本书由 VanillaPudding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家养小首辅》 作者:假面的盛宴 文案 一代大奸臣薛庭儴重回到自己少年之时,薛家还是穷得家徒四壁, 家里为了一个读书名额打得头破血流, 她还是自己的童养媳,这一世他决定要换个活法。 首要任务就是对她好,对她好,各种对她好,然后多生几个小崽子。 招儿是薛家的童养媳,她知道自己将会在小男人到了岁数与他成亲并圆房, 可是小男人一直不喜欢她,嫌弃她,厌恶她。 一夕之间,小男人突然大变样,不但对她好,还总是背着人搂她啃她嘴,这这这…… #奸臣首辅的养妻之路# ←.←谁养谁啊?脸大! 阅读指南: 1v1,双养成 大媳妇(商人)vs‘小男人’(科举) 甜宠+升级,架空免考据。 内容标签:种田文 重生 甜文 爽文 主角:招儿、薛庭儴 ┃ 配角:各种路人甲乙丙丁 ┃ 其它:逆袭、甜宠、升级流、搞事情 作品简评: 薛狗子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是一代大奸臣薛庭儴,位极人臣,却六亲断绝,晚景凄凉。梦醒之后,他打算换一个活法。本文男主以做梦的方式,提前获知了一些事情,他的命运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同时改变的还有他和童养媳招儿,在梦中因为一些误会隔阂,而渐行渐远遗憾。并收获了友情、爱情、亲情。本文行文流畅,人物刻画立体鲜明,情节跌宕起伏,峰回路转。前期以种田为主,写尽农家的酸甜苦辣,辅以科举、朝斗、商战,乃是不可多得的一篇好文,值得一读! ================= 第1章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这个梦出现在他生命中几十年,日日夜夜,纠缠不清,似是深入骨髓,又仿若是血肉。扔不掉,挖不走,一日不来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样。   “狗儿,你说你咋这么犟呢?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的钱,你说我挣钱到底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让你扬眉吐气?”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这样好多年了,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弑妻杀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著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附耳凑在他嘴旁,却只听到一句:“我没有……”   再之后没有下文。   等胡三着急抬头去看,却看到薛庭儴大睁着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脸。   他抖着手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鼻息,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冷风顺着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兜头就吹了薛狗子一脸冰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间并不大的屋子,青砖墙黑瓦顶,墙上抹着白灰,却看起来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色的,因为没有承尘,裸露在外,其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蓝布。   他躺在一张炕上,身上盖了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被面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实则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经硬了。   而正对着他的炕脚,放着一排深棕色炕柜,柜上嵌有黄铜裸钉的折叶和铜穗拉手,其上雕琢着简单的祥云流水纹,看起来厚重而不失大方。虽在大户人家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农户人家已经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传个几代没有问题!   这是他爹当年说的话,他爹是个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锄头打了。他想撑着坐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又摔回炕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长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一时想不开肝火焚心病了过去,已经病了许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是他梦里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证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梦,他还特意地举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这只手纤细而白皙,还没有长出男人应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岁,最后还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望了望四周,心里才终于安稳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顺着窗子缝就钻进来了。   “我说招儿啊,不是四婶说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不落家,竟学起那些小商小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跑也落不了几个钱,快别折腾了,有那点儿功夫你帮四婶干些活儿!”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女子,却话里的讥讽味儿太浓。都说相由心生,也不怪孙氏长了一脸刻薄相。   薛狗子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他是讨厌四婶没假,可他怎么会如此想对方?   还不及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梦里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四婶,我倒是想帮你干些活儿,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还给几文钱让给抓药吃,才不过吃了半个月,阿奶就说家里银钱不凑手,让把药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着,四婶想让我帮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银钱买药,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从音调里就透露出一股干练与爽利的味道,还夹杂了几分挤兑的揶揄。   对,招儿就是故意挤兑孙氏。   孙氏素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想让她拿出一文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借给二房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这两个人,顶门户才不过十四,倒是有个大的,也才十六,还是个姑娘家。孙氏每每听村里人谣传说招儿这死丫头,做了什么生意赚到银钱了,就满脸不信。   这死丫头能做什么生意赚钱,不过是从野地里挖个三瓜两枣的,拿出去骗骗城里人换几文钱罢了。   “你四婶可没钱借给你,咱家的银钱可都在娘那儿,你管娘要去!”孙氏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往屋里去了,懒得再和招儿废话。   “既然四婶没钱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着从哪儿弄些银钱,给狗子抓药吃!。”   招儿的嗓门特别响亮,这话自然不止是说给孙氏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正房堂屋里赵氏听的。   果然招儿前脚进屋,后脚赵氏就站在门口骂孙氏:“你猪圈还没洗干净,这又回屋里挺尸?”   招儿撇了撇嘴,撩起门帘子走进去,迎头就撞上薛狗子看着她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双养成,不一样的宠法,先女宠男,再男宠女。   虽然面面是以戏子里的大boos为原型,但不要和戏子里的薛庭儴对号入座,两本书可以当做独立来看,因为其中有很多细节都有改变。   每次开新文,心里都很忐忑,所以你们的留言对面面而言都是支持。   头三章每章送一百个红包,五十前排,五十随机,让我看下你们的热情。   今天开文是双更,下午五点还有一章。   ~~~   男主现在虽叫狗子,但后面会改,那时候乡下人都有贱名。其实我觉得狗子挺好听,就好像堂子哥一样,是不是?→.→ 第2章   薛狗子已经病了好些日子,脸都瘦脱形了,也就显得眼睛越发的大。   招儿一直觉得小男人的眼睛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虽然这眼睛在面对她时,总是厌恶、抗拒占多数。   事实上,薛狗子浑身上下也就这双眼睛好看。他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二房两口子好不容易将他养活,平日里看得也娇惯。村里和他同龄的男娃子都是皮肤黝黑,健壮得像头小牛犊子,唯独他苍白消瘦,沉默也寡言。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豆蔻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薛家尝过读书带来的好处,所以比寻常庄户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为打小就聪明,又是长子,薛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花钱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争气,二十岁那年考中了童生,虽至今仍止步于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乡数得出来的读书人。   可别小瞧了童生!俗话说士农工商,士乃是当下社会层次最高的一类人,普通人若想变民为士,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科举。而科举一途,说是去西天取经也不过,要经过各种关卡,历经艰辛万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这一条路,首先第一得具备资格,童生便是具备这个资格的人。是需要通过县、府两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至于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进了学,也是踏上科举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见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说过了,薛家的家境在乡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这样的家境要想供一个读书人,几乎要穷尽全家所有人力财力。因为老大是长子,以后要立门户的,又天资聪慧,下面的几个儿子自然都得让步。   至于薛狗子为何会大病一场,那还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桩旧事上。   当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后,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踌躇满志想一举过了院试,也能得个秀才公当当,可惜天不从人愿。   只差临门一脚,换做是谁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来,发愤图强,寄望下次能中。   就这么一去匆匆多年,当初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冲击得是满目疮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总不能一直闲在家中吃白饭。万般无奈下才在村里办了个私塾,专门收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孩子读书识字,多少也能混口饭吃。   如此便利的条件,薛家的几个孩子自然也都跟着沾了光。下面几个小的都还小,孙子辈里也就大房的长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学得时间最长。   不过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显要不如许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时候总是三天两头的病,耽误了许多的功课。   时间拉到五年前,这一年提学官在府城开了院试,薛青山自然不会错过,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课,奔赴府城应试。   这时候出门一趟可不容易,再说薛老爷子也不放心大儿子一人出门,便让老二薛青松陪着去了一趟,寻常打个杂什么的,总是一个照应。   也就是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里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薛青松为了护着大哥,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最后倒是被拉了回来,可回来没几日就断了气,临终前薛青松让薛青山答应自己,必要穷尽其所能将薛狗子供出来。   事实上为别人让道了一辈子,薛青松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资不如大哥,才会一直默默无闻的奉献。   可临到自己儿子身上,尤其薛狗子从小体弱,怎么看都不是吃庄家饭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会趁机逼着大哥许下承诺。   薛青松会这么做,不过想打破薛家的资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倾斜的现状。薛家只有大房有两个读书人,如今多了个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会儿还小,老四还没成亲。只要薛青山答应,旁人自然无话可说,薛青松也算是为了儿子褐尽所能了。   薛青山当场答应下此事,声声泣血,说一定会将薛狗子当做自己儿子看待,薛青松这才闭了眼。   而之后没多久,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裘氏忧郁成疾,也跟着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无父无母的苦命娃,幸好还有爷奶叔伯们,和招儿这个童养媳,倒是不用担心衣食无着落。   之后的数年里,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亲子,村里谁人不说薛家老大这是把侄儿当亲儿子养。可俗话说人心最是善变,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大房渐渐变了态度,虽是人前还是如同以往,可人后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到了今年,眼见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儿子的,薛青山就动了想把薛俊才送到镇上学馆里去学两年的心思。   可去学馆读书耗银甚多,且不提一年的束脩都得数两银子,先生的三节六礼,及平时所用的笔墨纸砚,这都是要钱的。薛家因为供出了个薛青山,早已是元气大伤,又哪里有钱供两个孩子一同去。   只能拿出一份银钱,也就是说薛俊才和薛狗子只能去一个。   薛青山将事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薛狗子并没有识趣地说出不去的话,而是选择了沉默。   那段时间薛家的气氛诡异,薛老爷子愁眉不展,祖母赵氏成天阴阳怪气的,倒是大房两口子还是一如既往,浑然就当没这事。   这也就不提了,也是凑巧,竟让薛狗子不小心听见大伯母杨氏和四婶孙氏暗中说话,说要让公婆出面,让薛狗子将去镇上读书的名额主动让出来,薛狗子急怒之下才大病了一场。   想起这些,薛狗子一阵心绪难平,同时脑海里又浮现许多的画面,正是他之前梦里的一些内容。   梦中那个薛庭儴在十四之年也是面临了同样的处境,而对方也是经由此事才性情大变,一改早先的秉性。   难道他就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就是他?可他为何会梦到这些东西!   薛狗子脑子里一阵翻搅似的疼,手里的包子跌落在炕上,旁边的水碗也被打翻了。招儿听到动静,忙冲上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狗儿,狗儿,你可千万别吓我!”   作者有话要说:  大招儿,小男人,我承认我有恶趣味 →.→   见有小仙女问是不是男主视角,我能说是混搭视角么? 第3章   因为薛狗子的突然晕倒,闹得薛家是人仰马翻。   为此,三叔薛青柏还专门从大伯家借了牛车,从镇上请了大夫回来。大夫来把过脉,薛狗子并无任何病症,之前的病也差不多痊愈了,如今虽是有些体虚,但只要慢慢将养就好。   至于头疼之说,却是连大夫都说不上是何原因。   将大夫送走后,祖母赵氏当场拉了脸。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眼皮有些下塌,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才对婆婆道:“娘,咱们也走吧,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抱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狗儿别怕,就算他们不送你去读,姐送你去,姐砸锅卖铁都送你去。”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晚饭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儿给他盖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带回来的背篓。   背篓里装的都是些针线布头之类的物什,这是招儿在镇上绣坊里买来的碎布。之所以会做这门生意,还是以前招儿替村里妇人捎带做好的荷包往绣坊里去卖,才动的心思。   二房没有大人,虽是家里管着吃饭,到底薛狗子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两人平日里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这些都需要钱。   想从赵氏那里要出钱来比登天还来,而大伯薛青山虽说定待侄儿如同亲生,可招儿平日里只见着大房的孩子嘴上冒着油光,薛俊才也从来不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与之相比,小男人却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秃了的毫笔还是捡了薛青山当年不用的。   招儿素来是个要强的,她舍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处找钱。乡下没有赚钱的机会,她便去镇上四处瞅着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钱的,她都会尝试着做。   这几年里,她干过从村里收菜去镇上卖,干过从绣坊里接活回来分派给村里手艺好的妇人做,平时还不少去山里找山货去卖。   而现在这个生意已经做了好几回了,招儿嘴巴甜脸也厚,绣坊的老板赖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头成包卖给她。她拿回来整理裁剪一番,便让村里的妇人帮忙做成荷包什么的,拿到绣坊里转手就能赚上不少银钱。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几个荷包才能赚一文钱强多了。   如果不是做这生意赚了些钱,这次薛狗子大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赵氏早就不给钱抓药吃了,后面的这些药都是招儿自己花钱抓来的,还得藏着掩着,生怕给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这些,招儿嘴角就紧抿了起来。   她手脚向来利索,见挑了一些能用的布头,就没再折腾了。选了干净的在方桌上摊开,拿剪子将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头裁成统一的形状。   这是招儿自己根据做一个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来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她是不会将这些碎布拿出去给人看见的。   乡下人赚一文钱不容易,若是给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几天这来钱的路子就被人抢了。   招儿还想靠这赚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让她来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儿做事从来是两手准备,她心中有数大房怎么也不会让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头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个。   打从七岁那年要被亲奶奶亲爹拿去换钱,招儿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招儿将手里的事做完,见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才将整理好的布用东西包起来,匆匆拿着出门了。   夜幕下的余庆村格外安宁,淡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村间小道上,虽还是瞧不清路面,到底也不至于一摸黑。   招儿一路走过来连只狗都没惊。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要知道乡下这种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狗。狗这东西一到晚上,特别机敏,但凡有人从门口走过,就是一阵狂吠。就算有个小偷小摸的上门,也早就被狗惊没了。   招儿也是夜路走多了,才养出这种本事。   当然也和她腿边跟着的黑子有关。   黑子是条乡下土狗,却比一般土狗都壮都大,余庆村没几条狗能打的赢黑子,而也是因为有黑子,招儿才敢一个人走夜路。   她一路轻车熟路的去了一户人家的家里,也是奇了,对方竟知道她这时候会来,还给她留着门。她一进门,这户人家的狗就冲了过来,还没到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扑了过去,将对方扑倒在地,这狗当即吓得伏在地上不叫了。   招儿在一旁幸灾乐祸:“不长记性!”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个人,边走上前边就笑了:“这黑子又来欺负咱家旺财了,招儿快进来坐。”   “桂花婶子我就不进去了,还赶着回去。”   招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些东西,用布包好,然后前往下一户。   招儿去了五户人家。   她倒是急着想赚钱,可村里针线活好的妇人本就少,再加上她找的人要嘴紧人牢靠,不然钱还没挣到手,就被人宣扬的满村知晓,那她还挣屁的钱。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当初她从村里收了菜去镇上卖,被嘴上不把门的人宣扬了出去,害她成天被人指指点点。她倒不怕被人指点,只是这些事最后传到小男人耳朵里,有村民拿此事调侃他,因此害她和小男人之间闹了不少矛盾。且那之后她在村里就收不到什么菜了,即使有人卖给她,也是高价。   最后她只能跑到别的村去收菜,费的不是功夫,自那以后招儿就长了记性,赚钱就要偷偷的赚,偷摸才能发大财。   招儿回到家,炕上的薛狗子还在熟睡中。   她去打了些水洗洗脸又擦擦手,才上了炕。二房就这一条炕,她打小就和薛狗子睡在一处,都习惯了。   黑子睡在炕下,方才招儿进屋,它跟在脚边就溜了进来,随便选了个地处卧着。看似狗眼已经闭上了,实则两只耳朵竖着,时不时还动上一动。   招儿临躺下之前,欺身过去看了看小男人,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放心睡下。      比起二房因为人丁稀少,只有两间屋一条炕,大房的待遇显然要好多了。整整三间东厢都让大房占着,此时东屋里,杨氏正在和薛青山说话。   杨氏将今天白日的事说了一遍,听完后薛青山当即皱起眉头。   他白日不在家中,自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时下有些体面的人家婚丧之事都会请了秀才来主持,可乡下人家哪里请得起秀才,有的便会请了童生来凑数。   怎么都是读书人,与寻常人不一般。   今儿薛青山便是被附近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请去了,不用随礼不说,吃了喝了回来还能落一份喜钱。   不过乡下人家都穷,这份喜钱不会太多,顶多几十文钱。   薛青山最是喜欢这种活计,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随便给塾中的学童布置了要背的文章,然后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他喜欢的不仅仅是有钱可拿,也是每逢这个时候就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坐的是主宾的位置,来吃喜酒的男人们都以与他攀谈上话为荣。   他可是童生老爷!   当然若是能把童生去了,换成秀才老爷更好,薛青山做梦都想。可这么多年来,多多少少也有些自知之明,不免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可惜如今却有人挡了这条路。   薛青山喝了不少酒,白胖的脸红彤彤的,再加上心里也憋着口气,便啐骂道:“这狗崽子又闹什么幺蛾子,真是给他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   杨氏幽幽地叹了口气:“谁叫你当初那么轻易就答应了老二,如今骑虎难下没得亏了咱们俊才。”   “当初那种情形,老二那人看似老实,临死还要摆他哥哥一道。当日我若知道他是打着那么个注意,定是要想办法堵上他的嘴,可那么多人在场,老二又是因为我才出了事,我若是连这点事都不答应,还怎么在人前立足。”   杨氏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到底心绪难平,就为了那一句狗屁承诺,大房一直缚手缚脚,她儿子想去书馆里念书,还得藏着掩着求对方高抬贵手。   她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自然越想越恼,眼中闪着火光,脸上却是冷笑:“因为他突然病了这么一场,本来爹是打算替我们做主,只能忍下。可他连着病了这些日子,今儿又闹了这么一场,娘已经恼了。之前我就让老四媳妇跟娘说,狗子莫怕是装病,想必娘现在已经认定他是装病了。”   薛青山眼睛一亮:“如此这般倒好,我明儿便去和爹娘说说,让他们把这事落实了。”他笑呵呵地搂着杨氏的肩,道:“还是我媳妇聪明,早早就准备了后手。”   杨氏嗔了他一眼,两人一同歇下,一夜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  招儿:狗儿,姐的狗儿。   薛小狗:QAQ妈蛋,你们说我这心理阴影面积,上辈子年幼的我能喜欢她?!   ~~   开新讨喜气,这章也是100个红包。另外,求个收藏呗,放在最近阅读里,晋江一抽,就把面面弄丢了。我要哭唧唧的。 第4章   晨光微熹,天方破晓,余庆村的村民大多数都起得很早。   许多人家的烟囱上都升起了炊烟,村间小道上行走着三三两两的村民,或是扛着锄头,或是拉着耕牛,一看就是往地里去的。   正值春耕之时,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时候若是懒怠了,到了秋天收粮的时候该是要哭。   招儿准时这个点儿就醒了,睁开眼发现小男人还睡着。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小男人又发了热,忙了大半宿,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一听这话赵氏就不愿意了,隔着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难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谁叫老大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孙儿辈里最出挑。家里有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走出去谁人不说薛连兴家是体面人。若是大房能出个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婆娘在恼甚,狗儿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条命,可薛家就这样的家境,自然要紧着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爷子瞧不起自己的孙子,而是狗儿这孩子实在和俊才没得比,也比不了。好强是好的,可总也要看看情况。   “老大媳妇已经说了好几回,镇上那学馆不能耽误,这一耽误就是半年,老大还想着明年让俊才下场试试。”赵氏又道。   “当年我可是答应了老二的!”薛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猛吸两口旱烟,被呛的咳了两声。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赵氏气得把将衣裳扔在一边,扭头就歪回了炕上,给了男人一个脊梁。   薛老爷子连连砸了好几下嘴,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咱在村里还能有脸?”   “那你说怎么办?就不办了?”赵氏一个骨碌又翻坐起来,瞪着薛老爷子。   “办自然是要得办,就看怎么办。这样吧,你让翠萍明儿回来一趟,这事还得她来。”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情况是v前单更,v后双更,有差不多十来天的公众期,用来养数据,养评论收藏撒的。   ~   (⊙o⊙)见有小仙女说为什么不是直接重生而是做梦,其实可以这么理解,两个记忆还没有融合,以后会慢慢融合。或者薛狗子有自我欺骗的心态,才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以后会慢慢正视,有个过程的。   另,见总有人问招儿到底几岁,比薛狗子大多少。其实文里一开始就借着孙氏的嘴说了,一个16,一个14,招儿比狗子大一岁多不到两岁。   ~   关于为什么男主会不喜女主,以及上辈子为何会变成那种样子。上辈子的事会一点点揭露,至于男主为何会排斥女主,这两章里面都有写,招儿没改变自己待小男人的心态,依旧把他当做小孩子,例如‘姐的狗儿’,例如当初尿炕,还是她洗的。   她没变,可男主的心态却明显产生了许多变化。   男主这个年纪正是青春发育期,其实关注过少男少女青春发育期应该就能明白,他们这个时候的心态是很别扭的,不喜欢人把自己看得很小,不喜欢别人瞧低自己,觉得自己不行,而且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也很敏感。   (例如面面初中那时候,那个年纪的少男少女最爱开玩笑,谁谁谁和谁谁谁怎么了,谁谁谁又喜欢谁。依稀记得那时候有同学谣传一个男孩子喜欢我,我见着那个男同学就躲,上厕所都不跟他一条路。o(╯□╰)o)   所以男主的心态很明显了,尤其招儿身上已经盖章是他以后的媳妇。还是一个总是用看小孩眼光看待自己的大媳妇。   当然,还有些其他事,后面会讲。   ~~~~   继续送红包,前排固定二十,后排随机三十。需是两分,然后字数多点才明显。像宠妾那本有小仙女说自己随机不到红包,有的却说随机了很多,其实真的和字数有关,从作者后台看过去,密密麻麻一片都是评论,短的就显不出来,长的才明显。哈哈一般人我真不告诉她,这是晋江抢红包不传之绝密。 第5章   吃罢早饭,薛家的男人就上地里去了。   薛青山也出了门,却不是上地里,而是去镇上,据说是镇上一个什么同窗家中有长辈办大寿。   如今正是农忙,塾里也没几个学童会来。乡下的私塾就是这样,每逢两季农忙就会给学童们放假,所以最近薛青山也挺清闲。不过他去哪儿不去哪儿,也没人管他,塾里放假的时候,经常会几天都见不着他的人影。   招儿把自己和小男人用过的碗筷洗干净,拿回灶房。周氏正在煮猪食,桃儿则在扫院子,见没自己什么事,招儿才将黑子的食盆找出来,从打算待会儿混在猪草里喂猪的剩饭中舀了一碗,端着往门外走去。   周氏看了她背影一眼,也没说话。   这剩饭是给黑子吃的,乡下养狗就这样,主人家吃干,狗喝稀,主人家吃稀的时候,狗通常要挨饿。乡下的土狗挨饿都是挨惯了的,不过招儿平日里稀罕黑子,甭管好的歹的,总是要给它混个饱。   偶尔还有加餐,当然这些都是人面上看不到的。   反正赵氏就看见招儿又从她猪嘴里抠食给那条狗吃了!   她抬脚从正房里出来就看见这一幕,老脸当即拉了下来,也不见她责骂招儿,就站在屋门前扯着嗓子,对灶房的方向骂了起来:“让你喂猪你倒好,把食喂狗嘴里去了,这么大个的人屁用都不顶,白吃饭还不起用。”   这明摆着是指桑骂槐。   灶房里周氏不说话,正在扫院子的桃儿抬头看了阿奶一眼,忍了忍继续埋头扫院子。赵氏没点名道姓,谁知道她是骂谁的呢,若是上前插嘴,只会目标转移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都是教训得来的经验。   招儿刚走到院门处,就听到这么一骂,她也没示弱,转头笑盈盈地看着赵氏:“阿奶,你这是在骂三婶?若是骂三婶,三婶可就太冤了,要骂您也应该骂我才是。这剩饭是我舀的,打算给黑子吃,我这不也是想着黑子不容易,隔三差五就往家里叼只兔子。您说咱总不能干些又想让牛干活,又不给牛吃草的事,您说是不是?”   赵氏气呼呼地瞪着招儿,她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才会去骂周氏,没想到她自己倒找上了。正想说什么,这时打院门前经过的几个妇人,其中有人笑着说:“一大早就见连兴家的这么精神。”   旁边有人插了句:“还别说,人招儿说的对啊,哪有让牛干活又不给吃草的。”   “就是,连兴家的,差不多就行了。你家这条大黑狗,村里人谁见着不喜欢,这种时候野地里闹兔子荒,它都能叼来兔子,多灵巧的畜生。平时夏秋两季,什么田鼠野兔子野鸡的,也没少往家里叼,自己不吃都叼回来。你若是不喜这黑子,给咱家得了,你守信叔可是早就看上黑子了。”   这一口一个连兴家的,是薛老爷子一个婶子,人称守信婶子。虽是岁数比赵氏还小十来岁,但无奈人辈分高。   余庆村两百多户人家,以薛、郑两家为大姓,其他另有十几户乃是杂姓。既然都是一个姓的,免不得家家户户都沾着亲,有些关系能扯出五服以外。可是亲就是亲,论着辈分比人小,就得尊一声长,所以这守信婶子说起话来,也就一副长辈指点晚辈的口气。   赵氏被这话堵得不轻,别看她骂是骂了,可真让她把黑子给人了也有些舍不得。诚如这些人所说,黑子平时确实没少往家里叼些野物,甭管大小胖瘦,总是口肉,乡下人吃口肉可不容易。   她板着脸不说话,门前的招儿倒说上了:“七奶奶,这可不行,黑子可是我的命根子,你把我命根子要跑了,我可不能活了。”   她一说一脸笑,嘴里还说着俏皮话,当即把守信婶子给逗得哈哈直笑,手里一点一点地指着她,对旁人道:“瞧瞧这泼丫头,可一点都不客气。行行行,七奶奶不要你这狗,也免得把我招儿的命根子给要走了。”   一通说笑,招儿笑着把这几个婆娘送走,才扭头回来喂黑子。   赵氏瞪了她一眼,扭身打算进屋,刚抬起脚,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娘,咋站这儿呢?”   却是赵氏的大闺女薛翠萍回来了。   薛翠萍相貌和赵氏像了六成,却是生了一双大杏眼。她二十多岁的模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花夹袄,下面是条酱红色的阔腿儿裤子。她手里挽着个竹篮子,上面盖了层布,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正疑惑地看着赵氏。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之前老头子交代了,赵氏正打算使着谁去上水村报个信,这下倒是省了事。   母女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往屋里走,很快就消失在正房门帘子后面。   招儿蹲在那儿看黑子吃食,手里摸着它的大脑袋,心里却是有些好奇大姑怎么赶上农忙时回来了。      “这可不行,娘你这是让人戳我脊梁骨啊!”正房里,薛翠萍听完赵氏的话,就站了起来。   赵氏忙伸手去拉她,同时做手势让她小声点儿,别被人听见。   “咋就不行了,你是狗子的亲姑姑,又打小和老二亲。这一家子若说那孩子愿意听谁的,估计也就听你的。”   赵氏这话倒是事实,薛翠萍打小就和老二薛青松好,当年没出嫁的时候和裘氏也说得来,薛狗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没少抱他。   薛狗子从小性子腼腆内敛,自打二房两口子走后,更是沉默阴郁,经常十天半月都不见他说一句话,薛家这些人里也就跟薛翠萍这个姑姑亲近些。   “可……”薛翠萍满脸为难,心里暗暗道今儿这趟不该回来,万万没想到回娘家自己的事还没办成,倒是摊上了这种事。   “你可别忘了,你家兴子来咱私塾里上学,你大哥可分文银子未管你要过。如今你大哥需要你帮忙,你咋就想不管呢,俊才好你大哥就好,大房有出息了,难道还能让你吃亏?”   “那娘你咋不自己跟狗子说去!”   赵氏历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能这般温言温语说话,是看薛翠萍是自己闺女。见女儿这般推三阻四,又说话戳她心窝子,顿时就炸开了:“你娘要是能去跟他说,还用得着你?你娘能去说这话,能去说?若是让外人知道,这成什么了?”   薛翠萍本来就因婆家的事正烦躁着,见娘骂自己,当即也恼了:“合则这么一大家子都不去,就我是外人让我去做这个恶人?就算被外人知道了,也是我这做姑姑的不是东西,二哥一家子大人都死了,去逼个孩子?!”   见女儿嗓门大起来,赵氏生怕被人听见了,狠狠地拉了她一把,斥道:“你是生怕让人听不见是不是?”   薛翠萍自然也不想和亲娘闹翻,不甘不愿地嘟囔:“让我说,这事不该娘你跟爹管,大哥家的事就让大哥或是大嫂自己去。坏事都让别人做了,他们一家子倒是落个清白,有这么干事的!”   “扯你大哥作甚,你大哥是读书人,要脸要体面。再说了,他有愧老二,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薛翠萍嘴唇翕张了下,按下满肚子的话。   若真是有愧二哥,还会闹得这出?其实这些年来,薛翠萍也是看透了这个大哥的为人,若说大嫂是个笑面虎,大哥也不是什么善茬,不好的事都让别人干了,明明他们一家子受了益,反而还扮无辜。   可知道又怎样,她毕竟是个出嫁女,她动摇不了爹娘根深蒂固对大哥的看重。只要这种看重一日不打破,家里永远是以大房为先。尤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不得已,所以即使明知道这两年家里发生的一些事,也只能昧着良心当做看不见。   她将掉落在脸颊边的头发往上抿了抿,道:“娘,先不说这事,我这趟回来是想借些麦种,你也知道我婆婆那病,去年因为急着筹药钱,也没留种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氏打断了。   赵氏狠狠地拍了她两下:“又来借麦种,你当你娘家有金山银山是不是?刘家那么些儿子就让你个做媳妇的回来挖娘家的!?”   “娘……”   “刘家那些砍脑壳的东西,一屋子丧门星,一群没本事的孬货,连婆娘都养不活……”赵氏骂道,见薛翠萍哭了起来,恨铁不成钢地又打了她两下:“去把狗子那事给办了,娘就给你麦种。”   “娘……”   “快去,别墨迹。”      当听见大姑回来了,薛狗子心里便有一种宿命感。   之后,当薛翠萍笑着掀开门帘子走进来,他竟奇异的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   薛翠萍说话的时候,薛狗子其实并没有在听,他只是在想着梦里和梦外的种种奇异之处。   当年薛庭儴也经历了这么一出,打从爹娘接连去世,他心中对薛家人就带着怨意。而这些怨意在大房的伪善,及家里人的默认下,一点点积累。直至这一次,他本是心中还存着最后一点希望,却在连最亲近的大姑也站在对面那一方,他彻底绝望崩溃了,一改早先沉默,选择了爆发。   其实大房,甚至薛家人等的不就是他的爆发。只要这事他自己提个头,便有无数个大帽子往他头上扣来。他根本没有能力反抗,这些人又全是他的长辈,所以他的愤怒与不甘全部被掐死在襁褓里。   这一次,梦里的事再度发生了,他该怎么做?   薛翠萍的嘴还在不停的张合着,看得出在这个苍白羸弱的侄儿面前,她是有些心虚的。可这些心虚都掩藏在她不断张合的嘴后,薛狗子眼神淡漠,但旁边有个人忍不住了。   招儿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强撑着笑:“大姑,你看狗儿病了多日,这才刚见好些。他精神不好,若是有什么话,还是以后再说吧。”   其实招儿知道这一日早晚都会来临,不然最近她也不会拼了命想挣钱。可当这些属于亲人之间的恶意一点点逼近,逼的还是自己的小男人,招儿就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知道就是亲人才最伤人,她受过这种疼。娘走的时候,她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照顾小男人,她发过誓的。   这一刻,招儿眼中带着厉芒,那是一种母兽接近发狂的前兆。   薛翠萍被招儿眼里的东西吓到了,她下意识摇了下头,并不自在的笑了笑,怎么都不信一个丫头片子眼神会这么吓人。   “招儿,大姑这是开导狗儿呢,大姑也是为了狗儿好,为了这个家好……”   “大姑。”突然,薛狗子说话了。   打断了薛翠萍的话,也打断了招儿处在临界点的爆发。   薛翠萍忙扭头去看他:“狗儿,大姑跟你说……”   “大姑,你说的这些话我半天都没听懂,什么应该以家里的意思为先,什么孔融让梨,大哥需要我让什么?大姑,你不知道大哥什么都有,爷奶大伯大伯母也疼他,笔墨纸砚都是捡了好的买。他每次练字用纸,我练字只能拿了树枝在沙土上写,偶尔用的纸还是招儿买的最劣质的宣纸,墨滴上去就印开了。   “大哥有很多书,我只有一本《幼学琼林》,还是当初爹在外头做了几个月木工才买下的。我知道自己书读的没大哥好,字也写得不如大哥,所以也不敢要求和他一样。我什么都没有,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让着大哥的。”   薛狗子的眼神莹润,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不解和疑惑,神情中羡慕隐含着自卑,自卑中还夹杂了些黯然。   尤其他大病初愈,脸色苍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让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这些话让薛翠萍哑口无言,即是心疼又是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死了都没脸见二哥二嫂。可家里的情况迫在眉睫,春耕的时候没种子,麦苗培育不及时,错过这一季,今年全家老小都要闹饥荒。   她顿时狠下心肠,舔了舔嘴唇道:“大姑说的是去镇上学馆那事,你看你俊才大哥读书比你好,他正赶上关键时候,你做弟弟的应该让让,反正你比他小一岁,明年再去也不迟。”   招儿猛地转身,抄起门后的棍子。   就在这时,薛狗子又说话了:“为何要让?不是本来就该我去吗?是大伯让你来的?难道他忘了我爹临死前他答应我爹的话?原来大伯说把我当亲儿子看待,都是假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反转。   红包照旧。   ~~~   谢谢各位亲的雷,尤其感谢文晴和一脸欠扁两位小仙女的深水,太破费了。 第6章   薛狗子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风一吹就要散了。   薛翠萍猛地一个激灵,忙摇头道:“不是你大伯让我来,是我自己来的,我就想着……”   接下来的话,又被薛狗子打断了。   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似乎松了一口气:“不是大伯让你来的就好,大姑你差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大伯只疼俊才哥不疼我呢,明明大伯说最疼我的。”   自此,薛翠萍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匆匆说了几句不知所以然的话,就撩起门帘子出去了。   屋里很安静,炕上少年的眼神暗了下来,竟闪过一丝不符年纪的沧桑。   望着这样的小男人,招儿竟有些不敢上前。半晌才走过来,坐在炕沿上,有些犹豫道:“狗儿,你没事吧?”   看着对方担忧的脸,薛狗子笑了一下:“我没事。”   招儿紧抿了下嘴,摸了摸他的头:“你相信姐,总有一日我们谁也不用求。”      薛翠萍连午饭都没吃便走了,走的时候带着赵氏拿给她的一袋子麦种。   没人知道她和赵氏说了什么,赵氏又跟她说了什么。总而言之,中午吃晌午饭的时候,赵氏和杨氏的脸色都不好看,以至于孙氏和周氏都小心翼翼的。   招儿可素来不看这些,饭摆上桌后,她便拿了两个碗先盛饭,再夹菜。午饭称不上丰盛,就是黍米饭,菜则是闷白崧和萝卜,以及一些自家腌的酱菜。也是有肉的,都是大肥肉,少少的一碟子,摆在男人们的面前。   男人们要下地干活,吃肉才能有力气。   招儿也没想吃肉,周氏烧出来的肉白腻腻的,看着就让人没胃口。她像以往那样往碗里夹了些热菜和酱菜,夹的并不多,却让赵氏突然摔了筷子。   “就这么一点儿菜,你们两个人就能吃这些?饿鬼投胎还是咋的?”   这话说得十分伤人且打脸,但凡有些自尊心的都受不了,可招儿却习惯了。赵氏就是这样,谁让她不称心如意,她就能用各种方式恶心回去。   她并没有恼,继续夹菜,本来打算只夹那些的,因为赵氏的话,她刻意又多夹了两筷子。   “没办法阿奶,狗儿要养身子,没好的给他补补,饭总是要吃饱才成。”说着,她突然转头对周氏道:“三婶,下回洗菜择菜你叫我,咱家又不是那些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家里可是有读书人的,还有个童生老爷。阿奶平日里虽过得仔细,但也不是菜都不让人吃的人。”   论起指桑骂槐,招儿自认不输给谁,尤其她心里本就憋着一口气。   果然,赵氏顿时恼了:“再有钱的人家也经不起你这么胡吃海塞,天天不干活儿,还比谁都能吃。像你这种蠢丫头,若不是咱家,早就被撵了出去。”   招儿当即收起笑容:“阿奶,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七岁来家里,里里外外什么活没干过?我爹死的时候,我戴了孝守了灵,我娘死的时候,我在床前没日没夜地侍候了大半年。我是二房的儿媳妇,我给二老送了终,十里八乡说理去,谁撵我也不走。   “不过阿奶,你别嫌弃我这当孙媳妇的多嘴,吃饭做几样,人还分三六九等啊。有的人吃香喝辣,嘴上的油都不知道擦一擦,换成别人,吃点烂白崧就成胡吃海塞了。这家里养了十几只鸡,蛋也没见少下。我和桃儿日日喂着,鸡蛋也不知上哪儿去了。狗子病了一场,到现在就吃了一个鸡蛋,下回这鸡别让我养了,反正我也吃不上,谁吃谁养去。”   这话说得让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其中以大房母子仨脸色最是精彩,又红又白,简直就像开染坊。   这偷吃了嘴上油都不擦,说得正是大房的人。赵氏是抠,但对大儿子大孙子可不抠,杨氏和小儿子自然跟着沾了光。七岁的才小子脸色忿忿,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杨氏狠狠地拉了一把。   四房的毛蛋本就还小,嘴也馋,早就吃白崧吃腻了。一听见鸡蛋就忍不住了,对孙氏喊道:“娘,我要吃鸡蛋,我要吃鸡蛋……”   寂静的堂屋里,就听见小儿尖锐的哭喊声,让人脑门子抽疼。   孙氏被哭得心里烦,忍不住一巴掌拍上去:“闹什么闹,吃什么鸡蛋,哪有鸡蛋给你吃!”口气也有些冲。   说白了谁心里不怨,不过一直忍着罢了。   毛蛋挨了一巴掌,哭得更是响亮。赵氏本就恼羞成怒,见此顿时转移了目标:“孙氏,你还出息了,竟然打我孙子。”   孙氏历来怕赵氏,当即笑得尴尬道:“娘,毛蛋这不是闹着要吃鸡蛋么,哪有鸡蛋给他吃。”后面这一句是咕哝出来的,边说眼睛下意识就往大房母子三看去了。   薛老爷子一向不管儿媳妇们的事,此时也有些忍不住了。   他黑着脸,拍了拍桌子:“闹,闹什么闹!”方桌被拍得桌腿儿直晃悠,碗盘上下跳动发出阵阵脆响。   招儿也没装死,对他抱屈:“阿爷,这不是阿奶嫌弃我和狗子胡吃海塞。”   她一把将碗杵在桌上,就捂着脸哭了起来:“就这么点儿吃了拉嗓子的饭,连点儿油星子都不见,就叫胡吃海塞了,端出去给人瞧瞧,人家见了都要笑死。若是阿奶真嫌弃我和狗子了,不如给我们二房分家吧,我们以后再也不在家里胡吃海喝了。”   听到‘分家’二字,薛老爷子眉心下意识抽一抽,斥道:“分什么家,谁也不准提分家!”似乎也感觉自己口气太过严厉,他放缓了音调道:“你阿奶因着你大姑家的事正闹心着,才会迁怒你了,不过你是做晚辈的,怎能和长辈顶嘴。”   他转头又去斥赵氏:“天天说你不长记性,活了一辈子活到狗肚里去了,那些鸡蛋攒在那里作甚?臭了都舍不得吃!老三媳妇,你去拿几个来炒了,给大家添个菜。”   就这么连消带打,薛老爷子的一番话成功让所有人的都住了嘴。   招儿的目光闪了闪,她说想分家的话并不是作假,可惜头一次出口就胎死腹中。不过也是,薛老爷子怎么会允许二房分家,这事传出去就成一家子人欺负俩孩子了。再说了薛老爷子还想将全家人都拧成一股绳,好给薛家再供个秀才出来。   按下这些不提,虽是闹了一场,薛家人却是全家都开了顿荤。   周氏炒了一大盆鸡蛋,特意给招儿留了一碗。   这举动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要知道三夫人两口子平时沉默寡言,在薛家就是属老黄牛的,平日里也极少帮二房两个孩子说话。   不过招儿也没多想,这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心思,谁的心思她也管不上,别把她惹急了就成。   她端着饭菜回了屋,进门就对薛狗子笑道:“狗儿你看,中午有鸡蛋吃。”      看着少女脸上灿烂的笑,薛狗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他虽是在屋里,可正房那边的动静却没有漏下。   招儿就是这样,又泼又辣,做事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曾经他很在乎,总觉得她给自己丢人,给自己帮倒忙,多次劝阻不成,又因为一些别的事,对她心里藏了厌恶。   殊不知虚伪自卑蠢笨的是他自己,只可惜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为了吃个鸡蛋,你就跟阿奶吵一架。”   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他还没改掉以前说话别扭的模式,她莫是要误会了。果然招儿脸上闪过一抹暗色,旋即又笑着道:“他薛俊才能吃,我狗儿也能吃,快来吃饭,好好补补,你身子很快就能好了。”   瞧瞧,她就是这样,总是拿他当小孩子看,一口一个‘我狗儿’,实际上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而少年的心态敏感多虑,‘他’不喜这一切,却又不知该怎么表达,于是不自在就慢慢发酵成了厌恶与下意识的回避。   薛狗子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他只觉得自己现在变得很奇怪,似乎成了两个人,一个是薛狗子,一个是薛庭儴。而每当碰到有关招儿的事,脑海里便有一个声音喃喃低诉,似乎在告诉着他,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思绪之间,有东西喂到他嘴边,他垂目去看,是一块儿炒得黄澄澄又酥又软的鸡蛋。   “三婶也就这鸡蛋炒得不错,狗儿吃一大口,吃了长高高长壮壮。”   这话刚出口,招儿就后悔了。   也是今儿小男人特别乖,她竟不由代入当年小男人还小的时候,她哄他吃饭的场景。小时候她一直是这么哄狗儿的,可突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狗儿就开始抗拒她,也最讨厌她这样。   心中忐忑之际,见他垂目不动,她干笑了下,正想收回递上去的勺子。   突然,他凑了过来,吃了一大口,将一勺子饭都吃了进去。   “真好吃。”   看着垂着眼皮咀嚼着饭的他,招儿顿时笑了:“好吃就多吃些,以后姐努力赚钱,天天给狗儿炒鸡蛋吃。”   说完,她偷偷从眼皮下瞧了薛狗子一眼。见他没有露出任何不喜之色,心里不禁松了口气。   其实招儿是故意这么说的,小男人一向最讨厌她四处乱跑,还学着跟人做什么买卖。为了这事,两人闹了多次的不开心,可总不能因为他不喜,她就不出去赚钱了。   她想变得有钱,她想有钱了供小男人念书,不和这群人跟乌眼鸡似的争来争去。她想了很多,而这一切都需要他的支持,毕竟是一家人,二房如今就剩了他们两个。   不过招儿也想好了,即使他反对,她也是会做的。   当然不反对最好。   这种情形下,她不禁又多说了一些话:“我方才和爷奶说分家的事了,被爷挡了回来。”见小男人想说什么,她打断道:“你听姐说完,有些事情我本不想跟你说得太透,总觉得你还小,也是不想打搅你念书。可今天发生的事,姐也能看出来,你是有自己主意的。   “家里这边,咱们能争就争上,本就该是咱们的,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让给别人。就算要让也得给个明白话儿,没得这么欺负人的!若是争不上也不怕,姐最近找了个买卖做,也能把送你去念书的银子凑出来。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让你放宽心别害怕,天塌下来了,还有姐给你顶着。人不是就这么一条路,咱们有很多路可以走,和自己为难较劲儿,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   其实这话招儿早就想和薛狗子说了,可她也知道小男人是个心思多的,怕他会多想。可谁曾想他还是多想了,甚至忧虑成疾病了一场。今日这么好的机会,她索性借着挑明了说。   薛狗子看着她。   他梦里这一场不是这样的,因为他的突来爆发,薛家一片大乱,家里人都斥责他,说他不懂事,不为家里着想,说他不孝顺,把阿奶气晕了。招儿为了护着他,和薛家人吵了起来,最后甚至惊动了族长。   招儿以不敬长辈、犯了口舌,被在薛家祠堂里当众打了五鞭子,以儆效尤。而这件事也被族长压了下来,他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就这么被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来薛俊才去了镇上的学馆,得意风光。而二房因为这场事彻底招了家里人厌恶,尤其又有大房从中作梗,在薛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家里没人帮他们说话,村里也没人向着他们。他甚至连私塾都去不了了,因为他大伯说他狼心狗肺,教不了他,还说招儿把大伯母给打了,他可不想再没事找事给自家人找麻烦。   那时候他才十四,他即使知道有些人不是好人,也看不懂其中的恶意。也许是能看懂的,只是人性的劣根性让他下意识就把责任推了出去。他把自己所有的不满、不顺遂甚至命运的苛责,都归咎在招儿身上。   即便之后心里知道自己是错怪她了,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可误会太深,两人已是渐行渐远,他也没脸去跟她解释这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楚王:小九儿别怕,天塌下来还有本王给你撑着。   祁煊:明月娇娇,你把天捅个窟窿出来,还有爷给你撑着。   堂子哥:瑶儿妹,这天都是你的,随便捅,捅破了不赔。   小奶娘:伦家是乖宝宝,不捅天。   ~   招儿:姐的狗儿,就算天塌了也别怕,还有姐给你顶着。   薛庭儴:渣面面,我强烈要求换换换,不换我以后如何一振夫纲。   渣面:你还有纲?你有纲吗?   薛庭儴:QAQ,我木有,一句‘狗儿吃一大口,吃了长高高长壮壮’,就足以将我pia回来了。   ~~~~~~~   本来不想过多解释的,因为这本文和《戏子》是两本完全可以独立的文,在第一章面面就说过,其中很多地方有些改动。但还是有小仙女纠结戏子里的薛庭儴如何如何。   首先第一,戏子里的薛庭儴没死,后来和儿子和好了。这本里的薛庭儴死了。既然戏子里的薛庭儴后来能和王铭晟和好,说明所谓的弑妻杀子另有隐情。   还有,戏子里的薛庭儴如何渣虚伪小人之类,他本来就不是个好人啊。能屹立三朝不倒,带着一众文臣各种党争各种和皇帝斗,排除异己,才有他之后的官居一品,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河道、水师、江南富商、海上走私那边他都插了一脚,他不可能是个好人的。但他也不是个坏人,也做过许多有功于社稷的事,不然在外面的名声不会那么好。   (关于有亲觉得他外表给人是个正直的文官首领,嘻嘻那肯定都是你的错觉。但凡能爬到首辅的位置,还参与了党争,就没有纯洁无瑕的。尤其大昌朝的背景设定是明亡清人没入关,在文官小团体、江南豪商小团体、各地世家小团体共同推举了当时手里兵力最多最骁勇善战的大昌太祖登基,几乎算是沿袭了前朝所有的利弊,所以文官体系可以参考东林党,不过是遭到多次打压后的东林党)   ~   关于薛庭儴上辈子的一些事情,会穿插着告诉大家,不用着急。还有这个世界背景的构架都会一点点随着薛庭儴的前进而慢慢展开。   第7章   “狗儿,狗儿……”   薛狗子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张在他梦里缠绕多年的脸。   “你说得有道理,我以后不多想了。”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就想说一个,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狗儿了?”   招儿不解道:“可我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你的,不叫狗儿,那叫什么?”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连连点头道:“狗儿、不,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现在该叫薛庭儴,心里有些颓然,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他又道:“还有,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你以后是我媳妇啊,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招儿扔了烂摊子,扭头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气氛压抑地吃完了一顿晌午饭。   期间,孙氏没话找话说了好几句,也没人搭理她。   杨氏食不下咽,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两个弟妹面前丢丑,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却只能按捺下满腹的憋屈,如同嚼蜡似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饭罢,孙氏就带着毛蛋走了,心知儿子今日惹了祸,生怕等下被迁怒。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给她帮忙,这么一盆子的盘碗,周氏一个人可端不动,寻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儿抬。   屋里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爷子及赵氏。   杨氏站起来,想回东厢,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薛老爷子将自己的旱烟袋拿了出来,从深蓝色的烟荷包里拿出一些自己种的烟丝,卷成一团按进烟锅里,然后用火折子点上。   他这一套动作十分缓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爷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事。   确实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会罕见的把儿媳妇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爷和你们娘有话说。”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大哥薛俊才给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说吧。”   杨氏今年三十四,在乡下这地方,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不算是年轻了。这里风吹日晒看天吃饭,所以妇人们都显得老相。   可杨氏却保养的极好,面似圆盘,皮肤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色妆花缎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老银耳环。称不上是葱尖儿,但也白皙柔腻的手,戴了个金戒指。   这身打扮和气度说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为过,甚至连赵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爷子一双老眼,在杨氏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看得她有些站立难安。   正想说什么,就听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妇,你嫁进咱家多少年了?”   杨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儿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杨氏心里咯噔一声:“爹娘待儿媳如同亲闺女。”   薛老爷子点点头,吸了口旱烟,淡青色的烟又开始缭绕在他的老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咱们家大媳妇,你娘素来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杨氏心里一松,忍不住笑道:“俊才读书可认真了,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连薛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见公公面色软和了些,杨氏趁势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场的时候,可不是在家里抱着死读书就行。想当初俊才他爹不也是听了我爹的话,去那清河学馆里读了两年,结识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挂了号,后借着机会在县太爷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后的县试果然给过了。县试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试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试就要靠大运气,俊才他爹就是运气不佳,才会屡试不中。”   这才是杨氏在薛家受老两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为她爹是个童生,还因为她爹当年对薛青山有指点之恩。   而杨氏的说法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还真是如此。县府两试没有院试把控严格,尤其是县试,乃是本县县太爷主持。   县试一共考五场,主要还是看第一场的成绩。而这一场要考八股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字连篇,文理通畅,俱都能过,至于取不取就是博眼缘了。   与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县太爷还是愿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学馆念书,就是提供了一个在县太爷面前冒头的机会。大昌历来重视选纳人才,本县能出多少秀才,乃至举子进士,这都算是政绩。再昏庸无能的县官,这种过场也是要走的。   且能进一家好学馆,增加的不止是人脉,还有眼界。   例如县试考的不外乎四书五经及圣谕广训,如何行文,有什么忌讳不能犯,这些都需要人指点。哪怕你文章写得再是妙绝,若是犯了庙讳、御名、圣讳等忌讳,也是不取的。   而乡下这种地方,许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为了混口饭吃而开设,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考个秀才改变际遇,又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教塾中学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会卯足了劲儿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学馆。   杨氏这是以为公公想与她说送薛俊才去学馆的事,才会如此这般说。殊不知她的言辞确实戳中了薛老爷子的心事,可薛老爷子本意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些。   薛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才道:“你说的这些老大都跟我说过,这件事容后再说。你是俊才的亲娘,为儿子打算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咱家并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杨氏怔了一下,强笑道:“爹,儿媳当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过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会忘了孝顺您和娘的。”见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还有家里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记着自己能读书,多亏了几个叔叔和婶婶。”   薛老爷子点点头:“你即明白,就该知道其他三房都是为了大房一直牺牲。远的就不提,只说老三和老四吧,家里的地都指着老三和老四种,你爹年纪大了,手脚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里之余,还要挑货出去卖,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双鞋,可赚上来的钱却一律交了公中,没昧下过一文。大家这么辛苦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为了大房。”   杨氏脸色勉强起来:“爹,这咋就为了我们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难道不是薛家人脸色有光?因着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里谁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郑家人,不也对咱们薛姓人礼让三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咱薛家的子孙后代……”   薛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打断道:“你说的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话说板子没挨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不觉得疼。你设身处地换在老三老四身上,你会咋想?干的活儿最多,连口好的都落不进嘴,都进别人嘴里了。”   这话算是应了方才招儿所言,杨氏当即面红耳赤,圆脸涨红一片。   “爹,这咋就叫进我嘴里了,我……”   薛老爷子没理她,又去斥赵氏:“还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继续作就是,让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闹着和家里分家,那地你去种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举去!”   说到最后,他口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话了,嘟囔道:“什么叫我偏心,我偏心什么了?我还不是想着老大和俊才要读书,读书费脑,多给他们补补。难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里了不成。”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就骂了起来:“还分家,他们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饶了他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   薛老爷子苦笑,若不是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镇着,有祖宗家法镇着,恐怕家里早就不是这样了,谁愿意替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还受人摆弄。   他将目光移到杨氏身上:“你也明白家里的情况,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镇上学馆念书,就该好好笼络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宠着你,我从来不说,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过打从明儿开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儿给分担了。”   薛老爷子说完,就再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头抽自己的烟。杨氏在这里也站不住,低着头匆匆出了正房。      周氏刚将灶房收拾干净从里面出来,就看见大嫂低着头回了东厢,隐隐可见脸色不是太好。   她目光闪了闪,往西厢靠南头瞄了一眼,那里是四房的屋子。   四房临着院子的那扇窗子后隐隐有人,周氏就知道孙氏一直瞅着动静。她佯装没看见,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到了傍晚做饭的时候,杨氏竟罕见的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来厨房要和周氏抢活儿干。   周氏拒都拒不了,杨氏一脸笑,说是周氏辛苦了,让她歇歇她来就是。   周氏被她推出了灶房,正好和站在西厢门口的孙氏对上眼,两人眼中同样有着诧异。   不过让她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因为打从这天开始,杨氏就一改早先态度,竟是什么活儿都干了起来。虽是多年的任事不沾手,让她现在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可她却是做的。   不光做,还表现得特别大方,经常会主动说服赵氏拿些银钱,或是买些肉或是拿了些鸡蛋出来,做了菜一家人吃。   而薛家本来被招儿那一番话挑起的火星,就这么被压了下去。就在这期间,薛庭儴身子终于见好,也有力气下地走动了。   这日,一大早起来吃罢早饭,招儿便打算去镇上一趟。   她从绣坊里拿回来的那些碎布,都已做成了荷包绣鞋之类的物件。攒了多日,也该拿去绣坊里卖掉。   她将所有东西都放进背筐里,临走之前和薛庭儴说今儿是个好天气,让他多出去晒晒日头。   薛庭儴老老实实点头答应下来,她这才放心的出了门。   等她走后没多久,薛庭儴便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很安静,各房的门帘子都是低垂着的,也瞧不清有没有人在。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便抬步往大门外走去,本来正懒洋洋晒着的黑子当即站了起来,跟在他脚边一起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在古代,寒门子弟想要出头,几乎都是举全家之力甚至是宗族之力,才能供出来。   所以古代人特别注重宗族,发达以后破亲戚也特别多,偶尔碰到一些打秋风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还是好吃好喝供着,临走还给点钱啥的。   一是为了名声,二可能是自己或者祖辈当年也曾受过其祖辈的恩惠,三也算是给自己乃至晚辈子孙留条后路吧,谁敢保证自己就一定能永远富贵,日后自己的子孙后辈就一直能不求人。跟咱们现在关门只过自己的日子真不一样。   哈哈,又扯远了~ 第8章   村间小道上行着一名少年。   他一身青色夹衣,似乎长时间没有见过太阳了,皮肤带着羸弱的苍白。身板也是纤细瘦弱,神情却是淡定从容,明明一身陋衣,这村间小道也多不平整,甚至还有牛屎鸡屎之类的,却偏偏让他走出一种闲庭信步感。   正值春耕之时,这会儿大家都忙着犁地呢,村里的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里做活计,远远瞅见路上行着的那人,都是定睛看了几下,才认出此人是谁。   “狗子,这是上哪儿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微笑道:“婶儿,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扭身进屋拿东西,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说也奇了,方才他打门前过,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又不能换身皮囊,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她婆婆叹道:“还别提,连兴家老二可惜了,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后山就叫后山,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山势也不高,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时下有三种人死了不能立碑,横死、夭折、无后。薛青松属于横死。   虽然大家嘴里都不说,但自觉横死之人死后都有怨气,不利于祖坟风水,所以都不给立碑。也是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时还有一种说法,没有立碑死后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孙后代的香火。   当初二房两口子的丧事是薛家人操办的,他们默认按照老习俗来办。那时薛庭儴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可招儿懂。   她和薛家人说了要立碑的事,却遭到阻拦,薛家人轮番劝说。后来招儿也不跟人说了,自己拿钱找人做了这两块简陋的碑,立在坟前。   等薛家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总不能当着村里人的面把碑给拆了,只能浑就当做没这事,毕竟彼时心里都还带着愧。   而村里人见了这碑也是诧异,可转念想想薛家老二是怎么死的,都能理解。   因此薛青山还落了一个美名,宁愿拼着坏了家里风水,也要给兄弟立碑,真是大仁大义,此事暂且不提。   脑海里转动着各种念头,薛庭儴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布,慢慢的擦拭着墓碑。   这上面的字还是他写的,笔触可见稚嫩,到底还是能让人分辨得清上面写了什么。   ……   今日是郑老爷子的忌日,郑虎带着两个儿子来坟前祭拜。   乡下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准备了些馒头酒肉之类的,父子仨在坟前烧完纸钱,这一场事就算罢。   郑虎向来和老父感情深,难免心情低落,就让两个儿子先回去,自己则坐在坟前一面抽着旱烟,一面和老爹说着话。   说了会儿,他站了起来,打算回去。   地里还有活儿等着干,郑虎不想耽误时间就打算抄近路,走过薛连兴家祖坟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这附近的两个山头上都是坟,一边是薛姓的,一边是郑姓人。这种不年不节的日子,不是像郑虎这种逢了家中长辈忌日,可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尤其这里可能是葬得死人多,树木也稠密,有时候青天白日也都阴沉沉,这种情形下听见这种诡异的声音,郑虎被吓得寒毛卓竖,腿也有些发软。   到底也是活了几十年,他凝神静气去听,半晌才听明白是个男娃子说话的声音。   再去想这里是谁家的坟头,他壮着胆子往近走了些,绕过一颗大树,远远就瞧见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背对着坐在坟前。   旁边还有一只甩着尾巴的大黑狗。   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   郑虎这才松了口气,那说话声又细细传入他的耳中:“……爹,你说我该咋办?大伯想送俊才哥去镇上的学馆,我以为我也能去……可大姑前几日来家里,却说让我让让俊才哥,明明之前……”   少年的声音充满了彷徨和无措,郑虎没想到会这种地方听见薛家的阴私事。他惊诧得手里的旱烟掉了都没自觉,直到他的脚被烟锅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匆忙捡起烟锅就走了。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他眼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就停下了自己的哭诉。   这几日,薛庭儴一直冥思苦想,想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郑虎这个人。   郑虎的爹郑老爷子就是在春耕时死的,不是喜丧,而是意外。他是被自家的牛不小心挤到了田埂下摔死的。   田埂子本就没多高,每年摔下田埂子的村民不计其数,就郑老爷子倒霉的死了。当初这事在村里可是沸沸扬扬传了一阵,所以薛庭儴记得格外清楚。   既然是当爹的忌日,做儿子的郑虎定然会来上坟,而郑虎惯是喜欢走近路,就一定会经过这一片,所以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最重要的是这余庆村看似不大,实则薛、郑两姓一直互别苗头,郑虎的大伯是里正,他知道了,郑里正也就知道了。   薛庭儴并没有多留,很快就带着黑子原路回了家。   院子里依旧一片寂静,他找了个杌子放在门前,静静地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心里却想着去了镇上的招儿。      郑虎一路疾步,连家都没回,就往郑里正家去了。   郑里正是余庆村的里正,也是郑氏一族的族长。家里的房子自然在余庆村是独一份,若说能与之相比,也就是薛族长家的房子。   一水的青砖大瓦房,院墙也是用青砖砌的,最显眼的就是正脸那座郑氏的祠堂,不过这祠堂不到特定的时候是不会开的,那两扇黑色的桐木大门常年紧闭。   绕到侧面,就是郑里正家的院子。   院子极大,不同于别家牲口棚子、仓房、灶房等都是在前院,郑里正家的前院就是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只院中种了两棵梧桐树。每逢村里有什么大事的时候,这个院子总会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   迎脸是三间正房,左右是东西厢房,都是青砖黑瓦,格外气派。   郑虎到时,只有郑里正和其婆娘田氏在家。   田氏一见侄儿来了,就打着招呼:“虎子,咋这时候来了?找你大伯有事?”   “哎,是有事。”   说着,郑虎急匆匆就往屋里去了。田氏摇了摇头,心想莫是真有什么事,要知道郑虎平时一向很稳重的。   郑虎进去了就往东屋拐。   果然,他大伯郑里正正盘膝坐在东屋大炕上抽旱烟。   “咋,急慌慌的。”   郑虎在炕下的一个墩子上坐下,喘着粗气,一时说不上话。   郑里正六十多岁的模样,容长脸,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从外表来看,不过是个普通的庄户老汉,就是穿的衣裳也都是普普通通的。只有那股不动如山的镇定,一看就是个久经人情世故的。   他嘴里含着烟嘴儿,就将炕桌上的茶壶往前推了推,郑虎也没客气,站起来就倒了一碗茶,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伯,我跟你说,我今儿碰见一件事。”   “啥事?”   “今儿不是我爹忌日,我一大早就带着……”   郑虎说到一半,郑里正就从炕上坐了起来,一副认真去听的样子。   一见大伯这样,郑虎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在听到薛连兴家二房独子哭诉的那些话后,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压薛姓人在余庆村里威望的机会。   他说得更是详细,几乎一字一句重复,而郑里正一面抽着旱烟,眼睛就眯了起来。      招儿一直到下半晌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太好。   薛庭儴看了看她身后的背篓,以前招儿每次回来,那背篓里总是装得满当当的,今儿却一看就知道里面没装什么了。   “怎么了?”   招儿正在想心思,被小男人一问,愣了一下,才道:“没啥,我从镇上给你带了肉包子,待会儿热了给你吃。”   怎么可能没啥,明明就是有啥。   薛庭儴瞅了她脸色一眼,可她既然不想多说,他也不想逼问。   招儿来回一趟镇上,满身都是尘土,她去灶房烧了水,提去浴房里洗澡。薛家专门有间屋子用来洗澡,在后院的菜地里。房子不大,三米见方,地上铺着青石板,房角一处有个下水口,洗澡水直接可以顺着那个口,流进菜地里,   脱下衣裳,招儿拿着皂角在身上搓着,心里却是一阵愁绪上了心头。   其实还真发生了些事,只是她怕小男人会担忧,才没有说。   她好不容易找的来钱的路子被人抢了。   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收她做成品后荷包绣鞋的绣坊老板。   其实招儿还算是比较聪明的,从这家绣坊老板那里买了碎布,但成品却并不是卖到这家,而是换了另一家。只是她没想到这两家老板竟是亲戚,也不知对方是怎么知道的,等她这趟再去了,对方竟是不愿再卖她碎布。   不光这家绣坊没有碎布,这绣坊老板还命人把其他绣坊的碎布都买了。招儿还是跑了多家绣坊后,才知道这事。   她已经做好自己出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的打算,那清河学馆她问过了,每年光束脩就得五两银子。其中因为很多学童住的地方太远,可选择宿读。若是宿读的话,每月伙食、住宿等加再一起,另还需要一两银子左右。   招儿的心里是想薛庭儴宿读的,她觉得这薛家不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家里破事太多,也就是说她得准备六两银子,才能送小男人去学馆。   她原想着这生意做两回就能凑够银子,谁曾想竟会发生这种事。   思绪之间,招儿已经洗好了澡,她用帕子将头发包起来,穿好衣裳,才回了屋子。   薛庭儴正坐在炕上看书,看得自是他仅有的那本《幼学琼林》。见她进来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天还凉,赶紧把头发擦干。”   听到这话,招儿心里一暖。   这些日子小男人跟之前相比变了许多,这种变化自然是好的,所以明明心里发愁,她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她爬上炕,从炕柜里往外拿布巾,薛庭儴就坐在边上,免不了要侧身给她让一让。她经过之时,一股夹杂着皂角的馨香味儿钻入他的鼻尖,他忍不住动了动鼻子,眼神就落在近在咫尺她的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小仙女的雷,么啾啾   靡靡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26 01:00:47   屋檐下的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26 10:37:24   可乐够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26 11:46:14   水晶苹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26 11:59:47   长点心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26 12:44:59   美眉身爷们心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26 14:23:18 第9章   招儿拿了布巾,就回到炕沿,解了头上的包巾擦发。   她的头发又黑又密,长及腰间,她将长发捋到颈侧,就微微斜着头坐在炕沿上,让长发低垂下来,拿着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着。   少女穿着丁香色小碎花的夹衣,下着酱紫色的阔腿儿裤子。她要挺直了腰杆,斜歪着颈子,才能避免让湿发上的水打湿衣裳。这都是下意识的动作,搁在薛庭儴眼里,却让他莫名心跳加速,有一种的血脉偾张感。   无他,皆因这种姿势,把少女的身段淋漓尽致都显现了出来。高胸翘臀,纤细的一把小腰,薛庭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种极为陌生的燥热感自身体内攀升而起。   可同时却又不陌生,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正是两人洞房花烛夜之时。   在梦里,那时候他是不喜欢她的,却又觉得娶她是理所当然。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她该是他的妻。   只是这种潜在最深处的情绪,都被他别扭与愚昧遮掩,尤其他之后去了学馆念书,让同窗知道他有个乡下的童养媳,更是招来了许多嘲笑。   可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是喜欢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腾惨了。   本来他就是懵懵懂懂,她又是初破瓜,他疼她也疼。可他疼还是想,她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般示弱,从此他便喜欢上了这种欺负她的方式。   彼时他在学馆宿读,十日才能回来一趟,每趟回来她都怕得直躲。却又不得不依着他,让他任意施为,他明明喜欢,却又装作不喜欢。   此时想来,那时候他真是混账得可以。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他突然开口道:“我帮你擦。”   招儿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拒绝:“还是不了,我自己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纠正,她已经慢慢学会不用姐作为自称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薛庭儴已经一把夺过了布巾,又拉着她让她背过身去,招儿也只能僵在那里,让他擦。   认真说来,薛庭儴现在还要矮招儿半头,所以他只能半跪着坐起为她擦发。两个人离得很近,招儿毫无所觉,薛庭儴却是觉得血气翻涌得厉害。   招儿的发很黑很密,也很顺滑,像一匹上好的缎子。他笨手笨脚的,方开始扯疼了她好几下,直到听到她不自觉吸气,他才将动作放慢放轻了。   感觉他够得有些艰难,招儿有些心疼他一直伸着胳膊:“若不我趴在这儿?”   嘴里说着,她就去试了一下,果然趴在炕上更方便他,且这样两人都不累。她不知道的是,她这种姿势从身后看去更是撩人,尤其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   薛庭儴顿时后悔应下此事了,感觉就是一种折磨,他需要努力的稳住自己,才能不胡乱看。   “若不,你还是坐起来吧?”他问。   却没得到她的回答。   去看,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   少女似乎很累,睡得也很香甜。她趴伏在叠成长条的被褥上,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及至腰下。因为被子垫着脸,将她的脸挤得有些变形,但粉唇却是嘟翘了起来。   刚洗过澡的招儿脸上还带着水汽,饱满细腻的脸颊,一看就是年轻鲜嫩的,粉色的唇瓣带着一种水光,引人撷摘。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叫嚣,人不自觉就靠了上去。两人的脸颊越来越近,近到他能看见能嗅到那股香甜味儿。   突然,她动了一下,他连忙退了开,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怎么就睡着了,实则心里却紧张地在看她反应。   幸好,她就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他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心里那股冲动也没了,他看了她好几眼,伸手拿了床薄被褥给她盖上,拿着布巾继续给她擦着湿发。      余庆村本是前朝战乱时,一帮灾民逃难而来,在此扎根落脚建立的村庄。   起初也不叫余庆村,而是是叫郑家庄,庄子里都是姓郑的,不过人数并不多,只有十来户人家。后来陆续过了很多年,有一年闹灾荒,官府将逃灾自此的一群人安排在这里落脚,这些人就是薛家的先人。   郑姓人不多,薛姓人也不少,开始是郑姓人做主导,日子久了,两姓人便开始分庭相抗。   大昌朝实行的是里老制度,百户为一里,设置甲长,也就是俗称的里正。又置耄宿数人,也就是俗称的乡老。   在余庆村的所辖范围内,村里的一切事物,例如理断民讼、仲裁是非、引导民风、劝课农桑、上情下达等等,乃至催纳赋税、兵役徭役,都是由当地里正和乡老共同主持完成。   里老的权利可谓是相当大,能做上里老的,无不是当地德高望重之人。   其实这种制度也就相当于是一地人管一地民。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所谓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就是如此。   这些年来薛郑两姓看似表面和谐,一直相争不下,而其争的就是在村里的话语权。虽是因为之前薛姓人里出了个秀才,让薛氏一族一改早先颓势,族里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可里正的位置却一直在郑姓人手里。   现如今余庆村有里正一人,乡老四人,这四位乡老中有三人都是姓薛的,也就是说二对三。不过因为有郑里正这个里正在,依旧算不得占优。   薛族长有自信若是族里再出个秀才,就一定能彻底压倒郑家,所以当他听说这两日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当即就炸了开来。   薛老爷子还在地里,就被叫去了薛族长家。   看着薛族长黑得像锅底的脸,薛老爷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海子哥,这是咋了?”从辈分上讲,薛族长算是薛老爷子的堂兄。   “你还问我咋了?外面最近流传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   薛老爷子还真不知道。   见此,薛族长黑着脸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薛家的事情就在外面流传了开来。   源头是有人看见薛家二房的独子薛狗子,在薛老二坟前哭。   具体哭诉的内容不可考,可能让个半大的小子以这种方式诉说委屈,足以证明这孩子肯定在家里受委屈了。后来有熟知内情的人露了口风,大家才知道原来薛家老大打算送自己儿子去镇上念书,却唯独把侄儿给落下了。   当年薛家老二是如何死的,村里没几个人不知道。而当初薛青松临死时,村里有不少人都在,自然将其拉着薛青山的手让他承诺要待儿子好的场面看了个真真切切。   彼时从薛家回来,私下有不少人都议论过,说薛家老二真惨,留了个病秧子媳妇和年幼的儿子,怪不得薛家老大不答应他,他就不合眼。   如今这样的流言传出,当年薛老二临死之前那场景又让人各种复述,有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是摇头直叹,说是人心难测,妻儿托付给谁都不成,还是自己守着好。你把人当做亲大哥,泼上了性命,可人家却没有把你儿子当做亲儿子。   连带着薛庭儴这几年在薛家的处境,也让一些婆娘们说嘴说了些出来。   例如二房的狗子虽在人前少露面,可每次见其都是一身旧衣,而大房的俊才却从没见过穿旧衣裳。甚至连私塾里的一些事情,也被不懂事的小孩子跟大人说了,薛俊才笔墨纸砚样样不缺,书是塾里最多的。而薛狗子,好几次都有人看见他沾了水在书案上写字。   偏心,谁都偏心,偏自己儿子谁也说不了什么,可薛老大背上还背了亲弟弟一条人命,这种偏心法就有些让人齿冷了。   “你都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家里的小辈儿都教不好?你偏着老大家没错,可怎么就把事情闹到人面上,你说这件事如今怎么办吧!”   薛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了,被臊得满脸通红,可他也知道这事不小,一个不慎,他家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完了自己的名声不要紧,老大的名声可不能完。若是落个刻薄亡弟独子的名头,老大一辈子就毁了。别说考什么秀才,说不定私塾都开不下去。   “海子哥……”他求助地看着薛族长,一时心里也没有章程。   “现在只有把两个孩子都送去了,才让人没什么可挑。”   薛老爷子的老脸涨得更红,搓着粗糙的大手:“海子哥你知道咱家的,这些年为了供老大,家底儿被掏得一空。不是不想送两个孩子,而是真的送不起。”   听到这话,薛族长也皱起了眉头。   当年薛青山去那清河学馆念书,他十分清楚内情。那地方是个死要钱的,关键还不能有异议,因为多的是人愿意掏钱进去。一年花销下来至少得二十两打底,薛青山可是去了五年。   本来薛族长还打算若是不够凑上一二,如今也不开口了。薛青山也就罢了,薛俊才还小,还不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关键他家有的两个孙子也在念书,谁家里都不宽裕。   “若不你看都不去了,能不能行?”薛老爷子嗫嚅道。   薛族长冷笑:“那不正应了外人所言,你家刻薄失怙之子。你要不想老大名声坏了,连累俊才以后,要么送两个,要送一个只能是二房那小子。”      薛老爷子从薛族长家里出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抖索着手在腰上摸了几下,才把烟袋取下来。也没再走,就蹲在道边的一颗树下把旱烟给点燃了,整整一锅旱烟不歇气儿抽完了,他才站了起来。   他脚步缓慢地往家的方向走着,一路上时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   换做平时,薛老爷子只会觉得脸上有光,不是那个人,谁愿意和你打招呼,可如今他却总有一种别人面上在对他笑,实际上心里却在笑话他的错觉。   他强撑着一路往回走,这时迎面又走过来一个人,还是个熟人。对方笑着跟他说今儿咋这早就从地里回来了,他再也忍不住了,将此人拉到一旁的树下说话。   “周老头儿,你老实跟我说,现在村里背地里咋议论咱家的?”   这周老头也是一个皮肤黑红的老汉,却是比薛老爷子矮了一头,背也有些佝偻。听到这话,他下意识看了薛老爷子一眼,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知道,原来你不知道。”   “我知道啥?我怎么可能知道!”前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出来的,后一句却满是苦笑。   都活了大半辈子,周老汉自然明白老伙计此时的心情。可让他说什么,他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你也不要太闹心,村里这些人就是闲得慌,喜欢说是道非的。不过你别怪我多嘴,你家这事做得……”他吸了吸牙缝,像似咂嘴可又不是:“确实有点不合适。”   不合适?   这大抵是周老汉看在与自己的关系上,才会这么说,背后还不知道别人怎么骂自家。方才族长只跟他说外面传得很难听,到底怎么难听却没有与他说。   薛老爷子追问道:“到底是咋议论的,你跟我说说。”   周老汉叹了一口气,才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既然话都说开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能说了,“不是我说你,你即是当爹的,这事怎么就不管管,你可别忘了你家老二是咋死的,这么个做法少不了会让人戳脊梁骨。”   薛老爷子面色惨白,嗫嚅道:“跟老大没关系,都是我和老婆子商量这么干来着。”   周老头撩起眼皮看了老伙计一眼,再戳心窝子的话就不打算说了,这话一说出口,以后两人的交情该砸了。   “反正这事你得有个琢磨,不跟你唠了,我得家去。若不你晚上去我那儿,我陪你喝两盅?”   “不了,家里还有事。”   周老汉走后,薛老爷子站了一会儿,也往家里去了。   刚进家门,站在院子里的薛青山就问道:“爹,堂爷叫你过去作甚?”   薛老爷子看了儿子一眼,也没说话,就进了正房。   薛青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想问问老三这是咋了。这时,灶房里的周氏叫着吃饭,屋里的人都出来了,这话自然也没说成。   吃晚饭的时候,薛老爷子的脸色一直不好。   自打薛庭儴能下床后,就不在自己屋里吃了,而是和大家一起吃。饭桌上的气氛不太好,连惯喜欢在饭桌上闹腾的毛蛋,今儿都不敢闹。   饭罢,周氏和薛桃儿收捡桌子,又去洗碗。   其他人正打算离开,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老大老大媳妇留下,我有话跟你们说,狗子也留下,其他人都回屋。”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月底啦,把你们的营养液都贡献出来吧,小幼苗急需培育长大成人。如果你们想让我快点儿长大,毛赶紧长齐的话。→.→ 第10章   听到这话,招儿当即止了脚步,笑着道:“爷,有啥事还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狗儿既然留下了,我也留下听听呗。”   薛老爷子看了她一眼,一改平时的秉性,口气有些不好:“你个妇道人家留在这里作甚,男人说话,有你听的份儿?!”   招儿也不恼,只是有些委屈道:“那大伯母怎么能留下,她不是妇道人家?再说了,狗儿不会说话,我不看着些我怕他说了什么话惹怒了阿爷。”   其实她的潜意词不过是想说怕人欺负了薛庭儴,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   薛老爷子瞪着她,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是个闷葫芦,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在一旁站下。   见此,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这种口气在这种时候实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儿嘴角挂着冷笑,就想说些什么,哪知却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薛青山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讽,这丫头片子再难缠又怎样,也就只能在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给人为难,逢上大事还是什么作用也不起。他皮笑肉不笑的,又对招儿道:“招儿啊,你也别气,大伯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可心气儿高也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   屋里没人做声。   就在这时,薛老爷子突然气急败坏道:“老大,你说什么!”   薛青山不以为然:“爹,我这不是在劝狗儿别灰心丧气……”   薛老爷子的胡子都气抖了,拿着烟锅指着他:“用得着你劝,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是狗子!”   这话一出,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里先是寂静了一瞬,很快赵氏略微有些尖的声音就打破了安静。   “老头子,你说啥呢,什么叫做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   薛青山也道:“爹,你是不是糊涂说错人了。”   “你爹没老糊涂,也没说错话,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俊才!”   说完这句话,薛老爷子仿若失去了所有精神气儿一般,就再也不说话了,一屋子人的眼神来回不停地在薛庭儴和薛俊才脸上看着,满脸都是讶异。   薛青山的笑容崩裂,杨氏一脸惊疑。   薛俊才涨红了俊秀的脸蛋,“阿爷……”   薛老爷子疲惫地挥挥手:“好了,都回屋去。”   话都说成这般模样,大家也就只能走了,倒是大房一家人还是留着没走。   众人刚走出正房,就听里面吵了起来。   “老头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要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我俊才!”   是赵氏的声音。   还有薛青山,其中夹杂着杨氏的委屈而尖锐的哭声,及薛老爷子充满疲惫的解释声。   一个屋檐下,哪里藏得住什么秘密,所以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次日一大早,该起的都起了。   不过精神都不怎么好,看得出是夜里都没怎么睡。尤其是杨氏,眼睛有些红肿,一看就是哭的。   薛青山眼里也充满了红血丝,时不时看向招儿和薛庭儴的眼神阴测测的,却又不知为何什么也没说。   气氛十分压抑,没有人说话,明明所有人都在,也都有条不紊地在做着手里的事,院子里却出奇的安静。   吃罢早饭,薛老爷子就拿了锄头打算下地,薛青柏和薛青槐也没敢耽误,一个去把牛牵了出来,一个扛起铁犁,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薛青山也没再家里待着,随后也出了门,却不知去哪儿了。   不同于薛家其他人,招儿可是十分高兴。   打从昨晚上她从薛庭儴口中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就陷入不可抑制的兴奋之中。别说她幸灾乐祸,在她心里本该就是小男人去,她正为了手里没钱发愁着,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   知道去学馆里念书的学童都特别讲究,她特意把一块儿压箱底许久的蓝布找了出来。这还是裘氏当年的嫁妆,裘氏给了招儿让她做衣裳,可惜她一直舍不得,如今拿来给薛庭儴做书囊正好。   她把布裁了,就穿针引线开始缝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和薛庭儴说话。就在这时,门帘子突然被人掀了开。   是大房的二小子薛有才。   薛有才今年才七岁,却是生得胖墩墩的,看得出是个被宠坏了的。他进来后就对薛庭儴骂道:“就你这样的,还跟我大哥抢东西,跟狗用一样的名字的,你也没比狗聪明到哪儿去。”   这孩子说话嘴可真毒,也是被大房两口子惯的,又素来在家里是个小霸王,浑得人神共愤。早几年就见了苗头,可惜杨氏一直护着,说他还小不懂事,这两年倒是长大了,可惜依旧不懂事。   招儿可不吃他这套,若论这家里谁揍过薛有才,那就非她莫属了。薛有才怕她,却又记恨她,她唰的一下站了起来,还不待她说话,薛有才突然将手里的一包东西砸了过来。劈头盖脸的,砸得人生疼,其中还散发着奇怪的臭味。   招儿被砸了两下,下意识去躲,又想着炕上的薛庭儴,背过身去护他。薛庭儴没有防备,被她抱了个正着,明明不合时宜,他却又觉得脸红心跳。   好不容易等这一波过去,招儿这才松开手,薛有才已经跑了,而被他用来砸他们的东西竟然是晒干了的牛屎。   招儿被恶心得不轻,拔脚就追了出去。   她在院门口拦下薛有才,二话没说拽住他衣领子,抄起旁边墙角的一根树枝往他身上抽。   “三天不打你,你都敢上房子揭瓦了……”   薛有才挣着想跑没跑掉,被招儿抽得生疼。他嘴里哭喊着,一面就往地上坐去,顺势躺倒在地上。   这一看就是幼童们惯用耍赖皮的姿势。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的人都被惊了出来。   赵氏一见着薛有才被招儿打,就炸了:“谁让你打我孙子的,快住手!”   招儿不理她,骂道:“以后还敢不敢了?什么不学你学人扔牛屎!话倒是说得挺恶毒,哪个教你这么说话的,今儿不把话说清楚,我不光打你,我等会儿还带你上河里去洗洗嘴……”   杨氏也出来了,她尖叫一声:“王招儿,你疯了,你竟然敢打俊才!”   “大伯母你怎么不看看他到底干了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学那有的妇人口出污言秽语,还往人身上扔牛屎。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二哥有名字,叫薛庭儴,以后再敢给我说狗不狗的,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薛有才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可惜没有一个人能上来救他。赵氏气得直跳脚,杨氏倒想上来制止招儿,却被黑子给拦住了。   这黑子你平时看它蔫头耷脑的,一点儿都不精神,往人面前一拦,嗓子发出低吼警告,锋利的牙齿也露了出来,杨氏并不怀疑她若是敢上前,这狗会扑上来给她一口。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诧异声:“你们这是在做甚?”   却是薛青山从外面回来了,与其一同的不光有薛族长和郑里正,另还有五六个年过半百的村民。   见家里闹成这样,薛青山先是诧异,旋即露出一抹苦笑,对身旁的人道:“外面人如何说是道非且就不提了,只说刻薄狗子这一样,却是万万没谁敢这么做的。这丫头素来是个泼辣的,动不动就在家里闹腾,若真有人刻薄,还不是早就闹得不可开交。”   这话说得可就让人莫名其妙了,不过招儿可不是任人污蔑的主儿,当即反驳回去:“大伯,你这话说得可就有些污蔑人了。我寻常在家中可从来尊敬长辈,没有什么闹腾不闹腾之言。今天打这小子,也是有原因的,他竟然骂……”   话说到这里,被杨氏打断。   她一副着急心疼的模样走过来,从招儿手里抢过薛有才抱着哭道:“他才多大,你多大了?他这年纪正是不懂事的时候,你还和他计较了……”   杨氏呜呜的哭着,一副包含委屈无奈的样子,薛青山也在旁边长吁短叹,招儿再不知这两口子在演什么,该完了。   她小脸急得通红正想再解释,这时从屋里出来的薛庭儴一把将她拉住。   他往前两步,站到招儿身前,先恭恭敬敬的唤了薛族长、郑里正以及那几位村民。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作为一个晚辈,这些都是他的长辈。   应有的礼数走过后,他才对杨氏解释道:“还望大伯母莫生气,招儿也是一时冲动,她是见才小子骂我与狗同名,又往我身上扔了很多牛粪,才会一时气急打了才小子。”   薛庭儴这一番行举,首先就给了人很好的印象。读书人嘛,就该温文有礼。再来也借用道歉的空档,将事情来龙去脉用两句话点明。   招儿并不傻,她错就错在急于想解释清楚一切,不免赘言,而薛庭儴却是只说重点,其他不提。   且说话极有方式,稚童顽皮乃属正常,可顽皮到侮辱人是狗,那就值得酌量了,更不用说还往薛庭儴这个做兄长的身上扔牛屎。同时也是替招儿解释了,她为何会如此冲动打了才小子。   果然,薛族长这些人听了这话,再见薛庭儴消瘦的脸上隐忍的表情,就不免偏向了他这一边。 第11章   薛青山的脸色有些难看,同时心中也有些诧异。   他这侄儿从来寡言少语,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他就是算准了二房这两个小的性子,才会演了这么一出。   不过他到底比薛庭儴活得年长,自然不会忘了做表面功夫。   他叹了一口气:“才小子被他娘宠坏了,也是我这做大伯的管教无方,大伯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   薛庭儴忙避让开,道:“大伯快别这么说,庭儿乃是晚辈,受之不起。”   “庭儿?没想到你倒是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薛青山失笑,也是想点出薛庭儴其名不正,没有表面上如此懂事知礼。   一般名字都是长者赐,而不该是小辈儿自己随便取一个,若是普通村民也就罢,可薛庭儴乃是读书人,读书人自该懂礼守礼,是礼都不守,这书也白读了。   薛庭儴心中通透至极,明白大伯这是何意,他哂笑一下,道:“当年爹还在世时,便求阿爷和大伯帮我取一名,大伯以贱名方才好养活拒之。如今庭儿也十四了,哪能一直用乳名,遂自己胡乱取了一个。”   此言一出,薛青山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薛庭儴这明显就是在说,他一个做大伯的竟不愿为之取名,有刻意贬低之意。毕竟既已蒙学,可万万不该没有名字,   他笑得勉强,解释道:“大伯这不是见你身子骨素来不好,想待你成年再为你取名。你即不能理解这片苦心,若不大伯现在替你取一个?”   说着,他不待薛庭儴答允,便长吁短叹地做惆怅模样,道:“你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你爹在世时希望你能多福多寿,大伯便为你取名福寿,你看如何?”   这名取得可真是随意,一点都对不起薛青山这余庆村唯一的童生之名。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才拒道:“还是不了大伯,庭儿的名字已经定下,之前也去坟前告知了爹娘,万万没有再改之礼。”   此话也是点明了他为何不年不节的去了趟坟地,打从薛庭儴见薛青山请了这么多人来,又闹了这么一场,就心知对方定有所图。   且不论他图什么,他只管将可能会被对方拿来做文章的路都堵死了,剩下且静观其变。   果然,旁边薛族长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之前他一直以为此事乃是二房这孩子故意为之,就是为了与俊才争抢去清河学馆读书的机会。这趟而来见这少年温文有礼,不卑不亢,薛族长虽没有功名在身,但也是识的几个字,又当族长多年,看人的眼光自然不差。   他十分诧异,因为狗子这孩子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对其印象并不深刻,仅有的观感就是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少年。如今看来,此子倒是成长得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可再出乎意料,薛族长也没忘自己这趟而来是做什么。   仅只是一面的好感,还不足以让他动摇已经做下的决定。俊才那孩子他曾托人考验过,学问上超过他家两个孙子许多,若说余庆村下一个童生会是何人,薛族长觉得薛俊才可能性最大。   说不定不止是童生,而是秀才。   两个未来的秀才苗子,和一个还不知深浅的少年,薛族长自然知道这选择题该如何做。   不过之前打算在一旁帮腔的念头却是打消了,若是薛青山连个小孩子都应付不了,也不值得他对其看重。   薛青山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薛族长心思。在他眼里,这个老不死的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受着他给族里带来的好处,却从不知给他点好。   哪个宗族若是有个族学,族中不补贴一二的。反倒是他成天白干活儿,每次都是族里某家随便拎一些粮食来,族长就把他叫过去,让把人给收下。   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   薛青山心里冷笑,面上却做恭请状,将薛族长郑里正等一众人都请进了屋。   薛族长和郑里正盘膝坐在炕上,一左一右,其他人则是坐在下面的凳子上。杨氏和周氏忙里忙外倒茶,连薛桃儿都被使去叫薛老爷子赶紧家来。   薛族长和郑里正都有抽旱烟的习惯,坐下就把旱烟袋拿了出来。   薛青山忙从他娘赵氏手里接过一袋烟叶,边给两位上烟,边道:“这是我爹自己种的,平时可宝贝了,堂伯和里正叔尝尝。”   “你爹种的烟丝是好,就是太少了。”点着后,郑里正深吸了一口,笑着说道。   薛青山答:“若是里正叔喜欢,待会儿走时我跟您装一些,您别嫌弃就成。”   这都是客套话,大家彼此心里都有数,郑里正笑着点点头,就直奔主题:“山子这趟请我们几个老家伙过来,是打算作甚?”   看着郑里正含笑的脸,薛青山在心里骂了两句老狐狸。   事情会闹成这样,这姓郑的要在里面没做什么,他是万万不信的。可恰恰是如此,今日他才会连郑里正都请了来,毕竟他是余庆村的里正,又姓郑,也免得被人说是包庇。   包括今日在场的几个村民,薛青山都是琢磨着请的,郑姓的有,薛姓的也有,还有两个是村里杂姓的人家,但都是在村里人缘好的。   “是有一件事需要几位长辈做主,还是等一下我爹,他在地里,马上就回了。”   正说着薛老爷子,他人就回来了,进来后又是一阵寒暄,才坐下来切入正题。   “这事说起来也惭愧,最近我家的一些事让大家都见笑了。”   一听是这话开头,除了薛族长和郑里正,在座之人不免都有些局促,毕竟这都是别人的家事,虽然这家事闹到人面上来了,可私底下议论,和拿到台面上讲是两码事。   “其实说白了,都是穷给闹的。换着咱家以前的光景,咋都不至于这样,送了一个娃儿,另一个娃儿不送。”   一个也是姓薛的,和薛老爷子是同辈人,名叫薛连合的老汉,叹了一口气:“连兴,别这么说,你家也是难。”   薛老爷子苦笑着叹了一口气:“难啊,谁人不难,这光堂都是表面上的。可再难,想娃儿有出息就得供,可供谁不供谁,不就成了一个难题了。”   他哆嗦着手从腰间摸出旱烟袋,点燃了吸了一口,才又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了哪一个都让我心疼。其实这事去年就说上了,我一直拖着没办,就是怕娃儿心里难受。咱这种庄户人家供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家里好不容易把山子给供了出来,虽他不争气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可到底还是为村里为咱们大伙儿做了些事的。   “这么些年咱家在村里为人处事,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远的就不提,就说山子那私塾,只要是村里人,家里不宽裕,束脩迟点甚至少点儿,咱家从来不提。为啥?就是因为咱乡下人讨生活不易,脸朝黄土背朝天,老天爷稍微不给脸,一家老小就闹饥荒,累了一年到头儿有些连税子都不够交。   “其实说了不怕几位老哥老弟们笑,我当年拼了命供山子念书,就是想着若是真能考中了,给家里免点儿税子都行。”   这一番话点到即止,看似都是轻飘飘的说了几句,就没有再深入了,却是说得众人心里五味杂全。   薛老爷子说得都是实话,还是切合人实际的实话,就是如此才格外让人复杂。   终于有人站出来为之前那事说话了,“连兴老哥,你快别说了,你的为人咱还信不过?村里有人乱传的时候,咱就跟家里孩子都说了,连兴老哥不是那种人。当爷爷的,还有不疼孙儿的。”   “是啊是啊,都能理解的,谁不难呢。”   眼见都在附和薛老爷子说话,只有郑姓的还没吱声,郑里正目光闪了闪,笑着道:“山子为咱村里做出的贡献,村里大伙儿都看着呢,都晓得山子仁义,人也本分为大伙儿着想。只是有一句话,不知我这当长辈的该不该讲。”   “里正叔,你是咱们村的里正,没有什么不当讲的。”   郑里正点了点头:“按理说,这是你家的事,不该我这个外人插嘴的。可连兴之前也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忽而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山子,你别忘了你家老二咋没的,咱们在座的都能理解,是因为咱们活了几十年,一辈子风风雨雨啥没见过,就怕外人不能理解啊。”   这话让薛青山面色当场难看起来,可他既然能安排这一场,就不是没有应对之策。   他当即道:“里正叔说得有理,所以我跟我爹商量了一下,打算给两个娃儿一个机会。让两人比一场,优者入学,不成的再跟我在家里学两年,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说。”   一听这话,在座的人互相对视一番,并没有太多的意见。尤其有着之前的铺垫,薛青山这话似乎也合情合理,让人没什么可挑的。   毕竟哪家都不富裕,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   大家都去看郑里正,郑里正笑着看着众人,道:“都看着我作甚?连兴家既然有了主意,咱们就看他家的。只是这怎么比呢?咱们这些老家伙又不识字,难道让山子当仲裁?”   顿了下,他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山子是俊才的爹,当得避嫌才是,还是另挑人才能让众人都心服口服。”   他抬头看着薛青山笑了笑:“山子,你不会怨我这个里正叔多事多话吧,其实我也是为了你好,咱们做人做事嘛当得讲究个正大光明。”   薛青山这会儿恨不得将这个总是坏他好事的人扔出去,怎么可能不怨,可表面上却不能这么说,只能状似沉吟了一下,道:“里正叔说的是,虽我是做大伯的,到底还是要避嫌。若不这么着吧,由我出面请一个,再由里正叔出面请一个,由两人现场出题,考考两个小的。”   郑里正眯着眼睛看着薛青山,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可他已经出面干涉太多,再挑剔下去就太明显了,只能点头笑着答允下来,还赞了薛青山一句果然是读书人,胸襟就是不一样。   事情即已说定,之后的话就是闲话家常了。   既然把人请上门,中午不管饭可就说不过去,所以薛老爷子又命几个儿媳妇下去收拾晌午饭。   方才这几个长辈在里头说话,薛庭儴和薛俊才就站在外面,自然也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招儿脸色有些难看,倒是薛俊才得意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就进去同爹一起在几位长辈身边陪着说话,自是又得了一阵夸奖且是不提。   招儿忍不住将薛庭儴拉回了屋,焦急道:“这可咋办?若是早知这样,我就忍忍不打才小子。狗儿,都是姐不好,姐给你惹祸了。”   她心里一着急,又把狗儿姐之类的话提出来了。   “别怕,没事。”   “真的没事?”招儿原地来回打了个转,道:“可,可若是输了咋办?”   薛庭儴眯了眯眼:“难道你不信我?觉得我不如他?”   招儿当即道:“怎么可能!我狗儿是最聪明的,以后要考秀才当大官,姐以后还等着享狗儿的福!”   这句话招儿和薛庭儴说过无数遍。   小时候,每次当他露出气馁之态,她都会这么鼓励他。甚至她心里就是这么认为,所以在所有人都不好看他,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行的时候,只有她还是喋喋不休锲而不舍一直这么对他这么说着,甚至也用行动一直这么做着。   可惜,她没有享到他的福,一天都没享过。   明明那一切都不是他经历的,不过是他的一场梦,可每次想到这些,薛庭儴就有一种巨大的悲怆感。   他闭了一下眼睛,嘴角浮起一朵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还怕我输?” 第12章   是啊,大不了输了,她去找钱供他读就是了。本来不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么一想,招儿顿时想开了,道:“那你好好准备,能赢就赢,不能赢也不要怕,大不了姐去找钱供你读。”   招儿素来不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性子,她扭头见屋里的牛屎还没清理,便去找来刷炕的毛刷子先把炕上刷干净,然后出去拿扫把和撮箕扫地。   外面响起鸡咯咯叫声,却是孙氏宰鸡让鸡给跑了。   薛庭儴顺着窗户往外看去,就见那鸡脖子还流着血,却是满院子乱跑乱飞,孙氏模样狼狈的跟在后面追着撵。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可那鸡长了翅膀,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孙氏才一把抓住它,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注定是锅里的菜,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熙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别送,抬抬脚就到了。”薛族长摆摆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门,这边才开始收拾桌子摆饭。赵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着,却被薛老爷子制止了,说是给大伙儿加菜。乡下人都不富裕,贵客走了吃剩菜,这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们都还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喷喷的。   招儿本是想把饭端回屋去吃,却被薛庭儴制止,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没少吃,此时见薛庭儴只能吃些残羹剩饭,自然满心讥讽。   他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薛狗子不可能会赢他。   心里想着,他收回目光,对炕头上的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回屋看书了。”   薛老爷子点点头,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抽烟解酒。   “狗儿,多吃些,五日后大哥还等着你赢我。”路过薛庭儴之时,薛俊才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招儿当即站起来,瞪着他:“会不会说话?读这么多年书读狗肚里了。”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不给他脸,斯文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为何看了招儿一眼,又隐忍了下来。   薛老爷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来劝招儿,这事才算罢。   饭罢,两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儿依旧气呼呼的:“狗儿你别气,等姐赚了钱,就带着你分家单过去,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薛庭儴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无奈:“你又叫我狗儿。”   招儿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我给忘了,以后不这样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气,之后招儿拿着昨儿换下的两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则又把那本《幼学琼林》翻了出来。   看着手里这本用最粗劣的竹纸誊抄,页脚已经磨卷了的书,薛庭儴心里有些犯愁。他其实不想看书的,但架不住招儿觉得他现在就该多看书,多看书才能更有把握的赢了薛俊才。   殊不知这书跟书也是不一样的,光看这一本也没什么用,不过这件事他是不会跟她说的。   他从炕柜里翻出招儿给他买的竹纸,这种最劣质的竹纸要四十文一刀,这么‘贵’的纸,实则连练字都勉强。即是如此他平时也十分宝贝,根本舍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写就在沙土上写,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书案上写。   薛庭儴摸了摸这一叠泛黄的竹纸,心中有些感叹。   ‘薛庭儴’平时用的纸是最上等的澄心纸,所以往常宝贝的东西,此时他竟有些嫌弃。   他将纸在炕桌上摊开,几张一叠,之后用竹刀裁成书册大小。为了留出边缝,他还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叠,他才摸出那块儿缺了一角的砚台,和那锭已经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锭。   这些都是他平时动都舍不得动用的宝贝,可今日薛庭儴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往砚台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锭磨墨,一面磨着,一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将已经有些秃了的毫笔,放在水碗里打湿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了几个字,他突然放下笔,将纸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皱了。   明明字写得还算工整,他平时虽是节约纸墨,但因为苦练多年,所以字写得还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闭上眼,凝神静气一会儿,半晌复又睁开。此时屋中没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见有一丝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闪过。而与此同时,他抓笔的动作又快又稳,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就在纸上写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这些小字忽而是颜体,忽而又成了馆阁体,再忽而又成了瘦金体。起初俱是有形而无骨,可是写着写着就变了味道。   那颜体方正茂密,笔力浑厚,挺拔开阔而富有雄劲。那馆阁体筋力有度,气派雍容,简直就像是版刻出来的一般。而那瘦金体,金钩铁画,富有傲骨之气,笔画如同断金割玉似的锋利。   这三种字正是代表着‘薛庭儴’的一生,从初入学所习的颜体,到之后为了考科举而苦心研习的馆阁体,直至后来官居一品的瘦金体。   他就这么写着,浑然忘我。期间招儿进来了一趟,却不敢打搅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写了多久,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毫笔。   他整整写了两张纸。   到了此时,薛庭儴不得不承认上天的神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竟然具备了梦里那个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打从这个梦出现开始,薛庭儴就在思索着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现在他明白了,也许就是想让他补足梦里所有的不圆满。   而拥有了梦里那个‘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壮志,一股豪气冲天的激荡在心中徘徊。   “写累了吧,喝些水。”   招儿端了水来,薛庭儴接过来,一饮而尽,格外甘甜。   他这才低头去看自己写的那些东西,他竟是费了两大张的竹纸。大抵是因为招儿在他身边,他突然想起她平时节衣缩食给他买纸,顿时有些心疼了,也有些心虚,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竟然写了这么多。”   招儿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噗呲一笑,道:“不多不多,才两张而已。纸这东西就是用来用的,我不早就跟你说不要省纸,用完了咱再买就是。”   “我是想誊抄本书,所以先试试字,也免得写废了纸。”   “你要抄什么书?书也能抄么,不是用买的吗?”招儿不解。   薛庭儴心中感叹,真觉得以前自己真是蠢笨的可以,宁愿每次借用大伯的书,或者死记硬背硬记下来,也从没有动过抄书的念头。   时下书铺里所卖的书,刻印版的极少且价格昂贵,于是便滋生了一种抄书的行业。这样一来,既能让一些穷苦书生换得些许银钱,也能让那些想买书却苦于囊中羞涩的人得到便宜。   当然这誊抄也不是随便就能干的,需是字写得极好方可。   薛庭儴自诩字写得不算差,当年也是有不少人求他的墨宝,如今他既然需要书,为什么不能是自己抄呢。   最重要的是——   他看了招儿一眼。 第13章   既然薛庭儴打定主意要抄书,招儿也没有反对之理。   不过她更是发下宏愿,以后要挣很多的银子,不再让他为一本书发愁,这里且不提。   招儿帮他铺好纸后,就去寻了合适的针线,打算等他写好后就给他装订上。   薛庭儴有些失笑,但并没有说什么,提笔在纸上认真写了起来。   他打算将自己背过的书全部抄一遍,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薛庭儴’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深了,这其中就包括对他本身记忆的影响。   尤其是他自打蒙学后学的所有书。之前他翻过那个梦的记忆,这些小学乃至大学一些书目他都有记忆,但记忆却极为模糊,其中很多更为详尽的东西都忘了。   他思索了下缘由,觉得‘他’似乎对那段寒窗苦读的记忆十分厌恶,所以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再加上梦里的那个薛庭儴是活了七十多载,他自打考中进士以后,就沉迷于官场争斗,对于本身的学问却并不上心。   一恍多年过去,他记忆中更多是官场的沉浮,党争的各方势力,人心的揣测,而不是一个读书人最初本质。   认真来说,‘薛庭儴’并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他不过是个政客。   可很显然他现在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就好像是幼童拥有一把宝刃,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未来的意义。可如今幼童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件衣裳,或者仅仅温饱而已。   可这些记忆已经开始影响了他本身的记忆,他即不想忘掉自己曾经学过的这东西,目前要做的就是巩固记忆,并联合‘薛庭儴’对很多东西超前的认知融会贯通,方是正途。   而融会贯通最好的方式,不外乎是抄书。   明明这黄竹纸十分劣质,下笔力度轻不得重不得,轻了着墨不均匀,重了就晕开了,可薛庭儴却宛若无物,如行云流水般在上面写着。其上的字迹饱满圆润,又格外气势磅礴。   招儿屏住呼吸,连声都不敢出,眼神落在奋笔疾书的薛庭儴身上,突然有一种小男人长大了的错觉。   薛庭儴很快就写好了一张,他正欲拿开晾干,招儿忙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在炕上摊开。她的眼神被那些字吸引住了,怎么好看她说不上来,就觉得像画儿一般。   而就在这期间,薛庭儴又写了一张。   就这样,薛庭儴写,招儿晾,不多会儿炕上就铺满了纸。   一本三字经不过千来字,薛庭儴很快就写完了。   他放下毫笔,深吸一口气,活动了几下手腕,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密度写过字了,对他的腕力是一项挑战。   “其实我可以抄书补贴家用。”他突然道。   这件事他早就在想了,在梦里他一味只读书,真是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一直以来辛苦养家的却是招儿。   曾经的‘他’对这种情况无奈、感慨,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招儿确实能干,在经商之上有着旁人没有的天赋,且一应皆是事无巨细,从不让他为银钱发愁,遂他也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辗转回首,他才发现‘他’比想象中更为在意这件事,既然如今他能有余力赚得一二银钱养家糊口,为何不去试试。   大丈夫岂能让女子所养,方该是他为她遮风避雨才是。梦里这个时候的他不懂,幸好他现在懂了。   “抄书挣钱?”招儿连连摇头:“那怎么能行,又辛苦又伤眼睛。”   “哪有你说得这么夸张,你瞧瞧我这不是一会儿就抄了一本。”他将所有书页整理成一摞,拿给招儿让她装订。   “抄书既能挣钱,又能看书,何乐而不为。我记得镇上有书铺是会找些穷苦书生帮忙抄书售卖的,你明日去镇一趟,将这书拿给书铺老板看,若是可行,就帮我接一本活儿回来先试试。”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罢,还是我与你同去,明日我们一同去镇上。”   “这样真能行?”但凡扯上小男人的事,招儿总是会患得患失的犹豫。   “有什么不行的。”      事情既已说定,次日两人起了个大早,连早饭都没在家中吃,便出门了。   余庆村是位于湖阳镇下一个小村子,其实湖阳镇也就是湖阳乡,只是以镇为名。像这样的村庄,湖阳镇下有几十个,余庆村在其中算是比较大的村庄之一。   从余庆村到镇上,若是步行,需得近一个时辰。若是坐牛车、骡车就比较快了,每天都有从下面村子到镇上的车。牛车慢,价格低廉,两文就能坐一次。骡车贵,一人得四文,但速度可不是牛车能比的。   出了余庆村往前走,走到一条岔路上,又往西走了一会儿,招儿和薛庭儴停了下来,站在路边的大树下等车。   两人的衣衫虽然简陋,但俱都整洁,尤其是招儿,竟然穿了一身男人衣裳。   “原来你每次出门都要从后面菜地里走,就是为了换这身衣裳?”   招儿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心虚。不过她既已做下决定,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幸好薛庭儴见到只是面露一丝惊诧,倒也没表现出多嫌恶的样子。   “这么穿出门方便一些,你看这样就认不出我是姑娘家了吧。”   薛庭儴抿着嘴角,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年长相清秀,从男人的角度来看,略显单薄了些,却是真看不出有女儿家的迹象。他认真观察了下,才发现招儿将眉毛描粗了,而胸前也不知道怎么弄了一下,竟变得一片平坦。   似乎也发现小男人的眼神在自己胸前停留的时间过长,招儿解释道:“这个太不方便,所以我用布给缠上了。”   她说得十分不以为然,就好像在说咱们中午吃什么,可薛庭儴却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   他回忆了下那个梦里,招儿胸前那对很是丰硕,他突然有一种怕她被压扁的感觉,忍不住道:“不会被压扁?”   招儿听了有些诧异,她倒没想这么多,遂道:“压扁了就压扁了,反正也没什么用。”   正说着,她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骡子车,便往那边招了招手,自然没有发现薛庭儴的表情十分怪异。   见是坐骡车而不是牛车,薛庭儴不免有些诧异,他也只知道这骡车比牛车可贵多了。招儿把车钱给了,拉他上车:“这车快一些,一会儿就到了。”其实招儿是怕他大病初愈受不了牛车的颠簸,有骡车就坐骡车。   赶车的中年人笑眯眯地搭话:“小哥有见地,这车不光快,还稳当,可不是牛车能比的。对了,这是你弟弟?”   被称作是弟弟的薛庭儴,脸黑了一下。   也不怪人说他是招儿的弟弟,同样都是一身男人的装扮,他明显比招儿看起来瘦弱些,人也矮了半头。   招儿愣了一下,笑着点头:“是啊,是我弟弟。”   说话之间,中年人已经赶着骡车往前去了。   这车确实比牛车快多了,跑起来也不颠簸。车隔一段路就会停下拉上一个或者两个人,这种特制的加长车厢能坐十二个人,车厢的顶是专门定制的,上面还能放些不太重的东西。   对了,坐这骡车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车厢可以挡挡尘土,不用到了镇上还得找地方收拾自己。   “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也买辆这车。”招儿忍不住对薛庭儴道,终于露出了一丝小孩子气。   “你会赶么?”   她愣了一下,才道:“不会赶,我可以学。”   问题是你什么都干了,连赶车都自己来,那要男人作甚?薛庭儴心中默默的想,旋即才想到在梦里,他这个当男人的好像还真没什么用。   看来以后他要学着赶车。薛庭儴暗下决定。      骡车在坐满人后,终于不再半路停下捎人了。   又过了差不多一刻多钟的时间,便遥遥可见湖阳镇的城墙。   骡车在城门不远处停下,车上的人都下了车,招儿带着薛庭儴往镇里行去。   这湖阳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招儿以前去的大多都是东市,东市卖杂货的最多,可这次主要是去书铺,就要往南市去了。   前朝重文轻武,这种民风在经过前朝末期的战乱之后,并没有因此而消亡,反倒因为大熙的太祖皇帝当初之所以会上位,乃是前朝一众文官团体的拥趸,越是风行。   连目不识丁的老百姓都能说上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见一斑。   哪怕是湖阳镇这种小地方,但凡家中有些余钱的家里,都会送家中孩子去私塾学两年。能考个功名最好,不能考功名识的几个字出来,做工也便宜些。   这种民风致使镇上颇有几家书铺、书肆,像南市便有一条街上全是卖笔墨纸砚,另还有其他配套的,一概都是做读书人的生意。   招儿虽不是读书人,但她给薛庭儴买过几回竹纸,所以对地方也是轻车熟路。不过她并没有领薛庭儴当即就去,而是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小吃摊特别多的地方,找了家面摊,打算吃过早饭再去。   “早上这一顿最重要,咱们为了赶时间,连早饭都耽误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咱们去。”   招儿管面摊老板要了两碗揪片。   这揪片是平阳府特有的吃食,用荞麦面和高粱面做出的面片儿,面色黑红,配着豆腐木耳香菇的浇头,喷香四溢,简直让人口涎都流出来了。   “这家的揪片特别好吃,你尝尝。”   薛庭儴尝了尝,果然好吃。   且不说手艺如何,至少分量多,料也放的足,不像薛家做的饭菜,油舍不得搁盐舍不得放,吃起来淡而无味。   不过价钱也贵,薛庭儴将一大碗揪片吃完了,招儿会账的时候给了八文钱,也就说这一碗揪片四文,八文钱可是都快够买大半斤肉了。   “好吃吗?”往南市走的时候,招儿还在问他。   “就是有些贵了。”   对薛庭儴来说确实有些贵,他打小就没什么零花,手里唯一能有点儿钱的机会,就是每年薛老爷子给的几文钱的压岁钱。   在他那梦里,这几文钱实在不当什么,可就是这两种诡异的心思掺杂在一起,薛庭儴才觉得心情很怪异。   “贵啥,不贵。你不常来镇上,好不容易来一回,自然要带你吃顿好的。”   还真是吃顿好的,别看招儿会账会得面不改色,实则她以前一个人来镇上的时候,饿了顶多就买个馒头吃。   她对自己从来舍不得,总想着多攒点儿,可对薛庭儴却十分舍得,算是穷其所能。所以每每想到梦里的那一切,薛庭儴都不敢置信,自己会是个弑妻杀子之人。   “等我抄书赚了钱,天天带你来吃。”他忍不住道。   太阳已经出来了,淡金色的阳光洒射在少年还略显稚嫩的脸上,白皙的脸宛如最上等的白玉,其上还有细细的绒毛。微微有些泛白的唇,此时局促的轻抿着,看得出少年有些不自在。眼睛也不敢直视着她,而是看着一旁。   招儿的笑容越来越大,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傻狗儿,你抄书才能赚几个钱,哪能天天来吃那。”神情中带着宠溺。   话音却在他黝黑的瞳子里消了音,招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有些心虚,也是怪了,她以前从来不会怕小男人,可自打这回他病好后,她竟偶尔会有些怕他。   肯定是她的错觉!   她收回手,做左顾右盼状,突然眼睛一亮,道:“你看,到了。”说着,便率先迈进那书肆。 第14章   这间叫做‘东篱居’的书肆并不大,只有两间门脸,一间用来卖文房四宝,还有一间挨着墙摆满了书橱。   书橱里的书有新有旧,有精装的,一看就价值不菲,也有线装的,看起来简陋一些。更多的却是各种誊抄本,一般不是确定这个书一定好卖,书肆老板都是请人誊抄的,因为若是开板,都是上千册起印。   招儿跟老板熟悉,进门就笑眯眯地打招呼,奇特的是这老板竟然也认得她,一见她就笑着问她,是不是来给弟弟买纸。   提起这个,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难免有些局促,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整整一刀,而不是从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样子施舍给的几张。   招儿脑袋有一阵冰凉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小男人太过盲目,又或是吹捧太过。她别的不怕,就怕等会儿陈老板若说出什么不好听之言,小男人会受不了打击。   这么想着,她忙背着身对陈老板做了一个手势,将他引到一旁,才很小声对他道:“陈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写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陈老板明白过来,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不该欺瞒于他,而是该点出他不足之处,这样他以后才能得到进步。”   他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薛庭儴肯定听见了,招儿红着脸,却是呐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板又道:“不过你弟弟这字写得真不错,定然系出名师。”   他几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礼:“不知小友师从何人?”话说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迟疑,因为眼前这个一身粗布短褐的贫寒少年,实在不像似能师从什么名师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陈老板既然经营书肆,不是爱好此道,便是祖业。事实上陈老板是两者皆占,也算是家学渊源,年少之时他也是考过几次,却是止步于秀才。不过他并不乐衷做官什么的,遂转身悉心打理祖业,平时会几个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画什么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于他的眼界来看,此子虽笔迹稚嫩,但已具风骨。   要知道形易得,而神难求,颜大家和柳大家素来被合称为‘颜筋柳骨’,足以见得颜体所具备特征。而薛庭儴的字已经具备了其根本,只要不走歪了,待假以时日,定是一代书法大家。   他哪里知晓,薛庭儴为了掩藏自己,刻意藏了笔锋,本来顶多大半个时辰就能抄完的书,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才抄完。不然那字拿出来,定是会让陈老板以为是哪一位大家的墨宝。   就在陈老板心思浮动之际,薛庭儴已经答了:“小子并无师。”   “只是临摹?”   “曾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只临摹过《颜勤礼碑》,这套字帖乃是薛青山的爱宝,平时从不让人碰触。而他之所以能有幸见过一次摸过一次,还是那时候年纪尚小的薛俊才拿到他面前显摆。   就因为这件事,他对《颜勤礼碑》印象极为深刻,甚至成了执念。后来在家里有些钱后,招儿便买了一套与他,他习的第一种字体也是颜体。   “只是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点点头。   陈老板眼中光芒更盛,良久才感叹了一口:“也许你在此道上有着旁人难以赶超的天赋,还望勤加练习,不要懈怠。罢了,还是说正事,你的字很不错,在我这里算是通过了。”   他走到柜台里面,拿了一册书递给薛庭儴。   “我这儿有一册《大学章句》,你拿回去试试,笔墨由我这里出。抄完后,成品不下这本书的水准,我付你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陈叔,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招儿诧异道。   陈叔失笑:“你可知这一册书有多少字?你又知这书我转卖出去卖多少银子?”   语毕,他继续对薛庭儴道:“本来按理说,是要在我这书肆里抄的,如果将书拿回去誊抄,需要付些质押的银或者物。我与你哥哥熟识,就算了罢,你看大约多久能抄完?”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道:“既然陈老板这儿有规矩,小子就在这里誊抄可好?只是有一点还望陈老板能够通融,空闲之余能否让小子翻阅一二这里的书。”   陈老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瘦弱但不卑不亢的少年。   “可!”   “那就先谢谢陈老板了,您放心,小子一定不会损坏这里的书。”   招儿一直忍着没说话,直到这边谈罢,才将薛庭儴拉到一边说话。   “你真要到这里抄书?拿回家去多好,若是你怕陈老板不许,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做质押。”   “你不觉得这儿是个好地方。”   薛庭儴回头看了看那满室的书,他本身所阅之书有限,而‘薛庭儴’的记忆中,关于这方面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可人生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并不代表做了一个梦,他就一定会是日后的首辅,铁定能考中进士。毕竟哪怕是梦里的薛庭儴,也是付出许多努力,走过许多弯路,才能一步步走至官居一品的。   招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突然单独放小男人一人在外面,她十分不放心。她正想着要不要找借口陪着他在这里,陈老板在一旁道:“好了,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在我这里还能丢不成?你今天不用卖菜做工了?还不快去。”   在陈老板眼里,招儿是个靠在镇上卖菜做工养活弟弟的辛苦哥哥。   “陈叔,我这就走了。”   她忙从怀里掏出十来个铜板递给薛庭儴:“我中午应该会来寻你一同吃午饭,若是不来的话,你自己去买,就在……”   “在这里抄书,中午可管一顿便饭。”陈老板又插言道。   招儿还是絮叨:“钱你还是拿着,想买个什么就买什么,我下午来接你回去。”   “你还是先捡着你的工做完,放心你弟弟不会丢。”   这陈叔!   招儿再也说不下去了,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这家书肆。   待人走了,陈老板才笑着揶揄:“你哥哥对你挺好的。”   薛庭儴一哂,是挺好的,像只不放心鸡崽的小母鸡。不知为何,他竟是想到了这句话。   之后,他在店中伙计的引领下,去了店铺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屋子布设简单,但可见雅致,看得出陈老板是个风雅之人。而此屋最好的地方便是有一扇很大的窗临着外面院子,还有一套桌椅,与薛庭儴想象中藏在一间不见光的暗室中截然不同。   伙计甚至端了一盆水来,供他净手,又备好了笔墨纸砚等物,说有什么事可以叫他,便下去了。   薛庭儴来到水盆前,将手浸入水中,轻轻搓揉几下,用旁边放着布巾拭干,方才去书案后坐下。   他先是磨墨。磨墨可以很好的调整人的情绪,达到一种‘静’的状态。   待墨磨好后,此时他心中一片空明,他挽袖执笔,手下一空,才发现他此时穿了一身短褐,哪里有什么袖子,自然也不怕磨染脏了衣袖。   这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并未在意,静静书写。   而站在门外的陈老板却有些怀疑,心中忍不住想难道此子是名门之后,只可惜家道中落,而不是一个贫寒子弟。其一言一行,乃至这满身气度,根本不像是寒门之后。   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陈老板摇了摇头便又回前头去了。 第15章   招儿出了书肆所在的这条街,才想起她根本没地方可去。   她今天本就是陪着小男人来书肆,绣坊那活儿已经做不了了,菜她也很多天没去收了,现在回村子等下午再来有些太折腾。   她在心里算了算今天什么日子,决定去看二姐。   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在湖阳镇,而是在夏县的沈府做丫头。从湖阳镇到夏县,坐骡车也就半个时辰的路程,就是坐一趟有些贵,得十五文钱。   等招儿到县城的时候,方是巳时三刻。这个时候去见人正好,太早或者太晚她二姐都不一定有时间见她,要等很长时间。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正经科举出身,在殿试中进士及第,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则是三斗的旗杆,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一个是三斗,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她绕了很大一圈,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招儿也没敢乱闯,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问她:“你找谁?”   这婆子不过是看门的婆子,却也是穿着缎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足以可见沈家的富贵。   沈家也确实富贵,在这夏县可谓是跺跺脚,县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这里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爷和二爷,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着。   “婆婆好,我找素兰,我是她弟弟,特地来看她。”   这婆子态度称不上热络,但也没有狗眼看人低,至少从这一点招儿就能看出沈家的规矩肯定很严。她让招儿等着,就关上门往里头去了。   招儿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门才又打了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相十分貌美的女子。只见她肤光胜雪,凤目朱唇,穿一身水红色的夹衫,月白色的挑线褶裙。一头乌黑浓密长发简单的挽了个髻,其上插一根金簪子。   明明衣裳普通,发饰也普通,偏偏这一切穿在她身上就是多了一种旁人没有的美感。她胸前鼓鼓囊囊,偏偏腰肢又极细,十足一副好身段。   此人便是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过到沈府就换了名儿,叫素兰。   招儿不禁皱起眉,距离上一次她见二姐,二姐又变了许多。不光是衣裳的料子,身上的首饰,气色乃至身段都变了许多。   她心里有些发慌,一把抓住素兰,就往旁边没人的墙角去了。   “姐,你真做了?”   素兰见妹妹毛手毛脚地抓皱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道:“什么做不做的?”   “就是那个、那个……”招儿迟疑了半晌,才红着脸说出来:“你该不会真给六少爷做通房了吧。”   素兰眼角上挑,嘴角也勾了勾:“你关心这些作甚?”   “姐!”招儿忍不住跺了跺脚。   素兰看着妹妹,想起当年自己被家里卖了,只有三妹招儿从牙婆那里打听到她的去处,自己走了一天一夜来看她。那会儿她满心惶惶,招儿的出现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不会死在这府里也没人知道,当即软了心肠。   她轻叹了一口气:“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是不会出府去过那种苦日子。我现在虽是个通房,但六少爷答应我,等奶奶进门了,就给我个姨娘做。”   招儿满脸吃惊的不可置信,明明心中早就有数的,可从二姐口中知道她真干了那样的事,她还是很震惊。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犹犹豫豫道:“那就这样了?给人当小,会被大老婆欺负的。”   招儿仅有的认知都告诉她,当小的没几个日子能过得舒坦。   妹妹的话让素兰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雪白莹润的纤纤玉指,其上戴了只猫眼石的金戒指,散发着幽幽的光,在阳光下光彩耀目。   “你不懂,你也不用怕我被人欺负,只要六少爷站在我这边,就算以后六奶奶以后进门,她也不敢欺了我。”   “可……”   “好了,不说我的事,你那小丈夫病可是好了?不是我说你,你进府来当个丫头与我作伴,也总比你待在那家累死累活的强。哪个女人找男人不是找个能护着自己的,你倒好,反倒自己在外面挣钱养家糊口。”   “他不是还小么。再说了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要不是我娘我爹,只怕我早就不知被卖到哪儿去了。你是运气好,才被卖进沈府,可也有运气不好的,被卖进那种腌臜地方。”   素兰紧抿着艳红的嘴唇,没有说话。   她当初被卖进沈府,可不是用运气好来解释的。   波光潋滟的凤目中,各种光芒归于沉寂。她轻吐一口气,骂道:“所以我最是不待见你,每次来了都惹我生气,给我添堵。”   招儿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我不就想着好久没见了,过来瞅瞅你。”   “日子过得可还好?那薛家人没为难你吧?你等着,等姐成了六少爷的姨娘,以后谁再欺负你,姐就帮你收拾他。”   招儿心里听得暖暖的,忍不住靠过去,撒娇地抱着素兰的纤腰:“姐,你放心了,我这么泼,谁敢欺负我。你不知道那薛家人幺蛾子可多了……”   她将薛家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素兰听得嘴角直撇,讥讽道:“所以说这就是人心,别去试验人心,通常都会让你大失所望。别靠别人,自己抓在手里的才是真。”   素兰有些偏激了,可招儿知道二姐为何会这样。其实偶尔她也会偏激,只是她极少说出来罢了。   “那你现在咋办?若你那小男人真输了,那学就不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这么一闹,若是赢了也罢,若是输了,你二人可难在薛家立足。”   招儿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她站直了笑笑:“姐,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打算再找个路子做买卖,大不了我俩单出来过就是。狗儿喜欢学,就让他学,供到我供不动为止。”   素兰恨铁不成钢的拿玉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还供不动,你才多大啊,好日子没过上一天,就想自己供不动了。罢罢罢,你别说二姐不心疼你,我有个认识的人在‘和荣盛’里当三掌柜,你去找他,他多少能给你找点儿来钱的路子。”   ‘和荣盛’是当铺的名字,在平阳府境内有许多分店,湖阳镇也有一家。招儿平时在镇上来来去去,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和荣盛是沈家的生意?姐,你咋会认识里头三掌柜的?”   素兰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复杂,不耐道:“你别管,你直接去找一个叫沈平的人就行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待会儿六少爷就要用午饭了,我得去侍候着,免得那几个小蹄子又抢在前头献殷勤。”   顿了下,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招儿手里:“拿着,就算真输了也不要紧,咱自己先上着。沈家的族学在整个平阳府都有名,等姐以后当了姨娘,看能不能求了六少爷让你那小男人进来当个伴读啥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什么破事都要让我操心。”   素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里。   招儿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银锭子。良久,方一把攥紧走了。      招儿并不知道县里的和荣盛在什么地方,她是一路打听过去的。   到了地方,也是凑巧,那叫沈平的三掌柜竟然在。   沈平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长相端正,十分老成稳重。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直裰,看模样大约也就二十岁左右,却没想到竟是一家当铺的掌柜。   一听说招儿的来意,他目光闪了闪:“你就是招儿吧,我听你姐说过你。”   招儿没料到二姐竟然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叫沈平的,她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而随着说话之间,沈平已经将她领了进去。   “你姐之前跟我说你的时候,我就在琢磨着什么买卖能让你长久的做。我想了又想,觉得卖旧衣倒是挺适合你一个姑娘家。”   二姐连自己的性别都告诉了对方的吃惊,并没有持续太久,招儿的注意力都被沈平的话吸引走了。   “什么是卖旧衣?”   “你应该知道当铺是干什么的,这当铺什么都收,什么都可当,其中这当期又分死当和活当。若是活当,说明对方会来赎,死当的话,就是东西不要了。当然也有活当逾期不赎的,自然也就变成了死当。   “这些东西被当铺收下,换了钱给物主,自然要转卖脱手。像一些当来的旧衣,我们都是直接转手给绣坊或是成衣铺,你若是愿意做这个买卖,可以从这里拿些旧衣回去卖。”   随着沈平的诉说,招儿的目光闪了又闪,问道:“那不知作价几何?是按件算,还是什么?既然是旧衣,肯定不会像新衣那样要价高昂吧?”   沈平看了她一眼:“你很聪明。”他转过身,往外行去:“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   招儿一路跟着他往后走,这当铺后面的院子很大,看模样好像都是仓房。   路上碰见不少当铺里的人,见着沈平都是毕恭毕敬的。招儿跟着他来到一处仓房前,两人也没进去,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从里面拖一大包东西出来,在门前就打开了。   这大包里全是衣裳,有破旧不堪的,也有八九成新的,甚至还有崭新崭新的,一看就没穿过两次。衣裳的质地也是花样繁多,有棉布的,有绸缎的,有绢制的,但俱都是好质地,反正比招儿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好。   “这些平时都是混在一起,因为都是低价收来的,所以要价并不高,这么一包衣裳给我二两,就是你的了。”   招儿眼睛都看不过来了,为了确定这生意可做,她还特意上前翻看了下。   这么一包衣裳,至少一百件往上。   一件衣裳哪怕卖二十文钱,也足够她回本了。且有些衣裳仅凭她目测,卖价也不止二十文。二十文钱能做什么,做一身衣裳至少得六、七尺布,而一尺最次的棉布也得七八文钱。   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些好布料的,甚至还有些棉衣,哪怕就算不卖,自己穿也不会亏。 第16章   招儿心情激荡,半晌才恢复平静。   冷静下来的她,问沈平:“沈掌柜,这些衣裳才拢共只要二两,当铺会不会亏本啊,你是不是为了照顾我才……”   剩下的话招儿没有说完,沈平也懂。   他失笑了下,倒是有些欣赏招儿不愿占人便宜的坦诚:“这些转手给了成衣铺或者绣坊,也是这么个价钱。别看数量多,其实没几件好的,能卖出价的早就挑走了。”   招儿想想也是,县里人的眼光自然和乡下人不同,更不用说是这种大当铺了,他们眼中不好的,其实让乡下人来看已经很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道:“沈掌柜这包衣裳我要了,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沈平失笑了一下,“罢,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才会来这里,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柜。”      刚过午时,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用罢了饭,伙计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他可以休息一个时辰。这房中有一张贵妃榻可用,当然也可以去前头看看书打发时间。   其实后面这一句才是重点,薛庭儴也并未矫情,净了手后便往前面去了。   这家店看似不大,但书却很多,五花八门,从乡野志异到有关科举之道的书籍,一应是应有尽有,其中有关科举的书籍最是多。   打从前朝开始,科举便以八股文作为制式文体,规范严明,甚至句子长短、字数、切韵平仄,乃至取题范围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看似僵化刻板,实则做好一篇八股文并不容易。若真是以为只读四书五经足以,那就错了,不说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团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个梦里,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了进士,后经过馆考入了翰林院,本该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哪知却因为得罪了人,堂堂一个翰林竟被下放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是想想当前吧。   遂,也不再多想,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翻阅起来。   这期间书肆有客人上门,或是卖些笔墨纸砚,或是来前来买书,总是打断薛庭儴看书。   陈老板见此道:“薛小哥,你可将书拿到后面去看。”   薛庭儴诧异地看着他:“这……”   “无妨,不差你这一册。”   薛庭儴默然,深揖为礼,便往后面去了。   这一看就忘了时间,等薛庭儴清醒过来,却是听见陈老板在外面说话,同时还听见了招儿的声音。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一大包东西。”陈老板满脸诧异地看着招儿,还要她脚下那个比她体积大了不少的包。   招儿满头大汗道:“陈叔,我从县里弄来的,那车行的人也是,只帮我送在路口,就把我扔下了。我本是想拖去车马行,可又想着我弟弟还在这儿……”   陈老板失笑,唤着伙计:“阿才,快来帮招儿小兄弟将东西抬进来。”又对招儿说:“进来喝口茶歇歇脚再走吧。”   “陈叔,这怎么好意思。”   “你当初跟我砍价时,也没见你客气过,这会儿倒是客气上了。”陈老板佯装瞪着眼睛道。   总体来说,陈老板是个风雅而不失幽默之人。   薛庭儴也走出来帮忙,边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这么重,你从哪儿弄来的?”   还别说真重,阿才尝试了几下都没提起来,只能三个人用抬的。   “我从典当行弄来的,能把这包东西卖出去,姐就够钱送你去那清河学馆了。”   招儿还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薛庭儴却是发现了。他看了陈老板一眼,招儿此时也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陈老板:“陈叔,我等会儿与你解释。”   她心里有些急,也没让两人帮忙,一把将这大包搬起扛在肩头上。大包将她压得一歪,到底还是站住了,她连忙将东西扛进了里面。   阿才赞道:“看她也不壮,这么有力气。”   这边,薛庭儴看着那个背影,抿紧了嘴角,陈老板则是目光暗了暗。   薛庭儴抬头看了一眼陈老板,抬步向他走去。   ……   招儿找了地方将大包放下,又去净手洗脸将身上收拾干净,才被阿才引去见陈老板。   看见陈老板,招儿有些心虚。不过她也没打算继续骗陈老板,因为陈老板是个好人。就不提以前给她的实惠了,只凭他让小男人抄书开那么高的价钱,还让他在这里看书,中午还管着饭,招儿就不能再继续欺瞒下去。   其实招儿也不算是说了谎,只是她隐瞒了性别,然后所谓的做工不过是收些菜卖做些荷包啥的。   “陈叔……”   陈老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好了,你不用再说,你一个姑娘家,也真是为难你。”   招儿一脸诧异的样子,圆圆的眼睛瞪得很大。   陈老板有些失笑道:“你那小夫君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他、他说了什么……”招儿结结巴巴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她知道小男人素来注重面子,心思也多,最是不喜在外人面前提她是他童养媳,还有薛家那些糟心事。   “该说的都说了。”顿了下,陈老板问:“瞧你这吃惊样,难道这事还是什么秘密不成?”   招儿笑得尴尬,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只是他年纪小,然后咱村里人特讨厌,总有人拿我比他大,媳妇哄男人这种话笑话他。”   同样一句话,听在不同人心里是不同的感触。   陈老板是忍不住想笑,外面的薛庭儴却是心中五味杂全。   所以她才总是姐啊姐的自称,所以在梦里他到了年纪,她却不想嫁给他。还是他罔顾她的意愿,硬是拿着父母之命强行娶了他。   她其实是明白自己别扭的心态的,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外人的言语,却心里偏偏在意,所以两人即使成了亲,也没办法做到举案齐眉。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依着他!顺着他!   心绪翻腾之间,里面却是换了话题。   “我方才听你说,你打算攒钱送他去清河学馆?”   招儿点点头,见陈老板面有异色,她忍不住问道:“难道那个学馆不好?”   “走的是投机取巧之路,不得长久。”   招儿虽是听得不太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你若是想帮他找个好书学院,我倒是有一处可推荐。只是……”陈老板突然叹了口气:“罢,跟你说你也不懂,此事以后再说吧。”   招儿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之后见时候也不早了,两人打算回余庆村。   因为那一大包衣裳实在太多,且带回去也招人眼,陈老板让招儿将东西暂放在他店中,反正这铺子后面还有几间空房,随便找个地方就放了。   两人坐车回村,因为过了时间,只有牛车可以坐,所以两人便坐在牛车上一颠一颠的往回走。   半道上,有一辆骡车迎面往这里驶来。   赶车的是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再走近些就看清了他的相貌,只见他生得浓眉虎目,鼻梁高挺,英气非常。他袖子半挽在手肘之上,显得胳膊上肌肉虬结,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   薛庭儴一眼过去就看见来人,当即瞳孔一缩。   他看了旁边招儿一眼,见她半垂着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来人还是看见他们了,眼睛一亮,扬声喊道:“招儿。”   招儿看了过去,顿时笑了:“姜武哥,你这是上哪儿?”   姜武勒紧缰绳,让骡车停下来。   “我去镇上,你们这是回去?下车吧,我送你们。”   招儿犹豫道:“你不是还要去镇上么?反正我们已经坐上车了,你还是自去忙吧。”   “我哪有什么事忙的,就是去老李那儿看看,本来我爹说明天去的,顺道买些东西回去,这趟去不去都成。快下来吧,这车又慢又颠,还是我这车快。”姜武笑着跟招儿说,浑然没发觉牛车的主人脸都黑了。   见此,招儿也没让牛车主人停车,就从上面跳了下来。往那边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忘记了人。   她一面让牛车主人停车,一面对薛庭儴道:“快下来吧,咱们坐姜武哥的车回去。”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一看心情就很好。   薛庭儴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他看了招儿一眼,才慢吞吞地从车上下来了。   两人坐上骡车,姜武赶着车往余庆村跑去。   “早知道今儿你要来县里,我就让你帮我把东西弄回来了。姜武哥我跟你说,我找了个买卖做,这买卖能赚大钱。我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不如咱俩合伙,是时对半分钱?”   姜武不是和招儿第一次做买卖了,认真说来招儿以前四处收菜弄到镇上卖,姜武给她帮了大忙。   招儿一个人跑到别村能收多少菜,再说了她也没车,来来回回也不方便。但姜家有车,姜家祖上是猎户出身,凭着这独一份的手艺,姜家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平时姜家的男人也不种地,家中的二十多亩地都佃出去了,只靠收租子和家中男人打猎挣钱。可打猎也不是日日都去的,所以姜武不进山的时候很闲,于是便帮招儿收收菜什么的,说是两人对半分,但姜武每次都不愿要这钱。   “不过我先跟你说好了,你若是不分钱的话,这买卖我就不找你做了。” 第17章   姜武表情无奈,眼中却含着笑:“好,我听你的还不成,不过对半分就不用了,这毕竟是你弄来的买卖,我就帮忙出把气力跑个腿儿什么的。二八吧,你八我二。”   “二八怎么能成,到时候肯定要用上你的车。你家大青骡子不算劳力?大青,你瞧瞧,姜武哥说你不算劳力,连你的口粮都要克扣。”   这只叫大青的骡子摆了摆头,并打了个响鼻,那意思似乎在说,他敢克扣我口粮,我就消极怠工,让他自己扛去。   招儿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大青说:“你瞧瞧,连大青都抗议了。”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却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跟他说想娶招儿,让他不要那么自私,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即使后来从不再提,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而招儿忙着做生意,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姜武哥,你还是看着些路吧,这段路不平,莫把我们都带进沟里了。”   薛庭儴的声音很成功地打断了姜武和招儿的说笑声,就好像一个很不识趣的人突然出现,让本来很热络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招儿干笑了两声:“瞧瞧我,只顾跟你说买卖的事了,竟忘了你还在赶车。幸好大青聪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声,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   姜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旋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知道薛家狗子不喜欢招儿,还知道当初薛家二房两口子起初是收招儿当闺女的,并不是童养媳。童养媳不过是村里人传来传去,再加上薛家二房两口子临终所托,才成了真。   不光如此,他还知道招儿只是拿对方当弟弟看,并没有想与对方成亲的意思。   少年无疑是瘦弱的,虽是俊秀,可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这样的少年让强壮有力的姜武莫名有一种居高临下感,他爽朗一笑,浑然不在意道:“狗子别怕,你姜武哥天天赶车,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薛庭儴没有说话,抿着嘴角低下头。   招儿见此,当即明白是不是狗子这称呼让小男人心里又不舒服了。可面对姜武,她可摆不出冷脸,只能笑嗔道:“姜武哥,我跟你说狗儿有名字了,叫庭儴,薛庭儴。”   “这名儿倒是文雅。”   “是呀,所以以后别狗子狗子的称呼了,怪不好听的。”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余庆村。   姜武惯性绕到了村尾才停下,招儿和薛庭儴下了车。   “那买卖啥时候做?你说个时间,我到时候来接你。”   “你明儿不是要去镇上忙么,且那些衣裳也得收拾收拾,等我这边准备妥当,到时候我去你家给你信儿。”   招儿也是想着再过两日就是薛庭儴和薛俊才比试之日,总要等这事过了,她才有心思去做买卖。   “行。”      事情既已说定,便互相道了别。   姜武赶着车回家,招儿则和薛庭儴一起往家里行去。   一路上薛庭儴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招儿看了他一眼:“咋了?好像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方才姜武哥喊你狗子生气了?他也不知道你有名儿了,我跟他说过,他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叫了。”   他强忍着心中的醋意,闷声道:“你怎么和他这么熟?”   “你说姜武哥啊,咱不是打小就认识。你忘了黑子还是他家狗下了崽抱回来的,姜武哥人挺好的,给我帮了不少忙。”   薛庭儴没有说话,停下了脚步。   招儿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他竟没跟上。   她几步又回来了,疑惑问道:“你到底咋了,怎么怪怪的?”   他憋着一口气:“你可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招儿先是一愣,再是瞅着他笑了起来。却是只笑不说话,那模样让薛庭儴又气又恼。   不用想,她肯定是没想啥好的。   见他气得白皙的脸一片通红,招儿忙道:“好啦,别气,我知道我是有男人的人。”   她话音里带着揶揄的味道,明知道她是哄自己的,他心里还是突突地跳了好几下。   有着梦里的经验,薛庭儴知道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再说了旁边还有个姜武虎视眈眈,他可不想再重复梦里的那些经历。   他忍不住重申了下:“我也是为你好,免得被村里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的。”他眼睛没有敢去看她,而是盯着一旁的地上,理直气壮中又带着几分心虚。   见他像个大人似的交待自己,白皙的脸庞,还略带稚气的脸,不知怎么招儿就想去揉他脑袋。   她也这么干了,同时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都听你的。”   他顿时更气了,还有一阵无力感和气馁感上了心头。   她为什么总拿自己当小孩子看待!      次日一大早,招儿和薛庭儴就出了门。   到的时候东篱居刚开门,薛庭儴去了昨天那间净室继续抄书,招儿却去了铺子后面的院子里。   她和陈老板商量了,借用这地方收拾衣裳。之前招儿看过那些衣裳,都是旧衣,既然想赚钱,东西卖相不好可不行,所以她今天来主要就是干这活儿。   她将铺子里用来晒书的竹席借了,将那一大包衣裳都倒出来,先按男女式分类,又按质地、厚薄分了几堆,然后才开始逐一检查衣裳上是否有破的地方。   若是哪儿破了洞,她就用带来的针线缝上。招儿的针线活儿还算不错,绣花啥的不行,缝缝补补做件衣裳啥的没问题。   她好不容易才清理了一堆,瞅着外面日头正好,便去院中井里打水。井上有辘轳,打水很方便,招儿打了一盆水,将衣裳泡在大木盆里,抹了皂角水搓洗着。   洗完漂洗干净,这时厨房里的米汤也煮好了。   陈老板他们虽不在铺子里做饭,可总要一个地方烧水煮茶什么的,所以这铺子里也开了火,招儿就借了灶头煮了一大锅米汤。   她将熬好的米汤端出来,倒入木盆中,又往里面添了一些水,微微有些烫手最是适宜。方将洗干净的衣裳都倒了进去,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搅拌着。   搅匀了,放置半盏茶的时间,将衣裳从木盆里拿起,重新打水漂洗一遍。   这就是所谓的浆洗衣裳,浆洗过的衣裳服贴笔挺,只要不褪色,看起来就像新的没区别。有些讲究的人家还会熨斗烫一下,不过碍于没有那个条件,招儿并不打算这么干。   这期间陈老板进来了一趟,见招儿忙得热火朝天,指着这晾了一院子的各色衣裳笑道:“你这倒好,把我这里当自家地方了,本来是风雅之地,如今让你弄得倒像是浆洗房。”   时下有浆洗房这种地方,有些人家不想在家洗衣裳,就会将衣裳送去浆洗房里洗。价钱不贵,还省时省力。   知道陈老板这是与自己说笑,招儿也凑趣道:“经得陈叔这么一说,倒是又给我开了窍,等哪天我没生意做了,就去置办个浆洗房,到时候陈叔把衣裳送来,我不收钱给你洗。”   “你这丫头啊,真是个生意精。”陈老板摇头失笑,回前面去了。   薛庭儴抄书的屋子就在这院子里,刚好那扇大窗正临着院子,所以招儿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底。   平时都能心无旁骛,今儿倒好,他总是有意无意去看她。   看她来回在院子里捣腾来捣腾去,看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气盎然的脸,看她额头上的汗珠,全然没有抄书的心思,一上午才抄了两页不到。   陈老板走进来看了看,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招儿:“摊上这样一个女子,也算是你小子有福气。”   薛庭儴没有说话。   陈老板又道:“对了,你学业到了哪一步?”   “四书都已学完,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只会读不会解可不行,既已入大学,当开始学着明经。不过那种乡野村塾,许多塾师自己都一知半解,也教不出什么东西来。你无事时可多看看《四书章句》和《朱子集注》之类的书籍,虽也不能让你完全明经,但多少是有些帮助的。最主要还是要找一所好学馆,有好的先生为你指点迷津。”陈老板指点道。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听招儿说想送你去清河学馆,与其花大价钱去那种地方,我倒是建议你不如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薛庭儴愣了一下道。   陈老板以为他不知,或是也像那些俗人听了什么流言蜚语为假象所蒙蔽,道:“这清远学馆是湖阳乡年代最为久远的学馆之一,曾也是享誉整个夏县,当时咱们乡里每年过县试的有半数都是出自清远学馆,其中考中秀才的也不再少数。只是这几年因那清河学馆异军奋起,显得有些没落罢了。”   陈老板声音低落,似是无限感叹,忽而又转为高昂,颇为激愤:“世人皆重名利,又易被假象所迷惑,殊不知是那清河学馆是使了投机取巧之法。那馆主高有志仗着和胡县令是干亲,趋炎附势于他,朝廷拨到县中扶持当地社学、村学的银两俱都流入清河学馆,两人坑壑一气,中饱私囊。   “而清远学馆的馆主为人正直,不愿与之为伍,再加上清远学馆本就对寒门子弟有颇多优待,无了这笔银两补贴,只能勉励支撑。主持县试的县令都对清河学馆另眼相看,连带想入学的学童也都涌向那处。此消彼长,近些年清远学馆的名头才渐渐衰败了下来。” 第18章   “陈叔可是与清远学馆的馆主相识?”见陈老板如此义愤填膺,薛庭儴好奇问道。   陈老板抚了抚胡子:“说来也惭愧,我少时与他是同窗,只是我学业不精,只考了个童生,而他却是一举中了秀才,还是廪生。可惜时运不济,一直未能考中举人,蹉跎多年,他也无心举业,才会回乡子承父业教书育人。”   “不会一直时运不济的。”薛庭儴道。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清远学馆的林馆主在三年后终于考中的举人,当时整个乡里都轰动了,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更是气得差点没吐血。彼时他正打算离开清河学馆,前去沈家的族学求学,凑巧听闻到了一些。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就不怕受了连累,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谈何功名?再说了,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连着几日,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   另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便是薛青山的岳父杨忠。   杨忠五十多岁,生得体态圆胖,这般模样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脑满肥肠的地主。他一进来就凑到了乔秀才和何秀才身边,可惜这两位秀才公却不太愿意搭理他,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讪讪地去一旁坐下。   薛青山陪坐在末端。   这翁婿俩也算是风光,能坐在这里的无不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就因这童生的身份竟也能坐在堂中,要知道连薛老爷子都没有座,只能站在一旁。   “不知正主可是来了?”见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何秀才方问道。   薛族长看向薛老爷子,一旁的薛青槐忙道:“来了来了。”   正说着,围堵在门前的村民们让出一条道,从人群中走出两名少年。   这两名少年都是一身短褐,一看就知是寒门出身。   为首的一个长相斯文俊秀,身材修长,虽是衣衫简陋,但颇有一番风度翩翩之态。后面那个矮了前面这个半头,身子骨似乎有些弱,人似乎也有些内向,眼帘一直半垂着,似有些惧怕生人。   可当两人来到堂中,接受众人审视时,就分出了些许端倪。   年长的这个站相倒是不差,就是总有意无意拽衣袖,似乎衣裳有些不合身。而年幼的这个却一直不卑不亢地站着,那半垂的眼帘不但不让人心生轻视,反倒感觉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   因此也就显得年长的这个直视着众人的眼,有些太过唐突了。有自信是好的,可晚辈面对长辈时,谦虚和恭敬的态度是不可缺少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坐在主位上的乔秀才和何秀才,便对这两个后生晚辈有了最初的判断。   “学生薛俊才,学生薛庭儴,见过诸位长辈。”   何秀才点了点头,乔秀才点头的同时,好奇问了一句:“庭儴?此名可有寓意?”   薛庭儴一愣,方作揖道:“儴,有因循沿袭之意。学生的高祖父也是一名生员,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考中举人。我薛家虽是出身贫寒,但世代不忘祖宗遗愿,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致力让族中子弟读书识字,能通晓做人的道理。   “须知,多读书,心中方有丘壑,腹有诗书气自华。晚辈秉承先辈遗愿,虽年幼学问也不精,但心怀大志向,望有朝一日能延续先祖走过的路,并一直继续走下去。”   这一番话,轻重拿捏极好,说得太文绉绉,抑或是说些什么读书做官报效朝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都有刻意卖弄之嫌,未免有些惹人发笑。毕竟都还是毛头小子,连个童生都不是。   而薛庭儴这番话,恰恰附和了他的年纪见识,甚至因有先祖遗愿在,又多了几分至孝的意味。   乔秀才听完,一抚胡须道:“好!好一个心怀大志向!”   这一声赞,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薛庭儴身上。   大多数人是听不懂其中的意思的,只道乔秀才是在夸张这薛家二房的狗子,能听懂却是心思各异。   震惊复杂如薛族长,看着薛庭儴的眼神隐隐含着激动和赞赏。他是族长,无时不刻不以光耀宗族为大任,薛庭儴此番话不光人前表赞了祖宗先辈,更是不经意间就显示了一番薛氏一族的不同寻常,让其脸上格外荣光,不自觉便挺直了腰杆。   有的却是暗骂此子狡猾,竟然借着场合哗众取宠。   还秉持先辈遗愿,谁让他秉持的,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怎么早先看不出此子如此巧言令色。   “你家中长辈为你取下此名,倒是对你寄予厚望。”   乔秀才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尴尬,不过尴尬的却是薛家人。   就在薛族长等人都怕薛庭儴不懂事道出缘由,他却又是一礼,道:“晚辈定会悉心苦学,定不负家人所望。”   薛青山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本就是为了考校薛俊才和薛庭儴两人,比的便是谁有资格入学。这考校还没开始,乔秀才的言语之间竟有鼓励、赞同对方之意,所谓未战已露败象,说得不外乎如此。   他忍不住插言道:“两位前辈,是否可以开始了?”   乔秀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多言了,可话既说出口,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收回,而薛青山的话明显让他感觉尴尬。他心中淡淡的不悦,也因此他非但不避讳,反倒对薛庭儴赞赏地点点头,这才去端了桌上的茶轻啜。   行举之间,颇有一些视薛青山为无物的意思,让他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可他根本不敢有任何质疑,只是陪了一笑,才坐了回去。   乔秀才放下茶盏,拱手对何秀才道:“何前辈,你看这——”   “那就开始吧。”   “您是前辈,还是以您为主。”   乔秀才这是客气话。他不过三十些许,已是秀才,未来说不准是举人进士,而何秀才却已是老迈,中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才会明摆着以何秀才为主,可乔秀才说话,何秀才并没有出言打断,甚至丝毫没有责怪他喧宾夺主。   科举之道就是如此,讲究资历和辈分,但也看重潜力。   一辈子考不中秀才如杨忠这种,到了老也是个老童生。可若是能考中秀才,哪怕一个年过半百,一个还是弱冠少年,也能平起平坐,以同辈相交。   就好比薛青山在乔秀才面前就要自称晚辈,乔秀才给他脸色,他也只能受着。而乔秀才虽过多礼让何秀才,但何秀才言行之间反倒以他为重。   在场的人没几个懂得这些道理,可薛庭儴懂,更是加重了他要考中秀才的心思。   “你二人学业如今到了哪一步?”   “四书已学完,如今正勤读五经中的《诗经》。”薛俊才抢先答道。   何秀才将目光投注于薛庭儴。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学了四书,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何秀才没有说什么,倒是郑里正状似疑惑道:“若是我没记错,你和俊才小子开蒙就在先后,怎生学业倒是落下如此之多。”   薛庭儴缄默不言,薛青山却是眉心一跳。 第19章   因为郑里正这番话,何乔两个秀才的目光都投注在薛庭儴的脸上。   他们自然不懂这其中端倪,只当郑里正突然提起,是不是其中有什么隐晦。毕竟来之前他们都知道,这是同一户人家两个子孙的比试。   比的是学问,比的也是前程。   都是寒门出身,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无不是经历大磨难,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同考之间,更是同宗族之间,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自此不是一般人,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毕竟学业落于他人,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闻言,薛俊才虽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错失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却也心生不屑。   不考经义,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秀才手捏胡须,略微沉吟后,道:“朱子有云: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规》吧。”   两人都没想到第一题竟然是默《弟子规》,要知道《弟子规》乃是蒙学之初所学,全篇不过只有一千来字。除过总叙,共分为入则孝、出则悌、谨、信、泛爱众、亲仁、余力学文七个篇章。   每个篇章都不长,三字一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列述了弟子在家、外出及待人接物等应该恪守的种种规范,是童蒙养正、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和对照自我的经典。也恰恰应证了何秀才之前所言的,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的道理。   已经有人准备了方桌和笔墨,每人一张桌案置于堂前,甚至连墨都帮着给磨好了。   两人来到桌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提笔书写。   随着两人急笔狂书,嘈杂声渐渐淡去。哪怕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读书人做学问时是不能打搅的。   这对薛庭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仅只有一本书,所以对于这些蒙学所学过的东西,都是花过大力气背过。   不光是背,还要牢记,这样在学堂上被提问,方能对答如流,因为他根本没有参照物。   没有书,却胜过有书,因为这些都是刻在脑子里。尤其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为了怕记忆被影响,他曾在脑子里将自己背过的书,来回默了无数遍。   薛庭儴奋笔疾书的同时,也对这何秀才有一丝改观。   他能看出对方出这么出人意料的题,并不是对方刻意放水,而是想打个出其不意。因为这弟子规对读书人来说太浅显了,初蒙学时便学过,可恰恰是学过便扔过。   除了初蒙学之时,之后先生并不会考这些东西。可能是考三字经,甚至百家姓,千字文,也不会是这弟子规。   薛庭儴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看薛俊才的反应了,也许对方能大致将这篇文章记下,可能否千余字通通记下,且一字不错,顺序不错?且何秀才让默这弟子规,恐怕也不只是默下,应该还应了小学中‘书’之一说。   仅凭自己的字,就足以胜过对方了。   诚如薛庭儴所想,起初薛俊才确实起了轻视之心。他甚至觉得这何秀才脑子是不是有病,竟然考《弟子规》。   这弟子规谁不会?入学之初便是要学的。可真默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会。   谨为去之后,是亲爱我,还是身有伤?要知道这弟子规可不像其他文章,还能承前启后,互相印证,前面错一句,后面一段都会错。   薛俊才越默心里越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默错了。若是有人提问,他自然可对答如流。可默,还是一字不错的默!   起先,他下笔如飞,之后却越来越慢,甚至到了提笔不下,明显就是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反倒是薛庭儴从一开始就是不疾不徐,此时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写着,但能看出他笔势十分连贯,几乎没有停顿。   上首处,乔秀才目含感叹地看了何秀才一眼,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对下面的情形,他自然尽收于眼底,也不得不赞叹何秀才的心思巧妙。   何秀才微微一哂。其实他会出这种题,不过是就是想人出错,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万万没想到竟会因此得到乔秀才的折服,让他颇有几分得意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十分自豪。   他抚着胡子,淡笑道:“两位小友不用着急,有一炷香的时间,足以写下了。”   一炷香写千余字,貌似仓促了些,但可默写弟子规这种浅白的东西,只要抓紧一些,也不是不能写完。   可那是之前,此时听到有人提及时间,薛俊才不禁更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去看那柱香,因为看得太过频繁,让他的速度更是慢了。   “好了,时间到。”   随着话音落下,薛庭儴大笔一勾,放下了手中的毫笔。   薛俊才并没有动,直到有人去了他身前,才发现他整个人僵硬如石,竟是大汗淋漓,而面前的那张纸只不过写满了一半。   因为两人是背着大门,而薛青山及杨忠都是陪坐在末端,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在他们的想法中,一篇《弟子规》再简单不过,薛俊才怪异的样子倒也引起两人的侧目,可他们依旧没想到薛俊才竟是未能写完   直到何秀才和乔秀才分别看过两人的卷子后,互相对视一眼,由何秀才宣布这一场是薛庭儴胜出。   薛青山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同时下面和门外都是议论纷纷,似乎都不敢置信薛俊才竟然输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们可不懂考的什么,只知道秀才老爷说薛俊才输给薛家狗子了。   薛俊才输给了薛狗子?   这,这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要知道薛俊才可一直是余庆村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后生,哪个提起他不是竖起大拇指。   “何前辈,乔前辈,这是不是弄错了,一篇弟子规……”   何秀才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便有两人上前将薛俊才和薛庭儴的卷子展开并持起,展示给众人看。   就见其中一张宣纸上,字迹筋力丰满,端正美观。而另一张宣纸上,字写得也不差,却是虎头蛇尾,越到后面越潦草,上面甚至有墨迹点点。   “薛庭儴一字不差,卷面上无涂改墨迹,乃是上佳的品相。而薛俊才并没有默完,其中也有错漏,所以这一场薛庭儴胜。”   “俊才!”薛青山诧异道,目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忠拉了一把。   薛俊才一直没有抬头,直到此时他才僵硬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了薛庭儴一眼。   ……   接下来是第二场,这一场就回归到正常的考校功课了。   由何秀才发问,两人答。   “求古寻论,散虑逍遥何解?”   “探求古人古事,多读至理名言,就可以排除杂念,自在逍遥。”薛俊才上前一步,答道。   “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庶几中庸,劳谦谨敕何解?”这句话是问薛庭儴的。   他微微一沉吟,道:“孟子崇尚朴素,而史官子鱼秉性刚直。讲的是做人要尽可能合乎中庸的标准,必须勤劳谦逊,谨慎检点,懂得规劝告诫自己。”   “省躬讥诫,宠增抗极下一句是什么?”问这一句时,何秀才并未看向两人中的任何一人。   薛俊才还在发愣,薛庭儴已经答道:“殆辱近耻,林皋幸即。”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何解?”   这一次薛俊才没有落下,忙说:“不要谈论别人的短处,也不要依仗自己有长处就不思进取。”话音还未落下,他却是脸颊发热,不知是羞恼还是自惭。   “好!”何秀才击掌一下:“答得都还不错。”   忽然,他又道:“水榭。”   薛俊才愣了一下,薛庭儴目光闪了闪,答:“山斋。”   闻言,薛俊才方反应过来,何秀才这是在考对子。   学童未入大学之前,除了基本的三百千千,还要学《声律启蒙》、《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   而其中像《声律启蒙》、《龙文鞭影》,便是教授学童懂得声律规则,及排比对仗。在学习平仄切韵的过程中,同时开始了解和掌握诗韵,并习得大量的词汇和古人典故。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蒙学过的的学童,没有几个不会对对子。   尤其是这种简单的对子和对联。   在连吃了两次亏后,薛俊才明显学聪明了,几乎是何秀才方问罢,他不再等候观察是问谁的,便抢先答了出来,以至于薛庭儴连着几次都没能抢答成功。   看得出薛俊才学业学得不错,何秀才出的对子,几乎没有他答不上的。   “老夫最近因心生感叹,偶有所得,得出一上联,至今未能得到合适的下联。此番说来考考你二人。对你们如今来说,可能有些太难,但尝试一下也无妨。”何秀才收回目光,看向乔秀才:“乔老弟若是有兴趣,也可以试一试,以解为兄多日冥思之苦。”   乔秀才微微一哂,知道这是何秀才生了较量之心。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附近几个村里,就他和何秀才考中了生员。何秀才在外头的名头一直不显,会心存比较,他也能理解。   “何兄但说无妨。”   何秀才一抚胡须,道:“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薛庭儴目光一闪,眼神在上首两人的脸上划过,又落在薛俊才脸上。见其低头做沉思状,他便也垂下了头。   堂中一片寂静,都不敢出声,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是考校两个小的,怎么这两位也对上了。   忽然,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   就见乔秀才抚掌道:“双木成林,三木成森.森林木茂,木茂林化森。”   薛庭儴暗忖:其实这对子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平仄对仗都不难,难的是化字。   何秀才的一人化为大,二人化为天,其后对仗两句有画龙点睛之效。而乔秀才用双木成林,三木成森对之,可谓是绝佳。   其实他也对上了,在乔秀才之前,只是清楚这一题主要考的并不是他和薛俊才,才会默不作声。如今乔秀才既已对上,他自然也就不用怕专美在前,毕竟追根究底,考得还是他和薛俊才二人。   他抬起头来,道:“小子也有了。” 第20章   少年清亮的声音,让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包括正互相吹捧谦让的乔秀才和何秀才。   薛俊才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都没想出来,薛庭儴怎么就有了。   只见那斯文瘦弱的少年一派老成的负手于身后,来回在堂中踱了几步,方道:“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其实薛庭儴并不擅长吟诗作对,但架不住他梦里的那个人活得岁数长,见得市面广。曾经士林之中,有一则流传已久的笑话——   话说,有一白发苍苍的书生应考,主考官看他模样便知晓他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老童生,便有意刁难他:“我出一联,你要能对得上,我便取了你。”   这老童生心中发苦,却又不敢不应下。   主考官出题:“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老童生告饶作揖,答曰:“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这马屁拍得精妙绝伦,如此一来主考官倒不好意思反悔,只能取了他为秀才。   其实这故事一听,便知晓是编来的。但凡参加过院试,就应该知晓会是个什么情形,主考官怎么可能去主动考一个老童生,考官和考生之间是不会交谈的,也是为了规避。   明摆着就是哪个落第的书生编来的,用来聊以慰藉,因为惹人发笑,便在士林中流传开来。甚至延伸至朝中有哪位官员被外放为提学官,或者主持新科会试,与之交好的官员都不免叮嘱上一句,可千万莫‘人情大过天’。   即是笑谈,也是叮咛,科举舞弊历来牵扯甚多,一旦行差就错,难免落得晚节不保。   薛庭儴也没想到在这里,竟会听到这个对子。   他并没有因为这下联是借用,而觉得心生不安,因为一直以来赢了薛俊才,就是他心中最大的执念。   现在是,梦里曾经也是。   梦里的他因此事困顿良久,后经过种种努力终于扬眉吐气。就是因为经历过,他才知道这种执念太影响一个人的心性。他有着更为宏远的目标,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去做,而薛俊才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个障碍物,越过他,是他当下必要做的。   至于他为何会弃掉自己想出的下联,而选择借用这个。薛庭儴看了薛青山和杨忠一眼,就当是他度量奇小,挟怨开嘲罢。   显然在座的就只有薛青山和杨忠两个是童生,而此对虽对得精妙绝伦,但明显有嘲讽的意味。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这对一个考了多年都没考中生员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讥讽与诅咒了。   两人的脸当即涨紫起来,却又不能不按捺下。而此时,何秀才和乔秀才已经在上面击掌赞了起来。   “好啊,对得妙!”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薛俊才,何秀才和乔秀才低语交谈几声,便由何秀才出言宣布道:“经由我二人一致决议,胜出者乃是薛庭儴薛小友。”   “薛小友,望你能恪尽勤勉,早日取得功名。”他和颜悦色对薛庭儴道。   “多谢两位前辈勉励,小子一定会多加努力。”薛庭儴作揖为礼。   而就在何乔两位秀才和薛庭儴说话的同时,堂中和屋外站着的村民们已经开始议论起来。大多都是赞叹,当然也有不敢置信与质疑的。   这其中以薛家人最为难以置信,尤其是薛青山,之前他便是强忍按捺,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了,站起来道:“只是凭这些就妄定输赢,两位前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见何秀才和乔秀才俱都看了过来,他瑟缩了一下,旋即又变得理直气壮:“小儿的对子还没做出,就这么定了输赢……”   何秀才面露不悦之色,没有搭理他,而是寒着一张老脸问薛族长:“难道薛族长对我二人的结论也有异议?”   薛族长哪里敢去得罪秀才公,还是两个秀才公。再说于他来看,薛庭儴这场的表现确实有些出乎人意料,也超出薛俊才甚多。他是局外人,自然看得分明,忙去呵斥薛青山,让之与两位秀才公道歉。   薛俊才也是满脸不服之色:“小子也不服,他从来不如我,我只是准备不当,两位前辈可再出题,这一次小子定然能胜过他。”   这时,从门外的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妇人。   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正是杨氏。   杨氏跌跌撞撞地扑进来,就哭道:“我儿不可能输,定是你两人受了收买,故意害我儿。”   这话可是捅了大篓子,尤其这种场合一个妇人冲进来大声喧哗,不光何乔两个秀才面现怒色,连在座的几位乡老也是连声斥道不成体统。   “荒谬,真是太荒谬了!难道里正和族长也以为我二人是被收买了?”   “两位秀才公可千万莫生气,这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她是胡言乱语的。”   “连兴,还不把你家这泼妇弄回去!”   一旁的薛老爷子急得不知该怎么好,可他一个当公公的哪能去拉儿媳妇,只能让大儿子薛青山赶紧将自家妇人带走。   只是薛青山此时都还想要个说法,又哪里能顾得上这个。   场上闹得一片不可开交,何秀才拂袖要走,乔秀才也不愿多留。薛族长和郑里正连连出言挽留,同时还气急败坏斥道快把这些人弄走。   乔秀才冷笑一声,也未去斥那薛俊才,而是对薛青山冷笑道:“枉你是个童生,也是下场考过几次,竟看不出何兄考这几场的寓意,怪不得你考了多年依旧是个童生!”   这乔秀才的话实在太扎人心窝子里,薛青山脸色一片乍青乍白。其实乔秀才平时没这么尖酸的,不过是看出这父子输了不认账还想纠缠,才口出恶言。   “论临机应变,论心性沉稳,他俱是不如他。”他指了指薛庭儴,又去指薛俊才:“你当考场上有时间给你磨磨蹭蹭,再来一次的机会?再说那卷面,污迹斑斑,恐怕不用去看你所写之内容,便是一个不取的下场!”   此时薛俊才早已是被吓得面如土色,又哪里能反应过来,倒是薛青山如遭雷击,再是不说话了。      何秀才和乔秀才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趁着堂中正乱,薛青山灰溜溜地带着薛俊才和杨氏,偷偷地溜进了人群。   见没有热闹再看,村民们也都散了,一面往家走,一面和身边的人议论着今日的事。   其实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只要知道最后赢的人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就好。可以预料这次的事后,村里许多人都会对薛庭儴改观,他们甚至会乐此不疲对人津津乐道村里有个后生,得了两位秀才老爷的夸赞,想必日后前程必定不小。   而薛俊才在村里的名头,也注定会被薛庭儴取代。   趁着人多杂乱,薛庭儴从郑里正家走了出来。   招儿早就在外面等着了,一见着他,就高兴道:“狗儿,你真赢了,你赢薛俊才了!姐实在太高兴了。”   她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薛庭儴见此也说不出谴责的话,只是含笑看着她。   高兴了一通后,招儿面露些许迟疑:“对了,你赢了他后,难道真要去那清河学馆念书?”   薛庭儴沉吟一下:“我不打算去清河学馆,陈叔说了,他可以帮我引荐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这名儿倒是像似和清河学馆挺像,这学馆好么?”旋即,招儿失笑道:“也是,陈叔见多识广,能让他说的定然不差。”   薛庭儴点点头:“我打算这两日便去镇上一趟,和陈叔说说这件事,”   “还等什么这两日,现在就去吧。”   薛庭儴没料到招儿会如此急切,不免有些迟疑。   招儿又道:“这会儿家里肯定正乱着,咱们还是先避避风头再说。”   他当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以大房两口子的秉性,还有素来偏心的赵氏,还不知家里会乱成什么样。   两人避着人群出了村,因为没有碰上骡车,便坐了牛车去镇上。   到了东篱居,陈叔正好在,薛庭儴将事情说了一下,陈叔一口应承下来说是明日便去找他那同窗。之后,两人也没回去,薛庭儴继续抄他那未抄完的书,而招儿则是继续收拾那堆她还没收拾完的衣裳。   一直到了临近傍晚,两人才回到余庆村。   薛家院子里一片安静,烟囱里往外飘着炊烟,灶房里似乎正在做饭。   赵氏站在院子里,见二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寒着一张老脸,也不题名道姓地骂道:“人家都说享儿孙的福,我们倒成老奴才了,一天不见人影,回家就张嘴吃饭,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杨氏从东厢里走出来:“娘,三弟妹的饭已经做好了,咱们快摆桌吃饭吧。”   赵氏冷哼一声,扭身进了正房屋门。杨氏看都没看两人一眼,跟在后面就进去了。   招儿拿眼去瞅薛庭儴。   薛庭儴看她:“看什么?”   招儿一哂,小声咕哝:“你别理阿奶,她就是偏心偏得没边。”   “嗯,我知道。”      两人在屋里收拾的时候,院中突然响起了嘈杂人声,不光有薛老爷子及薛青山的说话声,另还有个熟悉的声音。   招儿顺着窗子往外看去,是杨氏的爹杨忠来了。   杨忠是附近牛角岭的人,因为是个童生,在牛角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和女婿一样,都是开了家私塾供以糊口。不过此人为人浮夸,擅长装腔作势,倚老卖老,最是为招儿不喜。   杨忠似乎不知哪儿吃酒吃多了,脚步有些蹒跚,胖脸也通红一片。   大房两口子迎了过去,还有薛老爷子。   薛老爷子面色有些尴尬:“老亲家,为着我家的事,倒是劳你跑了好几趟。这是吃酒吃多了吧,快进屋坐。”   杨氏埋怨道:“爹,你也是,怎么喝这么多酒。”   “还不是郑里正太好客了,这顿酒竟然吃了这么久,你爹还有不醉的?”杨忠面现几分得意之色,又对薛老爷子道:“不算什么,俊才也是我外孙,我这个做外公的,哪能不来给他做主。”   这话说得薛老爷子更是尴尬,也是心里有数上午那场事罢,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就完。他陪着笑道:“让亲家见笑了,若不是家中拮据,也不会闹出这种事……”   两人的声音渐渐低去,相携进了屋。   招儿看了薛庭儴一眼:“幸好我回来时买了几个包子。得,这晚饭也不用吃了。”   事实上也没人叫他们去吃,因为杨忠的突然前来,整个薛家都被折腾得团团乱转。   这杨忠惯是个喜欢折腾人的性子,还喜欢拿架子,关键人有着童生的身份在,薛老爷子也敬重他,每次来了都要好酒好菜的招呼。   之前薛家人也没提防杨忠会这个时候来,只是随便做了点饭菜,这种饭菜拿来招待人可不行,这不都得重新做了。   招儿也没去管外面的事,去厨房里倒了些热水,就回屋和薛庭儴两人啃包子。   吃完包子,外面天已经黑了。   招儿站在门前,见正房那边灯火通明的,显然已经吃上了。   她正打算去灶房烧水洗脚,薛桃儿匆匆从正房走出来,道:“招儿姐,阿爷叫狗儿来一趟。” 第21章   这时候去能有什么好事?   招儿眼中含着警惕。   薛桃儿跑到过来,凑近了小声说:“还不是大伯母的爹,说要找狗儿来说说话。”   薛庭儴在屋里也听到外面的动静,走了出来。   “你别去,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薛俊才是他外孙,去了能有什么好话,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无妨。”   这话说出来,让招儿愣了一下,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正房这里,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招儿正待发作,薛青槐突然站起来,笑着端起酒碗:“亲家公,我敬您老一碗,这酒可是我爹亲手酿的,一般人来可喝不着。这不瞅着您老来了,就赶紧挖了一坛说陪您多喝几碗。”   杨忠笑看着薛青槐,也并未含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吃了几口菜。趁着当头,薛青槐忙给招儿和薛庭儴打眼色,让两人赶紧走。   薛庭儴微微一哂,就打算带着招儿离开,还未迈步就听杨忠说话了。   “这怎么了?怎么长辈话还没说完这就要走了?我虽不是你亲爷爷,但也是你的亲家外公,这是没把我这老头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这帽子可扣得就有些大了,招儿正想说什么,薛庭儴拉了她一把。   他上前两步,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既然亲家外公有所教诲,小子听着便是。”顿了下,他又道:“只是亲家外公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非礼勿言之理”   “照你这小毛孩儿的意思,我一个做长辈的还说不得你这小辈了?”   满嘴的酒气直朝薛庭儴面上扑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各种菜食掺杂在一起的怪味儿。   薛庭儴不避不让,态度坦然地点点道:“自然。”   “赫!瞧瞧!这还真是不一样了。”   杨忠拿手指虚空点了薛庭儴几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薛家其他人,恶人先告状:“亲家,这就是你家的家教?”   明摆着杨忠这就是来闹事的,自然是为了薛俊才无疑。之前从里正家回来,薛老爷子就估摸着大房肯定要闹腾,没想到这闹腾竟是应在这里。   事实上作为儿子儿媳的大房两口子,怎么可能明晃晃和薛老爷子闹,毕竟之前可是他们信誓旦旦说谁赢了谁去,输了谁也别怨,此时反悔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脸。而杨忠作为薛俊才的外祖,替其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不损了父子情分。   “亲家……”   薛老爷子正欲说话,被薛庭儴的声音打断了。   “我虽父母双亡,可上有祖父和各位叔伯,往外说还有薛氏一族其他的长辈们。即便有什么不对之处,也轮不到外姓人在此指手画脚。亲家外公虽与我家连着亲,可万万没有上了薛家的桌,吃着薛家的饭,还要骂薛家人的道理吧。”   因为有客,所以屋里罕见的点着蜡烛,照得满室通明。   站在正中少年身形瘦弱,却是挺拔卓立。他穿着一身陋衣,袖口和衣襟都磨得有些泛白了,却硬生生让人感觉到一种让人不可侵犯的气势。   “难道这就是亲家外公的做客之道?哪日我薛家人去了你家做客,也对杨家人指指点点、阴阳怪气,想必亲家外公一定不会生气,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亏得阿爷总是当家中小辈说亲家外公如何如何,小子只当亲家外公乃是一介文人,当是懂礼守礼之人受晚辈敬仰,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你——”   屋中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薛庭儴竟会不顾长幼尊卑当场发作。   薛青山也不吃菜了,突然有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可他却没有站起来为岳父说话,薛庭儴的帽子扣得太大,把薛家上下的颜面乃至薛氏族人都扯上了。他若为之说话,就是附和了薛氏一族的颜面可以被杨家光明正大踩在地上的事实。   尤其,这也与他所谋并不符合。   杨忠脸涨得通红,气得嘴唇都抖了:“你这小子,小小年纪竟然敢教训起长辈了。”   “不敢!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小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还望亲家外公当谨言慎行,方是君子之表。”   这是借着圣人言在教训自己!   杨忠怒极反笑,拿着指头点他:“好好好,真是不得了,这读了几天书,人都不一样了。你真以为你今天赢了俊才就了不得了,纵得你猖狂。”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八佾篇,大致的意思是君子对什么事情都是不争的,如果说有所争,也必然是秉持着君子之道。不卑不亢,不怒不怨,比完之后把酒言欢,方是君子之争。而不是一定争得面红耳赤,跟乌眼鸡似的,那就有失风度了。   即是讲做人,也是讲处事,同时也是借圣人言讥讽杨忠没有长辈的仪范和度量,为了袒护外孙竟然出言刁难小辈。   在场就四个读书人,其他人都是听得一头雾水,只看出薛庭儴并未落于下风,反倒是杨忠气得似乎七窍生了烟。   杨忠也就算了,正在气头上,薛青山父子却不免有些惊疑。   要知道薛庭儴虽是学过四书,却是只懂皮毛,并不懂经义。可方才他连着说了两句话,都是四书中的,且若非懂得经义,又怎能拿出来损人。   难道说有什么人在背后教了他不成?怪不得今日他的表现如此出人意料。   而就在这当头,场中又生了其他变化。   竟是杨忠气怒之下站起想教训薛庭儴,却被薛老爷子以及薛青槐薛青柏给拦住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竟学会骂人。”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不过想来亲家外公是不懂这句话的。”   薛庭儴面上带笑,明明那笑容并无任何不妥,甚至还带着几分腼腆,说话之间也是斯文有礼,却偏偏让人品出几分讥讽意味来。   “懂不懂老子也知道你是在骂人,老子今儿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杨忠挣着扬起手,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徒然响起。   “亲家公!”   却是薛老爷子说话了。   “亲家公,我敬你亲家,可这里却是我薛家!”   薛老爷子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方才因为对方的身份一直容忍,可薛庭儴说的没错,屋里坐了一大家子人,都是姓薛的,万万没有姓杨的来教训人的道理。   一家人再怎么闹都行,可外人插手就是不该。   屋中一片寂静,只有杨忠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个凳子倒地的声音响起,是薛青山站了起来。   这时一直避在屋里的杨氏也跑了出来,又气又急道:“爹,你做什么!怎么喝了些酒,就开始闹腾了。”   她对黑着脸的薛老爷子解释道:“爹,你可千万别怪,我爹他就是这样,一喝起酒来。唉,爹你说你闹腾啥啊?”又去埋怨薛青山:“俊才他爹,你也是,咋就不拦着些,闹成这样。”   杨忠道:“我闹,我闹什么了?!薛连兴,你可别忘了当年答应过我的话。俊才可是你长孙,你就这打算撒手不管了?”   “爹,你快别说了,我搀您下去歇着。”   大房两口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杨忠往外搀,而杨忠似乎也真是醉了,嘴里喊着你就真撒手不管了的话,跌跌撞撞被两口子扶了出去。      因为闹得这一场,接下来薛家安静至极。   周氏本是叫招儿两人去吃饭,两人说是吃过了,便回屋了。   一桌子酒菜,只吃了一半,独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吃着菜并喝着酒,谁也不敢去打搅。   赵氏避在里屋,别看她平时对薛老爷子吆五喝六的,但薛老爷子真发起火来,她也不敢来触霉头。   薛青槐走到桌前坐下,道:“爹,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薛老爷子点点头,却在放下筷子时,又叹了一口气。   薛青槐忍不住劝道:“爹,你也别想太多。”   “你瞧瞧老大两口子,咋就不记恩呢,老二才死了几年,就算孩子不懂事,也用不着这样。”   薛青槐明白老爹说得啥意思,可这话他可不好接腔,只能别别扭扭地道:“说不定大哥大嫂也不知道亲家公会闹这么一出。”   薛老爷子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过狗子也没吃亏,你瞧他把大嫂爹给气的。”   听到这话,薛老爷子忍不住眉眼一动:“倒是随了老二。”   薛青松就是这种性子,平时沉默寡言,可千万别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能让所有人吃惊。   “这一大家子人一直过得和和美美,咋就越来越难了。”薛老爷子唏嘘感叹,可能也是喝了些酒,情绪格外外漏。   薛青槐没有接腔。   良久,薛老爷子才叹了一口气:“让你媳妇把这桌子给收拾收拾,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哎,我这就让她来收拾。” 第22章   二房屋里,招儿去倒了些热水,两人洗了脚后便上炕歇下了。   一张大炕,两个被窝,一人一个。   可招儿今儿却有些睡不着,打从正房那边回来,她的情绪便有些亢奋。   她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也骂过人,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即使薛庭儴背着身,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薛庭儴僵着脊背,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还没跟我说那话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没,就是说让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儿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意思啊,那你直接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呗,还多说了那么些话。”   见他也不答自己,招儿坐了一会儿,也躺下了。   “好了赶紧睡,我不吵你了。”      杨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为正赶着农忙时期,薛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劳作,也没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又充满了平静。   这日,薛庭儴和招儿一大早就去镇上了。   与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这衣裳是招儿连夜赶出来的,因为陈老板说了要带薛庭儴去清远学馆。这趟前去意义非常,自然不能还像以往那般随便。   灰蓝色的棉布长袍,是招儿仿着镇上那些学子衫做的,样式虽是简单,但做好后浆洗一遍,显得格外的笔挺和服帖。薛庭儴虽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这身学子衫,格外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   到了地方,陈老板便带着薛庭儴出门了,招儿则留在东篱居。   两人一路往镇东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静,又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矗立着一座粉墙黛瓦的建筑。   见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筑上,陈老板道:“那便是清河学馆。”顿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于清河学馆后方不远处的一片屋宇:“那里才是清远学馆。”   两人往前走,行经清河学馆,就见这学馆可真是不一般。整个建筑都透露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气质,那门楼巍然耸立,门匾上书着几个金色大字‘清河学馆’,两扇刷着黑油的大门紧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老板道。   随着说话声,两人越过清河学馆,才看见不远处那座明显要破旧许多的小院。   小院严谨而朴素,清水白墙,灰黑色的瓦片。连门匾都要小了清河学馆许多,几个古朴大字书在其上——   清远学馆。   明明不管从什么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学馆许多,可站在那方门匾下,看着其上的字,薛庭儴却感到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小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后悔过。”   陈老板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门。   不多时,一名年迈的斋夫将门从里面打开。   他似乎认识陈老板,并未过多询问,就将两人引了进去。   这学馆看似不大,实则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与一般学馆般无二致,过了影壁后,中轴线上是讲堂,左右各辟两斋,左边建祠以祀圣人孔子,右边的斋舍则是先生坐馆休歇以及藏书之地。   讲堂之后必然有射圃与号舍、厨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为在他那梦里,他在清河学馆里求学数年,不过清河学馆要比清远学馆宽敞气派多了。   陈老板轻车熟路地引着薛庭儴往右边的斋舍走去,到了一间厢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带着薛庭儴进去了。   这间厢房布置俭朴而素雅,迎面中堂画上挂着一幅大字,其上书着‘宁静致远’几个大字。字前站着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蓝色文士衫,头戴方巾。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就见其长眉若柳,面容消瘦,留着几绺胡须。从面相来看是个十分严肃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静而深邃,显然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远学馆的馆主林邈。   “安齐兄,我又来叨扰你了。”陈老板笑呵呵地拱手道。   “墨之贤弟。”   林邈嘴角含笑,显然和陈老板关系不错。两人一番寒暄,陈老板指着薛庭儴道:“这便是我曾与你说得那位后生。”   林邈看了过来。   明明薛庭儴见识也算广博,在那梦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见过好几个,却就是莫名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见过先生。”他双手交合,长揖为礼。   林邈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学馆十日后方开馆,是时你直接过来就是。”   “谢先生。”   陈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见此薛庭儴识趣地说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后,陈老板才道:“安齐兄,难道不信为弟的眼光?我观了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稳,为人勤学刻苦,在读书上颇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个好老师,若是有个好老师指点,想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陈老板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林邈的表现太平淡了。他原以为林邈爱字,看过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游说,怎么也要收做学生才是。   这学生可与学馆中的学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幼童从蒙学开始直至他考中功名,并不止单有一个老师。   蒙学之时,叫蒙师,也就是启蒙之师。业师乃是授业之师,又称经师。授其业者必传其经,传其经者必育其人,所以业师对一名学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另还有人师、座师,这里且不提。   而陈老板所言的‘收做学生’,老师对学生来说,更像是业师和人师的结合体,既要授业,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于对待普通的学生,老师对其是要悉心培养的,算是传承自己的衣钵。   当然,学生相对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不是父子,但胜是父子的关系,在当下士林是十分风行。而士林中人盘根错节的关系,就以此为奠基,逐渐发展成一片参天大树。   林邈失笑:“你倒是对他十分看重。”   陈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记挂你,你当我有那个闲心去管你的闲事。你可别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远学馆再输了……”   接下来的话陈老板未说,林邈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轻叹一声:“事事皆由天定,若现实如此,也强求不得。”   陈老板连连摇头跺脚道:“哎呀,不是我说你,你就这性子最是让人头疼。你和别人论君子之道,可别人却从来不跟你按这个来。这一年又一年皆败于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没有好苗子愿意来此求学,长此以往可该如何是好。”   “墨之贤弟,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这清远学馆的名头可就要败在你手里了。”   语毕,两人皆是沉默。   林邈面露疲惫之色,陈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缓了音调,道:“我是拿你没办法了,反正人我是给你带来了,我真的很看好这孩子,至于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邈点点头:“墨之贤弟,为兄在这里先谢过了,只是收徒之事还是日后再说。你放心,他即入了这清远学馆,我自是悉心教导。”   陈老板也明白他的心结在哪儿,倒也没有强求,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陈老板便出言告辞了。   陈老板从厢房中出来时,薛庭儴也刚回来。   他被斋夫带着在这学馆里四处逛了一逛,看得出这座学馆的年头有些长了,许多建筑上的漆都有剥落,但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见清雅。   像个读书的地方,不像那清河学馆,处处都透露着一种铜臭味儿。   两人相携离了去,路上薛庭儴向陈老板询问束脩之事。   问过之后才知道清远学馆的束脩十分低廉,除了惯例的拜师六礼之外,一年只需一两纹银。   至于平时孝敬先生的节礼,只看家境和心意,送不送都可。另外,关于宿读之事,可选择宿读,也可选择不宿读,只是每日晨读必须到。至于餐饭之事,可选择自带米粮,也可选择每月交纳一定的银钱,由学中供应,都是可商榷。   不像那清河学馆强制要求学生必须宿读,只为了收取那不菲的住宿费及餐饭费用。   据陈老板说,以往清远学馆还有朝廷补贴时,那每年的一两纹银都是不收的,只是后来失了补贴,学馆里几个先生和杂役都要养家糊口,才会收取银两。   陈老板说得语气感叹,薛庭儴心中也感叹着。   在他那梦里,‘薛庭儴’却是整整在清河学馆里读了三年,若是早知道有这清远学馆,招儿也不会为了他的束脩奔波忙碌,当时‘他’被家中放弃也不会那么绝望,而他更不会在清河学馆虚度三年光阴。   幸好现实与梦境终于产生了偏离,莫名的薛庭儴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第23章   吃罢午饭,薛家人都去歇着了,周氏将四处收拾干净,便回了屋。   进门就看见男人歪在炕上,薛青柏今儿在地里干了一上午的活儿,也着实累得不轻。   见媳妇进门,薛青柏道:“累了吧,快来歇歇。”   “累什么,都是做惯了的。”周氏一面说着,一面脱了鞋上炕。她盘膝坐在薛青柏的腿边,按了按他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小腿,有些心疼道:“倒是你,实在做不了就歇一歇,也不赶着你做那一星半点。对了,请帮工的事到底怎么在说,怎么也没见爹说这事?”   薛家有三十亩地,光凭薛家这几个男人可不够用,哪怕是老二薛青松还在时,每年农忙的时候都要在村里请几个帮工。   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能让人一直帮着做,救急不救贫,这道理在哪儿都通用,所以薛家是一直花钱请人的。这事都是老黄历了,按理说早就该有动静,可今年却是出了奇,马上就快播种了,可薛老爷子却一直没动静。   一提这事,薛青柏就愁上了眉头。   他犹豫了一下:“我看爹那样子,莫怕是这回不想请人。”   “不想请人?不想请人,那怎么办?”周氏脸色有些难看起来,“那么些地,不请人难道把人累死不成?”   薛青柏砸了一下嘴:“我想莫怕是家里拿不出这些钱。”   一听这话,周氏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薛桃儿在里屋,早就听爹和娘在说话,她忍不住从屋里走出来,道:“爹,家里怎么可能拿不出来这些钱。一个人一天三十文不管饭,一次请上五个,做五六日也就是不到一两银子的事。再是花钱,难道钱比人还重要?莫怕是因为大房之前闹了那么一场,阿爷还想送薛俊才上学,才会这样。”   “三十亩地,三个人做种,爹这是想把你累死啊!”周氏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四薛青槐虽也帮着种地,可他还有个货郎的事干,做货郎比种地来钱容易,这个买卖老两口是怎么都不会让停下的。而薛老爷子上了年纪,手脚早已不如以往利索,也就是说这三十多亩地,出大力的还是薛青柏。   “说什么胡话,爹不也要下地。说不定这都是我胡思乱想的,爹正打算办这事。”   周氏嘴角噙着冷笑,也不说话。   薛桃儿满脸忿忿。   薛青柏有些不自在地摸摸头:“好了,你们别担心,等下晌我就跟爹提提这事。”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把你给累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仨,你想想二哥二嫂走了,狗儿过得啥日子!薛青柏你别忘了,你也是有儿子的人!”   周氏说完,就拉着女儿进里屋去了。   这还是素来贤惠的周氏,第一次当着薛青柏面前说这么狠的话,他一时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良久才面露了几分苦涩。      下午从地里回来的路上,薛青柏就对薛老爷子提了请短工的事。   薛青柏在家里惯是个沉默寡言的,从来是只干活不说话,第一次在薛老爷子面前说这种越俎代庖的话,大抵也是心里清楚薛老爷子的想法,格外有几分不自在。   薛老爷子看着自己这三儿子。   比起老大和老四,老三要显得老相的多,虽说也是生得身材高大五官端正,脸上却有许多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细纹。   这是在地里久经暴晒下的结果,是皮被晒褪了一层又一层,常年缺失水分的干燥,才生出这种细纹,只要是常年土里刨食的人都是这般。   他整个人黝黑而精瘦,因为刚从地里回来,衣裳都汗湿透了,脸上也是油光四射的。明明现在也才不到三月,常人都是要穿夹衣的。   薛老爷子眼里暗了暗,本就有些微驼的背往下弯了弯。他苦笑了一声:“是爹太天真了,总想着家里不宽裕,自己能干一些是一些,却忘了人也不是铁打的。爹等会就去村里头问问,看哪家有闲人请几个回来。”   一听薛老爷子这么说,薛青柏更是局促难安。他穿着草鞋的脚,在地上踩了踩,又搓了下大掌:“爹,若不行咱们自己就先干着,等干不了再说。”   薛老爷子直起腰来,大声道:“请人。你把牛拉回去,爹这就去村里问问。”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薛青槐挑着挑子从外面回来了。   刚进大门,就撞上几个村里的汉子一面回头和薛老爷子说明天一早就来,一面往外走。互相打了招呼后,他将挑子放进仓房,人回了屋。   孙氏见他回来,就忙去给他打水梳洗。   趁着薛青槐梳洗的当头,她压着嗓子道:“爹下午从地里回来,就去村里请了人,我猜着莫怕是三房那边忍不住了,和爹说了这事。”   薛青槐一面擦身,一面说:“本就该请人,这事三哥不说我也要说,没得把人都给累坏了。”   孙氏啐了一口,道:“这事你可别搀和,只管等着就成,你别看三嫂平时不吭不响的,心里有主意着呢。我就料想她沉不住气要冒这个头,果然没忍下!”   “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就不心疼你男人,那地里活儿难道我就不用干了?”   孙氏当即不说话了。   薛青槐看了她一眼:“不是我说你,把心思都放在正事上,一家人还要非要论个长短,累不累啊你!”   孙氏就不愿意听了:“你当我想这么累,我那是不想得罪你大哥,还打算等毛蛋再大两岁,求了大哥教教他,说不定毛蛋有那个本事,也能考个童生秀才什么的,自然不想把大房给得罪了。”   薛青槐不以为然:“毛蛋念书这事,不用你求,到了年纪自然能进大哥那私塾。”   孙氏送给他一个白眼:“你是蠢啊还是傻,用心教和不用心教能是一样?你瞅瞅大房的俊小子,再看看狗子,同样都是大哥教出来的,为啥狗子就是学得比俊才少?哪个师傅教徒弟不会留上一手,他难道不怕教会了狗子,把俊小子给衬得不显了。”   “可这次却是狗子赢了俊才。”   孙氏一窒:“谁知道他是走了哪门子狗屎运,不中了这么多年,就那一日中了。再说了,就算是狗子,若不是二哥二嫂没了,你当你大哥会用心教他。你看看三房的栓子,年纪可也不小了吧,你大哥总是说他天资愚钝。照我这么看,要不了几年,栓子也要回来帮家里下地干活了。我可不想我毛蛋早早就回来干活,一辈子给人卖劳力,人家还嫌你汗臭。”   一听这话,薛青槐的脸色当即暗了下来。   孙氏这话算是戳中了他的心思,其实薛家几个兄弟,除了老三薛青柏为人木讷了些,其他三兄弟脑子都不差。   薛青槐比薛青山小了十多岁,当他开始懂事时,大哥就是爹娘的心尖尖,每日只用在屋里看书做学问,什么活儿都不用干。   没人知道薛青槐曾经也很想读书的,小时候帮家里放牛,他不止一次借着机会去邻村的私塾偷听塾师给学童讲课,可他知道他是不可能读书的,家里已经供了一个,再也供不起另一个。   二哥早早就学了木匠的手艺,三哥一心扑在地里,他不想种地,就选择了当个货郎。其实这样也挺好,有一份手艺在,总算是有一份安身立命的本事。   一晃这么多年,他成家有子了,难道以后也让儿子踏上自己的后尘?   “不是我说,大哥大嫂的心眼未免也太多了。那天借着杨家老头闹了那么一场,这两天俊才又在屋里闹小病,照这么看你爹说不定想把俊才也送去,若不然何至于连几个帮工都舍不得请。”   薛青槐恍过神儿来,失笑道:“家里哪有那个余钱。”   虽是薛家的家是老两口当着,可每年地里出多少粮食,交了税子又能落下多少,还有他这货郎买卖的能赚多少,薛青槐都是门清。   其实若只是供两个孩子,以薛家的家底是够的,可还有个薛青山。薛青山去清河学馆学了五年,之后隔三差五总要从家里要些钱说是外出交际,有个金山银山也被他掏空了。   “没有余钱,难道不能卖地?地不就是钱!”孙氏脱口说。   薛青槐斥她:“快别胡说,我爹不可能卖地的。”   地可是庄户人家人老几代人的依仗,不是到了家里快饿死人的时候,是没有人会卖地的。   孙氏嗤笑:“我看难说。我这几年也算看透你大嫂大哥了,他们的心眼多得像那马蜂窝,你当杨家老头那场闹腾是白闹的,等着看吧,后面还有幺蛾子!”   薛青槐心里有些烦躁,不耐道:“就你事多,没影儿的事都能被你说出个事来。”   孙氏拿眼睛瞪他:“不是你家里人个个心思多,你当我愿意这么累?!我这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咱儿子!什么时候能把我们分出去,我清闲,你也清闲了。不过就照现在这情形看,还有的熬,既然都让我熬着了,凭啥不让我说。我说着,你听着,不愿听也得听。”   外面周氏叫吃饭,孙氏斜了男人一眼就出去了,薛青槐却是叹了一口气。   孙氏虽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到底也算是识大体。若是不识大体,估计家里早就闹得不成样子了。   吃饭的时候,饭桌上的气氛十分沉闷,都是只埋着头吃饭不说话。   赵氏吃了几口,突然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你这是去干啥?饭都不吃了?”薛老爷子问道。   “我去看看俊才,这孩子打小身子骨就壮实,这次却病成这样,几日都吃不下饭了,我去给他下碗鸡蛋面。这孙子你不心疼,我心疼!”话说到最后,赵氏语气难掩激愤,她摸着腰间的钥匙,就往里屋去拿白面了。   白面在薛家可是细粮,赵氏一般都是锁在里屋的柜子里。   “你……”   杨氏忙站了起来:“娘,快别麻烦了,给他下什么鸡蛋面啊。这白面可是细粮,大伙儿都还没吃,没得给他开小灶的理儿。”她对里屋的赵氏说,边为难地看了看其他人。   “我说下就下,俊才病成这样了,吃碗鸡蛋面碍着谁了。谁有意见,让他来跟我说!”   不多时,赵氏端着一个碗从里面出来,杨氏尴尬地笑了笑,忙跟了上去。   晚饭很快就吃罢了,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残局,其他人则各回各的屋。   灶房那边,婆媳俩搭手做了碗鸡蛋面,赵氏亲自端去了东厢。   东厢,薛俊才单独住着西间。   这里本是薛青山的书房,后来薛俊才大了,就专门辟了一块儿用来建炕。四四方方一间屋,临窗是大炕,挨着墙边摆着书橱和书案等物,另还有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却是薛青山为了附庸风雅从外面买回来的。   炕上,薛俊才满脸苍白地躺在那里,嘴唇干涸。见赵氏来了,他忙从炕上撑着坐了起来,叫了声阿奶。   这声‘阿奶’叫得赵氏眼泪当即就出来了,抚着他头道:“快起来吃碗面,再是不想吃也要多少吃点儿,养好了身子才有力气读书。”   薛俊才面露一丝痛苦之色,低声道:“就算养好身子,我也读不了书了。”   赵氏拍了他一巴掌:“尽胡说,什么读得了读不了。还有你爹,怎么会读不了书。快起来吃面,这可是阿奶亲手给你做的,里面打了鸡蛋,可香了。”   “阿奶,孙儿不孝,可我实在吃不下,我只要一想到……我本来想得好好的,好好学上一年,到时候下场考个秀才,替您替爹替阿爷扬眉吐气的,可……”   杨氏站在一旁呜呜的哭了起来,赵氏也是心如刀绞。   薛俊才是她第一个孙子,也是她亲手从襁褓中带大的孙子,打小她就疼薛俊才。整个薛家谁不知道薛俊才是赵氏的心肝宝贝疙瘩肉,谁惹谁倒霉。这次若不是事情闹太大,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插言的,还指不定是什么样。   “你别急,先吃面,总会有办法的。”   ……   赵氏回来,薛老爷子正盘膝坐在炕上抽旱烟。炕桌上放着一个水盆,水盆里温着一碗饭。   “快吃点,去干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赵氏走到炕沿坐下,也不出声。薛老爷子见她不动,又道:“这又是咋了?饭都不吃了?”   “你说咋了,你说我这是咋了?你都不去看看俊才现在成啥样了,不是你孙子,他不是你孙子是不是?”吼了两声,赵氏撩起衣角擦起眼窝来,边哭边道:“你这个狠心的,我说我去找那小崽子你不让,可你瞅瞅俊才,我孙儿多孝顺啊,都病成那样还口口声声要给家里扬眉吐气。你就为了你那张脸活吧,咱自家的钱给谁花不给谁花,还不能自己做主了?   “俊才做学问做得多好,谁不夸他出息,老大也说了去学馆学个一年半载,下场拿个秀才肯定没问题。如今这一切都被那小崽子毁了!让我看那两个秀才公就是故意打压我俊才,那个老秀才可是郑里正请来的,谁知道他们是向着谁的……”   这话让薛老爷子眉心一跳。   他也曾去和族长说过这事,族长却是让他别想多了。可与突然仿佛开了窍的薛庭儴相比,薛老爷子肯定是看中薛俊才的。   这是多年来根深蒂固的思想,也是因为薛俊才是长孙,是以后薛家立门户的人。难道真因为这次输了,就真不供他上学了。   可上学却是要花银子的,钱怎么来?   赵氏一面哭一面嘴里抱怨着,薛老爷子却不说话,只是一口比一口狠地吸着旱烟。   把一袋子烟叶抽完了,他才恍然醒过来,一把将烟袋扔在炕脚,脱了脚上的鞋,侧身歪在炕上:“睡觉!”   赵氏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却也不敢再吭声了。      东篱居,陈老板翻着手里那一叠宣纸,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   “很不错,字比之前更精进了。”   薛庭儴谦虚地说:“也是写多了的缘故。”   陈老板吩咐阿才去柜台里取了一两银子给他。   “再过几日便是学馆开馆的日子,你是时可别忘了去。拜师六礼别忘了,至于束脩,若是手头上不宽裕,缓缓也并无不可。”   薛庭儴还没说话,招儿已经在旁边说上了:“陈叔,你就放心吧,这清远学馆又不是那死要钱的清河学馆,咱手里的银子够给束脩。”   陈老板点点头,对薛庭儴道:“至于我这里,还有不少抄书的活计,价钱给你优厚。你带回去抄,或者在店中抄都可,当然若有空闲前来,这里的书也任你看。”   “谢谢陈叔了。”   “谢什么,反正雇谁不是雇,你的字写的好,说起来也是我占了你的便宜。”陈老板是个明白人,清楚读书人都有自己的傲气,才会这么说。   不过薛庭儴却是真把这份恩情给记在了心里。   之后他又在陈老板手里接了个抄书的活儿,才带着招儿踏出东篱居。   两人一路向前行去,快走出南市时,他突然拉着招儿改了道。   “咋了?这是去哪儿?”   薛庭儴也不说话,就是拉着招儿走,直至到了上次两人吃面的面摊,招儿才明白过来。   “老板,来两碗揪片,多要浇头。”   他择了一张干净的空桌坐下,见她还站在,拉她坐下来。   “你还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少年的表情很认真,招儿莫名的眼热了一下,笑嗔道:“你这才挣了多大点钱,就这么胡吃海喝的。”   薛庭儴眼神暗了暗,招儿却还没自觉,嘴里念叨让他有钱了就收着,马上去学馆上学了,免不了有花钱的地方,自己买点啥都方便之类的话。   说了半天,也没见对方有点动静,招儿才抬头去看他,果然见小男人一副生气了的模样。   其实薛庭儴生气并不明显,让外人来看可能就是一种面无表情。只是招儿太熟悉他了,所以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   瞧瞧他,嘴唇微抿着,腮帮子不自觉鼓了一点点,还用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她,不是生气了是甚!   “怎么又生气了?”她口气充满了无奈。   他还是不说话,她只能凑到近前来:“我又说啥话惹你生气了?好好好,我错了还不成。”   他抿着嘴角:“我说了挣了钱带你来吃的。”   就是因为这生气?   招儿还在发愣,他又道:“我是你男人,我带你出来吃饭是应该的。”   这话说的,招儿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半响才结结巴巴道:“狗儿你咋了?怎么说起这了。”   薛庭儴微微眯了下眼,瞅着她:“难道我不是你男人?”   呃……   “难道你没把我当成你男人?”   “难道你其实不想给我当媳妇,心里有别的男人了?”   这一连串追问直接让招儿不知该怎么答了,脑子里乱成一片。   “停停停,你胡叨叨啥啊!”她努力地组织了下语言,才道:“不就是吃碗揪片么,怎么就扯出这么多事来。瞧,揪片来了。”   话音刚落下,老板就端了两碗热腾腾又散发着香气的揪片来了。   “别动别动,小心烫着,两位客官慢用。”老板将揪片放下,又说了句桌上有蒜有醋,需要的话自理,就离开了。   “快吃吧,糊了就不好吃了。”招儿一面说,一面将其中一个碗里放了些醋,推到薛庭儴的面前。   薛庭儴吃面喜欢放些醋,不要太多,他怕酸,但也不能太少,会没醋味儿。当年裘氏还在的时候,都拿捏不住儿子的口味,也就招儿能拿捏得准准的。   这个口味跟着薛庭儴很长时间,可自打招儿死了,他就再也不吃醋了。   因为没了那个能帮他放醋的人,他也曾试着自己放过,可每次都是以酸得呛人作为结局收场。   心里想着这些,薛庭儴的心突然一下子就平静下来。   她没有死,其实这样就挺好,他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让她明白他是她男人,而不是她弟弟。   “你也吃吧。”薛庭儴从竹筒里抽出两双筷子,递给招儿了一双。   招儿偷偷自下面瞄了他一眼,终于松了口气。   他终于不生气了,这怪脾气真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长大了都不改!   她心里一面无奈地想着,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   两人吃罢面,薛庭儴叫来老板会账。   他将那一两银子递给老板,胖胖的面摊老板一脸为难。原来小面摊上很少收到银子,都是用铜钱来付账的,老板根本没零可找。   薛庭儴愣住了,他竟是忘了这茬。   正当招儿想掏铜板出来付时,他突然说了一句等等,从腰带里掏出几个铜板,不多不少正是八个。   正是那日第一次去东篱居,招儿临走时给他的。本想着用自己挣来的钱请她吃面,谁知道最后还是用了她的钱。   离开面摊后,薛庭儴问道:“你还想吃什么,咱们去买。”   招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吃什么啊,我这会儿都要撑的不行了。”   他也不说话,就拉着招儿一路去了东市。   这家铺子买点果子,那家店里买些油糕,又买了些花生芸豆啥的,一共六七个纸包绑在一起,全是招儿爱吃的。   有着之前的经验,招儿也不敢说他乱花钱的话了。   就这么一路拎着这些纸包,跟在他背后走着,招儿感觉心情怪怪的,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在心里蔓延。   半晌,她才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是小孩的脾气!      晚饭吃罢,薛老爷子留薛青山兄弟仨说话。   这一看就是要说什么事,孙氏惯例找借口留下了,于是周氏也没走,杨氏一直坐在薛青山身边没挪地儿。   至于小辈们,都让回屋了。   薛老爷子惯例是抽了一锅烟,才将事情大概说了一下。   “爹,你说啥?要卖地?”   是薛青柏的声音。   二房屋里,招儿听到这个声音忍不住看了薛庭儴一眼。两人也没说话,就在屋里静静地听着。   正房里,薛青柏激动地说:“爹,做啥就到了要卖地的地步,地可是咱们庄稼人一辈子的生计,是人老几代人的依靠。地卖了,咱吃啥喝啥用啥啊。”   薛老爷子抬手打断他:“老三你先别激动,先听爹说完,我是这么想的。”   说是这么说,他却又开始往烟锅里塞烟丝,点燃了深吸一口后,才道:“我想俊才也不容易,学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却又不学了,总是有些可惜。就想着送他去那学馆读一年,甭管好歹读了一年,老大说以俊才的学问,读一年就能下场。若是俊才真中了,以后咱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那狗子呢?”   “狗子自然也去。”从始至终,薛老爷子就没有想不让薛庭儴去的想法。全村的人都看着,他可没脸出尔反尔。“所以我才想卖地,咱家的情况你们兄弟是知道的。送一个去都勉强,送两个去可没有那么多银子。”   顿了顿,他继续说:“也不是都卖了,就卖两亩,凑够狗子和俊才进学这一年的花销。咱家这么多地,卖两亩地不算伤筋动骨。”   “可不管是卖一亩还是两亩,他总归是卖地。爹,到时候村里人该怎么看咱家。”薛青柏说。   “什么怎么看不怎么看的,我卖地供孙子读书,还用着跟谁说不成。”别看薛老爷子嘴硬,他能说出这种话就说明他其实很在意。   在乡下,卖地可是十分丢人的事。   “反正这事跟你们说了,这两天我就去找卖主。”   见薛老爷子如此坚决,薛青柏憋着气问道:“那地咱们都耕了,现在拿去买,那咱们之前的力气不都白费了。”   “就是啊,大哥,你看爹为了送俊才读书,都要卖地了,你就不说句话?”孙氏在后面掐了薛青槐几下,他都不说话,自己忍不住出声了。   薛青山闪烁其辞:“你看这,这不是爹的主意么。”   “大嫂,你也不说话?这地现在卖了,以后再想买回来可买不着。”   余庆村附近的地是有数的,这些年能开的荒都开了,地就这么多,人口却是年年在涨,谁家有地也都是攥紧在手里不愿拿出来。如今薛老爷子说要卖地,放出风声,就有人来买了。   可卖容易,再想买回来可得看运气了。   杨氏眉眼低垂道:“地是死的,人是活的,等俊才中了秀才,再多的地都能买回来。再说了这不是爹的主意,我一个妇道人家,在家里也说不上话。”   见大房两口子安坐在一旁,自己等人倒是像乌眼鸡似的计较,孙氏一口气儿堵在心口里就出不来了。   她冷笑道:“大哥说俊才读一年就能下场了,那大哥还说自己一定能中,我看这么多年也没见中。若是读一年不中,后面还读不读了?继续读下去,是不是还要卖地?”   薛青槐拉了她一把:“你说啥呢?”   “我说啥,我说话!凭啥一家子就得啥都紧着大房,地是三哥和咱家种着,你每天还要出去卖货,合则大房一家子啥都不用干,要花钱的时候嘴巴一张钱就来了,没钱就没卖地,这薛家可不止大房一家人!”   “老四媳妇!”薛老爷子拍了拍炕桌。   孙氏一把挥开薛青槐拉着自己的手,尖声道:“我算是受够了,想卖地可以,爹咱们今儿把明白话说说。狗子就不提了,我这人虽小心眼喜欢和人计较,可也听毛蛋他爹说了,当年二哥靠着木匠手艺没少给家里挣钱,家里有几亩地都是靠那会儿二哥挣得银子添置的,二哥二嫂走后,狗子也没咋花家里的钱。   “狗子若是进学我没意见,这是家里该给的。可就说大房吧,大哥读书花了多少钱咱不提,那是老黄历。现在就说俊才,是不是俊才今天读书没钱,家里可以卖地去供,那等毛蛋以后上学若是也没钱,家里是不是也卖地给供!”   她没等薛老爷子说话,又道:“对了,不光咱毛蛋,还有三哥家的栓子。都是孙子,一碗水要端平,只要爹你今儿说了以后毛蛋上学没钱家里也给卖地供,我二话不说什么意见都没有。”   薛老爷子诧异得到旱烟都掉了,烟锅儿里藏着暗火的烟丝滚了出来,烫得他连连去拍裤腿。   他气得手直发抖,瞪着薛青槐:“老四,你管不管你媳妇,管不管?!”   薛青槐去拉孙氏,要将她拽回房,孙氏硬拼着就是不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就不起来了:“我今儿就等着爹一句话,爹你就给句明话吧。”   “你闹什么,快跟我回去!”薛青槐吼道,又去拽她。   孙氏一把拍开他的手:“你孬我可不孬,薛青槐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你当老黄牛为家里卖命,好的没有你一口,钱你也花不着一分。你看看大嫂穿啥我穿啥,我咋就摊上你这样的男人了!”   她一面骂,一面就哭了起来,又对周氏喊:“三嫂,你说句话,难道你愿意继续过这样的日子?我承认我平时挤兑你让你多干活不对,那是我气不过。凭啥有的人坐在那里当少奶奶,我们就是老奴才的命,她不干我也不干。可今儿这事关系咱两家,你说句话!”   周氏紧抿着嘴角,薛青柏下意识拉了她一把,可还是没拉住。   她往前走了两步,抿了抿鬓角边的碎发,一贯低垂着眼帘:“大哥说俺家栓子天资愚钝,认得几个字也就算了,我也没指望栓子以后能有多大出息。就一个,四弟妹说的一碗水端平,若真是为了送俊才进学卖地,爹你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你要什么说法,这地这家都是老子的!”薛老爷子脸涨得通红。   “这地确实都是爹的,可这地平时却都是栓子他爹种的多。栓子他爹没本事,不像大哥会读书,不像四弟会卖货,浑身的力气就往地里使,跟侍候孩子似的天天侍候着。爹说要送俊才去上学,说卖地就要卖地,爹你就不考虑栓子他爹的心情?”   薛青柏蹲了下来,偌大一个男人,委屈得像个孩子:“爹,那地不能卖!”   “老三!”   “当然,您老若是要卖,咱也拦不住,但咱们提前先把话说清楚,要卖就卖大房的地,咱另外三房的地不能卖。”   不像孙氏,周氏的情绪并不激动,甚至是极为冷静的。她能说出这番话来,显然是在心里头想了很久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周氏心里清楚儿子不是个读书的苗子,既然不能读书只能在家种地。儿子以后要娶妻,女儿以后要出嫁,这都需要钱,可薛家的钱却从来花不到其他三房身上,都是流向了大房。   诚如孙氏所言,谁也不想当老奴才一辈子侍候别人,可周氏毕竟是儿媳妇,她在薛家根本说不上话。可她也不是泥人,也是有自己想法和心思的,忍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忍到极致了。索性今儿孙氏先冒头了,就借着机会把事情掰扯清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氏还是垂着头:“儿媳没啥意思,人多分家,树高了分叉,父母在不分家,这些道理咱都懂。可这家早晚都是要分的,就是现在不分,以后也是要分。既然要分,自然四房各一份,没有哪一房独占的理儿。   “之前四弟妹说了这么多,儿媳也就不重复了,这每一房各有子女,各是小家,都要养家糊口,儿女都要成家立业。爹你想供大哥,哪怕是供俊才,咱都没啥说的,但要供就紧着大房那一份,其他三房的还是不要动的好。”   薛老爷子怒极反笑:“你这是把家都给我当了,我和你娘还没死呢!”   薛青山站了出来,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老三,你管不管你媳妇!她这是在做甚,是在大逆不道!”   杨氏也一改之前的模样,连声斥着周氏说她竟然挑唆家里不和。   孙氏帮腔:“三嫂说得我赞同,卖地我没意见,要卖就卖大房的去。到时想怎么卖怎么卖,我们二话没有。”   “老三、老四,你们也是这么想的!”见下面闹得不可开交,薛老爷子仿佛一下老了十多岁,问着薛青柏和薛青槐。   “我……”   兄弟两人互相看了看,却是嗫嚅着不吱声。   这时,门外走进来两个人。   却是薛庭儴和招儿。   正房这边闹成这样,两人站在门外已经听了好一会儿了。   “狗儿……”   招儿不知小男人想做甚,忍不住拉了他一把。薛庭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才上前道:“爷,我有话想说。”   他的突然插言,让大家都看了过来。   “孙儿方才在外面也听了几句,三婶和四婶话说得在理。”   不待薛老爷子和薛青山说话,他又道:“孙儿也在念书,以后花的也是家里的钱,若是家里有钱也就罢,偏偏没钱。大哥学了这么多年,不让他学,总是有些可惜。可孙儿也想学,又做不来孔融让梨之举。   “栓子今年八岁,毛蛋四岁,总不能两个大的学了,两个小的不让学,小姑马上就要出嫁了,再过两年桃儿姐也要说人家,都紧着要用钱,可给谁用不给谁用怎么说?给谁用了,都难免让用不到的人心中不平,与其家里因为这些事生了矛盾,不如早早的把家分了。”   一听这话,招儿当即不拽薛庭儴了,老老实实站在他身后听着。   薛老爷子正想说什么,被薛庭儴打断:“爷您听我说完,村里确实有父母在不分家的说法,这种时候分家外人也难免会笑话。可以只分家,但人不分开住,各房管各房花用,至于其他还像平常那样。”   “那家里的地谁去种,你种?”薛青山冷笑地看着他。   薛庭儴微微一笑,成竹在胸:“自己种,或者佃出去都可。也可以像以前那样,由爷和三叔四叔种着,不出劳力的人给粮食或者给钱。外面是啥价钱,就按照什么价钱,谁也不吃亏。”   “那你还想不想去镇上学馆了?分家了,谁供你上学?”   这事可吓不着薛庭儴,他神色淡淡道:“既然都分家了,自然各安天命,怨不得人!”   “你小子倒是一套一套的,老子不同意!”薛青山呸了一口骂道道,显出他真实的本性。   他万万没想到他本是打算施压给薛老爷子,让其想办法送俊才上学,竟会变成分家这种闹剧。   薛青山有自知之明,他打小就没下过地,杨氏更不用说,是个妇道人家,儿子还要念书,分了家地里活儿谁干?再说了,他还想着老四做货郎挣得那些钱,光靠地里产出的那些死钱可不够大房的花销。   薛庭儴的说法,让周氏和孙氏的眼睛都亮了。之前她们只想到要卖地就卖大房的,万万还没想到还有这种办法。   周氏想得是以后能自己当家了,孙氏想的则是靠着男人卖货,家里再种几亩地,赚来的钱都自己花,那日子过得不要太美。   孙氏一拍巴掌,道:“狗子这办法好,这种办法面面俱到,谁也说不出什么。”   “老三、老四,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同样的话,薛老爷子已经问了第二遍了。   他一双老眼紧紧地逼视下面两个儿子,只要薛青柏和薛青槐不点头,两家的妇人是翻不起什么风浪的。   “他爹!”周氏看着薛青柏。   “槐哥!咱自己当家了,到时候可是想送毛蛋去哪儿上学,就送他去哪儿。”   两个男人都是面露挣扎之色。   良久,薛青槐抹了把脸,上前了一步:“我觉得这法子也不错。”   “老三,你呢?”薛老爷子的手下意识攥紧了烟锅,明明那烟锅十分烫手,他却没感觉。   薛青柏连头没敢抬,声如蚊吟:“要不,就听孩他娘的吧。” 第24章   屋里是一片死寂,薛老爷子面如死灰,翕张了下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青山涨红着脸,破口大骂:“好你个老三老四,翅膀长硬了是吧?你们就不怕把爹气坏了!还有你,你这个臭小子,毛都没长齐,竟敢挑事生非!你的书都读到狗肚里去了?哪里都有你,若不是你,家里何至于闹成这样!”   他伸手就想打人,招儿一把将薛庭儴拉开,钳住他扇过来的大掌。   “大伯,说话归说话,怎么动起手了,你可是读书人!还有什么叫做因为狗儿家里才会闹成这样,家里为啥闹成这样,难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薛青山个头高,再加上这些年有些发福,显得又高又壮。像招儿这种小身板站在他面前无疑是螳臂挡车,可偏偏他一个大男人,竟是连摆了几下都没能撤开:“撒手!你算个什么东西,薛家什么时候轮你说话了!”   招儿冷笑:“我什么东西都不算,就一点我从不心安理得花别人辛苦挣来的钱!”   “你……”   “好了,都给我闭嘴!闭嘴!”薛老爷子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喝着,炕桌被他拍得砰砰直响。   下面一片安静,炕上的薛老爷子僵硬得像块儿石头。   好半晌,他才有了动作,动作十分缓慢地从烟袋里掏出烟丝,塞进烟锅里点燃。   招儿扔开手,薛青山连忙将手缩回来。他吸着冷气,撩开衣袖,果然他手腕的下方竟多了几个通红的指印。   这死丫头力气是打哪儿来的!   薛老爷子连着狠吸了好几口烟,才平静下来。他目光沉痛地看着面前这些人,这些人都是他的儿孙,可如今却为了银子闹成这样。   到底是谁的错?   薛老爷子有些恍然。他承认家里是偏着大房了些,可大房是家里立门户的,山子打小又聪明,读书也好,更不用说俊才了,从小就被人夸。   寒门小户要想出人头地,只能是拼了全家的力去供一个人,当年他爷就是这么出来的。后来考中了秀才,造福了整个薛氏一族的人,他一直觉得自己没错,可如今却是不那么肯定了。   一时间,薛老爷子心绪纷乱,有许许多多的画面闪过他的脑海。   有老大初蒙学时的喜悦,有他考中童生的自豪,有长孙显出超人一等的聪慧,自己感叹后继有人;有老二一闪即逝羡慕的眼神,有他临死前隐含着担忧与不甘的脸,还有很多很多……   而这所有的一切,再度定格,成了下面这几张心思各异的面孔。   薛老爷子又翕张了一下嘴,他听到一个沙哑而干涩的声音:“好,你们要分,就给你们分!”   “爹!”薛青山不敢置信道。   杨氏也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看自己男人,又去看薛老爷子。见薛老爷子的模样实在不像是说笑,她突然有了动作,往里屋仓皇喊道:“娘,你不管管?!”   薛老爷子突然感觉到一阵难以忍耐的烦躁,怒喝道:“你给我闭嘴!这家还是老子在当!”   当即所有人都不敢出声了,里面被掀起的门帘子又放了下来。   “说吧,你们想怎么分?”   三房和四房的人面面相觑了一下,又去看薛庭儴,不过这次薛庭儴没说话了。   孙氏怕事情又黄,上前一步道:“就照狗儿方才说的那样,把家里的地分一分。对了,还有房子,各家就是各家的。”   招儿突然说话了:“那咱家的房子怎么办?是住现在这个,还是搬回以前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了,二房现在住的屋并不是二房的。   薛家的房子和乡下的房子都差不多,大体呈三合院的形式。正房三间是薛老爷子和赵氏以及小闺女薛翠娥住着,另有一间屋是粮仓,用来放粮食以及一些比较贵重的东西。   左右各是东西厢房及灶房、牛棚,仓房,猪圈、鸡舍和菜地等则在后面。   以前薛家的房子是够住的,可自打薛青山兄弟几个成亲后,又各自生了孩子,薛家的房子就紧张了起来。   那时候薛家家底还算殷实,老大薛青山成亲的时候加盖了一间屋,老二薛青槐成亲的时候也给盖了。等老三成亲的时候,这时薛家的银钱已经开始紧张起来,就说缓缓再盖。   这一缓,就缓了这么多年。   当时二房两口子走的时候,薛青槐还没成亲,自己住了一间屋。   等他成亲后又生了毛蛋,一间屋已经不够住了,就由薛老爷子做主将二房的屋子换给了四房,二房两个孩子搬进了那一间屋里去。   这么换换倒也能住,可既然扯上分房子,自然要把话给说清楚了。   听到这话,孙氏的脸色当即就不好了起来。   杨氏讥讽地勾了勾嘴角,狗咬狗一嘴毛。可还不待她笑容收起,就见孙氏一咬牙道:“招儿,你若是要这房,四婶还你就是。”   自此,招儿倒是对孙氏有几分改观。   别看孙氏平时巴结大房,又喜欢挤兑其他两房的人,可论起大是大非,今天也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招儿摇了摇头:“四婶,我不是想管你要房。既然说起分房子分地,总要把说清楚了。你家人口多,我们也不要你那房,但屋后面那片地要给我们一块儿。”   屋后面那片地是薛家早就置办下的,村里这种宅基地并不贵,拢共两亩多,也就花了二两多银子。薛家早就说要盖房子,可年年说要盖,年年手里没余钱,那地就空在那里做了菜地。   “这——”孙氏犹豫道:“房子和地哪能一样算?”   “四婶,我就要地,不要房子。反正我和狗儿现在也用不上,等以后有钱了咱们自己盖就是。”   “那行,就当四婶四叔占了你的便宜,那地按理说是一家一块儿,咱四房那一块儿就让给二房,等哪天你们起房子的时候,我和你四叔都去给你们帮忙……”   “再给二两银子。”薛青槐突然插口道。   孙氏闻言,愣了一下,旋即咬牙道:“行,再补二两银子,等我和你四叔手里有钱就补给你们。”   招儿忙拒道:“不要银子,哪能要四叔四婶的银子。”   “这必须给,听四叔的。”薛青槐坚决道。   这么一说,招儿也不好再推了,只是默认下来。   这边两家你来我往的说话,那边薛老爷子脸色难看的吓人。   儿大不由人,分吧,早分早好!   “还有其他别的没?”   “家里的牛、猪、鸡这些牲畜……”   薛青槐拉了孙氏一把,道:“这些东西就算了。”   “没牛,种地时咋办?”   “家里就一头牛……”   炕桌被薛老爷子拍得砰地一声响:“你们说完了没?说完了,现在我来说。”   他撑着炕桌,坐直了些:“我和你们娘还没死,翠娥年底出嫁,嫁妆还没置办。按老规矩我和你们娘是要跟着大房的,可我们两个老东西还要吃喝,所以家里的地不是分成四份,而是五份儿。”   “家里一共三十二亩地,按五份来分,一家六亩,多出来的这两亩给二房。老二和老大年纪挨得近,当年早早就下地帮家里干活了,后来又学了个木匠的手艺。他手艺好,十里八村都有名,也给家里赚了不少钱,咱家后来添置的几亩地,老二是出了大力气的。   “至于我和你娘分的这六亩,我们没死就在我们手里,我们死了拿出来四家平分。家里的牛算是公用的,那两头猪还小,等年底杀了分肉。鸡也这么分,想放在一起养就一起养,不想放在一起,就各养各的。口粮的话,都给够吃到今年收成。”   说是都想分家,可真当薛老爷子跟算账似的说起这些,所有人心里都不好受。   “不过先说一点,既然你们闹着要分家,各房以后的婚嫁之事,我和你娘就不管了。”   孙氏陪笑着:“自然不能让爹娘再管了。”   “至于翠娥,她出嫁的时候,你们当哥哥嫂子的,有心就给添点,没心就算了。我和你娘有这六亩地也不用你们给什么奉养,等老了干不动了再说。”   这时,里屋的门帘子突然被掀开,从里面冲出来一个人。   正是隐忍已久的赵氏。   “凭啥不要奉养?养了这么大的儿子是白养的?个个都是吸血的水蛭,是白眼狼!现在倒跟老娘算起账来了,老娘生你们一场的账算不算?把你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算不算?现在长大成人了,要跟家里分家,分了家里的东西不奉养爹娘,老娘能饶得了你们,祖宗也饶不了!”   赵氏这番话实在太尖锐了,说得薛青柏兄弟两个都是羞愧地低下头,也不敢说话,心里翻腾着各种情绪,简直是五味杂全。   薛青柏历来是几个儿子中最孝顺,也是最听父母话的。听到这些话,心里颇不是滋味,十分后悔怎么就开了这个口。   “娘,要不咱们……”   周氏的声音徒然响起,打断了他:“娘,咋不给,爹就算说不给,咱们也要给的!村里的惯例咋给,我们就咋给,别看我们分了家,但是还在一块儿住,以后还是一样孝顺您和爹。咱们之所以要分家,可不是不想孝顺爹和您,不过是家里不富裕,紧着谁不紧着谁着都是问题,您说是不是?”   这些话成功让薛青柏住了声。是啊,奉养爹娘是理所应当的,可没有弟弟奉养大哥一家子。   “说白了,你们几个就是嫌老大家的花钱多了!”赵氏冷笑。   下面几个人都不吱声,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还用明说。   赵氏笑得更冷:“行,你们有本事,你们想自己过。你们嫌老大家的花家里钱了,那老大家以后若是有了本事,你们可千万别上来死皮赖脸的再贴上来。!”   赵氏的话,让所有人都尴尬。   杨氏在一旁假惺惺地道:“我们俊才可没有本事,当叔叔的和当婶儿的都瞧不上咱,以后又怎么可能会来沾我们的光……”   话都说成这样了,再不吭声可就成死乞白赖想沾别人光了。   招儿冷笑道:“大伯母你尽管放心,以后就算我跟狗儿穷得要讨饭,也不会上你家来讨。”   周氏也道:“大嫂你放心,咱们清楚自己是什么命,一辈子就是土里抛食的泥腿子,改不了的!不想发达,也没那个命发达。”   见此,孙氏自然不能再沉默了。说白了,现在三房就是一条绳上蚂蚱的,她就算再怎么势利,也没脸在此时装死。   她正想说什么,一声轰天巨响徒然响起。   却是薛老爷子将炕桌给掀了。 第25章   炕桌从炕上滚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幸好这炕桌是薛青松当年做的,自己亲自进山找的木头,料都是实打实的,才没被砸烂。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你们都在说什么!都在说什么!都给我闭嘴!”   薛老爷子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都抖了起来。哪怕方才说要分家时,他都没这么激动,足以证明此时的他是多么恼怒。   他目光沉痛地看着下面一众人,突然一屁股坐回了炕上,无力地挥挥手:“都回屋去吧,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爹,那地契?”孙氏犹豫道。   不待薛老爷子说话,薛青槐一把拉着她,将她往外面扯:“行了,你够没够,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还能少了你的?!”   一屋子人都散了去。   谁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所有人心里都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感觉,明明想了很久的事终于成了,却没人开心。   薛庭儴很沉默,招儿见他这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回了屋后就歇下了,一夜无话。      晨光熹微,天方破晓。   薛家的人都起了,可院子里却寂静得有些怪异。   没有人说话。   明明各种做事的动静不断,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还是如同以往一般,该做饭的该做饭,该牲畜的喂牲畜。吃罢早饭,薛老爷子将一家子叫齐了,让赵氏把装地契的箱子捧了出来。   薛家的地当年都是一亩两亩这样买下来的,地契分了好些张。也幸好是这样,不然还要上县衙门去分割,去县衙割地自然要经过里正,如今一来这事就瞒不住了。   薛老爷子将地契分了分,每家都是六亩地,就二房多了两亩。   各房分别上前拿了地契。   轮到薛庭儴的时候,薛老爷子突然道:“按理说你去学馆,家里要给你出银子的,可昨儿你即说各安天命,以后可千万莫怨家里。”   说是不怨,可薛老爷子话音里多少是有些迁怒的。终归究底,此事因薛庭儴所起,若不是他闹得这一出出,家里何至于变成这样。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这事怨不得二孙子,可突然好好的一大家子变成这样,完全颠覆了他一家人和和美美同甘共苦的想望,极端痛苦之下,会迁怒也是正常。   “孙儿不会怨的。”   看着这个瘦弱的孙子,薛老爷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他嘴唇翕张了好几下,又伸手从箱子里摸出了一个破旧的荷包。   “别说我这个做爷的厚此薄彼,既然当初当着里正和族长面都答应了,自然要说到做到。这点儿银子是早就攒下的,也是家里仅剩的银子,如今都给你,也够先上一段时间。至于以后——”他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就各安天命吧。”   薛庭儴接过那荷包。   一屋子的人,眼睛都看着这个荷包。   尤其是大房两口子,看似镇定,实则眼睛仿若带了针似的,恨不得钻进荷包看那里面到底放了多少银子。   薛庭儴微微一哂,仿若浑然不觉将荷包打开,从里面拿了一块儿碎银子,看模样大约有二两的样子。   他将这块儿银子拿在手里,荷包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你这是?”薛老爷子眼中藏着震惊,也藏着不解。   不光是他,其他人都是这样。   除了招儿,招儿懂小男人为何会这么做。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小男人是怨这些人的,她心中担忧却又无能无力,如今看来是她想多了。   当然,招儿也不是不怨,只是她一向觉得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去怨别人上面,太不值当,也太对不起自己。   所以她明明有很多办法,去对付大房,去让他们不好过,甚至破罐子破摔的让所有人都不好过,她却没有选择这么做,而是选择靠双手去挣自己想要的。   她希望小男人也能这样。   她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却十分明白好男儿当顶天立地,而不是像薛青山那样变成一条吸血的水蛭,永远想得是从旁人身上吸血供养自己。   “孙儿幸得一位长辈相助,已经找了一家学馆入学。那家学馆束脩很便宜,这些银子足够了。”   他的话让屋里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薛老爷子忍不住问道:“是什么学馆?好的学馆怎么可能价廉。”   这些人都被薛青山的经历蒙蔽,皆认为好的学馆必然是昂贵的。其实也确实是这样,清河学馆是湖阳乡最好的学馆,甚至在夏县都薄有名头,不过这个所谓的‘好’就见仁见智了。   梦里的他在那学馆求学三载,太清楚其中的门道。   舍得花银子,能讨好里头的先生,或者学问出众者,极容易出头。只要走对了路子,大小也是个童生。走不对路子,但有‘大毅力’者,也能侥幸拼一下运气。   例如像薛青山这种真正的农家子弟,足足往里头送了五年的银子。清河学馆还想多收几个农家子弟进馆,所以薛青山也出头了。   但也仅限是这样而已,到了院试却是要凭着真本事。   薛庭儴按下心中复杂的心绪,说出清远学馆的名字。   旁边的薛青山忍不住嗤了一声。   薛老爷子问他:“老大,可是这学馆不好?”他也隐隐听见这声嗤笑了。   薛青山忙敛住面上的表情,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好,怎么不好,这学馆可是湖阳乡最好的学馆之一。”不过是曾经的。   “那为何束脩会如此低廉?”   这话就有些不好答了,薛青山想了想才道:“这清远学馆太小,名头不显,县太爷及县学教谕即使下来巡视,也到不了这处。但那清河学馆不同,在咱这县里也算大有名气,县太爷和教谕经常会来馆中教诲馆中学子。爹,你忘了我跟您说的馆主和县太爷的关系,能不价昂?”   薛老爷子点点头,又看向薛庭儴:“既然不如,还是去那清河学馆,毕竟你大伯曾在那里学过,里面多少是有好处的。”   薛庭儴心情有些复杂。   认真来说,他阿爷还是挺关心他这个孙子。   当然,这是没和大房父子比。   其实薛老爷子对薛家人都不错,平时处事有章有法,偶尔赵氏犯浑,就靠他从中管着,唯独就在一碗水端不平上容易犯糊涂。   可认真说来,这算不得犯糊涂,一个大家庭的家长想问题要从大局上考虑。于薛老爷子来说,大房是长子长孙,又是家里最出息的人,自然是偏向的。   寒门小户就是这样,若想出头,只能拼尽全家力气去供。一旦出头,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道理是这样讲没假,可人是人,不是冷冰冰的道理,谁愿意永远为他人作嫁衣裳?谁愿意永远受人摆布?   尤其就这么一年一年的熬下来,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人心都浮动了。   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都没错,错的不过是人心各异。   这些道理还是薛庭儴经历了那场梦才心有体会,实际上梦里的他,也是直到多年后才终于看明白这一切。   “孙儿……”   薛庭儴正想说话,被薛青山出言打断了。   “爹,这事您就甭操心了。狗儿他本就学问不精,即使去了清河学馆也瞎糟蹋钱,还不如随便找个学馆先学着再说。”   “可……”   薛庭儴微微一抿嘴,眉眼不动:“爷,我去那学馆看过了,挺不错的,我决定就在那里学。”   “瞧瞧,连他自己都这么说了。”   薛庭儴点点头,建议道:“大伯,其实我觉得大哥也可以去这家学馆。家里不宽裕,实在用不着上那么贵的学馆。”   “你懂什么!”薛青山满脸鄙夷,他还想说什么,却在薛老爷子警告的眼神下噤了声。   其实薛庭儴之前没打算说这话,也是心知大房人会是什么反应,可薛老爷子这番劝阻的话却让他改变了这个想法。果然说出来,他们是这种反应。这样也好,索性他问心无愧。   “既然你已决定,阿爷就不多说了。望你日后能有大出息,别辜负了你爹的一片期望。”   薛庭儴点点头:“孙儿一定会勤勉用功。”   之后,薛老爷子又就分家的事做了一些交代,一屋子人才各自散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炕上,神色落寞地抽着他的旱烟。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盘旋着,掩在其后是他沟壑纵横的的老脸,和一双略显萧瑟的眼。      薛家的地并不愁卖,放出风声,村里便有几户人家上门来问。   薛老爷子选了出价最高的一家,卖了两亩地,共计得银二十四两。   现如今地价也就这样,若是想往高处卖也不是不能,可顶多也就一亩能多卖一二两,薛家等着用银子,自然等不了那时候。   拿到银子,薛青山就匆匆带着薛俊才往镇上去了。   不同清远学馆,清河学馆每年都有大量学子来此求学,去晚了就怕人家不收,所以越早去越好。   到了傍晚,薛青山带着儿子回来了,脸上带着笑。   薛俊才面上也难掩喜色,他身上多了一个陌生的书袋,其上绣着清河学馆的字样。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装着什么东西。   父子二人进了屋,过了会儿又出来,薛俊才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   原来竟是清河学馆发了学子衫,不同于普通的学子衫,这身衣裳别具一格。苍青色的底儿,宽袍大袖的式样,衣襟和袖口还多了条皂色的宽滚边,腰间是同色的腰带。有些像似生员衫,却又不是。   但不得不说这衣裳很能提升人的气质,薛俊才穿上格外多了一种儒雅风流之感。他本就生得俊,如此一来更是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真好看!”杨氏笑眯了眼睛说。   赵氏也连连点头,说这衣裳好。薛青山站在一旁脸上格外有光,笑呵呵地问其他人怎么样。连坐在门前的薛老爷子,脸上也不禁多了几分笑容。   这种情形,院中的其他人自然也要说几句好听的,毕竟也算是好事。   大伙儿轮着夸了一番,薛俊才昂首挺胸,但还要强做几分谦虚之态。   他看了薛庭儴一眼,问:“庭儴,那清远学馆可是发了衫子?”   薛庭儴微微摇头:“先恭喜大哥了。学馆还未开馆,不过束脩如此低廉,应该是不会发的。”   “这倒也是。你是不知,这学馆可不光发了衫子,还发了书和笔。那毫笔比我平时用的都不差,铺子里一支要卖几百文。”   这是明晃晃的显摆。   招儿心里怄得不得了。与其计较吧,感觉就像和小孩儿计较,不计较吧,怎么就这么膈应呢!   她从来不是任人酸了不还击的性格,当即笑得假假的道:“那么贵的束脩,也就俊才你觉得是占了人便宜。”   薛俊才眼神一动,看向她:“招儿,你也觉得好是不是?若不你让狗儿也来清河学馆,我这做大哥的怎么也要照顾他一二。”   谁稀罕你照应!   只是这话肯定不能当面说,招儿暗瞪了他一眼:“不用了,咱可舍不得卖地!”   这话把薛俊才堵得当即面红耳赤了起来,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只能去拿眼睛瞪薛庭儴。   薛庭儴被瞪得有些莫名其妙,正在想对方为何会如此,就听招儿道:“咱们回屋列单子,再过两日你便要去学馆了,要买的东西多,可别漏下了。” 第26章   两人回了屋,在炕上坐下来。   为了显示确实有单子要列,招儿还特意拿来了笔墨,她说让薛庭儴写。   她报一样,薛庭儴在纸上写一样。   怕漏下了,还来回跟他确定。最后两人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也不过只写了七八样东西,其中有六样便是拜师要用的拜师六礼。   就这点东西哪用兴师动众的拿纸笔来记,招儿当即有些尴尬了起来。   不过她可从来不会自曝其短,自然理直气壮地说让薛庭儴再想想,肯定还有什么漏下的。   薛庭儴无奈,经过一番冥思苦想,又往上加了两样,招儿才算满意地点点头。   孙氏做好晚饭,叫大家吃饭。   现如今薛家人还在一处吃,跟以前一样。不过每天做饭的时候,口粮都是由各房自己出,在家吃的就拿去灶房,不在家吃的就不做。菜的话,菜园子和腌菜缸里随便吃,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现在饭桌上的气氛可比之前好多了,大抵是心无忧虑,也是分家后薛老爷子一直不太高兴,大家都有些刻意讨好他。其他三房人总会刻意找些话说,唯独就是大房的人有些阴阳怪气的,不过大家也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吃罢饭,招儿帮着洗了碗,就烧水打算去洗个澡。   是薛庭儴先洗的,招儿帮着拎了两桶水去后面菜地的浴间,又将他换洗的衣裳找来,才拿着他的脏衣来前院洗。   正值黄昏,这个农家小院里一片宁静的安然。   招儿将水桶扔进井里,往上打水。   水桶从幽深的井里冒出头,招儿抓起提手拽起来,刚打算往旁边的木盆里倒,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她转过头就见薛俊才站在她的身后,模样有些奇怪。   “你站在这里作甚!”   薛俊才目光闪了闪:“我找些水洗手。”   招儿瞄了他一眼,才提了水桶往墙角处的一个木盆里倒了些水。   这是给他洗手的,薛俊才走过去。   招儿也没再看他,拿了皂角洗起衣裳来。   她低着头,感觉面前又多了个人影,没好气地抬起头:“你站在我面前作甚?”   薛俊才的脸有些红:“跟你说声谢谢。”   招儿哦了一声,又垂头继续和盆里的衣裳奋斗。   薛俊才看着她半垂着的脸蛋,踌躇了一下:“招儿,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不过我会考中秀才给你看的。”   “你考不考得中秀才跟我啥关系,你对得起阿爷阿奶就成!”   这话堵得薛俊才说不出话了,半晌才道:“反正我一定会考中秀才给你看的,我会让你知道狗子一定不如我!”   又来显摆!招儿最讨厌的就是薛俊才这点,打小就喜欢借着踩小男人,来彰显自己能行!   她正想说些什么,哪知薛俊才竟然走了。   简直莫名其妙!      清河学馆和清远学馆是同一天开馆,早在头一日薛青山就出去借了骡车,打算第二天一早送薛俊才去镇上。   虽然家里为了送薛俊才去清河学馆花了不少钱,甚至还卖了地,可真到了这时候薛老爷子也是挺高兴的。甚至还对薛庭儴说,让他明早和薛俊才一起走,坐牛车太慢,等到了镇上该迟了。   杨氏在一旁虽没说话,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招儿和薛庭儴又不是不会看脸色,自然拒了。   回到屋里,招儿对薛庭儴说:“以后手里有钱了,咱们就赶紧盖了房子搬走。”   原来她之前要地不要房子,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不过薛庭儴也不意外。   “这种事你无需计较,只会气了自己。”   招儿上下打量着他,就在薛庭儴心里突突直跳,猜测她是不是看出什么。招儿才收回目光:“倒也不是计较,就是有些烦。”   之后,薛庭儴拿出从东篱居拿回的书抄着,招儿却出了门。   他并未多想,只当招儿出去是有什么活儿要干,且招儿出去后很快就回来了。   晚饭的时候,桌上的菜很丰盛,薛老爷子特意让赵氏拿了钱去买了条肉,端了一盆豆腐,又杀了一只鸡,周氏等三个儿媳妇搭手做了顿饭。   一家子人围坐了两桌。像毛蛋、栓子和有才这几个小的,都是蠢蠢欲动,大人却要等着薛老爷子说话。   薛老爷子似是有很多话想说,却是无从说起。   良久,才叹了一声道:“以前的事都略过不提,从今往后我希望你们兄弟三个能和和睦睦,齐心协力将自己的日子过好,让薛家越来越红火,就算是我现在死了,也能合眼。”   “老头子,说什么死不死的,埋汰不埋汰!”   “就是啊爹,你说这作甚!”   “爹,你放心。咱们虽是分了家,但还是兄弟,是一家人。兄弟是什么,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我们以后一定好好的。”   薛老爷子有些欣慰地点点头:“你们能有这种想法,我也就知足了。”至于其他的,他没办法管,也管不了,只能这样了。   “明儿是俊才和庭儴上学的日子,咱薛家当了一辈子土里抛食的泥腿子,爷希望你们能有出息,能给薛家挣大脸,挣大光!”   虽是这话是对两个人说的,但薛老爷子说话时却是面朝薛俊才的方向,明显就能看出他更重视谁。   晕黄的灯光下,薛俊才的脸有激动的红潮,他站了起来:“阿爷你放心,孙儿一定不让您失望!”   “好,好!”薛老爷子连连点头,拿起筷子:“都吃吧,好好吃一顿,就当给两个小的打气鼓劲儿。”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和谐,桌上笑语声声,所有人都回避的让人不开心的话题,只捡了好听的说。   薛老爷子又喝多了,老脸红彤彤的。但看得出他十分高兴,这是满怀希望与欣慰的高兴,谁也不忍打破。   饭罢人散,各房人都散了,薛老爷子笑眯眯的,还和赵氏说了几句闲话。这种情况,赵氏也摆不来臭脸,拍了他好几下,说他也不知道在乐啥。   乐啥?其实他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乐。      一大早,薛家的人就起来了。   三房和四房倒也不想起这么早,但架不住大房的人折腾。天还没亮,东厢的动静就不断,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   杨氏的嗓门响彻整个院子,一会儿问薛青山车啥时候到,一会儿说自己忘了收拾什么东西,要赶紧去收拾。   于是,都起来了。   招儿和薛庭儴也起来了。   不同于杨氏那边,这边倒是安静,招儿昨晚就将所有东西打包装好了。偌大一个包,里面装着铺盖席子,装了几身换洗的衣裳,还有薛庭儴一些平时用的琐碎物件。   “衣裳穿脏了你别洗,我有空就去书馆找你拿,等你洗了再给你送去。反正十日就能回来一趟,带去的这些衣裳也够你穿了。钱贴身收好,学馆里人多手杂,出门在外当多留些心,防君子不防小人,凡事还要自己做在前头,才不会自己增添烦扰。也别苛待自己,需要什么要买什么就去买,钱不够了跟我说。”   招儿像个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   薛庭儴站在她身旁,看她检查要带去学馆的东西,耳朵里都是她的唠叨声,心里有些惆怅若失感。   其实宿读和走读这件事,他私下里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宿读。   梦终究是梦,即使这个梦很神奇,但那毕竟不是他的经历,接下来他该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学业上,所以只能和招儿暂时分开。   “你别担心,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还有你那生意,能做就做,不能做也就算了。家里还有这些地,扣去给三叔四叔的粮食,也足够咱们吃喝了。不够的,我平日里多抄抄书,赚来的钱也够咱俩用。”   “嗯嗯嗯,都听你的。”   一见招儿这样说,薛庭儴就知道她根本没听进心里。   这件事自打分家后他和她说过几次,不希望她再那么辛苦地去做买卖。可招儿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一看就是没放在心上,她平常说话做事都是有一句算一句,唯独这件事上她学会了敷衍。   对此,薛庭儴十分无奈。   可这怨谁呢?只能怨他那会儿不懂事,觉得招儿一个妇道人家出去赚钱,就为了养自己。自己明明是个男人,心里格外接受不了,跟她闹了几次别扭。   因为这,招儿一直就很回避与他谈论这个问题,却也态度很明确,在做买卖这件事上面,她是不会听他的。   薛庭儴还想说点什么,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说话声。   其中有个声音是姜武的。   “武子,咋这时候来了?”   姜武穿一身深蓝色的短褐,身材挺拔而壮实,英气非常。他头发和眉梢上还带着雾气,余庆村的三月,还是有些冷的,尤其这会儿晨雾都还没散。   “我来送庭儴去镇上学馆,今儿不是他第一次上学么,昨天招儿便去家里说了这事,我爹让我早点来,别耽误了。”   和姜武说话的人是周氏,一听这话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不得不说招儿真是心气儿高,昨儿被大房当面挤兑了一下,今天人家自己就找回来了。余庆村阖村上下就里正家和姜家有骡车,里正是因为经常县里镇上来回跑,至于姜家,那就是真有钱了。   还是不露富的有钱。   姜家两口子为人低调,膝下两个儿子在村里人缘好名声也好。余庆村年轻一辈儿里有两个后生风头最盛,一个是薛俊才,人长得斯文俊秀,还会读书。另一个就是姜武了。   姜武不管是从外貌,还是从身家上来看,都是村里未成亲的后生中数一数二的。且本人也有一手打猎的好本事,村里想嫁给他的姑娘不知几凡。   姜家和二房有旧,姜武的爹姜海和薛家老二薛青松交情深厚,不过自打薛青松死的时候,姜海和薛青山闹了一场后,姜家人就极少上薛家的门了,不过这一层关系薛家所有人都知道。   所以周氏听了这话也未多想,只当招儿请了姜武帮忙。   招儿从屋里走出来:“姜武哥,咋来这么早,吃过早饭没?”   “还没,我怕来晚了,就提前出了门。”   “你也真是,那就留家里吃饭吧,我去做。”   招儿扭身进了屋,薛庭儴还站在门口,看着姜武。   姜武笑眯眯地走过来:“庭儴,不让你姜武哥进去坐?”   薛庭儴只能让开了。      招儿回屋拿白面,去了灶房。   当初分家的时候,二房也分了一袋子白面的细粮,招儿本就打算这顿给薛庭儴做些合口的,姜武来了正好,刚好一起吃。   招儿的灶上活计好,就是她极少做,以前是轮不上她做,后来她所有心思都放在从哪儿找钱了,自然没功夫弄这些。   将面和好,招儿去了后面的菜园子。   正是万物复苏之际,余庆村这边因为天冷,地里不完全化冻,是犁不开的,所以春耕来得迟。但菜地的菜却是早就种上了,别的都还没怎么长,但那绿油油的蒜苗却是嫩生生的惹人喜欢。   招儿拔了一把,去了井边洗干净。   周氏在另一个灶头做饭,她拿了一把干柴凑过去点燃,将灶头烧上,大锅洗干净烧热。趁着这空档,她打了几个鸡蛋,这鸡蛋也是当初分家分的。薛老爷子说到做到,分口粮的时候,家里所有能吃的,包括腌菜、酱菜、鸡蛋腊肉什么的,都分了一遍。   将鸡蛋打散起沫,这样炒出的鸡蛋才蓬松嫩软。油锅里放油,起沫的鸡蛋液淋进去,不过眨眼之间,就鼓了起来。   招儿用铁铲子翻炒了几下,把鸡蛋拨到一边了。   因为之前放的油多,锅底还有些油,她拿出昨晚在村里一户做豆腐的人家买的豆腐,切成小块儿丢进锅里。   豆腐很快就被煎的微黄,招儿又往锅里放了些油,将切好姜和小红椒倒了进去炸香。随着一阵白烟上涌,诱人的香气迎面扑来,她手脚快速的将鸡蛋、豆腐炒了几下,放了佐料,又往里面放了些水,才盖上锅盖。   锅里骨碌骨碌的煮着,那香气也越来越浓郁。临出锅前,招儿将切好的蒜苗丢进去,一大碗味美香浓的面浇头就算做好了。   盛出,又往锅里放了水,趁这当头招儿开始擀面。   她手速很快,周氏只见她一双手上下翻飞,不一会儿案板上就出现了一排排切得宽度一致的面条。   “你这丫头手脚可真快,跟你比起来,三婶就老了。”   招儿笑着掀开锅盖,上涌的烟气缭绕了她的脸,但那声音却是清脆的、愉悦的。   “三婶快别夸我,我就手快这一点能拿出来说说,手艺可比不上你。”   “你这丫头就会自谦!”   与此同时,二房屋里,薛庭儴正和姜武面对面坐着。 第27章   炕上坐着一个少年和一个男人。   少年文质瘦弱,皮肤白皙,男人却是高大挺拔,肤色古铜,五官英气。   少年正是薛庭儴,男人则是姜武。   姜武比招儿还大两岁,今年十八,正当婚嫁之年,所以也可以称之为男人了。   “庭儴,去了学馆好好念书,别辜负了你姐对你的一片苦心。若是有人欺负你,回来跟姜武哥说,我一定帮你收拾他!”   打从进来,姜武就一直没话找话和薛庭儴说,他能看得出少年不怎么喜欢他。可他喜不喜欢他不重要,只要他喜欢的人喜欢就足够了。   招儿是在乎眼前这个少年的,以后他若是和招儿成了亲,少年就成了他的弟弟,所以姜武并不介意自己拿热脸去贴对方的冷屁股。   尤其在他眼里,薛家二房的狗子还是个小孩儿,小孩子耍脾气也是正常。   薛庭儴瞪着姜武,歇力隐忍心中的妒意。他不想让自己在对方眼里显得幼稚,也不想落了下层,可他真的忍不住。   “你是不是喜欢招儿?”   姜武一愣,也没含糊点点头。   薛庭儴的脸色更难看了,“她是我的童养媳。”   “她不是你的童养媳,你应该知道薛叔和薛婶当年是收她当女儿,她是你姐,只是当年出了意外,才会将你托付给她。”   薛庭儴当然知道,所以姜武的出现才会让他炸毛。   “你若是心疼你姐,你就该给她找个能心疼她的男人,你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你姐为了供你有多辛苦。不过你放心以后我若是娶了你姐,我会和她一起供你的,拿你也亲弟弟看待。”   姜武晓之以理,循循善诱,薛庭儴的脸色却越来越黑。   “你别妄想了,我不会将她让给你。”   姜武笑看着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那模样分明是没将他说的话放在耳里。   就在这时,招儿端着个木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三个碗。一个是大碗,另外两个碗则小了一圈儿。   “快来吃面。”   “这么大一碗,招儿你这是把我当猪喂了。”姜武笑着道。   招儿嗔道:“姜武哥你说什么呢,我这不是怕你吃不饱。”她边说边把放醋了那一碗推到薛庭儴面前:“快点儿吃,等吃过了咱再走,时间还来得及。”   说着,她也上了炕,就坐在炕沿上,左手边是薛庭儴,右手边则是姜武。   姜武很给面子,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口里连声说道招儿做的面就是好吃。   意思也就是不是第一次吃了?还有一次,抑或是还有几次,是什么时候?他怎么不知道?   薛庭儴心里疯狂地想着,明明面很香,也是他最喜欢吃的,却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直到招儿疑惑地问他,他脸才僵了一下,道:“没放醋。”   “没放醋?”   招儿将碗拿了过来,闻了一下,她明明记得端来之前专门放了醋的。可是又不确定,因为醋只放了一点的话,是闻不出来的。   “那我再去给你加点儿。”说着,她端碗下炕出去了。   薛庭儴恶恶地盯着姜武看,吃得那么快,也不怕噎死!   姜武感觉到他看自己,抬头道:“你姐做的面好吃,不用放醋就很有味。”   薛庭儴没有理他,这时招儿走了进来,将面碗放在他面前。他拿筷子挑了一点喂进嘴里,还是没滋没味的,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吃了起来。   “你要多吃一些,以后长得像你姜武哥这样壮实才好。”   她嫌他长得不壮实,觉得姜武很好。   一顿饭吃得是心思各异,姜武和招儿有说有笑的,薛庭儴却是十分沉默。   吃罢,招儿去洗了碗,就收拾东西打算走了。   姜武扛着招儿给薛庭儴准备的大包,三人一同往外走去。刚走到院门处,突然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姜武啊,你这是打算送狗子去镇上?”   姜武停下脚步,点点头。   “你能不能顺道把俊才也给捎上?俊才也要去镇上,不过去的是清河学馆,我听你山子叔说,好像顺路。”   “这——”姜武看了看招儿。   招儿昨日去可是说了大房自己借了车,但她和薛庭儴不愿搭顺风车。姜武心知招儿的心结,便也没多问就应下了。   薛青山从东厢里走出来道:“爹,你跟人家说这事作甚,接我们的车马上就来了。”   “来了?现在都几时了你看看?从村里去镇上,即使骡车也得两刻钟,俊才头一日去学馆,若是去迟了,肯定要挨训斥。”薛老爷子气急败坏道。   别看薛青山这么说,其实他心里也火烧火燎的。昨儿他特意找邻村一个交好的人借了车,哪知早饭吃了,什么都准备好了,也没见人影。   他知道二房也借车了,借的还是姜家的。村里就两户人家有骡车,而这两家中里正家肯定不能去,姜家与他有嫌隙,他还没忘记当年老二死的时候,姜海是怎么骂自己的,平时见了姜家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所以明知道二房这里有车,婆娘和儿子都急得火烧火燎,他也泼不下脸去开这个口。   “姜武,你就捎他们一程。”   话都说成这样了,姜武自然不能拒绝。   “好的,薛爷,这不算啥。”   见薛青山还没动,薛老爷子回头斥他:“还磨蹭什么!杨氏,快把俊才的东西拿出来。”   “哎,来了。”   一阵人仰马翻后,四人才上了车。   本来薛青山还打算亲自送儿子的,如今这车里可再坐不下人了,自然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目送着骡车远远离去,薛青山心里颇不是滋味。本来是想显示自己,如今没显示到,倒在二房和姜家两家人面前丢了脸。   因为车里还多了个薛俊才,路上也没人说话。骡车很快就到了湖阳镇,一路往镇东行去,到了清河学馆前,姜武停下车。   姜武素来不待见薛家大房人,也就没主动帮个忙啥的。   杨氏给薛俊才准备的东西多,整整两大包,薛俊才去提了一个,已经是勉强,第二个却怎么也拿不了。   他涨红着脸,也没开口求人帮手。   招儿看不下去了,跳下车,一手一个提起两个大包,就往院门前去了。   她将两个大包放在门前,对跟上来的薛俊才道:“我就不送你进去了,你喊里面的人帮帮忙。庭儿那边也等着,再不走就晚了。”   薛俊才心里五味杂全,看着她:“招儿,我会考上秀才的。”   “嗯嗯,你多多努力。”   她很快就转身离开了,自然漏下了薛俊才看着她背影的眼神。      骡车在清远学馆门前停下。   不同于薛俊才,姜武扛着大包,招儿拿着小包,将薛庭儴送了进去。   一路被斋夫领着去了号舍。   号舍里的摆设极为简单,就是一条大通铺。其上划分了四个位置,炕沿放着条案,挨着墙是四个简单的木柜子,刚好可以睡四个人。   因为薛庭儴是第一个来的,斋夫说他可以随便选地方人便走了。临走前让招儿和姜武不要久留。   招儿给薛庭儴选了一个最里面挨着墙的位置,刚好旁边是窗户,既通风光线也十分好。   她将大包打开,给薛庭儴铺炕。   姜武本是要帮忙,却被薛庭儴给抢了先。   两人手搭手将铺弄好,看得出两人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十分有默契。   姜武在旁边看得眼热。   薛庭儴看了他一眼,又去帮招儿整理其他东西。   招儿将木柜子打开,伸手摸了一把,里面擦得十分干净。她将衣裳和用物都放了进去,关上柜门时,她看上面有锁头,便道:“待会儿我去给你买把锁去,平时不在就把柜子锁了。”   所有一切弄罢,招儿和姜武也该走了。   到了门前,薛庭儴将招儿拉到一旁说话:“你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你咋又说起这个了?”   “你别管,反正你记着就是。”薛庭儴本来还想说让招儿离姜武远点,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看得出招儿还不知道姜武对她的心意。   既然不知道,那就不知道吧,最好一直不知道。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安心念书。”   薛庭儴抿着嘴角:“我会跟先生说,有空就回去。你在家里看紧门户,晚上不要出门。”   “有黑子在,你还怕有人吃了我不成?”再说了,她还会几手功夫,这功夫是招儿小时候跟姜家父子学来的,再加上她力气比一般人大,反正寻常的一两个大汉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反正我说着,你记着就成。”   “好好好,我知道了。”   招儿很快就走了,号舍里就剩了薛庭儴一个人。   他来回在号舍里踱步了一会儿,待心情平复下来,才上了通铺,从柜子里拿出抄了一半的书和宣纸,在炕头的条案上铺开,抄了起来。   抄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咦,竟然有人比我还早!”   来人是个小胖子,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背上背着一个比他自己还胖的包。   明明天气还不热,此人却是汗流浃背的,他气喘吁吁地将大包放在通铺上,然后一屁股就歪在乐炕上。   “嘿,新来的,你叫啥?” 第28章   见对方也不说话,小胖子自我介绍:“我叫毛八斗,才高八斗的八斗,也是家有八斗余粮的意思。”   薛庭儴有些忍俊不住了,问:“你家很有钱?”若不何必着重申明家有余粮。   毛八斗有些尴尬地搔了搔脑袋:“我家也没什么钱,就是开了个小杂货铺,这名儿是我爷给我取的,他见人就这么说。”   原来竟是家学渊源。   薛庭儴忍住没笑,道:“我叫薛庭儴。”   “这名儿倒是挺拗口的。对了,你是哪儿的人?”   “我乃湖阳乡下余庆村人士。”   两人正说着,又有一个人推门走进来。   此人个头挺高,但面容憨厚,看其模样打扮也是湖阳乡下某个村的人。果然经过小胖子的介绍薛庭儴知道,此人叫李大田,其祖父是大王村的里正。   这毛八斗和李大田在这里读了两年了,今年是第三年,两人去年就住在这间号舍里,所以早就相识。   因为毛八斗是个话唠,连带薛庭儴也不免与他们多说了几句,三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之际,这屋里最后一个人也到了。   是个长相瘦弱,阴郁沉默的少年。看模样好像家境不好,衣裳上打着补丁,脚上的鞋也是破的,来了也不和人说话,就把自己的包袱往靠门的那个位置一放,低着头铺炕。   “庭儴,你是新来的,我带你到处逛逛去。”毛八斗热情道。   薛庭儴也没拒绝,三人相携出了号舍大门。   这号舍位于书馆的左后方,再往前就是射圃了。所谓射圃就是习射之地,古有君子六艺,所谓六艺,便是礼、乐、射、御、书、数。   打从前朝逐渐完善了科举制度,以制艺作为朝廷选拔官员的标准,这君子六艺便渐渐为人所弃。除了礼、书、数依旧尚存,御、乐、射等已经不是作为一个君子,也就是读书人的标准,而是变成了附庸风雅之物。   虽这射圃乃是县、州、府学乃至国子监等场所标配,以至于许多学馆、书院也纷纷跟风仿造,却不过是个摆设。而在清远学馆,这里则是学生散心娱乐之所在。   射圃并不大,也就半亩左右,却是种植了许多草木。此时正是万物复苏之际,四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绿色。   一路沿着小径来到射圃,见左右无人,毛八斗才低声和薛庭儴说:“那陈坚是个不好相与的,你平时少于他交谈。”   看这阵仗可不只是不好相与,难道两人之间还有什么嫌隙?可当薛庭儴状若无事问起,毛八斗却是不愿多说,连憨厚的李大田也是讳莫如深。   经过和两人一番交谈,薛庭儴也看得出两人不是什么心机深沉之辈,无缘无故背地说人坏话,大抵两人也干不出来,这么说那陈坚真有什么问题了?   因为两人都不愿提起,薛庭儴自然也不好多问,只能将事情放在心中。      今天虽是开馆第一日,却是给学生们用来安顿的。待明早祭了圣人后,先生才会开堂授课。   这些是毛八斗告诉薛庭儴的,不光这些,他还告诉了薛庭儴很多这学馆里的事。   例如学馆里共计有三十多名学生,先生的话却只有三人,其中一人还是馆主,所以学馆里先生是十分紧张的。   这三十多名学生被分为甲乙两个班,其实甲班都是学业出众的学生,乙班则是初入学或是季考年考未能过关者。例如薛庭儴就是初入学,自然在乙班,李大田和毛八斗也在乙班,他们就是属于学业不精之人。   “我也是去年年考时闹肚子,才会没排上名次。若不是这么倒霉,考进甲班,让馆主亲自授课也就是毛毛雨的事儿。”毛八斗大言不惭道。   李大田倒是老实的搔了搔脑袋:“虽家里对我寄予厚望,可我自己的能力自己清楚,也就是学几年回家老实种地,以后等着接我爷的位置。”李大田家就他一个独苗,才会有这一说。   同号舍的陈坚也在乙班,用毛八斗的话说是个资质平庸之辈。不过这毛八斗言语粗放,所以薛庭儴在心里打了个折。   不过至此他也算对整个清远学馆,有了个大体的认知。   三人围着学馆里逛了一圈,又回到号舍。   这宿馆里共有号舍十多间,都在一个院子里,今日都是忙着安顿,所以号舍里格外吵嚷。可三人回到所在的号舍时,陈坚却正伏案看书。   他的铺位并不好,挨着门,又离窗很远。因为外面吵,把门关上了,所以光线十分昏暗,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看书的。   见三人推门进来,陈坚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旁若无人的继续看书。撇除之前毛八斗所言,这人倒是个刻苦的,薛庭儴心中暗忖着。   因为无事,再加上屋里有个‘不合群’的人,三人也不适合再谈笑风生。李大田找出书来看,薛庭儴则又拿出自己抄到一半的书。   毛八斗好奇地凑到薛庭儴身边看他抄书,看了会儿,颇觉无趣,就跑出了号舍。据李大田说,毛八斗在学馆里人缘很好,左右号舍里都有其相熟之人。   号舍中十分安静,突然毛八斗从外面跑进来道:“庭儴,有人给你送东西了。”   “什么?”薛庭儴一愣。   毛八斗摇了摇手中的铜锁:“听斋夫说,是个姑娘家。”   他边说就边凑了上来,一脸怪笑道:“快跟我说说,是哪个姑娘家啊?是你妹妹?长得水灵不水灵……”   李大田满脸尴尬地将他往后拉,同时窘然地对薛庭儴道:“你别理他,他就是没个正形儿,其实没有坏心。”   薛庭儴自然知道,他接过铜锁,同时对毛八斗道:“不是我妹妹,是我媳妇。”   两个人下巴都惊掉了,包括一直垂头看书的陈坚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你有媳妇,你才多大啊?”   别看毛八斗也不大,也才十五,但他自诩自己长得老相。可薛庭儴明摆着就没多大,肯定不超过十五,怎么就娶媳妇了?   时下虽男女成亲都早,但一般都是男子十七八岁,女子十五六岁,才会成亲。男子不满十五成亲,确实有些早了。   “我们还没成亲,等我过了十五就能成亲了。”   “也就是未婚妻了?你这小媳妇对你真好,跑这么远就为了给你送把锁,是想锁住你的人,还是想锁住你的心?”   自打读书识字后,毛八斗就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什么淫词艳曲没少偷看。尤其时下风行的话本子,每月他爹给他的零花,大部分都贡献在这上头了。   不过薛庭儴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只当这小胖子是镇上人,见多识广所以油嘴滑舌,幸好他另有奇遇,不然随便搁在哪个乡下来的毛头小子身上,也要被这人的孟浪之言吓死。   他一把推开毛八斗的凑上来的胖脸,试了试锁口就转身将锁挂在柜子的锁头上:“不是锁人,更不是锁心,就是锁柜子。”   铺下的毛八斗跺脚扼腕,说他不解风情,白浪费了自己一番表情。   很快就到了中午,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听到外面响锣,本来回来后就瘫在铺上一动不动的毛八斗,一下子就翻坐起来,差点没把旁边薛庭儴条案上的砚台闯翻。   他浑然不觉,从柜子里拿了两个大碗,翻身下铺。   “快走,去迟了该只能吃残羹剩饭了。”   薛庭儴无奈地摇摇头,收拾好条案上的杂物,也从柜子里翻出饭碗,下了通铺。   三人都打算去饭堂用午饭,可那陈坚却并没有动。直到三人出门后,薛庭儴才从眼角余光见他有了动作。      饭堂位于号舍旁边一个小院里。   宽敞的一个大通间,里面摆着十多个方桌与条凳。此时饭堂中已经有许多学生了,或是穿着学子衫,或是穿着短褐,排成一条长队缓缓向前移动着。   毛八斗跺脚扼腕:“又来晚了!”   饭堂是统一供饭,一般都是学生从家中自带米粮交给学馆的厨房,厨房会发放一种上面盖了章的纸票给学生,凭票供饭。   票上的数额都是一两,根据所交米粮兑换。之前薛庭儴来学馆行拜师礼并交纳束脩时,便交了五十斤粮食给厨房,换得饭票一大把。   这饭票不光供饭,还可供菜,却只有简单素菜,十分价廉。当然也有荤食,这就属于小炒了,只有学生要了,厨房才会现做现炒。   好不容易轮到薛庭儴等人,装菜的两个大锅已经见了底。一个是烧白崧,还一个是烧冬瓜。两个菜都是白色,且似乎烧菜的厨子手艺似乎不怎么好,看起来白腻腻的,让人倒胃口。   毛八斗一拍巴掌:“罢,这菜看起来着实没胃口,所幸刚开馆我还算富裕,我请你俩吃小炒。”   语罢,他也不等薛庭儴和李大田说话,就豪迈地掏出一把饭票,数了一叠给那负责打饭的斋夫。   “给我一个大酸菜闷肉,再来一个肉炒酸豆角,都要大份的。”   薛庭儴毕竟和对方刚认识,自然要客气一番,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李大田制止了。   “你就当日行一善,他身上这些饭票攒不了几日,与其让他糟践了,不如咱俩替他吃了。等到下旬他花精光了,咱俩再请他。”   薛庭儴眨了眨眼,虽有些疑惑,到底也没再多说什么。   不一会儿小炒就端上来了,两个小盆儿,装得堆尖儿满,哪怕三人都是半大的小子也足够吃了。三人又一人打了一碗饭,便找了张空桌坐下来。   这俩菜的卖相并不好,但出奇好味道,毛八斗一面吃着一面道:“没看出来吧,其实咱们这厨房的斋夫手艺蛮好的,就是做菜没色相。”   酸豆角又酸又辣,十分下饭,连薛庭儴都不禁连吃了好几口饭。   毛八斗兴致又来了:“对了,你给我讲讲你那小媳妇呗,你俩咋认识的?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看不像!倒是像两个小情人自己瞅对眼了私定终身!啧啧,怎么这么像那西厢记呢,你快给我说说。”   薛庭儴满脸都是无奈。      招儿和姜武离开清远学馆,先去找了锁铺里买了把铜锁。   哪知转来送锁,门口的斋夫却不让她进了,只能拖了斋夫转交,两人才坐上车往回走。   “招儿,你接下来还打算干什么?若不,我陪你四处逛逛?”坐在车辕上的姜武,一面赶着车,一面分心对招儿道。   “还是不了,姜武哥你等会儿找个地方把车停下,我换身衣裳,然后我带你去做买卖。”   “今天就做?”   “对,今天就做!这阵子太忙,不然我早就去找你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姜武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将车停下了。   招儿将车帘子放下,才打开手边的一个小包袱。   姜武坐在外面,一时间心怦怦直跳。正胡思乱想着,车帘子被撩开了,一身男装打扮的招儿从里面走了出来。   “走吧,去南市。”   他看了她一眼。   此时的招儿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个姑娘家了,高瘦的个头,小麦色的皮肤,一双剑眉直飞入鬓,其下是双不大不小的眼睛,却格外黝黑晶亮。整体看起来既不会阳刚之气太过,又不会显得阴柔,却格外有一股吸人眼球的魅力。   招儿男装好看,女装更好看,姜武都见过。   有时候他怎么也想不通,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娃,怎么就长成这样了。   不知不觉就这样了,让他移不开眼睛。   “姜武哥,怎么了?可是我脸上有脏东西?”招儿摸着脸问。   这丫头是个倔强的,若是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她定是避着不见他了,还是再缓缓吧,若是能让那小子接受自己,事情也就成了一大半。   这么想着,姜武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到底打算带我去做什么买卖。”   招儿狡黠一笑:“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第29章   直到两人驮着那一大包衣裳来到东市,招儿已经找了地方摆上摊,姜武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偌大的一块儿席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光如此,招儿还借了骡车的一面车厢,用几个粗制的衣架子撑起几身衣裳,悬挂在车壁上。   光这一副架势,就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此时招儿操起响亮而又不失清脆的声音喊道:“卖衣裳呐,好看便宜质地上佳的衣裳呐。快来看一看瞧一瞧,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呐。不要你一两,也不要你二两,所有衣裳一律六十文,一件六十文,三件只要一百五十文。”   一听这响亮而富有节奏的叫卖,集市上所有人的都看了过来。   就见了那摊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各式衣裳,黑的、蓝的、绿的、红的,应有尽有。这衣裳就好比那人的脸,好不好看,一眼过去就能看出来了。   那布料亮闪闪的,红的那么显眼,绿的那么清新,蓝的那么清爽;还有的一看就知道质地结实,厚沉沉的。再抬头去看那车壁上悬挂的衣裳,有板有样,样式都是时下流行的。   六十文?   六十文也就够扯几尺布,自己还要费功夫做。   顿时,几个中年妇人就涌到近前了。   “小兄弟,你这儿的衣裳都卖六十文一件?”   招儿笑眯眯地点头:“这些外衫都是六十文一件,内衫内裤是六十文一套。至于这一堆冬衣则要贵一点儿,一百五十文一件,可您瞅瞅这样式这质地,你买了回去绝对不会吃亏。”   一听这话,几个眼明手快的妇人当即弯腰捞起自己老远就看中的衣裳。   有的撑开一看,喜悦之色流于言表。有的则是面露遗憾,因为离得远看不显,就是料子耀人眼,哪知却是男人穿的。   可有很多颜色一看就是女人家的,大多都是没有失手的。再说了,这般年纪家里怎么可能没有男人,买回去给当家的穿也是要的。   她们手里拿着一件,就弯腰开始在那衣裳堆儿里刨了起来。   拿起一件看看,不合适,扔开。   再拿起一件,还不错,忙抓紧在手里。   还有的两人看中了一件的,可惜下手没对方快,被对方抓在手里。没抓住的那人就在旁边有意无意的盯着,就等着对方选到更合适的,好把这件让给自己。   挖宝的心情无疑是愉悦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下面还有什么等着你。充满了新奇、喜悦、期待,甚至兴奋,一种不由自主的血脉膨胀之感,让几个妇人都红了眼。   而随着这几人的动作,有更多的人已经围了上来,大多都是妇人。她们一走到近前就仿佛入了宝山,再也挪不开眼了。   “这个合适。”   “这件给当家的穿正好!”   “姜武哥,你在旁边看着,我在里面招呼。”招儿道。   姜武点点头,两人便分工起来。   很快就有人选好了,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小兄弟,你这衣裳就不能便宜一些?”   招儿摇摇头,面露一丝肉疼之色:“您一看就是识货的,这个价钱买回去亏不亏,您心里肯定有谱。多的也就不说了,实在不能便宜,本就是亏本卖,再便宜了我该要亏哭了。”   “你这小兄弟说话就是夸张,怎么就让你亏哭了。”   旁边一个妇人插嘴:“就是就是,你便宜一些,我们一家挑几件。”   她边说边往旁边使眼色,顿时旁边几个互相不认识的妇人都点点头,七嘴八舌说道:“是呀是呀,咱们一下子买这么多,不给少几个大钱?”   招儿面露一丝苦色:“不怕各位嫂子们知道,咱们本身不是专门卖成衣的,不过是当铺里收的衣裳太多,实在没地方放了,才会拿出来亏钱卖掉。这拿出来送浆洗房浆洗出一道钱,之前收当又是一道钱,还不用说咱们这人马花销。实在少不得,少不得啊。”   “怪不得我说这种料子的衣裳竟然卖这么便宜。”一个妇人说漏了嘴。   招儿当即道:“嫂子一看就是有眼光的人!应该知晓这但凡能进当铺的衣裳,就没有那些便宜货,瞧瞧这成色这质地,再说多了未免说我王婆卖瓜,识货的不用我多说。”   时下可没有什么别人的旧衣裳穿不得的说法,尤其对这些市井小民甚至是乡下人来说,穿一件不打补丁的衣裳就是体面的。这种料子和式样,很多人都是一辈子都没穿过的,若是能便宜买下,以后逢年过节走亲戚就有一身好衣裳了。   这么想着,就有人上前来给钱了。   “你这小兄弟真会说,罢了罢了,我就要这两件。”   “嫂子不再多挑一件?一件六十文,两件一百二十文,三件却只要一百五十文。三十文买一件好衣裳,不是那个人我可不提醒她。”   “嘿,你这小兄弟!说得倒也是,我再挑挑。”   就这样,你三件我三件的,大多都是挑了三件买去。人的心态就是如此,一点小便宜就仿佛捡到东西也似。   很快摊上的衣裳就被哄抢一空,也就只剩了零星几件,还有人站在旁边问着还有没有。   “有,当然有,等着。”   一大包衣裳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卖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俱都是些看起来不怎么显眼的。   招儿也未再继续卖下去,而是很快把摊子一收,就和姜武上车离开了。   “剩下的咋不继续卖了?”   “那些我本就没打算在这里卖的,不过是放在一处衬托一二,剩下这些衣裳咱们拉到村子里去卖。”   姜武起先不明,很快就反应过来招儿的意思了。   好花都得绿叶配,好角当是众人扶。没有绿叶,怎么显得出花儿的鲜艳和美丽。   “你这脑子也不知怎么长的。”   招儿也没含糊,爽朗一笑:“爹生娘养的。”   话音还未落,她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姜武当即不敢再多说什么,岔开了话题,问她打算去哪个村。      两人去了平时收菜的那几个村。   因为和村民还算熟悉,所以骡车驶入村子并未遭人驱赶。   一般像这种小村子,都有麦场,用来秋收时晒粮食,给粮食脱粒,大多都是在村口或是村中央。   姜武的骡车就择了村中央的麦场停下来。   招儿的准备齐全,到了地儿就把摊子给摊开了,然后从车厢里拿出一面破铜锣,开始敲了起来。   不一会儿,就有不少村民聚集过来了。   过来一瞅,面熟,有的还认识。   就有熟悉的村民问道:“这又是咋了?今儿不收菜了?”   “我想收菜,你们也得有东西给我才成啊。”招儿笑着说。   这话一说出口,很多人就笑开了。   还别说,这种时候家家户户菜都接不上顿儿,吃得都是去年秋里藏在地窖里,或者晒好的菜干、腌菜什么的。还得等天在暖和了,才有菜可卖。   “好了好了,咱说正经的,今儿不收菜,我来卖东西。瞧瞧,就是这些,别说我不照顾老乡们,我特意找路子从县里弄回来的。这些三十文一件,这些二十文,至于这些冬衣八十文,赶紧挑了捡了,我等会儿还要去下个村儿。”   “卖衣裳?招财小兄弟,你这名字没起错啊,什么都能卖。”   就有村民和招儿开起玩笑了,她也不含糊,一番有来有往,麦场上一片欢声笑语。   而就在男人们都和招财小兄弟侃大山的同时,妇人们都在衣裳堆里选了起来。   这些衣裳镇上的人看不中,可不代表村里人也看不中。   乡下人寻常穿得都是粗布土布做的衣裳,有身细棉布就是好衣裳了,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些绸缎的,就是有些旧了。   可旧它也是绸缎衣裳,还是没有补丁的。   “二十文贵了,便宜些。”   “快别跟我还价,少了真要亏钱,买了绝对不吃亏,我坑谁也不能坑老乡。”   “这春上手头都不宽裕,用东西换成么?”有人问道。   “别人不行,老乡肯定行。不要活物,只要死物,鸡蛋、粮食都行,就按平时你们往外卖的价。”   一听这话,顿时有不少妇人都露出几分喜色,匆匆忙忙就转头回家了。   不多时,或是提着粮食,或是拿着鸡蛋筐子都来了。   粮食看种类折价。至于鸡蛋的话,村民们拿到镇上是卖二文钱一个,不过也没谁为了卖几个鸡蛋专门往镇上跑的,有些收鸡蛋的人来买,也就是一文钱一个,或者三文钱两个,招儿以前也收过,价格都是门清。   半个时辰后,招儿带着两袋子的粮食和鸡蛋之类的物什,踏上奔赴下一个村子的路。   等到日落西山之时,所有衣裳一卖而空,而招儿和姜武却是满载而归。   村间小道停着一辆骡车,招儿就坐在车厢里数起钱来。   她不识字,也没学过算学,一百以内的数她还能算一算,超过了就没办法了。   数了几遍数都数清,她气馁地把面前的一小堆铜钱推散,道:“不数了,数不清!”   姜武在前面笑:“待会儿我帮你数。”   “你也数不清,别以为我不知道!”招儿道。   姜武当即尴尬地轻咳了几声。   旋即她又来了精神,把散了一地的钱堆成一堆,而后用目测分出两成来。   “好了,这些就是分给你的,另外那粮食和鸡蛋也分你一半。”   “说好两成,鸡蛋粮食不算钱?”   “那不算钱,就当是我犒劳大青的。另外,这剩下的粮食和鸡蛋先放在你家,明儿我再拉去镇上卖掉。对了,我还要去一趟县里。”   “那我明早去接你。”   “行。”   正说着,远远就看见了湖阳镇的城墙。   招儿眼睛一亮道:“咱们再去一趟镇里,我给庭儿送些鸡蛋。”   姜武抓着缰绳的手一紧,笑道:“行,这会儿还早,赶回去不晚。”   于是,在经过一下午忙碌后的薛庭儴,刚回号舍,又收到一小筐的鸡蛋。   还是之前那个姑娘家送的。 第30章   那堆尖儿的两大碗菜,最终还是没有吃完。   都不是什么富裕出身,尤其是李大田,节俭惯了,就把饭碗洗干净,把剩菜装了回去,说晚上三个人还能吃一顿。毛八斗嫌弃得不得了,转念一想那没滋没味的晚饭,也没多说什么。   回到号舍时,陈坚还在看书,薛庭儴想起之前在饭堂没有看见他。因为也不熟,自然不好问什么。   三人一同去水房打水洗手净面,便回屋午睡。   睡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起来,陈坚还是在看书。   自此,薛庭儴算是对此人有了些认知,不管如何,刻苦倒是真的。也许是家境不好?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梦里曾经的自己。   下午,所有学生都被召集到了讲堂。   讲堂很大,分一左一右两间,三面开窗,没开窗的那一面是讲台。   堂中没设桌椅,都是席地而坐,每人一条矮案。因为三面都有大窗,光线很好,给人一种窗明几净之感。   乙班共有二十多名学生,占了整个清远学馆所有学生近七成。另外十多名学生不用想,自然是甲班的,就在隔壁。   讲台处站着名五十多岁的老者,清瘦的身材,灰白的头发,看起来人挺严肃。且言语简练,只说了将书各自领一领,人便离开了。   负责发放书的是两名学生,看样子还是老学生,似乎和很多人都很熟。   薛庭儴问过毛八斗和李大田后才知道,原来清远学馆也是发书的,且发得很全,四书各一,另有四书章句注解一套。只是不能带回去,年末闭馆之时,书都要交回学馆。   都是馆中老生先领的,因为去年都用过,还是各领各的。轮到新学生时,只剩了一些老破残旧,连挑都没得挑,薛庭儴排在队伍的最末端。   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先领了,一见薛庭儴分下的书如此残破,有的连书页都掉了。毛八斗忍不住仗义直言道:“还有没有其他的,能不能给换换?”   负责发书的学生一脸大公无私地摇摇头:“又不是第一天来学馆,没有换的,只有这些。”   毛八斗瞪着对方:“贺明,你该不会是与我有旧怨,才会把这套书分给庭儴,你不能公报私仇,我明明看那箱子里还有一套新点儿的!”   “公报私仇?”那叫贺明的学生顺了顺衣袖,笑着重复道,虽竭力想表现出一副风淡云轻不屑与之计较的模样,但多少还是流露出几分鄙夷。“我至于公报私仇你?你来学中三年,至今未能入甲,我公报私仇你,呵呵!”   旁边的学生虽都秉持着同窗之谊忍着笑,但还是有人没忍住噗了一声,毛八斗的胖脸当即涨红了起来。   “我贺明为人处事,可一向经得起挑拣,箱子里那套书已经有了主人,主人就是他!”   随着贺明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那个一直站在后面默默没出声的陈坚身上。   他穿着一身灰色短褐,上面还打着补丁。肤色是苍白的,身形是瘦弱的,乍一看去真是不起眼。岂止不起眼,甚至有些埋汰,因为他的衣裳看起来灰突突的,好像没洗干净过似的,他又总是不抬头看人,给人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陈坚有些无措地抬起头。   就见他五官极为平凡,属于丢在人群中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但倒是一双丹凤眼十分出彩,眼角上挑,瞳子又黑又亮,似乎藏着很多秘密。   “陈坚可是老生了,自然要先紧着他,这是咱们学馆里的规矩,难道你忘了?”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学馆里还确实有这种不成文的规矩。   因为清远学馆渐渐没落,每年只靠收取学生束脩,来供应整个学馆的所有开支。馆主又体恤寒门学子,不愿收取高昂的束脩,以至于学馆很是穷困。   以前清远学馆鼎盛时期,发给学生们的书都是开刻坊印制的,如今可没有这种条件,大多都是誊抄本。即使如此,这么一年一年的用下来,这些书也已经很旧了。   这么多学生,总有分不均的时候,于是便形成了一种约定俗成,新书先紧了入甲的学生,然后是乙班的。而老生可用新,新生要用旧。   陈坚在学馆里一直是受人排挤的对象,具体原因暂且不提,他从不在这老生范围内,一直是用最破最旧的书。这次也不知他是怎么入了贺明的眼,竟然被提等了。   不过想想毛八斗说的话,似乎也有迹可循。也许真是公报私仇?不过这种公报私仇,可让人挑不出什么理。   毛八斗素来仗义,就想与贺明分辨,薛庭儴却拉了他一把:“算了,有书用便好,实在不用争这些。”   他将这套书用书袋装好,便拉着毛八斗走了。李大田随后跟上。   一直到出去后,毛八斗方才道:“庭儴,你拉着我作甚,他明摆着就是公报私仇。因为他跟我有嫌隙,所以报复在你身上了,又把陈坚拉出来,想让我们号舍内斗。”   “你即明白,还用的着去与他争辩。再说了,这本就是规矩,你去与他争辩并不占理。”   “可陈坚从来用的就是最破最旧的书!”   “为何是从来?没有人应该从来!”薛庭儴面上挂着淡笑,可言语的起伏间似乎有一丝激动。   薛庭儴想起自己的那个梦,梦里的他在初入清河学馆时,也从来是那个被人排挤欺负的对象。   那时候招儿为了送他入学,花光了手里所有的银子,自然没有多余的银子为他做衣裳做书袋。没了这些装饰门面的东西,方入学馆便为人侧目。因为没有银子,起初他在学馆里只敢吃馒头和饭,连菜都不敢要一个,于是瞧不起他的人更多。   不光因为他穷,还因为薛俊才比他先入学,有一帮交好的同窗。他有童养媳的事被人知道了,他不忠不孝气晕了祖父祖母的事,也被人知道了。人人都唾弃他,鄙夷他,甚至连穷都成了他的原罪。   虽是最后因为招儿的生意越做越好,他慢慢不再缺银子花,也因为的他的刻苦和努力,他的学业慢慢拔了尖儿,这种被人排挤的境况却从没有改变过,一直到他离开清河学馆。   薛庭儴这是不由自主代入了,打从他见到陈坚起,便忍不住侧目。此时才发现,他为何会关注对方,因为此时的陈坚很像梦里曾经的那个他。   同样的阴郁、沉默,甚至是自卑。   “你是不知道……”毛八斗正想说什么,突然眼角余光看见陈坚抱着一摞书从后方而来,他当即打住了声音。   陈坚依旧是半垂着头,却在经过时忍不住看了薛庭儴一眼。   薛庭儴目光与对方对了个正着,可对方很快就偏过头去,随着他鬓旁的碎发滑落,一道隐藏在对方颌骨下的红色疤痕进入他的眼底。   这疤痕位置很巧妙,从正面根本看不见,从侧门若是有头发遮掩也很难看见,想要看见得机会十分凑巧。   薛庭儴微微一怔,旋即目光震惊了起来。   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曾经出现在他梦里的人。彼时他身逢大变,从边陲小城入京,适逢最低谷的时候。而对方却是名满天下的状元郎,不光如此,对方还是徐首辅的乘龙快婿,得意风光不用说。   那徐首辅与他座师是死对头,当时他便知两人迟早会对上。   最后果然对上了。   且此人之后还是堪称‘他’前半生最大的敌人之一。   不过那人并不叫陈坚,而是叫陈焕之。   薛庭儴想起梦里那时朝中有人戏称两人竟是同乡,只是他从没听进耳里,他查过对方的身世,对方是个天煞孤星,家中所有人于一场大火之中尽皆丧命。   陈坚,陈焕之,竟是他!   “……庭儴,你是不知他干过什么!”   薛庭儴沉浸在思绪之中,只听到最后这一句话,下意识问道:“他干过什么?”   毛八斗跺了一下脚:“罢,我本不想道人长短,且没凭没据的事,往外说也不怎么好。去年住在这间号舍中便有我三人,另还有一人今年没来学馆。我和大田还有那个叫王七的,虽家里都不算富裕,但也还算殷实。可他却是家境贫困,经常拖欠学馆中的束脩与米粮。这也就罢,我们三人还丢过几次饭票,当时都没注意这些,还是一次大田刚换的饭票搁在柜子里,却莫名其妙少了几张,我们才知道号舍中竟然有贼。”   这贼不用说,自然就是这陈坚了,反正毛八斗就是这个意思。   “我当时就想找他理论,可大田却说这罪名实在太大,馆主历来重视馆中学生人品德行,若是爆出此事,定然要将他撵出学馆。他本就家境贫寒,料想来此上学也是不容易,再加上之后我们暗中观察,他也未再故态复萌,遂我们三人都忍了下来,就是再不与之交谈。”   薛庭儴突然道:“你怎么就确定是他拿的?”   “不是他,还能有谁?”   毛八斗的这个逻辑并没有错,四人中陈坚家境最贫寒,经常拖欠束脩和米粮,而他又不合群经常独来独往,不是他还能有谁。   “难道你没发现中午在饭堂没看见他?他一日只吃两餐饭的,中午是不吃的。”毛八斗又道。   薛庭儴微哂:“反正我觉得应该不是他。”   “为何?”   “感觉吧。”   还真就是感觉,大抵可能还有梦里曾经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惺惺相惜?      毛八斗劝说不得,又见有人打此经过,自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三人回到号舍,那陈坚竟又伏案在看书。   互相也没说话,俱都低头整理着分下的书册,这些都是明日起要用的,自然不容出错漏。   “那套书我用惯了,你若是嫌旧,我与你换。”一个极为陌生而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竟是那陈坚说话了。   他认真地看着薛庭儴,似乎不是作假。   薛庭儴正整理着那套书,这书虽是又破又旧,其中很多书页都已脱落,极为勉强地夹在书中,但让他见之甚喜。   因为这书中密密麻麻写了许多注解,笔迹有新有旧,明摆着是前面主人留下的。薛庭儴方才整理时顺便看了一下,发现颇有独到之处。要知道陈坚可是状元之才,哪怕是当年薛庭儴,也不过只得了一个二甲第二十一名。   “不用了,我觉得这书挺好。”   薛庭儴丝毫没有夺人所爱的自觉,也是他觉得陈坚既能写一次,自然也能写第二次。而他如今初学四书,虽是借着抄书的空档,囫囵吞枣地结合梦里的记忆了解了一遍,到底还是差了许多东西。   陈坚欲言又止,倒也没再说话,又垂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很快就到了晚饭的时候,这学馆的作息时间很规律,算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在天还没黑之前,就要用晚饭了。   晚饭是面,荞麦面和高粱面做的,另还有些杂粮面的馒头供应,也是学生们半夜里饥饿难忍。   这一次陈坚也去了饭堂,却是打了饭后便找了个角落坐下吃,期间没和任何人说话。   饭罢回到号舍,还未来及站定,一名斋夫在门口叫着薛庭儴的名字。   “有人给你送东西,还是上午送锁的那个。”   薛庭儴接过那一小篓鸡蛋,毛八斗面带暧昧的笑,道:“哟哟哟,你那小未婚妻又来了,还给你送鸡蛋。”   “行了,别闹腾。”   薛庭儴提着小篓进了号舍,毛八斗跟着后头闹着要吃小未婚妻送来的鸡蛋。   晚饭吃的面和馒头,就着中午那点剩菜,里面连点儿肉星子都没有。毛八斗本就是个嘴馋了,可也不能顿顿吃小炒,此时见到有鸡蛋,本是笑闹,也是真嘴馋了。   薛庭儴也不小气,问道:“行,只是怎么吃。”   “那你别管。”   薛庭儴便捡了十个给他,毛八斗用衣裳兜着出去了,嘴里还叫道明早还能配粥吃。   不多会儿,他回来了,薛庭儴才知道他竟是拿到水房让斋夫帮忙煮了。   用井水浸了的鸡蛋,外壳很凉,捏在手里却有滚烫感。毛八斗虽没把自己当外人,却也不贪婪,只从中拿了一个,剩下都还给了薛庭儴。   薛庭儴给了李大田一个,自己拿了一个,正打算收进柜子里,他突然想到什么,又拿出一个,来到就着油灯看书的陈坚面前,递给他。   白中透着粉的鸡蛋,在晕黄的灯光下显得莹润而光滑,带着一种魅惑的光泽感。   陈坚下意识伸出手。   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转身走了。   可能因为之前陈坚说要和薛庭儴换书的话,毛八斗和李大田什么都没有说。   屋里很安静,陈坚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垂下了头,又继续看起书。   可手心里却依旧捏着那颗蛋。 第31章   天方破晓,鸡鸣刚过,号舍的学生们就都起了。   由馆主林邈领着祭完圣人,学生们对几位先生行了大礼,这一整套仪式便算完了。   之后都回到讲堂。   先生还未到,大家俱都静默无声地埋头看书。讲堂里一片宁静,只能听到翻书时沙沙的声音。   与旁人不同,别人都是读,薛庭儴却是用抄。   他将条案用衣袖擦拭一番,便打开书篮子掏出笔墨纸砚等物。摆好砚台,拿出墨锭并一个装了水的竹筒,在砚台里倒了些清水,才持起墨锭磨墨。   之前薛庭儴已经抄了一卷《大学章句》和一卷《中庸章句》,现如今抄的是《论语集注》。这《论语集注》与之前两卷不同,共计有十卷,薛庭儴如今不过只抄到第二卷。   磨好墨后,他执笔蘸墨,便浑然忘我地抄了起来。   他的笔速并不快,因为他要一面抄,一面试图融合记忆。他在抄完那卷《大学章句》后,曾试着背过一次,虽不能完完整整记下,但也能记个五六成。   应试之道考的是制艺文章,也就是所谓的八股文。而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代圣人立言,从朱子所著的四书集注中阐发,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能通篇能背下四书,并能将这些注释一字不漏的记下。   之前薛庭儴的记忆说不上好,一篇千余字的文章多费些功夫也能记下。可自打做了那个梦后,他就发现自己的记忆力飞速增长。可能是梦里那个他曾学过,现在他只需巩固一遍,便有事半功倍之效。   当然光这些还是不够的,可他之前的学业落下许多,如今也只能从此着手。   转眼间大半个时辰便过去了,先生孟文博方姗姗而来。   此人便是昨日发书时出现的老者,也是负责教授乙班的先生。据毛八斗说,此人最是僵化刻板,规矩甚严。别看能进此学馆的学生岁数都不小了,真犯了他的忌讳,说打你手板就打你手板。   这孟先生也是一名秀才,却是个老秀才。   俗话有云穷秀才,富举人。秀才若是廪生,还能得些廪米、膳金,可若不是,还是得自己谋生。除了可优免一定赋税和徭役,与寻常人并无不同。   像孟先生便是个很好的例子,只能指望学馆发下薪资度日,还要养活一家老小,日子过得极为清贫。从他的这一身已经洗白了青色长袍,就能看出些许端倪。   当然薛庭儴之所以会知道这么详细,还要归功于无事不晓的毛八斗。   孟先生讲课十分严谨,一视同仁的态度,从四书中的《大学》开讲。   先念诵一遍,而后开始逐字逐句讲其中的经义和典故,并时不时抽查一人站起来复述。   若是复述的对,自然是好,若是复述的不对,这名学生便会主动去了讲台,由孟先生亲自用戒尺打手板。只打左手,不打右手,因为右手要用来练字。   薛庭儴之前就听说这打手板,还只当是笑语,毕竟除了初开蒙之时,很少会有先生再打学生手板了,没想到如今入了学,倒是亲眼目睹了一次。   可不得不说此法甚是有用,之前有个学生因为复述的不对,挨了五戒尺。接下来孟先生再讲之时,所有人都不敢再开小差了。   之前开小差的人其实挺多,因为有的老生已经学过这大学了,可能还不止一次。如今又来,难免觉得没有趣味。   “别以为让尔等从头开始学是在害尔等,既然入不了甲,说明尔等学业不精。而四书博大精深,读一遍和读十遍,感悟体会俱是不同。而其中又以《大学》为重中之重,千经万论都离不开这个总纲领,学好《大学》对尔等日后有说不尽的好处。   “朱子有云:大学者,大人学也。懂得大学之道的人,才能做出大学问。而欲治人,先修己身,修了己身,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何为修身,格物、致知,诚意、正心……”   孟先生在上面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即是讲经,也是训斥学生。   而下面的薛庭儴思想却是开了小差,孟先生所讲《大学》,乃是朱子《大学》。自打程朱理学在前朝大行其道,这程朱理学就成了官学,读书人学得是程朱理学,考得也是程朱理学。   可在前朝之时,程朱理学却曾遭受过巨大冲击,那就以王阳明为首的心学一派。程朱理学讲究的是格物致知,讲究的是存天理灭人欲。而心学则是唯心则已。程朱的‘理’是世界万物终极本源,一切都逃不开这‘理’之说。而心学的理却是‘心’即是理。   程朱理学因受到冲击,日渐衰落,而心学大行其道。   可惜物极必反,到了晚期心学末流以无善无恶为性,以不学不虑为学的流弊,造就了许多文人的不良风气——厌恶平淡,追求新奇,结果自视甚高,却腹中空空,不识时务。是以程朱理学又大行其道起来。   而心学对理学的冲击,便是以《大学》而作为根本。   认真来说孟先生所讲的这篇《大学》是朱熹进行过改动的版本,而非原本。   不过经过前朝末期的战乱,建朝初期的百废待兴,以及先帝与现任皇帝为了加强皇权统治的遏制、查禁。现如今已经极少有人知晓这《大学》还有原本,世间还有心学,至少以孟先生这种身份是不得而知。   而薛庭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是因在他那梦里他另有奇遇,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才知晓文臣与帝王的博弈早就开始了。   体现在方方面面。其中就包括心学遭受到查禁,帝王再度奉程朱理学为官学。   为何?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心学讲究的是唯心。你作为皇帝,你做得好,我心里便服你,承认你是我的君主。但如果你不好,我不认可你,我就不承认你是我的君主。或者就算我表面服从你,但我心里是不服你的。   可程朱理学就不一样了。你是我的君主,我就要遵从三纲五常,服从君为臣纲之理。无论你好与不好,你是君主我就得听你的,这是天理,也是伦常,违反者就是禽兽,服从者才是圣贤。   所以理学会再度大行其道,是可以想像的。   讲堂之中一片安静,只有孟先生的声音洒洒扬扬回旋着。   想到这里,薛庭儴突然讥讽一笑,什么理学、心学,说白了不过都是高位者用来争权夺利的手段罢了。   有势方可鱼肉他人,无势只能任人鱼肉。而如今他不过是千千万万鱼肉之中的一员,所以让学什么,就学什么吧,想太多也无用。   这么想着,薛庭儴遂开始认真听起上面的讲义。      孟先生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才合卷让学生们自己理书。   所谓理书,就是自习。   一般进了书院,先生们除了讲经之外,并不会对学生的学业多加干涉。讲一遍,懂了就是懂了,不懂可与同窗磋商、讨教,或者自己查阅卷宗。   以自学居多。当然也可以讨教先生,这都是独立于讲堂之外的事了。   孟先生走后,过了一会儿,有悠扬的钟声响起,却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薛庭儴将条案收拾了一下,笔墨纸砚等物俱都放入竹篮里,才拿回号舍中。这期间毛八斗和李大田两人与他一起,两人都是一脸索然无味的样子,显然这《大学》两人不止学过一遍了,而方才孟先生所之言,两人俱没有听进心里。   三人去了饭堂,今日可没有人请小炒,各自打了饭便找了桌子坐下。   这饭堂之中也分了好几个小圈子,大多的都是交好的一处,边吃边聊。对于这个阶段的学生而言,可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意识。用毛八斗的话来说,如此食而无味的饭食,不找些事来下饭,又怎么吃得进去。   这其中又以入了甲的两个小团体最为引人瞩目,这十多人学业超出其他人众多,已经学完四书五经,如今正在研习如何写制艺文章,以求在下场之后能取得功名。   这就好比已经念过书的学子,和还未蒙学的幼童,人家就算跟你坐在一处,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都不是一个档次的。   反正在薛庭儴来看,这饭堂之中的焦点,就是位于那饭堂的东角处。   那里摆着几张桌子,明明那边还有空桌,可有的学生打了饭后,宁愿与他人拼桌,也没有人去坐那空桌子。   “看什么呢?那是于子友和胡连申,是咱们学馆里唯一身负功名的学生。”   毛八斗说的便是那两个小团体坐在最中央的两名学生,看模样都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一个长相斯文,一个平和内敛,反正从表面上看,气度远超那贺明许多。他们都各自与身边人说着话,明明没有什么过格之举,偏偏一眼过去就能看见两人。   “功名?”   “是啊,他两人都是童生,虽未能一举考中秀才。想必下次考中,应该不是难事。”毛八斗理解地拍拍他肩膀,道:“羡慕吧?其实刚来时我也羡慕,不过日子久了,就知道人家和咱们不是一类人。”   “什么不是一类人?”   “这你都不懂?”毛八斗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打个比方,若人家是鲜花,咱们就是绿叶,人家是那月亮,咱们就是那小星星,都是用来衬托别人的。”   李大田忍不住了,笑骂:“我可不是小星星,你愿意当小星星,你自己当去!小星星,也不肉麻你。”   毛八斗嬉皮笑脸地就扒了个过去,拈起一个兰花指,道:“田哥哥,你怎么能忘了你的心心儿,奴家可是你的小星星啊!”   他这副矫揉造作的模样,可把李大田给恶心坏了,连呸了好几口:“赶紧离我远点,你又看了什么话本子了?我可不要你这颗‘小’星星!再说了,庭儴初入学,又不跟咱们一样,你怎么就给人下论断就是小星星了,说不定庭儴也是个秀才之才。”   毛八斗一拍巴掌:“对哦,我也觉得庭儴一看就和寻常人不一样,以后定能超过那于子友和胡连申许多,下场一举就考个秀才,到时候我也能沾沾光。”   “大言不惭!”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三人回首看去,就见以贺明为首的三四个学生,正端着饭碗站在那里。   不过这话却不是贺明说的,而是他身边一个矮胖的学生。而此人一看就是代人言,因为明显贺明在听到这话后,露出满意一笑。   “就凭你们,还远超于兄、胡兄,不是大言不惭是什么!”   这声音有些大,饭堂里当即安静了下来,而东角处那两桌人的目光都看向这里。 第32章   毛八斗没料到自己不过随口之言,竟然惹出这样的乱子。   别看他平时不着五六的,实则不过是个少年,也清楚什么样的人可以惹,什么样的人不可以惹。   这‘惹’的意思很宽泛,例如受他尊敬、敬仰之人不可以惹。如于子友和胡连申这种,别人比他学问好,人缘好,也没有什么人品德行上的有失,这种就是不可以惹的。   还例如像贺明这样的,学业倒是超出他许多,可惜德行不好,气量狭小,这种人他嘴上从来不留情。   两人之所以会有嫌隙,也是基于此,当然也是有旧怨。   “贺明,你别让你的狗胡说八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不是你说的,这小子超过于兄、胡兄许多,定能一举考上秀才,难道你这不是讥讽于兄胡兄没有考上秀才?!”这矮胖少年不亏毛八斗给他安上的‘狗’之名,光瞧模样也看不出如何,没想到如此牙尖嘴利,还会颠倒是非。   同样一句话,不过只少了几个字,就把意思全然颠倒了。   毛八斗被气得七窍生烟,却不知该如何反驳,而那边围坐在于子友和胡连申身边的几名学生,俱都出言斥责。   “真是不知所谓,如今这乙班学生越来越参差不齐了!”   “可不是,竟妄图和于兄和胡兄相比,恐怕天有多高低有多厚都不知。”   “所谓无知者无畏……”   所以说学问深的人就是不一样,骂起人也格外不一般。脏字一个没有,却比有脏字的要损人得多。   尤其入了甲的学生在学馆里本就是拔尖儿的存在,无不被乙班的学生推崇敬仰,都是巴不得与对方相交,寄望能得一二点拨。或是多条人脉多条路,说不定哪天对方便考中了功名,自己也能博个某某秀才的同窗之名。   与之相比,几个学业明显垫底者,自然受人摒弃。   “这毛八斗可真是狂妄,怪不得去年差点被学馆清退。”   “据说,是他祖父亲自来求馆主,馆主才容他留在这里。”   “哪里是据说,我可是亲眼看见的,你是没看见他爷爷求馆主那模样……”   嗡嗡的低声议论在四周响着,属于人性的恶意在此时展露无遗。   在那梦里薛庭儴也曾有过此种遭遇,其实在这个时候,作为当事人宁愿是大声唾骂,或是撸起袖子直接干架,而不是这种秉持着君子之道悄声议论。   让你有怨无处诉,有气无处撒。   毛八斗气得浑身直抖,胖脸红似滴血。   那边,于子友淡然一笑道:“好了,快用饭吧,无关紧要的事,不用太过上心。”   “好一个无关紧要,于兄大智慧!”胡连申抚掌赞了一声,眼神淡淡地往这边瞥了一眼,便移开了。   “不过是夜郎自大而已。”   一个无关紧要,一个夜郎自大,即是说毛八斗狂妄,又在说薛庭儴恬不知耻。   毛八斗自己也就算了,反正他没皮没脸惯了,可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随口之言,竟然连累了新交的好友。   “于兄、胡兄,还请万万不要听了旁人挑唆,此乃我一时失言,与庭儴并无关系。”   东角处,两张桌上笑语声声,没人往这里看。   薛庭儴心里喟叹一口,拉着他:“好了,八斗……”   “我可证明毛八斗确实并无讥讽任何人的意思,他三人不过是说笑玩闹,言语之间也对于兄胡兄多为推崇,以两位为榜样,他的话是被人故意曲解了。”   一个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却是坐在三人身后一张桌上的陈坚突然说话了。因为他存在感不高,薛庭儴几人之前并未看见。   “你——”毛八斗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竟是陈坚帮自己说话了。   因为陈坚的话,东角处两桌人再度看过来。   “你能证明?你凭什么证明?”站在旁边看笑话的贺明道。他声音轻飘飘的,却无端让人品出讥讽的意味。   都明白他在说什么,所以旁边的人俱是笑了起来。   “他也敢给人证明?证明乃是一丘之貉吗?”隐隐的,不知是谁在说。   陈坚当即眼神一暗,垂下头来,缩在桌下的手紧握。   薛庭儴本不打算说话,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他的定力就变得很好。有时候一些想法也很奇怪,按理说该在意的,可偏偏他并不在意,总觉得这种争执像似孩童们玩闹。   可连着两个人为自己辩解,俱都遭人冷嘲热讽,他再装死下去就不是不屑争执,而是变成怂包了。   “诸位同窗也是读书人,当知道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只凭着小人挑唆,便姑妄信之。且不说,我们本不是此意,即便是此意又如何,值得尔等如此嘲笑?”   那矮胖少年本是想出言反击的,谁曾想这人竟说着说着,自己就挑衅上了。当即笑指着他:“诸位同窗听听,我可是无稽之言,分明是他狂妄自大不自知。”   一时间,饭堂中俱是议论纷纷起来,皆是在说薛庭儴此人太过狂妄。   而于子友和胡连申目露冷色,此言分明是挑衅。   什么即便是此意又如何,一个连四书都未学成的人,竟然瞧不起他们!   薛庭儴不退不让:“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愿屈于人下,你不喜好功利,你跑来读书作甚!”   这话实在太锋利了,几乎是将在场许多人伪善的面孔都撕了下来。   是啊,没人愿意屈于人下,也没人愿意趋炎奉承。别看这么多人都捧着于子友和胡连申两人,可实际上真正对他们心服口服的没几个。暗中取笑两人学了多年,竟就考了个童生,甚至不能一举拿下秀才的也不是没有。   当然,若是换做自己,很多人的言辞都是,我学的不如他们久,待哪日我下场之时,定然能一举拿下案首。可表面碍于各种各样的心思,这种心思都隐藏下了,谁料到今日竟被人如此赤裸裸的讥讽了。   这话当然不止是骂矮胖少年一人的,却是他首当其冲。   被人嘲得面红耳赤的滋味他也体会到了,除了手指着薛庭儴说他强词夺理,竟不能说什么。   “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薛庭面露鄙夷之色,又是一句。   他正欲转身离开,突然胡连申站了起来。   他冷目看着薛庭儴:“真是好志气!还未请教这位同窗姓甚名谁?”   薛庭儴驻步,拱了拱手:“敝人薛庭儴,志气不敢当,只是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好自为之!”   一时间,胡连申乍青乍白,宛如开了染坊。   这分明是骂他不是君子,且心有成见,徇私护短,结党欺负人。   丢下这些话,薛庭儴就拂袖走了。   毛八斗和李大田连忙跟上。   见陈坚还傻呆呆地站在那里,毛八斗忙转身将他拉走了。      “哎呀,没想到庭儴你竟然这么会骂人!好一个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好一个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哈哈,骂得真爽!看我平时话比你多,骂起人来却不如你。”   “行了,看你笑成什么样了。”李大田说道。   陈坚也说:“你能不能放开我手。”   毛八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还拉着陈坚的手,他当即甩手扔开了   “呸呸呸,我怎么拉了你的手!”   见陈坚低着头就想走,他也意识到自己行举有些不对,解释道:“你别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觉得这个男人和男人嘛……呃……你懂的……”   他该懂什么,他一点都不懂。   “对了,还没说谢谢你,谢谢你方才仗义执言。”毛八斗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道。   “你不用与我道谢,我不是帮你说话。”   毛八斗一愣:“你不是帮我说话,那是帮谁?”他看了看陈坚,然后眼神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你俩啥时候这么好了?”   薛庭儴一脸茫然。   陈坚犹豫了一下:“谢谢你的那个鸡蛋。”   薛庭儴还没来得及说话,毛八斗就咋呼上了。   “就为了一个鸡蛋,一个鸡蛋就让你把那群人都得罪了?”   陈坚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却是一闪即逝,他紧抿着嘴角:“反正我在学里人缘就不好,无所谓得罪不得罪。”   毛八斗了解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反正我对你改观了,我决定收回对你的成见。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能改就是好的。”   他自以为自己拽的一手好文,哪知陈坚却是一头雾水:“什么能改就是好?”   “就是——”话到嗓子眼里,被咽了下去,毛八斗干笑道:“没啥没啥,我说着玩的。”   他这边还想打马虎眼,却被薛庭儴给捅了出来。   听完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完,陈坚陷入沉默。   良久才道:“不管你信不信,那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那是谁?难道是王七?可是,可是他也丢了饭票。”毛八斗迟疑道。   陈坚抿着嘴也不说话。   这时,李大田插言了:“当初我就说这事不单纯,你不信,你忘了我跟你说过,见过王七和谁在一起说过话?”   那个矮胖少年马秀。   那马秀可从来是贺明的狗腿子,而贺明却和毛八斗是街坊。两家都是开了间杂货铺,离得没多远,抬头不见低头见,两家素来有矛盾。所以贺明从来视毛八斗为眼中钉,而毛八斗对贺明也没甚好感。   “马秀曾找过我,让我毁了你的书,我没干。”陈坚道。   这书自然指的是书院发下的书,若是学生无辜损坏,轻则原物赔偿,重则被清退出学馆。   “他竟然这么害我!上次我差点被清退,就是被他不知怎么知道我藏了话本进学馆,被捅到了馆主面前!”嘴里说着,毛八斗也明白了过来:“好你个王七!好你个贺明。”   他脸气成了猪肝色,当即就要去找贺明理论,却被李大田和薛庭儴给拉住了。   “无凭无据的,你去找他,他也不会承认。若是事情闹大,馆主本就对你没甚好印象,只会落了下层。”   “我跟他势不两立!”   薛庭儴清了清嗓子,泼冷水道:“你的势不两立,很无力。”   “那咋办?我就认了?!”   “打人要打脸,你最好的还击方式,就是用他素来在你面前得意的东西,狠狠砸在他脸上。”   薛庭儴心知肚明这场事恐怕不能善罢甘休,他若不想以后被嘲讽的目光包围,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季考中成功入甲,这样才不会让自己的牛皮吹破。   自己一个人太孤单,还是多拉几个人吧。      薛庭儴所料没错,几乎是一顿饭的功夫不到,饭堂发生的事便传遍整个清远学馆。   连林邈都听闻了。   听完后,他目中闪过一丝失望,也没有说什么。就是不知这失望倒是是对于子友,还是胡连申,抑或是薛庭儴。   且不提这边,经过薛庭儴的激将,毛八斗倒是燃起了斗志,连着多日都老老实实,哪儿也不去,除了讲堂、饭堂,便是待在号舍里陪着薛庭儴和陈坚背书抄书,连李大田都被他拉上了。   这日,趁着休息眼睛的空档,陈坚好奇问道:“总是见你抄个不停,你是在抄什么?”   这话自然是问与他隔了两个铺位的薛庭儴。   薛庭儴也放下毫笔,捏了捏鼻梁道:“抄书。”   顿了下,他又道:“一来可以巩固记忆,二来也是为了挣钱。”   “抄书能挣钱?”   毛八斗来了兴趣,扒过来看薛庭儴放在条案上的那一叠纸张。   “难道你们不知抄书能挣一二笔墨钱?”话说完,薛庭儴微哂。不知道也是正常,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学业都还没学好,怎么可能想到抄书挣钱这事上。他不过是借着那个梦,才知晓很多自己本身并不知道的东西,像梦里的那个他此时便没有这种认知。   “你字写得好,我字写得最是难看,总是被孟先生训。”毛八斗想的可不是温饱之事,他不过想着若是抄书能挣钱,他也能挣点儿钱买几个话本子啥的。一看薛庭儴的字,再对比下自己的字,当即打消了念头。   “字好有字好的价钱,字差有字差的价格。”   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心知肚晓自己的字不行,也就问两句,便把这事给扔在脑后了,可陈坚确实留了心。   一直到晚上,毛八斗和李大田去打水洗脚的时候,他才对薛庭儴道:“庭儴,你说那抄书挣钱的事,能不能带我也去试试?”   他似乎有些局促,话音还未落下,便又道:“若是不方便就算了,我就是问问。”   薛庭儴心里喟叹一口,面上却是笑着道:“怎么不方便,是时我带你去就是。”   多的他却没有再问,也是给对方保留一丝颜面。   陈坚又怎么不知这些,他那日之所以会站出来帮着说话,并不光是为了一蛋之恩,不过是因为薛庭儴态度坦然,不以施恩者的面目对他。可能会被说是矫情,可这样确实让他心情放松,更是感激在心。   “先与你道声谢。”   “不算什么。”   转眼间十日过去了,到了休沐的时间。 第33章   薛庭儴本是打算等休沐带陈坚去东篱居。   想了想,休沐就一日,时间他还另有用处,便抽了个中午,跟斋夫说只出去半个时辰买些东西,斋夫便将几人放出去了。   一路到了东篱居,只有阿才百无聊赖地坐在铺子里。   问过之后才知道,陈老板在后面小院。   薛庭儴经常来这里,和阿才也熟了,便带着三人往后面去了。素来话多的毛八斗来到这种地方,也不敢胡言乱语,十分老实。   陈老板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喝茶,葱郁的大树下一把躺椅,躺椅旁放了张小几,赛过神仙的滋润。   见薛庭儴来了,他笑眯眯地招招手:“怎么今儿有空来?”眼睛却放在廊下陈坚等人身上。   薛庭儴也未拘束,在躺椅旁的小杌子上坐下。   “陈叔,是这样的,我有位同窗……”他将事情大概说了一下,拿出陈坚的墨宝给陈老板看。   陈老板接过那本册子,随意翻了几下,翻着翻着,动作便凝滞了。   良久,他才轻吐一口气,有些失笑道:“我说你小子字不错,没想到此子的字与你相比也毫不逊色,就是还略显稚嫩了些,也有些太锋芒毕露,隐隐有一股不屈之意迎面扑来,不如你的正雅圆融。所谓字如其人,此子怕是心中有大乾坤。”   薛庭儴在旁边听着,眼中却藏着晦暗。   他想的不是其他,而是在那梦里就是如此。他为人伪善、笑里藏刀、口腹蜜剑,在遭受那次大变之后,便以改往日秉性,变得道貌岸然,表里不一。   记得梦里有人骂他:“竖子奸邪,表面伪君子,实则真小人。”   这话并没有说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的老师教会了他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却教出一个大逆不道的人。他眼里没有皇权,没有尊卑,没有三纲五常。看似薛首辅对下温和,谁人不说首辅平易近人,有容乃大。可实际上这一副道貌岸然之下却藏着狼子野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而陈焕之不同,他从来是桀骜不驯的,可外表看似偏激,实则内心有方正。   这样的人注定活得坎坷,因为有太多的弱点外露,也正好为他这种小人攻击。就好比他这次结交陈坚,目的又何尝单纯。   连薛庭儴都没有想到,陈老板不过是几句漫不经心的话,竟会引起他内心深处的波涛汹涌。至于陈老板更是不知,他合上册子,问:“不知你所说的这同窗是哪位?”   薛庭儴走过去,将陈坚叫了过来。   陈坚并不知道这期间还发生了这么多隐晦,有些忐忑的走过来,作揖行礼。   “不用拘束,既然你是庭儴之友,也算是我的晚辈。你的字写得很不错,假以时日定然成就不小。只是你如今到底还在读书,若想下场考功名,锋芒太露的字与人观感不佳,以后当得多多注意才是。”   “谢谢陈老板的指点。”   陈老板边笑边道:“指点不敢,也别叫我陈老板,就叫我陈叔吧。我这里有不少书,都需找人誊抄,若是你愿意,就和庭儴一样,抄一卷付你一两的笔墨钱。至于纸张和笔墨,就由我这里出了,待会儿你去找阿才,他会告诉你一些该注意的事项。”   之后,薛庭儴又和陈老板说了几句话,陈坚去领了纸墨,四人才一起出了东篱居大门。   “一卷一两银子可真多。”毛八斗有些羡慕地嘬了嘬牙花子,方才他在里面憋了半天,此时出来终于能够说话了。   “那是因为阿坚字写得好,你的字若是能及上庭儴和阿坚,你也可以一卷一两银子。”李大田最喜欢老实人说老实话。   “啧,咱俩上辈子肯定是冤家,你就喜欢戳我痛处了。”   那边两个人笑闹,这边陈坚对薛庭儴道:“谢谢你,我知道若不是因为你,陈叔肯定给我开不了这么高的价钱。”   “谢什么,大田不是说是你的字好。”   “反正还是谢谢你。”陈坚难得有些激动的样子,他紧了紧捏着书袋的手,那里面放着东篱居给他的宣纸和墨锭:“这些银子对我很重要,我一定会好好抄的。”   薛庭儴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这时毛八斗和李大田笑闹过后,凑了过来:“好啦,别谢过来谢过去了。这会儿时间还早,咱们要不要四处去耍一耍?”   去哪儿耍?三人眼中都是这个意思。   李大田忙道:“行了行了,就这么点儿时间,还耍什么耍,明日休沐,到时你想怎么耍就怎么耍。”   薛庭儴突然道:“对了,我想去买东西。”犹豫了一下,他问:“八斗,你知不知道镇上哪有卖一些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就是……”   他还在解释,生怕毛八斗听不懂,哪知毛八斗却突然一蹦三尺高,笑得贱贱地凑过来:“你是不是想买来送给你小未婚妻?走走走,我带你去!”   一路跟着他七拐八绕,四个穿着学子衫的少年,来到一个幽深的小巷子里。   毛八斗边在前面带路,边道:“你别看这地方不起眼,实则里面的东西可全了,我姐隔段时间就要来一次,买些女儿家戴的花儿朵儿啥的。我家里也不算富裕,货郎挑子上卖的都不怎么样,银楼里咱去不起,这种地方刚好合适。”   话音还未落下,就见不远处有一间小门脸,像似某户人家把院墙打了开了道门。地方也不大,也就一间屋子的模样。   既没有招牌,也没有幌子,更没有名儿,不过走近了才发现里面布置十分雅致,一看就是卖女儿家物什的地方。   “老板,我又来了!”迈入门槛,毛八斗就打着招呼道。   “是小哥你啊,你姐今儿没来?”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看模样也不年轻了,却是打扮干净体面,让人心生好感。   “哈哈,我带朋友来买些东西。”   女老板看了几个小书生一眼,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那你们自己看,有看中的我给你们便宜。”   毛八斗和女老板说话的空档,薛庭儴已经去了柜台前面了。这家店的柜台设计的颇为特殊,半人高的台面,上面摆放着一个个的木盒,木盒里垫了亮缎,缎子上摆放着一件件小玩意。   大到荷包、香囊、梳子、手镜、簪子,小到头绳、头花、耳环、耳铛,应有尽有。薛庭儴可从来没接触过这种女人家的物什,一时间眼睛都看花了。   毛八斗说完话过来,一副内行人的模样:“你看你想买甚,打算花多少银子。是打算买一样,还是买几样,我给你参谋参谋。”   自此,向来淡定自若的薛庭儴,已经完全变成了嫩头青。而毛八斗摇身一变,则成了主导。   “你看这个珠花咋样?女儿家都喜欢粉嫩色的,我姐就喜欢这种……”   “或者这根木簪,样子挺特别的。还有这耳坠儿……”   “八斗,你咋懂这些?”李大田在旁边好奇问。   毛八斗一脸无奈:“还不是我姐,每次来都要让我陪着一起,我看也看会了,听也听懂了。”   见薛庭儴眼睛放在一根老桃木芙蓉簪子上面,他分神道:“这簪子不错,典雅大方,又不会太过小女儿家气。配套的还有对耳坠子,就是恐怕价钱不便宜。”   “小哥好眼力,这是刚从府城进回来的新式样,就这么一套。木头是老桃木,做工也精致,簪头是银子做的,这朵芙蓉上面嵌的是芙蓉石……”   半晌,四人从铺子里走出来,薛庭儴书袋里多了个木盒子。   “庭儴,你可真舍得,两样东西花了一两银子,这可是你抄了好些日子的书赚来的。”即使是向来大方的毛八斗,也不免有些牙疼。让他来看这些女人家的物件,也就百十文打发的事儿,没想到好友竟买了这么贵的。   “东西合适,银子以后再赚就是。”薛庭儴微笑道,手指隔着书袋磨蹭着那盒子。   “也是。毕竟是送小未婚妻嘛,出手太抠可不成。”   几人回到学馆,前脚进门,后脚就响了钟声。   四人也没敢耽误,赶忙跑回号舍,把东西放好,便拿了书去讲堂。   一般下午是不讲经的,都是学生们自己理书。   平时也就罢,明日就是休沐,到了下午似乎所有人都有一种蠢蠢欲动。   因为有很多学生都是附近村子的,所以还不到申时就散馆了。各自回号舍收捡东西,不一会儿学馆里就空了。   四人结伴出了学馆大门,远远就听见有人喊:“庭儿,这边。”   就见靠斜对角那处停了辆骡车,车辕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男人,一个少年。   薛庭儴当场脸就黑了。   毛八斗正想问什么,就见那少年一阵风似的卷来:“我就记得你应该是这时候散官,姜武哥还说不是。走,咱家去,我买了好多菜,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这少年正是招儿。   她没有刻意压低了嗓门说话,声音中属于少女应有的清脆感展露无遗。毛八斗仿若生吞了个鸡蛋似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招儿这才反应过来,问道:“这是你同窗?”   薛庭儴嗯了一声,声音低低的。   “咋了?咋不高兴?谁欺负你了,跟我说,我帮你教训他!”   “没有欺负庭儴,你、你是……”   “我是庭儿姐,你们是他同窗吧。”招儿很高兴,她一直觉得小男人太过孤僻,虽自打病了那场后,变了许多,但还是多几个朋友好,也能多些鲜活气儿。   “她不是我姐,她是我媳妇!”说着,薛庭儴一把拉过招儿,急急说了句我先走了,便拉着她走了。   毛八斗又回归生吞鸡蛋的模样,半响才道:“原来庭儴喜欢姐姐,原来这就是小未婚妻……”   “什么姐姐不姐姐的!怎么话从你嘴里就变了味道。快走吧,再不走该坐不到车了。”   一路上薛庭儴都没有一张好脸,招儿顾忌着姜武在,也不好问他怎么了。只能在一旁打着哈哈笑着,权当是活跃气氛。   姜武浑然不觉,嘴角含笑,有一句没一句和招儿说着话。   到了村子,姜武没绕去村尾,而是直接将骡车驶到了薛家门前。   招儿和薛庭儴都下了车,姜武开始从车上往外搬东西。   招儿说她买了很多东西,真是一点都不假。米面各一袋,另外还有两只猪蹄,五斤猪肉和一些其他杂七杂八的,另外还有两匹布。   薛家人都从屋里出来了,包括赵氏和杨氏。   今天薛俊才也会回来,她们还以为是薛青山去接薛俊才回来了。   “招儿,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回来?”孙氏好奇问道。   招儿一面开了门,把东西往屋里放,一面道:“好不容易庭儿回来,所以买些好的给他补补。”   赵氏站在正房门前,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你也知道回来了,成天跑得不见人影,哪个女儿家跟你似的。”   招儿无辜道:“阿奶,我哪天没回来?天擦黑之前就回了,我这不也是想四处找些钱,庭儿念书两人的花用,哪里不要银子。”   赵氏哼了一声,摔了帘子进屋。   招儿不以为然,扭头对姜武哥说:“姜武哥麻烦你了,明儿在家好好歇上一日。”   姜武点点头:“那我就走了。”   “好,我就不送你了。”   一番收拾停当,招儿才扭身去看薛庭儴。   见他还是气呼呼的,这孩子真是小气儿多!她摸了摸鼻子,拿了衣裳去屋角,将挂在那儿的一个布帘子拉上,就开始换衣裳。   不多时出来,男装变成了女装。   她低头挽着发,突然身前多了个人。   她抬头,就见他拿着个小木盒递了过来。   “什么?”   他也不说话,就是拿着双黑眼睛看着她。   招儿接了过来,打开。   “这是给我的?” 第34章   木盒子大约半尺来长,里面垫着块儿亮缎,其上放着一根木簪子和一对耳坠。   簪子是老桃木做的,整体呈深褐色,簪头是朵芙蓉花,根部包着银,花蕊处嵌着半个指甲盖儿大小的芙蓉石。   芙蓉石品相很好,虽是不大,但极透。质感圆润、色泽娇嫩,犹如娇艳盛开的芙蓉花,不负它芙蓉石之名。   无论是从配色和工艺上来看,算得上木簪子中的上品了。   那一对耳坠子也和簪子是同样的材质,呈水滴状,看起来素雅而不失娇俏,女儿家一看就会喜欢上。   招儿也是女儿家,也喜欢美丽的事物,只是她日里太过忙碌,也是之前太穷,这样的物件都是买不起的。此时有这么几样首饰摆在她面前,还是小男人买给自己的,她莫名就有一种的欢喜感。   见她眉间的喜色,薛庭儴松了口气,他本是还怕她又说自己乱糟蹋钱。   心里正想着,就听招儿问道:“多少钱买的,肯定不便宜吧?”   薛庭儴想说几文或者几十文,明摆着她不会相信,只能老实说了。   一听说花了一两银子,招儿心里一疼,但疼感并不明显。也是她这些日子做买卖没少赚钱,有一两银子去把所有钱都花掉,与有十几两却只花掉一两,两者的心理感受都是不一样的。   她又想小男人从哪儿弄的银子,那次抄书的银子花了不少,难道说他又抄了一卷书?   这么一想,她心里有些感动,道:“是抄书赚的钱吧?买了就买了吧,等会我补给你就是。”   “我不要!”   招儿还在想‘我不要’是不要甚,又听他问:“喜欢吗?”   她抬头去看他,小男人的眼睛很黑很亮,一种小奶狗般湿润的感觉。让她想起当初她从姜家把还是狗崽子的黑子抱回来时,黑子也是这么看着她的,还会拿粉色的小舌头舔她的手心。   现在黑子长成大狗了,小男人也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会买簪子孝敬给她了。   招儿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喜欢,可喜欢了。就是我没耳洞,戴不了这耳坠。”   薛庭儴被揉得直想摆头时,听她说了这句话,下意识就去看她耳垂。   招儿耳垂长得十分可爱,肉嘟嘟的,晶莹剔透。用乡下人的老说法,这种耳垂的人有福气。   他有一种想咬上去的感觉,莫名又觉得心里发紧:“我帮你戴上?”   “现在就戴?你瞧我这头发梳的,乱七八糟的。”   “我帮你戴上!”   见此,招儿只能嘴里说好,把脑袋往薛庭儴哪里凑了凑。见有些不凑手,她又往下半蹲了蹲。   薛庭儴从盒子里拿出簪子,顺着她发髻插了进去。而后端详,越看越觉得好看。直到招儿有些坚持不住地问道:“好了吗?”   他忙收回手,掩饰地咳了声:“好了。”   “好看吗?”招儿站起来,有些别扭地转了转头。这还是她第一次戴这种女儿家的簪子,以前她都是用头绳绑头发的。   明明这簪子也没多重,她就是觉得好像头上的重量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难道不觉得怪怪的?”   薛庭儴摇了摇头:“很好看。”   “这样啊。”她还是忍不住去找了家里的镜子打算照照。   镜子已经很旧很破了,镜面上全是印子,再加上因为工艺不良,照得也不是太清楚,影子模模糊糊的。招儿照了又照,还是看不清,只能气馁地把镜子放下道:“我去做饭,你在屋里歇一会儿。”   她顺手将盒子搁在炕桌上,从方桌下的筐子里拿了一块肉,就出去了。   院子里传来招儿和周氏的说话声,薛庭儴拿出自己的书看着。明明眼前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却总是会莫名浮现她细白的颈子,和那可爱的耳垂。   晚饭招儿做了过油肉、黄鱼炖豆腐,另炒了个白崧和山药片,又做了一锅大米饭。是大白米饭,夏县这边不产稻米,招儿专门花了银子在米行里买的。没舍得买多,就买了五斤。   菜的分量有些多,招儿盛了一大碗出来,剩下的另装一个碗里。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声,却是大房父子两人回来了。   “周氏,快做饭去。”   周氏早就准备好菜了,饭也下锅煮好了,只等着大房父子回来烧菜。刚巧招儿这会儿也做完了,就把灶头让给了她。   招儿端了两趟,才把饭菜都端回屋。她让薛庭儴先吃着,自己则去厨房把留的那碗肉菜端去了正房。   正房这里,赵氏正拉着薛俊才问东问西。   招儿走进来,对坐在炕头上笑眯眯地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做了些菜,给您和阿奶送一些,就当是我和狗儿的孝敬。”   “你有心了,晚饭一起吃。”   招儿笑着摇摇头:“还是不了,我还留了一碗。狗儿回来就在说饿了,我本是打算等俊才回来,谁曾想他回来这么晚,就提前做了饭。狗儿这会儿已经吃上了,我这也回屋吃去,谢谢阿爷。”   薛老爷子也并未多说什么,招儿转身出了门。   回到二房屋里,薛庭儴还没动筷子。   炕桌上四个菜摆得整整齐齐,饭也盛好了,一人面前一碗。   招儿脱鞋上了炕,道:“怎么不吃?”   “我等你一起。”   “等什么啊,快吃吧。”   两人吃着饭,期间招儿问了些他在学馆里的事,例如睡得好吃得好吗,有没有什么人欺负,先生严厉不严厉的琐碎话。   薛庭儴一一都说了。   看了她一眼,他犹豫了下,问道:“你现在和姜武一同做买卖?那衣裳还没卖完?”   招儿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早就卖完了,我又弄了两包回来。你不知,那衣裳很好卖,赚的也多。”   薛庭儴当然看出来了,以招儿的秉性,若不是赚了钱,她是不会大手大脚花钱的。不过招儿也不是抠索的人,她只是惯于打算,方方面面算到了,有多余的才会花。   “这趟做完了,就别去了。”他状似随意道。   “为啥?”   为啥?他肯定不会说自己吃了那姜武的醋。   “你一个妇道人家,寻常总是往外跑,容易让人说闲话。”   招儿放下了手里的碗:“谁说闲话,你是不是把阿奶的话听进去了?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看咱俩都不顺眼,盯着咱们挑刺儿呢。”   薛庭儴声音闷闷的:“我不是听了谁的话,咱家如今又不缺银子,你何必出去那么辛苦。”   “我不觉得辛苦,咱们很缺银子,只是你不觉得而已。你以为念书光束脩就够了?买书要不要钱?笔墨纸砚要不要?以后下场赶考,出远门可不同在家里,处处都要钱。你忘了大伯出去赶一趟考,至少得二十两银子的花销。我还打算把那空地的房子盖了,咱家就一间屋,以后肯定不够住。跟他们住在一起,平常在眼皮子下面进进出出,做什么都不方便……”   “这些我都可以挣,不用你一个妇道人家奔波操劳!”薛庭儴声音有些大。   “你可以挣?怎么挣?抄书?”招儿看着他,十分严肃:“其实我不想让你抄那书的,你现在该干的是在学馆里好好学,我虽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知道你不能颠倒了。”   “叫本末倒置。”   “对,你不该本末倒置了,要抓住重点。让你去学馆是去好好学的,而不是让你去为了挣钱抄书。”   “抄书不会耽误我的学业。”   “反正家里的事你别管,挣银子的事也不用你操心,你好好学着就成。”   薛庭儴喟叹一口,看着她:“招儿,你就那么喜欢银子?银子可以慢慢挣的,不用把自己绷得这么紧。”   招儿一震,半晌才垂着眼道:“我是喜欢银子。”很喜欢,很喜欢。   接下来两人没有再说话,因为招儿的表情和态度够告诉他,她现在不想再说话,薛庭儴纵有千言万语,也不敢再说了。   饭罢,招儿将炕桌收拾了一下,将碗拿出去洗。   薛庭儴想给她帮忙,她也不让。   正房那里已经吃上了,十分热闹,也就显得院子里出去的安静。   招儿打了一盆水将碗丢在里面,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方才有了动作。   她是喜欢银子,打小就喜欢。   二房两口子死的时候,没人知道招儿经历了什么。二房两口子带给她的温暖太短暂,那些温暖的欢笑的喜悦的,明明还在眼前,却一下子就没了。她根本来不及伤心难过,就要开始为去挣应得的奋斗。   从办丧事到立碑,那时候的招儿像一头惹不得疯兽,谁惹她就跟谁撕。待一切事情过罢,她终于缓过神来,可是没多久就发现了大房两口子的表里不一。   直到此时,她才找回自己的本能,想起曾经的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很多很多的银子。其实很多问题都是用银子可以解决的,可偏偏没有银子,才会致使一切悲剧的发生。   例如她姐的被卖,例如她差点被卖,却好命被二房两口子买了下,例如二房两口子的死,例如薛家这一切一切的矛盾。   缺钱吗?   其实现在不缺了,这几趟生意做下来,短短十日,在刨除分给姜武的,招儿还赚了十几两银子。   足够她和小男人一年的花销。等秋收时收了粮,家里更不会缺银子了,可招儿依旧觉得不够。   ……   正房那里,围了一桌人吃饭。   今儿赵氏特意买了肉,又杀了鸡,伙食是不差的,却没有招儿端来的那一碗菜受欢迎。   也是招儿做菜实在,手艺又好。那过油肉油光水滑的,里面配了黑木耳和白菜,放了许多小红椒,吃起来又辣又香。一家子人有意无意的筷子都往哪里抻,不一会儿堆尖一碗菜就没了。   杨氏正打算伸手去夹菜,最后一筷子却被薛青槐不识趣地夹走了。她有些不是滋味道:“这招儿未免也太鸡贼了,做了好的自己藏在屋里吃,咱们这么多人就只端了这一碗。”   刚才招儿送菜时,薛俊才也在,他低声道:“娘,吃饭就吃饭,你说这些作甚。”   杨氏也会意过来,忙道:“娘不也是随口一句话。对了娘,你知道招儿最近在干啥?我怎么天天都看不到她。”   一提这茬,赵氏就接腔了:“谁知道她干啥,一天到晚看不见人影,快天黑时回来了。”说着说着,赵氏就来了气,去跟薛老爷子说:“这分家了,我谁都管不上了,之前说她两句,她还拿话堵我。哪家的妇道人家跟她一样,天天不着家,寻常还跟着一个大男人进进出出的。那姜家的姜武到底打着什么主意,该不是看中招儿了吧?”   薛老爷子斥道:“你瞎叨叨啥!我听老四说,招儿好像和姜武在做什么买卖。”被点名道姓的薛青槐忙点点头。   也是巧儿,之前他挑着货挑子去别的村叫卖,喊了大半天都不见一个人影出来,后来才知道人都在麦场。   过去一看,估计大半个村的人都来了,人山人海的。男人们都蹲在外头唠嗑抽烟,小孩儿们在旁边玩,妇人们却不知道围成一堆在做什么。   只知道不一会儿就听见那人堆里有妇人喊:“当家的,把东西拎过来。”   他当家的当即站起来,从屁股后面拽出个篮子,男人堆里其他人笑他:“你家不知又败家了多少,瞧你这次带的东西挺多。”   那男人呵呵笑着:“孩他娘可不是败家的人,寻常都抠着过来的,这不也是这招财小兄弟的东西好,买了这一次,咱们一家老小几年都不用愁了。”说着,这汉子就拎着篮子过去了。   也是奇了,之前都挤得好像抢银子一样,这会儿汉子请人帮忙往里头递篮子,却是都停了下来,一个递一个的递进去了。   薛青槐就奇了,这到底在抢啥?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是抢衣裳。   还是招儿卖的衣裳,和姜武一起。   不过这些薛青槐却是没有说的,只说了看见招儿和姜武在做买卖。   “再说了,招儿是狗儿的媳妇,等狗儿过了十五,两人要办亲事圆房的。村里人谁不知道,姜海当年和老二好,姜武又和招儿一起长大的,招儿一个姑娘家做买卖哪里成,有姜武跟着也能放心些,你别想歪了。”   赵氏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还有老大媳妇,招儿这丫头做事可没什么挑,做好了自己都没吃,就给你娘和我送了一碗。这么大一碗也费了不少肉,也是咱们人太多,哪天你们谁要是有这个孝心,我和你娘闭了眼睛躺在棺材里都高兴。”   薛老爷子喝了些酒,老脸黑红黑红的,但看得出来他很高兴。分家这事一直惦在他心里,他就怕几个儿子因分家生分的,刚好借着这事,他罕见地敲打了一下大房,也算是表个态。   杨氏本想挑唆,谁知自讨没趣,还受了公公的敲打,当即也不敢吭声了。   薛青山在一旁圆场道:“爹,你放心呢,谁敢不孝顺你和娘,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那就行。”   薛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又端起酒杯啜酒,这事就算是罢了。 第35章   吃罢了饭,孙氏帮着周氏收拾了桌子,杨氏则是去洗碗。   见没什么可忙的,和老两口说了回屋,孙氏就拉着薛青槐回屋了。   一家三口洗了上炕,她迫不及待地拉着男人问:“槐哥,你说招儿做得那生意真那么挣钱?”   这事回来薛青槐就当着孙氏说了,只是孙氏没放在心上,今天见招儿大手笔的买了那么多东西回来,又给正房那边端了一碗肉。   孙氏眼里可有数得很,那一碗肉至少得一斤,一斤肉十几文,说给他们端来就端了。反正孙氏可舍不得这么干,所以方才薛老爷子敲打儿子媳妇,她躲在下面没敢吭气。   可这也说明招儿是真的赚钱了。   同样是做生意,薛青槐每日挑着货挑子四处走街串巷叫卖,看似是薛家最赚钱的生意,其实最辛苦不过。卖得都是些针头线脑的,东西便宜,赚得也少。好一点,一天赚几十文,不好的,一天也就十几文。   招儿既然能带着姜武做生意,为啥就不能带四房了。左不过两家关系这么亲近,狗儿和招儿还要叫他们四叔四婶呢。   孙氏把事情和薛青槐说了一下,薛青槐道:“咱们买卖做得好好的,你怎么动了这种念头?”   “银子还有嫌扎手的?招儿带谁做不是做,带着咱们一起不是更好。”   “那还有姜武呢。再说了,姜武有车,咱家可没有车。人家现在买卖做得好好的,你再进去插一脚,那叫什么?我先跟你说,这个口你可不能和招儿开,没得让人以为咱们拿着身份硬是想分一杯羹。”   这茬孙氏倒是没想到,见男人态度坚决,她也没再说什么了,就是躺在那里忍不住就在想这事,想了半夜才睡着。      招儿洗了碗回屋,炕上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炕桌被擦得干干净净,放去了炕脚。铺盖也已铺好了,一床大垫褥铺在下头,上面两个被窝摆放得整整齐齐,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跟平常一样。   招儿心里有些安慰,明眼可见自打那次病后,小男人变了许多。知道帮她干活儿,也知道心疼人了。   想着之前他给自己的买的簪子耳坠,他才进学十日,平时还要念书,肯定闲暇的功夫都用来抄书了,而抄书赚的银钱都买了首饰送她,当即心里软了下来。   她不能因为自己心里有结,就摆脸色给他看。这么想着,她脸上带了些笑,声音也清脆起来:“等会儿不看书了就睡?”   “不看了。”   “也是,你平时日日看也累坏了,回家了咱不看书,让眼歇一歇。我去烧水,等会咱洗了就歇着。”   “我去烧水。”   以前都是招儿烧了水端来给他洗脚,他也想给她烧一会儿。   “你会烧火?”她揶揄道,眼角带笑,并没有鄙夷的意味。   “我当然会烧!”说着,他就闷头闷脑往外走,招儿拉都没拉住。   两人去了灶房,招儿还在说:“瞅瞅你,跟我犟啥,不就是烧个水,还非要争来抢去的。”   灶膛还是热的,里面还有些没灭的火星子,薛庭儴蹲在灶膛前就往里头填柴。   他闷头闷脑就拿柴往里填,等招儿想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一股黑烟从灶膛里冒出来。   火没见着,烟倒是不少。   他自己被呛得咳了两声,招儿也是捂着鼻子直扇风。   “像你这样弄可不成,我跟你说,这种要用火钳子把暗火挑起,先少放些细柴让火烧着,再往里放粗柴。”   招儿一面说一面拿起火钳子把里头的柴都掏了出来,就见她丢了些细柴进去,用火钳子捣了几下,里面便有小火苗窜起,很快就变成大火苗,她这才又将方才挑出的柴放进去。   薛庭儴有些尴尬,原来招儿说他不会烧火,都是真的。他是真不会烧火,烧个火都能把人呛成这样。   他闷着嗓子道:“我下次就会了。”   招儿眼儿弯弯地点点头:“你聪明,什么一学就会了。”   他忍不住侧首去看她,灶膛里的火将她的脸照成了红色,红扑扑的,像抹了胭脂。吹弹可破,芳香可口。   可招儿实际上是最不喜欢搽脂抹粉的,在那梦里哪怕有钱了,也从来不弄这一套。她死了以后,他见过的女子似乎没有人不搽脂抹粉的,白白的脂粉掺杂着红艳艳的胭脂,像似带了张面具,面目模糊。   他忍不住往前凑了一些,又凑了一些。其实他也没想干什么,就是下意识往那里凑去了。   她猛地一下转头,差点没撞上他的鼻子。先是一愣,旋即哈哈的笑了起来。   “你看你鼻子,好像大黑。”   就见薛庭儴白净的脸上,就鼻子尖儿上黑了一块儿。这时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挤了过来,伸出一只狗头,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好奇说它什么了。狗眼睛湿漉漉的,鼻尖儿也是一点黑,招儿笑得更大声了。   薛庭儴下意识伸手要去摸,却被招儿一把拉住手。   “快别摸,我给你擦了,让你一抹该真成小狗儿了。”   她的手又软又暖,笑得眉眼弯弯,他只是一愣神的功夫,她的手伸过来又收回去了,他下意识又去摸了摸鼻子。   “擦干净了?”   招儿点头:“擦干净了,真该让你照镜子看看,哈哈哈。”   薛庭儴有些窘,低声嚷:“有什么好笑的。”   “好好好,我不笑了。”   打岔的功夫,锅里的水也热了。   薛庭儴主动去把脚盆子拿来,招儿用大瓢往里头舀水。这时周氏端着东西进来,问:“这么早就歇啊?”   “也忙了一天,早点歇着。”   趁着招儿和周氏说话的功夫,薛庭儴端着装了水的脚盆子走了。   周氏笑着和招儿道:“狗儿现在越来越像样了,也知道帮你干活。”   招儿哈哈一笑:“总要长大的。对了,锅里剩下的水不用了,三婶你用吧。”   “好。”      薛庭儴把水盆端回屋。   别看这么短一段路,但这木盆又大又结实,还真是有些沉。   他摸了摸有些酸痛的胳膊,打算从明日起就把锻炼身体提上日程,也不怪招儿总拿他当弟弟,实在是他太不中用。   正想着,招儿跟着进来了。   “累着了吧,这盆儿沉。”   他忙站了起来,佯装一副无事的模样:“还行,不太沉。”   “快洗吧,别让水凉了。”   薛庭儴坐在炕上,褪了鞋袜,把脚放进盆子里。   水温刚好,虽微微有些烫,但烫得舒服。   这时,面前突然多了个人,却是招儿搬了张小杌子坐在他对面,也把鞋袜脱了,把脚泡在盆子里。   为了不费两茬功夫,两人打小就是一处洗脚,只有哪天沐浴了不洗脚的时候例外。   招儿的脚和她手一样,脚底掌有着薄薄的茧子。若比起脚嫩手嫩,她还不如薛庭儴。   他的脚在下面,她的脚在上面。   “我帮你搓搓。”   她笑眯眯地说道,就拿脚在他脚上搓了起来,搓了两下不得劲儿,她弯下腰用手洗。先给自己洗了,又去洗他的。   薛庭儴像似被烫了一样,蜷缩而起:“不搓了,洗干净了。”   “洗干净了?”   他匆忙点了下头,就拿起旁边的布巾把脚擦了擦,放在炕上。   招儿觉得他有些怪,也不知打啥时候开始,小男人就不让她给他洗脚了,明明小时候都是她给他洗脚的。   薛庭儴擦完了,招儿擦。   最后招儿趿拉着鞋,出去把盆子里的水倒了。回来瞅了眼见大黑的水盆里还有水,她把门栓上,又把灯吹了,便抹黑上了炕。   屋里有些黑,今天没有月亮。   薛庭儴已经躺下了,静悄悄的。   招儿抹黑脱了衣裳,掀开被子往被窝里钻,却不小心撞到个人。   原来她摸错被窝了。   她旋即又想摸另一个被窝,却被人拉住了。   黑暗中,薛庭儴的嗓子有些发紧:“被窝里冷,你给我捂捂。”   这事儿以前招儿经常干的,薛庭儴小时候体弱,一个人睡总是捂不热。自打招儿来到二房,他就是跟招儿睡的。后来再大点儿,两人分了被窝,逢着有些冷但又用不着烧炕的时候,都是招儿给他捂热了被窝,才让他睡的。   “你都多大了,还让姐给你捂被窝。”   他没有说话,不过拉着她的手松开了。   薛庭儴也有些窘自己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正懊恼着,突然有一双手伸进来,在他手上和腿上摸了摸:“改明的带你去找个大夫看看,像你这么大的年纪正是火力旺的时候,怎么总是手凉脚凉的。”   她嘴里说着,人就披着被子凑了过来。   两人紧紧挨着,却是隔了两层被子。她的手又钻进他被窝里,拉着他的手搓着,搓了几下,隔着被子抱在怀里。   不光如此,她的腿也钻进了他被窝里。   被子里,她用脚挨了挨他的脚,被冰得就是一瑟缩。不过她并没有退却,用脚在他脚上搓了两下,就给他捂脚。   捂了一会儿,也没捂热,她用脚盘着他的脚往上拉了拉,将他的脚夹在自己两条小腿儿之间。   “招儿,那耳坠子等咱俩成亲的时候,你串了耳洞戴好吗?”寂静中,薛庭儴突然道。   可并没有声音回答他,只有她轻微的鼾声。   他笑了一下,将脚又往她腿里钻了钻,也进入了梦乡。 第36章   天刚麻麻亮,薛庭儴就醒了。   他睁开眼,屋里昏暗一片。   炕上乱得一团糟,不知何时两人的被子就搅在了一起,不复以前早上起来还是方方正正的模样。薛庭儴想了想,似乎是夜里睡着太热,他掀了被子。   看来两个人都是一样。   她离自己很近,睡相很难看,右腿横跨在自己腿上,人是歪斜的,只枕了一半枕头,另一半悬空挂在炕沿。   还是睡得正酣,薛庭儴极少看见招儿这样一副模样,此时看过去发现这样的招儿有几分可爱。   他忍不住往那边凑了一点,近得能感觉她轻微的鼻息。也看得更清楚,她的中衣料子很薄,细白的颈子上挂着一根大红色的绳儿。   他继续往那边凑,却在临近的前一瞬垂了头,额头贴在她的脸颊上。过了好半晌,他才慢慢的抬起头,嘴唇顺着在她脸上画了一条蜿蜒的直线。   “招儿。”   咕哝声在嗓子里滚了几下,最终还是咽了下去。他紧挨着她脸躺了下来,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呼吸,不想吵醒她。   等薛庭儴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身边没有人,招儿也不在屋里。他猛地一下坐起来,穿着衣裳,心里莫名的慌。   刚下炕,突然门被人推开了,招儿走了进来,面色正常地道:“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可真沉,不过我给你留了早饭。”   他跟在她身后走出屋门,今天太阳很好,有些晃眼。大黑趴在屋檐下摇着尾巴,见他出来了,就凑到了他腿边上。   薛庭儴慢吞吞地用柳树枝蘸了盐刷牙,又洗了脸。   招儿已经把早饭端出来了。   是白面馒头和苞谷碜粥。   薛庭儴接过来就喝了一口,又接过馒头,也没进去就坐在屋檐下的小杌子上吃着。   “那你吃,我去后头菜地里看看。”   他也没说话,还在想着她醒了看到是那种情形,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怎么就睡着了。   孙氏站在屋里往外看,见招儿去后面了,才从屋里出来。   “狗儿,才起来啊。”   “四婶。”   “在学馆里辛不辛苦,我怎么瞅着你好像又瘦了些?”孙氏没话找话说。   “有吗?”薛庭儴下意识把馒头咬在嘴里,空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叹了一口,道:“你这孩子也是,别对自己太苛刻,慢慢学就是。”   孙氏极少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让薛庭儴有些不习惯。正想着她到底想做什么,孙氏就直奔主题了。   “狗儿啊,四婶想跟你商量个事儿。你看你四叔日里走街串巷,每个月都要磨破几双鞋,可钱却赚不到几文。我听你四叔说招儿如今买卖做得不错,就想让招儿带着些你四叔。你想想,便宜外人不如便宜自家人,咱们毕竟是亲戚……”   孙氏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唇:“当然,除了为咱家好以外,也是为了你和招儿好。招儿毕竟是个大姑娘家,姜武又是个还没成亲的大小伙儿,两人总是一起进进出出,多少有些不好,有你四叔一起就不一样了。”   薛庭儴目光闪了闪,问:“四婶咋没去和招儿说,买卖不是我做的,我也当不了家。”   “怎么当不了家?!你是二房的顶梁柱,是家里的男人,你说话招儿肯定听。四婶承认是有些私心,但也是为了你和招儿好。你们两个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人言可畏的可怕。”   正说着,招儿突然从屋后面走出来,问道:“什么人言可畏的可怕?”   孙氏没想到会被招儿听了个正着,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她还想支吾过去,薛庭儴却是道:“招儿,四婶想让你带着四叔做买卖。”   “做买卖?”招儿看向孙氏,嘴角抿了起来。   孙氏十分局促,也被招儿看得有些慌。   好吧,她承认背着招儿怂恿着侄儿出头,让带着她家做买卖是她不对。可既然开了这个口,孙氏就没打算半途而废,昨儿她想了一晚上,还是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没人嫌银子扎手,种地能赚几个钱,她还想送毛蛋去念书,念书有多花钱,薛俊才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将之前的话又说了一遍,说完后便紧紧盯着招儿看。   招儿的脸色很严肃,孙氏心想莫怕这事成不了,这开头就不怎么顺遂,哪知招儿却是点点头,道:“行,等中午四叔从地里回来了,你让他来找我。”   明明招儿是晚辈,自己还是长辈,孙氏却是点头如捣蒜,浑然没觉得招儿说让薛青槐来找她有什么不对。      招儿一大早起来,就把昨儿买的的猪蹄给剁了。   蹄髈拿来红烧,先焯水捞出用水冲掉上面的血沫,油锅放糖用小火把糖炒成糖浆,下蹄髈翻炒,加酒加酱油上色,再放上葱姜蒜等佐料翻炒几下,加水漫过蹄髈小火焖着。   剔出来的猪腿骨也让她炖上了,炖之前把骨头砸开,丢几片大姜和葱,再放俩八角桂皮。   用瓦锅炖,香!   这两个菜都是耗时间的,所以招儿把灶膛的火捅成小火,就丢在那里没管了。   快到中午饭点的时候,招儿才去厨房炒了两个素菜。   她还是像昨天那样,给正房那边送了些。   也不多,就够老两口吃的样子。招儿可不是以德报怨的人,不过如今毕竟还在一处吃饭,又没分开住,当小辈的背地里开小灶,不给长辈送总是说不过去。   饭菜都在炕桌上摆好了,招儿早就看见薛青槐回来了,和孙氏关在屋里也不知说啥。她隔着窗子往外招呼了声孙氏,不多时薛青槐就收拾干净过来了。   人刚进屋,就在说这事就当没提过。薛青槐之前跟孙氏在屋里吵了几句,不是招儿这边还等着,恐怕这会儿还没完。   “四叔你坐,咱们先吃着,边吃边说。”   “四叔哪有脸吃你家的饭,你们别听你四婶的,她这人掉进钱眼里就出不来了。”   “还是先坐下吃吧,难道我和狗儿留四叔吃顿饭还留不住?”   见此,薛青槐只能在炕上坐了下来。   整个薛家若论灶上功夫最好的,还当是招儿。薛家公认的好,尤其在做菜上,不过招儿平时很少下厨。   招儿还准备了酒,薛青槐夹了筷子焖得又软又烂的蹄髈,又咂了口酒,才道:“招儿这蹄髈做得地道,酥烂不肥腻。”   招儿笑了笑,也给薛庭儴夹了一筷子,让他多吃些,这些本来就是做了给他补身子的。   “还是那话,你的买卖四叔不搀和,瞅着侄儿侄女做点买卖赚了钱,就仗着情分往里头搀一脚。这叫什么了?你们别理你四婶,她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尽喜欢胡乱插嘴。”   招儿抿嘴笑着听薛青槐说,直到他不说了,她才道:“其实四叔,我答应这事还真不是碍着情分,不过是我有些别的想法,可只凭着我和姜武,人手实在不充足。你也知道我这生意的来历,钱是很好挣,但做不了长久。这几日在外面四处跑的时候,我就寻思着,既然咱们卖这种衣裳能挣钱,那能不能自己进了布匹做成成衣四处兜售?”   “自己做?”   招儿点点头:“当铺的这些衣裳毕竟数量有限,可咱们自己做就不一样了。我算了笔账,一匹普通的染色棉布按市价折算300文左右,一匹布大约能做五身衣裳,也就说一身衣裳大约得50、60文不等。可这是市价,实际上咱们如果多进一些布料,价格会比市价低三成左右的样子。进的越多,价钱越便宜,而咱们从中能赚取的差价也就越多。”   这种简单的账薛青槐也会算,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问:“可是买了布回来还加工成衣,这其中得算工钱,另外找谁做?尺寸如何?这些都是酌量的。”   一听这话,招儿笑了笑道:“我这阵子在外面跑也不是白跑的,咱们所穿的衣裳本就宽大,大一些小一些都能穿,只要不是相差太多。女子的体格左不过不会超出一个范围,咱们可以在这个范围中选两个适合的尺寸。至于男子就要多挑几个尺寸了,一般这种买回去,就算的大了,自己改改也不算麻烦。”   “可你那衣裳好卖,就是因为布料不是普通货,如果换成普通货,大抵很多人就不会考虑买成衣,而是自己买布回家做了。”这就是一般穷苦人家极少买成衣,而都是买了布回去做的主要原因所在。   “所以咱们要做的就是找到便宜布源,以量取胜,让我们的成衣一定比大伙儿自己做了便宜,才会有人来买我们的。我觉得这其中可利用的地方太多了,获利也很大,就是需方方面面都计算到。至于人工就更容易了,咱们村哪家妇人不会做衣裳?出一些微薄的工钱,多的是人愿意给咱们做。”这些招儿早在之前从绣坊找了布,分下去找人做荷包的时候就知道。   薛青槐没有再说话,一小口一小口的砸着碗里的酒,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才道:“行,你打算怎么做?本钱多的出不了,几两还是有的。另外你四叔还有一把子力气,都能帮上忙。”   招儿要的正是这些,不过关于薛青槐,她还另有想法。   之后她将每次去各村卖衣裳,总是换到粮食鸡蛋之类的物什说了一遍。又道:“四叔,你应该知道我以前做过收菜往镇上卖的活儿,其实我那时候就有一个想法。咱们这镇上富户人家也不少,更不用说还有些酒楼、酒肆之类,这种卖吃食的铺子了。这些地方都需要各种吃食,而吃食从哪里来,不外乎这附近各个村子里。当然再稀罕的一些吃食,那就要从外面运过来,可到底普通吃食占了多数。   “咱们都是乡下人,知道乡下人进一趟镇不容易,平时还有那么多农活,一点子东西去一趟镇上也不划算。我之前就想,若是哪天我手里有了本钱有了人手,就专门干这种从各村收东西往镇上往县里卖的活计,一定能挣大钱。”   若说做成衣,薛青槐还是个门外汉,听起来说起来都有些犹犹豫豫的,不外乎是因为不懂,也不确定。可说起这些,薛青槐可是门清。   他眼睛当即亮了起来,道:“招儿啊,你说你这脑袋是咋想的,什么东西都能让你想出些不一样的路数。若说做成衣,四叔还有些犹豫,可若说做这个,四叔觉得这个可以做!”   招儿笑了起来:“四叔也觉得能做?咱们现在手里本钱到底太少,做成衣本钱大,小打小闹可不成。所以我就想先做这个,至于成衣可以捎带着慢慢来,先积累一些本钱,然后咱们再来笔大的。”   之后,两人边吃边谈其中的一些补充细节,因为还缺了最重要的一环,只能说好晚上把姜武叫过来再细说。   薛庭儴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想在招儿和姜武之间安插个人,竟会发展成这样。   果然有些事情总是逃不过他应有的轨迹,诚如他进学读书,诚如在那梦里招儿做生意。   不过比起梦里的那个他,倔强、霸道、敏感,不懂得退让容忍,只是一味的不想让招儿做生意,不想招儿和姜武接触,觉得她做生意损坏了自己的颜面,让自己为人所嘲笑。现在的他学会了迂回和按捺,同时也因为心境不同,他看得比梦里的那个他更为清晰一些。   招儿也许爱财,可她爱得更多却是这其中的乐趣。   他能看出当她谈论到这一切时,眼中的光芒,那是出现在他梦里最多的光芒。灿若星子,绚丽夺目,惑人心魂。   他想起那个梦里,两人曾爆发出来最激烈的那次争吵。   为了不让弘儿有个做商人的娘,她选择了隐退,却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他用尽办法也没能让她开心,又多思多疑以为她是不是还想着姜武,刚好正赶上他进京赶考,两人就此别离。   自此天人永隔,而那副模样成了她在他记忆中最后的画像,甚至成为他之后夜夜摆脱不掉的梦魇。   也许,他不该为了世俗眼光,为了他可笑的自尊心,扼杀她的快乐。 第37章   晚上,招儿做了一桌好菜,招待姜武和薛青槐。   因为是谈正事,孙氏和毛蛋并没有来,而是在正房那边吃饭。   饭桌上,赵氏瞅了瞅孙氏,道:“老四这中午晚上都钻在二房屋里作甚,饭都不吃了?”   孙氏笑着遮掩:“还不是招儿说要谢谢姜武,想请他吃顿饭。可二房又没有能陪着喝酒的人,就叫了他四叔过去陪着。”   “一个长辈陪晚辈喝酒?”杨氏插了一句。孙氏能骗得过被人骗不过她,肯定有什么猫腻。   “哎哟,瞧瞧大嫂这说的,咱家里又不是规矩大的人家,不过是吃顿饭应付下场面,咋就扯到长辈陪晚辈喝酒了?姜武给二房帮了多大的忙,狗儿这来来回回从镇上到村里,还不提平常其他时候了,请人家来吃顿饭也是应该的啊。”   杨氏不甘心道:“就算请也应该摆到正房来,不把咱爹咱娘,还有咱这一大家子人放眼里了?!”   孙氏心里很烦杨氏的追问不休,若说以前她还忌惮杨氏几分,但如今分了家,她可就没那么多忌惮了。   她撇着嘴冷笑:“咱家又不是没留过姜武吃饭,他几次答应过?姜家人为啥不留咱家吃饭,大哥大嫂心里没数?再说了,大嫂愿意掏钱买肉买酒请人吃饭?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去叫姜武和槐哥回来!”   这话说得可戳心窝子,自打姜海和薛青山大闹过一次,两家人便生分了。姜家本来看的就是老二薛青松的交情,自那以后姜家人就不怎么来薛家了,顶多姜武偶尔来一来。每次薛老爷子留饭,他也从来不应。   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只是不说破罢了。更不用说孙氏还拿话塞杨氏,让她掏钱买肉买酒,杨氏敢接这茬才出了鬼。   之前中午吃饭的时候,薛俊才跟家里说学馆的先生马上要过寿,按规矩做学生理应前去贺寿。他跟同窗打听过,先生不收贺礼只收贺仪,一两起步,多少看心意。   都多少看心意了,还说一两起步,也就是说至少要送一两银子。   大房两口子还没听说过这种说法,哪怕是当初薛青山也顶多是送送节礼什么的,如今这学馆里的先生都学会拿做寿来捞银子了。可又不敢说真不给,不把先生哄好,若是先生给薛俊才穿小鞋怎么办?多的银子都出了,这些小钱可省不得。过寿嘛,顶多就这一次,难道还能过几次寿不成?   大房两口子手里可没钱,只能找老两口。这不,赵氏听说后,骂那先生死要钱,本来大房两口子还想背着人,这下全家人都知道了。   别说杨氏手里没钱,就算有钱她也不敢说拿出来买肉买酒,这不是明摆着坑老两口的钱,自己的银子攒那里不花。   杨氏被堵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想走不敢走,想留下不来台,幸好赵氏给她解了围。   “吵什么吵,还吃不吃饭了!”   当即,都不说话了,只是埋头吃饭。      与此同时,二房屋里酒菜正酣。   余庆村这地方冷,过冬的时候难免靠酒取暖,所以男女老少都能喝点儿,就看喝多少。   姜武劝了几句,招儿就给自己碗里斟了些酒,也就小半碗的样子。   三人一面说话,一面吃菜喝酒。其实也就薛青槐和姜武喝得多,招儿顶多也就是啜个一两口。而薛庭儴吃完饭,就下了桌,说是去炕上看书,实则注意力都放在这边。   一顿饭吃完,事情也商量的差不多了。   初步商议是三家各出些银子算搭伙儿,生意都一起做,另外合伙出的银子再买一辆骡车。   这买骡车是薛庭儴建议的,本来车就要买,做他们这种买卖车时必备之物,如果仅仅是一辆骡车四处跑,也用不着搭伙儿了。   骡车里头最贵的就是牲口,一头成年的骡子差不多得二十多两,做车厢还得钱,所以初步三人估算的是入伙三十两银子。   招儿手里能拿出十五两,姜武出十两,剩下的五两由薛青槐出。这买卖毕竟是招儿牵头的,多出些银子也是应当。   至于盈利分配也商谈好了,从当铺里拿成衣卖是招儿的路子,做生意的法子也是她想来的,她占五成,剩下五成姜武占三成,薛青槐占两成。   本来薛青槐不打算要两成的,毕竟买卖路子都是别人的,人家做的正好,他插了进来,本钱他也出的最少。后来还是招儿说他十里八乡到处跑,认识的人面广,各村的情况都熟悉。姜武家里免不了有事,她还得照顾薛庭儴,以后出大力气的是他,理应多得一些,他才答应了下来。   薛青槐回了屋,招儿把姜武送出大门。   姜武因为喝了些酒,脸红彤彤的,眼睛也很亮。不知是喝酒的原因,还是月亮太亮的缘故。   “招儿……”   “姜武哥,你路上慢些走。若不,我让黑子送你回去?”姜武的酒量好,打猎的人酒量都好,因为寒冬腊月里若是进了山,猫在哪个山坳坳里等着猎物上钩,就得全靠酒扛着才不至于冻僵。   今晚姜武没喝多少,招儿也清楚他的酒量,所以才没打算送他。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他顿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她:“招儿我看你头上戴了根新簪子,啥时候买的,我咋没见过?”   招儿没料到姜武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笑着道:“是庭儿给买的,他最近抄书挣了些钱,不懂事瞎糟蹋钱拿去买了根簪子。”   姜武原本以为莫是招儿自己买的,她虽平时大大咧咧的,到底是个姑娘家,谁曾想竟是薛庭儴那小子买的。   他才多大,就能知道花钱给女人买簪子了?   姜武脸上的笑当即就僵住了,手忍不住伸进怀里,摸了摸那根他藏在怀里很久都没鼓起勇气拿出来的簪子。   簪子是银制的,花了姜武好几两银子。他知道簪子上的每一条花纹,搁在手心里摩挲过很多次,却总是犹犹豫豫不敢送出去,怕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抗拒,怕……   却没想到竟然被人抢了个先。   “庭儴都会给你买簪子戴了。”   “是啊,他现在懂事了很多。”   姜武看着她脸上的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道:“他才挣几个钱啊,真是小孩子家家不懂事,有那些钱攒着拿来买书多好。”   招儿嘴角不禁地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忍不住辩解道:“家里也不指望他挣钱,他好好读书就行了,就是一份心。”   那你刚才说人家不懂事瞎糟蹋钱?   其实招儿的这种心态很好理解,那大概就是自家的怎么说都可以,可换成别人就不准挑。   姜武知道招儿护薛庭儴,所以没敢再说,闭了嘴。   “那我回去了,明儿一早再来”   “嗯,谢谢你了姜武哥。”   因为中间插了这么一段,招儿也没再说送不送的话。她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就转身回了院子。而站在院中阴影处的薛庭儴,早就趁着她不注意的时候回了屋。   一夜无话。   次日一大早,姜武就赶着车来了。   吃过早饭,他和招儿、薛青槐一同将薛庭儴送去了学馆。   之后,他们则转头去买骡车。 第38章   毛八斗憋了整整一个上午。   期间,孟先生在上面讲经义,坐在旁边的他直拿眼睛瞅薛庭儴。直到钟响后先生离开,他忙就凑了过来。   “你快跟我说说……”   李大田从旁边扯了他一下,看了看四周道:“有什么事回号舍再说。”   毛八斗拽起薛庭儴就走,李大田无奈地叹了口气,帮着把条案收拾了下,又把自己的东西也收拾了,叫陈坚一同回号舍。   两人进门时,就听见毛八斗迫不及待的声音:“快,你快跟我说说,那天来的那人就是你的小未婚妻?”   薛庭儴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原来你匆忙将我拉出,就是为了问这个!”   “你不知我回去整整想了一日,你那未婚妻为何穿了身男人衣裳,跟她一同来接你的那男人是谁?我见那天你脸色不对?难道说——”   毛八斗面色惊恐起来,估计他那看过无数话本子的脑袋,已经根据仅有的所知,编出了许多的故事。   薛庭儴又哪里知道他有这种本事,还在想怎么说,就听他道:“难道说其实她不是你未婚妻,而是你嫂子,那人是你哥,你竟然……”   薛庭儴的脸当场就黑了,毛八斗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也不知他想到什么了,竟是面带唏嘘之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到底有违伦常,你可千万要忍住啊,大兄弟。”   “去去去,你到底胡乱想些什么!那人是我们村里的,他爹跟我爹要好,招儿做买卖没有帮手,就找了他帮忙……”   无奈之下,薛庭儴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下。   他本是不想说太多,可这事情一环套一环实在太复杂,拔其萝卜带起泥,最后只能将自己的身世和招儿做买卖的一些事都和盘托出。   其实他也没想瞒毛八斗几人,长年累月下来,总会让他们知道的。   而毛八斗也跟着他的诉说,一面骂一面感慨薛青山两口子不是东西。   “这么说来,这个叫姜武的喜欢招儿姐,可招儿姐不知道。你也喜欢招儿姐,但招儿姐却拿你当弟弟看待?”   这大抵是薛庭儴平生最窘迫的时刻了,他僵着脸没有说话。   毛八斗一下接一下的砸着嘴。薛庭儴还是第一次这么想暴打一个人,恨不得将他扔出去。   “哎呀,我还当多大事呢。这事交给我,我保准从今以后招儿姐眼里只有你,看不进那叫劳什子姜武。”   薛庭儴用怀疑的眼神瞅他。   毛八斗激动起来:“你可别瞧不起我,我可是阅遍市面上所有话本子的人。说做学问我不中,但说起男女之情嘛……”他猥琐地嘿嘿笑了几声,拍了拍胸脯:“我绝对比你在行。”   “行了行了,庭儴你别听他瞎扯谈。”这时,李大田走过来:“他就是传说中那种说起来天下无敌,干起来有心无力的人。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因为邻家小草妹妹搬家了,半夜躲在被窝里哭鼻子的。”老实人李大田又说老实话了。   毛八斗被激得一蹦三尺高,面红耳赤,一副要跟李大田割袍断义的模样。   “好你个李大田,竟然瞧不起我,你们给我等着,我去去就来。”说完,他就宛如龙卷风似的跑了。   这一等就等到三人吃罢午饭,回号舍小憩了一刻钟,又起来读了两刻钟的书,毛八斗才从外面回来。   也不知他上哪儿去,一副贼头贼脑的模样,本就圆胖的身子凭空胖了一圈。若不是三人与他同号舍,还真察觉不出来。   他气喘吁吁,刚站定就端起方桌上的茶壶灌了两口,然后就开始解衣裳。   忠厚老实的李大田斥道:“枉你是个读书人,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竟然脱衣裳。”   “我呸你个李大田,你今天总跟我作对,我就脱,我就脱……”   就见这活宝三下两下把外衫扒了,还有一件外衫继续脱,最后才露出里面用乱七八糟布条绑在胸前和腰腹上的几册书。   怪不得说这小子凭空圆了些,原来竟是夹带了东西。   毛八斗开始从身上往外拽书,盘膝坐在条案后的几人就见一本两本三四本,毛八斗竟是足足从身上解下了十二本册子。   他拿手在那摞书上拍了拍,才把身上的布条扯下来扔在地上,一面穿着衣裳,一面道:“这可是我的珍藏版,从来不外借的。庭儴,这是看咱俩兄弟情深,就借你一观。”   薛庭儴被他这一出弄糊涂了,还是李大田给他解了惑:“八斗,你不要命了,竟把这么多话本子夹带进来,你忘了馆主是怎么跟你说的!”   毛八斗浑不在意挥挥手:“没啥,这号舍就咱们四个,你不说我不说都不说,谁能知道!”   就在这时,外面响了钟。   毛八斗抱起话本子,爬上铺往柜子里塞。可他柜子里实在太乱了,穿过的足袜和衣裳堆了一堆,最后只能塞进其他三人的柜子里。      孟先生用十日的时间,讲完了《大学》,今日方开始讲《论语》第一篇《学而》。他教书十分讲究循序渐进之理,也是遵循时下大多数读书人都会用的朱子读书法。   朱子有云:读书之法,要当循序而有常,致一而不懈,从容乎句读文义之间,而体验乎操存践履之实,然后心静理明,渐见意味。   朱子又云:《大学》一篇乃入德之门户,学者当先讲习,知得为学次第规模,乃可读《论语》、《孟子》、《中庸》。先见义理根原体用之大略,然后徐考诸经以极其趣,庶几有得。盖诸经条制不同,功夫浩博,若不先读《大学》、《论》、《孟》、《中庸》,令胸中开明自有主宰,未易可遽求也。   一般下午是不讲经的,留时间给学生自理,也就是融会贯通上午所学的篇章。当然,若不是第一次学论语,也可学其他的,但必须要在讲堂里读书。   孟先生有时在,有时不在,不过别以为他不在,就能任意妄为。因为不知何时他就会突然出现,而清远学馆里的规矩极严,若是先生布置的功课未能完成,又或者在讲堂里喧哗吵闹,轻则训斥挨罚,重则清退。   所以整整一个下午,讲堂里都十分安静。每半个时辰便有一炷香的休息时间,学生们或是去恭房或是喝水解渴,过时便自己回到讲堂,一般都是非常自觉的。   好不容易挨到钟响,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学生们各自散去,有的回号舍整理,有的则是直接去了饭堂。   等用罢饭后,学生们各自去水房洗漱,各号舍都燃起了烛火,俱都打算趁着熄灯之前读会儿书。   毛八斗这才把之前的话本子找出来,堆放在薛庭儴面前。   “你把这些话本儿看完,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薛庭儴十分无奈地看着他,道:“八斗,还是不用了,我对这些……”他顿了一下,才道:“并不是太感兴趣。”   不管是那历经七十多年的一场梦,还是薛庭儴这十几年的生命中,他都没有看过这所谓的话本,也心知这些东西都是可被归类为淫词艳曲之类,甚至比那还不如,就是些升斗小民用来打发时间的。   通篇都用白话文叙述,讲些志异、神怪、公案、传奇等小故事,他还知道这些都是一些不得志的读书人,为了养家糊口写出来的,都当不得真。   所以之前毛八斗与他说,让他看完这几本书,该懂的他就懂了。薛庭儴听在耳里,却没有放在心里。   “你就看一看。”   “可我真对这些不感兴趣。”   两人一番你来我往,那边的李大田凑了过来,拿起一本就道:“行啦,庭儴不看,给我看一本。”   “大田,你怎么也看这些。”   李大田憨厚对薛庭儴一笑:“就是打发个时间,读书读得头昏脑涨,醒醒脑。”他又对毛八斗道:“啧,这都是新出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又花了多少银子买来的。”   “这不是新出的,是我专门从我那些珍藏中挑了几本出来,给庭儴开窍。你瞧瞧他不开窍的样子,真是气死我了。”   话都说成这样了,薛庭儴只能拿了一本过来:“我先试阅一本。”   毛八斗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又去那边问陈坚要不要,陈坚看着脸冷,其实也是个老实的。好不容易有了几个朋友,大家都对他挺好,自然不想扫兴,便也随意抽了一本。   自此,一个号房四个读书的少年,看似正襟危坐地盘膝坐在条案后挑灯夜读,其实都是干私活儿。   期间负责巡夜的斋夫来看了看,透着未关上的门扇看了看,便点头往下一间号舍去了。   直到戌时二刻外面响了熄灯的梆子声,几人才大梦方醒似的吹了油灯,脱衣躺下。   薛庭儴躺在铺上,脑子里还在想方才看得那话本。   毛八斗并没有妄言,这话本还真是讲男女之情的。就好比他之前看的这本《思梦归》,讲诉的便是一个寄居在寺庙中苦读的读书人,在一次偶然之下遇见附近尼姑庵里的尼姑忘尘,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不顾世俗眼光苦苦追求对方,并抱得美人归之事。   这忘尘有倾城之色,原本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因为家遭大乱,无奈遁入空门。本想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无奈偏偏有人吹皱一池春水。   为了求得忘尘青睐,这书生翻过院墙爬过书,雨夜吟过诗还谈过琴。淋漓尽致展现了自己的才华不说,还极尽撩拨之能事。将那小尼姑是撩拨得夜夜不能安眠,终于在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两人成就了好事。   薛庭儴只看到忘尘下山担水时崴了脚,被书生撞见要背她回尼姑庵,可惜此时天降暴雨,幸得半路有个山洞,两人便去山洞中避雨。小尼姑衣裳都湿透了,书生燃起火堆供她取暖,自己却冻得瑟瑟发抖,还秉持着君子之道背过身,不敢乱看。   谁知背后响起小尼姑一声惊叫,书生以为她发生了什么意外,却正好撞见小尼姑衣衫半解的情形。原来正是忘尘误把草绳看成了蛇,才会闹了这么一出。   下面到底会发生什么?   薛庭儴心痒痒的,却被迫熄了灯。   他翻了一个身,还在想。   却突然看见旁边似有火光,被惊得不轻,才发现火光是从旁边铺上毛八斗被窝里照来的。   “八斗,你在做甚?”   却见毛八斗弓成了虾子状,用被子将自己整个人都包了起来,里面却点了一盏油灯。   “你就不怕烧了被褥?”   旁边传来一声低低的闷笑,却是毛八斗那边的李大田说话了。   “庭儴,你别担心他,他本事高超着呢。以前每次号舍熄灯后,他就是这么偷偷藏在被子里看书,从没烧着过被褥,也没被巡夜的斋夫抓到过。”   薛庭儴往那处眺望而去,就见那边黑暗中隐隐也透了点火光,却是李大田这种老实人也照本宣科没做好事。   “你们实在是!”   “正看到痒处,不看完我睡不着。”   薛庭儴又躺了下来,脑海里却又出现那书生变着法追求那尼姑的场景。   追求?   读书人无不读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句,可薛庭儴却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逑’法。   黑暗中,响起一阵悉悉索索声。   薛庭儴自己的东西放在哪儿,他自己十分清楚。摸到油灯,拿进被窝,他没有学毛八斗或者李大田那样。刚好他挨着墙,就这么背过身,将被子披在自己的肩头上,吹燃火折子,点燃油灯,一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照亮了书上的小字。 第39章   次日晨起,四人穿衣的速度都比平时慢了许多。   也是昨晚都睡得太晚,早上外面响了晨钟,几个人坐在铺上,半天都醒不过来神儿。不过最晚的还当属薛庭儴,他睡下的时候,另外三个早就睡了。   一路无精打采去饭堂里用了早饭,再去讲堂。孟先生在上面讲经,几人要强打起精神才不至于睡着。   就这么撑了一上午,毛八斗还不以为然,陈坚却是严肃道:“那话本就算再好看,也不能这么干了,你们别忘了两个月后的季考。”   一提起这茬,几人都是一个激灵,毛八斗颓颓地道:“我就算了,我本来就学的不行,谁知道到时候能过不能过啊。”   李大田也一脸犹犹豫豫的样子,两人浑然忘了之前还是一副打了鸡血的模样。   “你要是想让那顾明永远把你踩在脚下,以后就算你不学了回家,还有人在你耳边说你不如那顾明,你就继续这么着就是。”薛庭儴突然插了一句。   “我估摸有不少人等着看我们几个的笑话,我倒是无所谓,就看你们了。”陈坚道。   不是估摸有,而是已经有了。   经过那次饭堂风波之后,四人得罪了以于子友和胡连申为首的一众入了甲的学生,现如今乙班的学生也没几个人愿意和四人说话。以前毛八斗在学馆里人缘极佳,现在很多人看见了他,都是能躲就躲,不能躲也是顾左右而言他。   这也是之前毛八斗愿意同三人一起用功的原因所在,因为没人愿意和他玩了,他只能待在号舍里。谁曾想如今又弄出个话本子之事,眼见那口气儿是泄了。   “反正我对这话本也不是特感兴趣,我陪你们一起。”李大田道。   自此,二对二成了三对一,毛八斗只能垂头丧气道:“那就不看了就是。”   此时,薛庭儴清了清喉咙:“把那书留给我。”   “我都不看了,你还看?完了完了,我把庭儴给教坏了。”   薛庭儴瞅了他一眼:“咱们这几人中你的定力最不佳,书放在你那里,你定是忍不住。等会儿回去后,把书都锁我柜子里,想看也不是不行,我监督你。”   几句话的功夫,薛庭儴就从同流合污者变成了保管者,甚至可以大明其白拥有这些话本的。   毛八斗被他道貌岸然的模样震住,心里还想庭儴真是够义气,浑然忘了昨晚谁最后吹灯睡觉的。只有陈坚似有察觉,看了薛庭儴一眼。   且不提这边,另一头招儿三人去买骡子。   也是凑巧了,竟刚好碰到有人转卖。   是一头黑棕色的马骡,刚过两岁,看牙口、眼睛各处,十分康健。   这骡子和骡子,也有很大的不同,又分马骡和驴骡。像大青就是驴骡,是公马和母驴交配而生,形态颜色都随了驴,比寻常驴要大一些,耐力强,善于奔跑。   而马骡则是母马和公驴交配而生,形态颜色随了马。马骡个头大,负重好,耕拉力虽比不上牛,但也是十分出色,同时它还拥有牛没有的速度。   唯独一点,骡子因为是杂交而生,打从生下来就没有繁殖能力。所以一般卖骡子的,除了是转卖,就只有贩子们才会卖这种牲口。   而这个卖骡子的人,便是家中碰到难事急需用钱,才会把家里最值钱的牲口拉出来卖。   姜武算是家学渊源,经常跟牲畜打交道,他看过可以,便是可以了。遂问价,这家人等着用钱,开价也不高,甚至偏低。一般马骡都比驴骡贵,这头马骡的价钱却和驴骡差不多,只要二十五两。   看模样也不像是骗人的,招儿也没还价,就拍板买下了。   这人也是个实诚的,既然骡子都没了,索性把车也送了。不过这车却和招儿预想中有些区别,不过到底是白送的,不要白不要,大不了日后再重新做一个车厢。   之后,三人便赶着两辆骡车,往余庆村而去。   一进村子,就招来无数人围观。   姜家有骡车,村里人早就知道,寻常哪家有急事借个车,姜家也是二话没有。如今见又多了一辆,赶车的人还是薛家老四,村里顿时炸开了锅,纷纷围上来探问详细。   乡下人就是这样,买点儿什么大件儿的东西,不一会儿全村儿都知道了。且特别热情,恨不得刨根问底想知道怎么这么有钱。   一般都没有什么坏心,就是好奇,当然也有眼红嫉妒的。不过在余庆村里,薛郑两姓本就是大姓,薛姓人哪怕心里眼红,表面上也是分外高兴的,恨不得广而告之咱们有了本事人,你们那边没有。   所以薛青槐等人还没回来,薛家人就知道自家买骡车了,是老四薛青槐赶回来的。   杨氏脚步不停地就去了村里的私塾,这私塾建在薛家祠堂边上,离薛族长家没多远。当年薛青山想开私塾,薛老爷子本是打算让他在家里开的,后来还是薛族长亲自去找了郑里正,以于村子有大益处为名,让村里给批宅基地建房。又亲自发了话,由族里凑钱给起了两间瓦房。   虽是简陋了些,到底薛氏一族也算是有了族学。村里有其他人家孩子想上学念书,也有了去处,不用起早贪黑往别的村去了。   杨氏到私塾的时候,薛青山正躲在另一间屋里打瞌睡。   她推门的动作,当即将他惊醒了。   “你还睡,你怎么睡得着!老四家买车了,我说当初怎么急火火要和家里分家,原来竟是藏了私房。亏爹还口口声声说老四为了家里卖命,钱却没贪下一文!”   薛青山先是一愣,旋即不以为然道:“不就是辆车,能值几个钱。”   “不是牛车,是骡车!”   这句话当即让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薛青槐和招儿脸皮都快笑僵了,才将车赶回来。   实在是都是乡里乡亲的,买车不同其他,也算是大喜事。人家跟你道喜,不应一声那是没家教,是狗眼看人低,是有钱了就瞧不起乡亲了。可这么多人要一一应付,真是要把人累瘫。   “招儿,你回屋歇歇,四叔来侍候它。等会儿再给这大家伙搭个棚,总是要让它住得舒舒服服。”   薛青槐话音里带着亲昵,似乎男人都对车这种东西感情甚深。诚如当初姜家买车,姜武的爱不释手,诚如现在的薛青槐。   实际上薛青槐这样,也是有原因的。且不说骡车在乡下是难得一见的大物件,他日里挑着挑子走街串巷四处卖物,一个月能磨破几双鞋,脚底板结了厚厚一层老茧,每次孙氏给他洗脚,都心疼的哭。   他曾想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一辆车。甭管是驴车骡车都行,如今这个愿望被达成了。   招儿说了,以后这车大多数都是给他赶,所以他要把好伙计给侍候好了。   招儿失笑,四叔的心态她能理解,曾经她不也是希望有一辆骡车,这样一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她打开房门,进屋喝水。   水刚入口,就听外面起了争执。   大房两口子回来了。不光如此,还把地里的薛老爷子和薛青柏都喊回来了。   “好你个老四,买这么大的物件儿,都不跟家里打声招呼。亏爹口口声声说老四为家里卖命,赚来的钱一分不敢留,都交给了家里。合则这还没分家几日,一分不敢贪的老四就买了这么一辆车!”   薛老爷子的脚上还带着泥,从面色上来看,并无什么异常,可就是这种没有异常,才显得有些异常。   说到底,老爷子这是疑心上了。   “大哥,你别这么猜忌老四,老四不是这样的人。”薛青柏在一旁劝道。   薛青山一把将他挥开:“你给我起开,就你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还老四不是这样的人。你在地里干活,人家去买车四处得瑟,秋收时各家交来的粮食,还不是要跟你分。”   提起这茬,就要说说当初分家时,关于地如何种粮如何分的事上了。   二房不可能去种地,所以当初招儿很果断,就按外面佃地的规矩,收了粮食她只要六成,剩下四成全拿出来,给种地的几房均分。   大房倒是不想这么大方,可大房一个种地的人都没有,只能这么办。这两家倒是方便了,可三房、四房和薛老爷子却不好分,后来还是薛老爷子拍了板,除过各房一家六成外,剩下所有地的四成,再由三人均分,这事才算是给捣腾明白。   按理说其实现在地里也没什么活儿,春耕刚罢,连施肥浇水除草都不用。只是薛老爷子和薛青柏闲不下,才会在地里折腾,瞅着哪儿的苗歪了给正正,或者哪儿的田埂子没弄好补补。   却万万没想到薛青山竟会拿这种事做文章。   可薛青山这话也没说错,薛青柏在地里,薛青槐却在外面,这么算好像确实薛青柏吃了亏。   尤其又有一辆车摆在这里,真如薛青山所言,老四贪了卖货的钱,那老三更是亏大发了。合则自己累死累活种的粮食全家吃,老四偷摸的还攒私房买车。   老三薛青柏倒还好,一旁的周氏眼睛却是闪了闪。   “照这么来看,这车应该是家里的,一家都有一份才是。”杨氏道。   “不管你们信不信,这车不是我一个人买的。”   “我咋不知啥时我的车都成家里的了?”招儿从屋里走出来道。   她也没理薛青山,看向薛老爷子:“阿爷,这车是我买的,不是四叔买的。我现在还没学会赶,才会让四叔帮我赶回来。”   这话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杨氏当即就道:“就你?你从哪儿弄的钱买车?招儿,不是大伯母说你,你还是别给老四家背锅了,是谁就是谁。”   招儿点点头:“确实是谁就是谁的,认真说这车是我和姜武以及四叔三家筹钱买来的,打算合伙做买卖。合伙的钱我出了大头,你说能不能算是我的?”   杨氏心里一突,但还是阴阳怪气道:“红口白牙,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了?我还说就是老四自个买来的。”   薛青槐被人挤兑了半天,因为大房两口子是兄嫂,他一直没怎么反驳。此时也有些忍不住了,道:“既然你们说什么都不信,不信那就不信了!”   “赫,爹你看,老四承认了!”   这颠倒黑白的,真是让人大开了眼界。   招儿突然庆幸那日小男人的先见之明,他们说要搭伙儿,也就口头上说,第二天各家把要出的银子拿来,也都是随便混在了一起,放在招儿手里。   可临出门前,薛庭儴却是说了话,让三人把契立一立。将要做什么生意,每家出的银子,以后分红如何分,都细细写出来。   当时姜武和薛青槐还不愿意这么麻烦,说若是信不过也不会搭伙了,后来在薛庭儴再三要求下,由他亲自执笔写了契,一式三份,每份三人都在上面印了指印。   薛青槐被大哥的无耻给气懵了,双手成拳捏得咔咔直响。薛青山见势不对,就往薛老爷子背后躲,口里还连连道薛青槐不占理就想打人。   场上闹得一片不可开交,招儿却谁也没理,转身回了屋,不多时从屋里拿了一张契出来。   “既然不信,你们就来看看吧。四叔,你忘了你家那张契?”她一面说,一面冷笑道:“要是觉得咱两家串通了,姜家还有一份,我这就让姜武拿来证明。”   此时薛青槐也想起这契了,忙回屋找契,可契是孙氏收着的,孙氏今儿带毛蛋回了娘家,他几乎把屋里翻了个遍,才将东西翻出来。   两份一模一样的契摆在薛老爷子面前,哪怕他不识字,也能对照着上面同样的字来看。更不用说在看清楚契后,薛青山乍青乍白的脸色了。   似乎想证明自己没错,薛青山突然说:“这上面老四出了五两银子,老四你这银子哪儿来的,还说没贪家里的钱!”   打从找来契书,薛青槐就一直是面无表情的。   此时他面容突然转为悲恸,悲恸里又夹杂着讥诮,他深深地看着薛青山和薛老爷子,一字一句道:“不管你们信不信,这银子是当年毛蛋她娘的陪嫁,和她娘家这几年补贴给她的。还有,爹,你真是让儿子寒心!大哥红口白牙诬陷我,你就坐看着!”   说完,薛青槐头也不回就走了。 第40章   “老四!”   薛老爷子下意识伸出手,手上烟锅的烟灰滚了出来,落了他一腿。   他伸手去拍,表情却怔忪。   是啊,他为什么就坐看着?老四性格直爽,有一说一,他每回都一遍又一遍跟家里人重复,老四为家里奔波劳累,却一文钱都不贪下。   也许他心里本就有些猜忌的,抑或是怕其他儿子因猜忌生了矛盾,才会这么一遍又一遍重申着。所以老大去地里找他,说老四贪了家里的钱买了骡车,他心里其实是相信的。   不不不,他其实还是想听老四解释的,所以才会一直没说话。事情本不就是要弄清楚,一家人才没有隔阂?   薛老爷子心里钝生生的疼,脑子又僵又木。   他听见老大又在说:“孙家又不是没儿子,银子舍得贴给闺女,你当谁是傻子吧?!”   他忽的一下就站了起来,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狠狠地打了老大一巴掌。   “你给我闭嘴!”   赵氏尖叫了一声:“老头子!”   “都给我闭嘴!”   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   可能是过去了一瞬,也可能是两瞬,院子里突然响起孙氏喜悦的声音:“嘿,这车还真买回来了啊。哎哟喂,瞅瞅这骡子壮实的,又能耕地又能拉车,真是好家伙。哎,当家的呢?槐哥!家里人呢?”   还有毛蛋的声音:“骡子,好大的骡子!”   直到走到正房这里来,孙氏才看见站了一屋子的人。   “你们这都是在作甚?”   招儿动了一下,走到方桌前将两张契书拿起,就往门这边来了。   “四婶,这张是你家的,快拿好。”   “招儿,这是咋了?咋把这契都翻了出来,我放的地方隐秘,你四叔肯定翻了许久吧。”   招儿也不说话,叹了一口气就越过她回屋了。   孙氏也意识到异常,看看屋里人,又去看招儿背影,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冲回自家屋。   “哎呀,我的天,这是闹贼了!”   正房里的人默默散去。薛青山这还是长这么大第一次挨打,却一声都不敢吭。包括赵氏,都知道薛老爷子这次是真恼了。   杨氏低头耷脑地扶着薛青山走了,三房两口子也没多留,他们刚各自回了自己的屋,四房的门腾的一下被撞开,孙氏仿佛疯了似的撞了出来。   本来在院子里看骡子的毛蛋,当即被吓哭了。   招儿在屋里坐不住了,出来喊了声四婶,孙氏眼神直直的,也没理她,就冲向了东厢。   她也没进去,一屁股往大房门前一坐,就哭了起来。   “丧尽天良,臭不要脸啊!欺负人,欺负得没活路了,一家子臭不要脸的,托生成了米虫,还自我觉得了不起,骑在人头上拉屎拉尿,诬陷人信口就来!这些个丧尽天良的,活了一辈子就长了张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指望兄弟养着。养了大的,养小的,养了一家子,累死累活半辈子,连个好都落不下,反倒成了贼!   “我当初就说当家的傻,你说你累死累活为了啥,为了兄弟?兄弟把你当成屁呢,养条狗见到主人还知道摇摇尾巴,养了兄弟人家吃了喝了血肉骨髓都给嗍干净了,还嫌你肉臭!”   孙氏骂得这些话太戳心肝了,薛青山的脸气成了猪肝色,杨氏气得浑身直发抖。可两口子缩在屋里动都不敢动,眼见老四两口子这是疯魔了,拿玉石去跟瓦砾对磕,那不是傻吗?!   千万不能动,要忍着。   大房两口子能忍,赵氏忍不住了,她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往门外走。   “你去哪儿?!给我坐着!”   “老头子!”   “你要是想让这个家散了,你就去!”   赵氏撕扯了几下衣角,嗵嗵嗵回身坐在炕上,啪嗒啪嗒掉起眼泪来。   门外的孙氏还在骂,不过现在骂的对象却是变成了薛青槐。   “……我当初怎么瞎了眼,嫁到这家里来了。瞅着你为人踏实肯干,却忘了买猪要看猪圈的理儿……嫁进来这些年,毛蛋也都这么大了,给我做的衣裳数得着的。搜遍了屋里所有地方,能扫出十个铜子儿就算是富裕了,给孩子做身衣裳还要动我陪嫁,每次回了娘家,我娘就问我,闺女你这身衣裳穿了几年了?   “几年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娘偷偷塞点银子给我,花都不敢花,就怕那些坏心烂肚肠的人起幺蛾子。好嘛,这总算分家了,为了毛蛋打算做些小买卖,又被人给诬陷上了。薛青槐,你说我咋瞎了眼嫁给你了!这一家子都是些什么人啊!”   招儿早就把毛蛋领进了屋,见他哭得伤心,就把自己之前给小男人买的糕点拿出来哄他。   毛蛋一面拿着吃,眼泪珠子还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招儿一下又一下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心里却是充满了唏嘘感。   孙氏哭得眼泪鼻涕直流,坐在地上,像个疯婆子。也幸好薛家的院子大,旁边的住家离得远,不然早就有村里人来看热闹了。不过再这么闹下去就说不准了,谁知道啥时候有人从门前经过。   薛青槐出现在四房屋门前,走过来拉他。   “起来,回屋!”   “我不回去,我心里不舒坦还不准我哭两声。”   “丢不丢人!”   “你还知道丢人啊,你知道丢人,可有些人他不知道啊!”   孙氏呛哭着被从地上拉了起来,生气地拍了他两下,两口子你拉我搡的回屋了。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却是一片死寂。   中午没人做饭,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吃饭这茬事。   晚上周氏做了饭,四房却没人出来吃。招儿因为昨天的剩菜还有许多,也没去正房那边吃,把剩菜热了热,给四房端了一些,剩下的就自己在屋里吃了点儿。   吃罢饭,薛青槐去了三房屋里,也不知道他和薛青柏说了什么,等他走后,薛青柏就去了正房。   “爹,老四说几家多出来的那粮,他只要两成。”   薛老爷子怔了一下,缓缓地点点头。   薛青柏叹了口气,扭头出去了。   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薛青槐就和招儿出门了。   两人赶着骡车围着附近几个村子跑了一圈儿,在太阳升起时进了湖阳镇。两人也没去南市,带着一车的菜,先去了一家酒楼。   湖阳镇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因着是附近十里八乡最大的镇,所以也是极为繁华和热闹的。大的酒楼有三个,‘仙客来’、‘留仙居’、‘醉仙楼’,至于小的酒肆、茶楼那就数不清了。   招儿和薛青槐先去了仙客来。   正是太阳初升之际,一般这个点儿酒楼里已经开始忙上了。虽是到了巳时才开门做生意,可做吃食的总是要提前做准备。   例如仙客来的菜从来是最新鲜的,过了夜的都不要,所以每天清晨酒楼里的人便要亲自去市集上采买。   也不是没有人想过让卖菜的专门送,可一来买菜的农户也不是专门干这个,只是家里有多的吃不完担了出来卖。二来,庄户人家本就还要种地,只为了卖几文钱的菜,就来一趟镇上也不太划算。   所以每天酒楼光采买就是一项大任务,也幸好市集上种类齐全,虽是繁琐,倒也能买齐全了。   仙客来的大门还没开,但后门已经开了,送盐的、送米的、送各式调料以及送柴、送各式肉类的,络绎不绝就都来了。后门处专门守着两个伙计,一个专门负责点数记账,一个忙着称重,忙得不可开交。   骡车停在后门处,招儿从骡车上跳了下来,走上前堆着笑道:“小哥,我想找一下你们专门负责采买的掌柜。”   那伙计正因为重量和一个屠户模样的人纠缠不清,也是这伙计忙糊涂了,这一会儿来一个人打岔,本来称的是二十二斤七两,他偏偏记成了二十一斤七两。屠户让他再称,他就是不愿,也是东西太重,他一个人根本完成不了称重,而他的同伴方才引着送醋的进去了。   “这明明就是称错了,你再称一下。”   “方才不是你看着称的。”   口里还在跟人说着,又来了个人还要找掌柜,伙计自然没有好口气:“你做什么的,上来就找我们掌柜。”   招儿一点没恼,笑眯眯地道:“我带了些菜想卖,都是很新鲜,早上刚摘下的。”   “不用了,我们的菜不需要送,每天都是在市集上买最新鲜的。”   “小哥还是看一看再说吧,我家的菜很齐全。”   “齐全?能有多齐全,都跟你说不要了,怎么还在这里纠缠。”其实伙计会如此拒绝,还有另外的原因,光买一样两样不够,还是要去一趟市集,还没得让所有人都折腾麻烦一趟。   因为酒楼与其他地处不同,前堂是前堂,后厨是后厨,采买是采买。而采买回来的东西还要计数上账,像这些固定送各种物什的,路子都是熟的,东西送来,计个数,月底结账。   可菜这东西就不同了,本就价廉,买一样菜可能就花几十文钱,怎么可能还有欠账之说。既然无欠账,就得人付钱,银钱不会经过下面人的手,而管采买的掌柜也不会一样一样折腾给人付钱。与其这么麻烦,不如直接去市集一趟折腾完。   当然,这其中各种伙计是不会和招儿说的,不过招儿以前经常在市集上卖菜,曾也和这些做酒楼采买的套过近乎,多少也是知道些的。   “我和你们掌柜认识,是之前他说让我把菜送过来的。”   一听这话,伙计拿疑惑的眼神瞅了她一眼,问:“那你等等吧,这菜不归我们管,过一会儿姚掌柜就来了。”   招儿满脸带笑地点点头,就让开了位置,在旁边站下了。   薛青槐从车上下来了,走到招儿身边,小声问:“招儿,你……”   招儿忙冲他使了个眼色,然后两人就站在那里等。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从后门处走出来一个人。   他穿着宝蓝色直裰,四十多岁的模样,手上还戴了个猫眼石的大戒指。一见此人,两个伙计便毕恭毕敬道:“掌柜。”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伙计,点了点头,就打算走了,哪知面前突然冲过来一个人。   “姚掌柜好。”   “你是——”   “姚掌柜你忘记我啦?你买过我菜的,你不是跟我说觉得我菜新鲜,让我有菜了就给你送过来?”   姚掌柜目露疑惑之色,他说过这种话?   “就是那天,您说我卖的菜又新鲜又嫩生,让我下次有了给您留着,还说您是仙客来的人,难道您忘了?”   见面前这少年郎有些委屈的模样,姚掌柜心想莫怕自己是真说过这种话。   可能也是这少年郎听误会了,这种明天还有留着的话,他不知说了多少次,可很少会有人认真当回事,市集上的买卖就宛如那窑子里的妓女,是不讲旧情的,都是先到先得,谁会留着不卖就为了等着卖给特定的人。   他自己也从来没当回事,此时见真有人当回事了,他不免犹豫了一下,道:“你的菜呢,我看看,若是行,就都留下吧。”他想的是人家总归跑来一趟,反正自己是要去市集的,合适就先买点儿也成。   “菜带来了呢,您来看。”招儿指着不远处的骡车。   卖菜的还用上骡车了!这念头刚滑过,姚掌柜就被薛青槐从车上卸下来的一筐一筐的菜给惊呆了。   然后方才那个在他眼里有点憨厚老实的少年郎,笑得异常灿烂,对他道:“您瞅瞅,我不敢说市集上没我家的菜新鲜,但绝对没我家多。当初您说了话,我就搁在心里了,园子里刚下来的新菜,我都摘了给您送来。你看这青椒、荠菜、芹菜、油菜,还有小白崧,多嫩啊。还有这香椿芽,都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   还别说,真的挺嫩的。   尤其过了一个冬天,又过了半个春寒料峭的春天,长时间眼里没点儿绿色,如今看到这一筐筐绿油油、嫩生生的菜,别提多欢喜了。每到冬春之际,春天的新菜还没下来之时,就是姚掌柜最头疼的时候,酒楼里卖得就是吃食,可光吃肉也不行,总得配点儿绿色的爽爽口啊。   可没有,就算有,也很少。   有时候姚掌柜都恨不得去跟那些乡下的泥腿子们说,有了新菜别光自己吃,拿来卖啊。可几乎没有几个乡下人能意识到这些,他们只会自家吃不完的才会拿出来卖。而他也意识不到这些,大抵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都习惯了。偶尔他也会说几句,可没人会听进耳里,久了他就不说了。   这段时间的新鲜蔬菜,酒楼都是捡着分量卖的。姚掌柜还在想,不知道今天去市集有没有合心意的菜,没想到一下子眼前就出现这么多。   他惊讶得愣了半天神儿,还是招儿的声音叫回了他:“姚掌柜,您看您家要多少?”   “都要了!”他豪迈地大手一挥。   旋即停顿在半空中,正迟疑着,又听这少年道:“您家大抵用不到这么多吧?这新鲜菜不同其他,不能放,放一日都是勉强,我听人说仙客来可是咱镇上最讲究的地方,从来不卖隔夜菜。若不你先要够今天要用的,明天我再给您送?”   “明天还有?”   “有,当然有!要多少有多少!” 第41章   之后,姚掌柜便捡着要用的菜一样都要了一些。   说是一些,其实也不少,都是十斤往上了。另外,招儿带来的山货,他也选了不少,例如那菌子、木耳,姜家人昨天打得野鸡野兔,还有就是招儿前阵子卖衣裳换来的鸡蛋,也要了两篓。   之前薛青槐还在发愁这些鸡蛋怎么办,他是入了伙儿后,才知道原来卖衣裳换了这么多鸡蛋,有千百来个吧。没想到就这么一趟,就卖出了一百个。   “你这小后生倒是个会做买卖的,明天还是这个时间来。”   姚掌柜话里的深意,大抵只有招儿自己知道。她笑着道:“好,您放心,我明天肯定还来。”   她接过伙计递上来的银子,又跟姚掌柜道了声别,就坐上骡车走了。   薛青槐闷着头往前赶车,招儿也没说话,直到离仙客来远了,两人才不禁松了口气。   “四叔,快,咱去留仙居。”   “哎。”   两人一面赶路,一面说话。   薛青槐有些感叹:“你说卖菜能赚,四叔起先想着也就赚些小钱。就乡下种的那些菜,都是自家不吃了,才拿出来卖的东西,咋就能卖到半斤肉的价钱?”   招儿哈哈一笑:“四叔我跟你说,咱们现在就占了个先机,等过了这阵子菜越来越多的时候,菜就不值钱了。”   不怪薛青槐感叹,方才那些菜都是八文一斤卖给姚掌柜的。招儿没开价,让他看着给。这种情况下,姚掌柜可干不出故意坑人的事,且人家既然送上门,自然清楚价钱,就照了自己昨儿在市集上买菜的价格,且还多给加了一文。   招儿拢共带了十多样菜,光这一笔,就进账了八百多文。还不用说那些鸡蛋和山货之类的,刨除替姜家卖的野鸡和野兔,差不多进账了一两多点。   可要知道,这些菜都是他们用极为低廉的价格收来的,两文收,八文卖,可不是暴利。   “对了招儿,那姚掌柜真的跟你那么说过,我不是记得你很久没卖菜了?”   招儿呵呵一笑:“四叔,这不是套近乎嘛,近乎就是这么套来的。你想想,咱们又和里面的人不熟,怎么搭话卖菜?所以我就先去和伙计搭腔,从他口里知道了姚掌柜的大名,再与他套近乎就方便了。至于其他的,你多去市集上蹲两天就知道了。”   薛青槐叹了一声,赞道:“别看四叔做买卖比你久,还是不如你专精。”   “要知道我可是在市集上卖了快一年的菜,去年春上来镇里我就观察过了,这对症下药,还不是一下一个准儿。”   说话途中,已经到了留仙居的后门处。与之前一样,招儿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又卖了一批菜。且那掌柜口口声声说,让明儿再送来,招儿满口答应。   接着又去醉仙楼,同样如此。   薛青槐就奇怪上了,问:“你咋就一堵一个准儿,就不怕人家早一步就去市集上先买了?”   招儿笑得高深莫测,还是薛青槐又问了一遍,她才道:“我以前蹲市集的时候,经常关注这几家的动静,他们去市集有早有晚,但几乎都是固定的时间段。再说了,四叔,就算他们去了市集,今天也估计买不到什么新鲜的菜。”   薛青槐一愣:“为啥?”   招儿回头瞅了一眼车厢里的菜筐子,薛青槐当即宛如大冬天喝了杯凉水,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他声音非常轻的说道:“我记得之前咱们去收菜,那些人家几乎没让你等,东西都是提前准备好的,你也没给他们银钱。”   招儿点点头,也有些惊讶薛青槐敏锐的观察力:“我去年跟他们冬天就约定好了,今年开春以后的菜都给我,价钱绝不让他们吃亏。之前去卖衣裳时就打过招呼,他们知道今早我们会去。至于菜钱,明天我们去收菜的时候,再给他们。”   薛青槐眼中带着惊骇。   他没想到招儿竟能想这么远,竟是早在去年就预料到今年的情况,所以提前就把许多人家的菜给订下了。   庄户人家想不到那么多,也都稀罕钱,一点儿菜都能换银钱,自然都省着不吃,而是留着打算换钱。而因为一家的数量太少,去镇上一趟也卖不了几个钱,还费得不是功夫,可有人上门去收就不一样了,坐在家里等着收银子。   也因此,镇上即使有菜,也不会太多,都等着在家换铜子儿,谁还往镇上去啊。   那是不是即使招儿没有拉他合伙,现在也已经干上了。亏得之前招儿还那般跟他说,拉他入伙是看中他附近十里八乡都熟悉,其实不过是把到手的银钱分了他一些。   薛青槐将心理的话说出来,招儿笑着道:“四叔,你咋会这么说。我光有想法,可就我和姜武哥两个,人手也不够。这种买卖若是想做长远想做大了,就得有人手。你现在估计还看不出具体,后面你就知道了。   “这次两家酒楼都给了这么高的价,是不是也因为镇上的菜太少的缘故?”   招儿也没瞒他,点点头:“去年这个时候,菜差不多五文一斤左右,今年确实涨了些。”   薛青槐眼里的诧异之色更浓。   招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过是压了几日罢了,这一茬菜再压久了就老了,我也没想到不过打算趁着奇货可居,想和几个酒楼达成长久的合作,竟能让菜价都涨了不少。”   薛青槐长长吐出一口气,感叹道:“看来日后四叔要跟你学着些。”   招儿哈哈一笑,道:“我这不算什么,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   “那我们去了醉仙楼后,还去哪儿?”   “姜武哥去镇南那些富户人家们府上试试了,我跟他约着等会儿在清远学馆碰面。”   薛青槐一愣道:“怎么想到去狗儿学馆碰面了?”   “我有些事找狗儿帮忙,我打算让他帮我写一些契书,咱们都不识字,自然还是找读书人比较好。”   “契书?”   招儿点点头:“没经过昨天那场事,我一直觉得咱们乡下人老实为本,诚信做人。只要口头上说好了就没啥,可昨天后我就不这么想了,还是和那些人家签了契比较好。咱们定时去收菜,他们不能随意把自家种的菜卖给别人。”   如此一来,这附近村里的菜几乎就被他们包圆了,那是不是以后想让菜卖什么价就卖什么价?因为想到这些,薛青槐根本顾不得去感伤昨日家里发生的那件事。   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招儿道:“四叔,你别想多了。咱们人力有限,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且你忘了县城离咱们这里并没有多远,如果菜价超过一定的价格,很可能就会有人去别的乡进菜,而不是从咱们手里买菜。”   之所以有货贩子、米贩子、布贩子这些二道贩子,俱是因为这些利润较大,而卖菜那三瓜两枣别人根本看不上。也是因为菜这东西不同其他,经不起长途跋涉,若是放的时间过长,就蔫巴不新鲜了。   “不过你想的方向是对的,等这一摊子事儿办完,顺畅了。咱们手里的人手再多些,就把没去的几个村走一趟,最好往隔壁安阳乡去看看。如果可以,能辐射整个夏县周边,说不定是时你这个想法能成为真的。”   什么想法?自然是想让菜卖什么价就卖什么价。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若想真正达到这一步很难,招儿心里也有数。   “别人都去做布贩子、茶贩子、米贩子,以后咱们就做菜贩子吧。”      醉仙楼这一趟也非常顺利。   从醉仙楼离开,两人便赶着骡车去了清远学馆。   正值春光明媚之时,太阳暖暖的照在人身上,打从走进这条种满了梧桐树的长街之时,周围便顿时安静了下来。   招儿跳下车,上前敲门。   不多时,从里面走出来一名年迈的斋夫,问道:“有事?”   “老人家好,我家弟弟在学馆里念书,家里有些急事要找他,您看能不能帮我叫他出来?”   这斋夫对招儿有些面熟,也是因此之前招儿来送过几次东西。听到这话,又见对方确实面露焦急之色,他也没有拒绝,问过名字后便往里面去了。   过了一会儿,薛庭儴从里面走出来。   他眉头微皱着,一见着招儿就几个大步走了过来。   “怎么了?”   招儿将他拉倒一旁说话:“没事,你别心急,是我有些事想找你,不得已才会找了借口让人把你叫出来。”   薛庭儴不禁松了口气,看了她两眼:“你想我了?”   呃,招儿一愣。也没多想,就道:“我想让你帮我写一些字,因为等着急用,才会来找你。”   薛庭儴心下默然,招儿果然是个不通情趣的。又见她确实有些急的样子,便问:“写什么?你说,我给你写。”   到了此时,招儿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要写得实在太多,可她身边就小男人一个读书人,她也不知道该去找谁,只能找他。   她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下,自然又说到昨天家里那场风波。听说大房借机闹事,薛庭儴的眉不自觉蹙起,又听说招儿完美解决,最后大房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墨染般的长眉才松了开。   “所以我就想让你帮我写一些契,我拿去找那些人家给签了,这样一来也免得以后又出什么幺蛾子。”   “你这种想法是对的,于你的生意也有益,也免得若是有人眼红想抢生意,出了高价打压你。”薛庭儴道。   招儿有些惊讶:“庭儿,你咋懂得这些?”   薛庭儴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读书方能明理,既然明理了,懂得自然也多。”   “读书就是好,咱们庭儿越来越有出息了。”招儿感叹。   每次招儿这么感叹,薛庭儴都能听出一种我家有子初长成的意味。他格外反感这些,所以就喜欢摆冷脸,不过现在可不会了。   他打岔道:“那你的契打算咋写?罢了,还是我帮你拟吧。要写多少?不过我手边的纸可能不够。”   招儿顿时笑了,“刚才经过陈叔那里,我专门给你买了一刀纸,又买了墨锭。”   她去车里拿纸墨,薛庭儴也跟了过来,和薛青槐打了招呼。   “一百张可够用?还是多写一些吧。”   招儿没想到他要给自己写这么多,可转念一想一百张也不多,遂有些为难道:“你一个人哪能写这么多,要不先写几张用着,剩下的也不急。”   “无妨。你若是有事可以先去,等午时再来,我把东西拿出来给你。”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薛庭儴便进去了,而招儿和薛青槐则继续留在这里等姜武。   差不多又过了半个时辰,姜武才赶着车来,一问菜都卖光了,就是因为富户人家规矩多,有些耽误时间。不过却是说好了明天再送,也算是个良好的开端。   而与此同时,学馆里刚散课。   之前薛庭儴出去了一趟,毛八斗几个就在想是不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一直憋着等到散课才抽空询问。哪知话还没出口,就被薛庭儴抓了壮丁。   “先别说话,帮我一个忙,帮我把这张纸上的东西原样抄几遍。” 第42章   薛庭儴说的抄几遍,最后变成了抄几十遍。   陈坚和李大田都埋头抄着,只有毛八斗嘴还是不停,边写边咂嘴道:“嘿,没看出来,庭儴也是个黑的。与人签契,契书上只阐述了对方应该履行的事务,对自己应付出的却只字不提。”   薛庭儴看了他一眼,又随手抽了一些纸递给他:“看你写得很轻松,多抄几张。”   “你这是几张?你这是在公报私仇。”毛八斗哇啦哇啦叫着,手下动作却更快了。   本来招儿以为一百份要抄很久,哪知道薛庭儴很快就从学馆里出来了,将厚厚的一摞纸交给她。   “这上面没有写对方名字,只有具了名才可。”他也是进去后拟契之时,才想起这事,对此他将姓名那一栏给空下了。   “你们都不会写字。要不这样,等我晚上散馆后,我陪你同去?”   “这样啊?”招儿为难道:“不能提前把名儿填上?如果真让你陪我们去,一晚上可跑不完,再说了走夜路到底不好。”   “你记得所有人的名儿?”   招儿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我只能记个大概,不过我记了账。”   薛庭儴就好奇了,她不会写字,还能记账?他顺手就把那册子拿了过来,招儿想拦都没拦住。   这大抵是她第一次在薛庭儴面前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竟是和他抢了起来。可惜薛庭儴事先有防备,背着身就是不给她,并迅速把那册子翻开。   “你快还我!”她整个人都压在他背上了。   可惜晚了。   薛庭儴啼笑皆非地看着小册子上画的鬼画符,上面又是点又是圈,有小草似的符号,还有三条杠,这是代表是河还是溪?还有小山形状的图案,狗头、马脸之类的等等。   是用炭笔画下的,极为简陋,但有模有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无字天书。   招儿伸手够着:“你快还我,这就是我随便记的账,你看不懂的,只有我能看懂。”   阳光下,少女毫无顾忌地趴在少年的背上,两人像似在笑闹。搁在外人眼里没什么,毕竟都是少年,可搁在姜武眼里,却分外扎眼。   他忍不住喊了声:“招儿。”   “姜武哥干啥?”招儿依旧毫无察觉,回头看他。   姜武的脸僵了一下:“快说正事,庭儴还要回学馆。”   此时招儿也感觉这姿势有些不对头了,忙站直了腰。   “你快把册子还给我,我给你报名儿。”   “那你先跟我说这是什么?”薛庭儴指着一个马脸,一个大圈圈,还有一个小山形状组成的三个图案,眼睛却是看了姜武一眼。   招儿顿时不说话,直到薛庭儴又问了一遍,她才道:“这是马大山,是名字。”   “那这后面的圈圈呢?”薛庭儴没敢问后面那个画了牛头和一个圈儿的,是不是叫牛蛋。   招儿无奈地抹了把脸,据实相告:“一个圈儿就是十斤,或者十个,点点是一斤或者一个。”   “所以你收了马大山十三斤菜?”薛庭儴努力辨认后道。   招儿气得一把将小册子夺过来,道:“不是十三斤菜,是十三个鸡蛋!好了,不说这事了,我来报名,你把名字填上。”   薛庭儴也不想惹恼她,遂转身回学馆拿笔墨,不多时出来,就着车凳为案,帮招儿把名字都给填了上。   还别说,别看招儿的账记得宛如鬼画符,几十个人名竟丝毫没错。薛青槐还在旁边夸赞她法子好,有时候记不住的东西用这种办法记下真不错。   所以读书人和不识字的人简直不是一个世界的,听到这种夸赞,薛庭儴很是无奈。待写完之后,他将招儿拉到一旁。   “招儿,等我这趟回去,我教你认字。”   “认字?”招儿的脸上先是闪过一抹茫然,之后眼中带了些惊喜带了些忐忑,问道:“能行吗?我没听说过有姑娘家识字的,好像只有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才能识字。”她也感觉到寻常做生意的时候,不识字有些困难,但还从没有往这种地方想过。   “怎么不行,我说行就行!”   目送着薛庭儴进了学馆,招儿转身回来。   姜武问她:“招儿,刚才庭儴跟你说了啥?”   “姜武哥,你问这作甚?”招儿疑惑地看着他。   “我就好奇问一问。”   “哦,也没啥,庭儿说等他下趟回来教我认字。”   看见招儿脸上不自觉露出的微笑,姜武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心想自己为啥不识字,若是识字,不也能教招儿认字。   话不容多说,三人随便找了个路边摊吃了午饭,之后便兵分两路各自去找人签契。   还是姜武一个人,招儿和薛青槐一起。   姜武倒是想和招儿一起,可惜薛青槐目前还不熟悉情况,只能让招儿跟着。现在姜武只寄望薛青槐能赶紧独当一面,这样一来他又能和招儿单独相处了。      一直到天擦黑时,招儿和薛青槐才回来。   两人都累得不轻,薛青槐把骡子从车上解下来,将它牵进棚子里。给它的石槽里放了水和料,又拿着毛刷子给它从头到脚刷了一遍灰,才回屋里去。   孙氏已经做好饭了,叫两人过来吃。   她是单独做饭的,这几天孙氏都是如此,直到至今四房都没有去正房那边说过不在一起吃饭的事,可逢着做饭四房都不拿米粮,正房那边估计也有数,却没有说什么。   现在孙氏待招儿特别热情,大抵是薛青槐回来后也和她说了什么。知道这生意大有可赚,而主导这生意的人是招儿,财神爷可不能得罪。   孙氏屡屡拉招儿去四房吃饭,她也不好拒绝,其实她早就不想和大房那边的人搭伙吃饭了。倒不是说其他,而是想吃什么一点都不自由,她有时候挺搞不懂薛老爷子的,四房人四条心,明明都分家了,为啥还要硬是把所有人捏在一起,不是明摆着自找矛盾。   可她毕竟是个小辈儿,也不好当面表现出来,刚好借着四房这茬当媒介,以后就分开吃吧。   “翠娥回来了。”   刚上桌,孙氏就突然这么道,让薛青槐和招儿都愣了一下。   薛翠娥是薛老爷子和赵氏的老来女,今年十六,依旧待字闺中。前阵子薛翠娥就闹着要去赵氏娘家,也就是她外祖母家。刚好赶着农忙,赵氏被她磨烦了,就让薛青槐将她送了过去。   这一去就住了一个多月,到今天才回来。   “回来了就回来了。”薛青槐皱着眉道:“这丫头不懂事,也知道回来。”   提起这事就要说说了,赵氏的娘家是附近赵家庄的,从余庆村到赵家庄差不多得走近两个时辰。   赵氏的爹已经死了,但她娘还在,娘家还有三个兄弟,不过三个兄弟已经分家。赵氏的娘跟着大儿子在过,所以薛翠娥去的外祖母家,其实就是去她大舅家。   赵大舅有三个儿子,前头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子孙满堂,这里暂且不提。这里说的就是小儿子赵金瑞,也就是赵大舅后头娶的媳妇生的小儿子,在乡下俗称幺儿。   赵大舅中年丧妻,后来经媒人介绍又娶了一房,也是现在的大舅母洪氏。这洪氏比赵大舅小了二十岁,赵大舅如今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这洪氏也不过三十好几,生的儿子赵金瑞今年只有十七。   从辈分上来讲,赵金瑞算是薛翠娥的表哥。   自古表哥爱表妹,表妹爱表哥,赵金瑞那边如何不知,反正薛翠娥这边对他出奇热络。寻常总是找借口往大舅家去也就不提,这次更是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   不过也幸好去年两家就订了亲,也算是亲上加亲。可哪有未成亲的大姑娘在跑去男方家住一个多月的,再说了两人年底就要成亲了,就不能等等。所以当时薛青槐便说过自己小妹,可薛翠娥不听,又有赵氏撑腰,这事只能顺着她的意。   也是背后不能说人,这边刚提起这事,就听见薛翠娥在院子里喊四哥。紧接着她人就进来了,先瞅了招儿一眼,才道:“四哥,我回来了,你都不露面。爹叫你带着四嫂毛蛋去正房吃饭,当然还有你。”   这个你说的是招儿。   薛翠娥生得银盘脸,大杏眼,这丫头会打扮,穿着一身鲜嫩鲜嫩的杏子红色的夹衣,腰带系得紧紧的,显得一把小腰纤细。   打小薛翠娥就是村里最漂亮的丫头,长大了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可惜自打招儿来了薛家以后,这个最就被人抢了。   明明她比她白,比她脸长得有福气,眼睛也比她大。单挑任一样,薛翠娥都觉得自己长得比招儿好,可凑在一起,自己就是不如她。   薛翠娥从来不认为自己不如招儿,可外人都是这么表现的。在家里,她那最有出息的大侄儿喜欢招儿。是的,薛俊才偷偷喜欢招儿这事,整个薛家上下,也就只有薛翠娥知道。   在外面,村里的小子们都和招儿好,眼里只有招儿,没有她。明明招儿跟个野小子似的跟他们打架,打扮土里土气,从不收拾自己,而她怎么也是一枝花。   招儿不在时,她众星捧月,招儿一来,她就成地里的一根草了。   一想到这些,薛翠娥就对招儿没好脸。尤其这次回来,听说都是因为招儿挑唆,让家里分了家,还让四叔和家里离了心,薛翠娥对招儿更没好脸了。不过碍着薛老爷子的事先警告,她只能端着笑脸,还要佯装亲热。   殊不知她所谓的笑脸和佯装亲热,别提多别扭了,连四房两口子都看出了她的虚心假意。孙氏连忙给招儿打眼色,让她别理薛翠娥。   她这小姑子在这家里,除了老两口,就没几个喜欢的。也就她们这些做儿媳妇的,以前碍着面子不好说。   薛青槐本还想推辞,可惜薛翠娥在一旁盯着,还又是撒娇又是威胁的,于是四人只能跟着她去了正房。   正房里,所有人都在,两张桌上摆了很多菜,菜式十分丰富。   “快坐吧,今儿个翠娥回来了,你娘做了些好的,一家人坐在一处吃饭,就当是聚聚。”   薛老爷子声音低沉,这个‘你娘’也没有点名道姓,可都知道是在跟薛青槐说。   这种情况,当儿子自然不能说个不字,四人分别坐了下来。   吃饭的过程中,几乎没有人说话,也就薛翠娥一会儿和赵氏说两句,一会儿和薛老爷子说两句,浑当是热络气氛。   饭罢,惯例是儿媳妇们收拾残局。   薛青槐正打算回屋,被薛老爷子叫住了:“你们也都别走,有些事要跟你们说。”   于是,都留了下来。   几日没打正面,薛老爷子凭空老了许多,头上又添了几缕银丝。   他烟瘾更大了,啪嗒啪嗒抽旱烟的声音在堂屋里响着。   对于他这烟瘾的事儿,几个儿子也不是没劝过,可劝不住。再加上余庆村这地儿,上了年纪的没几个不抽旱烟的,只能任由他抽着。   炕上薛老爷子坐的那地,被缭绕的青烟笼罩着,若不是这烟味儿呛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边坐了个受人间香火的菩萨。   “翠娥的婚事要提前。之前我本想着她年底办亲事,等地里收了粮食,怎么也够给她办嫁妆了。可这一提前,手里难免紧凑,如今也就只能指望你们几个哥哥给想想办法。”   这件事连大房的人都不知道,一听这话,所有人都有些诧异。   孙氏忍不住问道:“怎么好好的,就要提前了?”   若是不让他们出钱,提早推迟都没人管,可薛老爷子这话明摆着就是想让每家凑些钱给薛翠娥办嫁妆。   倒也不是妹子出嫁,当哥当嫂子的不该给妹子办嫁妆,可当初分家时说的好好的,老两口留了六亩地,就当是养着老两口和薛翠娥。等她出嫁时其他几房也不用给出钱办嫁妆了,没想到现在竟闹出这种事。   薛青柏和薛青槐对视了一眼,薛青槐问道:“那爹你说吧,咱三家一家出多少?”   薛老爷子琢磨了下,道:“一家怎么说也得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三家也就是六两,还不算爹娘你们给添的,哪家大姑娘嫁人就不提男方给多少聘礼,自己还要贴十来两的。爹,赵家那边给多少聘礼?不行了,咱一分钱不留,都给翠娥陪过去。”孙氏率先开口道。   所谓男婚女嫁,男方家要给女方家嫁妆,女方家若是心疼闺女,又是门当户对,当然也要给女儿陪嫁妆。   按照余庆村当地的规矩,男方家给女方家越多的聘礼,代表越重视对方家的姑娘。不过都是庄户人家,一般聘礼也就是些布料、白糖、米、面、肉、茶之类的物什。若是家里富裕点儿的,给姑娘添两样首饰。当然聘金是一定要有的,少则三四两,多的给六两八两,总是要给一些,也是为了答谢父母养育多年之恩。   这些聘礼一般是不做陪嫁的,就是给新娘子父母的,不过若是父母疼女儿,多少给陪些当压箱底也不是不可。   以薛家和赵家的家境来说,怎么也要包个八两八或者九两九的聘金,图个好意头。   “对呀娘,赵家那边给多少聘礼?”周氏问道。   坐在一旁的薛翠娥脸色当初就阴了,想说什么,却被赵氏狠狠拽了一把。赵氏瞪着两个媳妇:“咋?你们妹子出嫁,你们当哥嫂的不该拿些钱做陪嫁?!”   所以说赵氏算不得聪明人,每次自以为聪明都是以坏了事为收场,她若是能震住两个儿媳妇也就罢,偏偏早在过去的多年里,她的威严早就荡然无存。   也是周氏和孙氏太了解她的秉性,她这态度一看就是另有蹊跷。   “娘,你在说啥呢,什么叫我们当哥嫂的不愿意出钱。合则当哥嫂的就该出钱,就不该知道聘礼是多少,一家人说两家话,那还找哥嫂做什么?”   “娘,该不是是赵家人不给聘礼吧?”   赵氏当即蔫了。 第43章   一见赵氏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孙氏道:“娘,就算赵家那边再和咱们是亲戚,可万万没有娶媳妇不给聘礼之说。哪怕是那些穷得吃不上的人家,娶不起媳妇买媳妇,他也要花银子啊。哪有一文钱不想出,还想让人倒贴闺女倒贴银子的。”   这话没点着赵氏,倒是把薛翠娥给点着了。   她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四嫂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做倒贴闺女,倒贴银子?”   孙氏堆着假笑:“难道理不是这个理?翠娥不是嫂子说你,哪家也没有这么不办事的道理。”   “什么没有这么办事的?我愿意还不成?两家这么亲近的关系,谁还去计较这些。”薛翠娥说得特别义愤填膺。   “既然没人计较。那还要嫁妆作甚?他们不给聘礼,我们不给嫁妆,不是正好。”孙氏咕哝着。   薛翠娥不敢置信孙氏竟然这么说她昂得一声就哭了。   “四哥,你看四嫂!你看看她!”   不待薛青槐出言,孙氏就道:“你让你四哥看我什么?难道不是这个理?!合则聘礼不给一文,还要我们倒贴嫁妆的,你去十里八乡问问,看有没有这个理!”   薛翠娥嚎嚎大哭着,薛老爷子脸黑得像锅底:“哭!你还有脸哭,不是你做了见不得的人的事情,至于会这样!”   “老头子……”赵氏心疼得不得了,忍不住说了一句。   薛老爷子砰地一声将烟锅儿砸在炕桌上:“你给我闭嘴,如果不是你教了个这么不知廉耻的东西,家里至于会闹成这样?!我当初让你管管她,你是怎么说的,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老子不管了!”   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后,赵氏也哭了起来,母女俩抱在一起哭,好像被谁虐待了似的。   下面一众人俱是震惊不已,因为薛老爷子话里的意思实在太令人吃惊了。   他这意思是薛翠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捏了短处,所以人家赵家才不愿出聘礼,反倒薛家要多陪嫁妆。   能是这种情况的,只能是薛翠娥和赵金瑞有了什么首尾,做了丢人的事。   赵氏哭得抑不可止,边哭边道:“好好好,不管就不管。哭什么,给我闭嘴,走,起来!”她将薛翠娥拽起来,挣扎着要下炕。   “娘,你这是要做甚?”薛青柏上前拦住她道。   “我做甚?我什么都不做!你娘活了一辈子,活得连男人儿子媳妇都嫌弃我多余,我现在就去大河里把自己淹死了,让你们眼不见为净!”   “娘!”   这种情况再不上前拦着,被人知道该成什么了。周氏和薛青槐、孙氏都纷纷上前拦着劝着。   “娘,我们哪里嫌弃你多余了,你别想多了。”   “不是嫌弃我多余,你们连给你们妹子办点嫁妆都不愿意?!你们都是黑了心肝的,你们就这一个妹子。”赵氏依旧挣扎着要下炕。   “办,怎么不办!老三、老四,你们说句话,娘都说成这样了,你们就忍得下心!”薛青山吼道。   “办,娘,我们给办。我们也不没说不给办,你别想多了。”   赵氏又去看薛青槐。   薛青槐也点头道:“咱们当哥哥的,怎么可能说不给妹子办嫁妆。”   赵氏这才止住了哭声,拽着衣角擦眼泪,又跟薛翠娥说:“翠娥,还不谢谢你四哥,还有三哥,还有两个嫂子,你嫁过去能不能有脸,可都指着他们。”   薛翠娥这也抹了眼泪,哽咽道:“谢谢四哥四嫂,三哥三嫂。”   招儿一直在旁边看着,看到这里时,心里也不由地松了口气。可同时还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说不出的怪异感,总感觉这一切就像是演戏似的。   尤其最后赵氏让薛翠娥谢两个哥哥嫂子这点儿,难道薛翠娥就只有两个哥哥嫂子?以及那句‘谢谢你四哥’。还有大房的杨氏,杨氏可从来不是个喜欢沉默的人,偏偏今儿安静得不像话。   她抿了抿嘴角,上前道:“小姑,快别哭了,都是要当新嫁娘的人,哭成这样可不好。三叔、四叔也没说什么话,再说就算没三叔四叔,不是还有大伯做主。大伯你说是不是?”   “那当然!”薛青山掂着肚子道。   一直杵在旁边的杨氏心里一跳,忍不住瞄了招儿一眼。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她就听见孙氏道:“就是,翠娥,你可真别多想了,嫂子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跟招儿说得一样,再不济你还有三个哥嫂呢,大哥可是童生,咋会看到自己妹子吃苦受罪。”   那句‘三个哥嫂’让孙氏刻意加重了音调,顿时正摸着眼泪的赵氏和薛翠娥都忍不住僵了一下,自然也少不了薛青山凝滞了的笑容。   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并没有人戳破,孙氏和周氏还特意去打了水给母女俩洗脸。   一切弄罢,正式切入正题。   不待自己男人说话,孙氏就率先道:“爹,你说咋办吧?您放心,大哥家出多少咱家就出多少。”   周氏平时虽然不爱说话,也不爱冒头,可这种时候却也少不了她。   “咱家虽说穷了些,但只要大哥能拿出来,咱家砸锅卖铁也拿出来。”   薛老爷子没有说话,手里一下一下地搓着烟锅儿。薛青山的脸彻底阴了,更不用说赵氏和薛翠娥了。   其实说白了,在没叫三房四房人过来之前,这群人就在一起商量好了。   倒也不算是商量,薛老爷子心知肚明大儿子没钱,可小女儿的事也不能不办。而薛青山自然没钱可掏,可老四家有钱,招儿有钱,几十两的骡车都买了,会没钱给薛翠娥办嫁妆。于是两口子分别出动,一个在薛老爷子面前大包大揽,一个负责说动赵氏,才会有今天的这场戏。   本来事情已经让三房四房答应下了,万万没想到招儿从中插句嘴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一屋子人都不说话,赵氏看看老头子,看看大儿子,将目光放在招儿身上。   “招儿,你做这么大的生意,骡车都买下了,那日在你爷你奶面前那么大的口气,如今你小姑要出嫁了,是不是也得代表二房出些银子?”   招儿就被赵氏气笑了,她长这么大就没听说小姑嫁人,让晚辈掏钱的。   薛青槐道:“娘,你说啥呢,招儿可是小辈儿。”   “小辈儿咋了?小辈儿不是咄咄逼人顶你大哥吗?明知道你大哥供着俊才没钱,还刻意拿话顶,不就是想看你大哥出丑,显摆自己有钱。既然有钱,那你就也出点。”   看这模样赵氏是既想护着薛翠娥,又想护着薛青山,明晃晃拿自己开刀,以势压人了。   不过她并不意外,早就知道这话头迟早扯到她身上来。只是她没戳破之前,这些人还能装下假仁假义,还能混个面子圆。被她戳破了,索性连脸都不要了。   招儿嘴角掩不住的笑,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阿奶,我是有钱,但有钱也不能随便别人一句话就掏出来是不是?您总得给我个理由啊!要不这样,咱现在就去村里随便找个人家问问,看做小姑的出嫁,用不用晚辈来掏这个银子办嫁妆。只要咱村里有人说我应该出这个钱,这银子我就掏了。”   “你——”   “大伯供着俊才没钱,合则我跟狗儿俩才十几岁的小孩儿就有钱了。是不是觉得别人家的钱都是大河里飘来的?特别容易!阿奶,按理说我不该说这话的,你说这话时咋就没考虑考虑三叔三婶,四叔四婶的心情?我和四叔天不亮摸黑就出门,您不是不知道。   “阿奶,您走过夜路吗?四下什么都看不见,看什么都是只有个影儿,还要赶着车顶着夜露,不知道哪会儿就翻车了。别说我当晚辈的说话恶毒,有人有钱有人穷,为啥?该啊!该他穷一辈子!谁叫他所有心思都放在挖别人家的钱上面了,他不穷谁穷!”   “这银子你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赵氏气得浑身直打哆嗦。   “反正我不出,谁愿意出谁出去!”   “我不跟你说,等狗儿回来我跟他说!”   “那你跟你孙子说去,跟我说什么!”   说完这话,招儿扭头就走了。 第44章   “好你个王招儿,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咱家白养你了这么多年……”   招儿迈出正房大门,将赵氏的骂声扔在身后。   月明星稀,夜风清凉,可她却充满了疲惫感。   换做以前,她绝不会这么说话,可今天也不知怎么,那些想说了很久的话,就这样冒了出来。也许是最近这家里幺蛾子太多,消磨掉了她所有耐心,也许是最近太累。   不过很快招儿就知道是为什么了,她竟然来月事了。   她也是回屋脱衣躺下时才发现,她月事不顺,每次来都腹疼难忍,也因此脾气格外暴躁,耐心也不如平常好。   招儿从柜子里翻出月事带换上,将弄脏了的衣裤扔在炕脚,就换衣裳躺下了。钝生生的疼,所有感触都集中在那一处,她在炕上翻过来翻过去,最后还是发现蜷缩着身子舒服点儿,便蜷着躺在被窝里。   本来该是温暖的被窝,冷冰冰的。   招儿手脚都凉,躺在那里心里默默地想:赵氏本就想借机生事,她的发作刚好正合她意,大抵明天她就会让人把小男人从镇上叫回来,借机哭诉生事顺便倒打一耙。   小男人到底会向着谁?再怎么样赵氏也是他亲阿奶,闹大了就会背上不孝的名声。所以即使他心里向着她,肯定也会为了做表面息事宁人,甚至可能会斥她一顿。   招儿都想好了,所以才会发作的这场。   妇道人家都是不懂事的,不是吗?像大房三房四房不就从来如此,有些不合时宜的话,都是女人家说,即使有了什么意外,男人也不用怕下不了台。   迷迷糊糊中,招儿就睡着了,睡着了在梦里还是觉得好冷。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赵氏的折腾,她走后赵氏就在正房那边闹了起来,硬是逼着薛青柏去镇上,敲开清远学馆的大门,以祖母重病为由将薛庭儴叫了回来。   薛青柏在路上时,就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你也不要怪你阿奶,她也是太着急你小姑的缘故。招儿也是,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用那种话气你阿奶,你阿奶的老毛病又犯了。”   赵氏有心口痛的毛病,不过并不严重,且时有时无的,也找过大夫来看过,却没看出个什么。   整个薛家,大抵也就只有薛青柏依旧被赵氏骗着,反正薛庭儴知道赵氏的心口痛恰恰是治几个儿子的杀手锏,平时从不随意拿出来用。   怪不得是三叔来,而不是四叔来。估计是四叔拒了,他阿奶才会使了最好使唤的三叔。薛庭儴心里默默地想着。   “你小姑也是,竟干出这种事。方才我听你阿爷说,你小姑怀上了,实在逼不得已才会急着要过门。而那赵家竟趁人之危,提出不给聘礼的事。你奶也是想给你小姑做面子,也免得落了短。”   大抵是因为赶夜路,薛青柏今天的话特别多。寂静无人的小道上,只有骡车前头一盏气死风灯亮着,小小的一团橘光,照亮着前方的路。   这灯是招儿新买的,花了不少银子。   两人很快就到了余庆村,还没进村就有狗吠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一路伴随着狗叫到了薛家门口,薛青柏把车赶进院子里,刚停下薛庭儴就从车上跳下来了。   见他急匆匆往二房屋里去,薛青柏还说了声:“庭儴,你别说招儿。”   薛庭儴没理他,进了房门。   屋里漆黑一片,只能就着窗户那处看见炕上有一个凸起,薛庭儴进来以后才发现招儿竟是连门都忘了栓,她平时可从来不会这样。   他走到炕前,摸了摸招儿的额头,上面冰凉凉的。   “招儿,招儿……”   招儿迷迷糊糊醒来,道:“你咋这时候回来了。”   薛庭儴没有说话,门外响起叫他的声音,估计是等不及了。他伸手拍了拍她,让她继续再睡,人便出去了。   去了正房,薛老爷子和赵氏、薛翠娥都还等着,至于其他人则都回屋了。   “狗子,你知不知道招儿干了什么,她竟把娘给气晕了!”薛庭儴方站定,薛翠娥就恶人先告状。   薛庭儴看着对方的脸,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是感觉似乎很久很久没见了,熟悉的则是对方脸上的神情。他这小姑最擅长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若不是他和招儿之间有所缓和,是不是今日也要像那梦里的一次那样,他先入为主的想法作祟,既想护着招儿,又在意着自己和招儿的名声,最后只能如了对方的意。   虽是他也知道招儿无辜,回去后还是埋怨了她两句,以至于两人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又变得僵硬起来。还是后来他回想起来才知道,自己那时候错得有多厉害。   不过那梦里她小姑倒是没发生未婚先孕之事,就是过得不怎么好,其实想想也知道,上杆子倒贴的能会过多好?尤其他那舅奶奶,可从来就不喜欢薛翠娥。   薛庭儴心里讥讽的想着,而薛翠娥和赵氏的一唱一和,他俱都没有听进耳里。   “小姑。”他突然叫了一声,让对面炕上两人的话音都停下了。   “我也知道你心急,可心急不是这么办事的。”   丢下这句,他也不再理薛翠娥和赵氏,而是看着薛老爷子道:“阿爷,阿奶想得是怕丢了小姑脸,总要风风光光的嫁过去。可有没有想过,打从这事发生后,就没有风光可言了。”   晕黄色的灯光下,少年一脸天真纯良。   其实薛庭儴是那种十分容易欺骗人的长相,白皙斯文,一脸稚嫩。这样的他是任谁都不忍心斥责的,也因此他明明言语有些过分,炕上三人竟什么也没有说。可能也是在琢磨他话里的意思,没反应过来。   “您看小姑为人不检点,竟在婚前就和男人有了首尾。在乡下,姑娘家要是发生了这种事,那是要浸猪笼,一家子受人唾骂,被人戳着脊梁骨,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家里若是有其他姑娘以后都别指望嫁了,祸害满门的丑事。就是因为捏住这个软点,再加上赵家那边不顾亲戚情分,僧面不看佛面也不看,才会做出这种事情。”   随着他的话语,赵氏心口一抽一抽的跳,薛翠娥几次想暴起,都忍耐下了,而薛老爷子却是老脸越来越黑。   因为知道事情不能见人,所以薛家人都不敢多提,讳莫如深。而薛老爷子就是知道严重性,才会恼了两个儿子,他知道这种逼着儿子出钱的行举过分了,可总要为家里其他人想想,若事情真的拖下去露了短,那是整个薛家都没脸出去见人的。   所以他明知两个儿子不愿,还是任凭老婆子闹腾,他知道这不对,可他能怎么办,老大没有钱,这事一天都不能拖,他恨不得当即就给解决了。   所以只能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如今家里人提都不敢提的事,就这么赤裸裸的被薛庭儴说了出来,还说得有理有据,说得薛老爷子心惊肉跳,同时更是恼上了自己婆娘和这个不成器的闺女。   “可阿爷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咱家的短,同时也赵家的短。若是孙儿没记错,那赵金瑞好像也在读书,一个读书人不懂得礼义廉耻,竟和寄居在家中的表妹私通。这样就罢,竟敢拿着此事胁迫女方。这跟那些去窑子里嫖娼,却提了裤子不想给钱的无赖有什么不同。”   说到这里,他腼腆地笑了一下,道:“孙儿妄言了,可理就是这么个理。所以我说阿爷阿奶是一叶障目,咱家心急,其实他家更心急,别忘了咱们在担心此事露短同时,他家还要担心这事露短毁了儿子的前程,更何况小姑手里还捏着对方最大的短板。”   “什么短板?”薛翠娥浑然忘了自己之前还在为薛庭儴拿妓女和自己打比方而恼怒,追问道。   “小姑肚子里的孩子啊。”薛庭儴哂然一笑:“有本事他赵家就别要自家儿孙了!”   薛老爷子沉默,似乎在权衡利弊之中。   薛庭儴又道:“爷,奶,你们可要为小姑着想,若是这个头低下去,小姑可一辈子都在赵家抬不起头来了。”   “他敢!”赵氏浑然忘了装虚弱,喝道。   “阿奶,人家已经敢了。你瞅瞅,若是在乎您老的面子,他赵家敢干出这种事?”   赵氏顿时闭上了嘴,老脸不由自主地抽搐着,似乎在伤心娘家人竟然这么对自己。事实上薛庭儴说的没错,若赵家真的忌讳赵氏,能这么办事。   “所以小姑啊,你急什么,就好生在家里待着,我保证不用多久,赵家自己就求上门。等到了那一日,咱说什么就是什么,让赵家风风光光把你求进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上杆子倒贴上门。”   屋里很安静,看得出炕上三人都在想这事。   过了一会儿,薛老爷子突然一拍大腿道:“狗儿说得有理,就这么办。”语毕,他看了薛庭儴一眼,道:“这去镇里上学就是不一样了,你也懂了许多道理,就是以后说话注意些。”   薛庭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薛老爷子挥挥手道:“快回屋歇着吧,时候也不早了。”对于赵氏把家里闹得一团糟,还把闹腾把薛庭儴叫回来的事,却是提也没有提。   直到出了正房大门,薛庭儴眉宇间才露出一抹冷色。   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今日恶果明日受,左不过是自己造孽造下的。      薛庭儴回屋后,招儿依旧睡着。   这可不正常,想着她之前的模样,薛庭儴又去摸了摸她额头。   没有发热啊。   他将招儿叫醒,问她:“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招儿也不答他,就是闷在被子皱着眉。直到他逼问急了,她才道:“你别管,我没有哪儿不舒坦。”   她这模样太眼熟了,直到他又去摸她脑门,她伸手将他推走,他才想起一件事。薛庭儴去把橱柜待开,在老地方摸到一样东西,拿着便往厨房里去了。   过了差不多快一刻钟的样子,他才端着一个碗回来,碗里装着红褐色的糖水。   “快起来喝一些吧。”   直到糖水入了口,招儿才发现这是什么。   “你从哪儿弄来的红糖?”喝了些红糖水,招儿才感觉舒服了些,冰凉凉的身子也暖和了许多。   “你不是平时到这个时候总会喝些糖水,我在你放红糖的地方拿的。”   “你咋知道我平时总喝糖水,还知道我红糖放哪里?”   这不是废话么,肯定是看来的,不是看来的,薛庭儴能知道这个?   自此,招儿终于在薛庭儴面前露出了羞窘一面。   她十岁的时候就来小日子了,可当时她根本不懂这些,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要死了。那时候裘氏还在,是裘氏安慰她,并告诉她这是什么,还带着她一起给她做月事带。   裘氏说,月事是污秽的,一定不能给男人知道。这是招儿对男女之别仅有的认知。不光是这,还有女儿家的身子不能给男人看,也不能给男人摸。   如今小男人知道自己月事了,还是早就知道了,也难怪招儿就觉得羞窘了。她佯装若无其事的躺回被子里,只有泛红的耳根子才暴露出她些许的心事。   “快歇着吧,时候不早了。”   薛庭儴将碗拿回灶房,又用灶上剩下的热水将自己收拾一遍,才回屋歇下。   屋里一片寂静无声,招儿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身。   “你咋了?”   “没事,你快睡。”   薛庭儴伸手去摸摸她的手,别的且不提,她被窝里竟一丝热气都没有。招儿的手也凉得很厉害,汗津津的,   “你冷?”   “我不冷,你快睡,明天不是还要去学馆。”   薛庭儴没有再说话,招儿只当敷衍住了他,哪知被子突然被掀起,钻进来一个人。   “我知道你冷,平时总是你给我捂,今儿我给你捂。”   招儿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一个十分陌生并不强壮的身体从后面紧贴着她,这种感觉极为陌生,她下意识想挣扎,却被对方从后面紧紧地钳住了手脚。   “别动。”   “我不冷,我不用你给我捂。”   “你就当我想让你给我捂。快睡,一会儿就暖和了。” 第45章   招儿一直僵硬着,直到终于被被窝里的温暖熏软了身子。   她放松下来,能感觉背后的小男人也没睡,轻若蝶翼般的呼吹拂在她头顶上,轻缓而均匀。   她似乎真的好了些,也终于有心思想别的。   “小姑那事咋说的?”其实她更好奇的是,小男人回来了,为什么啥也没说。   薛庭儴将事情大概的说一遍,招儿听完后道:“若真这么办,那赵家肯定要服软,但肯定心里记恨,那小姑进门后肯定有苦头吃。”   “你别管这些,她自己干下的事自己承担。”   招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道:“狗儿,我发现你现在变了好多。”   薛庭儴忍不住僵了一下,问:“你觉得我哪儿变了?”   呃,招儿想了一会儿,才道:“变得爱说话了,以前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变得心胸阔达了,以前总喜欢瞎想。也知道该怎么对付正房那群人了,你以前从来闷着头不说话的,要么就是气自己,也变得更加有主意了。”   原来他以前都是这样的。   “那你觉得这样的变化是好,还是不好?”   “肯定是好的。”   “既然是好就行,我总要长大的,不可能永远不变的。”薛庭儴说得意味深长。   招儿喟叹一口,小男人确实长大了。   她往后靠了靠,觉得硌得慌,又往前了一些,道:“长大了是好,就是你太瘦了,瞧这肋骨,都硌人。”   被嫌弃了。   “我很快就会吃胖的,我现在比之前胖了许多。”   招儿有些不信,正想说什么,腹部一阵抽疼袭来,让她当即蜷缩了起来。   “咋了?”   “没什么。”招儿屏息静气等这一阵子过去。薛庭儴却翻着她,想看她到底是哪儿疼。   “你别动我,一会儿就好了。”   “你没去看过大夫?”   “这去看大夫作甚,哪个姑娘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还是去看看大夫的好,等你好了我陪你一起。”薛庭儴说道,伸手摸向她小腹:“我给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揉?呃,还是不用了。”招儿不自在地推他,可惜他在身后,她也使不上力气。   “我小时候哪儿疼了,你不也是给我这么揉的。”嘴里说着,薛庭儴就硬把手伸过去轻轻的揉了起来。   招儿被揉了几下,感觉也不太难受,就任他施为。   就是觉得很奇怪,觉得今天小男人特别体、贴?   应该算是体贴吧。   感觉小肚子涨呼呼的,似乎一捣就会破,还是有些不舒服,但却觉得暖暖的。肚子暖了,身体其他地方也暖了起来。   招儿有些晕陶陶的,不自觉就眯起了眼。   “狗儿,你咋知道揉一揉就不疼了?”   薛庭儴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又动了起来:“我猜的。”   实际上在那梦里招儿也有月事疼的毛病,也看过大夫了,大夫说是小时候遭了罪,所以有些宫寒。只有喝药慢慢调养,若是实在疼得受不了,只有热敷或者轻揉缓解。   有时候时间过得越长,薛庭儴越是觉得奇妙。那梦真的是他的梦吗,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好像经历过那一辈子似的。   不知不觉中,招儿就睡着了,鼻息变得平稳起来。   薛庭儴又给她揉了一会儿,自己也睡着了。      一觉睡到大天亮,等招儿醒来时发现已是日上三竿。   她猛地一下就坐起来,心里想着自己怎么就睡了这么久,今天去收菜送菜的事怎么办。   她匆忙就从炕上爬起来穿衣,发现浑身轻松,肚子也不疼了。她以前每次刚来月事的头两天,一般都是十分难受,哪儿也不能去,没想到这次只疼了一晚上。   难道那揉一揉真的有用?   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她就推门出去了,孙氏正好在院子里洗衣裳。   “起了啊,别着急,狗儿跟你四叔一起出去了,让你在屋里多睡一会儿。”   “他怎么去了?他今天还要去学馆。”   孙氏往正房那里瞄了一眼,道:“狗儿说他回来时跟学馆那边说了,今天不去,刚好明天逢着他休沐,能在家里多待两日。你也是,既然不舒服就在炕上躺着,锅里我给你留饭了,你回屋去,四婶给你端来。”   “四婶,不用了,还是我自己来。”   孙氏擦了手,将她往屋里推:“行了,别逞强了,狗儿走时专门交代过。四婶也是妇道人家,知道来月事时真疼起来有多要命。我年轻那会儿没生毛蛋之前,也是月月疼,也找过大夫看过,除了开药让你喝,可也不起什么作用。后来大夫说等生了娃儿就通了,就不疼了。你啊,也就再熬个一年半载的,等你和狗儿成亲了,以后就不疼了。”   招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话,尤其又提到她跟狗儿成亲生娃娃,感觉特别难以安适。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被推进屋了,然后她就去了炕上坐下。   过了一会儿,孙氏端着一碗粥和两个馒头,并一些腌菜走进来。   “吃完了碗就扔在桌上,四婶等会儿来收。狗儿说让你多躺会儿,你就多躺会儿。真没看出来啊,咱家狗儿都会疼人了。”孙氏的眉眼都带着颇有意味,见招儿脸上带着窘,她笑着道:“你慢慢吃,我继续洗衣裳去。”   直到她出去了,招儿还是有些窘,还觉得怪怪的。   狗儿都会疼人了。   转念一想,确实如此。昨天给她端糖水,还给她揉肚子,也不知道揉到什么时候,反正她后面睡着了,今儿一大早又代她去收菜卖菜。   这不是疼人是什么?   可招儿总觉得用‘疼’这个字,感觉怪怪的。   ‘疼’应该是大的疼小的,明明是她疼小男人,怎么现在变成了小男人疼她?   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招儿就不想了。   她吃完饭,也就继续躺着了。其实她每次来月事时,也不愿四处跑,总觉得十分不方便。   见实在没事,招儿去把自己的小账本和钱箱子拿出来,开始算这些日子总共进账了多少,又赚了多少银钱。   薛青槐和薛庭儴回来的时候,招儿还没有算完。   她已经尝试过用分堆法,也就是一堆儿一百文这样,可到后面还是错。越算脑袋越疼,看账本倒是挺清楚明了,可算银钱对不对的时,就成了大难题。   薛庭儴从外面走进来时,就见炕桌上堆满了铜钱,招儿满脸无奈地看着这些钱,有些束手无策的模样。   她一见到他,眼睛就亮了。   “快来快来,帮我数数。”   于是薛庭儴还没来得及收拾身上的灰尘,就帮她数起钱来。   他数,她用麻绳穿。   一串一千文,也就是俗称的一吊钱,也是一两银子的换算。   不一会儿,杂乱无章就变成井井有条,招儿赞道:“狗儿你实在太聪明了,方才我数了半天都没数清。”   薛庭儴看她一眼:“你数不清就叫我来帮你数,等你以后识字了,就自己也能数清了。对了,不是让你躺着,你怎么算起账了?”   招儿有些不好意思道:“这生意也做了快十日了,钱都放在我这儿,那账也一直没捋清楚过,我这不想把账算算,也好把钱分一分,总不能天天光干活儿不发钱,谁还有劲儿干活啊。”   闻言,薛庭儴下了炕,去拿了笔墨纸砚来。   “你拿这些做甚?”   “帮你记账。毕竟是搭伙儿的生意,若是账不记清,以后容易生嫌隙。”   他一面说一面就先拿起招儿的小账本看了起来,边看边往一张纸上誊抄。等抄完先算了一遍,看数目和目前所有的银钱数是能对上的,才开始朝招儿装订好的小册子上抄了起来。   “以后每十日我帮你把所有账目盘点一下,你们也就十日一分钱,分了钱要记得签字画押。等下次我休沐回来,就开始教你认字,先从三字经开始学。”   垂目提笔写字的薛庭儴,从招儿这个角度看起来特别有威严。似乎一下子小男人就变大了,竟给她一种面对学馆里先生的感觉。   果然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此时的招儿除了点头称是,竟做不了其他。 第46章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薛庭儴休沐的日子就过了。   这两日招儿就老老实实待在炕上,薛庭儴什么事也不让她做,去收菜卖菜都是他同薛青槐一起。   抗议也没用,招儿还是第一次发现小男人这么霸道。   等薛庭儴回了镇上学馆,招儿终于下了炕,竟觉得格外松了一口气。   中午吃罢饭,薛青槐去将姜武叫过来。   招儿把整理好的钱都摆在桌上,还有两个账本。一个是她的鬼画符似的账本,一个是薛庭儴帮她誊抄整理的账目。   “之前我让庭儿帮我们算了一下,这近十日的时间,我们一共进账了六十四两三百二十文。”   一听说有六十两多两,硬是跟进来的孙氏就在后面使劲掐薛青槐,才能稳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这其中有仙客来等几个酒楼酒肆,另还有姜武哥负责的镇南那处。镇南那处因为都住的富户人家,那些富户老爷们的管家有钱,也不在乎这三瓜两枣,偶尔满意了会给些赏钱,这些赏钱姜武哥都交了上来,大约有近二两的样子。   “别看咱们这一次能进账这么些银子,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这次是赶得时候好,恐怕接下来就没这么容易了。因为接下来市面上的菜会越来越多,也就不如之前值钱,所以都要有心理准备才是。”   薛青槐搔搔脑袋笑道:“这一次都能顶上大半年了,就算后面不赚也没啥,再说了做买卖哪有稳赚不赔的事,招儿你说的叔都知道。”   招儿点点头:“这进账只是毛利,扣除所有的支出,还剩五十两八钱四十三文,四叔是两成,也就是十两一钱六十八文。姜武哥是十五两二钱五十二文。钱在这里,四叔这是你的,姜武哥这是你的。”   薛青槐和姜武分别上前拿了银钱,因为两人都清楚招儿赚得更多,也都没跟她见外。   三人又继续说话。   “其实我也算不清这些,都是庭儿帮忙算的。他算好后,和我记的账核对,才做了账。庭儿说咱们毕竟是搭伙儿的生意,就要把账算清,这样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免得以后因为银钱生了嫌隙……”   她将薛庭儴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之后让姜武和薛青槐在账本上签字画押,因为两人都不会写字,就用按手印的。   弄罢这一切,她才又说道:“以后这账就十日一盘,接下来的十天里,我们要做的是维系住之前的买卖,再把没去过的那几个村跑一趟,和那些农户们定下契。另外,我觉得我们现在还缺几个人手,四叔和姜武都留心一二,一定要特别可靠,且人品也过关才行。”   一说起正事来,招儿就特别有气势,一板一眼的,谁也不敢轻忽。   薛青槐和姜武就听着,时不时给个意见,三人商议了大半个时辰,才各自散去。   招儿也出门了,她打算去高家一趟。   之前提起找人手的事,招儿便提了高家的小儿子高升,薛青槐和姜武都认识这高升,知道这小子虽小时候皮了些,但是个能干吃苦的性子,遂就同意下来。   当然,光他们三个同意了也没用,还得人家本人同意,这不招儿自认自己和高升还算熟悉,就亲自找上门了。   高家位于余庆村靠村尾的位置。一般杂姓的都是住在村尾,久而久之这里竟成了杂姓的群居之地。这里除了出入村子不方便了一些,其实也挺好的,背靠大山,鸟语花香。   招儿到高家的时候,高家似乎有些不太平,离得老远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在吵架,一个人从大门里急匆匆走出来,差点没撞到她。   正是高升。   高升今年十七,比招儿还大一岁,生得人高马大。这地方的男人一般都是身材高大,没有什么矮个头。高升皮肤微黑,穿着一身短褐,像似怒气冲冲,又像似受了什么委屈。   “怎么了这是?”   高升停了下脚步:“招儿姐,你咋来了?有事?”   提前这个招儿姐,就要说说了。   高升小时候也是很皮的,跟着村里一帮小子们上树掏鸟窝,下河洗澡捞鱼,没有什么不敢干的。十来岁的小毛头都是猫憎狗厌的,他们自成一国,自有自己的思维模式,又胆大又幼稚。   他们翻脸如翻书,前一刻还是好兄弟,后一刻就能打起来。薛庭儴打小就不跟这群毛孩子玩,也是他身子骨弱,又是里面最矮的,总是挨欺负。   那时候招儿刚来薛家没多久,这薛家二房莫名其妙多了个女娃子,又联想薛家二房的独子打小身子骨弱,不免就有人开始传二房两口子给儿子找了个童养媳。   大人们背地里说嘴,被自家孩子听去了,小孩儿们哪懂什么,就也跟着编顺口溜说。每次见到往地里去叫爹娘回来吃饭的招儿,就在旁边拍着巴掌说她是薛狗子的大媳妇。   起先招儿都忍了,有一日还小的狗儿出门透气,招儿陪着他,又被一群小毛孩子围住了。   这群小毛孩子又像以前那样拍着巴掌,唱道:“薛家的狗子瘦又小,找了个媳妇叫招儿。大媳妇,小男人,夫纲不振把娘哭,把娘哭!”   小狗儿当场就被气哭了,招儿斥他们走开,他们也不走,还是继续唱。招儿这下忍不住了,拽住个小毛头就揍了起来,被打的那个就是高升。   自打以后,谁在有人说这种话,招儿见一次打一次。   小孩子们打架,大人们可不好插嘴,都是有自觉的,小孩子们吵吵闹闹是常事,若是大人搀和进去就不是小事了。所以明知道自家孩子被招儿揍了,也没有哪家的父母说什么,顶多就是见自家孩子被揍得有点狠,当着二房两口子说几句酸话。   可你别看薛青松他憨厚,但为人护短,有人说了他就听着,听完了也不理,回去了还给招儿买好吃的奖励她。再说了自家也不占理,往下追根究底就会扯上小毛孩子怎么知道童养媳这一说,遂也都是自讨没趣。   所以跟招儿差不多大小,甚至和薛庭儴差不多大小的这群毛孩子们,尤其以男娃子为主,几乎没几个没被招儿揍过的。   揍完了还要叫姐。这不,高升明明比招儿大,还是惯性就叫姐了。   也是印象太深刻,一时改不了。   “我找你有事,你这是咋了?”   招儿朝院子里看了一眼,高升的大嫂正在气愤地说着什么,而高升的娘高婶表情也不太好,一面说话一面抹着眼泪。   高升低着头,抿了抿嘴:“别提了。”   一听这话,招儿差不多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高升的爹死的早,高升是幺儿,和上面两个哥哥都差着岁数。高家在村里也称不上富裕,只能说是饿不死的家境,家里就那几亩地,所以也就没有分家啥的,高婶就带着小儿子,和两个儿子搭伙儿过日子。   早先年还好,随着高升两个哥哥都成了亲,又都生了孩子,小叔子就成了嫂子们眼中碍眼的。无论高升平时在地里干活儿怎么卖力,反正总有可挑剔的,不过一家人磕磕碰碰还是要过。   至于这次高升的大嫂和高婶吵架,就是因为高婶给高升看中了个姑娘,可是提到家里出钱办婚事时,高升的两个嫂子就是不接茬,抱着哭穷。   而高升的两个哥哥也不说话,高婶急得火烧火燎的,今儿好不容易提了一句,就被高升大嫂给堵了回来。高婶气得眼泪直流,高升则受不住这憋屈摔门离开了。   “我明儿就去县里找个活儿干去。”   招儿叹了一口气,高升有这想法她早就知道,就是高婶不同意,觉得小儿子一个人出门在外不放心,拘着不让他出去。   “我找你也是因为这事,我现在和姜武哥还有我四叔,搭伙儿做了个生意。现在正是缺帮手的时候,你若是觉得可行,我从我份子里分你半成,你好好干,到年底娶个媳妇,到时候就算是把高婶接出来奉养也不难。”   招儿想了的,且不说姜武,四叔平日里也有田里的活儿要干,如今他们迫切需要一个人手,能独当一面。   她之所以看中高升,不光是因为打小的交情,也是高升这人为人爽朗交游广阔,手里有一班子与他交情不差的小伙伴。再来也是他人品不差,脑子活泛又肯吃苦。这最先起步之时,找帮手各方各面都要考量,招儿最先想到的就是高升。   “行,既然招儿姐说了,我就去给你干,干得不好你不给我工钱就是。”   “你就不问我拉你去干啥?”招儿揶揄道。   高升微窘地搔搔脑袋:“总不至于把我拉去卖了。”   事情既已定下,次日招儿就带着高升一起出门了。   几日下来,高升就将这里外的门道摸得清清楚楚。他诧异招儿能想出这种做买卖的方式的同时,却又不意外,村里一直流传招儿姐做买卖的事情,却又语焉不详,没想到她不显山不露水,竟把买卖做成了这样。   高升可不傻,自然看出这买卖大有可做,因此更加尽心尽力,甚至还提了不少有用的意见。   后面招儿按承诺分了他应得的分红,高升没料到自己能分这么多,觉得受之有愧心不安但拒绝无用后,他又从自己认识的人中找了两个后生帮忙,这其中的工钱都是从他这里出的。   而随着人手的增多,生意的范围也开始慢慢扩大了。以前只是局限几个大酒楼酒肆,和镇南那几个富户府上,现在招儿把手里人都撒了出去,把给镇上许多小酒肆小吃铺送菜的生意都接了下来。   因为他们送菜及时,菜又新鲜齐全,和市集上对比一下,甚至还要便宜一些,旁人自是没有拒绝之理,需要什么就有人主动送上门,何乐而不为。   招儿甚至受到启发,又增加了少量猪肉类作为品种之一,抢了一些屠户和肉摊的生意,这里就不细说了。      这边招儿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另一头薛庭儴那边却是颇为平静。   每日都是讲堂、饭堂、号舍,来来回回的重复着,日子过得枯燥而又无味。   因为有着陈坚和薛庭儴的督促,毛八斗和李大田两人现在也比以往用功许多。唯独就是四人如今被学馆里其他学生排挤得厉害,不过四人都不是太在意别人的眼光的人,倒也自得其乐。   可这日,却是发生了一件事。   又到了暮色四合之际,从饭堂里用完饭后,四人便各自洗漱后上铺看书。   一人一张条几,一盏油灯,排排并肩坐。   薛庭儴惯例还是抄书,陈坚与他一样,毛八斗则是边背书,边时不时招惹下旁边的薛庭儴或者李大田。招惹李大田居多,谁叫薛庭儴手里拿着根毫笔,不小心就被他甩一身墨,毛八斗可是受过教训的。   很快就到了熄灯时间,外面响了梆子,三人便吹油灯躺下了。   这时候可睡不着,毛八斗便找薛庭儴要话本子说要看会儿,薛庭儴经不住他的磨,只能随了他的意。   毛八斗心满意足地接过薛庭儴递过来的话本,正把油灯摸进被子里点燃,刚把话本翻看,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他当即就把灯吹灭了,话本子往裤裆里一塞。与此同时,房门被人推开了,一时火光大亮,走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上了年纪的斋夫,说是斋夫,实际上此人颇为让学生们惧怕。因为老斋夫常年负责巡夜不说,还是管着号舍。   举凡号舍中的琐碎杂事,一概都归他管。白天从来不见人影,晚上就出来了,一般他走到哪儿,哪儿就闻风丧胆,这是毛八斗的形容词。   老斋夫身边还跟着几名学生,看模样像是隔壁号舍的,为首的那个姓周,叫周礼。   看见此人,毛八斗的瞳孔下意识收缩了一下,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刘老,就是他。那日我来这号舍借水壶,就见这毛八斗手持一本书正看着,屋中就只有他一人,而他鬼鬼祟祟,一见我推门进来,就急忙将书藏了起来。正经看书可不是这般作为,联想起去年那次此人夹带淫书被查抄,所以我十分怀疑他又故态复萌。” 第47章   这指控让毛八斗先是一愣,旋即骂道:“你什么时候来我们这里借水壶见我看淫书了,莫不是梦里来过吧,我怎么就不知道了。”   李大田在旁边为他说话:“寻常我们四人都是同进同出的,从没有单独一人在号舍的时候,周兄莫怕是癔症了吧。”   陈坚点点头。薛庭儴也道:“确实如此。”   “我可证明那天周兄确实来这号舍过,回去后便魂不守舍的,似是有什么心事。”一名叫做赵明泉的学生说。他与周礼是同一号舍的。   “说不定是你家周兄发癔症看到什么仙女,所以才会魂不守舍。你觉得我这样像仙女么?”   毛八斗一阵讥讽,引来门外听到动静出来观看的许多学生哄笑。宿馆就这么大,这边动静这么大,刚躺下的学生们都披着衣衫出来看热闹了。   周礼被讥得一阵面红耳赤:“毛八斗你休要出言讥讽,你乃惯犯,我疑你可是有理有据。”   “什么礼什么据,只凭你一面之词,便出言诬陷他人?”薛庭儴出言道。   “有赵兄与我作证。”   “那我还说我见你夹带淫书进学馆,我也能找同号舍的人作证。”毛八斗插了句嘴,当即把周礼气得七窍生烟。   就在这时,门外的学生纷纷朝两边让去,却是馆主林邈和孟先生来了。   被堵在铺上的四人忙下了来,毕恭毕敬地叫了声馆主、孟先生。其他学生也是如此,四周再未有窃窃私语声。   场上很安静,毛八斗终于有些慌了,忍不住看了薛庭儴一眼,薛庭儴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林邈出声询问,老斋夫一一诉说。从周礼找到他说毛八斗夹带淫书,到来了之后发生的种种。   林邈看了过来,明明眼神平淡,却是让周礼忍不住低垂了下头。   他想着对方跟他说的话,心里的慌乱终究是淡了些,尤其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只能坐实了毛八斗的罪名,自己才能完整的脱身。遂指天发誓,以自己的名义作担保,这毛八斗绝对夹带淫书进学馆了。   见众人面上可见动容,薛庭儴走上来,对林邈和孟先生作揖行礼:“还望馆主和先生明鉴,八斗虽以前有错,可如今已痛改前非,悉心苦读做学问,又怎么可能像以前那样做这么荒唐的事。”   林邈侧首望来,孟先生点点头,最近毛八斗的改变,他确实看在眼里。   “且周同窗以‘疑似’为借口,就将这种罪名往八斗头上栽,未免有些太过偏颇。”   “我可是有证人的。”   薛庭儴不慌不忙:“你所谓的证人不过只能证明你有心事,且偏听偏信乃是常人惯有,当不得真。”   这时,从人群里突然走出来一个面孔有些陌生的学生,道:“我前些日子碰见过一次毛八斗外出归来,他行色匆匆,撞了我一下。彼时他体态臃肿,身上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当时我还在疑惑怎么撞我如此之疼,此时想来大抵是他身上藏了书。”   这名学生是甲班的,薛庭儴等人并不熟悉,林邈和孟先生却知道。且此人平时沉默寡言,与旁人交际不多,若是证词,他的证词要取信人多了。   同时又有几名学生站出来,说这间号舍之人行迹诡异,平时独来独往不说,偶尔从门前经过,总能见他们行迹诡异地捧着什么书看,还嘻嘻哈哈的。   周礼此时也道:“馆主可搜一搜这号舍,他若是夹带了书进来,绝对藏在这号舍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薛庭儴等人都知道这是刻意冲着毛八斗来的,甚至是冲着几人来。   毛八斗有事,大家自然不可能不帮,而之前作证之言,都能视为同流合污,一旦真被人查抄出淫书,整个号舍的人都跑不掉。   甚至设计出此局的人定然是观察他们多时了,就等着设局陷害他们。一时间,几人都是眼神闪烁,尤其是毛八斗,正想站出来将事情全都揽下,却被薛庭儴从身后拉住了。   林邈抚须沉吟了一下,道:“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既然这么多人都指证尔等,不管是有还是没有,浑当是证明一下清白吧。”   他命人搜一搜这间号舍,当即就有学生自告奋勇,老斋夫也走上前去,开始四处翻找起来。桌子下铺上都搜过了,并没有什么可疑之物,如今只剩了几人的柜子。   孟先生叹了口气,道:“你四人还是把柜子打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毛八斗心里更急,那话本除了他藏在身上的一册,其他都在薛庭儴柜子里。若真是被查抄出来,庭儴可就完了。   薛庭儴抿了下嘴,上前一步道:“学生还是坚持之前所言,没有就是没有。不过既然要搜,自然话要说在明处,这无凭无据只凭这几人片面之词,就诬陷我等私藏禁书,红口白牙,诋毁栽赃。人存于世,万事逃不过个理之一说,这理可不只是针对少数人的理,同样也针对所有人。   “若今日在我等柜中查不出什么,那周兄和这位做证词的同窗,还有这几个说我等行迹诡异之人怎么说?是不是以后都这般行事,任谁看哪个人不顺眼,都能以夹带之名诬陷之,随便找两个人出来就能红口白牙诬陷人。不管成不成,反正没有损失,是不是以后这学馆中要一片大乱,丝毫没有公道之言,那我等受过的屈辱又该向谁讨还?”   这番话说得众人俱是面露深思,一旁有围观的学生小声道:“是啊,谁敢说谁没有得罪几个人,都这么做以后谁还敢在馆中说话。”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以后莫怕是要反过来了。”   “这柜子看似平常,但这种情况下当众被人搜查,几乎是等同于贼的处置了。若是馆主不能给个理,这学馆大不了小子不上也罢,却是万万不能让人搜的。”薛庭儴又道。   此言几乎是将自己立在与馆主对峙的状态了,谁敢跟馆主说理,这可是在学馆里从未有过的。   一旁围观的学生诧异薛庭儴的大胆之余,也不免为他的态度所震,看这模样说不定人家还真没有做过,不过是小人诬陷罢了。   “我和薛兄同之,无端受辱,这学馆不上也罢。”陈坚上前一步道。   这时,毛八斗也以袖掩面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如今看来都是假的,我不过只是当初年轻不懂事做了一件错事,如今竟被人打上了标记,即使学好了还是被人无端猜忌。”   “真想不到,学馆竟以学业好坏来划分人之三六九等,我三人作证都不信。只因别人入了甲,我们是乙班,所以人家一个人就抵我们仨。”   这四人一个有理有据,一个语言坚定,剩下两个不提,虽说理是歪了些,但恰恰是如此,因为那位入了甲的学生出面作证,才致使大家都一面倒了。   旁边站着的一些入了甲的学生也就罢,乙班的学生都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哪怕来读了书,学业差的还是处于最低层。   这时,林邈突然道:“你们的意思如何?”   这话既不是问薛庭儴等人,也不是问孟先生,竟是问周礼等人。当然也包括那个入了甲的,和几个方才说薛庭儴等人行迹诡异的学生。   几人皆是诧异不已,一时竟弄不懂馆主是为何意。   “他们四人的话很清楚,此之一番过罢,不管是与不是,四人皆是以离开学馆作为代价。同理,既然你们信誓旦旦指证几人,也应付出等同的代价才是。”   “这……”   一时间几人都是脸色大变,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那几个指控薛庭儴等人行迹诡异的学生,当即反了口,说自己只是怀疑,说不定是看花了眼,也不是有确切把握,之后讪讪地没入人群中。虽是招来身边人嘲笑鄙夷的眼神,但总归是退出去了。   而另一边,给周礼作证的赵明泉,也说自己只是见周礼心中有事,可这事是什么却不知晓,又怎能用退馆为其作证。   随着几人的退出,周礼以及那个入了甲的学生几乎是被架在了火上。   周礼首先一个就跑不掉,因为事情就是他闹出来的,而那位入了甲学生的态度才是重中之重。   这位入了甲的学生叫王奇,外表平常,哪怕在入了甲的那群人中也是属于不起眼的。   可之前也说了,此人不抱团,经常独来独往。林邈对馆中小圈子以及抱团之事也有所耳闻,可这种事在哪里都是少不了的,所以他从来不过问这种事。   之前薛庭儴等人得罪了入甲一众学生,他也知道。若是换做其他人,他肯定不是这种态度,偏偏是王奇,一个他本就比较看重的学生。   说白了,陈老板所言的收徒之事,林邈并不是没有放在心上。他虽是也教着甲班,可单独教一人和教一群人是两码事,这就等同大锅饭不好兼顾,小灶却能专注一人口味是一个道理。   他其实早就在观察了,而王奇就处在他的观察之列。   王奇面露歉然,抱拳一鞠到底:“学生方才听闻毛八斗等人所言,深感自己太过草率,此名可大可小,万万没有仅凭只是疑似、猜测就能指控的。那日毛八斗只是撞了我一下,我并不能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他就是藏了书。在此我向八斗和几位同窗陪个不是,万万莫责怪介个,都是为兄的错。”   他对林邈鞠完,又对毛八斗等人鞠,态度诚恳,言语坦率,对比之前支支吾吾的几人,简直不知道好到哪里去。   也因此明明他也是反口之人,竟没有人出言指责,反倒说王兄行为坦荡,堪为真君子。   林邈眼中闪过一抹什么,又看向周礼。   周礼脸色惨白,却心知自己逃避不得,为今之计只有赌上自己,只要能把证实毛八斗确实藏了书,就能保全自身。   “我愿付出同等代价!若是我有意诬陷,我便离开学馆!”他说得格外慷慨激昂,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可惜有着之前众人反水,他这种行为并没有得来赞赏,反而都是眼睁着等看笑话。   “那好,你们——”   此时,薛庭儴说话了:“八斗,还不快把你的柜子打开给周兄看。”   毛八斗一愣之后,忙不迭就爬上铺把自己柜子打开了,周礼急不可耐地跟了过去,怕毛八斗从中做手脚,将他推开自己亲自去翻查。   随着他的翻动,从柜子里滚出一些夹杂着脚臭味和汗臭味的足袜、亵衣亵裤之类的衣物。毛八斗十分懒,从不自己洗衣,都是攒够了一起带回家洗的。而他又从不整理,也因此他的柜子是整个号舍里最乱的。   周礼没有防备,被兜头兜脸砸了个正着,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身处在咸鱼堆里,那滋味简直别提了。尤其之后他将掉在头脸上的东西拿开,看清楚是亵裤和白得变成灰黑的足袜,当即就干呕了起来。   “我说我来,你偏偏要自己来!你看看你,把我的东西都弄乱了。”毛八斗委屈道。   一旁围观之人见此,俱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连林邈眼中都闪过了一抹笑意。   周礼好不容易停下干呕,气急败坏地将毛八斗的臭衣裳都扔开,继续在柜子里翻。   没有,还是没有。倒是也翻出了几本书,却是四书五经之类,他想找的根本不在其中。   “怎么没有?”   “本来就没有啊!”   周礼呆若木鸡,突然一下子动了,扑去薛庭儴等人柜子前。   “把你们的柜子打开!”   薛庭儴冷笑:“周同窗,你莫是在说笑吧。你指控八斗藏淫书,本就是你俩之事,为何反倒要搜起我们的柜子。”   “可你之前——”   “我之前怎么了?之前你们人多,我自是不介意,如今你以你一人退馆作为代价,赌我四个人。周同窗你家是做买卖的吧,这不要本的买卖怎么做得如此之好?”   “你——”   “当然你要是想搜我们柜子也不是不可,你再找三人来,只要都是以退馆作为代价,我们的柜子你随便搜。”   “你——”周礼的脸色乍青乍白,突然从铺上跳下来,对人群中熟悉的人道:“赵贤弟,你帮帮为兄……陈兄,你……”   他面朝哪儿,哪儿的人群便纷纷往后退去,无人敢应声,纷纷俱是摇头。   “好了,都散了,简直不知所谓!”林邈冷声斥道,拂袖而去。   毛八斗跳下铺,笑眯眯的:“都散了吧散了吧,真是的,大晚上让人睡觉都睡不安身。”   孟先生道:“周礼,你同我来。”   “先生,他们耍诈,那淫书肯定藏在他们其中一人的柜子里。”   毛八斗一蹦三尺高,叉着胖腰道:“周礼,我再警告你一次,我是念着同窗之谊,不想和你计较,你再一口一个淫书污蔑我,我可就不饶你了!”   “好了,随我离开,不要再做无谓的牵强附会!”孟先生板着脸道。   同时那老斋夫也上前了,周礼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到孟先生身边。   “尔等好好歇息。”   “是,先生。” 第48章   待人走后,李大田上前去将门关上,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唯独毛八斗依旧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气得来回不停地边走边骂:“竟然敢污蔑你小爷,也不看看你小爷是做什么的。偷鸡不成蚀把米吧,也不知道是哪个龟孙子背地里阴我!”   薛庭儴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在方桌前坐了下来,从茶壶里倒水喝。   李大田道:“行了行了,别走了,再走你那裤裆里的书都要掉下来。”   毛八斗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去摸裤裆里的书。三人一脸嫌弃,尤其是李大田忙仔细看清了这本书是什么样,叫什么名儿,才又道:“你可真埋汰,书都往裤裆里塞。”   毛八斗理直气壮说:“那种情况,我不塞裤裆塞哪儿?”   薛庭儴轻咳一声:“八斗,你还是去把你铺上的东西收拾收拾,这大概马上就要让熄灯了。”   毛八斗去收拾铺,李大田则在旁边损他:“你这柜子里可真是装了不少好物,方才我看那周礼差点没吐出来,你这衣裳攒多久了?上次休沐时就没带回去?”   “我忘了。”   “你等下离我远些,我嫌弃你。”   一番闲话后,四人再度躺下,薛庭儴不动声色往墙边靠,倒是李大田很倒霉,因为毛八斗出于报复之心,恨不得挤到他铺上去。李大田撵他,他就一副我胖我很占地方,但我也很无奈的模样。   一夜无话。   次日去讲堂,乙班中少了一个人,正是周礼。   与往常不同,竟有不少学生与四人打招呼,十分和颜悦色。言语之中颇多安慰和欣赏,显然是昨日薛庭儴的表现,让许多人都很佩服。   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不过四人却有些如噎在喉,因为明摆着暗地里有人在对付他们。而眼前这些看似和颜悦色的人,谁知道是人是鬼。   “八斗,昨天的事你也见着了,虽然读书人都秉持着君子之礼,到底也十分现实的。咱们不能入甲,便低人一等,若有那入甲之人还想害我们,将是防不胜防,如今此此人还未找到,我们当得用心读书,早日入甲,方能安枕无忧。”李大田有些唏嘘道。   “入甲就能安枕无忧?”   “即使不能安枕无忧,也不会有这么多宵小出面害你。人立足于世,凡事逃不过一个势字,这学馆虽小,但也是世间百态的反射,你入了甲,旁人就会忌惮,就会掂量。你的势越来越大,大到旁人不敢招惹那一日,自然就能安枕无忧。”   毛八斗点点头,旋即又好奇问道:“庭儴,你怎么懂这么多?”   薛庭儴一愣。是啊,他为何会懂得这么多,似乎做了那个梦以后,他的心性与为人处事就变了许多。   只是这种内心的复杂,自然不能告知外人,只能洒然一笑,揶揄道:“书中自有千钟粟,树书中自有黄金屋。”   “切,不愿说就不愿说,还拿这种话来蒙我。”   几人俱是对视一笑,少年的情谊就在这嬉笑之间更加深厚。      林邈合上卷,出了讲堂,临行前吩咐于子友来斋舍找他。   讲堂中其他学生俱是面露羡慕之色,能让馆主单独教导的,整个学馆中没有几个人。即使是入了甲的学生中,也只有于子友、胡连申和王奇三人。也另有学生被馆主单独叫去教导过,但次数都不如三人多。   馆主的学问是毋庸置疑的,从其考中秀才开始,至今年年都是廪生,受朝廷补贴。馆中曾有学生不止一次私下讨论,以馆主的学问考个举人应该不在话下,可不知为何馆主却很多年没有下场了。   一般学识渊博之人都会收受弟子,馆主却至今没有弟子,具体缘由学生们都不得而知。而像孟先生这种老人,即使知道也讳莫如深。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去猜测,从馆主言行来看,可能这弟子人选就出在于子友、胡连申和王奇三人之中。   其中又以于子友和胡连申的机会最大,毕竟两人已身负功名。   且不提这些,林邈离开后,于子友在讲堂里坐了一会儿,便收拾书案出了去。一路来到斋舍,林邈已经在斋舍中喝茶等他。   “今日与你出一题,你回去作答,明日交上来。”   到了于子友这种地步,四书五经已经读得滚瓜烂熟,所欠缺的不外乎八股文上的造诣。   而八股文历经近几朝繁衍,在前朝时终于定下格律形式,并发展至巅峰。拢共就考这么些东西,出题都是从四书五经中出,几乎已经到了无题可考、无题可出的地步。   因此,诞生了一种叫做截搭题的出题方式。强截句读,破碎经义,以此来增加题目难度,其中又分长搭、短搭、无情搭、隔章搭等诸体。   其实用白话点儿讲,就是把四书五经中不同篇章的句子拼凑在一起出题,割裂经义,但又要让你做文章,并言之有物。   例如前朝有一任考官出了个十分偏的题目:‘君夫人阳货欲’。   只从字面上看这题,简直是污秽至极,竟说某王夫人想看什么不可描述之物。殊不知君夫人出自《论语·季氏》:“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   而阳货欲则出自《论语》:“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 意思是有个叫阳货的人想要见孔子,但孔子不见他。   这风牛马不相及的两句话也能扯到一起去,若是哪一科的考生碰见这种题,估计哭娘的心都会有。   可现如今大昌朝的科举考试,几乎都是这种截搭题,也因此十分考验考生的应变能力,和扎实的经义功底了。   今日,林邈也给于子友出了个截搭题。   接过馆主递来的纸张,于子友看到上面的题目,就是一愣。   “小人行险以徼幸,听德惟聪。”   从字面上来讲,‘小人行险以徼幸’出自《中庸》,全句乃是‘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大意就是说君子对上不怨恨天,对下不归罪他人,所以君子安心的处在平易的地位上,等候天命的到来,小人却是冒险去妄求非份的利益。   而‘听德惟聪’,则是出自《尚书·太甲中》,全句乃是视远惟明,听德惟聪。   大意是能看到远处,才是视觉锐利;能听从好话,才是听觉灵敏。鼓励读书人要注重自身修养,要勤奋学习,时刻躬身自反,检讨自己言行,并做到胸襟宽广,善于听取好的意见,摒弃那些不好的东西。   难道,先生是在意有所指?   于子友不禁有些想多了,他下意识抬头看了林邈一眼。林邈还是一贯的面容严肃,瞳子中是经历世事的沧桑和波澜不惊。   “下去吧。”   于子友恭敬一鞠后,便退下了。   直到出了这间斋舍,他的脸色才难看起来。   那日发生之事令学生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而其中议论得最是沸沸扬扬,却是那号舍中的人得罪了什么人,才致使那场事情的发生。   当然也有人反驳,因为王奇乃是入了甲的学生,能入甲的学生自有其独道一面,谁能神通广大到命王奇亲自出面栽赃陷害。再加上王奇果断道歉,以失察失言之名反省了自身,更让人觉得也许是巧合。   殊不知众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奇确实是被人唆使,而这个人就是于子友。于子友会选中他,也是看中了其在馆中不抱团独来独往的性格,不容易招来忌讳。   至于,于子友为何要对付毛八斗等人,还是那日饭堂之祸。   那贺明本就是于子友的人,平日里没少巴结他于子友,而于子友此人心胸狭隘,那日被薛庭儴如此讥讽,早已是含恨在心,又有贺明的挑唆,自然恨不得除之后快。   其实毛八斗不过是筏子,借此来对付薛庭儴。于子友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而事情似乎也以周礼离开学馆为告终,万万没想到馆主竟会突然给他出了这么道题。   是在说他心形狭小,亲近小人,所有才坑害同窗?   于子友越想心越惊,竟是手捏着那张宣纸,神魂俱丧,驻足不前。   直到身边来了人,叫他:“于兄,于兄!”   于子友看向来人,当即面色大变道:“你前来找我作甚,莫要引人注意。”   王奇淡淡一笑:“为弟的不过是想来提醒提醒于兄,莫忘了剩下的银子。”   “不过是区区一些银两,还怕我赖了你不成?这次休沐后,我回家去拿,是时给你。你以后闲的没事别背着人来找我,没得惹人怀疑!”   丢下这些,于子友便匆匆走了,而王奇站在原地看了他背影半晌,才转头离去。      大抵是那日薛庭儴所言真的起了作用,此后的日子里毛八斗竟俨然一副勤学之态。   时光就在几人刻苦勤学中慢慢度过,期间薛庭儴休沐几次回家,也曾提过教招儿识字的事情。可招儿最近太忙,几乎很少在家,回来后也是一副精疲力尽的状态,薛庭儴于心不忍,只能按下不发。   而在这期间,薛翠娥从开始处之泰然,到赵家人一直不上门越来越焦躁。不光是她,包括赵氏也是如此。幸好薛老爷子把持的住,一直压着两人,不然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与此同时,赵家那边。   “不是我说你,又何必较这个真。再说这事也不全是怪娥儿不检点,不是金瑞把持不住,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你都是当阿奶的人了,难道不知道这种事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想抱孙子了?”赵大舅埋怨道。   洪氏气哼哼地翻了他一眼,扭身回了里屋。   她当然不光是嫌弃薛翠娥不检点,还心存了教训赵氏的心。当年她嫁给赵旺,赵氏这个当小姑的,可没少给她脸色,背地里说她是非。   后娘难当,好不容易熬了这些年,洪氏的日子终于过顺畅了,那赵氏终于有求她的时候了,洪氏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她本以为薛家人会老老实实求上门,谁曾想对方竟是一直没有动静。   算算日子,估摸那丫头肚子差不多也有三个多月了,再继续拖下去,就算真办了婚事,肚子里的事也遮掩不住。   “你就继续作吧,把金瑞的名声作坏了,你还指望他能考秀才让你当秀才老娘?!”外屋里,赵大舅骂道。   洪氏心里越听越烦,嗵嗵嗵走了出来:“既然这事你都有主意了,还问我作甚?”   赵旺瞅着婆娘:“不是你非说不给薛家聘礼,哪有娶媳妇不给人聘礼的,尤其又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没得让人笑话。”   赵家的家境可不差,家里也有几十亩地,在赵家庄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不然当年洪氏一个黄花大闺女,也不会嫁给大自己十几岁的鳏夫赵旺。给儿子娶媳妇的聘礼,赵旺还是能出得起的。   洪氏来到炕沿上,坐了半拉屁股:“我不是气嘛,好好一个儿子,我还想让金瑞娶了刘地主家的闺女。”   洪氏的口气带着些撒娇的意味,而赵旺就是爱这一口。老夫疼少妻,赵旺今年五十多了,洪氏还不到四十,更是惯得她在家里说什么就是什么。   赵家的二儿媳妇在门外看见这一出,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这老妖婆给扔河里了,也免得她天天在家里挑唆男人和公公的关系。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她低着头挑豆子,耳朵却竖起听正房里的动静。   “那咱儿明个就去?”   “早点去,早点把事情给办了。”   “就按老规矩办,再给十两的聘金,总归是金瑞不对,咱家又拖了这么久,就当是给我那妹子做个脸。”   洪氏虽心中不愿,到底还是答应下来。 第49章   第二天一早,赵家两口子就准备出门了,一同的还有赵金瑞。   赵家有车,不过是牛车,牛车走得慢,不过能驮些东西,就是赵金瑞一脸不甘不愿的,觉得牛车太颠簸了。   等一路颠到余庆村,赵金瑞脸臭得像似谁欠了他几十两银子。   赵氏坐在屋里就听说哥哥嫂子来了,她下意识下了炕,等快走到门前时才反应过来,又转头回了去,同时还拉住了也欣喜地想迎出去的薛翠娥。   “姑娘家家的,矜持些,你去里屋,娘跟他们谈。”   不多会儿,薛家的男人们都回来了,除了不在家的薛青槐。今儿刚好逢着薛庭儴休沐,所以招儿也在屋里。   一大早薛庭儴就翻出自己曾经抄的那本三字经,打算教招儿识字。   一张大炕,炕上放着一张四方的炕桌,这边坐着招儿,正襟危坐的,竟是腰背挺直,双手背在身后,学起了那初蒙学的幼童。   薛庭儴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招儿大抵是看村中私塾里学童是如此,所以以为读书都是如此。他心中暗笑,不但没给予点明,反倒下炕去找个根竹条来。   招儿一见那竹条,更是想起私塾里先生打学童的戒尺了。   她可是知道书念不好要挨打的,薛青山那私塾里经常有学童挨打,打了也没处找理,因为先生都是为了你好。   “你这还想打我?”她声音中充满了不确定。   薛庭儴一副严肃模样,慢悠悠地道:“犯错了就要打,念不好也要打,所以你得悉心学习,莫要犯错。”   他这副样子,若再给一把胡子,俨然就是哪个村塾中的先生。招儿是特别敬畏读书人的,当即也收起了还想侥幸的心态,变得郑重起来。   “如此这般最好不过,你需知晓此时我就是你先生,而你就是吾学生。”薛庭儴灵机一动,装腔作势叹了一口:“读书明理,可不仅是识字便罢,还得通些道理。既然如此,我便从弟子规开始教你。”   他去找来之前同薛俊才比试时,自己默的那篇弟子规,摊在招儿面前。心里却想,等有空了抄一本弟子规,拿来给招儿用。   “我念一句,你跟着读一句,不光要读,还要认。”顿了顿,他便抑扬顿挫地开始念道:“弟子规,圣人训,首孝弟,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此乃总训,现在我开始教你第一篇章,入则孝。”   因为招儿不识字,为了让她从音韵中辨字,薛庭儴拿着竹板念一句便在那篇弟子规上点一下,告诉她这些字具体形态如何。学童蒙学之初,便是识字,只有识了字以后,才能入门。   所以当赵家人上门时,薛庭儴正在教招儿识字。   招儿听到外面有动静,便支棱着脖子想从窗子往外看,哪知却被薛庭儴一竹板打了回去。   “念书之时,要心无旁骛,不得探头探脑。”   这一下打得并不狠,沾之即离,却也起了警醒的作用,招儿当即坐了回去,双手背后,又跟着念了起来。   但心中还是有些委屈的,自己这么大了,竟然被小男人打。   似乎看出招儿的意思,薛庭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你需知晓此时我就是你先生,而你就是吾学生。先生学生不以年纪论大小,而是以学问的高低。你学问不如我,就当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哦。”      赵氏一直板着张老脸,若不是薛老爷子及时回来,估计这会儿赵旺和洪氏已经回去了。   即使这是自己妹子,赵旺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婆娘说得有道理,他这小妹实在太惹人生恨。他记得以前妹子也不是这样的,什么时候就成这样了。   薛老爷子就比赵氏聪明多了,也心里清楚自家闺女终究要上门做人家的儿媳妇,所以该拿的乔没少拿,却又不至于太过,让人心生反感。   一番你来我往后,两家人又亲近如初,开始讨论起两个小辈的婚事细节来。   赵金瑞嫌屋里闷,就去院子里了,听到有一处屋里传来背弟子规的声音,只当是薛家有孩子开蒙。转念一听又觉得不是,因为这声音是女声,而不是孩童的声音。   他好奇走了过去,刚到窗子根儿下,就被人一把从身后拉住。   转头看,是薛翠娥。   “金瑞哥,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听见有人在读书……”   “原来你说这个,还不是狗子闲的没事要教招儿识字,真是作的没事干了。”说完,薛翠娥又换了一个腔调,说不尽的绵软,娇滴滴的:“金瑞哥你跟我来,我跟你说点儿事。”   “干什么?别拉拉扯扯的。”   “哎呀,你跟我来就是。”   屋里,招儿和薛庭儴面面相觑。   这两人真是,站在别人窗子下面就说上了,难道就不怕被人听见。招儿爬在窗户上往外看,就看这两人拉拉扯扯往后面去了。她一个骨碌就下了炕,薛庭儴叫都没叫住。   薛翠娥拉着赵金瑞去了屋后菜地。   薛家后面的菜地很大,猪圈、鸡舍、柴房都在这里,还有两垛子麦秸堆。另外茅厕也在后面。   薛翠娥心知让人看见两人说话不好,就把赵金瑞拉进了柴房里。这柴房寻常极少有人会来,前面灶房那边烧水做饭,都是一次抱够几天用的。   赵金瑞一面挥开她的手,一面掸掸自己衣裳:“你到底有什么话想跟我说,把我拉到这种地方。”他有些嫌恶地看看四周。   这间柴房是以前废弃的屋子,还是土胚房,房顶早就坏了,又换了个茅草顶。却门是门窗是窗,里面的柴火也放得井井有条。   薛翠娥有些委屈道:“金瑞哥,难道这么久没见,你就不想我?”   赵金瑞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可搁在薛翠娥眼里,没有说话就是想,遂一脸娇羞地靠了过去:“人家也想你了。”   招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相信薛翠娥竟然会用这种口气说话。   她正想离开,哪知背后突然来了个人。   她被吓得就是一惊,转头才发现竟是薛庭儴。因为她的动作,屋角下竖着的一根竹竿倒了,发出一声脆响,赵金瑞当即看了过来:“谁?”   薛翠娥凝神听了听,浑不在意道:“没有人,肯定是哪里的野猫,这柴房里十天半个月不见有人来一次。”   赵金瑞这才又正过脸,看着薛翠娥道:“你要说什么?要说赶紧说,不说我就走了。”   他刚转过身,就被薛翠娥一把从腰后面抱住:“金瑞哥,你咋就这么无情,咱们这么久没见了,你就不想我,不想跟我说说话?你不知道,我日日夜夜都想着你,我想去找你,可我娘不让我去。”   “你摸摸看,我娘说怀孕的妇人五个月后才会出怀。金瑞哥,人家可是怀了你的孩子呢。”   所以说,男人的思想频率永远不跟女人在一条线上,赵金瑞被薛翠娥这么又抱又拉着他手去摸,他正是血气方刚之年,又哪能把持的住。尤其薛翠娥长相还算貌美,他本是摸肚子,摸着摸着就往上去了。   赵金瑞在薛翠娥鼓胀的胸脯上掐了一把:“你这个小婊子,竟然这么勾引我,你这哪是想我了,是想我……”   “金瑞哥,你到底说甚?”薛翠娥娇羞不可言,垂下了泛红的颈子。   “说甚?你说我说甚,我就是在说甚吧。”   两人说着就搂在了一处,又是亲又是摸。   外面,招儿眼睛都快看掉了。   啧啧,这两个人真是毫无顾忌,这可是在家里。不过想想也是,若不是这么毫无顾忌,至于还未婚就大了肚子。   她看得井井有味,浑然忘了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还是个男人。   不过招儿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了,咋就脱起了衣裳,看着薛翠娥那雪白的大胸脯露了出来,而赵金瑞还在上面啃啃咬咬,她当即烧红了脸,可是烧红了脸还想看。   “咳……”   招儿没有回头,直到薛庭儴又拉了她一下,她才反应过来。   “你咋来了?”她很小很小声说。   薛庭儴眯着眼看她:“我早就来了,你忘了?”   “哦哦哦,咱们走吧。”   “你不看了?”   “有啥好看的,还不如黑子出去找别的小母狗好看。”她一面说,一面拉着薛庭儴,就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她不过是随口一句话,哪知薛庭儴却记住了。   “你看过黑子去找小母狗?”   招儿下意识点点头:“难道你没看过,黑子可流氓了,趴在那薛强家的菜花身上就不下来。”   一直到见薛庭儴不走了,招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个大姑娘,说这种话可不太好。不过乡下这地方,对这种事本就不忌讳,乡下狗多,走在道上说不定就看见两条狗正在交配,都是打小看大的。   畜生这样,人肯定不能这样,但乡下的民风却还算开放。未嫁人的姑娘们就不说了,那些成亲了的汉子们和小媳妇们,三五成群走在一起时,经常会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乡下的丫头们和后生们什么都懂得早。不过招儿倒还是第一次把这种事和人联系在一起。   想起方才那场景,她红着脸,眼睛乱闪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些做什么?”   说完又觉得好像哪儿有些不对劲,因为之前明明是她被小男人训来着。她一时间脑子有些混乱,正想说什么,就听薛庭儴道:“我不小了,明年咱俩就能成亲了,然后也可以做方才赵金瑞对小姑做的那事。”   看着小男人认真的脸,招儿脑子里轰的一下就炸开了。 第50章   之后的情形是如何,招儿也记不清了。   她只知道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大声说了一句:“我先去菜地里摘菜,再去柴房抱些柴。”便匆匆忙忙走了。   柴房那边响起一阵惊慌失措的动静,似是有男人叫了一声,却声音极为奇怪,好像十分痛苦。   这种情形下,薛庭儴自然站不住,便转身去了前面院子。   灶房里,周氏和孙氏正在忙,他站在外面说了句:“三婶四婶,招儿去后面菜地里帮忙摘菜了。”   周氏和孙氏两人正忙得热火朝天,自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孙氏笑了一声:“有我跟你三婶足够,还用得着招儿帮忙?”   正说着,从屋后一前一后跑出来两个人,因为院子里没有人,倒也没有人注意这些,也就薛庭儴心知肚明是对野鸳鸯。   之后薛庭儴回了屋,招儿却罕见的热忱,帮着做了晌午饭。   家里来客,自然不能等同待之,菜要上得了桌面,还要分量足。每次家中来客,都要做两茬饭。从始至终招儿都没露面,就在灶房里忙着,一直等到赵家人都走了,四处都收拾干净,招儿才从灶房里出来。   她并没有闲下,又折腾着给黑子洗澡。打小黑子就是招儿给它洗澡的,天冷的时候在屋里洗,天热就在河里洗。   招儿烧了一大桶热水,将黑子带到后面菜地里去了,洗了大半个时辰才回屋。   此时的她模样镇定,宛如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面上带笑,还和薛庭儴说些闲话。   看着这样的招儿,薛庭儴心里十分无奈。   到了晚上,薛庭儴就发现招儿的铺盖离自己远了些,以前她可从不会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他什么也没说,两人各自收拾上了炕,便躺下了。   ……   招儿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情形很古怪,她竟然梦到小男人。   小男人似乎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斯文儒雅的男子。个子高了,肩膀也宽了,不再瘦得肋骨明显,而是变得劲瘦结实。   问为什么她会知道,因为小男人是光着身子的。   而她也似乎光着身子,她好像变得很弱小,毫无反抗之力的被小男人抵在炕上一下一下撞着。就像之前她看见的场景,女子罗衫半敞,鬓乱钗横的被抵在柴火堆上。其他地处却是整齐的,只是罗裙下,有两条细白的腿儿若隐若现,悬空摇晃着。   招儿觉得很闷,身上也很重,又热又重,却是怎么也推不开。迷迷糊糊又梦到自己似乎掉进了水里,有波浪一下一下冲刷着她的身体,她随着水浪一会儿被甩去高空,一会儿又跌倒水底。   可她竟是不怕,只觉得好困……   一觉醒来已是晨光熹微,招儿觉得身子很沉。   感觉就像似身体里被灌满了水,涨呼呼的,隐隐还有点儿疼,却又不是想如厕。身边很安静,薛庭儴似乎还睡着,她翻了个身,却是疼得吸了口冷气。   被窝里,招儿伸手摸了摸自己胸,涨得生疼。   这种情形招儿不是没遇见过,前几年她胸前者两块儿肉莫名其妙就会疼,走路疼,碰一下也疼,还是后来她用布缠住了,才稍微好了些。   再后来,日子久了,便不疼了。   不过每疼一次,她胸前这两块儿肉就要大一圈。   难道又要长大了?   招儿将头扎进被子里,偷偷掀起肚兜看了一眼,不知怎么又想起昨儿薛翠娥这两块儿肉被赵金瑞吃的情形。   她以前只知道妇人有了娃,这奶是给娃儿吃的,没想到男人也能吃,还吃得那么香。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我不小了,明年咱俩就能成亲了,然后也可以做方才赵金瑞对小姑做的那事。”   难道小男人也想吃她奶,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突然又想起昨夜的那个梦,梦里的他吃得可香可贪,都被吸咬得红肿了,还是……   天呐,她怎么想起这种事了。   招儿又翻了个身,用被子死死捂住自己的脸,直到出不过气儿了,才将脸露了一些出来。   外面鸡又叫了,招儿不用看天色,就知道该是起的时候了。   正这么想着,旁边突然有了动静。   正值清晨的静谧,屋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安宁而祥和,黑子爬在炕下,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咳,你醒了?也该是时候起了,待会儿吃了饭还要去学馆。”   那边低低的应了一声,再是没说话,直到招儿又想叫他,却突然有了动静。   “招儿,你给我拿条裤子。”炕柜在招儿那一边。   招儿坐了起来:“什么裤子,外裤?”   “亵裤。”   “亵裤?昨儿不是刚换过的。”   “我让你拿,你就给我拿。”声音似乎有些不悦,招儿也就没多问,从柜子里抽出一条裤子扔给他,自己则披着外衫下了炕。   她三下两下就把衣裳穿好了,也没看他:“你起,我去做饭。”   随着吱呀两声响,屋里只剩了薛庭儴一个人,他这才从炕上坐了起来。   不多时下了炕,他本是打算想整理被褥,却不知为何又把东西扔在了那儿。   他推门走出去,此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空气还有些沁凉,农家小院里宁静而安详。   灶房那里隐隐有些动静,他往那边看了一眼,才扭身进屋里拿了牙刷子和脸盆洗漱。   接下来,似乎拉开了序曲,薛家的人接二连三都起了,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打水声说话声不绝于耳。   招儿很快做好了早饭,和薛庭儴两人吃了,洗碗的时候,高升赶着车来了。   “招儿姐,庭儴收拾好了没?”   高升起得早,已经出去收了一车菜,因为薛青槐也在外面忙着,所以早就提前说好让他去镇里的时候,顺便来接薛庭儴。   “好了,升子你吃了没?没吃我给你做一些。”   “吃了,早就吃了,招儿姐你别忙。”   说话的途中,薛庭儴已经拿着书袋,和早就提前打包好的包袱走了出来。换做以前,招儿怎么也要交代两句,今天却是什么也没说。   “那我走了?”还是薛庭儴主动开了口。   招儿点点头。   他又看了她一眼,才上了骡车。高升和招儿告了别,赶着骡车走了。   望着那车的背影,招儿在门前发了会儿呆,直到远远有村民朝这边走来,她才宛如大梦初醒般的回过神。   她摇了摇头,回了二房屋。   炕上乱成了一团糟,她把两个枕头拍了拍,放在一旁。在收拾薛庭儴被子的时候,从里面掉出了一条亵裤。   正是薛庭儴之前换下的亵裤。   “也没见哪儿脏,怎就非要换了。”招儿自言自语道,同时随着她的展开,一股很怪异的味道传入鼻尖。   自然不是尿骚味,也不是狐臭,就是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她百思不得其解,拿着正准备放在一旁,突然摸到一处濡湿。   黏糊糊的,她摊开去看,直到看清那濡湿在哪处,才有一种被铁锤砸晕了的眩晕感。   具体是在哪儿听的,她也记不清了,但知道男娃子们长大的标志就是弄脏裤子。男娃弄脏裤子,就是代表想大姑娘了。   想大姑娘?弄脏裤子!   所以,小男人想大姑娘了?   他想的大姑娘是谁?她耳边又想起那个声音——   “我不小了,明年咱俩就能成亲了,然后也可以做方才赵金瑞对小姑做的那事。”      薛翠娥的肚子不能等,所以婚期定在下个月二十。   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要准备嫁衣、嫁妆,整个薛家的人都被这事忙得人仰马翻。   首先就是嫁妆,赵氏想给薛翠娥打两个柜子,可时间哪里赶得急,去镇上买现成的价钱太贵。光为这柜子的事儿,薛青槐和薛青柏被赶着出去跑了好几趟。   招儿的骡车也被征用了,幸好前些日子因为手里有钱,又买了辆骡车给高升跑买卖时候用,不然指不定买卖怎么受影响。   不过招儿也和赵氏和薛翠娥说明白了,想用可以,但只能是下午。为此招来赵氏和薛翠娥不少埋怨,不过招儿从来不理她们。   时间就在忙碌中慢慢过去,这期间薛庭儴也回来了两次,可招儿却一改往日专门选这种时候留在家里,而是显得很忙碌,经常见不到人影。   不过她最近也确实很忙,因为随着高升等人的加入,他们的买卖已经做到隔壁安阳乡了。那边处于刚开始的阶段,不多盯着些招儿不放心。   尤其她最近又动了想买地的心思,四处看了看一直拿不定主意。地价太贵,她手里就这么点银子,根本买不了几亩,而她想要的地又需要很多。   这日从外面回来,经过村尾时,招儿眼睛从后山上扫过,突然眼睛就一亮。   接下来的两日里,她似乎有些心事,又似乎很兴奋,总是带着黑子往后山上去,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临近薛庭儴休沐的当日,她专门买了很多菜,又将屋里彻底打扫了一遍。   招儿是个利索人,眼里看不得脏乱,可最近因为太忙,屋子有些日子没收拾了。等到薛庭儴傍晚回来,就见到窗明几净的屋子,和屋子里那个笑得特别灿烂的人。   薛庭儴还算是了解招儿,知道她这定是有什么事求他。   果然,吃晚饭的时候,招儿把事情跟他说了。   “你想买后山那个小山坡?”   后山说是山,就是几个连成一片的小山坡,再往里走很远才是真正的大山。不过余庆村惯是喜欢称之为后山。   而招儿看中的地方就是和薛郑两姓祖坟,遥遥相对的一处小山坡,这地方就临着村尾,面前就是一条土路直通外面。坡式也不陡峭,因为常年被村民们砍树当柴烧,上面光秃秃的没几颗树,就是有不少荆棘、杂草和烂树根,早已废弃多时。   “我一直在想,收别人的菜毕竟不能长久,老乡们都是先紧着自己吃,才会拿出去卖。而菜的品种又太少,想要的没有,不想要的又很多。如果只是小打小闹,光收菜也就够了,可如果想做大,我觉得还是得咱们手里有地出菜才稳当。”   “所以你就想买后山?”   招儿点点头,也没隐瞒:“我现在手里没多少银子,买地买不了几亩,后山那地儿没人去,连砍柴村民们都嫌弃那些荆棘不耐烧。反正荒着也是荒着,但若是买下了种菜就不一样了,菜这东西不如粮食精贵,给把土扔点种就能长,就是得跟村里头商量。”   “你是想让我跟郑里正说?”   “我倒是想去,可我毕竟是外姓人,又是女子,郑里正恐怕不会搭理我,你就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   招儿眼神闪了闪,突然像似被锯了嘴的闷葫芦,不说话了。   “到底哪儿不一样?”   招儿还是不说话,薛庭儴不再看她,而是拿起筷子吃菜。一直到他饭都吃了半碗,招儿才涨红着脸,道:“反正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他挑了挑眉,睨了她一眼。   她拍了炕桌一下,嚷道:“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你不去谁去!”   薛庭儴放下碗,欺了过去,看着她:“你终于肯承认我是你男人了?” 第51章   灯光晕黄,屋里很是静谧。   但似乎空气里隐藏着一把火苗,好像顷刻就能点燃,将人烧得干干净净。两人的脸离得很近,近到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招儿明知道不该是这样,却是脸上火辣辣的,像是抹了辣椒水。   早知道她晚上做菜就不该放那么些辣椒,瞧把她给辣的。   她眼神闪闪烁烁,不愿直视他,口气也支支吾吾的:“你本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   她将他推开些,佯装去拿筷子吃饭,却被薛庭儴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回答什么话?”   “你终于肯承认我是你男人了?”   “你不本来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她垂着头,就是不去看他。   “那不一样,家里的男人和你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招儿下意识问,话出口才有种想打自己嘴的冲动。   果然薛庭儴笑一下,看着她道:“家里的男人可以是长辈,可以是兄弟。但你的男人,咱们是要睡一个被窝的,是可以像赵金瑞对小姑那样的。”   招儿顿时炸毛了,一下子跪坐起来,将他的手挥开,同时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狗儿,你学坏了。你老实跟姐说,谁教你这些的?是听到村里的那些汉子们说了什么荤话,还是在学里有同窗不是个好的,把你给教坏了?”   她的反应太出乎人意料,薛庭儴一时有些愣神。   趁着这当头,招儿的话像连珠炮似的就出来了:“你现在还小,别想那些有没有的,你当务之急就是要好好念书,对得起自己苦读了多年。成亲有媳妇那都是以后的事,不是你现在应该想的,你别忘了爹的遗愿,别忘了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你。他们二老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超过薛俊才,考上功名,当薛家最有出息的人,你不要本末倒置了。”   这番话说得格外鼓舞人心,若是薛庭儴没做那个梦,指定就被忽悠过去了,他现在是不该去想这些有没有的事情。   可偏偏他做了那个梦,从梦里面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子是最狡猾,也是最喜欢装傻的。不将她逼到没路可走,她是不会直面正视他。   可他也不想勉强她。   薛庭儴深深看了她一眼,表情突然委屈了起来:“招儿,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   这画风变得实在太快,这下轮招儿反应不过来。   她怔怔地看着小男人,就见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眼中写满了无助和仓皇,隐隐又带着丝丝渴望。   他粉白的唇倔强地抿成一线,腮帮子微微鼓了一点,鼻翼微微翕张,一看就是委屈了。就像他小时候一样,明明想让她带着他出去玩儿,却倔强地不愿说,非得让她猜。   还有当年爹娘死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看着自己的。她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哭得稀里哗啦,他却是怎么都不哭,只是拉着自己,眼神直直的说:“招儿,就剩下我们两个了。”   她笑了一下,惯性的。   就好像不管再难,她面对他时,总是带着笑的。   “怎么可能,你不要想多了。”   “可我感觉你心里是不想给我当媳妇的,难道你不想永远跟我在一起?”薛庭儴突然一下子就靠了过来,抱住招儿的腰,将脸埋在她肩窝里,十分脆弱的模样。   招儿看不到他的脸,只知道他声音闷闷的:“我知道,我知道姜武哥是喜欢你的,他想娶你当媳妇,所以我不喜欢他,很讨厌他。你会离开薛家去给姜武哥当媳妇么?别人都说媳妇才能跟汉子永远在一起,睡一张炕上,躺一个被窝,我不想你跟除了我以外的人,睡一个被窝。”   招儿听得脑袋一片浆糊,半晌才抓住一个重点:“你、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还知道姜武哥喜欢我?难道他来找你说过?”   “姜武哥说,你不是我媳妇,不过是看在爹娘的面子上,才勉强答应。还说如果我心疼你,就该给你找个知道心疼你的男人,说你供我念书很辛苦……”   在她没看到的地方,薛庭儴露出一个微笑,声音却还是委屈:“招儿,我会心疼你的,你别走。”   招儿紧抿着嘴角,胸脯上下起伏,声音十分僵硬:“你别多想,我不会走的。”   她就说,小男人怎么会突然大变样,原来竟是这儿出了岔子。小男人一向敏感内敛,虽是现在比以前长大了不少,可在招儿心里,他依旧是那个大孩子,怪不得最近他会跟自己说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话。   “那你还是我媳妇吗?”   “当然是!”   “咱俩永远在一起,一直不分开。”   “好!”   虽然我使了手段,但姜武的话是真的,我也丝毫没有作伪。既然你同意了,那就永远不要再反悔了。   “那我就放心了。”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但因为这件事,招儿却是不再躲避薛庭儴了。   薛庭儴虽知道这样等于又回到了起点,招儿还是没将他当一个可以倚靠的男人看,但总比他逼着她强。   经过了那场梦,他是再不愿意逼迫她了,只能徐徐图之迂回着来。   当然也不是没进展的,至少薛庭儴现在可以大明大白要求和招儿睡一个被窝。他不用像以前那样找尽借口,只需要说出来,看着她,她自然就会同意他的一切要求。   倘若有丝毫犹豫的神色,他只用问一句你是不是不想给我当媳妇,她立马就范。   虽然无耻,但薛庭儴却一点都不心虚,甚至有些上瘾了。   上瘾到休沐结束,他竟有些不想回学馆了。   “那事你别着急,急不得。那地若是别人买也就罢,若是姓薛的买,我怕郑里正从中刁难。不过你放心,我这趟回学馆就开始托人办,你照着我说的办法先找人去做,剩下的见机行事。”   招儿点点头,将书袋递给他,又去拿炕上的包袱和小篓。   包袱里装着薛庭儴去学馆这些天要用的换洗衣裳,篓子里则是招儿亲手做的两罐酱菜和辣子油豆腐,平时用来下饭配面都是极好的。   本来招儿给小男人带一些,是想给他换换口儿什么的。哪知带去了十分受欢迎,毛八斗抱住罐子就不愿丢了,最后从十天一罐,变成了十天四罐,还是杯水车薪。   不过家里也没多少了,这些都是招儿去年秋天时腌的,拢共就没多少。招儿也知道小男人有几个交好的同窗,既然他们喜欢吃,就多带些也没什么。但薛庭儴却小气的不愿多带,四小罐就是极限。   薛庭儴将小篓从她手里接过来,她不给,他还是拿过来了。   拿好了却是不愿走,就站在那儿看着她。   招儿疑惑地看他:“咋了?升子还在外面等着。”   “我不想去。”这是大实话。   “为啥不想去?你不是最喜欢读书么?”   “我想跟你睡一起,去了学馆就只能自己睡了。”   “噤声!”招儿忙往门那边看了看,然后又瞪着他:“你咋答应我的?这事不能拿出来说。”   他无辜道:“我就是跟你说,又没和别人说。再说了,你是我媳妇,咱俩睡一个被窝不是天经地义。”   “我们还没成亲,反正你不能说!快走,再耽误待会儿要迟了,你答应得好好的,要好好念书,不准再想那些有没有的。”   这次薛庭儴未再反抗,而是老实的点点头:“招儿你放心,我一定考个秀才回来,让你当秀才娘子。”   顿了下,他又道:“等我考中了秀才,咱俩就成亲好不?”   “等你考中了秀才再说。”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将薛庭儴送走后,招儿总算松了口气。   她觉得小男人现在越来越难哄了,以前他孤僻敏感,她总想着他若是能变一变就好了。如今倒是变了,却是变得更让她头疼。   时而稳重,时而又脆弱幼稚,心思千奇百怪。   招儿回想了下这两日发生的事,觉得自己肯定是被鬼迷了,才会答应了他各种要求。   想了一会儿没想通,她就不想了,反正小男人十天后才回来,她有时间慢慢想。想起之前他说的话,招儿在心里捋了捋思路,扭头把门锁了,便出了门。   走到大门外,她才突然又变了注意,转头去了四房屋里。   “四婶,我找你有点事儿。” 第52章   刚吃过晌午饭,村里突然来了人。   宽敞气派的马车,一路从村头行了进来,这副画面可与余庆村不符,顿时引来许多村民从家中走出来远远瞧着。   就见马车行了会儿,碰见有人路过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人,问过路后,又往前行去。   待马车过去后,一众村民围上那被问路的村民,问道:“黑老八,这人是干啥的?”   黑老八还有些发愣,又问,才回道:“是找里正的,好像想买咱们村里啥?”   “那到底是啥?”   “我怎么知道!我是听车厢里的人说买个什么破山,还要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买山?赫,不得了,去里正看看去。”   顷刻间的功夫,便有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里正家来了个贵人。   到底有多贵?   反正从模样气派上来看,不是一般的贵。   而那贵人好像是来买山的。      郑里正家的堂屋里,非不是一般人能坐的主位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郑里正,至于另外一个则是个穿了身灰底儿满绣金线图样的小胖子。看模样也不大,十七八岁的样子,但派头可不小。   不光身上穿的衣裳耀眼,手上还戴了几个宝石戒指。今儿太阳好,阳光顺着门洞从外面洒射进来,照在那戒指上,晃得郑里正眼晕。   此时这小胖子正瞪着面前的茶碗一脸嫌弃,还是他旁边的随从直个劲儿给他使眼色,他才没将嘴里的话说出来。   郑里正一直用眼角余光看着,知道这话肯定不会是好话。可谁叫他们这穷乡僻壤的,喝茶都是粗瓷的茶碗,可没那劳什子细瓷的盖碗儿。   “不知小公子所为何来?”为了显示自己这个里正也是个体面人,郑里正特意咬文嚼字了下。   哪知这位小胖公子却不吃他这一套,胖手连挥了两下,道:“王、刘……”   旁边,他的随从连忙给他做口型,他还是对不上,最后烦躁地骂道:“直接说,做什么鬼样子,他叫什么里正来着?”戴了颗鹅卵石大小宝石戒指的胖手,直指着郑里正的老脸。   随从尴尬得不得了,郑里正的老脸也僵得厉害:“敝人姓郑,小公子叫我郑里正就好。”   “噢,是郑里正!”小胖公子一拍巴掌,对自己随从说:“跟他说,我姓毛。”   要不是见对方穿得人模人样,派头也是有的,郑里正恨不得将这人给扔出去。他就坐在他对面,还非要让随从传话,难道这就是贵人的派头?   这随从也听话,当即含笑对郑里正道:“我家少爷姓毛,乃是毛家商号的小主人。小主人奉老爷命第一次出来办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望郑里正多多包涵。”   瞧瞧,这才是说人话的。   当即郑里正也含笑着和随从对话,两人一番你来我往后,郑里正也对眼前这个人五人六的小少爷有了些了解。   据说,毛家商号是夏县最大的商号之一,在平阳府里也是赫赫有名的。而毛家有个规矩,家中子弟成年后便要出门游历,以示自己有接掌家业的能力。这次是这位毛少爷第一次来到湖阳乡,而他看中了余庆村后面的一座小山。   至于毛少爷为何会看中这种鸟不拉屎地方的一个小山包,这位随从只是笑,却讳莫如深。不过据郑里正猜测,肯定是富家少爷突发奇想找乐子来着。   他别的不用知道,只用知道对方要买山,且出价不低。   明摆着就是只涉世未深的大肥羊,还在这里跟他装大尾巴狼,爷爷吃得盐巴比你吃的饭还多!   郑里正心里一面想着,面上笑得更是和蔼:“那不知贵少爷打算出多少银子?要知道,那片山虽是咱们村里的,但也不是我这里正一个人能当家做主的。村里这么多人,若是银子太少,分到每个人头上也分不到几文,恐怕这——”郑里正模样颇有些为难,可惜这为难做的有些太浅显了,明摆着就是待价而沽。   毛少爷大模大样,满脸瞧不起郑里正穷酸的鄙夷:“你跟他说,少爷我有的是银子。”   随从转头和郑里正说:“我家少爷说,他有的是银子。”   “那不知能出到何种价码,还是说来让老朽心里有个数,也好和下面的村民说说。”   毛少爷对随从道:“你跟他说,本少爷出五百两。”   五百两?   郑里正的旱烟当即吓掉了,这还真是个大肥羊、冤大头。   这毛少爷看上的那座小山头,大小也就五十多亩的样子,最重要的是这山已经荒了。因为离村子近,村民们前些年砍柴都在此处,只管砍不管种,如今这山头上除了那些碍事的荆棘,便是些杂草烂树根。   郑里正原本估摸着能出一百两就算有多,没想到对方竟开了这么高的价钱。   五百两!   这地可是村里的,村里就能做主卖不卖,而山地是比起荒地还不如的存在,随便给县衙那边塞些银钱,就能办下地契。在毛少爷说出五百两价钱的同时,郑里正已经快速在心里算着,去县衙办契要花多少,分给村民分多少,自己能落多少了。   “怎么不想卖?”   “卖,当然要卖!”   “那行,就一点要求,你们村要负责把那山坡上的荆棘和烂树根给处理了。”      毛少爷很快就离开了,郑里正还坐在屋里发愣。   直到有村民接二连三来郑家打听,郑里正才回过神儿来。他吩咐儿子郑高峰去响锣,号召全村人来说话。   不多时,郑家祠堂前那颗老槐树下的锅盖大的铜锣就被敲响了,于是午睡的也都不午睡了,在家干活的也都不干活儿了,都聚到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   院子里不够站,就站院子外,墙上树上站的都是人,说是里三层外三层都不为过。   有人好奇问到底啥事,就有人似是而非把之前听来的告诉别人,于是郑里正还没说话,他要说的内容就被传了个七七八八。   郑里正家的堂屋里,此时又换了一茬人,余庆村的几个乡老都在,俱是在村里有头有脸的。   郑里正按规矩先把这事告诉乡老,不用等他们商量拿主意,就志得意满去外头说这事了。   这么好的事,可是他郑里正帮村里人办的。至于问为何不等乡老同意,这么好的事还用同意?一个破烧火棍子都能卖五百两,更何况那小山头在村民的心里还不如跟破烧火棍!   果然郑里正出去说了,村民们除了欢呼,根本没有反对的。   余庆村两百多户人家,那些银子扣除要打点县衙的,每家分下来也能分到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像乡下这种地方,过得俭省些,粮食吃自家的,一年也就花个二两银子,还是白捡来的银子!至于把山头上的荆棘给清理了,村里这么多人,一人上去薅一把也就收拾干净了,那根本不叫事儿!   所以当招儿从外面回来,就听见薛家人兴高采烈地说着明儿和大伙儿一起去清山的事情。   尤其是大房两口子格外高兴,薛俊才在学里又要花钱了,可找老两口却要不来银子。赵家那边给的聘金倒是现成的钱,可惜薛翠娥鸡贼,把自己的聘礼看得死死的。   为了这事,这几天大房和正房那边没少起摩擦。   还吵了一架,薛翠娥还放了话,若是老两口敢把自己聘礼贴大房,她就去外面逢人就说,当哥嫂的贪妹子的聘礼钱,这事才算是打住。   想银子的时候,有银子送上门来,不怪大房两口子高兴啊。   三房周氏的脸又阴了,四房倒还好,根本没搀和。不过这次没等薛老爷子说话,周氏就很利索地表明态度了,自家男人日里种地太累,清山的活儿就不搀和了。   三房不搀和,四房也不搀和,二房不用说,那不就只剩大房了!   薛老爷子很欣慰,大房两口子也高兴。高兴完扭头一想,三房四房车马放明不搀和,到时候找谁来干活儿?村里可是有规定,一家最少要出两个人。   薛老爷子也有些犯愁,但大方向还没错,发话说谁得银子谁干。大房两口子得了许诺,回去却互相埋怨,说对方显露得太早,就应该含含糊糊先干了,等分银子的时候再说。   且不说这边,次日余庆村就进入难得一见的热闹场面。   各家各户,男人妇人老的少的齐上阵,都扛着撅头、铁锹之类的农具上山了。连那些七八岁的小毛蛋子们,也个个手拿一把挖野菜的小锄头,跟在自家大人身后帮忙。   清山的第一天是最累的,要把那些长得乱七八糟的荆棘给砍了,砍完了各家分一些拿回去当柴烧。   第二天又弄了半晌,这小山头才算是秃噜了。   这还不算完,还得把土里的根刨出来,这才算是最难的,要仔仔细细都给刨干净了,不然留下丁点儿,这野生的荆棘就又能长遍整个山。   总体来说,乡下人虽然各自有些小心眼,但若论干活儿都是实诚的,极少有偷奸耍滑的人。   期间,招儿上山来看了一趟,有些默然。   下山后,她将薛青槐、姜武和高升都找了过来,几人商议片刻,才各自散去。   那小山坡终于清理完了,也幸好赶在农闲的时候,不然指定没这么快。   前面清理完,后面就有村民催里正发银子。郑里正说那贵人过两日来看了山头,就会付银子,让村民们别着急。   可是等了两日,又等了两日,依旧不见贵人来,郑里正有些慌了。   也是那日他太震惊,满口应承下来,竟忘了找对方要点儿订金啥的,甚至连去哪儿找对方也不知道。   可面上郑里正肯定不能这么说,有村民问起,只能说贵人都忙,慌个卵子。   就这么一天两天三四天都过去了,贵人依旧连个影子都没见着,这下村里彻底炸锅了。   要说不累肯定是假的,即使庄稼人的汗都不值钱,那也不是白使的。   就在村里议论纷纷之际,村里的流言越来越多。有的说郑里正是故意使唤大伙儿把那荒山头清了,之前郑里正就提过这事,说那地儿荒着太难看,要给利用上,哪怕清了种些树,也能造福后辈们。可当时没村民听,自家的活儿都忙不完,村里这么多人,谁家去谁家不去又是事,所以就一直扔在那里。   还有流言说,那贵人已经把银子给郑里正了,是他自己贪下了,不想分给村民们银钱。   接二连三有村民亲自找上郑家问这事,这种情况在以前可是从没有发生过的,这代表郑里正在村里的威严已经开始动摇。   就在郑里正急得嘴角串了好几个大火炮,急得天天躺在炕上,让婆娘用凉水浸了帕子敷额头时,薛庭儴休沐回来了。   他先去了一趟薛族长家,之后瞅了个上午陪着薛族长去了郑里正家。 第53章   郑里正家门前那面铜锣又被敲响了,不同于之前郑里正的志得意满,这次他明显憔悴了许多。   这次也不是他主导,而是换成了薛族长。   正房前的台阶上,摆了几把椅子,在座的无一不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只有薛族长站着,一手端着旱烟,面容严肃地对下面密密麻麻的村民们说话。   “之前的事咱就不提了,人谁还没有个错,老郑头是想给大伙儿办事,这事我来作证,不存在什么贪了银子,不分给大伙儿的事。瞧瞧他这几天急的,之前我来找他,病几天都没下炕了。”   顿时,数不清的眼睛齐刷刷的都看向坐在上头的郑里正,目光里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大多都是怜悯和唏嘘。   可这怜悯和唏嘘放在郑里正头上,那就有点让他不是滋味了。只是他又怨不上谁,怨谁呢?薛族长的话确实让村民们的怨气消了,就算对方真有什么心思,也是他自己不小心谨慎,被贵人耍了,如今又被老对头嘲。   “别的咱就不说了,让大伙儿白费功夫谁也不乐意,现在事情已经这样,光埋怨是没有用的。如今有这么个事儿摆在面前,有人想买下这山头,到底卖还是不卖?如果卖,价钱肯定不如那劳什子贵人出的高,但大伙儿心里也有数,那破山不值那么些钱。所以这件事就告诉我们大伙儿,不要贪那些不该自己得的东西,天上哪就那么容易有银子掉下来,老老实实以劳为本才是硬道理。”   “族长说得对,如果咱们不贪那些钱,也不至于让那贵人给耍了。”   “还是贪心喽。”   这一句句话,明明是感叹是唏嘘,却也像是给郑里正感叹唏嘘的,明明没嘲讽他,却宛如对他说一般。真是精明了一辈子,临到老马前失蹄,在老对头面前露了短,还要示众似的被村民们议论长短。   就在郑里正径自感叹之时,场上已经有村民问到底是谁想买了,出多少银子。   薛族长面露一丝微笑,先抬手按了按,等村民们静下后,才道:“这人我们大伙儿都认识,是咱们自己人。也不会像那外头人坑咱们一样,毕竟乡里乡亲,知根知底。”   “那族长您倒是说说,到底是谁啊?”   “是啊,谁这么大手笔出钱买下这地方?”   薛族长这才说道:“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他愿意出一百两银子,买下这山头。”   下面顿时一片惊哗声。   “连兴家二房的狗子?”   “那小子不是进学里读书去了?”   “他买那地作甚?”   薛族长又抬手按了按,才道:“这样吧,我这老家伙也说不清,让狗子本人来跟大伙儿说。”   随着他的说话声,从旁边走上来一名少年,正是薛家二房的狗子。   不过这狗子和之前的狗子似乎不一样了,以前薛狗子很多村民都见过,那孩子叫咋说,长相倒也不差,就是不爱说话,走在村里蔫了吧唧的,就像那村里到处出没的乡下土狗。   如今吧不一样了,腰杆挺直了,气派也不一样了。反正村民们个个大字不识一个,也不怎么会描述,感觉就像是从土狗,变成了那猎户们专门养来打猎的猎狗。那精神抖擞的,那浑身的气质和气派,一看就和村里的人不一样。   这去镇上读书了,人也脱胎换骨了!   当然也有人忆起之前薛连兴家那场比试,那时这薛狗子就展露了不同寻常,寻常人可不会让两位秀才老爷夸。只是那会儿到底不关系己身,如今事关自己,看着那站在一众人面前的丝毫不露怯色的薛庭儴,都觉得格外亲切。   薛庭儴站定后,先向薛族长等一众乡老行了礼,赢来几个老头子俱是捏着胡子直点头,方转身面对着下面村民们。   “各位乡亲各位长辈们好,小子在这里有礼了。”他作揖为礼,直起腰后,方有些腼腆地笑了下:“其实堂爷让我来说,我也说不上什么大道理。就是觉得那山头大家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荒在那里有些可惜。刚好我有两位同窗,家里是做买卖的。就由我牵头,拉着他们入伙儿买下来,不能种粮就种菜,或者养养鸡鸭什么的,种点儿果树啥的,总不至于亏了本钱。”   顿了下,他又道:“当然,若是村里有其他安置,就当这话小子没说过,一切都以村里的利益为先。”   说完,他就退到一旁了,薛族长又道:“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这次可不能像上次那样,一个两个人就做主了。大家说咋办就咋办,让我来说庭儴这孩子也是为大伙儿排忧解难,就算拉同窗做生意,在哪儿做不是做,非要跑到咱这村里来,前面那上水村,再往前说还有牛角岭,都比咱村离镇上近,人家会选了咱们这儿来,也是托了庭儴的面。”   下面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和交头接耳。   半晌,有人冒了一句:“若不,就卖了算了。没有五百两,一百两也是好的,大家多少总能分点儿。”   “反正那山头放在那儿也没什么用处,还操心不懂事的小娃子跑进去,被荆棘割破衣裳。”   “不说我自己露短,那破东西当柴烧烟太大,晒干了烧一把火点燃就没了。”   有人带头,下面附和之人自然更多。   薛族长又问了一遍可有人有异议,村民们哪里有什么异议。虽然一家二两分不到,几百文也是银钱,总不至于忙了这些天汗摔了几把,屁都捞不上一个的强。   “既然大家都同意,我这边让庭儴拿了银子给里正,等郑里正去把契给办了,转头大家就来这儿领银子。”   “行行行,老族长都说话了,咱还有什么好说的,就算咱们这次沾了狗子的福。”   “还叫什么狗子,人家换名了,叫庭儴。”旁边有人打岔。   “对对对,叫庭儴。庭儴如今可真有本事,随便找两个同窗,就能筹来一百两银子给咱们解难。”   “这叫后生可畏。”   每次村里议完事就是这样,正事说完就唠嗑,七嘴八舌啥都唠,不过今儿倒是有了个中心人物,那就是薛连兴家二房的庭儴小子。   自然有人拿大房的薛俊才和薛庭儴再比较一番,别说之前就被比下来了,如今更是没得比。   人群中的一角,薛家人都站在那处。   薛青山满脸不敢置信,更不用说杨氏那眼眶子都快惊掉了,而薛老爷子的脸色也十分复杂。这么大的事,薛庭儴硬是没跟家里人打声招呼,竟之前就去跟族长说了。   孙氏瞅了一眼大房两口子,对自己男人道:“庭儴可真有本事,是办实事的,不像那有些人就只会搞虚套。”   话音方落下,就有人走过来和薛老爷子说话了。   “连兴,你家这孙子可真不得了,以后肯定是个大才。”   “有本事,前途不可限量。”   “以后连兴要享大福了。”   来说话的都是村里几个老汉,要么年岁和薛老爷子差不多,要么就是一个家姓的长辈。薛老爷子只能端着笑,含糊地应付着。   而旁边,大房两口子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   这边,薛族长对郑里正含笑道:“里正老弟,这事就托你了,你可加紧着办,乡亲们可都等着。”   郑里正一口老血堵在心口,好人都给姓薛的做了,他灰头土脸丢了面不说,还要当老奴才跑前跑后办事。   关键他拒不得,谁叫那天杀的毛少爷竟跟他狗扯羊腿儿,将他给耍惨了!   “你放心,这事很快就能办成。”   薛族长笑着点点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才施施然走了。   郑里正又是一口老血。   薛族长从里正家出来,就回家去了,薛庭儴陪在一旁。   到了门前,薛族长转头看着他:“好了,不用再陪我这老头子。”   “堂爷。”   “你很不错,给咱薛家争光了。”   薛庭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堂爷,我这不也是看大伙儿都上火着急,为了这些事不值当,能有力就出把力。”   薛族长拍了拍他肩头:“行了,你这小兔崽子就不用在我这老头子面前装腔作势了,堂爷不管你想干什么,一切以咱们薛姓人利益为先就对了!”   说完,他就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进了院门。好久没这么扬眉吐气畅快了,看见郑里正那张憋屈的老脸,薛族长今天能多吃几碗饭。   薛庭儴站在门前。   一切以薛姓人利益为先。   为薛家人增光,若是能顺便打压郑姓更佳。薛庭儴就是借着这点,才轻易请来了薛族长出头。   薛族长此人就是如此,诚如之前他力挺薛青山,诚如之前为了薛氏的脸面,强逼薛老爷子要送只能送薛狗子,诚如薛青山去请他,他选择站在薛青山一边,诚如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让自己称心如意。   薛庭儴哂然一笑,转身离开。      郑里正办事很利索,也是知道拖不得,隔天就把地契给办下来了。   村民都齐聚他家分银子,招儿没有去,薛庭儴也没去。   “给你。”   薛庭儴将上面盖着大红印子的地契递给招儿,可招儿却没几分喜色。   正确的是说,连着这些天她都有些心事重重的。   “怎么了?”直到这时,薛庭儴才后知后觉,也是他回来这两天太忙。   招儿突然叹了口气,看了他一眼:“知道我为啥又多筹了几十两银子,添上一起给了吗?”   薛庭儴抿了下嘴,没说话,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可一时之间,招儿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道:“以后别这样了。”   这样的招儿让薛庭儴出奇不习惯,也让他想到梦里的那个他每次和招儿的争吵。两人成亲后,争吵很多,虽然招儿不愿跟他吵,他也总是憋着不跟她吵,两人却总是不和睦为多。   他坚持己见认为自己是对的,她不吭不说能敷衍就敷衍,敷衍不了就沉默,可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他特别愤怒觉得她不体谅自己,她也不开心,有时候不知是为什么,就成了这样。   “你觉得我做得不对?”他的嗓音绷紧。   招儿心里喟叹一口,强撑着笑了笑:“咱们不说这件事了,总而言之是好事。”   其实这件事也怨她,光小男人一个人办不了这事,之后的风向和推波助澜,她都从中插手了。只是,她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正确应该是说薛庭儴把控人心的手腕太高了,招儿根本措不及防。   在事情的前半段她是喜悦的,可当她去了山上,看着山上辛苦劳作却脸上带笑的村民们,这种喜悦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开心,会有罪恶感,觉得自己因为一己之私愚弄了大家伙儿。谁也不欠谁的,凭什么因为他们想顺利得到自己想要的,就把全村人给耍了一遍。   这种随意愚弄人的手段,让招儿心悸。所以她画蛇添足地找了薛青槐等人,明明她自己只花五十两就能办下的事,她偏偏和人商量以入伙的名义,又筹了五十两。   “你觉得我错了?”   “狗儿,咱们……”   “你觉得我做得不对!”这一句是肯定句,薛庭儴嘴角抿得更紧,下颚紧收,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不,我不是觉得你不对,我知道你是为了能办成事。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   “我只是觉得咱们不该随意愚弄人,不管想得到什么,都是该通过正正当当的手段,而不是把别人耍得团团转……你不知道当我上山后,看见大家都开开心心……我、我的心里特别不舒服……我觉得人要有敬畏心,不能因为仗着自己聪明,就随意把人玩弄在鼓掌之中……这种感觉特别不好……”   招儿说得语无伦次,一直紧紧盯着她的薛庭儴,眼中的黑雾也越来越浓重,一股低气压笼罩在他身侧。   而招儿还没有察觉,依旧杂乱无章地喃喃自语着:“狗儿,姐知道你聪明。就算他们都说你不如薛俊才,但我知道我狗儿比他聪明。可聪明不该让你倚以为仗,你要把聪明放对在路子上……你这样让我很担心,今日咱们愚弄了别人,哪日别人比我们强,愚弄了我们。如果总是用这种手段,长此以来尝到了滋味,姐怕你干出什么更了不得的事,惹来了滔天大祸……”   还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把持朝纲,玩弄皇权算不算?   其实她说的没错,他骨子里就是这样一个人。目无王法,目无遵纪,一切以利己优先,从不会管别人如何,伤不伤得了谁。   招儿还是没读过书,很多大道理她懂却是说不出来,但薛庭儴却从她的只字片语中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的反应是嗤之以鼻的,甚至不屑解释。可听着她就这么絮絮赘语,他想得更多的却是,她其实在关心他。   所以她多出了五十两银子,就是怕哪日被人发现了,自己背上骂名?所以她明知道这话他不愿听,她还是说了。   那股凝聚着低气压风暴无声无息就消失了,薛庭儴放松了面颊的肌肉,紧抿的嘴也松缓下来。   “那你有没有想过,咱们靠什么正当手段拿到这块儿地?”他突然道,打断了招儿的喃喃。   “我们……”   “是的,我们可以直接去找郑里正,多费些力气应该能把这块地拿下。可你有没有想到以后?我能看出你很重视这块儿地,想必在上面动的心思不小。以你的能力,应该会挣大钱,可有没有想过,如果靠着这片地你真挣大钱了,如果有人眼红反悔闹事该怎么办?一个两个也就罢,若是整个村有半数都眼红了怎么办?”   招儿想说什么,却被薛庭儴掩住了嘴:“你别说有地契什么的,你应该明白在这乡下什么才叫规矩!”   招儿如遭雷击。   是啊,乡下这地方不同其他处,这里若说官府的规矩有用也有用,可若说没用也没用。有时候官府的威慑力,还不如家里男丁多,人多势众的强。   招儿见过旱年两个村儿抢水打死人的,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官府管不了,因为当时人太多,根本不知道谁打死的。只是两个村的里老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句,一条人命就那么被解决了。   她还见过哪家没有男丁,男人死了只剩下孤儿寡母,被宗族决定强行把这家的房子和地让给了同一个姓氏的亲戚,美闻其名为要承继香火。   “郑里正一直视薛氏为大敌,就算我们费了大力气把地买下来,日后若真有人动了心思,他必然会在后面推波助澜。还有你别忘了大房,别忘了阿爷和阿奶。这些人都是长辈,只要我们一日没离开这里,一日还姓薛,就不得不防。   “我知道你想要这块地,才会用了手段,就是想为你扫除后顾之忧。若是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这么做就是了。”话音到了最后,变成了有些委屈的黯然,他的眼神黯淡,像是失了光泽的宝石。   见此,招儿顿时有些慌了:“我不是说你不对,我就是——”她心急地想去安慰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唉,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误会了你,我就是怕你学坏了……”   薛庭儴突然一笑,眼神又亮了起来,里面有一种温润的光芒。看起来有些不谙世事,又有些狡黠:“不过你别怕,等我考中秀才就好了。等我考中秀才,咱们就不需要用这些手段了。”   “狗儿……”   “你误会我了,你要补偿我才是。招儿,我一直想让你亲我一口,你就亲我一口当做补偿吧。”   呃…… 第54章   招儿又在小男人脸上看见那种湿润的眼神,这种眼神最是让她抵挡不了。   可亲一个?   “我知道,你心里其实还是在怪我的。”   “我没有。”   “你有,你要是想证明自己没有,那你亲我一个,我就信你是不怪我了。”   招儿脑子里一片混乱,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她总是忍不住想起他之前所言——   我知道你想要这块地,才会用了手段,就是想为你扫除后顾之忧。若是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这么做就是了。   你别怕,等我考中秀才就好了。   “就只是亲一个?”招儿踟蹰。   薛庭儴很大方地点点头。   “那、那你把眼睛闭上。”   他看了她一眼,听话地把眼睛闭上了。   招儿看着他玉色的脸颊,突然发现小男人的睫毛竟很密很长,又长又翘,怪不得她总觉得他眼睛黝黑黝黑的,像一口看不见底儿的井。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才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对着自己想象的地方印了上去。   殊不知在她闭眼的那一刻,薛庭儴已经睁开眼睛了。就见她模样可爱的闭着眼,粉唇半嘟,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猪崽。   他狡猾地将脸偏了偏,那粉唇刚好印在他薄唇上。招儿觉得有些不对,下意识睁开眼,正好对上他含笑而无辜的眼。   她当即就想退开,却被人环住了腰。他抵着她唇道:“你怎么亲到这里来了?我还没发现招儿你这么坏,竟然想偷吃我的嘴。罢了罢了,你想吃,我就给你吃,不过先说好,我可没有胭脂。”   说完,他便启唇加深了这个吻,招儿根本没有防备,就被人吸住了舌尖儿。   再接下来她脑子成了一片浆糊,后面会反应过来,还是因为薛庭儴的手摸到不该摸的地方。   “你做甚?”   所以力气大就是好,枉费薛庭儴还事先做了防备,可惜他细胳膊细腿儿的,招儿只是微微用力,就将他推了开。不过他有一只手倒是挺固执,依旧罩在那不可言说之地。   招儿瞪着那覆在高耸上细白的指节,脸红得像似火烧。   “狗儿,你学坏了!你是不是跟赵金瑞学的,你怎么能、能……”   她手忙脚乱又去推他,这次是推得远远的。   薛庭儴倒在炕上,一动也不动,指节轻覆在鼻尖,嗅着那沁人心脾的幽香。这边招儿跳下来炕,整理好衣裳后才发现他没动。   想起之前听到咚的一声响,她忙凑上前去看他,人刚俯了过去,就被人使劲一拉倒在对方的身上。   招儿就想发作,哪知听他含含糊糊说:“招儿,我头疼……”   满脸的痛苦之色,眉心紧蹙,招儿当即忘记了一切。   “我摸摸看,疼得厉不厉害?我找人送你去医馆,你等着……”说着,她就想起身,却被人拽着不丢:“不了,就是有些疼,躺一躺就好了。”   “咱家现在又不是没钱,看大夫的钱还是有的,不用省。”   “我真没事,躺一躺就行。要不,你给我揉揉?”   招儿也是急晕了,乡下人哪有撞下头就去找大夫的,都是不管它,只有特别严重才会去找大夫。至于小娃子被撞到头就更简单了,大人都是帮忙揉一揉就算了。   招儿就给他揉,轻轻地揉着。   薛庭儴躺在那里,享受着美人恩,心里别提多畅快了。   他瞅着她认真的模样,招儿就是傻,傻乎乎的,他说啥就是啥。   他也傻,不傻之前甚至梦里的他,会因为招儿把他当小娃子对待,郁结在心,心里始终不能平复。   道理都是一样的,端看人怎么去做了。   “招儿,我还想吃你做的臊子面,要黄花菜加木耳加香菇瘦肉的。”   “好,我等会就去给你做,正好家里都有,现成的。”   “还想吃你做的过油肉,你不知道学馆饭堂里的饭特难吃。你每次给我带的腌菜,小胖子就要吃一大半,轮到我自己却分不到个啥。”   “那我说给你多带些,你还不让!”   “招儿做的腌菜只能我吃,我还想吃到入秋,才不想分给他们。能分给他们一些,我已经很大方了。”   等招儿之后去了灶房,面已经和上了,却半晌都愣在那儿。   她觉得今儿小男人特娇气,也特孩子气,让她想到了以前——那时候娘身子不好,爹忙着四处做木工,二房做饭都是她来着。她也就比灶台高点儿,而小男人比她还矮了两头,才丁点儿大,却总是喜欢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招儿的叫着。   “招儿,我想吃紫桑果了。”   “招儿,我想吃鸡蛋。”   “招儿,俊才哥吃了肉,为啥我没有肉吃。”   她就带着他去掏鸟窝,找鸟蛋吃,记得还捡过一只自己撞晕了的野鸡。那是她第一次烤鸡,虽然收拾得挺干净,却烤得半生不熟,他却吃得很香。   “招儿,真香。”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情形就没有了,幸好现在又回来了。      “每次休沐回学馆的第一天,你就蔫了吧唧的,像只斗败了的鸡。咋了,那个姜武哥又阴魂不散了?”   薛庭儴看了毛八斗一眼,在自己的条案前坐下,从书袋里拿出笔墨纸砚等物,一一摆放好,才将书袋放在案下。   见对方不理自己,毛八斗颇为恼火:“好你个小庭子,要用哥哥的时候,一口一个好哥哥。如今用不着了,好哥哥就成碍眼的鬼了,你这死没良心的。”   每次毛八斗说话,都会从正经变成不正经。   李大田在两人身后噗地笑出声,捅了捅毛八斗的胖腰,才道:“八斗,你又看啥书了?”   还是李大田了解毛八斗,休沐这一日多,毛八斗又去了他平时一有银钱就去的小书摊,刚好逢着那书摊的老板上了新话本,他就买了两本来着。   这会儿时间还早,先生还没来,讲堂里也只零零散散坐了几个学生。毛八斗虽平时不正经惯了,但还是怕给人听见,当即得意地笑了笑小声道:“佛曰不可说。”   “你就算是佛,也是那最胖的弥勒佛。”   “好你李大田,敢说小爷胖。”被扎心的毛八斗跳起来。   两人一阵打闹,薛庭儴无奈地和旁边的陈坚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   正想让两人别玩闹了,这时有几名学生从旁边经过,嗤笑了一声:“就这样的,还敢放言入甲。”   之所以会这么说,还是因为毛八斗。   他一改早先秉性,刻苦勤学,着实让一众人惊掉了下巴。毛八斗之前在学馆里人缘就不错,也有几个朋友,只是因为那次的事后便疏远了。经过这次贺明诬陷之事,也有人主动找他攀谈。   毛八斗心知这些人都是势利鬼,可他也没蠢得故意和人闹僵,偶尔也会闲谈两句,提起苦学之事,自然放言是冲着入甲而去的。这话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便有那一直看不惯他为人处事的学生拿此当做笑谈。   不过敢这般当面嗤笑的,一般都是与几人不怎么对付。   毛八斗就想暴起,却被陈坚给拉住了:“行了,理他做甚。”   薛庭儴懒洋洋地道:“你入甲了,就是狠狠地打了他们的脸。”   两人并没有藏着掩着声音,自然为对面那几个听见。其中一个学生,也就是方才发出嗤笑声的那个人,满脸的不屑:“你们能入甲,除非黄河之水倒流。”   “那要是入了怎么办?”薛庭儴突然道。   “入了?”这人愣了一下,才斩钉绝铁道:“就他这样平时不用心,临时抱佛脚的,真能入甲那是老天瞎了眼。”   “那如果我入了怎么办?”   “跟他对赌,跟他对赌。”旁边有学生起哄。   此人当即道:“你若是能入甲,我输你一两,不,我输你五两银子!”   学馆里虽然学风严谨,但文人之间历来不禁赌一说。当然这赌是指风雅之赌,例如赌个做诗做词做文章什么的,此番对赌学业也算在内,也算是一种激励,就是赌注开的有些大。   这学生名叫李潮,家里也是镇上人,寻常在一众同窗之间出手还算阔绰。不过五两银子对他来说,也是很大的手笔了,而很明显毛八斗在乙班都是垫底儿的,又怎么可能不过三月就能越过众人入甲。   已经有那人品端正的学生出言劝止了,觉得是这李潮是故意坑毛八斗。毛八斗虽平时不着调了些,到底也不是坏人,何必与人赌这么大。   “不是他自己放言要入甲,怎么此时却不敢赌了!”李潮涨红着脸,反驳道。   这边,毛八斗一捏手心:“赌,有什么不敢赌的。我若是不能入甲,我输你五两银子,我若是入了甲,你的银子记得拿来,这里的同窗都可以作证。”   “作证就作证,谁怕你,就怕你没本事来拿我的银子。”   这时外面响了钟,一众学生们当即也不敢多言,各自回条案后坐下。不多时,孟先生就到了,说了几句话后开始讲经义。   中间休息的时候,毛八斗去茅厕,陈坚问薛庭儴:“你是故意的?”   听到这话,薛庭儴笑了笑:“给他紧紧神经,也免得他不当回事。”   四人之中,薛庭儴不用提,陈坚是最刻苦的,而李大田看似不起眼,在经义上的功底却很扎实。   之前薛庭儴便试过三人,对此也十分诧异,十分想不通为何功底扎实的李大田没能入甲。   唯一的解释就是,毛八斗把李大田带坏了,也可能是李大田本身心思就不在上头,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学两年,就回去等着接他阿爷的位置。一个对此根本不上心的人,又怎么可能在其上有所建树。   至于毛八斗,让薛庭儴最复杂的就是毛八斗。   让他来看,毛八斗很聪明,脑子很活,记忆超群。但凡他能将正经心思放在读书上头,考个秀才肯定是没问题的。   经过这些日子三人的带动,他学起来很快,就是一点为人没耐心,容易被转移注意力。这马上还有十多日就要季考了,薛庭儴自然希望他能再上上心。   “你说得有道理,不是关系到切身利害,我想着莫是到了季考那日,他还会不当成回事。”   且不提这些,转眼间就到了季考当日。   到了这一天,学生们都起得特别早。   早饭的伙食特别丰盛,大抵饭堂也知道今天日子不同寻常。   用罢早饭,很多学生都回号舍偷空看会儿书,还有的则是边在园子里散步,边摇头晃脑的墨背着什么。   钟声响了,都去了讲堂。   检查笔墨可是够,竹筒里的清水可是充足。还有的学生沉不住气,一大早已经跑了几趟茅厕了,这刚坐下又想去,便急急忙忙捂着肚子跑了出去。正好撞见孟先生,与之告了假,便以飞奔的速度跑向茅厕。   孟先生今日没拿书,而是抱着两摞厚厚的卷子纸。   站定后,他便将卷子给了头排的学生,让他们拿下去一人发上一张。等卷子纸发完,那名上茅厕的学生也回来了,孟先生这才道:“开始吧。半个时辰为限,过时不候。”   早在卷子发下来时,薛庭儴已经看过上面的内容。   这卷子是学馆里私刻而得,纸质和刻工十分差,上面的油墨还没干透,一摸就是一手黑。也是清远学馆太穷,只能刻出这种质量的卷子。   重点不是卷子,而是卷子上的题。   这次季考有帖经题四十道,墨义题十道,共计五十道题。   所谓帖经,始于唐朝,就是把要考的经空上几字或者几句,令考生填补。而墨义就是给一段话解释经义,最好是一字不漏的能将集注上的注疏原样默下。   由于乙班的学生都还没学做八股文,所以八股文是不考的。而帖经和墨义都是字面上的学问,只要熟读《四书五经》和《朱子集注》就能做得不差,唯一难得大概就是题有些多。   半个时辰,五十道题,一个不慎就是时间到了,题还没做完的结果。   薛庭儴抬头望了一下,很多学生似乎对这季考并不陌生,拿到卷子就开始做上了。他执笔在早已磨好的墨里蘸了蘸,便开始写了起来。   第一道帖经题便是出自《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后面的却是空下的,需要考生填补。   薛庭儴迅速写下——“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其实这些帖经题并不难,难得是一字不能错。但凡错漏一字,这道题就都算错了。薛庭儴经过这些日子的苦学和抄书,对《四书五经》和《朱子集注》,可以称之为倒背如流。   尤其他梦里学过很多遍,现实中的自己只用多巩固几遍,就有事半功倍之效。这也是为何陈坚等人很好奇,明明见薛庭儴平时没怎么学,都是以抄书居多,为何无论几人如何出题,都难不倒他。   薛庭儴很快就一口气写完四十道帖经题,他搁笔休息,抬头看了看四周,大多数人都是埋头狂书。他拿出另外一只空竹筒喝了些水,将竹筒盖好,方又开始继续做剩下的墨义题。   墨义题都是小题,所以看起来很多,其实做起来很快。   薛庭儴做完后,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无错漏,便拿出竹筒在一只被当做笔洗的碗里洗起笔来。   他这行径就有些突兀了,要知道三十多名学生几乎所有人都埋头做题,唯独他姿态悠闲,这一看就是题做完了。   坐在上首处的孟先生目光一凝,在薛庭儴身上打了个转。   又去看沙漏,时间刚过半。   做为主持这次季考之人,孟先生自然知道季考难在何处。题太多,而时间太少,每次季考都有很多学生写不完所有题。写不完自然不作数,也就相同于无缘于甲等了。   可这薛庭儴却是提前这么早写完,他到底成竹在胸,还是不会做上面的题,索性自暴自弃了。   孟先生对薛庭儴还算熟知,入馆之时馆主便打过招呼,让他多注意这名学生。寻常他观此人,表现并不拔尖,甚至可以说默默无闻。尤其此人在入馆之前,不过只是在乡间私塾学过几年,连经义都不会解。   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孟先生启唇道:“若是做完,可提前交卷。”   声音在静谧的讲堂中突然响起,大部分学生都如梦初醒般抬起头,茫然地四处望了望。直到有一人站起,他们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做完了。   怎么可能!低头看看自己卷子上剩下的题,讶异声都压在嗓子里,若不是此乃季考,不得大声喧哗,大抵已经有很多人都叫出声了。   薛庭儴提起书袋,将卷子恭恭敬敬交给孟先生。   孟先生低头看了一眼,又去看他,点了点头。   薛庭儴这才出了去。 第55章   见到这一幕,许多考生都大受打击。   他们之前也存着和孟先生同样的想法,可见孟先生点头,便知晓对方的卷子肯定是做完了,且卷面整洁,才会是这种反应。   当即有很多人都开始莫名焦躁起来,或是奋笔疾书,或是连连看看沙漏,在此就不一一列举。   忽然,听得一声低呼,似是某个考生因心神大乱写错了题。他望着卷子呆若木鸡,满脸死灰。   季考是不提供草稿纸的,学生们也不允许自备。也就是说甭管好与否,横竖就这么一张卷子。而先生评卷时,规矩极严,有涂改墨点,一处即为一错。且帖经题留下的空白就那么一点儿,错漏超过两处以上,这道题就不用写了。   因为也没空可填。   共计五十道题,顶多也就允许错一道,超过两道哪怕考的不差,也将无缘于甲等。而很明显此人错得不轻,才会如此失态。   自是有人疑惑只是一群连童生试都没过的学子,为何评卷制度会如此严苛。其实清远学馆也是有意在培养学生们卷面上及考试时间上的把控。   一旦上了考场,考卷是决不允许有墨点和涂改的,哪怕你文章做得再好,卷面不够整洁,也是一个不取的下场。而现在不过只考帖经和墨义,这种只靠死记硬背还不能做完,等完全靠自己做文章,再多的时间也不够用。   因为这种低呼,又牵动许多学生的心神,有的刻意放慢了速度,还有的则是越发谨慎。其实考场上考的不光是学生们的在经义上的功底,也考的是心智。   若说唯一没受到影响的学生,除了几个考过多次沉稳老练的学生,大抵也只有毛八斗三人了。   这些日子,他们每当背书疲乏之时,就会互相出题,模拟小考。同样的题目,薛庭儴总是做得比人快,也比人好,他们早已习惯他的妖孽了。   所以当看见薛庭儴第一个出考场,三人并不惊讶,毛八斗暗暗笑骂了一句,李大田是摇头,陈坚却是埋下头,更加认真的做自己的卷子。   一场季考,几人欢喜几人愁,可不管如何也只有等评卷出来后才见真章。   一般按规矩是次日发榜,是时将会张贴在讲堂外的柱子上。大抵是都惦着自己的成绩,今日的学馆格外安静。其实到这个时候,已经有很多人都清楚自己的成绩了,因为考完后便有许多学生回去拿书对照。   这些字面上的考题,很容易就能对照出来。即使有些错漏,也都是极少数的,大约的成绩是能估算出来的。   李潮格外得意,用午饭的时候,刻意同几名与他要好的学生,从薛庭儴等人面前走过。   言谈之间意气奋发,俨然一副要入甲的模样。   都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有时若非必要,薛庭儴真不愿和这些同窗们计较。可见到此人模样,也颇有几分忍俊不住。即使这李潮能入甲,又怎么就确定毛八斗入不了甲?要知道他们对赌的可是毛八斗能不能入甲。   而毛八斗历来是个沉不住气的,考完后就把三人拉回号舍,自吹自擂说自己这次定能入甲。   他不用翻书对照就知道,因为今日考的题,不是他曾经抄过的,就是几人互考之时写过的,所以毛八斗是成竹在胸啊。   不过他损,出了号舍就装得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也不怪李潮会如此表现,大抵也是料定了毛八斗稳输。   闲话少叙,很快到了第二日,去上早课之时,就有学生时不时探首看外面动静。早课是学生们自己理书,孟先生没有来,估计等他出现时就是发榜了。   就这么翘首以盼,见孟先生远远走来,讲堂里顿时骚动了。   有斋夫正拿着一张红纸往柱子上张贴,孟先生走了进来,目光在下面扫视一番。期间在某处停留了一瞬,因为不显,倒也没有人看出来。   似乎能理解学生们的心情,他抚了抚胡须道:“都去看看吧。”   靠着门边坐着的学生当即奔了出去,那速度比兔子还快。这行举像打开了闸门,所有学生都出去了,边往外跑边对着孟先生嘿嘿直笑,似乎也知道这样有些失仪。   红榜前围了一圈人,拢共就这么大点地方,也就只有站在前面的能看清楚,后面的人即使垫高脚尖,也只能看到前面的后脑勺。   “这次有六人入了甲。”有人惊呼。   之所以会如此反应,也是出于清远学馆的一个规矩。这入甲并不是指考试成绩甲等,而是指甲等中可以升入甲班的学生。   甲等成绩并不难,一般在学中学过两年的都能拿个甲等,难得是在甲等中也独占鳌头。这个独占鳌头意义就宽泛了,可以是指成绩是拔尖中的佼佼者,也可以是指先生觉得其在经义上的功底,已经可以入甲开始学做文章。   后者且不提,前者必须是考卷一字不错,且卷面可达上品方可。   按惯例,每次季考顶多也就一两人可入甲,最多不会超过三人,万万没想到这一次竟然有六人。   因为这句话,围着四周人下意识就往前挤去。   一时间,你踩了我的脚、他撞了我的头的声音不绝于耳。站在最前面的学生得拼了命才能稳住。不被撞扁在柱子上,那前头的几人忙喊道:“别挤,别挤,我报给你们。”   “薛庭儴、陈坚、李大田、李潮、周全、毛八斗。”   众人哗然,不提李潮和周全,薛庭儴等四人可是一间号舍的,且有三人都是从未得过甲等的老生,而另外一个更是入学馆不过三月之久,这次竟是一个号舍的所有人都入甲了。   还不及众人反应,就有两名斋夫手持着卷子和浆糊走了过来。   “都让开,让出位置。”   这是要把入了甲的学生们的卷子张贴,供其他学生观摩。一来是防止有私取之嫌,二来也是让其他学生观摩后,检讨自己到底是哪儿不如人。   围着四周的学生当即让了开,等斋夫张贴好后,方又涌了上去。   这几名入了甲的学生确实有过人之处,一处未错之余,卷面干净整洁得宛如刻版印制一般。且个个字都写的不错,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都挨着看清楚后,有些学生扼腕感叹,有的学生默默不言。这时有一人的声音响起:“这是那毛八斗的卷子,他的字什么时候写得这么好,莫怕是旁人代笔的吧。”   学馆里的学生在研习四书五经之余,勤练一手好字也是必不可缺少的。因为字就是人的脸面,字如其人,说得不外乎如此。   所以平时学生们都会比较彼此的字,毛八斗的字也不是没人看过,倒也不是说他写得难看,只是绝没有这般好。他以前的卷子很多人都是看过,说他脏都是好的,有好几次上面还印了几个墨手印,曾被孟先生专门点名说过。   这端庄雄秀的字,真是他写的?   还有这卷面,不该是上面墨迹斑斑,最好再印上几个墨手印才是他的风格?!   说话的人正是李潮,入甲的喜悦都没能消除他的震撼和不可置信。   毛八斗入了甲,也就是说他打赌输了,必须输给对方五两银子。要知道家里每月给他的花销也不过才几百文钱,他从哪儿去弄这五两银子!   “李潮,你输了就是输了,没必要胡言乱语诬陷人。昨日大家都在,毛八斗也是在的,找谁给他代笔?”   “可……”   “且你当孟先生耳聋目盲?是不是有人代笔,他老人家会看不出!”李大田连着两句话,将李潮堵得是面红耳赤。   旁边一众学生也纷纷说道:“就是就是,愿赌服输,没必要攀扯别的。”   毛八斗抖着腿,得意地看着李潮又红又白的脸,正想说什么,突然薛庭儴道:“行了,进去吧。”   四人这才相携进了去,其他学生也想起孟先生还在里面,都回了讲堂。   “入了甲的切勿骄傲自满,而未能入的也不可因此气馁。你六人这便去甲班罢,望尔等以后笃学不倦,早日取得功名。”   几人俱是深鞠为礼:“谢谢先生多日以来的教诲。”   孟先生微笑颔首,几人这才各自回到自己的条案前,将东西收拾了收拾,就此离开了这处讲堂。      且不提这里,招儿那头送走了薛庭儴,就迫不及待去了那被自己买下的山头。   既然这小山坡如今成了私有,自然是要立界石的,招儿走到一处,便将界石四周的泥土踩了踩。   界石是刚立下的,说是界石,其实就是一块儿大石头上面用红漆标了记,四周的泥土还松软,自然要给踩实了。   她带着黑子,围着山头转了两圈,才心情激动的回去了。   一路上,脑子里全是对这山头的布设。   招儿打算将上面划为三个部分,一部分种上果树,一部分用来养鸡,剩下的则都用来种菜。那山头上有处泉眼,水源是不缺的,这也是招儿当初看中这地儿的原因所在。   而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四周围上篱笆,这样一来才能防止村里的大人小孩乱入,抑或是种了菜被人给摘走了。上面肯定是要盖房子的,可如今招儿手里没钱,只能暂时先搁下。   想干就干,回去后招儿就跟高升说了,让他在村里帮忙找几个人扎篱笆。东西都是现成的,之前从山上砍下的荆棘就可以做篱笆,如果不够再弄些竹子来就行了。还有就是菜得种上,菜这东西长得快,快一些的话,一个月就能出一茬。如今气候适宜,要不了多久就能摘出去卖了。   这种菜也需要人,种自家菜地,家里的妇人随便就干了。可这么大的地方都要种菜,就得请人。   招儿和高升商量过,高升将此事揽下,反正他在家里也受气,还不如随便搭间草屋子就在那山坡上住下,没事的时候打理菜,也能帮着看地方。   不过人还得请,毕竟高升如今主要忙的是外面,这种菜的事也就只能帮着搭把手。   可到底请谁呢?   高升举荐了一个打小和他一起长大,名叫刘胜的后生。   这刘家也是余庆村的杂姓人家,家境还不如高家,而刘胜这人老实,也干不了帮忙送菜和与人打交道的活儿,高升一直发愁怎么才能帮到他,这不就有活儿干了。   既能帮着种菜,还不耽误自家地里的事,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招儿还想到一个人,就是三叔薛青柏。   薛青柏为人老实憨厚,干活也认真卖力,把种菜的事交给他,招儿并不担心会出什么岔子。尤其二房一直带着四房做生意,把三房撇开了总是不好,最近周氏总是欲言又止地看自己,招儿心里也有数,如此一来倒是齐全了。      商定后,招儿便去找薛青柏。   将事情与他说了说,薛青柏倒也没推辞,答应下来。   因为处在最起步的阶段,招儿也没办法给他开多少工钱,暂定的是一个月一两银子。以后视情况再加,而招儿算是把这山头的活儿都交给薛青柏了,那刘胜也归他管着。   接着便是连忙了好几天,高升等人都忙着在外面送菜,招儿则留下来帮忙看着扎篱笆和菜之事。   等篱笆扎好,菜也种的差不多了。因为人手不够,招儿这几日也亲自下地干活了,所以等薛庭儴从学里回来,没在家里看见招儿,还是听了孙氏说,他才知道招儿在山上。   他将书袋和带回的杂物放进屋里,便关门上了山。   如今这小山头可真是大变样,临着山脚被围上一人多高的篱笆,薛庭儴顺着一道豁口走进去,沿路就见坡地被垒成一块块,田垄整整齐齐的,一看就是种了菜。   沿着小路一路往里走,远远的就听见了人声。   薛庭儴再往前走,就看见一处空地上围了几个人。   薛青柏、周氏、高升、姜武,招儿都在,另还有几个村里的后生,大家都是面带笑容的看着那间土胚墙茅草顶的屋子。   招儿道:“升子,没发现你盖房子的手艺这么好,这才一天里面就能住人了。”   屋子并不大,只有一间的模样,可一天能把房子盖好,也足够让人诧异了。首先这土胚就不好弄,需得用上好的黄泥搅拌了剁碎的茅草打胚,土胚得晒干晒透了,然后往上面抹泥,抹了泥晒干,如是这般几次,土胚才能用。   等用糯米浆子粘合成土胚墙,以后还得往上面抹泥,多抹几道才牢固,是时住个几年不成问题。高升也是管村里人买了土胚,才能这么快就把房子给盖起了。   高升哈哈一笑:“这不是帮忙的人多,大伙儿都给帮了手。强子你们晚上别走了,待会儿我去村里弄些菜,咱晚上就在这儿开火。”   旁边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道:“你这孩子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里啥都没有怎么开火?”   “娘你就别操心这了,铁锅我买了,待会儿去村里弄些菜来,至于米面佐料啥的,我拿钱管人先买一些,等明儿我就去镇上把锅碗瓢盆都给置办上。”   这瘦弱的妇人摇了摇头,却是面上含笑,笑着又抹起眼泪来。   招儿忙劝道:“这么好的日子,高婶你难过啥,如今升子房子有了,攒两年钱再盖间大屋子,到时候娶个媳妇,房子媳妇都有了。”   “好好好,高婶不难过。”高婶用衣角擦着眼泪笑道。   这时,周氏突然道:“庭子回来了?”   众人皆往背后看去,就见不远处一名少年正缓缓而来。   正值夕阳日落,漫天都是彩霞,淡红色的光照耀在他那一身青袍上,又有一阵微风吹来,袍角和衣袖轻轻翻飞,平添了一股出尘之气。尤其少年长相俊秀,眉宇间满是从容不迫,乍一看去,让所有人都不禁愣住了。   “庭子长得越来越好了。”是周氏的感叹上。   这声感叹打破了寂静,招儿几个快步上前,跑到那少年面前,满脸懊恼:“我都忘了你明天休沐,你是咋回来的?”   “坐牛车。”   “那牛车又慢又颠,累不累?没说在家里歇一会儿,怎么跑到山上来了。”   少女围着少年团团打转,说不尽关心和体贴,尤其是少女脸上那担忧之色,俨然是一副小妻子担心自家小男人的模样。   姜武目光当即一黯,出声道:“也怪我,我也忘了这茬,跟你姐忙忘了,应该去镇上接你的。”他声音高昂,言语之中是不忌讳的亲近,不过大家都知道薛姜两家的交情,倒也都没多想。   只有薛庭儴隐隐听出了挑衅,他目光沉了沉,含笑看着招儿:“招儿,我跟你说件好事。”   “啥好事?”   “我入甲了。”   “真的?”见他点了点头,招儿脸上的喜色才溢了出来,她原地转了一圈:“哎呀,这可是真是大好事,咱庭儿就是比别人强,这刚进学没几天就入甲了。”   别人可不像招儿知道清远学馆的规矩,但一见她这样,都知道是大喜事大好事,纷纷上前贺喜。   招儿道:“好好好,今儿都别回去了,咱就在这儿开火,就当给庭儿升子都贺一贺。升子还买啥酒菜啊,方才就想跟你说,家里什么都有,肉也是昨儿才买的,米面就更不用说。一会儿你去村里借两张桌子,再借些碗筷和凳子,我和婶子来做饭。”   “这下可有机会尝尝招儿姐的手艺了。”几个后生乐道,忙不迭就去借桌椅碗筷了。招儿也回去拿米面菜肉。   这么多人搭手,很快所有一切都弄停当了。   因为灶还没来得及砌,高升就在门口随意垒了个土灶先用着。那边大家都围坐在一起说话,这边招儿和高婶、周氏已经忙上了。   锅里炖着鸡,已经焖了有一会儿功夫了。招儿掀开锅盖,阵阵带着香气的白烟就飘散出来。那边围坐着的人们虽都还说着话,但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还有的甚至已经咽起了口水。   “都说招儿姐手艺好,咱都没吃过。”一个小圆脸的后生道。   这一伙儿年轻后生中,大抵也就只有高升有这个福气尝过。   高升哈哈大笑着:“待会儿你就能尝尝了。”   这边,招儿用勺子舀一小块儿鸡肉,用手捻起吹了吹,往薛庭儴嘴里喂:“快尝尝熟了没?”   其实以招儿的手艺,哪里还用人尝,不过是长久以来的习惯罢了。以前在薛家吃大锅饭,因为要供薛青山读书,家里伙食并不好,所以赵氏把肉和鸡蛋之类的荤菜看得特紧。   每次逢上招儿做饭,她就这么干,就是为了让薛庭儴多吃一口肉,而旁人无话可说。   这边两人一个喂,一个食,都没觉得有什么。那边的人可就不这么觉得了,一个有点胖胖的后生感叹道:“俺庭儴叔和招儿姐感情可真好!”   这后生也姓薛,按辈分是薛庭儴侄儿辈的,所以明明比薛庭儴还大两岁,还要叫薛庭儴叔。   有人笑着跟他打趣:“还叫招儿姐,要叫招儿婶子才是,辈分都被你这小子弄混了。改明儿当着你爹这么叫,你爹非揍死你小子不可。”   “这不还没成亲嘛。”薛湖委屈说。   “没成亲也是婶儿,明年你就要老老实实叫婶儿,到时候我让招儿姐给你包个大红封。”   高升这明摆着就是打趣薛湖,众人俱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唯独姜武有些沉默。高升看了他一眼,心中叹了一声。   又去看那边,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衬得灶膛里的火苗格外耀眼。少年正说着什么,少女满脸带笑,两人低语几声,对视而笑。   不同于别人,高升打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伙伴们多,所以知道的事也比别人多。   招儿是余庆村一众后生口中公认的村花,长得好,性格好,人也勤快。虽然有些难惹,有些泼辣,但招儿也是对事不对人,不惹到她头上,她向来都是笑眯眯的。所以她有些行举明明离经叛道,但在村里的人缘好,老的少的都喜欢她。   高升那些一起长大的发小,十个有八个都对招儿有意,可都是光有意没下文,都知道招儿姐早就被人定下了,没人敢插进去,也不敢插。   乡下人都有这种认知,童养媳就是别人家的媳妇,虽然没办酒,但也是对方家的媳妇。想别人媳妇,那是要让人唾骂戳脊梁骨的,高升也是才知道姜武哥竟然对招儿姐有意。   都是一起长大的,高升不敢说什么,这事但凡一戳破,别说招儿难以自处,跟姜武也做不成朋友了。他只希望姜武自己能想明白,能放下就放下吧。   例如他。   “好了好了,吃饭。你们,都别坐着了,来端菜。”招儿用大炒勺敲了敲铁锅,扭头说道。   这‘你们’是说那几个后生的,几个猴崽子俱是嘿嘿一笑,忙都凑了过去。 第56章   菜很丰盛。   样数虽然不多,但分量都是足足的。一盆小鸡炖蘑菇,一盆清炒叶菜,一盆过油肉,还有一盆干烧豆腐和豆腐蛋花汤,足够这么些人吃了。   主食则是二米饭,高粱米搀着大米做的,上面还焖了一些红薯。掀开锅盖,米饭的香气配着红薯的甜香就扑鼻而来,让人忍不住陶醉其中。   红薯是去年窖里藏的,打了霜就放进地窖,能放大半年都不坏。吃起来也香甜,不管是焖也好,还是用来烤,那流着的橘红色糖浆看起来就喜人。   招儿捡了最大的一块儿,搁在薛庭儴的碗里。   他从小就爱吃这口,每年招儿就要往地窖里藏不少红薯,做饭煮粥时给他放上几块儿。   “快吃,趁热乎着。他们喝酒,你又不喝,多吃些。”招儿道。   薛湖笑眯眯地打趣:“招儿姐,庭儴叔不喝,你总得代代,哪有一家人都不喝酒的,咋说也要出一个人。”   招儿顺势看去,还真是如此。例如来了两个人的三房两口子,周氏不喝,三叔就要喝。孙氏也来了,带着毛蛋和薛桃儿、栓子,在另外一张桌上,薛青槐则留在这桌上喝酒。高婶也在那桌。   她一点都不含糊地笑着道:“那我们不喝酒的换个地方去,可不能打搅了你们的酒兴。不过不是我说,你们明儿都还要干活,今晚少喝点儿,免得到时候起不来。”   “瞧瞧,招儿姐像不像大地主,刻薄我们这些做长工的。”名叫薛强的强子,嘻嘻笑着插嘴。   闻言,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你可不能走,虽今儿是升子哥大喜,但也是庭儴叔大喜。你俩都走了,咱们可成不了席。”   姜武出来打圆场:“招儿是姑娘家,不喝就不喝吧,庭儴也不小了,不会喝酒可不成,咱村里可没有不会喝酒的男人。”   一提这男人两字,排排坐的几个少年俱都挺起胸脯,一副我们都是男人的模样。   这倒是实话,余庆村地处西北,天气寒冷,所以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能喝两盅。不为其他,单就御寒一事,大冬天闷上一口酒,热气儿就打心口里冒开了,浑身都是劲儿。   这地方产高粱,高粱酒也是出了名的好的,农家人自己酿酒自己喝,哪家每年收了粮食不酿几坛子酒的。而这些村里的男娃,更是打小就被爹抱在膝盖上,用蘸了酒筷子甜嘴,所以酒量都不错。   就如同姜武所言,村里不会喝酒的男娃子几乎没有,也就薛庭儴是个例外。不过他是因为从小体弱,才不会喝酒的。   “来来来,我给你斟一些,多少喝点儿,也能把酒量练起来。”姜武斟了一碗酒,搁在薛庭儴面前。   男人们一提酒就兴奋,几个少年也在旁边起哄:“姜武哥说的对,多少喝点儿。”   “现在不喝,明儿你娶招儿姐的时候,新郎不会喝酒可不成。”   “他可不会喝酒,你们别闹他。”招儿忙挡道,端起酒碗要拿开,哪知却被姜武给挡住了。   姜武笑眯眯的:“这事招儿你可不能插嘴,这可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   “对,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招儿姐,你就别管着了。”   高升在一旁只想捂脸,这些添乱的人,不懂事还要瞎搀和。   薛庭儴看着姜武望过来的眼,将招儿拉坐下:“不过就是些酒,没事。”   “瞧瞧庭子都这么说了!”   招儿只能坐了下来。   “那,庭子,哥敬你一个?”姜武端着自己的酒碗,往前一伸。   薛庭儴不避不让,站起来,同样端起酒碗:“姜武哥客气了,应该是我敬你才是,招儿之前一个人做生意的时候,可多亏你的帮忙。于情于理,都该我敬你才是。”   一个男人,一个少年,再次以面对面的形式对峙。   不过比起上次,这次可要锋芒毕露得多,连一旁的人都听出了些意有所指,却是一时想不透,只感觉这两人之间有机锋。   姜武哈哈一笑:“那我先干为敬。”说着,他就咕噜咕噜将一碗酒喝完了,并空碗对薛庭儴晃了晃。   这算是酒桌上的规矩吧,别人敬酒,对方喝完,被敬的自然也要喝完,不然就是瞧不起对方,不给脸。而姜武把空碗对薛庭儴展示,更是加重了这层意思。   薛庭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二话没说就把一碗酒给喝完了。   “狗儿!”招儿下意识道。   薛庭儴抹了一把嘴角旁的酒渍,搁下酒碗:“我没事!”   “好酒量!”姜武竖起大拇指赞道,拎起酒坛子又给他斟了一碗。   “不能再喝了。”   招儿有些担忧地看着小男人泛红的脸,大抵这是他第一次喝酒,所以上脸很快,几乎是前脚酒进肚,脸就通红一片了。在火光下看起来,极为吓人。   姜武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怎么就不能再喝了?招儿,你可别小瞧了庭子。”他又对薛庭儴说:“方才你敬我,这次算我敬你,吃口菜再喝,免得你受不住。”   话都说成这样了,薛庭儴自然把酒给干了,才坐下来。   “快吃两口菜压一压。”招儿忙给他碗里夹了几筷子菜。   可惜这边菜刚进口,那边就有人敬酒来了。   不是姜武,是那几个后生之一。   “庭子我敬你,第一次和读书人喝酒,我先干为敬。”咕噜咕噜一碗酒喝完。   已经有好事之人将薛庭儴碗里斟满了,他只能端起又喝一碗。   有了这种开头,自然也少不了其他人,乡下的酒桌上就是这种规矩,要么不喝,要么方方面面都得俱全。虽是中间都有停歇,可薛庭儴还是下肚了不少酒。   到最后,他也不让人再敬自己,而是主动和其他未喝之人敬酒。轮到薛青槐时,薛青槐有些担忧地看了侄子一眼:“四叔这儿就算了,你先吃些饭。”   再是薛青柏,他也说略过自己。终于一圈儿都喝完了,薛庭儴方坐下吃饭。看他言行举止,似乎并没有醉的迹象,就是脸有些红,眼睛也亮得惊人。   众人又是一阵夸赞,说他酒量好,像他爹。当年薛青松在村里的酒量,可是数一数二的好。   招儿僵硬地笑道:“好了好了,都不准再找他喝了。他这还是第一次喝酒,喝得太多可不行。”   一众后生俱都是嘻嘻哈哈,这才将目标转移了他人。期间姜武倒是又站起来想找薛庭儴喝酒,却被高升给挡下了。   “姜武哥想喝,找我喝就是。意思下差不多就行了,再喝下去,招儿姐等会儿发起火来,我可是拦不住。”   高升笑眯眯的,看似在说笑,姜武却听清楚里面的别有含义,这才顺水推舟和高升喝了起来。   因为喝酒,所以这顿饭吃得很慢,等收场时天已经全黑了。   大家合伙儿将东西收拾收拾,几个后生扛着借来的桌椅板凳,由一个人撑着火把照亮,一群人往村里走去。   “庭子,没事吧?”姜武走上来道:“要不要我搀你?”   “不用。”薛庭儴推开招儿要扶他的手,站得稳稳当当的。   招儿皱着眉,才抬头看向姜武:“姜武哥,我搀他就是,你别管。”   姜武讪笑一下,收回自己的手:“那你们路上慢些。”   直到等姜武转过身,招儿才低声问道:“你真没事?哪儿不舒服跟姐说。”   “我真没事,咱们先回去。”   “怎么可能没事……”   听着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姜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恨不得这一场酒能把自己喝醉了。      因为还有三房四房两家人一同回去,所以也没用人送。   到了家,薛青槐道:“招儿,我看庭子喝了不少酒,早点歇下,有啥事叫一声。”   “嗯,四叔我知道了。”   招儿将屋门拉开,拉着站在一旁出奇安静的薛庭儴进门。她心里惦着,见他还能站稳当,就忙去把灯给点了,扭头见他还是站在哪儿。   “你咋了?是不是心里头不舒服?要实在不舒服,就吐出来。”   他还是站着不动,招儿去拉他,他哇的一口,就吐了出来。吐了一地秽物,夹杂着刺鼻的酒气,边吐边干呕着。   招儿只能扶着让他吐,一面道:“吐吧,吐干净了就好。”   等他不吐了,招儿才扶着他去了炕上歪着,正想去打水给他洗洗。周氏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我听见庭子吐了,快给他洗一洗。锅里还烧着热水,等会儿给他泡一碗浓茶喝几口解酒。”   “谢谢三婶了。”   “谢啥。”周氏说着,将水盆子放下,又去拿笤帚撮箕去扫那秽物。   招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薛庭儴的外衫和鞋给脱了,又给他擦了头脸和手脚,将他搬放在炕上。扭头她从柜子里翻出茶叶,拿着去了灶房,泡了一碗泛着苦味的浓茶端回来。   “快来喝一些。”   薛庭儴让她搀着喝了几口,复又在炕上躺下了。此时周氏也清理完那一滩秽物,对招儿道:“他这半夜里估计还要吐,我等会去把灶上焖着粥,要是饿了也能吃一些。”   这时,孙氏也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碗。   “来来来,这玩意儿解酒好,你四叔平时喝多了,含一颗压在舌头上,比啥都强。”   小碗里装着几颗酸梅,一看就是自家腌的,离很远就能闻出一股冲鼻子的酸味儿。   “里面没核,也不怕他会噎着。是我娘家那边的土方子,解酒特别好。”   “谢谢三婶四婶了,瞧把你们麻烦的。”   “麻烦啥,弄完了你也早点歇下,有事叫一声就成。”   送走了周氏和孙氏,招儿回头看小男人,发现他双目紧闭,似乎已经睡着了。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水盆里的脏水端去倒了,去灶房里打了一盆热水回来梳洗。   忙了这么半天,她出了一身热汗,再加上之前做饭,弄了一身油烟,招儿打算擦一擦身。   本来按习惯,她该是去后面菜地里的浴间。可小男人大醉,她也不敢走远了,想着他已经睡着了,招儿也没有避讳什么,便将衣裳脱下,背着身在脸盆前擦洗。   她只穿了一条薄薄的亵裤,上身是件肚兜,露出紧致光滑的后背和纤细但结实的腰身来。   招儿爱洁,若不是这会儿不允许,她该是洗个澡,所以擦洗的格外认真。等她将上身头脸都擦洗干净,正准备换盆热水,却发现炕上那人不知何时换了姿势,竟成了侧卧,而眼睛是睁开的。   她下意识拿起旁边的里衫挡住,问:“你啥时候醒的?”   炕上的人也不说话,眼睛直愣愣的,忽而又翻了个身,变成了面朝里。招儿这才松了口气,想着小男人是喝醉了,这会儿估计是晕乎的。到底有些局促,她也不洗了,而是拿了热帕子去帘子后面,随便又擦了擦,便赶忙换上干净的衣裳。   一番弄罢,她开门把脏水倒了,现在天气热了,黑子也不愿睡在屋里,招儿就没管它,将房门栓上。   本来打算熄了灯,想着他半夜莫怕是还要吐一场,便只是将灯芯拨了拨,只留了一些在外头。屋里的灯光变得极暗,招儿这才上了炕。   她凑上去看他,他眼睛又闭上了,身上有些烫,但并不是太严重。招儿正打算收回手,忽然被人一把给抱住,那闭着眼的小男人嘴里咕哝了几句什么。   “你说啥?”   细细地去听,才听清楚他在说,招儿,我难受。   “难受你还喝!拉都拉不住。”招儿笑骂。   他又咕哝了一句,招儿凑近了听,才知道说什么。   “姜武哥说是男人就要喝酒,我是你男人……我可不能输给他……”   听完后,招儿愣住了,半晌才目光复杂地去看他,又伸手摸了摸小男人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粉红的脸。   “是不是男人由我说,又不是让他说。”她低声喃喃了一句。   薛庭儴也没接腔,似是醉得不轻,嘴里喊着难受,紧紧拽着招儿。招儿去给他揉胸口,他翻了个身,就把招儿拉进被窝里。   再之后就不见动静了,招儿想从他怀里退出来,却试了几下都没成,只能任他这样。过了一会儿,她迷迷糊糊也睡着了。   等再次醒来时,是被一阵动静吵醒的。   招儿也不知道现在到底什么时候了,屋里的灯也熄了,而她被一个人半压在身下。这人格外不老实,一面嘴里无声地嚷着难受,一面在她身上揉来蹭去,翻来覆去。   “招儿,我难受……”   “你哪儿难受?我给你弄些粥来喝好不好?”   他也不接腔,眼睛紧紧闭着,就是拿头脸在她身上磨来蹭去。   “你到底哪儿难受?”   “咋身上这么烫?”   招儿正要坐起来,却又被他给拉了下来。   “招儿,我难受。”   “哪儿难受?”   “这里这里……”他嘴里喃喃低语,拉着她的手去覆上了某处。   隔着布料,招儿也能感觉到上面的滚烫,又硬又烫。她根本没反应过来这是啥玩意,直到他下意识地在她手心里来回摩挲起来,她在脑子里想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什么。   怎么会这么大!还这么硬!   招儿是用一种近乎惊骇的心情,在脑子里极为缓慢地想着。此时的她,脑子里成了一片浆糊,不知为何竟想起黑子有年发情时候的模样……   每年到了春夏之交的时候,黑子就格外骚动。看它平时一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模样,对村里的狗都不怎么搭理。可到了这时候,它似乎知道村里所有母狗的所在处。   这时候招儿就极少能在家里看见黑子了,它总是能出去很久才回来。招儿疑惑不解,有一次就专门趁黑子出去的时候跟在后面,就看见许多匪夷所思平时在黑子身上看不见的情形。   例如,黑子是很执着的,他看中了一条黄色大狗。而对方家的主人似乎并不想狗生崽儿,就把自家的狗关在院子里。它可以蹲在别人家门口很久,一直等到对方出来。若实在等不到,它就围着院子各种找可以进去的洞,总要进去了成其好事。   还例如……   招儿的脸红成了一片,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些,难道小男人这是发情了?她在心里算算日子,黑子差不多也到了发情的时候,可没听说人也会发情!   不知怎么,她又想起还小的时候,她和小男人睡里屋,而薛青松和裘氏睡外屋,有几次半夜她被吵醒的动静……   男人的低吼,女人痛苦的低吟,交织出一副十分模糊的图象。   她起先以为是爹打娘了,第二天还问了娘,哪知娘白皙的脸通红成一片,还小声斥她以后不准再问这事,说姑娘家是不能问这事的。   思绪拉了回来,掌心里更热了,似乎也膨胀了许多。小男人似乎掌握到一种规律,而这种规律似乎让他很舒服,他总算不嚷着难受了。   可这会儿招儿却难受了起来,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四处涨呼呼的,又热又胀,像里面包裹着奔腾的岩浆……   薛庭儴又睡着了,招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小心翼翼将他的手脚拉开,坐了起来,愣了好一会儿,才仿佛如梦初醒般下了炕。   盆里的水早就凉了,四处静悄悄的,招儿将手浸在盆子泡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搓着,搓了好多下,还去拿了胰子搓洗,才让其上的温度褪下。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会儿手不烫了,脸上的温度却没褪下。   招儿站了很久,直到夜里的凉意冻得她不禁打起啰嗦,才匆匆上了炕。却是离那边那个人远远的,一夜无话。   次日,薛庭儴醒来没见着招儿,问过之后才知道她去镇上了。   而薛庭儴换下的那条亵裤,招儿是隔了很多日以后,才拿去洗的。 第57章   学馆有书斋,只对入了甲的学生开放。   书斋并不大,上下两层的小楼,里面的藏书却是清远学馆自开馆以来所有的藏书。这些书对那些大书院来说不值一提,但对湖阳乡这种地方来说,却是极为难得的。   清远学馆能在如此劣势下,依旧有学生上门求学,除了有慕馆主林邈之名而来,更多的则是为了这书斋里的藏书。   古代书籍,分为经史子集四大部,在朱子之前,儒家学者都是以阅读六经等经部之书作为治学根本,其次才是史、子、集其他三部。到了朱子,将读经的顺序做了调整,先读四书五经,才是其他。   而清远学馆也是按照这个步骤,在学生熟读四书五经入了甲后,就可开始一边学着做文章,一边研读其他诸经了。   当然书斋里也不光只有这些书,还有一些让读书人爱之如宝的文府和题库。   所谓文府题库,便是一些历代经典的应试范文。例如《大题三万选》、《大题文府》、《小题文府》、《四书备旨》等,皆为当下读书人科举应试必备范文。这些文府里会依四书分四个不同类种,其下又分大题小题,且每个命题都会收入不同的范文。   “就是这些了!”毛八斗摸着手里的书,有些兴奋的道。   不光是他,陈坚和李大田也是如此。   对于一个还不懂如何做八股文的学生来说,有这些范文用来研习模拟,可以让他们少走许多弯路。所以毛八斗在打听清楚情况后,便忙不迭地拉着三人来了。   “不枉我深入敌内,出卖色相,趋炎附势,还花了不少银钱。”   提起这件事,还要说到之前。   若说乙班的学生都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猫晚,那么入了甲的学生真可谓是到了人间仙境。   虽然每天也是有早晚两课,但先生并不一定会来,而学生也并不一定拘泥于要在讲堂之中,而是可以在学馆中随意活动。先生授书时间也大幅度减少,更多则是倾向让学生们自学。   没有人拘着管着,初入甲班的几人不免有些懈怠了。尤其是毛八斗,成天无所事事,竟又有故态复萌之像。   这种情况直到几人进入甲班的第一个旬考,考的是做一篇八股文,题目由馆主所出。   几人惨遭第一次滑铁卢,除了薛庭儴,其他三人做出的文章简直不知所谓,惨不忍睹。   事后,所有入甲学生的文章都被张贴了出来,供大家互相研习,取长补短。其中作为最末的三人的文章,引来许多人的嗤笑,笑他们满腹草包,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入甲。   三人灰头土脸,狼狈至极,连带薛庭儴也被嘲笑不过尔尔。   其实几人也有些冤枉,一来他们并不知会有旬考一说,二来也是刚学会做文章,能做出一篇来,已经极为不容易了。   薛庭儴倒也想过要不要教教他们,可他不想惹人怀疑,另外也是他虽做了那一场梦,但那梦里对这些具体的记忆却是极为模糊的。不过有着之前的经验,他知道自己只需用心苦读,这些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总有一日会被挖掘出来,而到了那个时候,他将会受益无穷。   且不提这些,毛八斗在被人嘲笑后颇为不忿,可扭头就见他行迹诡异了起来,又过了几日他突然说找到了做文章的好法子,并拉着三人来了书斋,没想到这法子竟是这些文府题库。   薛庭儴翻了翻手里书册,笑着摇头将书插放回去。   “庭儴为何是这种表现?”见薛庭儴如此,陈坚好奇问道。   “没什么,其实这书的作用并不大。”顿了一下,他又道:“不过可以看看,学习学习也好。”   众人不懂他为何会如此说,不过倒也没多想。   这一套文府有四十多卷,可学生每次所借之书却不能超过两本,于是四人便各择了两本自己喜欢的,在书斋门口找了斋夫登记,便将书借走了。之后回去后悉心研习,这里暂且不表。   十日转眼即逝,又到了休沐的时间。   这次来接薛庭儴回去的是高升,招儿并没有来。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明日便是薛翠娥成亲之日,招儿被正房那边抓着在家中干活。   薛庭儴这才恍然大悟,忙下车回学馆向先生告假。如今教授甲班的除了馆主林邈,还另有一名姓莫的先生,薛庭儴去斋舍没有找到莫先生,只能去找馆主。   听完薛庭儴的表述,林邈并没有多问,便准了他两日假。   临走之时,林邈对他说,让他即使有假在身,回去后功课也不要拉下,又说以后若是有什么不懂之处,可以来找他。   薛庭儴讶然地回头看了林邈一眼。   他虽入甲尚短,但却知道能让馆主说出此言极为难得。谁不知能让馆主单独教授的,整个学馆中都没几个人,而馆主此言明显有不拘之意,意思也就是说只要他有什么需要解疑的,都可来找他。   也不怪薛庭儴会如此惊讶。   似乎看明白薛庭儴的疑惑,林邈道:“我曾答应过墨之贤弟,会悉心教导于你,自然不会食言。”   薛庭儴微微一哂,这馆主可真是个怪人,教就教了吧,这种话减人好感的话说出来,本身是好意,也会被人曲解了。   “谢馆主。”他长揖做礼,态度恭敬。   林邈点点头,他这才离开了。   回到余庆村,薛家此时正热闹着。   院子里来来去去都是人,院中的一角砌了两个大土灶,其上放着个大锅,锅里装满了水,如今正在烧着。一群妇人正围坐在一处摘菜洗菜,又有几个妇人在切肉,另还有几个妇人正就着热水褪鸡毛,忙得一片不可开交。   这些妇人都是薛姓人家的媳妇,族里有不成文的规矩,哪家若是有喜,同族的妇人都要上门帮忙。   乡下办喜事都是摆流水席,男方家要摆,女方家也要摆。乡下虽有专门帮人做席面的班子,但一般都是宽裕一些的人家才会请,大多数还是自己做。   自己做流水席面,提前要干的活儿就多了,那么多菜当天做肯定是忙不过来的,所以像肉菜之类的都是提前处理放着,明日现用。   薛庭儴一进门,就有人与他打招呼。   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妇人,按辈分都是长辈,跟你说话不应可不行。就这么一通说下来,薛庭儴已是口干舌燥,忙找了借口回屋,刚走到门前,就见招儿从里头走出来。   “招儿。”   招儿点点头:“你回屋歇会儿,我去做活。”说完,她就匆匆忙忙去灶房了。   薛庭儴回到屋里,将书袋放在桌上,又把自己带回来的脏衣拿了出来,就歪在炕上想事情。   想得正出神,外面一阵笑语惊醒了他。   他仔细去听似乎是几个妇人正在说笑什么,其中还夹杂着招儿的声音,但外面太吵,有些听不清。   而他就这么听着听着,便睡着了。   再醒来却是有人叫他吃饭,出了门去,院子里摆了三四张圆桌。乡下就是这样,别人来帮你干活,不出工钱也就罢,饭总是要管的。   不是正头席,自然做的随便,每张桌上都是四盆菜,有荤有素,挺丰盛的。   他一走出来便有人叫他,看过去发现是人称守信婶子,他们要喊七祖奶的一位妇人。按辈分守信婶子是薛老爷子的婶子,他们自然要喊祖奶。   守信婶子身边坐着招儿,那一桌上几句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守信婶子一面笑得意味深长,一面对薛庭儴招手:“狗儿,来,坐这儿,你个狗娃娃不会喝酒,可莫跟他们男人坐一处。”   这狗娃娃可不是骂人的话,而是乡下人对晚辈的爱称,代表着亲近的意思。   薛庭儴走了过去,守信婶子便撵招儿身边的一个妇人:“去去去,一点儿都不识眼色,杵在那儿作甚,还不给让个位儿。”   那妇人也是个有趣的,装得一脸可怜相道:“哎哟,这真是老了,受人嫌弃了。好好好,我给挪,我给挪,让人小两口坐一处。”   一桌子人都笑了起来,招儿哪怕脸皮再厚,也忍不住闹了个大红脸。她下意识偷眼去瞧薛庭儴,竟是和他眼神撞了个正着。   她忙装得一脸若无其事扭开脸,心里却又想起那天的事。   这期间,守信婶子已经和薛庭儴唠上了。   问他去学里可是还好,学业可是跟的上。说着说着,就开始不正经起来,问薛庭儴打算啥时候娶招儿过门。   这个问题守信婶子之前就问过招儿了,方才薛庭儴在屋里听到外面的那阵笑语声,其实就是在说这事。   招儿被窘得不行,就推说这事她不做主,得薛庭儴做主。本就是一句推辞的话,哪知这守信婶子竟真把薛庭儴叫过来问。   薛庭儴看了招儿一眼,笑着道:“明年!”   守信婶子笑了起来,对大家伙儿说:“瞧瞧,还是男娃子顶用,招儿这丫头问她,她就是拧着不说,非要让狗儿说。”她又对招儿揶揄道:“这下狗儿说了,你可没话说了。”   “七祖奶!”   “哎哟哟,这羞上了,想看招儿羞上可真是难得。”   这些老婆子们,可真是!   “这可真是好,明年就能喝上你们的喜酒了,你们爹娘在下面知道也高兴。”   一听守信婶子这话,招儿和薛庭儴都沉默了下来。   “狗儿,你爹你娘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娘临走的时候还拉着我说,七奶,狗儿那孩子闷,招儿丫头能干,可啥都不懂。让我一定帮忙看着些,总要让你们成亲生了娃娃,她在下面才安心。   “按理说这话不该我说,你现在在学里了,也见过大世面。读过书的人眼界都高,你可千万别嫌弃了招儿,招儿为了你,可不容易。”   守信婶子说得意味深长,自此她闹得这一出出也总算有些明朗了,竟是打着提醒薛庭儴的意思。   只是她到底是外人,有些话不好直面说,只能借着打趣,又是打趣招儿,又是打趣薛庭儴,其实就想听句明白话,也免得薛庭儴见多识广后,嫌弃招儿是个乡下野丫头。   “七祖奶你放心,不会的。我嫌弃谁,也不会嫌了招儿。”薛庭儴的表情很郑重。   守信婶子道:“既然你这么说,七祖奶就放心了。”   这时,有个妇人在旁边打岔:“行了行了,就你事儿多,喜欢操些闲心,狗儿这孩子咋看都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快吃菜,再说等会儿菜都凉了。”她招呼着旁边人。   守信婶子笑骂道:“好好好,都算我操闲心,你这老婆娘也是的,咋就不给我留些脸。”   这么一打岔,事情到底是过了。   不过吃饭的时候,薛庭儴和招儿都有些沉默,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饭罢,帮着收了场,这些来帮忙的本家亲戚便走了。   招儿见没什么事要做了,便去烧水洗澡。   薛庭儴先洗,她后洗,等她从后面回到前院,几房的门都关上了,晕黄的灯光隐隐透了出来,一片安宁之色。   黑子见到她,趴在门前摇了摇尾巴。   招儿越过它进屋,屋里薛庭儴正在看书。   “睡罢。”他把书收起,道。   招儿竟觉得一阵莫名的紧张。   她佯装着去整理被褥,薛庭儴看见离他离得远远的那床被褥,十分无奈。不过他并没有点破,而是和招儿说着闲话:“我看你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因为之前那事。”   招儿愣了一下,道:“没,我就是觉得怪怪的。”   一见她这样,薛庭儴当即眯了眼,靠了过来:“咋?难道你还不想嫁给我。”   招儿十分局促:“不、不是,我就是觉得咱俩生娃娃,有些怪怪的。”   他又靠近了一些:“难道你不想跟我生娃娃?”   听到这话,招儿下意识就去看小男人的脸。   小男人的模样已隐约有了青年的味道,可到底还是青涩的。这么小点儿的男人,再生一个小点点的娃娃,招儿怎么想怎么觉得怪。   径自出神的她,并没有发现自己竟然将心理话说出来了。   “你嫌我比你小?”   招儿忙摇手道:“不是,我没有嫌。”   “我马上就会长大的,且我本来也不小。”   明明只是一句普通的话,可看着小男人直盯着自己的眼,招儿总有一种小男人其实在说荤话的错觉。   再看一眼,他表情很正经,可她怎么就想歪了,竟是想到那天……   她感觉脸在火烧,忙佯装去拽被子,道:“好了不说了,明儿还要起早,早些歇下吧。”   她想进被窝,却发现自己被人拽着。   “你做甚?”   “你睡那么远做甚?”薛庭儴瞅了一眼那褥子。   招儿干笑:“远吗?不远啊。”   “你睡那么远,就是在嫌我。”   为了表示自己并没有嫌他,招儿只能将自己铺盖摆回之前的地方,并拼命在心里告诉自己,窘个什么,那日他喝醉了,肯定什么也不记得。若是能记得,这次回来绝不会是这样。所以她不用窘,那不过是场意外罢了。   这么一遍遍的想着,招儿到底安适了下来。   一夜无话。   次日天不亮,薛家所有人都起了。   自家人先忙着,等天亮后,来帮忙的人都来了。   今儿活儿可不轻,从中午开始摆流水席,一直摆到傍晚送走新娘子,晚上还会留下继续吃,一直吃到席罢。   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招儿本是让薛庭儴回屋看书,可他就是不回去,跟在招儿身边转进转出,给她打下手。   期间,来帮忙的人和来和喜酒的人俱是打趣小两口感情好,又对薛老爷子和赵氏说,今年嫁闺女,明年娶孙媳妇,真是好福气。   薛老爷子心里五味杂全,可面上却是笑呵呵的。   姜武今日也来帮忙了,见到这一幕,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了,脸上的黯淡明显可见。   高升实在看不下去了,将他拉到一边没人处说话:“你要是想和招儿姐连朋友都做不成,你就继续这样下去就是,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完这句话,高升就匆匆忙忙去端菜去了。   鞭已经响了,该开席了。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院子里院子外都是人,大家都是面带着喜色。姜武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四处眺望——   人群里,招儿和薛庭儴并肩站着。   招儿捂着耳朵,面上带笑,薛庭儴脸上也带着笑。   也许,他是该想清楚了。 第58章   临近黄昏,男方家派来迎亲的队伍终于到了。   赵家的家境不错,是雇了骡车来接亲的。赵金瑞一身大红色喜服,车厢也披红挂彩的,格外喜庆。   随同一起的,还有一群赵家那边来帮忙迎亲的亲友。   鞭炮声喧天,震耳欲聋。   门外,接亲的人已经来到门前。   门里,院子大门被人紧紧地抵着,满院子的人脸上都带着笑。   按照乡下的规矩,前来接亲的人们要闯开几道门,才能接到新妇,而大门只是第一关。   乡下人可不会什么吟诗作对什么的,要么靠蛮力把门给硬闯开,要么就用红封收买。不过一般负责堵门的都会像模像样地堵上一会儿,总不能那么容易让新郎就把新妇给接走了。   外面的人又是说好话,又是往里面塞红封子,门里的人还是不愿开门,又问起新郎以后的衣裳谁洗这类的话。   院子里的人都笑看着,等着看新郎如何回答。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阵骚动,里面的人俱是面面相觑。   直到外面嚷起来,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新郎竟然使了脾气,扭头走人了。   这事可真是——   负责堵门的一些村民和亲戚们俱是满脸尴尬,但也知道这事可不能玩笑,忙去把院门打开。   此时外面已经闹得人仰马翻,赵金瑞胸前的彩球已经没了,可怜兮兮的掉在地上,沾满了灰尘。   骡车前,赵金瑞做登车欲走之态,赵家跟来的人都在劝他。   院子里面,难得穿身体面衣裳的薛老爷子从屋里走了出去,老脸上的喜气全都没了,变成了震怒。   赵氏又急又心虚,恨不得冲上去把赵金瑞打一顿。   本来是场喜事,谁也没想到竟会闹成这样!   外面,赵家的人还是没能把赵金瑞劝下,他竟不知是哪根犟筋抽了,就是不愿转头回来继续接亲。   招儿站在里面往外看,感觉赵家那边跟来的人都快哭了。   薛老爷子气得浑身直打颤,屋里又传来薛翠娥的哭声,看来她也是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赵氏急得团团转,去喊薛青山:“老大,去把金瑞那小兔崽子拎进来。”   薛青山满脸不愿,不耐烦道:“娘,你行了,他爱娶不娶,不娶拉到,翠娥又不是嫁不出去!”同时,心里腹诽着,这么多人在这儿看着,女方家主动舔着脸去求男方来娶,还要不要脸了。   赵氏又去叫薛青柏,薛青柏倒不是为了脸面不愿意去,他只是觉得今天这种日子,赵家那小子都能这样,小妹嫁过去能过好?   他不过只是犹豫了一瞬,还来不及说什么,赵氏就开骂了:“老三你这个指望不上的白眼狼,你竟然不管你妹子。”她边骂边喊薛青槐,刚喊了一声,就被薛老爷子的呵斥声打断:“你还嫌不够丢人!”   鞭炮声终于停下了,现场一片凝滞。   招儿左右看了看,心里喟叹一声,抬脚朝大门外走去,薛庭儴想拉她都没拉住。   她步履极快,且来势汹汹,跟来接亲的人都没敢拦她,就这么让她到了赵金瑞面前。   赵金瑞根本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身前出现一个个头高挑的姑娘,而那姑娘竟然上来就给了他两耳刮子。   “要么进去赔礼道歉接人!要么滚蛋!但从今往后,你赵家庄就是我们余庆村拒绝来往的对象,往后凡是我余庆村的地方,不允许你们赵家庄的人踏进一步!”   话音落下,场上寂静一片。   包括赵金瑞都没想到,竟然有人敢打他,还敢这么威胁他。   有余庆村的村民附和道:“对,敢这么欺负我们余庆村的姑娘,以后你们赵家庄的人,我们见一个打一个!”   “简直太不懂规矩了,十里八村娶亲都是这么来着,你们倒是让人下不来台!”   “以后咱村里的人不和赵家庄的人嫁娶,就这样的货色,想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越来越多的村民围了上来,今儿薛家办喜事,几乎全村人都来了。招儿放下这么一句话,如今又见这么多人围了上来,赵家庄的人纷纷变了脸色。   要知道村民们这些话可不是说着玩的,一个村被另一个村作为拒绝来往的对象,就不提外人会怎么看待这个村的人了,最重要的就是嫁娶问题。   余庆村的人不跟赵家庄有姻亲关系,必然会影响其他村,因为在还有选择对象的情况下,谁也不会冒着得罪一个村的结果,去将女儿嫁到赵家庄或者去娶赵家庄的姑娘。   更何况,赵家庄的出嫁女和已经娶进来的媳妇们怎么办?两个村之间的姻亲关系可不少,难道双方都把自己村里的姑娘接回来不成?   不过赵家庄的人却并不怨余庆村的人,只怨赵金瑞不会做人。   老话说的好,抬头嫁姑娘,低头娶媳妇,十里八村娶媳妇都是这么闹腾的,唯独他就金贵,格外跟人不一样,竟然在这种场合下就甩脸了。   换别的村的人来赵家庄娶媳妇,敢闹得这么一出,赵家庄的人也要这么出头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人把自己村里的姑娘给欺负了,村里人以后还怎么出去做人!如果以后别人都这么效仿,谁家没有女儿,谁不怕哪日受了欺负没人帮忙出头。   所以每逢这种时候,甭管一个村的是不是有矛盾,都会毫无疑问地一致对外。   郑里正走了出来,伸出指头点了点:“你们这是不给我们村的脸呐!”   薛族长也出来了,站在门前,满脸寒霜地看着这边:“你们这是没把我们姓薛的看在眼里?”   这次跟来接亲的人,也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就是怕年轻人不懂事,闹出什么乱子。此时也忙站了出来打圆场:“您二老可千万莫见怪,这伢子年纪小,不懂事,我们这就去说说他。”   几个赵家庄的人把赵金瑞拉到远处,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总而言之赵金瑞是服软了。   不光给大家都道了歉,进去后也格外老实,就是不会遮掩表情,脸上不甘愿的表情太明显。   薛家的人脸色都不大好,薛老爷子的笑脸都是强撑出来的。之后赵金瑞领着盖着大红盖头的薛翠娥走了,薛家这边连鞭炮都忘了放。   还是招儿提醒,外面人才将鞭炮点燃。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又起,可这次却全然没有之前的喜庆,而是蒙上一层阴霾。   招儿无声地叹了口气,撑起笑扬声喊道:“开席——”   帮着端菜的高升等人,当即端着木托盘出来了,开始给每个桌上菜。薛老爷子等人也去了到人群中招呼客人,场中再度恢复了之前一片热闹。   一直到村民们都吃上了,招儿才往后退了退,进了灶房里。   薛庭儴跟了进来。   招儿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道:“希望到时候小姑不会怨我。”   那种情况下,薛家人都下不来台,而招儿的身份出面刚好,既代表了薛家人,又不会让家里的男人太难堪。   其实按照招儿的想法,还没拜堂就不算数,趁早回头还有机会。可旁人不知,薛家人却是知道,薛翠娥的肚子等不起了,若不然两家也不会这么匆忙就办喜事。   “她怨你什么,自己做的孽……”   薛庭儴还想说什么,外面传来叫他们的声音,两人只能出了去。      一场席罢,院子里一片狼藉。   只留了几个亲近的人家帮忙收场,等都收拾完了,夜已经深了。   大家都累得不轻,送走来帮忙的人后,各自都回屋洗漱歇着了。刚躺下没多久,就听见正房传来的赵氏的哭声,依稀还夹杂着薛老爷子的呵斥声。   一夜无话。   次日,薛家人都起得很晚,也是连着几天都累得不轻。   这一天薛家的气氛并不好,薛老爷子的脸是阴着的,而赵氏时不时哭一场。先是哭女儿可怜,赵家人作孽,到了晚上则是怕明天赵金瑞不带着薛翠娥回门。   好不容易到了第二天,一大早赵氏就把人都给折腾醒了。   她不光折腾别人,也折腾自己,半上午就没见她闲下。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时候,赵金瑞才带着薛翠娥姗姗而来。   从面上来看,小两口似乎挺好的,薛翠娥脸上也一直带着笑。   见此,赵氏终于放心下来,而其他人也不禁松了口气。   没有人再提那天那件事,薛家人是顾虑到薛翠娥嫁去了赵家,至于赵金瑞,自然也不会傻得自找不痛快。   两人一直到下午时才回去,一般新人三朝回门,都是要赶在黄昏前回到婆家的。      薛庭儴休沐一日,又告了两天的假,刚好三天,可以将薛翠娥成亲的过场走完,所以他次日就回学馆了。   踏进学馆大门,一路行来,发现学馆里的气氛很怪异。   明明是该上早课的时间,馆中却格外宁静。直到他回了号舍,问过毛八斗等人才知道,他告假这两日,学馆里出了事。   事情有些复杂,大致的情况就是清远学馆有几名入了甲的学生,不知怎么和清河学馆的学生联系上了,双方私下约着斗文,谁曾想中间生了口角,打了起来。   两边人数差不多,自然势均力敌,后来的结果是双方各有损伤。   这也就罢,关键是对方的人回去后,当晚竟死了个人。这下事情闹大了,清远学馆的馆主高有志当场报了官,而清远学馆这边,还是官府的人来了后,才知道竟发生了这种事。   涉事的学生因为都是学子,又有馆主力保,所以暂时还未被抓去衙门问话,只是单独被关了起来,但想来也知道拖不了多久时间。   另一头,清远学馆那边已经连着来了几波学生要求给个说法,那死了的学生家人也已获知了这件事情,一大早就来学馆门前闹了一场,这种情况下学馆里自然开不了早课。   “他们怎会约着私下斗文?双方彼此都不认识,恐怕中间是有人穿针引线的吧?”薛庭儴问道。   李大田叹了一口,经过陈坚的解释,薛庭儴才知道,原来两馆学生约着斗文并不是什么罕见事,馆中其他学生多多少少都知道,只是瞒着上面的先生和馆主。   两馆毗邻,又从来是对头,湖阳乡每年十月都会有一场大比,比的便是乡中最出色的学馆。得第一者,下一年朝廷扶持乡间社学的银两便会拨到哪个学馆中。   以往都是清远学馆年年第一,后来出了个清河学馆,自此风水轮流转,换成了清河学馆年年头筹,而清远学馆则成了年年老二。   俗话说文无第一,都是少年书生气,谁愿意甘居人后?所以便滋生了这种私下斗文,大多都是两馆中学问做得比较好的一些学生之间的比试,也是心存了试探之心,为大比之时做准备。   怪不得自己梦里竟没有此事,也是梦里的他在清河学馆求学的时候,学问不精,也就只能做个垫底儿的。   “馆主如何说?”   三人俱是摇头,薛庭儴也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这件事若是闹不好,恐怕清远学馆自此要除名闭馆了。 第59章   斋舍中,林邈坐在书案后,陈老板来回不停地踱步着。   “若说这其中没有高有志,反正我是不信的。不过是斗个文,便能死一个人,他莫是早就打着这个主意,就是为了逼着清远开不下去。”   林邈叹了一口气道:“墨之贤弟还是不要过多猜想,这毕竟是一条人命,高有志就算再卑鄙无耻,也万万没有拿学生性命开玩笑的道理。我问过那几个学生,他们确实动过手。”   “可是问清楚到底打了谁?”   “当时人多手杂,他们也记不清到底打了谁。县衙那边的人虽是碍着面子,没有将几个学生带走,却也派人看住了。并不允许我们交谈,以免私下串供。”   “也就是说,说是你打的,就是你打的,不是也是了?”   林邈沉默了一下:“我问过衙门的人,死的那名学生叫孙鹤,当时确实在场。”   陈老板紧紧地拧着眉,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若是这样事情就严重了,高有志和胡县令有干亲,而县衙那边也不允许清远的人和被关的学生交谈。若是真高有志动了什么不良心思,不是那边说什么就是什么,而清远一个不慎就是除名闭馆的下场。   甚至陈老板怀疑这本就是清河学馆下的套,就是想逼着清远闭馆。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当初怎么就答应对方那样的要求?五年之内不能下场,乡试三年一次,五年两次,你有几个五年?”陈老板的模样颇有些痛心疾首。   林邈无奈一笑:“墨之贤弟,当时事出有因,我也是不慎中了他的诡计。可君子一诺,我自是不能出尔反尔。且乡试本就难考,当初我连考两次,却是名落孙山。既然没有把握,早几年和晚几年,也没有什么区别。”   陈老板被气得连连摇头,道:“安齐兄,你还当我不知,若说当年你少年气盛,积累不够,不能中举,我还是信的。可你这些年来恭勤不倦,手不释卷,你莫说这般只是摆个样子,做给人看的。   “以前我只当你是对科场灰心丧气,才会收拾行囊回乡教书育人,也是先生他老人家去的时候不凑巧,高有志自立门户,清远急需待人打理。却万万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缘由,那高有志卑鄙无耻,你又何必与他讲究什么君子一诺。”   提起这些陈年往事,林邈静默下来,多年来的经历如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一一滑过。良久,他才唏嘘地叹了一口气道:“墨之贤弟,往事不用再提,如今紧要的是那些被关了的学生。”   陈老板格外义愤填膺:“那你怎么不想想,若你此时有举人的功名在身,高有志那小人还能蹦跶?他费尽心机阻着你下场,不外乎怕你中举,再没了清河学馆的活路。安齐兄,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屋中一时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罢罢罢,我知道你不愿听这些,我也就不说了。可如今主动权掌握在对方手中,那死了的学生具体如何,我们俱都不知晓,又哪里有办法解决这件事?即使对方父母松口不再追究,高有志也不会放弃这个搞垮清远的机会。”   林邈良久才道:“我如何无关紧要,我只怕因我和高有志两人的恩怨,害了那几个孩子。”   陈老板站了起来:“我先出去托托关系,看能不能打听到一些消息,如今咱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拖着不让县衙的人将那几名学生带走,若真是带走了,事情便不由我等了。”   林邈愧道:“墨之贤弟,为兄又麻烦你了。”   陈老板一摆手:“麻烦什么,我可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而是先生他老人家的。”说完,陈老板就走了,留下林邈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嘴里一片苦涩。   他知道陈墨之只是因为怕他心中有愧,才会如此说的。      薛庭儴几人议论了半天,都没有议论出什么结论。   他们毕竟不是当事人,又帮不了什么忙,只能眼睁睁静待下文。   到了中午,四人一同去饭堂吃饭。往日里热闹非常的饭堂,今日格外萧瑟,学生们大多蔫头耷脑的,看起来也没什么精神。   下午还是没课,只来了一名斋夫交代学生们可以在号舍中自己理书。连着两日都是如此,一时间人心惶惶。   毛八斗出去游走一圈,许多号舍的学生都是惶恐不安,又哪里有心思理书。   到了下午,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许多学生都从号舍里走出来,就听见有人说清河学馆又有人来闹事了。   此时清远学馆门前,围了十多名身穿清河学馆学子衫的学生,而在他们其中另还有三人。这三人衣着打扮简陋,一看就是附近小村子里的,其中一男一女似乎是对夫妻,另还有一位是个已入花甲之年的老妪。   而在门前大闹的,主要就是这老妪。   她穿一身蓝黑色粗布大褂,带着同色的包头。此时坐在地上拍着腿哭着,一面哭着一面嘴里说着清远学馆丧尽天良,害人性命之类的话。   她身边站着的那对中年夫妻,也是伤心欲绝的抹着眼泪。   “你们还我孙儿的命,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买通了官府,竟将那几个害了我孙儿的人保下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们这些读书人烂了心肠,书都读到狗肚里去了……”老妪口中喋喋不休地骂道,翻过来覆过去都是这些话。   她说的不多,可她身边围的那些清河学馆的学生,却是口舌颇为锋利。   又是引经据典,又是指桑骂槐,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清远学馆交出那几个涉事的学生。   孟先生和莫先生正在门前拦着,与之一同的还有学馆里数名斋夫。   这种情况下,他们除了言语无力地解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唯独能做的就是不让这些人冲进学馆。   “老人家,我们并没有买通官府,如今那几名学生已经被关了起来,正由官府的人看着,想必不日就会真相大白。您老放心,若您的孙子真是因我清远学馆的人而亡,我们定然会跟您一个解释。”馆主林邈从门里走出来,对那正破口大骂的老妪道。   那老妪睁着一双老眼看着他,听完一旁清河学馆的学生解释,才知道此人就是这清远学馆的馆主,也就是那保下几个害人学生的人。   她嗷的一声就扑了过去,对着林邈又踢又打:“好你个黑心烂肺肠的,竟然还敢出来,就是你们害了我孙子。你知不知道咱家供河儿读书有多难,我孙子人聪明,先生说他马上就能下场考功名了,现在都被你们害了,我打死你,打死你……”   场面一时乱了起来,林邈的衣裳被扯破了,发髻散乱,脸上也挨了几道血口子,模样颇为狼狈。   要知道馆主从来是严以律己的,从来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平时学生们见他衣衫虽是陈旧,可连个褶子都没有,又哪里会像今日这样‘有辱斯文’。   有学生忍不下去了,涌了上来。   “你们说话就说话,打人做甚!”   “就算你们家有人死了,又不是先生害的,谁害的找谁去。”   见清远的人涌上来,清河的学生这会儿倒是胆怯了,不禁往后退去。那老妇人当即往地上一坐,打起滚来,一面滚一面喊:“打人了,打人了,清远学馆的人害命了!丧尽天良啊,你们这些黑心烂肺的!”   薛庭儴等人赶到大门前,就见到的是这样一副情况。也幸好这条街上就清远、清河两家学馆,又地处偏僻,不然还不知道要围多少人上来看热闹。   “啧,我怎么感觉这不像是死了人,而是像哪个地痞无赖来讹诈似的。”毛八斗嘴里连啧几声,抚着下巴道。   薛庭儴目光一闪,李大田和陈坚则是连连摇头,说他这种时候还如此不正经。   “不能让馆主和两位先生吃亏,咱们快上去看看。”   “等等。”薛庭儴突然道。   他左右四顾一番,几个大步往门里而去,不多时再转回来,手里却多了一个盆栽。他二话不说就挤进人群里,毛八斗三人连忙跟上。   终于到了最里面,他使劲将盆栽往地上一掼,盆栽碎了开来,发出一声巨响。   “停,都给我静静。”   顿时场上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你,家里死人了?”他指着地上那老妪问道。   不待老妪说话,旁边就有一个清河的学生说话了:“你这人会不会说话?枉你是个读书人,有你这么说话……”   “先回答我,到底是不是你家死人了?”   老妪为他所震,愣愣地点了点头。   “你家既然死人了,你不回去办丧事,跑来这里闹什么?”   老妪被他这理直气壮又不要脸的说法震住,竟是半晌才缓过来劲儿:“我孙儿是被你们清远学馆……”   薛庭儴又打断了她:“你孙子死在哪儿?”   老妪下意识道:“我们一大早才收到学馆的消息,说我孙儿被人打死了……”   “那就是说你孙儿不是死在清远学馆里了?”老妪刚点头,薛庭儴又道:“既然是死在清河学馆,你跑来我们清远学馆闹腾什么,简直不知所谓!”   “馆主说是你们清远的学生打死的……”   “清河的馆主说是咱们清远的学生打死的,就是我们打死的?那我们还说人是死在清河学馆里,是清河学馆里的人打死的,为了逃脱罪名,所以才刻意栽赃。老人家,你也是一大把岁数了,这个道理都不懂?贼喊捉贼有没有听过,咱们和你孙儿远无怨近无仇,我们害死你孙儿做甚?”   “这……”   “对了,您的孙儿真叫孙鹤?” 第60章   听到眼前这小书生这么问,老妪下意识道:“我孙儿当然叫这个名儿,这名儿可俺们村里最有学识的人取的。你这小后生也真是,竟问这种奇奇怪怪的问题。”   薛庭儴目光闪了闪,去端详老妪的表情。   可是不管他怎么看,这老妪的表情都不像说谎的样子,难道说这其间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就在薛庭儴陷入沉思之际,人群中已经又生了变化。   清河学馆的人竟仿佛商量好似的一拥而上。   “你们清远的人到底想做甚?婆婆,你别与他说,清远学馆里的人最是狡猾不过,当日孙鹤就是如此着了他们的道,才会损了性命!”   “你们真是颠倒黑白,不知所谓,别以为仗着你们人多,就能欺负我们人少的。”   “咱们快走吧,免得吃了大亏,等回去禀了馆主再说。”   这十多个清河的学生一阵七嘴八舌,就将那老妪搀了起来,宛如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见这群人终于离开,所有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馆主,您没事吧?”孟先生问。   林邈擦拭了一下脸颊,摇摇头:“我无事。”   莫先生在旁边叹了一口气:“无事就好。”   三人面面相觑,相互之间都是狼狈至极,哪还有个读书人的样子,都是一阵悲戚上了心头。   “你们也都无事吧?”望着四周的学生,林邈问。   “馆主,我们都无事。”   “既然无事就好,咱们还是先进去吧。”   众人俱都鱼贯入了内,轮到薛庭儴几人时,林邈突然道:“薛庭儴,你跟我来。”   毛八斗等人担忧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可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随着一众人往里走,而薛庭儴则随着林邈去了斋舍。   进了房中,林邈先去内室收拾一番。   不多时出来,人已经恢复到之前那个端正严谨的馆主,脸上那几道血印子也淡了许多。他来到书案后坐下,看了薛庭儴一眼:“方才多亏你给大家解了围,只是事主本就伤心欲绝,你不该借机利用他们的伤痛,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虽然你本意是为了大家好。”   林邈叹了一口气:“你为人聪明机智,有勇有谋,唯独就是善于强行诡辩,让人心生不喜。需知君子立于世,当是坦坦荡荡。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不欺天,不欺人,不欺心,不欺世,当是真君子。   “那日墨之贤弟领你来学中,本是想让我收你为弟子,无奈我暂无想收弟子之心。我日里观你勤奋好学,又心智过人,想必日后前程不小。但你需谨记君子有可为有可不为,利用小聪明走惯了捷径,我怕你日后会因此误了自己的大事。”   所以说林邈此人真不会做人,旁人一把热血上来帮了忙,转头却在他口中落了一个利用小聪明,强行诡辩之说。   可见他言辞恳切,谆谆教诲,薛庭儴也生不出厌恶之心,他也心知馆主对他下的判断,大抵来自于那日毛八斗藏书之事。   打从薛庭儴做了那个梦后,性情与为人处事大变,已经有两个人与他说差不多同样意思的话了。   一个是招儿,一个便是眼前的林馆主。   他心中是不屑一切的,只是招儿他愿意和颜悦色,因为那是招儿。此时这个人也这么说,薛庭儴生了几分辩驳之心。   “且不知馆主以为何为君子风范?”他突然问道。   林邈一愣,答曰:“君子先慎乎德。无所不用其极。”   此言出自《大学》之中,分别是两句不同的话。君子先慎乎德,大意是说君子最先要做的,便是谨慎地增进德行。而无所不用其极,则是说君子无时不刻的都在追求最完善的道德境界。   “且不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可世事却是截然相反,这世道通常是小人张狂得意,而君子遭受迫害,饱含屈辱。诚如今日馆主和两位先生之遭遇。”   “清就是清,楚就是楚,哪怕君子会遭一时之害,但总有一日会真相大白,沉冤得雪。”   “是时人已经死了,真相大白又有何用?”   林邈深深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并没有因为他的出言不逊而恼怒,反而道:“君子大心则天而道,小心则畏义而节;知则明通而类,愚则端悫而法;见由则恭而止,见闭则敬而齐;喜则和而理,忧则静而违;通则文而明,穷则约而详。小人则不然,大心则慢而暴,小心则淫而倾;知则攫盗而渐,愚则毒贼而乱;见由则兑而倨,见闭则怨而险,喜则轻而翾,忧则挫而慑;通则骄而偏,穷则弃而儑。传曰:‘君子两进,小人两废。’此之谓也。”   此言出自于《苟子》,本来开头还有一句,君子,小人之反也。却被林邈给省略了。大意是拿君子和小人两者行径,做了一个正与反的列举。   君子心志宏大时就会效法天的道路,心志细小时就敬畏最佳行为方式而节制自己;知晓时就明白通达而懂得事物的类别,不知晓时就会端正恭谨而依照法度;被重用时就会恭敬而有节止,不被重用时就会敬畏而平等;高兴时就会和顺而守理,忧虑时就会平静而离去;通达时就会文雅而光明,穷困时就会节俭而善于审察。   可小人却是截然相反。   林邈并没有轻辱之意,恰恰还是存在教诲之心。   薛庭儴却是一笑:“是故质的张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   林邈用《苟子》之言教诲,薛庭儴同样是用《苟子》中的话对之,却因他断章取义,致使这句话全然失去了本来的意思。而是变成了‘既然靶子已经立好,就不要怪箭矢会射来。树木茂盛了,斧头自然也来了’。   他的意思乃是君子再怎么修德行也无用,因为小人总是会宛如跗骨之蛆而来,而同样受伤害的还是君子。   听到这种诡辩的解答,林邈瞠目结舌,半晌回不过来神。   良久,他才有些感叹道:“你这孩子看似恭敬,实则大逆不道。殊不知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总有一日会因恣意妄行,而引火烧身。罢,如今你尚且年幼,老夫日后会好好教导你的。”   薛庭儴心中的一句:所以我不是君子,而是小人啊。这话还没说完,就迎来这么一句。   难道说,难得他肆无忌惮恶行昭彰地将心底意思表明,不但没招来厌恶,反而让人觉得欣赏,要收他为弟子了?   这下轮到薛庭儴诧异了。   见此,林邈露出一抹微笑:“待此事罢,为师的会好好教导于你。”   这、这,他可以说不吗?   哪怕是睿智诡辩如薛庭儴,这会儿也有些晕了。   他抿着嘴,顶了一句:“馆主此时应该上心的是如何自保。”   这下轮林邈脸黑了。      薛庭儴并没有久留,很快就离开了。   回号舍的路上,他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的那个梦境。   之前他会那般问那老妪,恰恰是因为他梦里曾发生的一件事。他其实是见过这老妪的,却因为当时并没有留心,再加上对方当时形容粗鄙,只是一眼即过。直到这次他离得近了,才想起此人是谁。   在那梦里,清河学馆曾死了一名学生,当时在学中引起很大的恐慌,却被众先生和馆主压制,学生们俱是不敢言。   那个死了的学生便叫孙河,而不是孙鹤。   孙鹤此名在薛庭儴的记忆中,是没有存在的。而那梦里也没有发生这次的事,也可能是发生了他不知道,因为在那梦里,他因为排挤,一直形只影单,从不与他人交往。   可恰恰就是这几件都微不足道的事凑在一起,薛庭儴才觉得内中肯定有蹊跷。   具体到底是何蹊跷,他暂时也说不出来,却是嗅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   回到号舍后,毛八斗三人便围上来探问馆主叫他过去究竟,可是夸奖于他了。   薛庭儴摸了摸鼻子,夸奖没有,倒是被斥骂成小人了。不过这种事他肯定不会拿来说,而是推说自己发现了一些事情,需要几人帮忙。   梦境之事,薛庭儴自是不会提。他便推说自己曾经见过那名老妪,机缘巧合下知道她的孙子不是叫孙鹤,而是叫孙河。   这两个字音同,字却不同。   所以薛庭儴这话一说出来,便让三人也犯了疑。尤其毛八斗,当即宛如打了鸡血也似,亢奋了起来。   “我嗅到一股阴谋的味道!”   四人面面相觑后,陈坚问道:“那庭儴你有何章程?”   “我之前拿话套那老妇人,她曾说了一句她孙儿的名儿是他们村最有学识的人取的。为今之计,咱们只有先找到他们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人,进而找到取此名的人。至于其他的,先按下不谈。”   “那行。只是咱们该怎么找,这十里八乡谁知道这一家人是哪儿的人。”   “难找也要去试试。”   “要不,咱们告诉馆主?”李大田道。   毛八斗立马说:“告诉馆主做甚,这正是咱们力挽狂澜之时。此事若是办成,以后咱们可就是学馆的大救星。说不定馆主赏识我等,收我们做个弟子啥的,我听人说馆主从不收弟子,于子友那几人争着抢着都想做馆主的弟子。”   提起这个,自然想起如今身陷囹圄的于子友等人了。   这次文斗之事,便是于子友带的头,清远入了甲的学生不过二十来个,如今陷进去了一大半。于子友和王奇都在此列,倒是胡连申因那天腹泻,侥幸逃过了一劫。   按下不提,既然说定了,四人便商量着如何出馆。   因为这几日人心惶惶,学馆中已经有好几名学生因为惧怕被牵连,而出言借口先回了家。   这些人自然为留在馆中的学生所鄙夷,觉得他们贪生怕死。且不提这些,如此一来倒是给了薛庭儴等人顺利出馆的机会,因为他们四人也离开了,引起剩下学生的唾弃,这里就不一一表述了。   林邈收到这个消息,落寞一笑,旋即释然。   薛庭儴此举不恰恰是应了他之前所言,小人有趋利避害之本能。罢,浑当两人没有师徒之缘罢了。      四人离开学馆,一时也不知往哪儿去。   正在街上踯躅,一辆骡车突然停在他们面前。   “庭儿,你们怎么在这儿,学馆里今天休沐?”   是招儿。   高升赶着骡车,而她身穿一身男子衣衫坐在一侧。车停下后,她便跳了下来,拦在四人面前。   招儿口中虽是这么说,目光却有凝重之色,明显怀疑四人是偷跑出来的。   “啊,姐姐……”是毛八斗。   他搔着脑袋也不知叫甚,别看他当着薛庭儴插科打诨的好,真对上招儿,他可不敢叫那劳什子小未婚妻。不怕被招儿打死,也怕被薛庭儴给阴死了。   他开了个好头,李大田和陈坚两人也老老实实地跟着叫了句招儿姐。尤其是李大田,浑然没去关注自己应该比招儿大才是。   这连着三声姐,让招儿笑眯了眼,也让薛庭儴黑了脸。   他忍着不是滋味,对招儿道:“你别多想,我们出来不是偷跑出来玩的,而是有事。”   “什么事?”招儿问,又道:“上车来说吧,你们去哪儿有事,我送你们。”   别看这话说得没有什么毛病,不过是句顺口的话,薛庭儴却听出一丝监视的味道。招儿就是如此,哪怕心中对他的言行有什么不满,不是关键也不会直截了当说出来,大多都是迂回之策。   这种情况下,薛庭儴自然瞒不住,就将学馆中发生之事和他的发现一一说了。   “你们可真是,这种事自然是帮忙的人越多越好,你们倒是存心给瞒着。”招儿失笑,一句小孩子气的话没有说出。   “也是不想走漏了风声,我估摸着学馆里恐怕有内鬼。”薛庭儴道。 第61章   “内鬼?”   薛庭儴点点头:“如若此事真有蹊跷,那学馆之中必然有内鬼,才能说得通。”   “那你现在打算咋办?将人撒出去每个村里找?”招儿问。   见薛庭儴面露犹豫之色,招儿又道:“我反倒觉得与其漫天撒网,不如重点钓鱼。那学生的家人此时必然在学馆之中,我们不如混进清河学馆打听消息。”   “怎么混?”   “你别忘了薛俊才!”   是啊,薛俊才此时可在清河学馆之中。   “他会帮我们?”薛庭儴最是厌恶求人,更何况是求上自己的死对头。虽他现在已经释怀,但每次提起薛俊才,他还是排斥居多。   招儿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薛俊才这人虽然讨厌,但不算是真坏的,你别把大伯和大伯母干出的事归咎在他的头上。”   薛庭儴抿着嘴没说话。   其实这就是原罪论,只要薛俊才是大房的儿子,对二房的人来说,天生就带着一种原罪。   “你忘了小时候他总是把东西分给你吃,是阿奶和大伯母拘着他,还有你不愿,你俩才慢慢生疏的。”   这倒是实话,小时候两人的关系还是很好的。可自打二房两口子去世后,薛庭儴就下意识排斥大房的人,薛俊才每次来找他,迎来的都是冷目,久而久之两人便形同路人。   可实际上,小时候两人好的可以看一本书。   书这东西贵,以薛家的家境也不可能给所有孙子都配一套启蒙的书,薛俊才用的是薛青山当年所用的,薛庭儴没有可用的,薛俊才就和薛庭儴坐在一处,两人同看一本书,才识了自己所认识的第一个字。   往事不堪回首,薛庭儴依旧介怀。招儿又怎么会不知他想什么,遂道:“我去找他,能帮就帮,不能帮咱们再自己想办法。”      与此同时,清远学馆里人心惶惶,清河学馆里也差不多是一样。   莫名其妙死了个人,大半夜里,死在号舍之中,同号舍的人都被吓得不轻。   清河不同清远,馆中的学生多,自然做不到四人一号舍,都是八人或者十人。薛俊才就是和孙河同一间号舍,且孙河就是睡在他邻铺。   那日孙河下午没去讲堂,薛俊才就疑惑上了,问了对方,对方却什么也不愿说。   之后,他屡屡见孙河按压自己腹部,他就想着孙河莫怕是腹疼。等晚上熄了灯,他隐隐听见邻铺传来极为细小的呻吟,不光是他听见了,旁边的许海也听见了,许海还斥了孙河一顿,说吵着他睡觉了。   当时孙河没有说话,他也没说话。   学馆里老生欺负新生,都不是什么罕见的事,薛俊才还是来到清河学馆后才知道,原来外面的世道是这样的。   同一个号舍之中,也分三六九等,学问好的是一等,学问差的又是一等,而像他这种学问差,还是新来的,就是最下一等了。   与他一样的还有孙河,孙河是老生,却因家中贫困,为人所排斥。馆中那一群富家子弟,经常拿孙河戏耍泄恨,起先薛俊才也不忿过,最后还是无奈屈服,只能回家管家里人要了银钱去讨好其他学生,才能让自己不被孤立。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想,什么才是个头。   可他必须坚持下去,别提爹娘爷奶对他寄予厚望,他不是不知道家里为了供他上学卖了地。还有二房的人,他知道村里人如今怎么议论自己,他必须向大家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本事的人,所以即使不能忍,也要忍下去。   可孙河之死,差点没让薛俊才崩溃。   他是眼睁睁看着孙河口冒鲜血而死的,那血像止不住也似。整个号舍的人都被吓呆了,先生和馆主闻讯而来,他们这一个号舍的所有人当夜被隔离了开。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家都担忧孙河的死,会不会让自己摊上什么事。心惊胆战了一整夜,直到次日天亮,他们才被放出来。   馆主对他们说了一些话,自此孙河就成了禁忌,谁也不准再提。   其实薛俊才约莫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听人说孙河的家人来了,甚至找上了隔壁的清远学馆,他就知道这事跟自己没关系了。   可孙河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两日薛俊才也会默默地想,他想起孙河异于常人的清秀,想起他每次被那帮富家子弟叫出去后,回来的时候脸色都惨白得吓人,还想起他曾听来的一些细碎言语……   然后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薛俊才,你姐来找你了。”   薛俊才从铺上坐了起来,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刚才睡着了。   姐?   他下意识从铺上下来,浑浑噩噩的。被人领着出去的时候,那人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别忘了馆主交代的话,不该说的不要说。”   他瑟缩地垂下头去,微微地点了点。   此时清河学馆的会客处,站着一名身形高挑、长相明媚的女子。她生得杏眼高鼻朱唇,一头乌溜溜的长发盘束在脑后,脸颊两侧各垂了一条细细的发辫,头上戴着一条蓝色小碎花的头巾。   一看这打扮就知,是附近哪个村里的姑娘。   可这姑娘长得美,虽是人黑了些,但比起那些富家小姐门也不差,并格外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魅力。   薛俊才在看到招儿时,下意识愣了下。   他还从没见过招儿做这种打扮,招儿寻常并不太注重打扮自己,哪怕是穿着女装,也是头发梳整齐也就算了,哪里还会像今天这样精心打扮过。   “俊才,你不知道姐可想你了!”招儿一见到薛俊才,就走了过来,十分亲热的道。   薛俊才更是愣神,下意识喃喃了一句姐。   “哎哟,你这是咋了?咋几天不见,就瘦成这样了。小姑出门子,你也不回去,娘担心你在学里莫是出了事,又怕你在学里吃不好,让俺给你送点儿家里做的饭菜来,有肉有蛋,还有大白馒头。”   招儿的态度实在太亲热了,就好像真是他姐一般。薛俊才这几日心理压力太大,一见她拉着自己手絮絮叨叨,忍不住就红了眼睛。   “咋了?”   招儿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心里想莫怕是自己把他给吓着了吧。   “我没事,就是学业忙,我这次休沐才没回去的。”薛俊才嗫嚅道。   一旁的斋夫见此,才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快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招儿一面说,一面就把胳膊上挽的竹篮放在旁边桌上。揭开上面的布,里面放了一盆菜,和两个小坛子,并几个用布包着的白面馒头。   菜是过油肉,但里面放的配菜多,木耳青椒黄瓜片酸笋,应有尽有,用红椒炒了,闻着就香。   这是招儿的手艺。   薛俊才看了招儿一眼,平日里招儿总是给狗子做饭吃,其实他也想吃的,可他没脸也张不开嘴。   “你快吃两口,不见你吃上嘴,俺回去可不好跟娘交代。”说着,招儿瞅了一眼旁边站的斋夫,怯生生地问:“这是你学里的先生?先生用过没,要不跟我家俊才一起吃点儿,就是乡下饭菜简陋,怕您会嫌弃。”   其实斋夫早就在吸口水了,眼角一个劲儿往这边撇,心想这乡下丫头做的什么菜闻着这么香。此时被这么一问,当即有一种被拆穿的羞耻感。   他清了下喉咙,佯装一副威严的模样:“姑娘客气了,我不是先生。”又对薛俊才道:“既然你姐让你吃,你就吃完再回号舍吧,别耽误久了。”   “是。”   说完,这斋夫就出去了。招儿疑惑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又去看真拿着筷子开吃了的薛俊才,小声道:“我咋觉得这人怪怪的?”   薛俊才捏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有什么怪的。”   其实他心里也有数这斋夫是刻意来看着他的,就是怕他们管不住嘴乱说,包括这次连休沐都被取消,也是如此。估计那事不结束,他们是不能回去的。   招儿佯装给他夹菜又拿馒头,同时小声问:“其实我今天来是找你有点事,你们学里有个叫孙河的人,你认识么?不是鹤顶红的鹤,而是大河的河。”   薛俊才心里一惊,手里的筷子掉了。他赶忙捡了起来,招儿也忙嗔道:“瞧你慌什么,慢慢吃就是,回去姐还给你做,你们这学馆也真是,都不让学生休沐了。”   她说话的同时,薛俊才很小声地问:“你问他做什么?”   其实招儿见薛俊才这样,就知道里面肯定有端倪,说不定他还知道些什么。当即一面和他大声说着话,一面间歇性小声将自己来意说了一遍。   “一条人命,如今就这么被栽赃在几个无辜的人身上。庭儿上学那家馆主也被牵扯在其中,那馆主是个好人,至今保着那几个学生。可要知道那是人命,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你若是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们,这样你的同窗九泉之下也能安息。”   薛俊才没有理她,径自闷着头吃菜吃馒头。   他好像饿死鬼投胎一般,吃得狼吞虎咽的。菜本就辣,辣得他嘴唇都红了,还是使劲儿吃着,他的额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明明现在还不到夏天。   一个馒头终于吃完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被噎得有些难受。   见此,招儿去摸旁边的茶壶,见里面有水,便拿来递给他。他咕噜咕噜喝了许多,才顺了气儿,可心里依旧被噎得慌。   他想起之前馆主对他们说的话,那是他第一次见儒雅不群的馆主竟露出那般狰狞的神态。他还想起那些在学里恶行昭彰,欺压老实学生的富家子弟……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书里是这么教他们的,先生们也是这么讲的。包括他自己,也一直这么激励自己,可有时候有些事,不是切肤之痛不会疼。   他又想起了孙河总是惨白着脸……   薛俊才知道什么才对自己好,馆主答应他们,只要他们关注自己的嘴,明年至少给他们一个童生做。他终于得到他爹千叮咛万嘱咐的东西,可他一点都不开心。   他还没想明白,就听见一些话从自己嘴里冒了出来,那声音很陌生,沙哑得厉害。   终于话说完了,薛俊才又抱起水壶往自己嘴里灌了一些水,才站了起来。他看着招儿,朗声道:“姐,你回去跟娘说,让他别担心我。学里都好着呢,我会用心念书,争取明年考个功名回去。”   招儿依旧陷入震惊之中,闻言当即点点头:“那姐回去了,等你啥时候休沐,姐来接你回去。”   “嗯。”   薛俊才拿着招儿给他带的两坛子腌菜,就回了号舍。   另一头,招儿挽着竹篮子出了学馆大门。她一路低着头往前走,一直走,直到路边有人叫她,她才回过来神儿。   “打听到了没有?”是薛庭儴。   “打听到了。” 第62章   陈老板多方奔走,依旧是做无用功。   县里那边,他的关系还不如林邈,至于他通过一些其他关系,各方打探死者家人的身份,大抵是清河也怕被人打听了,瞒得十分紧。   清河学馆那边又来闹了两次,托词离开学馆的学生越来越多。县衙那边的人又来了一次,已是下了最后通牒,林邈终于坚持不住了,松口让县衙的人将几名涉事学生带走。   同时,他脱去生员衫,自请与学生一同入狱。   其实这本不关林邈的事,可他坚持自己是清远的馆主,馆中学生出事他也有责。其实林邈不过是怕狱中有人动了手脚,闹出个屈打成招什么的,有他看着,县衙那边总要顾忌一些。   这件事可非同小可,林邈可是生员,还是廪生,是登记在册受朝廷廪米的。前来抓人的衙役也不敢随意将他抓走,僵持了大半日时间有余,胡县令才以干涉县衙办差之名,将林邈也请走了。   清远学馆群龙无首,乱成一片,离馆回家的学生越来越多,也就只有孟、莫两位先生还带着数个学生留守。   陈老板痛心疾首,气恼林邈的迂腐之余,只能又四处奔走关系,寄望事情能有回旋的余地。   而另一头,薛庭儴等人在得到招儿带回来的消息后,就奔赴距离湖阳乡有近大半日路程的一个村庄。   一切只在千钧一发。      位于夏县安仁大街的县衙里,胡县令难得一副凝重的模样,瞪着陪站在下首处一个身着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男子。   他生得长眉星目,下颌留着几缕长须,一派相貌堂堂,富有文士气息。   此人正是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   “你可确定事情不会出什么纰漏,不然到时候不但我保不了你,本官自己也自身难保。那林邈不足为奇,可你别忘了他的老师是谁,鲁桓卿虽只是一介书院的山长,却也是进士出生,桃李满天下,学生遍布大江南北,出仕为朝廷命官者也不再少数。”   “叔叔您尽管放心,我担保不会出任何纰漏。莫说那林邈迂腐之极,以那群人的脑袋也想不住我会用着李代桃僵之计。再说了,孙家那边还看着呢,能出什么事。”   “最好如此。”胡县令沉吟了一瞬,捏着胡须道:“此事宜早不宜迟,还是早些解决了,方能心安。你明日让苦主再来县衙击鼓鸣冤,本官后日便开堂审讯。是时罪名一旦定下,把那死了的学生送去下葬,想必给他们天大的本事也翻不了案。”   “叔叔所言极是,我这便回去办。”   胡县令点点头,高有志便下去了。   等他走后,胡县令又细细思索一番是否还有纰漏,方放下心来端了茶喝。   其实按照胡县令一贯小心谨慎的性子,他是不愿意管这档子事的,无奈高有志拜了他那无子的亲弟弟做了干爹,从辈分上来讲,也算是自己子侄辈儿的。而这些年来他也没少收受对方好处,又有那夏县首屈一指的富商孙家出面,胡县令看在那大把的银子的份上,才愿意趟这趟浑水。   如今只希望一切能顺利。莫名的胡县令总有一种不安感,心惊肉跳的,可是静静去体会,却又没这种感觉,不然素来果断的他也不会如此。      县衙大牢中,历来用来招待关系户的牢房里关着一群人。   这大牢里也分三六九等,那些没权没势没亲没故从其身上捞不到好处的是一等,家世平凡只能捞到一些好处的又是一等,再往上就分大户和关系户了。大户指的是家里有钱的,至于关系户则是大牢中最不能碰的一类,通常都是县太爷专门交代下来,不准轻举妄动且要好生侍候的人。   如今这间牢房里就关着这么一群人,县太爷亲自发话不准妄动。正确来讲不是一群人,而是那一个人,可这一个人却是无比难缠。   狱卒们已经废了许多功夫,都没能将那几个学生单独提出来。这姓林的秀才也不如表现的那般迂腐,几个学生都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吃喝拉撒睡都是如此。   其实偶尔狱卒们也会觉得讥讽,这群读书人平时最是在乎自己的形象,如今为了保全小命,竟是当着众人在马桶里撒尿都不觉得有辱斯文了。   林邈一身白衣端坐在铺满了茅草的地上,身边围着几名年纪不大的学生,最大的不过二十,最小的才十五六岁。这几个学生满脸苍白,神情充满了忐忑。   “馆主,您说咱们还能出去吗?”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学生问道。   旁边一人插嘴道:“你这不是说废话,你觉得咱们能出去不?”   听了这话,众人更是面色惨白,包括于子友和王奇。   “早知道那日咱们就不应了他们的邀约,谁能想不过私下斗斗文章,竟能惹出这么一些事来。”   “我不信那人是我们打死的,咱们俱都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打死人!”   “那谁知道,这么多人,你一拳我一脚……”   “噤声!”王奇喝道。   远处的狱卒好奇地看过来一眼,见这边不过是群读书人如丧考妣要哭的模样,方才噙着笑扭开脸了。   “这种地方也能胡言乱语?”王奇的脸格外阴沉。   方才那个说错话的学生小声辩解:“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当时我有观察,说是动手,其实不过互相拉扯了几把,怎么可能会打死人。”   又有人道:“若不是于子友态度跋扈,这事也闹不起来,还是他第一个率先动手的。”   这倒是实话,闻言大家俱是往墙角坐着的于子友看去。   他抬起头来,望着众人的面色有些难看,此时宛如一只斗败了鸡的他,哪里还有平时高人一等的模样。   他目光闪了闪,干笑:“这怎么能怪我,当时……”   “行了,都平心静气些!”林邈突然道。   场上顿时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王奇斟酌道:“我觉得我们应该把当时的事理一理,既然来到这里,想必不日就会提审。上了公堂,孰是孰非必然要分辨清楚,这件事是如何起始,过程如何,又是怎么才会发展到动手,都必须理清楚。”   “王兄所言极是。”   接下来,一众人便以狱卒们听不到的小声,开始合计当日的事来,其中颇多争吵,大抵不过是说谁动了手,谁率先动手了。   如今也不过刚入了大牢,竟开始内斗了起来,只是读书人的方式相对温和些,尤其又有林邈在旁边看着。   林邈坐在一旁,无奈地合上了眼。      提审日很快就来了,为了显示自己公平公正,胡县令特意允许百姓旁听。   县衙正堂之外的月台上,围满了前来旁听的百姓,加起来有两三百人。   这其中有本身便是趁着放告日来打官司的,也有风闻动静而来的。早在前几日市井之间便开始流传两家学馆斗殴打死了一名学生的事,历来只听闻市井之间多有斗殴打架之事,少有听说读书人还会打架,那帮子酸儒不是笃信君子动口不动手么。   这种消息对一些市井之人十分有诱惑力,又听说今日便开审此案,这不有那好事之人便都来了。   “升堂!”   随着一声浑厚有力的唤声,衙役们以小跑速度各就各位站立,口里喊着堂威,水火棍在地上戳得嗵嗵直响。同时一身官服的胡县令,迈着八字步从后堂走出来,主簿和书吏紧随其后。   胡县令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坐下,书吏便拿出上一次放告日的诉状,交给胡县令查看。一般每次放告日都是先审理上一次未判决的事宜,每逢三六九都是放告日。   随着时间过去,正堂之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而一些排在前头的案子也都审完了。胡县令回到退思堂喝茶小憩片刻,方又重回正堂。   一声惊堂木起,书吏唱名道:“孙家夫妇告清远学馆数名学子殴死亲子案,孙家夫妇和清远学馆诸人上堂。”   不多时,从堂外被带进来一些人,俱是清远学馆诸人。   而此时堂外突然有喧哗声响起,声音整齐,声势浩大。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竟是有几十名身穿学子衫的学生,从县衙大门外走了进来。他们排成三列,神情激愤往中门正堂这里走来,围在门外的百姓们不禁让出一条道。   这些学生很守规矩,到了月台前便停下了脚步。不多时,又从人群里走出一人,却是高有志。   他满脸唏嘘斥道:他满脸唏嘘斥道:“你说你们这是做什么!”   “馆主,孙鹤无辜枉死,我等生为同窗恨不能代之,我们……”   “你们呐!”说着,高有志便连连摇头步入大堂之中。   与此同时,孙家夫妇中的丈夫孙友田扑通一声在堂中跪了下来,哭道:“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门外百姓见此俱是怜悯不已,又骂清远学馆的学生猖狂狠毒,竟然一言不合就打死人。   清远学馆诸人面色惨白。   林邈叹了一声,竟拒了衙役让其坐的意思,而是长身直立在堂中,其脊背现佝偻之态。   “林兄。”高有志拱手道。   林邈置之不理。   他失笑一声,才怅然道:“虽咱们曾是同窗,你父亲又是我业师,但事关人命,还望林兄能原谅。”   林邈抬目去看他,望着他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高有志从来如此,最是擅长装腔作势,关键又让人抓不住把柄,只能有苦难言。偶尔气恼至极,林邈也生出恨不得将其杀死之心,可到底他乃是读书人,又不是心狠手辣之辈,除了气急咬牙切齿,也无奈他何。   所以只能不理。   一名衙役走上前来,对高有志笑道:“高馆主请坐。按咱们县衙的规矩,您乃生员出身,又是苦主,当可有一座。”   高有志望向林邈,衙役也看过来一眼,苦笑道:“林馆主他不愿意坐。”   “罢,那高某便受之有愧了。”说完,高有志扶袖在圈椅上坐了下来。   又是一阵堂威声响起,首位上的胡县令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立在堂下一名身穿青衫干瘦的中年人,应道:“学生朱和生,乃是受清河学馆所付,前来代孙氏夫妇应讼。孙氏夫妻痛失爱子,恐其情绪失控,乱了大堂上的规矩,高馆主叹不能代之,才会请了学生前来。”   这朱讼师也是秀才出身,才能以学生自称,而能见了县太爷不跪,乃是朝廷给身负功名之人的特许。   胡县令点点头,又看向一旁站着的清远学馆诸人:“你们可有代讼之人?”   一众人面面相觑后,林邈露出几分苦色,方才摇了摇头,道:“无。”   顿了一下,他上前一步道:“便由我这馆主代……”   “等一等!”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呼声,随着呼声陈老板伴着一名二十多岁的儒雅青年走入大堂来。   这青年生得身形高大,着一身半旧的深蓝色文士衫,卓尔不凡,一派风度翩翩。看其形容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却让胡县令从大椅上站了起来。   “沈三公子!”   胡县令绕过大案迎上前来,态度格外随和,甚至隐隐能看出有几分讨好之色,哪里还见方才一副威严肃穆之态。   “胡县尊。”沈复点头回礼。   他乃是举人出身,虽并非朝廷命官,可沈家在夏县乃至整个平阳府,都是跺一跺脚便要惊动所有人的存在。   沈家大爷官拜太常寺卿,乃是名副其实的三品高官,沈家二爷是承天二十年的状元,如今外放在江南一带为知府。想必在其任满归京后,又是一名朝廷重臣。更不用说先沈家老太爷曾列为内阁,如今虽已驾鹤西去,可也是留有余威。不怪胡县令以堂堂县令之尊,竟要放下架子来迎沈复一个后生晚辈。   “不知三公子此次前来——”   “我来旁听。”沈复道。   闻言,胡县令下意识看了看旁边的高有志。高有志也早已站起来了,收到胡县令的目光,他不显地摇了摇头。   他怎么可能请的来沈三公子这样的人,若是真能请来,他也不会当一个穷乡僻壤的小馆主了。   既然不是清河这边,那就是清远的人请来的?   尤其又见方才出言打断那人正在和林邈说话,胡县令和高有志的脸色当即难看了几分,心中忍不住猜测这沈三公子来意如何。   “我不过是闲暇之余听闻本县竟闹出一种学子杀人案,特意过来旁听一二,胡大人不用在意,只用秉公办理便是。”   ……   另一边,林邈对陈老板道:“墨之贤弟,有劳你了。”   陈老板脸色憔悴,声音干涩道:“说什么劳,这沈公子不过是我一次偶然机会认识,却根本搭不上话。这次能请动他……”他顿了一下,才又说:“不过有他旁听,胡县令等人总要顾忌一二。安齐兄,我也只能帮到如此了。”   陈老板虽没有明言,可林邈又怎会不知,沈三公子有‘书痴’之名。这名声可不是什么坏名声,不过是说沈复爱书成痴,他为人没什么别的喜好,就是喜欢收集各类孤本、绝本。   陈老板家学渊源,虽是开了一个小书铺,可陈家三代人俱有收集各类孤本的喜好,也是底蕴深厚。陈家有一家传宋代刻本,品相上佳,珍奇罕见,陈家人从不愿意示人,沈复竟不知从何处得知这一消息,托人求上门。   可陈老板并不愿意出售,也幸好沈复不是抢人所好之人,此事就此罢过。这次陈老板实在求助无门,拿着珍本求上门,才请来沈复出面。   不过沈复提前就说明过了,他只是旁听,顶多在胡县令判案有不公出言干涉,指望着沈复能替清远平了这场事,那是不用想了。   林邈垂头抱手:“为兄有愧。”   “愧个什么,死物没有人重要。”陈老板摆手道。   可林邈真是有愧,经过这一系列的事,他甚至有些迷茫,自己坚持的这些到底到底是对还是不对了。   ……   闻言,胡县令当即心松一口气。   转念一想,沈家人向来自重名声,与林邈此人也无旧,怎么可能出言干涉。莫怕是受人之托,出来走个过场,可即使走个过场,也不得不让胡县令慎重。   不过他也想清楚了,其实此案十分好判,人证物证俱在,料想以清远之人也参不透其中蹊跷。只待此案一结,便是板上钉钉之事,到时候就算看在三公子的面子上,念其等人尚且年幼,判其一个流徙之罪,既能博一个好名声,又能在三公子面前得一个好印象。   其实胡县令和高有志本就没打算置人于死地,不过是想保全一个人,顺便让清远学馆开不下去罢了。   胡县令心定,请沈复坐下后,方又回到大案之后。   为了肃静正堂,伫立在两侧的衙役又是一阵杀威棍声起,陈老板忙退到正堂之外,堂里堂外顿时安静下来。   胡县令看向清远诸人,问道:“你等可有代讼之人?若无,本官便开始审案了。”   清远学馆这边自是没有请讼师,不是不想请,一来学馆如今树倒猢狲散,顾不过来,林邈除了其妻女两个妇道人家,并无人为之出头。而陈老板这边倒是想请个讼师,无奈根本没人敢接这个案子。   请了数人,一听闻具体,都是摇头摆手,不然陈老板也不会费这么大力气去把沈三请来。就是想打着狐假虎威的念头,让胡县令判案时手下留情。   “无。”林邈摇了摇头,上前一步道:“学生有失,便由我这馆主代……”   “等一等!”   堂外又是一声高唤,胡县令望了过去,心中不悦,打定主意这次若不是天皇老子来了,定要让他吃一番苦头,当这公堂之上是能让人随意叫停的?! 第63章   人群一阵攒动,从里面挤出来几个人。   这几人年纪都不大,穿一身学子衫。他们站定后,连气都顾不得喘一口,其中一名学生便理了理衣衫,抬步迈入大堂之中。   “你是何人,竟然敢扰乱公堂。”胡县令一拍惊堂木,喝道。   “小子乃是清远学馆的学生,姓薛,名庭儴。此趟前来乃是代师应讼,还望县尊大人原谅小子鲁莽,小子也是从几十里外方赶来,实在不是故意扰乱公堂的。”薛庭儴边说道,边作揖行礼。   “你来做甚,还不速速退去,这公堂之上可不是你这种毛头小子可来的。”林邈目光复杂道。   薛庭儴微微一笑道:“那日老师说要收我为弟子,我虽未成行过拜师大礼,可心里却是将老师当做自己老师的。老师有难,同窗有难,弟子怎能处之泰然。那日匆忙离开学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实不是弟子贪生怕死,趋利避害。”   胡县令一皱眉头,道:“此乃公堂之上,你师徒二人若是想叙旧情,可待案子审完再续。林邈,本官顾念你是生员出生,受朝廷廪米,可你一再阻挠此案进展,本官也容你不得。”   林邈正想解释,薛庭儴上前一步道:“还望县尊大人明鉴,实不是小子老师阻拦县衙办案,而是小子贸然闯入,您若是要追责,就追小子的责便是,于老师无关。”   这话说得就有些不妥了,当着大庭广众之下说胡县令和一个少年郎计较,这不是明摆着说胡县令气度狭小。胡县令自然不能与之计较,这少年也算逃过一劫,只是没有想过此案还不结,就不怕对方心中挟怨报复?   沈复端起衙役奉来的茶,轻啜一口。罢罢罢,他既受了人好处,总是不能只收好处,不办事的。别的帮不了,说两句好话还是行的,即使这案子审下去对方还是讨不了好,但总不至于说出他有负所托之言。   “这少年倒是一片爱护老师之心,胡大人也是宽容介个吧。”   闻言,胡县令当即变了颜色,笑道:“三公子所言甚至,本县堂堂掌管一县的父母官,哪能与个少年计较,谁没有年轻过,都曾做过鲁莽事。罢,你可勿要再犯,公堂有公堂的规矩。”   他料想薛庭儴必会借坡下驴,谁知薛庭儴行礼道谢之后,又道:“小子此番擅闯公堂也是事出有因,小子是来代师应讼的。小子老师身负功名,自然不能过堂受审,小子人微力淡,但代师应讼还是没问题的。”   “你?”   薛庭儴毕恭毕敬道:“若小子没记错,按大昌律例,凡身负功名者,若有了纠纷可不必上公堂应讼,由亲近之人替代。而大昌律,年满十四便可应讼,小子现年已满十四。”   胡县令嗓子眼里的话被堵了回去,他几不可闻的轻哼了一声,才道:“没想到你还懂得这些。”   薛庭儴腼腆一笑,又是一个作揖礼。   此时沈复倒是来了兴趣,觉得这少年郎颇为有趣,说他胆小,他似乎胆子并不小,可说他胆大,他又凡事不僭越,出言后必是先行礼,似乎很怕被人抓住小辫子。   直到胡县令点头同意,审案再度继续,衙役让其跪着说话后,沈复才明白他的意思。听见那边薛庭儴有理有据说代师应讼,代的便是师,而按律身负功名者是见官不跪的。   这小子鸡贼,合则闹出这么多名堂,竟是不想跪胡县令。   沈复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那边胡县令如噎在喉,可到底顾忌着大庭广众之下,又有沈复坐在一旁,没有发作出来。   审案再度继续,由书吏当众宣读原告人,也就是孙氏夫妻的诉状。   看得出这姓朱的讼师手段还算高明,简直是句句血泪,字字诛心,堂外围观的老百姓们俱是义愤填膺,连胡县令都忍不住露出动容之色。   一般一个讼师的功底如何,从他所写的诉状就可以看出。时下讼师可不是每接一场官司便必要临堂的,一来需要动用讼师临场的官司极少,二来一般人也花不起那个大价钱。   官司输赢,诉状占了七成,而官员判案,大多是先看诉状。诉状写得好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赢得审案官员的好感抑或是恶感。   当然,这也与时下官话并不普及有关,所谓十里不同音,许多平民老百姓都不会说官话,而按大昌律,地方父母官一般都不会是本籍贯之人。跟一个外地人说本土话,若是都是用口诉,恐怕这县官平日什么也不用干了,就只管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算了。   “真是惨!县尊老爷可一定要给那死了孩子做主啊!”   “看不出,这些书生看起来斯文有礼,竟是如此狠辣阴毒的人。”   “下手太狠了!”   毛八斗气不过,就想跟身后的老百姓争辩,却被李大田给紧紧抱住了。   “行了你,安静安静,这才哪儿到哪儿。”   人群中,招儿有些紧张地捏紧手心,看着伫立在公堂之上那个背影消瘦的少年。   那公堂之上的匾额那么大,那高坐在案后的县太爷如此威严,狗儿到底行不行?行不行?   不,狗儿一定行的,她该相信他的。   根本没轮到薛庭儴说话,待诉状宣读完之后,胡县令便传了证人。   这证人自然是当日随同孙鹤一起几名学生,他们面上依旧带着伤,虽是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细看还是能看出来。   这几人一一作证当日孙鹤确实受了伤,受伤的位置是腹部,是混乱之中不知被何人踹伤的。   当时回去之后,孙鹤便说自己肚子疼,可后来问他又说不疼了。因为怕先生知道他们私下与清远学生斗文还动了手,也没人敢去请大夫,听孙鹤说不疼了,就没再管此事,谁曾想孙鹤竟在半夜里口吐鲜血死了。   一共有五名学生,说得俱是信誓旦旦,有理有据。   一时间风向俱都倒像清河学馆,连沈复都忍不住在心里喟叹了一口,心想这案子差不多就是这样了。也许对方学生也并无杀人之心,不过是一时失手,可世间因失手杀了人的也并不在少数,只能说是倒霉吧。   而这一倒霉,就是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但凡牵扯上人命官司,甭管判案如何,在仕途之上是绝了路,而这些学子们寒窗苦读多年,不外乎是想考得一二功名,光宗耀祖,扬名立万。   涉事的清远学生们俱是面色惨白,哪怕是镇定如王奇,也忍不住有些慌张了。   “县尊大人,小子有话要讲。”   胡县令看了过来:“说。”   “当日虽是起了纷争,但小子从始至终没有动过手,而是他们与对方起了纷争,最后才打起来。”   一听王奇这么说,其他几个学生也纷纷出言:“县尊大人,小子也没有出手打人,小子不过撕扯了对方的衣裳。”   “率先出手打人的不是我等啊,是这于子友。”   于子友双目通红地瞪着这些倒戈之人:“你们——”   堂上乱成一片,坐在一旁的高有志忍不住用袖子掩了口鼻,眼睛却是看着旁边一脸灰败的林邈。   枉你自诩为君子,君子又如何,你这君子教出来的学生也不过是鼠窃狗偷之辈,这还没怎么着,竟就自己人攀咬自己人起来。   林邈啊林邈,你还觉得我是小人么?!   “肃静!”一声惊堂木起,胡县令喝道:“公堂之上也敢喧哗,若不是念尔等尚且年幼,本官非让人打了你们的板子,以儆效尤。”   堂上一片寂静,哪怕有再多话想说,这几个学生也不敢说来。   就在这之际,又一个声音响起:“县尊大人,其实他们说的没错,他们确实没打人。”   此言一出,堂里堂外所有人都不禁看向出言的那个人。   正是卓然而立,至今不慌不忙的薛庭儴。   “你何处此言?”   薛庭儴没有答,而是问道:“县尊大人,小子斗胆问一句,县尊大人可是命人验过伤?”   胡县令一愣之下,斥道:“荒谬,本官判案怎可能不让仵作验伤!”话音还未落下,他突然转了口气:“罢,你还年少,本官不与你计较。来人啊,传仵作,再把当日仵作验伤后存档的文书拿来。”   不多时,就有一名年逾花甲的仵作被传了上来。   此人大抵也不是第一次上堂,不卑不亢当着众人面将自己验伤结果说出,并呈上一纸文书。   孙鹤的死乃是腑脏受到重击,以至于肝脏破损而亡。   这仵作甚至还详细解说了一番,自己验伤的过程。像这种内伤是不易判断而出的,只凭死者口吐鲜血,可证明不了对方死因。因为事关重大,也是为了弄清楚具体死因,仵作甚至给死者剖了腹。   据这仵作说,这孙鹤的肝脏俱裂,连肠子都破了个洞。   他形容的太绘声绘色,又血淋淋的,围观的百姓俱是直掩口鼻,有那承受不住的人甚至还干呕了起来。   “行了行了,你赶紧退下去吧。”胡县令挥手斥道,这老仵作才退下了。   “你可还有异议?”胡县令对薛庭儴道。   薛庭儴眨了眨眼,一脸无辜样:“小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异议。”   这话把胡县令堵得,合则专门把仵作叫上来,还听了这么些恶心的东西,都是做无用功?这小子莫不是故意耍人。   沈复眼中闪过一抹笑意,看样子还真是故意耍人的。不过他到底想干什么?想到这里,他不禁蹙起了眉头。   薛庭儴笑眯眯地看着胡县令,又毕恭毕敬作了个揖:“县尊大人办案,定是周全严密的,又怎么可能会连伤都不验。”   胡县令正想说什么,他接着又是一句:“不过是县尊大人手下弄错了人。其实这件事认真来说,和县尊大人关系并不大,毕竟是手下失职。”   胡县令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心中正惊疑不定,薛庭儴又扔出了个破天惊雷:“只是因某些人玩忽职守,便致使一场命案莫名其妙被栽赃在我清远学馆头上,让我馆中学生惶恐不安,无心读书,让我馆主疲于奔命,堂堂廪生竟只得脱下生员服,陪着无辜受难的学生共同入狱。   “小子虽不才,也曾读过几天书,也知道这明镜高悬之意,也知晓这公堂的威严,也知晓老百姓对县尊大人乃至这县衙是何等的敬重。今日斗胆过堂,不过是想为我清远学馆全体上下讨一个公道,还望县尊大人能查明这玩忽职守之人是谁,还我清远一个公道!”   这一番言辞说得掷地有声,慷慨激昂,让人不禁肃然起敬。可同时也有很多人泛起了疑惑,这小书生是不是发了癔症,怎么倒向胡县令讨起公道来。只有沈复,眼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还有高有志,他的心怦怦直跳,就听见胡县令问出他想问的话:“你这是何意?”   “小子没有何意,不过是想说此孙河非彼孙鹤。死者名叫孙河,但并不是当日与我学馆中学生斗文的孙鹤。既然不是,那孙河并未与清远学生接触,为何死在清河学馆中,却偏偏被栽赃在我们头上。”   语罢,不待众人有所反应,薛庭儴便面向高有志,冷笑道:“高馆主,你这李代桃僵之计使得好,使得妙。竟让我清远学生有苦不能言,有悲不能诉,打落了牙齿只能和血吞,因为连我们自己都不知是不是失手打死了人。而馆主为人刚正,不愿串通学生让他们改口供,便平白背了一身冤屈。”   场面顿时一下子乱了起来,不光外面围观的群众议论纷纷,连堂上的书吏和主簿也都是面面相觑。   唯独高有志变了颜色,当然还有胡县令,不过胡县令为官多年可不是做假的,依旧强制镇定佯装不解问到底怎么回事。   而薛庭儴也并未再继续绕圈子,将自己意外发现自己竟认识孙河的老祖母与孙河本人道出。   不过他肯定不会说是梦里认识的,托词是曾和这祖孙二人有一面之缘,因此知晓孙河叫孙河,而不是孙鹤。也因此当时他便犯了疑,但疑惑并不能成为佐证,便刻意寻去了孙河的家里。   听完薛庭儴所言,场上所有人都哗然,孙河父母更是愣在当场,半晌才缓过神儿追问薛庭儴自己儿子是怎么死的。   看着这对老实的乡下夫妇,薛庭儴眼神复杂,嗓子发噎,半晌才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那得问高馆主才是。”   此时高有志面上宛如调色盘也似,精彩极了。   薛庭儴这话顿时让他清醒过来,站起来冷笑道:“你说错了便是错了,你以为你是谁?公堂之上光凭你一人之言,能证明什么!”   这是死了鸭子嘴还硬。薛庭儴冷笑,也没搭理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展开。   只见那张纸上栩栩如生的画着一个人的画像,若是认识孙河的便知,这就是孙河。尤其他那股阴郁的气质,画得惟肖惟妙的,绝不会认错。   薛庭儴拿到孙氏夫妻面前,问他们:“这可是你们的儿子孙河?”   孙氏夫妻连连点头,同时又流起眼泪来,尤其是孙河的娘,嘴里喃喃地喊着河儿,滑到在地。   薛庭儴又拿着画像,去了清远涉事的那几名学生面前:“此人当日你们可曾见过?”   几人俱是摇头,说没有见过。   薛庭儴这才面向胡县令及众人道:“当日在场的孙鹤乃是富商孙家的孙鹤,而不是孙家村的孙河。如若不信,县尊大人可现在就命人去孙家拿那孙鹤,想必县尊大人定是知晓这孙家是哪个孙家吧?”      这一场大戏真是峰回路转、跌宕起伏,让人叹为观止。   明明胡县令已经陪着沈三公子去了后面的退思堂稍作休息,围在外面的老百姓们也没走,势必要看看这场案子最后到底结果是如何。   有衙役来报,已经从孙家抓来了一个叫孙鹤的人,就不知此孙鹤是不是彼孙鹤。   薛庭儴不用看就知晓定然是的,这胡县令不可能拼着自己官不错,去保一个富商之子。   对于这些官员的套路,薛庭儴实在太清楚,丢卒保车,这都是家常便饭。   果然再次升堂后,孙鹤被带了上来,清远的学生纷纷说当日有他。   其实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很明显了,这其中定然有人搞鬼,才会闹得这么一场事。   那个搞鬼之人不用明言,高有志便是首犯。   至于孙河本人是怎么死的,高有志为何会费尽周折,故意混淆两个学生,并把孙河之死刻意栽赃给清远学馆。这也是沈复一直留在这里,继续看下去的主要目的。当然也还有外面那些老百姓。   高有志面色惨白,终于坦露了自己的目的。   原来他和清远的馆主林邈有旧怨,就是为了要害林邈,他才会刻意栽赃。至于孙河的死是一场意外,孙河是旧疾犯了才会暴毙的。而他买通了县衙的衙役和仵作,才做了伪。   事情似乎得到了解释,所有一切都是高有志弄出来的。不光是清远的人露出愤怒之色,连围在外面的老百姓也纷纷唾骂。   在老百姓们心里,读书人尤其是当先生的,首先人品是端正的,先生的人品德行不够,怎么教导学生。甚至这百姓中有人家里的孩子,还是送到清河学馆念书的,花大价钱,就因为清河学馆是湖阳乡第一好的学馆。   “此事说不通,如果只是为了报复,为何一定要让孙河顶孙鹤之名,难道仅仅是因为两人名字音韵相同?”沈复突然出言道。   堂上当即安静了下来。   高有志瞳孔一阵紧缩,薛庭儴暗叹一口,终于还是瞒不住了。   他费了那么多心思,就是想瞒住其中的一些事,却没想到竟是沈复这个堂上最有分量的人提出了异议。   罢罢罢,有些人本就该得到惩罚! 第64章   几乎是话音刚落下,端坐在椅子中的沈复又慢条斯理道:“既然死了的孙河是旧疾复发而亡,高馆主完全可以该是如何就是如何,就算打着想挟怨报复的主意,找个夜黑风高的时候,把尸体扔在清远学馆就好了,又何必搞得如此复杂?   “再说,高馆主虽是馆主,可毕竟不过只是一个秀才,堂堂的富商之子竟然为了达成你的目的,对外谎称自己死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让你甘愿做到如此呢?”   这个‘你’字是对着孙鹤说的。   随着这些质疑一一被道出,孙鹤的脸色从白到红,又从红到青,完全是一种惊骇至极的状况。   可他依旧强制镇定着,甚至还想撑出一抹笑,以至于让他的脸庞近乎扭曲了起来。   看到他这般,薛庭儴眼中隐隐闪过一抹冷色。   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当自己为恶时,丝毫不以为忤,什么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的事情都敢去做。可当自己遭遇危机之时,竟然还会怕?   为何会怕呢?薛庭儴屡屡都搞不懂这种情绪,应该是不怕的,既然做了,总要有去还的觉悟。   “小子其实并不知情,不过是馆主说馆中出事,家中父母担忧,才会称病在家休养……”借口倒是好借口,可惜说谎的人不够镇定,任是一个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这孙鹤是在说谎。   可沈复丝毫不以为然,甚至饶有兴味地与他讨论道:“照这么说来,你都是无辜的,一切罪魁祸首都是这高馆主?”   孙鹤没有去看高有志,点了点头。   他出门之时,他爹就亲自交代过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抱着不认就好。只要不认就有回旋的余地,凭他家里的银子,哪怕是人命官司也能将他买出来。更何况,还有胡县令和高有志在,这两个人可是收了他家送的银子。   想着这些,孙鹤终于镇定了些许,道:“若是大人不信,可以问馆主。”   此时的高有志没比他好到哪儿去,可木已沉舟,若是他能将所有事担下,说不定胡县令和孙家还会背地里保他,只要这沈三公子走了,这县衙还是胡县令说了算。可若是他不识趣的攀咬,即使沈三能饶了他,胡县令和孙家也不会饶了他。   “此事确实与他无关,不过是我有意支开他。”   沈复笑了起来,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   就在高有志等人俱是心情忐忑等待他反应之时,他却突然面向薛庭儴:“你可还有话说?”   薛庭儴并不意外沈复会这么问他。   论才华出众,沈复在一众世家子弟中算不得拔尖,充其量不过只占了一个中等。也因此有那惊艳绝才者,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他才不过是个举人。   就是因为称不上有天赋,所以他比谁都认真。那种认真的态度是极为可怕的,沈复的心思也一等一的缜密。   所以明知道自己言语有漏洞,薛庭儴还是故意卖了一个破绽,也许他打心底的就觉得这般为人不是他的本质。   真正的他,不该是这种为人处事法,向来笃信打蛇打七寸,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就是必杀,丝毫不会手软,可这一次他却避重就轻了。   只是什么才是真正的他呢?薛庭儴又陷入自打他做了那个梦以后,时不时会泛起的茫然感。   可能想了一瞬,又或者几瞬,他笑得十分复杂道:“小子想讲一个故事。”   “讲吧。”   于是,薛庭儴就讲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是他根据自己所掌握的信息组织而来,可能这其中还夹杂着他的些许隐晦的情绪,也因此他讲得格外投入,也很惆怅。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乡间少年,从小生长在无忧无虑的田野之间。也许日子过得称不上富足,但有父有母,有疼爱他的祖母,所以也是十分幸福的。   这种生活直至他到了懂事的时候,虽是贫穷但疼爱他的父母,突然觉得自己的儿子不该是永远当一个泥腿子,永远的脸朝黄土背朝天。自己的儿子是那么聪明伶俐,他该有个好前途,哪怕不能光宗耀祖,可以像邻村的那个读书人一样,开一家私塾,教书育人,也总是好的。   于是他的父母拿着多年的积蓄,送他去村塾里开了蒙,自此开启了他与书为伴的生涯。   一个农家子读书有多难,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舍不得费笔墨,心疼父母炎炎夏日还要去乡间劳作,而自己却安然地坐在屋中读书。   有时候他甚至有些埋怨那些书,如果不是它们,他完全不会这么愧疚与无力。他可以帮着父母劳作,一家人还可以像以前那样。   书简直就是万恶的本源,他厌恶它,却又为它着迷。   可是很快他又抛弃了这种无用的想法,家里为了供他念书,已经花了很多银钱,他不能让这些银钱都打了水漂,所以只能继续读下去。   他终于从一个幼童,变成了一个少年。   他知书达理,在村里也算是个体面人了,可这些远远不够,村塾里的先生已经没办法教他了,他需要去更好的学馆里,才能达到更高的层次。这一次他的父母还是一如既往的支持他,为了送他去那间他们所知道的最好的学馆,他们甚至卖了家里的地。   就这样,背负着全家人期望的他,来到那间曾经让他憧憬不已的学馆。   而这所学馆,远不如他所想象的那般美好。   他穷,所以他的衣裳上永远打着补丁,生平以来最好的衣裳就是那件家里花了大价钱,却又由学馆近乎施舍的发给他的那身学子衫。   这身学子衫藏去了他所有的卑微和胆怯,他就像是一只蜗牛那样,坚定地、一步一步地,朝自己的目标爬去。若是途中有暴风骤雨,他会下意识地缩回那层并不坚固的壳中,直到外面风平浪静,再小心翼翼出来,继续往前爬。   可是很显然这个世道是十分无情的,这所学馆恶习成风,因为打从根子里就藏着功利,所以学生们也是那么的功利。他们鄙视贫穷,瞧不起弱者,他们逢迎那些富家子弟,扭头又来欺负那些好欺负的同窗。   而最为恶劣的事那些养尊处优,视人命如草芥的富家子。他们拿他当做乐子取笑,心情好了只是取笑,心情不好就是拳脚相加。   他不敢说,也不能说,他背负了家里所有期望而来,他只能忍耐,然后终有一日昂首挺胸地离开这里。   可很显然他低估了人性的可怕,他送了自己的命。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   静,此时只有宁静笼罩这处空间,静得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突然有人在笑,轻轻地笑,似乎十分轻松,又似乎沉重到难以负荷。隐隐也有人在哭,压抑到极致的哽咽,让人不忍耳闻。   人群里,招儿捂着嘴巴,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毛八斗、李大田、陈坚,都是面露复杂之色,双目湿润。   还有一处,一个斯文俊秀的少年隐藏在人后,泪水早已打湿了他的脸颊。   “这就是你要讲的故事?”沈复的声音有些恍惚。   薛庭儴止住了笑,点了点头。   “为何之前不讲?”   为何不讲?还用说吗?   沈复看着这个立在这威严肃穆的公堂上,显得有些单薄有些瘦弱的少年。   其实少年比想象中更勇敢,他用人想不到的方式力挽狂澜,挽回了整个局面,挽回了自己的老师和同窗。   他是有一些小聪明的,所以他之前用那种近乎哗众取宠似的方式,和胡县令一问一答。所以他事事妥帖,照全的所有人的颜面,除了那个必须拿出来当靶子的高有志。也许让他选择,可能连高有志,他也不想得罪。   因为他是那么的弱小,一个农家子弟,他又有什么能力去和堂堂的一县之尊,和湖阳乡第一学馆的馆主,和首富孙家作对呢。这些人随便站出来一个,也足够碾死他了。   可他还是来了,小心翼翼地救出自己的老师和同窗,却又不会使事情太糟糕。   只可惜自己太不识趣,戳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局面。   沈复的眼神怜悯中带着欣赏,甚至感叹,十分复杂。薛庭儴只用看到这眼神,就知道沈三又想多了。   对方确实想多了,他其实就是这么一个卑劣的人,哪怕他前一刻还在唏嘘感叹,还在怜悯清河里可能还有无数个‘孙河’,可后一刻他永远谋得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至于这一次为何会改变初衷?   谁叫这沈三如此不识趣!   “我好像坏了你的事。”地位崇高的人说话做事永远的是这么毫无顾忌,沈复啊沈复,你就不看看旁边的人?   薛庭儴眨了眨眼,配合着他白净斯文的脸,格外有一种无辜感。   “三公子此言何解?”   沈复哂然一笑,站了起来:“既然你不懂那就算了。”顿了下,他又道:“我能问一下,那孙河是怎么死的吗?”   “我是否可以不说?”   沈复叹了一口气:“既然不想说就算了。我很欣赏你,有了空闲可以来沈家做客,是时报上沈复的大名,自然有人引你来见我。”   之后,不等薛庭儴说话,他越过他拍拍他的肩膀就走了。随同他一起来的随从,也连忙跟随而上。   此时堂中早已是一片大乱,孙氏夫妻二人哭得死去活来,而那瘫倒在地的高有志和孙鹤,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   薛庭儴突然有一种厌烦感,他看向首位上显得有些慌乱的胡县令:“县尊大人,不知小子和小子的老师及同窗,是否可以走了?”   “可、可!”   得到答复,薛庭儴没再去看其他人,就上前扶着林邈,领头往外走去。   一直到出了县衙大门,那身后的一切喧嚷似乎才终于淡了些。   薛庭儴露出一笑,正想对林邈等人说话,突然一个人扑了过来,抱着他就嚎嚎大哭起来。   “狗儿,你说,是不是你来镇上上学,也被人那么欺负了。你跟姐说,是谁欺负了你,姐帮你揍他!”   招儿哭得眼泪鼻涕直流,丑得简直不能看,薛庭儴的心却是突然落到了实处,有一种踏实感。   此时他再一次庆幸,孙河的事没有让她知晓,不然还不知她会想到什么。   “你想到哪儿去了。”      清远学馆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些之前离馆回家的学生也都纷纷回来了。   林邈和孟莫两位先生并没有多说什么,似乎之前的事从未发生过,只有那些许学生颇有怨言,但碍于先生和馆主,也不敢多说什么。   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和祥和,有时候薛庭儴也会想,也许林邈和两位先生的气场本就是如此,以至于在清远学馆读书的学生,格外有一种安宁感。   至于各人心中有没有羞愧,可是有遗憾,不管怎么,这都是每个人的沉淀。而一个人的生命就是由这一点一点的沉淀积攒而来,对也好,错也罢,一切都将随风散去,而唯一不变的就是面前的那条路。   这条路由自己走,每一步都将由自己来负责。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林邈此人是真正的诠释了这句话的含义。若是换做以前,薛庭儴是十分不喜欢这种人的,可经历了这一切,又格外得到了一些其他的体会。   因为在安适悠闲的同时,他看到了那些同窗脸上的羞愧,也许他们会变好,会一点点变成一个有担当的男子。其实转念想想,十多岁的少年,又有哪个能真正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那次回来后,毛八斗还曾担忧地说,怕胡县令会不会报复薛庭儴让他丢了大脸。薛庭儴解释再三,都不能让他理解因为借了沈三公子的势,哪怕那几人再怎么恨他,至少表面上是不敢如何的。   而事情似乎就是这样,胡县令以雷厉风行的速度收监了高有志和孙鹤,清河学馆树倒猢狲散,这几日每天都有学生的家人闹上门。   缴了那么些银子,如今学馆却要关门了,任是谁都无法安适,毕竟普通人家的子弟还要占多数。   而在这一次的事当中,林邈作为馆主,对学生不放弃,宁愿陪同入狱,也要护着学生的事,被老百姓广为流传,于是前来清远求学的学生暴增。   这大抵是以前孟莫两位先生最想看到的画面,可真当这种情况发生,他们才发现什么叫做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胡连申突然被县衙里的人带走了。 第65章   这件事在清远学馆引起轰动,有学生当时追问不止,后来从衙役透露的只字片语中得来,竟是和孙河之死的案子有关。   自此,那个打从这件事发生后,就一直在学生们口中存在的内鬼终于曝光了。   竟然是胡连申。   其实早在之前就有人怀疑胡连申,只是当时事发突然,几个当时参与斗文的学生都被拘了起来。大家交流受阻,自然一些脉络不太清晰,但当日有学生知晓,胡连申其实也应该去的,却是因腹泻未能成行。   后来,这一趟去了的学生俱都遭受牢狱之灾,唯独胡连申侥幸逃过。看似运气极佳,可有时候,运气太好也容易引来人的猜忌。   一时间学馆中议论纷纷,而孙河之死的脉络似乎又清楚了许多。   有学生进行了一个归纳总结,事情大致的方向应该是这样的——   孙河因为名字和孙鹤有些像似,所以甫入学馆就遭来富家子弟孙鹤的敌视。可姓名是父母给的,总不至于与人有些相似就改了。因为有此事在前,又因家境贫困,孙河在学中饱受冷眼和欺辱。而孙鹤乃是那一众富家子弟之首,他厌恶孙河,自然有人帮他出气。所以孙河应该是一直被他们欺辱的,本就是当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谁曾想在最后一次中孙河竟然死了。   闹出人命了,可不是什么小事,孙鹤告知了父母,而富商孙家又找上高有志。高有志临机一动,上演了一出栽赃嫁祸的戏码。这时候内鬼就起了作用,没有内鬼从中穿针引线,两馆的学生也不会相约斗文。   经过某些知道内情的学生透露,这场斗文确实是胡连申发起的,至于胡连申在其中还做了什么没有,谁也不知。   县衙那边到底是怎么处置高有志,乃至孙鹤等人,谁也不知晓,以这些学生们的能力也打听不出来什么。林邈倒是可以打听,可自打回来后,他就不怎么管外面的事了,似乎那些人的下场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旁人不知晓林邈到底如何想的,薛庭儴却是心中有几分数,经过这么些事,他这个便宜老师似乎学聪明了一点。   而第一步,就是不该问的不要过问,也不要追根究底。   其实薛庭儴并不在意结果如何,沈三算是一个心中有方正的人,他的故事与其说是讲给别人听的,不如说是讲给沈三的。   当沈三问出孙河到底是怎么死的,他就知道沈三必然不会坐视不管,夏县是沈家的地盘,沈家人怎会允许大后方出这种乱子,而以沈家的能力,也不过随口一句话的事情。   果然没过多久,胡县令离开了夏县。   他的下场如何没人知晓,新来的县令姓徐。徐县令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了清远学馆,对林邈等人表示了一番勉励,又将早已被查封的清河学馆拨给了清远,让其扩充学馆内部建筑,以解学馆空间有限,而不能广收学生之苦。   他还专门让人叫来了薛庭儴,见了之后也并未表现出另眼相看,不过在临行之前说了句:“英雄出少年,好好念书,争取早日下场。”   别看这话平淡无奇,其实这几乎已经算是在下一次的县试中,给薛庭儴留了位置,至少一个童生是稳稳当当的。   薛庭儴心知肚明,却是处之泰然。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孙河之死案终于淡出人眼底。倒是有人好奇私下问过薛庭儴,那孙河到底是怎么死的,可薛庭儴从来讳莫如深。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问了。   这日,林邈将薛庭儴叫来斋舍。   林邈的脸色有些不好,比平常要黑那么一点点。   薛庭儴在下面偷眼端详了一会儿,终于确认这确实是怒气。难道说是最近太忙,所以才会恼成这样。   他在下面胡思乱想,上面林邈也在看他,被气笑了。   “看什么?”   “我看老师最近似乎年轻了不少,格外有朝气。”这破孩子和毛八斗混久了,人也变得油嘴滑舌的,若是换做以前,薛庭儴可说不出这种话。   林邈清了清嗓子,道:“老师没听你少叫,却也没见你拜师,你这是叫的哪门子老师?!”   薛庭儴一愣,这是暗示他赶紧行了拜师礼?   他嘿嘿一笑:“老师,我这就去抓紧了办。”说完,就连忙走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林邈无奈地摇了摇头。   ……   这拜师礼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林邈并不是那种注重金银的人,薛庭儴也向陈老板打听过,林邈并无什么喜好。左思右想一番,薛庭儴打算还是一切从简,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寓意。   拜师六礼是不能少的,这是古早就传下的老规矩。需得有肉干、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红豆等,薛庭儴另又准备了两坛子好酒,这酒是他临时兴起买来凑数的。   看着这么简陋的拜师礼,招儿有些局促,总觉得太过随意了。可让她说出买什么,她也说不上来,最后只能听了薛庭儴的。   带着这些东西,薛庭儴拜访了林家。   其实说是林家,不过是位于学馆西北处的一栋小宅子。宅子两面开门,从后面可以进入学馆,在正面也有门脸朝外。薛庭儴早就知道老师家室简单,只有一妻一女。   师母陶氏是个十分温柔内秀的女子,看外貌也就二十多岁的模样。独女林嫣然今年十七,长相随了陶氏,娴静柔婉。   薛庭儴来的时候,林家刚吃完早饭。   陶氏将桌子收拾了一番,就带着女儿下去了。   不多时再回来,只她一人。她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放着茶,搁下后,就下去了。林家称不上宽裕,所以家中是没有下人的,平时一些家务活儿,都是陶氏带着女儿做的。   “先不着急,再等等。”   起先薛庭儴还不明白,过了没多久,毛八斗也来了,手里跟他一样提了好些东西,他心里就约莫有些数了。   可林邈依旧慢条斯理坐在那里喝茶,丝毫没有动静。这对难兄难弟就站在那里,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地杵着。   直到李大田来了,再之后陈坚也来了,林邈才放下手中茶盏。   “我观你们四人虽脾气各异,但人品端正,今日收你们为徒,是顺时、顺势,也是顺心,还望尔等日后恪尽勤勉,多日用功,不负我之所期。所谓读书一道,考取功名且是其次,当学古代圣贤修身之法。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林邈长篇大论说了一通,其实这些话归纳为一个意思,那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其实这些话现在对四人来说,还有些早了,林邈不过是想告知四人万事还是以心正、修身为先。   薛庭儴估摸着这一场事对林邈还是有一些触动的,不然这些话也不会说得格外语重心长。   按下不提,行过拜师大礼后,四人也未离开,而是留在林家继续听林邈教诲。   临近中午,师母陶氏留四人吃饭,毛八斗向来是个自来熟,便颠颠地要去给人帮忙。   林家拢共就三间房子,正堂、书房和卧房,后面还有间后罩房,是林嫣然住的。因为地方小,外面说话里面隐约也能听见,薛庭儴和李大田、陈坚坐在那儿,囧囧然地听着毛八斗和陶氏套近乎。   他嘴甜,左一句师娘右一句师娘的叫着,还要帮陶氏择菜杀鸡什么的,说在家里都是做惯了的,说他姐最是喜欢使唤他干活儿,还说林嫣然特别像他姐,长得好看人也大方得体。   把陶氏和林嫣然哄的,笑声都传进屋里来了。   反正薛庭儴自打进了林家,师母还好,他就没见林嫣然笑过。也是林家家教森严,一见有男子来,作为未出嫁的女儿,林嫣然就忙避了出去。   午饭是分开用的,男子们一处,陶氏带着女儿避着在里面用。   用罢饭,薛庭儴等人就告辞了。   出了林家门,四人停下脚步,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你们藏得可真紧。”薛庭儴笑骂道。   “啧,我这不是怕你们心里不好想么。我这么天资出众,竟让馆主收我为徒,我怕就单收我一人,你们知道了心里羞愧,才没告诉你们。”毛八斗恬不知耻道。   李大田嘿嘿笑着,没说话。   还是陈坚老实地说了一句:“我一直犹豫,本不打算来的。”可是后来想想,还是来了,大不了日后求求老师,把其他三个也给收了。   薛庭儴好奇问道:“老师是怎么跟你们说,要收你们做弟子的?”其实接触了这么久,他也算看出林邈是个脸皮很薄的人,之所以平日里会看起来很严肃内敛,大抵就是为了掩饰脸嫩。   “我给你演演啊。”毛八斗说道。   语毕,他双手负于身后,掂着小肚子,往前走了两步。方回首,用极为高深莫测的目光看着三人,抚了抚想象中的胡子,才道:“你可要拜我为师?”   这边几人都笑得仿佛抽筋,后方不远处,林邈脸色发黑地看着这边几个小兔崽子。   按理说拜师后,老师要给学生见面礼的,林邈早就让陶氏备好了,可惜他忘了,陶氏被毛八斗这么打岔着,也忘了这茬。这不等人走后,陶氏提起,他想着人还没走远,便追了出来。   谁曾想竟然见到这一幕!   林邈将手里捏的东西,往袖子里一塞,扭头就走了。   不尊师重道的小兔崽子,还要什么见面礼! 第66章   薛庭儴等人自是不知暗中还有这一幕,四人绕去了学馆正门,远远就看见门前围了不少人。   俱是家中长辈带着晚辈。   毛八斗啐了一口倒霉,对三人道:“咱们还是换条路走吧。”然后几人又原路返回,一直绕到后门处,敲门让里头的斋夫给他们开了门,四人这才得以进去。   现如今学里的人进出,都不走前门,薛庭儴等人本以为大中午没人来着,谁曾想还有人守着。   也是最近前来求学的学生太多,且大多都是原清河学馆里的学生。大抵是鉴于之前发生的事,清远上上下下都对这些人十分很反感,甚至有学生联名去求林邈,让他不要接收清河的学生,因为谁也不知这些学生的品行到底如何。   林邈并未答允,但也没有否决,不过在收学生方面,即使徐县令那边暗示了好几次,他依旧收得十分谨慎。   可能人们都有求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心态,最近前来清远的人越来越多。被拒了也不走,就堵在门口,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态度。   四人回了号舍,略作休息一会儿,就拿出书来看着,包括平时最是懒散的毛八斗。大抵也是拜师一事暂时刺激到他,就不知他这股兴头能维持多久。   下午照常是理书,申时刚过半就散课了。明日是休沐,每逢休沐的时候,头一日散课就会非常早。   今天是招儿来接薛庭儴,她最近刚学会了赶车,十分有兴致。薛庭儴迈出大门,就见她穿着一身男人衣裳,坐在车辕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正值七月流火,天气已经非常热了,薛庭儴只穿了一身薄薄的长袍,也热得额见薄汗。更不用说招儿了,她的脸被晒得红彤彤的,两鬓的头发都汗湿了不少。   “天这么热,这个时辰日头又毒,下次你别来了,我又不是不认路,自己知道回去。”薛庭儴有些心疼道。   “你也知道日头毒,难道你慢慢走去镇口坐车,再坐那急死人的牛车回去,一路上就不热了?其实也就停下了有些热,待会儿跑起来就不热了。”   薛庭儴正想说话,身后传来一个调侃的声音:“庭儴,招儿姐这是心疼你,还不领情。”   说话的正是毛八斗。三人步上来前,毛八斗率先嘴甜地喊了声招儿姐,陈坚也叫了声招儿姐,但相对正经多了。李大田则是只对招儿笑着点了点头。   毛八斗狗腿道:“瞧瞧你,也不知道叫人。”   李大田拿眼睛瞪他。   他笑嘻嘻的:“切,又不是没叫过,你就比招儿姐大一点点,叫声姐你又不吃亏。”   招儿哑然失笑地看着几人,她并不是第一次和毛八斗等人见面,上次去查孙河的事时,就接触过了。也知道这三人的秉性,而这毛八斗就是个大活宝。   李大田恨得牙痒痒,撵他:“你赶紧走你的吧,我们也要走了。”   他和陈坚住在乡下,不过却和薛庭儴不同路,不过可以坐顺风车到镇口,再换其他车。只有毛八斗是住在镇上的,没有顺风车可搭。   “我就不走,有本事你咬我。”说完,毛八斗就凑到招儿面前扮可怜:“招儿姐,你也顺我一段儿吧,你看这天。”   申时的日头正烈,像个大火球似的高悬在天空中,散发着阵阵热量。也不过只闲话这一会儿功夫,几人就是大汗淋漓,更不用说本就体胖的毛八斗。   “那还不赶紧上车。”   话音还未落,毛八斗就以与他体态不符的矫捷身手爬上了车,捡了个最好的位置,对着李大田示威地笑。   薛庭儴简直对他无语了,三人鱼贯上了车,招儿鞭子一挥,大青骡子便迈步往前跑去。   镇上的路好,车也稳当。   毛八斗又是吹捧又是夸,把招儿逗得连连直笑。   薛庭儴的脸黑得像锅底,到了一个岔路口,车还没挺稳,就把他往下面撵,这下轮到李大田对着毛八斗示威的笑了。   一直到了镇口,将李大田和陈坚两人放下,车才跑快了起来。镇上人多,一不小心就会撞着人,所以招儿之前都收着速度。   “你以后少跟八斗说话,他就是个没正经的。”   招儿一面分神看着前面的路,一面跟他说:“我觉得还好啊,八斗就是性子跳脱了些。”她比毛八斗大,而毛八斗又是个嘴甜会讨好人的性子,所以招儿都是把他当做弟弟来看。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另外一面。”   “八斗还有另外一面?”招儿来了兴致,看了他一眼。   “当然。他生性浪荡,最是喜欢和姑娘家套近乎,他家附近的姑娘,就没有不被他招惹过的。”薛庭儴说得很煞有其事,甚至列举了几个例子,例如邻居家的小花妹妹,同一条街的小草妹妹。   “还有这事?我看他就是有点活泼。”招儿有些不敢置信。   “还能让你看出来?你想想,他嘴那么甜,这肯定不是天生的吧,自然有那个对象让他学得一副油嘴滑舌。你是不知,他不光风流,还最是邋遢……”   薛庭儴丝毫没有犹豫,就把毛八斗的一些破烂事给说了,怎么抹黑怎么说,反正毛八斗从头发根儿到脚后跟,就没有一根毫毛是好的,全是坏毛儿。   此时刚踏入家门的毛八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心里在想是哪个王八犊子在骂他,还连骂了好几句。   “那你还与他交好?”   薛庭儴窒了窒,才道:“其实除过这些,他人其实挺不错。”   “他这么风流,以后哪个姑娘嫁给了他,真是要倒大霉。”   “可不是!所以你以后少与他说话,他最是擅长哄骗人,姑娘家被他哄哄就上当了。”   信口胡说良心一点都不会疼的薛庭儴,浑然没想到若干日子以后,自己的这些话竟被招儿传进了某个姑娘家的耳朵里,以至于毛八斗后来知道了,恨不得将他一把捏死。   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两人到家后,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沐浴。   招儿先洗,之后是薛庭儴。等他洗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从后面走出来,就听见赵氏坐在正房门前骂。   骂得自然是那杀千刀的清河学馆,收了他们的银子,竟然关门了。薛俊才从学馆里回来,关于学馆里发生的事,他一点都没说,就说馆主犯了事,学馆被关,所以他现在没学可上了。   次日薛青山就带着他往镇上去了,去了一看,果然门上贴着大封条,只能无功而返又回了来。自那以后,赵氏想起这事来就要骂上几句,骂那馆主害人,骂这学馆坑人银子。   “娘,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俊才还在屋里看书呢。”杨氏隔着窗扇说了一句,赵氏当即不吭声。   薛庭儴进了二房屋门,屋里的招儿也听到外面话,两人对视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事后,招儿也问过薛俊才,要不要去清远念书。有薛庭儴这层关系,再加上这次的案子能反,也全靠了他的消息,想要进清远并不难。   哪知她选的机会不凑巧,明明看四周没人,却还是被杨氏撞见,并惹出一场乱子。杨氏说招儿没安好心,幸灾乐祸,可怜他们是咋滴?又说清远那种破地方,他们俊才才不稀得去。   甚至闹到赵氏和薛老爷子那里,还是薛老爷子出面制止,这事才算罢。   这种情况下,薛俊才自然是拒绝了。而自打从镇上回来后,薛俊才就一直闲在家中,寻常也极少见他出门。   “要不,我再去问问?”   “行了,你别管这破事。薛俊才也就罢,大伯和大伯母可不是善茬,到时候又惹一身腥。”   招儿点点头,其实她也没想去管,不然说话也不是这种口气。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薛青山从外面回来。他一副醉醺醺的模样,一看就知是在哪儿喝了酒。   “山子,吃过没,没吃就坐下吃点儿。”薛老爷子道。   薛青山掂了掂肚子,打了个酒嗝:“爹,我不吃了。”   赵氏道:“杨氏,还不扶你男人回屋歇着。”   杨氏放下碗筷,扶着薛青山回东厢。   她将他放在炕上,也没给他挪好,就见他一下一下往炕上挣着,那模样看起来别提多恨人了。   杨氏压着怒气问:“俊才上学的事,你到底弄得怎么样了?天天见你出去,每次都喝得不省人事,事却办得一点音信都没。我压箱底的银子可都给你了,你若还是办不成,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薛青山挥了挥手,满脸不耐道:“你以为办这事容易?去那不好的学馆还不如留在家里,好的学馆现在这种时候都不收人。清远学馆倒是不错,可谁叫你当初把事闹成那样,不是你闹成这样,我至于天天出去跑人情?”   杨氏哑口无言。   她若是早知道清远学馆会那么好,打死她也不会说出那种话。也是事情变化太快,谁能想到本来平凡无奇的清远学馆,会一下子得到县太爷的青睐,成为湖阳乡炙手可热的学馆之一。   而那几日她正因为家里的倒霉事恼着,所以听见招儿那么说,又见儿子蔫头耷脑的,她下意识就以为招儿这死丫头是在故意讥讽他家。   如今闹到全家人都知道,当时又那么僵,她即使事后知道自己有眼无珠,也没脸反口了。   这不实在没办法,两口子便一合计,杨氏咬牙拿出自己存了很久压箱底的银子,让薛青山出去跑人情,定要给薛俊才找一家比清远更好的学馆。只可惜薛青山跑了多日,也没带回来什么好消息。   “你再给我些银子,我明儿再请同窗一顿酒,这事差不多就有眉目了。”   “还要请酒?要不请来家里如何,到时候我亲自下厨……”   “你给我趁早吧你,请同窗来家里吃饭,咱家这穷乡僻壤的,你当谁都愿意来?哪有办事不花钱的,别人找你办事不花钱,你愿意?”   “家里哪儿还有银子了……”   薛青山眯着眼半靠在炕上哼了声,也没说话。   杨氏犹豫半晌,才去了柜子前。不多时转回来,手里拿着一块儿碎银子,满脸都是肉疼之色。   “就这么点儿了。”   薛青山一把夺过来,塞进怀里,又继续躺在那里醒酒。      每逢薛庭儴休沐,招儿就会尽量择这一日在家中。   一来是可以做些好的给他补补,二来也是趁机把家里收拾收拾。薛庭儴不在家的时候,她要么就是出门在外不归,即使回来也是累得懒得收拾,刚好趁这一天收拾了。   所以一大早招儿就在忙着洗衣裳洗被面,有家里换下的,也有薛庭儴从学里带回来的。   薛庭儴帮不上忙,就帮她打水。   这活儿他干了不少次,从以前只能打起小半桶水,遭来招儿的耻笑,到现在能打大半桶了。其中这水桶也就只能打起大半桶,根本打不满,从水井里拽上来的过程中,就会流出不少。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洗着衣裳。招儿洗得十分快,有人给她打水,她要省了很多事。   洗罢,两人合伙儿把被单拧干,一人一头儿,反方向拧着。现在薛庭儴做活儿越来越像样子了,根本不用招儿在旁边教。   别看招儿平时宠着薛庭儴,可她才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男人不干家务活儿的想法。也是薛青松当了个好榜样,他以前还在的时候,里里外外什么都干。   晾衣裳的绳子在屋后,两人将被单拿到后面去晾,远远就看见薛青山鬼鬼祟祟的背影,消失在草垛子后面。   薛家的菜地都是用一人高的篱笆圈起来的,乡下民风朴实,虽然有些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意思,但也没人闲的没事来这里偷东西。而菜地后面还有个门,以前招儿出去做生意都是从这里进出的,平常就用草绳拴起来,用的时候才解开。   这薛青山大白天不走正门,怎么绕到这里来了?   两人犯了疑,倒也没多想。   因为还有衣裳要晾,两人就又回了前面,哪知刚从屋后绕出来,就碰上低着头行色匆匆的薛俊才。   “呃,我上茅厕。”薛俊才似有什么心事,根本没发现自己的样子有多奇怪,因为平时他在家中,都是不和二房人说话的,更不用说这种上茅厕的事还要重申下。   招儿和薛庭儴对视了一眼,两人扭头就从后面跟上了。   到了屋后,果然薛俊才没有去茅厕,而是也消失在草垛子后。   那草垛子后面就是后门。   “走,去看看。”   “你的好奇心太重了。”   招儿嘻嘻一笑:“反正没事,我总觉得这事有猫腻。”   其实薛庭儴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出了后门,一路远远的跟在薛俊才后面缀着。   正是半上午的时候,这会儿日头已经很毒了,村里的道上几乎没什么人。尤其薛俊才又往村尾走,这里人烟更少。   村里每家的布局都差不多,屋前是院子,屋后是菜地,家家屋后都垛着几个草垛子。一阵跟在后面七拐八绕,越走越偏僻了,见薛俊才脚步加快,又消失在一个草垛子之后,招儿和薛庭儴也忙加快脚步,追了过去。   可追过去却没看见人,而这地方像是某户人家的屋后,两人对视了一眼,薛庭儴小声问:“这里是?”   “薛寡妇家。” 第67章   提起这薛寡妇就要说说了,她本姓不姓薛,是别的村嫁过来的。   这女人也是倒霉,刚嫁过来没几年,男人就死了。她也没有养个孩子什么的,孤苦伶仃一个人。   这就罢,关键她那几个叔伯不是善茬。   她男人是老来子,排行最末,等她嫁进门的时候,婆婆已经死了,就剩个病公公。公公也没多活几年,幸好临死之前给几个儿子分了家,几房人各自单过。这下她男人虽是死了,但也给她留了两亩地,平日里靠把地佃出去,自己再做点针线活儿什么的,倒也够养活她一个人。   可谁曾想这种日子没过两年,他几个叔伯就撵她归家去,言外之意就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谁知道她以后会不会改嫁,没得把薛家的地还要带走陪给别的男人。   薛寡妇自是不依的,可这里毕竟薛姓人占多的地方,最后房子倒是给她还留着,地却被几个叔伯瓜分了。   原想这女子坚持不下去,迟早要回娘家,哪知她就在这房子里住了下来,寻常也不见她怎样,倒是不缺米粮吃,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就是村里有闲言碎语说,经常见到有男人在她家里出没。   这事可就有些伤风败俗了,薛族长专门开了宗祠,要处置这薛寡妇。哪知这女子也不是善茬,大抵也是自打男人死了,受得窝囊气太多,索性破罐子破摔跟族里闹了起来。   薛族长说她伤风败俗,她就说姓薛的都臭不要脸,抢人田地,她一个妇道人家,地都不给她留,她怎么过日子。又说自己是决了心给男人守着,谁不让她守,她就去官府告谁去。   这样一个泼妇,谁也拿她没门,只能将她从薛家的房子撵了出来,哪知她自己在村尾择了处地,还请人盖了房子,就这么住下了,一直住了这么多年。   这几年倒没听人说她什么事,但她的日子照样还是过,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银钱。反正村里人提起这薛寡妇,男人都是笑得暧昧,女人们则都是满脸厌恶。   这些事都是早先年发生的,那会儿招儿和薛庭儴都还小,都是听别人说来的。   两人目光对视的同时,这些也闪过两人的脑海。而后不约而同的,两人就从顺着篱笆那豁了一道口子的地方,往里面走去了。   薛寡妇家的菜地并不大,也就大半亩的样子。房子虽是瓦房,但也就两间,左右各是灶房和仓房。她家中什么牲畜都没养,一路走过来静悄悄的,再往前走就听见有人似乎在笑。   是个女人在笑,隐约还有男人的声音。   “……你早就答应我说,要给我买根簪子,这如今簪子没见着,还天天死皮赖脸往我这儿钻,就不怕我拿了大棒子撵你出去?”   “你舍得撵我出去?”   “我怎么就舍不得了,像你这样的,我可不稀罕……”两人的声音低了下来,只听见薛寡妇吃吃的笑着。半晌,音调才又高了些:“你这个童生当的可真是不值,上面有老子管着,屋里还有婆娘看着,听说你最近忙着给儿子找学馆,莫怕是把杨氏给你的银子,又拿来哄我了吧?”   这话说得可就有些掉薛青山的面子了,他的脸当场就虎了下来。薛寡妇眉梢一抬,眼波流转,靠了过去道:“不过你愿意哄我,我就愿意受着。就怕哪天你连哄都不愿意哄我了。”   这声音娇滴滴的,别说外面招儿听得耳朵发麻,薛青山也是受不住。当即不和薛寡妇计较了,就又搂着她亲了起来。   里面的声音又低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才又听薛寡妇道:“……只是你这不出去找学馆,俊才兄弟上学可怎么办?”   “你这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这事我有主意……”   外面,招儿连连咂嘴,这薛寡妇她也见过,长得称不上很漂亮,就一个白净文秀,没想到私底下竟然是这样的。怪不得村里的妇人提起她就骂,村里有不少男人还愿意上她这儿来。   这也就罢,若是她没记错,薛寡妇从辈分上来算,是薛青山的堂侄媳妇,这可真是……   想着薛俊才也不知藏在这里的何处听着,招儿格外局促。儿子来抓老子的奸,竟然让他们给撞上了,还跟了来。这若是两边撞在一起,那可就尴尬了。   想着这些,她就去拽薛庭儴,示意他赶紧走。   刚好薛庭儴对这也没什么兴趣,两人悄悄摸摸就离开了。   回去后,想着薛俊才还在里头,也不知他会不会大闹起来?抑或是发生点别的什么。两人可是提着心了一阵子,谁曾想过了一会儿,就见薛俊才回来了。   这是没事了?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两人也不免替薛俊才感到悲哀,竟摊上个这样的爹。   按下不提,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直到傍晚,太阳落了山,村里头才见到了人声。   大人小孩儿们都从屋里走出来了,就连那狗也满村乱跑着,趁着凉快撒撒欢。一直到天擦黑,薛家的晚饭才做好,现在天长夜短,吃饭也比以前要晚了许多。薛青山也会掐点儿,饭刚上桌,他从外面回来了。   看模样风尘仆仆的,像似跑了不少地方。最近因为天太热,再加上要给薛俊才找学馆,薛青山已经给私塾里的学童放了不少天假了。   只看这模样,定是从外面回来的,赵氏想着这么热的天,老大还在外面奔波,心疼得不得了,让杨氏又是拿水又是换鞋的。   一通忙罢,一家人才又齐聚饭桌吃饭。   薛青山似乎并不饿的样子,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挑着碗里的饭。赵氏还以为他嫌弃饭太简陋,连着夹了几筷子好菜进他碗里,还说明儿家里就炖只鸡,改善改善伙食。   “娘,我不是为这事,是俊才上学的事。”   这话一出口,桌上所有人都抬头看向他。   薛青山索性放下筷子,对着薛庭儴道:“庭儴,大伯有件事跟你说。”   薛庭儴看向他。   “你别怪你大伯母,她妇道人家就是不懂事,也是那清河学馆突然关了门,你大伯母心疼家里砸进去的银子,才会不懂事那日和招儿闹起来。最近大伯在外面打听,也知道清远学馆现在出头了,是咱们乡里一等一的好学馆,只是大伯面软啊,想着你大伯母闹得那场事,实在没脸让你帮忙进学。   “可跑了这么长时间,银子没少花,鞋都跑破了两双,实在没找到比清远更好的学馆。所以就想还跟你说说,你看你能不能跟你们学馆的先生讲讲,让你俊才哥也进清远上学。”   再看薛青山,言辞切切,面色诚恳。   若是没上午那一出,招儿还真觉得这人就算人品不行,至少对薛俊才是没得说。可经历了上午那一出,知道薛青山从杨氏那里扣了银子,全部拿来哄薛寡妇了,而当着家里人面装得一副疲累辛苦的模样,实则都在温柔乡里厮混,招儿怎么看他怎么都有一种想揍他的冲动。   合则怪不得这么肆无忌惮,这都是把后路寻思好了。掐定了他这些日子演得这一出出,又挑了个这样的时候说话,小男人怎么都不会拒了他。   就算心里想拒,面上也不会拒的,因为薛老爷子和赵氏还在边上看着呢。就算拿到外面去说,也是薛庭儴不占理,这样的小忙都不愿帮。   有那么一瞬间,招儿真想站起来把上午看见的事都说出来,撕掉这个人假惺惺的面孔。可同时,眼前却又闪过薛俊才那日复杂的脸庞。   招儿看向薛庭儴,薛庭儴手里拿着碗筷,依旧慢条斯理的吃着饭。可从他那下垂的眉眼,招儿就能看出他眼中的冷色   “庭儴,你看大伯跟你说的这事,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说句话。”   赵氏插言道:“就这么点儿小事,他能有什么主意。狗儿你就去跟你先生说说,你俊才哥念书好,先生指定喜欢。”   招儿就想说什么,薛庭儴放下碗筷,从桌子下一把拽住她。   “行,大伯,我明儿去学馆里了,就跟先生说说。”   薛青山脸上的喜色流于言表,却又强忍克制。包括杨氏也是如此,虽然她有些一头雾水的,但心里也是十分高兴。   比起儿子学业,她丢脸也就丢脸了。   “庭儴,大伯母谢谢你,之前都是大伯母不知事,还错怪了招儿……”   “都别说了!”   随着这个声音,是凳子被带倒在地的响声。这声音有些响,本来毛蛋两个小的没往这里看的,也被吓得当即就看了过来。   薛俊才的脸色十分难看,似乎压抑着什么,他的表现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俊才,这是咋了?”   “你们别说了,我不会去清远的!”他心里似乎埋藏着很多东西,胸脯上下起伏着,这些话也似乎让他十分难以启齿,他连头都没抬。   薛俊才就想往外面走,却被杨氏一把给拉住了。   “俊才,这到底是咋了?清远那么好的学馆,你是不是觉得娘之前丢你脸了?我跟招儿还有庭儴道歉了……”   杨氏有些彷徨失措。   看着这样一张脸,薛俊才只觉得好累。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重复着同样一句话。   “娘,我就是不想去。哪儿都行,清远不行。”   “俊才……”   “不去就不去,不去你就别上了!”薛青山也忽地一下站了起来,恼怒道:“都是家里人把你给惯的,你爹为了你的事忙进忙出,腿都快跑断了。如今给你找了去处,你又说不去,你不去你想做甚?!”   “老大,你骂俊才做甚,你昏头了!”赵氏在旁边喊。   “娘,你当我愿意骂他,可你瞧瞧他……”   薛青山说得义愤填膺,甚是激动,一副为儿子鞠躬尽瘁,儿子却不懂事不领情的模样。   可这一切搁在薛俊才眼里,却全都变成了装腔作势。   “爹,你怎么有脸,怎么有脸?”薛俊才好艰难才将这句话嘶吼了出来。   “我什么有脸没脸?好你个臭小子,学会顶嘴了……”薛青山扬手就想打过去,却被杨氏一把抱住。   “老大,你干什么!”   屋里乱得一团糟,薛俊才跑了出去。   “反正,我不去清远。”      那天晚上,大房里闹了很久。   老两口好不容易劝服薛青山要好好跟孩子说,可是回去没多久,大房又闹了起来。薛俊才就是不去清远,无论大房两口子怎么说都是不去。   薛青山好说歹说,脾气发了,差点没打人。杨氏天天哭,可就是说服不了他。不光如此,薛家人也轮番上阵劝说,可他就是不去。   只有招儿和薛庭儴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秋收。   秋收历来是农人们最忙碌的时候,不光要收粮食,这个时节也是储备过冬物资的时日。等过了秋收,天气一下子就冷了起来。   余庆村的冬天是非常冷的,而招儿的生意也是看季节的,等秋天一过入了冬,就几乎没什么生意可做了。不过有着之前那几个月赚的,倒也能过个丰盈的年。   薛庭儴依旧是来往于学馆和家里之间,不过比起之前,学业却是更加繁忙了,因为林邈打算让四个弟子明年二月下场试一试,既然要下场,自然不能放松。   一直到开始下起雪来,清远才闭了馆,等再开馆就是明年春上了。   薛庭儴回了家来,每日读书做文章,偶尔教招儿识字,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的。不过比起他,招儿可就烦了,外面下雪哪儿都不能去,这可都是损失的银子,可谁叫她这生意做得特殊,也是实在没办法。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转眼间,就到了年关。 第68章   整个村庄都被笼罩了一层白,仿佛穿了一身银装,树上房顶上全都落着一层厚厚的雪,屋檐下结着一根根长长的冰溜子。   这种时候,一般村里人都是不出门,大多的都在家里围着暖炕猫冬。劳作了一整年,也就冬日里能清闲几日,很多人家都会准备些炒豆子、炒瓜子什么的小零嘴,坐在炕上围着被窝,简直神仙都不换。   此时薛庭儴也是这般,他穿着一身薄袄坐在炕上,腿上盖着床被褥,放在炕桌下。炕桌上放着几个小碟,里面放着炒瓜子、炒茴香豆、炒花生等,另有个竹编的小篓子,用来放壳。   还泡了一壶茶,茶壶放在一个巴掌大的小风炉上。是薛庭儴亲手煮的,里面放了酸梅子和橘子、冻梨,煮起来怪模怪样的,但喝起来竟然很好喝。又酸又甜,既暖胃又消食。   最近薛庭儴吃胖了许多,脸颊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鼓了起来。他本就生得白皙俊秀,这样一来倒显得有些肉呼呼的,竟有些向娃娃脸发展的趋势。   现如今他最讨厌的就是招儿捏他的脸,因为招儿总手痒,每次看见他就想上来捏一把,就像黑子还小的时候给它顺毛一样。不过现在黑子可没有这种待遇了,招儿嫌弃黑子长大了,毛也没以前绵软。   这会儿黑子正蹲坐在招儿身边,一人一狗专心致志地看着火盆里的烤红薯。   乡下人取暖,除了火炕,就是火盆。有些讲究的人家还弄个瓦盆什么的,有的则是拿砖找个地方随便垒一个就是。等冬天过了,直接把砖给搬走,一点儿都不耽误事。   招儿就喜欢这么干。   此时二房屋里正中的方桌被挪了开,换成了一个半米见方的大火盆。火盆四周还用砖垒了几个小杌子,上面包了层棉垫子,坐起来十分舒服。   火盆里的红薯已经熟了,一股特殊的香甜弥漫在空气中。   薛庭儴看书的眼睛,时不时就望了过来,黑子更是急躁,直接上爪子就想捞。大黑毛爪子还没伸过去,就被招儿一巴掌拍回来。   “急得你,也不怕把你毛给燎了。”   黑子伸出舌头,哈哈地吐了两口热气,那狗脸颇有点儿死皮赖脸的意味。只差狗吐人言说,燎就燎吧,先吃了再说。   “再等一会儿,还没熟呢。”这话是对狗,也是对人说的。对于烤红薯这种活儿来说,招儿闭着眼睛只闻味儿就知道火候。   她用火钳子翻了翻红薯,红薯是不敢放在炭火里的,那样直接就糊了。放在砖盆的边缘慢慢烤,不会糊还很香。这也是招儿为啥喜欢用砖垒火盆,烤个红薯吃个热锅子啥的,十分方便。   又过了一会儿,那股香甜味儿更是浓厚,招儿才将几个红薯从火盆里夹了出去。   在地上扔了一个,另外几个则是放在边上的竹篓里,端到炕上去。   “快来尝尝。”   “冷不冷,快坐进来。”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招儿一笑道:“我在火盆前,怎么可能会冷。”   “那也没炕上暖和。”   招儿拗不过他,只能去了他对面,将腿也塞进炕桌下的被褥里。刚进去,脚就被两条霸道的腿侵占,薛庭儴将她的脚放在自己腿底下,又把四周的被子掖了掖才算罢。   只是不一会儿,招儿本来有些冰凉的腿脚就热乎了。   此时红薯已经没有方才那么烫手了,招儿拿了一个掰成两半,橘红色的瓤顿时露了出来,散发着扑鼻的香气。   “给你。”   薛庭儴接过来,咬了一口道:“打了霜的红薯就是香甜。”   他三口两口就吃完了,自己又去拿了一个来吃。招儿被烫得直吹气,诧异他嘴是怎么长的,难道就不觉得烫?   “别吃多了,待会儿中午还要吃饭呢。”   这时,被褥被人拽了拽,两人望过去才发现是黑子。   黑子的那一个已经吃完了。这不,还没吃过瘾,就管招儿要。   “瞧你最近肥的,再吃明儿菜花就不喜欢你了。”薛庭儴嗤它。   黑子眼皮子都懒得撩他一下,只管对招儿撒娇卖憨。   没有媳妇的人是不能跟它这种有后宫的狗相提并论的,它黑老大走出去,数不尽的小母狗黏上来。而他,不过是个至今依旧搞不定媳妇,只会撒娇装可怜的小菜鸟。   黑子带着不属于它应该有的沧桑感,又是吐气又是舔嘴的对招儿撒娇。   它长得土气,土狗嘛,都是不精神,蔫头耷脑的,撒起娇来看着也挫。可招儿就吃这一套,被它逗得哈哈直笑,满是疼宠地揉了揉它的大脑袋,从竹篓里拿了一个红薯给它。   黑子叼着就下去了,临下去前给了薛庭儴一个眼神。瞧瞧,这就是本事,跟那有些人是不能比的。   薛庭儴对招儿酸道:“瞧那丑样,就你稀罕。”   “黑子哪儿丑了,这么精神!”   正说着,黑子又把脑袋伸上来,用鼻子在招儿手心里撞了撞,招儿揉了揉它,它才继续去吃自己的美味。   一人一狗说不尽的和谐,没被搭理的那个别提多酸了。   薛庭儴气得红薯也不吃了,往身后的被子里一倒睡大觉。招儿瞅了他一眼,知道小男人又生气了。   这人越长越大,学问越来越好,就是心性没长,像个小孩子似的。   也是最近两人对着的时候多了,招儿也不怎么稀罕薛庭儴了,总有一种两看相厌的感觉。以前隔些日子见,总是一切都紧着他哄着他,现在哄得次数多了,招儿也就懒了。   她把手里的红薯吃完,拿起旁边放的布巾子擦了擦手。薛庭儴是个讲究的,想吃什么或者吃罢了,就想净手。但又懒得下炕,就专门放了个布巾子在旁边。   把手擦干净,招儿拿出账本和算盘,她最近正在学算术,这老师自然是薛庭儴。心里默念着算经上的口诀,招儿一下一下的拨着算盘。   那头,薛庭儴等了一会儿,没见她凑上来,反而听到算盘珠子的声音,心里别提多委屈了。   想叫她却又没脸,就用腿肚子去揉她脚,一下一下碾着,带着恨意。   “别招我,等我把这点儿弄完。”她嫌弃地用腿扫了扫他,薛庭儴心里的怨气更大了。正想说什么,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紧接着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亮起来,竟是毛八斗。   两人忙下了炕,又穿上厚衣裳,才撩了棉帘子出去。   院门前停着一辆骡车,不光是毛八斗来了,李大田和陈坚都来了。   三人穿着厚厚的棉袄,头上戴着棉帽子,脸颊被冻得红彤彤的,嘴里吐着白气。   正扶着木梯子,看老三铲房顶雪的薛青槐道:“庭子,他们说是你同窗。”   “四叔,是我同窗。”薛庭儴应了一声,又对三人道:“你们怎么来了,怎么找来的?”   招儿在一旁招呼:“快进来坐,进来说话。”   李大田去把骡车赶了进来,这时薛青柏也从梯子上下来了,和薛青槐两人帮着把骡子解套。之后一个人把车拉到旁边去了,另一个则把骡子牵进了牲口棚子里。   这天寒地冻的,牲畜可不能冻着了。   李大田忙道了谢,才跟着大伙儿一同往屋里走。   毛八斗笑着道:“你家是余庆村的,鼻子下面是大路,这不就找来了。也是我在屋里闷得慌,就跑去找大田,又带着大田去找了阿坚,最后才来找你。”   挂在门前的棉帘子被掀开,兜头就是一股热气迎面扑来。   毛八斗连跺了几下脚,将脚上的雪跺掉,才道:“哎嘿,你这儿可真暖和。”说着,就往火盆前凑去。   几人在火盆前围坐一团。毛八斗还在夸这火盆垒得妙,还说等回去了也在家里弄一个。   李大田嗤他,说他瞎胡闹,镇上可不同乡下,烧火炕的都少,大多都是烧炭,还垒火盆,也不怕把家里给烧了。   提前这个,毛八斗就是一把辛酸泪。若论过冬哪儿舒服,镇上可真比不得乡下,乡下漫山遍野都是柴,打从入秋,庄户人家就开始打柴攒着过冬,到了冬天就管猫在家里暖和。   可镇上不行,一来地方小,二来烧柴也不方便。别看毛八斗胖,可都是虚胖啊,不抗热也不耐寒,一到外面下雪就龟缩在榻上不下来了。这不也是看在家里窝久了,才会生出来乡下耍耍的兴致。   “你家的火坑真大,你家的狗也肥。”镇上的少年来到乡下,觉得看什么都稀罕,夸得黑子都拿狗眼瞅他了,觉得这人真是没见识,还镇上人。   “你们把裤腿儿烤干了,就都上炕去,炕上暖和。”   “招儿姐长得漂亮人勤快,简直是咱们湖阳乡一朵花。”毛八斗当即嘴甜道。   李大田在旁边给他露底儿:“你这话对嫣然姐也说过了。”   “真的?”毛八斗一副震惊的模样:“你肯定记错了。”   即使薛庭儴不止一次抹黑,招儿还是觉得这八斗就是个活宝,讨人喜欢。她笑眯眯地道:“家里下雪之前买了头羊,肉都冰在外面,昨儿我就劈了一块儿化冻。刚好你们来了,等中午我给你们做羊肉锅子吃。”   “招儿姐真好,我就知道来这里有好吃的。”   这才是四人宁愿跑这么远,也要来薛家的原因,就是因为有好吃的。   招儿失笑,把家里备的小零嘴一样都捡了一些出来放着,就拍了拍手上灶房里去了。   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毛八斗又是一阵惊奇,因为薛家吃锅子格外与人不一样,竟然是用了一个铁架子,直接把锅架在火盆上吃。   招儿还准备了很多可以煮的菜,白崧、萝卜、香菇、酸菜、冻豆腐,吃得毛八斗恨不得把舌头吞进去。   “招儿姐你家有地方没,我想在这儿住两天。”话音还没落,他也觉得自己有点不要脸,忙一本正经道:“也是长时间没和庭儴探讨学问了,咱们在一起探讨探讨。对了庭儴,来之前我还去了趟老师那儿,他让我给你带了几本书。”   这一下雪,从乡下去镇上就不方便了,所以也就毛八斗去林家次数多,以尽做弟子的‘孝道’。   “家里地方宽敞呢,那么大的炕,够你们睡了,被褥也有多。再过两日就要杀猪了,到时候吃了杀猪菜再走。”   “杀猪菜?杀猪菜是什么?”   果然是镇上的娃,连杀猪菜是什么都不知道。几个乡下的娃互相对视一眼,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   李大田道:“杀猪菜,就是你没吃过的菜。”   “好你个李大田!”   毛八斗就想扑过去打闹一番,可惜隔着个大铁锅,招儿又道:“想吃杀猪菜也简单,不过之前你们要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招儿笑而不语,说是吃完了饭再说。      招儿所说的事,就是帮她写春联。   不光写春联,还有各种福字,红纸她都备好了。   “考验你们学问的时候到了,写春联我是不在行,所以这件事就交给你们。我负责给你们裁纸,等到时候把这些纸都给我写完了,我带你们出去玩好玩的。”招儿搬了厚厚一摞红纸出来,放在方桌上。   这红纸可与其他的纸不同,又宽又长,一看就是没剪裁过的。毛八斗等人用目测,这些红纸都写下来,大概要写几百幅?   “招儿姐,你要这么多春联干甚?”毛八斗直咂嘴。   “卖啊!趁着过年前,再赚一笔,也能攒些买零嘴的钱。”   四人就这样被拉了壮丁,在屋里写了整整一下午的春联,也幸好屋里暖和,人也多,你说我笑的,倒也不难打发时间。   写好一张,招儿就拿去炕头铺着,很快上面的墨就干了。然后四个人负责写,招儿就负责收,到了天擦黑的时候,差不多写了近五百幅,另有几百张福字,反正也没细数。   招儿这才笑眯眯的去做饭,几个人累得像狗,只差没瘫倒在炕上。毛八斗连连叹道,说招儿姐真狠,他就吃了一顿饭,而她就想要他的命。   不过晚饭又给他们补回来了,等吃罢饭收了场,招儿烧好水给他们洗漱,又拿出今年刚打的几床新被褥,而她则去三房和薛桃儿睡去了。   望着招儿离去的背影,薛庭儴有一种想把几个人打出去的冲动。 第69章   外面有雪,天就亮的早。   一大早招儿就起来了,和薛桃儿一起做了早饭,早饭是玉米饼子和小米南瓜粥。   饭做好后,招儿才去叫几人起来。   不多会儿,几个穿着厚厚大棉袄的少年,就依次从屋里出来了。   雪昨天就停了,就是积雪还没化。毛八斗顺手捞起一把雪,揉成团,趁李大田不注意,就往他脖子里塞。   论起打雪仗,镇上娃可不如乡下娃,几个回合毛八斗就做落荒而逃之态。目睹这一幕的都是哈哈直笑,连薛桃儿也掩着嘴在旁边笑。   “这几个娃可真活泼。”周氏笑着道,又问招儿:“那两个娃怎么包那么紧,估计第一次来乡下,受不住冻吧。也是,乡下的风尖,镇上的人哪里受得住。”   招儿抿着嘴笑,直点头。自然不会跟周氏说毛八斗和李大田包了半张脸,可不光是冷的原因。   正房屋里,薛老爷子听到外面的笑声,也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昨儿毛八斗几人来了,就往正房这边来了一趟,薛老爷子知道他们是薛庭儴同窗。   想到同窗,薛老爷子不禁又想起薛俊才。那一场事后薛家人还是没拗过薛俊才,薛青山和儿子对着拧了段时间,还是给他找了个学馆,却不在湖阳乡,而是隔壁安阳乡。   既然不在本乡,离得自然是远,回来一趟要坐半天的车,所以自打去了学馆以后,薛俊才就极少回来了。   这不,眼看薛庭儴都回家歇了好些日子了,他还是没回来。薛家人倒是请人送了信,那边说二十三之前回来,可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薛老爷子打算等会儿吃早饭的时候,就跟老大再说一声,让他再去问问,二十三到底能不能回。   薛老爷子现在心里充满了茫然感,总感觉大孙子好像跟他爹成了仇人,可为何成仇,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吃罢早饭,招儿一众人就打算出门了。   个个都是全副武装,穿得厚厚的。薛桃儿也去了,她在家里也闷得慌,招儿就打算带她出去透透气,当然也是为了打下手。因为毛八斗不着调,招儿对李大田几人做事并不放心。   一行人赶了两辆车出去,招儿在前面,李大田则赶着车跟在后面。   招儿心里早就规划好上哪儿了,一路没有停歇就带着大家去了附近的一个村。进了村里,她把车驶去麦场,选好了地方,就从车上拖下两把铁锹,命毛八斗几个铲雪。   那边清理积雪,这边招儿就带着薛桃儿把春联拿了出来。姑娘家细心,手脚也轻,两人一副一副的撑开,一个贴一个递,不一会儿一面车厢就被贴满了春联。   入目之间全是雪白,就这么一片火红,看着就扎眼。   这时,招儿才拿出铜锣,哐哐哐地敲了起来。   对这铜锣声,村里人可熟悉,每当这个声音响起,就是有便宜又好的物来了。这阵子坐在家中猫冬,有的妇人甚至总有幻听,总觉得有锣声响招财小兄弟来了。   只是不一会儿,毛八斗等人就见到一副奇景——   一个个村民手里提着,肩上扛上什么东西,往这里走来,老远看去,密密麻麻,甚是骇人。   这是做啥来着?!   “招儿姐,你这是激起众怒了啊,他们会不会揍我们?”   招儿但笑不语,等人到了近前,才开始扯着嗓门招呼道:“送福临门!送福临门!不用去求,不用去买,又好又便宜的春联来了。一对五文钱,大的五文,小的三文。买一对大的,送一个福字,福字单买一文钱。有大有小,大门上,堂屋门,牲口棚子,粮仓房,招财纳福好兆头,来年丰收不用愁!”   “嘿,就喜欢听招财小兄弟说话,听着就好听。”一个妇人说道。   “就是就是,我咋生不出这么能行的娃。”   “让你生出了,你不坐在家中吃干捞稠,就等着享儿子福了!”   几个妇人嘻嘻哈哈说着话,那边招儿又道:“老少爷们,各位大叔大婶爷奶们,这次咱不收粮食,今年老天爷赏脸,家家户户大丰收,家里的粮食多得吃不完。这快过年了,总要赚几个小钱做衣裳,给家里的丫头买花戴。”   “行行行,你说啥都行,别人也就算了,我就喜欢听招财小兄弟说话,听得人心里舒坦。这次咱不给粮食,就掏钱!”一个带着狗皮帽子的汉子将粮食袋子往地上一放,就从怀里掏出装钱的荷包:“招财小兄弟,你给叔选一选,咱家一个大门,堂屋门、粮仓门,灶房门也得一个,对了还有牲口棚子。”   招儿丝毫不含糊,就从车厢里往外拿春联,薛桃儿给她帮忙。   “叔,一共得一对大的,四对小的,按理说得十七文,您买一套,就算十五文,我再送您五张福字,一个门上贴一个,来年福气不用愁。”   “好,就这么干!”   一听说便宜这么多,还有买有送,比起单买便宜多了,许多村民都动了心,纷纷叫着给咱也来一套。   招儿又道:“有些叔家里不需要这么多,咱也有少的卖,索性痛快些,一对大的配两幅小的,再搭三个福字,一共十文钱。”   当即有些囊中羞涩,或是家里没有牲口的,也纷纷涌了上来。   场面热闹至极,招儿手脚不慢的把春联递出去,又收钱回来。薛桃儿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场合,心里虽慌,但还记得要给招儿姐帮忙,不能出乱子。   那边毛八斗几个早就惊呆了,薛庭儴见忙成这样,忙叫上陈坚和大田,也上前帮着卖春联。   “招财小兄弟,你这上头的字写得到底咋样?咱们去童生老爷家求,可费不上这么些钱。”每个村里总有爽快的,也有难缠的,当然也有嫌弃贵了,总想挑剔的。   招儿可一点儿不惧这些,笑眯眯地答:“叔,您去童生老爷家求春联等不,有时候还一定求得上,毕竟童生老爷忙,可没功夫顾全所有人,还能给你们家一个门上写一幅。咱们可就不一样了,你若是提别的,咱可能不中,可若说字——”   她扭身一指薛庭儴等人,道:“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么,都是镇上清远学馆的学生,可都被县太爷他老人家夸过的。虽然现在不是童生,可明年下场了,说不定就是童生,就是秀才老爷了,到时候您这字可就值老鼻子钱了。”   “嘿!”   “清远学馆?听说这学馆可是好学馆,好些人家想送孩子去,还去不上。”   “我听人说王地主就想把儿子送去,可人家不收啊,说太过愚钝,资质不行。”一个村民煞有其事道。   “这可都是读书人呢!”   薛庭儴几个也就算了,都忙着。毛八斗当即收起一副下巴掉了的蠢样,双手背在身后往前走进步,一派深沉地拱拱手:“大叔大婶们夸奖了。”   “瞧瞧,人家这娃一看派头就不一样,以后的秀才老爷!”   薛庭儴三个就在边上看着那个包得像个球似的人,怎么就派头和人不一样了人,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书生娃,你给咱们念念这上头写的啥,咱光买可不识字,也不知道上面写着什么。”一个大娘凑到毛八斗面前问。   毛八斗也不含糊,当即念道:“年年顺景则源广,岁岁平安福寿多。横批:吉星高照。”   “嘿,这意头好。”   “那我家的这个呢?”   “多劳多得人人乐,丰产丰收岁岁甜……”   这边李大田噗地一笑,对几人道:“八斗可总算有些用处了。”   另一头,被大叔大娘们围着念春联的毛八斗,口干舌燥的同时,终于明白为啥招儿姐让他们写春联要够‘土’,要贴合实际了写,太酸太文绉绉的不要。实在是广大老少爷们大叔大娘就喜欢这种啊。   卖完了这个村,就往下一个村去。   五百多幅春联和福字,也不过只卖了两个村就快没有了。经过这么一会儿功夫,李大田等人也有些惊骇这来钱的速度,纸算不上是什么好纸,墨也就是普通,唯一的成本就是人工了,可一套卖十多文,最起码要赚八成以上。   “招儿姐,要不咱们这就回去写,下个村咱们就不去了?等你从外面回来,差不多咱们又能赶上一批。”陈坚突然道。   招儿也正在想这事,她想得更多,甚至想去镇上卖。本来她就打算把附近几个村子跑一跑也就算了,如今看来这生意大有可做。   她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又道:“趁着年关,咱们也捞笔大的,也给你们攒一些明年赶考要用的钱。这世道哪儿哪儿都缺不了银子,你们可不能光一味只读书,而忽略了根本问题。你们回去写,咱们出去卖,等这趟回去我再叫几个人,咱们大干一场。放心,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赚来的银钱咱们平分,不会少你们的好处。”   招儿把话说得这么面面俱到,旁人想拒绝话都说不出口。于是兵分两路,薛庭儴带着毛八斗等人回家,招儿则带着薛桃儿去下一个村。   “你带着桃儿姐能行不?”临上车时,薛庭儴还是有些不放心。   “就这十里八村,你还怕有人把我吃了不成?你忘了黑子?”说着,车厢里钻出一个大狗头,对着薛庭儴哈了两口气。之前出门的时候,黑子死皮赖脸的赖在车上就不下来,想着赶了两辆车,地方有多,就把它也带上了。   “那行,你早点回来。”      招儿很快就回来了,到家的时候,薛家正热闹着,因为薛俊才也回来了。   薛俊才受苦了,脸上手上都是冻疮。其实想也知道学馆里不可能有火炕,只能靠烧炭取暖,而家中不富裕的学生哪里烧得起炭,那就只能靠硬抗。   赵氏心疼得不得了,哭的声音站在院子里就能听到。招儿暗叹一口气,把车给了薛青柏,就往屋里去了。   屋里,薛庭儴等人正在奋笔疾书。   似乎知道能挣钱,还能挣大钱,所有人都来了精神。钱虽是阿堵物,可没有钱却是什么都不能干的。   招儿并没有歇太久,就带着第二批赶出来的春联出去了。这次薛青槐也去了,放两个丫头出去总是让人担心。   一群人一直忙到天擦黑,等招儿回来了才算罢,而换回的是整整两包铜板。   招儿将布包往炕上一倒,就听得哗啦哗啦声响,十分悦耳。   毛八斗连连咂舌:“招儿姐,这有多少啊。”   “不多,估计有十两银子吧。”   一共跑了五个村,平均一个村卖二百套,有十五文的,也有十文的,当然也有零卖的,但招儿心里有数,上下浮动不会太大。   “你们还有力气吗?若有,就来帮着数钱吧,数完了咱就分。”   一听这话,没力气也变成有力气了。   就这样一个人数,一个人穿成一串,很快就整理出来了。不多不少,十两零七十八文,招儿估算的没错。   一共七个人,平均分成了七份,一份也就一两多点。薛桃儿不要,说自己没帮上什么忙,春联是薛庭儴他们写的,卖春联是招儿和薛青槐,她也就打了个下手。   招儿一把将铜钱串子塞进她怀里:“行了,桃儿,咱们这儿可没你这种算法,你自己拿着,攒个嫁妆什么的,以后手头也宽裕些。”   之后,桃儿拿着分来的钱回三房,周氏见到这些钱,眼睛里闪着泪花:“你招儿姐是个大度的,心思也周全,她给你你就收着,咱以后报答就是了。”   可不是周全,之前周氏心里一直嘀咕招儿带着老四家做生意,老四一家吃香喝辣的,本是还想让男人去找招儿说说,可男人没脸说,谁曾想没多久人家就弄了片山头,给三房一个活计补贴。   周氏现在也看出来了,招儿是个本事的,跟着二房,以后不愁他们没好日子过。      快乐总是短暂的,吃罢了饭,招儿就又抱了一摞子红纸走进来。   这些红纸是她下午回来之前去镇上买的,不同上次,这次她可是买了不少。   “都吃饱了,也歇够了,赶紧干活儿吧。”   “招儿姐,你上辈子肯定是个地主。”   招儿一点都不含糊,笑眯眯地点头:“你招儿姐这辈子也会是个大地主,你等着,这天不远的。”   一番插科打诨后,各就各位干活儿,薛桃儿和孙氏周氏都来了,帮忙裁纸。招儿掀了门帘子出去,外面天已经黑了,正房和东厢都亮着灯。   她走到东厢西间窗下,敲了敲窗户。   没人应。   又敲了几下。   不多时,窗户从里面打开,露出薛俊才消瘦了不少的脸。   他看着招儿的眼神十分诧异,声音却是干涩的:“招儿,有事?”   “歇了没?没歇就帮我干活儿。”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说,有些愣神,半晌才道:“我没歇,干什么活儿。”   “你出来不就知道了。”   随着杨氏问薛俊才出去干啥,门吱呀一声响了,薛俊才走了出来。   杨氏也跟了出来,还在问出去干什么。   招儿道:“大伯母,你别担心,我喊俊才帮我干活儿。”   “他能帮你干啥活儿啊,招儿你使唤人都使唤到俊才头上了……”   “娘,你闭嘴,我愿意行不!”薛俊才突然道。   杨氏当即不敢说话了,经过之前那一场,她也意识到儿子变了。现在的薛俊才让杨氏有些害怕,若说之前是宠着,现在则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总有一种感觉怕他突然就炸了。   “行,娘不管,你去你去就是了。”   “走吧。”   两人去了二房屋门前,随着棉帘子被掀开,里面的场景显露出来。   一派的红火和热闹,暖意融融的,大家脸上都带着笑,好像十分开心的模样。   “看见没,他们都是被我抓来干活的。”招儿指着那边围在一起写大字的少年们,地方不够,就把三房四房的桌子都借来了,拼成一个大桌子。妇道人家们则是就着炕裁红纸,都正忙着。   “写字你总会吧,就是干这个。放心,有工钱的。”   薛俊才局促道:“招儿姐,你不给我工钱,我也给你干活。”   毛八斗这会儿写的手正累,见招儿抓来一个壮丁,当即扔下笔,跑了过来:“你也是来帮忙的,快快快,这边来。”   说着,他手架在薛俊才的脖子上,就把他连拖带拉拽走了。   等薛俊才反应过来,手里被人塞了根毫笔。   “快写啊,别发愣,我累了歇一歇。”   薛俊才眼眶有些热,提笔在砚台里蘸了蘸,便写了起来。 第70章   招儿说要大干一场并不是放空话,次日她就将姜武、高升等人号召了起来。   姜武等人负责出去在湖阳乡境内各村各庄卖,薛庭儴等人则在家中写。至于薛桃儿孙氏周氏等人,则在家中负责后勤,招儿则负责各处调配。   从腊月十九开始,一直到二十四,终于把附近的村庄都跑完了,整整卖出去了两千多套,另有不计其数的福字和零散的春联。薛庭儴等人最是辛苦,几乎都是从早写到黑,累了就歇一会儿,歇好了就继续,所有人都在赶时间,因为这都是银子。   招儿做不了其他,只能在家里变着花样做饭给几个人补。   期间,薛家的其他人也好奇这些人天天躲在二房屋里做甚,好奇地闯进来看,才知道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春联,竟是二房弄出来的。   最近这春联可是红火,以前哪家若是想要春联,都是得求村里的读书人写。每年靠着写春联,薛青山要混不少酒肉。你来求东西,总要提些东西意思意思,一般都是提一坛自家酿的酒,或者一条肉什么的。   可今年也是出了奇,竟没人求上门,薛青山还在疑惑这事,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今年村里有人卖春联,卖春联的人家就是姜家。   薛青山又恼又好奇,好奇的是姜家从哪儿弄来的春联,他们家可没有读书人,他专门找了一副来看,那字比起他也不差。气得自然是今年捞不到好处了,薛寡妇那里,他还答应了给对方办年货。   如今酒肉都没着落了,难道自己拿银子去买不成?可他哪有什么银子,荷包里比脸还干净。   谁曾想闹到最后,这抢自家生意的竟然自己人。   好你个二房,那两个小崽子天天跟他做对!   可惜这一次没人帮薛青山,三房四房自然不用说,是摆明了跟在二房后面的,薛老爷子和赵氏那里,于他们来说求得不是银钱,不过是家里子孙和睦。赵氏虽为人偏心,可这次她偏心的大孙孙也在里头,她自然不会跟大孙子翻脸,杨氏更不用说,现在是薛俊才说什么就是什么。   尤其薛俊才拿了钱回来。他干了一天活儿,第二日傍晚招儿就把银子分给他了。第二天因为人手充裕,跑了不少村,每个人足足分了二两。   这还是薛俊才第一次赚到钱,心里的激动自是不用说,他也清楚他娘对二房有成见,拿到银子回去就给杨氏看了。   杨氏的心情如何复杂且不提,倒是再也不反对儿子去给二房干活。她也没要薛俊才的银子,这毕竟是儿子挣得第一笔银钱,哪怕她手头再紧,甚至马上要过年了家里至今还没置办什么。   不过薛俊才却硬塞给了她,他知道家里没钱,家里的银子都砸到他身上了,当然还有他爹弄去不少。   “娘,这些银子你拿着置办过年的物什,不能总让爷奶贴咱们,再说爷奶也没钱了。”是的,老两口现在手里的银子几乎被榨干了,明明今年秋收也收了不少粮食,可把税子一交,又留够明年的种子和口粮,几乎没剩下多少。   尤其今年丰收,粮食价钱也便宜,好不容易卖了二两银子,却被薛青山以拿着明年给薛俊才交束脩给要走了。   这事还是杨氏跟薛俊才说的,只是为了让他不用担心束脩的事,可薛俊才哪里好跟她说薛青山肯定是骗人的,那银钱定是拿去给那寡妇花了。所以今年大房的年货至今还未办,只有等着杀猪分了肉,留些自家吃的,其他的卖了换钱才能办其他年货。   见杨氏还在说等杀猪,薛俊才道:“你就拿着,再从招儿姐那里得了工钱我就自己攒着。”   杨氏这才收了下来。      从二十四开始村里就有人家开始杀猪了,外面的冰天雪地也阻挡不了村民们对杀年猪的热情。乡下人吃口肉不容易,也就只有过年杀猪的时候才能敞开了吃。   不过这敞开吃其实也就是说说,事实哪家都舍不得,明年的肉钱、孩子的衣裳,屋里一些针头线脑的,都得从这猪肉钱里抠。所以一般人家即使杀了猪,也就只留够过年吃的,其他都会卖给家里没养猪的村民。   薛老爷子早就去邻村约了屠户,到了这一日,一大早薛家人就忙了起来。   屠户只管杀猪,可不管其他别的,这猪埋汰了一个冬天,如今要进嘴了,总得洗干净了,所以这第一件活儿就是给猪洗澡。   把两头大肥猪都洗干净了,屠户也来了。   他带着薛青柏和薛青槐将猪给捆了,这大肥猪看它平时懒得连动都不想动,这会儿倒是挣扎得厉害,嗷嗷嗷直叫唤,凄惨至极。   毛八斗本是想出去看杀猪的,听到这动静也不敢出去了,就趴在窗缝上往外瞅。   李大田笑他怂,毛八斗哪里经得起激,当即就从炕上下来了,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挤开门口的李大田要出去,哪知兜头就看见屠户拿了一把尖利的杀猪刀,往猪脖子里捅了进去。   这一捅,猪叫得更是凄惨,同时还有大量的血流了出来,周氏拿着盆子接猪血。接了一盆,薛桃儿就忙换了个盆递过去。这时招儿端着个小盆过去了,将小盆里的东西倒进去,然后拿着一根玉米杆子不停的搅动,免得猪血凝固了。   镇上娃的毛八斗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即把脑袋缩了回来,胖脸吓得煞白。李大田哈哈直笑:“还说你不怂。”   向来牙尖嘴利的毛八斗这次终于不犟嘴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劲儿,问道:“招儿姐弄那血做甚?”   “灌血肠,很好吃的。”   “还能吃?我可不吃!”   不过他很快就被打脸了。      两头猪整整让薛家人忙了一个多时辰才忙完。   杀猪容易,剃猪毛难。   这边屠户拎着两个猪蹄和一条猪肉走了,当即就有村民们闻风而来。   “槐子,听说你家猪要卖,打算卖多少啊?”   薛青槐一愣,这时薛老爷子已经从屋里出来了,招呼道:“不卖多了,自家留着吃,卖五十斤吧。”   来人道:“怎么今年卖这么少?不过也是,你家人多,也能吃完。”   薛老爷子呵呵直笑和人打着哈哈,哪里好说家里已经分了家,两头猪把内脏骨头什么的都掏了,也就只剩一百多斤肉的样子。分成五份,一家也就三十斤。他卖掉的这五十斤是把大房和他们老两口的份额卖了一大半,也就只留了十来斤过年。   薛青槐已经去给人称猪肉了,平时卖十五文一斤的猪肉,过年要涨到二十文,不过都是乡里乡亲的,十八文也就卖了。   五十斤猪肉卖了近一两银子,薛青槐将银子交给薛老爷子才道:“爹,咋卖这么多,过年你们吃啥。”   “吃啥吃,隔三差五都有肉,犯得着非得过年吃。”薛老爷子语气僵硬道。   薛青槐没说话,不过等扭头就和三房商量着,一家给正房拎五斤肉又拎了两坛酒去,浑当是分家后的年礼。   二房自然也给拎了,招儿在做这种事的时候,可从来不落人后。尤其二房人少,也吃不了多少肉,她又操持着做顿杀猪菜。哪有杀猪不做杀猪菜的,以往都是公中出,现在是谁家冒头谁出。   这种事可不能让一个晚辈冒头,薛青柏和薛青槐相持不下,最后的结论是一家出五斤肉,用来做杀猪菜。   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成薄片,这薄片也有讲究,太厚了油腻,太薄了没吃头,要不候不薄才好。大铁锅烧辣了,把切好的猪肉放在锅里炼,炼出一些油,肉色微黄但不焦为最佳。   待猪肉炼好,便就着锅里的油放葱姜蒜辣椒等佐料呛锅,翻炒片刻后,放酱油和烧刀子,又加上刚刚将肉块淹住的水,任其大火烧开。烧开后改小火,炖一会儿,将已经冻住的猪血切片丢进去,豆腐切块儿也丢进去,这两样东西都耐炖,炖得越久越入味儿。   外面血肠和猪腰子猪心猪肺等下水也收拾好了,招儿手脚麻利的将之都切片切块儿,丢进锅中,又放了盐。差不多炖上一刻钟的样子,酸菜、白崧等就可以入锅了,然后就放在哪儿慢慢炖。   随着时间的过去,一股肉的香气夹杂着酸菜的酸香飘散开来,院子里屋里的人闻到这股香气,都不禁咽了一口口水。   而毛八斗更是早就站在灶房门口等上了,他脚边是黑子,一人一狗团团乱转,都是急不可耐。   杀猪菜很快就出锅了,也没端进屋里,就在院子里放了张方桌搁着。偌大一个盆,热气腾腾,闻着这味儿就挪不动道。   不分辈分也不分男女老少,都是一人打一碗,随便找个地儿就蹲着吃上了。   毛八斗吃得大汗淋漓,真恨不得将头上的帽子围脖都取了,可想着之前买山头那事,还保留着最后一刻的清醒。   同样如此的还有李大田,两人心里都是苦哈哈的。   至于薛青山,别看他平时一派矜持,这会儿也没比其他人好到哪儿去,真是恨不得甩开膀子吃上了,也是最近少了酒肉吃,嘴里都能淡出鸟来。   好不容易等那股馋劲儿过了,他一面拿手剔牙,一面道:“招儿,这杀了猪分了那些肉,卖春联你们又大赚一笔,不孝敬孝敬大伯?”   这话说得场中俱静,几乎所有人都震惊于薛青山的无耻。   薛老爷子的脸当即沉了下来,斥道:“老大,你肉吃多了吃昏了头吧,方才招儿不是给送了酒肉,还填不住你的嘴!”   “爹,这哪能一样,往年咱家可从不缺肉吃,今年若不是他们抢了我的活儿,至于吃个肉都是扣扣索索的,她不补我谁补。”这话薛青山早就想说了,一直碍着面子没说出来,也是最近薛寡妇逼他逼得紧。   那薛寡妇是个妖精,以前薛青山对她还不屑一顾,总觉得这样的女人脏,可自打那次鬼使神差后,他就掉进那坑里出不来了。   关键他还是个霸道的,自己沾了的女人就不愿让别人再碰,薛寡妇倒也听他的,不再和别的男人来往了。可薛寡妇得过日子,就得要银子,银子从哪里来,以前薛青山都是抠家里的,可自打家里分了家,他就觉得手头紧了起来。   “你是昏了头!还跟几个孩子计较!再说了,招儿也是给俊才分钱了,难道还不如你那点儿酒肉?!”薛老爷子恨铁不成钢的骂道。既是觉得老大太不像话,也是觉得家里有外人在丢了人。   “给俊才分了钱?”薛青山最近总往外跑,可不知道这件事,他目光闪了闪,笑着道:“爹,你生什么气,我这不也是跟招儿开玩笑。”   可这玩笑却没人想笑,三房四房都没做声,招儿也没说话,浑当就没听见这些话。毛八斗几个是外人,只能装作没听见,唯独薛俊才,面色难堪地低下头。   吃了杀猪菜,继续写春联。   如今该跑的村都跑遍了,招儿的打算是接下来几天分三处去,县里和镇上以及安阳乡的镇,卖到二十八就收手不做了,也就是还要再辛苦三天。   不过揣着兜里的银子,也没人觉得辛苦,大家有条不紊地各自做着手边的事。   薛俊才出去上茅厕,刚从茅厕里出来,就被薛青山堵上了。   “把你手里的银子给我。”   薛俊才抿了抿嘴:“我没银子。”   薛青山一脸不耐:“我问过你娘了,她没要你的钱,你把钱给爹,我给你攒着明年开春交束脩。”   “你之前已经从爷奶那儿要过一次银子,说是明年给我交束脩。爹,你到底哪儿需要这么多的开销,就不能省省?”   “你还管起你爹了,快把银子给我。”   “我没银子。”   “你到底给不给?”   “爹,你跟我说,是不是因为那薛寡妇?”   薛青山心里一惊,没料到儿子竟然知道这事了。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知道了多久了,有没有跟杨氏说?   “什么薛寡妇李寡妇的?我懒得跟你说,不给就不给吧。”说完,他就匆匆忙忙走了。   薛俊才悲哀地闭上眼,半晌才打起精神回去继续写春联。      这一次春联卖下来,每个人差不多分了近十五两银子。   尤其是最后两天,镇上都快抢疯了。直到后来镇上又冒出来几家也是卖春联的小摊,生意才慢慢清淡下来。   见此,招儿把手里存货清完,刚好卖完二十八就收手,与她之前预想的差不多。人就是这样,见人赚钱就免不了跟风,尤其这写春联只要会写字都能写,迟早有一日被人抢了生意。   所以招儿一点都不惆怅,把银子给分了分,各自归家。   二十九,薛庭儴去给林邈送了年礼,这活儿一干完,就等着过年了。   除夕的团年饭是在正房吃的,吃罢各自回屋守夜。这段时间薛庭儴和招儿都累得不轻,两人都睡了过去,直到听见外面鞭炮声响起,才知道又是一年了。   大年初一惯例是在村里给同姓长辈拜年,初二走丈母娘,赵氏的娘还没死,她和薛老爷子自然要去赵家,更不用说二房三房了。只有招儿和薛庭儴没地方去,两人就在家里待着。   两人睡了个大懒觉,等起来时都巳时了。   刚好两顿凑一顿吃,吃完后就窝在炕上看书。   今天薛家很安静,前所未有的安静,虽然有些不习惯,但正是看书好时候。   薛庭儴拿着本书看,招儿也没有打搅他,自己拿了本《算经》有模有样的看着。她如今已经识字了,就是认的字还不太多,一页书上能有好几个字不认识,有时也不懂其中的意思。换成以前她都是当时就问了,可看见薛庭儴在看书,她就暂时记在心里,等会儿一起问。   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等醒来炕上竟然少了个人。   见旁边扣着放了本书,招儿心想肯定是上茅厕去了。她打了个哈欠,顺手就把那书拿了过来。   薛庭儴的书,招儿从来看不懂,这次她也没觉得自己能看懂,可谁曾想这书竟和以前她看过的小男人的书不同。   以前都是之乎者也的,而这一本——   她翻过来看看书皮,上面写着《大学》。   可拿在手里总觉得哪儿不对,又翻了翻,才发现这本书有两层书皮。外面一层是正正经经的深蓝色底儿,上面写着《大学》,里面的书皮可就花哨多了,上面画着两个人抱在一处,因为纸质差,印的也不清楚,反正招儿是没看明白在干什么,其上写着三个大字《金x梅》。   赫,小男人居然看杂书!还是在杂书上蒙了一层正经的书皮。   虽然招儿也不知这《金x梅》,到底是什么书,但能鬼鬼祟祟的蒙书皮做遮掩,肯定不是什么好书。   再看刚好让薛庭儴翻到那一页,招儿努力辨认——   这人被叉竿打在头上,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但见他黑赛鸦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粉白肚儿,窄星星尖翘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   呸,这都是什么东西!   薛庭儴一直没回来,招儿也就顺着看下去,正看到这叫西门庆的买通了王婆帮他和那已婚的妇人潘金莲偷情。   就见那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怎的是‘挨光’?比如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少小,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都全了,此事便获得着。   ……   招儿看得面红耳赤,就在这时听见门边有动静响起,她当即扔了书做先声夺人状:“你这看得什么闲书?!” 第71章   薛庭儴掀得门帘子进来,就见招儿跪坐在炕上,身上还搭了一层薄褥子。   她双颊晕红,眼神晶亮,却瞪大了眼做恼怒状。   可惜显得有些色厉内荏。   “你说什么闲书?”   “就是这本!”招儿拍了拍手边上的书,凶巴巴的模样。   薛庭儴淡然不惊:“哦,你说的是这本啊,这是八斗带过来,说是老师给的。”   招儿被惊到了,结结巴巴道:“老师?你肯定是唬我的,林馆主怎么可能让你看这种书!”   “这种书?这种书咋了?”薛庭儴边说着,边走了过来,在招儿身边坐下,若无其事地翻了翻书页:“这种书挺好的。”   “这种书还是挺好的,这明明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淫书!”   薛庭儴轻笑一声,声音说不出的有磁性,反正招儿听了觉得十分局促,还忍不住往一旁退了退。   “没想到招儿还懂得淫书?”   招儿连看都不敢看他:“我怎么就不知道了,不好的书就是淫书!”   “那你就错了。”   薛庭儴一本正经起来,看着她道:“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不好也端看谁来看了,你乍一看去觉得此书惊世骇俗、污秽不堪,殊不知此书乃是市井民情之巅峰之作,写尽人性、现实之丑恶,上到官府各级官吏,下到市井各层小民,写尽世间百态。我既读书,日后自然要做官,当得多通世情,以后才能因地制宜。”   这一番话说得招儿是头昏脑涨,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可去薛庭儴的模样,却是正经到不能再正经。   “可、可这明明不对,这哪是写你说的这种,明明就是那些、那些……”   “那些什么?”   “明明就是男女之间那档子事!”招儿好不容易才将这话说出来。   “哪档子事?”   又是一个疑问句,尾音轻轻上扬,招儿觉得耳朵麻麻的,发现小男人竟然又坐了过来,两人离得很近。一种很奇怪的氛围,让她莫名觉得局促紧张。   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佯装若无其事道:“你坐这么近做甚,往那边去一点,热得慌。”   薛庭儴看了她一眼,老实地往后退了退。   “反正你看这书就是不应该,你说的那些跟书里说得根本不一样,这书你以后不准再看了,没得学坏了。”   薛庭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眼神幽幽:“你竟然不信我?”   “我没有不信你,可我看了跟你说得根本不符。”   “我不说了吗,仁者见仁。你只看见这上面极为污秽的一面,可我看得却是围绕着西门庆身边各种百态,你看西门庆的阴毒,王婆的势利,还有……”   招儿被说得愣愣的,合则因为她的想法低俗,所以才会只看见了污秽?   她强词夺理道:“那这种书看多了也不好!”   薛庭儴点点头:“确实不好。”   招儿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下意识问道:“哪儿不好?”   不等她再说,一个人就欺了上来,将她压在下面。   “这个不好。”   呃,招儿没反应过来。   薛庭儴轻咳了一声,微窘道:“你也知道我也不小了,长大了可不光个头长大,其他别处也会长,有时免不了会有些旖念,产生一些不必要的冲动,而看了这书后更是频繁。”   招儿的脑海里当即炸了开,顿时想起那夜他醉酒闹事,又想起方才他进来时,她正好看到那书里西门庆色心辄起,露出腰间那话……   本就染满了彩霞的小脸,当即红烫似要滴血。   “你、你你你……”   同时,脊背上的寒毛卓竖,整个人都敏感起来,自然感觉到抵着她腿的那样物事。   “第二,要驴大行货。”   她想起王婆说的话,更忍不住去想些乱七八糟的参照对比。   “招儿,你知不知男子每次心生旖念,都会有一个让其臆想的对象。你知不知道我心里的对象是谁?”   “我、我我……”   薛庭儴又是一声轻笑,两人额头抵着额头,挨得很近,鼻息更是交缠。他语似咛喃:“你也知道是你啊,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克制不住,毕竟少年血气方刚。”   随着他的轻笑,招儿感觉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戳了几下。   感受到那热度和坚硬,她觉得自己被烫成了虾子,同时脑子里忍不住又浮起一幅画——   女子罗衫半敞,鬓乱钗横的被抵在柴火堆上。其他地处却是整齐的,只是罗裙下,有两条细白的腿儿若隐若现,悬空摇晃着。   “招儿,我一直想对你做赵金瑞对小姑做的那种事呢……”   突然,门外似乎有竹竿被人撞到,发出一声脆响。   当即让招儿清醒过来,一把将薛庭儴推了开。   “是谁回来了,我出去看看。”   她忙不迭就下炕了,掀了门帘子出去。   外面的冰冷空气兜头浇了她一脸,让她脸上的热度终于降了下来,她抬眼就看见薛青山鬼鬼祟祟地进了东厢。   为了确定自己没弄错,招儿还特意看了看天色。才不过申时,怎么这时候薛青山就回来了?   且还只有他一人,要回来也该是大房一家人都回来才是。   招儿下意识退了回来,同时挥退了也想出去的黑子,藏到门帘子后面,只露了个缝隙朝外看去。   “怎么了?”薛庭儴本来还真正懊恼谁这么不识趣,见招儿这样,忍不住疑惑问道。   “大伯回来了,就他一个人。”   薛庭儴的脑子可比招儿好使多了,当即意识到这其中有猫腻。他也下了炕来,和招儿一起就着那缝隙往外看。   “你做甚?”感觉到他贴在自己脊背上,招儿用手推他。   “别动,小心被大伯发现了。”   招儿感觉头皮都快炸了,只能强忍着暴起的冲动,就用这种怪异的姿势往外看。可很显然她低估了薛庭儴的无耻,似乎为了让这姿势能舒服些,他不光整个人都贴在她脊背上,还伸手环住她的腰。   招儿被烫了下,脑子想的却是黑子发情的时候,经常急得团团乱转,四处去找小母狗。难道小男人也进入了这个阶段?可现在明明还不到春天。   她忍不住去推他,却又不想让他没脸,打岔道:“咱们这样看着可不行,我让黑子去。”   说着,她一把将他掀开,对着旁边的黑子招了招手,黑子当即就精神抖擞地过来了。她将门帘子掀开一些,对着斜对面的东厢努了努嘴,黑子便出去了。   黑子比想象中的更通人性,长驱直入去了东厢,顺着门帘子钻进去。既然能进去,说明薛青山没把门关上。   招儿静心等待,也不过只是须臾,就听见东厢传来的怒骂声。   她当即掀了帘子出去,薛庭儴紧随其后。   入了东厢,就见西间的门大敞着,黑子正咬着薛青山的裤腿儿不丢,而薛青山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面怒骂一面甩腿,想甩开黑子的撕咬。   “黑子,你做甚?!这可是大伯。”招儿忙走上前去,制止道。   黑子机灵地丢开嘴,退去一边。   “大伯,你可千万别怪黑子,你说这种时候你突然回来了,它肯定是没看清楚以为家里进贼了。”   “贼什么,老子长得像贼?这死狗……”   “咦,这屋里怎么这么乱,怪不得黑子会咬您呢,它肯定以为贼在家里翻箱倒柜呢。对了,大伯你手里拿的什么?”   招儿边说,边好奇地一把将薛青山手里的荷包夺了过来:“这不是俊才的荷包,大伯你翻箱倒柜的找东西,该不会是找这吧。”   薛青山的脸僵住了,旋即强硬道:“我找什么,还用得着跟你这小丫头片子说。”   招儿掂了掂手里的荷包,嘴角的笑没了:“当然和我有关,若我没弄错,这里头的银子都是我给俊才的。”   薛青山伸手来夺:“这是你给俊才的工钱,就是俊才的,就跟你没关系了。快给我!”   “大伯,我为啥要给你,若我没弄错,这是俊才的,跟你也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我是他爹!”   这时,门帘子被人从外掀了开,有人声传了进来:“你爹也是,眨个眼的功夫就没影了,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咦,这屋门怎么没关,难道你爹先回来了?你们这是怎么了!?” 第72章   杨氏诧异地看着屋里情形。   这趟她带着男人和儿子回娘家,闹得并不愉快。本来还是好好的,毕竟大过年的,都讲究喜气,再大的矛盾过年也不会闹腾。谁曾想中午饭桌上他爹喝了些酒,就开始絮叨薛家人如何如何,薛青山如何如何没本事,考了这么多年,都没考中个秀才,总而言之什么不好听说什么。   这是杨忠一贯的毛病,一喝酒就管不住自己的嘴。   若是换做以前,薛青山都是陪笑听着,可这次也不知怎么了,竟和杨忠争了起来。几句话没说完,扔下筷子人就走了。   看到这样的情形,杨氏直接傻眼。   可男人是她男人,爹是她爹,她两面都要安抚住。好不容易把那边安抚好了,她忙就带着两个儿子赶了回来,谁曾想竟会看见这样的场景。   “家里这是咋了,是闹贼了还是怎么,怎么乱成这样?”杨氏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满屋的杂乱吸引住。   看见杨氏,薛青山仿若被烫了似的,脸色顿变:“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话说完,他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改口道:“你回来的正好,咱家进贼了。”   “进贼了?”杨氏满脸错愕:“哪儿来的贼?”   她左看右看都没找到,又去看薛青山。   薛青山怒气腾腾几步上前:“还能是哪儿,就是他们。”他一脸怒气腾腾,倒打一耙:“我回来就见家里乱得一团糟,而招儿在咱家翻箱倒柜。”   杨氏下意识就觉得不可能,可薛青山总不至于说谎。至于招儿早就呆住了,没想到薛青山竟能这么无耻。   她再一次为薛青山的无耻感到震惊,怎么以前没发现他能无耻成这样!   而薛庭儴则是冷笑了起来,并不意外薛青山会是这种反应。因为在他心目中,薛青山从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大伯,你说话要凭良心,什么叫我在你家里翻箱倒柜,到底是谁翻箱倒柜被黑子当成贼咬了,我们才发现你一个人独自提前回来了。”   “是谁当家贼谁心里清楚,若不是抓了你现行,我至于跟你吵起来!”   薛俊才跟在杨氏后面就进来了,一直在旁边看着,心里充满了痛苦。他心里约莫是明白怎么回事了,可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急道:“爹,你别乱说,招儿姐怎么可能当贼!”   薛青山呸了一口:“知人知面不知心,贼是当着面就能看出来。”他又去瞪薛俊才,骂道:“你到底是不是我儿子,老子说的话都不信,难道我能冤枉她不成?!”   说成这样,杨氏自然也就相信了,骂道:“好你个臭丫头,好的不学,竟学起做贼了。偷东西偷到老娘屋里来了,看我怎么……”   “娘,你做甚,招儿姐不可能是贼,你别听爹乱说!”薛俊才拦道。   “什么叫我乱说……”   屋里乱成一团糟,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老大家的,这是咋了?你们闹腾什么?”竟是薛老爷子回来了。   不光他,还有赵氏,两人一进院子门就听大房屋里的吵嚷声。   随着话音,薛老爷子掀了门帘子进来,诧异地看着众人。   “爹,你来的正好,招儿这丫头当贼,竟然偷到我大房屋里来了,还把家里弄得一团糟。”   “招儿……”   招儿的脸都气白了,觉得自己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她扬了扬手里的荷包,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整件事本来就是大伯鬼鬼祟祟的一个人回来,被黑子当成给贼咬了,我和庭儴才听到动静过来,就见大伯手里拿的这个。若是我没弄错,这荷包是俊才的吧,这荷包里装的银子也是我给俊才的,我至于再给偷回去?与其这样,我不如当初就不给。”   薛庭儴冷笑地看着几人,又对薛老爷子道:“爷,我给招儿做证。黑子你是知道的,从不乱叫,也不乱咬人,可今儿偏偏出了奇,就把大伯给咬了。”   这倒是实话,黑子这狗打小就和别人家不一样,别家的狗都是人到门前就开始吠,而它打小就不叫。以前还只当是只哑巴狗,赵氏不止一次嫌弃招儿抱了只哑巴狗回来,与其浪费粮食还不如扔了,后来才知道人家不是不会叫,而是不屑叫。   那是一年农忙时,村里进了贼,还是团伙作案的贼,趁着家家户户都在地里忙着,挨着每家偷东西。   他们很有经验,进村就开始药狗,所以就这么一直无声无息偷到薛家。黑子当时就在家里,可它一直没吭气,这伙人还觉得奇怪,怎么这家没养狗。   只可惜扭脸就笑不出来了,他们被一群狗被围住了。却是黑子趁他们不注意从后面跑出家门,号召了一群小伙伴。   当时,犬吠震天,这些人想跑都没跑掉。也是才发现乡下的土狗竟然这么凶,扑上来就是一口肉。有村民听到动静跑回来,当场就把这群被咬得遍体鳞伤的贼拿下了。   从那以后,村里人才知道黑子不是条哑巴狗,人家就是懒得叫。   咬人的狗不叫,这不是老话吗。   看着薛青山被咬破了的裤腿儿,薛老爷子的脸当即变得难看至极。   杨氏不敢置信地看着丈夫,嗷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她扑上去打薛青山,一面哭道:“薛青山,你个黑心烂肺的王八蛋,你偷我的银子也就算了,你竟然偷俊才的。那是你儿子熬了那么些天,眼睛都熬红了,几天都端不起碗,才换来的。我都没脸拿儿子赚的钱,你怎么有脸。”   “你干什么,够了没,你这个泼妇……”薛青山慌乱地躲。   赵氏也愣住了,换成以前她怎么也要护着大儿子,可看着大孙子红了的眼,她竟什么话都不出口。   “你真是疯了,疯了!”薛老爷子连连跺脚叹道。   “上次你骗我说要给儿子找学馆,从我这儿拿了近十两银子。闹到最后,你却让庭子帮忙说情,让俊才去清远。后来清远没去成,学馆也没找到,银子却没了,后来我唯一的压箱底,攒了十几年的银子也都给你了。你跟我说,钱呢,钱上哪儿了?”   “什么钱上哪儿了,钱都花了。”   “那你花去了哪儿,还有你管爹要的那银子呢?说是开年给俊才交束脩,别跟我说,你也给花了。”   这还用说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若不然何必冒着险来偷拿儿子的银子。   “你这个王八蛋,你连儿子的束脩给花了……”   “俊才那儿不是有银子。”   “若是没有呢?若是没有怎么办?”   杨氏可不傻,正确来说她比很多妇人都聪明,束脩是先要走的,后来才有薛俊才赚钱的事,若是没有后面赚的这笔银子,是不是薛俊才明年就不用去学馆了,毕竟如今大房和老两口手里可都被榨干了。   薛青山被问烦了,也被打烦了,一把将杨氏搡开:“哪有那么多如果!”   杨氏没有防备,摔倒在地。   薛俊才忙跑了过去,将杨氏扶了起来,红着眼睛道:“爹,你到底想干啥!”   薛老爷子被气得浑身直抖,抽出腰间的烟锅儿就打了上去:“老大,老大,你真是糊涂,你……”   “行了,老头子,你别打了,若是打坏了咋办?”赵氏在前面。   “打坏了就去死,他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你跟我说,你是不是又跟哪个女人鬼混在了一起,钱都拿去给别人花了?!”所以若说谁最了解某个人,当然非他的枕边人莫属。杨氏越说越觉得有这种可能,从地上爬起来,抓着薛青山就不丢:“你跟我老实交代,是不是又在外头养女人了?”   闻言,薛老爷子也顾不得骂了,忙道:“老大媳妇,你说事归说事,可别说这种话,老大不是这种人。老大跟你这么多年夫妻,什么时候在外面不规矩过。”   赵氏也在旁边骂杨氏:“你这个糊涂东西,竟然这么说你男人,这么说他你能畅快。”   杨氏的眼光闪了闪,目光竟往招儿和薛庭儴那里移了过去,可很快就宛如针扎似的收回,又道:“反正我不管,今儿这事你不跟我说说清楚,咱们的日子就别过了。”   “说清楚,说什么清楚!你烦不烦!”薛青山一把将杨氏从身上拽下来,竟是头也不回的就走了,薛老爷子叫都没叫住。   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之后招儿和薛庭儴回了屋,东厢那边一片死寂。倒是正房那里,赵氏唉声叹气的,站在院子里都能听见。   招儿叹了口气:“你说大伯拿俊才银子,是不是打算给那薛寡妇?”   薛庭儴还在想杨氏的那个眼神,为什么杨氏说薛青山在外面有女人,竟下意识看他和招儿,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联系?还是薛俊才已经把薛寡妇的事告诉了杨氏,杨氏怕他们说出来,才会如此。   可紧接着薛庭儴就知是不可能,且不提薛俊才根本不知道那日他和招儿跟在后面。以他的目光去看,薛俊才根本没把这事告诉杨氏,大抵也是怕这事闹开,父母都难以自处。   既然薛俊才没说,杨氏自然也不知道,可她为什么是那种眼神?   直到招儿又问了他一遍,薛庭儴才回过神来,道:“这不是明摆着的,还有什么好问的。”   “可他怎么有脸?”招儿每每想到薛青山做的一切,都有一种不可思议感。   “人和人的想法是不同的。”   “那你说这事咱们就一直瞒着不说?我总觉得大伯母有点可怜,丈夫和寡妇偷情厮混,知道的人都瞒着她,其中还包括她自己的亲儿子。”   “行了,你操心她做甚。薛俊才不说,自然有他的想法,他当人儿子的,哪能说亲爹的不是,还是这种事。再说,就算知道又怎么样?闹一场?人的心回不来,闹多少场都没用。”   招儿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之前的事,又不自在起来。可该说的话,她还是想说:“那啥,眼看你这都快下场了,那书你最好别再看了。还有,若真有那种冲动,你就忍一忍,我看黑子发情也就是那么一阵子,忍忍就过了。”   说完,她就站起来出去了,留下薛庭儴满脸错愕。   这事是能忍的,还发情,他又不是狗!      初三,薛家的出嫁女都回来了。   按规矩,初二才是出嫁女带着女婿回娘家的日子。可亲娘也有娘家,所以薛家定的是初三。   这一天,出嫁的薛翠萍、薛翠娥,以及大房的女儿薛满儿都回来了。   薛满儿是大房的长女,因为婆家比较远在安阳乡,所以平时回来的次数极少,也就是逢年过节偶尔回来一趟。   因为昨天的事,薛家的气氛并不好,虽是一家子都欲盖弥彰地做粉饰太平状,可到底还是显露了一些出来。不过这事杨氏也不可能告诉女儿女婿,没得丢人。   薛翠娥大腹便便,算算日子,最近可能就要生产。饭桌上赵氏就在说哪天去赵家送催生礼,可前脚话说完,后脚薛翠娥就在叫疼,竟是发作了。   接下来就是一阵人仰马翻,这种时候可去哪儿叫稳婆,村里倒是有一个,可去了人家不在家。最后只能其他人陪着薛翠娥先生着,薛青槐兄弟两个出去找稳婆。   好不容易稳婆请了来,从天白生到天黑,快到戌时的时候,薛翠娥才生下一个女儿。   听说是个女儿,赵金瑞脸色当场就不好看,不过倒也没说什么。   折腾了一天,一家子都累得不轻,各自回屋休息。次日一大早,赵金瑞就回家去了。   之前就商量好了,出嫁女可不能在娘家坐月子,所以薛翠娥还得送回赵家。不过薛翠娥这会儿情况不一样,就让她在娘家先养几天,然后再回去。赵金瑞回去除了是报喜,另外也是叫赵家人来。自古以来可没有媳妇坐月子,婆婆不在身边照顾的理儿,再说了坐月子的妇人要补身子,鸡鸭肉鱼少不了的,这都得赵家那边出。   倒不是说薛家不愿意出这些物,只是打从古时候就传下来的老理,没道理薛翠娥给赵家传宗接代,还要娘家供着吃喝,别说薛家没脸,真说出去赵家也丢人。   你老赵家就这么穷,穷得儿媳妇坐月子去吃娘家?这可是骂人的话。   原本想这事出不了什么错漏,哪知赵金瑞一去不归。等了两天赵氏见不对劲儿,就命老四去赵家看看。薛青槐也去了,赵家人也没说不来,就是这两天过年家里忙,一时没抽出空。   按理说这话说的也在理,过年总是忙的,可就能忙到儿媳妇坐月子都不出面?   赵氏又问赵金瑞呢?薛青槐却说没看见。   其实薛青槐憋了一肚子气,只是大过年的,妹子又在坐月子,他没敢拿出来说。赵家人是忙不假,可不在意也是真,那洪氏一提起是个闺女,话里话外都是会嫌弃。   赵氏只能扭头去安抚小闺女,尤其还有个奶娃子,赵氏这几日也忙得没白天没黑夜的。   于是薛翠娥就在娘家住了下来,薛家院子里十分热闹,不分场合的总能听见奶娃哭。   薛家的小闺女在娘家生孩子的事,村里早就有人知道,如今见这日日都有奶娃哭,免不了就有人上门了。   “娥儿的婆婆呢?怎么没见?她男人也没来?”   其实不过是闲言碎语,别人也是好心关心,可搁在薛家人耳里,这就成了刺。就这么从大年初二,一直刺儿到十五都过了,赵家人还是没来,薛老爷子怒了,让三个儿子去赵家,先不提其他,把赵金瑞抓过来。   薛青槐兄弟三个二话没说就驾车去了赵家庄,将赵金瑞强行带回来了。据说在赵家庄也生了意外,洪氏那奇葩见薛家人抢人,在村里喊了起来,把赵家庄的人都叫出来了,将薛家的车围住了。   薛青槐兄弟三个解释了半天,才脱身。虽是没出什么事,赵家自己也落了个没脸,可这件事等于在薛赵两家又埋进一根钉子,两家人几近撕破脸皮。   之后赵家人倒也来了,又是打又是骂,也低头认了错,又将薛翠娥接回去了。可招儿远远瞧着,薛翠娥回去后恐怕日子不好过,那洪氏母子在薛家受的气,回去了能不往薛翠娥身上洒?   反正这一出开年大戏看得招儿是瞠目结舌,就着下了不少饭。可很快她就没功夫去管这些了,县太爷提前张榜发了公示,将在二月初十举行县试。 第73章   童试三年考两次,逢丑、未、辰、戊年叫岁考,其他年份叫科考。其中又分县试、府试、院试,通过县试、府试即为童生,过了院试则是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   县试设在县衙,主考官为本县知县。   考生在考试之前,需先得去县衙礼房报考,并填写亲供单。这亲供单上不但要注明本人的姓名、年龄、籍贯、相貌,还需附上三代存、殁、已仕、未仕等信息。参考之人需得家世清白,不得是娼优皂隶的子孙,不能身处丧期。   除此以外,还需五童结保,也就是同考五人互相担保彼此提供信息真实,不冒籍、顶替、匿丧。一旦查出有伪,受连带责任。另还需要一名本县的廪生作保。   这些对别人也许很难,对薛庭儴来说却极为简单。   这次清远下场的人数不少,随便找五个人也就结保了,而林邈便是本县的廪生之一。   奔赴县衙报考之后,薛庭儴就回清远学馆了。虽因现在天气寒冷还未开馆,可这次下场的学生属特例。其实说白了也就是下场之前,先生给开开小灶,争取在这场县试中,凯旋归来。   薛庭儴忙了起来,招儿也要开始忙了。   马上开春了,生意也该提上日程,各处都要提前准备。尤其做成衣的生意,去年招儿就在四处打听和筹备,今年也该施行起来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招儿忙碌之余,隔两天就往学馆送饭,就怕薛庭儴在学里吃不好,给他补身子。   因此,清远学馆里的人也知道薛庭儴有这么一个未婚妻。性格是一等一的爽朗,长得也是一等一的好,灶上的活计那就更不用说了。   当然也有人说不好的,可如今清远学馆里,以薛庭儴、毛八斗、李大田、陈坚四人风头最盛。而薛庭儴又是四人之首,就不提之前的解危之恩了,身为馆主的弟子,本身地位就格外超然,自然也没有人傻得不识趣把薛庭儴给得罪了。   眼瞅着离二月初十也不过只有几日之期,林邈给几人放假了,让大家都回去放松放松。过犹则不及,尤其科举本就不是临时抱佛脚的事情,得日积月累,才能水到渠成。   让他来看,四人下场有些急了。薛庭儴也就罢,天资聪慧,在科举上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天赋,可毛八斗三人,充其量八股文也只学了不到一年,根基稍显有些薄弱。   不过童试本就是练手,能过则过,不能过就当长经验罢了。      用罢晚饭,招儿便先去洗澡了。   她今天还洗了发,上了炕就拿出布巾擦着湿发,并随手翻着手里的书。   这书是上次薛庭儴留下的,那日她说了让他别看这书,他就跟她拗上了,临走前硬是把这本书留了下来,让她闲来无事看看,看到底是不是淫书。   招儿本是没在意的,有天晚上一个人在家时,拿衣裳时不小心将它翻掉了出来。索性闲来无事,她就拿着看了起来,其实她本来也挺好奇那妇人和人偷情以后可该怎么办。   这么一看就丢不下了,只要有空总想翻出来看看,免不了会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可小男人既然说了,要仁者见仁,她也就强忍着羞涩继续往下看着。   招儿正看到第二十七回,也就是潘金莲醉闹葡萄架那一段儿,看得正是心惊肉跳。身后突然欺上了一个人。   “在看什么?”却是薛庭儴洗了澡回来,而招儿看得太投入没发现。   “没看什么。”她当即就想收了书往炕柜里塞,却被薛庭儴一把抢了过来,“别收,给我看看。”   “就算这书不是坏的,你后日就要下场了,还是不要看这种杂书。”   薛庭儴就是不给她,拿在手里瞥了一眼,又去看她。直到将招儿看得快沉不住气了,才收起眼神去看那书。   也没翻页,招儿想起自己方才看到的内容,真有一种想冲上去给他翻页的冲动。   等招儿将头发晾干,时候也不早了,招儿问是不是熄灯睡了,薛庭儴也没拒绝,两人熄了灯,便歇下了。   招儿莫名有些躁动,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做了一个梦,梦里内容稀奇古怪,让她羞愤欲死,她心里着急得不得了,就想赶紧醒来。   脚一蹬,人真就醒来了。   醒了,却发现不对,自己身后竟有个人。   绵绵细细的呼吸,吹拂在她颈子上,而对方竟然没睡,好像在干什么。   很快,她就彻底清醒了,有人在摸她,还是在摸那种地方。   招儿被揉捏得生疼,想说话又不敢说,只能屏住呼吸忍着,连动都不敢动,就希望他马上就能停住。   月光静静的透过窗纸洒射进来,留下一片淡白色的银光。炕上侧躺了两个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前一个的被子已经被半掀了开,少年径自埋头动作着,被窝里仿佛着了火也似。   招儿很快就呼吸不稳了起来,觉得浑身发烫,却还是拼命忍着。   终于,少年退开了去,她当即松了一口气。   正想佯装熟睡中翻个身,哪知还没动就有人又贴了上来。   “招儿?”少年轻唤。   招儿紧紧地闭着眼睛,这种时候她若是清醒的,以后可怎么有脸见人。   “招儿?”   少年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动静,他似乎喟叹了一口,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后,有什么东西探了过来。   他一下一下往里钻着,像似幼苗埋在土下急于出头。终于,他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十分舒服的模样,手指缓缓往下探去,顺着起伏的曲线,来到那高耸之上。   似是磨蹭,又是在揉弄,薄薄的棉布仿佛带了电也似,他抓捏的动作越来越大。突然却又顿住了,似乎怕弄醒了她。   “招儿?”   招儿的心快跳到嗓子眼里,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若是之前就道破也就罢,可如今这种情形。她忍不住动了下,想让那东西离自己远一点,却没想到中了对方的奸计,少年向前,埋得更深了。   “我想亲亲你。”少年说,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告诉她。   然后他就真的亲了,一面轻啄,一面动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随着一声闷哼,少年终于不动了,紧紧地抱着她。   招儿僵硬得像一座石像。      晨光甚好,难得一个大晴天。   天虽然还是冷,但已经有了些回暖的征兆。   早上起来,招儿从炕柜里拿出衣裳,去了帘子后面换上。换下的衣裳也不知她塞在哪儿,总而言之没见到。   薛庭儴慵懒地躺在炕上,一动也不想动。   直到招儿来叫他吃早饭。   然后他便去了。   吃得很香。   招儿和平时并无什么异样,就是话变少了。吃罢早饭,她就抱出很多衣裳去洗,满满一大盆子。   她整整洗了一个上午,洗完后人似乎也有精神了,和薛庭儴有说有笑的,还问他中午吃什么。   这会儿轮薛庭儴不高兴了,眼睛微眯地盯着她看,然后报出了一串菜名。   招儿道:“你明儿就要下场,下午咱们要提前去县里,你想吃啥姐都给你做。”   菜做好端上来,薛庭儴吃菜的动作格外狠,像是跟盘中的菜有仇。   你给我等着! 第74章   吃罢了午饭,招儿就开始忙着收拾东西了。   县试一共考五场,也就说他们最少要在县里待上五天。两人的衣裳和平时用的杂物,以及薛庭儴的随身用物都得备弃了。   招儿整整准备了两大包东西,另还有两个小包袱是两人随身带着的。薛庭儴看了连连摇头,将包袱解开删减东西。   “衣裳不用带这么多,三身足以,褥子也不用带,客栈有。你带这些东西做甚,难道打算长住?”   其实招儿也觉得有些太蠢,只是她也没想到会收拾这么多,删删减减一通,两包变成了一包,剩下的招儿却是再不让舍了。   外面,薛青槐已经将车套好了,这趟由他负责送两人去县里。另还有薛俊才,薛俊才也报了考,这趟与他们同去。   不一会儿,高升也来了,几人分坐两辆车往镇上驶去。到了镇里,接了毛八斗、李大田和陈坚,才调头往县里驶去。   此时,县里一片热闹繁荣的景象,到处都能见到身穿学子衫的书生,各处大小客栈人满为患。招儿是个细心的,早在之前就订了客栈,不过只订了两间房,如今计划之外又多了毛八斗和薛俊才父子两人。   薛俊才找店家要了一间客房,刚好只剩最后一间,倒不用还分了两处住着。   各自付了房钱,毛八斗连连咂舌:“这房钱也未免太贵了,吃人呢这是。”   李大田瞥了他一眼:“想也知道,说不定你这会儿出去即使有钱也住不上房。”因为前来应试的书生实在太多。   “幸好咱们过年前跟着招儿姐赚了一笔,不然该是要心疼死,只是只有一间房,咱这么多人可怎么睡啊?”   “打地铺呗,能是怎么睡。你放心,我不会跟你抢床榻的,你跟阿坚睡床,我睡地铺。”   轮到招儿几个人,薛庭儴沉吟一下道:“这样吧,四叔和升子跟大伯和俊才一屋,我跟招儿一个屋。”   薛青槐爽快地点点头:“行。”   其他人都没有异议,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倒是毛八斗的眼神有些怪异,连着瞅了薛庭儴和招儿好几眼。   薛庭儴和招儿的房间和毛八斗等人在一起,薛俊才他们的房间就要远了,房间也次了许多。只是如今也没有可挑了的,尤其乡下人也吃得起苦,倒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安顿下来后,几人打算出去走走,一来看看县里的情况,二来也是散心。   可县里的人实在太多了,人挨人的,出去逛了一会儿,几人就失了兴致,索性回去看书,浑当是临时抱佛脚。   一直到了天擦黑,几人才去用饭。一般客栈都带着吃饭的地处,虽是比外面贵了许多,不过左右图个方便。   此时大堂里十分热闹,几乎没什么空桌,大多都是几人一桌,而其中必然有至少一个书生,一看就是家人前来陪考。当然也有几个书生共坐一桌,高谈阔论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哪位忧国忧民的朝中重臣。   实则不过是时下风气罢了,读书人若是不议论下时政,出去简直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毛八斗几个土包子哪里见过这种场景,听得津津有味的。   不过戌时,大堂里的人几乎都散了,明儿天不亮就要起来赴考,都想早点休息,将精神养足了。   回到房间中,招儿这才意识到房里只有一张床。   这床可不是乡下的炕,乡下的炕睡五六口人也不会觉得挤,而这床榻睡一人刚好,睡两个却是勉强了些。   招儿管伙计借铺盖,一问之后才知道竟是没有了。   也是前来投宿的人太多,客栈里为了想挣钱,不光连柴房都给人住了,被褥更是都租借给人打地铺,也就是说两人只能一榻。   怎么办?   薛庭儴丝毫不以为忤,已经主动去整理床铺了,这边招儿还在墨墨迹迹,店伙计摸不着头脑的,总觉得这少年真是事多,又不是女的,两个大男人挤一张榻怎么了。   “您早点休息,小的还有事忙。”说完,伙计就以招儿反应不过来的速度跑了。   此时薛庭儴的床铺也铺好了,他拍了拍:“还不快来休息,咱们天天睡在一处,怎么这会儿倒是讲究了。”   此一时非彼一时啊。招儿只能过去了。   薛庭儴脱衣躺下,招儿只脱了外衣。她还在磨磨蹭蹭,已经躺下的薛庭儴一把将她拽了过来,抱住:“这样睡才舒服。”   招儿下意识挣扎:“你想干啥?”   “我啥也不干。怎么,你想我干啥?”   “不学好,你现在越来越油嘴滑舌了!”招儿斥道。   薛庭儴没有说话,招儿正想他是不是生气了,环着她的手臂徒然收紧,他一个翻身就上来了。   “说我油嘴滑舌是吧?我现在就让你知道什么是油嘴滑舌!”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衔住了招儿的嘴。   这次可不像以前那样,浅尝即止,而是要多狠就有多狠。招儿喘不过来气儿,想去推他,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而他已然蜿蜒而下。   招儿大口的喘着气,去推他,他不慌不忙,抓住她两只手就压在身下。招儿也是才发现小男人竟然这么有力气,又这么狠,她的胳膊被掰得生疼,因为被压在身下面,致使她胸脯往前挺,然后她感觉脖子一疼,一阵凉意袭来。   “我早就想这么干了!”他嘴里咕哝一句,爱不释口。   招儿脑子里一片浆糊,又想起那日的情形。   她的肉居然被吃了,被小男人吃了!   吃得那么狠,那么凶。   就在这当头,她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钻了进来,就像那日夜里一样。而小男人突然化身成了一头野狼,以穷凶极恶之态要将她拆吞入腹。   良久,一切余韵才过去。   招儿浑身战栗着,同时眼泪也出来了。   薛庭儴还在喘气,听到声音不对,掰着她要看她。   “咋了?”   “你离我远点!”她像一头受惊的小兽,就往床榻里面缩了去。   薛庭儴就是不让她走,狠狠地搂着她。搂了一会儿,他伸手在被子里又拽着什么。不多时,两条里裤被拽了出来,让他扔在床脚。   招儿近乎没有遮挡,更是狠的推他。   “好了快睡,我明儿还要起早应考。”   他将下巴搁在她颈窝里,就这么从背后搂着她:“慌啥,等我这次中了,咱就办亲事。”   招儿不说话。   过了会儿,他又道:“咱们本就是两口子,提前亲热下怎么了。”   “其实你也是喜欢的,要不刚才你会是那种反应。”   “你滚!”半晌,招儿才憋了这么一句出来。   “我才不滚!你刚才差点咬死我了,我要不是想着……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   次日一大早,所有人都起了。   明明天还没亮,整个客栈里却有一种躁动的气息。   店伙计已经忙不过来了,可眼见着时候快到了,薛庭儴几人还没吃早饭,招儿直接去了厨房,借着灶台下了锅面。   虽是面,但极为丰富,有肉有菜也有蛋。   大家热乎乎吃了一顿,薛青槐和高升已经把车套好了,薛庭儴等人各自检查了考篮和书袋,最后在招儿又一次询问中,再确定一次该带的都带了,才推门而出。   门外还是一片漆黑,只有些许灯光的微黄,像似极远又极近。   招儿在前面打着灯笼,摸着黑所有人鱼贯上车。   骡车很快就驶出了客栈后门,奔向考场。一路上没有人说话,似乎都是心中忐忑。寒窗苦读多年,只看一朝,虽说来之前只说练手,可真来到这里,谁又不想一举中第。   毛八斗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撩开车帘子往外看着,就见外面星星点点,却是前去应考的人所持的灯火。家中富裕些的,还有车可以坐,家中穷困的,也就只有起的比旁人更早,靠自己走过去了。   黑暗中除了车轮声,还有无数的窃窃私语,似乎是家人叮嘱声与宽慰开解声。   等到了县衙门前,差不多刚是五更天。   放眼看去门前一片熙熙攘攘,既有三五十岁的大人,也有十来岁还一脸稚嫩的孩童。按大昌制,若是能过县、府两试,则是童生。若是过了县试,但府试没过,那就连童生都不是。来年若是再考,还是要从县试考起。   “闲杂人等一概退后,车马也都退远些,空出地方。五十人一队,同乡同馆为一处,都速度些。”有衙役呼道。   场中当即一片大乱,招儿忙去看薛庭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用心考,我走了。”   招儿正要回头,薛庭儴一把拉着她的手。趁着都乱着,他将她拉得很近,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你等我考中回来。”   后面的话未说,招儿也明白什么意思。   “你先考中了再说吧,我得走了。”说完,招儿便同骡车一起混入退离的人群中。   衙门前的灯火大作,有许多衙役都举着火把出来了。   偌大的场中都空了出来,其间站了几百个前来应考的考生。已经有一队五十人站好了,在衙役的指引下一个一个往前面走去。那里专门有衙役负责搜身,检查是否有夹带之物。   县试搜身并不严格,衙役们只是检查一下考篮,又让考生将外袍解开,看看两襟的里子中是否有什么东西,便放行了。据说到了院试的时候,不光要把外衫脱下,还需让衙役仔细检查,甚至还要把头发解散也不再少数。   薛庭儴等人排得稍显后了一些,差不多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轮到他们。   一行人终于被放了行,往里面行去了。   县试的考场在县衙公堂,可县衙公堂有限,又在两侧设了几处考棚。毛八斗等人还是两眼一抹黑,薛庭儴因为有梦中的经验并不惊慌,   众人先被领去了公堂前等候,只听得一声声唱名和认保声此起彼伏。   待到薛庭儴等人,有衙役唱名:“湖阳乡薛庭儴、毛八斗……”   他念了一连串的名字,俱是这次清远下场的学生。当然也有数个名字十分陌生,却是外面人求来的。一般参加县试,必须要有廪生作保,若无廪生作保,哪怕你天纵奇才,也就有望洋兴叹。   所以每次这个时候,但凡是廪生的都十分繁忙。当然也不是随便来个人就给作保的,必须是自己的熟识且亲近的人。既然作保,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必要负连带责任,所以一般想请到廪生作保都是难之又难,不光要花大价钱,还要花大人情。   不过若是刚好老师或是先生是廪生,那就便宜许多。   衙役在念完名字后,又道:“由廪生林邈作保。”   薛庭儴等人作揖致敬的同时,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学生林邈作保。”   上面隐隐听见徐县令正在和林邈说着什么,这边已经有小吏给众人发了试卷纸,并领着他们往各自的座位去了。   薛庭儴等人当即被分散,薛庭儴一路跟随着衙役来到一处座前,他运气不错,没被分进考棚里,而是在公堂一角得了一处座。遥记在那次梦里,他运气很差被分到了一处临着茅房的考棚,逼仄狭小不说,更是闻着臭考了全场。   入座后,便有衙役来回巡行,禁止左顾右盼、交头接耳乃至移座、换位之情形。   薛庭儴将手中的卷纸在案几上摊开,就见六张空白纸为稿纸,另有三张呈文纸作正卷。他听见四周有悉悉索索之声,却是已经有人开始忙着研磨了,这才从书袋中拿出砚台和墨锭,又拿出盛放清水的竹筒。   随着所有考生都入场,天色也是渐渐亮了起来,连着有节奏的几次三声云板响,全场肃静。   到了这个时候,若是再有人交头接耳或者站起来要做什么,就要被作弊论处了。但凡敢在县试中作弊只有一个结果,被枷出去示众,然后视情节轻重者,被处以禁考或者几次不准考的处罚。   此时公堂首位的徐县令说话了,洒洒扬扬说了不少。大多都是一些勉励以及宣扬朝廷伟业等场面话。差不多说了小一刻钟,又是几声云板响,便有衙役们举着考题贴板往下面走来。   考生虽是都闭着嘴,但下意识都做伸颈探望状,薛庭儴不疾不徐,依旧安坐在自己位置上。现在探望又有何用,总会来到面前的。   果然,举着考题的衙役从他面前经过,他看清上面的考题——   女与回也孰愈。 第75章   此题并不是截搭题,一看不是截搭题,许多考生都松了一口气,忙都赶紧拿出稿纸在上面将题目抄下。很快就有衙役举着第二个考题板从众考生面前经过,上面是贴的是五经题。   五经题一共是五道,但因为大昌秉承前朝旧俗,士子研读五经只用治一经,其他四经略微只是学一学即可,是时应试随意选一道自己擅长的应答,只要过了就算可。   最后一道题则是一首五言八韵的试帖诗。   薛庭儴将三道题目一一抄在稿纸上,又在卷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座位号,方看起题目来。   第一道题乃是四书题,女与回也孰愈。   此题出自《论语》,讲的是孔子问子贡他和颜回两人谁胜一筹。   原题为: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此题虽不是截搭题,可恰恰被归类在不好破题的所属范围中。试想圣人说两人好与不好,又跟时政乃至国家民生能扯上什么关系。要知晓朝廷取士万变不离其宗,不过是为朝廷选纳人才。甭管他本意是不是如此,至少朝廷的大方向是如此,那么下面的官员也自是如此。   所以一般主考官出题,不管出的再怎么荒谬绝伦,答题只管往这个方向靠就对了,若是能说得言之有物,能蒙得住考官,那么一个功名是稳稳当当的。   一般下过场的考生都懂得这个道理,当然也有不明白的,那就是缺乏良师的指点,自己胡蒙瞎折腾,能折腾中了那算是祖上烧了高香。   可也有一种题,是无论你费多少力气,都跟时政乃是国家民生扯不上关系的,这就有些考验学生的应变能力了,而这道题便是如此。   不过这对薛庭儴称不上难题,在他那个梦里,曾有名士对科举化为了两个类目,一种就是之前所讲的,取大义。还有一种,则是取小义。   而这个小义可不是字面上的小义,而是你从这道题里意识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感悟到了什么。   一定要拔高,无限拔高,贴近圣贤。同时要深刻的剖析自我,不光要剖析自我,还要剖析某一个大众,并对此进行着最深刻的思索。   薛庭儴一面想着,同时执笔蘸墨,写出一行小字来。   以孰愈问贤者,欲其自省也。   八股中的破题一股就算明了,圣人问自己学生,我借圣人问学生,发省自我。   一般情况下,写八股文,破题破得妙,只要这道题写的格式不错,能自圆其说,就几乎不会有错。   薛庭儴下笔不停,写下承题一股——   夫子贡与颜渊,果孰俞耶,夫子岂不知之?乃以问之子贡,非欲其自省乎?   此承题也就是点明自己破题之意,圣人作为老师,怎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学生谁超过谁,既以孰愈问子贡,不是很明显要他自我反省吗?   ……   薛庭儴笔下如飞地写完这道四书题,写完后,他并没有着急去写下一道题,而是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县试考五场,每场都是一天的时间,所以他并不着急,而是在脑中默默回想自己之前写的文章,思索哪里有错,还需补充的,顺道为接下来的那道题打腹稿。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始写那道五经题。   写完了两道题,外面响起了鼓声,却是提醒考生可以饮茶或者上茅厕了,若是有腹饿者,也可以提前进食。   考场上可以带自带食物,但除了用来磨墨的少许清水,是不允许带其他水的,也就是说要喝水只能自己买。   薛庭儴打开考篮,从里面拿出招儿之前做的大饼夹肉,饼子是薄饼,肉是炒过的木耳香菇白菜炒肉。一个饼解决所有问题,有肉有菜又耐饿,而招儿给他带了两个,其他人都是一个。   她还是心疼他的,明明自打早上起来后就不理他了,仅是之前入考场时两人说了一句话。   有衙役提着水壶走来,薛庭儴要了一杯热茶,只一杯热茶竟要了二十文钱。薛庭儴也未说什么,从书袋中掏出钱付了,换了茶来。   就着茶吃饼,有滋有味的,而他又不禁想起昨晚来。      见那县衙大门从里面关上,招儿左顾右盼,发现前来送考之人竟都没走。   而薛青山更直接,就在一旁找了个石阶坐了下来。   招儿懒得跟他说话,就去问薛青槐,薛青槐曾经来陪薛青山考过,自是清楚其中门道。   问过后才知道,县试一场考一天,以不续烛为限。也就是说天黑看不见了就得出场,是不允许挑灯继续考的。当然也可以提前出场,且提前出考场的人很多,甚至其中还有个头牌、二牌、三牌之说,不过他也说不清楚,只让招儿等着看就好。   于是便都等了起来,期间招儿还跟高升离开了一趟,一是上茅厕,二来也是买些吃的回来。   等过了午时,离开去用午饭的人越来越多,但大多都是和招儿他们一样,随便买一些吃的就回来了。   而伸着脖子看那县衙大门的人很多,经过薛青槐的解释才知道,原来若是要提前出场,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左右了。   考场中,薛庭儴长出一口气,搁下手中的毫笔。   而他的面前,每页十八行,每行十四个字的呈文纸已经写满了字。逐页又看了一遍,他将卷子搁在条案左上方,便开始收拾桌上的笔墨和书袋。   早有巡视的衙役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走过来询问薛庭儴是否要提前交卷。   衙役眼中有些讶异,历次县试提早交卷的不是没有,但按他的估计恐怕还要再等一会儿才有人交卷,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人交了。   他并没有当即便收走薛庭儴的卷子,而是等他收拾好所有东西,带着他一同去了徐县令面前。   徐县令接过卷子,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甚至连多余的笑容都无。   薛庭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局促,为官者大多如此,私下与堂前的表现都是不一的,若是他因之前徐县令对他和颜悦色,就不识趣地自己凑上前逢迎,恐怕是不会得来夸赞,只会是驱赶。   薛庭儴被衙役领了出去,而因为他的提前交卷,引来许多人内心焦躁自是不提。他到了大门前,却没能出去,而是有人搬来一张椅子让他坐下继续等着。   是的,就是继续等着。   因为考场上的规矩,凑够十人才会开门放行。   他竟然忘了这个规矩,也是那个梦里他极少提前交卷过,忘了这茬。   薛庭儴百无聊赖地等着,终于等来第二个提前交卷的,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人多了,难免会互相比较,尤其既能提前交卷,说明还是有一定本事的。不是对自己信心满满,也不会提前交卷啊。   年纪都不大,免不了自得意满,就有人互相探问第一道四书题是如何写的,怎么破的题,说出来让大家评一评。   而薛庭儴明显在里头年纪最小,之前第二个提前交卷出来时,看见他就很讶异,更不用说其他人了。就有人心中暗忖是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抑或是索性知道自己考不中,就胡乱写一写凑数即罢。   其实说白了,能提前交卷的谁不知道头几牌的特例,就想博个大出风头,也就薛庭儴是个愣头青。   所以这探问主要就冲着薛庭儴来了。   薛庭儴才没兴趣跟这些人来个什么意气之争,不是他武断,而是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和平处之,而这些人如此问他,不外乎想踩他一踩,哪怕他文章似锦,也会被评得一无是处,平白让心情不好。   他正想着脱身之法,就见第十个人出来了,忙对衙役说可以开门了。   吹打班子早就在一旁候着了,一见衙役们抽离门闩,便涌了上来。等大门开启,这一行十名考生步出去,身后是吹打欢送,好不威风。   招儿昨晚没睡好,今天又起个大早送薛庭儴来考场,早就困了。   精神正萎靡着,突然听到这吹打声,当即一个激灵,扭头就见薛庭儴走在正中间,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当即蹦了起来,心怦怦直跳,见薛庭儴下了台阶,她忙就跑了过去,牵着他的手,傻乎乎地问:“中啦?”   薛庭儴点点头:“中了。”   招儿克制不住地想笑。   这边的动静也让旁边所闻,听这小子大言不惭说自己中了,那讥讽恨不得从眉梢上飘出来。   有的不说话,有的忍不住道:“这位小友还是不要太过着急的好,此不过只是头场,中不中还是另说。”   “就是,真当自己是文曲星转世!”   这些个考生还秉持着君子风度,不好出言开嘲,可一旁就有人忍不住了。反正他们是来陪考的,既不是读书人,自然也没有君子风度。   闻言,一旁的数位考生俱是面带微笑,那笑容里的意思可想而知。   招儿心里有些慌张,即使她不懂这些,也知道是小男人说大话,被人拆穿了。可在她心里,一直有个底线,那就是谁都不能欺负小男人,她正想用自己的利嘴还回去,就被薛庭儴拉了一下。   “你又不是县尊大人,又岂知我就不能中了。”   听了这话,众人才想起倒也有考了头场,就不用考剩下几场的特例,那就是在第一场拔尖者,破格保送府试。   非是才华横溢者不可得,非是拔尖中的拔尖不可得,非是县令大人在看过第一场的试卷,就断定此人打底也是个秀才起步不可得。   而其中最后这一项最难,因为一般做官都是谨慎为之,文无第一,这是自古老话,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一县之尊如此断定,若是此人府试院试失利,等于是自打脸,一般人都不敢轻易下这种断定。   当然也有例外,不过极少极少。   “就你?”终于有考生忍不住了,当面讽刺出声。   薛庭儴点点头,不退不让:“就我!”   众人哗然大笑,简直就像看到什么傻子。   薛青山在一旁直想捂脸,不过薛庭儴到底姓薛,没得连累他也丢脸。他忙上前斥了一声道:“庭儴,不可如此妄言。”又对其他人拱了拱手:“小侄儿狂妄,诸位还望莫要见怪,他也是第一次下场。”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是个愣头青啊,怪不得如此狂妄。   转念一想,此人年幼,且还是第一次下场,考不中也是正常,也不知到时候知道自己犯了这种傻,回家会哭成什么样。当即也就没再说什么了,不过眉眼之间鄙夷不屑居多。   就在这时,县衙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因为太突兀,所有人都不禁看去,要知道开门放行得凑足十人才可,难道这么快二牌就出来了?   正想着,却没听到敲锣打鼓声,就见一个衙役急匆匆跑出来。   他一看到薛庭儴,眼睛就是一亮,跑了过来:“薛公子薛公子,还行你没走。”   “不知——”   “小的代县尊大人传话,后面几场薛公子不用来了,只待放榜之时来看即可。”   一众人的下巴当即掉了下来。 第76章   作为这次县试的主考,徐县令同时也是判卷人。   他一个人要在短短的一日里判数百张卷子,并要在第二场开考之前放榜,自然要挑灯夜战,彻夜不眠。即是如此也不一定能完成,所以徐县令心里是希望考生越早交卷越好的。   薛庭儴那么早交卷,他也有些诧异,可当接过卷子只是扫了一眼,他就知此人绝不是自暴自弃,胡乱作答一通,才提前交卷。别的不说,只凭这上面端正秀润的字,任是哪个考官也挑不出个错来。   不过即使心中欣赏,徐县令也不会说出来,这是官场大忌。   等薛庭儴离开后,他才定睛去看面前的卷子。看完后,抚掌大赞,只差明说此试卷堪称完美。   其实作为科举的第一步,县试的主考官是非常尴尬的,即能作为堂堂一大县的知县,必然是正经科举出身。论起科举经验,徐县令可谓是极为丰富,什么样的题他出不了,可偏偏他是院、府、县试中,最末一位,出题得是斟酌了再斟酌。   他出的题不能太难,不然后面府试、院试题目容易,不是扫了上峰的面子?也不能太易,这样降低了县试的难度,于己不利。   为了这次县试的题,徐县令可是斟酌了又斟酌,才定下这道正场中最重要的四书题。既不会喧宾夺主,又不会太简单。   因为题目太中庸,就会显得文章不出彩,而要想把一个平庸的题目写得夺人眼球,就需要一定功底了。   徐县令所赞正是这一点,于他来看,这张卷子破题之巧妙,你乍一看去不会觉得惊艳,可细细品过去却发现此题除了这么破,竟没有比此更为合适的方法。   至于另一点,就只有科举经验丰富之人才能看出了。徐县令年逾四十,若论起他的人生经历,只应了一句话,否极泰来。   前三十年他屡试屡落,近四十的人还是‘童生’。童生虽叫老爷,可并不代表童生都是老的,越老的童生越不值钱。可突然他有一天开窍了,一路从秀才到举人再到进士,人人都说他是厚积薄发,只有徐县令自己知道他是开窍了。   而这张卷子就让他看到一个开窍的人。   若这张卷子让他给出一个评语,那就是四平八稳,光明中正。   破题破得恰到好处,承题、起股等都是多一分太肥,少一分不美,尤其在揣摩考官心意,贴合朝廷大方向,做得最是让人惊叹。   要知晓年轻都是气盛的,所以难免在应试文章中显得激进,或是踌躇满志,时不待我,或是剑走偏锋,以夺人眼球,抑或是科场不顺,心中有无限郁气。   殊不知时不待我,必然会显得焦躁急切,急切就会生错,就会显得浮躁。   既然叫剑走偏锋,必然需要碰到懂的伯乐才会欣赏,若是碰见一个恰恰不吃这套的考官,只会适得其反。这也就是有些人明明公认的很有才气,却屡试不中的原因。   同理,文章中带着怨气,谁愿意去取一个对朝廷乃至考官生怨的人呢?不厌恶都是好的。   而薛庭儴的文章中,竟是一丝这种气息都没有,他只是平白直诉,有理有据,给人一种老生在在,闲庭信步之感。   若不是徐县令知晓他不过是个只在乡野村塾读过,入学还不足一载的愣头青,真会以为是哪个科场沉浮多年之人所写出的文章。   人难免有偏好,或是喜欢花团锦簇,或是喜欢质朴无华,可这样一份卷子恐怕是任何一个考官都挑不出毛病的。   以徐县令老辣的眼光,几乎可以见到一颗新星冉冉升起。   此时不做人情,更待何时!   所以他当即叫来了一名衙役,附耳说了些话。出于谨慎心态,他话中还留有余地。衙役离去后,他拿起手中的试卷又看了一遍,越看越满意,真有些后悔既然做人情,为何不做足了。   且不提这里,县衙大门外,听到衙役的话,再看其态度,所有人的下巴都惊掉了。   他们自是没有漏过衙役所言,让薛庭儴是时放榜时再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当然是县尊大人已经点明会保送薛庭儴去府试了,而让县尊大人保送,至少一个童生是稳稳当当的。   一时间,复杂、嫉妒、羡慕的眼神纷沓而来,当然也有不屑一顾的,那表情明摆着就是觉得薛庭儴肯定和县尊大人有什么关系,才会如此。   不过一般有脑子的都不会这么想,除非徐县令是不打算要名声了,哪怕之前那胡县令,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要不然就是这薛庭儴真有本事。   倒也有两个考生是心胸坦荡之辈,尽释前嫌和薛庭儴道了歉,又拱手与他贺喜。薛庭儴满脸谦虚,一副当不得如此夸赞之态、   真是虚伪!   薛青山眼睛都嫉妒红了,要知道当初他考童生时,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这小子竟然这么容易就中了。   他心里颇不是滋味,不免又想起如今还在考场里的薛俊才。   真是个没出息的,竟让这小子一下拔了头筹。他不用去想就知道,他爹知道这一消息肯定会很惊喜,若是以后薛家有了两个童生,甚至这小子中了秀才,这家里还有他的立足之地?   想到这里,薛青山怨毒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实在不想被人围在这里看猴似的,薛庭儴就带着招儿先走了,其实本意是想等着毛八斗等人的。   在客栈里休息了一会儿,换了身衣裳,他又和招儿去了县衙门外,终于等来了毛八斗、李大田及陈坚等人。   毛八斗也就算了,他素来是个没心没肺,反正没看出他面带什么颓然之色。李大田看似忠厚老实,其实也是个心大的,倒是陈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   “没啥,就是在想之前的题。”   所以说四人中,跟陈坚说话最是爽快,若是毛八斗,他肯定会从这一句跳到其他事上,然后拉着你调侃一通,反正半天说不到点子。   薛庭儴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考完了,就不要再想了。”   陈坚点点头,笑了一下。   两人正说着,毛八斗挤了过来,挤眉弄眼的:“方才我在里头等放行,听人说有个姓薛的考生被县尊大人保送至府试。难道就是你?嘿嘿嘿,太招人恨了,现在我估计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了。”   说着,他上下打量了薛庭儴一通,咂嘴道:“换了衣裳,显然是回去后再来的,听说那人是第一个交卷。”   薛庭儴失笑:“行了吧你,别杵在这儿,回去了。”话说完,众人才想起薛俊才还没出来。   而此时,薛青山显然已经十分急躁了,来回不停地踱步着。   看他时不时望过来的眼神及脸色,就知晓他心里肯定没好话,估计薛俊才也落了排揎。怪不得他屡试不中,就凭这种心性,中了才出了稀奇,薛俊才摊上这种爹,也算是他倒霉了。   “你这大伯真是,可惜了薛俊才那小子。”毛八斗道。   五人即是一同来的,自然不能先离开了,只能在外面等着。一直等到天擦黑了,薛俊才才苍白着脸出来。   “怎么磨蹭了如此久!”见到儿子,薛青山就几步上了前去,此时县衙门前已经没什么人了,也就他们这一行人格外显眼。   薛俊才没有做声,薛青山还想说什么,这时薛庭儴步上来道:“大伯,还是先别说了,咱们先找个地方用饭。”   几人这才各自上车。   料想这会儿客栈的人肯定不少,薛庭儴等人就随便找了个食铺用饭。期间薛青山一直追问薛俊才考的如何,薛俊才一直垂着头,也不答。   不过看样子肯定是考得不好,若是单独这次下场只有薛俊才,薛青山肯定不会如此,可有个薛庭儴美玉在前,他只要一想到回去爹如何失望,村里人如何议论,就有一种暴躁感。   “好了大哥,你说这么多作甚,这一场已经考完了,是好是坏都是它。这场没考好,下一场好好考就是。”薛青槐道。   “你懂个屁!”   薛青槐确实不懂,县试虽是共计五场,却不一定所有人都考五场。第一场考罢,在后天第二场开考之前,就会放案。   这‘案’是小案,而不是大案。   县试发案的纸张是圆形状,所以又称团案。团案的正中大写一个‘中’字,这中字写得极具技巧,那一竖上长下短,取了‘贵’字头。围着‘中’字分内外两圈,呈逆时针排行,前二十名在内圈,外层三十名。   至于头名则是正在那个‘中’字上,提高一字书写。   这五十名是可以参加第二场的,另还有一张副榜,能名列副榜之人,也可以参加第二场。至于两榜皆不在者,就不用来了,也叫作出圈或出号。   这也就是为何世人皆重第一场,因为这一场就关系着这场县试的命运。一般能名列头二十的,只要不出错漏,都是稳稳可以去府试。后面的就不好说,因为县试只取五十名,很有可能后面几场考得不好,被人给挤下来。   这也就是为何听说薛庭儴保送府试,会有那么多人羡慕的根本原因,若是无意外,他将是这次的案首。   当然,一切还得等县试毕了,才能知晓。   所以说若薛俊才第一场考的不好,很可能就此回去,下次再来。   按下不提,第二日等待放榜的同时,考生们都显得十分焦躁,早早就有人在县衙大门前徘徊了。   倒是薛庭儴一直留在客栈中一直没出去,因为到了此时已经有很多人知晓他的事情,恐会被人堵住,平添烦扰。而出去看榜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薛庭儴果然是头名,陈坚在内圈,毛八斗和李大田在外圈。   至于薛俊才,他侥幸留在副榜上。   能留在副榜,就是代表还有机会。只是这个机会,相对比别人重要太多。他必须在接下来的第二场表现得极为出色,继续留在副榜上,或者挤掉团案上的人,才能参加第三场。一直到第五场止,挤入五十名以内,这县试才算是过了。   可以想见有多么艰难,一个不慎就是出圈回家的下场。   是夜,薛庭儴准备歇下去茅厕时,竟然在客栈的院子里看见独自站在那里的薛俊才。   “你似乎有心事?”   望着薛庭儴,薛俊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苦读多年,既然来了,还是别留遗憾。成则成,不成就罢,又不会掉根头发缺块儿肉。”   “我……”   “你自己想。”   终归究底,薛庭儴还是不擅长安慰人,更何况是以前的老对头。   薛庭儴事后拂衣去,留下薛俊才看着他的背影,半晌醒不过来神。      第二场,薛庭儴和陈坚的位置没动,李大田上升了几名,毛八斗却是掉了一位。   至于薛俊才,依旧顽固地困守在副榜之上。而到了这一场,前来应试的学子已经去了一半。   第三场依旧如此,到了第四场,李大田成功挤入内圈,和薛庭儴、陈坚一处,反倒毛八斗又掉了几位。   这时,毛八斗终于急了,硬是在临考前抱了大半夜的佛脚。   第四场成绩出来,其实差不多已经定位了,因为第五场一般都是走个过场,只要不是倒大霉,闹出个县尊大人面前失了礼仪的事,府试是稳稳当当。   而在第四场中,毛八斗侥幸吊了个末名,而薛俊才最终没能挤入前五十,而被刷了下来。   这几天薛青山一直很焦躁,在知道儿子真正落了后,大发了一场脾气,还是薛青槐出面制止,才算罢休。   反倒薛俊才长出了一口气,毛八斗等人去安慰他,他倒显得十分安适,坦言自己功底不够,以前自诩才华横溢,殊不知是夜郎自大。   其实能有这样的认知也算不错,至少让招儿来看,薛俊才的心态变了,也许在下一次县试中能一举就过。   输了不可怕,输了却不知道自己怎么输的才可怕。   这是薛庭儴在听完招儿的转述后,说出的一句话。言简意明,也没有之乎者也,招儿听得很明白,也觉得他说得真对。   终于到了真正发案的时候,薛庭儴毫无意外的是案首,敲锣打鼓送喜报一直送到他们所住的客栈里。   招儿早就准备了赏钱,乐呵呵地直往人手里塞报赏钱。   而到了此时,县衙也印出了这一次县试前二十的试卷,作为程文。   薛庭儴的试卷是最受人关注的,能在第一场就被县尊大人破格保送,该是什么样的文章才可。   看了程文,赞者有之,不屑觉得不如自己的也有,在此不必细述。   而与此同时,薛家那边也接到了喜报。 第77章   自打薛庭儴和薛俊才走了,薛老爷子就像掉了魂儿似的。   以前也是这样,每次薛青山去赴考,他就要失常好多天,直到一切尘埃落定。   “你这老头子就是学不乖,也经历了不少次,咋就是还这样。老大也就算了,秀才难考,可老大不是说了,俊才下场至少是一个童生,你就别担心了。”   是的,薛青山早就改口了,从俊才下场至少是一个秀才,到至少是一个童生。童生和秀才虽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可薛老爷子这会儿可真不在意这个,只要能考中就行。   因为经历了这么多年,他也意识到秀才非一般难考。当然若是真能中秀才,那他是做梦都要笑出来。   在薛老爷子的心里,他没觉得薛庭儴会中,毕竟薛庭儴才真正学了不到一年。而在薛庭儴有意隐瞒下,薛家人是不知道清远馆主就是他老师,再加上薛青山有意贬低,薛老爷子以为狗子还是那个狗子,就算在好学馆,也得学上几年才成。   薛老爷子一连失魂落魄多天,连村里人都知道他在想什么,每逢到了县里府里有大考,这薛连兴就是如此。   眼瞅着快到发案的日子,薛老爷子总觉得自己算错了日子,明明感觉应该就是今天,可一问之后才知,日子不对。   到了发案这一日,他也是如此,却没脸再去问老婆子今儿几了。所以当敲锣打鼓的喜报声传来,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见郑里正满脸带着难言的笑,陪着送喜报的人站在他家院子门口。   经过这么一会儿时间,村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薛家有人中了,俱都闻风而来。   “恭喜贺喜啊老爷子。”报喜人一身红衫,满脸带笑。   薛老爷子什么时候烟锅掉了都不知道,抖着手走上前来。   郑里正难掩酸味道:“连兴啊,你可总算出头了。”   “我、这……”薛老爷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脑袋都是懵的。   这时,薛族长也收到信赶过来,来到面前对郑里正道:“是啊,连兴这下可总算出头了,咱村里谁不知道,若论对自己子孙上心,还属连兴啊,那是几十年如一日,老天终于开眼了,也是我薛氏之福。”   薛族长脸上带着难掩的喜气,但还不忘讥讽郑里正一把。郑里正家的子孙也都读书了,可惜没有一个成器的。   “中了?我孙儿俊才终于中了!”赵氏从屋里跑出来,不顾这种场合硬是挤到报喜人面前问。   报喜人只当案首小名叫俊才,心里还在想这家真会取名字。俊才,可不是青年才俊!便忙点了点头,又恭喜了一声:“恭喜老太太了,您家孙子这次中了,是咱们县里的案首,几百人里头一份!”   见这案首的祖母不懂什么是案首,报喜人还专门解释了一番,还又说了一些贺喜话,为的不外乎是这家人一个高兴,多给点儿赏钱啥的。   “哎呀,我俊才真的中了!”赵氏又喊了一声。而人群里,杨氏也是直抹眼泪,她儿子真的中了。   “好了好了,真是没见识。”薛老爷子虽嘴里这么斥道,可脸上笑容却是足足的。   接下来按规矩,报喜人要再报一次,也是走个形式。   其实这报喜人可不是县里公派的,不过是湖阳乡里专门吃这一行饭的人,提前就守在榜前,然后将消息递回来,这边就有人张罗着上门报喜了。   一般县试这种级别,也就只报头十名,当然也有想趁机混口饭吃的,五十名都算在内,有一个算一个,反正上一趟门就是费些腿脚,至少一两银子起底。   既然是白得人家银子,自然要将形式走足了,把人给喜得不知道怎么办,赏钱才给的足。   就见这报喜人展开手里的大红色书柬,报道:“捷报贵府老爷薛庭儴,蒙夏县知县徐,取中为嘉成三年夏县县试第一名。”   薛老爷子本是笑着的,笑着笑着,脸上的笑凝住了。   “不是俊才?”他轻声问。   “老爷子,咱们可是报大名的,是贵府的老爷,薛庭儴。”   赵氏的‘竟然不是俊才’声,被村民的议论声掩住了。   “我就说肯定是狗儿!”   “人家两位秀才老爷可不是说假的。”   见这接喜的人也不知道打赏,报喜人脸上的笑也凝住了,还是薛族长反应过来,忙从袖子里掏出银子,上前一步塞进人家手里。   “还望莫嫌少,请诸位喝个茶什么的。”   报喜人掂掂手里的银子,差不多有二两,也不算少了,当即拱手道:“谢谢老爷子了,咱这就要走了,还要去别家报喜。”   等薛族长送走报喜人,村里人也差不多都贺喜完走了,郑里正更是不知什么时候就离开了。他面上带着笑,回头却看到薛老爷子怔忪的老脸:“咋,狗子中了你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咋不高兴。”   “我不管你偏谁,但你可别犯蠢。”   说完,薛族长就离开了,留下薛老爷子一个人站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件事在余庆村里喧嚷了几天,才渐渐淡去。   所以等薛庭儴从县里回来时,村里人都不如之前激动了,见到他归来,也顶多就是说句‘好你个小子’之类的话。   薛庭儴在县里逗留了几日,一般按规矩每场县试罢,是需要留在县中等待县尊大人召唤的。   既然是县官作为主考取中,也算是座师了,哪能不行大礼。不过这种座师倒不如进士及第的座师重要,可官场历来讲究人情世故,这个过场是必然要走的。   尤其薛庭儴还是徐县令一力保送的。   一般每次县试的案首,不出意外必然是个秀才,下官要给上峰面子,上峰自然也要顾及下属的颜面,这个大恩不全可不行。   从县里归来,还要去趟林家,这都是必须要走到的。   薛庭儴到家时,薛家人一家子都在门口候着。实在是打从薛庭儴进村,就有好事的村民来传话了。   “你给咱们薛家挣大脸了。”薛老爷子道。   听见这话,薛庭儴内心有些复杂。在那梦里,这个时候的他最想听的就是这句话,后来因为一些意外,哪怕他最后进士及第,也未能听见。留了两辈子的遗憾,在此时终于圆满,而他心中竟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其实高兴也是有的,只是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多。   “这是孙儿该做的。”   薛老爷子笑着,拍了拍薛庭儴的肩膀:“当初你大伯中了童生,咱家摆了三天的流水席。我当初说过,等咱们薛家孙子辈儿的有人考中了,定然也要如此。族长已经说了,等你回来就开始办,东西已经备齐了,明儿就办。”   薛庭儴愣了一下,道:“还是不了吧,虽然孙儿过了县试,可能不能考中童生和秀才还是未知,还是不张扬的好。”   “要办,要办,你族长堂爷都说了,咱县里的案首!头一名!咱薛家在整个湖阳乡的头一名!东西都已经备好了,你就别管这事了,只管安心等着。”   都说成这样,自然拒不得了。   这边薛老爷子拉着薛庭儴说话,那边薛青山的脸都黑了。倒是杨氏,自打几人进了门,就一直关注着薛俊才,见这会儿也没什么事了,忙拉着儿子回了屋。   “没考中就算了,你爹当年也是考了几次才中,你这孩子别心思重了。”   “娘,我不会的。”薛俊才轻笑着道。   杨氏端详了又端详,才终于信了儿子的说词,她叹了一口气:“你不多想就好,娘就怕你想不开。”      流水席整整摆了三天。   在薛氏一族祠堂前的场子上,搭了棚子,垒了灶台。   所谓流水席就是一直不撤席,也不用随礼,谁来了都能吃,也就取个同乐。这是薛氏一族难得一见的大喜事,族长发了话,整整一族的人都来帮忙。   附近许多村里的乡老都来了,还有各村的读书人,都想来沾一沾案首的喜气,以期来年也能考个案首啥的。   乔秀才、何秀才也来了,作为当年最先肯定薛庭儴的人,他们有资格坐在贵客的位置。   不光如此,还有林邈、陈老板,以及清远学馆的其他学生。   薛族长从来不放弃给薛氏一族造声势,这种时候自然也不会忘。郑里正气得脸都黑了,扭头还要陪着笑表现大度,顺道借着机会宣扬一下自己里正的存在。   这几天大抵是薛庭儴这辈子最为风光的时刻,无数的夸赞、吹捧朝他而来,其实有时候人就是这么现实,也许之前他们还对你鄙夷嫌弃,可扭个头见你势起,巴结逢迎就蜂拥而至。   有着相同待遇的还有陈坚,他从没有像此刻这么感叹过。庭儴说得对,你不用灰心丧气,甚至自惭形秽,当你有一天突然凌驾于人之上,他们会主动忘了你曾经的窘迫,甚至巴不得你也能忘记,免得你记起他们曾对你做过的不堪之事。   就好像现在,庄子里的人似乎浑然忘了曾经欺负过他和妹妹,他家的房子和地都还回来了,甚至比以前更敞亮更多。大家不再是嫌弃厌恶,而是满脸都带笑。   因为他是县试的第二名,有这个位置在,他最少也是个童生。   他们得罪不起童生老爷,他们更得罪不起秀才,更不用说是举人、进士了。   所以他又何必与这些人计较呢?   曾经他也曾好奇问过,庭儴,难道你不怨?   为何要怨?   因为他们迟早被你踩在脚下啊。   “哥,咱们去哪儿?”陈秀兰问道。   “哥带你去见一个人。”   “也像哥这么有本事吗?”   “当然,他比哥更有本事。”   ……   当然也少不了李大田。   李大田的爷爷李里正用厚实的巴掌,连拍了他肩膀好几下:“给爷挣脸了,听说余庆村的薛家摆流水席了,爷也给你摆,咱家第一个读书人!老子就是说咱田子一看就跟别的娃不一样,你小子还不信。”   后面这几句话是和李大田的爹李海说的,李海笑得嘴都合不拢,连连点头。   看见这样的爷和爹,李大田突然感觉以后自己的目标可以不仅仅是放在一个村的里正之上,也许可以更高?   ……   自然也还有毛八斗。   他回来后,就把自己考上了的事说了。   其实毛家人早就知道了,还知道他只挂了末尾。   “让你好好念书,一天到晚就会四处耍,瞧瞧丢人不丢人,往前考一点也行啊,竟就挂着末尾。”这是毛八斗的娘洪氏。毛八斗长相就随了她,白净圆胖,不过看得出是个爱笑的人,眼角有着细纹。   相反,毛八斗的爹却是黑瘦形,用洪氏的话说,像碳堆里滚了一遍似的。   毛老爹在家里不管事,所以看婆娘训儿,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对儿子投以同情的眼神。   毛家还有个人,那就是毛八斗的大姐,待字闺中的毛如玉。   毛如玉是毛家长得最好的人,高挑明艳,性子也随了洪氏。见到娘训阿弟,也不劝着,反倒在旁边幸灾乐祸。   毛八斗蔫头耷脑的,也不敢还嘴,就上自己屋里去了。   闷了一下午,悄悄出来透个气,就听见前面铺子里,他娘正在跟人说话。   毛家的杂货铺就开在巷子里,寻常来买东西的都是街坊邻居,免不了跟人唠两句。人家本是与她说闲话,谁知她说着说着就扯到毛八斗身上了。   “别看我家那小子浑,其实还是懂事的,这不悄无声息地就过了县试,这马上四月就要去府城赶考了。我呀,也不指望他能中,只要不给我找事就行。”   最末一名可没人来报喜,所以这事毛家的邻居们还不知道。一听这话,忙是连连道喜,洪氏这会儿反倒谦虚了起来。你来我往一番,洪氏最后给人少了几文钱,说是就当同喜了。   不一会儿,毛家的邻居都知道毛家那胖小子过了县试,所以毛家杂货铺今儿东西格外便宜,老板娘说是同喜,于是大家都来同喜了。   听着前面的热闹,毛八斗笑着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子:“又上她的当了,明明很高兴嘛。”   ……   就在整个余庆村都沉浸在喜庆喧嚣之时,突然出了件事。   这件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却是让薛族长高兴喜悦的心情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第78章   薛家一片喜悦的气氛,显然刺了薛青山的眼。   他除非是躲在屋里,要不逢人就有人对他说薛庭儴的事。这无疑是在挖他的心吃他的肉,眼见他爹也是张嘴一个庭子,闭嘴一个庭子,薛青山内伤在心。   这种时候,也就只有在薛寡妇那里,他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弄两个小菜,烫一壶酒,软玉温香抱满怀,简直给他神仙都不换。有时候想想薛青山也觉得自己傻,考什么科举,舒坦日子过着不好么,何必给自己找不舒坦。   “来来来,陪我喝两盅。”薛青山已经喝多了,醉眼惺忪的。   薛寡妇嗔了他一眼:“你也真是,免费现成的酒不喝,非要来我这儿混着。”   薛青山一把拉过她亲了一口:“跟那些糙老爷们混着,哪有对着你舒服,我如今就喜欢看着你,怎么看都不厌烦。”   所以说要不薛寡妇怎么愿意跟着薛青山呢,哪怕手头没以前那么宽裕。薛青山人长得白净,懂情趣,嘴巴甜,又是个读书人,女人不就吃这一套。   “尽油嘴滑舌骗我,你家里还有个,你不是天天也对着她?”   “别提她了,她可不如你,浑身的皮肉摸着硌手,哪有你香滑软绵……”   这一对野鸳鸯你一言我一句的,而外面有个人早就炸开了。   就听得门一声轰响,杨氏冲了进来,上来就拽着薛寡妇的头发,厮打了起来。与她一同的还有个村里的妇人,此时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前。   “你个臭不要脸的贱人,竟然敢偷老娘的男人,老娘活撕了你。”杨氏一面劈头盖脸地打着薛寡妇,一面骂道。   薛寡妇本就长得娇小,而杨氏块头大,人也圆胖,哪里是杨氏的对手,不过转眼之间就被杨氏压在身下打。   她被打得哭爹喊娘,连连叫着薛青山救她。薛青山本是打算趁乱离开,却是喝多了手脚无力,再加上一见薛寡妇这么惨,当即血冲了大脑。他一把拽过杨氏,劈头盖脸就是两巴掌。   “闹,闹够了没有?!”   杨氏愣住了,这还是她嫁给薛青山后,他第一次打自己。愣完了以后,更是悲愤上了心头,哭着就朝薛青山扑过去。   “来,你打,你把我打死算了。你这个臭不要脸的,枉你是个读书人,竟然偷一个万人骑的婊子,你都不嫌脏啊……”   薛青山救了薛寡妇,成全了自己,自己被杨氏打得连连直退,挠得满脸都是血。   “哎哟,这可不得了了。”那跟着来的妇人一拍大腿,忙就跑了出去。   她一路跑到了薛家,站在大门前就喊了声:“赵婶子,你家大儿和大儿媳妇打起来了,快去,再不去要闹出人命来了。”   赵氏在屋里听到这动静,下意识问:“在哪儿啊?”   “在薛寡妇屋里。”   经过她这一咋呼,不一会儿许多村民就知道了,薛寡妇的小院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而祠堂那边流水席上,也知道了这一消息,薛族长的脸色当即就阴了下来。   他给薛老爷子使了个眼色,哪知却被郑里正看了正着,笑呵呵地问:“薛老哥,这到底发生了啥事啊,瞧这么神秘兮兮的。”   薛族长皮笑肉不笑:“就是连兴家妇人不懂事吵了起来,我让他回去看看。”   薛老爷子也忙道:“可不是,那老婆娘真不是个省心的。我这就去了,海子哥、里正老哥你们先坐着,我去去就来。”   他刚站起身,哪知就被郑里正给拉住了:“妇人吵架可不是小事,有时候这小事也能酿成大祸,咋说我也是里正,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可也能帮忙劝劝不是。”   薛族长脸色更是难看:“这点小事还用得着你出面,让人知道该笑话你了,你坐下喝酒,我让连兴去就是。”   正说着,突然跑过来一个人道:“薛青山偷人被他媳妇抓了个正着,薛寡妇家如今闹得正热闹。”   这话里的信息量就大了,有偷人,有薛寡妇,有抓奸。村民们一听这话,席都顾不上吃了,忙扔了筷子就离开了。   有了一个两个,自然还有三个四个,只是眨个眼的功夫,棚子里的人就去了大半,连给薛族长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又有个郑姓的村民在招呼:“这事可真是乐子大了,咱们去看看?”   薛族长气得七窍生烟,可关键也说不出来个错,这村里薛姓人多,郑姓人也不少,他能管住姓薛的,还能管住姓郑的不成。   这事一看就和郑里正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这老东西,原来还有这出等着他。同时,薛族长也在心中大骂薛青山不止,可事情已经出了,如今只能赶紧把这事处理了才是真。   他命儿子继续招呼外村来的客人,匆匆忙忙跟着薛老爷子就离开了。   另一头,招儿和薛庭儴也得知这一消息,忙也朝薛家去了。   还没到薛寡妇家门前,就见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各种议论纷纷声,期间还夹杂着男人女人的嘶吼和哭泣。   “哎呀,你说这薛青山可真不是东西,原来当初薛老二的死,就是因为他偷了不该偷的人,才害薛老二被人误认打死的。”还没走近,薛庭儴就听见有人这么说。   他当即脑子就炸开了,几个大步上前抓住那个村民,脸色煞白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这村民扭头一看是薛庭儴,当即尴尬地不说话了。   招儿也听到这句话,见小男人这般失态,忙上前拉住他道:“你别心急,咱们慢慢问就是。”   “你说什么!?”薛庭儴又问了一遍。   “哎呀,庭子,你说这事让我怎么说呢?这事不光我一个人听见了,有不少人都听见了,是杨氏和你大伯厮打时说出来的,不信你问问。”这人大抵也知道自己惹祸了,丢下这句话,就钻进人群离开了。   留下薛庭儴站在那里,脸色阴沉。   他就说以他爹的性格不可能会惹上是非,还有什么样的仇怨能让人打死人?!当年他就说要去报官,他大伯却是又阻又拦,说那些人是府城的,他们惹不起,莫公道没讨回来,还平白连累一家人。   当时他还年幼,哪里有主见,一听大伯和爷都这么说,便只能默默忍下,心里却是发了宏愿,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不再让这样的事发生。一去过去多年,这件事早已被众人遗忘,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环。   院子里,薛族长站定后便骂道:“荒唐,简直是荒唐,还不赶紧将他们都带走!”   一旁的郑里正笑眯眯的,也没阻止,而是满心担忧道:“怎么就发生了这事,青山咋说也是咱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出闹得真是悖礼犯义,要知道薛寡妇……”   后面的话他并没有说完,而是连连摇头。   不仅仅是薛寡妇为人不检点,也是因为按辈分薛寡妇是薛青山的侄儿媳妇,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叔侄媳偷情,虽不如公媳扒灰严重,但也称得上是乱了伦常。若是普通人也就罢,可关键薛青山是读书人。   薛族长已经把薛青山等人都带走了,门前围着的人都尾随了而去。   招儿有些担忧地道:“好了,你也别多想了,咱们也去看看。”   薛庭儴点点头,便率先往前走去。      此时薛青山的酒早就醒了,被扔在地上,泼了一盆子冷水,狼狈至极。   杨氏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心里忐忑不安。   薛族长坐在上头,脸色难看的至极,薛老爷子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   屋里屋外站得全都是人,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是遮掩不住了,再遮掩下去就是公鸡下蛋,母鸡打鸣,异想天开!   薛寡妇也被带了上来,站在一旁。   她方才被杨氏撕烂的衣裳和一团糟的头发,已经理整齐了,此时垂着头站在那里,平添一股惹人怜爱的味道。   薛族长真恨当初为什么不把这个妇人给浸猪笼了,当初他也不是没想过这茬,可前有郑里正干扰,后有薛寡妇拿了把柄威胁他。   这薛寡妇不是个东西,跟她有首尾的薛姓一族的男人不少,旁人只当她是个乐子,殊不知她是沾了毒的母蝎子。有郑家人煽风点火,这女人嘴再不把门,薛氏一族就乱了,所以薛族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在村里住下来。   后来她倒也低调下来,也没惹出什么事,薛族长就渐渐没将她放在心上,没想到还有这一场事等着。   “你说说吧,她到底是咋勾引你的。”   一听这话,看热闹的村民都起了浓厚兴趣,只有些许人听明白了其中了意思,这其中就包括薛青山。   薛青山这会儿酒醒了,也知道事情大发了,这下一个不慎,就是他身败名裂的下场,如今只能是能挽回一些就是一些。   他当即哭了起来,又是指天发誓,又是赌咒,说自己跟薛寡妇也就是近日的事。还是薛寡妇主动勾引他,那日他从外面喝酒回来被她撞见,就硬是把他拉进她屋里了。   这话说的看热闹的人都哈哈直笑,谁不清楚这事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可人家既然愿意这么说,旁人自然说不了什么,总不能为件跟自己没关系的事,和人撕破脸皮。   “山哥,你说话做事要讲良心,什么叫我勾引的你。”薛寡妇啜泣道。   人群里,有人起哄:“错了错了,不能叫哥,要叫叔。”   然后又是一场大笑,薛族长气得连连跺脚:“都给我肃静!”   郑里正在一旁劝道:“薛老哥可莫生气。”又去骂那些起哄的村民:“你们这群王八犊子也是,闲的没事插什么嘴!”   好不容易静了下来,薛族长才肃着脸道:“青山说你勾引了他,这话他们虽是当了笑话,我却是相信的。青山素来为人检点,而你劣习不改,众人皆知。我念你年年轻轻当了寡妇,又无娘家作为依靠,不忍驱你,可你倒好,竟来害我薛家子孙,这次我定是再容不得你。来人,将此女堵了嘴,捆去跪了祖宗排位,挑个日子浸猪笼,以儆效尤,也好警醒我薛氏女眷,为人妇道当安守本份。”   薛族长竟是动了杀机,几句话的功夫就想置于薛寡妇为死地。   其实之前就能看出,他一口咬死是薛寡妇勾引了薛青山,薛寡妇又素来不检点,名声早就臭了,浸她猪笼乃是大义,恐怕谁都不能说什么。   而薛寡妇死了,薛青山即使名誉受损,也会安然无恙,大不了低着头做人一段时间,改日又是洗心革面的好人。   招儿感觉到一阵齿冷,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薛族长卑鄙吗?确实他这手段称不上正大光明,可站在他的位置上,似乎这么干才是最稳妥的决定。   郑里正当然也明白过来,脸色沉了一沉。   随着话音落,就有几个妇人拿着绳子围上前来,族中女眷犯事,一般都是女眷动手处置的。   她们七手八脚上来堵薛寡妇的嘴,又要将她捆起来,薛寡妇拼命挣扎,又喊薛青山救她,哭声凄厉至极,模样也狼狈不堪,让人生怜。   可薛青山却是低垂着头,连头都不敢抬。   披头散发的薛寡妇一阵冷笑,伸口咬了一个来堵她嘴妇人的手,随着一阵惨叫,她使劲将这些人推开。   “我可不能死,我死了我肚里的孩子可怎么办!”   此言一出,场上顿时静了下来。   薛族长斥道:“谁知道你那肚里的孩子是谁的!”   薛寡妇丝毫不以为然,反而露出一抹笑,低着头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我自打跟了山哥,可就再也没跟过别人,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她又去看薛青山,眼神凄楚:“山哥,你的孩子你都不要了?”   薛青山犹豫了一下。   郑里正站了起来道:“这事可就难办了,孩子都有了,哪怕是犯了大错要杀头的妇人,真若是怀了身孕,也是要等其孩子生下再行刑。再说了,薛老哥,这薛寡妇虽是以前劣迹斑斑,可到底近些年来也洗心革面了,你也别为了以前的事迁怒,咱们都是明白人,这种事本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好一个一个巴掌拍不响!   围观的村民虽是没说话,但有许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有村民道:“要不,等她孩子生下来再说?”   “也就缓几个月的事。”   薛族长瞪着郑里正,眼里的意思十分明白,这事他真要出手管?村民的意见他可以不在意,可郑里正的不行,一旦牵扯上人命,就是有关律法,民不告则官不究,里正大小也是个官,他即说不行了,那真是谁说都不行。   郑里正用行动告诉了他:“先带回去养着吧,等孩子生下来再说这事。真是的,本来是件大好喜事,竟是生了这么个败兴的。”   他挥挥手,驱散村民,比薛家人还薛家人。   闷在心里多日的郁气尽皆舒散,也因此他眉宇间竟带着几分轻松。   此时轮到他拿话来堵薛族长了:“薛老哥,走,咱们再去喝酒,今儿可是庭儴的大好日子,没得就让这么败兴了。”   薛族长的大儿子站出来,道:“叔,我陪您去喝,我爹年纪大了,这两日也喝了不少。您是知道他有个老毛病,这不这几日总在咳,再喝我娘就要跟他吵吵了。”   郑里正也并未多做刁难,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往外走去。   村民们也都散了,薛青山从地上爬起来,正想走,哪知被人叫住了。   “等一等,我还有事说。” 第79章   说话的人是薛庭儴。   闻言,屋里所有人都不禁看向他。   薛老爷子以为他莫是不乐,明明是薛庭儴的好日子,谁曾想竟被当大伯的给搅了局。他正想说什么,以做安抚,就听薛庭儴道:“大伯,你跟我说说,我爹是咋死的?”   薛青山的脸色顿变,包括一旁的杨氏。   “你爹咋死的?你爹咋死的你还不知道!”薛青山还想用以前惯用的老手段,将此事一笔带过。他嘴里不耐的说着,又去骂杨氏:“你这臭婆娘还不来扶我,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竟将老子打成这样。”   杨氏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竟真就上前扶他了。   薛庭儴冷笑:“可大伯母方才可不是这么说。大伯,能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村里方才听到那话的人可不少,你也别把谁当傻子。”   见此,屋里一众人俱是面面相觑,包括薛老爷子、薛青槐等人,都是一头雾水的。   “这到底是咋了?”薛族长问。   招儿忍不住道:“问大伯,他心里有数。”   “当年我爹被打得奄奄一息,也幸亏你还有点良心,没将他扔在外面。不过我可不会当你是好心,你不过掐准了我爹会顾念大局,不会说破,也是怕回来不好交代。若不以我爹的性子,何至于逼你发出那样的毒誓,而以你的性子,又怎会轻易答应,还不是因为心虚!   “可怜我爹本是陪兄长赴考,谁曾想做兄长的不干正事,竟招惹到不该招惹的女人,因此惹下大祸。你见事情败落,就把事情往我爹头上推,而我爹糊里糊涂竟当了冤死鬼!”   随着薛庭儴的诉说,薛青山脸色一片灰败,竟是没有出言反驳。   见此,本就是随口胡编借以试探的薛庭儴,心中更恨:“你若是还有点人性,今儿就当着堂爷和阿爷的面上将事情说清楚,不然我跟你誓不罢休!”   薛老爷子震惊道:“老大,狗子说的是真的?”   薛青山眼神闪烁,嚷道:“什么真的假的。爹,难道你也不信我?”   “这事是大伯母和他厮打时说漏了嘴,村里人听见得不少,阿爷你若是不信,就出去找人问问。”招儿道。   杨氏面色惨白,嘴唇翕张了一下。   “老大,你跟我说,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爹——”   “你说不说?”薛老爷子紧紧捏着手里的烟锅,瞪着薛青山。   薛庭儴道:“大伯母,这事是瞒不住的,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你们即使不说,我也能找得到真相,当初既然打伤了人,事情就肯定不小,惊动了官府,府城那边衙门就必然会有人知道。”   杨氏受不住了,嗫嚅道:“这事具体我也不清楚,不过是他有次喝醉了说酒话,我才知道老二……”   “娘!”薛俊才从门外跑了进来,拉着杨氏问:“娘,你告诉我这事不是真的!”   “我……”   见此,薛俊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痛苦地蹲了下来:“我怎么有他这么一个爹。”   看见儿子这模样,杨氏心如刀绞,双手颤抖地想把他拉起来,却怎么也拉不起来。   她想起之前薛青山为了个婊子打她,想起以前薛青山是怎么从她手里骗银子,还想起这些日子,他挖空了心思想把儿子仅存的一些钱要走。   当然,还想了很多。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只知道他在府城里沾了不该沾的女人,差点没被对方的男人捉奸在床。后来也不知那家男人是怎么找上门的,又刚好碰上了他,对方气势汹汹问薛青山,他眼见大祸临头,就指着老二说他是薛青山。”   这种说法和薛庭儴所猜测的几乎丝毫不差,薛青松的死还真是和薛青山有直接关系。且更为可恶,他是明知道事情不能了,才故意让身为弟弟的薛青松出来顶包。   薛青山眼见杨氏卖了自己,再加上薛老爷子逼问得急,就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说完,他哭道:“我真不知道他们会下手那么狠,我只想马上就要下场了,若是受了伤,或是闹出什么事,这次院试就白去了,才会信口胡说……我、我也没想到他们竟会打人,还下了那么重的手……”   “你、你真是糊涂啊你!怪不得我说老二为何会让你发那样的誓……”   薛老爷子痛心疾首,藏在他心里多时的疑惑终于明白了。甚至当初,他见老二借着恩情临死之前逼大儿发下那种誓,他心里其实是挺不舒服的。而这种不舒服的感觉,随着家里矛盾的激发,越来越重。   尤其是两个孙儿之间的选择,每纠结为难一次,他都在怨老二为何要这么自私。狗子明明不成,为何非要逼着老大不供自己儿子,要先紧着他的儿子。   如今终于明白了,因为老大欠了老二一条命啊。   因为他老二冤,却又顾全着大局,什么也没说。   “你这个死东西,那是你弟弟,是你亲弟弟……”薛老爷子一面哭着骂,一面抡起烟锅往薛青山身上抽。薛青山疼得哭爹喊娘,可在场没有一个人去拉薛老爷子的。   包括赵氏也不敢去拉,她还是第一次见老头子疯魔成这样。   薛庭儴深吸了一口气,睁开布满了血丝的双眼:“我要跟他断绝关系,这个家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他清冷的声音乍然响起,明明声音并不大,却是压下了那边的哭爹喊娘声。   薛老爷子转头看向他:“狗儿,他毕竟是你……”‘亲大伯’这句话,最终还是没说出来,看着这样一张脸,薛老爷子说不出来,也没脸说。   薛庭儴说的自然不是分家,正解来说薛家早就分家了。他的意思其实很清楚,就是在逼薛老爷子乃至薛族长,将薛青山从薛氏一族除名,   一个选择题,要么薛庭儴,要么薛青山。   若是这个选择题在县试之前,毫无疑问薛家乃至薛氏一族都不可能放弃薛青山这个童生。可如今县试过了,薛家出了一个还不到十五的案首。   知道一个还不到十五的案首是什么寓意吗?他还很年轻,他可能马上就会成为一个很年轻的秀才。而他成为秀才的时候越年轻,代表他考上举人的可能性就会越大,甚至是举人。   而薛青山不过是个人近中年,已经考了许多次依旧连秀才都考不上的老童生。   “你说这话是啥意思,你这是想撵走你大伯?”赵氏忍不住道。   薛庭儴没有理她,掀起袍角,在薛族长面前跪了下来。   “还请堂爷做主。”   薛族长徐徐叹了口气:“罢,之前的事我就在想如何处置青山,才能起到警醒之效,看来青山是不能留在族里了。”   “海子哥……”   “堂爷……”      薛族长亲自开了在祠堂,并招了所有族人来,将薛青山在族谱上除了名。   自此薛青山就是没有宗族的人。   没有宗族就是孤家寡人,就是没有依靠,甚至死了也不能入祖坟。再甚者说,若是有人故意告上官府,甚至会剥夺其身上的功名。一个连自己宗族都要驱逐的人,该是怎样德行有失,道德败坏,朝廷自然不会让这样一个人身负功名。   一时之间,村里是人人称赞薛族长刚正不阿,铁面无情。都没想到他竟会处置这么重,虽说按照规矩这么处置也不为过,可谁不知道薛青山是薛族长的侄儿,本人又是个童生。   包括郑里正都没想到。   当然也有人心里有数这事情恐怕不单纯,若真是如此,之前就处置了,至于来回费两茬功夫。联想起之前村里有人说薛老二是薛老大害死的,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了些影子。   按下不提,这次将薛青山从族谱上除名,却是没有连累薛俊才的。   这是薛族长、薛老爷子,乃至薛庭儴共同默认的。罪不及妻儿,事实上这事也确实和杨氏及薛俊才没什么关系,虽是杨氏帮着隐瞒了这事,可之前也是她出面指认,才会让薛青山放弃抵赖,算是功过相抵了。   为了不牵连薛俊才,族谱上薛青山的名字后面写着‘卒’字,这个字是薛庭儴亲手写上去的。从今以后薛青山即使还叫薛青山,他也不是薛青山了。   杨氏和薛俊才依旧留在薛家,薛青山却是带着薛寡妇搬去了薛寡妇的住处。   这也算是给薛家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若不之前郑里正说让把薛寡妇带回去养着等生下孩子再说,薛家那边还真不好安置。   时间转瞬即逝,眼看着就快到了四月,薛庭儴该远赴府城参加这一次的府试了。 第80章   这次清远学馆过了县试的有六人,除了薛庭儴四人,便是王奇和一个叫做李嵩的学生。   眼瞅着临近府试,从湖阳乡到平阳府差不多需要一日多的时间,林邈决定提前带几个学生上路。   也是府试的规矩比县试又严格了一些,须有两位廪生作保,且两位廪生开考当日都得在场应保,林邈这是打算去找熟识的友人帮忙。   这样的情况下,招儿自然不能再跟去了,刚好她最近生意正忙着,薛庭儴走了,她也能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   她给薛庭儴收拾了行囊,又带上足够的银两,就将之送走了。   临走时,薛庭儴颇有些小哀怨,他自然看出招儿如释重负的轻松。   “咋不走了?升子还在外面等……”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却是她被薛庭儴压在墙上狠狠地亲着。   又狠又重,临分开前还咬了她嘴唇一口:“等我回来!”   然后薛庭儴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招儿半晌才缓过神来,擦擦自己的嘴,去了大门外看着那辆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的骡车。   一时间感伤不期而至,就好像突然失去了什么东西。   不过扭个头的功夫,招儿就没空去想这些了。   今年他们的摊子比去年铺得更大,兼顾着湖阳乡和安阳乡的同时,又去了两个新地方开拓生意。那座小山头经过一年的将养,比去年肥沃了不少,已经出了两茬菜。   当然光指着这些肯定不够,不过他们多少也算是有自己的根本。现如今这山头大变了模样,一部分被划成了菜地,有的地方不适合种菜,就用来种了果树。如今高婶和周氏都有活干了,负责在山头上养些鸡鸭之类的,若不是不适合养猪,她们还想弄几头猪来养。   干了十多日,她们发现这种方式十分轻松。地里的菜可以卖钱,鸡鸭不用管,剪了翅膀让它们满山跑,菜地里有些虫子啥的,都让它们吃了,既不用担心菜被虫吃,还不用操心给它们喂食。   唯一要做的就是教会它们到了时间回巢,不过这些小家伙儿们都非常聪明,固定的时间被赶过几次,就都知道自己回去了。   而另一头,招儿的成衣生意也终于开始了。   去年筹谋了大半年,去各处送菜的同时,就在打听哪儿有便宜的布源。最后定了两家,招儿先弄了一批布回来先试着做。   负责做衣裳的妇人是早就说好了的,招儿让高升几个在山头上又盖了几间屋子,专门请了人来做,相当于是办了个小作坊。   工钱按件数算钱,多劳多得,做一套衣裳给五文的工钱。有些手快的妇人一天下来能做四五套,也是二十多文,相当于一个成年劳力出去打零工的工钱了,也不耽误做家务侍候老人什么的。   不用想这种活儿放出风声,多的是人抢着干,不过招儿历来做事不喜欢出风头,只找了几个以前给她做过活的妇人先来做着。   等第一批衣裳做出来,招儿亲自押着出去卖了一趟。   生意出乎意料的好,也是招儿长时间没去卖衣裳过了。她脑子活泛,会选布料,也不贪多,男人衣裳就选了三个花色,女人的衣裳花色就多了,她按着年纪挑了一些样子做。   例如女儿家都喜欢娇嫩的颜色,就做些符合她们年纪的新样式;年纪大些的妇人,她们则适合相对沉稳一些的花色和样式。至于老妇人们穿的,招儿没有做,一来到了这个年纪的妇人,都没有那么爱俏了,人也俭朴许多,都是能将就一年是一年。   不光如此,她在卖衣裳的同时,还带了不少头花、珠花、胭脂水粉类的小玩意同卖。这个主意是薛青槐给她出的,这是他以前的老本行,清楚里面的路数,且也有价格便宜的货源,现成的生意不做白不做。   男人也就罢了,姑娘家妇人们来买衣裳的时候,免不了就会顺道买上几样。看似一个赚不了多少,但架不住量多。几次做下来,竟不比卖衣裳差,招儿便多动了些心思,和薛青槐商量着又往里添了不少样数。   现如今卖衣裳的骡车几乎相当于一个移动性的小货摊,尤其去年冬天里招儿找木匠订做了几个车厢,有一面车壁是可以放下来的,本是为了展示卖的物,如今横着放着的那一面车壁,倒是可以兼顾在上面摆些小东西什么的卖,算是开了挑货郎一行的先河。   好不容易等一切步入正轨,忙得晕头转向的招儿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算算日子,府城里的薛庭儴也该快开考了。      林邈等人终究还是来晚了。   府试三年两试,去年空了下,今年比往年参试的人要多很多。等他们到了时候,连找了几个客栈都没有地方。最后只能找了一家离考场远,且颇为简陋的客栈住下。   即使是这种客栈,也是只剩了最后几间空房,客栈中前来应试的学子很多。他们到的时候正值中午,从大堂里经过时,就见得有不少学子同桌共饮,高谈阔论。   安顿下来后,林邈就出门了一趟。   直到外面天都黑了,他才回来。看其神色,似乎心情有些不好的样子,薛庭儴猜着莫是出去受了什么气。   次日,林邈又出门了,一直到下午才回来。   可以明显看出他面上有几分喜色,对薛庭儴等人说已经找到愿意给几人作保的廪生了。   林邈这次出去确实受了不少气,他以为与他相交甚好的人,在他递了拜帖后,竟然面都没露,就让下人将他打发了。他换了一家再去,对方虽见了他,却不愿意轻易帮其作保。   毕竟作保此事当慎之又慎,就怕出了什么错连累自身。   林邈自然也清楚这其中的事,就是如此他才会去寻他自以为有些交情的友人,他觉得有他本人做担保,旁人会相信他才是,却万万没想到对方会推脱。   殊不知等他离去后,被他寻得那几个人,无不笑他是乡下待久了,竟然连规矩都不懂了。   这规矩自然是府试开始前的规矩,也是应试的学生找廪生作保的规矩。   林邈以前拜师于北麓书院,他自是不缺保人。而他在乡下,只要人品端正,寻上门找他作保,他从来不收任何财物,也是能帮则帮,哪里知晓每年这个时候,就是平阳府各地廪生大赚一笔的时候。   县试一场,保一个最少要给二两辛苦钱,即使如此也供不应求。一个县拢共就没有几个廪生,林邈每逢县试那么忙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为人虽一丝不苟,但素来好说话,又是不要钱给作保的,还不是都来找他。   而府试,相当于县试又高一等,廪生给人作保,至少要封一笔不低于五两的酬谢银子。林邈带了六个学生来,一分钱不想出,也不怪旁人不待见他。   可这个道理薛庭儴却是清楚,一来是因为那个梦,二来也是薛青山每次赴考,就各种巧立名目管家里要银子,其中这个请廪生作保的银子,一直是让赵氏放在嘴里骂的万恶之首。   让赵氏这种乡下老妇人来说,那些廪生就是些死要钱的。   薛庭儴问林邈从哪儿找了人给他们作保,他怕莫是林邈自己掏银子给他们寻,这样心里那里过得去。   听了这话,林邈羞愧不已,他也是听了那位姓田的友人,才知道为何被人拒之门外。   之前林邈上午出去又找了两个曾经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廪生,境遇与之前差不多。出门的时候碰到一个衣着贫寒中年文士,看模样也是寻上门来求保的,一问之下两人都是为了馆中学子四处奔波,索性凑做一处,你给我学生作保,我给你学生作保。   两人交谈甚欢,便找了一处喝茶吃饭,林邈才从田秀才口里得知这其中的门道。与林邈相同,田秀才也是做不来那种巧立名目要银子的嘴脸,再加上他们所在的乡下也并不富裕,才会贫寒如斯。   而田秀才带着他的三名馆中学生就住在附近不远的一处客栈,离这里并不远。   按下不提,次日林邈就带着薛庭儴等人去府衙报考了,与县试般无二致,在此不用细表。   之后几人静下来心里用心读书,也算是府试之前的临时抱佛脚了。      招儿从后山下来回村,一路行过来经过薛家的地,见偌大一片麦苗绿油油的,看起来就喜人,可有一片地的苗却是老远看去颜色就不对。   她定睛看去,还真是不对。若说其他地处的麦苗是葱郁的,生机勃勃,那一块儿的苗却是好像缺了水,又疏于打理,明显就是没长好。   而这块儿地是薛家分给薛青山的。   那一场事后,薛青山被撵出薛家。   不管他再做了什么坏事,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他手无缚鸡之力,村塾也开不下去了,总不能让他饿死。   薛老爷子犹豫了几日,将老三老四叫了来,也把薛庭儴叫了去,说是把家里的地分给薛青山两亩。   薛青柏和薛青槐没说什么,他们做儿子做弟弟的能说什么,即使不愿,老爷子也不会听他们的。明知道会生了矛盾的事,还叫了他们来,不是明摆着做样子,主要还是看薛庭儴的。   薛老爷子的意思也恰恰如此,只是比较隐晦罢了,再加上还有赵氏在旁边又是骂又是哭的,颇有几分强按牛头硬喝水的意思。   薛庭儴心知肚明却没做声,只道一切都看阿爷的。   薛老爷子欣慰地点点头,次日就从自己的地里择了两亩出来,分了给薛青山,让他好好种地,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   至于大房的地,他没动,那是留给薛俊才和薛有才兄弟两个。其实老爷子明摆着就是让其他三房吃亏,按当初说的,他和赵氏的地他们先种着,等百年之后,几房平分。如今为了一个被除名的人少去两亩,等于其他三房该分的地平白又少了。   只是如今二房、三房、四房都有各自的营生,也没人与他去计较这件事,他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打从今年开春,薛青槐就在商量把地给佃出去,现在生意这么忙,他根本没有空种地。   他这边一开口,三房也嘀咕着想把地佃出去,本来按薛青柏的性子,兄弟佃地,他佃过来就是,自家人种着也放心。   可打从去年他去了小山头帮着做活,能放在地里的心神就有限了。如今他们两口子都在小山头帮忙做活,薛青槐一个月一两,周氏也给开了五百文的工钱,两口子一个月加起来就是一两半,一年就是近二十两。   种一年的地下来可赚不到二十两,扣了税子口粮啥的,一年也就只能落个几两银子。两口子虽沉默寡言,但也干活实诚,拿了银子就得把活儿干好,薛青柏几乎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小山头上。   默默在心里把账算了,周氏决定也把地佃出去,浑当那地每年交了税子就只落个口粮,赚银子从这边赚也是赚。三房四房都佃了,二房自然不用说,本来他们的地就算是佃给了三房四房,如今自然一起佃。   事情说出来,薛老爷子不悦了很久,可他一个人也种不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房将地都佃出去了。   当时这事在村里可是引起了一阵议论,都说薛家这是做甚,怎么把地都佃出去了。只有些许人心里有数,见薛老四和二房的招儿带着村里几个小子驾着车进进出出,就知晓人家的生意不少赚。   既然地都佃出去了,肯定是生意比种地赚,一时之间村里人羡慕眼红的不计其数,可有薛族长在哪儿,又有个薛庭儴在哪儿,旁人也不敢说什么。   所以现在薛家的地,除了薛老爷子的自留地,就只剩薛青山种的那两亩。   能看出,佃出去的地被侍候得很好,佃户精心照顾,等到收成时主家也能多分点儿粮食。可薛青山那地,就有些太埋汰了,哪个庄户人家这么种地,估计要被人骂死。   招儿在想薛老爷之知不知道这事,知道后又是什么反应。   回去后,她犹豫着要不要说,后来想想还是不管了。殊不知另一头,薛老爷子早就知道这事了,气冲冲地去找了薛青山两趟。   先是苦口婆心地说,又是骂,薛青山只是点头应是,事后该咋样还咋样。   这不,眼瞅着地里的苗都泛黄了,明摆着就是没浇水施肥,杂草也没除,薛老爷子又找到了薛寡妇屋里,这一次可不是光骂了,而是上手打。   哪知没打几下,薛青山竟然晕倒了。   这可把薛老爷子吓的,当场跑回来准备叫了三儿子去请大夫。   薛青柏不在家,赵氏听了后大惊失色,知道招儿在家,就找上了招儿。招儿脚程快,上山一趟找了薛青柏,另一头薛老爷子则和赵氏急匆匆地往薛寡妇屋里去了。   招儿和薛青柏带着大夫来时,正听见薛寡妇正对老两口哭,说家里日子过得艰难,她怀着身子连个鸡蛋都吃不上,薛青山种地也不成,每天回来都是累得倒头大睡。   赵氏直抹眼泪,她个妇道人家可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大儿子遭罪了。疼了这么多年的大儿,哪里遭得住看他这样。   薛青柏带着大夫进去了,招儿随后跟上。就见不大的一间屋里乱糟糟的一片,土炕上躺着一个人,看面色有些青白,人似乎也比以前瘦了不少。   可招儿一点都不同情他。   因为说得紧急,来不及去镇上,薛青柏就从邻村找了个大夫来看。这大夫大抵医术有限,也看不出个什么来,只说了亏空太过,需要好生调养。而此时薛青山也醒过来了,一看见赵氏就嚎嚎大哭起来,偌大一个男人,母子两个抱着哭,不知道还以为咋了。   别看刚才薛老爷子慌,这会儿可做不出慌的样子,板着脸说了一句该,就扭头走了。   招儿和薛青柏也走了,回去的路上,两人面面相觑后,薛青柏面色有些感叹,招儿倒是坦率直言:“我看他莫是装的。”   “大哥,他……”说着,薛青柏住了声,他本就不是个喜欢道人长短的,尤其也是知道薛青山和二房的恩怨,说了怕招儿心里不舒服。   其实薛青山还真是装的,等赵氏走了,屋里只剩了他和薛寡妇两个人,他一下子从炕上坐了起来,得意地对薛寡妇笑着道:“你瞅着,很快我爹娘就会把我接回去了。”   薛寡妇笑了笑,扭脸的时候眼中却闪过一丝鄙夷。   “家里还有什么能吃的没?我饿了,去给我做一点。”   等转过来时,薛寡妇却是愁眉苦脸道:“也就只剩了一碗米,我这就去做。”   薛寡妇出去了,薛青山躺在炕上,一想到要不了多久就能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不禁有几分得色。   实在不能怨他没了体面,可真脸朝黄土背朝天,他才知道日子能难成什么样。   想着,他挠了挠裤裆处。   挠了两下,不解痒,他又挠了几下,最后索性手伸到里面去挠。   挠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劲,将腰带解开去看。   一看愣住了,他那上头竟然长了几个红色的小疙瘩。 第81章   薛青山认真地看了又看,疙瘩就是疙瘩,也没有什么别的异样之处。   就是有些红,似乎上面还有小白点,就像是普通的小疙瘩。因为方才他挠狠了,有几个被挠破了,流了些透明的水。   刚好薛寡妇端着托盘进来了,他觉得这种样子让人看见有辱斯文,往随便用衣裳擦了下,就把腰带系住了。   “家里就这么一点粮食了。”见薛青山吃得狼吞虎咽,薛寡妇愁道。   “你担心什么,我之前不是说了我爹娘很快就会把我接回去了。”   薛青山还是猜错了,那日薛老爷子虽回去后显得心事重重,可无论赵氏怎么闹,他都没有松口将薛青山接回来。   他不同赵氏,想得更多,族谱除名可不是他自己填的,当着那么多族人的面都定下了,怎么可能反悔,以为是闹儿媳,更何况还有二房那两孩子。倒是赵氏眼见说服不了老头子,扭头作着要给儿子送吃的送粮食,他明明看见了,却并没有阻止。   招儿和周氏、孙氏,就见赵氏嘴里念念叨叨地忙进忙出,给薛青山做肉菜补身子,同时还不忘骂骂杨氏。   是的,就是骂杨氏。   其实她最想骂的是薛庭儴,可被薛老爷子警告过,三房四房没理由,招儿没牵扯,于是只能迁怒上当初‘卖夫求荣’的杨氏。   在赵氏眼里,杨氏就是卖夫求荣。若不是她漏了口风,他大儿也不至于会被抓到把柄,从族谱上除名。赵氏心疼二儿不假,可她更疼老大,尤其老大现在这么惨,本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老头子竟然这么狠心赶他去种地。   如今倒好,地没种好,人也倒了。   杨氏从最受宠的大儿媳妇,变成了赵氏的眼中钉。她有多心疼薛青山,就有多恨杨氏。   不过杨氏现在比以前沉默多了,自打学馆开馆后,薛俊才就离开家远赴学馆上学。她则一改早日秉性,竟是下地干起活儿来。   也不像以前那样嫌东嫌西,谁也不叫,自己闷不吭声就上地里干活了。如今大房就靠她和薛老爷子,搭着手做那拢共十亩地的活儿。薛有才如今也乖多了,不像以前那么皮猴,大房的境遇突变改变了所有人,至于这改变是好是坏,至少目前来看是好的。   薛青山的想法没得逞,可如今他正‘病’着,一日三餐有赵氏照顾着,地里的活儿被薛老爷子干着,似乎和以前没什么分别。   索性他之前累得够呛,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家养起病来。   这日赵氏走后,他吃饱喝足出了家门,薛寡妇问他上哪儿,他也没说,只说出去透透气。   薛寡妇住在村尾,这地方少有人来,一路走出来也没见到什么人。   他去了下河村,下河村离余庆村并不远,也不过就是一盏茶的脚程。他到了下河村,似是轻车熟路从村尾绕了进去,一路七拐八绕到了一座小院前。   这小院从外面看去极为普通,与寻常的农家小院并不无不同,可他刚推开院门走进去,就有一个年轻女子从屋里走出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大哥,来了?”   这女子打扮也十分寻常,长得称不上漂亮,但看起来白净纤瘦。一见薛青山,她就忙迎了上来,环着他的胳膊往里面去了。   正房的堂屋门上挂着帘子,走进去屋里坐着个黑瘦佝偻的男人。这男人见女子环着薛青山的胳膊,像没看见似的,反而堆着奉承的笑,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地避出去了。   这里看似住着一对乡下夫妻,实则不过是个暗门子。所谓的暗门子,就是关起门来皮肉生意的。   可从外表来看,根本看不出,一般人也不知道这里做这种生意。薛青山之所以会知道,还是前阵子他从别的村回来,偶遇了这家的女主人,当时此女摔倒在路边,薛青山好心地帮了她一把,并送她回家。   都是久经世故的,一个眼神就知晓对方心里想什么,薛青山把这女子送回了家,两人也就地成了好事。   事后薛青山才知道此女是做皮肉生意的,因为家里有个病鬼丈夫,每年吃药都要花不少钱。她这丈夫也并介意让自家媳妇出去勾搭一二男人,换取银钱来供家里日常吃用。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键此女也便宜,来一次也就几十文钱。自打薛寡妇有了身子,就不让他在近身,薛青山也需要一个供他纾解的地方,所以隔三差五就会来一趟。   不过最近这些日子,他已经很久没来过了,也是兜里实在没钱。这不,刚从赵氏那里弄了些铜板,他就找来了。   一场颠龙倒凤,薛青山心情舒畅地从炕上翻了下来,之前总是时不时瘙痒的地方,似乎也不痒了。这让他心情十分愉悦,脸上不禁带了些笑容,自然忽视了炕上那女人眼中的惊骇。   直到薛青山穿好了衣裳,女人才急急忙忙从炕上披着衫子下来。   “大哥,这就要走?”   薛青山点点头,扔了一把铜板在炕上,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女人叹了口气,转头去看那铜板。半晌,才一个一个拾了起,用着一块儿帕子包着。她那病鬼丈夫送走薛青山,已经急不可耐地进来了。   “钱呢?”   她抬了抬手,黑瘦男人伸手就去夺,女人却躲了一下。   “以后咱不干这事了。”女人说。   男人没理他,又伸了下手,才把铜板抢过来。   “我去买肉。”   “以后咱不干这事了。”女人又道。   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不干,我从哪儿弄银子买肉?我这病就得好的养着,不吃好的我就要死!”   说起‘死’字,男人浑浊的眼珠子像似要凸出来,也似乎意识到自己激动了。他放缓了声调说:“我知道跟了我你委屈了,可我这病……我也不想……”说着,他剧烈地咳了几声,像要把肺咳出来也似,好一会儿才止住。   女人眼睛泛红,却是没有眼泪:“你不知,这大哥染上了我那病,我这病是害人的,活不了多久。”   “染上了?”   女人点点头:“我刚才看见了……”她并没有说她看见了什么,但从她颤抖的语气中就能听出她内心的恐慌。“跟我那会儿一样……”   “染上了?”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忽地声音萎靡下来:“染上了就染上了吧。这世道人吃人,人害人,我们不是故意害人的,只能说老天没长眼。”   一面说着,他宛如飘似的出去了。   其实曾经他们也幸福美满,可他不知怎么就得了这种‘富贵病’,没日没夜的咳,没日没夜的馋。后来看了大夫,大夫说他这是肺里长了虫,治不了,只能养,用好吃好喝的养着,那虫子有东西吃,就不会吃他的肺了。   本就不算多富裕,因为治病,因为要用好的养着,变得一贫如洗。有次他犯了病,几乎死过去,他女人为了给他请大夫,一个女人走了夜路,半路上被恶人强了。   都到了他们这种境地,也不在乎什么贞洁不贞洁的,他女人能一直陪着他,他感激涕零,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做了很多好事,这辈子才能摊上这样的媳妇。   后来他才知道,他不是做了好事,他是做了太多的坏事,才会让那种脏病染上女人的身。   大夫连看都不给看,就把他们撵了出来。   他们想过一起死,绳子都系好了,却又怕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也是心里怨恨太多。为什么老天爷这么不公平?为什么恶人谁不欺负,偏偏要欺负可怜人?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让自己女人做起了皮肉生意。   死吧,都死,反正早晚都要死的!   他想起那个看不清面貌的人,他想这个人也不是好人,不然为何要借着他们害人?不过他无所谓了,反正早晚都要死了。   只是他不能给他女人知道,他女人是个善良的人,她知道会伤心难过的。   男人叹了一口气,捏着手里的铜板去了村头。   “刘黑鬼,你又来买肉啊?”   “哎,给我称两斤。”男人咳了一声道。      平阳府下起雨来,一下就是多日。   四处湿漉漉的,让这片平常总是风沙居多的地方,似乎一下子到了多雨的江南。   客栈里人满为患,却又不能出门,只能日日就在这巴掌大的地方转悠着,连着多日总能听见有人起争执。   也是闷了太久,尤其这雨下得身上快要长毛,又马上临近府试,所有人的内心都酝酿着焦躁与烦闷。   薛庭儴几个已经在房中读书多日了,幸好有毛八斗这个活宝,不然真不知这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这府台大人姓周,名何新,乃是承天十八年进士。为人古板严谨,最是厌恶性格张扬之人。所以这一次你们千万记住,万万不可将文章写得太繁复瑰丽,越是低调简略越好。”薛庭儴道。   难道这又是临考前开小灶?   毛八斗眨巴着大眼睛。他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之前县试的时候,薛庭儴就给他们开过小灶。当时不觉,事后想来他们之所以能中,恰恰是将他所说的话听进去。   “庭儴,你怎么知道府台大人的姓名和喜好?”还是陈坚说问题能切入正题,换成李大田,他根本不可能会想这么多。至于毛八斗,他说话从来是越说越歪。   “我观察而来。”   见几人疑惑,薛庭儴又解释道:“你们大抵是没注意,这几日在大堂用饭,总能听见有学生谈论府台大人。另,我看过承天年间一部分程文,其中恰恰收录了府台大人从乡试到会试的卷子,看文识人,差不多也能琢磨出几分。后,我又特意去寻了他上任期间,主持的几次县、府试,由其取中之人的程文能看出,这些年来他似乎并没有改了习性。”   闻言,陈坚三人当即露出了吃惊的模样。   “这就是先生让你在房里多看书,你却四处逛书局的原因,没想到你竟去看这个去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些。”毛八斗诧异道。   李大田说:“就算让你看见,恐怕你也想不到这些,是庭儴心思缜密,洞若观火。”   薛庭儴笑着摇头:“不不不,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人难免有偏好,这次府试几千名赴考学子,若是不钻研些旁门左道,我可没有必过的把握。”   “那你说的意思咱们要投其所好?”   薛庭儴点点头:“可别以为简单,文风乃是天生,有人喜欢花团锦簇,有人喜好朴实无华。人家要吃萝卜,你偏偏给了白崧,你觉得人家能吃下否?这事可别告诉老师,他素来不喜投机取巧,我说了你们记住,自己斟酌一二再决定。当然这也得看这次府试大题是什么。”   四人又聊了一会儿,继续研习写文章。   雨又下了两日,终于在府试前的一日放晴了,所有应试学子都不禁松了口气。这一天薛庭儴几个并未再看书写时文,而是四处逛了逛,浑当是散心放松。   次日,还不过二更天,林邈就把学生们都叫了起来,各自洗漱吃早饭,检查考篮以及各种必备之物,然后领着他们就出门了。   林邈本是要找车,无奈他们想起这事太晚,平阳府里的各家车马行几乎所有的车都早就被定下了,所以他们今日只能步行。幸好从他们所住的客栈到府学宫也不过只有一刻钟的路程,走也是能走去的。   一路就见人声、车马声汇集成了一片,入目之间全是星星点点的火把,竟是排成了一条看不见头尾的长龙。人家坐车,自己只能步行,一行人挨着街边往前走,倒是显得不太拥挤。   过了这条街,又走过一条,前面却是被堵住了。   估计是抹黑赶路,都只顾自己走没看别人,有数辆马车竟是拥在一处,前不得退不得。薛庭儴等人从夹缝里挤了过去,一路脚下不停往前面走着,大抵是被堵在后面的考生见到这场景,也是实在焦躁,竟都下车徒步前行。   渐渐的,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车倒是越来越少了。毛八斗被挤得哎呀了一下,薛庭儴跟李大田使了个眼色,道:“护着老师。”然后几个人竟是左右护着,夹着林邈往前奔去。 第82章   似乎见徒步比坐车更快,越来越多的人弃车步行。   人越来越多,到了最后,他们竟是被裹挟着往前涌去。   好不容易到了学宫门前的大街,却被拦住了,衙役在街口设了栅栏,只有应试考生和作保的廪生可入,几人验明了身份,才被被放了进去。   终于没那么拥挤了,来到一处空地,师生几人面面相觑,林邈头上的帽子掉了,毛八斗的鞋掉了一只,李大田陈坚则是衣衫凌乱,幸好几人手中的考篮依旧稳稳的护在手里。   “哎呀,为师的帽子!”林邈道。   等下要见府台大人,不戴帽子可不行。   “老师,在这儿。”薛庭儴道。却是之前他见老师的帽子掉了,眼明手快地一把操在手里了。   林邈接过帽子戴上,又理了理衣衫,才恢复了一贯的镇定自若。   可毛八斗现在却镇定不了,没鞋他可怎么办?   他一脸如丧考妣的模样,林邈这会儿也有闲心安抚学生了,道:“勿怕,这里有卖鞋帽的。”   这话也正是薛庭儴想说的,每年府试前来赴考的考生便不少,少不了有人因为人太多被挤掉鞋帽,又或是摔坏笔墨砚台的,可偏偏考场乃是庄重之地,衣冠不整者不得进入,便有府衙的衙役见有利可图,专门做这门生意。   但是价钱十分昂贵,比起外面贵了多倍。   毛八斗闻之大喜,忙想进去找人买鞋,可他光着一只脚,这会儿也知道脚疼了,遂指使李大田:“好兄弟有难,你快去快去。”   李大田无奈摇头,钻入人群里,不多时领着一个衙役打扮,却挑着货挑子的人走过来。   期间,林邈又命几人检查考篮,笔墨可是有损。若是有损,现在补上,进了考场可就补不了了。   果然陈坚的墨锭断成了两截,毛八斗的砚台缺了个角,不得不说有经验的人就是有经验,能规避许多麻烦。   几人花高价各自补充了一应物什,这才去了点名入场的地方。   因为林邈是作保的廪生,可先行进去,留下薛庭儴几人排队。点名入场是按县来的,薛庭儴站定不久,王奇和李嵩也狼狈而来,王奇惯是不喜说话,李嵩则抱怨道:“你们怎么也不等等!”   语毕,他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有些不对,那种情况下他都只顾自己了,别人又怎么去等他。   “馆主呢?”   “老师已经进去了。”   很快就轮到夏县的考生入场,轮到薛庭儴时,那负责验明正身的衙役看了看他,问道:“你就是薛庭儴?夏县这次县试的案首?”   薛庭儴点点头。   这人当即换了脸色,嗓门也没之前那么高了,右手做指引道:“那请这边吧,按规矩每县前十是提堂座号,更何况您这案首。”   “那就有劳了。”薛庭儴拱了拱手,往身后看了一眼,便在一大群密密麻麻的羡慕目光中,去了右边人稍微少的那处。   左右的待遇分明不同,左边充作搜子的衙役动作又快又粗鲁,丝毫不在乎考生的形象或者尊严什么的,碰到什么可疑的人,甚至让把外衫脱掉供以查看。更不用说是考篮了,只差给你翻个底朝天。   历来科举一道都有这么一句话,考试容易,入门难。难得不光是搜身严格,也是读书人最重视的‘有辱斯文’。可即是如此,也得含冤受屈地忍着,你不来而有的是人来。   更何况科举与做官牵扯,历来作弊之风盛行,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作弊手段,所以只能靠这种手段来防止。   至于右边,因为人少,衙门们也没有急促感,都是让考生自己打开考篮,解开衣裳以做查看。   陈坚也是提堂的座号,就是毛八斗和李大田就惨了。   按下不提,过了这一关,就能入考场了。   有衙役领着薛庭儴来到考场中最大最宽敞的一处地方,这也就是之前所谓的提堂座号。   这处考场位于府学宫内,占地面积广阔。可到底是府试,条件还是有限的,最好的当然就是正中的这处考场。不光敞亮,环境也是极佳。唯独就是府台大人在此监考,若是心理素质不过关,恐怕会影响考试发挥。   当然有坏,也有益处,府试和县试一样,都是由主考官取士,府台大人自己就能做主取谁还是不取谁。所以若是在交卷时,有幸被府台大人当堂批卷,即使现场取了,也不是不可。   至于其他地处的座位,则就全凭靠运气了。可能朝向不好,可能光线不够,也可能会在风口处,还有的倒霉轮到后来加建的考棚里,那地方逼仄狭小,冬冷夏热,若是又在茅厕旁边,那滋味别提多酸美了。   在那梦里,薛庭儴经历的府试就是被分在这样的座位,回去后整整一天没进食。所以看到这宽敞的考场,薛庭儴十分满意。   再去看那座位。   好嘛,正对着首位一处大案,这是在府台大人眼皮子底下做题,都不用担心他会作弊了。   当然也不光是他。正确的来说,平阳府下十二个县,每个县一个案首,分为两排,端端正正对着首位的大案,其他县前十则分布在四周。像陈坚就在薛庭儴左后方不远处。   已经有和薛庭儴同样倒霉,列位第一排正中间的考生,面露难色和引路的衙役低声说话。薛庭儴则是丝毫不以为然,在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果然衙役听完后,摇了摇头,那考生顿时面露一丝白色,可到底还是在自己座位上坐了下来。   薛庭儴暗暗摇头,这种心理素质,恐怕这一场此人要考砸了。可千万别以为成了县试的案首,府试就一定给你过,那是你不大失水准的情况下,若是失了水准,照样一个回去重来。   府台大人很快就来了,所有列坐的考生俱都站起行礼。   有人请来了圣人像,府台大人领头上香行礼后,方转过身来。   “学生拜见府台大人。”   “免礼,都坐下吧。”   薛庭儴坐下的同时,抬头看了坐在大案后一身绯色官服的府台大人一眼。此人面容消瘦,近五十岁的模样,眉心有几道深深的印子,嘴唇下拉,一看就是个严肃刻板的性子。   堂上静得落针可闻,考题很快就发下来了,有两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另还有两首试帖诗。   第一道题的题目是,不以规矩。   薛庭儴不禁露出一个微笑,这果然是周作新会出的题。   众所周知,科举历来有重首场重首题之说,县试考五场,府试则是考三场。可府试和县试相同,都是由主考官批卷。   赴考的考生几千,首场更是几千张卷子,试问作为主考官批卷,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耐心一题一张逐一看去。所以很多考官看完第一题,就对这个考生有了大致的判定,若是第一题写的不好,哪怕后面的文章做得再怎么繁花似锦,也是个不取的下场。   而薛庭儴之所以会笑,恰恰是他对这位府台大人的认知。   从这道题来看,恐怕这一场取还是不取,全看这道题了。这周作新还是一如既往的刻板,也是一如既往的任性啊。   不是任性,何以会出这种全凭心意的题。   不过薛庭儴还是把第二道题,和其他的题都一一审清楚,才开始磨起墨来。   薛庭儴喜欢在写字前自己磨墨,甚至在那梦里他贵为首辅,也从来是自己磨墨的。因为磨墨可以让人平心静气,在这个过程中,他可以将很多心绪一一捋顺清楚。   他此时进入了一个空明的状态,他虽是垂目磨墨,并未四处张望,却清晰地听到左右磨墨时传来的声响,以及略微有些不平稳的呼吸声。   终究还是有人心乱了。   其实这人不过是个纸老虎而已,也就是面上看起来吓人罢了。   此时被称之为纸老虎的府台大人,十分满意地喝着茶,很高兴有考生被自己吓住了。   旁人不知晓周作新有这样的恶趣味,可他自己清楚。不过他不认为自己这是恶趣味,若是连这点阵势都能自乱阵脚,乡试不去也罢。   忽然一个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却是一个考生磨墨不小心打翻了砚台,不光刚磨好的墨泼了出来,砚台也滚到地上打碎了。   这考生当场就愣住了,脸色一片惨白。其他考生看过来,都是目露同情之色。   考卷是一人一份,没有多余,若是墨没有污了卷子,求一求府台大人,说不定还能通融些许,若是一旦污了,只能明年再考了。   薛庭儴就坐在旁边,侧首看过去,就见那墨洒了一大块儿,好几张卷子都污了。   他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提笔写下对于这道‘不以规矩’的破题——   规矩而不以也,惟恃此明与巧矣。   若论破题,他有千种思路万般章法,可要对付周作新此人,还得投其所好啊。 第83章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此题出自《孟子》的《离娄章句上》,乃是孟子要求当政者实施仁政的呐喊。具体落实到两个方面,一是法先王,二是选贤才。   可在这里却不能顺着原意去破题,因为事关朝政,恐有影射之嫌,这里就需要巧破了。   而周作新此人,最喜用规矩来严纪律人,如何投其所好自然不言而喻。   薛庭儴的破题十分巧妙,你要说规矩,那咱们就来论论规矩吧。因此进行了阐述:“规矩而不以也,惟恃此明与巧矣。”   大意是为,为何会有人不以规矩?无外乎是仗着自己的‘明’和‘巧’罢了。   什么是明?心明,眼明。   什么是巧?可以是七窍通了六窍,也可以是指小聪明。   薛庭儴一面想着,一面执笔写下承题:“夫规也、矩也,不可不以者也;不可不以而不以焉,殆深恃此明与巧乎?”   接着是起手:“尝闻古之君子,周旋则中规,折旋则中矩,此固不必实有此规矩也。顾不必有者,规矩之寓于虚;而不可无者,规矩之形于实。奈之何,以审曲面势之人,而漫曰舍旃舍旃也?”   此乃分析何为规矩,有些人看似没规矩,实则他的规矩是在心中的,一举一动自有规矩,有的人则必须遵循具体的规矩。也是告诉人,对于不同的人要采取不同的办法,不能一概而论之。   “夫有其明,而明必有所丽,非可曰睨而视之已也。则所丽者何物也。夫有其巧,巧必有所凭、非可曰仰而思之已也。则所凭者何器也。亦曰规矩而已矣。”   这一段再次点明了‘明’和‘巧’,大意是即便你具有这两种品质可以藐视规矩,可怎么才能证明你具有这些?还是得靠‘规矩’来确定标准。所以说,明和巧也必须依赖规矩而生,世间万物都逃不过规矩。   “大而言之,则天道为规,地道为矩,虽两仪不能离规矩而成形。小而言之,则袂必应规,夹必如矩,虽一衣不能舍规矩而从事。孰谓规矩而不可以哉?”   写完了中股,薛庭儴顺势继续写下后股,只见一个个光黑圆润的馆阁体出现在试卷上,就好像刻版印制一般,让人惊叹。   “而或谓规矩非为离娄设也,彼目中明明有一规焉,明明有一矩焉。则有目中无定之规矩,何取乎手中有定之规矩?而或谓规矩非为公输子设也,彼意中隐隐有一规焉,隐隐有一矩焉。则有意中无形之规矩,何取乎手中有形之规矩?   ……   诚如是也,则必有以代规而后可,则必有以代矩而后可。夫吾有不规而规者,何必以规,吾有不矩而矩者,何必以矩而不然者,虽明与巧有出乎规矩之上。如规而不规何?如矩而不矩何?”   先用正比,再用反比,甚至是假设论证。   如果这世上真没有了规矩,那拿什么来判断是非对错?所以还是要有一些标准的,而这些标准说白了还是规矩,所以无论世人如何叛逆,都是逃不出规矩二字。   “夫人之于离娄,不称其规矩,称其明也。人之于公输,不称其规矩,称其巧也。则规矩诚为后起之端。然离娄之于人,止能以规矩示之,不能以明示之也。公输之于人,止能以规矩与之,不能以巧与之也。则规矩实为当循之准。”   “不以规矩,何以成方圆哉!”   一篇近七百字的文章一气呵成,在一众考生或是忐忑不安,或是战战兢兢,或是唯恐出错中,洒洒扬扬,格外显得刺目。   周作新本是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的,可无奈薛庭儴正对着他,又离得不远,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考生是如何的疾笔狂书。   这简直是实在太不将他看在眼里了!   周作新看了这考生一眼又一眼,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多少眼。就见此人写完一题,将一张卷子放在桌角,又摊开一张卷子写了起来。   难道就不用想么?   肯定又是胡乱作答一气!转念周作新又想,坐在这个位置,应该是哪个县的案首,即是案首自然不可能胡乱作答。   他咳了两声,站了起来。   这种情况下此番表现,自是代表咱们府台大人要出恭了。忙就有几名衙役和书吏走上前来,先是对他行礼,方来到大案之前排成一行站着,双目瞪成铜铃状,以作监督。   周作新迈着方步去了后堂,一个小吏打扮模样的人凑上前来。   “那正对着本官坐的考生是哪个县的?姓什名谁?”   小吏凝神思索,答:“此人乃是夏县案首薛庭儴。”   “薛、庭、儴。”周作新一字一字地念着,像似想咀嚼点儿什么东西出来。   小吏察出不对,陪着小意问:“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不对?倒没什么不对,就是——”周作新自然不能说他嫌弃这考生太没将自己放在眼里了,瞧瞧别人都是正襟危坐,生怕在他面前露了短,唯独此人,至始至终就没给他过正眼。   对,就是没给正眼。   周作新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毛病,那就是有点小心眼,只是他这小心眼常人极少能察觉出来。   他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回了前堂,又在那大案后坐下。看似满脸威严之态,实则眼睛又瞟到那条案上了,案角处已经放了两张试卷,也就是说他的四书题已经做完了。   府试中经常有堂官当场批卷的,周作新本是没打算这么干,如今倒是动了心思。   他抚了抚胡须,道:“你们之中若是有文章先做完了,可以拿来给本官提前批卷。”   此言当即激起了一阵无声的骚动,府台大人当堂批卷,若是文章写得好,府台大人说不定心里一高兴就取了,也不用再试之后两场。   当然也不是没有弊处,那就是若文章做得不好,而府台大人嘴下不留情,恐会在众多考生面前大失颜面。   很显然风险和机遇是并存的,已经有考生开始蠢蠢欲动了,加快了写题的速度。   轻吐一口气,薛庭儴将毫笔搁在砚台上,先拿出一块儿布巾擦了擦手,才伸手用手指按压鼻梁两侧。   他似乎非常有耐心,一下又一下的按着,又去揉太阳穴,浑然没有想提前交卷的打算。   这时已经有考生站了起来,对首位鞠了一躬道:“府台大人,学生的题已做完。”   其他没有做完的考生俱是抬头去看他,此人不卑不亢,目不斜视,显然胸有成竹。周作新示意他上前来,他便拿着考卷走了过去,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给他。   周作新接过来,垂目看着。   堂中很安静,隐隐有鼓声响起,却是代表学生们可以喝茶吃东西,用以解渴或者补充体力。   薛庭儴从考篮中拿出一个大饼夹肉,这是他一大早请客栈厨子做的,因为是根据他的要求所做,这一个饼夹肉要二十文钱。   谁都没想到竟会有人当堂掏出个饼夹肉,若是在外面的考棚也罢,要知道府台大人可在此处。偏偏薛庭儴丝毫不以为忤,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一口两口,甚至有人帮他数着,心中充满了诧异、错愕、嘲讽等等情绪。也有人因为赶着到考场,没有来得及吃早饭的,早是饥肠辘辘,此时见这粗人就这么吃了起来,还吃得这么香,口涎也不禁有些泛滥了。   吃货!让你吃!最好污了卷纸,被批一个不取才好。   可惜薛庭儴不是没有准备的,他还带了一块儿蓝布,铺在条案上。别说是油污了,哪怕是一颗碎肉渣都不会掉。   吃完了,他慢条斯理将布叠好收起,放进考篮中,又对衙役招手,低声问他可有热茶卖。   谁想钱想疯了,敢在府台大人面前捞好处,又不是不想活了。衙役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完全没能反应。   直到首位上看似专心审卷的府台大人,用十分和蔼的声音道:“他即使要茶水,给他便是,整整一日,哪有不让人进茶水饭菜的。”又对众考生道:“你们若是有人口渴腹饥,不用在意本官。”   说是这么说,却没有人敢这么干,倒是薛庭儴称心如意的得到一杯热茶。   他轻啜一口,茶似乎很不错的样子,不像他上次在考场里买的那一杯,整个就是用碎茶叶沫子泡制而成。   吃了饼夹肉,又喝了热茶,薛庭儴身心舒畅。方拿起那条布巾,又擦了擦手,才开始继续写着卷子,他还剩一道五经题,和两道试帖诗。   就在薛庭儴写题期间,已经有数个学生都上前交卷了。   可周作新却有些出人意料,卷子倒是看完了,却并未做任何评价。一众排排站在一侧的学生,心中忐忑不安,却又不敢说什么。   他抬起头,似乎这才发现一旁站着的学生:“既然已做完,可提前出去等放排。”   “是,府台大人。”   说是这么说,几人回条案前收拾时,却是磨磨蹭蹭的,颇有一种不看到府台大人当堂点评考卷不甘心的样子。   就在这时,薛庭儴终于在卷子上写下最后一个字。   他将数张卷子拿起扫了一遍,便站了起来。   好你个小子,总算等到你了!   周作新憋了这么半天,就是想把这个‘荣幸’留给薛庭儴。第一个被府台大人点评,可文章却是做得奇烂无比,还有什么比这更丢人的!   哼!   谁曾想薛庭儴又坐下,收拾起条案来,将东西慢条斯理放进考篮,又四处检查了一下可有遗漏,方又站起。   让一众磨蹭着想看看他是如何的考生,俱是想冲上前去替他来。   因为等得时间太长,周作新的目光更是深沉,若是随便换个人,恐怕都会以为自己什么出了什么错,才会让府台大人用这种目光看。可薛庭儴却是微微垂首,眼帘半垂,保持一副恭敬但又不卑不亢的态度。   周作新接过卷子,入眼就是第一道题,他打算即使写得不合心意,也一定要看完然后挑出无数缺点来,好生的嘲一嘲他。   他去看,然后目光凝滞住了。   不见他有任何表情,只能看见他在这章卷子留下的时间有些长,才去翻下一张,再下一张。后面就快多了,一直到翻到最后一张,又转回头一张。   “滑头!狡诈!”   薛庭儴心里有些无奈,他又不是毛八斗,天生就是一副滑头之貌,怎生就得了这种评价。   可府台大人这么说,他只能道:“府台大人,真是冤枉!”   “冤枉?先有你目中无人,堂而皇之,大行其道。可如此这般的你,却写出这种文章,不是滑头是狡诈,还能是什么?”   原来还是那饼夹肉的锅。周作新的意思是明明薛庭儴是个不懂规矩的,却为了逢迎他写出这种大捧规矩的文章,就是滑头狡诈。   可考场明明允许可以进食,他也照着规矩进食了,难道就成了滑头?   “学生想说的,都在这文章里。”   周作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去看文章,旋即眼神滞住了。   可不是!   他深深地看了薛庭儴一眼,遂若无其事道:“你可以出去等放排了。”   薛庭儴作揖为礼,提起脚边的考篮就走,丝毫没有留恋。而其他提早交卷的考生,看样子也等不到下一个交卷之人了,也忙走出这处厅堂。   几人被领至放排处,因为还不到时间,只能稍作等候。   换做以往都是要互相论一论彼此做的题,可今日因为府台大人反应异常,而考场上又出了更异常的考生,大家都没什么心情。   有人回忆起方才府台大人说的话,得出一个结论,肯定是那个吃饼夹肉的考生太放肆,府台大人太生气,所以才没有心情点评大家的考卷。   得出这个结论的考生不止一个,不然府台大人何至于骂那考生。府台大人心中肯定很生气的,只是大人不好和小人计较罢了。   就有人眼含讥讽道:“这位同考,不知那饼夹肉可好吃?”   薛庭儴看他一眼,点点头:“味道不错,饼烤得恰到好处,肉片滑嫩,菜也都入味了。难道同考你也想吃?这是客栈的厨子所做,你若真是好这一口,我可介绍于你。”   这考生被堵了个彻彻底底,他本是想借此嘲讽,对方竟然以为他也好这一口,可这话却是接不下去了。   他正想退了去,就听身后有人嘲道:“你这人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位同考明明是在说你当着府台大人的面吃饼,太没规矩,你竟能理解出这种意思,想必这案首也不知是怎么来的。”   薛庭儴侧身看他,道:“原来不过是一句话,竟然你理解出了这么多意思。我怎么没听出这位同考有你说的之意。这位兄台,不是愚弟故意讥讽,而是人过于多思多虑,容易早生白发。”   这个讥讽薛庭儴的学生正是这所有人中最为年长的,倒也不太老,大约也就近四十的模样。可在这群人整体年纪较轻的考生中,却是算老了,尤其他大抵有些‘少年白’,竟是还不到五十,头上便现了银丝。   “你——”此人面红耳赤,十分恼怒。此人明明是在讥讽他考到快四十连个童生也不是。   眼见不敌,他生了想找帮手的心思,道:“可不光我一人这么认为,大家都是这么认为!”   可惜却没有一人接他的目光,实在是从方才来看那吃饼的考生着实不是个善茬,又是个不懂规矩的,与他计较他若是说出什么唐突之言,不是有辱斯文。   “考场之上,禁止喧哗。你们可以出去了。”一名衙役走过来道,算是打断了这场争论,几人忙整了整衣衫步出去,又是一阵敲锣打鼓的欢送,自是不必细述。 第84章   当晚,连林邈都知晓今天考场上有个吃饼夹肉的考生。   更不用说陈坚几人了,毛八斗更是瞅着薛庭儴嘿嘿直笑,说他这次真是大出了风头。   可不是大出风头,如今谁人不知提堂座号上,有个当着府台大人面上吃饼夹肉的考生,致使这次的府试竟改了规矩,府台大人竟没有当堂点评考生的考卷。   其他的考生也就不提,提堂座号的考生大抵要恨死薛庭儴了。   毕竟怯场的还是少数,大多拼进前十,不外乎是想在府台大人面前展现一番,说不定能拔个头筹。哪年府试上都有因受到赏识,而得到不用参加剩下两场资格的考生。   也因此,第二场开考时,薛庭儴所到之处竟是纷纷侧目,也不知哪个阴损的帮忙四处传播,竟是无人不晓他的长相。   当然,侧目之余,幸灾乐祸也不少。   还案首?得罪了府台大人,他大抵会成为今年唯一一个身为案首,却被落了的考生!   且不提这些,剩下两场很快就过了。因为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头一场,接下来的两场不光考官,考生也大多都是漫不经心,就等着三场过罢,府衙放案。      放案在十日后,府城里各处不见萧条,反而更加喧嚣起来。   一般考生们考完后,都要等着放案后才会回乡,索性闲来无事,各处的诗会、酒会就大行其道起来。   也有人上门来邀薛庭儴,可他一律是拒了。   如今正是风头浪尖,想也知道邀他去没啥好事。倒是毛八斗闲了两日实在闲不住,就和李大田结伴出没各大小诗会的场所。   这日外出,下半晌的时候,毛八斗和李大田回来了,面上可现忿忿,明显就是发生了什么事。一问之后才知道,如今外面有人给薛庭儴起了个绰号,美闻其名‘饼夹肉案首’。   这话自然不是什么好话,明显就是讥讽之言。   也是人多口杂,夏县也不光就毛八斗几人来赴考,就有人告诉他人毛八斗两个就是那个‘饼夹肉案首’的跟班。   有人透过两人想邀薛庭儴,毛八斗自然不会同意,就有那嘴贱之人,借机酸了几句,毛八斗就跟人吵起来了。   “让我说,肯定是那王奇和李嵩干得好事!”一番指天骂地后,毛八斗累得在椅子上坐下道。   “行了,跟这些人置气做什么,狗咬你一口,你还能回咬不成?”薛庭儴淡笑着说。   “问题是这狗太惹人厌了,让我说老师就不该带这两个同来,他们又不是不认路!”   实在不能怪毛八斗嘴太毒,而是王奇和李嵩就不跟他们是一路的。寻常虽是遇见了也会客套几句,可两人当初入清远,本就是冲着想成为林邈弟子而去,突然凭空多了薛庭儴几人,自然就没他们的事了。   人从来是不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的,而是惯性喜欢迁怒,所以两人和四人并不太合。   王奇也就算了,尤其是那李嵩。你说他胆大,他倒也不是,就是总时不时说两句小酸话。你与他计较上,倒显得你为人不够大度,你不与他计较,自己心里不舒服。   “这种置气的话可不要随便说,小心被老师听见,又要说你了。”李大田在一旁道。   “反正我是觉得庭儴肯定能考上,若是那府台大人真因为你吃了个饼夹肉就不取你,咱们就联名去府衙闹!进食是考场允许的,怎么就是藐视了。我是没带,我要是带了我也吃。”毛八斗一拍大腿道。   薛庭儴失笑之余,心里也有些感动,道:“行了,把你的心放在肚子里,府台大人不会不取我。”   其他三人虽是没说什么,可心里却是惴惴。   陈坚也就罢,这次府试肯定能过,毛八斗和李大田则都是尽人事听天命。至于薛庭儴,在他们心里是稳过,甚至秀才也不在话下,真若是倒在这一关,未免有些太过可惜。   基于这种心情,到了放榜这一日,毛八斗和李大田一大早就去看榜了,还把陈坚也给拉了上。   没拉薛庭儴,是因为知道他不愿出门,也是怕又出个什么不识趣的人出言讥讽。   到的时候,榜刚张贴出来。   学宫门前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全是人,都在往里面挤。   陈坚和李大田望而却步,毛八斗却是喊了句‘拼了’,就往里面挤了进去。   他人生得胖,占地方,又下了死力气,所到之处是人鬼皆避。人群里不停地有人骂,骂什么人饿死鬼投胎的。可还没见着人,那人就挤没影了,找都找不到。   毛八斗终于挤到最前面,先往圈里找,正头一个座位号让他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接不上来气,就有旁边人问道:“这位仁兄,莫不是考上了?”   “不,不是我,是我同窗。”   一时间大家都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同窗考上了你高兴个甚!   毛八斗才懒得理这群人,而就在他继续找其他人的座位号的时候,又有衙役拿了一张大红色的榜前来张贴。   这张榜上写的全是名字,按顺序从头至尾,也就是这次过了府试的五十人。此榜又叫长案,团案上是只写座位号,不写姓名,所以很多考生看榜,也只能找自己,而看不了别人。除非是像毛八斗这样,特别亲近,知道彼此的座位号。   衙役走了,一众考生再度围上来。   有人惨叫:“为什么,为什么案首是饼夹肉!?”   随着他的呼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长案最上面那一行字上,薛庭儴三个小字,清清楚楚地写在上头。   这项认知让许多人都呆住了,致使外围的陈坚和李大田找到机会挤了进来。两人看到榜,也笑了起来。   又是一阵惨不忍睹的嚎笑,随之一同的还有个刺耳的兴奋声:“阿坚,你在第五。大田在三十七,哈哈哈哈,我也在,虽然又挂尾巴了。”   可不是,那长案的最下端,岌岌可危的挂在尾巴上,可不是正写着三个字——毛八斗。   “走走走,咱们给庭儴报喜去。饼夹肉咋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写文章啊!!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阵猖狂的大笑,众人注视着这三人远去的背影,目光凝滞。   竟是,竟是四个人都中了!   随着薛庭儴的‘声名大噪’,清远四子之名也为众人所知,知晓他们情同手足,还是同一个老师。   因为毛八斗的那句话,本来打算看了名次就离开的考生都不走了,等着府衙那边将程文张贴出来,倒要看看这‘吃饱了才有力气写文章’,到底写出的是什么文章。   从上午等到午时都过了,那张贴程文的衙役才姗姗而来,许多在原地等着的考生都是饥肠辘辘。   实在不是这衙役办差拖拉,实在是他家府台大人不知为何,竟一直犹豫要不要将一名考生的文章印出来。   好不容易上面发了话,下面赶着印,这不就来迟了。   等衙役走后,众考生再度围上前,其他考生的程文都没有看,就瞅第一名的去了。   看完之后,有人不屑,有人鄙夷,有人则是深思,不过也没人当街议论什么,俱是一哄而散。   一天之中,无数人蜂拥而至,又一哄而散。次日,就有流言传出,那饼夹肉之所以能拿案首,不是因为他吃了饼夹肉,而是因为他会拍马屁,还有人纷纷骂薛庭儴虚伪无耻小人的。   之所以有这种说法,还是因为那道‘不以规矩’的题,当日许多考生拿到这题,都心中暗骂这种不着边际的题,也拿出来当首题。   若是照着原文的意思去写,难免犯了忌讳,脱离原意去写,那就看怎么写了。   怎么才能写得新奇,才能写得出彩,写得夺人眼球?这无外乎是时文当属应该必备的,一众考卷中,你写得不出彩,又怎么才能显现出来。   这就看各人功底和发散思维了,有人去打破规矩,有人破而后立,还有人另辟蹊径,当然也有人墨守成规,洋洋洒洒写出长篇大论来说规矩如何重要等等。   如今脱离考场去看,再结合私下流传的一些关于府台大人的小道消息,那饼夹肉当堂吃饼夹肉,扭头写出这样一篇时文,不是虚伪、无耻,不是趋炎附势拍马屁还能是什么?   别看人家吃了饼夹肉,可只要马屁拍得好,拍得府台大人舒爽,还不是案首稳稳当当到了手。   不过这些言论也只是在私下里传播,没人敢闹到台面上来。   且先不提人家是不是拍马屁,至少从表面上看人家的文章是有一定水准的,只因是众所瞩目的对象,拍马屁也成原罪了。   你不拍马屁,你研究府台大人的喜好如何?有那仗义直言之人,一句话就将那些犯了红眼病的人堵回去了。   薛庭儴听到这些,只能无奈苦笑。倒是周作新听到这些小道消息,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他是拍马屁,他是拍马屁吗?   来回踱步几下,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还真是拍马屁,关键这马屁拍得让他不取他就是因私废公,所以他只能取了!      薛青山眼见赵氏日日往这边送吃的,却只字不提接他回去,就开始在赵氏面前装起可怜来。   又是说自己的病,又是说薛寡妇大着肚子还要照顾他。赵氏听了心疼,可又没办法,只能回去天天跟薛老爷子絮叨。   别看薛老爷子坚持,可经不起日日这么吹枕头风,也去看了薛青山两次,真是瘦了不少,满脸病色。   这边还在犹豫,那头赵氏不知听了谁的唆使,竟在家里闹起病来。大夫也请了,药也拿了,一点用都不起,周氏和孙氏只能轮流到床前侍候着。   闹了两天,一家人也看出来了,这是打算自己心里不舒坦,准备闹得一家人都不舒坦啊。   果然没两天,赵氏就唤着自己这次大抵是不行了,死也要看着儿子在身边。薛老爷子开始是吼,吼到最后变成了沉默。   招儿看在眼里,心里却是有数,估计薛老爷子怕是坚持不住了。若赵氏真借着这事要把薛青山找回来,恐怕族长来也说不了什么。毕竟百善孝为先,阻着人家儿子尽孝别说官府会管,也是要遭天谴的。   乡下人特别信这个。   若薛青山真回到薛家,先借着侍疾的借口待着,只要赵氏一日不说自己好了,他一日就不会走,那不是还跟以前一样?   可其他人都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还没做的事,怎么你这么早就知道了?!   赵氏已经连着多日滴米未进了,起先还能嚎,现在连嚎都嚎都嚎不动了。整个人瘦了一圈儿,脸色蜡黄,看得出她这次是下了狠心。   薛家一片寂静,一种低气压在无形酝酿。   “老三!”薛老爷子站在正房门前喊。   “爹,啥事?”薛青柏从三房屋里走出来。   “去把、去把你大哥叫回来,你娘病成这样,又一直念叨着他,总是要让她看看的。”   这话终于说出来了,所有人都不意外。   招儿在屋里叹了口气,心里却是犯了愁。若小男人从城里回来了,知道薛青山回来了,会是怎样?   这几日她想了很多,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去阻止这件事。   屋外,薛青柏嗫嚅一下,才道:“爹,若是庭子回来了……”   薛老爷子顿了一下,才挥了挥手:“快去。”他叹了一口气:“他回来再说回来的事吧。”   薛青柏转身出门,刚走到大门,一个人仿佛后面有人追似的跑了进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刚站稳,就喊道:“连兴叔,你家、你家狗子过了府试,又是、又是案首,咱们平阳府的头名!县太爷亲自来咱们村了,现在正在里正家里。” 第85章   “你、你说啥?”   “我说你家狗子过了府试,这次又是案首,就是头名,咱整个平阳府的头一名。县太爷来咱村里了,在里正家,族长让您过来!”   薛老爷子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怪异,像是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又好像有些不敢置信的样子。手都是抖的,他下意识摸腰间的旱烟,摸了几下都没抽出去。   “县太爷来了?”   报信的人这会儿终于顺过气儿来了,直起腰连连点头:“您快去,族长也去了。”   “哎,哎,我这就去。”他当即就想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来似的,转身回了屋里。   “我这衣裳太埋汰了,回屋换一身。”   不多时,人便出来了,脚下仿若踩了风火轮也似。此时,薛家屋里的人都出来,都是满脸喜气的,薛青柏见他走得快,怕他摔了,忙上前扶住他。出了大门,他犹豫了一下,问:“爹,那我还去接大哥么?”   “现在是说这事的时候?回头再说!亏你还比你爹年轻几十岁,脚程还不如你爹。”说着,薛老爷子就几个快步,将有些怔忪的薛青柏甩在身后了。   此时郑里正家门外全是人,但不是像以前那样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村民们都是离得很远探头探脑的,却是惧于大门里站着的那些衙役不敢靠近。   堂屋里,徐县令一身便装,笑容和蔼地将要给他下跪的薛老爷子扶了起来:“老人家,就不用多礼了。本县这次轻装简行,别无他意,不过是想来看看能养出庭儴那样的少年才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   “您大概不知,庭儴给咱们湖阳乡挣脸了,本县就任第一年,属下就出了府试的案首。赴考的学子几千,唯独他独斩魁首,当初本县见他气质不同寻常,料想以后定是前程不可限量,没想到真让本县一语中的啊。”   徐县令似有感叹,像似在回忆当日点了薛庭儴为案首的情形。这一群乡下人可不知道当官的最是擅长做表面功夫,他们若是想做个什么人情,可谓是面面俱到。   连徐县令都没想到薛庭儴那小子能再拿个案首,当初他只料想他一个秀才是稳当的,再磨砺几年,举人进士也不再话下。   可谁曾想人家竟是一飞冲天,连夺两个案首,寓意为何,不用细表,秀才是稳当了,而举人似乎也是囊中之物。   当日府试放了案,消息就从府城那边传了过来,不光是这次夏县赴考学子的成绩,随之一同的还有府台大人的亲笔书信,询问这薛庭儴出身如何。   这种情形还用徐县令去猜?自然是府台大人欣赏那薛庭儴,这是打算提拔他。   能在府台大人那边挂上号,就等于一条通天大道摆在面前。徐县令虽是才走马上任没多少时日,却是清楚府台大人的背景不凡。   多个人情,多条路,童生是小,无奈人前途不可限量。这不,本来县衙那边是要派专人来报喜,却被自家县太爷给抢了差事。   薛老爷子受宠若惊不用提,连薛族长和郑里正都震惊县太爷对薛庭儴的看重。   这真是不得了了啊,当年薛青山考中童生时,也没见能有如此殊荣。   郑里正家门外,有不少村民远远瞧着这边,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当即就被旁边人给嘲笑了。   “说你是个土包子还不信,童生跟童生也有不一样的,就跟官和官也不一样。”   “那有什么不一样,总不至于童生成了秀才公。”被嘲的人反驳。   “这道理差远了,瞧见没。”那人指了指大门外站的几个衙役,这几人头戴圆顶巾,穿青衣,外罩一件红布马甲,腰系青丝带。正是衙门皂隶杂役所穿的服饰,可在一群乡下老百姓眼里,就是威风。   “他们对咱们来说,那就是爷。可对里面的县太爷来说,就是个站门子的。”   “那你的意思是说,薛家庭子就是县太爷,他大伯就是站门子的?”所以说乡下人也有自己的小智慧,这还没咋样呢,坑都给人挖好了。   “那是你说了,可不是我说的,我就是给你打个比方而已。你要是与我顶牛,那你看薛青山当年考中童生时,县太爷咋没来咱村,这就是区别。”   一群人在外面你一言我一句的说着,屋里薛老爷子正在对徐县令回忆以往。   说得大多都是薛庭儴幼年的事,譬如这孩子小时候身子弱,却是个好强的,打小就喜欢读书;譬如薛庭儴是如何如何的刻苦,家里穷,孩子就蘸着水在桌子上写字,用沙土在地上写字;还譬如孩子孤苦,父母早亡之类的话。   薛老爷子说得是老泪连连,徐县令也满是唏嘘:“怪不得他字写得那般出众,本县当初料想肯定是苦练多年,没想到竟是下了这么大的功夫。”   “可不是。”薛老爷子还想说什么,被薛族长眼神制住,他忙了噤了声。徐县令似是毫无所察,又和众人说了些话,方站起来道:“今日就叨扰到这儿,本县事务繁忙,还得回县衙。”   说着,他看了薛老爷子一眼,道:“当初庭儴为我所取,本县也算是他的座师,家中若是有什么难事,可去县衙寻本县,本县能帮自然是帮的。”   “谢大人。”   徐县令点点头,便往门外行去。   县太爷说走,自然没人敢拦着。一众人陪着出了大门,已经有衙役驱了马车前来,徐县令上车后,道:“不用多礼,本县早就说这次轻装简行,你们也就不用送了。”   一行车马渐渐远离这座小村庄,车中一个师爷模样的人道:“东翁,即想做人情,为何不多留一会儿,怎生——”   这师爷跟了徐县令已久,也算是左膀右臂,所以在徐县令面前说话算不得拘谨。   “你没看出来?”   师爷洗耳恭听。   “我估摸着这薛庭儴家中算不得单纯,你可还记得之前下面人报来的消息。这薛庭儴父母所亡,他所在的二房除了他,只有一个童养媳。薛家不止他一人读书,还另有一房,似乎出了个童生,那童生也有一子,跟随父亲读书。可你再听方才那老汉所言,似乎从始至终未曾提到这父子二人,而薛家似乎颇为含辛茹苦,才将这薛庭儴供了出来,也是祖慈孙孝,全家和乐。   “要知晓本县虽只是七品官,对这些人来说也是天了。本县乃是当地的父母官,亲自上门来到这种小门小户,又摆出那般和蔼可亲的态度。换做一般人,怎么可能不提提自己那童生儿子,哪怕是本县随意一句话,也足以让其受用无穷。可那老汉竟是提都没提,再加上本县见他说话,俱是随着旁边那个薛族长的眼色,料想这期间必有什么蹊跷。”   只是这蹊跷是什么呢?师爷表示不解,徐县令哈哈一笑:“你可别忘了本县的出身。”   是啊,认真说来。这徐县令也是出身寒门,曾也是一名农家子弟。   “你只当官宦之家竞争惨烈,殊不知惨得却是靠天吃饭的庄稼人。”一辈子心心念念就想改换门第,可家境如此,偏了这一个,自然少了另一个。若是偏的那个有出息也罢,可若是被少的那个出人头地,那乐子就大了。   思绪转换之间,师爷已是大悟,当即作揖道:“东翁睿智!”   徐县令似乎十分受用,抚了抚胡子道:“本就是做人情,本官只需有人告知他本县来了,至于具体如何倒是不讲究。人情这东西做得好也罢,若是做不对地方,还不如不做。”   另一头,待上前来贺喜的村民散去,薛族长才领着薛老爷子往回走。   薛族长一直没说话,面色沉着,薛老爷子惴惴不安,唯恐莫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你倒是没说错话,只是为何县尊大人竟没留下来用顿饭?之前我听他那意思,似乎还想去你家看看的。”   这个问题两人怎么想也没想明白,他们自是不知道徐县令也是人精,只不过凭着只字片语和一两个眼神,就差不多看出内里究竟了。   “看来县尊大人可能真是事务繁忙,才没有留下来。”想了半晌,薛族长道。他侧首看了薛老爷一眼:“也算你不傻,方才没提青山。”   薛老爷子干涩一笑:“这种情况,我怎么可能提青山,再说了青山不是已经被除名了。”   薛族长点点头,突然又道:“我听人说你家最近闹得不消停,别说我这个当族长的没提前警告你,让你家那老婆娘绝了把青山弄回来的念想。”   说着,他就背着手走了,留下薛老爷子站在那里半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   回去后,薛青柏迎上来:“爹,还去接大哥吗?”这老实人还记着之前薛老爷子说的话。   “接什么接,谁让你去接他了!”      赵氏的病是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白干了。   本来老头子子说要接儿子回来,她还心里高兴的想这下总算成了,哪知老头子回头就变了口风。   不但说了不接,还将她骂了一顿。   赵氏那个委屈啊,别提了!   她倒想故态复萌再闹腾几场,可这次薛老爷子的态度很坚定,甚至撂了狠话,说她再闹就将她送回赵家。   赵氏活了一辈子,儿女生了好些个,如今孙子都长大了,竟落得要被送回娘家。委屈的同时,也是真把她吓住了。   赵氏不闹了,没过两天,病也好了,周氏和孙氏总算是松了口气。   两人倒也不累,就是闹心。你说老太太一大把年纪了,好吃好喝的供着不行,还闹什么。其实还不是被鬼催的,这鬼自然是那薛青山。   周氏和孙氏打心底不想让薛青山回来,那人是个祸害的根源。如今他走了,大房消停了,一家子总算能过几天通畅日子,他回来不是给人添堵。   幸好不用回来了,只要庭子能出息一日,他就是孤魂野鬼见了光,回来不了。   薛寡妇家里人少,本就没几个碗,如今被砸得只剩了两个。薛青山还要再砸,被薛寡妇拦住了,十分不耐地跟他说,再砸没碗吃饭,你就用手捧着吃。   这还是素来小意的薛寡妇,第一次这般跟自己说话,薛青山心里的憋屈别提了。瞅着赵氏来跟他说事情没办成,借机又从她手里得了一些铜钱,趁着一个人少的午后,溜去了下河村。   余庆村这边估计着薛庭儴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薛族长又发话要摆流水席了,大家正打算把该准备的物都准备了,迎来的却是薛庭儴的一封信。   信中,薛庭儴说他要和老师四处游历一番,积累见识,顺便为接下来的院试做准备。并说等八月考完院试就归,让大家不要担心他。   除了这封信,还有另外一封却是单独给招儿的。   信上只写了六个大字,等我回来娶你。   那字龙飞凤舞,似是豪气干云,一点都不像薛庭儴平时写字的板板正正。随信还附了一根簪子,簪头是一对鸳鸯。   看得出这簪子虽不值几个钱,但却是花了心思挑的。招儿甚至能想象小男人站在一家只卖女人首饰的摊子前,逐个拿起看过又放下的模样。   摊主定会打趣他,问他是不是给意中人买,而他定会窘红着脸做着无谓的解释。最后被打趣急了,只能匆匆忙忙扔下银两,拿起之前就看中的,却又有些犹豫的簪子就跑,而路边的行人见了定是会心一笑。   招儿闭着眼,手里握着簪子,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个字。   好。 第86章   炎炎七月,天上仿佛下了火也似的热。   高升驾着车,从一处村庄驶出来。   车上坐着招儿,她穿了一身男装,经过大半个夏日,她比之前黑了不少。   天气太热,所以车门是敞着的。一路跑出来,有微风拂入,倒也能添得几分清凉。   高升面色忿忿,大掌死死地捏着缰绳:“招儿姐,你方才为何不让我提契的事。咱们有契在手,就不信这些人敢毁约。”   招儿面色沉着,闻言看了他一眼,叹道:“你打小在乡下长大,还不知道这地方的规矩?契这东西,咱只能当最后的手段,如今却不适宜就闹僵了。再说,这一个村一个村的抱团,你难道真和人家闹契的事?这种事就算闹去县衙,你信不信县太爷还是会以安抚老百姓为主,不会向着咱们。”   所谓法不责众,就是这个意思。   一个人好对付,还是一群人好对付?   不言而喻。而这种事情又算不上很严重,例如出了人命官司什么的,县衙那边都是以安抚为主,结果自然是招儿他们打落牙齿和血吞。   高升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觉得生气:“那事情就这样了?”   “咱们回去合计合计再说。”   事情还要从之前说起。   今年开年后,招儿就借着青黄不接狠狠赚了一笔,虽菜价比以往又高出了一些,但因为市面上没有,旁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招儿总体来说,还是以个有良心的人,也没往上加多少,但架不住整个夏县七个乡,有六个都被她给拿下了。   其实想也知道,卖菜送菜虽是小钱,可一旦形成了气候,这小大就全凭心意,掐住了货源,市价自然随人来定。   招儿不想,不代表别人也不想,这些就被有心人看在眼里了。   于是不知什么时候,就冒出了个抢生意的人。   刚开始的时候,这些人声势极大,车厢统一标配,负责送菜的人也是统一的衣裳,还用的是马车,而不是骡车。大抵是之前就有所针对,本来招儿让高升去大河乡,也就是唯一还没拿下的那个乡,将那边的架子搭起来。哪知去了后却是连连受阻,之后才知道早已有人捷足先登。   自此,这些人算是浮出了水面,经过招儿各方打听才知道,这抢生意的人是县里的一个富户。   这富户家主姓胡,人称胡老爷,生意做得不大不小,在夏县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他的生意虽都做得不算大,但各方各面都有涉足,也就是俗称的见到什么赚钱,就想插一脚那种类型。   这样的人家,对招儿这种草台班子来说,简直就像一个庞然大物,而自己就是那尊庞然大物脚边的小蚂蚁。   可即使是蚂蚁,也没有就这么不还手被踩死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拱手相让不可能。   招儿等人只管做自己的生意,有着之前的交道,以及他们事先跟人签好的契,倒也一直顺顺遂遂。而胡老爷那边则就以大河乡为据点,逐渐往外扩散,却是受到了阻力,另外几个乡没人将菜卖给他们。   也就是近几个月,大河乡的菜价连翻了几倍,商家叫苦连天,老百姓们毫无察觉,可到手的钱还是那么多。   甚至有商家往外找货源了,送上门的生意不可能不做,招儿顺势就侵占了胡老爷的市场。   这算是两家第一次交锋,以胡老爷完败为告终。   可吃了之前的甜头,胡老爷不可能会放手。明的不行,就来暗的,你挖我墙角,我毁了你的源头,这历来都是商人们之间互相碾轧惯用的手段。胡老爷竟派人私下联系那些农户,花高价收他们的菜,就是想让他们毁了和招儿的契约。   就好比现在,明明是各种菜最多的时候,按惯例菜价会跌的,招儿等人收农户的菜,价钱也会跌。这些农户们也都知道,可胡老爷不跌反涨,每斤竟比招儿他们的价格高出两文左右。   最近连着多日,都有农户不愿意把菜卖给招儿他们,推说是家里都吃了,没有剩余。殊不知自打这卖菜的生意做顺了,经常和招儿他们合作的农户,哪家不是能开多少菜地开多少菜地,有的甚至把自己种粮食的地,改成了种菜。   这么多菜,怎么可能都吃了?   其实说白了,就是把菜都偷偷给了胡老爷那边的托词。这也是为何高升会这么说的原因,今天招儿专门出面就是为了这事,湖阳乡那边还好,其他几个乡已经有些失控了。   两人回了客栈,不多会儿薛青槐也回来了,这一次是他们三个人一起出动,家里那边就靠姜武带着薛强他们照应着。   “说说你们的想法吧,如今这事怎么解决,有什么好的办法?”   高升和薛青槐面面相觑,之后高升犹豫道:“招儿姐,要不咱们也提价吧?”   招儿敲了敲桌子,边思索边道:“怎么提?这种时候,菜价本就是如此,咱们给农户提价,也就意味着咱们要得罪那些商户。他们可不是傻子,菜价涨跌,虚不虚高,他们比什么人都清楚。”   “可你说不能亮契,又不能提价,就眼睁睁的看着那姓胡的把咱们的生意都抢了?如果现在被他抢了,咱们以后想再拿回来就难了。”   招儿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她更明白他们这种生意本就是投机。从农户手里花钱收,转头卖给商户,从中赚的就是些辛苦钱。没有自己的产出,源头一旦生变,面临的就是他们这种尴尬的局面。   这就是当初她为何想要那个山头的原因,有了根本,谁也不惧。可很显然那个山头对目前来说就是杯水车薪,根本没办法满足他们的需要。   招儿几乎可以预料到接下来的局面,若是他们沉不住气拿契约说事,胡老爷那边自然会怂恿农户跟他们闹,如果闹到县衙,很可能她手里的契就会成为一张白纸,丝毫作用不起。   可若是不闹,农户把菜卖给胡老爷,他们没有东西可供给商家,生意就被对方给抢走。   这是两难的局面,当然也可以像高升那样说的提价。   可他们提价的同时,胡老爷那边肯定会继续提价,两家互相提价,他们肯定不会是财大气粗胡老爷的对手。且这种势必会影响商家,等菜价高到一定的程度,是肯定会激起商家怨怼的。   三人商量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好的办法,招儿只能叹着气道:“那就先提价看看,之后再说。”   事情商定下来,薛青槐和高升就分头安排下去了。   现在他们在每个乡都会有个固定的地方,自己人只留一个,其他负责收菜送菜的人则是临时雇的,负责这个乡的人是薛强。   其实招儿他们现在最大的问题,不光是因为底子薄,没有自己的货源,还有一个就是可以放心用的人手太少。摊子铺得太大太快,可人手却根本供不上来。   按下不提,双方自此进入一种焦灼的状态,招儿这边提价,第二日胡老爷那边跟着就提高一文。   农户们是乐呵呵,反正他们现在也看出来了,签了契的那家根本拿他们没办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给的价高,他们就卖给谁去。   菜价已经高到招儿心里的预估程度,商家那边已经抱怨了几次,招儿他们除了解释,别无他法。   即使解释也有些无力,因为胡老爷已经开始亏本卖菜了。他本就提了价收,招儿他们同样也提了价,所以菜价涨了。如今胡老爷亏本卖,等于拉着招儿他们一起亏本,要不就只能望着生意被抢。   果然招儿当初预料的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如今只能咬牙硬撑,看谁先坚持不住,要么就是认输出局。      余庆村,薛家。   “招儿这丫头最近跑哪儿去了,这么长时间没见回来?”赵氏问道。   这话自然是问周氏的,这会儿就两人在家里。   “娘,招儿在外头做生意,你别担心她,老四跟着一起呢,能出什么事。”   “我倒不担心她,可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天天四处跑,如今连家都不落了,哪家的妇人像她这样。这是她还没跟狗子成亲,不然看我怎么收拾她。”   周氏没说话,撇了下嘴就走了。   你能收拾谁?   现在赵氏也就只能拿几个儿媳妇,耍耍做婆婆的威风。   尤其自打她卯着劲儿往薛青山那边送吃食,如今其他三房都不跟她一起开火了。招儿和薛青槐在家的时候少,薛青柏寻常在山上忙,周氏和孙氏也是。开年后薛青柏在高升屋子旁边又搭了两间屋,索性两家人都在那边开火得了,平时这家里也就晚上睡觉的时候回来。   也就倒霉杨氏,哪儿都去不了,只能日日对着赵氏这张老脸。   周氏锁了屋门,打算上后山去。   刚走出家门没多远,就见对面杨氏急匆匆地往回走,衣衫有些凌乱,像是出了什么事。   总体来说,周氏虽有自己的小心眼,但也是个善良的人。当了几十年的妯娌,虽平时矛盾居多,可如今大房的境遇完全改变,以前高高在上的大嫂变成了这样,周氏心里还是挺同情的。   “大嫂,你这是咋了?”   杨氏抬头看她,强撑着笑:“没,没啥。”   “你也别太累着自己,天这么热,小心别中暑了。”   “哎,我知道了。”   杨氏没有停歇,就急急走了,留下周氏看着她消瘦下来的背影,叹着气摇了摇头。   不过她也没有多想,一路沿着小径往村外走去。   走到快出村的时候,她见一旁岔道有人背着身骂骂咧咧往前走,看背影有点像薛青山。不过一闪就过去了,她也没看清。   上了后山,她和薛青柏说之前赵氏说的话。   薛青柏叹了一口:“最近生意碰到些难事,不然招儿也不会天天在外头跑。”   “啥难事?”   “好像有个富户跟招儿他们抢生意啥的,具体我也不知道。”   周氏是个女人,一听到‘富户’、‘抢生意’啥的就慌了。   “那可咋办?”   薛青柏犹豫了一下:“招儿他们应该能有办法吧。”   周氏没说话,薛青柏也没说话,两人去了菜地里埋头做活儿。过了一会儿,周氏突然道:“你说,若是生意真出了岔子,咱们的工钱可会发?”   如今靠着二房,三房的日子可是过得美滋滋,自家的地佃出去,两口子每个月靠给招儿侍弄山头,一个月能拿不少工钱。这大半年是周氏自打嫁人后,过得最畅快的日子,突然生了变,也不怪她会心里发慌了。   “都这种时候了,还扯什么工钱不工钱的?!”   薛青柏是为人木讷,但人可不傻,若不是外头严重,能几个人都出去了。这些日子姜武忙不过来,他还给打了不少帮手,偶尔也能听道只字片语,从姜武的口里中透露,招儿已经打好只留大后方的准备了,所以这湖阳乡一定要守好了。   一听男人这么说,周氏更慌了:“真的这么严重了?”   “那咱们可怎么办?”   薛青柏没说话。   “咱也拿了不少工钱了,招儿他们如今难着,要不等她回来咱们就跟她说,咱只干活不要工钱?”   周氏说了这么多话,也就这句薛青柏听得进去。   “行了,你也别太担心,也许事情没我们想的这么严重。不过当初招儿帮咱家,如今她有难了,咱也能帮一把是一把,等会儿我就去跟姜武说,也算是尽一份心吧。”      杨氏步子太急,被赵氏看见骂她背后有鬼在追。   杨氏没有理她,丢下手里的锄头,就往屋里去了。直到把门关上,她才松了口气。   方才她在地里锄杂草,薛青山竟是突然来了。   这么些日子没见,薛青山整个人变了许多,人瘦得特别厉害,眼眶下陷,一片乌青。若不是那身衣裳熟悉,他又说了话,杨氏真要认不出他了。   她本想着薛青山是不是对她生恨,想借机报复她。谁曾想没说到几句话,他竟是求她原谅他,还说离开她以后才知道她的好处,说薛寡妇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两人成天吵嘴。   可早干什么了?!   杨氏这些日子不是没想过以前的事,可她根本捋顺不清到底谁对谁错。她唯一知道就是离薛青山远点,若不就会毁了她俊才。   仅是这样就好,所以她怎么可能原谅他。   可更没想到是薛青山竟那么无耻,求得不行就打算用强的,杨氏也是才知道自己嫁的男人竟这么无耻。   有些震惊,却并不意外。   薛青山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她已经被他压在身下了,感觉他满嘴的酸臭味刺鼻,他一面骂着自己不识相,一面伸手解她的衣裳。那手腕上有两个指甲盖儿大小的疥疮,表面已经脱痂了,留下两块儿暗紫色的疮疤。   杨氏本都绝望了,哪知挣扎之际摸到自己带来的锄头,用锄把砸疼了对方,才得以全身而退。   她以后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杨氏心有余悸地想着。 第87章   薛青山一面走,一面揉着自己的脖子。   方才被杨氏打了那么一下,他差点以为自己脖子断了,幸好没事。   他有些心有余悸,没想到杨氏竟会激烈反抗,还下了这么重的手。这个贱人,怎么以前没发现她这么狠!他不过是想借着她当跳板,让薛俊才不得不认他这个爹,是时他爹舍不得孙子,自然也就舍不得他这个儿子了,却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狠,全然不顾多年的夫妻之情。   迈入院门,院子里依旧像以往那样寂静,简直不像是一个农家小院。   乡下哪家不是养的有鸡有狗,成天吵吵闹闹的。曾经薛青山还赞过薛寡妇家里清幽,现在才知道这种清幽是不正常的,甚至不为他所喜。   无他,吵闹证明家里有牲畜,有牲畜才有鸡有蛋有肉可以吃。薛寡妇以前从不养鸡,是因为她不用养鸡,就有人给她送。如今她大着肚子,薛青山又住在这里,鬼才会上门来给她送蛋肉。   这个懒婆娘!怎么就不养几只鸡呢!   薛青山现在馋肉馋死了,一看到这空旷的小院,就想起家里那些总是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咕咕叫的鸡。以前不觉得它们讨人喜欢,只觉得它们吵,如今在他眼里,鸡毛都是好物。   他摸去了厨房,冷锅冷灶,顿时气打心头来。   几个大步进了正房,薛寡妇正躺在炕上睡觉,薛青山的动静吵醒了她,她睁开眼睛看他。   薛青山当即有些气软,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咋不做饭?”   薛寡妇翻了个身:“家里没粮食了,怎么做。”   “我娘、我娘不是才拿了一些过来。”   薛寡妇坐了起来:“就那么一点儿粮食,你觉得是够你吃,还是够我肚里的孩子吃,两斤粮食你打算吃几天?”她越说越气,可看着对方的脸,气突然就没了,只剩了厌恶和不耐:“你自己看着办吧,没粮你就和你儿子一起饿死!”   说完,她就又躺下了,换了个方向,面朝里躺着。   薛青山攒了一肚子的气不翼而飞,自讨没趣地站了会儿,转身走出家门。   赵氏连着两天没来了,他在想要不要去薛家找她,可是真上薛家他又有些胆怯,不知为何他不想自己上那个地方,就算去也该是薛家人请他回去才是。   可惜这一切都被那个狗崽子给破坏了!   一想起薛庭儴,薛青山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不光气还眼红。那小子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才中了案首,还让县太爷如此另眼相看。   若不是因为这,他已经回去了。   薛青山漫无目的的四处走着,村尾这里人少,极少会碰见村里的村民。现如今他不大爱见人,见到人就下意识想躲。   一阵咕咕咯咯声钻进他的耳朵里,薛青山当即一个激灵看过去,就见一只芦花鸡只露了屁股在路旁的草丛外面。   他下意识就奔过去,等他反应过来,鸡已经被他拧断脖子抱进怀里了。他惊慌地左顾右盼,忙揣着鸡走了。   回去后,他烧了滚水烫鸡毛,这个薛青山并不陌生,他看过别人做过无数次。   可轮到他时,却是被烫了好几下,好不容易把鸡毛褪干净,洗的时候才发现还有些鸡毛没褪掉。可他已经急不可耐了,拎进灶房下锅炖鸡。   这还是薛青山第一次下厨,大抵是因为馋肉馋狠了,他总觉得特别香。终于鸡炖好了,也算他还有些良心,还知道叫薛寡妇出来吃鸡。   其实薛寡妇早就知道他在外面的动静,就是没想到他竟弄了只鸡回来。   “打哪儿来的?”   “你管这些作甚,只管吃你的就是!”   说着,薛青山已经大嚼起来,薛寡妇馋得慌,也赶忙一起吃。   终于那股馋劲儿过了,薛寡妇也意识到这鸡是怎么来的了,眼中不禁闪过一丝轻蔑。   堂堂的余庆村的童声老爷,竟然偷鸡。   薛青山吃饱后,就抹嘴去睡了。薛寡妇将四处收拾了一下,屋里就那一条炕,她实在不想对着那个人,就坐在屋檐下怔怔地发呆。   突然,她似是想到什么,去打了水洗脸,又收拾了一番,才悄悄出门。   出了村尾往左走,这一片都是余庆村的地。她一路轻车熟路地钻进高粱地里往前走,远远看见一个熟悉背影,就赶忙走了过去。   “峰哥。”   那人头上戴着斗笠,转过身来,竟是郑里正的大儿子郑高峰。   郑高峰也有三十好几了,虽是里正的儿子,但素来稳重勤快,在村里的风评不差,倒没想到他竟跟薛寡妇如此熟悉。   “你怎么找来了?”郑高峰似乎有些紧张,左顾右盼,直到看见附近没人,才松了一口气。   “难道我不能来找你?”薛寡妇似有些哀怨的模样,苍白消瘦的小脸惹人生怜。   “倒不是不能找,只是这大白天的,怕会被人看见。”郑高峰嗫嚅道。   “你还怕被人看见,你以前找我的时候,咋就不怕被人看见了?”薛寡妇越说越委屈,竟是当场抹起眼泪来:“这日子我是过不下去了,你告诉我什么是个头。当初是你说让我帮你家的。说只要弄得薛青山名声尽毁,咱俩就能当夫妻。我如今倒是帮了,可你倒好竟把我给忘了,就扔着我跟他过那种苦日子。难道说你不要我了,你儿子也不要了?”   郑高峰连忙上来捂她的嘴:“你可千万别乱说,被人听见了,咱俩可都完了。”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对,他又解释道:“再缓缓,等我想个法子。”   “想什么法子?恐怕你跟你爹都没想到,薛家人会那么狠,竟是直接把他逐出了族。更没有想到那薛家的狗子竟还比他大伯还出息,你们安排的这后招一点儿作用都不起。反正我不管,这种日子我是过不下去了。”   “你再忍忍,我肯定会想到办法的。我这段时间也不是没去看你,去了几次他都在,我只能又转头走了……”   郑高峰软言软语哄了半天,才将薛寡妇给哄下来。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儿银子塞进她手里,让她买些好的补补,薛寡妇才听话的离开了。   等薛寡妇走后,郑高峰皱着眉想了好半天,还是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只能扛起锄头回家找他爹去,毕竟这事是他爹当初安排下的。      “好了,咱该收手了。”   一间不大的屋子里,坐了好几个人,坐在首位的正是招儿。   屋里没有点灯,外面的天已经暗了下来,黑压压的,只有一点儿从外面透进来的光亮。   沉默已经持续了良久,最终还是招儿略显有些疲累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招儿姐!”   招儿知道高升想说啥,现在收手等于之前亏进去的钱白亏了,而且胡老爷那边必然会奋起直追,吞掉他们所有生意。但若再坚持坚持,说不定那胡老爷会比他们先坚持不住。   可也知道是如果,他们毕竟底子薄,最近被逼着和胡老爷就在这大河乡方圆百里之地进行博弈,却是节节败退。   该是认输了,这还是招儿第一次尝试失败的滋味。自打开始做买卖,她就没亏过,一直这么顺风顺水的,偶尔难免有膨胀。   这次遭遇生意危机,虽是那胡老爷手段卑劣了些,却恰恰让她认识到什么叫做商场如战场,什么叫做防不胜防,什么叫做围赵救魏……什么叫做输。   识字以后,她也勉勉强强看过几本商经,却是看明白皮毛却不懂骨髓,想必经过这么一遭,以后再去看会更有感悟。   “此时认输,咱们顶多是伤了元气,算不得伤筋动骨。再继续拼下去,只会满盘皆输。这姓胡的打定了主意,定要把咱们逼得退出才可,你舍不得自己亏进去的钱,他同样如此,那就只有拼到最后,看谁先出局,以咱们的底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即想要,咱们就让给他就是。”   “可是……”   可是不甘心啊,招儿也不甘心。   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了里间的卧房,高升还想说什么,却被薛青槐拽住了。   “行了升子,招儿最近累得不轻,让她歇一歇。”   “薛叔……”   薛青槐叹了口气,强笑道:“做买卖哪有不赔的,该适可而止,而不是一味蒙着头只往里冲。招儿说得对,咱们现在顶多是伤元气,再拼下去就是伤筋动骨,咱们不像那姓胡的底子厚,还有这么些人靠着咱吃饭,你真当招儿什么都不想……”   里间,招儿听到外面的说话声,满心茫然。   不做送菜的生意,那就只能继续卖衣裳了。其实做什么都并不重要,高升的心情她能理解,不过是咽不下那口气罢了。   她也咽不下,可她不是一个人,只能咽下。   “……你若不服气,咱们日后再抢回来就是……”   不服气,日后,抢过来……   招儿突然站了起来,猛地一下打开房门,外面的高升和薛青槐都诧异地看着她。   “怎么了?招儿。”   “我有办法了。”      胡大海平日惯是起得晚,不睡到日上三竿不会起。   也是年轻那会儿熬狠了,世人只知晓胡老爷有钱,是县里首屈一指的富户,没人知道胡大海很早以前不过是个流落街头的小乞丐。   他爹娘死的早,家里也没地,所以十来岁就上县里来做工了。开始是在铁铺里做学徒工,可实在是太辛苦了,他觉得自己再干下去会死。后来他偷偷的跑了,在街上要了几天饭,靠着捡来的二钱银子,他做了第一个小买卖,提着篮子四处卖女人家戴的头花。   他是个聪明的,知道女人家都爱洁,所以即使住着城外的破土地庙,也依旧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头花都是他跑遍整个县里,进来最便宜但却最精致好看的,他拿着去县里最大的柳巷。晚上不能去,最好是下午,那些窑姐们下午就要开始梳妆打扮,收拾自己,才好晚上接客。   他就挨着那一栋一栋小楼下叫卖着,嘴要甜,大娘要喊姐姐,姐姐们就是仙女。做了几日,他成了柳巷最受欢迎的小贩,他丰富了自己货物,自此开启了自己做一个商人的生涯。   这些年来胡大海亏过,赚过,坑过人,被人坑过,最危急的时候,差点赔上自己的命。可同时他也是心狠手辣,哪怕他在县里立足最晚,却受人忌惮,都知道胡家商号的胡老爷不能惹,不被他惹上就是好的。这人就是属水蛭的,一旦被叮上,不死也要脱成皮。   可最近这些时日,胡大海却是一改早先秉性,每日都是天还未亮就起。   不是他变勤快了,而是因为这个生意,最近那几个乡下泥腿子正和他别劲儿,胡大海只要一想到就满心愤怒。   银子他多的是,要多少没有。   可这种话都是拿着嘴上吹嘘的,哪怕以胡大海的家底,手边能活用却不影响其他生意的现银,也不过只有几千之数。可收菜这买卖不同其他,那些泥腿子可不跟你讲什么信誉、月结啥的,都是要现钱。   一家不多,十家百家呢?尤其刚开始筹备的时候,胡大海可是砸了不少银子进去,而最近他在湖州布匹的生意出了些问题,又套走了不少现银。当然也是这几个泥腿子太不屈不挠,他每每以为他们要收手了,可他们偏偏又跳出来,实在挑战他的耐心。   所以当下面人来报这次没遇上那些人,胡大海还有些不信,直到下面人顺顺遂遂收到了菜,又顺顺遂遂卖到那些商户手里,他才松了口气。   他想,那些人肯定还是要再冒出来的,不过他跟他们杠上了,让这些没见识的乡下人好好见识见识他胡老爷的厉害。   胡大海所料没错,也不过就三天,招儿等人就再度出动了。   像以往那样阴魂不散,胡大海的人去哪儿,他们就跟去哪儿,无非是阻挠他们收到菜。且又提了一文钱的价,胡大海手下之人听了他的吩咐,对方提价,他们也提,他们有提价两文之内的自主权,不用上报。   果然这群泥腿子就是穷酸,见他们提了一文,当即气得七窍生烟扭头走了。   沉寂了两日,再度出现,又加了一文。   胡大海的人就笑了:“还真是泥腿子,你们就不能痛快点儿,一次多加点儿,也让爷看看你们的本事。”   另一辆骡车上的人就想暴起,却被身边的人拉住:“行了,别惹事。”   两人驾着车灰溜溜离去,胡大海的人得意别提了。事后,下面管事报上来,胡大海摸着自己的小胡子:“这样干就对了,从信心上打垮他们,我就不信他们能跟我犟到几时!”   最后这句话,颇有几分恶狠狠的意味。      最近大河乡方圆百里的村民,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以前吃不完就拿来喂猪的菜,即使拿到镇上也卖不了几文钱,最近竟是从一两文一斤涨到了肉价。   猪肉现在十五文一斤,菜十四文。现如今附近的村民都不吃菜了,改成了吃肉。   他们吃肉,镇上的人吃菜,这日子真是过颠倒了。每每他们都怀疑,镇上那些人都是牲畜,竟喜欢素口的不喜荤的。   在村民们都有意识的省下菜来换肉的时候,菜量开始大涨,本来是供不应求,如今是还有剩余。   当供多余求,难免会产生剩余。可这些剩余却不能留下,那群泥腿子还追在后面锲而不舍呢,剩下了不是便宜了他们。   所以胡老爷这边是通通将之收走,一片菜叶都不给他们剩下。商户们要不了这么多,菜这东西又不经放,就只能在晚上的时候拿去扔掉。   这可都是银子!   不光如此,胡老爷真打算贯彻从信心上击垮他们的理念,命手下之人宛如蝗虫似的向四周蔓延开来,逐渐吞噬招儿的生意。   拉锯战就这么开始了,一时间夏县辖下的几个乡菜价连连攀升,连带着其他物什的价格也涨了不少,甚至蔓延至县城,连徐县令都听下面人说了几次,说最近菜价高得离奇。 第88章   在菜价一路攀升至二十文一斤的时候,招儿带着人全线收手了。   她从大河乡离开时,路遇胡老爷,两人的车面对面。   一个是装饰华丽的马车,一个是仅有的装饰就是蓝色车帘的骡车。两人对彼此都不陌生,虽未曾说过话,但暗里已经交过无数次手了。   胡老爷得意地摸着胡子笑,招儿面无表情,两人渐渐背离。突然,后面传来一阵叫喊声,坐在车辕上的高升回头看去,却是胡老爷的车夫在叫他们。   胡老爷已经从车厢里走出来了,站在车辕上,背着手往这里看来。   招儿掀开车帘,出了去。   两人遥遥相望,胡老爷笑着拱了拱手:“还望原谅介个,都不容易,混口饭吃。”   招儿笑了笑:“都说混口饭吃了,谁不是混口饭吃。只是没想到堂堂的胡老爷竟看上这点儿蝇头小利,甚至动如此大的干戈,还望日后千万别后悔。”   这样的人胡老爷见多了,认输觉得没脸,总要放几句狠话,才能给自己留点面子。他呵呵一笑:“后悔,老夫从来不干后悔之事!”   招儿拱了拱手:“那后会有期!”   说完,她就进了车厢,车很快就驶远了。   胡老爷回到车厢坐下,一时间心情十分好,哼着小曲。   车辕上,他的一个随从道:“老爷,这泥腿子也真是可笑,竟还要和老爷后会有期。”   胡老爷哈哈笑了起来;“后会有期才好啊,这说明此子又做了什么招老爷眼的生意,咱们又有钱可以赚。不是老爷说,这小子脑子不错,竟能想出这种的手段,一分本钱不用,就下了这么一盘大棋,可惜啊……”   随从不解,问道:“老爷您是说?”   “你别看这小小的菜,可能从里头琢磨的东西太多了。你现在看到的只是菜,日后就可能是粮食,是油盐酱醋,是其他物什。要知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光这些生意就足够天下人做了。但凡能做成一样,足够立于世;能做两样,富甲一方没问题;能做三样,哪怕是遇见那些江南巨贾也不怵。   “你真以为老爷我跟他争得是这菜,老爷跟他争得是这道网,这道由点及面的网。若不是老爷自诩脑子不比这小子差,还真想把他弄到手下来,以后老爷可就省了不少心喽。”   胡老爷说的话太高深,随从听得似懂非懂,可他也了解胡老爷的秉性,说是刚愎自用不为过,容不得人说半点不是,自然是连连夸着自家老爷英明。   而胡老爷一面笑着,一面已经开始琢磨如何把这小子留下的网都给吞了,一点都不给他留。      辗转数月终于回乡来,却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的。   薛青柏等人并不知晓这期间的事,还真当是生意做不成了,纷纷安慰招儿。而招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不作声,因此更是让大家误会了。   回来后招儿没有回薛家,而是先上了一趟后山。见那小作坊里,大家都在认真的做着活儿,她就站在那里看着,莫名心就安了。   高婶回头看见她,忙站了起来:“招儿回来了。”   这话让另外十多个妇人纷纷都围过来,又是嘘寒,又是问暖。这几个妇人都和招儿熟,以前都是经常给她干活的,有几个是后面找来的,但也知道东家是个平易近人的。   来这里干活好,晌午管一顿饭,按件算钱,有些手脚快的妇人,一个月能得近一两银子的工钱。   要知道一两银子在镇上在县里算不了什么,可在乡下,已经算是一笔不菲的工钱了。   以前都是男人干活,女人在家做家务带孩子侍候婆婆,如今因为女人工钱高,反而反了过来。一家子都是紧着女人的工做,就想让她多往家里挣些银子,以前灰头土脸黄脸婆,如今饭有人做,衣裳有人洗,孩子有人带,自己只管做工,日子过得不要太滋润。   总有什么东西是需要开先例的,这些乡下的妇人懂不得什么大道理,可自打来小作坊做工了,突然就明白为啥招儿一个丫头,要那么积极的挣钱。   因为日子过得舒心舒畅,自己有能力挣钱腰杆就硬。有的妇人家里有厉害的婆婆,动不动就拿‘送你回娘家’威胁儿媳妇,有一次儿媳实在遭不住气,顶了一句回去就回去,倒让那老虔婆不吭气了。   这就是底气!   所以这小作坊的人,没有不喜欢招儿的。   “招儿啊,你想的这法子真好。你看咱们一个人裁布,一个人缝袖子,一个人缝裤子,做一身衣裳的速度比以前快多了,也省事多了,不用每做一件就得忙着对尺寸、裁布什么的,人也轻省了不少。”一个妇人拉着招儿说。指着那台面上的一叠叠衣裳,特别有成就感。   那台面上码了差不多有五六十件衣裳,都是今儿她们大半日做的。   小作坊地方小,人也不多,拢共只有十来个人。以往每人每天加班加点能做五六件衣裳出来,加起来也就是五六十件。看似不少,实则杯水车薪,可招儿一时也请不到合适的人帮工,只能自己想法子解决。   她想的法子就是分工来,管裁布的只管按着尺寸裁布,管缝合的只管缝合,还有滚边、钉上系带什么的,一人只做一样。这个人做完,递给下一个人,下一个人做完一道工序,再递给下一个人,直到最末那个人检查叠放在一起。   既省时省力,也免得大家一起做工闹矛盾。以前因为各做各的,可是产生了不少小矛盾,如今几人一起合作做,工钱自然是平分了。   招儿跟她们说了一会儿话,便离开了。   回到家里,二房的屋子一片清冷,招儿烧了些水沐浴,待收拾干净后,便回屋歇下了。   她着实累得不轻,躺在这熟悉的炕上,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出门在外的小男人。   算一算日子,院试开考的日子是到了还是没到?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她索性就不想了。      与此同时,太原府府衙内,一处布置气派而又不失风雅的书房中,列坐着三名男子。   这三名男子年纪不一,年轻的大约只有二十多岁,另外二人一个人近中年,还有一人则上了花甲。   这位花甲之年的老者正是这一任山西提学官苏由涧,也是这一次院试的主考官。如今院试刚过,赴考的学子们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了,成败与否只看放榜。   可对于主考官来说,却是在紧锣密鼓之中。不光是因为要批卷,还是因为要斟酌衡量。   这官场上的关系历来盘根错节,真以为提学官历来清贵,只管一方教育那就错了。要知晓文官历来以派系著称,而文官中又最是看中座师门生这一关系。己方的势力能不能增强,或是能不能打压对手,不光是在朝堂上,也是体现在方方面面。   苏由涧这次能出任山西的提学官,是他所在的这方派系经过各种角逐,才将这个位置拿下。为的不外乎是给朝廷选纳人才,也是为己方吸收新的血液。   当然这个公私的度是要衡量的,在为公之余,不忘利己,能升到四品管的,大多都懂得这个道理。   而此时能让这三人共聚一堂,却是为了一份试卷。   “他师从林邈,而林邈是鲁桓卿的弟子。这北麓一派虽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但士林之中也是颇有威望,偏偏这鲁桓卿油盐不进,一直保持中立,哪一方都不偏。把小三元给他?是不是有些太重了?”说话的人正是太原府知府方晋。   “若是不论其他,只论文章的话,他确实有资格再得一案首。”苏由涧道。   这也是他为何会请了两人来的原因所在,因为本来按照计划,案首当是另有其人。   沈复将卷子拿过来,又看了一遍。   其上的字板板正正,甚是老练,若是不知道的人,还只当是哪个究竟科场之人写下的卷子。不管是从字迹上,还是从卷面上整洁度,都是考官们历来最喜欢的,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殊不知此卷的主人不过只是个现年才十五的少年,出身微寒,不值得一提。   卷子上并没有名字。   院试虽是糊名,可对于一些有心人来说,糊不糊名其实并不太重要。毕竟这不过是院试,相对自然不如乡试严谨,更不用说会试了。   这也是为何各方派系对提学官这一位的重视,过了院试,就是秀才。也许秀才不一定能成为举人,可若是十个秀才甚至百个秀才呢,总能有人考中举人。而十个乃至数十个举人中,总有一个能中进士。   能中进士就能做官,这就是助力。   枝叶就是这么慢慢繁茂的,沈家如今势小,也只能慢慢筹谋。   沈复又看了一眼卷子,方笑着道:“其实我觉得你们不用纠结,他虽不是咱们的人呢,但也不是别人的人。另外我忘了说,我与此子有一面之缘,他是一个挺有趣的人。”   “哦?”   这就让苏由涧和方晋诧异了。   之后由方晋出言问道:“那三公子的意思是?”   其实别看沈复不过只有个举人的功名在身,但在这堂中的两人却以他为马首是瞻。无他,皆因沈家很可能马上就要出一个阁老了。   这人就是沈三公子的大伯,沈家大爷沈礼。沈礼乃是翰林出身,如今官拜太常寺寺卿,在朝为官多年,为人廉洁奉公,朝野内外风评甚佳。   前些日子嘉成帝提了一句,说内阁尚缺一位阁臣,命吴阁老等人议一议,赶紧把人填上来。   这不,就开始议了,沈礼就在候选的范围中。   说是候选,其实以沈家的人脉,也是十拿九稳之事。这对沈家人来说自然是件大喜事,沈家人世代为官,为官者无不以入阁为最高荣誉。距离上一次屹立在权利中央,沈家已经缺席了太久了,该是出一位阁老了。   而方晋和苏由涧毫无意外是沈家的人,事实上沈家虽一直龟缩在小小的一个县城里,但山西作为沈家的大后方,关键的几个位置也不可能让其他派系的人沾染。   “不如就是他吧,此子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择。且我观其在县试与府试的卷子,发现此子是个特别适合做官的人。”沈复敲着桌案道。   闻言,苏由涧和方晋不禁有些微愣,有些不太明白沈复所言是何意思。   做官的人?   什么才是适合做官的人?   有些人天生含着金钥匙出生,只要自己稍加努力些,就能做官。可有些人明明人才出众,却可能一辈子默默无闻。   沈复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苏伯父和方大人若是好奇,可拿此子前两次考卷一观。”   沈复离开了,剩下的两人却是被猫爪子挠心似的痒。   幸好苏由涧是提学官,县试府试前十的考卷都有刻本递上来,他当即命人去拿来一观。   两人相互交替着看,县试的考卷让两人眼前一亮,可府试的卷子却是平平无奇。倒也不能说不好,只是怎么说呢,看其文章对方的未免有些太迂腐僵化了。   最终还是苏由涧看出了端倪,不禁抚须一笑:“那就他吧。”   方晋不解,苏由涧道:“你与周作新此人是同年,应该了解他的性子。”   果然,方晋当场会意过来,有些失笑地点点头:“那就是他吧。”   待到放案那一日,府学宫门前张贴的长案之上,第一行赫然写着三个大字——薛庭儴。 第89章   这几日招儿特别闲,每日就是来回于家里和后山。   这让赵氏觉得特别稀奇,知晓招儿是在外面做亏了买卖,才会回家的,免不了会说几句风凉话。   “让我说,妇道人家就该老老实实在家待着,非要出头做个什么买卖。现在亏得灰头土脸回来了,这不是瞎折腾。”   “既然回来了,就给家里干活,闲得你天天四处跑。”   现如今赵氏说话一般没什么人理她,顶多也就是薛青柏孝顺陪她说两句,也免得她太过难堪。可这次薛青柏都不接她话茬了,赵氏只能自说自话。   不过这次赵氏有了帮手,那就是薛老爷子。   薛老爷子也认为招儿最好还是别瞎折腾了,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比较好。   “你年岁也不小了,你奶说得没错,总是四处跑也不像话。之前也就算了,以后还是注意些,没事就帮你奶在家干活。”   孙氏望了望赵氏,又去望薛老爷子,正打算说什么,被招儿拽了一把。   招儿笑眯眯地道:“爷说的是,以后我尽量不往外头跑。”   “这就对了。”赵氏站在正房门前,居高临下往这边看了一眼,依旧是嫌弃:“瞧你现在黑的,哪有个丫头样子,也就仗着是订给了狗子,不然你看哪家人会要你这样的媳妇。”   说话间,招儿和孙氏就走出了家门。   孙氏劝道:“你阿奶现在嘴越来越碎了,也越来越烦人,你别理她。”   “四婶,我要是把她说的话听在耳里,早就气死了。你放心,她说她的,我从来不听。”   孙氏点点头,两人又说了几句话,走到半道时分道扬镳。孙氏惯例还是上后山去,而招儿则是打算带黑子去河里洗个澡。   等招儿领着黑子到河边时,已经有许多妇人在洗衣裳了。见了招儿来,纷纷跟她打着招呼。   “婶儿嫂子们,你们在上头,我领黑子在下面,也免得弄污了你们的水。”招儿领着黑子找了个下游一点的地方,就让黑子站在水齐它小肚子的地方,撩着水给它洗澡。   先把身上的毛打湿了,再用皂角去污,不过招儿用的更高级一些,是胰子。皂角虽然去污,但每次给黑子洗了,等干了后毛会显得很干燥,后来招儿就试着用胰子给它洗,倒是用得挺不错。   “招儿,你这可真是不俭省,给狗用胰子。胰子比角子可贵多了,哪有给狗用胰子的。”   “婶儿,我这也是随手拿错了,总不能再回去一趟,就先用着吧。”   “这一块儿胰子不大,给狗洗两下就没了,你这手指头缝也真是大得很。”   就有人打趣她:“人家用胰子还是角子,倒碍着你的事了?人家招儿能挣,爱用啥用啥。”   这个叫花婶儿的就反驳上了:“我这不也是替招儿心疼么。”   “用得着你心疼。”   “就是就是。”   一群妇人七嘴八舌地一顿打岔,这事就算是过了。   可招儿难得出来一趟,免不了就有人对她好奇,一会儿问问最近咋没出去,听说在外头做买卖亏了本钱才回来,还问招儿亏了多少。当然也少不了有人问她啥时候和薛庭儴成亲的,她如今岁数也不小了,再拖下去就成老姑娘了。   这就是招儿为啥没事的时候不喜欢上村里来,长舌妇人太多,你不理人家,就是你失了礼数,你真去理对方,能把你今天吃了啥饭都问出来。   “瞧瞧庭子现在这么出息,还能看的中招儿?我听人说读书人眼光都高,这庭子在外面一直没回来,莫不是看中了城里的哪家千金小姐啥的。”一个叫大田婶子的妇人道。   “哎呀,你会不会说话,什么看的中看不中,这婚事是当年青松两口子定下来的,翻破了大天去,老薛家也不敢悔婚!”   “那能一样?!两口子中男的要是看不中女的,女的就吃亏。庭子又不同咱们村里的那些后生,日后就在这一亩三分田里刨食,以后还要出去见更多的市面。若是见的姑娘多了,心花花了,咱招儿不是吃亏么。”   对方一面说,一面眼神就往招儿这里看来了:“招儿,你别嫌弃婶儿说的话不好听,其实这话都对你好。”   一直跟她顶牛的圆脸妇人撇着嘴说:“就算看不中招儿,还能看的中你家腊梅不成?刘家的,你莫是看中了人家庭子出息,就故意在这里说三说四。不是我说,就算没招儿,庭子也不会看中你家腊梅啊。”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做庭子看不中我家腊梅,我家腊梅怎么了?我家腊梅生得白,屁股大,好生养,但个头小,不会压得自己男人显不出个头。”   这话就有些针对性了,这不是明摆着说招儿黑,屁股小,不好生养,个头也太高,把薛庭儴给显没了。   “再说我家腊梅比庭子小,老话都说女大男好,好不好咱们当妇人的还不知道?女人本来就容易老相,再过几年和自己男人站一处,就不是两口子,而是姐弟了。”   招儿哪怕再好的脾气,这会儿也有些觉得扎心了,正想说什么,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声:“大田婶儿,你还别说,你家腊梅是长得是老相了些,你以后给腊梅挑男人,可得看着些挑。”   这声音对一群妇道人家来说,就有些突兀了。   招儿下意识回头,就见少年站在她背后,迎着淡金色的阳光冲着她笑。   她下意识地用手遮了遮眼,感觉有些眼晕,半晌才站起来:“你咋回来了?”   旁边早就有妇人在七嘴八舌说‘庭子回来了’之类的话,薛庭儴一面和她们应着腔,一面对招儿道:“咋,我不能回来了?”   “不是,我就是觉得有些诧异。你考完了?”   “考完了。”   其实薛庭儴回来还是被耽误了。他连中小三元的事,放榜后引起了一阵轰动,哪怕之前他那饼夹肉案首的绰号,从平阳府带去了太原府,曾引起了许多冷嘲热讽。经此一事,打了那些喜欢踩人的脸不说,也是实打实确定了自己是有真才实学。   就算会拍考官马屁又如何,如果三场都能拍中,也算是天赋异禀了。料想以后乡试、会试,也不会太困难,甚至还是一种过人的能力。   一时间,薛庭儴的际遇顿改,所到之处说是大受欢迎也不为过。纷纷有人邀他参加一些酒会诗会什么的,而薛庭儴有感现在正是建立自己人脉之始,也会挑一些人品端正之人来往。   又有提学官大人和府台大人主持的‘小簪花宴’,这么一耽误就回来晚了。   “那考中了吗?”   薛庭儴笑着,伸展双臂展示:“你看。”   他身上所穿的正是生员衫,用玉色布绢做成,宽袖皂缘,头戴皂条软巾垂带。   这生员衫可是非是生员不能穿的,不像那些学子衫都是仿造的样式,可这玉色布绢及皂条软巾垂带,却是绝不能逾制的。   招儿顿时笑了起来:“真中了啊!”   两人的对话被一旁的人听见,那些妇人听说薛庭儴真中了秀才,一时间喜庆话蜂拥而至。   薛庭儴和她们寒暄了几句,两人就打算离开。刚走了两步,薛庭儴突然拉着招儿转过身道:“大田婶子,你看我跟招儿像两口子么?我怎么觉得挺像的。”   “哎呀,你说这做什么!快走快走。”两人一阵拉扯,招儿就把薛庭儴拉走了,连黑子都给忘了。   圆脸妇人瞅了大田婶子一眼,弯腰将洗干净的衣裳都放进篮子里:“我也觉得这一对儿挺有夫妻相的。哎,你们洗好了没,走不走啊。”   随着一阵‘走走走’,这群妇人们都走了,留下大田婶子一个人恨恨地将手里棒槌扔在地上。   她目光瞅到一旁还在河边站着的黑子,想起它是招儿那臭丫头的狗,就心生恶念从地上捡了块儿鹅卵石。可抬头却对上黑子的眼睛,想起这黑子的凶名,那拿着鹅卵石的手怎么也不敢扔过去。   这时,她眼角瞅到一件顺着河水往下流的衣裳,当即什么也顾不得了,忙追了过去。可惜河水速度太快,她也只能望洋兴叹大呼倒霉。   黑子嗤了下鼻子,往河中心走去。在水里来回游了两圈,才又上岸,自己找个太阳好的地方晒毛。      还没进村就听见村里的热闹声,招儿起先诧异,旋即就明白过来了。   她猜的没错,正是县里来报喜的动静。太原府距离平阳府遥远,从平阳府到夏县又是一段不短的距离。所以薛庭儴虽是耽误了几日才回来,却依旧赶在了前头。   事实上他是跟县里来报喜的人,一同回村的。只是他去找了招儿,报喜的人则是去了薛家。   这次可不同之前,小三元虽算不得什么稀奇,但也不多见,又是院试的头名,县衙那边自然不能等同待之。   吹打班子还未进村就开始敲锣打鼓起来,这不整个村里的人都围过去了。   远远就瞧见薛家门前围满了人,招儿怵道:“要不,你先回去,我等会?”   “我跟你一起。”   “那行,咱们先去后山,等人都走了,再回来。”   两人便悄摸地往村尾走去,也没惊动什么人。   九月头的天,还是非常热的,日头也毒,两人顺着树荫往前走。   也没说话,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主要还是招儿,这趟小男人出去了那么久回来,她总感觉他变化挺大的。此时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想起那根簪子那封信,还想起之前那些妇人们说的话,心乱得更是厉害。   上了后山,房子里空无一人,恐怕都听到动静回村了。   招儿低着头来回走着,转了一圈又一圈。   突然,她停下脚步,若无其事道:“对了,之前你说的那话,可以不作数的。我也没忘心里去,你若是在外头有什么看中的姑娘家,可以回来跟我说,到时候姐亲自上门给你提亲。”   薛庭儴的脸当即就黑了,脸上的笑容也没了,眼里酝酿着风暴,晦暗地翻滚着。   “你说什么呢!”   “我说你若是有什么看中的姑娘家……啊……”   招儿话还没说话,就被人一下子推靠在一棵树上,因为对方动作太快,她又没防备,后脑勺被撞了一下。可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嘴就被人堵住了。   薛庭儴吻得又狠又急,像是要吞了她似的。一股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气息充斥在她口鼻之间,直往她鼻子里肺里钻。   她头有些晕,推了两下推不开,只能承受着。   而薛庭儴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柔顺,动作依旧粗鲁,招儿的嘴被咬得生疼,还有一只手在她腰上、臀上,胡乱地捏着揉着。   “我们都这样了,你还不想嫁我?我之前给你的信,你没看?”   招儿根本说不了话,而薛庭儴似乎太激动,刷的一下撕开了她的衣襟子。   “那这样、这样、这样呢?”   招儿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使劲将他一把推开:“行了,你发什么癫。”说着,她连忙掩上自己的衣裳,涨红着脸:“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不像话?到底是谁不像话?”本是暴烈的情绪,突然急转直下都变成了委屈,那晦暗的瞳子盈盈闪着光芒。“我都说了,等我考中了回来娶你。原来你都没放在心上,还想让我去找姑娘,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招儿慌了:“我没、我、我就是……”   她的话说不下去了,这些话确实是她方才说的,可她也是……   她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看薛庭儴:“我比你大,我从小把你当做弟弟看待,其实你应该知道咱俩的关系不像外头人说的那样。当初爹娘那么说,也是权宜之计,再说了、再说了……”   “再说了啥?” 第90章   可惜招儿却不肯说,无论薛庭儴怎么问,她都是垂着眼不说话。   “弟弟能对你这样?”薛庭儴被气得不轻,伸手狠狠掐了她一下,把招儿掐得直吸冷气。   “你、你……”   “我什么?”他变脸极快,方才还是委屈满满,转瞬就成了霸道不容人质疑。他狠狠地又亲了招儿的嘴一口:“弟弟能对你这样!”   他一面抵着招儿的额头使劲亲她,一面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咱俩把能做的都做完了,你现在跟我说你把我当弟弟?”   招儿不能动,只能缩着脖子躲:“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不懂是不是?”薛庭儴眯着眼睛道。就在招儿心中惴惴,怕他又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就突然感觉自己悬空了。   薛庭儴竟是将她抱起来,扛在肩头上。   她挣扎着问他要干什么,才发现几个月不见,小男人长高了也长壮了。恍惚之间本来比她矮半头的他,竟然跟她差不多高了。胳膊也有劲儿,她用了三分力气,竟然挣不脱。   可再多却是不敢了,是怕弄伤了他,也是怕自己摔了。   “你快放我下来,别闹!”   天翻地覆之间,她才发现来到一间屋子里,是小作坊的库房,专门用来存放布料的。   下面铺着厚厚的隔板,是为了防潮,上面堆放着一层又一层的布匹。有一处缺了很大一块儿,上面的布匹已经被搬走了,招儿被薛庭儴扔在了上面。   她刚想坐起来,就被人又压了回去。   “我没有闹,我跟你认真的。”   这还是招儿第一次发现小男人这样,浑身充斥着一种危险的气息,与他平时纯良无害的模样全然不同。   “你要是觉得还不够,我再做一次就是了,这一次你可别装睡。”   招儿的脑子当即炸了,他知道那次她是装睡的?他怎么会知道?他知道她在装睡,还是那么干了,天呐!   就在她愣神之间,衣襟已经被人拉开了,环在脖子上的那根细绳也被扯了开。她感觉到凉意,就想伸手去挡,却被人钳住了双手。   根本没办法抵抗,她只能承受,可他越来越过格了。她控制不住小声的啜泣起来,去推他的脑袋:“狗儿,你别这样,我害怕。”   薛庭儴清醒过来,整个人都僵住了,半晌才直起腰,去给她擦眼泪:“你哭什么,我又不是想伤害你,我就是生气。”他声音闷闷的。   招儿没说话,拿手挡自己脸。   “你看我们都这样了,也那样了,你不嫁给我你打算嫁谁?”   招儿还是不说话,就是推他,可他就是不起来,手还放在那傲人的高耸上面。   “你别听那些长舌妇们胡说,你就该嫁我的。除了你,我谁也不娶。”   “我年纪比你大。”她捂着脸,声音小小的。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我黑,也不白。”   “我白就行了,你要那么白做甚。”   “我屁股不大,不好生养。”   “你放心,你以后肯定第一胎就生儿子。”   “你咋知道?”招儿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是半仙,会掐会算。”   “反正我俩不合适,你别因为爹娘临走前说的话,就觉得自己一定要娶我,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我也不是个好女人,别的女人都在家相夫教子,可我不可能这样的。”   招儿将他推开坐起来,低着头整理好衣裳,就想走了。   却被薛庭儴一把拉住。   “就是因为这,你才不想嫁我?”   这一会儿时间,招儿已经冷静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垂目道:“也不光是因为这,总而言之咱俩不合适。”   “那我若是就要娶你,你打算咋办?”   招儿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薛庭儴紧紧攥住她的手,硬是把她拉到身前,强迫她抬眼看着自己。   他的眼神很认真,也很沉着:“我不管你信不信,我想娶你不是因为父母之命,也不是觉得要报答你什么的,就是单纯的想娶你而已。我就是要娶你当媳妇,咱俩睡一个炕,在一个锅里吃饭,睡一个被窝,我还要对你做赵金瑞对小姑做的那些事。然后你要给我生个小狗子,生个小小狗子,生一窝小狗子。”   “以上,就是我薛庭儴想对王招儿说的话。反正我话说了,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就得这么办。至于你担心的以上这些,甚至那些长舌妇说的那些,我都不在意,你最好也别在意。还有你做生意的事,我若是在意早就不让你做了,不会等到咱俩成亲以后。”   “我、我不理你,谁给你生小狗子!”招儿窘得面红耳赤,呸了一口,忙就跑了。   薛庭儴笑了一下,迈步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村,招儿的步履急促,薛庭儴速度也不慢,可他也没有追上去,就是在她后面一直远远的缀着。   直到前来找两个人的村民看见他们:“招儿,庭子,快,族长让你回去。”   两人回去后就被人群给包围住了,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尤其是薛姓人来得最多,族里有两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也都让晚辈扶着,要来看看薛家新出的秀才公长啥样。   热闹一直持续到晚上,似乎这些人都不用吃饭似的,还是招儿看这么多人都没走,家里也没人做饭,和周氏孙氏去准备了菜,把晚饭做了。   弄了两大桌菜,匆忙之间,也只能弄成这样。吃饭的时候,薛族长发了话,后天就摆流水席,还摆三天。   正房那边热闹至极,今日这种情况能上桌的,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长辈们,或者村里德高望重之人。   唯一的后生就是薛庭儴了。   郑里正也在。   所有人都喝了酒,都是红光满面的,尤其是薛老爷子,今天的笑声就没停下。   “今天借着各位长辈们都在,我想说一件事,这事也是想求堂爷给做个主。”   一听薛庭儴说话了,桌上所有人都放下了酒杯和筷子,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说,什么事还要堂爷给你做主?是不是有人欺辱了你?得罪了庭子,就是得罪了咱薛姓一族的人,我就想看看谁这么不识趣!”薛族长啪的一下将筷子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他今日似乎喝多了酒,一改早先秉性,竟是显得格外霸道。   这霸道自然是给人看的,今儿郑里正也难得比以往沉默,连笑容都勉强了不少。   “堂爷,您可千万别误会了,不是别的事,就是我跟招儿的婚事。”灯光下,他面色微红,似乎有些腼腆:“您也知道招儿一直是咱家的媳妇,可到底没摆酒,还算不上是名正言顺。当年我爹娘临走的时候说等我过了十五,就给我跟招儿办事,您看……”   堂上的人一阵面面相觑,都笑了起来。   “原来咱们秀才公是急着想娶媳妇啊。”   “也是该娶了,早点娶,早点生个小秀才公。”   “就是就是。”   “原来是这事啊,堂爷还当是什么大事!办,当然要办,你跟家里商量下选个日子,就把这事给办了。”   招儿刚忙完,正端了饭在灶房里吃。   毛蛋跑了过来,对她说:“招儿姐,堂爷要给你跟狗子哥办成亲酒了。”   招儿没反应过来,一旁孙氏忙问儿子是咋回事,毛蛋就把方才在正房那边听来的话,原原本本给照搬了一遍。   孙氏的眼神顿时变了,意味深长起来,周氏也笑呵呵地连声对招儿恭喜着。   招儿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长这么大,今天一天羞窘的时候比她一辈子加起来还多。   “三婶四婶你们慢慢吃,我先回屋了。”   “嘿,这丫头还羞上了!”      流水席整整摆了三天,余庆村的热闹也整整持续了三日。   这边事办罢,招儿和薛庭儴办酒的日子就提上了日程。   其实按理说,薛俊才是长孙,该是他成亲了以后,才轮得到薛庭儴。可一来薛俊才还在外面求学,二来薛庭儴和招儿的情况不同他人。   再说了,这事经过了族长,自然不容他人辩驳。   薛庭儴会找薛族长说这事,也正是怕横生枝节,所以这事提到桌面上说,薛家没有人反对,包括赵氏。   薛老爷子本说从他那里出钱给薛庭儴摆酒的,却被薛庭儴拒了。   他这次考中秀才,头名案首是稳稳当当的廪生,每个月朝廷补贴米一石银一两。另,他连考三场,三场都是头名,平阳府、太原府以及夏县都有奖励。   县里的奖励少点儿,是银二十两,两个府都是五十两,另有笔墨纸砚不等,可谓是满载而归。   所以薛庭儴自己就有银子办亲事,又怎么可能让薛家给自己出钱办婚事。   其实像他和招儿这种情形,家里不富裕的请村民们吃顿酒就可以了,可薛庭儴却坚持要按规矩办,不光请了媒人,还下了聘。   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   这事轮不上招儿插手,她也不能插手,薛家这边周氏孙氏操持着办,另一头薛庭儴请了高婶当做女方的家长,招儿也按规矩搬去了小山头上住。   就在这当头,招儿突然来找薛庭儴,说是要出去一趟。 第91章   薛庭儴听了招儿的来意,眼神当场就暗了下来。   他极力忍住内心的暴戾感,不知为何,越是临近梦里他和招儿的婚期,他莫名总会紧张。总怕生了意外,总怕重蹈覆辙,总是怕——她会死……   明明现实和梦境已经相差很远,在梦里这个时候,他还在清河学馆苦苦求学,和招儿之间别扭生硬。可现在他却是连得案首,秀才的功名已经到手,两人也快成亲了。所以肯定不会重蹈覆辙,招儿也一定不会死,可他就是怕……   可能是因为那个梦,缺少了最关键的那一段。   薛庭儴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说不许的冲动,而是询问招儿出去做什么。   招儿有些犹豫,但还是实话实说了。   听完后,薛庭儴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几分不满:“这事怎么没告诉我?”   招儿眨了眨眼,没有说话,可那意思很明显就是你又不会做生意,我告诉你做甚?   薛庭儴轻抿了下嘴唇,不得不承认招儿是目前唯一让他能有挫败感的人,哪怕是在那梦里,似乎也是这样,他对她永远是一种挫败而无力的感觉。   曾经他分析过,无外乎和招儿的性格有关。   她独立、自主、有能力,似乎有他没他没什么关系。她能养活自己,甚至没有他,她可能日子过得更好。   就是这样,轻不得重不得,挫败无力却又想死死拽住她,永远不丢手。梦里的那个他根本处理不好这种复杂的情绪,幸好他做了这个梦,成熟了许多。   “我俩是这世上最亲的人,我有什么事都告诉你,难道你有事就不该告诉我?哪怕我帮不了什么忙,总能分担些。”薛庭儴默默地道。   招儿听见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就忍不住想到当年爹娘死后,只剩下她和小男人的场景。眼神忍不住就软了下来,更不用说口气了。   “我当时就算想告诉你也没办法,你那会儿也不在家。”顿了下,她又道:“你现在不是知道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招儿将自己之前留的后手,和这次出门打算做的,都告诉了他。   薛庭儴眼中藏着讶异,却又不意外,在那梦里招儿本就在经商上颇有天赋,可惜那天赋却被他扼杀了。   想到这些,他目光暗了下来:“我陪你一同去。”      夏县宛庆乡某个村子里,数十个村民团团围着一辆马车。   这马车与一般的马车并无不同,唯一有些区别的就是车壁上印了两个大字‘胡记’,而那驾车的黑瘦男人所穿的衣裳上,也同样有‘胡记’的标志。   村民们十分愤慨,堵着路上不让马车走,非要让驾车的人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驾车的人是个黑瘦的男人,瞧其样貌一点也不出众,可语气和态度却是十分傲慢。   他从车辕上站起来,瞪着眼睛道:“你们还不让开,以后还想不想把菜卖给我们胡记了?都跟你们说了几遍,这菜价是上面定下的,跟我一个跑腿的没关系,你们拦着我作甚!”   “怎么就跟你没关系?咱们可不认识什么胡记不胡记的,就认识你!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菜价从十几文硬生生被你们压到几文,你们这是想坑咱们的血汗钱!”   “就是,就是!”   “往常就算菜价有跌,也不会跌这么快。”   “我在镇上有亲戚是在酒楼里做工,他刚好在后厨帮忙,你们拿着从咱们手里贱买的菜,高价卖给酒楼,你别以为咱们不知道!”人群里,有个村民道。   “黑心的奸商!”   “今天不给个说法,你今天就别走了!”   村民们义愤填膺,黑瘦男人见此不禁有些心慌,骂道:“谁说我们胡记贱买高卖,给老子站出来,看我不打烂他的嘴,谁不知道我们胡记做生意最是讲究诚信。几片烂菜叶就敢卖上肉价,你们怎么不去做强盗!”   “就算做强盗也是你们,你们胡记就是强盗,坑咱们的血汗钱。”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骂着,黑瘦男人又哪里是对手,只能道:“好好好,我们是强盗,你们的菜我们胡记不收了行不行!”   一听这话,村民就慌了,他们想卖高价是不假,可没有想不卖。   不卖怎么办?这菜不同其他物什,这种天气搁一天就蔫巴了,到时候一文不值,全砸在手里。   “你凭啥不收咱们的菜,这些菜明明是你们要的。”   “就是,凭啥!”   可这么说的到底还是少,大多都是面露犹豫之色。   见此,黑瘦男人更是理直气壮:“你们可别听那有些人撺掇,这菜能卖多少你们心里没数?之前菜价为啥高,你们心里也没数?让我说,你们赚了那么一阵儿就行了,真以为是人参金疙瘩,打算抱着这些菜盖房子娶媳妇生孩子养全家?得了呗,大白天的,别做梦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   “我这么说话怎么了?赶紧起开,不愿意卖,多的是有人卖,真当爷要求着你们不成!”   黑瘦男人作势就要赶车走,却被村民给拦住了。   “再加一文行不行?”   “一文都不加,你们爱卖不卖!”黑瘦男人居高临下的睨着这些人。   最终,这些村民还是屈服了,总比菜砸在手里强。   而这种情形还同时上演在许多地方,那早先和颜悦色的胡记竟一改早先态度,变得恶形恶状起来。   当然也有村民不愿将菜低价卖给胡记,而是打算自己挑到镇上去卖的。   这种想法的人很多,不在少数。   可惜还未进镇就被人拦下了,这些人正是胡记的人。   “你们这是打算挑着菜上哪儿啊,之前骗我们说家里没菜了,如今又私下挑着菜去卖。你们这是当谁傻呢,可别忘了你们跟我们胡记签了契。我们老爷在县衙里有人,真有拿契不当回事的,咱们就去县衙论一论如何。”   经此一番,又吓退一些村民,只剩几个胆大的村民,可惜人数太少,根本成不了事。   也有村民和胡记大闹的,迎来的却是一顿好打。   村民们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只能坐视菜价一天比一天低,甚至比之前胡记还未出现时更低。   到了此时,已经有很多村民后悔了,当初王记那些人收他们的菜,菜价一直保持在一个比较平稳的度。   哪怕是一年之中菜价最低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将菜价压低至此。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他们贪钱联手和胡记逼走了王记的人,胡记失去掣肘,又黑了良心,如今变成这样也只能算是自食恶果。      徐县令回到位于县衙后面的宅邸,见一向贤惠温柔的妻子正疾言厉色在训斥几个下人。   他在椅子上坐下,才看向旁边坐着的脸上怒气还未消的妻子。   “发生了何事,何必如此动怒?”   “老爷你是不知,这几个刁奴简直黑了心肠!咱们一家四口人,往日菜肉的开销一月不过数两银子,可这个月竟增了两倍不止。”   徐家算不得多宽裕,本身也是出生小门小户,一个七品县令每年的俸禄不过几十两银子。而徐县令还要供养家中老母,贴补兄弟,手头难免紧凑。   之前徐夫人就发现菜金连连攀升,可这府里的下人乃是县衙配备,她也不好表现太过,怕下人暗中讥诮。哪知她的容忍却纵得这些刁奴愈发猖狂,这个月的菜金竟攀升至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   这下徐夫人哪里还忍得住,才会一改往日秉性斥责刁奴。   而就在徐夫人诉说究竟之时,下面跪着的几人却是连连喊冤枉。   这边语罢,那边忙就诉起冤屈:“老爷,实在不是我等暗中黑了买菜钱,而是最近市面上菜价一直居高不下,夫人姑娘惯喜茹素,为了买那些时鲜的菜,咱们可谓是费尽心机。每日为了买那些菜,咱们只差跑遍了整个县城,实在当不得夫人如此污蔑。”   旁边那个负责采买的婆子,也诉说着最近菜价攀升的程度。从两月之前数文到最近十几文,连连哀叹菜价竟比肉价高。可为了服侍好夫人姑娘,他们也只能捡了合口的去买去做。   这几人哪里知晓,徐夫人和徐县令乃是结发夫妻,早年是跟徐县令一直过苦日子过来的。徐县令为官不过数载,因为没有背景,家中也无钱财孝敬上峰,连任了两地都是做七品县令。   唯一的区别就是,之前所任的地方比夏县更穷更偏远,说白了就是鸟不拉屎的地方。而如今在夏县,到底要比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好多了。   可人的眼界如此,以前是根本没有人巴结县官夫人,因为大家都穷。如今倒是有不少富户前来结交,可徐县令初来乍到,还未立稳脚跟,也不敢胡乱与人有攀扯,更是严令自己夫人结交那些富户人家的太太。   在徐夫人眼里,肉肯定是要比菜价贵的。可她堂堂的知县夫人,哪里好当着下人面如此说,只能声称为了保持体态茹素,不光自己吃,拉着亲闺女也吃上了。   所以徐家现在的情况是,两个妇道人家喜吃素,而肉菜都是尽量省着给徐县令和唯一的独子吃,谁曾想到竟会发生这种菜价比肉价更高之事,也因此徐夫人格外不能接受。   这种事自然是不能诉于下人耳的,可徐县令心知肚明。见夫人半垂着头,面颊窘红,他心中怜爱唏嘘感叹,种种复杂。   可同时也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之前他就听县衙下面的人说嘴,道是菜价比肉价高,他还只当是夸张之言,未曾想到竟夸张如此。   “这定是有奸商从中获利,待老爷我查清之后,定严惩不贷。”   上升到如此高度,一时间徐夫人的面子保住,几个下人面前也算有了遮掩。待下人们下去后,徐县令先是安慰了自家夫人,扭头就命下面人去查到底怎么回事。   只是这种事哪里是好容易查的,衙役去了集市,挨着每个菜摊一一问过,菜价确实高昂。   细问之后才知,因为去年丰收农人们过了个好年,今年为了多产粮食,很多农户家都将菜地给种上粮食了。而夏县这地方的土地也算不得多肥沃,天冷风沙大水也不太好,菜的产量自然不如江南那些鱼米之乡。   稀则缺,缺则价昂,这也是人之常情。   衙役就将这事报给了徐县令。   徐县令出身微寒,也清楚农人们有多重视粮食,会多种粮而少种菜,也不是什么稀罕之事。可这菜价也着实高得离奇,如今尚不过是八月,待到十月天冷菜越来越少的时候,难道这菜价还能卖出天价不成?   就在他一筹莫展,暗里寻思着是不是弄块菜地自家种上菜,也能自给自足时,有人来报薛秀才求见。   徐县令起先没反应过来是谁,还想着一个秀才竟来求见他堂堂一县之尊。紧接着衙役提醒说是薛案首,他才反应过来是薛庭儴。   “快请。”   不多时,薛庭儴就被请上来了。   他穿一身生员衫,唇红齿白,身姿挺拔,仪表堂堂。就是面容稍显还稚嫩了些,不过眉宇间的镇定自若,倒是削减了这份稚嫩。   薛庭儴上前行了礼,才在下首处坐下。   两人一阵客套的寒暄,徐县令显得十分热络,一改平日在人前的威严。再加上薛庭儴以请教学问为名,两人之间的交谈不见冷场。   不过经过这一番交谈,徐县令也算看出薛庭儴是有事上门了。他也没有端着,而是主动出言询问。   “学生这趟来还真是有些私事,想麻烦县尊大人。当然也是为了百姓民生,同时也是因拙荆一时糊涂做下错事,如今趁着事态还未到不可挽救之地,特意前来弥补。”   徐县令就好奇上了,可他好奇的却不是什么民生,而是这薛庭儴看似年岁还不大,怎么就娶妻了?   似乎看出徐县令的好奇,薛庭儴娓娓道来。 第92章   听完后,徐县令有些唏嘘,那日他去余庆村就知晓事情不单纯,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   薛庭儴的坦诚公布让他有一种亲切感,就好像两人的关系很亲密。   这般事情,尤其薛庭儴连得三个案首,注定以后的前程不会太差。此时风光了,按理说该是能遮掩就遮掩,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读书人总是要些体面的。   却把这般事情告诉于他,其间的亲近不言而喻。   而徐县令也是感同身受,他同样出身微寒,农家子一旦出头,其风光背后的酸甜苦辣,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当年,拙荆也是靠着缝缝补补挣些银子,补贴家用,才有我当日的进士及第。”徐县令面上可见黯然,隐隐还有愧疚。   本以为做了官,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官老爷不从来就是吃喝不愁,穿金戴银,风风光光。   可实际上做了官之后,只有自己才清楚这期间有多难。没有背景,只能去那些贫瘠之地就任,好不容易熬够三年,换了个地方,却是步步维艰。   而家里那边却是不消停,之前他在那苦寒之地做官,还能挡着家人前来投奔。如今换了地方,老母已经来了几次信,说要带着兄弟来投奔了。   说是投奔,还不是想着他做了官,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殊不知,堂堂的县令夫人还在为几两的菜金和下人大动干戈。   想着之后回了房,夫人觉得丢人小声哭泣,自己却安慰无力,徐县令心中更是愧疚。   他怅然一笑,才打起精神对薛庭儴道:“你那妻子为人也算本分,与那姓胡的竞价,也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本官又怎么会怪罪于她。让她切莫担忧,本官该感谢她懂事知事,不然事情闹大,引起上头的注意,本官可就……”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而是又道:“都说奸商可恶,可不是如此!朝廷历来重视民生疾苦,实行平粜的方式来平抑物价。在当地设常平仓,谷贱时增其贾而籴,谷贵时减贾而粜,未曾想这小小的菜也能影响一方安稳。本官这便命人拿了胡大海问话处置,这些契你还是拿回去吧,即是你妻所有,当还是她所有才是,但万望切记切记,凡事需得谨慎为之。”   “谢县尊大人。”薛庭儴作揖行礼,待坐下后才道:“只是学生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可是冒昧。”   “讲。”   “学生如今虽只是生员,但也是胸有抱负,望有朝一日能为朝廷效力。近日与师习论、判、诏诰表和经史、时务等,也能体会到为官之不易,世事之艰难。而这次经历此事,也有感朝廷在商之一道上力有不逮。学生见识浅薄,在宏观大策上,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可就拿这小小的菜来做例子,若是官府能有手段管控,又何愁价钱暴涨影响市价。”   薛庭儴这话明显带着引子,徐县令自是问道:“不知何讲?”   “学生愚见,还望大人莫怪学生唐突。”他又是作揖为礼,才站起身,道:“此事之所以会失控,无外乎没有引起人们重视,人人都知粮价才是重中之重,小小的一个菜实在不足挂齿。   “可须知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缺一不可。盐之一道为朝廷所管控,因为是人人必不可缺,其实菜也同样如此。只因利薄利微,未能有人入眼,可经此一事,势必有人会看在眼中。需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哪怕大人重惩重治,恐怕也效用不大,总会有人钻漏洞。”   “不知可有什么良方对策?”   “大人只需择一人交付其经营此项的资格,旁人却是不允许再入市。是时若是市价失调,大人只需找上此人即可。”   听到这里,徐县令已经明白薛庭儴的意思了。   说了这么多,对方不过是想找他要一个资格,也是想借由官府的权势垄断市场。可对方送给他的人情也是很大的,首先他及时洞悉事情根本,不至于大祸临头,还茫然不知。二来,若是此法在当地行之有效,完全可以向上禀报施行,是时市场井然有序,他居功甚伟。   就如同这薛庭儴之前所言,开门七件事,样样缺不了,有些东西虽然利薄,可真有人暗中垄断,市场将会一片大乱。   “当然,官府也不是没有好处的,由零散化为整数,是时征收起商税来,也能便宜为之。只是还请大人明鉴,菜这东西本就微贱,若是重税,恐还是会引起市价波动。”   好吧,这小子把利弊都与他分析清楚了,他还能有拒绝的理由?   徐县令抚了抚胡须,含笑问:“那不知薛案首可有人选推荐,本官初来乍到不久,对此地还是有许多的不了解。”   “若是大人信任,拙荆的王记菜行可代而为之。其实拙荆在事后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可惜力有不逮。而学生觉得此事关系民生,实在不敢隐瞒,才会仓皇前来叨扰大人。”   “还不知是何方法?”   “拙荆已经暗中命人买了一些荒地加以开垦,菜这东西时辰短,多则两月一茬,少则一月几茬。待那批菜可以投入市场,难题自然迎刃而解。只可惜学生家财有限,实在是杯水车薪。”   徐县令突然大笑起来,半晌点才着薛庭儴摇头道:“滑头!”   他站了起来:“罢,你夫妻二人,一个有勇,一个有谋,本官便助你们一臂之力,也算是给自己少找些事。需知为官之道,首要法则便是□□啊。”   徐县令意味深长地看了薛庭儴一眼,才命人将他送走了。   薛庭儴往外走,手摸着鼻子有些尴尬。   徐县令所言的有勇有谋,其中那个谋,自然指的是招儿,那个勇字,则是给他的。   若不是勇,小小的一个秀才何至于敢跑到一县之尊面前大放厥词,甚至公然贿赂,可谓是胆大至极。   至于问薛庭儴什么时候贿赂了?   方才又是提到商税,又是说到重税难负,又是说买荒地开垦。不是贿赂是什么?且不提朝廷本就没这项税,是时税收上来,多报少报都由徐县令。还有徐县令既答允王记菜行独家经营权,不给点好处怎么可能。   历来就不少有商行商号给‘现管’吃干股的,这都是台面下的共同认知,大家都心里有数。若是换做别人,徐县令绝不会是这般表现,只会将来人打出去。毕竟他初来乍到,又为人谨慎,即使收受好处,也是得看人的。   可谁叫徐县令赏识薛庭儴呢,又想借着他攀上府台大人的关系。在其答应薛庭儴的同时,他已经计划好若是此法在当地行之有效,他如何将此事上报,也好在三年任满得个上等考绩。   所以说这一场,不过是只小狐狸拉着大狐狸下水的交易。   大狐狸还有些不太熟稔,却是孺子可教。而小狐狸看似自信满满,实则内心的忐忑只是他自己清楚。   虽是薛庭儴自诩对官场之事驾熟就轻,可毕竟那不过是一场梦,而这大抵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行那贿赂之事了。   按下不提。薛庭儴走出县衙大门,招儿还在外面等着他。   两人上车往前行去,听完薛庭儴的转述,招儿最诧异的不是其他,而是那个王记菜行的名字。   菜行,顾名思义得有个铺子才可。   “你怎么给起了这么个名儿,咱们现在可没铺子。”   招儿也不是没想过开家铺子,可之前手里根本没本钱,二来也是她考虑到县里三教九流,以他们的底子,来这里开铺子就是个被人欺负的下场。   “以前没铺子,不代表现在不能开铺子。你既然想做大,难道不觉得有一家铺子会让人放心许多,而不至于就是几个人几辆车,一看就是个草台班子。”   这个问题招儿倒是深有体会,像以前他们做生意,去收菜的时候从来是现结。为何?因为村民们不放心他们,双方彼此不识,菜虽然不值钱,可毕竟是农人的血汗,人家又怎会让人轻易赊欠。   而结了现钱,就代表手里根本不会有太多可以周转的银两。   经过这次和胡老爷的对峙,招儿认识到手里有现银实在太重要了,若是她有一笔数额巨大的现银,不用太多,只需用半月,就足够将对方压垮。   而且招儿经由启发想得更多,若是有铺子,衣裳生意,甚至其他生意都会好做许多。小男人说得对,即想做大,就不能只是几个人几辆车。   “待这件事情过后,我就去盘个铺子去。”招儿一捏手道。顿了下,她好奇问薛庭儴:“你又没做过生意,怎么会懂这些?”   “我啊?”薛庭儴卖了个关子,可就是不说。   “你快说啊,我想知道。”   薛庭儴看了她一眼,墨色的眼眸一转:“你想知道也不是不可,可今日我帮你办成了这么一件大事,你就不感谢感谢我?”   招儿不解道:“感谢什么,咱俩还要感谢?”她犹豫了一下,问:“要不,我回去了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饼夹肉?”   一提到这饼夹肉,薛庭儴就想起之前在两处府城,旁人是如何嘲他是饼夹肉案首了。   虽他并不在意,但多多少少内心有些障碍。他也没有隐瞒,将此事顺口告诉了招儿。招儿气愤道:“这些读书人实在太无聊了,饼夹肉怎么了,不吃饱哪有力气考试。”   闻言,薛庭儴笑了起来,想起了毛八斗之前说的那话。   与县试和府试残酷的淘汰相比,显然院试要宽容许多,只要是凭着自己实力考上去的,有半数都能过。所以这次除了他,毛八斗三人也考上了,只是他急着回来,就先走了一步。   而林邈在府城还有琐事,毛八斗三人是陪着老师一同回来的,估计这会儿还在路上。   “那可不行,我又不是小童,一个饼夹肉就想把我打发了。”   “那你想要甚?你说吧,笔墨纸砚,我都给你买。”   “我啊,我想要这个——”   薛庭儴毫无预兆地搂上招儿的腰肢。   招儿虽然个子高,但骨架纤细,所以腰也很细。就这么细细的一截,有时候薛庭儴挺疑惑她是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干劲儿和力气的。   可不得不说,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这样纤细而柔韧的腰肢,将会是妙趣无穷的。   他衔上招儿的唇。如今他长高了,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亲一下还得找准角度,轻轻松松就能衔上。且他知晓,以后他会越来越高,而招儿可长的余地却极小。总有一日小男人会变成大男人,而大女人也会变成小女人。   想着那梦里,招儿在他身下轻蹙娥眉、婉转娇吟,他呼吸不禁有些不稳,眸色更暗。   招儿好不容易才将他推开,轻喘着恼道:“你干啥,这是在车上。升、升子还在外头呢!”   “我想赶紧成亲。”   这话说得跳跃太大,招儿想了一下,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你,你现在怎么还这样,黑子都过了时候。”   所以说这两口子不愧是两口子,跳跃思维都是一模一样的,这事怎么又跟黑子扯上了。   薛庭儴明白过来,脸当即黑了,他狠狠地咬了她唇一口,声音从牙缝里蹦出来:“你别拿我和黑子比,它可不如我。”   招儿下意识问:“哪儿不如你?”   薛庭儴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起来。   等他咳完,这事也算过了。   招儿收回给他抚背的手,道:“对了,你要说的事还没说。”对于一个商人而言,钱都付了,不给货,那是绝对不能忍受之事。   “你忘了你的算经谁教你的。”   当然是他教她的。   薛庭儴不光教了她算经,家中的几本商经都是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给她的。那会儿招儿刚识字不久,正在学算经,他就抱了许多书回来,让她无事可以看看。   书即是他选给她的,定是他看过且知道,才会选给她。   她不知道的是,在那梦里,薛庭儴不光看了,还学了,学得很深。若是他对经商有兴趣,各种商业之事对他是手到擒来。   可至始至终,梦里的薛庭儴从来没有经过商,甚至从不涉足,甚至十分厌恶。人人都知薛阁老十分厌恶商人,殊不知每每闲暇之余或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手边放着的闲书永远是一本商经。   所以这一次他才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找到最合适的办法去补足招儿还有些不太成熟的计策,甚至给她铺了路,并借此引导她去开铺子。   因为你喜欢啊,所以我才会懂。   他以为这些话对他来说,很轻易就能说出,可话到嘴边却是怎么也无法说出口。不过他相信,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去跟她说这句话的。   一定。 第93章   徐县令不愧是当了几年官,手腕可谓是面面俱到。   次日他便命人拿了胡大海回县衙,理由是扰乱市场安定,恶意哄抬菜价,致使民怨沸腾。不光如此,他还命人传了和招儿签了契却反悔的那些农户。   碍于人数太多,每个村只传了两人。可仅只是衙役们去下面村子里走一趟,又带走两个人,就足够那些农户们吓破了胆子。   同时,徐县令还定在十月三日放告日那天,公开堂审这一案件。   并特意贴出告示,一时间百姓争相传诵,整个县里都知道因为最近菜价攀升,是因为奸商作祟,县尊大人火眼金睛,奸商无处遁形,县尊大人要处置奸商,还夏县老百姓一片青天。   到了当日,县衙正堂之外的月台上,围满了前来旁听的百姓,加起来有数百人之多。甚至县衙大门外还围了许多挤不进来的百姓,都等着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件案子的结果。   公堂之上,徐县令一身官服,威严地端坐在大案之后。随着一声惊堂木,四下肃静,便开始问话。   其实这不过只是走个过场,既有苦主,王记菜行,又有被告,也就是那些被传上堂的村民。同时还有罪魁祸首,也就是奸商胡大海。   于是胡大海仗着自己财大气粗,是如何恶意逼走王记菜行,又是如何低买高卖,致使菜价连连攀升,百姓苦不堪言的恶行就被昭告于众。   在徐县令的口中,王记菜行是一群很老实的乡下人,因为家中贫苦而聚在一起做着贩卖菜的活计,因为安分老实,童叟无欺,生意一直做得挺不错,从不低买高卖,也不欺诈其他村民,只靠着勤劳的双手赚得几分辛苦钱。   可惜这一切都被胡大海这个奸商破坏了,也是因为他的欺诈和逼迫,本来和王记菜行做生意做得好好的村民,才碍于他的威逼只能违背契约。   乡下人哪里上过公堂,在他们心里,上了公堂就是要下大狱的,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一听县太爷给他们脱了罪,自然连连称是,一致对外将所有罪名都归咎在胡大海头上。   本来他们就对胡记的恶形恶状生恨,此时不报复更待何时!   胡大海跪在堂下,一身锦服尽数被扒去,只剩了一身白色中衣,模样狼狈不堪。   他自然不是个傻子,见整个案情的走势竟是如此,当即就明白徐县令这是打算拿他杀鸡儆猴,一时间脸色难看至极。   能将生意做到这样,有谁是傻子。胡大海不是不怕事情闹大官府追究,只是他之前砸进去的银子太多,而湖州那边的布匹生意又出了问题,急需银两周转,才会动了多捞一笔的心思。   他只想再做半个月就收手,没想到官府反应竟是如此之快,这么快就查明的事情的原委。亏他之前还故布疑阵,特意在县里几个市集上都安插了自己的人,料想若是县衙听到动静,必然先去问价,就是想拖延时间,却功亏一篑。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然是王记的人,他仿佛淬了毒似的眼神扫向立在一旁的招儿。   之前招儿上了堂,徐县令便有感她是苦主,并未让她像一般上了公堂的人哪样,都是要跪下说话的。所以大家都是跪着,也就她一个人站着。   看来他还真是小瞧了这个乡下的泥腿子,她到底有何关系,竟能使动堂堂一县之尊为其出头。   只可惜这个疑惑,并没有人给他解答,而徐县令也很快就下发了对胡大海的处置。   家产抄没,流放五百里。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胡大海浑身瘫软倒在地上,很快就被衙役拖了下去。   围观之人俱是感叹不已,想胡大海也是一富户,竟是说被抄没家产就被抄没家产了。大家感叹世事无常之余,同时对徐县令也是敬意油然而生。   其实很多老百姓来围观这一场官司,除了是对那哄抬菜价的奸商愤恨,更多就是想来看看县太爷是如何处置的。   要知道官字两个口,谁人不喜财。   在老百姓们心里,富户人家犯了王法,都会安然无事,因为有钱可以收买。历来官商勾结,都是老百姓嘴上不说,但心里最是笃信的想法。   此时看来,这徐县令是个好官啊。   老百姓都爱好官,因为好官会替百姓做主。   一时间,公堂外的月台上阵阵夸赞声不绝于耳,都是夸徐县令乃是徐青天,有他当父母官,乃是百姓之福。   在一片赞扬声中,徐县令不由自主挺起胸膛,抚了抚胡子。   他抬手按了按,公堂又恢复了一片安静无声。他这才出言警醒劝导那几个村民,告诉他们做人要以诚信为本,内不欺己,外不欺人,上不欺天,方是做人的根本。   还打了比方,若是这次不是他们贪财毁诺,又何至于闹出这场风波。几个村民俱是羞愧不已,纷纷对徐县令认错,说是下次再也不敢犯了。   同时,徐县令又夸赞了招儿容忍大度,因为感同身受,所以宁愿自己赔得血本无归,也不忍告这些村民,还是官府的人找上门才愿意上堂。   也教育她以后若真是碰见有人违犯了大昌律法,不该容忍体谅,须知容忍便是纵恶,而是该请父母官做主。毕竟父母官本就是该为民请愿,保一方太平的。   那几个村民对招儿如何愧疚且不提,外面百姓又是一阵夸赞声,想必经过这一次,徐县令是个好官清官的事情,会传遍整个夏县。      当然,招儿陪着演了场戏,也不是没有回报的。   这边下了堂,那边就有人领着她去了县衙的户房。   户房乃是县衙六房之一,掌管全县民政、田土、征税纳粮、灾荒赈济等事宜。   这土地之事,便是户房管辖范围之内,举凡县里有土地售卖易名等,均是他们管辖。   衙役领着招儿来户房,是徐县令安排的。   徐县令还送了招儿一份大礼,那就是夏县下七个乡,在每个乡招儿可择一块儿地。这地自然不能是田地,当然也不会是山地之类不能种作物的地方。不过是荒地一块儿,以极为低廉的价钱出售给她。至于剩下的事,那就需要招儿自己去办了。   这可真是大礼了,要知晓每个乡的地都是有数的,一般在村庄附近的,都是默认为当地村庄的地。村民可以出钱买下,但非本村人不售。   招儿之前也在各处买了几块儿地,但大多都是出高价买的良田。各地村子都比较排外,不是当地村民,要想买地是难之又难。   至于关于和薛庭儴所提及之事,徐县令这边却并没有提过。   不过没有提,但也没有拒,算是默认了吧。   因为这事,招儿再度忙了起来。不光是她,薛青槐等人也一并出动,之前遣散的那些帮工也一一招了回来,没几日生意就再度步入正轨。   不过这次招儿可放聪明了,不光和村民们重新拟了契,还和各处长久合作的商家也定了契书。   招儿做这菜的生意也有一年多了,每个时节是什么菜价,心中都有数。她特意将这些都列了出来,就照着这个菜价来,上下浮动也定了一个标准,甚至拟定了若是违约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对村民们来说是乐意之至,而商家之前吃了亏,也是巴不得如此。   一时间,三方前嫌尽释。   不过现在有了自己的地,招儿可不像之前那样来者不拒,都是挑拣着那些种菜种的好数量又多的村民定契。   有一些村民没定上契,都是悔之晚矣,可这些苦果也只能自己吞下了。只能寄望哪日能搭上话,也好将自家的菜卖给王记。   趁着这势头,招儿也把筹备王记菜行的事提上了日常,更是定下了一系列制度标准,并在薛庭儴的建议下,把各乡的落脚点进行了整顿。   每个乡都有一个王记菜行的分点,因为现在没办法各处都开一处铺子,这个据点都暂定在乡下。同时,也给分管各乡的帮工也确定了职能。   例如每个乡里,账房是要安设一个。收货送货和垦地种菜的人分开管理,每个小队设一个管事的。同时还有个大管事,管着整个分点的所有事务,并定时向总部报账及种种事宜。   招儿只管出了事找管事,另派人不定时下乡核查即可,不用事事亲躬,劳心劳力,还耽误时间。   以前招儿就觉得随着下面的人越来越多,非但没给她减轻负担,自己却越来越忙,下面也十分混乱的感觉。如此一来,倒是耳目一新,负担顿减。   空出了手的她,又忙着四处去看铺子。   薛庭儴陪她看了几日,又托了县衙那边的关系,才在县里最大的那处市集上,找到一处铺子。   铺子的地段虽靠在市集边缘处,位置不太好,但胜在门脸大,后面还带住人的地方和库房。并还有个大院子,停车什么的都很方便。   就是价钱有些贵,买下来需要近二百两银子。   这个价钱还是房主见招儿他们在县衙里有关系,才特意降了价卖的,寻常卖给别人至少也得三百两。   若是之前,二百两对招儿不是什么问题,可最近连着买地,各地设立分点也花了不少钱,一时之间她手里也没这么多。   后来是薛庭儴给凑了一百两,招儿本是不要,这是县里府里奖他的银子。可薛庭儴非要给她,说是就当聘礼了,招儿这才收了下来。   十一月初八这日,第一家‘王记菜行’终于开业了。   开业当日十分热闹,招儿借着势头特意做了降价用来吸引人上门。   所有的菜通通比市集上便宜一文到两文之间不等,另还有一批便宜的鸡蛋出售。本来卖两文钱一个鸡蛋,通通都卖一文。附近一些居民为了抢这些便宜的鸡蛋,差点没把菜行大门给挤破了。   既然来买了鸡蛋,自然要带着买些菜的,老百姓们也是才知道买菜可以不用去市集东奔西走,一处就能买到所有要卖的菜。   还有人感叹为何菜行里不卖肉、鱼,招儿受到启发,又往菜行里加了许多品种,自此来到王记菜行的人们,可以在一家店里买齐自己所需的所有物品,在此就不一一细说了。   开业第一日,整整卖了二十两银子。   这只是毛利,扣除本钱的话,可以赚一半。可即使一半也不错了,一天十两,一个月就是三百两。   一个铺子能月赚二三百两,也算的是生意火爆了。且这些还不是王记菜行主要来钱的路子,菜行主要来钱的路子在外面。   等铺子里一切进入正轨,已经是入了腊月。   按乡下规矩,腊月是不能成亲的,于是薛庭儴和招儿的婚期一拖再拖,改为明年的二月初八,而翻过年薛庭儴就十六了。   对此,薛庭儴心里是有苦不能说,他万分后悔自己出什么开店的馊点子,本来想早点成亲,如今却自作孽还要等那么久。      年关将近,大地被冰雪笼罩。   好不容易雪停了两日,毛八斗等人又上门了。   是的,他们还记着去年卖春联的事,打算今年再来找招儿卖春联。当然来看薛庭儴也是一个。   也是薛庭儴之前太忙,跟着招儿四处奔走,根本没来得及和几人照面。除了抽空去了林家一趟,脚就没沾地过。好不容易闲了下来,又下雪了,只能闷在屋里。   其实卖春联的事,招儿早就在跟薛庭儴说了。这不正说着,就有人自己送上门来。   不同于去年,今年有着了这一道铺遍了整个夏县的网,招儿决定大干一场。   光指着毛八斗几个人可不行,几人商量之后,便回清远学馆了。张罗着把学馆的学生都叫回来,让他们都帮着写春联。   招儿早就准备好了红纸和笔墨,运了几车来到学馆。   早就散了馆正在家里猫冬的学生们,都是满脸茫然,十分不解学馆又叫他们回来做甚。   不过有着薛庭儴这个小三元的案首在,又有毛八斗这几个秀才号召,他们可是极为甘愿与这几个前辈多待上一会儿的,哪怕是沾沾贵气,说不定明年下场也能拿个案首。   一众学生们,小的才十来岁,大的都娶媳妇了,聚在学馆中最大的那处讲堂,每人拿着裁剪好的红纸写着大字。   案首说了,若想下场应试,首先得有一手好字,好字是练出来的,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在此,一定要好生珍惜。   大家苦哈哈地写着春联,春联的模板早就有人给好了,他们只管照着抄就是。抄上几次,自己就能墨背在心,也就省了不少事了。   中午有人管饭,期间还有热茶点心供应,讲堂里烧着炭盆,一点都不冷。有些家中贫困的学生还苦中作乐心想,这待遇倒是不差,浑当是练字了。   一直到临近傍晚,住在镇上的学生该回家了,招儿拿着一包铜板走进来,说是给大伙儿发钱。   这些学生不知,实则他们每写完一副春联,就有人给他们记数。根据所写数量的不等,每人得了不少钱。少则百十文,多则几百文。   问过之后才知道,这是付给他们的工钱,不是白做工的。   拿着这份工钱,大家俱是喜笑颜开,纷纷问道明天还写不写,若是写还来。招儿自然说还写的。   徐浩是徐县令的儿子,作为县令家的公子,实则就是个小萝卜头。   徐县令有感林邈人品出众,学识渊博,特意将儿子送来了清远。   其实他本身也是想锻炼一下幼子,这孩子是他和徐夫人近了中年才得的,徐浩懂事的时候,徐县令已经做了官。虽这官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可到底是个官,所以徐浩并没有吃过前头兄姐吃过的苦,虽不至于顽劣不堪,也是颇为调皮。   为了锻炼儿子,徐县令让他宿读在清远学馆,只逢了休沐日才能回家。   这次散了馆,徐浩就回了家,此次前来也是来给先生送年礼的,哪知逢上了薛庭儴抓壮丁。   之前说那十来岁的小童就是他,旁人写,他也跟着写,还得了百十个铜板。   拿着钱,徐浩乐滋滋的回了家,徐夫人好奇问他怎么了,他把钱掏给了徐夫人看,还说自己赚的。   徐夫人可不信儿子能挣钱,忙让人把徐县令叫了回来。夫妻二人细细盘问之后,才知道儿子被人当了童工给使唤了。   “这个薛庭儴啊,估计这点子又是他那未婚妻出的。”   “此女倒是脑子活泛。”徐夫人是见过招儿的,之前招儿特意来县衙送吃干红的契书,这契书就是送到了徐夫人的手里。   毕竟官员不能经商乃是规制,可没有说官员的夫人不能做点儿小生意挣点脂粉银子的。这主意就是薛庭儴给招儿出的,结交徐夫人自是由她出头露面,所以两人也算熟识。   “此女堪称奇女子,就是可惜了女儿身。”徐县令感叹道。   “爹,我明天还要去。”徐浩插嘴说。   “去哪儿?”   “写春联挣银子啊。”   徐县令失笑:“家里可不用你挣银子。”   徐浩振振有词:“薛案首说了,不能死读书,要知时务,以后做了官才能懂得民生疾苦。他还说了,书生乃是世上最尴尬的存在,若是能考取功名还好,若是考不上,就百无一用是书生。所以是不能光读死书的,还要懂得时务养家糊口,这样可进可退,心无顾虑,才能考取功名。”   “这是什么道理啊。”见儿子还要痴缠,徐县令忙说:“好好好,你要去便去,我让人送你去。”   这孩子真是中了薛案首的毒!   就这样,待到最终结束,清远学馆的学生们每人都赚了一笔银子。或是用来过个好年,或是用来明年赶考,都足够了。也让他们切实体会到什么叫做学以致用,什么叫做识时务。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这个年大家都过得挺不错。   包括薛老爷子。   人逢喜事精神爽,光凭薛庭儴考中的这个秀才,就足够薛老爷子做梦都笑醒了。   唯独不美的是,临近除夕的前一天,薛青山突然上门了。   没人知道他来做什么,不过他还没迈进门,就被人挡出去了。之后赵氏挽着篮子出去了一趟,都知道她去做什么的。   其他人都没有在意这件事,倒是大房的母子三人被坏了心情,以至于之后过年的那些日子中,大房人的笑容似乎都透露着勉强。      二月初八,黄历上写着宜嫁娶。   招儿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也是昨儿高婶晚上特意来找她,与她说了一些不可言说之事。她胡思乱想了一夜,直到外面鸡都叫了才睡着。   高婶见她睡得沉,也没叫她,反正离傍晚还早,只要在中午之前起了就行。   招儿起来后吃了早饭,高婶已经烧好热水了,彻头彻尾洗了一遍,晾干了头发,招儿才穿上嫁衣。   嫁衣是大红色的,上面绣着鸳鸯。   样式虽是简单了些,但民间嫁娶也就穿这个了,倒是布料是招儿专门挑的,又是亲手做的,做了一个冬天。   全福人也来了,热热闹闹说了贺喜的话,就开始给招儿开脸梳头。   开脸也就是所谓的绞面,需得是公婆、父母、子女俱全的全福人行之。用红色的双线,交叉绷直,绞掉待嫁女子脸上细细的绒毛。后,还需修建了鬓角,整个开脸才算结束。   期间,全福人嘴里还说了些吉祥话,招儿也没细听,只是闭着眼睛像要上刑场似的那么杵着。   然后便是梳头了,梳头的规矩也多,要唱贺词,梳成妇人头。一旦梳了妇人头,就代表以后就不是姑娘了,自此要开始相夫教子的生活。   梳完头还要着妆,乡下的妇人哪有什么手艺,大多都是脸上打点脂粉,用炭笔画了眉毛,涂上红嘴唇就算是了。   招儿像个木偶似的任对方一顿捯饬,待对方说可以了睁开眼,就在镜子里看到一个有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当即把她吓得叫了一声娘呀。   也是招儿肤色不白,虽是养了一个冬天,她已经不黑了,却是与白沾不上边。再加上这妆粉太白,简直就像是给她画了个白面具,再加上那红嘴唇,可不是吓着了活人。   倒是高婶说新娘子都是这样的,招儿信了她的才有鬼,让她这样嫁人,她宁愿死。   好说歹说,还是给洗了。   高婶眼见拿她没办法,只能塞了红封给全福人,将人给送走了。   这一头,招儿想了又想,只在脸上涂了一层从县里买回的润肤膏子。又拿起胭脂轻轻的蘸了一点,在唇上抹匀了。见还是有些太红,她又擦掉了些,这才感觉好了。   就见镜子里有一红衣美人,生得杏眼朱唇,十分娇艳。她的肤色算不得白,但看起来格外有一种韵味。尤其她身形高挑,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简直减一分则太瘦,增一分则太肥,说是不可方物也不为过。   高婶走了进来,端详了她一下,夸道:“我也觉着那妆没画好,可我也不懂这些,还是招儿手巧。瞧瞧这,不就是个美娇娘。”   招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因为招儿也没有娘家人,所以从薛氏族里来了一些妇人陪她。一直到了快傍晚的时候,听着外面响了鞭炮,忙就有人拿来了盖头,盖在她的头上。   再之后发生了什么,招儿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外面很吵,从未有过的吵。她也很紧张,从未有过的紧张。   有人在说,新郎进来了,招儿下意识就绷紧了身子,直到有一双手握住她的手。   “新郎背新娘出门子喽,新郎可注意着,在未进新房之前,可千万不能让新娘的脚落地。”   响起一阵哈哈大笑声,招儿有些发窘,心想是不是在笑小男人个头不高背不起她。她正想说谁背谁不一样,突然整个人就腾空了。   薛庭儴竟是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往外面走去。   “这样也行,咱秀才公的处事就是和人不一样。”   “新郎抱新娘子出门了。”   四周很吵,鞭炮声夹杂着各种吵杂声。   招儿僵着身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小声跟她说:“你可抱紧我了,小心我手上没劲将你丢了。”   闻言,招儿忙伸手紧紧抱住他的颈子。   有人打趣:“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快松开松开,等进了新房再抱也不迟。”   鞭炮声和笑声中,招儿被放进一顶花轿。   花轿整整围着村子走了三圈,只能走前路,不能走回头路,这路线也是事先估算好的。   就在这时,天边泛起一片橘红色的彩霞,花轿也到了薛家的大门前。   从大门到正房的地上,铺着一个一个的大红色福袋,也是讲究新娘脚不沾地的习俗。其实庄户人家不太讲究这些,到了婆家新娘就能下地了,可是薛庭儴特别注意这些,方方面面都提前给安排好了。   拜了堂,又入了新房。   屋里围满了人,都等着新郎掀盖头。   盖头掀下来,一阵阵感叹,都说小两口是郎才女貌。还有的后生说这也就是薛庭儴,若换成别人,招儿姐早就被抢了。   一阵七嘴八舌中,两人喝了交杯酒。薛庭儴被拉出去敬酒,招儿则留在屋里。   喜宴一直吃到月亮都上了树梢才罢,也多亏薛庭儴有个秀才的身份,敢闹腾他的人极少,大多都是适可而止。   即是如此,他也喝了不少酒,等被送回房的时候,整个人醉醺醺的。   招儿嘴里念叨着怎么喝这么多,将他扶去炕上,又从周氏手里接过热水,将门关上后,才转回头给他擦洗。   她刚给他脱了鞋,正打算拿着布巾给他擦脸,突然手被人拽住了。   薛庭儴睁开双目,眼睛晶亮晶亮的,里面丝毫没有醉意。   “你没喝醉啊。”   “若是不装醉,恐怕今晚什么也干不了了。”   这话说得可有些意有所指,招儿下意识紧张起来:“你想干啥?”   “你说我想干啥?”   他凑近了一些,身上的酒味儿夹杂着一种他身上独有的墨香,朝招儿鼻子里钻来。明明穿得并不厚,却是一阵热意上涌。招儿想退开,被薛庭儴一个使劲,整个人都跌在他身上。   “你还没洗漱呢,我也还没洗,快让我起来。”   “洗什么。早上才洗的,都干净着,不信你看。”   他根本不给招儿反应,就将自己外衫扒了,又去扒招儿的衣裳。速度极快,招儿感觉他像生了无数只手,自己两只手根本挡不过来,身上的衣裳已经去了大半。   “把蜡烛吹了。”   “这蜡烛可不能吹,要燃一夜的。”   “你快丢开。”   “不丢。”   “你急什么啊!”   “你才知道我很急?” 转瞬间,招儿身上就只剩了个肚兜。 肚兜是大红色的,绣着一对交颈鸳鸯,两只鸳鸯颈子交缠之处,正好是两处高耸之间的低陷处。 经过方才的纠缠,那条细绳已经有些松了,半边已经耷拉了下来,露出一捧浑圆的上弧度。 还烧着炕,身下是火热的,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却是泛起鸡皮疙瘩。 招儿伸手想掩,却被人拉住了手。不光如此,那只手还拽下了肚兜,招儿感觉一阵凉,浑身就只剩了一条薄薄的亵裤。 薛庭儴放过了那条大红色薄绸的亵裤,目光焦灼在那被招儿用一只手挡着的两团软肉之上。 因为手臂的挤压,较肉变了形,有一种呼之欲出淫靡之感。招儿还是没经验,殊不知这种欲拒还迎的姿态,才最是惹男人眼红。 薛庭儴早就眼红了,只可惜招儿没发觉,还当是喝了酒才会这样。 她伸出一只手去推他:“你先起来,我冷,我要去被窝。”她的声音很小,含在嗓子里,招儿哪里这般过,分明是紧张害怕过头了。 “等会儿就不冷了。”他说着就压了上来。 招儿也是才知道小男人竟然又长高了,竟是将她覆了个彻彻底底。 她力气很大,却推不开他,怎么都推不开,就任他开始吃着自己。 吃了上头,吃下头,她感觉自己的软肉被吃得颤巍巍的,被他用舌尖吸得生疼,却又涨呼呼的,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要流了出来。 她甚至迷糊的想着那些生了崽的妇人奶孩子的场景,突然有些恍然大悟,原来妇人的奶水就是这么出来的。男人吸出来了,崽儿才有的吃。 她是不是也会有奶,若是小男人吃了该怎么办,她到底给不给他吃? 她乱七八糟的想着,突然他就转移了阵地,竟是舔咬起她的肚脐来。一阵麻痒感从脊椎骨攀升而起。招儿忍不住夹了夹双腿,感觉一股热流淌了出来。 “你快起来,快起来。”她急道。 “不起。” “你快起来,我好像来了月事。”她声音里带着哭腔。 薛庭儴先是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你没来月事。” 招儿瞅着他有些不信,还是推他。 “不信你看。” 随着他的话音,他顺手探下去一摸,却是摸到一片较肉。愣神的同时,薛庭儴心中狂跳,一把将被子掀了开来,那若隐若现的美景就入了眼眸。 招儿竟穿了一条破裆裤。 裤腰裤腿儿都是好好的,唯独没有档。 他想起梦里的场景,那一日招儿也是穿了条破裆裤,这是乡下的习俗,新娘子新婚之日,都要穿一条大红色的破裆裤。 那时候他还不懂,还是事到目头才发现的。后来他一直没脱掉那条裤子,就那么一下一下的入着,状似疯了魔。 本来淡去的记忆,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薛庭馕瞳子转为墨似的暗,在招儿呆愣的目光中,伸手一探。 隐隐听到似乎咕兹一声,招儿彻席呆了,直到那棍沾了蜜露,而显得格外莹润的手指,出现在她眼前。 “你怎么能摸这里!” 薛庭儴眸色更暗,也不理她,就探头下去。 “呀!”像是濒临死亡的急促尖叫。 招儿下意识夹紧了腿儿,却是根本没办法。 “别,别啊……” 她想坐起来,却坐不起来,只能仰躺着,张开着腿,任他施为。 这种姿势极为淫靡,让她格外觉得羞耻,可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感觉有一条小蛇拼命往那穴儿里钻,一面钻一面狂搅。她忍不住弓着腰抱着他的头,哭着求他别弄了。 招儿像似脱了水的鱼,一下一下抽搐着。 这种感觉太陌生,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可同时却还想有什么东西狠狠碾在上头,却狠越好。正这么想着,他一口咬在了那娇嫩的小核上头。 招儿嗓子里又发出一阵急促的短叫,就在这时候他闯进来了,那么狠,那么重,一下子到底,将她钉死在炕上,她疼得直哆嗦,却只能无力挣扎。 “痛,痛……” “一会儿就不疼了,我憋不住了,你忍忍。”他急切地亲着她的头脸,手将她腿捧着,就这么一下一下入了起来。 每一下部全棍而入,而后抽出一半,再狠狠地入进去。 就好像捣蒜,招儿觉得自己就好像蒜一样,被人狠狠地捣着,就快要粉身碎骨。 他怎么那么狠呢!亏她白疼了他这么多年!都白疼了! 招儿又想哭了。 渐渐的,她倒是不那么疼了,就是小腹又涨又酸,像似罐满了水,又好像要被顶穿了,就剩了薄薄的一层皮,顷刻水就要流了出来。 她想起那本书里说的驴样大的物事,说是妇道人家最喜欢,可她一点都不喜欢,书里都是骗人的。 就在这时,薛庭儴狠狠一捣就不动了,招儿感觉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见他还是一动不动,她抹了抹脸去推他:“你好了?好了就起来。” 半晌,薛庭儴才撑着手起来了,可他那东西还是硬着,方一抽离,就有一股白灼顺着那被蹂躏得红肿的花谷淌了出来。 他看得眼发红,然后招儿就发现他那东西突然变大了,然后她又被按在了炕上。 第94章   招儿将身上的被褥卷得紧紧的,也离他远远的,背身躺在那里。   她听到窸窣声,小男人似乎下了炕。   一直到听见他往门那边走的时候,她才忍不住道:“你做甚?”   嗓子已经完全哑了,沙哑得不像话,招儿此时想死的心都有,之前她叫得那么惨,肯定被人听去了。这旁边都住着两家长辈,明天可怎么出去见人。   “我去弄些水来。”   招儿忽的一下就坐了起来,抱着被子,露在外面的酥肩上面点点樱红。在晕黄灯光的衬托下,仿佛蒙了一层纱雾,竟有一种绝美感。   “别去。”   “不洗怎么睡?”   见他目光盯在那处,招儿忙把被子又往上拉了些,她没敢看他:“反正你别去。屋里不是有水,你随便擦擦就算了。”   薛庭儴的目光落在屋里那盆早就凉的水上,眼神默默的。见他不说话,招儿也看了过去,两人就瞅着那盆水发愁。最后还是薛庭儴有了动作,他去取下门闩,还是打算出去。   招儿气馁地倒在炕上,用被子把自己的头蒙得紧紧的,生怕听见旁边的三婶四婶好奇地起来问怎么了。   到时候小男人该怎么回答?   吐了,还是脏了?   可是哪儿脏了,不是之前洗过?招儿的脸又红又烫,简直没脸见人了。   幸好似乎并没有人起来,薛庭儴像个幽魂也似去了灶房又回来,连门前的黑子都没叫一声。   黑子被赶出去睡了。   她隐隐听着屋里有了动静,将自己更往被子里埋。过了一会儿,有人拽她被子,她下意识的紧裹,像一条蚕也似,蠕动着,就是不让他拽。   半晌,露了条缝隙,她在里头问:“干啥?”   “你也起来洗洗,热水我都打好了。”   “我不洗。”   “不洗怎么睡?”   “怎么就不能睡。”   “随便你吧,反正不舒坦的是你,另外那东西不洗是会干在里头的。”   听到这话招儿才像被针扎似的,弹坐起来:“你胡叨叨啥,你咋知道?”   薛庭儴瞅着她,也不说话,顿了下才道:“我巴不得能多留在里头一会儿,这样子孙种子才能在里头扎根发芽。”   招儿简直没脸听了,隔着被子速速把衣裳穿上,她凶巴巴地盯着他:“你背过去。”   薛庭儴看了她一眼,才转过身去,她忙掩耳盗铃地又拿了衣裳往身上套。下了炕,不知她怎么想的,竟没留在屋里,而是端着水盆就出去了。   灶膛里的火刚熄,大铁锅里还剩了小半锅水,招儿将水都倒进盆子里,端着去了后面菜地里。   天,黑黢黢的,二月的天还是极冷的。   招儿顶着寒风,被冻得瑟瑟发抖,心里满是憋屈之感。   亏她疼了他那么多年,他竟那么狠的对她。   招儿想起以前在村里不小心听过的荤话,什么汉子把自家婆娘在炕上整治得叫苦连天,三天都下不了炕。那些妇人议论这些的时候,一个个都笑得很怪,似乎一点儿都不排斥,还有点乐在其中的意味,反正招儿是不能理解。   到了浴间,招儿闩了门,就开始解衣裳。   解了两下,因为太冷,她发现自己可以不用脱衣的,就蹲了下来。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冰冰凉凉的。她想起他说的子孙种子,他的子孙种子竟种进了她肚子里。她慌得忙用热水去洗,鼓胀胀的疼,可要说很疼也不是。   她匆匆洗了,就赶紧擦干站起来,将水倒在一角,任其顺着屋角的小洞流进菜地里,她则伸手开了门。   一阵冷风吹来,她刚出来就碰见一个人。   黑咕隆咚的,她下意识想喊,却被一只熟悉的手拉住。   “你站在这里做甚?”招儿压着嗓子喊,又想哭了。   “这里这么黑,我看着你。”   招儿的心腾地一下落地,说不出的复杂:“快回屋吧,小心着凉。”   两人摸着黑回屋,一前一后的,招儿在前,薛庭儴在后。进来的时候,他闩上门。等他闩门回来,招儿已经上炕了,堆在炕脚的被褥被拿了两床下来。她自己一床,另一床孤零零地被扔在离她很远的背后。   薛庭儴瞅了一眼裹得像茧子似的人,默默上炕。他去拽被子,把被子拽到招儿身后,才进去躺了下来。   “你往那边去一点,很挤的。”   薛庭儴没说话,转头招儿就发现有一只脚钻进了她的被子。脚很凉,将刚捂热的她,冻得就是个激灵。她往旁边避了避,那脚又缠了上来。   “冷。”他给出解释。   她想着他刚才怕她出事,在冷风里站了那么一会儿,穿得又单薄,便忍下了。   招儿还是不够聪明,聪明的就该寸土不让,某些人自然就会消停。可她选择了容忍,容忍的潜意词就是代表默认。   所以没一会儿,又有一只脚钻了进来。   脚进来了,腿也进来了,两人挨得越来越近。最后进来的地方越来越多,直至整个人都钻了进来。   这会儿再推似乎有些迟了,因为狡猾的薛庭儴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他的位置较低,紧紧地搂着招儿的腰腿,脸搁在她腰腹上。这种姿势要想不大动干戈,还想把他推出去,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你别动,快睡,我也睡。”他见招儿放弃让自己出去,就滑了上来,改为环着她肩颈,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招儿低低地埋在那里,似乎说了句什么,然后就不动了。   两人就这么抱着睡了一夜,直到天亮。   招儿之所以会醒,是感觉有人在动她。她意识刚清楚点儿,就感觉有什么东西顶着她,还有一只手在往她衣襟里钻。   她当即清醒了,正想说什么,就听身后人道:“快睡,还早着,还能再睡一会儿。”   他也没动了,手就覆在那处。似乎很是眷念,磨蹭了两下不动了,再磨蹭两下又不动了。似乎并没有什么企图,可那朵儿小花却在他手心里瞧瞧绽放了开。   天还只是蒙蒙亮,屋里有了些光亮的影子,却是看不清楚。炕也没之前那么热了,还留有一丝余温。   招儿又迷糊起来,突然感觉有人拨拉下那朵小花儿。她又清醒起来,可他又不动了。   什么也没有做,屋里依旧一片静谧。   过了会儿,那几根手指又拧了拧,就好像在把玩一个让他爱不释手的小玩意。握着舍不得丢,是不是总想下意识把玩两下,却又没有什么不好的企图。   招儿终于睡了过去,她做了个梦。   梦里说她走在村子里,听见几个妇人在说笑,她下意识就过去了,果然这几个妇人在说她。说瞧她平时刚强,风风火火的,没想到她家的小男人瞧着不显,竟把她整治成那样。还说新婚之夜,那叫声整个村里人都听见了。   也有人不赞同,说薛家那二房的狗子瞧着身板单薄,本钱肯定不咋样,能整治出个啥。就有人凑趣搭话,两个都是愣头青,女的自然吃亏。等过两年,女方就不会觉得受不住,说不定会觉得整治得不够。   她们脸上挂着暧昧的笑,嘴里吐出一个又一个整治,似乎这整治是件很有趣的事儿。梦里的她偷听着,同时回想起来,她确实被他整治惨了。   正这么想着,不知怎么就又回到屋里了,变成她被小男人整治得哭爹喊娘。因为心里清楚自己是在做梦,招儿甚至还有心情去想——   狗子虽然身板单薄,但本钱却是大大的,要不她能这么惨。   刚想到这里,就醒了,是被人撞醒的。      招儿整整一天都没理薛庭儴,哪怕他跟前跟后的,她也不理他。   见此,薛家人都露出似乎明白了什么的微笑。   新婚夫妻头三天是不能干活的,可招儿也不想在屋里对着他的脸,见薛桃儿在操持着做晚上饭,她就杵在一旁看她做。   薛桃儿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招儿姐,你没事吧?”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我说帮你做活,你又不干。”   “不是我不让你做,是我娘说的,新娘子新婚头一个月是不能干活的,要不劳碌一辈子。咱们乡下人不讲究,至少头三天你最好什么都别做。”   招儿可不迷信这个,可都这么说,还这么管着她,她也只能听着。   薛桃儿切着菜,还是欲言又止,她今天已经这样很久了,显然是有些话想说却又犹豫。   “你今儿到底是咋了?有什么话就说,别憋着。”   也是。薛桃儿明白自己的性子,不弄清楚她会一直想着,一直想到哪天弄清楚。   她羞红着脸,小小声道:“招儿姐,我昨儿听你叫得那么惨,像似被人打了,是不是真的很疼?”   她眼睛里含着羞涩的水光,可这水光却带着一种求知若渴的意味。招儿这才想起来,桃儿十五了,也快嫁人了。前阵子三婶说给她说了个人家,双方彼此见过一面,都挺满意的,听说对方最近就要来下聘,看是年底就把两人的婚事办了。   乡下这地方,一般姑娘家十三四岁就定亲,十五十六就嫁人,桃儿算是定亲定的晚的。   招儿从昨天开始就顾虑着这事,哪知没人跟她说起这个,倒是薛桃儿这个姑娘家问起她来。   她和桃儿打小就好,从小拿她当妹妹看待。这种情形下哪怕招儿再羞再恼,也得忍住了,她细细地在脑子里回忆一下,又成了大红脸。薛桃儿好奇地瞅着招儿姐奇怪的样子,连菜都不切了。   “其实也不算太疼,只会疼那么一下。”她支吾道。   “那你咋叫得那么惨?”   招儿涨红着脸,低声喊:“不是因为疼,才叫那么惨的。”   “那是什么?”   桃儿难得一副锲而不舍的样子,招儿却不知道该怎么答她。说也说不上来,只能随便支支吾吾找了个借口就落荒而逃。   出灶房门的时候撞上薛庭儴,她低着头绕过他就回屋里去了。   薛庭儴跟上来,她回屋后就把这里收拾一下,那里摸一摸,闲不住。薛庭儴凑到近处来,说:“我听见你方才跟桃儿说的话了。”   呃。   “既然不是疼,那是不是舒服?招儿,我弄得你舒服不?”   招儿像看怪物似的抬起头看他,眼光不能置信,半晌才憋了一句:“你害不害臊,怎么问出这种话。”   薛庭儴一点都不脸红,理直气壮道:“男人让女人舒服是理所当然的,我要是不能让你舒服,你以后还能让我沾身?”   招儿咬牙切齿,羞到极致就成恼了:“我一点儿都不舒服,你以后别沾我身了。”   薛庭儴当时没理她,扭头当晚又拉着她试,美闻其名早点让她舒服了,两人以后的日子才和美。      时下讲究三朝回门,也就是新嫁娘在成婚后的第三日,带着丈夫一起回娘家,让娘家人看看过得好不好。   招儿是童养媳,没有娘家,不过她有姐姐,便打算带着薛庭儴去县里沈家见素兰。   到了当日,小两口一同赶着车去县里。   车是薛庭儴赶着,招儿之前学会了赶车,他便也学了。也幸亏学了,不然今天可就糗大了,再没有说新娘子回门,让新娘赶车,新郎坐着的份儿。   骡车一路来到沈家后门处,初春的县城还带着属于冬天还未完全过去的萧条,却又有几分欣欣向荣的气氛。   之前招儿来县里开了店,就来找过素兰告诉她这事,素兰很匆忙,听完后就点点头进去了,姐妹二人也没说上话。招儿这次就想能不能让姐姐告半日假,姐妹二人好好说说话,顺道也能在一起吃个饭,当然见见薛庭儴这个妹夫也是极为重要的。   可她请了后门看门的婆子传话,这婆子却一改往日的客气,而是拿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招儿两人,眼神十分怪异,语气也有些阴阳怪气的,道:“你们想见素兰?现在可见不到她!”   说着,她就将后门关上了,招儿再敲门却是没人应。 第95章   招儿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   她想起之前来见二姐,问她要不要给她送嫁。二姐一如既往的娇美,可惜眉眼处却有几分憔悴。   她说不能,还说沈家的丫鬟不能随意外出。因为二姐当时口气不太好,她也没敢多问,也是当时太忙并未多想。此时想来丫鬟就算卖了身,也万万没有不让出府的。还有方才那婆子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她现在可见不到素兰?   二姐怎么了?   她又想起二姐通房的身份,还有之前她说的话——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是不会出府去过那种苦日子。我现在虽是个通房,但六少爷答应我,等奶奶进门了,就给我个姨娘做。”   是不是那个奶奶进了门,二姐当通房扎了对方的眼,二姐被人家对付了?   招儿当即就慌了,又去拍门,动作十分急促,拍得砰砰直响。   门突然就从里面打了开,招儿差点没摔了,薛庭儴从旁边扶住她。   还是方才那个婆子,眉眼间全是不耐:“到底有完没完,都跟你们说了,现在见不到素兰。你们是她家里的人?不愧是一家人!真是……”   真是后面没说完,但这婆子已经用举动表明了。她眼含轻蔑,上下打量着招儿和薛庭儴。   招儿正想说话,薛庭儴将她拉去了身后,冷笑道:“你到底会不会说话?你们沈家就是这么教下人说话的?我与贵府三公子也有几面之缘,见其也是儒雅有礼,从不以富贵贫贱视人,没想到贵府的下人竟是如此。”   这婆子被吓了一跳,但见这两人衣着打扮都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再说了,见过三公子的人能来这后门找人,还是找一个丫头?婆子当即得出一个这人估计是在恐吓她的结论!   “就你?还三公子!我还说我见过王母娘娘玉皇大帝!真是晦气,一大早上就有发了癔症的人来生事。你们赶紧给我走,再来骚扰,我等下让护院来抓你们去见官!”她一面骂着,一面就退回去关门:“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沈家是容得你们来撒野的?!”   黑色大门砰地一声,在招儿和薛庭儴眼前关上。   招儿顾不得屈辱,而是焦急道:“这可怎么办?二姐肯定出事了。不行,不行,我得去找人帮忙。”   说着,她就往骡车那边跑去,薛庭儴忙跟上。两人上了车,薛庭儴问她去哪儿,她说去和荣盛。   到了后,沈平正好在。   见招儿焦急地问素兰怎么样了,沈平叹了口气,将两人引去一间用来待客的内室。   原来素兰有孕了,素兰是刚怀上的,逢着六少爷马上要迎娶六少奶奶入门时,她怀上了。   六少爷沈挚乃是沈家二爷沈学的嫡幼子,沈学在外面做官,两个儿子却留在老家。一来沈氏一族规矩如此,未能取得功名的子弟都得留在乡下念书。二来也是代父承欢于长辈膝下。   六少爷早在多年前就定了亲,据说女方家背景不得了,两人本是该在前年就完婚,可惜女方家突然有长辈去世,这才拖延了婚期,而六少爷也一直耽误到了快二十,都还没成亲。   沈老夫人历来疼爱六少爷,也是觉得孙儿委屈了,再加上大户人家历来有给家中男丁安排通房的规矩,她就命下面人给六少爷安排身边侍候的人。素兰一起四个素字辈的丫鬟,就是这么来的。   这里头也就素兰当上了通房,一时间水涨船高,素兰也算是六少爷院子里的第一人。   若是素兰安安分分地服侍六少爷,等其成了亲,再讨好讨好六少奶奶,说不定能当个姨娘什么的。可惜女方派人递了话,说在成亲前六少爷必须把身边的通房都送走。   其实一般比较讲究,或是重视对方家的体面人家,都会这么做。只是沈老夫人没把这事当成回事,如今见女方家派人来递了话,不过是个通房,处理也就处理了。   可就在这当头,偏偏素兰怀上了。   值得一提的事,大户人家虽有给家中男丁安排通房的规矩,可还有一点,那就是所有通房一概要喝避子汤,绝不能发生正房奶奶还未进门,就有不懂事的通房丫头怀了身子的事。   大户人家虽重视子嗣,可同时也治家严明。且不说庶长子生在前头,有乱家之兆,这也是在明晃晃打女方家的脸面。   但凡是正经人家出身,且心疼女儿的,都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沈家也不会允许,可偏偏这种事发生了。   所以素兰被禁了足。   至于肚里的孩子,老夫人的意思是一碗打胎药解决后患,可是六少爷似乎不同意,不过这明显不是他能不同意的事,素兰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处境堪忧。   听完,招儿当场腿就软了,她强行命令自己站直了,问:“不能保住?孩子保不住,大人能不能保住?”   沈平叹了一口,眉宇间略显憔悴:“若是其他事,我多少还能帮一些,可这事……”   他其实不是没有想办法的,事情发生后,他便想尽了办法想保住素兰。可惜他不过是沈家的一个家生奴才,又哪里是能管主子们事的?   因为他爹是沈府的总管,沈平知道的事情更多,知道老夫人其实是非常恼怒这件事的,觉得女方家手伸得太长,被对方扫了面子。   可惜沈家的权势不如女方家,似乎还因为有些事要求着对方,所以无论六少爷怎么闹,上面都没松口,甚至六少爷的爹亲自递信发话了,这门婚事务必不能出错。   而女方家不知怎么就知道六少爷为了个通房和家里大闹,甚至有毁亲的念头的事情,便再次派人传了话,说这个通房一定要处置,要么这门亲事就算了。   这个处置自然不会是普通的处置,不然何必提到台面上说。招儿也是听出来了,才会问出这种话来。   “那女方家到底是什么人?竟如此霸道!我姐作为通房,是不该在前头怀上,孩子不要了也就不要了,如今连命都要送?”   沈平缄默不语,半晌才道:“我只知道是吴家的女儿。”   “吴家,那个吴家很厉害?”   “这个吴家是吴阁老的那个吴家。”   “阁老?那是很大的官?”   薛庭儴紧抿着嘴,将招儿拉到怀里来:“阁老确实是很大的官,比沈家两位老爷的官都大,所以沈家接二连三退步,甚至连自家的子嗣都不要了,更何况是处置一个小小的丫鬟。”   他的话像似针一样,扎了沈平的心。   薛庭儴说得没错,这事沈家上下讳莫如深,可老夫人的不甘愿,六少爷不止一次咆哮这门婚事不要也罢,还有沈家两位在外做官的爷接二连三递信回来,无不是显露这个意思。   也因此沈平才会如此绝望。   “这话你们说这一次也就罢,之后出去可千万莫再提,免得惹来大祸。”他有些疲惫道。   招儿哭了起来,她忍不住不哭。   在她心里,沈家已经是个庞然大物了,比沈家更有权势的人家,她怎么才能把姐姐救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   有生以来,招儿第一次感到这么绝望,这不是努力是拼命能解决问题的。对于这些权贵们来讲,他们这种升斗小民就是蚂蚁,踩死也就踩死了,更不用说一个签了死契的丫鬟。   “我去求他们!”她抹了抹眼泪,就朝外面走去,却被薛庭儴一把拉住。   沈平满脸悲哀:“没用的。”   六少爷闹成那样都没用,更何况招儿这种乡下丫头。   “没用我也要去试试。”   薛庭儴拉着她:“你别激动,你听我说。”   “说什么?有什么事回去再说。”招儿挥开他的手。   “你听我说!”薛庭儴捏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你别激动,这事我来办。”   “你有办法?”   薛庭儴点点头。   没办法也要办,不光是因为招儿,还是因为他还欠了对方一份情。      在那梦里,王招娣是死了的,却不是这个时候,而是六少奶奶进门之后。   死得毫无预兆,招儿知道后,差点没疯了。   最后连尸骨都没见着,那段时间也是他和招儿最亲近的时候,素来刚强的招儿第一次伤心绝望成那种样子。   好不容易事情过去后,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沈家六少爷沈挚身边的小厮,   说是素兰临死之前求了六少爷,让他一定要照顾自己的妹妹招儿,还有妹夫薛狗子。   六少爷答应了她,所以来接薛狗子入沈家的族学。   那时候薛庭儴已经知道沈家族学在山西是什么样的存在,是可以和北麓书院媲美的地方。沈家族学从不收沈姓以外的人进族学,以沈家在山西的权势,进了沈家族学,等于一条通天大道摆在眼前。   那时候招儿只知道二姐是在沈家死了,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却是一无所知。但这并不妨碍招儿痛恨沈家人,又怎么可能去接受对方施舍。   可他却心动了。   那时候他在清河学馆历经磨难,认识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心性更是生了许多变化。尤其招儿那段时间的伤心欲绝,一直啃噬着他的内心。他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明白出人头地和权势的重要,只可惜他的这种想法,招儿并不能理解。   这才是那梦里除了姜武以外,两人之间最大的隔阂。   招儿一直以为他进沈家族学,是为了趋炎附势,是为了出人头地,所以宁愿罔顾二姐的死。   无论他怎么解释,她都不信自己。   在她心里,自己就是个小人,哪怕之后这件事渐渐淡去,两人恢复如常,这道隔阂却依旧存在两人之间。   薛庭儴和招儿离开了和荣盛,望着两人的背影,沈平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自然听到两人之前的对话,对于薛庭儴说能救素兰,他是不信的。一个小小的秀才,别看对于乡下人来说,秀才已经是不得了了。可对于沈家来说,一个秀才真算不得什么。   他也劝过薛庭儴不要冲动了,不过看对方的模样似乎并没有听进去。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出来后,招儿问。   “去沈家。”   “这么急?你还没有说是什么办法,咱们这么贸贸然闯进去能行?”   “我和沈三公子见过两面,我先找个由头探探对方的口风。”薛庭儴并没有实话实话,其实也是不想让招儿担忧。   这事情远比想象中更复杂。 第96章   这还要说起那个梦。   在那个梦里,他就是这样入了沈家族学的。   进了那个地方,他才知道自己之前有多么浅薄,而寒门子弟要想取得功名是难之又难。不光是输在穷上面,还是眼界、资源。   在沈家族学里,他得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资源,甚至比起沈家的人也不差,后来才知晓是六少爷沈挚的作用。   沈挚这个人,其实让薛庭儴来看是个非常复杂的人。   玩世不恭,却又离经叛道,与沈家人的气质大不相同。沈氏一族的所有男丁都是以读书中举做官为毕生目的,唯独他不屑一顾。曾经他以为六少爷对他格外另眼相看,是因为王招娣的原因,也是到了后来了解到沈家,甚至了解到那个权力中央的一切规则,才知道不光如此。   薛庭儴知道和沈家联姻的那位吴姑娘是何方神圣,说起来叫做吴姑娘,其实不过是吴阁老的侄女。   吴家乃是江浙一带的大户,世代以经商为本,却从没有放弃在朝中安插势力的念头。打从前朝开始,吴家就陆陆续续出了些官,可真正让吴家成为大昌朝首屈一指的世家,还是在大昌朝。   前朝末年四处暴乱,各地义军掀竿起义,而大昌的开国皇帝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不过是个武将,当初起义也是为了自保,谁曾想倒是建得一方势力。   当时金人已经入关,中原一片民不聊生,眼见再这么下去就要被外族统治了。那些一直只顾内斗的大臣、世家和各方豪强们纷纷都慌了,开始给自己找起后路。   而吴家人选择的对象就是当初盘踞在江浙一带的太祖。   不光砸钱,还砸粮食砸人,有了大笔银子和物资的襄助,太祖的势力越来越大,前来附庸投靠之人也越来越多。及至到了最后,联合了各方势力,终于将金人赶出关,恢复一片大好河山。   而太祖也理所当然登基为了帝,年号承天。   寓意顺应天命,适逢出世之意。   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些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承天帝倒想善待功臣,不想学那前朝开国皇帝杀功臣得来一身毁誉,可惜他一介武夫出身,乱世的时候,谁能打仗谁声音大,不需要打仗的时候,什么声音都冒了出来。   尤其大昌的建立,本就是联合多方势力,这种情况注定错综复杂。   而吴家却在这个时候,适时的退了出来。他们既然是商人出身,就还是当自己的商人就好。   就是因为此,承天帝一直记着吴家的好,直至到了吴阁老的爹死,儿子出世了。   吴阁老从甫一出世,就展露出惊人的天赋,虽不至于六元及第那么令人侧目,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奇才。   承天帝多年来和众世家、大臣斗智斗勇,本就缺少股肱耳目,见吴家安分守己,最重要的是识趣,而吴阁老人品才干都不错,自然也少不了提拔。   就这么提拔着,吴阁老一步一步到了位极人臣的地位。   而与吴家相比,沈家却有些式微之态。   沈家一直盘踞在山西,乃是流传的数百年老世家。其最风光的时候在前朝,家族中出过无数的举人、进士与官员,可到了本朝只在承天朝出过一位阁老,却短暂的只在阁老之位待了三年。   这一位就是沈家的老太爷沈梦,也是沈礼沈学的伯祖父。沈梦死后,沈家越发式微,一直到沈礼这一代,才稍微有了些崛起之势。   可到底是远离权力中央太久,沈家的势力早不如以往,若不然何至于想入阁还得求着吴家。   不过沈家的态度却一直挺暧昧,看似和吴家定了亲打算联姻,但在朝堂上,沈家却和吴家不是一路人。这次沈家因为入阁之事求上吴阁老,倒是轮到吴阁老拿乔,不然也不会利用儿女亲家之事来试探沈家。   薛庭儴可不相信,吴钱那个蠢货和他养出的女儿,能神通广大知道沈家发生的事。这事若不是吴阁老授予,吴钱不会那么做,也不敢。   估计沈家也心知肚明,所以沈礼沈学才会大失常态连连往家中递信,想必正是沈礼入阁最关键的时候。   这一切,都是薛庭儴根据那个梦里的所知分析而来,现在的问题就是如何破了这个局。   与两个能跺一跺脚大昌就要抖三抖的存在相比,王招娣作为最底层的一个丫鬟,性命太不足为道。而他如今同样作为最底层的存在,如何才能火中取栗,将招儿的二姐救出来?   薛庭儴一面赶着车,一面深思着,招儿坐在车厢里,满心恐慌,自然没注意到小男人的异样之处。   走到半路时,薛庭儴将车找了个角落停了下来,他进了车厢,有些无奈地看着招儿:“怎么又哭了?”   薛庭儴是听到抽泣声才进来的,招儿怎么忍都忍不住,虽然小男人安慰她有办法,可她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个安慰之词。   “狗儿,你说二姐会不会死?”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绳似的,抓着薛庭儴的袖子道。   “我不说了,我会想法子,二姐不会死的。”   “真的吗?我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二姐事事都想着我,我却没有想到她。我明明能多关心关心她,或者想个办法将她赎出来。可二姐不让我别管这事,我就不管了,我实在太不应该了。”   “……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当初总当着二姐说薛家的不好,二姐也不会去当那劳什子的通房。我知道她会动这心思,肯定和我有关。”招儿靠在薛庭儴胸膛前,哭得抑不可止:“二姐实在太苦了,当年家里五个女孩,大姐和二姐年纪都大了,要卖三姐的,最后是二姐出头说卖她。她刚开始到沈家过得并不好,当了两年的烧火丫头,她嘴里不说,其实我都看得到……她就是这样,嘴坏、脾气犟,哪怕心里想对你好,嘴上还是嫌弃是骂……”   “……我知道二姐是走了歪路,可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是怕哪天出来再被卖了,所以她想熬成人上人。其实我也是这样,只是我命好,我碰见了你……”   这还是招儿第一次当薛庭儴提起她来薛家之前的事,招儿对这些事从来是讳莫如深。二房两口子不问,薛庭儴是之前小想不到这处,长大了更是不问了。   他只知道招儿有个二姐,被卖了做丫头。其实想想也是,有二姐,自然还有大姐还有爹娘,要不招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可她却从来不提,显然这是她心口上的一道疮疤。   至于命好碰见了你这句,则是因为当初招儿是二房两口子带薛庭儴出门时捡到的。正确的是薛庭儴捡到的,是他发现了路边摔断了腿的招儿,才跟爹娘说了,二房两口子这才发现她。   招儿是从人牙子手里跑出来的,半路上跳了车,却摔断了腿。摔断了腿还是要跑,最后实在支撑不住了,才倒在路边上。事后那人牙子还是找来了,是二房两口子花了带儿子去镇上看病的银两,才把招儿买下来。   这件事招儿一直都记得,记得那个满脸病色的小童指着倒在草丛的她说,那边有个人。   也还记得人牙子要把她强行带走,那对年轻的夫妻在救人和给儿子看病之间犹豫,也是那个小童说,药太苦,他不吃药,吃了也没用,还不如把她买了。   那时候她就发了誓,这辈子一定要报答他,要对他好,一辈子对他好。如今小童变成了小男人,她也成了小男人的妻子,她身边一直有小男人陪着,可二姐却要死了。   “狗儿……”   “好了,别哭,你放心我一定把你二姐救出来。”薛庭儴给她擦着眼泪,心里想得却是她说得命好之言。   招儿的命不好,所以在那梦里吃了一辈子苦,连一天福都没享到就死了。这一世他一定会让她应了命好之言,顺顺遂遂,一世无忧。      骡车很快就到了沈家门前,这次没有走后门,而是来到大门一旁的角门处。   在这之前薛庭儴去了一家专门卖笔墨纸砚等物的铺子,特意买了一张拜帖,并借了笔墨写下名讳等等。   下了车,他便拿到拜帖来到角门前。   “三公子曾说,若是有闲可来拜访于他。”   听了这话,门房就拿着拜帖进去了。   薛庭儴站在门前等着,等了差不多近一刻钟的时间,门房才从里面出来。   “三公子请你进去。”   薛庭儴微微颔首,便打算进沈府,这时招儿从车上下来了,跟在他的后面。门房讶异地看着薛庭儴,他微微一哂:“此乃我书童。”   招儿今日出门穿了一身男人衣裳,冒充个书童还是可行的。   两人一路随着门房往里行去,只见沈宅一切极尽奢华之能事,却又不失岁月的底蕴与庄重,世家大宅不过如此。   门房只领他们走了一段路,便又另换了个人引路,似乎这门房也不能随意在沈宅里走动。   到了一处院子前,四处的景致又变了,只见芳草萋萋,流水汩汩,间或点缀着一簇又一簇的青竹,不像是世家公子居处,倒像是哪位隐士的隐居之地。   至此,引路的下人又退下了,从里面走出一名蓝衫仆从引着两人进去。到了斋舍前,招儿被留在了外面,薛庭儴则被引了进去。   薛庭儴进去时,沈复正在看书。   事实上这座斋舍里所放的全是各式各样的书,这些书全是沈复的,斋舍中光是帮他晒书的仆从便有十多个,每日什么都不用干,就是侍弄这些书。   因为是藏书之地,从不用来待客,所以这闲云斋没有像一般厅堂那样,布置得富丽堂皇,圈椅茶几规规矩矩。入了门便是一间开阔堂室,前后都开了窗,通风而敞亮。挨着墙的是一列又一列的书橱,或高或低,布置得当。屋中也没有椅子,只有一个个随处摆着的蒲团,似乎为了方便沈复看书。   随手皆是书,随处皆可坐。   仆从将薛庭儴引进来便下去了,沈复没有说话,只是手捧书卷聚精会神地看着。沈复看书时不喜人打搅,所以薛庭儴也未出声,而是四处看了看,便择了一处坐了下来。   微风徐徐,带着凉意,但坐在屋中的人却并不会感觉到寒冷。   薛庭儴身下的蒲团温热,却是这屋里烧了地龙,哪怕外面寒冷如冬,里面也是温暖似春。   这就是世家子弟独有的享受,似乎寒窗苦读与他们扯不上任何关系,天生便拥有最好的衣食住行,最开阔的眼界,最好的资源。曾经在那梦里,薛庭儴不解过愤恨过,可随着时间的沉淀,却变成了一种处之泰然。   他坐得有些无聊,便顺手从身边的书橱里抽出一本书,是一本《诸国兴废说》。刚好薛庭儴要准备秋闱,正学着这些,他也就捧起来看了。   看着看着,便入了神。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阵窸窣声响起,却是沈复放下手中的书,伸了伸懒腰。   他面上带着笑:“没想到你倒也是个好书之人。”   薛庭儴合上书卷,说了句很俗气的话:“书中自有黄金屋。”   沈复笑了起来。似乎听到屋里有动静,有人沏了茶来,一人一盏。沈复端起茶,轻啜一口,方道:“这倒是实话,世人喜书爱书,不外乎书上有他们想得到的东西。这书上,可有你想得到的东西?”   他说着,伸出修长的指节点了点身侧放的书。   “功名、利禄、财富、权势。”薛庭儴神情淡然地答,也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   是最好的明前龙井,对沈复来说算不得什么好茶,可对于薛庭儴一个乡下土小子来说,却是极品了。   可薛庭儴却是眉眼未动,似是坦然。   沈复研究了半晌,也没研究出个什么,此子的身世背景他也查过了,并未有任何奇特之处,似乎就是一个乡下小子。   可偏偏沈复与他接触几次,每每都能感受到他的不同寻常。   若说此子唯一能称上特别的,就是从名分上来算,他是鲁桓卿的徒孙,可这种徒孙,鲁桓卿大抵有不下百十多个。   沈复有些失笑,哪怕他平时表现得再怎么平易近人,他到底身份在此。之前种种乃是试探,如今既然试探不出,他也失去了继续周旋的兴趣。   “不知这次薛案首所为何来?”   “三公子谬赞了,之前三公子相邀,学生于情于理都该来一趟。只是之前适逢人生大事,不得空,这不得空了就忙上门拜访了。”   顿了下,他又道:“当然这次也是有事而来,不得不说学生和三公子,还算是有几分缘分的。”   “不知怎讲?”   “学生想向三公子求个人。”   这个求字一旦出口,就是代表薛庭儴自此欠了沈复一个人情。其实打心底的,薛庭儴并不想和沈家有太多的纠葛,可惜事事皆有注定,在那梦里因为王招娣的死,他得以入了沈家族学,而现实中还是因为王招娣,他不得不和沈家有所牵扯。   “薛案首这来意越来越让我好奇了,求个人?求个什么人?”   “我想求的人是贵府的一个丫鬟,她名叫素兰。” 第97章   “素兰?”沈复有一瞬间的茫然,但这并不妨碍他多想:“没想到薛案首竟是看中了我府上的丫鬟,可是之前偶遇,一见之下念念不忘,多番打听才知晓竟是我沈家的人?”   薛庭儴苦笑,道:“三公子误解了,此人是拙荆的亲姐姐,也是贵府六少爷的通房。”   沈复脸上本是带笑,笑容渐渐收了起来。   “竟是这般巧合?”   “还望三公子能通融介个,不过是个小小的丫鬟,左右都是个处置,不如放人一条生路,胜过七级浮屠。”   沈复看着他:“薛案首倒是知道的挺多。”   薛庭儴拱着手,依旧是苦笑:“这番我与拙荆前来,也是心存了想赎了家姐回去的心思。拙荆命苦,早年和家姐分离,各自一方,如今既有了些能力,自然是想一家团圆的。谁曾想竟发生了这种事,也多番打听后,才知道些许内情。”   沈复沉吟了一下:“若是普通的丫鬟,薛案首既开了口,自然不算什么。可这丫鬟身份非同寻常,却不是我随意能做主的。”   薛庭儴其实看出,沈复的态度已经淡下来了,只是世家子弟的矜持让他还保留了几分得体。   这沉吟也只是做个样子,不是因为他这个小小的案首身份,不外乎是因为之前的赏识,也是心存让他知难而退,不要再多做纠缠,免得伤了彼此的颜面。   若是薛庭儴识趣,借坡下驴,双方各得安好。讨了三公子的喜,留下一份香火情,日后也能便宜一二。需知山西乃是沈家的地界,好处非比寻常,偏偏薛庭儴有着不得不坚持的理由。   他暗暗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拱手道:“三公子可是因沈大爷入阁之事为难?入阁乃是国之大事,不该在一个小小的丫鬟身上多费周折。”   “你,知道什么!”别看沈复面上镇定,手中的茶水却洒了些许出来,足以见得他内心有多么的震惊。   他将茶盏在一旁搁下,紧紧地盯着薛庭儴,那只沾了茶水的手,却背在身后握紧了。   薛庭儴似是没看出这些机锋,垂目看着手中的茶道:“朝中如今以吴、陈、沈、莫四足鼎立,看似吴势大,实则不然。吴家自打出了吴阁老,一时风头无二,人人不敢掠其锋芒,可须知他也是有致命弱点的。”   “什么弱点?”   薛庭儴一笑:“三公子,我要的人。”   “你——”   半晌,沈复才道:“一句话就想换一个人,薛案首这买卖做得也太精明了些。”   “我保这句话可让你沈家之人入阁无忧,且不用和吴家低头。”   沈复一改之前的闲适,紧紧地盯着薛庭儴。   薛庭儴淡然一笑,似乎告知他所听见的并不是幻听。明明不过是个乡下小子,可在这一刻他显出的锋芒,却丝毫不弱于沈复,甚至沈复还要落于下风。   毕竟是沈家有求于人。无欲则刚,古人诚不欺人也。   其实这一场事无外乎就是沈家的人,打心底就不想和吴家示弱。像沈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是瞧不起吴家这样的商人出身。也是吴家的底蕴不够,哪怕吴阁老如今再怎么势大,真正的世家对其也是轻蔑的。   可现实却有些残酷,致使沈家不得不低头。若不是心里憋屈,心存不屑,真是真心实意想巴结对方,沈六不可能会有通房,也不可能会将这事闹这么大。不过是彼此之间借着一场儿女亲家事,扳一场手腕罢了。   吴阁老气量狭小,有意刁难,而沈家却是负隅顽抗。   从小的方面来看,是处置一个通房,及那通房肚子里还未成型的胎儿,从大的方面是双方彼此可能打过无数次机锋,却以沈家落败为告终。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还是假。”   “以学生的身份,故意戏耍三公子,不是老寿星上吊?”   沈复盯着他看了一眼:“我有些好奇,你一个乡下小子是如何知道这些朝中大事的?”   自此,沈复命人查过薛庭儴的事,终于毫无遮掩地在人前展露。   其实薛庭儴并不意外,也许那场官司让沈复说出那种话,是出于恻隐之心的同情。可他连得三个案首,足以让他这个‘乡下小子’在沈家人眼里占得一席之地。   也许这一切都是相辅相成的,周作新背后的人是沈家,苏由涧同样如此。薛庭儴借由周作新崭露头角,以此来引起沈家人的主意,及至在院试中独占鳌头,都足以证明沈家的态度。   这是薛庭儴自己谋的势,可他耍了滑头,借势谋了利却并不打算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回报。而这一场王招娣的事是个意外,本来按照他的计划,他想再多潜伏几年,可如今却是提前展露了锋芒。   可以想象,日后会多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学生自然有学生知道的渠道,在此就不方便告知三公子了。”   果然这话一出,沈复自然想到了北麓书院,想到了鲁桓卿,想到了院试之前林邈带着薛庭儴去了一趟北麓书院的事。   难道说这是鲁桓卿的授予?要知北麓书院可是一直不搀和朝廷上任何事情的,这也是北麓书院和沈家能在山西一地共处的真正原因。   沈复心中一时各种计较,此时想从薛庭儴口中得到那句话的兴趣减退了,倒是更看重薛庭儴和北麓书院的关系。能知道这些,想必鲁桓卿对他很是赏识,说不定是北麓这一代重点栽培的对象。   同是在山西,沈家还是比较了解北麓书院一贯的处事风格。北麓一脉虽从不搀和朝堂上的事,可一直从未放弃过安插自己的人。   一个丫鬟换一个契机,再换一份和北麓的香火情。沈复不傻,这个账还是能算明白的。   就算这小子所言有虚,他们还是必须和吴阁老达成一致,随便找个人也就替了。对方所要的根本不是这个人,不过是沈家的态度。   让沈家对其俯首称臣。   一时间,各种念头从沈复脑海里划过,他朗笑一声:“好,我就答应你。”   “谢三公子了。”   沈复还算果断,也是会做人。根本没让薛庭儴将那句话告知他,就命人去将素兰带过来。   不多时,那下人回来,却是支支吾吾,面色为难。   “怎么?有什么事但说无妨。”此时沈复和薛庭儴,在经过之前的讨价还价后,这会儿正相谈甚欢着。下人表现出这番模样,以沈复的身份为人,自然不会弄出个什么背着说话。   “三公子,那素兰已经被灌了药。”   就听得扑通一声,却是一直守在外面见情况有些不对,忍不住凑近了想听些只字片语,却未曾想到竟听到这种消息的招儿。   招儿摔得不轻,乡下人打小都摔惯了,可这一次却是摔倒在地爬不起来。薛庭儴忙走过去拉她,拉不起来,又去抱,才将招儿从地上抱起来。   招儿眼神都直了,也说不出话,薛庭儴看得心疼难忍,一下一下拍着她:“你别慌,就算喝了药,也不一定会死,我们这就去把二姐带回去。”   “这可真是!”沈复感叹一声,匆忙站起来:“你们跟我来。”      素兰早在自己被人关起来,就知道自己这次是赌输了。   一个破了身子的通房被送走是什么下场,不言而喻。脏了,是破鞋,她嫁不出去了。就算有人愿意要她,也是鳏夫或者身有残疾。   以素兰的心性,怎么可能容许自己落到那样一种地步,所以走了一步险棋。   她以为自己能成,且不提六少爷,即使老夫人再厌恶她,也一定不舍得肚里这个孩子。   如果她能留下,她就还有翻身的余地,可惜没有如果。   果然天生就是卑贱命的,就不该去妄想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   素兰默默的坐在这间小房子里,让吃就吃,让睡就睡。那些丫头们的窃窃私语她都听在耳里,却无动于衷。   她若是个在乎人言可畏的,现在也不可能在这里。脸是什么,早在踏出那一步,她就将自己的脸丢了。   六少爷来过一次,又来了一次,可说了什么素兰都没有听进去。在她来看,六少爷长得好,身份高贵,样样都好,就是这脾气怪了些。   打从被关到这里,素兰就似乎料定了自己的结局,所以她失去了往日里讨好与逢迎的心。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素兰并不认为六少爷有多在乎她,他在乎不过是和家里人作对。当了六少爷这么多年的丫鬟,素兰也算是清楚这个主子的性子,上面的长辈们越是想压他,他越是想反抗,可通常最后的结果都是以失败为告终。   而过不了多长时间,他又会找重新找一个玩意,继续和沈家人作对。   “你就是生下来和家里人作对的孽障!”老夫人每每都会这么感叹,可最疼六少爷的还是她。   素兰至始至终抱有希望的从来是老夫人,而不是六少爷,所以当老夫人发话将她关起来,就代表事情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就在素兰以为自己要被关到天荒地老的时候,门突然被打开了。   大量的阳光侵入到这间昏暗的内室,一阵衣角摩擦的窸窣声和脚步声,素兰抬起头看去,为首的是老夫人,还有很多很多的人。   这些人目光各异,可投射而来的却俱是怜悯的目光。   真可怜!   好可怜!   当初被人牙子拉走时,围观的村民也是这种目光,打从那一刻起素兰就决定以后绝不让自己可怜,没想到临死了,又经历这么一遭。   她想起了招儿,那个笨蛋妹妹,看似精明,实则最傻不过。   其实素兰很多次想跟招儿说,人昧着良心才能活得更好,可每次看见小妹,她都说不出这种话。   她还想说男人大点才会疼人,就那么个小男人,什么时候才知道疼你?等知道疼你的时候,说不定你已经人老珠黄,人家改成疼别人去了。   这一切素兰都说不出口,这都是命,最起码小妹比自己好,哪怕苦点儿倒也能安安稳稳的。   希望那小子别是个忘恩负义的,要不她做鬼都放不了他!   已经有婆子端了碗药上来,浓黑的一碗,散发着苦涩的味道。素兰砸了砸嘴道:“不用这么狠吧?”说着,她有些嫌弃地看了婆子一眼:“能不能给我拿几颗饴糖?”   婆子愣住了,再没见过这般人,都要死了,还要吃糖。   “这么苦的药,你来喝两口试试!我要桂花杏仁糖。”素兰说得理直气壮。   婆子还在犹豫,坐在那边罗汉床的老夫人已经发话了:“给她去拿。”   糖很快就拿来了,递到素兰面前。   小小的一只汝窑的瓷碟,上面摞着几块儿整体为蜜黄色,其上带着一道道奶白色纹路的糖,间或还点缀着杏仁。   不像糖,倒是像什么玉摆件儿。   世家大族就是如此,一切都是极尽精致华美之能事,所以被迷了眼也是正常。   屋里一片安静无声,似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那碗药,还有药旁边的糖。   素兰用纤白的手指捻起一颗含进嘴里,似乎品了两下甜味,然后端起那碗药,丝毫没有犹豫地一饮而尽。   落针可闻。   素兰嫌弃地将药碗扔到婆子端着的托盘上,派头比千金小姐还大,厌恶地挥挥手让她赶紧走开,熏着她了。   另一只手则又去拿糖。   “你们怎么不走?”嘴里含着甜滋滋的糖,素兰眼睛则瞅着围着罗汉床的那群人。她笑了笑,道:“没见过你们这样的,还喜欢看人死相。老夫人,您也一大把岁数了,何必和自己较真。”   她骨子里的尖刻在这一瞬间显露无疑,要知道素兰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如今大抵是知道要死了,本性也就显现了出来。   有人斥素兰大胆,却被老夫人挥手制止了。   老夫人哪里是为了看什么死相,是知道六少爷一定会来。别人挡不住他,只有她这一把老骨头才能挡住。   随着砰地一声踹门声,一个衣衫华丽的男子如龙卷风似的卷了进来。   进来后,他先是看那药碗,然后则环视着屋里所有人。   “你们可真好,真好!”   又是砰地一声,是他将桌子掀翻的动静。掀了桌子,又去砸博古架上的古玩摆设。几乎是转眼之间屋里就成了一片狼藉,噼里啪啦的声响不断。   整个屋里除了素兰,大抵也就只有老夫人无动于衷,其他下人看似都老实站着,眉梢和眼角却是狂跳不止。   又是一片让人压抑的寂静,只有六少爷喘着粗气的声音。   “砸痛快了吗?”老夫人道:“砸痛快就跟祖母走。”她扶着龙头拐杖站了起来,颤颤巍巍的,到底是上了年纪了。   “祖母……”   老夫人没有说话,作势往外面走。   “祖母!”又是一声嘶吼,六少爷满脸痛苦地道:“我受够了,受够了,我是人不是东西,能不能听听我说什么。为什么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怎么不问问我!”   “啊,血!” 第98章   不知道是谁低嚷声,打断了这一切。六少爷转头看去,就见素兰靠在架子床的柱子上,有血顺着她鹅黄色的裙子流淌了出来。   那碗药并不是什么毒药,不过就是打胎药,却是最烈的打胎药。   一般喝了这种打胎药,就是个血崩而亡的下场,这也是素兰方才为何会说老夫人这么狠的原因所在。   她刚入沈家时,就见过有人喝过这种药,是一个管事的婆娘偷人,不小心怀了野种。那管事为了教训他的婆娘,也是想逼那个奸夫现行,就给她灌了一碗这种药。   最后那婆娘死了,奸夫还是无影无踪。   事后下人们议论纷纷,可因为那管事在沈家还算有些脸面,再加上那妇人确实是偷了人,根本没人敢往外说。   当时负责熬药的就是刚入府烧火丫头的素兰,她一辈子都记得那个味儿,所以那碗端过来时,她就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了。   世家大宅里就是这样,看似光鲜富贵,实则内里全是龃龉。想让人死还要保留自己体面,就算有人问起,一个小产血崩就足以塞住所有人的口。   毕竟这不是什么干净事。   素兰还在笑,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白得像一张纸:“少爷,我求你个事行不?”   六少爷腿在打颤,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蹲在素兰面前。   “你说。”   素兰靠在床柱子上,有些有气无力地说:“我有个妹妹,就那一个妹妹,还有个小妹夫,你帮我照顾他们好吗?这是素兰第一次求你事,你可千万要答应,不然我做了鬼天天来你床跟前吹你耳朵……”   这句‘吹你耳朵’是有故事的,素兰在外人面前安分得像只鹌鹑,在六少爷面前却是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恶形恶状,六少爷也最喜欢她的鲜活。这是一次两人玩闹之间的笑语,六少爷本该训斥素兰胆大,可他却没有这么做。   有水光从六少爷眼中闪过,他僵着声音道:“我答应你……”   “我才不要他照顾,我就想你好好的!你说什么臭胡话,赶紧起来!”随着这个声音,招儿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   她进来后抱着素兰就哭了起来,薛庭儴和沈复跟在后面。   薛庭儴面色难看,沈复也没好到哪儿去。   功亏一篑,这是沈复唯一的感觉。   怎么就这么手快!沈复不知老夫人也是下了狠心,知道这事不能拖不得,才会在今天动手。   “你说你,我说什么你都不愿听,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就能迷了你的心。我现在有钱了,以后还会挣很多钱,咱以后肯定比这沈家还有钱还富贵……”招儿边哭边道。   “厉害了是吧?瞅着我这会儿没力气,你就敢说你姐……臭丫头片子,胆子肥了……”   “姐,你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肯定会没事的。”招儿抖着手,想把素兰抱起来。   素兰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别瞎费力气了,这药救不回来的。”   “你就不能说点儿好的。咱走,我早就想给你赎身,可是你一直不让,这破地方有什么好,黑了心肠吃人血肉……”   招儿抱了几下,都没能把素兰抱起来,薛庭儴走过来从她手里接下。   两个人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打算将人带走,竟没有人敢出声阻拦。实在是这副场面实在让人瘆得慌,素兰的裙子上全是血,让人忍不住就想她到底还有多少血可以流。   尤其这里头流的还是沈家的血脉,六少爷就站在一旁,谁敢说。   一直到走到门边,招儿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从袖子里掏了两锭银子扔在地上:“当初你家十两买的我姐,现在我多给你们一倍。”   她脸上一片冰凉:“把我姐身契还给我,我不能让她死了,还挂着你们沈家的奴才的名儿。”   “你们到底是哪儿来的,好大的胆子……”终于有人找到自己的声音了。   “把身契拿来给她!”是沈复的声音。   三公子发了话,自然没人敢质疑。别看后宅是老夫人做主,可是沈家这祖宅如今却是三公子在当家。   很快就有人拿了身契来,招儿接过来看了,塞进袖子里就推着薛庭儴赶紧走。   薛庭儴顿了下脚步,转过头来看向沈复:“很抱歉,三公子,这交易做不成了。”   他脸上带着笑,眼里却一丝笑意都没有,黝黑的瞳子上蒙了一层光,那光晶莹剔透,将所有窥探都挡在了外面,泛着一丝冻人的冷。   沈复莫名感觉到一丝凉意,歉疚道:“这事实在是有些意外。”   薛庭儴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再说,就带着招儿离开了。   一直到三人离开这处院子,六少爷才回过神来,他一个大步上前就想追出去。   “拦住他!”是老夫人的声音。   “她走就让她走,但你不能去。”   六少爷侧首看着老夫人,声音很轻很轻:“祖母,我就想送送……”   “老六!”沈复道。   “我看看还不成?人都死了,都死了!”   老夫人闭了下眼睛,拄着拐杖往前走,步履蹒跚。一直走到门边上,她才道:“已经这样了,别让之前做的都功亏一篑。”   六少爷笑了起来,先是轻笑,渐渐就变成歇斯底里的大笑:“都给我滚!滚出去!”   “老六!”   “都滚!如果你们还想这门婚事成的话。”六少爷冷笑道。   “总有一天你会想明白的。”沈复叹道,上前扶着老夫人离开,那些下人们也都流水般的涌了出去。   离了很远,才有个声音依稀传来:“我永远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老夫人忍不住抖索了一下。沈复安慰道:“祖母,你别担心,老六不会出事的。”   老夫人没有说话,却是停驻了脚步,她睁着一双老眼看着遥远的天际,看着这片绵延起伏的宅院。   这里是沈宅,也是沈家的根。   “总有一日老六会知道,我们都不是在为自己活着……”      刚出沈府,就有一辆车戛然而止停在他们面前。   竟是沈平。   “快上车。”   两人顾不得多想,忙上了车。素兰已经晕了,像个破败的布偶也似,了无生气。   “我先带你们离开这儿。”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不知行了多久,车驶入一个宅子里,停了下来。   “沈大哥,我们是要去找大夫,你怎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了。”   “这里有大夫,等会细说。”   三人把素兰放在一间屋子的榻上,沈平也很快就领着大夫来了。   大夫把脉,开药,从始至终都是安静无声。招儿是脑海里一片空白,薛庭儴则是疑惑地看着忙进忙出的沈平。   一直到大夫离开,房里只剩三个人。   “能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薛庭儴出声打破了寂静。   打从大夫走后,就一直看着榻上人的沈平回过头来,看着眼前这个还很年轻的少年。少年眼里有着洞悉,似乎明白了一切。   “我把药给换了。”沈平揉了揉脸道。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后手,不是万不得已不会用。薛庭儴两人走后,沈平这边就得了消息,老夫人打算处置素兰。   他便让人在药里动了手脚。   怕瞒不过人,也是太匆忙,所以药并不是换了,而是倒掉了大半碗,只留下极少一些又搀了些水进去。   沈平的爹是沈府的总管,他又在三公子身边当了多年的小厮,这件事对他来说也许很难,但并不是办不到。   他原本打算的是,处理素兰丧事的时候,偷龙转凤把人给偷出来,没想到临时杀出两个程咬金,虽中间出了些意外,也算是和他的打算不谋而合。   “如今就看素兰运气了,大夫说药量并不重,可能会伤及身体,但不会要人命。至于到底最后如何,还要再看两日。”   这个消息对招儿来说,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了。她又想哭又想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才好。   薛庭儴安慰道:“行了,你也不要多想,二姐也算是吉人自有天相。”   “沈大哥,真的谢谢你,谢谢你!”   “别谢我,我不过是……”   剩下的话沈平没说完,而是变成了长叹一声。   接下来的几日中,招儿和薛庭儴就一直守在这宅子里。   这处宅子是沈平临时赁来的,就是为了这一日的准备。他本人其实也有住处,却并不适宜将素兰带到那里,毕竟要掩人耳目。   素兰服药后,血就止住了,人醒了过来,也比那一日看起来好多了。唯独有一点的是,那个孩子没有掉。   大夫之前又来把过脉,感叹素兰福气大,误食这种烈性的打胎药,虽是量少,但能把孩子保住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   大夫并不知内里究竟,沈平对他谎称两人是夫妻,如今这话讲出却颇让人觉得难以安适。   孩子竟然没掉?那可怎么办?   素兰咬着牙说让大夫开副打胎药给她吃,大夫被吓得不轻,这才明白这哪里是误食,分明是此女不愿生下孩子,才会如此说。   不过别人家的事他也不敢搀和,只能实话实说告诉素兰,她刚吃了打胎药,身子还没恢复,就算不想要这个孩子了,也不能再服用打胎药,不然就是一尸两命的下场。   大夫走后,一屋子人都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该说什么,如今人是救回来了,孩子却没有掉,还不能打掉,难道要把孩子生下来,送回给沈家?   可素兰没死的事,就瞒不下去了,好不容易出了火坑,难道再往里面送?   “姐,要不就生下来吧,咱家也不是养不起。”   “生下来没爹。”素兰面无表情说。   见二姐这样子,招儿心里难受:“没爹有娘,有姨有姨夫,亏不了他。”   “你们都出去吧,让我安静一会儿。”   招儿还有些犹豫,薛庭儴却是上前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出去了。   屋里还剩沈平,他本是也打算出去,却是十分犹豫。走到门边时,他突然把门阖上,转了回来。   “我给他当爹,只要你愿意嫁我。”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望着那个坐在榻上一身白衣的女子:“素兰,你愿意嫁我吗?这话我曾经跟你说过,可是你不愿,如今我再说一次,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会对他好,也对你好的。”   素兰没抬头,一动都不动,不知过去了多久,突然有一丝轻笑蓦地响起。   是素兰在笑,她的笑声中没有情绪,似乎就是在笑。   笑罢,方道:“沈平,我不愿。以前不愿,现在依旧不愿。”   “为什么!”   “为什么?”她抬眼去看这面容痛苦的男子,她眼神颤了颤,又恢复一贯的清亮。可在这时候,这种清亮却是十分无情的。“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嫁给你。”   沈平像被打了一拳似的,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了脚步,才痛苦道:“是因为六少爷?”   素兰闭了闭眼睛,声音漠然:“你若是觉得因为他,那就是因为他吧。”   令人压抑的寂静,半晌才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我、我知道了。”然后是蹒跚离开的步伐,直至房门被轻轻阖上。   到了此时,才有眼泪从素兰眼里流了出来。      素兰跟着招儿和薛庭儴去了余庆村,住在那个小山坡上。   山头上的房子还是有些简陋了,招儿打算重新盖两间,总要给二姐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房子。   走的时候沈平没有来送,自打那日起沈平就没有再来过了,只余宅子里有个上了年纪的婆子,负责做饭收拾各处什么的。这样的情况下,招儿本是还有些感激之言,也说不出口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素兰的情况还算好,如今也能自己走出屋子晒晒太阳什么的,再加上招儿不怕费力地给她变着方补,脸上渐渐的也有了些红润。   对外,招儿谎称二姐是死了丈夫,独留她和一个遗腹子。高婶、周氏、孙氏她们,以及那些来小作坊里做活的妇人们,都比较照顾素兰。有时候素兰有点什么事,招儿又没空来帮忙做,她们都是能帮一把是一把。   小山头上一片生机盎然,欢声笑语。   在这种环境下,素兰也恢复了往日的鲜活,有时候强子几个臭小子惹人嫌了,她也能挺着肚子叉着腰骂上两句。   值得一提的是,素兰又换回了以前的名字,改名叫王招娣了。   王招儿,王招娣,一听就像是姐妹。   曾经招儿也曾问过招娣,要知道二姐可是一向最厌恶自己名字的,还总是嫌弃她为何不改名,怎么现在倒是改了回来?   王招娣说了一句有些深奥的话,人总是要认清自己的。   晚上回来,招儿想起这话问薛庭儴。   如今天气已经暖和多了,可两人还是睡一床褥子。   这是薛庭儴坚持的,招儿也没说啥。招儿本就不是个纠结的性子,嫁都嫁了,再纠结不是矫情,婆娘不本就是要和汉子睡一个被窝,要不能说是两口子。   两口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每每想到这些,招儿还是难掩有几分羞涩。   倒是两人更加亲近了,似乎经历了之前的那场事,招儿也开始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虽是小了点儿,但也能扛起风风雨雨。若不是他,前阵子招儿一面忙着生意,一面担心招娣和她肚里的孩子,还不知道会是怎么样。   听了招儿问的话,薛庭儴暗叹一口:“这也算是一种返璞归真吧。”   招儿不解:“返璞归真?这跟返璞归真扯上什么关系了?”   薛庭儴解释给她听,大抵的意思就是王招娣本心是厌恶自己的,更厌恶自己这个名字,所以在有能力后,她就给自己改了名。   素兰,清雅雍容,哪里是王招娣这种土气的名字可比的。   所以与其说是王招娣换了名,不如说是她抛弃了自己所有的以往,向着‘素兰’的这个方向前进着。可惜经历了种种,转头才发现她终究还是王招娣,哪怕她叫了素兰,其实骨子里还是那个王招娣。   其实人们叫什么又何必去计较,名字并不能改变什么,重要的还是人。就好像在那梦里,薛庭儴是挺厌恶他这个名字的,可现在他依旧是叫薛庭儴,而不是其他。   “不过就是个名儿,还能扯出这么多道道来?”   所以招儿是一个很复杂的人,说她心思单纯,但有时候她是很精明的。可说她精明,她在某一方面却有又些憨直。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大智若愚。   “就是可惜了沈大哥,你说我姐为啥不同意啊?”   这事要是继续掰扯下去,今晚上啥都不用干了,之前薛庭儴就上了很多次招儿的当。   为妻解疑,解疑到最后是坑了自己。   “我觉得我们现在不该探讨这些,而是应该做些该做的事。”   “什么事啊?”   薛庭儴一下子把被子扯了上来,将两个人都蒙上。   不多时,被子蠕动了起来,还夹杂着招儿说这里不行,那里不可的咛喃声。   说着说着,也就不说了,夜还很漫长。 第99章   今年春耕,薛家也闹出了些事。   如今二房、三房、四房的地都佃了出去,没佃出去的也就剩了大房和老两口的地。现在干活的只剩薛老爷子和杨氏,加起来一共十亩地两人根本做不了。   刚好天还冷,薛俊才也没去学馆,就帮着在家里的种地。   这事让薛青柏瞅见了,扭头跟其他人说了,所有人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也是有些同情,要知道薛俊才在薛家一向是养尊处优,听薛青柏说的,连薛有才都知道给帮忙打个下手啥的。   没看到也就罢,既然看到了肯定不能坐视不管。二房也就算了,薛青柏兄弟两个商量了一下,抽空尽量给帮些忙。   看得出大房如今一家大小都变了许多,到底是一家人,能帮一把是一把。   这边终于帮着把那十亩地给耕了,又忙着施肥插苗的活儿,赵氏却突然找来,说让薛青柏兄弟两个帮着把薛青山那两亩地给种了。说如今就薛青山和薛寡妇两个人,薛寡妇大着个肚子,薛青山又总是病,实在是种不了。   关于薛青山病的事,其他几房都有所耳闻。   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薛青山的身上总是长疮。疮病这种小病,一般乡下都不会太注重,都是等它自己长到一定程度自己好了。最多也就是找个乡下郎中什么的,随便买块儿膏药贴着也就算了。   薛青山没钱看大夫,二来也是没放在心上,就扔在那里不管。可也是奇了怪,他这毒疮一直没能好,这边好不容易下去了,那边又起来了。   前阵子薛青槐曾碰见过他一次,说薛青山现在十分埋汰,两人明明是亲兄弟,他竟差点没认出他来,足以证明薛青山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赵氏找到薛青柏兄弟两个后,又是哭诉又是抹眼泪的。   也是她会挑时间,平时两人都不一定能在家里,最近开了春,外面也忙。也就是中午这会儿,几房人都聚在小山头上吃晌午饭,赵氏专门挑了这个时间来。   她一改往前的态度,以哭诉可怜为主,说是本来老爷子打算去帮着把那地种了,可实在是年纪大不由人干不动,她心疼老头子,这才想来找两个儿子。   又说薛青山到底和两人是一母同胞,他如今改了许多,又病成这样,老三老四两个当兄弟的可不能不管。   赵氏不骂人,可真叫人觉得稀奇,可就是她这样才让人觉得难以安适。   话说成这种样子,若是拒了那就是不体恤老爹老娘,是禽兽不如。但若是计较起来,薛青山如今可算不得是薛家人,他是死是活和薛家人啥关系,凭啥非要攀上薛老爷子去给他干活。薛老爷子干不动了,如今又成了薛青柏和薛青槐的事。   只是和赵氏这种人讲道理,注定是讲不通的,但凡薛青柏兄弟两个露出一点犹豫之色,她就抹眼泪。   抹完眼泪还说两家人如今日子过得好了,随便搭把手也不至于让薛青山去死。又说种地可不能耽误,耽误这一季,今年一年没粮食,到时候可真是要饿死人的。   赵氏很聪明的无视了旁边的招儿和薛庭儴,只管对着自己两个儿子说话。大抵也是薛老爷子交代过,她招谁都不能招二房。   薛青柏兄弟二人且不提,周氏和孙氏脸都黑了,却碍于旁边还有高婶他们,没好意思发作。   高婶十分尴尬,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薛家的事她多少也知道些。别人家的事她可不能插嘴,又见薛青柏兄弟两个闷着头不说话,场面有些尴尬,就忙在一边打起了圆场:“瞧瞧他婶子这会儿来了,肯定还没吃晌午饭吧,快坐下来吃点儿,啥事都没吃饭重要。”   她将赵氏拉到桌前来,又给她盛饭拿筷子。   赵氏有些不是滋味地瞅了她一眼,对薛青柏兄弟俩说:“瞅瞅你们这吃的喝的,手指头缝里随便漏一些,也足够你们兄弟吃喝了。旁人都管了,还不兴管管自己兄弟?!”   这话可就说得让人尴尬了,这是在说高婶和高升他们呢。可赵氏没指名道姓,谁也不好发作。   而赵氏十分没眼色的就坐下端碗吃了起来,筷子直往肉菜上去。招儿被膈应得够呛,想说什么,到底这里她是个小辈儿,只能默不作声。   桌子下,薛庭儴捏了捏她的手,两人互视一眼,闷着头只管吃自己碗里的饭。   赵氏吃饭的速度很快,也就是眨眼的功夫,一碗饭就让她吃完了。吃完了拿着碗让高婶再给她盛一碗,从辈分上来讲,高婶也算她的晚辈,什么也没说,就忙给她盛了一碗。   这一次赵氏没有自己吃,而是拿起筷子往碗里夹菜,只夹肉菜,素的一概不要。夹了堆尖儿一碗,她这才站了起来,端着碗道:“我说的事你们上上心,这两天就给做了,时间不等人。这饭我给你们爹带回去,没得我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让他一个人挨饿。”   没人说什么,赵氏便端着碗走了。   一直到她走远了,满桌的人才面面相觑,薛青柏和薛青槐给高婶道歉,说让她别和赵氏计较。招儿眼珠转了转,对旁边的栓子招了招手。   栓子丢下碗就跑了过来:“招儿姐,啥事?”   招儿附在他耳朵上说了几句,声音才大起来:“你快去,我给你留一碗菜,不用担心等会儿没吃的。”   栓子连连点头,人就跑了。   大家都不知道招儿说了什么,只有薛庭儴听了个大概,对招儿说了一句顽皮。   招儿听了这话,有些窘。   最近小男人总是喜欢跟她说一些没着没调的话,像这种口气、这句‘顽皮’,都该是年长之人对年幼的人说的,可如今倒是反倒变成小男人跟她说。   且口气怪怪的,招儿也说不出是哪里怪,就是会让她无端想起他在炕上说的一些荤话。   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她很柔弱,他很强壮,她需要等着他来怜爱一般。   招儿心里有些慌慌的,瞪了他一眼。   薛庭儴笑了笑,没说话。   这一切搁在别人眼里自然是小两口恩爱,见到这一幕,方才被赵氏弄坏的心情,顿时就好了。   一桌人继续吃饭,招儿也信守承诺给栓子留了菜。快吃罢的时候,栓子回来了,跑得气喘吁吁,对招儿道:“招儿姐,我奶没回去,去了薛寡妇家。”   好吧,事情还用说么,赵氏之前所言饭菜是给薛老爷子带回去的,都是假话,这是送去给薛青山了。   嘿,不得不让人说,薛老爷子摊上赵氏这样的也是倒霉。   倒不是计较这一碗饭菜,就是她的所作所为让人太没有好感。赵氏就是这样,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都能让她弄到最难堪的地步。   她若真心疼薛青山,来了就直接说,可她偏偏不,非要装模作样哭诉一场,又是攀扯薛老爷子,又是攀扯三房四房有钱了,就该照顾照顾薛青山。还指桑骂槐说了高婶,如今又弄了碗饭走。说是给老爷子吃,免得他在家里没人做饭,实则都填了薛青山的嘴。   薛青柏和薛青槐的脸当场就黑了下来,周氏和孙氏更不用说,满脸忿忿。   “娘这是拿人当傻子呢。”   “她心疼薛青山,以前咋没心疼心疼我们。我们吃糠咽菜的时候,她是装没看见吧?!”   有高婶和高升在,薛青柏兄弟两个自然不能说自己娘不好,只能软着声音去哄自己婆娘。   越哄,两个当媳妇的越是气,最后两人都气走了,两个男人追了出去。剩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薛庭儴也在看招儿,招儿接收到他的眼神,心里有些虚。   都是她没事找事,若不是她让栓子去探看个究竟,又何来这么一场。   帮忙收拾残局往外拿碗的时候,招儿蔫蔫地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也没说你是故意的。”   “那你干嘛瞅我,别以为你没说话,就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啥。你不就想说我都是闲的吗?”   薛庭儴抱着一摞碗盘,失笑:“我可没这么说。”   招儿哼了一声,就走了。   好吧,也气了。      弄气了容易,想哄好很难。   一直到下山的时候,薛庭儴才把招儿给哄好了。   这期间的过程有些复杂,反正两人从离开到下山这段路,走了整整两刻钟。这四下无人,荒郊野外的,薛庭儴是如何把招儿哄好的,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回到薛家,迎面碰见正打算出门的薛青槐。   招儿好奇问:“四婶呢?”   “在屋里。”   “三叔三婶也回了吧。”   “都在屋里。”   薛庭儴瞅了薛青槐一眼,道:“四叔,其实这事也好办,不如花钱请人来给干。花不了几个钱,眼不见为净,也免得你跟四婶俩怄气。”这‘怄气’两个字,他特意加重了些。   薛青槐似是毫无察觉,一拍巴掌:“这主意好。”   他上下打量了薛庭儴一番,调侃道:“你小子自打成了亲,懂的是越来越多了,这主意好,我等会儿就跟三哥商量去。”   说是这么说,他却没去三房屋子,而是乐滋滋回自家屋了,留下薛庭儴被招儿上下打量着。   两人回了屋,招儿才问:“四叔那话是啥意思,啥叫自打你成亲后,就懂得越来越多了?”   薛庭儴被呛了一下,旋即恢复一派镇定自若:“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你们妇道人家不懂。”   招儿拿不信的眼神瞅他。   这种时候,薛庭儴自然不能软了面子,软了就代表夫纲不振。他自是装得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倒是勾得招儿好奇起来。   “这里面肯定有事,四叔说要去找三叔商量,咋回自己屋了?”见薛庭儴还是一副不动如山样,招儿道:“你不说算了,我去问四婶。”   薛庭儴无奈,忙一把拉住她:“行了你,别去没事找事,我给你说还不成。”   在招儿好奇的目光里,他将之前打得哑谜给说了。   “你没发现我们进门时,四叔正打算出门,还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这就代表着之前四婶迁怒,这气肯定还没消,而四叔吃了排揎。”   见招儿眼神质疑,他解释道:“你说这大晌午的,四叔能去哪儿,且以四婶的性格,四叔出门她能不跟在后面絮絮叨叨一番的交代。至于我之前说的话,就是在给四叔出主意。阿奶说成那样,不管咋样,三叔四叔都是阿奶的亲儿子,他们跟我们的想法是不一样的,所以这个忙肯定会忙。可三婶四婶明摆着不愿意,所以之前气走了,三叔四叔追回来哄,哄得不光是这些,也是想让两人同意帮忙的事。   “可很显然四叔没成功,两口子闹别扭呢,所以四叔甩门离开。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算事,请几个人干活才能花多大点儿银子,四婶不是小气的人,她与其说是气阿奶偏薛青山,不如说是心疼四叔日里那么忙,还要给人卖苦力。”   “所以说,这么一来就两全其美了。”   薛庭儴点点头。   招儿拿奇异的眼神看他:“别说,你现在咋懂这么多,还懂得人家两口子的事。”   薛庭儴不说话,转身去炕桌上拿水喝。   招儿就跟在他旁边追着问:“你还没回答我呢。”   薛庭儴不答反问:“你没发现你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了?”   招儿一脸冤屈:“我脾气大,我脾气哪儿大了?”   薛庭儴还是不说,招儿伸手去推他:“你说啊,你说我哪儿脾气大了?”   就在她再一次伸手去推的时候,薛庭儴一把拽住她的手,将她拉到怀里来,两人离得很近,额头贴着额头,鼻子贴着鼻子。招儿就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墨香,直往她鼻子里钻。   “你脾气还不大?你说说你最近生了多少小气,我哄了你多少次?”   招儿一脸呆滞样,薛庭儴亲了她嘴一口,才轻笑地将她压在炕上:“不过两口子吵架,床头打架床尾和。我乃大丈夫,不与你计较。”   招儿这时反应过来了,正想说什么,薛庭儴突然按住她的嘴,嘘了一声。   “嘘什么嘘。”   “你听。”   薛庭儴太煞有其事,招儿也就真上当了去听,却是什么也没听见,倒是自己衣裳被解开了。   “你做甚!”她着急去推他手。   这人羞是不羞,怎么成天脑子里都没想好事。   “嘘,小声点儿,你听。”   “听什么听!”   然后倒还真听到点儿什么声音,很细微,似乎是女人的呻吟……   这声音招儿可不陌生,她眼神惊恐地看着和三房共用的那面墙,脸红得像抹了胭脂。   “这……”   薛庭儴专心致志地忙着,分神道:“惊讶个什么,不是说了两口子吵架,床头打架床尾和。你信不信,扭头见三叔三婶,两人保准好了。让我说三叔看起来闷不吭老实巴交的,可比四叔聪明多了。”   招儿心里是不信的,可扭头见周氏眉梢含春,满面红光的模样,不信薛庭儴说的也不行了。   不过她也没比周氏好到哪儿去,见了周氏揶揄的眼神,她当即也闹了个大红脸。 第100章   “让老夫看,你这是身上的湿毒太重,才会引发毒疮。我给你拿些药,再弄几张膏药,你内服外敷,要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好了。”一个留着三撇胡须的游方郎中,在看过薛青山身上的毒疮后说道。   赵氏忧心忡忡:“郎中,那这到底有没有用?之前我儿也找过一个游方郎中看过了,跟你的说法差不多,可药也喝了,膏药也贴了,实在不起什么作用。”   郎中抚了抚下巴上的胡子:“那是因为身上的湿毒没清干净,如果清干净,说不定现在已经好了。他去年冬日里是不是受过寒,如果是那就对了,就是湿毒没清干净的缘故。”   赵氏想起去年冬天,薛青山总是跟他埋怨说家里冷,也没有柴火。为此她背着老头子每天往这里扛柴,多了她扛不动,也太招眼,只能一点点的拿。后来老三还说家里的柴怎么用这么快,天寒地冻还上山打了一次柴,赵氏一直没敢说是拿到大儿子这里了。   “郎中你说的是,我这儿可怜,去年冬日里差点没给冻坏了。”   “那就是了,身上染了寒气,寒气压在体内没逼出来,等把这几剂药给吃完,膏药别忘了贴,差不多也就好了。”   郎中给拿了药,也没见他配药什么的,就是从他随身带的箱子里现成拿的。几个纸包加上几张狗皮膏药,要了赵氏五十文。   赵氏心疼的直抽气,可为了儿子还是得掏。   其实找游方郎中看比请大夫便宜多了,让赵氏来看,那些大夫们就是死要钱,开的那些药又贵又不起用,不花个一两半两的,就别指望能全乎。还是游方郎中便宜,看一次几十文也就够了。   这么想着,赵氏也没有那么心疼了,把钱给了,又把药接过来后,就把郎中往外面送,顺道还问问服药贴膏药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讲究的。   等扭头回来,她就指使着薛寡妇让她帮忙给薛青山贴膏药。   薛青山身上的毒疮太多,需得把膏药剪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才够他把那些毒疮贴上。   薛寡妇嫌太埋汰,不太愿意,就借口妞妞该吃奶了,抱着女儿就出去了。   妞妞是薛寡妇去年秋天生下来的,如今也有大半岁了。像这个年纪的奶娃子都是又白又胖的,可妞妞却显得有些瘦弱。   为了这事赵氏没少骂薛寡妇,说她白生了两个奶却没有奶,害得她孙女得靠喝米汤才能度日。   其实薛寡妇也不是没奶,就是奶水少,不够妞妞吃。小女娃总是被饿得咩咩直哭,赵氏你别看她从来不稀奇孙女,对这个孙女倒是稀奇,去年薛家好不容易攒了些细粮,都被她偷偷拿去换了白米,就是为了给妞妞熬米汤。   赵氏要给薛青山贴膏药,薛青山不让,说是晚会儿自己弄。到底读书人,还是知道些礼义廉耻的。   赵氏也没强求,见薛寡妇抱着孙女出去了,就开始絮叨起来:“瞅瞅,就这样的,你当初还稀罕,连奶水都没,白生了个女人身子。”   薛青山解释:“娘,你也别怪她,还不是家里没吃的。大人吃不好,哪儿有奶水喂娃娃。”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些,骂道:“那老娘拿来的蛋肉都是你吃了不成?!”   还别说,真是薛青山吃了。   日里饭菜总是清汤寡水,薛青山免不了会馋。薛寡妇也不太待见吃这些荤食,可不就是填了薛青山的嘴。只是这话可不能说,再加上这会儿薛青山又觉得身上痒了起来,当着娘面挠痒痒太丑,他便支着赵氏出去。   “那我去给你熬药。”   “别!娘这会儿不是快中午了,那后山肯定又做饭了,你去吃点,顺道再给我弄些吃的来,刚好也能给她沾沾油水,免得妞子没奶吃。”   赵氏嘴里骂了两句,便颠颠的出门了。   留下薛青山得意地往炕上一靠,翘着二郎腿哼起小曲。哼着哼着,那股瘙痒又来了,他不禁伸手进衣裳里挠了起来。      赵氏走后,所有人都叹了一口气。   自打那次后,赵氏就对小山头这里爱上了,隔三差五就来,且每每都赶在饭点上。   来了之后,不能说大家吃着让她看着,只能客气几句。可她却不懂什么叫做客气,自己吃了也就罢,吃不完还兜着走。   按理说,自己亲娘吃点儿也没啥,可每次她借口给老爷子带回去的饭菜,从来不是薛老爷子吃了,而是转头就送去了薛寡妇家。   “这亲家母是不懂还是装不懂,她就不怕哪天露馅?”   王招娣可素来嘴毒,自打前阵子能下炕了,她就不再单独吃小灶,而是跟大伙儿一块吃。这些日子她也恢复了以往的精神气儿,见此招儿终于放下心来。   此时这桌上可不光就招儿姐妹俩,三房四房两房人都在,二姐当着自己怎么说都行,当着薛青柏兄弟俩也这么说,招儿就怕生了嫌隙,忙从中间打岔说就是一些饭菜,也不当什么。   确实不当什么,以如今王记菜行的生意,再来一百个赵氏也能养,关键就是大家心里都不怎么舒坦。   事情经过这么一打岔,就过去了。另一头赵氏把饭送到薛寡妇家后,就忙颠颠地赶回去给老头子做饭,哪知回去后杨氏已经把饭给做好了。   她当着老头子可不敢说自己干了啥,明明吃得嘴角冒油光,还得佯装没吃陪着吃点儿。   薛老爷子瞅瞅她嘴边的油,无声的叹了口气。      薛青槐和薛青柏商量后,就两家合伙花钱请了两个帮工,把薛青山那两亩地种了。   因为怕被村里人议论,所以请的是邻村下河村的人。   幸好当初薛老爷给薛青山分地时留了心,安排在村尾偏僻处,这样一来倒也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既然请了人,自然要做全套,从犁地到播种插苗,都是这两个帮工给包了。   到了最后一日商定要结工钱的时候,哪知这两个帮工却没有来。薛青柏也并未放在心上,只当对方是一时有事,哪知回了村却听人说下河村来了许多官府的人。   余庆村的村民只当是有人犯了事,所以官府特意前来抓人。正是围在一起议论纷纷的时候,有外出的村民回来,脸色有些苍白,说是下河村有什么疫病,所以被官府给封村了。   这下事情可闹大了,两个村毗邻着,来回也就一盏茶不到的功夫。下河村有了疫病,余庆村能跑得掉?日里在两个村来回的村民也不少,一时间村里人心惶惶。   见此,郑里正坐不住了,主动来找薛族长商量。两人摒弃前嫌把村民都号召到了一处,说了些稳定人心的话,又命各家严守门户。同时也命各家自检,有最近去过下河村,或者和下河村的人有过来往的人,一律要报上名来。   这些人暂时是要隔离的,若是没出事自然好,若是出了事也不能连累全村人。   村里当即沸腾了。   有说还没怎么着,怎么就要关人了。还有的说若是有疫病,早就传上了,现在说这会不会太晚。   总而言之,说什么的都有,可到底是土生土长,谁也不愿意害人,大部分的人都主动出来了,这里头也包括薛青柏。   当初去下河村请人是他出面的,平时和那两个帮工打交道也是他。周氏哭得不成人形,可说什么都没用。薛青柏也坚持要出来,若没事还好,若是有事,他可不想连累一家子人。   当然也有不太自觉的,可余庆村就这么大,谁干什么了,去了哪儿,隔壁邻居或者村民多少有些数。经过别人的检举,又有几个村民被挑了出来,丢人了不说,也被不少人给骂了。   拢共有几十个人,因为没什么地方安置,就被使去了麦场。   每人从家里搬些麦秸、茅草啥的,搭个草棚子,平时吃饭都是各家送来。还专门砌了灶台用来烧水吃用,排泄物都是拿到地里掩埋的。   能处理得这么有条不紊,这多亏村里的几个老人。活了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事,对于疫病的一些防治,都还是懂些的。   整个余庆村一片气氛低迷,薛家也没好到哪儿去,毕竟薛青柏还在麦场上待着。周氏一改往日的贤惠,坐在院子里哭骂了整整一个上午,也不指名道姓,可话里话外都是冲着赵氏去的。   因为恐惧,现在周氏已经深深地恨上了赵氏。若不是她作天作地逼着老三老四给薛青山干活,薛青柏不会去下河村请人,自然也就没这档子事。   “三婶,三叔肯定没事的,你也不要太上火。”   薛桃儿哭红了眼睛,也帮着招儿劝周氏。   周氏靠着两人的搀扶才能站起来,她对正房的方向冷笑:“作吧,把自己二儿给作死了,如今再把老三作进去。为了你一个大儿,你恨不得把所有儿子都折腾死,真不知道是不是你亲生的!”   正房里,薛老爷子盘着腿坐在炕上抽烟,烟雾弥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屋里失了火。   他什么也没说,就是一口接一口的抽着旱烟。   赵氏僵着老脸坐在他对面,也是一句话都没说。   屋里一片死寂的安静。   赵氏有些忍不住了,抹着眼泪委屈道:“难道让我眼看着老大死了不成……”   半晌,薛老爷子才叹了一口,可还是什么也没说。      招儿没忍住,特意去麦场看了一趟。   远远就见麦场被人用篱笆围上了,里面全是一个挨一个的草棚子。她哪里见过这种场景,又想着薛青柏也在里头,家里周氏母子仨成天以泪洗面,也不知道这事情最后到底会怎么样。   薛庭儴叹了口气,领着她换了个方向,从侧面一处往麦场走去。因为人太多,许多草棚子已经搭到篱笆的边缘处,刚好薛青柏的草棚子就对着外面。   草棚子不大,也就够一人躺卧,薛青柏正坐在草棚子前看天。见薛庭儴带着招儿来了,他强笑了一声:“你们怎么来了,不用担心我,多大点儿事。再说了,这只是以防万一,又不是真染上了什么病。招儿,平常看你一派乐天,如今这么哭丧着脸,三叔可不习惯。”   说是这么说,突然发生了这种事,谁心里都不好受。尤其薛青柏还是当事人,又被关在这种地方隔离,所以他本人虽这么说,但眉宇间还是能看出几分忐忑。   招儿被逗笑了,道:“三叔,你好好的,你也放心,三婶和桃儿姐栓子,都好着呢,我们都等着你安然无事回来。”   薛庭儴也道:“三叔,你无事的时候不要和里面的人说话,等官府那边有消息,这事也差不多结束了。”   薛青柏一听说不要和里面人说话,当即打起精神道:“你不说三叔也懂,没瞅见我这草棚子搭得不与人一样。”   还别说真是,这些草棚子本就是围着麦场搭建,大家的惯性是棚子入口对着正中央,方便进出,可薛青柏的棚子不光搭在边缘,还是背对着的,棚子的入口对着篱笆外面,只留了一条很窄的路可以通往外面如厕的地方。   常人只想自己盖房子,怎么方便进出怎么来,都忘了若是真有疫病,最怕交叉感染,所以人和人之间还是少接触的好。不得不说,薛青柏虽是人沉默寡言了些,但人可真不笨。   三人又说了几句话,招儿和薛庭儴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招儿叹了一口气:“希望事情赶紧过去。”   薛庭儴目光闪了闪,道:“事情马上就会过去的。”      薛庭儴并没有说错,没过几日官府那边就传话了。   这归功于郑里正,他不光主动和薛族长一同隔离了村民,待这边一切都安置好了,还主动去了县衙。   他去县衙主要是为了探听究竟,同时也不忘表现出自己的忧虑,以及余庆村针对此事作出的种种反应。徐县令夸赞他处事有章法,虽这次是虚惊一场,可以后若真有什么疫病,郑里正的处事方式无疑可以保存大部分村民。   要知道乡下最不容易防治的,就是各种疫病的产生,当地父母官最怕的也就是这个。   郑里正成功的在徐县令面前,展现了自己老辣经验丰富的一面,哪怕自打薛庭儴中了秀才,郑家在村里式微,经过这么一场,他里正的位置却可暂保无忧。   且不提这个,这次的事也确实是虚惊一场,事情的起因是镇上的一家医馆报了官。   最近这些日子,这家医馆接二连三有得了花柳病的村民前来看诊,若是一个两个也就罢,可上升到七八个,且医馆里还意外得知这些病人中有几个都是同村的,哪里还能坐得住,自然是先报官再说。   接到报官,徐县令当即命人去把下河村封了。   实在不是他太慎重其事,而是这花柳病是传染的,不光是通过行房传染,日常接触中也可能会被传染。尤其经过他查明,这病的起源是在一名女子身上,而此女表面是个村妇,实则私下里是个暗门子,那几个村民之所以会得了花柳病,就是被此女所染。   这种情况下,也由不得徐县令不慎重视之。   至于封村,主要是排查可有人被感染上,以及村里和此女有首尾却暂时还没发病的村民。   郑里正得到这个消息就回村了,广而告之,一时间所有村民都不禁松了口气。   之前余庆村会隔离村民,还只当是时疫之类的瘟病,这种脏病倒是不怕,哪个汉子没有婆娘,还用得着去找暗门子,再说村民都穷困,也嫖不起啊。   被隔离去麦场的人都回家了,一时间嫖不起成了村民之间互相打趣的话题。   不过这事还不算完,郑里正这趟回来还带回了县衙的布告文书,务必让所有人都提高警惕,甚至详列出花柳病的种种迹象,以免有人暗地里做过了却瞒着不说,害人害己。   据悉,和此女有首尾的人太多,不光有本村的,还有其他村的,但此女根本说不上究竟,只能下发给附近几个村,让村民们自我防范。   而花柳病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身上会生很多的毒疮。当然还有发热、四肢酸软,甚至脱发等状况,但因为这些特征都不显,所以所有人的目光都焦距在毒疮上。   一时间,村民们人人自危,而薛青山平时也不是没有人遇见过,甚至有许多村民感叹他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出了这样的事,当即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第101章   薛青山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就听得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就闯到了他的面前。院子里,妞妞被吓得哇哇直哭,薛寡妇抱着女儿,浑身发抖。   她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趁着人多杂乱之时,抱着女儿顺着后面菜地悄悄跑了。   “这是咋了?”   眯瞪着眼看着眼前这些人,薛青山一头雾水。   他在看对方的时候,这些村民们也在看他。一些村民有好些日子没见过薛青山了,没想到他竟变成这样了。   以前是高胖体面的,文质彬彬,走出去就格外和普通村民不同。现在整个人都瘦塌了,脸色蜡黄,脸上脖子上有许多指甲盖儿大小的紫红色的疤痕,像是长了痦子,如今痦子掉了,留下的疤痕。   可若是看他头脸上其他地处,就知道远不是痦子这么简单,因为另还有好几处似乎生了毒疮,那些几个毒疮整体呈紫红状,还往外冒着黄水,别提多恶心人了。   有不少村民下意识地掩着口鼻,有了一个,自然就有下一个,转瞬间所有人都掩住了口鼻,包括站在最前面的郑里正和薛族长。   薛青山虽已经被逐出了族,到底还是薛姓的血脉,郑里正带着人来之前,自然要和薛族长打招呼。可如今看这形势,连薛姓的人都埋汰他。   “薛老哥,瞧这模样,恐怕还真有些像那劳什子花柳病。”   薛族长脸色僵硬:“是不是,等县衙那边来人,不就知道了。若真是的话,该咋处置就咋处置,他早就被在族里除名。莫说被除名了,就算没被除名,我们姓薛的也不会偏袒他。”   郑里正笑了一下:“有薛老哥这句话,我这里正的差事也不难办。”他扭头吩咐道:“找几个人,把这门窗都给封死了,留个地方送饭,至于其他的等县衙那边来人再说。”   这一群人又宛如潮水般退了出去,薛青山直接吓愣在当场,直到他听见有人拿着木条往门窗上梆梆地钉着,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花柳病?   他一下子就从炕上摔了下来,顾不得疼扑在门上:“你们快开门,我没有得花柳病,我就是生了毒疮,你们快放我出去……”   没有人理他,屋里一下子就暗了下来,似乎所有的光亮都被挡住了。外面的人也都走了,感觉这里就像是一个墓地。   薛青山长这么大就没像此时这么恐惧过,他使劲地砸着门,可一点用处都没有。   院门外,一群人正打算离开,赵氏一面哭一面从远处跑了过来。   “别关我儿,他就是长了毒疮,不是得了那什么脏病!”   她想往里闯,有村民拦住她:“婶子,你就别进去添乱了。”   赵氏不依不饶:“我老大怎么可能得了什么脏病,我天天来看他,若真得了,不也过给了我!”   一旁的薛老爷子,想捂她嘴都没捂住,急得直冒汗。   场面当即安静下来,大家一阵面面相觑,有人道:“婶子,这事你咋不早说?”   “就是,若是过给了我们大家伙可怎么办?”   一阵七嘴八舌中,就有人喊郑里正。   郑里正正在和薛族长以及几个村民说话,他其实听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说:“叫个卵子叫,先把人关起来再说其他。”   薛族长听了,脸色难看得吓人,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当即就有村民挤出来,隔得远远的对赵氏道:“婶子,你还是别折腾了,先找个地方待着吧,等县衙那边来人了再说。”   “连兴叔,你可管管你家婶子,这种事可不是随意说笑的。”   “就是啊连兴,你还是先找个地方把你家婆娘隔离起来再说。之前村里就隔离了好些个,也不独就针对谁,实在是……你也是明白事理的,别叫大家伙难做。”   话都说成这样了,薛老爷子能说啥,只能陪着笑脸说这就回去把赵氏给关起来。   “可不光是薛婶子,你们家一个都不能少,谁知道你家是不是都被过上了。”人群里,不知谁说了一句。   场上又是一阵安静,这些村民们也不说话,都是拿着眼睛看着薛老爷子,还有人拿眼睛瞅人群里的薛族长。   薛老爷子老脸涨得通红:“行,我们这便回去闭门不出!”   薛族长从人群里走了出来,道:“这就对了,一码归一码,连兴识大体,大家都要学着连兴,要重大局。快回去吧,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后面这句话是跟薛老爷子说的。   得到薛族长的态度,村民们当即轻松了不少,也有人站出来打圆场:“也就几天的功夫,毕竟是为了咱全村的人着想,等县衙那边的人来看过了,想必也就没事了。”   “就是就是,让我说族长就是大仁大义,为人处事从来不让人挑。”   大家一阵吹捧,可到底还是姓薛的被落了面子。   且不提薛老爷子带着赵氏回去的事,又有人问起薛寡妇和那孩子上哪儿了。这薛寡妇日日和薛青山在一个屋檐下杵着,若说被过了病,也应该属她才是。   几个村民屋前屋后一阵找,没有找到薛寡妇。这时有人想起来,之前进来时,是看见薛寡妇的,难道说她看着不对,趁乱跑了?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奶娃子,能往哪儿跑。   郑里正十分重视,让村民们分头去找,务必要把薛寡妇给找到。      不光是薛老爷子和赵氏,薛家其他四房也被找了回来。   虽然村民们没有直说,可意思昭然若揭,既然和赵氏同一个屋檐下,如今还是忌讳着些好。   等村民们走后,屋里一片寂静。   孙氏煞白着脸,正想说什么,被薛青槐拉了一把,两口子拉拉扯扯回屋了。   其他人都各自回了屋,薛家被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   招儿心里也有些发慌。她想得更多,不光是和赵氏同一个屋檐下,还有之前赵氏屡屡去小山头上蹭饭的行举,乡下人吃饭可没有那么多讲究,还用公筷什么的,若赵氏真被过了,其他人能跑的掉。   薛庭儴似乎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好了,别想太多,不会有事的。”   “你说……”   “你以为那病随便就能被过上,再说了除了前头那两回,之后的菜不都是单做给她,等她吃走了,咱们又端新鲜的上来吃。”   这倒是真的,赵氏吃相太难看,她能把一碗菜里,肉全给挑了,只留菜。   若只是薛家人还好说点,还有王招娣和高升母子两个,总这么着可不行。反正招儿也不在乎那点菜钱,索性每次都是做两份,等赵氏吃完了走了,其他人再吃另一份。   被薛庭儴这么安慰着,招儿倒也不发慌了。   觉得屋里实在太安静了,她就寻思给自己找点事做,她去找了衣裳洗,给薛庭儴拿了书,让他看书,免得闲得没事胡思乱想。   招儿出去了,屋里只剩薛庭儴一个人。   他手里拿着书,眼神却是暗了下来。   在那梦里,这事也曾发生过,却比现实中要更晚一些。也是以下河村爆出疫病为始,而牵连到薛青山身上为终。   其实薛青山身上早就有了端倪,起先家里人都以为是长了毒疮。听赵氏说,也找过郎中看过,可根本没什么作用。薛青山身上的毒疮烂了好,好了又烂,可大家都没当成回事。   那时候几房人没有分家,还在一个锅里吃饭,也就独过二房。因为和大房闹得太僵,招儿也不是喜欢受人气的,二房是单独自己开火。   而他和招儿两个,一个大多时间在学里,一个总是忙着外面的生意。可即是如此,也差点被牵连上。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在清河学馆里,根本不知道这事。等收到消息赶回来,已经晚了。   除过薛青山,赵氏、杨氏、薛有才,还有三房的栓子和毛蛋,都被染上了这脏病,倒是几个大人逃过了这一劫。   这场事对薛家来说,无疑是场灾难。   村里人的嫌弃和冷眼且就不提,光是自己人都承受不住。   最后是薛老爷子一把大火,终止了这场灾难。事后,薛俊才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叔带着孙氏远走他乡,就三叔三婶因为薛桃儿嫁在附近,还守在余庆村。   所以说薛青山这人死不足惜,他做的孽太多。      姜武和高升知道薛家的事后,就把外面的活儿都给揽了下来。   怕招儿他们不能出门吃不好穿不好,高婶和招娣每天都做了饭往这边送。   如是这般过了两日,县衙那边来人了。   不光来了衙役,徐县令也来了,还带来了好几个大夫。   他们先去看了薛青山,经由大夫的诊脉,薛青山果然是得了花柳病。之后又去看薛家人,经过大夫的诊脉和查看,薛家人很幸运,没有人被染上。   “听闻关系着你,本县忙就赶来了。你那大伯真是……”   薛庭儴笑了笑:“他早就被逐出家门,算不得是我大伯。”   徐县令忙笑道:“是本县口误。幸亏你们把这人给赶出了家门,不然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一个个威风凛凛的衙役守在门外。不光如此,薛家人乃至薛族长、郑里正和几位乡老,都守在门外。   屋里,徐县令和薛庭儴谈笑风生,宛若无人之地。   “本县听说今年秋闱林馆主是要下场的,还不知薛案首可是要参加?若是参加,这师生同场同中,可是一番美谈。”   “学生自然也是要下场的,在此先感谢大人的吉言,希望是时不会辜负老师和大人的期望。”   徐县令因为还有公务在身,很快就离开了。   薛青山也当场被带走了,据说会被送进县里设立的麻风所。   这麻风所建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寻常是用来专门关患了麻风病人的地处。近些年因为没有爆出有人患麻风病,所以这地处早就被荒弃了。   这次再度人满为患,那些个被染上花柳病的村民都被关在这里,当然也包括薛青山。   值得一提的事,那个罪魁祸首的女子,在官府找上门的时候,就悬梁自尽了。与之一同的还有她的丈夫,让人既觉得可恨,又觉得可怜。   可以料想这些被关在这里的人,未来面临的注定是死亡。可能是一月,可能是一年,总而言之,来到这里的人没有出去过的。   薛青山各种惊恐、怨怼、愤恨、绝望,自是不必提,他当初被带走的时候,薛家没有一个人阻拦。   包括赵氏。   而经过这场事后赵氏就病了,不是装病,而是真的病了。可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一直没找到的薛寡妇被找到了。   却不是活人,而是死人。   薛寡妇是在一个山坡下被找到的,她似乎在山里躲了多日,满身狼藉。从表面上来看,薛寡妇是失足摔下去的,就在她失足的地方,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襁褓放在那里。   村民们之所以会发现薛寡妇,还是因为被孩子哭声引来的。   这孩子不用说,自然是薛青山的小女儿妞妞。   这样一个孩子注定是遭人厌弃的,父母一个死了,一个快死了,就算没被染上那脏病,也没有人敢收养她。   赵氏听说这事后,撑着病体从炕上爬了起来,把那孩子抱回了薛家,似乎就打算养在身边。   对此,薛老爷子什么也没说,杨氏也没说什么。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余庆村再度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这日,薛庭儴一个人去了薛家祖坟,在二房两口子坟前待了一会儿后,回家收拾行囊,打算离开余庆村,奔赴远在太原的北麓书院。   这事是早就说好的,林邈已经带着毛八斗他们先行去了,而他却因为一些事情滞留。   如今事情解决了,他也该离开了。 第102章   北麓书院位于太原府福田乡云中山,依山傍水,景色自是不必说。   书院大门在山脚处,说是大门,其实不过是个三人高的奇石,其上书写这北麓书院几个大字。   大石的右后方便是一阶一阶的青石台阶,顺着这条路蜿蜒而上,据说走到尽头就是书院了。   薛庭儴已经走了差不多半刻钟的样子,还没到尽头。幸好这条路两旁景色优美,一路走走看看,倒也不会烦闷。   他想起之前他从余庆村离开时,发生的一些事情——   其实这事他之前就跟招儿说过,为此两人还闹了些小别扭。按照薛庭儴的心愿,他是想让招儿和自己一同前往太原的,可招儿却不愿。   无他,一来是放不下家里的生意,二来也是不放心二姐。   招娣如今怀着身子,身体才稍微刚好了些。按照招儿所想,自然是要看见小侄儿出生,心里才觉得安稳。多种原因交织下,她自然不愿随薛庭儴前往太原。   不过招儿素来不会和薛庭儴拧着来,而是晓之以理。   她列举了自己的种种为难,又道薛庭儴这次去北麓书院,是为了准备八月乡试的,拢共就只有这么几个月的时间,他用功还来不及,她哪里能去打搅他。   再说了,她去了做甚?薛庭儴读书,难道她就一直杵在旁边看他读书,更何况书院里肯定不会让她一个女子进去的。   其实招儿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薛庭儴从感情上有些难以接受。合则她就不会不舍得自己,亏得他费尽了心机,她至今依旧这么没心没肺。   薛庭儴觉得肯定是他梦里作孽作多了,才会致使这种事发生的。整整一个下午,他都没和招儿说话,明摆着就是心里不悦。   对此,招儿觉得十分无奈,也有些愧疚,晚上便特意做了一桌好吃的打算贿赂他。   可惜薛庭儴现在可不是小孩子,也不是三瓜俩枣能收买的,收效甚微。   吃罢了晚饭,招儿翻检着薛庭儴的行囊。这趟不同其他,一去就是几个月,东西不带齐备了可不行。   这边忙着,那边脸则是阴着,弄到最后,招儿自己都坚持不下去了,只能来到他身边。   “还气着呢?你都是秀才了,怎么还这么多小气儿?”   合则是秀才了,还不能生小气儿?   “小气佬,把羞羞,脸上长个肉揪揪。”招儿瞅着他,羞着脸臊他。   黑子也蹲在炕下,拿一双乌溜溜的大狗眼看他。   看着这一人一狗,直接把薛庭儴给弄无语了,他恨得牙痒痒,一把将招儿抓过来,放在怀里又是咬又是捏。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招儿清了清嗓子:“我可不小,我比你大,应该是大没良心的才是。”她眉眼含笑,似是揶揄。   薛庭儴恨恨地咬了她嘴一下:“管你大没良心,还是小没良心,总而言之就是没良心的!”   招儿伸手推他:“你行了你,又不是属黑子的,怎么总喜欢咬人。”   黑子听见叫它,伸着大头用鼻子顶着薛庭儴的腿。   “我就喜欢咬你,把你咬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吃进肚子里带走。”薛庭儴一面说着,一面顺手就把黑子的狗脸推开了。   招儿呸了一口:“说得忒吓人。”   薛庭儴也不理她,咬着咬着就亲了起来。   半晌,招儿才将他推开。   她撑着胳膊,将自己撑起来:“好了,这样行不行,等你开考的时候,我去太原找你。”   薛庭儴嗤她:“你又在哄我,二姐刚好赶在八月生,你能来太原?”   招儿的脸窘了一下,她还没想到这事。不过肯定不能气短的,遂理直气壮道:“你八月初九开考,连考三场,每场考三天,等最后一场出来都十八了,到时候我肯定能去。”   “真的?”   “当然是真的!”   薛庭儴哼了哼,就算不是真的,到时候他也拿她没办法,总不能回来把她抓了去。其实他也没想咋样,就是心里不舒服,非得她哄着陪着小意,才能舒坦。   “还总是说你哄我,让我来看是我哄你吧。从小把你哄大了,哄得当了人丈夫,还得哄着。”   这话说得,倒是让薛庭儴闹个大红脸。   不过他素来脸皮后,旁人也看不出来,好不容易瞅着招儿这会儿正心虚着,自然想为自己讨些好处。   “那你不去也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件事。”   “啥事?”   “今晚我让你干啥,你就得干啥。”   招儿下意识就没往好处想,可想着他明儿就要走了,这一走就是几个月,还不知道在外面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当即心就软了。   “那行,不过你若是太过分了,我就不能答应你。”   之后薛庭儴果然过分了,不过这时候招儿再想后悔早就晚了。他硬是拉着她,把之前早就尝试的,可招儿一次不愿意的,给轮番试了一遍。   为此,第二天早上起来,招儿一直不理他。还是马上就要出发了,两人才说了几句话。   从夏县到太原,其实路并不难走,先坐车到绛州,再从绛州的渡口坐船,一路沿着汾河蜿蜒直下到太原。   这条路之前薛庭儴就走过,也算是驾熟就轻,就是他单独一人出门,路上安全需要考虑,得跟着车队走,或者是自己雇镖师护送。   这趟薛庭儴就是跟着要去太原的一个商队走的,商队是提前找好的,也算是知根知底。哪知商队的车队刚出夏县,就被人拦住了。   是沈家的人。   沈复还是打算派人来找薛庭儴一趟,知道他今日便会离开夏县,便特意等在城门外。   沈家在夏县乃至整个平阳府,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这拦路的马车上带着沈家的徽记,车队自然不敢轻易前行。   “薛公子,这是我家公子专门给您准备的程仪,还祝您一路顺风,一举扬名。”   一个仆从模样打扮的人,将一只锦盒奉了上来。薛庭儴也未拒绝,将之接了过来:“帮我谢你家公子。”   仆从又行了个礼,这便打算上车离开。他刚上车,突然被薛庭儴叫住了,当即从车上下了来。   “公子还有何吩咐?”   薛庭儴也没说话,从袖中拿出一张卷成一卷的纸条,递给这仆从。   “交给你们三公子。”   这仆从也是个精明人,当即连连点头又是行礼,之后才离开。   薛庭儴摇了摇头,这才看向车马行的人:“怎么还不走?”   车马行的人也不敢马虎,忙打着呼哨让车队动起来。   之前这年轻的书生来挂靠一同去太原,车马行经常坐这种生意,只要对方付钱自然没什么说的,也没当成回事。如今看来是真人不露相啊,竟是让沈家的人毕恭毕敬,一看就不是常人。   抱着这样的念头,薛庭儴一路吃用俱是上佳,这里不必细述。   ……   而另一头,沈复拿到薛庭儴给他的纸条。   摊开一看,上面写着两个大字,海禁。   这两字写得龙飞凤舞,非比寻常,可这字的意思却让沈复揣摩了又揣摩。   忽然,他眼睛一亮,旋即又熄灭了。   若是薛庭儴所言没错,这海禁一词并没有什么深层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沈复作为沈家人自然知道一些普通人不知道的事,早在太祖时期,在前朝就销声敛迹的海寇再度死灰复燃,朝廷曾出兵剿过许多次,一直未能见太大的成效。也实在是这伙海寇太狡猾,朝廷重视,马上销声匿迹,待风头过后,又出来为恶。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实则但凡能在朝堂上有几分势力的人家便知,这不过是江浙一带的豪商彼此倾轧的手段。   打从建朝以来,大昌施行的便是禁海政策,具体暂不细说。可明面上禁着,私下海商走私却是屡禁不止。   这走私本就是见不得光的行当,能在明面朝廷禁止下,依旧能做得风生水起,说明其背后必然位高权重之人。海上贸易历来暴利,沿海一带的商人俱都知晓。朝廷禁止,若是都不做了,那就都不做了也可,可偏偏禁着你,别人却赚得盆满钵满,自然就会有人眼红。   所以这所谓的海寇,不过是一些商人勾结夷人为了逼朝廷开海,使用的一些手段罢了。当然也是为了给自己打掩护,海寇肆掠的同时,就有大量货物跟着流入了大昌,又从大昌流了出去。   这些事太祖大抵也是心知肚明,而金人虽是被赶出关外,却一直没放弃攻入关内。边关一带战事连连吃紧,可朝廷却是没什么钱,所以太祖一直有想开海禁的想法,却一直碍于朝臣阻止屡屡不成。   要知道太祖当年成事,本就是结合多方势力,这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江南那些富商巨贾。而江南一带文风鼎盛,打从前朝起,南方的官员就比北方多,几乎是占据了朝堂的半壁江山。   这种情形沿袭到大昌,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真是开了海上贸易,那是砸了许多人的饭碗。而富商背后还有无数盘根错节的势力,即使地位高如一国之君,也是不敢轻易妄动。   之后太祖驾崩,嘉成帝登基,这位继承了亲爹刚毅粗犷的外貌,却心思深沉的皇帝,从甫一登基,就展现出不一样的处事方针,连施手段,将一众张扬跋扈的朝臣打压得服服帖帖。   当然这还是表面上的,实际上皇帝还不能当家做主的情形并没有什么改变。   嘉成帝登基方不过六载,到目前为止,对吴阁老一直信赖有加,也从未再提开海禁之事,难道说圣上也有这个心思?   如若真是,他必然和吴阁老是处在对立面的。   要知晓随着吴阁老的崛起,江南一带的形势早已改写,当年式微安分的吴家,如今已在当地执牛耳地位。吴家不可能不搀和走私,那么也就是说吴阁老迟早走在嘉成帝的对立面,而嘉成帝为了打压吴阁老这个权倾朝野的老臣,必然要再立一个起来成事。   而这个对象自然不能是南方官员,该是北方,或者西方,总而言之哪一方都可,绝不能是南方官员,而沈家却是山西的,甚至和吴家有些私怨。   所以舍沈家其谁?   也就是说,如果薛庭儴所言为真,其实沈家不用干什么,只有等着安安稳稳入阁即可。哪怕吴阁老再怎么权倾朝野,堂堂的皇帝安排一个大臣入阁也不是不能成。   一时间,沈复冷汗直流,握着那张纸条的手,竟是抖了起来。心也不停的往下落去,一直没有边际。   他心里想这薛庭儴不过是个乡下小子,怎么可能堪透本质,众观全局,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哪怕是他,之所以能分析出这些,也是因为打从他幼年起,就一直被沈家当做下一代的执掌培养,所以知道许多沈家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事。   他凭什么知道,他不过是个乡下小子罢了,可能这辈子都还没能过山西!   可不管心里再怎么否认,沈复还是打心底冒出一股恐慌,隐隐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告知他,薛庭儴说得都是真的。   即使真的,也有些晚了,素兰已经处置,而吴沈两家的联姻也已提上了日程。哪怕这时候叫停婚事,若嘉成帝真有那念头,说不定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些,也就是说打从沈家动了想低头的念头,其实已经在嘉成帝心中名单上被划掉了。   到了此时,沈复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派人去送那份程仪。   这不过是他私人的一份好奇心作祟,好奇薛庭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其实薛庭儴无论说什么,都不能阻挠什么,该进行的早已进行。他就是好奇而已,也是一贯招揽的手段,向对方表明那件事并不能影响沈家对薛庭儴本人的看中,谁知竟会得来这样一个结果。   沈复甚至在想,这件事要不要递往京城,若是大伯知晓,会是个什么反应,又或是沈家其他人知道,该如何……   他又想那薛庭儴是不是故意的,若不当初怎么不说,非要沈家人找上门,才弄得这么一出……   不过想什么也都是他自己的事,与薛庭儴丝毫没有关系。   ……   就这么一路看景,一路想着心事,薛庭儴终于到了半山腰。   他累得有些不轻,也是这身子骨还太弱,不过是爬了一会儿山,竟是累得气喘吁吁。   眼前出现了一座建筑,不管是从门楼还是从整体来看,与普通书院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这座书院是建在半山腰,然后比普通书院更大一些。   黑色的桐油大门,其上悬挂着一方牌匾,上面书写了几个大字——北麓书院。   终于到了地方。   他徐徐吐了一口气,又整理了衣衫,迈步向前。   就在这时,一旁的角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几个人。   “哈,庭儴,你终于来了。”正是毛八斗三人。 第103章   毛八斗三人都穿着深青色的儒衫,宽衣大袖。   从外表看去,三人与以往并无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毛八斗比以前瘦了些。   “八斗,难道是书院伙食不好,竟是消瘦至此?”   毛八斗还没答,倒是李大田和陈坚瞅着毛八斗,颇有些忍俊不住的模样。   “怎么了?”薛庭儴好奇问。   毛八斗一把将两人挤了开,过来接下薛庭儴背着的行囊:“走走走,别理这两个人,自打我最近瘦了,风姿更胜以往,这两人就日日揣着酸气。”   李大田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说的对,我和阿坚都酸你。你风流倜傥英俊无双,乃是不世的翩翩佳公子,行了吧?”   毛八斗将他搡了一边,拉着薛庭儴就往前走:“别理这厮。”   三人一同进了书院。   书院中的景致又是不同,一改书院惯有的拘谨,而是颇有魏晋之风。建筑一律是高大宽阔的,点缀在重重绿色之间,不像当下时兴的合院形式那么紧凑,极为分散。随处可见古木参天、藤树缠绕,让人恍然以为这不是进了书院,而是进了山。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北麓书院建在半山腰上,建筑自然不能中规中矩。云中山景色宜人,若是开山伐树,就有些糟蹋了,所以这书院都是依山而建,并未改变格局。   上一次来这北麓书院,薛庭儴就见识过其中的景致,此时也不太讶异,跟着毛八斗等人一路往里走去,走了差不多快两刻钟的样子,才到了一座屋舍前。   薛庭儴心想,看来以后在书院里读书,别的就不提,至少强身健体了。   这座屋舍不大,只有一进的样子。   正堂里,林邈正等着几人。   这趟来,林邈并不是单独只带了几名弟子,而是带着妻女一同。见到师母陶氏,薛庭儴有些讶异,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而是恭恭敬敬的叫了师母。陶氏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端着托盘下去了。   林邈问了问薛庭儴近况,又问他家里可是安排妥当。   时值至今,林邈等人都不太相信薛庭儴留在家中迟来一步,是因为家中有事,而都以为小夫妻新婚舍不得彼此。不过这话自然不可能当面说出来,林邈也不是毛八斗,简单问了几句,就让薛庭儴下去安顿了。   毛八斗几个带着薛庭儴去安顿,他们的住处在东厢。   这东厢虽然不大,但一人一间房,总算让薛庭儴松口气,不用再睡大通铺了。   认真来讲,薛庭儴他们如今还算不得是北麓书院的学生,只是以林邈学生的身份借居于此。   北麓书院收生严苛,每三年收一次,每次只收十多人。这些年来,到北麓书院求学的学生不少,但能被收下的寥寥无几。   再过一月就是书院收学生的日子,是时前来求学的人定是不少,按照北麓书院的规矩,要过了书院的入门试,才有资格入院。林邈的意思是打算让自己的学生,也入北麓书院,才会带着几人先行前来,当然也是为了八月的秋闱。   不过让薛庭儴来看,老师这拖家带口的,似乎不打算回夏县了。问过毛八斗几个才知,原来老师家出了事。   正确来说,是有关林嫣然的事。   林嫣然早就订了亲,这婚事是当年林嫣然的爷爷,也就是林邈的爹订下的。对方和林家是世交,也是书香门第,姓李。   说起来是书香门第,不过年头还短,不过是父传子承。林邈的爹是个秀才,林邈是个秀才,李家父子也是秀才。   唯一区别的就是林家开了家书馆,而李家乃是耕读传家,家中有数百亩良田,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地主。   这门婚事当初定的是娃娃亲,是当年清远学馆声名大噪之时,两家结下的。   这些年来,林家式微,之后林父去世,而李家又举家迁到宛县,两家的来往就渐渐淡了。但林邈乃是信守承诺之人,一直还记着这门婚事,料想以两家的交情,虽是来往淡了,到底有婚约在此。   林邈从林嫣然十五岁的时候,就等着李家人上门提亲。   不至。   过了一年,他忍不住去信询问,对方的解释是家中事务繁忙,待家中琐事过罢,便来提亲。   这一等又是两年,直到林嫣然都十七了,对方还是没给明白话。林邈去信质问,对方答曰儿子忙于功名,正在关键时候,待一切忙罢,李家自会上门提亲并登门道歉。   其实事情根本不是对方所言的这般,不过是和林嫣然定亲那人的爹刚中了举,这从秀才到举人,说是难如登天也不为过,一朝鱼跃龙门,自然觉得儿子的婚事订得有些低了。   这不,去年临近年关,林邈忍不住又去信质问,并坦言若是李家对这门婚事不满意,取消了婚约就是,实在犯不着这么拖着。对方才据实已告,并说自己儿子已经另外定了亲事,并将定亲信物送回。   林邈气怒不提,陶氏成天以泪洗面,林嫣然虽嘴里说着不在乎,让爹娘不要伤心,可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就整整瘦了一圈。   说白了,哪个姑娘家会不在意这些,早就订下的亲事,她也以为未来的夫君就是那个人,谁曾想被人退亲了。   这个年,林家人过得并不好,不过薛庭儴正赶着婚期,再加上寒冬腊月,去一趟镇上也不太方便,才会没有察觉。   直至二月薛庭儴成了亲,参加完学生婚礼的林邈,就带着妻女连同三个学生,举家来到了北麓书院。至于清远学馆,他则是交给了莫先生,他自己跟自己拗前半辈子,如今连女儿的人生大事都拗没了,再拗下去就是一场笑话了。   听闻这些后,薛庭儴还没说话,毛八斗倒是气道:“狗眼看人低的,总有一日让他们知道,马王爷是长了两只眼。”   薛庭儴当即也生不起气了,而是笑了起来。   李大田也笑着,还一面笑一面对薛庭儴朝毛八斗打眼色。   这套眼色打得,反正以薛庭儴的心智,也有些一头雾水。还是见陈坚也笑着往径自生气大骂的毛八斗看了一眼,他才恍然大悟。   他上前拍了毛八斗一下,道:“瞧瞧,又不是你的事,怎么生气成这样。”   “怎么就不是我的事了?老师的事就是学生的事,有事弟子服其劳!”   “不是因为别的?”   毛八斗有些心虚了起来,道:“什么别的不别的,你说的话我咋听不懂。”他连忙打岔道:“对了,你这屋里东西还不全,我去问问师母,帮你拿个脸盆去。”   说着,他就急急忙忙走了。   留下三个人,薛庭儴看了看李大田和陈坚,两人对他一笑,一切了解自然在心。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没想到这毛八斗也懂这套。还是李大田给薛庭儴解了迷津,说毛八斗这厮偷偷喜欢人家姑娘,却又不敢明言,便遮遮掩掩问人家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李嫣然也是被他给磨怕了,便据实已告,说是喜欢斯文有礼的,最好是瘦瘦高高的。   赫,这下好了,除了高,一样都没沾上。当天晚上毛八斗回来,屋里的灯整整一夜没熄,次日就开始饿自己了,美闻其名他立志要做一个斯文的美男子。   三个损友一阵说笑,另一头毛八斗忿忿,知道就大田那张破嘴,定是给他宣扬的路人皆知。   他想做一个美男子咋了?他姐说了,趁年轻,不算晚!      薛庭儴就这样在北麓书院住了下来。   这里环境清幽,鸟语花香,若是不嫌闷,还真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   薛庭儴在这里住了几日,竟是没有一个人上门,也没有见到过外人。问过之后才知道,这一片并不是书院,不过是有点类似书院里专门让家眷居住的地方。   再加上认真来说,林邈在北麓书院里辈分算不得高,又是多年来一直远在夏县,在书院里并没有几个熟识之人,自然也就没有人上门来拜访他了。   仔细了解之后才知,北麓书院和一般的书院不同,这里并不是几个先生教授一大群学生,而是每个先生各有自己的学生,同样学生也会收学生。   其中又分了六支,分别是仁、义、礼、智、信。   这倒不是说书院里还拉帮结派,不过是北麓书院早就流传下来的老传统。在前朝之时,讲学之风盛行,每个书院里都有学生自发组织的学社,当初北麓书院也是如此。后来朝廷严令禁止民间讲学,这些学社便纷纷改头换面,而北麓书院里的学社则变成了六支分脉。   还是志同道合的聚在一起,共同研讨学问,其实也就是换汤不换药。只是随着前朝覆灭以及当政者有意打压,这种讲学之风渐渐销声匿迹,这六支分脉也就单纯的变成了六支分脉,并无什么特殊的意义。   入了书院的学生,随意择一支拜师即可。   像林邈便是仁字派的,仁字派的领头人是山长鲁桓卿,也就是林邈的老师。   鲁桓卿共计收学生七人,林邈排行最末,而他这七名学生中,各自分别又收了不少学生,这些人都是仁字派的。   所以说薛庭儴以后入了书院,也应该是仁字派的才对。   薛庭儴听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未来的师祖是山长。   这事他早就知晓,只是上次不凑巧,没见到师祖本人。既然师祖是山长,作为徒孙肯定有好处,也不知这好处是什么。   薛庭儴很快就知道好处是什么了。 第104章   好处就是师门长辈特别多,反正以薛庭儴脑子,他也是勉勉强强才记全了。   之前鲁桓卿外出一趟,昨日才归,这不林邈就带着学生来见老师了。毛八斗等人之前就见过,薛庭儴还是头一次,自然要把这礼数给走完。   鲁桓卿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老人,从样貌上看,没有任何令人惊奇之处。穿一身宽袖儒衫,身材较为干瘦,面色带着笑容。但薛庭儴却不敢有丝毫轻忽,需知在那梦里,他走到首辅之位,鲁桓卿在士林中的地位,依旧是不可动摇,而他也未曾有幸与人见面。   如今又成了他的师祖。   他恭恭敬敬行了礼后,便回到下方站定。   接下来就没他什么的事了,这一趟鲁桓卿出门的时间有些久,知晓山长回来了,各处的人都来了。薛庭儴就感觉这些人似乎是一下子冒出来的,也是之前清幽太过,猛地一下看见这么多人不习惯。   鲁桓卿是仁字派领头人,同时也是五脉之首及北麓书院的山长。   他少年成名,二十四进士及第,得头甲第一名。后在翰林院任修撰,又至侍读学士,给太祖讲过经,给当今做过老师。   在其四十六那年,因心有所感,辞官归家。之后便游历各地,给各大书院的学子们讲经,所到之处,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又有诗赋及制艺文章广泛流传各地,堪称一代大文豪。   而其他分支的领头人,俱都是他的师侄辈儿,于是薛庭儴多了许多师伯。而师伯又收了不少学生,于是又多了许多师兄。   更不用说他的老师本来还有六位师兄,虽如今有几位在外做官,但四师伯和六师伯在书院中,这两位师伯也有许多学生。   按着辈分和年纪算下来,他算是排到最末了。之后一通礼见下来,薛庭儴的脸都笑僵了。   这些人秉性各异,暂时不一一表述,之后薛庭儴和毛八斗、陈坚、李大田,从鲁桓卿的所居的院子中出来,几人一阵面面相觑,薛庭儴有些感叹:“这么多人,你们都能一一记住吗?”   陈坚比较老实,苦笑着摇摇头。李大田也是如此,毛八斗嘿嘿一笑:“现在记不住,以后多见几次就能记住了。”   当然,有这么多师伯师兄们,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能被北麓收进书院,必定不是一般人,而北麓一系在朝为官的人不少,而那几个师伯什么的,大多都是举人的身份,甚至还有进士的。却是闲云野鹤惯了,不愿入朝为官,宁愿待在北麓教书育人,采菊东篱下。   这一份资源可不是常人可以拥有的,而北麓一系因为这种怪异的模式,师门中人之间感情特别好。当然也有一些不和谐的,这里且不提。   薛庭儴终于明白清河学馆的氛围,为何和一般学馆族学不一样了,都是受北麓书院的影响啊。   其实说了这么多,他只有一个认知,他也算是有后台的人了,而这些都是他现在以及未来的资源。      之后的日子,薛庭儴等人便沉浸在用功之中。   乡试不同院、府、县试,院试之前只重八股,可从乡试开始,就不光只看八股文了。   乡试与会试一样,都是考三场,首场是八股文,试《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二场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各一道;第三场则是试经史时务策五道。   而五经中,因为大昌秉承前朝旧俗,士子研读五经只用治一经,其他四经略微只是学一学即可,是时应试随意选自己擅长的应答即可。在那梦里,薛庭儴治经治的是《尚书》,之前择五经治一经时,薛庭儴考虑再三,选了《春秋》。   这也算是对自己一项挑战,虽有那个梦可以参考,可学过一遍尚书后,薛庭儴并不想重复一次。   当初林邈对此是极其不赞同的,所谓术有专攻,汉朝时设五经博士,一经设一博士,以家法教授弟子。当时许多学者多是治一经,兼顾两经极少。到了近代,研习经学的人越来越多,许多大儒都是身兼多经,可教起学生来,却是让其先择一经。   林邈修的是《诗经》,若是薛庭儴也治诗经,当是事半功倍。毕竟林邈已经研习了多年,像李大田便是治的《诗经》,若是治其他经,林邈就有些爱莫能助了。   可薛庭儴依旧坚持如此,不光是他,陈坚择了《尚书》,甚至毛八斗也不太喜欢诗经,而是选了《周易》为本经。   薛庭儴且不提,陈坚和毛八斗择其他经为本经,是因为圣人的一段话所影响。   孔子论六经时,曾说过:“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絜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   其实这段话大义就是在说,不同的经典培养出来的人是不同的行为性格。   诗经教人温和柔顺、朴实忠厚,尚书教人通达事故人情、眼光远大,通晓远古之事,乐经教人心胸广阔坦荡,易经让人清洁沉静、洞察细微,礼记教人懂得恭敬庄重,而春秋则教人如果是善于辞令和铺叙。   而薛庭儴坚持改治本经,不过是犯了执拗。虽然那个梦让他感觉那是自己的前世,可就是因为前世,他才想有所改变。究其本心,他不过是恐惧,不想那一世的一切重演,才会下意识在细枝末节上也选择不同的方向。   改修《春秋》对他来说,虽是走了弯路,却不是难事。因为在那梦里,他虽本经是尚书,但对春秋也是颇为了解的。   就是需要一个媒介,可以让他借此将对春秋认知展现出来。而北麓书院里,因为人多,治经治的也是五花八门,刚好他六师伯吴明吉便治的春秋,他也可以讨教讨教。   不光是薛庭儴,毛八斗和陈坚也找到了治经师傅,俱都是师伯,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回到之前,乡试和会试同样都考三场,首场考的便是八股文,也就是俗称的时文、制艺文章。院试之前重首场重八股,可从乡试开始,第二场第三场同样重要。   如果说第一场考的是士子对四书五经的理解,那么第二场和第三场考的主要是士子有没有做官的能力。   例如第二场的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各一道,主要考的是士子对《大诰》、《律例》等认知,及辨别是非、公文撰写及日常行政能力。   而第三场的策论题,考的是对时务、国计、民生等问题的见解,亦是经邦治国的能力。   这后面两场光靠死记硬背,研读死经书可没用了,需得有实践。   什么是实践?   如果做不到行万里的路,那就只有多听多了解。多了解民生,多听多关注关于朝堂的一些国之大事。   北麓书院举人进士不少,都是可以吸取经验的,同时北麓书院还有一样别的书院没有的,那就是拥有各种邸报和抄报。   所谓邸报就是朝廷发行,只供官员内部流通的报纸,其上会将圣上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等官方文书,以及宫廷大事等有关政治情报刊登,这样有助于不是京官的一些官员,了解朝廷的时局和各项变动政策。   至于抄报,则是更隐秘一些,只在官员之中流通。正确的是说只在极少数的官员中流通,既不是官方,也不是民间,更是极为罕见。   像北麓书院的抄报,则是北麓一系较为关心的一些详细的事务,非嫡系不可传阅。   什么才是嫡系?反正以林邈如今的身份,还算不得是嫡系,更不用说薛庭儴等人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转眼间就到了北麓书院收学生的日子。   到底也算是三年一次,北麓书院也较为重视,提前就命人开始准备了。   他们所谓的准备,就是几个分脉你推我搡,拱着其他分脉出头。这还是薛庭儴等人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颇为目瞪口呆。   一个个平时看起来或是仙风道骨,或是优雅从容,或是翩翩君子的师伯们,唇枪舌战、争得面红耳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争抢什么,殊不知都是在往外推。   连番几次都没论出来个究竟,师伯们甩袖而去,丢给下面学生们。而这些师兄也是各种推脱,不同于师伯们,还要注重些为人师表的仪礼,师兄们可就不讲究了,反正是平辈儿,只要不大打出手,怎么来都可以。   后来这些师兄们也不知是怎么论的,事情倒是被摊在薛庭儴几人的头上,让他们出面收生。   根据他们的说法是,反正你们都是生员,其中一个还是案首,这些来求学的人最多就是个生员,足够有资格了。   薛庭儴几人入门最晚,辈分最小,连推都没处推,一番无奈之下,只能应承下来。   这一应承可不就光他们四人的事了,还把林邈给牵扯进了,毕竟林邈是他们的老师。收学生这种大事,哪能是几个小学生能出面的,自然还得个长辈。   师生几人一番面面相觑后,林邈抚了抚胡子道:“此番正是考验你们处理俗物的能力,以小见大,一叶知秋,你们最近不是发愁民生、时务上的一些事情,正好多做多观察。”   李大田向来擅长老实人说老实话,道:“老师,这替书院收学生,跟民生、时务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难道以后考中了做官不用打理时务?小到一家一户,大到一乡一县,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要知道这书院也算是一室的。”   说完,林邈就施施然离开了,留下薛庭儴四人面面相觑。   说了这么多大道理,还是推呗。   四人无奈,只能搁下书本,暂时出来打理这些俗物。   幸好这些师伯师兄们也不算是太无情,北麓书院还有一些专门负责打理杂务的斋夫,都可以从中引导,倒也不会让他们如无头苍蝇一般。      由于每年前来北麓书院求学的人太多,让书院中的人烦不胜扰,便制定了三年一收生的规定。   一年变成了三年,到了这一日人数可想而知。而要想入北麓书院,需得经过入门试,北麓书院安居一偶,地处偏僻,说白了就是建在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些学生远道而来,一日自是不够用的。   早先有学生前来求学,天亮之时上山,日上三竿考试,考完已是下午,等结果需得一日到两日的时间。许多学生无处可居,只能露宿野外,吃喝拉撒自然也只能自己解决。   解决方式可想而知,实在有辱斯文,北麓书院就特意建了一处待客之地。   而这次薛庭儴等人主要的任务,除了安排待客不要出纰漏,展现大书院的风范以外,就是主持入门试等等事宜。   到了这一日,天还没亮,平时紧闭的书院大门就敞开了。   门前和沿道俱是洒扫得一尘不染,数十名衣衫整洁的斋夫立于门前,恭候前来求学的学子们。   随着东方渐渐泛白,一个个身穿学子衫的学子纷纷而至,其中大部分都是穿着生员衫,也不乏衣衫华丽者,一看俱知出身不凡。北麓书院虽说是非生员不收,但若是天资出众者,能过入门试,也可收入门下。   这些人读书人平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养尊处优惯了,从山脚下爬到半山腰,早已是强弩之末。而为了表示尊重,都是步行上山,有许多人都是由小厮书童或者随从搀上来的,简直是狼狈不堪。   不过到了地方,一番整理,又是衣着光鲜,翩翩有礼。   到了大门处,这些书童小厮们就不能跟上了,北麓书院有规矩,闲杂人等一概不能入内。也是为了锻炼这些学子,山中求学本就刻苦,若是事事都需要人服侍,那么不来也罢。   毛八斗、李大田两人穿一身深青色的宽袖儒衫,人模人样地立于门前,一看就知是书院里主持事务的人。   这些前来求学的学子们,虽有些惊诧两人的年轻,可人在屋檐下,也知道要想入这门不懂礼可不行,纷纷对两人施礼。还有些处事八面玲珑者,免不得和两人套近乎的。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风光和体面,李大田且不提,毛八斗可是干劲十足。本来薛庭儴和陈坚还想与两人换换的,最后在毛八斗强烈要求下,把这项光荣伟大的任务都交给了他。   这入门试一共是五日,第一日用来安顿,若是到了这日太阳下山还未到者,就等三年以后再来了。   第二日是正场,剩下三日就是等结果了。   成则入门,不成者还是归家。   别看北麓书院收生如此严苛,可每次前来求学人还是如过江之鲫。无外乎是看中了北麓书院在朝中的地位,其中不乏醉翁之意不在酒者比比皆是。所以这安顿的第一日主要就是摸底,摸清楚谁是谁,也好方便下面操作。   例如若其中有名学子是某一派系下面的子弟,自然是不能收的。北麓书院地位超然物外,就是因为打得是保持中立的旗号,不党争不派系,搀和一人进来,后患无穷。   薛庭儴等人也是经历了这一次,才知晓藏在北麓书院下面的一些事务。   这也是薛庭儴没有犹豫,便拜在北麓书院门下的主要原因所在。在那梦里,他深陷党争,遭形势所迫,做了许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哪怕是之后居于首辅之位,这种情况也没有改变。   这一次,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到了晚上,薛庭儴、陈坚、李大田本是劳累了一天,正打算歇下。毛八斗手持一张纸匆匆而来,还没进门就嚷道:“好你个不知道马王爷有两只眼的,终于落在了老子手里。”   三人一问之下才知,毛八斗所说之人竟是和林嫣然定亲却又毁亲的那个人。 第105章   此人叫李祎,平阳府宛县人。   地方倒是对的上,人也确实姓李,可此人就是那个人?   薛庭儴三人纷纷表示好奇,毛八斗是怎么认出来的,毕竟也没见过不是。到了此时,毛八斗才说实话,他不光知道那个李家父子中父叫什么,子叫什么也知道。   父子的名字都对上了,地方也对上了,除过那个李祎,还能是哪个李祎!   而毛八斗手上的那张纸上,正是写着李家三代之内所有亲人的名字。这正是报考前必须填上的亲供单,每个来北麓书院求学的学子,也必须填这么一张。   其实之前毛八斗是不知晓此人的,也是这李祎处事太高调。旁人都不能带书童小厮入内,偏偏他要带书童,书院的斋夫拦着他不让进,他便对着斋夫就是一通骂,还闹着要找山长,说书院不讲理。   不过北麓书院可不吃这一套,我规矩在此,你可遵守可不遵守,若是不愿遵守,下山的路就在那儿,谁也不拦着。   此人吃了一顿鳖,最后还是进来了。   人虽进来了,却也上了书院的黑名单,这种无知狂妄且无礼至极的人,哪怕是天纵奇才,书院也不可能收下他。   其实打从这些学子到北麓书院时,他们的一举一动就有人专人负责记录,书院并不是只侧重才学,不重视人品,而是人品德行为先,天资才学在后。而头一日和后面的两日,俱是在观察学子的人品德行。   下面斋夫将名单报了上来,毛八斗就对这个叫‘李祎’的人留了心,之后见到对方填的亲供单,果然是冤家路窄。   “你们快我帮想想,怎么才能教训他,却又不会让察觉?”毛八斗急急问道。   三人一阵面面相觑,陈坚表示自己对这不在行,李大田说他想的法子,还不如毛八斗自己想的法子周全。   而薛庭儴则是沉吟一下,发了通善心,招手让毛八斗附耳来,在他耳边说了一通话。   毛八斗听完一阵眉飞色舞,连连说薛庭儴这法子好,就跑下去安排了。      而另一头,作为用来安顿这些学子们的浩园里,此时十分热闹。   这些书生们本就喜欢交际,虽是萍水相逢,到底彼此还存在竞争关系。北麓书院一次最多只收十名学生,也就说这近两百多人中,只有十个人才能达成心中所愿。如今既然有机会,自然要试探一二,也是为了摸清楚自己的胜面大不大。   这边刚安顿罢,那边就有许多聚在一处喝茶作诗,谈笑风生。   向来清幽的北麓书院,每到这个时候,就格外喧嚣。   说到兴起,有人要来酒,其他人这才发现北麓书院不愧是北麓书院,竟然还供酒。转念一想,文人没有几个不好酒的,而北麓书院素来以特立独行著称,即使供酒似乎也没什么。   再说了这么大的书院,终究是不同寻常的,也许人家就是觉得供酒乃是常事呢,自己可不能露了怯。   只有那么些许人大抵对书院本来的目的,报着几许担忧和明悟。在有人劝酒敬酒之时,纷纷以自己不擅酒拒了,为此甚至招来一些人的讥诮,这里就不一一细说。   而人喝了酒,难免狂放。李祎也在此列,他最是擅长与人打交道,平常以朋友多人缘好自诩。有人结交,便来者不拒,身边也围了数名学子,风头甚盛。   这些人说着说着,便议论起毛八斗几人。   说他们一看就知是书院里的学生,年纪都不大,未曾想到竟能代替北麓书院在人前露脸,也算是让人十分诧异的事了。当然也有人说北麓书院没将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的,若真是放在眼里,会让几个毛头小子来。   此言没得来其他人的支持,这些求学的学子们可不傻,这还没入门呢,就把里面的人给得罪了,就不怕别人给你穿小鞋,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干。   也有人提起薛庭儴的身份,说他是去年院试的案首,连得三个案首,难得一见的小三元。又说他师从夏县清远学馆,说那个清远学馆可是了不得,说这次院试中,竟有四人中了秀才,而这四人都师从一人,其中一个就是这薛庭儴。   学馆出四个秀才不稀奇,稀奇的是一下子出四个,且四人师从一人。   便有人问他们的先生是谁,料想来头必定不小,就算不是进士,至少是个举人。也就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一下子教出四个秀才。   闻言,说出四人都师从一人的文质书生,摇头高深一笑,引来无数人好奇,连连追问。   这书生年纪不大,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模样,生得唇红齿白,十分俊秀。之前众人见到这么小的小孩儿,都敢来北麓书院求学,心中俱是暗笑不已,料想也就是个陪太子读书的。   一干人打得是十分火热,唯独将这小书生给漏下了,实在是这样的人看着就不像对手啊。也就是方才他说出四人师从一人,才有人愿意搭理他。   “你该不会是唬人的吧,说得好像你认识他们似的。”有人发出疑问。   这书生心里一惊,面上却佯装着高深莫测,一副我懒得搭理你们的样子。   有人插言:“他们确实是出自夏县,也确实是师从一人,去年在下赴试时,曾有幸见得一面,却未曾想到他们竟然来了北麓书院。”   此人面露恍然,似是感叹,他也是去年才考中的生员,却是没过科试,错失了今年参加乡试的机会。想起北麓书院招生就在近日,便连家都没回,又转道来了云中山。   听这人之言,更是有人不信了,觉得二人就是信口胡说。   明明是那清远学馆的学生,怎生就又变成了北麓书院的人。北麓书院三年一收人,就在近几日,难道说这几人是鬼变得不成。   一时间,争论不休,而这两人也被一众人讥讽得是面红耳赤。   急怒之下,那名少年书生叫来一名斋夫,问他究竟。   这斋夫听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说的是薛庭儴四人,他们都是林先生的学生,也是刚来书院没多久。至于这林先生,则是林邈林先生,他是我们山长的弟子。你们应该知晓作为北麓书院的人,是可以推荐学生入书院的。尤其这位林先生身份不一般,师从咱们山长,带几个学生入书院,也不算什么难事。”   听完斋夫的解释,众人是羡慕不已,纷纷感叹薛庭儴等人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能拜这样的人物为师。   而有一人却完全是震惊了,那震惊还有些复杂,带着一股几欲将他淹没的悔恨。      趁着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之际,那名少年书生悄悄地退出人群。   出了浩园,便一路狂奔去找毛八斗。   “八斗师兄,八斗师兄,你让我做的事我做完了,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毛八斗闻言一笑,在薛庭儴等人好奇的目光中,环着这少年的肩将他带出去,边走边说:“你尽管放心,我毛八斗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待这次……对了,你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形……”   之后的话,三人就没听见了。   不多时,毛八斗转回来,对着三人一笑:“小师弟办事还算牢靠,咱们等着看戏吧。”   这小师弟是名副其实的小师弟,不光是整个北麓书院年纪最小的学生,辈分也是最小的。也就是他的存在,才没让薛庭儴垫底,就是不知毛八斗这厮,是怎么哄得单纯的小师弟竟去帮他坑人。   按下不提,次日入门试就开始了。   题目是由林邈所出,薛庭儴看了一下,并不算难。跟院试是差不多的程度,唯独有些区别的就是,这些题目偏重于人品德行的拷问。   监考自然也是薛庭儴等人,毛八斗特意择了李祎所在的那一场监考,欣赏了一上午他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回来后笑得别提多畅快了。   剩下三日就是等候结果了,李祎似乎也知道自己这次考得不好,显得有些焦躁难安。在自己房里闷了整整大半日,再次出门的时候却是找上了浩园的斋夫。   李祎这次出门带了一百多两银子,这些银子看似不多,却是够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五年的花销。   可这么些银子,却全部填了斋夫的荷包,对方才给他行了方便。   李祎趁人不备出了浩园,一路沿着无人之地迈腿狂奔,边在心里骂着斋夫贪婪无厌,等他进了这书院,看他怎么收拾他。   期间他走错了路,围着附近整整转了好几圈,才又找到正确的方向。   等他到了地方,已经是夕阳落下,而他因为在山里转得时间太久,整个人极为狼狈,哪里还有以往的斯文俊逸。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到了地方,就看见了林嫣然。   李祎是见过林嫣然的,正确是说他见过林嫣然的画像。林嫣然是个美人,若不是个美人,李家也不会一直拖着,直到李祎的爹考中了举人,才退了亲。   和林嫣然退亲的时候,李祎是感叹过的,可惜了这个美人,却也清楚他爹不会让他娶林嫣然。他家已经和宛县的县令家攀了亲,他爹说有这么一位老丈人,日后定然会提携他。   可与北麓书院相比,跟北麓书院的鲁桓卿鲁山长相比,小小的一个县令自然不值得一提。   李祎已经打算好了,他会趁着机会袒露心迹,告知林嫣然退亲乃是家里安排,他心里其实是认准她的。   若是哄得她当场就信了自然最好,若是不信也不怕,他回家就让县令家的亲事给退了,再来林家求亲。以两家的交情,以林邈的为人,定然不会说半个不字的。   李祎计划得很好,可惜他望了他此时之举其实都应了某些人的算计,又怎么会让他成功。   也因此,他刚蹦出来正想说什么,就把林嫣然给吓得一声尖叫。   林嫣然是被毛八斗叫出来的,说是给她看个好玩意儿。毛八斗太缠人,本来林嫣然不想答应他的,为架不住他可怜兮兮地又是撒娇又是卖憨。   又心想他其实也是想逗她开心,到底也不忍让他失望而归。   谁曾想扭个头的功夫,毛八斗就不见了,倒是突然来了个满身狼狈像个乞丐的人。   毛八斗应声而出,义愤填膺骂道:“好你个胆大包天的小贼,偷东西竟然偷到这儿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撸着袖子就上了,上去就是一个泰山压顶,将李祎压在身下。这是他从小打架的不二法门,一般人经不起他这么一下。就算经得起,这会儿估计也是痛不欲生,他正好趁机下黑手。   毛八斗老拳连连,将李祎打得是眼冒金星。也知晓这事必须得解释清楚,不然不死也要脱层皮,忙连声报上大名,又说自己是林嫣然的未婚夫。   这时,已经惊动林邈和陶氏了,还有北麓书院的斋夫闻讯赶来。就见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一面痛哭流涕,一面说自己真是林嫣然的未婚夫。   “你还敢乱说!”   一只臭袜子塞进他的嘴里,这下彻底不说了。   不多时,关于李祎的身份就查明了,乃是这次上门求学的学子,却是不知为何竟跑到这里了。   “岳父大人,我真是李祎啊,是您未来的女婿。”   林邈气得胡须直抖,还要佯装镇定:“我可没有你这么个女婿,你可千万莫乱攀扯。”   “老师,这就是个疯子,我这就让人把他丢出书院,免得污了咱们的地儿。”   李祎被丢出北麓书院,此事也在一众求学的学子中引起阵阵热议,那知情的少年书生又出现了,因此关于李祎父子俩嫌贫爱富,攀交富贵,背信弃义的事迹便为众人所知。   剩下的不用再说,大家也明白。这是攀交富贵瞎了眼,竟把明珠当鱼目。   事后,薛庭儴也曾好奇问过林邈,为何出身北麓书院,却是少有人所知。当然潜意词也是想问,以林邈至今依旧是个秀才的身份,是如何让鲁桓卿这样的大儒收于门下。   倒不是说林邈才学配不上,只是能成鲁桓卿弟子的人,无一不是普通人。而鲁桓卿历经多地讲学,又任了北麓书院的山长这么些年,却仅仅只有七名弟子,足以证明想让其收为弟子有多么难。而近些年鲁桓卿一直未再收徒,林邈算得上是其关门弟子了。   这是薛庭儴一直很好奇的事情。   林邈这才道出究竟,原来当初他能拜于鲁桓卿门下,实属机缘巧合。至于是如何个机缘巧合法,他并没有细说。   而他跟随老师身边的时间并不长,也就不到半年时间,后来父亲因病去世,家中学馆无以为继,只能回家扛起祖业。又因自己不成器,至今是个秀才,才羞于对外人道出这项事情。   不过师徒之间倒是不少书信来往,平时三节六礼也未曾少下过。   北麓书院收生一事,渐渐落下帷幕。这一次只收了六名学生,一个分支分了一人。随着那些求学的学子们的离去,书院再度清静下来,一如以往。   山中本无岁月,时间过得也快,转眼间就是两个多月过去了。   就在这时,一封书信不期而至,让毛八斗等人第一次见识到,素来老成得不像是个少年的薛庭儴,手足无措是个什么样子。 第106章   见情况有些不对,毛八斗好奇问道:“庭儴,你这是怎么了?”   李大田和陈坚也都看着他,眼中透露担忧。薛庭儴素来从容自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   薛庭儴想说话,但是没找着自己的声音,他尝试地开合了几下嘴,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了点儿动静。   “我、招儿……”   好半晌,他才恢复过来,道:“招儿来信说,她怀上了。”   毛八斗三人呆滞脸,过了一会儿,才惊喜道:“招儿姐怀上了?”   “真的假的?”   “好你个庭儴,你在咱们里头岁数最小,倒是第一个当上爹啊!”毛八斗使劲拍了拍他肩膀,才钦羡道:“咱仨还打光棍呢!”   “若是急着想当爹,你也赶紧成亲去!”薛庭儴笑呵呵地道。   “你当我不想当爹?我想当,也得有人愿意嫁给我啊。”毛八斗不忿地咕哝着。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林邈耳里,又传到其他人耳里,也不过半日的功夫,北麓书院里都知道第二小的小师弟要当爹了。   一时间,和薛庭儴熟识的人纷纷上门道喜,甚至连几个师伯辈儿的,见到薛庭儴都要顺口道贺一声。   薛庭儴又是激动又是复杂了整整一天,大脑才开始有了条理。   若是他没算错,应该是他临走前那几次怀上的,他走了三个多月,孩子应该也有三个多月了。   比那梦里的弘儿,要整整早了三年。   薛庭儴不禁陷入思绪中,在那个梦里,招儿也是在他临近乡试的时候怀上的,不过那时他从清河学馆里离开,又去沈家族学读了两年才下场。   因为赶上他最紧张的那段时日,所以招儿有孕他并不在身边。之后他中了乡试,又奔赴京城赶考,等他中了进士回去的时候,弘儿已经出生了。   明明该是喜悦的,薛庭儴心中却染上了一层阴霾。虽是时间出了差错,可恰恰都是在这种时候,他总是会下意识往不好的方向去想。   他猛地摇了两下头,外头日光正甚,让他眼前出现了一道道金黄色的光晕,直到听见有人在叫他,他的视线才有了焦距,看见陈坚担忧地看着他的脸。   “庭儴,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想回去一趟。”   还不待他话音落下,毛八斗的声音就猛地炸起:“庭儴,你该不会是疯了吧,还有一个多月就乡试了,你这会儿赶回去还能来得及?”   却是毛八斗和李大田来了。   李大田也道:“从太原回去,路上至少得七八天,来回一趟得半个月。就算路上紧赶慢赶时间够用,可长途跋涉你这种状态下场,肯定会受到影响的。乡试三年一次,庭儴你可别冲动。”   是啊,他不该冲动。   乡试三年,错过这次就要再等三年。即使现在他回去了,也帮不了什么,招儿的反应肯定不是惊喜,而是会骂他以为他病了。且不说那就是个梦,即使是现实却也离他很远很远了,那一切也不可能再会在发生。   这么想着,薛庭儴紧绷的双肩不由自主放松了,他哂然一笑:“是我冲动了。我这便给招儿回信,想必等信到的时候,咱们也快下场了。”   殊不知这会儿远在夏县的招儿,也正在和二姐说着这事。   “你说庭儴他会不会一时太激动,从太原跑回来了,算算时间现在信应该已经到了。”招儿对正挺着大肚子的招娣道。   招娣睨了她一眼:“你以为我那妹夫是你,干事儿不动脑子?这马上还有一个多月开考了,他跑回来还下不下场了?”   二姐说的话太打击人,什么叫她做事不用脑子,明明她很有脑子的。招儿有些委屈:“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向着他说话的。”   “那是以前!”   以前王招娣没见过薛庭儴,又见妹妹日里操劳,总觉得小妹夫就是一个自私、顽固、偏执,还吃软饭不自觉的小混蛋。后来从沈家出来搬到余庆村,日里她虽是与妹夫接触的不多,但也能看出这小男人小是小了点儿,但还算是条汉子,会读书有出息,对妹妹也好,招娣才渐渐改观了。   “反正我跟你说,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别把他给念叨回来了。不过是怀个崽子,又不是精贵的少奶奶,还得男人陪着你心里才舒坦?”   好吧,招娣所言恰恰应了招儿的心事,她还真有这种想法,只是没敢说。   薛庭儴走后,招儿就陷入一片忙碌之中。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忙,总是下意识给自己找点儿事儿做,累得精疲力尽,晚上躺在炕上,以前总是倒头就睡,现在却觉得这个炕当初砌得有些太宽了。   思念是种什么滋味?招儿不懂这些,但她知道惦记人是种什么感觉,以前惦记二姐,后来爹娘走了,就惦记小男人。   出去收菜惦记他,卖菜惦记他,只要一会儿不在眼皮子底下就惦记他。惦记他吃了没,喝了没,饿了没,像个老妈子似的,总怕一直护在身后的小男人出去受人欺负了。   不知不觉中,小男人长大了,变成了大男人。   会读书,有本事,面对秀才老爷都能不惧不怕,村里人提着他都夸,哪怕是见到县太爷,也是不卑不亢的,那么大一件事都让他办成了。   开始知道护着她了,还学会逗弄她,把她逗得又气又急,他却在一旁坏笑。还教她读书识字打算盘,她都不知道他竟然懂那么多……还逼着她嫁给他,不嫁不行,如今还在她肚子里种了个小崽子。   招儿愣愣地看了下肚子,怎么都不信自己肚里有只小狗子。   若不是那阵子忙得连轴转,天气又热,她晕了过去。三婶他们吓得去给她请了大夫,大夫说她怀了两个多月了,她都忘了自己月事自打小男人走后,就没来过了。   大狗子,小狗子……   她突然响起他说过的话——   你要给我生个小狗子,生个小小狗子,生一窝小狗子。   好吧,其实这样也不错,但她打算就生一个,一窝就算了,她又不是菜花!   王招娣看着妹妹脸上的笑,眼神有些朦胧了起来。她不禁望向窗外,像是在看什么,又像什么也没看……   突然一阵剧痛袭来,她忍不住哎呦了一下。   招儿当即回过神来,问她:“姐,你咋了?”   王招娣深吸一口气,煞白着脸道:“我肚子疼,可能、大概是要生了吧……”   招儿脸色顿时变了:“这时间还没到吧?姐,你别慌,我去叫高婶!”      王招娣生了个儿子。   因为早产了大半个月,孩子生下来有些小,像只小猴子似的,浑身皱巴巴的,皮子又嫩又红,让人都不敢碰触。   不过嗓门倒是挺大的,招儿在外面就听到他洪亮的哭声了。   这姐妹俩都没生过孩子,是头一遭碰见这种事,幸好高婶、周氏、孙氏都是有经验的,互相搭着把手,也都能弄捋顺了。   栓子如今也去上私塾了,周氏索性也没事,就自告奋勇来帮王招娣坐月子,也是心疼着姐妹俩没亲娘在身边。   至于招儿,她胎气稳,也是身子骨健壮,自打怀上后,就没哪儿不舒服过。每天挺着还未显怀的肚子忙来忙去,给姐姐做好吃的补身子,外面的生意则都扔给了薛青槐他们,日子过得忙碌却又充满了欢乐。   这日,招儿带着黑子从后山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见有人的哭声,定神一听是薛翠娥。   薛翠娥自打嫁去了赵家,平日里极少回来,招儿在心里算了算,好像就回来过三次,一次是过年初二那日,再来就是薛庭儴中了童生和秀才,家里摆流水席的那两次。   每次都是赵金瑞陪着一起的,倒也看不出小两口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甚至摆流水席那两次,赵家人都来了,洪氏还一口一个夸薛翠娥贤惠,她家算是娶对儿媳妇了。   对于贤惠这事,招儿不置可否。薛翠娥在娘家的时候就懒,每次家里有啥活儿派给她,都是能躲就躲,不能躲就推给别人。   她贤惠?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不过跟她可没什么关系,她向来也懒得搭理这事。   正值后半晌,薛老爷子和杨氏都去地里了,三房四房也都不在,整个薛家静悄悄的,也就显得薛翠娥的哭声尖利。招儿回了屋,就上炕躺着了,支棱着耳朵听正房那边的动静。   听得不是太清楚,也是薛翠娥边哭边说声音有些模糊,她就听见说赵家人怎么不好,赵家的两个儿媳妇怎么挤兑她,赵金瑞如何不心疼她,洪氏如何刁难她……   其实招儿也算听全乎了,听着听着她就眯着眼睡着了。   她自打怀上了,啥都正常,就是瞌睡多。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醒了。   她睁眼瞄了瞄窗外,日头已经西斜。   六月的天还热,她是被热醒的,头脸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从炕上起来,去灶房里烧水擦身,以前她实在热极了,用了井水随便擦擦也不怕,可如今有了,到底是要顾忌着些。   端着水出来的时候,正碰见薛翠娥从正房出来。一见着她,对方下意识就一愣,缩回屋里了。   啧,她成洪水猛兽了。   薛翠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在招儿那丫头面前如此丢丑。见她刚踏出门又退回来,赵氏问道:“咋了,不说去洗把脸?”   “我看见招儿了。”薛翠娥皱着眉问:“娘,我怎么看她怪怪的?”   赵氏继续缝着手里衣裳,头都没抬:“你说那啊,招儿怀上了,好像有三个多月了。你是不是看她走路姿势怪?怀身子的妇人家都是这样的。”   薛翠娥哦了一声,却是又妒又恨地撕扯了下衣袖。   她因为生了个丫头片子,婆婆总说她不争气,之前好不容易怀上了一个,却是掉了。这不,她正坐着小月子,婆婆和两个嫂子还挤兑她干活儿,她实在气不过,才跑了回来。   她嫁给表哥后,日子过得并不好。婆婆刁难,嫂子们挤兑也就不提,表哥也待她不冷不热的,动不动就给她摆脸色,说她懒,说她娇气。   整个赵家,也就大舅待她还好,偶尔也会为她说话,并训表哥两句。   可一碰到这种情形,表哥扭头就阴阳怪气上了,说薛家的人惹不起,个个都是山大王。   薛翠娥知道他在说什么,还是记恨着那次迎亲的事。尤其是被招儿打了几巴掌,让表哥一直记在心里。   被这么说的次数多了,薛翠娥也就记恨上了招儿,总觉得当初若不是她出面让事情闹得那么僵,表哥又怎么会记恨家里。其实就算没有招儿的出面,表哥还是会自己回来娶她的。表哥素来心高气傲,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表哥怎么可能不要她!   她这趟回来,赵家人对她的不好她都说了,唯独小产的事没说。   她怕说了后,爹的脾气来了,让两个哥哥又让赵家去,到时候婆家一家人都记恨她,她还怎么回去。   薛翠娥其实还想回去的,就是想等赵金瑞来接她。   可赵金瑞一直没来。      转眼间,王招娣就出月子了。   经过月子里妹妹各种调养,她气色养得很好,油红似白的。葳哥儿也是大变模样,一改刚生下来时的皱巴巴,又白又胖。   葳字,有草木繁茂之意,取自‘上葳蕤而防露兮’。   乃是薛庭儴随信而来,帮着取的名字。   之前招儿去信,除了告知他自己怀孕的事,另外也是王招娣想让妹夫给孩子取个名。当时薛庭儴不知男女,一时灵光乍现,便取了个葳字,希望这孩子能茁壮成长,且男女都能用。   其实招儿也帮姐姐想过,却招来了王招娣的嫌弃,嫌她取的不是猫儿就是狗儿的,就不能取个能见人的。   也因此葳哥儿也没取乳名,就这么叫着。王招娣嫌弃乡下的乳名都难听。   这一头喜事连连,那边薛老爷子因为赵金瑞一直没来,最近都有些不乐。   自打薛青山出了那事,薛老爷子就凭空老了不少,人也比以往沉默寡言许多。他本就是乡下男人一贯的作风,从不插手管妇道人家的事,所以薛翠娥回娘家,他一直也没说什么。   就这么忍了大半个月,见实在不像话,他终于发了脾气,让薛青柏和薛青槐上一趟赵家。   又摊上这种倒霉的事,薛青柏和薛青槐别提多不愿了。可到底老爷子发了话,又是亲妹妹的事,两人也只能跑一趟。   去了后,两人自是摆足了当大舅哥的架势,见着赵金瑞就是一顿敲打。   这是乡下人惯有的规矩,自家有闺女在婆家受了欺负,当大舅哥的都要上门来敲打,也是警告若有下次,就没有这么好说了。   而赵家人虽是陪着笑,可明显看得出压着怨怼。薛青柏兄弟二人心里苦笑,知道这是越闹越僵,可知道也没办法,赵氏和薛老爷子都是会同一个态度,觉得赵家人这是没人敲打,又不像话了,他们也只能照着办。   赵家人答应第二天去,兄弟二人就回来了。   第二天赵家人没来,等到第三天,洪氏带着赵金瑞来了。   洪氏来的时候,脸色就不怎么好,坐下后和赵氏说话也是阴阳怪气的。   先说薛翠娥肚皮不争气,生了个丫头片子,这好不容易怀了一胎,又让她不小心给弄掉了。   当时薛老爷子没在家,赵氏个妇道人家一听洪氏扯上子嗣,心里就发虚。   无他,换做她是婆婆,若是儿媳妇肚皮不争气,她也没好脸色。又听说薛翠娥竟然掉了个娃,还是自己不小心弄掉的,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忙追问薛翠娥究竟。   薛翠娥红着脸不说,洪氏倒说上了,说薛翠娥是个不懂事的,明知道怀着娃,还攀着男人不丢,她不掉娃谁掉娃!   这倒是真的,不过却只是结果,不是经过。实际上是赵金瑞主动的,而薛翠娥推了两下没推开,就半推半答应了。   可到底乡下人家对这种事都羞于启齿,别看薛翠娥敢做,但她不敢说啊,尤其又是婆婆当着自己的娘面说,羞得当即抬不起头。   一见这样,赵氏自然更是误会了,埋怨女儿不争气之余,免不了对洪氏又软了些。   洪氏得意地乜了陪着小心和她说话的赵氏一眼,老头子还怕来了薛家人不好说话,就赵氏这样色厉内荏的,根本不是她对手。   赵氏让薛翠娥去杀鸡做饭,亲家来了总不至于不管饭,尤其还是她娘家人。   薛翠娥去了灶房,赵金瑞也跟着去了院子里。正闲得无事四处看,突然就见到一个有闭月羞花之色的女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第107章   只见她乌发雪肤,凤目朱唇,虽是只穿了身棉布做的衣裙,头上还带着包头,却难掩姿色。   腰肢细细的,更显胸前高耸。赵金瑞就见她去了一间屋子前,拿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不多时再出来,手里拿着什么,锁了门便走了,至始至终就没瞧他一眼。   赵金瑞看得目眩神迷,直到人走了才反应过来,正好薛翠娥从里面走出来,他下意识问道:“这人是谁?”   薛翠娥顺着她目光看去,就见一个娉娉婷婷的背影一闪即逝,哪怕她没看到正脸,她也知道是谁。   能是谁,还不是王招儿那个寡妇姐姐!成天妖里妖气的,走个路就跟正常人不一样!   “这是王招儿那寡妇姐姐。”说完,她就端着簸箕去井边了,就她一个人做饭,这会儿忙得手忙脚乱的,自然没注意到自己男人的眼神。   赵金瑞没有说话,眼神却是闪了闪。      王招娣一直走了很远,才把身后那黏黏糊糊的眼神丢开,心里恶心得不得了,她自然不陌生这种眼神里的意思。   之前招儿说要回家拿点儿东西,她想着妹妹挺着肚子,就自告奋勇来了,反正薛家她也不是第一次来,没想到竟碰见个这样的人。   回到小山头,她把东西给了招儿,便顺口问道:“刚才我去薛家,好像来了什么人,我看院子里站了个书生,长相倒是端正,就是油头粉面的。”   招儿根据‘油头粉面’去划分,想了半天才对应到赵金瑞身上。   “姐,那是庭儿小姑的男人,咱们要叫小姑夫的。”她失笑道,又说:“赵金瑞来了?看来是来接小姑的。”   旁边的周氏插了句:“应该是来了,前儿你爷让你三叔四叔去了趟赵家,回来你三叔还说这莫怕是闹得越发僵了。也不知你小姑是咋想的,过日子就好好过,成天事事的。不过也别说,那赵家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家,当初她也是昏了头,竟然……”   竟然后面她没说,也是思及王招娣到底是个外人,家丑不能外扬。   “他们的事咱别管,管了说不定落一身埋怨,爱咋样咋样吧。”反正招儿是看出来了,以前薛翠娥见着她,就算不喜欢,还顾忌几分面子情。如今面子都不顾了,弄得好像她是个仇人,还不是因为她当初爱管闲事,就该任她成亲当天新郎跑了才好。   葳哥儿哭了起来,这是又饿了,小月份的奶娃子就是饿得快。招儿忙把小外甥塞进姐姐手里,招娣抱着背过身去喂奶。   周氏笑看了一眼,便说出去做晌午饭了。现在三房人都是在小山头上吃,薛家那边也就是回去睡个觉。   招娣和妹妹说闲话:“让我说,三叔四叔他们也就算了,你不如搬来跟我住,反正那屋里你也就是晚上回去下,何必两边折腾。以前也就算了,是地方不够,如今这房子也够宽敞,咱俩也能做个伴儿。”   之前招儿就说要盖房,后来送走薛庭儴,她就准备办这事。刚好高升说也想盖房子,索性就搁在一处盖了。   一家一座三合院,地方不大,正脸三间房,东厢两间,靠西面是灶房和仓房。两家墙挨着墙,院子是公用的,就算哪天不想公用了,围个院墙也就成了。   招儿起初盖这房并没有考虑到自家住,她就是想给二姐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二姐孤身一人,又带了个孩子,总得有个地方是她自己的,才能觉得安稳。   都是那种家里的出来的,招儿明白二姐心里的想法,想当初她不也是心心念念就想盖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念头就被她扔在脑后了,可能是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可能是生意越做越大,也可能是手里的银子越来越多,她突然觉得房子这事似乎并不紧要了。   “这事以后再说吧,其实我现在住这儿和住那儿并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庭儿不在家,我若是大张旗鼓搬出来,恐怕别人会误会。再说了,阿爷那儿也好说。”   招娣嗤了一声:“这老头真是喜欢掩耳盗铃,家都分了,还非得把所有儿孙都捏在一处。没瞅那家里那么多事,还不是人多了生出来的。”   招儿一愣,静静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王招娣并没有和招儿说之前碰见的那件小事。   一来招儿怀着身子,二来她也没当回事。赵金瑞毕竟是薛翠娥的男人,这种事儿传到外人耳里,只会是两种可能,一种是觉得她想多了,另一种则是觉得她没事找事。   可很快她就不这么想了,因为这两个人竟然找到了小山头。   赵金瑞的说法是一直听说招儿弄了个山头种菜,还从来没见过,上来开开眼界。到底是亲戚,总不能赶出去,也就任他开了眼界,后来还留在山头上吃了顿饭。   反正这顿饭吃得是所有人心里都不舒坦,转念想想这两人就来这一回,也都没放在心上。   可没隔几日,赵金瑞又来了,说是山上空气好,来透透气儿。   王招娣把招儿拉到一旁问,说这人怎么还没走,不是来接媳妇的吗,接了赶紧滚才是正理。   其实招儿也挺好奇薛翠娥怎么就和赵金瑞在薛家住上了,只是之前她没当回事,招娣问了她,她扭头去问周氏才知道,原来不知道薛翠娥怎么跟家里说的,赵氏就同意他们住了下来。   这事周氏不知道,但孙氏知道。据她说好像是赵氏不放心女儿这就回婆家,想看看赵金瑞的态度和表现,便留了他们。反正女婿和闺女回老丈人家住几天也是正常,这不就住下了。   可你住就住了,你往不是你家地方跑作甚?   赵金瑞连着两天都来了,孙氏背着人将招儿叫到一旁说话:“你跟你姐说,让她凡事留些心,我怎么瞅着赵金瑞那眼神有些不对劲儿。”   不光是孙氏这么说,包括周氏都看出来了。连高婶都遮遮掩掩跟招儿递了话,因为她是个外人,这是薛家的事,她不好直面点出,只能隐晦地暗示。   招儿可不傻,当然明白这里头的意思。   她安抚了孙氏周氏和高婶后,就在寻思这事怎么办。   事情没有点破,你总不能因为别人多看你两眼,就怀疑人家对你有什么企图。这种事就算当面闹,也不怎么方便,说出去会被人嘲笑发了癔症的。   葳哥儿刚拉了尿,王招娣正在给儿子换尿布,瞅着妹妹一脸发愁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道:“多大点儿事,你们用得着都瞒着我,不就是个好色的登徒子没安好心,这种玩意儿姑奶奶我见多了。”   话说出来,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在招儿连连追问下,她才坦言当初到周家的时候,她已经十三了,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且招娣一直是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当初她说动人牙子放弃买三妹,买了她自己,就是因为颜色好。   她初来乍到,而沈家家大业大,那祖宅里可不光就是老夫人和大房二房,还有许多分支的沈家人。   主子多,下人自然也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少不了有些坏了心肠的男人想欺负她,不过都被她一一躲过了。后来还是她去了六少爷身边侍候,才再没人敢招惹她。   “那当初那个救了姐的人是谁?”招儿说的是有次招娣被个管事拉去了间空屋子,差点没吃亏的事。   听了这话,王招娣目光闪了闪,道:“都过去那么些年了,谁还记得!”   “是不是沈大哥?”   王招娣摸着葳哥儿小手的手,顿了一下,斥道:“什么沈大哥不沈大哥的,别跟我提姓沈的,听着就烦。”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不好,她有些不自在地又说:“自打我从那地方出来,我就再也见不得那里面的人了,以后你还是别提的好。”   “姐,我知道了。”   葳哥儿换了尿布,终于舒服了,便嘴里咿咿呀呀说着大人们听不懂的话。   姐妹二人逗着他玩了会儿,事情也就过去了。   王招娣这才道:“这事其实也简单,打虎不成反被虎伤,要么不打,要打就往死里打,你听我说……”      赵金瑞白日里又上小山头去了一趟,知道高升今天没回来,高婶要回高家照顾一晚生了病的孙儿。   三房四房两房人,到了晚上都是回薛家的。招儿本说要陪着姐姐,可招娣说她大着肚子,葳哥儿晚上闹腾,吵了她睡觉,就让她也回来了。   也就说今晚那小山头上只有王招娣一个人,带着个小奶娃。   赵金瑞也不知自己是着了什么魔,就是魂牵梦绕地想着那人,想得茶饭不思,她越是不搭理他,他就越是想着她。为了赖在薛家,他甚至难得低声下气对薛家人伏低做小,甚至还哄着薛翠娥,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夜已经很深了,之前两人上了炕,薛翠娥就一直在他身边磨磨蹭蹭,赵金瑞知道她想干什么,索性成全了她。   这会儿她已经睡了,赵金瑞躺在炕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他翻了一个身又一个身,瞅着薛翠娥还是没醒,便鬼附身似的起来了。他和薛翠娥住在西间,赵氏带着妞妞住在东间,只有薛老爷子睡在堂屋里的炕上。   “金瑞,这是去干啥?”   开门的时候,薛老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了。   “爹,我肚子有些不舒服,上茅厕。”他含糊地说着早就找好的借口,薛老爷子嗯了一声,他便推开门出去了。   夜已经很深了,四处安静得吓人,隐隐有狗叫间或响起一声。   赵金瑞去了趟茅厕,也没回屋,就站在外面发呆。   想了会儿,他还是一咬牙从后面菜地摸出去了。   一路上,赵金瑞走得是心惊胆战,真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昏了头。可真摸到山头上,借着月色瞧见远远亮起的灯火,他心里一阵激动,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   因为有个奶娃子,所以王招娣晚上睡觉是不熄灯的。她这会儿还没睡,刚给葳哥儿喂了奶,并将他哄睡。   她有些口渴了,起来倒水喝,窗子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她眼皮子动都没动,继续喝水,窗子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有人爬了进来。   “招娣……”   “谁?”王招娣十分紧张地背靠着桌子,紧紧盯着来人:“赵金瑞,你想做什么!你半夜三更来做什么!”   “招娣,我就想……”赵金瑞紧张兴奋得脸色涨红,声音都是抖的:“招娣,我自从见到你,就茶饭不思……”   王招娣的脸一下子就冷了,如画般的眉眼锋利得像刀:“黑子,咬他,别咬死了!”   卧在桌子下面,一直没吭声的黑子,刷的一下就扑了过去。   这时,房门也打开了,薛桃儿站在门前,揉着眼睛:“招娣姐,咋了?小姑夫,你怎么在这儿!”   可赵金瑞这会儿正被黑子扑在地上,鬼哭狼嚎的,哪里顾得上去回答她。 第108章   大半夜的,薛家的人都被叫起来了。   正房,薛老爷子黑着脸坐在炕上,赵氏坐在炕头,身边是嘤嘤哭泣的薛翠娥。   下面围站着不少人,赵金瑞灰头土脸的跪坐在地上,衣衫褴褛,模样极为狼狈。   招儿义愤填膺道:“这从辈分上还算是长辈,就没见过这种长辈!半夜三更跑去爬我姐家的窗户,这要不是三婶怕我姐一个人带着孩子,晚上有点啥事不方便,让桃儿住在那儿,要不是刚好逢着升子回来了,还不知道会成啥样!”   “能成啥样?不是没成啥样吗?”赵氏咕哝了一句。   薛老爷子吼道:“你给我闭嘴。”   她当即悻悻然闭嘴了。   薛青槐道:“娘,话可不是这么说,招娣是招儿的亲姐姐,那姑娘命也苦,没得就这么被人白欺负了。这是幸亏没出事,若是出了什么事,咱薛家的脸可都被丢光了。”   “可不是!这赵家养得什么儿子,半夜竟去爬人窗户,这想干啥啊?!”孙氏道。   “这事赵家必须给我个交代,要不然我跟他们没完!”招儿说。   “要啥交代?你想要啥交代?我就在这儿,你把我拉出去杀了得了!金瑞已经被黑子咬成这样了,王招娣也没什么事,你还想要啥交代!你小姑已经这样了,你想要啥交代!”赵氏梗着脖子喊,脸涨得紫红,因为太激动,唾沫星子在空中飞舞:“要不然你把拖出去杀了,我也是姓赵的,你把我拖出去杀了!”   “阿奶,你这说法完全是不讲理。”   “我还要怎么和你讲理……”   突然,嘭的一声响,却是薛老爷子狠狠地砸了一下炕桌:“都给我闭嘴!”他气得浑身直发抖,又呛咳起来,止不住的咳:“咳……你们……通、咳咳、通……给我闭嘴……”   “爹,你没事吧?”薛青柏忙上前给薛老爷子顺着气,又去给他拿茶壶,让他喝水顺气。   好半晌,薛老爷子才平静下来,他看着招儿:“招儿,这事就算了。”   “阿爷!”   薛老爷子嘴唇抖索着,他推开薛青柏,去摸旱烟袋:“赵金瑞今天吃了这么大的亏,他以后肯定不敢了,你谁的面子不看,看看你小姑的。”   “阿爷,他实在是……”   “阿爷知道他做过了,可千不看万不看,你看着你阿奶姓赵,看着他是你小姑男人份上。这事若是闹大了,不光你小姑、赵家,咱家也没脸见人了。再说了,招娣到底是个妇道人家,又是个寡妇,这事闹大对她名声也不太好。”   屋里一片安静,连薛翠娥都不哭了。   薛青柏看了看薛老爷子,又去看招儿:“招儿,你看这……”   “若是再有下次,我让人抓你去见官,以后别出现在我跟我姐面前!”说完这话,招儿就气得扭身走了。留下三房四房两口子面面相觑,跟薛老爷子知会了一声,也都回屋去了。   屋里又是一片压抑的寂静,薛老爷子看着赵金瑞,眼神恶狠狠的:“明天,你俩都给我滚回赵家去,以后没事别来了!”   “爹!”薛翠娥仓皇道。   “滚蛋!”   赵氏忙给她使眼色,薛翠娥才慌慌地站起来去扶赵金瑞,将他扶去了西间。   之后西间小声的啜泣声一直没停下,赵氏也直个劲儿抹眼泪,薛老爷子听到这一切,只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次日天还没亮,赵金瑞就带着薛翠娥仓皇走了。   招儿起了后听周氏说起这事,也是满心感叹,其实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拿赵金瑞咋样。   赵金瑞此人再可恶,可终究牵着赵氏牵着薛翠娥这一层关系,尤其这事若真是闹大,确实对招娣的名声不好。她和她姐闹得这一出,不过就是想一劳永逸,打消他那种见不得人的心思,以后彻底绝了他在借口亲戚什么的,出现在招娣的面前。   有了这一次,以后赵家的什么事,都会和二房没有丁点儿关系,一些必要走过场的面子,给不给都可以。至于招儿感叹的,不过是发生了这样的事,薛老爷子竟还欲盖弥彰的让女儿回赵家,就连赵氏这个做亲娘的也不说什么。   可,能说什么呢?总不能将赵金瑞给打死,想要彻底解决,只能是和离。而和离大抵是薛翠娥乃至老两口,从来没有想过的解决法子。   招儿第一次开始深思作为一个女儿身,这个世道到底对其有多少的不公。甚至因为肚里怀着一个,她忍不住会想更多。若是她生了个女儿,女儿长大后碰见这样的事该怎么办。   她想了整整一天,得出了一个结果,那就和离,回家,她来养女儿,所以说还是得赚许多许多的银子。   且不提这边,赵金瑞回到赵家后,他的模样引来赵家的震动。   洪氏哭得眼睛都肿了,赵大舅也是浓眉紧缩。   请了大夫,大夫给他处理伤口,又开了药,并交代一系列不要沾水、不要吃辛辣之类的等等。其实赵金瑞的伤并不重,也就是胳膊被黑子咬掉了一块儿,其他处都是轻伤。   赵金瑞并没有跟家里人说是怎么伤的,只说自己是不小心被薛家二房的狗给咬了。包括薛翠娥,他也严词交代过她,不准说漏了嘴。   可嫌隙还是生了,赵金瑞被咬成这样,薛家连个屁都不放,连最起码的请医问药都没做,洪氏闹着要去赵家讨个说话,还是被赵大舅给拉住了。包括赵金瑞也劝她,说这事就算了罢。   洪氏满心憋屈,自然清楚男人儿子在顾虑啥,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赵氏,还不是因为薛翠娥。   赵氏远在薛家,她拿她没办法,可不代表她拿薛翠娥也没办法!   洪氏的一腔恨怨都朝薛翠娥撒了去。洪氏这人做事最是两面三刀,怕人说她刻薄儿媳妇,她就变着法子折腾薛翠娥。   天还不亮,就说赵金瑞要吃豆腐,拿了豆子出来让薛翠娥起来磨豆子。   磨豆腐这活儿最是累人,寻常人家轻易也不自家做。一来费力,二来做少了不划算,做多了吃不完。豆腐这东西不能放,一天吃不完就馊了,一般都是直接买了豆腐来吃。   薛翠娥一大早就被折腾起来推磨,心里的那股憋屈感别提了。   她的男人偷人被抓受了伤,家里人怨她,婆家人也怨她。她憋着不能说,还要忍着冤受着气地背黑锅,若是赵金瑞知道心疼她些也好,可自打从薛家回来后,赵金瑞就不愿意跟她说话了,眼里就好像没她这个人。   薛翠娥心里那个苦啊,苦得比黄连水还苦,心里也觉得冤,比窦娥还冤。可极品之所以叫极品,就是因为脑子里想的东西和人不一样。   她没有恨上赵家,倒是恨上一切的始作俑者招儿姐妹两个了。   若不是王招儿爱管闲事,喜欢出风头,表哥也不会怨了她这么久,婆婆也不会迁怒她。若不是王招娣是个狐狸精,表哥也不会因为她被黑子咬,被爹娘厌弃,赵家也不会这么对她。   所以都是这两姐妹的错!   再一次洪氏以赵金瑞要吃蕨菜,赶着薛翠娥一大早上山挖野菜,她因为没看清路狠狠地摔了一跤后,她扔了锄头摔了背筐,一路奔下山,偷偷离开了赵家庄。      另一头薛庭儴在将信递回家后,就静下心来一门心思读书。   每日他都会做时文两篇,并去向六师伯吴明吉请教一些关于《春秋》治经方面的问题。在其的指点下,他对《春秋》的理解日益增进,甚至延伸出自己的种种见解。让潜心研究春秋多载的吴明吉为之大喜,夸赞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闲暇之余,还不忘研读诸如《皇昌乡会试二三场程文选》、《二三场鸿宝》、《后场备考汇典》、《皇昌策程文选》之类的书籍,为之后乡、会两试做着准备。   这些书大多都是会针对乡会试后两场的,也就是俗称的举业用书,乃是民间刻坊所印,每逢到了乡、会试前夕,这种书总是在市面大行其道。   薛庭儴本以为像北麓书院这种地方,是不会有这种功利性太强的书,谁曾想竟是让他在藏书楼找到了。不光找到了,且新旧都有,最新的薛庭儴看了一下刻印时间,是最近两月刻印出来的。   至于旧的,甚至可以追溯到宋明年间。   薛庭儴环视这座藏书楼,这座藏书楼占地面积宽广,处在北麓书院的正中心处。事实上这座藏书楼也确实担得起这个地位。   北麓书院之所以名声在外,不光是因为拥有鲁桓卿这个士林中颇具威望的泰山北斗,不光是北麓书院在朝中的特殊的地位,还是因为北麓书院有一个享誉四海的藏书楼。   这栋藏书楼里的藏书,无所不包无所不含,这对因战乱失传了许多珍贵典籍,尤其显得珍贵,许多人前来北麓书院求学,甚至求教,也恰恰是因为这些书。   这才是北麓书院立世的根本,包括鲁桓卿也是这么说。   刚来的时候,薛庭儴对这个藏书楼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欣喜感,哪怕在那梦里,他也是好书之人,可穷其一生所藏,却不足以这里的几十分之一二。而此时这种感觉更甚。   对于四书五经制艺文章之类,他自诩虽不是手到擒来,但也不算难事。唯独后面两场,是他目前所欠缺的。   即使是在那梦里,他在乡、会两试的表现也称不上出色,名次也只能算是中等,俱因后面两场拖了后腿。   所以这些书对现今的薛庭儴来说,是十分重要的,恰恰可以让他申明自己的不足处,再从前人的经验中拾遗补阙。   当然,如饥似渴研读这些书的同时,薛庭儴也有一丝疑虑藏在心中。   北麓书院素来以不重功名利禄而著称,整个书院里薛庭儴来之后观察了一下,虽身负功名者不少,但俱是偏学术方面的。谈起学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可谈起为人处事做官治世,那些师伯师兄们说是门外汉也不为过。   而北麓书院给人的观感也就是如此,不过是一群悉心研究学问的痴人。当然在朝为官者也有,但数量极少,虽位高却并不权重。   说白了也就是清贵的官职,并不掌权。薛庭儴想了想,这大抵就是北麓书院一直能保持中立名声的原因所在。不是紧要位置,才能超然物外啊。   可为何藏书楼里竟有这种书?难道真是为了无所不包的名声,所以才会连近两月印制的各种程文墨卷都备齐了?   按下不提,时间过去的很快,转眼间离乡试也就只剩半个月不到了。   这日,陈坚来找薛庭儴,说是林邈找他。   两人一同去了林邈的住处,毛八斗和李大田与二人差不多是同时到的,之后林邈带着几人去了鲁桓卿的无名斋。   此斋无名,所以就叫无名斋,乃是鲁桓卿在北麓书院的住处。   不光是几人来了,还另有其他人,这些人都是这次乡试打算下场的。   鲁桓卿对他们说了些话,大多都是些勉励之言。其实用白话点儿来说,就是让他们不要太看重结果,重在参与。   一众徒子徒孙们俱是称是,行过礼之后,就退下了。   鲁桓卿留下了林邈说话。   不同于面对其他人,鲁桓卿在面对林邈的时候,宽和中又带着关切:“你勿要得失心太重,为师早就说过,人之所学并不是需要用外物来证明。北麓书院不同于他处,纵观举朝内外,世人无不以功名作为重中之重,为外利所困扰,殊不知……”   这个‘殊不知’之后,只是一声长长的轻叹。   旁人不知,林邈却是知道为何,不过他却讳莫如深。   半晌,鲁桓卿才望向林邈道:“你且去吧。”   “是,老师。”   次日,以林邈为首的一众北麓书院的学生们,便离开书院,前往太原府了。   而与此同时,薛家这边却是发生了一场事。 第109章   事情有些复杂,还要从之前说起。   送走了薛翠娥,赵氏伤心了两日,就没有再去想这件事了。   也是实在精力不够,妞妞如今正是精力旺盛调皮的时候,她上了年纪,一个人带个奶娃子,多少是有些吃力的。   乡下人带娃,都不是太精细,因为个个手里都有活儿,自然不能啥事不干,就围着娃娃转。仔细一些的人家就给娃做个‘木轿轿’,也就是一块木板打光,中间挖个洞,下面会有垫板和支撑的木条。娃娃待在里面,想坐就坐着,想站也可以站起来,又不怕她摔跤什么的,十分便宜。   不太仔细就扔在炕上,周边围一圈被子,就出去干活了,时不时回屋看上一眼就行。   薛家因为老二是个木匠,自然不用专门去找人做。一个木轿轿坐了薛家三代人,从薛俊才到薛庭儴,甚至栓子毛蛋都坐过了,如今又轮上妞妞。   天冷就给垫块儿褥子,天热就什么也不垫,反正木头都打光了,光溜!拉屎拉尿了都不怕,用水冲一冲,擦干净继续用。   所以平时赵氏手里有些零碎活儿的时候,就把木轿轿搬出来,将妞妞放在里面,就搁在屋檐下面,她来来回回在院子里干活儿,抬头就能看见。   妞妞这孩子也听话,只要吃饱了从来不哭闹,塞她一个小木马或者草蛐蛐啥的,自己能玩半天。平日里来薛家串门的村民,都说妞妞这孩子听话,知道心疼阿奶。   可能也是年纪大了,赵氏特别心疼小妞妞。估计孙儿辈里,除过薛俊才,也就是妞妞了,每次听到有人夸妞妞,她就笑得乐呵呵的。   如今因为薛庭儴考中了秀才,村里人也都高看薛家人一眼,寻常来串门的人也比往常多了许多。尤其现在天热,白日里都不见有人出来,一到后半晌太阳落山,本来安静的村子就热闹了起来。   东家走走西家转转,这也是夏日里村民们难得的休闲。   “这一口小米牙长的,很快就能吃饭了。”一个和赵氏差不多大年纪的老婆子说道。   “可不是,等她能吃饭了,我也能安省许多。”赵氏刚择了菜,这会儿正蹲在井边洗菜。闻言,当即和对方感叹了句。   这老婆子凑到妞妞跟前,逗着她:“小东西能吃饭了,你阿奶就不用费两茬功夫做两样饭了。瞧瞧你阿奶把你养的,胖乎乎的,肉蛋蛋的,这小脸蛋瞧瞧圆的,小胖丫头!”   乡下人都是这么哄孩子,说个话也是煞有其事的,其实也是在教娃娃说话,等听多了,娃娃自己就能说。   妞妞也爱说,虽然现在还不能说,但有人跟她说,她也十分高兴。挥舞着手里的小木马,嘴里噢噢的,似乎在答着什么。   “哎呀呀,都会跟刘奶奶搭话了,再过几天是不是自己就会说了?你个小人精,小胖蛋,以后长大了可要好好孝敬你阿奶。”   妞妞也不知道听不听的懂,哇咔咔的笑着,别提多招人喜欢了。   “你这福气好,多招人疼的小孙女。”刘婆子和赵氏感叹道。   赵氏高兴得眉眼飞扬,还要佯装一副很淡定的模样:“行了行了,快别夸了,你家孙儿孙女还少?!”   “少是不少,就是没你家妞妞招人疼,真给我这么个孙女,我睡觉做梦都要笑醒了。”   “这话可千万不能让你家大英子看见,不然指定跟你闹。”   大英子是刘婆子的儿媳妇,也是最得她待见的儿媳妇,因为大英子可是给刘婆子生了两个孙子。可这次大英子和刘婆子闹得有些不愉快,俱是因为这一胎她生了个丫头。   别看刘婆子逗别人家的孙女可以,轮到自己家肯定是孙子越多越好。自家的孙女不稀奇,跑出去稀奇别人家的女娃,可不是要跟她闹。   “她跟我闹什么?哪家女人不生孩子,她生儿子又不是给我生的,还不是给她自己!”刘婆子道。   赵氏打趣她:“不信你嘴犟,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刘婆子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道:“不过我家大英子算是不错了,连着两胎都是男娃儿,也就这胎是个女娃。其实我心里也挺高兴的,这不是做给老大老三家看的,免得总说我这个婆婆总是偏老二家的。”   儿女多了,各自成了家,是非也就多,轻不得重不得。当老人说句话干件事,都得想着琢磨着,就怕下面几个小的闹意见。   “当爹娘的生你一场,偏了咋样,不偏又咋样,还能翻天不成?”   刘婆子可不赞同赵氏这想法,不过这话她自然不会说出来,遂打岔道:“你是不知道我家老头子可是喜欢那小妞妞了,说小妞妞长得跟他像,你说说这小娃子还没长成,谁能看出跟谁像。他一个糟老头子,说一个奶娃子跟他像,你说说这事。”   人家愿意夸你孙女,轮到别人说自家孙女的时候,自然也要捧场。赵氏跟着笑了几声,也说了几句夸刘婆子孙女的话。   刘婆子也笑眯眯的:“不过让我说,小妞子还是长得像他爹,姑娘家像爹有福气。”   “可不是,我看也像他爹。”   两个婆子唠了一会儿,刘婆子见薛老爷子从外头回来了,就跟赵氏告了辞。说时候也不早了,也要回家做饭。   赵氏也没留她,只说了让她有空来串门。   那边薛老爷子将锄头搁在墙角,从井里打了水冲干净脚,就回屋里炕上去了。到底年纪不由人,以前干一天到晚都不觉得累,现在也就太阳落山去地里干会儿,还觉得累得不轻。   赵氏把饭在灶上做了,瞅着外面天色暗了下来,就喊杨氏出来炒菜,自己则去把妞妞往屋里搬。   这木头做的东西,敦实!她得两个手才能搬起来,奶孙俩脸对脸,妞妞直冲赵氏笑,赵氏心里突然响起那句像他爹的话。   她端详了好几眼,都没看出来妞妞像谁。扭头吃晚饭的时候,她就问老头子,问他妞妞像谁。   杨氏还在饭桌上,听到这话,脸当即拉了下来。   她也没说什么,只说自己吃好了,就端着碗收去灶房。一见娘吃完了,有才小子也不吃了,忙跟了出去。   薛老爷子斜了赵氏一眼,骂道:“你没事找事是吧,闲着吃撑了你,当着俊才娘问这事。”   赵氏觉得十分委屈,她不过就是问了一句。   可当着杨氏问妞妞长得像谁,不是明摆着伤疤上捅刀。妞妞是薛寡妇和薛青山的孩子,能像谁,左不过不像爹,就是像娘。   这会儿赵氏也反应过来了,可她并不认为自己错了,不过就是一句话,能咋样!   晚上,妞妞已经睡着了,赵氏才来到炕头上躺下。   薛老爷子闭着眼睛,不过听呼吸声,似乎还没睡着。   赵氏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老头子,你说老大现在咋样了?”忍了半天,赵氏还是没忍住:“你说会不会人已经没了?你说这当官的咋这么狠,红白不说就把人带走了,还关在那麻风所里。你说那地方是人能待的?死了没死,外面的人都不知道。”   薛老爷子的呼吸声突然没了,屋里安静得吓人。   “若不,咱们找个空去瞅一眼,总要知道人咋样了?”   半晌,薛老爷子才重重吐了一口气:“睡吧,别想这些事。”   赵氏没再说话,不过小声的抽泣声,响了半夜。      刚下了一场雨,空气十分清新。   因为烈日的暴晒而显得有些蔫头耷脑的树枝树叶,似乎一下子就鲜活起来,到处绿油油嫩生生的,生机盎然。   周氏踮着脚尖来到门前,先跺了几下脚,把脚上的泥泞都给跺掉了,才踏了进去。   屋里,招儿招娣和葳哥儿都在。   “你说这下雨也好也不好,凉快倒是凉快了,就是走路弄一脚泥。”   招儿笑着答:“明天太阳一晒,这地就干了。这种天气,能湿到哪儿去。”   周氏点点头,见招娣刚给葳哥儿洗完小屁股,就顺手把水端出去倒了。扭头回来,她说:“你说你阿奶也真是稀奇,今儿竟管我问妞妞长得像谁?”   王招娣历来讨厌赵氏,嗤道:“我看是莫怕是闲的。”   经过招儿的解释周氏才知道,原来赵氏不光是问了她,连孙氏和招儿都问过。招儿也是孙氏跟她说起来,才知道这事。   若是这么看,可就有些不正常了,闲的没事逮着人问妞妞长得像谁做甚?   “三婶,你咋答的?”招儿问。   周氏一愣才道:“我也没正面答她,你说她突然问这话,我能怎么说,只能说像薛青山。我若说长得像薛寡妇,这话要是传到你大伯母耳朵里,她该怎么想。”说完,她又问:“招儿,你问这做甚?”   招儿眨了眨眼睛,有些犹豫道:“我也是这么说来着。之前没想起来,这会儿想着,我咋觉得妞妞长得不像那人。”   那人自然指的是薛青山。   其实这事周氏也看出来了,不过之前也说了,她总不能说像薛寡妇。这会儿想起来妞妞这孩子长得既不想薛青山,也不怎么像薛寡妇。   怎么说呢?   其实这般年纪的小娃,虽看起来都是白胖的,但五官也算是长开了,也能看出像谁不像谁。妞妞这娃娃生得并不算好,皮肤有些黑,还是个眯缝眼。   这眯缝眼是乡下的说辞,指的是眼睛小,就是一条缝。   可薛青山却是一对大双眼,薛寡妇也是杏眼,两人都挺白的,偏偏两人的娃却是个眯缝眼,还有些黑。当然也可以说是妞妞吃得胖,把眼睛给衬没了,太阳晒多了,才把脸给晒黑了。   只是之前不提也就罢了,这会儿提起来自然让人觉得疑虑。   周氏和招儿对了个眼神,又对了一个。   薛寡妇以前可是以不检点出名的,和村里许多男人都有首尾,难道说——   “难道说——”周氏马上呸了一口,道:“咱们可别关心这事,管她长啥样,反正跟咱没关系。”   招儿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对视一眼,相互而笑,王招娣在一旁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请问,王招儿和王招娣是在这里吧?”   高婶正在扫院子里的积水,就见有两个人从外面走进来。   是一对中年男女。   看得出这对夫妻的家境不怎么样,衣衫破旧,上面补丁摞着补丁。也仿佛没见过什么世面,畏手畏脚的,眉宇间带着忐忑不安。   “你们是?”   此时招儿也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了,一看见这对男女,她的脸色顿时大变。 第110章   一时间,无数画面闪过招儿的脑海,那些是她一辈子不堪回首的记忆。   在招儿曾经的记忆中,她从小就是被嫌弃着长大的。   家里穷,但若是安稳和乐也好,偏偏穷却不太平。她娘也就是乡下人嘴里总说的不下蛋的母鸡,明明已经生了四个,却是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   俱是因为这四个都是女儿。   大姐还好,因为是头一个,爹和阿奶虽有些失望,到底对第二个心里是怀着希望的,所以大姐叫来娣。   轮到二姐,本以为是个儿子,哪知还是个丫头,所以二姐叫招娣。   到了三姐,娘已经在家里抬不起头了,怀着三姐的时候,心心念念就想要个儿子。各种偏方吃过了,神求过了菩萨也拜过了,可偏偏还是个丫头。   三姐叫盼娣。   但没把弟弟盼来,倒是盼来了她。   她刚生下来是没有名字的,不光爷奶爹嫌弃她,连娘也嫌弃她。那时候娘已经接近崩溃了,尤其刚生下她的时候,月子没做好,公婆丈夫纷纷埋怨,妯娌们还挤兑,娘不止一次想摔了她,却被大姐二姐给夺了下来。   她是快四岁时才有名字的,名字是二大爷给取的。那时候她已经记事了,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二大爷抚着她脑袋说,以后你就叫招儿吧,早点给家里招个弟弟来,你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是的,招儿,不是香儿朵儿的那种儿化音,就是招儿,招儿子的招儿。   “你为啥不是个男娃呢?若是个男娃该多好。”   那阵子娘的精神总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揽着她,就这么一句一句的说着。不好的时候,就会劈头盖脸给她几巴掌,说她为什么是个丫头。   四姐妹中,她从小挨打最多,若是大姐二姐护着,可能现在早就没有她了。   在她有了名字的那一年,娘再度怀上了,下大雪的时候,终于生了个弟弟。   全家人欣喜若狂,大家都很高兴,她也很高兴,她想日子总能好过一些了,殊不知那才是开始。   “招儿,你认识他们?”   那对中年夫妇听见招儿的这声称呼,面色激动复杂起来,其中的那个瘦弱的妇人,颤着嗓子抖着手,往前走了两步:“你是招儿?我是你娘啊,我是你娘。”   “我是你爹。”一旁那个面容干瘦的男人道。   招儿一下子就从回忆中醒了过来,眼神冷得透光:“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   这对中年夫妇大抵没料到招儿会是这种反应,十分慌张:“你怎么会不记得爹娘了?你离家那会儿已经八岁了,应该记事了才对。”   这时,招娣也听到动静从里面走出来,刚走到门边,就被招儿挡了回去。   招儿头也不回道:“我都说了不认识你们,你们快走吧。”   那个妇人看到招娣十分激动,指着她道:“你是招娣对不对,你肯定是招娣,你没长变,你就是我的招娣。”   她边说边抹着眼泪,这是喜极而泣的眼泪,不过谁又知道呢?那男人也是满脸激动,眼中泛着泪花。   招儿眼中闪过一抹不耐,正想说什么,被招娣拉了开。   王招娣满脸讥诮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启唇道:“我确实叫招娣,但不是你的招娣,更不是你们要找的人。赶紧走,这山头是私人的地方,下次再乱闯,我拉你们去见官。”   那妇人就想扑过来,却被高婶看着不对拦住了。   毛氏伸着手,一面哭道:“我是娘啊,我是你们的娘,你们怎么连娘都不认了……”   王大志则是嗔怪:“你们这俩孩子咋这么不懂事,连爹娘都不认了,你们不知道,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   “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你们找来想做甚?认亲?若是我没弄错,二姐被你们卖了,我好像也被你们卖了。”   “招儿,你终于承认你是招儿了,她就是招娣,你们就是我的女儿,我苦命的女儿啊。”毛氏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招儿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才睁开眼睛:“首先第一,我从来就没有不承认自己是王招儿。第二,我可不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被你们一家给卖了,若是我没记错,好像卖了五两银子。当初你们和人牙子签的死契,还说了卖得越远越好对不对?既然如此,来认什么亲!”   “招儿!”   毛氏像被滚水烫了似的,瑟缩一下,也不哭了,甚至有些愣神。她脸上闪过愧疚、心疼等等诸多表情,所有的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话:“你是不是还在怪爹娘,我们当初也是不得已。”   招儿冷笑了一声:“不得已什么?为了给你们的亲儿子看病,所以不得已卖女儿?你们当初卖二姐和我的时候,可没有什么不得已的,拿银子的时候也挺急切。既然都已经银货两讫了,来找我们做什么?懂不懂什么叫做死契,就是从今往后生死不相干,老死不往来!”   最后这句话,招儿是一个字一个字说的,明明也没用力,却是仿佛铁锤一般,一下下击打在毛氏心口上,砸得她一步步往后退去,险些摔倒,还是被王大志一把给搀住了。   “你们怎么说话的,还懂不懂什么叫做孝道?”   “哟!”王招娣眉眼全是讥讽,锋利得可以戳死人:“现在跟我们说孝道了?怎么方才说的话没听明白,你们卖人的时候可是签了死契,说得好好我和小妹生死都跟你们没关系,要讲孝道回去找你亲儿子去!”   毛氏哭得像个泪人:“你这是不原谅爹娘的过错啊。”   “原谅?”王招娣深吸了一口气,冷笑着说:“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你们,就在我差点被卖进青楼勾栏那种腌臜地方的时候,就在我几次差点没命的时候,我就这么跟自己发誓了。”   “招娣!爹娘那会儿真是万不得已啊……”   见招娣还想说什么,招儿猛地捏住她的胳膊,对她摇了摇头,才道:“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们赶紧走吧。”   “你……”   “再不走我就放狗咬人了!”   黑子适时的跳出来,十分听话地龇牙咧嘴,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做家有恶犬。   它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声低咆,作势就要扑上去。王家夫妇顿时顾不得其他了,忙互相搀扶地狼狈而去。   隐隐的,还能听见毛氏仓皇地跟王大志说话:“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那姓薛的姑娘明明不是这么说的,为什么会是这样……”   姓薛!   王招娣眼睛一眯,薛翠娥!   她当即蹿了出去,招儿拉都没拉住。   王招娣并没有和王家夫妇走同一条下山的路,而是绕了道。招儿大着肚子,也不敢走快了,跟着后面追了过去。   高婶和周氏怕出事,也赶忙撵了过去。   到了薛家,还没进大门,就听见薛翠娥声音非常欢快的在和赵氏说话,像似碰到了什么大喜事。   “娘,我不跟你说了,我出去溜达溜达。”   薛翠娥刚转头,就迎面碰上汹汹而来的王招娣。她下意识想笑,还没笑出来,就迎来了两巴掌。   “真以为你姓薛,老娘就拿你没办法?你真是和那姓赵的是一路货色,一个锅配一个盖,说的就是你们,真是绝配!”   薛翠娥只感觉疼,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赵氏尖叫:“王招娣你干什么。”   妞妞也在院子里,哇的一下被吓哭了。   招儿踏进院门,就见赵氏扑过来想打她姐,她三步两步冲上前,一把将赵氏拽住。因为用力过猛,赵氏被她摔趴在地上,她动作比赵氏更快,扶着腰哎呦了起来。   “哎哟,我肚子疼!”   招娣顿时顾不得出气了,忙过来搀着妹妹。   招儿连忙对她使眼色,继续呼道:“阿奶,你干什么,撞到我了,我肚子疼。”   这时,周氏和高婶也赶过来了,一听见招儿喊肚子疼,顿时慌了。   “娘,你做什么啊,再大的事,招儿揣着娃呢,你就不能让让!”   赵氏冤得不得了,她明明感觉自己是被招儿给摔了出去,怎么倒成她惹着她了!   招儿站在那儿假哭:“今儿这事不给我个说法,我就去找堂爷做主去。你们欺负人啊,你们欺负我男人不在家,欺负我孤儿寡母的。仗着是长辈,就欺负晚辈啊,还有没有地方说理了……”   方才招娣两姐妹像阵风似的刮进村子,早就有人注意上了,一路缀在后面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刚到门前就听见这么一场哭。   “哎呀这是咋了?咋招儿哭成这样,谁欺负我们秀才娘子了这是……”   一阵七嘴八舌中,就有那好事的人去找薛族长了。   不多会儿,不光薛族长来了,薛老爷子也从地里被叫回来了。   薛族长刚站定就问发生了什么事。   招儿只是捂着眼睛哭,也不说话,招娣这个当姐姐的就把事给说了。只是掩去了自己扇了薛翠娥,而变成了自己来说理,差点没赵氏母女两个给打了。   至于招儿则成了,因为担心她吃亏,哪知来了差点动了胎气。   “真是瞎胡闹,你们这是干得什么事!”薛族长怒道。   招儿在一旁哭:“这纯粹是恶心人,这是巴不得我动了胎气。我可怜命苦的孩子啊,咱们这就去找你爹去,这家里容不下咱们了……”   一听这话,薛族长连连去瞪薛老爷子,又去跟招儿说:“庭子他媳妇,你可千万别说这种胡话,这家里谁滚都行,唯独你和庭子不能。这可是庭子打小长大的地方,是他的根,你说庭子如今正是关键时候,你闹着去找他,若是耽误了他的大事怎么办?”   “堂爷,我也是没法子了,现在我那爹娘要拉了我和我姐再去卖一遍,我这……”   “还有没有王法了这是!你别担心这事,我这就跟交代下去,以后陌生人来咱村都盘问清楚,王家那边再敢来人,直接轰了他们去……”   另一边,薛老爷子狠狠地瞪着女儿:“薛翠娥,这是你干的好事?”   “爹,我……”薛翠娥没料到会是这种场景,整个人都慌了。   薛老爷子一巴掌就扇了过去,这可不同王招娣那两巴掌,他是庄稼人,靠气力吃饭的,怒中而去的一巴掌,薛翠娥的脸当即就肿了起来,嘴角沁出一道血迹。   “老头子!”   “你给我闭嘴,要不是你没教好她,她能干出这事?给我滚回屋里去,不然我就送你回赵家!”   这时,有薛家的人在旁边道:“好了好了,都散了,看什么看,这是人家的家事。”   薛族长也说让大家都散了。   见此,看热闹的也不好再看热闹了,纷纷都散了去。   “连兴,你让我怎么说你,管好你屋里的妇人。至于那些已经不是薛家人的人,没事还是少回来!”说完,薛族长就甩袖子走了。   这已经不是薛家的人,分明是说薛翠娥的。   薛翠娥的脸当即就白了,还正惶惶不安着,薛老爷子已经看向她了:“你也给我滚,以后没事不准回来。”   “爹!”   “滚!”   薛翠娥气得直流眼泪,却什么也不敢说,捂着脸跑了。      一场闹剧就这样过了。   晚上,招儿没回薛家,而是留在小山头上,姐妹两个连同葳哥儿睡了一条炕。   葳哥儿已经睡着了,这姐妹两人却一点困意都没有。   “阿姐,你说他们还会来吗?”这个他们自然指的是王家夫妻。   “来也好,不来也好,都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其实很早以前王招娣就想过,若是有一天亲生父母找到她,她该怎么办。她在脑子里杜撰过很多场景,几乎都与今天这种场景般无二致。原本她还在想,若是小妹软了怎么办,幸好小妹不是个软包子。   “杨河村离这里并不远,我曾经想他们总有一日可能会知道我是在这儿,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就没这事了,没想到薛翠娥竟找了过去。”招儿有些感叹。她曾经也路过杨河村几次,可都下意识回避了,就是不想再见他们。这附近十里八村,没有她没去过的地方,唯独杨河村,她从来没有去过。   “对了,我就挺好奇,她是怎么找过去的?”招娣问道。   招儿想了一下,说:“这在薛家不是什么秘密,当初爹娘碰见我的时候,是我从人牙子的车上跳下来摔断了腿,我那会儿特别害怕,本是想偷跑了去找你的,没想到碰见了爹娘还有庭子。爹娘可怜我,但也怕我是被人拐卖的,人牙子就把身契和来处都告诉了他们。本来我爹娘买了我,是想送我回家一家团圆的,是我自己不愿意回去再被他们卖第二次。也幸好我摔断了腿,爹娘也不富裕,不然人牙子肯定不会那么便宜就把我卖了。”   “你爹娘心肠都好,可惜就是命短。”   因为这个命短,两人安静了一会儿。   “他们来了一次,不会就这么罢休的,你得有个心理准备。说不定他们的命根子又等着银子吃药,打算来将我们再卖一次。”   “我明天让升子他们去打听打听。不管怎么样,当初我就没回去,我现在自然也不会认他们,卖一次就够了!”   第二天,招儿就让薛强他们去打听了。   若论别的还有些麻烦,可若论打听十里八乡的消息,大抵连县衙那边都不如王记菜行。   到下午的时候,消息就打听回来了。   王家现在比以前更穷了,还是两房人,王大志两口子是二房。两口子有个幼子今年十四,还有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夫家也是在附近的村子。   唯一的儿子名叫王宝根,如今长大了倒也不像幼年那样药不离口,但身子骨还是一直挺弱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而王家目前碰见一件难事,那就是王宝根看中了同村的一个姑娘,王大志两口子上门提过亲,对方嫌王家太穷,管王家要十两银子的聘礼。   招儿让人打听这些倒不是为了其他,不过是为了知己知彼。另外,她还想知道她走了以后,两个姐姐的情况如何。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八月初九这日。   本来招儿打算是去一趟,可如今大着肚子,也没办法前往。所以她专门记住了这一日,一大早就做了些贡品,拜完了黄天后土拜灶神,又拜了拜二房两口子,希望他们能保佑薛庭儴顺顺遂遂。   她哪里知晓薛庭儴早在八月初六就入场了。 第111章   每逢到了乡试前后,作为省城的太原总是最热闹的,说是人满为患也不为过。   各地的秀才、监生、荫生齐聚而来,到处的客栈都被挤得满满当当。有的客栈为了赚钱,甚至把柴房、仓房收拾出来,用以待客。一些家中屋舍宽敞的老百姓,将自家多余的房间往外租也不再少数。甚至是一些寺庙,都有士子前去挂靠投宿。   薛庭儴他们因为提前了半个月到,所以还有选择住处的余地,择了一处离贡院较近的客栈住下来。因为他们人多,便包了一个院子,薛庭儴本以为这包院子的钱是需要他们自己凑,谁曾想却是书院里出。   后来还是问过毛八斗才知晓,北麓书院是附近有名的大地主,山脚下的那片农田俱是书院里的地。每年光靠田里收上来的租子,就足够书院各项开支,更不用说还有朝廷的补贴等等。   怪不得自打薛庭儴他们入了书院,竟从没有人跟他们提过束脩之事,原因皆是在此。薛庭儴之前还只当是因为沾了徒孙的光,是特例,经此一事才知晓原来是都不收束脩的。   而毛八斗之所以会知道,还是因为他交游广阔,对书院各处都比较熟悉。其实也就是好八卦,包打听。   安顿下来后,一行人便三三两两结伴出游。   这次除了林邈,还跟来了一个叫侯四的管事。据悉,他是专门负责书院外围之事,这趟就是由他陪同并打理一些琐事的。   书院并不拘着学生们,只要在日落之前归来,其他时间自便。其实也是考虑到每逢这个时候,一些士子们少不了结伴出去踏青郊游,组织一些诗会酒会什么的,也能便宜大家。   唯独有一点必须遵守,那就是对外不可透露是北麓书院的人。这件事在到地方后,林邈和侯四便都交代过了。   之所以会如此,也是考虑每逢大比之年,都是多事之秋。单独一个人也就罢,成群结队,总是会生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薛庭儴也和毛八斗他们出去逛了逛,甚至还参加了两场诗会。   他对作诗什么的,并不在行,不过是就是凑个热闹罢了。当然也有其他目的,就是为了耳目聪灵一些。   之前也说了,乡试前后本是多事之秋,消息灵通,也能方便一二。   也不是没有作用,至少薛庭儴就知道当下风头正盛的几名应试士子是谁,什么身家背景。尤其是这种时候,各种名堂特别多,什么潞安八杰,大同七子。像薛庭儴他们,也有个称号,叫清远四子。   其实按理说应该是个地名的,可薛庭儴他们来得有些晚,早在他们之前,就出来了个什么平阳五子。   毛八斗一怒之下,娘的,案首还没来,都敢称子了,索性就还用回了之前他们还在平阳府的称号,就叫清远四子。   每每有人问及清远是何地,他都会不厌其烦告诉对方清远是个学馆。别看学馆不出门,学生出名就行,知道这一次的院试的案首是谁吗?就是我们清远的人。   也算是变相给清远学馆打了招牌,林邈知道后,哭笑不得。   文人相轻,自古以来有之。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又多数年轻气盛,免不得生出些是非。游走在平阳府城里,少不了听人说些某某某作诗压了谁一头,某某某的文章又胜出谁些许。   四人中,以薛庭儴名头最盛,陈坚次之,再之后是毛八斗,最后才轮到李大田。   毛八斗之所以会压过李大田,不是因为他文章做得好,实则他还不如李大田,总是挂尾巴的。就好比这次,薛庭儴和陈坚因为是名列前二十,直接保送了乡试,他和陈坚还是过了科试,才获得参加乡试的资格。   领头的两个做人都非常低调,剩下两个自然抖不起来。   为此,毛八斗没少埋怨薛庭儴和陈坚,他们随便走出去一个,也能力压那些个劳什子几子。可偏偏两人不理他,即使出门,也都是一脸和气的模样,逢人有想斗诗斗文的,都是一推再推。推的次数多了,自然落了个名不符其实的名声。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到了八月初六这一日。   这一日,所有考官要举行‘入帘’仪式,其实也就是考官入考场。   这次乡试共有十五名考官,其中以正副两名考官最大,另有十名同考官。这些考官入贡院后,各居一房阅卷,又称房考官。除过考官以外,还有闱官,另有监临、提调官、监视官等。   其中监临那是由巡抚担之,提调官则是由布政使担之,也算是阵容强大。   每逢考官入帘之时,都会有许多考生前去观看的。   薛庭儴本不想去,却被毛八斗硬拉了出来。成千上万的士子人挤人,人挨人,薛庭儴站在人群中,因为隔得太远,就只能看见一群身着各色官服的人浩浩荡荡,在鼓乐和仪仗的衬托下,入了那贡院大门之内。   大门开启后,很快就被关上了,门外有重重官兵把守。   自此,考官们再不能外出,而考题也都是主考官在贡院里现场出题,并刊刻印制的。   如此慎重其事,也是历来乡、会两试多有舞弊之事发生。而乡试比会试更容易做手脚,毕竟不像会试在天子眼皮子下面。   直到见那贡院大门关上,围观的士子们才各自散去,等再次前来就是初八考生点名入场了。   其实这些士子们前来围观考官入帘,也并不仅仅是为了凑热闹,更是想知道考官是何许人。   因为历来少不了有科场舞弊案发生,现在朝廷也越来越谨慎了。主副两名考官都是到达当地,才会发下圣旨颁布姓名,同考官更是从来隐而不露。   只有入帘时见到本人,才知晓考官是何须人也。   这一次的主考官乃是礼部侍郎黄明忠,副考官是国子监司业叶莒。两位都是进士出身,乡试对主副考官并无格外要求,不拘官职,只要是京官和进士出身,都可参与选差。   至于同考官则是由地方官选任。在回客栈的路上,薛庭儴就已知晓,平阳府知府周作新,太原府知府方晋,及山西学政苏由涧都在此列。不过方晋却是作为知贡举存在,并不是房考官。   薛庭儴一直皱着眉,陈坚见此问道:“庭儴,可是有什么事,我见你从贡院那边回来,一路上似有什么心事。”   薛庭儴回过神来,哂然一笑:“无事,我只是在想一篇文章。”   陈坚点点头,没再说话。倒是毛八斗又插科打诨了一阵,取笑薛庭儴还担心做文章。   之后几人各自回房,薛庭儴闭门在房中静坐,才继续之前想的事情。   若是他没有弄错,黄明忠乃是吴阁老的人,副考官叶莒因为不在要职,在他记忆中是没有印象的,可能背后有人,也可能没有。   不管有没有,按常理应该不会是和吴阁老一脉的。   其实这主考和副考之间,本不关薛庭儴一个应试士子的事,可他却是连得三案首的小三元。   在外人心里大抵已经将他和沈家扯上了关系。即使当时没有,事后沈家也不会放弃网罗他。外人不知道王招娣之事,只会将他与沈家归做一起,而主考却是吴阁老的人。   按照他对吴阁老的了解,哪怕此时吴沈两家已经达到了一致,吴阁老也不会放任沈家大力培养自己的羽翼。   吴阁老就是这样一个气量狭小之人,只是面子功夫做得好,许多人不知道罢了。   可薛庭儴却对此人非常了解,甚至比了解自己还了解对方。毕竟在那梦里,此人是他心心念念想除之后快之人,甚至为了扳倒他,他付出了太多……   他本以为避开了沈家,就能避开吴阁老,谁曾想兜兜转转还是落到对方的手下。   这大抵就是所谓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本来薛庭儴这次乡试的目标是拿下解元,如今看来解元是不用想了,不被落卷就是好的。   薛庭儴素来不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人,凝神想了一会儿,就没再想了。   他就不信,黄明忠敢明目张胆落了他的卷子,只要不被落卷,至少一个举人是没问题的。   按下不提,很快就到了八月初八这一日。   与之前院、府县试相同,都是还没天亮就要出发去贡院了。不同的是,之前入考场都是考篮足以,这次却是大包小包,每个人还背着一个考箱。   包括林邈,背后也背着考箱,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包袱。   乡试考三场,每场连考三天,这三天吃喝拉撒都在贡院里,贡院可不会供给日常用物,这些都是需要自备的。   打从昨日起,林邈就吩咐众人检查好这次要带进贡院的东西,千万莫要错漏。一旦进去,可再是出不来,为了防止内外串通作弊,里面什么都不供应,如果真没有带,那就只能自己受着。   “老师,我帮你拿吧。”李大田自诩身强体壮,即使身上背了一个,手里拿了一个,还能再拿一个包袱。   林邈推辞:“不用,若是为师的连这些都拿不动,也不用进考场了。”   可不是如此,这般连考三天,身子稍微弱些的人,恐怕都受不住。林邈也是来过几次了,自然心中有数。   “都到齐了吗?那我们走吧。”   一众人俱是紧了紧背后的考箱和手里的包袱,像即将要上战场的士兵一样,充满了无限的斗志。   “对了,八斗呢?”薛庭儴的声音让众人的步子俱是一顿。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后面响起:“等等我,我来了。”   就见毛八斗气喘吁吁手里拿着大包小包,还扛了个扁担。他体积本就大,又横着扛了个扁担,简直就是人形杀器。   所到之处,人人避之。   “八斗,你做甚?”   “我找这玩意,跟客栈的伙计说了半天好话,他才借了我一根。就这还要了我一两银子,真是个死要钱的。”   那个死要钱的活计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房檐下,目光森森地看着这里。反正薛庭儴借着微弱的灯光瞅着,感觉对方有一种想扑过来把扁担夺了的冲动。   “你弄扁担做甚?”   “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作为老师的弟子,怎么忍心让他老人家背着这么重的东西。我跟你说老师,你快把那考箱解下来,刚好咱们一人一边全乎了。”毛八斗放下手里的东西,又去一旁拖来两个箩筐,而后将扁担套在上面。   “八斗,你这……”   几乎不给林邈说话的机会,毛八斗就手脚敏捷的将他手里的包袱拿下,又去取他背上的考箱。   林邈避也避不得,只能任他取下了。   就见毛八斗三下两下把东西都收拢好,挑着挑子往前走了两步,一挥大手,做出一个前进的姿势:“走吧!”   只能走了。   一众人都跟在他屁股后面,他身边则跟着手持着灯笼照亮的侯四。   天还是黑的,只有前方的灯笼散发着橘黄色的光芒。   索性赶路,闲来无事,李大田便打趣道:“八斗,你这是厚此薄彼啊,没说多找两个扁担来,给咱们大伙儿都使使。”   “就是,八斗师弟,你这是区别待遇。”   “去去去,你们又不是老弱病残。”   话说出口,他才想起来‘老弱病残’的林邈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走着,忙转头回来解释:“老师,你可别误会,我说的不是你。”   本就是人挨着人走,他这一转身,让后面的人俱是连连后退,大呼小叫,生怕被扫到。   李大田忙说:“行了行了,你赶紧走你的,别生事啊。”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可是没过多久,就有人在后面窃窃私语:“你们说八斗师弟这像不像是沙僧?”   “这哪里像沙僧,不是猪悟能吗?”有那老实人说。   毛八斗这次想回头,也没办法了,被机智的李大田抓住了他后面的箩筐。他奋力挣扎两下,都转不过来,只能在前面放狠话:“你们给我等着。”   随着阵阵大笑声,眼见那贡院已经不远了。 第112章   贡院一般都设在城东,取东方文明之意。   整个贡院坐北朝南,雄踞在贡院大街之上,遥遥对着城墙马道和坐落在城头的奎星楼。其大门三楹,前立三门四柱石牌坊,坊额书‘贡院’,门额书‘开天文运’。   此时贡院门前的大街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在四周跳跃的火把光照耀下,颇有几分诡异的气氛。大街上安静无声,前方好像是有什么人在训话,反正站在薛庭儴这个位置,是看不到最前方的。   忽地,有三声鼓响,贡院大门缓缓开启了。   围在正门前的考生都不由自主向两边退去,在正中的位置空出一条通道。   人群中薛庭儴,就见视线尽头是一道黑色的木栅栏,木栅栏里外都站着身穿红布马甲的兵卒,他们手里举着一根根火把,照亮了整个贡院的大门。   有两队身穿大红色布甲的兵卒,从贡院里走了出来。这时贡院里最高的那栋明远楼上,有人吹响了号角。   号声凄婉,绵长悠扬,那两队兵卒神情庄严肃穆,异口同声喊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这种情形,在这般气氛下,显得格外渗人。有那胆子小的士子,又或者是第一次参加乡试,甚至隐隐有些腿发软。包括毛八斗几个,都是眼神惊疑未定,大抵在心想这些人在搞什么。   薛庭儴不慌不忙。林邈却学生受到惊吓,低声道:“莫慌,这是龙门大开的规矩。”   正说着,一众考官已经出现在贡院大门前,为首的正是黄明忠和叶莒。   黄明忠一身朱红色官服,按规矩说了些勉励以及警告勿要作弊的话,才沉声道:“点名入场。”   栅栏被挪开了,一个个考生顺着人流往里走去。林邈却并未动,反而对薛庭儴几人说说再等等,进去了也轮不到他们,等该轮到平阳府的时候,估计也都中午了。   林邈猜得很准,快到午时的时候,才有兵卒喊道:“平阳府的搜检。”   找了个墙根坐下歇脚的薛庭儴等人,这才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往里面行去了。等进去后,谁是谁,谁和谁一起就分不清了,就感觉到处都是人,人挤人的。   有兵卒呼喝道:“不准抬头,你们跟我来,你们到那边去,各自主动拆了发髻和衣裳鞋帽,也免得我们兄弟真动起手来,你们吃亏。”   乡试可不同院试府试,朝廷十分重视,也因此这些兵卒们格外不客气。事实上以前发生过类似事情,有考生当场抗议搜子们太过粗鲁,却被这些兵卒以扰乱贡院的名义给扔了出去。   兵卒是何下场且不知,反正那考生又要等三年。   薛庭儴知道这些,所以特别识趣,主动就把发髻拆了,外衫解开,并主动脱了鞋袜,光脚站在地上。   又打开了自己携带的包袱和考箱,里面的东西一样样都摊了开。甚至他带的那一小袋米,也主动解开了口袋上的绳子。   见这考生如此主动,有两个身穿号服的搜子主动上前来道:“抬起手,站好了。你识趣,咱哥俩也速战速决。”   薛庭儴当即高抬双臂,这搜子看模样像似个老手,他几乎没感觉到太多的碰触,整个人就被从上到下搜了一遍。   然后就是携带的那些东西,砚台被拿起敲了敲,墨锭和毫笔也被人研究过了。甚至是那袋米,也被人也伸出大掌,在里面来回翻搅了几个来回。薛庭儴并没有带干粮馒头什么的,他知道即使带了,也没办法再吃。这种东西带进来,都是会被劈开成几瓣,检查其中有没有夹心的。   “好了,收拾吧。”   此时薛庭儴也穿好衣裳了,顾不上自己披散的头发,将散落在外面的东西一一都收了回去。   别看薛庭儴这边搜得顺利,别处可就没这么好了。   有些士子因为这些搜子乱翻自己的东西,一阵大呼小叫的,把这些军爷们叫烦了,就有人刻意刁难他们,甚至有人命一名士子蹲下来学蛙跳,这是在检查他内衣中可有夹带之物。   这人被羞辱一番,脸色难看得像是开了染坊。双目通红,恶狠狠地瞪视着眼前这些人,可这些人连眼神都不给他一个,反而发出阵阵嗤笑。   有人在薛庭儴耳边叹了一声,他回头看去,是林邈。   可林邈却并未和他说什么,薛庭儴也没说什么。进了贡院,是不允许私下交谈的。一个不慎,就是被扔出贡院的下场。   另一头似乎有人被搜出了什么东西,几个兵卒架起一名哭爹喊娘的士子往外行去。那个人已经顾不得脸面,连连求饶说是自己糊涂了,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却没有理会他。   经此一事,一些还未被搜身的士子俱都老实下来,十分配合接下来的搜检。   而此时,薛庭儴已经过了龙门,进入考场。   整个贡院分东西两个部分,矗立在正中央的是明远楼,四角处各有一座瞭望楼。往后是大公堂、吏承所、弥封所、对读所、誊录所、受卷所等,东西两边是几千余座号舍。   这些个号舍低矮狭小,整齐密布在甬道的两侧,并往后延伸而去。每个号舍皆编有字号,以千字文编排。   薛庭儴拿出方才入龙门时,号军发给自己的号牌,对应着每一排号舍找着自己的位置。他运气不差,分到的号舍属于中等,虽不如最靠近明远楼周围的那几圈号舍,但也算是不错了。   最起码——   薛庭儴站定,对着目的地的那一排号舍笔画了下,不至于让他站着直不起腰。   就不知漏不漏雨了。若是靠近巷道最尾端,与茅厕相邻,这间号舍就会立即从中等,跌至最末等。现在天还热,一排号舍七八十个,都在那一处便溺,气味臭不可闻,不被熏死都是好的。   不过薛庭儴根据牌号估摸了下,他应该算是中间的位置才是。   这么想着,他将号牌给守在巷道外的几个号军看了一下,对方核对清楚后,打开栅栏,放他进去。他一路沿着巷道往前行,边时不时抬头看着号舍上贴着的字号,果然在中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间号舍十分逼仄,三面是墙,入口对着走道。在两面墙上,分别垒出两个砖托,其上铺着号板,刚好可以拼成桌椅。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号板拆开平铺,就是现成的一张木板床。   想要躺舒服自然不可能,只能将将够斜卧着个人罢了。   薛庭儴将包袱和考箱放在地上,先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来一块儿深蓝色的布,又从考箱里摸出两根钉子和一把小铁锤,就梆梆地钉了起来。   不多时,号舍正对着走道那一处,就多了条布帘子。   用时放下,不用时掀起,十分便宜。   之后他才进了号舍,将油灯书箱之类的,一一归置好。收拾好后,他便出来了,站在走道上,佯装松散筋骨,实际上在看四处的情形。   看了一会儿,他就觉得无趣了。看看天,已经是申时了,怪不得他会感觉到腹饿。从寅时到现在,快五六个时辰了,他不过就临出门前吃了一顿。   他进了号舍,打开考箱,从里面拿出一个铜制的小锅,又翻出一个小风炉。柴炭也是带了的,用柴引火,加入上好的炭。这炭也是薛庭儴悉心挑选过的,用那劣质的炭,这么狭小的地方,谁用谁知道。   他往小锅里抓了把米,便端去巷道中备用的几个水缸前清洗,并接了一个锅水。这米也是特殊处理过了,提前就泡了几个时辰,方才搜检的时候,搜子之所以会在米袋里翻搅那么几遍,俱是因为这些米与普通的不一样,上面有水汽。   薛庭儴之所以把米泡了带进来,不过是因为煮粥的时候方便罢了。这还是招儿告诉他的,因为米被提前浸泡过了,平时煮一锅粥得近一个时辰才黏稠,用这种米来煮,可能需要两刻钟也就够了。   林邈和毛八斗几个都是与他带的同样的米,是他极力建议的。至于其他人,有的人也像他这般处置,有的没有,反正薛庭儴建议过,至于他们愿不愿意这么办,那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锅里的粥咕嘟咕嘟煮着,远远瞧去已然黏稠。薛庭儴饥肠辘辘,嗅着那粥香,越发想念招儿。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肚子有没有大起来,孩子可是听话。薛庭儴也是后来了很久很久才知道,原来妇道人家怀着身子是那么艰难,可当初等他中了归家,孩子却已经生下来了。   他默默地拿着木勺在锅里又搅了一遍,才将小铜锅端起来。又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铜锅,架在风炉上烧热,拿出一个小坛子,里面只有浅浅的一层油。这些油看似很少,却已经够他用了,油带太多,根本没办法带进来。之前那搜子搜检这罐油,见坛口大敞,里面只有可见底的一层油,只是看过一眼,就放过了。   薛庭儴把油倒了一些在小锅里,趁着这空档,从考箱里拿出两个鸡蛋,他拢共只带了六个鸡蛋,可得省着些吃。如今不是今天实在饿了,薛庭儴会把鸡蛋放到明天再吃的。   随着刺啦一声,鸡蛋被打进锅里,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儿。这会儿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路过的考生俱都瞠目结舌看着他。   不多时,鸡蛋就煎好了。   薛庭儴把鸡蛋盛出来,熄了炉火,又拿出一个装了酱菜的碗。酱菜只有小半碗,是招儿当初随着信一同带到北麓书院的,他一直省着没吃,就是为了今天。   就着锅吃粥,吃小酱菜,配着煎鸡蛋,说是人间美味也不为过。   薛庭儴把锅底都给舔干净了,才发现自己吃得不能弯腰。他出了号舍去洗锅勺,巷道底端有人发出阵阵哀嚎声,似乎这个人被抽了最倒霉的‘屎号’,就是临近茅厕的那个号舍。   他在心底替那人默哀了一下,便端着锅回号舍了。   这条巷道里的人越来越多,入耳之间全是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咒骂,有人低嚎,有人抱怨,声声不止。直到有号军前来喝道一声肃静,这些声音才低了下来。   薛庭儴把号板拿下铺成床,又拿出两条薄褥子铺在上面,一床铺一床盖。今天只是入场,正场是在明日,发考题在夜里子时,他打算先睡一觉再说,不然等到明天该没精神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一阵低沉的鼓声响起。   这鼓声十分沉闷,似乎打在人心坎上,所以不管有没有入睡的考生都起来了。薛庭儴从床上起来,来到号舍门前,就听见有说话声远远传来,听不清在说什么,又等了一会儿,就有一队手捧着考卷的号军出现了。   “不准喧哗,不准交头接耳,不准来回走动,不准出了号舍。都别急,一人一份,少不了你们的。”   领头的号军来回走着训话,所有考生都进了号舍,只露一个脑袋往外看着。   考卷从头发起,很快就发到了薛庭儴手里,厚厚一摞。别看这东西很轻飘,可但凡弄污弄坏了一张,这场就不用考了,直接回家吧。   有考生拿了考卷,就迫不及待地点了蜡烛看题,薛庭儴倒是不慌不忙。那些发考卷的号军也并未走,而是两人一队在巷道里巡视起来。   自此,第一场就算是开考了,就在这静谧的带着丝丝凉意夜中,在这逼仄狭小的号舍里,在仿佛盯贼似的号军眼皮子底下,开始了。   薛庭儴也点了蜡烛,不是点了一支,而是几支,然后便离得远远的看考题。   乡试第一场是七道题,《四书》三道,《五经》四道。因为在报考之时就定下选五经中哪一经作为考题,所以薛庭儴要考的题目都是印在卷子上。包括他的姓名、年纪、籍贯等个人资料,也都是提前就印制在考卷上。   薛庭儴逐一审核,不光是审题,也是审其上可有错误,包括上面的每一个字。确定没错后,他又看了一遍七道题,才将考卷放入专门的题袋里,吹灭了蜡烛。   他并未打算抹黑做,一来灯光昏暗费眼,二来也是想先打腹稿。   八月的夜里,还是挺凉的,薛庭儴再度钻入被子中,静静冥思考题。   显然有许多人想法与他不一样,站在明远楼上,可以很清晰地看见有点点烛火,密密麻麻地排成一排排。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还以为会是萤火虫,殊不知确实是萤火,可这萤火会不会烧成大火,谁也不知道。   黄明忠看着这场面,莫名其妙脑子里蹦出这样的一种念头。   他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觉得定是自己这几日紧张过度,才会如此。   主考官看似风光,一旦考罢,门生无数。可风光的背后,还隐藏着各种看不见的危机,一个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的下场。   他得好好把握住这次机会,毕竟这是阁老苦心为他争取而来。待这场安然过罢,他在朝中的声望将会又上一层楼,礼部尚书谭亮垂垂老矣,这两年就会告老,是时该是他登上六卿之位的时候。   “总裁,夜风甚凉……”   站在他身后的人,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打住了。混迹官场,讲究的就是露一半藏一半,凡事都让你给说了,你是教上面人做人还是做事?   黄明忠又看了那点点萤火一眼,才转过身来。与他说话之人是监临朱志,这次领山西巡抚,总摄考场纠察关防事务,也算是他的人。   他想起阁老交代的事,一面往外走,一面压下声音道:“那几个人你可是让人盯住了?旁人也就罢,那个姓薛的……”   声音消弭在空气里,待出了这处,这两人俱是一片严肃之色,分头各自回到自己该待地方。 第113章   薛庭儴一直睡到天蒙蒙亮才起,他从床板上坐了起来,拿起压在身下睡了一夜的题袋,才开始收捡床铺。   铺盖被叠得整整齐齐,堆放在号舍一角的地上,其下放着包袱皮垫着。他将题袋放入书袋中,悬挂在身前,便拿着脸盆、口杯、布巾子,却水缸那里洗漱了。   一路行来,许多号舍中都还点着烛火,考生们埋头写着题。忽而,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下意识抬头去看行人。薛庭儴就见昨日还精神抖擞的考生们,如今一个个都是疲惫不堪,有的发髻凌乱,有的眼角还糊着眼屎。   此时端着脸盆,明显准备去打水洗漱的薛庭儴,看起来就像是个异类,与贡院的氛围丝毫不符。   不光考生看他,守了一夜的号军了也看着他,俱都心想这个人是来考举人的?莫怕是走过场的吧。   就在薛庭儴刚背过身,去巷道尾处打水洗漱的同时,伫立在旁边不远处的一个号军突然动了一下。这整条巷道除了有人巡逻以外,每十个号舍还有一名号军负责监视,时不时走动一下,看看考生在做什么。   此时这名号军动了,看到的考生都当他是巡视,并未放在心上。没人注意这名号军进了其中的一间号舍,须臾就出来了,面色似有疑惑。   薛庭儴净了面,又用青盐细细地刷了牙,才端着脸盆回去的。   快至号舍的时候,他见负责巡视他们这一片的号军挪了位置,之前明明站在火字四号的门前,现在突然却转到了火字八号门前。薛庭儴是在火字七号,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些个号军时时在动,也没有规矩说对方一定要站在某个特定的位置,不然还怎么监视考生。   因为他的瞩目,对方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对方一眼。旋即就交错而过,薛庭儴进了号舍。   他将脸盆放在一角,打算去拿铜锅做早饭时,突然发现他的东西被人动了。   薛庭儴有一个习惯,这个习惯是打小和招儿学来的,那就是用了什么东西,要归于原处。也就是不会随手乱放东西,上次放在哪儿,下次去那儿拿,肯定还在那儿,这样可以避免总是找不到东西。   他的锅被人动了,他那两只小铜锅应该是放在考箱上头,此时却被放在考箱旁边的地上。若是一般人,肯定不会注意这些细节,只当是自己随手放忘了。可惜却遇上了薛庭儴,他很确定在他走后有人来过这间号舍,还翻了他的东西。   他没有去检查考箱,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一切,从考箱上方一个下陷的台子上,拿出了面。   这些面是提前让人擀制好的,切成细细的一根根,而后搁在阴凉处晾干。这样的面可以放十天半月不会坏,一般人家没人愿意费这种功夫,现吃现擀就好。可贡院里却没有那么方便,有了这些面,随便下一碗就能吃,既填肚子又养胃。   薛庭儴给自己做了一碗鸡蛋面,配着小酱菜,吃了一顿。   这一次他没有敢吃撑着,吃到八分饱就停下了。将锅碗拿去洗,洗完了再次净面洗手,方才来到考案前,从一直悬挂在身前的书袋中拿出考卷。   乡试的考卷是制式的,统一为长一尺宽四寸的红格纸,每页十二行,每行可写二十五字。每道题三页考卷,均有编号,其中第一页前半部分写着试题,下面才是正文。   七道题一共二十一页,一个字都不能出错,不然这道题就毁了。   贡院里另还发了十几张白色宣纸作为稿纸,一般都可在稿纸上拟好,确定无误后,再誊抄至考卷上。   薛庭儴似乎第一次参加乡试,看什么都稀奇,将考卷在手里摩挲了又摩挲,才珍惜地放进题袋,拿出稿纸。   磨了墨,他便执笔将第一道题目写在稿纸上,而后便对着题目开始发呆。   外面响起阵阵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这是号军们该换差了。考生们夜里可以歇息,例如心大如薛庭儴,可这些号军们却是眼皮子眨都不能眨一下,要盯着所有考生。   薛庭儴并未抬头,专心致志地想题,不过他却能感觉到有四道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下,旋即就移开了。   火字八号门前的号军换了一个人,不过很明显这个人没有之前那个人谨慎,他似乎对薛庭儴十分好奇,总是时不时看过来。   薛庭儴仿若未觉,终于动笔写下第一个字。   第一道四书题乃是:天子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题目出自《论语.季氏》:“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大意是讲圣人认为礼乐征伐是国家大事,它的决策权属于天子,这样才能保持国家统一的专制面。否则,政出多门,有令不行,有禁不止,非天下大乱不可。   薛庭儴昨天看到这道题,就有些讳莫如深。   无他,皆因此题曾在前朝多次出现在乡会试的考场上,尤其是明洪武建文年间,乙丑、丁丑、庚辰三科会试皆出此题。会试乃是天子脚跟下举行,其目的不言而喻,乃是为了强调皇帝的最高决策权和国家的大统一。   之后再出此题,若是不符当时的时局,则完全是附庸之辈,为了拍皇帝的马屁了。   而薛庭儴之所以会讳莫如深,恰恰是觉得黄明忠此人精明干练在外,实则内里就是酒囊饭袋。你光顾得为了面子好看,也是感激皇恩浩荡,拍拍皇帝马屁也不是不可,可置于你座师何地?   皇帝说话算数了,以吴阁老为首的一众大臣们算什么?   蠢!蠢!蠢!   薛庭儴在心里连说了三个蠢字,可写出的文字却是截然相反的,一片歌功颂德。   “惟治化治于天下,则制度统一于人。   盖礼乐征伐,天子之制也。制度出于天子,而不下移,非治化隆盛之际,其能然哉?   昔夫子论天下势,意若曰,君明臣良,治其毕举,而朝廷之上无失政也……   ……   而征伐之政,又总乎大君纲维之内。   所以为天下有道之时,而非后世所能及也。”   ……   今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到了中午还有点热。   一口气写完了四书题,薛庭儴放下毫笔,伸手揉着鼻梁。   那个立于火字八号门前的号军,一直没挪位置,即使偶尔来回巡视一番,最终也是回到那个地方。   那一处正好斜对着火字七号,可以隐隐看到这边的一举一动,却又不会太明晃晃的。薛庭儴趁着抬头的机会,一扫而过,心里有些怜悯隔壁的同仁,也不知他现在是如何的心惊胆战。   唉,都是他连累了对方。   实在坐在他隔壁的考生,还真是心惊胆战的。   这名有着八字胡干瘦脸的老者,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乡试也来过五次,自认自己若是作弊,可能很多年前就是举人了。如此兢兢业业为了朝廷举业做贡献的人,如今竟被这么监视着,难道真像他家中婆娘说的那样,他长了一张做贼的脸?   冯茂昨夜拿到试题,就秉烛写了一夜。他本想趁着势头把所有的题写完。要知晓乡试一场考三天,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人们的精神劲儿都是一天不如一天的。他曾试过慢慢写,或者将几道题分时段的完成,可写到最后时间永远不够用,且后面做的文章明显不如前面如意。   就好像前两次,他明明十分有把握,却依旧没中,俱是因为人老了,精神气儿不如以往。兵法不是也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所以他要趁着势头一举完成,之后慢慢修改誊抄,时间也能充裕。   这一次他肯定能中举。   想得挺好,计划得也挺妙,谁曾想碰见个黑面阎王。   冯茂真想和这位军爷说,叫他爷都行,能不能别杵在他面前了?他真的没有作弊!   薛庭儴待稿纸上的墨干了,才收放于身前的书袋中,他打算来做晌午饭。   他背着身在那堆物什中一阵翻,不多时从里面端出一碗鸡翅中肉。   这些鸡翅中肉都被拆了骨头,从中间剖开,上面撒了调料腌了一日了。可以预料味道肯定不会太好,但聊胜于无,就这么个条件。   他拿了米和肉去洗,顺便打了水回来。米是用来做饭的,翅中肉则是用来煎。不一会儿饭就做好了,快到不可思议,他将小铜锅从风炉上端起来,掀开锅盖,阵阵米香四溢,顺着风便飘散在巷道中。   好香!   嗅到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可等到那香煎鸡翅的味道飘散出来,那就成了口涎四溢,饥肠辘辘了。   娘的!这到底是来考举人的,还是来野炊的!   有那些心烦意乱的士子,索性题做不出来,也不写了,从号舍里走出,来回走了一圈,佯装放风。   果然是那火字七号的伙夫!   娘的,来了贡院还又是煮粥,又是下面,如今还煎肉,这让只能吃被搜子被弄成一团糟的馒头的他们,该怎么活!   似乎见到出来放风的考生有些多,有些号军怕生乱,便喝令他们没事别闲晃!别看第一次下场的考生怕这些号军,一些老油子可不怕他们,三年来一趟,来了这么些次,都成老相好老熟人了,只要不作弊,你能赖我何?!   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但这些号军可真不敢惹这些人。   这些人死皮赖脸,又身负功名。不怕流氓会打架,就怕秀才是流氓。之前有次乡试,就有号军经不起这些人的视若无睹,特意找茬。那被找茬的考生当即卧地大嚎,说军爷欺负应试士子,要一头磕死在贡院里。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有考生死在贡院里,必然会严查。若是对方没有作弊,也没有扰乱贡院,却无故枉死,不光这一个号军会被追责,同班的人也跑不掉。   毕竟总体来说,读书人比军爷们可金贵多了,出了这考场,可没人愿意正眼给这些人一个眼色。这也是为何这些号军们,在贡院里待这些士子特别苛刻的原因所在,因为好不容易才能在读书人面前扬眉吐气。   有个考生已经来回在薛庭儴面前晃了几次了,站在火字八号门前的号军瞪了他无数眼,他依旧置若罔闻。   刚好这鸡翅肉煎好了,薛庭儴冲他晃了晃手里的筷子:“要不要来一些?”   “我?”那人诧异,旋即就跑没影了。   不多时,人转回来,手里多了个破碗。   “啧,他们太粗鲁,把我碗给打破了个缺口,兄台别见笑。”   黑脸号军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来:“火字十三号,谁准你和人交谈的,快快回你的号舍!”   火字十三号瞅了他一眼:“啧,那么凶做甚?吃块儿肉碍着你们了,耽误了爷做文章,小心我告到总裁大人面前!”   “你——”   “我什么?你看看我这碗,有没有夹带?”   他将那破碗在黑脸号军面前摆弄了两下,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黑脸号军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巴掌捏死这人。   “我也就这些,分你一半,快回号舍吧,免得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火字十三号接过肉,乐得眉开眼笑,又道:“啧,胆子忒小,他们就是纸老虎而已。好了,我就不害你了,吃肉去也。”转身欲离之际,他冲薛庭儴灿烂一笑,道:“兄台我观你器宇轩昂,少年英才,这次必定能中。”   “同中!”   “承你吉言!”   说着,此人端着碗摇头晃脑的走了,嘴里还哼着小曲。可若细听,就能听出,他哪里是哼小曲啊,明明念着大学。   哼小曲是靡靡之音,侮辱贡院,可念大学,谁敢说不让念大学?谁都不敢说!   薛庭儴失笑,抬头看向那瞪着他的号军,笑问:“军爷,要不要也来点儿?”   黑脸号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别生事,若不然……”   若不然你看着!   在灼灼逼人的目光中,薛庭儴吃完了午饭。收锅洗碗不细说,回来后他便再度拿出稿纸继续写题。   一直写到夕阳落下,夜幕即将降临,七道题才终于写完。   此时,安静了多时的巷道又热闹起来。   经过了这两日一夜的时间,许多人都已经渐渐习惯了贡院的氛围,且到了这时候,七道题也都应该写完了,只等着誊抄。心情放松之余,也都变得安适自如,也不再赶时间了,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到了晚饭点,自然也都出来捣腾着做饭了。   晚饭是面,吃过后,薛庭儴照例是洗碗。   回来的时候,他端了一小锅水,这是打算待会儿烧来喝。   巷道狭窄,人来人往,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小锅,可惜还是被人撞到了,撞到他的人正是那黑脸号军,一锅水让他浑身上下湿了个透。   “走路怎么不看着些,你没事吧?”   附近号舍的考生俱都看着这里,目露同情之色。有些考生入贡院就这么一身衣裳,一穿就是三日,这种时候淋湿了,且不提穿着湿衣在这里过一夜,明日必定会着凉,穿这么一身衣裳可怎么写题。   黑脸号军浑不在意地看着薛庭儴,眼神却放在他身上的书袋上。   薛庭儴似乎显得有些慌张,忙从书袋中掏出几张晕得一团糟的稿纸,高呼一声:“我的草稿,我写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草稿!我的题可都写完了,就等着誊抄!”   啊!   目睹这一切的考生,眼神更是怜悯。   两日之功毁于一旦,虽乡试是考三场,每场三日,可这三日却是把昨天入场点名的时间也算上了。也就说明天日落之前,就必须出场,就只剩下一天一夜的时间。且文章本是妙手天成,谁敢说再写一次,就能写出同样精彩的文章,谁不知头一日考生的精力是最充沛的,文章做得也自然比后面更好。   “是你撞我,可不是我撞你!”黑脸号军悻悻道。   有其他号军听到动静前来,询问怎么回事。薛庭儴用哭丧的口气告知他事情的经过,手里晕花的稿纸依旧舍不得扔,如丧考妣。   “此乃是意外,他也不是故意的,你可有带备用衣物?快赶紧回号舍换身衣裳去,若不夜风一吹,当心着凉。还有两日时间,重新写过就是。”   还能怎样?只能这样了。   薛庭儴回了号舍,放下蓝色帘子,不多时换了一身衣裳。之后挑烛夜战,就见他时而连声叹气,时而揉皱了稿纸,考过两次的考生都知晓,就他这种状态,这次恐怕是悬乎了,题能不能做完,还是两说。   一时之间,有同情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就不一一细说了。   次日,薛庭儴依旧是如此状态,偶尔有人从他面前经过,也都是摇头直叹。火字十三号也来过一次,甚至冒着被号军训斥的风头,宽慰了他几句,眼中愧疚之意流于言表,大抵他是误会了薛庭儴是因为他,才被那黑脸号军挟怨报复。   其实到了第三日上午,就已经有许多考生交卷了,陈坚就是在此时交卷的,却并未离开,而是等着其他人。   放第二排的时间是在中午,这一次只见到林邈和北麓书院另外几名学生,满身疲惫地从贡院里出来,李大田、毛八斗、薛庭儴都还没见着。   陈坚心中隐隐有些担忧,他原本以为庭儴必然比他要早,谁曾想竟是这么久都没出来,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这个缘由,他硬是挺着疲惫的身躯没离开,固执地等待着。见此,林邈让其他人先行回去,自己则留下来陪着陈坚等下去。   第三排是在申时,这一次李大田和毛八斗都出来了。   两人满脸倦容,见老师和陈坚都等着他们,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可旋即就发现,薛庭儴不在,人呢?   人还没出来。   从陈坚口中得知这一事情,两人都是大惊失色,心道肯定是出事了。   眼见到了傍晚,第四排也放了,可还是没见薛庭儴的人,自此不再猜疑,肯定是出了什么事,薛庭儴才会一直没出考场。   “老师,怎么办?”   林邈皱着眉:“再等等,还有最后的清场,到时庭儴必然会出来。你们别担心,我北麓书院虽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谁若是敢欺上头来,必定让他有来无去!”   这大抵是素来待人宽和的林邈,说得最狠的话了。   侯四也一直在旁边陪着,闻言也道:“先生说的是,我北麓书院也不是好惹的。”      贡院里,薛庭儴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   他有些愧疚地看着一直站在外面的火字十三号,火字十三号的卷子其实早就写完了,交了卷,他却并不愿意离开,就在外面杵着,无论那些号军怎么威胁,都不动如山。   关键这些号军也拿他没办法,贡院可没规定考完后必须就得走,火字十三号也就借着这点赖下了。   然后一直陪了薛庭儴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夜幕降临。   清场的号军已经往这里走来了,薛庭儴这才站了起来:“你这人实在太固执了。”   “此乃我一意为之,不关你事。”   薛庭儴摇头失笑,忽而提高嗓门:“交卷!”   “你终于交卷了?再没见过比你更磨蹭的,最后一个!” 第114章   与负责清场号军一同的,还有受卷官。   薛庭儴恰恰等的是此人。   之前因为交卷人太多,都是由号军代收,转交给受卷官。可临近清场,受卷官却是亲自出面收卷的,薛庭儴可不想自己的卷子被人动了手脚。   “之前打下的底稿沾水打湿了,所以学生才会如此晚交考卷。”他毕恭毕敬道。   受卷官看了他一眼:“总算赶上了,也算不得晚。”   薛庭儴又行了一礼,方随同火字十三号一同往贡院外走去,有两个号军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要确定他们必须离开贡院。   一直到出了龙门,这两名号军才离开。   贡院大门在两人背后关上,火字十三号这才对薛庭儴道:“我见你似乎刻意拖延时间,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薛庭儴一笑:“竟然没瞒过兄台,为弟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其实小心些并不为过,这些个号军实在卑鄙无耻,竟然用那种阴损的手段,实在是可恶至极。”说到这里,火字十三号颇有些咬牙切齿之色。   薛庭儴心中有愧,却并未打算道出实情。一来解释不清楚,二来也是不想牵连对方。   “只是你今日刻意等我,我就怕那些号军因此生怨,在接下来的两场刁难于你。”   “难道你不是因为我,反而受了牵连?”火字十三号哈哈一笑,拍了拍薛庭儴的肩膀:“见你年幼,大抵也是第一次来乡试,来的次数多了你就知道,这些人就是纸老虎。只要你不作弊,不犯忌讳,脸皮又够厚,他们不敢拿你如何的。那些人吃亏受辱,无外乎脸皮不够厚。”   薛庭儴转念一想,可不是如此,因为号军都是目不识丁的粗人,自然不太注重体面什么的。可读书人恰恰相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才会落于下风。   他笑了笑道:“虽是这么说,到底还是防范一二的好,你这种手段防得了君子,却不防小人。”   可不是!火字十三号思及薛庭儴的遭遇,沉吟道:“你说的这倒是真的,看来后面两场还是要多多注意了。不过不是我瞧不起他们,就这些人跟咱们读过书的玩心眼,一百个也不是对手。”   正说着,早在门前等候多时的林邈等人已经看见薛庭儴了,脚步匆匆朝这里而来。   薛庭儴对着那边笑了笑,又对火字十三号道:“我的老师和朋友们来了。”   火字十三号点点头:“那明日再见?对了,我姓岳,字步巅,人称不癫居士。”   “我姓薛,名讳庭儴,字与名相同。”   两人相互一点头,岳步巅便大步走了。   毛八斗走过来,眼神好奇地看着那个已经远去,瞧着模样颇为狂放不羁的中年男人,问道:“庭儴,这是谁?”   “一个在贡院里认识的朋友。”薛庭儴看着岳步巅的背影道。   他是知道此人的,也是听了对方的名讳,他才知晓火字十三号就是人称不癫大师的岳步巅。   外界评价他生性豪放,高义薄云,却恃才傲物。不过此人确实有狂傲的资本,三岁识字,五岁便能吟诗作对,十四便考中了秀才,有山西第一才子之名。一手妙笔丹青精妙绝伦,引得无数喜画之人竞相追捧,在词赋上更是颇有造诣。   大抵是天妒英才,抑或是人生不可能四角齐全,与其偌大的名头相比,此人自打考中秀才后,却是屡试不中,更是英年早逝。   薛庭儴之所以会知道他,还是因为岳步巅死后,他的画突然风靡大江南北,连带其人也是声名大噪。可惜人已经死了,自是见不到这番风光。   而此时,岳步巅还不过是个落魄秀才,被人嘲笑伤仲永的典范。   “对了庭儴,你今日怎么出场如此之晚,可是在贡院里发生了什么事?”陈坚问。   薛庭儴看着眼前目露关切的几人,心中突然一暖:“也是我不走运,好不容易打好了草稿,却突然遭意外毁了,只能重新写过,自然出场拖延了,让你们久等了。”   林邈等人当即松了一口气,宽慰薛庭儴不要在意。陈坚却是蹙起眉,旁人不知,他却知道,庭儴有过目不忘之能,哪怕是草稿被毁,也万万不会晚到如此地步,难道是庭儴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下意识去问因何原因毁了,薛庭儴心里暗叹一口,也并未瞒他,将事情说出来。却是隐瞒了自己发现被人监视,甚至故意毁了他草稿,以及他心中的种种猜测。   “幸好只是泼湿了草稿,若是把卷纸也泼湿了,庭儴你就惨了。”毛八斗心有余悸道。   薛庭儴笑了笑,哪里好说自己是故意为之,所以才会忘了将稿纸放进题袋中,就是为了勾引对方下手。   题袋因为是防水的,所以卷纸没湿,草稿却毁了。   他会这么做,不过是刻意麻痹对方,对方见害着了他,下面自然不会再动手了。他虽不怕这些人,可他并未忘记如今当务之急是乡试。   与陈坚同样深思的还有侯四,他负责北麓书院外围之事,久经世故,自然不像林邈他们这么好瞒过。不过他并未多想以为是薛庭儴故意欺瞒他们,只当他尚且年幼,还不懂这其中的机锋。   之后,一行人回到客栈,大吃一顿便歇下了,不必细说。   次日还是天未亮,一行人再度像头一场那样奔赴贡院。   因为是轻车熟路,而想作弊夹带的早在头一场就被清了出去,所以这一次入场比之前快了许多。薛庭儴来到自己那间号舍的时候,才不过巳时。   他照例是先归置东西,趁着空档将整间号舍扫视了一番,发现顶上破了几个小洞。   乍一看去不显,可今日因为天阴,号舍逼仄,从里面往顶上看特别明显。他抿了抿嘴角,心中暂不确定到底是那号军因为私怨故意为之,还是受了上面的吩咐。   可不管怎样,很明显这就是软钉子,让你吃了亏,却有口难言。贡院的号舍本就参差不齐,越靠前的号舍越是好,不光宽敞,且一定不会漏雨,毕竟是在大人们眼皮子底下。   至于越往后面,号舍建得越是偷工减料。屎号也就不提,那种人只能弯着腰进去,甚至漏雨的雨号,枚不胜举。你不可能因为只是号舍破了两片瓦,便去找谁说理去。   要说理可以啊,你可以选择不考。   薛庭儴如今只能希望千万不要下雨,若是下雨,这剩下的两日就难熬了。   第二场的卷子发得比较早,到了下午便发下了。   这一场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各一道。   这些题并不难做,考得便是时务。且不说薛庭儴之前看过许多关于二三场的宝典,只凭他那梦中薛庭儴从仕多年的经验,就足够他用了。   就是有些费时间,得先打底稿,确认无误后,才能誊抄到卷子上。   写题的期间,薛庭儴一直有意无意观察着外面的那个号军。虽是换了张面孔,可这些号军似乎看中了火字八号的那个位置,每个人都如此坚守,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感叹其精神可嘉。   临近傍晚的时候,下雨了。   已是入秋了,一旦下起雨来,丝丝凉意直往号舍里钻。许多考生都受不住,起来加了件衣裳,方又坐下继续答题。   唯独薛庭儴没这么好了,外面下中雨,里面下小雨。他一阵手忙脚乱,拿出之前就准备好的油布,也幸亏他准备充裕,钉锤俱有,站在砖托上,咚咚咚地连锤几下,有油布做顶,到底不怕雨从头上来。   至于外面,将雨伞打开放在蓝色帘子外面,如此一来,也不怕外面的雨飘进来。   就是温度下来了,号舍中有些冷。不过这也不怕,他带了炭,只要坚持过这一晚,明早第一个出场,就可以了。只要不是扎堆出场,越是靠前越是醒目,是时收卷的就是受卷官,而不是号军。   这一次薛庭儴并未像头一场那般慢悠悠的,而是抓紧了时间写题。   号舍中因为有了炭火,十分暖和,薛庭儴也不觉得手脚冰凉了,此时他颇有一种岳步巅的豪迈,尔等蛇鼠之辈,奈我如何?!      就在考生们专心致志的写考题的同时,之前第一场的考卷,已经完成了最初的整理。   一些有破损或是污渍的试卷俱都被剔出来,送至大公堂,自是做落卷不再他想。剩下的则是送至弥封所和誊录所,进行糊名和誊录。   誊录所的工作量最是繁重,需用朱笔将考卷一字不落的誊抄一遍。这也是所谓的朱墨卷,考生亲笔书写的是墨卷,誊录则是朱卷,这样也是防止考官认识字迹,由笔迹来选择是否取中。   誊录完,还需送至对读所,由对读生将朱墨两卷对一遍,确认是否一致。自此外帘处理完试卷,将试卷送给内帘收掌官。   外帘官和内帘官是不允许交谈和接触的,内帘官接到送卷的通知,便会主副考官连同其他的房考官一同前往。双方遥遥相对,由两队号军互相交接,然后捧给内帘官,这也是为了防止内外帘官串通舞弊。   之后这些内帘官就会根据有多少房考官,将试卷分为若干不等份,由这些房考官共同抽签。抽到几,谁就对号入座负责批阅那一批考卷。   批卷是不能私下背着人的,而是在衡鉴堂,主副两位考官及众房考官都在,另有监临大人带着一众监视官陪之。一日批不完,次日再批阅,离开的时候需要所有人都在场看着大门落下锁。   等第三场考罢,贡院这里也开始批卷了。   考生们可以回去好生歇息,静待结果,而考官们才刚刚开始。   认真来说,作为考官是极为辛苦的事,不过这种辛苦的话,却多的是人抢着干。无他,光是桃李满天下这一项,就足够为其的仕途增砖添瓦了。   诸考官已经连着批阅了十多日的试卷,所有人都是筋疲力尽。到了此时,大抵也是看多了考卷,所有人都有些麻木了。也许在前面的日子里还能让人为之一振的文章,此时让他们来看,不过也就是将能入眼。   可越是到了最后,大家越是谨慎。   作为考官,风光的同时,背负的责任也越大。朝廷历来重视乡会两试,每次放榜之后,是允许考生们查阅考卷的。若是有考生产生质疑,因此而闹出什么事来,谁负责批阅那批考卷,谁就要被追究问责。   所以,明明感觉也不过如此的试卷,考官们还是会暂且放置一旁,稍后再看一遍,若实在是不出挑,就只能被落卷了。   当然若是碰见让他们觉得好的试卷,会直接在上面画个圈,并在其上贴上一张评语,盖上自己的官印,交给副考官。若是副考官也觉得可以,就会也在上面画个圈,并贴上评语交给主考官。   这就是所谓的荐卷。   到了主考官这里,若是他也满意,就会在其上写个取字,这就是代表中举了。若是不满意,就会打下来。   一般被打下来的试卷,都是做落卷处理。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房考官或者副考官实在觉得文章不错,再次往上荐卷,这又称之为‘抬轿’。   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到底房考官不过是来陪太子读书,捞名头的是主副两位考官,又何必与人较劲,平添不睦呢。   苏由涧将一份试卷掷于脚下,在他脚下像这样被落卷的还有很多。他已经连着批了一整天的卷子了,到了此时已是极为疲累。他喝了半盏热茶,才拿起下一份卷子看着,本以为不会有什么意外,谁曾想却是不由的身躯一震。   这是第一场的考卷,写的是四书题。   历来科举重首场重首题,这都是墨守成规的。虽是乡试也重后两场,可能不能中看首场所在的比例极大。   这么说吧,若是将三场分为十分,首场占了六分,后两场各占三分。首场文章写得好,即使后面两场不中,顶多也就是名次差一些,到底还是会中。可若是首场不行,后面两场再行,恐怕能中的几率是微乎其微。   这道‘天子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文章,苏由涧已经看过了无数篇。不光是看这一科考生的,也是很多年前他作为一名考生时,也曾研究过前朝的程文墨卷。   这道题算是一道极为出名的题,前朝考过很多次,先帝在时,也曾做过会试的题出过,也就是俗称被考烂了的大题。   而苏由涧虎躯一震的原因,不是此人的文章写得多么让人惊讶,恰恰是其文章光明中正,让人有一种看到程文之感。   苏由涧几乎是下意识觉得,光靠此篇文章,此人就足以中举了。   无他,如此替当今歌功颂德的文章,谁敢随意罢黜,这不是明摆着说人家说的都不对,也是在说‘自天子出’不对。   没人愿意因为一篇文章,给自己自寻烦恼,反正谁都是中,谁中不能中呢?   苏由涧又继续往后看了第二篇第三篇,越看越满意。   此人文章称不上奇峻,但胜在四平八稳,光明中正。凡是考官,大抵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文章,奇峻的文章性格太强烈,做不了程文,虽是别具一格,夺人眼球,但喜则喜,不喜就是十分厌恶了。   可这种凡事挑不出错的文章,就十分讨喜了。   想起自己今天倒霉,看了一天的废卷,已经一天没往上头荐卷了,苏由涧便执笔在卷子眉头画了个圈,并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下一行小字——   格调弘整,器局高淳。   想了想,他又在上面加了两字:高荐。   也就是强烈推荐。   之后拿去给了叶莒。   叶莒看到上面高荐两个字,看了苏由涧一眼,将试卷接过来。   一一翻阅过后,他边沉吟边执笔在纸条上写下:浑穆雍容,文章中可窥开基之气,后来作者皆不能出其范围矣,藏巧法于至朴之中,布远势于短幅之内,此古人所不及也。   苏由涧震惊,竟是如此高的评价。   叶莒又道:“此人可列经魁。”   经魁也就是乡试的前五名,又称五经魁。乡试历来是看四书定取中,五经题定名次的。   就在这时,坐在首位的黄明忠咳了两声,叶莒和苏由涧互相对视一眼,两人一同来到黄明忠的面前。   “主考大人,您看看。”   黄明忠接过卷子,目光首先便落在考卷正上方的座位号上。   火字七号。      黄明忠目光一凝,不动声色,继续往下看着。   草草翻阅一遍,他递了回去:“太过中庸。”   这就是被打下了?   苏由涧不禁去看叶莒,叶莒没有说话。   他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形消瘦,目光沉静,浑身带着一股书卷气,俨然一副文士的模样。实则也确实如此,国子监司业,既不位高权重,又是个闲差,清贵之中,也就沾个清字罢。   他将卷子接来,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苏由涧虽心中有些不服气,到底他不是主副考其中之一,也用不着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得罪堂堂的礼部侍郎。   实际上苏由涧并不怕黄明忠,不过是觉得不值当罢了。在朝为官,不是利害关系,还是以不得罪人为妙。   他回去继续批卷。   外面天色渐渐暗了,堂中添了烛火,照得满室通明。有人困倦,不禁打了一个哈欠,可看看还剩不多的试卷,又是精神为之一振,觉得马上就可以结束了。   这时突然有人动了,却是那叶莒。   他拿着一份试卷再度来到黄明忠面前,苏由涧目光一凝,心想可是方才的那份试卷?   很快他就知道了,他听见叶莒道:“大人,还是再看看罢。”   这边的动静,让其他房考官俱都抬起了头,监临朱志也看了过去,一屋子目光俱都盯在那处。   因为方位关系,只能看见叶莒消瘦而挺直的脊梁,至于黄明忠的脸色却是看不清。   实则黄明忠颇为不悦,眼含不耐地看着叶莒。   叶莒似未察觉,又道:“大人,还是再看看。”   黄明忠突然轻笑了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盏来,啜了一口:“叶大人似乎很执着。”   叶莒坦言道:“十年寒窗苦读,不忍一朝白费。”   这话说得有些刺人了,意思就是指黄明忠的随意之举,让人十年寒窗苦读都白费了?   作为考官,只有两怕,一怕科场舞弊,二怕被人说不认真审卷,因为这是玷污,唯恐毁了清誉。   黄明忠心里暗骂一句书呆子,口中却道:“既然叶大人如此执着,本官就再看看。”   他又将考卷翻阅了一遍,这次翻阅的速度要比之前慢多了。看完,他道:“其实这文章写得还算不错,就是太过中庸,没什么味道。”   本来一句还算端正的话,因为加了后面一句没什么味道,而显得有几分随意。黄明忠没有再和叶莒说什么,而是问一旁的监临官朱志:“朱大人,还不知已经取了多少名了?”   “黄大人稍后,本官这便命人查调。”   不多时,有人报来:“已取了七十名。”   不用朱志再言,场中所有的人都已听见,大家当即松了一口气,面露轻松之色。   之所以会如此,俱是因为乡试取士是有定数的,像山西这样的省,每次乡试取士也就是在五十人到七十人之间。   也就是说,五十人之上随意,但绝不能超过七十,不然会被礼部问责。   黄明忠面露遗憾之色地看了叶莒一眼,站起身道:“唉,只能说此人运气太差了。”   叶莒还没说话,一旁的朱志便道:“咱们累了这么多日,终于能歇一歇了。本官以为不若明日再决定名次开封填榜如何,各位大人?”   其他房考官俱是连连点头:“自是极好。”   没有人去在意这份被遗憾了的考卷,多日以来的紧绷,如今终于可以放松了,大家都有一种即刻离开贡院,回家沐浴好好歇一晚的冲动。   众人甚至都离了座椅,打算相携离开,剩下的还有数十份考卷竟是打算不看了。   叶莒却是一动不动拦在那里。   “叶大人?”   “尔等万万勿要忘了当初十年寒窗苦地之辛劳,也万万勿要忘了朝廷开科取士的目的。假如当年诸位大人应试,恰巧试卷就在那些之列,想必今日也看不到诸位大人了吧。”叶莒指着那十多份被人遗忘的考卷说。   堂中一片寂静,众人面上都不禁露出几分羞愧之色。   也是朱志的话诱导性太盛,他们竟是忘了若恰巧剩下的那些试卷中,有什么让人惊艳绝才之辈,对方再是个较真的,恐怕所有人都将被追责。   一时间都是冷汗直流,已经有人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副考大人所言极是,也不过还有十多份,咱们一人一份,很快就阅完了。”   “差点给疏忽了。”   众人一番圆场,便坐下打算将剩下的考卷都看完。   “还有这份试卷,本官兹以为可列经魁,可主考大人却认为只是中庸,又因名额已够七十,只能落卷。请诸位大人等会儿都阅上一遍,并写上自己的评语,是时本官会向礼部上书原因,也免得若此考生真追究起来,本官无辜担了责任。”   “这……”   一众人俱都是面面相觑,而黄明忠已经保持不了镇定,面色变得十分难堪。   “叶大人,你这是在指责本官?”   叶莒回身行礼:“不敢。下官不过是国子监小小的一个司业,位不高权不重,下官不过是怕担了干系,连司业都做不成罢了。”   黄明忠被气了个仰倒跌,他铁青着脸道:“继续批卷吧,批完了把这七十一份卷子重新审一遍,我倒要看看这火字七号能不能入闱。”   ……   一直到快子时时,这共计七十二份卷子才又重审了一遍。   之所以会多出一份,是因为后面那十几份中,又审出一份出类拔萃者。   最后这第七十二份已经上升了两位,归类到了七十份之内,唯独有两份卷子让所有人都为难上了。一份自然是七十份中排行最末的那个,至于另外一个还是那火字七号。   现如今所有考官都对这火字七号记忆尤深,恨不得把那弥封给拆了,看看到底是谁如此神通广大,竟让主副两位考官相持不下。   主考官明显是看不中那火字七号,可偏偏副考官十分看重,如今就是一个问题,到底要不要得罪主考官。   见诸人犹豫,叶莒道:“既然还是没有结果,诸位还是写上评语,由本官交由礼部磨勘。”   考卷审出来,是要交到礼部进行最后的复核的,不过一般都只是走个过场,也就检查一下考生字写得工整与否,大多不会出意外。   可若是主副考官因为一份考卷生了不同意见,就需要礼部组织人把所有入闱的考卷重审一遍,是时这些同考官都跑不掉。就不提主副考官,你们这些同考官是干什么吃的,就非要闹到这一步?   苏由涧率先站了出来,道:“本官乃是荐卷之人,就不用再写了吧。”   这算是表明态度了。   之后,方晋、周作新等人纷纷站了出来,每个人写下一条评语,共计十一张评语将这份卷子的第一页是贴得满满当当。   叶莒看了那些评语一眼,拿到黄明忠面前:“黄大人……”   黄明忠粗鲁夺卷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话。黄明忠拿过卷子一看,十一条评语,几乎都是极尽夸赞之言。   好你个沈家,竟然如此和本官顶牛。这样一份试卷真交去礼部,他就贻笑大方了。   他笑得十分僵硬道:“既然诸位大人都对此卷有如此高的评价,看来本官得反思反思是不是因连日来看卷太多,审美疲劳了。大家也都辛苦了多日,咱们不用再为此事纠结,众人说好,即是好,那就取吧。”   他快速地在卷头上写了个取字,似乎十分怕自己写慢一点,这卷子就被递到礼部了。   “那这名次?”   “当得魁首!”   这种贴了这么多评语的卷子再不能得魁首,今年的乡试就成笑话了,作为主考官,还是要贻笑大方。   黄明忠再度执笔写下:“庄重典雅,当为第一篇文字。” 第115章   乡试三场考完,八月已经过去了大半。   不过参加完乡试的考生一般都不会离开,要等着九月初放榜。   放榜的时间不固定,不过一般在九月初十之前就会放榜,也就说考生还要等大半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经常可以看见成群结队的士子们出没于各处酒肆、茶楼,青楼楚馆自然也是不少的。他们通宵达旦,夜夜笙歌,俨然一副最后的疯狂之态。   而薛庭儴第三场考完出了考场,就病倒了。   也是那几日连着阴雨天,即使他准备已经足够充足,还是着了凉。这期间静卧养病自是不提,岳步巅也曾上门专门来探望过薛庭儴。   等薛庭儴病好之时,时间已经进入九月。   转眼间就到了填榜日,每逢到了这一日,即使明知道放榜还得明日,一众应试士子也是非常兴奋。   甚至有不少人去贡院探听消息的,毛八斗想着薛庭儴闷在房中多日没出,便想拉他同去,哪知却被他拒了。   明知道探听不出什么,去了不是白去,还不如等明天正日子。   到了第二日,一大早北麓书院的人就穿戴一新准备出门。林邈并不打算去,他见多了桂榜前悲欢喜乐,这次就不打算去凑热闹了。   等薛庭儴几人到了贡院,贡院大街上已经围满了人。   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哪怕以毛八斗这种身手,也只能望洋兴叹。   “罢,我们还是回去吧。就这样挤进去,不死也脱层皮。”   于是一众人也只能回去了。   回去后,林邈见学生们个个蔫头耷脑,不禁摇头一笑:“静静等候吧。”若真是中了,不用去就能知道,是时报喜的自然就上门了。   过了会儿,岳步巅也来了。   看他的模样似乎也去了贡院,却是没挤进去转回来的。   “你们怎么没去,像我这样的不去也就罢,你们该是凑凑热闹才对。”   岳步巅也知晓薛庭儴等人都是头一次参加乡试,第一次下场的愣头青总是信心满满的,恨不得亲眼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桂榜上,哪还能坐得住。   “岳大哥不是也没去?”   岳步巅哈哈一笑,挠了挠头:“我就算了,反正希望也不大。”   “岳大哥不该如此说,以你的人才早晚都会中举,还是不要灰心丧气的好。”   岳步巅呵呵一笑没说话,薛庭儴自然也不会再多说。   屋里太闷,几人就相携去了客栈的大堂里坐着,像他们这般的士子还有许多,大抵都是挤不进去又转回来静候佳音的。   大街上人来人往,空气中散发着一种躁动的气息,明明都在喝茶,都在谈笑风生,可眼神有意无意的都瞅着门外。   忽的,远远似乎有敲锣打鼓声传来,伴随着的是一阵躁动声。   因为离得有些太远,也听不太清楚,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在说谁中了,报喜的人来讨赏了。   人人议论纷纷,甚至连过往的老百姓也是,似乎同样为中举的那个人高兴着。   又是一阵敲锣打鼓声,以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有那忍不住的士子已经出了门去,不多时转回来同好友一起议论着中举那人如何如何。   似乎今日太原城显得极为狭小,自打那两阵敲锣打鼓声后,接下来便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也不怪热闹都往这处来,实在是因为这里客栈扎堆,又都是离贡院没多远,在此居住的应试士子也是最多。   有敲锣打鼓声进了这条街,仿佛人耳朵隔着的那层膜,突然被掀了下来,一切都变得极为清楚。   随着动静越来越近,坐在大堂上的人们俱是心中惴惴,忍不住就有人探出头去翘首以盼,直到那报喜的吹打班子在客栈门前停下。   一个身穿红衣满身喜庆的人,大步从门外走进来,脸上都是笑:“捷报,清源县何毕传何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四十二名。”   “我中了?”随着这个声音,一个年级约莫有四十多岁,生得矮瘦的中年人扑通一声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比他摔下的动作更快,转瞬间他又跳起来了。   说是手舞足蹈也不为过,他一瘸一拐跑到报喜人面前,问:“我中了?我姓何,名毕传,真是我中了?”   报喜人道:“若您是何毕传何老爷,那就是你中了。”   “我是何毕传,我就是何毕传啊……”   与他同桌而坐的人,纷纷都走上前来贺喜:“恭喜何兄了。”   “恭喜,恭喜。”   “十年寒窗苦读,总算是没白费。”   这边,薛庭儴等人啼笑皆非地笑看着那何毕传,既觉得他可笑,又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心情。   若是换做他们中了,恐怕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此人也算是出头了。”岳步巅道。   “可不是如此。”   “如此喜庆的日子,光喝茶不喝酒怎么够劲儿。伙计,拿酒来。”   一直站在边上看热闹的伙计,忙不迭便去拿了酒,等那边将报喜人送走,这边也喝上了。   不光岳步巅喝,薛庭儴几人也都给自己斟上了,似乎借着喝酒才能压下那满心的躁动。   整个大堂中热闹至极,可这中心点俱是围绕在那何毕传。十年寒窗苦读,今日一朝中举,也合该别人风光。   该风光!   之后,报喜声屡屡传来,却是并未在这家客栈门前停留,倒是外面的热闹一直没停歇过。   外面越热闹,就是代表自己的中举的几率又降低了不少,有不少士子心态都失常了。有的也要来了酒,自己喝起来,有的则是言语讥酸,还有的已经打算吃午饭了。   例如薛庭儴等人。   他们的举动似乎也提醒了其他等待结果的高考生,总是这么干坐着,也着实有些无趣,还是找点什么来做吧。   客栈伙计们又忙碌起来,挨着每桌点菜上菜,大家一面吃,一面饮酒说话。看似都没闲下,实则都有些魂不守舍。   又是一阵敲锣打鼓声,到了此时,已经没有人会显得太激动了,可恰恰就在此时,报喜人停在了客栈门口。   “捷报,乐平县刘长岩刘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二十一名。”   刘长岩站了起来,他正是北麓书院的人。   “恭喜刘兄,恭喜恭喜。”   刘长岩忍不住笑了几声,走上前去掏出银两打赏。这个钱可是万万不能少的,若是打赏的太少,恐怕隔日就会传出某某某中了举人,却吝啬至极的消息。   接下来北麓书院似乎开了光,连着三个喜报,都是送给他们的。   旁人并不知他们是同一个书院的,只当是结伴而行,俱都羡慕不已。甚至有人说他们住的那个院子是不是风水好,拢共就那么几个举子的名额,他们已经占掉四个了。   之后似乎验证了他们的话,又有一个喜报来了,这次竟是毛八斗的。   别看毛八斗一副雄心壮志的模样,实则他没想到自己能中的,不过是来下场练练手,没想到竟然中了。   竟然中了。   这厮方才嘲笑别人的时候,嘲笑得挺好,这会儿轮到他自己,也没比人好到哪里去。话都说不捋顺了,打赏银子更是忘了,最后还是薛庭儴出面帮他打赏了报喜人。   “行了行了,你赶紧坐下吧,实在忍不住了,就回屋笑一会儿?”   “我去给老师报喜去。”   李大田一把拉住他:“得了,你哪儿也别去了,还是坐着吧。”   其实与其说薛庭儴四人是给自己等喜,不如说是给林邈。他们年纪还轻,中与不中,即使心里可能会黯然,大不了三年后再来。可林邈却是已经考了许多次,若是这次再不中。   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家心里沉甸甸的。   已经报到二十名内,越往后名次越高,有那对自己水平心中有数的,大抵知晓自己到不了前列,一副黯然神伤之态,连连长吁短叹。   而北麓书院连开光了几个,之后又一副偃旗息鼓之态,一直到了快未时,才又再来了一个。   这次是陈坚。   “捷报,夏县陈坚陈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五名。”   “阿坚,恭喜了。”   一阵贺喜后,送走了报喜人,有那些等待的考生都已经各自回房了。已经报到第五名了。   五经魁,可不是他们这些人能中的。   “庭儴,你肯定也能中。”陈坚道。   薛庭儴笑了笑,没说话。   五经魁,若是没有吴沈两家这一场,他心中是有把握的。可如今——   别看薛庭儴一直表现得镇定自制,实际上心里却没谱的很。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是没中,就返乡读书,刚好可以借着空档陪陪招儿,也免得和那梦中一样,自己奔赴京城赶考,只能丢她一个人在家中。   这么一想,心中郁气顿散。   就在这时,喜报又来了。   “捷报,阳曲县岳步巅岳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三名。”   一直闷着喝酒的岳步巅,猛地抬起头来,醉眼惺忪,却藏着极亮的光。   “岳兄,恭喜了。”   这边都在道喜,门外一阵敲锣打鼓声又来了。   这时,连客栈老板都忍不住了,站在门边上笑得嘴要开花。   他这是什么运气哦,一个客栈里中了七个,想必下次乡试,他家店要被挤爆了。   “捷报,夏县林邈林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二名亚元。”   “老师,老师……”毛八斗一阵鬼哭狼嚎声,往后面奔了去,还没出这间大堂,林邈就从里面走出来。   只见他衣带飘飘,颇有一代大儒风范,气定神闲,哪里像其他人那样,中个举丑态百出。   “慌什么慌。”   “老师你中了。”   林邈颔首,就走上前去和报喜人说话。   亚元,可是仅此解元的存在。   本来早就回屋黯然神伤的士子们,这会儿听说客栈里竟连出三个五经魁,都忍不住跑出来看热闹。又见这师生同中,做老师的还是亚元,纷纷上前套近乎,想知道这亚元是何方神圣,竟教了两个举子。   他们这是把岳步巅也当做是林邈学生了。   大堂中热闹至极,甚至有别家客栈的人都来了,想来看看亚元的风范。   立在一旁的薛庭儴哂然一笑,一直看着他的陈坚道:“庭儴,你别……”   他本想说别伤心难过,可这种词实在和薛庭儴不搭边,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句:“你也是运气不好,头场湿了草稿,之后两场又碰上雨号,考完回来又大病一场。这次若是不中,下场再考就是,万万……”   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陈坚不像毛八斗话多,也不像薛庭儴善言辞,他不善言辞,平时话也不多,此时安慰起人来,说得他自己都想掩面感叹。   “好了,阿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没事。”   “那就行。”陈坚释然一笑。他就知道庭儴不是那种太计较得失之人,以他的能力,这次不中,实在是老天爷没开眼,也是太倒霉了些。   林邈终于应付完一众前来套近乎的士子,走了过来。   他看了看门外,距离第二名的报喜,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了。未能再听见吹打声,也就是说中解元的士子不在此处。   他看向薛庭儴,这个让他最寄予希望的学生,想起他这次乡试的多灾多难,忍不住叹了一口,拍了拍他的肩膀:“庭儴,勿要感伤,在老师心中,你当是解元之才。”   “多谢老师宽慰,这次不中,下次再来就是,学生……”   就在这时,隐隐似乎有什么动静传来了。   与之前的都不一样,似乎更要嘈杂一些,能听出有吹打声,还有喝彩声,种种夹杂在一起,汇成了一股声浪。   “这是在干什么?”   正说着,已经有舞狮子的出现在门前。五头活灵活现的狮子,又是打滚,又是作揖,各种憨态可掬,引人发笑。那吹打班子气势格外足,打鼓的人卯足了劲儿击打身上悬挂的皮鼓,敲锣和吹唢喇的也是如此,发出阵阵噪音。   又是鞭炮声,又是吵嚷声,一时间明明近在咫尺,却都无法听见身边人的说话。   “这是哪家开张大吉?可真会选日子。”   “怎么选在这地儿闹上了,老板,这不是碍着你家做生意了?”   客栈老板满脸都是笑,眼睛亮得发光,他似乎说了什么,可没有人能听清楚。伙计也在说,可惜只能看见他嘴动。   就在这时,那几头狮子突然分开了,俱都做出一个奉绣球的姿势,一个身穿大红色短褐,头上也带着红巾的人小跑上前来。   鞭炮声、吹大声歇,就听他大声贺道:“捷报,夏县湖阳乡薛庭儴薛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一名,解元!”   “庭儴,庭儴!”   “庭儴,你中了!”   薛庭儴被拥到人前,有些发愣的看着这场面,心里却想,自己要打赏多少银子,才能让这些人满意,明日不四处传新上任的解元老爷太吝啬,简直就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   最后薛庭儴掏出身上所有银子,毛八斗等人又给凑了些,才将这些报喜人送走。   人家既然摆出这么大的阵势,又是来报喜,给你添风光的,你太小气了可不行。别以为这些都是白送的,都是要给钱的。   不过这些钱花得也值,就因为这动静,半个太原城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换成任何一个人,哪怕倾家荡产都要给。   其实这不过是每次乡试放榜,报喜人惯有的套路。   解元,第一名,不弄出些花样怎么能成。   之前客栈老板就知道,可惜动静太大,没人听见他其实是在说这是给解元老爷报喜的。   一场放榜,看尽了酸甜苦辣,中者欢呼雀跃,没中的黯然神伤。还有的偌大个男人,哭得像个泪人,更是少不了大醉一场,发一场酒疯。   清远四子中,毛八斗都中了,唯独李大田没中,也是一件憾事。   李大田需要极力解释,自己并不如别人想象中那么伤心。失落倒是有一些,毕竟四人一起过县、府、院三试,如今又来乡试,倒是把他一个人给落下了。   可能是下场之前就有预料,也是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真没有中,反而并不是太意外。   倒是毛八斗爆出一个大冷门,连林邈都没有想到他能中,这也许就是人一旦有了目标,就能爆发出无穷潜力。   事后,李大田还曾戏谑说,看来他也该去找个意中人了。   这话自然是说给毛八斗听的,毛八斗当初曾放言,自己一定要中了举,以此证明自己比那姓李的更有本事,是时去向林嫣然求亲,让她里子面子都足了。   他本人是这么想的,至于林嫣然是怎么想,甚至林邈是如何想,且不得而知。 第116章   发榜次日就是‘鹿鸣宴’,除了新进的举人外,主副考官、监临官以及所有内外帘官都会到场。   至于为何会叫鹿鸣宴,据悉乃是某朝皇帝宴请科举学子以“鹿”为主的宫廷御宴,以示皇恩浩荡和招纳贤才之意。鹿历来被崇为仙兽,意象为难得良才,皇帝贵为天子,‘鸣’意为天赐,故皇帝做东,才子为客的这一御膳被名为‘鹿鸣宴’。   又有一说,鹿与‘禄’同音,意为功名利禄,而新科入举乃是仕途之始。读书人素来含蓄内敛,才会以鹿代之,总而言之这鹿鸣宴便是庆贺新进举人之宴。   说是宴,其实宴是吃不到嘴的,主要走个形式。先是主副考官带着大小帘官拜过圣人,再是由新进举人向众考官行谢恩礼。   其实主要还是主考,其他都是次要。   薛庭儴一身大红色举人巾服,右边帽侧簪茱萸。簪花本是进士及第的习俗,可为了表示喜庆,新进举人赴鹿鸣宴时,也可簪花。   但只有解元可簪,以示区别。   共计七十名新进举人汇聚一堂,解元领头,亚元在后,领着一众新进举人,先对主考黄明忠行礼,再是副考官,以此类推。   之后开宴,歌《诗经》中的《鹿鸣》篇,也算是应了这鹿鸣宴的名头。   堂中调琴鼓瑟,歌舞声声,儿臂粗长的红烛将满室照得如同白昼。   “咱们这解元郎可真是英雄出少年。”有官员抚着须对身边人说道。   可不是正是如此,十六岁的举人老爷,算是极为罕见了,称得上是天纵奇才。   那边,薛庭儴正在给主考官敬酒。   黄明忠皮笑肉不笑的,接过酒一饮而尽,说了些勉励之言。   看得出他心情有些不好,至于是什么不好,那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接下来是副考官叶莒,叶莒也说了一些勉励之言,轮到他饮酒之时,有人从旁边插了句:“解元郎该多谢叶大人才是,若不是叶大人,解元郎这解元的名头,可是拿不到手。”   此人方一言罢,就有人出言打岔:“我看你是喝多了,才会胡言乱语。这解元郎乃是少年俊才,功名自然是手到擒来。”   那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打着哈哈将这事略过了。   这边薛庭儴自然不能装作听不到,可他也不能出言询问具体的,只能笑着对叶莒又行了一礼:“学生再次拜谢副考官大人。”   叶莒扶住他:“朝廷开新科本就是选纳良才,薛解元乃是有才之人,该当如此,不用谢我。”   旁人只当是过场之言,只有薛庭儴心里约莫有数了,看来自己能中这解元,大抵是期间发生过什么事,而叶莒从中做过什么。   鹿鸣宴散罢,所有人都喝了不少酒,也幸亏有车马相送,不然第二天就会有消息传出,新进举人某某某露宿街头的轶闻。   最近这几日这种关于这种轶闻特别多,大多是某某考生考场失意,醉酒街头,或者是某某考生,因为囊中羞涩,被某处青楼给赶出来之类的等等。若是闹出个新进举人的轶闻,那乐子才大了。   鹿鸣宴后还有一些庆祝的酒会茶会,都是考生或者新进举人自己组织的,不过薛庭儴急着回乡一趟,自是没有参加。   北麓书院一众人自此分道扬镳,没中的继续回书院苦读,以求三年后再来,中了的则是急急回乡。   会试在明年二月,又称春闱。现在已是九月中旬,前往京城路途遥远,在路上至少要行一两个月,到了京城还要安顿,时间是十分紧凑的。有些新进举人不愿折腾,还有直接前往京城赴明年二月会试的。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要返乡一趟,以安家中亲人之心。   因为时间来不及,林邈就不打算回夏县了,与薛庭儴等人约好碰头前往京城的时间,便回了北麓书院。   至于薛庭儴、毛八斗及陈坚、李大田,则是坐上回夏县的车马。   这一路上,路途遥远,至少要走半个月才能到家,四人归心似箭。      就在薛庭儴几人往回赶的路上,余庆村那里却是发生了一场事。   事情还要从之前说起,自打那次王大志夫妇二人找到招儿姐妹俩被赶走后,两人便再没出现过。   之后倒也来过一趟,却是还没进村就被人赶走了。   乡下人说话可不太讲究,一听说这是把女儿卖了,如今还要拉回去再卖一边的狠心父母,都是连连唾弃,又赶又骂。有那些嘴厉之人骂得特别难听,让两人实在穷疯了,回家再生孩子去,反正生了就是拿来卖,卖谁不是卖啊。   将两人骂得掩面直逃,自那以后就再没来过了。   而另一头,薛翠娥回了赵家。   因为她这些日子总是不见人影,说是出去挖野菜、砍柴,可出去一天,回来的时候筐子里却只有野菜几颗,干柴几根。   这像似出去干活的?因此她没少挨骂。   尤其她生的女儿点点如今才不过只有一岁多,正是学走路闹着到处跑的时候。别看洪氏待薛翠娥苛刻,可点点到底是赵金瑞第一个孩子,又是洪氏第一个孙女,自然是爱之若宝。   可再怎么稀奇孩子,她一个人也带不过来,这几天薛翠娥日日不见人影,洪氏忙得焦头烂额,因此更是恨这当娘的不是东西。   这天薛翠娥一大早又不见人影了,这次倒好连砍刀和背筐都没有带,洪氏围着村子找了一圈没找到,回来又发现孙女头摔破了,就在自家院子里骂了起来。   正骂着,薛翠娥捂着脸回来了,模样十分狼狈,脸上青红一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莫是碰到了什么坏人。   洪氏就是这么认为的,若不然无缘无故怎会如此。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安慰,而是质问薛翠娥这头脸上的巴掌印是怎么了。薛翠娥自是不会告诉她怎么了,答得支支吾吾的,一听就知道在说谎。这下洪氏可不得了了,一蹦三尺高地扯着嗓门喊男人喊儿子,说薛翠娥碰见强盗了。   这乡下地方能有什么强盗了,左不过是碰到坏人。   坏人自然是男人,一个妇道人家碰到坏人能遇到什么事,左不过对方想意图不轨,薛翠娥反抗,才会被打成这样,说不定身子也被污了。   赵金瑞一听娘这么说,当即黑了脸,骂道:“你还有脸回来!”   赵大舅倒是想问问究竟,可这种事怎是他一个做人公公好意思详问究竟的,只能听着婆娘和儿子你一句我一句的骂,于是薛翠娥之所以会成这副样子,俱是因为她被坏人强了。   当然这里头还有赵家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的功劳。   洪氏是填房,两人历来恨这老妖婆天天撺掇公公对前头两个儿子不好,平时也没少刁难两个儿媳妇。如今轮到这两人看洪氏的热闹,自然少不了在一旁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薛翠娥一张嘴对四张嘴,即使她这会儿想说出究竟,也解释不清楚了。自己是回娘家的话刚出口,就被人堵了回来,说她是故意欺瞒。   这边赵金瑞越听越怒,揪着薛翠娥就回屋就是一顿打。   点点哭得声嘶力竭,赵家一片大乱,就有村民听到动静上门询问,在赵家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的宣扬下,薛翠娥失贞的事情被传了个满村皆知。   薛翠娥最后是百口莫辩,被赵金瑞打得奄奄一息。这边赵金瑞刚从屋里出来,洪氏就说:“休了她,必须休!”   其实到了此时,赵家人也知道是误解了,可洪氏本就厌恶薛翠娥,如今又闹得这么一出。传流言容易,想解释清楚难,真把薛翠娥留在家中,赵金瑞在外人眼里就成了绿云罩顶。   不过赵家人还是挺聪明的,让薛翠娥一直留在家里将伤都养好了,才将她送回薛家去。   赵氏一听说女儿被娘家休了,当场晕了过去。   薛家一阵人仰马翻,请了大夫给赵氏医治,等赵氏醒后就面对女儿被休的事实。赵家人一口咬定薛翠娥是被人强了,所以必须要休了她。期间薛青柏兄弟两个还差点和赵家的两个儿子打起来,幸亏被两家长辈拦下了。   两家人坐下将此事谈了。哪怕薛老爷子作证,女儿确实回来了,脸上的巴掌印是被他打的,赵家的休妻的态度也很坚定。   不过赵大舅也说了软话,道了苦衷,但说的话却是洪氏教的。大致就是薛翠娥从余庆村回来的模样被村里人看见了,村里才会传起这种流言蜚语,如今事情根本解释不清楚了,哪怕为了赵金瑞的将来,这个妻也必须得休。   薛老爷子能说什么,能说是自己造了孽?   休吧休吧,男方要休妻,女方也拦不住。就算能叫着亲戚去男方家打砸威胁,可到底赵氏还在,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说,薛老爷子也怕事情传到余庆村里,以后薛家人也没脸见人了。   这门亲事从一开始就不该结,若不是薛翠娥不争气……   说来说去都是她自己造的孽,也怨不得旁人。   两家人经过长时间的讨价还价,才达成以下一致。   由薛家兄弟去赵家村闹一场,两家合伙演一场戏,意思也就是表示这一切都是误会,但因为赵家人如此污蔑自家的女儿,即使赵家人上门求,薛家也不会让女儿回来了。而赵家那边该休妻休妻,该怎么办怎么办。   其实这戏都是演给外人看了,至于各自的酸甜苦辣,那就只有自己才能品尝到。   薛翠娥和赵氏自然抗议过,可这一次薛老爷子十分坚定。   事情办完后,薛老爷子一下子老了十多岁,自打生出薛青山那事,薛老爷子的身子骨就不如以往,这次直接病倒了。   请医问药自是不必细述,赵氏后没后悔过,旁人且不知,反正三房四房是被忙得焦头烂额的。   可就在这当头,又发生了一件事,是小山头那边出了件事。   薛家如今一片不可开交,招儿为了养胎清净,索性就搬去小山头上和招娣一同住。   若是以前她还有些犹豫搬家的事,发生了薛翠娥被休回家,她直接不用考虑了。两人已经撕破脸皮,谁知道住在一起,薛翠娥又会生出什么事。   小山头上清净,环境也好,又远离了薛家的那些破事。招儿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很开心,逗逗侄儿养养胎,日子过得不要太美。   如今招儿有钱的事,满村皆知,谁不知道县里很有名头的王记菜行是招儿开的。而随着时间的过去,小作坊的事也广为人知,村里有不少妇人前来求活儿做。反正招儿如今也缺人,就挑拣针线活好的,留下来做工。   以前遮着掩着,是因为他们力量太弱小,随着薛庭儴中了秀才,又背靠着薛氏一族这座山,还有徐县令的威慑在,想要眼红,也得掂量下自己。   可自古以来有钱就会被人惦记,这不,这天晚上小山头上就遭贼了。   这贼是个胆子不大的,起初就偷了两次鸡,因为小山头上养得鸡多,再加上最近薛家事多,周氏和孙氏也没细数,所以大家都不知道。   谁曾想这贼胆子越来越大,竟摸到招儿住的那间屋里去了。   人在窗子下面,就被闷不吭声瞅了他半天的黑子给按住了。这贼吓得哭爹喊娘,招儿、招娣、高婶听到动静都起来了。   尤其是招儿,顺手就操起一把铁锹,挺着肚子指着那贼,一副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模样。   实则由不得招儿不经心,高升不在家,这山头上就住了三个妇道人家和一个奶娃子。她姐就算了,高婶年迈,这老的老,小的小,也就她有几把力气。   “别动手,别动手,我是黑三。”   黑咕隆咚,也看不清人脸,不过这贼识相,自己就报出了姓名。也实在是那抵着他头的铁锹太吓人,他感觉下一刻就要消掉他脑袋,本来黑三还打算仗着自己是男人跑的。   “黑三?胆子不小,偷到我头上来了!”招儿冷笑,让高婶去拿绳子,将黑三给捆起来。   “招儿姐,饶命,我这也是一时犯了糊涂,实在家里的日子快过不下去,才会一时昏了头。”   “别跟我说,待会儿和族长里正说去!”   高婶撑着灯笼摸黑下山叫人,黑三被扔在院子里,招儿两姐妹则进了屋。至于黑子,一直蹲在黑三身边,打算一言不合就咬他。   薛青柏和薛青槐很快就赶来了,一同还有薛强他们。   “好你个王八犊子,偷到我招儿姐眼皮子下面了!”薛强几个年轻的小子,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将黑三打得哭爹喊娘。   “招儿姐,这事咋办?揍他一顿算了?”   “先关起来,明天送去族长、里正那里。”   薛强几个虽觉得招儿有些小题大做,可他们历来信服招儿,也没说什么。也就薛青槐看出了招儿的意思,这次轻饶了,下次肯定有人再犯,反正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能拿我咋样?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效仿。   所以招儿这是打算杀鸡儆猴!   薛族长素来护短,黑三又是外姓人,下场不必说,自然是逐出村。   一听说要送去族长和里正那里,捂着头的黑三当即顾不得装死了,哭着道:“招儿姐手下留情,千万别把我送去给族长里正那。”   招儿板着脸,也不理他,只是让薛强把黑三弄去关起来。   “招儿姐,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千万别把我送去族长那儿,他们肯定饶不了我,我家里还有老母,我娘受不了这个刺激啊……”   见招儿依旧不为所动,黑三心灰若死,正想放弃求饶,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招儿姐,我有事跟你说,我知道薛寡妇是怎么死的。我告诉你这事,你放我一回行不?”   招儿目光当即看了过来。   黑三心中一喜,将自己知道的事说了出来。 第117章   黑三本名并不叫黑三,姓崔,没有大名,小名叫三子。   因为长得黑,所以村里人都叫他黑三。   黑三和他娘并不是本地人,而是流落到了余庆村。因为就这一对孤儿寡母,再加上黑三的娘当初救过郑里正的婆娘田氏,余庆村才收留了他们母子俩。   这些年来黑三娘就靠着自己当初开的几亩荒地,才把黑三养大。   本想家里穷,黑三怎么也要争气一些,谁曾想此人倒是个好吃懒做的。懒也就罢了,平时还喜欢偷偷摸摸,为了这事崔寡妇流了多少眼泪,给村里多少人家道过歉。若不是崔寡妇素来古道热肠,村里谁家有点事需要帮忙的,都是跑前跑后,村民们也不好意思和黑三计较。   近几年,黑三长大了不少,一改本性,但是好吃懒做依旧。不过到底是别人家,只要不偷上自家,也没村民们爱管闲事。   不过据招儿所知,黑三如今改成偷别村的了,因为下手谨慎,极少被抓,但却是附近几个村出了名的二流子。   其实那日也是凑巧,郑里正带着村民去抓薛青山,这种事自然不会叫上黑三。黑三家就在薛寡妇家屋背后,他正坐在自家屋檐下晒太阳,就见薛寡妇鬼鬼祟祟抱着孩子偷偷跑了出来。   也是实在闲得无聊,黑三好奇地跟在后面缀着,越跟越觉得蹊跷。明明是郑里正要去薛寡妇家抓人,怎么她倒跑去郑里正家了。   在郑里正家后门上,黑三看了一场大戏。   因为怕被人发现,他躲得远,就见郑高峰和薛寡妇拉拉扯扯,而薛寡妇哭得有些伤心。后来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他就见郑高峰在前,薛寡妇在后,两人离开了。   等扭头见村里人四处找薛寡妇,黑三也没多嘴,直到听见薛寡妇的死讯。   到了此时,黑三已经意识到其中有些不对,不过他依旧没打算往外说什么。   他和他娘都是外来户,能在余庆村落脚,全指着郑里正。而她娘当初所救的人,正是郑高峰的亲娘田氏。田氏当初怀着小儿子,却还要逞强去地里叫老头子和儿子回家吃饭,半路上发作了,当初路上也没人,正巧遇见黑三和他娘。   所以这些年来,田氏和崔寡妇的交情还是挺不错的,黑三没少吃郑家的饭。平日里见到郑高峰,也是叔长叔短的。   撇过交情,他和他娘还想在村里住下去,就不能得罪郑里正。可如今眼见到了危急关头,黑三自然一股脑儿将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来。   屋中一片安静,黑三虽没有说他亲眼看到郑高峰把薛寡妇推下山坡,可摔死的薛寡妇,安然无恙的妞妞,事情似乎并不难猜出来。   “招儿姐,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你就放了我吧。”   “放了他。”招儿厌恶地看了黑三一眼,道:“下次再敢犯,我就让人打断你的腿。”   黑三被松了绑,他连话都不敢再说,便赶紧溜了。   “薛寡妇竟然是郑高峰杀的,他到底为了什么啊?”寂静中,薛强的声音响起。   这事还用说吗,肯定是薛寡妇捏着郑高峰的软肋,对方才会痛下杀手。至于是什么软肋,联想到当初被查出花柳的薛青山,似乎并不难想象。   薛寡妇肯定是怕了,才会去求郑高峰求自己,甚至可能威胁了他。可郑高峰又怎么可能会和薛寡妇有所牵扯,且不提名声什么的,光是疑是花柳,就足够他恐惧了。   至于薛高峰为何会杀了薛寡妇,反而留下了妞妞。   招儿、招娣和薛青槐兄弟两个,不禁想起了赵氏问妞妞长得像谁那件事。   难道说——   妞妞其实是郑高峰的种?   “不能让黑三走了。你们去把黑三抓回去,我去跟堂爷说。”薛强吩咐了一起的几个小子,自己就一阵风的跑了。   既然牵扯上人命,肯定不是招儿他们可以随意处置的。再加上薛郑两家素来是对头,族里上至老下至小,都清楚这事,所以没有人拦薛强。   大家都是沉沉的叹了口气,知道这次村里要出大事了。      第二天一大早,薛族长就召集了全村人。   本来按理说,他是薛氏一族的族长,管管姓薛的也就罢了,管不到其他人头上。可自打薛庭儴中了秀才后,薛族长在村里的威望就渐渐盖过了郑里正。所以这边一召集,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   甭管是看热闹,还是其他什么,只要人都来了就行。   一开始薛族长并没有说别的事,就是将黑三偷上小山头的事说了说,崔寡妇如何哭且不提。郑里正正想为之说几句好话,谁知薛族长的枪口就换地方了。   他让薛强等人把昨天的事说了说,期间招儿和高婶都做了证人。   听完这些叙述,下面一下子就点燃了。   姓郑的说姓薛的诬赖,姓薛的则是反口辩驳,下面吵得一片热乎,几乎没打起来。倒是上首的郑里正,脸色一下子白了。   “薛寡妇虽不是咱们薛氏的人,到底她曾经是薛氏的媳妇,后来又跟了青山。一个好好的大活人,不能就这么白死了,你们郑家的要给个明白话。”   “对,给我们个明白话!”   “太狠了,再怎么样也不能杀人!”   “杀人是要砍头的!”   下面一众薛姓人群情激奋道。   “你想要什么明白话?”郑里正恶狠狠地瞪着薛族长,犹做着困兽之斗。   “里正当了这么多年的里正,什么不明白,这明白话还用得着我教?”   就在这时,郑高峰突然走了出来,扑通一下跪在场中:“薛叔,你就别为难我爹了,人是我杀的,要去见官,要去砍头都行。”   本来高大的汉子,突然一下腰就塌了。田氏哭得死去活来,从旁边扑了上来,说是要杀头就杀她的头,薛寡妇那贱人是她推下去的。   可这时候说这些话,不是明摆着袒护,自然是没人信的。   “娘,你快回去。人确实是我杀的,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一时昏了头,她逼我逼得太狠了,我就想着不能让她搅乱了咱家的生活……”   “你这个傻孩子啊,什么样的坎儿过不去,用得着去杀人啊……”   母子俩抱头痛哭,让人不禁唏嘘感叹。   哭了一会儿,田氏突然站了起来,去扑打郑里正。   “你说话,你别站这里装死,要不是你……你真是要看见峰子去死?”   郑里正怎么去抓她的手都抓不住,他突然一跺脚,喝道:“行了,我给你明白话!”   这话是对薛族长说的。      后来,郑高峰没被抓去见官,郑里正的里正之位让了出来。   其实彼此都懂其中的意思,薛族长要的不过是里正之位,至于薛寡妇的死,不过是个由头。   一个本就招人厌恶的人,死了也就死了,没有人会在意的。   事情就以薛族长坐上里正之位为告终。徐县令那边也没有为难,听说是郑里正主动让贤,又知道薛族长乃是薛庭儴的堂爷,这事就这么办下了。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可对薛家人来说,才刚刚开始。   赵氏首先就受不住了,知道这事的当天就跑去郑家问,妞妞是不是郑高峰的种。   别看郑高峰认杀人认得挺快,可对于妞妞是不是他的种,却不肯认。他也算清楚薛寡妇的秉性,既然她敢对薛青山说怀了对方的种,转头再说孩子是他的,他自然是半信半疑的。   疑是占多数,可到底最后还是那几分相信起了作用,所以他独独留下了妞妞。甚至在知道孩子被赵氏抱回去,他心里还松了口气。   可放过归放过,跟认下是两码事。尤其随着他和薛寡妇的事爆发出来,他婆娘也跟他闹上了,这当头郑高峰也不可能会认下妞妞。   郑高峰不承认,赵氏也只能回去了。可回去后看见长得一点也不像薛青山,也不像薛寡妇的妞妞,那股不信还是在其心中发酵。   之后赵氏又去郑家闹了一场,却依旧没什么所以然。她开始对妞妞不好了起来,以前是捧在手心怕摔了,现在忽好忽坏的。好的时候,妞妞就是她的亲孙女,不好的时候,妞妞就是个野种。   妞妞不过是个半大的奶娃子,能懂什么,每天薛家都是闹腾得乌烟瘴气的。薛老爷子好不容易好了点儿,被一气又病了下来,这次比上次更严重,人都没办法下炕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赵氏偏偏不见了。   不光是赵氏,还有薛翠娥,母子俩是一起不见的。   最近薛青柏和薛青槐兄弟俩累得不轻,外面要忙,还要侍候老爷子吃喝拉撒。   薛老爷子如今动弹不得,这种活儿当儿媳妇的可侍候不了,只能兄弟两个换着来。这日轮到薛青槐,薛青柏则去外面忙了,如今兄弟俩一人换一天,一个在家,一个在外面。   招儿本说让两人先歇着,可王记菜行那边实在缺不了人,只能硬扛着。   薛青槐实在累得不轻,早上就起来得晚了一些,后来是被妞妞的哭声叫醒的。起来后一看,家里一个人都没,就一老一小,一个还不会走路,一个瘫在炕上动弹不得。   妞妞哭得撕心裂肺,薛老爷子也尿炕了,薛青槐忙去把妞妞抱起来,放在一旁的木轿轿里,先给老爷子换被褥。待老爷子重新躺下,他才问娘呢。   薛老爷子也不知道老婆子上哪儿去了,眼睛一睁就没见人。他憋了一晚上的尿,想叫儿子,又觉得儿子辛苦,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哪知妞妞饿醒了。   一听孩子哭,他心里就着急,一着急这不就便溺了。   老爷子脸窘得通红,含糊地骂着:“不管她,死在外面都别管她。”   说是这么说,两个大活人不见了,还是得找。最后还是枕边人了解赵氏,老爷子说莫怕是去找薛青山了。   又是薛青山!   兄弟俩叫了几个人沿着路找过去,那麻风所不在湖阳乡,而是在安阳乡。想着两个妇道人家脚程慢,就兵分两路,一路赶着车跑快些去麻风所,一路走慢些沿路找。   走到天擦黑的时候,找到了赵氏,就赵氏一个人,不见薛翠娥。   赵氏满身狼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儿的乞丐婆子,她一见薛青柏就哭着说,薛翠娥被人抢跑了。   她和女儿天不亮就出门了,薛翠娥本来不去的,是赵氏死拉活拽硬把她拽出了门。两人也不认识的路,不过赵氏经常找人打听,知道麻风所在安阳乡。   安阳乡太远,光靠腿脚至少得走大半天,关键是她们不认路。薛翠娥就提议说叫车,两人就站在路边上等,见车就叫,后来有一辆车把她们拉上了,也说得好好的送她们去安阳乡,哪知走到半路上,那拉车人突然大变脸,将赵氏推下车,把薛翠娥给带走了。   这就是赵氏所谓的薛翠娥被抢跑了。   也算是抢吧,可能对方本来就是人贩子,也可能对方是临时起意,这一老一少,都是妇道人家,放在坏心人眼里就是大肥肉。   至于赵氏,对方可能嫌她又老又脏,浪费米粮,反正也卖不出去,就没要她。   薛青柏都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这赵氏还让儿子送她去麻风所,想找薛青山问问清楚。这一次薛青柏没顺着她,而是将她带了回去,又让人去给薛青槐传话,赶紧回来。   等薛青槐回去,面对的就是再一次被气过去的老爷子。   请了大夫来,可薛老爷子一直没醒,大夫说让他们心里有个准备,恐怕是人要不行了。   自此,赵氏才知道害怕,扑在老头子身上就是一顿哭。   薛族长收到消息赶来,气得七窍生烟,让人把赵氏关起来。又让大夫一定要保住薛老爷子的命,能保一天是一天。   那会儿薛庭儴正在考第三场,薛族长不知道这些科举的道道,只知道若是家里死了人,就不能下场考试了。反正不管怎么样,哪怕是瞒,也得让薛庭儴把这一次考完。   后来薛老爷子咽了气,薛族长还依旧命人每天进进出出帮忙,佯装一副老爷子只是病了,人还没死的假象。   一直到九月底,眼见实在瞒不住了,薛族长才命人报丧。   所以当薛庭儴回了家来,面对的就是满屋子的白和怎么都掩盖不了的尸臭味儿。就这还是招儿掏了高价钱买了冰,一直冰着,才会是这样。   本来按理说早该发丧的,可薛族长说读书人重孝道,若是薛庭儴下场的时候,把他爷给埋了,唯恐坏了名声。   这边匆匆忙忙祭拜了下,那边就把薛老爷子拉去埋了。埋在薛家的祖坟里,棺材刚放下去,县里报喜的人来了。   解元!解元老爷!薛庭儴中举了,薛家终于有人中举了!   因为听说薛庭儴在山上,报喜的人就和徐县令找上了山。   “捷报,夏县湖阳乡薛庭儴薛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一名,解元!”   本来该是充满了喜悦的声音,因为解元老爷家里有丧,而显得有几分收敛。在满山头的坟上,还对着一口即将埋上的棺材报喜,这报喜人大抵也是第一回,多少有些怵得慌。   若不是徐县令跟着,估计再多的赏钱,这人也得扭头跑。   薛族长满脸哀恸,半掩着老脸:“连兴,你该瞑目了。瞧瞧你一直撑着等着,不就是等这一日。”   徐县令安慰道:“老人家,节哀。”   “大人,你看着本身多好的喜事,偏偏我这老弟弟家里的婆娘不懂事,硬生生把老头子给……”   剩下的话,薛族长没说,徐县令也知道是什么。薛翠娥被人拐了的事,是去衙门里报案了的。   感叹的同时,徐县令也不得不承认这老头是个聪明人,时时刻刻都在维护薛庭儴的名声,生怕让人误会祖父病重,做孙子的罔顾孝道下场赴考。抑或是当祖父的本就死了,只是家里一直瞒着。   不过不管是什么样,徐县令都没兴趣知道,他只知道薛庭儴可惜了。   本来以薛庭儴的水平,来年二月赴会试,必能中了进士。如今却因为身上有孝,只能下次再考,可错过这一次,就要再等三年了。   “庭儴,你也多多节哀。”徐县令走上前来,拍了拍匆忙穿了一身孝衣,立在坟前似乎极为悲痛的薛庭儴。   “谢大人专门跑这一趟。”   “应该的。”   眼见到了吉时,棺木该填土了,一行人便往山下走去。   薛庭儴和徐县令并行,一面走着,一面说话。   “不知今后有什么打算?”   薛庭儴哂然一笑,道:“戴孝之中,不能四处行走,而内子如今正身怀六甲,我当是在家中陪内子待产。当然学问不能再拉下,以待下次开科。”   “以你的才华必是手到擒来,进士及第。”   “先提前谢过大人的吉言了。” 第118章   今日,余庆村的村头忙的是热火朝天。   明明是农忙之时,村民们没有下地干活儿,反倒在村头忙上了。有那附近村的村民好奇上前看一眼,才发现这些村民竟是忙着挖坑,往里面埋东西。   埋的那东西看起来怪模怪样,反正以村民们的见识,是不知道什么东西,问了人家也不说,只说过几日就知道了。   等再过两日去看——   嘿,村头竟是竖起了一根高约五丈些许的旗杆。基座是旗杆夹石,上有两个菱形孔,旗杆是用很粗的杉木做成的,旗杆下半部分也凿有两个孔,与旗杆夹石上的孔一致,中间用木销将旗杆与旗杆夹连接起来。   最令人奇特的是,那旗杆跟一般旗杆不一样,其上有一个八角四方斗。   许多人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有那些有见识的村民知晓,这是余庆村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到了挂功名旗的那一日,余庆村这里十分安静,既没有放鞭请酒,也没有呼朋喝友,只有薛姓一族的人都到场了,密密麻麻围在村头。   旗杆下摆着供桌,上面有一应祭祀之物。薛庭儴和薛族长站在最前面,一旁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耄老,两人上香祭过后,有人捧来一个装了红漆的碗,并一根狼毫笔。   “庭儴,你来!按理说这需得族中有声望的长辈为你而书,可咱们薛家根基浅,你是咱们族里最出息的人,字也是写的最好,所以还是你来。希望自你而起,咱们薛家能越来越兴旺,多出几个有功名的读书人,造福乡里后辈。”   薛庭儴并没有拒绝,微微颔首,便拿起那根蘸足了红漆的狼毫笔。   这笔杆有些粗,与他惯常用的不同,所以有些不顺手。不过他的手还是很稳,就是稍有些谨慎,等毫笔上多余的红漆都落掉,才猛地抬手在旗杆夹石上写着。   不多时,就见旗杆夹石上多出了两行大字——   嘉成六年丙午科乡试,中第一名解元薛庭儴。于嘉成六年秋立。   这些字龙飞凤舞,颇有一股凌云之气冲破云霄。不过在场的大多人都不识字,即使识字也是很粗浅,自然看不出这字里的蕴意。只知道很好看,看起来真有气势。   “挂旗喽!”   随着一声呼喊,有号角声响起。   因为薛庭儴身上有孝,不能摆酒庆贺,为了今日的大事,薛族长可是和族里人商量很久,一定要弄出些气势来。像这些过场,就是族里商量出来的。   随着号角声响起,附近几个村的村民都隐约听见,正想着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徐徐升起了。   因为隔得太远,也看不清楚,只知道是余庆村方向的,便有人好奇的找了过来。尤其是上水村和下水村的村民,离余庆村近,人还没走到地方,就看见余庆村的村头立着个怪家伙。   上面挂了一面红边黄地儿的大旗,旗上丹书了几个大字——   嘉成六年丙午科乡试,中第一名解元。   赫,村民不懂解元是啥,有人认识旗杆,还有的认识字,知道这是余庆村出举人。   一时间,这个消息以龙卷风的速度,传遍了附近十里八村。   许多村的村民都结伴来看这功名旗杆,如今经过别人的解说,大家都知道这功名旗杆是干什么的了。秀才不能立,当是中了举人,中了进士,家里有了大官,才能立一个旗杆。   这是薛家的光耀,人老八辈走出去的谈资。   以前薛家人可没有这样的待遇,如今走出去一说是薛举人的那个‘薛’,旁人格外高看一眼。不光如此,出去走亲戚吃酒,那都是头等的待遇,坐上席。   自然多的是人想见见薛举人到底长啥样,可别人都说了,本来县里是要给薛举人摆酒庆贺的,薛氏的族里也是这么打算,可事逢不凑巧,薛举人的祖父过世了。   读书人特别讲究这些礼仪孝道什么的,所以薛举人如今闭门在家。   大家一听说这样,格外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于是薛举人是个大孝子大孝孙的名声就这么流传了出去。甚至连徐县令在县里,都有所耳闻。   如今余庆村的功名旗,成了远近闻名的一景。   时不时总有风闻名头的村民过来看,还有附近村的人,因为离余庆村近,也格外觉得荣光。家里有什么亲朋好友来了,总要领着人家来观赏观赏,一是开开眼界,二来也是沾沾举人老爷的仙气。   当然,这些不过是浮在面子上的,对于乡下人来说,再没有什么比种田不交税更来得实际。   一个举人可免五百亩地的苛捐杂税,薛氏一族所有族人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两百多亩地。   这边立功名旗杆的琐事刚罢,薛族长就忙着操持这些事了。扭头过了几日,厚厚的一叠地契就交到了招儿的手里。   招儿如今也怀了近七个月,肚子已经很大了,她本是坐在炕上给肚里的娃做衣裳,突然被塞进怀里的一叠地契给吓住了。   “这是干啥呢?”   她翻了翻手里的地契,这些地契每张的数目都不多,大多都是几亩的样子,最多一张是薛族长家的,有近二十亩。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该不会出去抢的?”   薛庭儴本是想讨她开心,没想到被安了个抢的名头,有些气呼呼地道:“你家夫君就是沦落到要出去抢的地步,都是堂爷送来的。”   “干啥?”招儿不免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瞠大眼道:“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事,需要你出面周旋,才会出这么高的价钱收买你?”   “你想到哪儿去了!”   他将关于‘投献’之事中的一些东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招儿。   所谓投献,就是有地的庄户人家,为了避税,捧着地契来请可以免税的官绅贵族庇护。大昌的苛捐杂税很重,农人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所收来的小多半粮食都要拿去交税。   这也是为何薛老爷子心心念念,想给薛家培养个有功名的人,最根本的目的。而投献之中还有妄献、自献,这就是有权势的人侵占平民老百姓家的土地了。因为这乃是族人的投献,与那些根本意义不一样,薛庭儴也就没有过多的解释。   “那你说的意思,这些地都是咱家的呢?”招儿依旧有些缓不过来劲儿。   薛庭儴点点头,从官府那一方面来看,确实如此。   “那可不行,你可不能因为自己中举了,就欺负族人。地都给咱了,他们吃什么喝什么,你如今虽是考上了,可不能忘本。”   招儿就是招儿,跟一般妇道人家都不大一样。换成别的妇人,早就高兴得不知怎么好,唯独她想的却不是这样。   她爱钱,贪钱,却取之有道,不干伤天害理的事情。自己就不该觉得这样能讨她欢心,这欢心没讨好,倒是挨一通埋怨。   无奈,他只能将事情又说得细了一些,还把投献中妄献、自献,解释了给她听,又解释了自己族人投献其中的区别。   “那照你这么说,那些仗势欺人的权贵不是很坏,老百姓没了地,日子可怎么过。”招儿越说越激动,从炕上跪坐了起来:“我先跟你说好,你可千万别干这种事,这种事伤阴德。”   “行了行了,你快坐好,说话就说话,怎么起来了。”   将招儿安抚坐下后,薛庭儴才道:“我当然不会干这种事。”   “那就行。”   之后招儿继续缝衣裳,薛庭儴却一改之前不让她碰针线的态度,似乎忽略了这些,而是踏出了屋门。   他一路顺着小山头走着,十月的天已经有些凉了。远处,那些麦地高粱地里,所有粮食都被收上来了,变得低矮而整齐,也因此显得视线越发空旷。   远远的,就见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他不由自主顺着村尾小路走了出去。   大抵在那梦里,因为薛庭儴的经历太过复杂,遭遇过的不公也太多,他的内心一直是含着一股怨气的。所以在他得了势后,他并没有一颗为民请愿之心。   当时但凡朝中大员,谁不是名下土地万万千,他自然也不例外。   人人只道薛首辅清廉正直,殊不知他是山西一带最大的地主。而被老百姓们歌功颂德的那些清官们,哪个不是大地主?   清名,那不过是做给人看的!   此时薛庭儴的脑子里有两个人在打架,一个觉得招儿太小题大做,一个却似乎有些理解。   他脑子很乱,想起了很多事情。   有那梦里的,也有现实中的,一幅幅一帧帧飞快划过,   恍惚中,薛庭儴就走到那旗杆下头。   有人正站在那儿,是个庄户汉子,带着一个小男娃。   这汉子似乎刚干完活儿,肩上扛着锄头,正指着那旗杆,似乎在跟男娃说着什么。   薛庭儴走近了些,才听清楚了。   “……瞅见没,这就是薛举人的功名旗。”   “好高好大呀爹,真威风!”   “威风吧,这就是举人老爷!等明年开春了,爹也送你去上学,你可要好好读书,为咱们家争光。”   “那是不是我以后成了举人老爷,也能立一个这么威风的大旗。”   “那也得你中了才成。”   汉子正和小儿说些没有边际的话,见一个少年走过来,似乎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少年郎,你是这村里的人?”   薛庭儴点了点头。   汉子羡慕地砸了砸嘴:“那可真是好了,你姓薛不?”   薛庭儴又点了点头。   “那姓薛就更好了。哎呀,你不知道,咱们听说薛家出了个举人老爷,人老八辈都不用交税子了,可真是羡慕死了。我家也有个小儿,就是这小兔崽子,成天闹着要去学堂,去学堂的。   “咱一个普通的庄户人家,看天吃饭,一年到头交了税,也就顾个吃喝,哪里送得起去学堂。不过自打听说薛举人的事,我打算砸锅卖铁都送他读。读书人好,读书人有前途,不像咱,一辈子就脸朝黄土背朝天。这不,趁着空就带着小兔崽子来看看,看看薛举人的大旗,也能沾沾福气,以后给咱家光宗耀祖。”   汉子说得有些语无伦次的,小童看见爹和人说话,也就乖巧地在旁边看着。   不过他更多的时候则是看那面旗子,和那十分高耸的旗杆,似乎那里面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我看令郎聪慧伶俐,以后定然是个有出息的。”   “咱村里人都这么说,要不我哪里舍得花钱送他去读。”   薛庭儴见那小童看旗杆看得目不转睛,蹲下对他招了招手:“喜欢看么?看什么?”问着的同时,他也抬头看去。   “我在想薛举人肯定很厉害。”   “他只是个举人,还不是官,还不厉害。”   “你别以为我小,就不懂事。我爹说了,薛举人很厉害,读书很厉害,以后要当大官的。”   “你想读书吗?”   “想。”   “为什么想?”   “我想替家里光宗耀祖,当大官,免税子。”小童宛如牙牙学语般,说着自己脑子里的认知。   “那到底是为了免税子,还是当大官?”   “既当大官,又免税子,当一个好官。我爹说,若是大官老爷都是好官,咱家就不用交那么税子了。对了,哥哥,你说薛举人当了大官以后,会是一个好官么?那咱们是不是不用交那么多税子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可千万别胡说八道!”汉子忙走上来,一把将儿子拉了过来,又对薛庭儴歉道:“孩子不懂事,胡说八道的,可千万别把这话传进薛举人的耳朵里。”   “叔,我不会说的。”   汉子冲他点点头,就忙拉着儿子走了。   远远的,还能听见汉子在和儿子说话:“你这小鬼头,胡说八道些什么,要是让薛举人听见……”   “薛举人是个好人,肯定不会欺负咱们的。”   “你咋就知道了?”   “因为那个大哥哥是个好人啊,他不是也姓薛么。爹,我刚才看见那个大哥哥好像哭了,眼睛红红的……”   “你个臭小子又胡说八道,我怎么没看见……”   “他眼睛真的红了……”   明明没有太阳,却格外觉得刺眼,站在原地的薛庭儴半掩着眼,看向那面功名旗。   “狗子想读书吗?”   “想。”   “为什么想?”   “我想替家里光宗耀祖,当薛家最有出息的人,以后当个好官,咱家就不用交税子了……” 第119章   薛庭儴在功名旗下站了很久,直到有村民瞧见他走了过来。   “薛老爷怎么站在这儿?可是这旗有什么地方不对?”是本家的人,可如今不管是本家人,还是外姓人,但凡见到薛庭儴,都是叫薛老爷。   似乎自打他成了举人,就不是薛庭儴,不是薛狗子了。   认真来说,眼前这个人,他应该叫叔的。   族里的人太多,有时候薛庭儴也分不清谁是谁,但大致还是记得的,便道:“叔,叫什么老爷,我以前光着屁股蛋子在村里跑的时候,您不是也见过。”   这中年的汉子搔了搔脑袋,笑道:“那不叫老爷,叫啥?族长说了,中了举就是老爷,让我们不能乱了称呼。”   “庭子狗子都行,您爱叫啥叫啥。”   “那我还是叫庭子吧,哪能还叫你那小名,举人老爷可不能叫狗儿的。对了,这旗子没啥问题吧?族长让咱们都盯着呢,但凡哪儿有些掉漆了啥的,都得第一时间报给他。”   “没,没啥问题,我就是看看。叔,我先回了,转头再聊。”   “哎,哎。”汉子笑呵呵地看着薛庭儴走远了,才自言自语道:“让我说,族长就是太认真,叫人家薛老爷,不对,是庭子,也没有这么较真的。”   薛庭儴一路缓缓往村里走去,幸亏现在是半下午的,村里的土路上也没什么人。他路过薛族长家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看了不远处薛家宗祠一眼,想起在那梦里自己做了官后,有一年回乡祭祖的场景。   当年他在村里盘桓了几日,族人们也是这般对他诚惶诚恐,可他却是满心不屑。   他其实是讨厌这些人的,他一直将自己命运的不顺归咎在这个地方,不是这里,自己不用含辛茹苦,不是这些人,自己不会遭受那一切,不是这一切,招儿不会死。   所以他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心里却充满了厌恶。所以在族人寄望求得庇佑,他很理所当然的就答应了……   “庭子,怎么站在这儿,可是来找你堂爷,快进来吧。”   是薛族长的大儿子,薛金泉。   按辈分,薛庭儴要叫他叔。   薛庭儴叫了声叔,便进去了,还没走到堂屋前,薛族长就亲自走了出来。   “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堂爷之前跟你说的那事,你打算好了?其实你不要心里有负疚,堂爷打听过了,人家别处的举人老爷都是这么办的。咱们给他们好处,他们自然也要给咱们好处,互惠互利。”   “爹,你们还是进屋说吧。”   “把我那茶泡来。”薛族长吩咐道。   薛族长有一罐子茶,平时舍不得喝,也就家里有贵客了,才会让家里人泡来。如今薛庭儴也算得上是贵人了,旁人来了可没有他这个待遇,能让薛族长亲自迎出门的。   两人进了屋坐下,薛庭儴坐在上首处的右边。   薛族长继续之前的话题:“你如今虽是守孝,到底处处都要用钱,等出了孝上京赶考,平日里交际,哪里不需要银子?你这孩子就是太年轻,多好的事送上门,竟然犹豫,咱这可是符合律法的。”   “堂爷,我不是,我就是吧……”薛庭儴顿了下,才说道:“我就是觉得大家伙都不容易。”   “谁都不容易,你也不容易,谁家供个举人出来容易?不过如今你也大了,是举人老爷了,这事堂爷就是个主意,剩下还看你自己。”   薛庭儴看着薛族长,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薛老爷子。   他哂然一笑,道:“堂爷,你看这样行不,他们若是把地投来,咱也收,至于给我交租子就算了。四成太高,收两成,至于这两成我也不要,就拿出来在咱村里办个村塾,多请两个先生,村里或者附近村里有孩子想读书的,就在这儿读吧。也不用给咱交什么束脩啥的,就当造福乡里了。”   “这——”薛族长沉吟了一会儿。   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是个心善的。罢了,堂爷也不多说,你可想好了,这可是笔大钱,以后能派上很多用场。”   “堂爷,我想好了。”薛庭儴腼腆一笑,道:“再说了,我家如今也不缺这点,可大家伙却很缺。”   “行,既然你这么说,咱就这么办。”   和薛族长商量了下细节,薛庭儴就回去了。   回了屋,招儿已经没有缝衣裳了,而是歪在炕上揉自己的腰。   薛庭儴走了过去,伸手给她揉:“都跟你说让你没事就躺着别坐久了,你非不听,腰疼了吧。”   招儿掀了他一眼:“就是做个衣裳,哪里这么娇惯。”   自打进入六个月,招儿就总是会腰疼。   坐久了腰疼,躺久了腰也疼,尤其是躺着起来的时候,每次都要慢慢的才能起来,就好像骨头里长了根刺。高婶她们都说,这是因为孩子大了,压着了,等生了就好了。   招儿就歪在那里,让薛庭儴给他揉腰。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没怎么。”   “我看你有点儿不大对头,刚才去哪儿溜达了一圈?”   薛庭儴笑了笑:“去村里转了转,还去了趟堂爷家。”   “堂爷找你做甚?那是个老狐狸,你可千万别被他卖了,还给他数银子。”   “堂爷有你说的那么糟糕?”   招儿换了个姿势:“倒也不是说坏啊什么的,可能是当族长的,跟咱想得不一样。反正我觉得堂爷做事有点让人一言难尽,说不上来。”   薛庭儴懂她的意思,无外乎说薛族长太功利,可能是一族之长,薛族长做人做事都是以‘大义’为先。例如当初薛俊才和他之间,例如看出他有潜力,就一直帮他压着家里,还例如薛寡妇这事,闹了那么多,就是为了当里正。   与这样的人相处,一般人都会觉得心不安。他既然能为了利益,现在放弃别人,以后就能为了大局放弃你。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一直保持让他必须仰仗你的优势即可。   “最近村里和附近几个村,有村民主动找上门来投献家里的地。”   招儿又换了个姿势:“我就说你今天怎么想起跟我说这事了。是不是堂爷给你出了什么馊点子,你良心不安了?”   这话说得真是扎心,其实之前薛庭儴心里根本没把这事当成回事,他中了举,旁人来投献不是理所应当。可心里也不是没有犹豫的,才会后面的事发生。   招儿半趴在那里,舒舒服服趴在软枕上:“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可千万别干这种事,大家都不容易。”   “我给推了。”说完,他又道:“这可是很大一笔银子,每年咱家能进账不少,可我却给推了。其实也不算是推了,只是拒了他们给我交租子。”   “拒了就拒了。”   “本来可以给家里挣一些钱,以后咱家也算是大地主。”   “咱家如今又不缺这点,用得着你为了点银子,去干那些丧尽天良的坏事。”   薛庭儴不知何时停了手,而是去了她身后环着她,将脸埋在她颈子里:“这么一来,我又成不事生产的了,我即是家里的男人,该是我养家糊口才是。”   “原来你纠结来纠结去,就是为了这?咱家谁养家糊口不都一样。”   “哪里能一样,该我养你才是。”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鼻子出气弄得她痒痒的,就伸手去推他,却推不走。   招儿失笑道:“你都被我养了这么些年,现在计较这个是不是有点晚了?”   嘿,还真是。   所以他矫情了?   只是大老爷们让个妇道人家养着,好像真还不是那么回事。   以前薛庭儴只是觉得自己该考功名光宗耀祖,等有了功名就会有银子,以后招儿就可以安安稳稳在家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功名有了,都成举人老爷了,可他却发现自己还是没银子,还要让招儿养着。   薛庭儴没有说话,只是埋在她颈子里不动。招儿见他如此,费力地转过身去扒拉他的脸,可他就是不让招儿看,两人来回拉扯了好一会儿,招儿才成功看到他的脸。   脸色倒还好,就是好像很在意的样子。   招儿这才正经起来:“怎么这会儿倒计较上了?”   薛庭儴叹了一口:“以前总想着有功名就能有银子,如今想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你行了,如果是昧着良心有银子,那些银子不要也罢。再说了,你现在刚是举人,也算不得是有功名,在你没考中进士之前,你就老老实实在家给我养了。”招儿拍拍他的脑袋说。   薛庭儴去抓她的手:“我现在已经大了,别拍我脑袋。”   “就拍。”招儿嘻嘻笑着,够着又去。薛庭儴又去抓她手,这次没放下,而是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嘶,好疼。”招儿吸着气说。   “哪疼?”   他连忙去看,招儿却不给他看,最后避无可避,才笑着说是骗他的。      当时薛庭儴没说什么,扭头就琢磨上了。   突然就发现,就算有了功名,甚至当上大官,可这些大官也是没什么银子的,除非去贪。   原来银子是如此重要,第一次薛庭儴有了切实的感悟。   为此,他琢磨起从哪儿弄到银子来。   琢磨了几日,这天薛庭儴拿了张纸来给招儿。   “这是?”   “方子。”   这两个方子是薛庭儴回忆了很久,才写来的。在那梦里,薛庭儴什么癖好都没有,清心寡欲的不像活人,唯独有一样,喜欢收集各种方子。   他曾经收集了整整一箱子的方子,谁有事求上门,送银子不如送方子。几次下来,那些生了七窍玲珑心肝的人们都看出来了。求人办事,自然投其所好,方子越好越稀罕,薛首辅就越喜欢。   可也有人私下偷偷观察过,只见薛首辅收集方子,却从不见他用这些方子开店。甚至挂着别人名的店也没有,不少人都非常疑惑薛首辅收集方子做什么。   只有薛庭儴知道,他就是下意识收集。因为曾经有一个人说过,她若是有了方子,做起生意来肯定非常容易。   那一箱的方子,他就经常摆弄两个。一个是纸方子,一个是醋方子。纸方子是因为用这方子做出的纸张,洁白平滑,纹理细腻,染墨不晕,且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气,最重要的就是不会遭来虫蛀。   此纸名为芸香纸,乃是下面人知晓他喜书,特意孝敬而来。要知道书这东西最怕虫蛀,一些读书人为了防止书被虫蛀,可谓是想尽了办法,可这种芸香纸就能很好的解决这个问题。   既有不弱于上等宣纸的质地,又能防止虫蛀。此乃一家纸坊的馆主,悉心琢磨了几十年,才研制而成。却逢了要命的大事,最后只能奉上还未面世的方子,换了自己一命。   至于醋方子来源他已经不记得了,之所以经常摆弄,不外乎吃什么醋都不对味儿。   薛庭儴回忆了许久,就只记得这两个完整的方子,若是他知晓方子能换银子,他肯定都会认真去看,然后多记几个。   “你从哪儿弄来的方子?”   “书里看来的。”   “这能做纸?还能做醋?”招儿总是有些不信的。   然后薛庭儴就领着她去做了。   且不提那醋,梦里的薛庭儴曾自己亲手做过芸香纸,所以大致的步骤是懂的,就看具体操作了。材料选了湖广的楮皮,和宣州的青檀皮,这些都是找东篱居陈老板弄来的。再之后便是将各种料入水沤制,再槌打去掉其中的硬物,以石灰水浆制,再将材料蒸煮、洗涤。   要洗料三次,后面两次用草木灰水蒸煮、洗涤,最后捣制成浆加杨桃藤水,以及薛庭儴让人找来的芸香草浆,就可以抄造了。抄纸帘要用细如发丝的竹丝编成,抄造时要举荡大帘,最后是覆帘压纸,待其成型后,就是烘干了。   期间旁人不懂,薛庭儴曾多次亲自动手。   招儿也是才发现他竟会做这些,有模有样的,薛庭儴俱是以曾在书院里做过解释之。   待纸张做成后,已经是十多天以后了。   到了这一日,陈老板也来了,他早就听说薛庭儴要在家中做纸,只是没放在心上。可见他要的材料,俱是内行人才懂的,便不免生了好奇心。刚好今日无事,想着听说招儿的小山头景致不错,便坐了车来看。   他到的时候,刚好是纸做成的时候。   为了烘干这些纸,招儿专门挪了条炕出来,这纸已经烘了一天一夜了,温度专门调试过,若是炕的温度太高,纸张会焦黄卷翘。   薛庭儴亲手揭下一张,捧在手离看着,刚好陈老板走进来,便让他上前来看。   “陈叔,你看这纸如何?”   陈老板接过来,放在手中捏、揉,甚至撕了一角去看:“洁白柔韧、表面平滑细腻,从表面上看来不错。不过纸这东西,还要看看受墨性如何。”   薛庭儴便领他去试墨。 第120章   墨是上等的徽墨,乃是这趟薛庭儴去太原时带回来的。   他取水研墨,不一会儿砚台中便多出一汪色黑如漆的墨来,泛着油润的光泽,陈老板赞了一句好墨。   确实是好墨。   墨也是分很多种的,光是黑还不够,还需得有光泽。紫光为上,黑光次之,青光又次之,且要凝笔不散,笔不阻滞。   不过对于一些喜好此道的人来说,只看墨的光泽,便能分出好坏。   薛庭儴执笔蘸墨在那张芸香纸上写了一行大字,就见筋骨有力,游走如龙。陈老板又赞,说他的字越发好了。   陈老板爱不释手地捧起那张纸:“看你这字,我还真想向你求一副墨宝。”   “陈叔客气了,哪用求,若是你喜欢,我送您一副就是,只要您别嫌弃。”   嫌弃自然是谦辞,不过这会儿两人的主要目的也不是墨宝,而是试纸。用上好的墨写出,确实入纸而不沁散,陈老板又提出用差一些的墨来试试。   这些薛庭儴倒是不缺,他以前用来的练字的墨还有不少,随意拿两锭来就试了。   “纸是好纸,未曾想到庭儴竟有如此好的手艺!”一一试完,陈老板道。   薛庭儴淡然一笑,搁下手中的毫笔,又拿起一方帕子擦手:“这纸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书可画,并可防止虫蚁。”   只凭着一句,陈老板这种内行之人就知道这好处,到底是好在哪儿了。   历来书画之类,最怕的就虫蛀蚁噬。为此,历代文人墨客可是想尽了办法防虫蚁。例如用药草,或者特制香囊,更甚至花椒这种气味刺鼻之物,但俱是治标不治本。若是少量的书册也就罢,若是大量的,例如像陈老板这种开书铺的,需得费许多精力,才能保证纸张书册不被虫蛀。   即是如此,也难免有漏网之鱼。为此,陈老板每年多少都要损失些许,甚至每逢阴雨绵绵潮湿之际,都是提心吊胆,生怕生了虫蚁。普通之物蛀了也就蛀了,尤其是珍藏孤本,恐怕要让人心疼死。   像陈老板自己收藏的一些古董书画孤本之类,都是他用特制的木箱存放。可这种木箱材料珍贵,也没办法面面俱到。倘若是有一种纸张可防虫蚁,对文人墨客乃至一些书商来说意味什么,不用薛庭儴说明,陈老板就知晓。   “当真?”   “当真。”   陈老板吐出一口气来,道:“那不知庭儴是如何打算的?”   薛庭儴也并未瞒他,道:“陈叔应该知晓,家中生计俱是招儿操持,我堂堂一介大丈夫,岂能坐视妻子辛苦操劳,而自己却安然享受。所以若是陈叔有意,关于这芸香纸,我们可合作一二。”   “我当然有意,只是这合作里头的事就复杂多了。笔墨纸砚,乃是文人不可缺少之物,这种纸能面世,必然会引来人们争相追捧。只是纸乃是批量而产,必然需要作坊乃至工匠等等,例如福建的麻纸,安徽的宣纸,乃至河南的绵纸,江西、福建的竹纸,开化纸、高丽纸、东昌纸等等,这些纸之所以能叫响名头,俱是因为当地多有制这些纸的原料,而咱们山西这里……”   站在门外的招儿转过身,回了卧房。   她在炕上坐下,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腿,想着之前薛庭儴说的话。   “我堂堂一介大丈夫,岂能……”   那日薛庭儴之言,其实招儿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只以为他就是一时感触。可没几日他就拿出了两个方子,看他说得简单至极,可招儿知道其中定是费了不少心力。   若不他何至于连做纸都如此熟稔,说是在书院做过,定是他早就动了借此生财的心思,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试验,最终成型。能做出别人都做不出的纸,可以想象其间的辛苦。   其实在招儿心里,小男人已经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了,就这么一路考下来,秀才中了,举人也中了。   旁人只知薛庭儴资质出众,一朝中举光耀门楣,风光至极。只有招儿每次都忍不住会想起他还小的时候,手冻得通红,还是要练字的模样。小时候的狗子是很倔的,无论她怎么说,他都是不听,一力坚持。   记得有一年赶集有人唱大戏,这是难得的热闹,许多村民都去了。她站在下头看,台上热闹至极,觉得这些人真轻松,只要唱一场大戏,就能得到很多银钱,比种地要轻松多了,可赚来的钱却是种地的数倍。   那时候她还在王家,她想赚很多很多钱,就偷偷跑去想拜师学艺。那个戏班子的一个老大爷跟她说,说她吃不了这个苦,别看这时候风光,实际上吃的苦受的累多了去,台上一盏茶,台下十年功。   以前招儿不懂,甚至大了以后对这个道理还是懵懵懂懂,可自打见证到小男人一路从乡下无名小子,变成了附近有名的举人老爷,她才能真正懂得这个道理。   他是吃了很多苦,才有今日的风光。   可已经是举人老爷的他,却还是说出了‘我堂堂一介大丈夫,岂能坐视妻子辛苦操劳,而自己却安然享受’的话。   “招儿,你别太好强了,以后哪个男人敢要你。”这是曾经村里有妇人打趣她时,说过的话。   是不是她给他压力太大,所以他才会……   “……我即是家里的男人,该是我养家糊口才是……”   看来,他似乎很在意这件事呢。   招儿捶腿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陈老板走了。   他是在小山头上吃过午饭才走的。   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他,不外乎一些农家菜,倒是吃得他连呼好味道,许久没吃得这么畅快了。   送走陈老板,薛庭儴回屋,招儿已经躺下了。   “歇一会儿吧,忙了一上午。”   薛庭儴也就褪了衣裳,在招儿身边躺下。   招儿如今只能侧卧,两人一个平躺,一个侧卧的睡着。睡一会儿,薛庭儴觉得不舒服了,去了招儿身后,从后面环着她。   他睡得比招儿高一头,招儿比他低了些,刚好可以嵌在他怀里,枕在他臂上。随着招儿月份越来越大,每每睡觉难以安适,这样的姿势是最舒服的,就是后面的人要辛苦多了。   “你和陈叔谈得怎么样了?”   “只谈了初步的,建作坊,请工匠之类的,还需商榷。”   招儿没再说话,薛庭儴也没有说话。自打有孕后,招儿总是睡得很快,可能前一刻还在说话,下一刻就睡着了。   尤其她起夜频繁,睡不了多久就醒了,所以薛庭儴也不想打搅她睡觉,想让她能多睡一会儿,就多睡一会儿。   薛庭儴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思,突然一个声音响起:“你、你是不是很在意家里的生计都是我在操持?”   他一愣,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招儿也没答他,有些犹豫道:“其实你不要多想,我其实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我管着家里,你管着读书就行了,也没有想那么多……”   她支支吾吾地说着,说得不着边际,薛庭儴却是心领神会想着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所以才会这么安抚他。   他有些失笑,也有些感叹,道:“你既叫我别想多了,那你也别想多了。我不过是不想浪费这个方子罢了。”   “真的?”   “真的。”   招儿点了点头,也没再纠结了,沉沉睡去。   薛庭儴等了一会儿   没见她说话,便也没说话,陪着她睡了。      天渐渐冷了下来,大地一片萧瑟。   昨儿下了场小雪,可是没下成,都融成了水。   屋里头早就烧了炕,一片暖意融融,想着再有一个多月就要临产,招娣和招儿两姐妹提前就开始准备生产时要用的物什,尤其是小孩子的衣裳,准备了许多。   有新的,也有旧的。   旧的自然是捡了葳哥儿旧衣,里面的一些贴身穿的则都是新衣。招儿买了许多棉布,闲来无事就做,巴掌大的小衣裳缝了好些件,还有尿布之类的,浆洗搓软了晒干,存了一箱子。   又买了许多新下的棉花,用来做小棉袄,小棉裤,大的小的都有。孩子赶得有些不是时候,寒冬腊月的,这种衣裳可是少不了。   招儿刚做好一件,放在一旁,看账本看得有些眼累的薛庭儴放下账本,拿起那件小衣裳看。   翻过来覆过去的看,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道:“这么小的,能穿?”   他用手掌比了比衣裳,心里总觉得招儿是不是做小了,到时穿不了。   “你忘了葳哥儿刚生下来的时候,小奶娃刚生下来没多大的。”   薛庭儴在脑子里想了想葳哥儿刚生下来什么样子,他就记得有个小襁褓,里面有个奶娃子,瘦瘦小小的,他摸都不敢摸。   不过他倒是记得弘儿刚生下来时的模样,又白又胖又敦实,像年画里的童子。转念他又想,时间不对,弘儿生下来时他不在,等他回来都过了百日。   把放大版的弘儿缩小一下,他又看了看那小衣裳,心里不确定的想,那应该能穿下?   “你看账也别看久了,累了就歇一歇,反正赶在年前弄好就成。”   每到年底按规矩是要盘账的,以前都是招儿一手包办,如今她挺着大肚子。本来姜武他们将账本送来,薛庭儴还想着怎么不让她干这些的,哪知她竟把账本给了他看,自己却去继续忙其他别的事,似乎一点都不怕他把账给算错了。   别看薛庭儴之前教招儿算账时挺溜,可那就是最基础的,牵扯到这些进进出出,这里那里的盈亏收支,就有些艰难了。不过慢慢看,倒也能理清,就是速度不快。   招儿也不催他,就任他一天弄一点,一点都不急的样子。   自打怀了身子,招儿和以前比变了许多,以前是风风火火,现在说话做事都慢了不少,也不再那么急性子了。   这边薛庭儴将一本账理清,那边招儿又做好了一件。   “我歇一下,你也歇一歇。”薛庭儴将放在炕桌上的簸箕拿走,里面放了棉花,还有裁好的布。   正说着,外面响起陈老板的声音。   不多时,棉帘子就被人掀开了,陈老板裹着一阵冷风进来。   “庭儴,作坊的事有着落了。” 第121章   说起来事情也是机缘巧合,那次陈老板和薛庭儴商定后,他回去后便四处找人打听纸坊的事。   像他们做这行的,多是和纸坊、墨坊、刻坊之类的打交道,心里也清楚像这种手艺的生意,一般是没人往外盘的。可偏偏凑巧,与他经常有生意来往的一家纸坊,正往外盘作坊。   他询问了坊主,才知道原为何故。   原来这家纸坊的生意一直不好,只靠做一些竹、绵纸用以糊口,甚至每逢淡季,还要做些火纸、冥钱之类,用来补贴工匠们的工钱。   山西本就不是什么出纸大省,也没有什么有名头的纸。竹、麻纸有江西、福建两地,绵纸有河南、贵州、浙江,宣纸有安徽宣州,这些都是产纸有名的几个地方,而人们买纸,也素来就挑这几个地方的买。   而山西充其量也就只有绵纸可以拿得出手,却是色泽灰白,质地稍厚,为人所嫌弃。就好像陈老板店里卖的那几种最劣质的竹、绵纸,就是山西当地产的,也就只有些家中贫困的书生,才会买这种纸来用。   所以不光是这家纸坊,其他纸坊的日子都不好过。只是这家纸坊的老板实在厌倦了这门生意。且纸坊不赚钱,坊主也是要亲自动手的,其间的辛苦自是不必说。   刚好坊主上了年纪,也是儿孙都改做了其他,也用不着他挣这份银子,就想把纸坊盘出去算了。可是盘了很久都没人接手,那边坊主正在为坊中的工匠发愁生计,这边陈老板就上门了。   两人经过一番磋商,陈老板就以并不高的价钱盘下了这个纸坊,那些工匠们也不用再另谋出路了。   薛庭儴跟陈老板出门了一趟,等晚上回来的时候,告诉招儿纸坊盘下了。   他去看了一下,纸坊虽是有些老,但里面的器物都是近几年新添置的,都还能用。就算再添加一些其他工具,也花不了多少银子。他与陈老板合伙的契也签好了,他出方子,陈老板出银子并出面负责生意,所赚的银子两人六四分。   薛庭儴四。   本来陈老板说是他占四成的,现如今银子不值钱,也就是方子值钱。一个好的方子,能传祖祖辈辈的,算下来还不知能换多少钱,一般人合伙就这么来的。   可薛庭儴坚持不让,他心知自己没办法出面打理生意,以后方方面面都指着陈老板,再说当年陈老板也算是帮了他许多,这个恩情他可是一直记下的。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之后陈老板又和那些工匠签了二十年的契后,纸坊就算是再度开张了。   这边先做着以前的老本行,用以维持日常花用,那一头薛庭儴连着出去好几天,就是为了把做纸的手艺教给那些工匠,而芸香纸里头最关键防虫蛀的东西,他则是教给了陈老板。   至于以后,就全看陈老板了。   天气越来越冷,眼见就快进入腊月了。   每到这个时候,就是招儿生意最清淡的时期。王记菜行那里,就靠着一些窖藏菜以及腌菜、肉、蛋、鸡之类的勉力支撑。送菜的生意停下了,而姜武、高升他们也都能歇一歇。   就在这时,姜家那边传出要办喜事的动静,是给姜武办喜事。   原来姜家早就给姜武选好媳妇了,是附近村一个李姓的姑娘,据说那姑娘生得白净漂亮,人也贤惠勤快。姜武也见过了,只是因为忙,就把婚期定在了冬月,赶在腊月之前成亲,也好让姜武今年‘能娶个媳妇好过年’。   姜家那边早就在准备了,也是临近婚期姜武来报喜,招儿他们才知道。   高升等人都是连连贺喜,招儿听说了也是十分高兴,一群人纷纷跟姜武说到时候一定去喝喜酒。   到了正日子,姜家十分热闹。   姜家在村里虽是外姓人家,可因为姜家有一门打猎的手艺,日子过得是比起谁家都不差。更不用说自打姜武和招儿做生意后,更是不知为家里赚了多少钱。   如今儿子办喜事,自然要大办。头一日姜家就在摆流水席,到了正日子更是全村的人都去了,一片欢庆热闹。   唯独薛家人没去,毕竟身上有孝,去了怕冲撞。   姜武一身大红色喜服,正站在门前招呼前来吃席的客人,突然看见了一只大黑狗跑了来。他眼神微微一动,跟他哥说了一声,便悄悄跟着大狗走了。   离得很远就看见了招儿。   招儿挺着肚子站在那儿,穿一身淡青色的夹袄和月白色的褶裙,头上挽着发髻,也没戴什么首饰,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可能是因为没有像以前那般风吹日晒,招儿白净了许多,气色也好,小脸红扑扑的。   姜武有些恍然。   近一年多来,他回村子的时候少,留在外头的时间多,明明之前报喜的时候才见过,却恍然发现招儿现在变了许多。   以前是风风火火的,泼辣而干练。如今却是多了几分柔和,可能是要当娘了,眉眼的棱角软了,眼中总是含着温柔的笑。   像此时,招儿就是这般温柔地看着自己笑。   “姜武哥。”   连声音都变了,少了爽利,多了几分轻柔。   是谁改变了她?   是那个文弱单薄的少年?   不,如今已经不是少年了,而是闻名遐迩的薛举人。   招儿终于熬出头了!   连姜武都很诧异,自己竟会这么想,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每每想起那个人,都难掩妒忌。   也许,时间真的能冲逝一切。   “哎。”他应了一声,笑道:“怎么站在这儿?走,进去坐。”   招儿眉眼嗔怪:“你忘了我身上有孝了?”不待姜武说话,她又道:“本来给嫂子准备了一份礼,可惜自打那次后,你也一直没去小山头,我也没能给你。这不,眼见就快到时候了,我就自己来了。”   见姜武朝自己走来,她连忙阻止道:“你可别过来,我让黑子衔去给你。咱俩可不能接触,免得冲了你的喜气,你可是新郎官。”   姜武止住脚步,招儿从袖中掏出一个细长的锦盒,让黑子衔着跑到他的身边。他蹲下接了过来,明明不重,却觉得沉甸甸的。   他半晌才站起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就这么犹豫着犹豫着,犹豫了这么久,变成了此时的哑然失声。   “姜武哥,我走了。”冲这边挥了挥手,招儿转身就打算走了。她穿得厚,又挺着大肚子,姿势也称不上好看,笨笨拙拙的。   “招儿!”   “啊!”她停下脚步,半转过身,讶然地看着他。   见她这种眼神,姜武好不容易升起的冲动,顿时又没了。他笑了笑:“没事,我就想跟你说,你回去的时候走慢些,路上滑。”   招儿点点头:“嗯,我知道呢,你快去吧,收拾收拾,待会儿还要去接新娘子。”   “哎。”   似乎姜武的模样有些怪异,招儿转身也有些犹犹豫豫的。她又看了姜武一眼,才道:“姜武哥,你要幸福。”   “你也是。”   听到这句话,招儿顿时变得欢快起来,对姜武点点头,便领着黑子走了。   姜武一直目送到看不见她的背影,才收回眼神。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失笑一声,才回到那满是拥嚷嘈杂的火红世界。      招儿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一直藏在她心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今天终于能松下了。她一路慢慢的走,因为村里的人大多都聚在姜家,四处显得格外的安静。   黑子跟在她脚边亦步亦趋着。   一人一狗走得很慢。   她看看路边的小草,甚至干枯了的树杈,明明这些景色并不好,却是心情很不错。   突然抬头,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正是穿了身青色棉袍的薛庭儴。   “上哪儿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明明薛庭儴表情很正常,招儿却莫名有些心虚,她下意识说了谎:“今儿不是姜武哥大喜的日子嘛,我就想来瞅一瞅,半道上才想起身上有孝,又转了回来。”   薛庭儴走到她身边,扶着她往前走,神情淡淡的:“怎么没去看一眼?我记得你好像给姜家准备了礼,怎么没拿上送过去。”   “这不是身上有孝吗?我让我姐带去了。”   薛庭儴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两人回到小山头。   今儿小山头上也没什么人,高婶母子两个,连同招娣都抱着葳哥儿去吃喜酒了,就留了他们两个。是招儿专门让招娣去的,招娣既然在村里住了下来,就不能不和村里人接触,多出去接触接触人,也对葳哥儿有好处。   时候也不早了,冬日里天黑得早,一般都是这个点儿开始做饭,等天擦黑的时候吃,早吃早歇下。   薛庭儴去了灶房,从米缸里舀了一碗米,用水洗了下锅,然后就坐在灶膛前生火。这期间招儿一直没进屋,就在旁边亦步亦趋地跟着看。   “你回屋去,外面冷。”   “灶房里也不冷。”   火点燃了,薛庭儴塞了把枯树枝引火,往常只拿笔的白净双手,如今干起这些杂活儿来也有模有样。   他和招儿两人平时都是跟着大伙儿一起吃的,可招儿如今大着肚子,饿得比较快,有时候半夜里饿了,就得薛庭儴给她做饭吃,所以也是练出来了。   太复杂的做不了,煮个粥或是下碗面,还是能做的。   把灶膛里填了柴,薛庭儴就站起去外面拿菜。   余庆村这边每逢到了冬天,吃不完的菜都是冻在外面。不讲究的人家就是随便摆着,招儿讲究,专门做了个柜子,一些肉菜什么的放在里头,既不会坏,也干净。   薛庭儴从柜子里拿了两碗羊肉,丢在水盆里泡一会儿,结成冰块的羊肉就从碗里脱出来了。他将羊肉丢进烧热的锅里,也就一会儿的功夫,就闻见了炖羊肉的香气。   这些羊肉都是提前做好的,一块儿是羊肉,一块儿是结了冰的羊肉汤,只用吃的时候化冻,再加些配菜即可。   既简单,又省力,这法子是招儿想出来的。   薛庭儴从灶房角落里拎了两个萝卜出来,用水洗了洗,便放在砧板上剁。梆地一声,一个萝卜变成两半。再梆梆梆几声,萝卜都被剁成了小块儿。   招儿听得心惊肉跳的,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等薛庭儴将萝卜剁了,又去泡了几朵晒干的香菇,才又在灶膛前坐下。橘红色的火光将他的脸照得一片嫣红,火苗的跳跃,在他白净的脸上渲染出忽明忽暗的颜色。   招儿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一直蹲在灶膛边凑暖和的黑子,瞅瞅男主人,再瞅瞅女主人。   “你现在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闻着就香!”招儿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故作轻快道。   薛庭儴嗯了一声。   明明是嗯,却让招儿听出了几分哼的意味。   招儿坚持不住了,故作姿态地四处看了看,自言自语道:“看来也没什么让我帮忙的了,那我回屋了。”语毕,她便以落荒而逃的矫捷之势逃回了房里。   薛庭儴脸色阴沉沉地瞄了她背影一眼,又哼了一声。   与此同时,黑子打了个响鼻,舔了舔嘴角,用鼻子触了触他的裤腿。   薛庭儴瞅了它一眼:“狗腿子!你刚才做了什么,你心里没数,还想要吃的?”   黑子无辜地瞄了他一眼,它本来就是狗,不叫狗腿子叫什么!      晚饭吃得是安静无声,吃罢饭两人就收拾歇下了。   烧了热水泡脚,临上炕之前,薛庭儴又在炕膛里添了柴,两人才躺下。   似乎因为柴填多了,今天的炕烧得特别热,招儿翻过来翻过去地睡不着,只能将被子掀开。   掀开被子舒服多了,她背着身面朝里躺着,感觉凉了就把被子盖上,感觉热了就掀开,似乎玩得很欢乐。   而薛庭儴,至始至终就没吭声。   在招儿又一次将被子盖上时,身后多了一个人。   他还是像以前那样从后面环着她,却并没有就此睡了,而是手在她面前捏着。捏着捏着,衣裳不知什么时候就被解开了,微微冰凉的手掌滑了进去。   这些日子薛庭儴也有手脚不老实的时候,但都是浅尝即止。招儿以为这次也是这样,就没制止他,反倒有些配合。   可很快她就发现事情不对头了,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有什么东西挤了进去。   “你干什么,不行的!”她的声音像似卡在嗓子里,小小的。   后面的人根本不理她,捏着她的腿肉,一下一下。因为姿势的原因,也是因为顾忌着,并不是太进去,可就是这样才最折磨人。   她用了全力,才转了个头过来,正想说话,就被人咬住了嘴唇。   一通肆掠,对方放了她,却又没放过她。   最后招儿都哭了,哭着求饶:“我错了,我错了……”   他微微喘气,嗓音低哑:“你什么错了?”   招儿哭得一团糟:“我不该说谎,其实我去见了姜武哥,还把准备的礼给了他。给了我就回来了,然后就撞上你了。”   薛庭儴哼了一声,不动了。   当他不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后面跟着。   他知道招儿什么也没干,可他就是心里不舒服。   “你是不是还想着他?”   “我没有想着他啊,我就拿姜武哥当哥哥看待。”   “该不会是情哥哥吧?”   招儿拿手去推他:“你不讲理!哪有什么情哥哥!胡说八道你!”   他又哼了一声。   招儿声音小小的:“我就是怕你会生气,才会瞒着你。”   可瞒没瞒住,他还是生气了。   之后的几天里,薛庭儴的气一直没消,无论招儿怎么讨好他,都没什么用。连招娣和高婶他们都看出来了,私下问招儿是不是两口子吵架了。   可看着又不像,薛庭儴里里外外什么事都做,尤其是事关招儿的。连着几天都听他半夜里起来给招儿做饭,换成谁家的男人能做到这种地步。   招儿能怎么说?能说自己一时昏了头,所以才一脚失足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这男人,忒是小气!   别看她恨得咬牙切齿,扭头还是纵着他,晚上被折腾得哭爹喊娘,生怕把孩子给折腾出来了。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直到时间进入腊月,李大田上门了,薛庭儴这场气才消。   李大田是来有事的。 第122章   关于薛桃儿的婚事,是几番波折。   周氏给她选了好几户人家,兜兜转转一直没成。之前看中的一家,家境不差,男方人品也不错,两人相了一面,感觉都还不错。眼见就要商定来下聘,哪知周氏和对方老娘见了一面,顿时改了主意。   对方的娘不是个省心的,果然托人一打听,还真是。   周氏是吃够了婆婆的苦,可不能让女儿落到一个厉害婆婆手里,这门婚事只能黄了。   又相了一家,男方是个读书人,虽暂时还没有功名,但看起来也是斯文有礼。家境似乎也不错,能读得起书的,又能穷到哪儿去。   周氏跟桃儿说了,她也点头了,扭头让人打听才知道,这户人家就是个面子光。跟当初薛家差不多,因为这儿子是个老来子,一家子都紧着他,家里矛盾颇多。   这一家自然也不成。   弄了这两回,薛桃儿就生了逆反心,周氏但凡跟她说婚事的事,她就是抱着不吭声。可把周氏给气的,骂她舍不得,说她也不听,这不就一直僵着了。   眼见桃儿都十六了,还未定下人家,周氏天天急得直上火。她拿女儿没办法,就去找男人撒气,两口子为了这事闹了好几场别扭。   这不,眼见到了年底闲下来,周氏又折腾着跟桃儿说亲,最近忙得是不见人影。   而李大田来找薛庭儴,正是想说这事。   “你说什么?你想求娶桃儿?”招儿诧异道。   李大田窘红了脸,点点头,才把缘由说了。   他是四个人中年纪最大的,今年也有十九了,家里一直催着他成亲,可他都以要读书给拒了。后来考中秀才,按理说也该谈谈人生大事了,又去了北麓书院。   这趟他回乡,因为没考中举人,自然要再读三年,这不他爹和他爷爷就说先成家后立业,要把他的婚事给办了。他之前那一阵子忙,就一直没给正面回应,如今实在躲不过去了,也是忍不住了,就找来了余庆村。   “我之前也打听过,桃儿妹子好像还没说人家。我就想托招儿帮忙说说,你看桃儿妹子看的中我不?若是看的中……”   李大田说得磕磕绊绊,招儿和薛庭儴对视一眼,心想难不成是早就看中了桃儿?怎么以前没听他说过。   再想两人唯一的接触,就是那两次卖春联,难道说两人早就看对了眼,所以才会男一直拖着不娶,女也一直拖着不嫁?   “行,既然是大田你说了,我就去问问。”招儿当即站了起来,挺着大肚子出门了。   李大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直个劲儿瞅薛庭儴,心想这么大的肚子就让她一个人出门了?   “没事,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再说还有黑子跟着。”   另一头招儿去了薛家,进了三房的屋,周氏黑着脸坐在那儿。   周氏一见招儿就道:“招儿你来得真好,快去说说那死丫头。她娘天天腿都快跑断了,就想给她说个好人家,让她以后不受苦,可你瞧瞧她,如今反倒成了她仇人!”   招儿忙安抚了周氏两句,便往里屋去了。   里屋,薛桃儿正坐在炕沿上抹眼泪,看见招儿进来忙擦了擦脸。   “招儿姐。”   “咋了?跟三婶吵了?”   薛桃儿一肚子的苦水就这么倒了出来:“她说要给我说人家,我一个当女儿的能说什么,就让她说。可东家不行,西家不强,我被拉着去相过几次了,可都没成。我说那人不好,她说我挑剔,我说行吧就他,她又说我对自己的事不上心。招儿姐,你说这事咋就这么难,我都不想嫁人了!”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招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一直等她情绪稍微平静了些,她才道:“那你是咋想的?到底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三婶不也是怕你吃苦受累。你有没有中意的后生?如果有的话,你也可以跟三婶说说,也免得你们母女俩就为了这事一直僵着。”   薛桃儿擦脸的动作僵了一下,也不知想起什么,又垂下头去:“我哪有什么中意的后生,招儿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时很少出门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招儿可对桃儿熟悉得很,她这种表现一看就是有什么事。她也没点破,就把自己的来意说了。   “其实我今天来,也是有件事。”   “什么事?”   “有人来托我向你家提亲。”   薛桃儿下意识站了起来,又忙坐下了,道:“招儿姐,这事你跟我说做甚,要说也应该是去找我娘。”   招儿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我当然是想让你合意了,再跟三婶说,若是你不合意,我就算跟三婶说了,不也是白搭。”   薛桃儿低着头,声音很小:“男女婚嫁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得我能插嘴的。”   “好了好了,我也不卖关子了,是大田让我替他来问问的,你愿意不?”   “是大田哥?”   都大田哥了?这俩人啥时候这么熟悉了!?   可能是感觉到招儿目光里的揶揄,薛桃儿脸红得更是厉害,小声问:“招儿姐,你没弄错吧,大田哥怎么可能来向我求亲。再说了,他也不小了,他家里没给他说亲?”   招儿拍了拍腿:“没呢,大田是个要强的,非要说男子先立业再成家,这不考中了秀才,才开始说这件事。”   “那、那……”   “那什么?”   薛桃儿捂着脸,羞得不知道怎么好:“招儿姐,我不理你了。”   “你不理我算了,那我就当你不同意了,不同意我就走了。”招儿站了起来,作势要走。刚迈了一步,就被人从后面拉住了衣角,薛桃儿低着头,小声道:“招儿姐,若是、若是他愿意的,我就、我就也愿意,我就怕我配不上他……”   “配不配的上,得本人说了才算。再说,我们桃儿生得好,性子好,又贤惠又勤快,十里八乡难找的好女孩,还有个举人哥哥,只有咱们挑别人的,没有别人挑咱们的份儿。”   “说是这么说,可大田哥到底是读书人……”   “反正你自己看,若是愿意我就跟三婶说,若是不愿我就回绝了大田。反正我看大田是挺诚心的,若不何至于自己找来了。”   薛桃儿抠了半天的衣角,才狠狠地点了下头。   招儿失笑了下,便出去找周氏了。   其实根本不用找,周氏一直在外面听着呢,终于弄明白这丫头为什么犟了,合则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以李大田的家世背景,自然没有周氏不满意的,不过她还是拉着招儿絮叨了半天。等招儿从薛家走出来,很是感叹了一声,心想果然妇人年纪越大,嘴巴越碎。   扭头回了小山头,招儿此时已经没有再调侃李大田的心思了,就把三房那边的意思说了一下。李大田当即喜得就跑了,薛庭儴叫都没叫住,看样子是急着回家说这事。   事后,招儿歪在炕上,旁边坐着薛庭儴。   “你说,这俩人是怎么看对眼的,我怎么就没发现?”她有些感叹道。   薛庭儴看了她一眼,招儿连自己的事都迟钝,更何况是别人。   可能是薛庭儴的目光太强烈,招儿拿眼睛看他:“你这是什么眼神儿?难道你看出来了?”   他自然也没看出来的,只是作为大丈夫当然要装得一脸高深莫测。   见小男人也不理她,招儿没趣地胡思乱想着,想着想着就羡慕起来:“其实这样也挺好的,真好。你中意我,我中意你的,书里说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她这边感叹得不得了,那边薛庭儴脸都黑了。   招儿就觉得眼前光线一暗,面前就出现了个人,黑着脸看着她。   “照你说的,你不中意我?”   “我、我……”   “你不想跟我一起白头到老?”   “我……”   “你是不是还想着姜武?”   为何什么事都能扯上姜武!   招儿忙坐了起来,道:“你想到哪里去了,跟姜武哥什么关系。”   薛庭儴瞅了她一眼,就出去了。   留下招儿坐在炕上欲哭无泪,这好不容易好了点儿,怎么又气了!      这一场气,一直生到过年。   期间,王记的春联生意开始了,李家人也上门来了。   因为薛桃儿身上还有孝,只能两家私下先说定,等出了孝再办一应下聘的事务。   倒是李大田往余庆村跑得很勤,每次逢他来,薛桃儿总是有事在招儿这。来了两回,大抵也是大家打趣的眼神明显,等下次李大田再来,桃儿就不来了。   为此,李大田没少私下埋怨薛庭儴,自己吃肉,连让别人喝汤都不行。他不趁着如今得空,好好把桃儿的心给笼络到手,等开了年他要回北麓书院,这一去就是到年底才能回来成亲,若是桃儿被别的野小子给骗走怎么办。   这不用说,肯定是毛八斗教的手艺。   毛八斗早就走了,和陈坚一起。虽是他没把握这次能考中,可林邈要下场,他作为弟子的自然要跟在一旁服侍。   为了想娶林嫣然,毛八斗可是把‘有事弟子服其劳’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个年薛家过得很平静,大家都知道薛家有孝在身,自然不会上门打扰。大年三十那日,也就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不过主位却是空着的,薛老爷子如今不在了,赵氏也不在。   赵氏被薛族长下命关在宗祠后面的一间屋子里,那间屋子一般是族里有妇人犯了什么大错,却又没办法处置,才会关在这儿。   私下是关着的,对外则是宣称赵氏是因为气死了老头子,心中忏悔,才会在这里吃斋,以赎其罪。   至于期限,反正薛老爷子已经死了,自然是族里说了算。   但料想大抵是就这么一辈子了,只要薛庭儴还在一天,只要赵氏不放弃折腾,薛族长就不可能放她出来坏事。   不过吃年夜饭之前,一家人特意去了一趟宗祠,给赵氏送了些素斋,也是全了一份孝道。   吃年夜饭的时候,气氛并不太好。   赵氏毕竟是薛青柏兄弟二人的娘,哪怕两人心中再怎么气恼赵氏折腾,见她如今被关着,心情也好不起来。   尤其是薛俊才,他从外面赶回来,面对的就是祖父被祖母气死,祖母被关的局面。赵氏历来疼他,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根本说不出违背族里决定的话。守孝的这几个月里他一直很沉默,人也瘦得很厉害,反正招儿看他双鬓隐隐有了白丝。   要知道薛俊才现在也才十八岁。   包括杨氏,也老得厉害,有才小子如今也是既听话又懂事,每天也不乱跑了,就在家里帮杨氏干活。   吃罢饭,从薛家出来,招儿和薛庭儴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两人相携往回走,一路上都很沉默,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招儿是初五那日发作的,发作的时候她还在吃饺子。   这边吃饺子都是蘸了醋吃,这醋是招儿之前用薛庭儴给的方子酿的。还不到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就先开了一坛尝尝味儿。   哪知越尝越喜欢,刚好饺子也做好了,她就率先舀了一碗,拿来蘸醋吃。连吃了好几个,她突然听见肚子嘣的一声响,还以为娃儿在肚子里踹她,甚至揶揄道:“别着急,等你以后出来了,就能吃了,现在先看着娘吃啊。”   后面就没动静了,她也没放着心上,把一碗饺子吃完了,才感觉到疼。   一听她说肚子疼,薛庭儴当场把碗给扔了,招娣忙放下筷子,跑过来看她情况。   伸手一探,当即骂道:“你个蠢的,水都破了,竟然都不说。”   “破了吗?哪儿破了?”招儿傻乎乎地问道。   那边薛庭儴已经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奔出屋,他也没往别处去,就去拍高家的门。一直把高婶给拍出来,才发现他拍错了地方,竟是拍到人家仓房门了。若不是高婶听到动静走出来,估计他要把这门板给拍破了。   高婶就见平日里老成得不像是个少年郎的薛举人,慌得脸都白了,手也是抖的。   “婶儿,招儿肚子疼。”   高婶不慌不忙地算算时间,一面跟他往那边走,一面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早了几天,不慌不慌,妇人家生孩子可没这么快,从疼到生至少得大半天,有的几天都生不出来。”   她这边说得没心没肺,那边薛庭儴的脸更白了。   之后便是一片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接生婆请来了,该准备的都准备了。薛庭儴被周氏推了出来,让他在外面等着。   他就在外面等着,坐在那里,薛青柏和薛青槐陪着一旁。   见侄儿慌成这副模样,两个有经验的男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宽慰他。   “其实也没啥,妇道人家生孩子是本能,一会儿就能生出来。”   “上次栓子出生的时候,可比桃儿那会儿快多了,你三婶生了大半天。”   “你四婶当初生毛蛋的时候,虽然拖了很久,也是一天就生出来了。”   您二位这是在宽慰人?   幸亏薛庭儴还有定力,不然指定早就把两人扔出去了,这肯定是添乱的。   招儿生得还算快,天擦黑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哭声从里面传来。   屋里一阵动静,不多时接生婆抱着包好的孩子出来了。   “恭喜举人老爷,举人太太生了个男丁,母子平安。”   看着襁褓里那闭着眼睛使劲嚎的男娃,薛庭儴终于松了口气。他也顾不得多看,忙挤了进去。 第123章   招儿白着脸躺在炕上,精神还不错,正和招娣说话。   见此,薛庭儴当即松了口气。   瞅见他这时候进来了,招儿有些局促:“你咋进来了?快出去,屋里还没收拾好。”   哪知手刚伸出来,就被人一把捏住了:“你没事吧。”也实在是招儿之前叫得太惨,反正薛庭儴就没见过招儿这样过。   “没事,能有什么事啊,屋里这会儿气味不好闻,你先出去,等会再进来。孩子你看过没?我还没看着呢。”招儿说着,感觉有些不对,低头看他手:“你手怎么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薛庭儴松开手看了下,浑不在意地搁在衣裳上蹭了蹭:“没事,方才不小心打破个茶杯。”   “那你快去上药,手以后要写字的,可能不能伤着了。”   招儿连连推他,他只能去上药。等再回来时,屋里已经收拾干净了,招儿也睡着了。   “别吵醒她,让她睡一觉养养精神。”高婶小声道。   薛庭儴点点头,又看了招儿一眼,注意力才被放在她一侧的奶娃吸引住。   他走过去。   刚出生的奶娃红彤彤的,皮子细嫩,头发很好,又黑又密的。眼睛紧紧闭着,小嘴儿时不时地动一下,好像似乎饿了。   他定睛看了一会儿,怎么都没从上面找到弘儿的影子。早出生了这么久,也许这个孩子根本不是弘儿,又或是即使是弘儿,也不再是梦里的那个弘儿了。   那给这个孩子取个什么名?   自打招儿有孕后,薛庭儴就在想名字,可一直没有结果,此时他又纠结上了。想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想出合他心意的,索性便放弃再去想了。      招儿睁开眼睛,就看见薛庭儴正给孩子换尿布。   他并不熟稔,手忙脚乱的。   招娣在一旁只动嘴不动手地教他,见妹妹醒了,招娣问道:“醒了?肚子饿了没?要不要吃些东西?”   招儿感受了下,她还真有些饿了,便点了点头。   连吃了两碗米粥,招儿才感觉舒服了一些。这时,周氏和孙氏也来了,把薛庭儴赶了出去。   薛庭儴正忙得一头汗,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人就被推出去了。   之后他才知道,这是要给招儿擦身,另外也是让孩子把奶吸出来。   等薛庭儴再进去时,换了一身衣裳包着头的招儿正抱着孩子吸奶。   孩子吸得很用力,闭着眼睛使劲儿,薛庭儴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看了一会儿,他有些不忍道:“他是不是吃不上嘴,累成这样。”   正说着,孩子哇得一声哭了,也是饿了。   高婶几个又涌了进来,几个妇人往炕前一围,薛庭儴只能往后面站了。接下来便是一阵忙,孩子被抱去给了招娣,高婶她们则是端了盆水来,之后又把薛庭儴撵了出去。   等过了一会儿,几人走出来。   “三婶,咋样了?”   周氏看了他一眼,脸有些红也没说话,只是道让他进去。   等他进去了,招儿的脸也是红彤彤的,薛庭儴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了?”   招儿扭捏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奶有了,但出不来,高婶他们说孩子太小,没劲儿……”   话说到最后,几乎变成了蚊吟。   薛庭儴这才恍然大悟,道:“怎么弄,你跟我说。”   还用说怎么弄吗?自然是当爹的代劳。   之前招儿也为难的问过,可周氏和孙氏她们都说是当爹的吸通了。像招娣当初生葳哥儿的时候,因为没男人,就只能孩子自己吸了,吸了两天才下奶。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新手爹娘就陷入了一片忙乱之中。   周氏她们也就只能白天帮把手,到了晚上不用说,招儿和薛庭儴自己就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于是只能自己来。   招儿如今坐着月子,得休息好。于是每逢到了夜里,换尿布之类的杂活儿,就全得薛庭儴干了,招儿就只管着喂奶。   一个月的月子坐下来,薛庭儴瘦了不少,包括招儿,自打下奶后,高婶她们就变着花样给她补,她非但没吃胖,反而瘦回了之前。   也是因为年轻,人恢复得快。   养儿才知父母恩。当着甩手掌柜可没这种觉悟,只有自己切身体会后,才能有这么深切的感受。   当然也不是没好处的,至少两人一起经历了孩子一天天大变样。   从只知道睁眼吃闭眼睡,到知道拿眼睛瞅着人看了,虽听高婶她们说这个时候的奶娃是看不清楚的,却总是乐此不疲地对着有声音的地方看。   这个时候的奶娃用老话讲,都是见风长。眨眼睛,就从红彤彤变成了又白又胖,五官也清楚了起来,像薛庭儴。   眉眼都像。   可薛庭儴还是没给孩子取出来名儿,招儿本来说先取个乳名叫着,可薛庭儴径自不干,他可是吃了乳名很多的苦头。最后招儿没耐性了,索性说她自己来取,薛庭儴也没阻止。   招儿给孩子取名为薛耀弘。   跟那梦里的名字一样,在梦里也是招儿自己给孩子取的名。薛庭儴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咯噔一声,更是打定主意了以后弘儿要看紧些。   且不提这些,就在招儿坐月子的时候,村里发生了件事。   赵家人找上门来了。   打从得知薛庭儴中了举后,赵家就陷入无尽的后悔之中。   秀才也就罢,虽然稀罕,到底也不算是可望不可及。可举人就不一样了,整个湖阳乡都没几个。   考中了举人就能做官,虽不如进士来得风光,可填补个县丞什么的,还是没问题的。   从秀才到举人,是质的飞跃。   有这么句俗话,金举人银进士,说得便是考中举人的难度要比考中进士难得多。举人是合一省之数,几千人中选几十人,而进士则是几百人中选几十人。   所以赵家人真没想到过薛庭儴会中举,让他们来想了不起就是个秀才,却未曾想到别人真的中举了,还是解元。   外面关于余庆村薛举人的名头有多大,赵家人就有多后悔。   若是再晚一些,这个妻说不定就不用休了。   因为薛家和赵家几近撕破脸皮,当初报丧的时候,就没去赵家那边。也是因为薛老爷子的死,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赵家,薛家人厌恶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报丧。   等赵家人知道薛老爷子死的时候,已经是薛庭儴名头在外的时候了。他们打听了一下,知道薛翠娥丢了,薛老爷子死了,更是不敢上门。   之所以会现在想着上门,还是因为赵金瑞出了事。   赵金瑞在外头不小心打伤了一个人,对方伤势有些严重,随时都有可能性命不保。若是人真的死了,就不是赔钱的事了,而是要赔命。   所以赵家人慌了神,他们也不认识什么权贵人家,唯一想到的就是薛家这边,便厚着脸找上门来。   人还没进门,就被薛青柏给撵了出去。   连薛青柏这样厚道的性子,都能做出这种扫人脸面的事,足以见得薛家人如今有多么厌恶赵家人。   赵家人铩羽而归,也是洪氏来了气性,觉得难道就非他薛家人不可了,大不了就是多花些钱,总比被人将脸踩在地上。   可没多久他们再度卷土重来,这次是那个被打的人死了,对方家里报了官,官府的人把赵金瑞抓走了,由不得他们再任性。   这下洪氏可顾不上面子了,硬是拉着赵大舅来了。   来了后,进不了门,就往大门前一跪。   不一会儿,薛家门前就围了许多村民。   “……咱们两家到底是亲家,我虽是个填房,你们也要叫一声舅母。如今你们亲表弟出了事,就不能前嫌尽弃帮上一把?你们咋就这么狠的心,这是想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赵大舅气得胡子都抖了,去拉她:“起来,起来!”   “我不起来,金瑞就是我的命,我命都没了……”   大过年的,家门前闹成这样,三房四房两家人都气得不轻。   薛青槐走了出来,恼道:“别说咱家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家,即使有那个能力,这忙也帮不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说了,你现在来攀亲戚了?当初你一家挤兑我妹子的时候,可没觉得两家人是亲戚。我妹子如果没被休,就不会丢,我爹也不会气死,两条人命都没了,咱没去找你们的事,你们反倒找上门来了。赶紧走,别让我拿了扫把赶人。”   “你们要命,我把我命偿给你们就是……”洪氏跪在地上,哭得像个泪人。   “行了,别说这种不要脸的话,咱们可担不起。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就赶人了!”   “这是中了举人,就不认亲大舅了啊!”赵大舅跺着脚道,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娘呢?把你娘叫出来,我倒要看看她还认不认我这个亲大哥!”   一提到赵氏,场上当即静了下来,大家俱用那种很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两人。   之前赵氏被关起地时候,也没见赵家人来说理。如今倒是来了,却根本不是为了赵氏,当亲哥哥的连自己妹子被关了都不知道,就这还叫亲大哥?   村民们都用看耍猴似的看着两人。   这时,人群从中间分了开,薛族长走了出来。   “赵家庄的人,别在我们余庆村惹事,不然一个村都饶不了你们。槐子说得很明白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们薛家上上下下从来本分,可干不了那些贪赃枉法的事。至于赵氏,因她犯了七出之一口多言,又忤逆丈夫,接二连三生事,气死丈夫。我们薛家本是要休了她,念在她一大把年纪,儿孙都有了,便允许她侍奉在其夫的牌位前,以赎其罪。当然,你们赵家若是坚持要带走她,也不是不可,我这当族长的就代我那短命的弟弟出一封休书,你们将她带走吧。”   赵大舅和洪氏整个人都愣住了,半天缓不过来神。   薛族长见此又道:“既然你们不是为了带走赵氏,那就赶紧走。再来生事,我就亲自上门问问赵氏族长,是不是想和我们薛氏一族为敌。”   这话直接把两人吓走了,别看他们敢当着薛青槐倚老卖老,可对着薛族长却不敢。赵家在赵氏一族里算不得主枝,只能说是旁枝,赵族长不可能为了他们和薛氏做对,一个弄不好就是被出族的下场。   毕竟是他们不占理。   赵家两口子再未来过,至于赵金瑞的下场如何谁也不知。其实想想,这一切不过是自作孽罢了,若不是洪氏一直惯着儿子,赵金瑞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出了正月,李大田就回北麓书院了。   临走前和薛桃儿见过一面,之后人走了,薛桃儿可是黯然了好多日。   到了二月,余庆村的动作颇大,先是在宗祠旁兴建了一座房子。这房子盖得格外高大宽敞,前后两进,一水的粉墙黛瓦,与村里的风格格外不同。   从刚开始盖的时候,就吸引了很多人的眼睛,等盖起了,更是惹来了许多瞩目。   这是薛氏一族的族学,门楣上偌大一个匾额,上书着‘学海无涯’四个大字,乃是薛庭儴亲笔所书。   这族学和一般书馆别无不同,走进大门,中间是讲堂,旁边各辟两斋,后面是射圃和号舍厨房之类,并有一处藏书楼。   藏书楼目前的书并不多,只待日后慢慢填充。   盖这族学是招儿拿出的银子,之前薛庭儴与她说过接受附近村民家境贫寒者的投献,但所交的地租却只收两成,这两成用来盖一处族学。可现在地毕竟还没种,自然也没有地租可交。薛氏虽是个大族,也没什么银子,索性招儿便拍板道,既然做好事就做全套吧,拿出了五百两银子。   族学盖起后,余庆村这边便放出风声,接受附近村家境贫寒村民家的子弟入学读书。自然还是要分个先后顺序的,因为维持族学出自地租,自然先接受这些村民家的子弟,再之后才是其他人家。   族学里不收束脩,若是还有富余,还另补贴米粮。   消息放出后,引来一阵轰动,不几日就传遍十里八村。   许多村民纷纷带着自家孩子来了。年纪不一,小到五六岁,大到十七八岁都有。余庆村一时门庭若市,阖村上下就没见过如此盛景,每个人都是满心自豪与荣有焉。   之前还因为同姓人投献还需交地租,村里免不了有些碎言碎语,如今这些碎言碎语都没有了,俱是认为族里这么做是对的。   人赚了银子干什么,除了解决温饱之事,不就是为了挣脸。   人活着不就是一张脸吗? 第124章   当然,光有族学,没有先生也不行。   薛庭儴亲自上门去请了何、乔两位秀才,除了每年有不低于其他学馆开出的月俸,但凡能入族学教书的先生,都可以得到他本人的指点。   仅凭这点就足够吸引许多穷秀才来了,一个解元的指点,那是花了银子都买不来的。   到了族学揭匾那日,徐县令亲自到场,甚至清远学馆也来了人。   场面极为宏大,一般村民们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别说那些衣衫得体的读书人,光是县太爷的仪仗,都足够他们看花眼了。   今日乃是阖族大事,自然不用还拘礼守孝,薛庭儴也亲自到场了,只是衣着十分朴素。   鞭炮声喧天之中,由徐县令和薛庭儴一同揭下挂在匾额上的那块红绸。   ‘余庆社学’几个大字显露出来,虽不是金光闪闪,但古朴庄重。   之所以不叫薛氏族学,而是叫余庆社学,乃是薛庭儴和薛族长共同商议而来。到底这村塾的建立乃是基于惠及乡里,两人都不是只做事不图名的朴实性子,叫族学只是针对薛氏一族,可若是社学,将会扩大薛氏一族在当地的影响力。   但凡这社学由薛氏一族把持一日,就由不得旁人不高看薛氏一眼。   尤其如今余庆社学风头正盛,创办者是举人,教书的先生是秀才,县太爷亲临现场,连县里有名望的清远学馆都来了这么多人。   哪怕是那些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也知道这其中蕴含的意思,薛氏一族到底是翻身了,俨然一副湖阳乡第一宗族的架势。   这一场揭匾仪式,既足了薛家的面子,也让徐县令摆足了官威。想必之后,在民间关于县太爷爱护治下老百姓的风评上又会多添上一笔。   热闹散去,一切都回归平静,不过余庆村到底是不一样了。   在修社学的同时,薛族长又号召村民们一同出力把从族学到村口的大路修了一番,土都夯实了,如今这条路既宽敞又平展,俨然与其他村那崎岖的土路不一般。   每天清晨的时候,就有上学的孩子或是几个结伴,或是由大人带着,行走在这条路上。   老远看去,是一副很美好的画面。   之后便会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从弟子规到三字经,一派兴兴向荣的景象。   薛庭儴闲暇之余,也会来社学里巡视一番,这些小学童们都不认识他,见他面容年轻,衣着普通,还以为是哪个慕名而来想求学的学子。   如今想来余庆社学里念书的人可不少,可因为地方有限,只能拒之门外。隔几日就会有人亲自找上门来,这些学童们都习惯了。   得意的同时,不禁更是努力读书,生怕学业拉下了,被先生让家人领回家。   这是薛举人的义举,家里的长辈都是这么跟他们说的。若不是薛举人,他们肯定不会有书可读,只能在家里放牛割猪草,每日游荡于山野之间。哪能像现在这样坐在窗明几净的讲堂里,读书明理,每日社学里还一餐午饭可供补贴。   薛举人是个大好人,你们以后读书出来了,可要好好报答他。   所以这些小学童们哪里想得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少年,就是他们心目中高大威严的薛举人。   正值休息的时间,学童们好不容易能休息会儿了,都在讲堂的门前玩乐。   一群平均年纪在七八岁的小童,一面说着话,不禁就议论起薛举人了。有人猜他年纪一定很长了,能叫老爷的肯定不年轻;有人猜薛举人头上肯定长两只角,若不然会这么厉害,在小孩子们心里能长角的人都厉害;还有人说着说着,就扮演起来了,也是为了让大家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就见一个小童半驼着背,手里装作抚着胡须,咳了两声道:“你们都要好好读书,不要辜负老夫的期望。”   旁边的人俱都笑了起来,与他疯闹说薛举人肯定不是这样的,不过更多的人则是说像,薛举人肯定是这样的。   这时,从一旁斋舍里走出来三人,正是何秀才和薛庭儴,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名两鬓微微有些泛白的青年。   薛庭儴面容有些尴尬地走在前面,何秀才则陪在一旁。   不用何秀才说话,这些学童们就吓得赶紧噤了声,个个蔫头耷脑地立在那里。   见此,何秀才也说不出什么谴责的话,只是道:“以后不准拿薛举人玩笑,快回讲堂。”   “是,先生。”   恭恭敬敬地鞠了躬,这群毛孩子好奇地看了一眼薛庭儴,便散去了。   “前辈,还望不要见怪,这些孩子都野惯了,再教一段时间,就能懂规矩。”何秀才毕恭毕敬对薛庭儴道,话里有解释之意,看得出来这何秀才日里虽是拘谨严肃了些,但对这些学童们的爱护却是一分不少。   “无妨。”   薛庭儴站了站,便对何秀才道:“方才我与你说的那些你需谨记,八股文最重要的就是破题。我与你写的那两道题,你先做着,过几日拿来与我就是。”   “谢前辈的指点。”   薛庭儴点点头,制止了何秀才再送,便绕去后门离开了。那个离他们有些距离站着的青年踯躅了一下,随后跟了上。   目送薛庭儴缓缓离开,何秀才一时有些感叹。谁能想到当日还不过是个文质少年的人,竟会达到如此地步?   连他和乔秀才都没想到,当日立在下方需要他们二人才能决定命运的少年,如今他们必须以前辈称之。   科举之道难,难如登天,可恰恰一旦过了,整个人生的际遇都会天翻地覆。   何秀才并没有再多想,当日他之所以会应了来余庆社学坐馆,很大一部分是冲着薛举人而来。如今在这里教书,时不时薛举人会来指点他二人一番,以前许多不懂的或是总感觉蒙了层纱的东西,经过薛举人的指点,他顿时就会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这种感觉太难得,他并没有浪费,而是匆匆回到斋舍,拿出薛庭儴方才留下的两道题做了起来。      薛庭儴出了后门,才停下脚步。   他回首看着犹豫走过来的青年。说是青年,其实也就比薛庭儴大了一岁,却是生了少年白,凭空老了许多。   薛庭儴复杂地看了薛俊才一眼,才问道:“你觉得这里如何?”   薛俊才没有说话,只是疑惑地看向他。   “你虽是守孝,但并不是一定足不出户。咱们乡下也没有那么多讲究,你身无功名,其实不用顾虑太多。”   薛俊才抿了抿嘴,低下头道:“我是承重孙,当得给阿爷守三年。”   薛庭儴暗叹一口:“并无人让你不守孝,我只是觉得你不用如此荒废。如今社学里需要先生,你觉得自己没有功名不堪为人师,可以先教一教那些初蒙学的学童。这样一来既能温故而知新,也能为家里补贴一二,大伯母很担心你。”   薛俊才抖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你不用觉得这是我在施舍你,是堂爷的决定。你若是愿意,就去告诉堂爷吧。好了,我得回去了,如今弘儿很是顽皮,我怕招儿一人看不住他。”薛庭儴失笑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对不起。”   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这话我是替我爹我娘说的,对不起。”薛俊才望着那个背影说得很郑重。   薛庭儴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扬了扬手:“这句话我收下了,先走了。”说着,他的背影渐渐远离,消失在薛俊才的视线中。   薛俊才良久才收回目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走向一个地方。   那里正是薛族长家的位置。   次日,余庆社学里突然多了一位先生。   这位先生面容年轻,但是岁数难辨,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有多大了。不过这位先生学识倒是不差,待学童们也宽厚耐性,比起素来严肃刻板的何先生,和较少露面的乔先生,可要受学童们的欢迎多了。   这位先生姓薛,据说是薛举人的堂兄。   有不少不懂事的学童问薛先生,薛举人是什么样的。然后一个少年才俊,出类拔萃的人中龙凤便呈现在大家面前。   可惜到底都还小,还不太了解大人们的形容,只知道薛举人很厉害就够了。更为吸引他们的是,既然薛先生是薛举人的堂兄,那么薛举人到底是不是老头子?   可惜没人能回答他们,哪怕是问了薛先生,先生也是笑而不语。   时间就这么一日一日的过着,转眼间弘儿已经八个多月了,而薛庭儴也到了出孝的时候。   为祖父守孝,不是承重孙只用守一年。   到了当日,招儿和薛庭儴特意将家中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之后去了坟前,给薛老爷子上了坟,自然也没拉下二房两口子。   其实出孝不出孝对薛庭儴和招儿来说,区别并不大,唯独不方便的就是有些地方不能去。   可现在他们能去哪儿呢?且不说薛庭儴本就是在家读书,以备来日会试。摊上一个精力旺盛的毛孩子,如招儿这般人物,每日都被累得不轻,自然哪儿也不想去。   李大田准时回来了,就在薛桃儿出孝的第三日。   选了个吉日,李家人上门下聘。   婚期定在十月初八,不是两家人心急,而是两个孩子实在等不下去了,年纪都不小了。   到了当日,招儿留在薛家送嫁,薛庭儴则去了李家那边帮忙迎亲。   一阵敲锣打鼓的喜庆之中,满身大红嫁衣的薛桃儿也出嫁了。   三朝回门之日,小两口双双来到薛家,只看薛桃儿那白里透红的气色和含羞带怯的模样,就知她在李家过得不错。   又是一年除夕,这一年年夜饭的气氛比去年好了不少。   赵氏已为人所淡忘,薛俊才如今入了社学,终于放下心来的杨氏也少了眉宇不展,多了几分笑容。更不用说三房、四房了,如今王记菜行的生意已经做到了附近几个县了,一派大好势头。   银子越赚越多的同时,薛青柏和薛青槐自然也是忙得厉害。不过这种忙碌却是欢喜快乐的。   这个年也比去年热闹太多,来给薛庭儴拜年的人数不胜数,一直忙到正月十五以后,才稍微消停了些。   本想终于可以歇一歇了,谁曾想京城那边竟是来了信。   是毛八斗的信。   毛八斗要成亲了,让薛庭儴和李大田务必要到场。 第125章   说来毛八斗能修成正果也是艰难。   招儿的一句无心之语,让林嫣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明明林邈已是默许了,还是让毛八斗费尽了心思才终于让她点头。   丁未年的会试,陈坚和林邈都中了,唯独毛八斗落了第。   陈坚如薛庭儴梦中那样,还是中了新科状元,倒是林邈爆了冷门,竟是中了探花。师生两人传胪大典唱名,跨马游金街,赴簪花宴,风光至极,后入翰林院。   待一切落幕之下,也该是接家眷来京了。   因两人都不能离京,只能毛八斗代劳,毛八斗先去了北麓书院,又让人接了陈坚的妹子陈秀兰,方带着师母陶氏、林嫣然及陈秀兰一同去往京城。   这一路上毛八斗鞍前马后,事必亲躬,可把陶氏哄得差点没把他当亲儿子看待。他自然也没放弃在林嫣然跟前献殷勤,本来林嫣然因他故意设计李祎,让父亲和自己人前丢丑,心里多少还有些对他不待见的,这么一来,也是改观了不少。   后来还发生了陶氏想收毛八斗当义子的事情,不过却被他拒了,最后才知晓人家是因为看中女婿那个位置了,才会不想当儿子。   不过女婿和儿子也差不多,林邈夫妻二人多年来也就林嫣然一个独女,二人早就没抱还能再添子嗣的想法,多个女婿浑就当多个儿子吧。   这不,经过一番商议之后,婚期就定在五月,才会急急给薛庭儴及李大田来信,让他们二人务必要亲临现场。   都务必要亲临了,薛庭儴能说什么,只能去了。   可招儿和儿子怎么办?   幸好薛庭儴也不是个古板的,就打算将老婆孩子一同带上。至于李大田,本是还纠结这件事,见此就决定把薛桃儿也带上,浑当是结伴出游了。   当然这一趟还不止他们,还有毛家夫妻二人和毛八斗的姐姐姐夫。儿子成亲,没道理家人不去,毛八斗的姐夫周郴是个镖师,家里是开镖局的,正好这次要走一趟镖前去京城,大家可以一起上路。   事情商定下来,招儿就开始安排各处事宜。   幸好她这一年多都在家中,王记菜行这些人也都习惯了她不出面,成衣的生意交给薛青槐,菜行的生意则是姜武和高升他们,又有薛青柏和薛强他们帮手,倒也不怕生出什么乱子。   招儿又把招娣托付给高婶和周氏她们,之后便是收拾行装,一行人启程了。   从山西到京城没有运河可走,只能水陆并行,幸亏是跟着镖队走,这路他们都是走熟了的,该走水路走水路,该换车换车,一路上到也顺畅。   等到了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了。      阳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之时,三月的京城也是春寒料峭。   京城不愧是京城,一派繁华景象。   坐着车一路行来,只见城门巍峨耸立,城内布局严谨,气派宏大。宽阔笔直可供数十辆马车通行的街道,两旁商铺酒肆林立,路上行人衣着光鲜,摩肩擦踵,十分热闹。   这还是招儿第一次来到京城,简直就像来到另一个世界。   弘儿如今也已经一岁了,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招儿撩着车帘子往外看,他也伸着小脑袋往外瞅。   大大的眼睛乌溜溜的,可以看出其中惊奇之色,一大一小,表情眼神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也似。   倒是薛庭儴,坐在一旁,脸上颇有几分无奈。   “还没看够?”他嘴里虽这么说,却掂着儿子的小屁股,这样小豆丁才能和他娘一样,探头去看外面的景儿。   招儿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这里真和咱们那儿不一样。”   弘儿也转过头看爹,然后伸出小胖手指外面,嘴里说了两句旁人听不懂的音调。   “等安顿以后,再带你们出来逛逛。”   “你认识路?”招儿问。   他自然是认识的,对这里恐怕比对余庆村还熟悉。不过薛庭儴肯定不会明言,而是道:“就算我不识路,八斗来了这么久,总是识路的。”   “到时候让八斗那小子带咱们出去逛逛。”这话是李大田对薛桃儿说的。   薛桃儿点了点头。   前面那辆车和这边是差不多的情形,车里坐着毛家几口人。进了京城后,周家的镖行要先去交付,这边周郴则是分了两辆车送他们去地方。   如今林邈带着一家人住在东城的上条子胡同,包括毛八斗和陈坚都寄居在此。   虽是师生两人名列头三甲,看似风光无限,可对于仕途来说,才不过刚开始。   按规制,头三甲不用经过馆选,就可入翰林。状元任修撰,探花授编修,一个从六品,一个则是七品,对于京城这个掉下个匾额就能砸到几个京官的地方来说,还真算不得什么。   世人都道翰林清贵,是因为自前朝起便有这么一个说法,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阁。文官无不以入阁作为人生最大的目标,要想入阁,必然先得来这翰林院走一遭。   可翰林院说白了,就是个让进士们继续读书的地方,想升官发财,先熬过三年再说。   再加上两家都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所以林邈他们如今就住在眼前这个才不过一进半的小宅子里。   这宅子不光门脸小,因为胡同口就是菜市,有些小菜贩没地方摆摊,就摆进了胡同里。门前左右都是菜摊,差点没把门给堵了,且地上到处扔得都是烂菜叶子,这些人也不知道收拾收拾。   胡同里人太多,进不了车,只能车停在胡同口,人下来徒步走。李大田搀着薛桃儿,薛庭儴抱着小弘儿,招儿跟在他一旁。毛家人跟在后面,一路穿过叫卖声鼎沸的菜摊来到门前,就见毛八斗正站在门外赶菜贩。   这些菜贩可不怵毛八斗这个举人,京城什么不多,就是官多,更不用说一个举人了。眼见自己被赶,那几个菜贩一面收着摊子,一面还冲毛八度直翻白眼。   招儿这群乡下人都看呆了,这还是举人老爷?举人老爷不都是高高在上,受众人敬仰,怎么一个小菜贩就敢冲举人老爷尥蹶子!   他们甚至听见那菜贩小声反驳:“得瑟什么,老子明儿还来,累不死你!”   毛八斗似乎听见这话,当即撸起袖子就想骂人,这时从门里跑出来一名女子,从旁边拉住了他。   “跟他们吵什么,快进去吧。”   “瞧这群狗王八蛋,竟然跟老子较劲儿,搁在咱们那儿,老子一根指头就能摁死他们!”   “哎呀,你怎么又骂人,我跟你说……”   “你不喜欢听,我就不骂了,我不也是气师娘被他们害得摔了一跤……”   瞧这两个人站在门口就腻歪上了,有人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我们这么大一群活人站在这儿,你都能当做没看见。八斗,你说你眼睛是不是瘸了?”   毛八斗听见这声音,当即转头看了过来,喜道:“你们都来了?!庭儴、大田,爹娘大姐姐夫。”   瞧这厮惊喜的,连李大田骂他眼瘸都没听见。   林嫣然红着脸,低头说了一声我去进去告诉娘,人便匆匆的走了。大抵没想到丑媳妇要见公婆,居然是这么个见法。   一群人并没有当即就进去,而是妇人和孩子先进去,几个男人则回转去胡同口的车上拿行李。来回倒腾了好些次,才终于把行李都搬进宅子。周郴去打发车夫,另一头毛八斗的娘洪氏早就和陶氏在屋里说上话了。   陶氏性格温和,洪氏虽是泼辣了些,到底面对的是未来亲家。且这亲家关系不一般,还是儿子的师母,儿子之所以能考中举人,可是全指着先生,自然一说一脸笑,两人相谈甚欢。   林邈和陈坚都不在,还在翰林院中,得中午吃饭的时候才回来。   陶氏没料到薛庭儴他们今日会到,家里也没准备什么菜,和亲家说了一会儿话,就忙让女儿去买菜。   她没好意思指使毛八斗,毕竟人家娘在,哪能当着当娘的面指使人家儿子的,实则寻常这些杂事都是毛八斗在办。   而林嫣然是个姑娘家,寻常也不出门,即使偶尔出去买点什么,也是让毛八斗陪着。一听娘这么吩咐,也有些慌神了,只是有客人在,却不好意思说明苦衷。   见此,招儿忙自告奋勇说陪她一起。   林嫣然大喜,拉着招儿一面说着自打上次见后的叙旧话,一面两人就出去了。   之后等菜卖回来,招儿帮着林嫣然做饭,薛桃儿打下手,就不必细说。   午饭快做好的时候,林邈和陈坚回来了。   林邈去和亲家说话,陈坚则是跟薛庭儴李大田叙旧。至于招儿几个则是在厨房里忙着做饭。   虽是林嫣然和薛桃儿并不熟悉,可一听说是李大田新娶没多久的媳妇,又是招儿的堂妹,两个姑娘性子都好,也就一会儿的功夫就聊到了一处。   午饭席开两桌,男人们一桌,女人们一桌。   男人那桌喝酒,女人们则是吃饭。吃饭途中,洪氏越看林嫣然越喜欢,虽是大了儿子两岁,可这女子贤惠勤快,又知书达理。还没下饭桌,毛家祖传的镯子就套在了林嫣然的手腕上。   饭后,毛家人提出去找客栈落脚,他们也是看林家的房子不大,估计住不了这些人,才会这么说,怕给亲家填麻烦。   见此,薛庭儴自然也说了与他们一同。   可惜这事却被林邈拒绝了,说哪有到了家里不住下的。   不过实在是房子小了些,最后把房间规整了下。正房还是住着林邈夫妻二人,本来住在东厢的林嫣然搬去正房的西间,东厢挪来给毛氏夫妻及毛如玉两口子住。而本来住在西厢的陈坚和毛八斗,从一人一间房,挪成了两人住一间,挪出一间给李大田夫妻二人。   薛庭儴一家子被安排在倒座房,他们有孩子,地方大一些才能施展得开。   招儿将儿子哄睡,本来笨手笨脚正在归置东西的薛庭儴被她换下,换做他去陪弘儿睡觉,招儿收捡东西。   弘儿这孩子有些粘人,平时是个听话的小可爱,可睡觉的时候就必须有人陪着。不是爹陪,就是娘陪,总得有个人陪。   好不容易收捡完,招儿简单洗漱了下,就累得往床上一躺,感叹道:“原来这大官老爷们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咱们。”   “你以为呢?”   按招儿的以为,当了大官肯定是锦衣玉食,仆从拥簇。可如今看林邈和陈坚两个,住着小房子,家里连个下人都没,日常家务还得陶氏和林嫣然亲自动手,才知道你以为只是你以为啊。   薛庭儴将其中的关节讲给她听,虽是人人都说穷翰林,但翰林穷不穷还得看自己会不会钻研。比起举人,进士优免的田税更多,只是有些进士家中人丁单薄,无人打理,即使有人投献,也极为有限。   而京城居,大不易,物价比一些偏远地方高昂许多,即使在当地算是小富之家,来到京城也是捉襟见肘。尤其京城地方有限,人却十分多,会像林邈他们这样住小房子,并不难理解。   其实像林邈和陈坚两人,还不能称之为翰林,不过是准翰林。还得三年期满,经过散馆考,过了留馆,才能称之为翰林。   翰林院就是这么一个既让人们想望,却又十分尴尬的地方。若是能熬下来,自然一条通天大道就在眼前,可还有很多是本来家境不富裕的,要这么一年一年熬资历,能熬得住这种清苦的人的极少。   到了这个时候,与清贵的翰林老爷相比,那些进士出身甚至同进士出身,没办法留翰林,而是外放出去做官的,日子可就比他们过得滋润多了。也许一级一级的做着,若干年后也是一方大员,不过若想入阁,还是非翰林不可。   这就是一个怪圈,当然也有走捷径者,不过这种人毕竟是少数。   两人就这么躺在榻上小声说话,床里面的弘儿正呼呼大睡,十分酣甜。   招儿打了个哈欠:“快点儿睡吧,时候也不早了。”   薛庭儴没有答她,被子里的手却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   “你做甚?”她小声说,生怕吵醒了儿子。   薛庭儴还是不答他,只是径自忙着。   “别,让人听见怎么办?弘儿还在边上呢。”   “咱们悄悄的。”   可这能是悄悄的吗?   “我不管,这一路上也就只有一次,还是半途而废。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于是只能干了。 第126章   次日晨起,毛八斗脸色臭臭的,陈坚眼下有着不显的乌青。李大田则是搔着脑袋嘿嘿直笑,笑得毛八斗直冲他翻白眼。   招儿不解,可扭头见薛桃儿穿了件高领的夹衣,行举之间领子下若隐若现的红痕,当即明白毛八斗他们为何是那种表现了。心里不禁庆幸昨日挑选房间时,薛庭儴特意要了最简陋的倒座房,看来这人早就预料到宅子浅小,有点什么动静就瞒不过去。   吃过早饭,林邈和陈坚便去翰林院点卯了。   这边招儿刚给小弘儿喂了饭,又将屋里收拾了一遍,就听说洪氏要出门。本来这趟来京除了参加毛八斗的婚礼,也有游玩之意,索性便一起出门了。   出了门后才知道,原来洪氏之所以急着出门,是打算在京城给儿子买间宅子,不拘大小,总要有个地方落脚。明眼可见林家就只有林嫣然这么一个女儿,毛八斗又是林邈的学生,两人婚后肯定不能离岳家太远。而就毛八斗的前程来看,考中进士是迟早的,以后必然会在京城落脚,所以买间宅子是当务之急。   当然还有潜在的意思,招儿心里约莫明白,但是不敢明问,毕竟这牵扯到毛家和林家两家关系的和睦。   毛八斗在京中也待了不短的日子,对京城也算是门清。   京城又分内外城,外城分为五个部分,东南西北中,林家所在的上堂子胡同便在东城,挨着米市口。   而内城中,除了各府部衙门,一些皇亲国戚与达官贵人们就住在其中。内城正中是皇城,也就是紫禁城,乃是当今所住的地方。   洪氏既说想买宅子,毛八斗心中虽无奈,也只能带她去牙行。   一行人去了牙行,这京城里的牙行和湖阳乡那种乡下地方的牙行可不同,不光是人口买卖,还包括土地、宅院售卖,以及各行业货物中介等等,所涉之广,让人瞠目结舌。   像这种买房子的事,在牙行算是极小的生意了,牙行里便派了一个貌不其扬的牙侩负责接待洪氏等人。   这牙侩长得不怎么样,黑瘦矮小,还有一口大黄牙,但能说会道,且对京城各种都了如指掌,尤其是宅院这一类。一听说洪氏等人想买宅子,他也没瞧不起这些人一看穿着就是乡下人的打扮,而是先询问了想买多大的宅子等信息,才根据需求报上几处地方。   招儿几人也是听了牙侩描述,才知道原来京城的宅子卖这么贵。   在湖阳乡,哪怕是夏县,一处临街的铺子,有前有后,也就两百两左右,可在京里随便一处宅子都是两百多两。   这明显超出了毛家夫妇两人的预期,即是如此,洪氏还是咬着牙说要去看看。   牙行的服务还算周道,见买主要去看房子,便专门雇了两辆车带着他们去了。   一连看了好几个地方,都是老破旧,破旧也就算了,有的要么是离林家太远,要么是房子周围不太僻静,反正洪氏各种嫌弃,自然不成。   其间毛八斗连连劝说他娘算了,可洪氏却十分坚持,甚至将儿子骂了一通,说白养了他这么多年,现在竟想去给人做倒插门,让他少打这个主意。   这也恰恰是之前招儿讳莫如深的地方,林家那边虽没说要让毛八斗当上门女婿,可如果成亲以及日后居住都在林家,也就和是倒插门没什么区别了。   那边当娘的教训儿子,毛老爹和毛如玉两口子都在劝。这边招儿和薛庭儴十分尴尬,还有李大田两口子,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最后还是薛庭儴去了牙侩身边,对他说了几句话,这牙侩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说是东亭胡同和井儿胡同还有两处,让他们先去看看再说,这才暂且打断了洪氏的说教,让场面不至于太尴尬。   毛家夫妇先上了车,后面的毛八斗灰头土脸的。   没打算成亲前,从没有想过这些现实的问题,等事到临头才明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招儿也有些唏嘘,其实洪氏大发雷霆她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不外乎毛家家境不如林家,且本身也不富裕,洪氏心急怕手里的钱不够买宅子,让儿子当了倒插门,又怕儿子将来低人一头。   说来说去,都是一片父母心。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井儿胡同。   这里离上堂子胡同并不远,也就半盏茶时间的脚程,虽也靠近米市口,却比上堂子胡同清幽多了。一座座宅子鳞次栉比,宅门都不大,和林家一样都是一进半左右的样子,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洪氏一看就十分满意,离林家近,全了林家夫妻两人的思女之苦,也不会和那边显得生疏。日后毛八斗去岳丈家也方便,完全可以白日里小两口待在林家陪陶氏,晚上回来歇息。   就是价钱有点贵,得近四百两银子。   洪氏一听,眉头就皱上了。他们这趟来几乎把家里所有的家当都带上了,就是打算给儿子在京城买个宅子,剩余一些给儿子办婚事。   情分归情分,规矩是规矩,该男方家出的钱,洪氏一分都没打算少。可若是买了这宅子,手里可就剩不下多少银子了,到时候办婚事给聘礼都没钱。   “您可千万别嫌弃这宅子贵,这地方的宅子闹中取静,去哪儿都方便。从这头儿出去到了花儿市街,往前走就是崇文门,离内城也近。若是小的没看错,您家这位小爷是个有功名的人,日后肯定是进士及第加官进爵。到时候这地方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去衙门点个卯当个差,那便宜之处不用咱细说,您就心里明白。”   不得不说这牙侩会说话,光那句进士及第加官进爵,就足够洪氏心里美了,更是看这宅子合意,可心里合意,银子不合意怎么办?   牙侩继续道:“其实这次也是凑巧,原房主家中急需用钱,就把这毗邻的两座宅子给卖了。若不是这样,想买这处地方的宅子,真得望眼欲穿都等不上。”   毛家可是开杂货铺的,这种场面话可骗不着洪氏,她砸了砸嘴道:“瞧您这说的,说得好像是个香饽饽似的。”   “可不是!”牙侩一拍大腿,说得口沫横飞:“这房子到了咱们牙行手里,一般是要先修补一二,再行往外出售的。如今是还没挂牌,您信不信,今儿把牌子挂上了,明儿就能卖出去!”   “就有你说得这么稀罕?”洪氏说着,眼睛却看向了儿子。   毛八斗点了点头,小声说:“当初先生买那处宅子时,就是运气好给碰上了,不然咱们现在肯定不在这片儿住,更要往偏处去。先生那么爱静的人,买了那处宅子,也就是图它近,也免得每天去翰林院点卯还得不辞辛苦半夜就起。”   朝中有规定:凡大小官员,无故在内不朝参,在外不公座署事,都有一定的处罚。而上朝及去府部衙门点卯的时间是卯时。   也就是天还没怎么亮,就要到地方。   可京城这么大,除了那些住在内城的高官,一些低级官员都是散布在外城居住。他们每日疲于点卯之苦,自然是能离多近就有多近,这样一来每日来回在衙署的时间能节约不少。   需知一日两日早起还能承受,可长年累月这么下来,谁也受不了。   别瞧这宅子看着不大,在这里是三百多两,进了崇文门里面,哪怕是挨边,也要翻上一倍价钱不止,还十分抢手。   儿子自然不会骗当娘的,自此洪氏也意识到这宅子可遇不可求,便去和牙侩缠磨,想杀杀价。   毛如玉也拉着男人去了一边说话,不多时两口子走过来,道:“娘,既然看中了就买下吧,钱不够我和郴哥再给凑点。”   “那怎么好?没道理你弟弟娶媳妇,还要让出嫁姐姐填补的。”总体来说,洪氏是个十分明理的人。   周郴道:“没什么不好,如玉就八斗这么一个弟弟,我也是拿八斗当亲弟弟看待。”   毛如玉在旁边点点头。   洪氏有女儿女婿的帮衬,又眼见和牙侩杀价无望,遂一咬牙道:“那行,咱就买了。”   牙侩当即露出一个笑容,说:“您放心,这宅子您买了绝对不吃亏,哪日若是不想住了,还来找我,也就两天的功夫就能脱手。”   这时,招儿上前一步道:“方才听大哥您说,是两座宅子,还不知那一座可是卖了?”   牙侩一愣,摇了摇头:“还没。方才我说的那话真不是唬你们,这两座宅子如今正在修补,也就明后两天就要挂牌往外卖了。你瞧瞧这几处,正在补漆,也是为了下一任买主看着心里舒服,到底是老宅子了。”他指着几处补漆补到一半的地方给招儿看。   招儿点点头:“那行,你带我去看看边上那座宅子,若是跟这边差不多,我就把那一处给买了。”   “您要买宅子?”牙侩还真没料到这些人一下子会买两座宅子,像毛家这样的人家他见过不少,都是家中子孙成器,考取功名来到皇城根儿下,买一座宅子几乎要砸锅卖铁。   可他并不会瞧不起这样的人,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家就发达了,这也是为何他一直很客气的原因所在。   “招儿。”是薛庭儴的声音。   招儿转头对他解释道:“反正买了也不吃亏,说不定日后能用上,就当提前准备了。现在不住,大不了先赁出去或者干啥都行,有备无患嘛。”   薛庭儴讶然失笑,知道招儿这是见林家和毛家心中有感,才想事先给自己准备。想着她是为自己打算,当即心中一暖。招儿就是这样,事无巨细,凡事都想在前头,尤其是对他。   “你若想买,那就买吧。”他上前一步,拉住招儿的手说道。   他虽是第一次来京城,可梦里却不是第一次,这牙侩还算是不虚,也没往太高报价。薛庭儴还知道的更多,知道京里的宅子之所以会如此昂贵,除了供大于需以外,也是这些牙行故意抬价,他们将市面上所有宅子都收罗在手里,然后抬价卖出。   不过毕竟是皇城根儿下,也不敢太过。世情如此,反正都这个价,买了也不吃亏。   牙侩领着招儿等人去看了旁边的房子,跟这边一模一样,不过靠在边角处,却多了个巴掌大的小花园。   也就一隅之地,中了些花草,又摆了一张石桌。看着就逼仄,跟乡下地方自是不能比,不过这两日见到的京中的宅子都是狭小紧凑的,有这么一处也添了几分风雅的趣味。   且阳光极好,刚好来看的时候,太阳到了这处,一片光亮,看着就让人心里喜欢。   招儿还特意围着宅子转了一圈,又绕出门去看了看,旁人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只能等着。   不多时,她从门外进来,脸上带着笑,道:“行,就买下了。”   就因为多了那处小花园,这边宅子比那边贵了近五十两。招儿也没含糊,借着两处一起买,和牙侩杀了价。   那边的宅子三百五十两,这边四百两,拢共七百五十两,被她杀到七百两。   牙侩被杀得脸色泛白,连呼:“不能再便宜了姑奶奶,少了这个价,我得自己往里面填补。”   见此,招儿才算打住。等出钱的时候,她掏了四百两,毛家那边只用添三百两就好。   洪氏觉得占了她的便宜,招儿却说她杀价可不是给自己杀的,再说了她能买下这处宅子,还是因为毛家的原因,所以她没吃亏。   其实大家都明白她为何这么做,毛家不富裕,周家虽是开镖行的。在外人来看,镖行很威风,其实都是些吃卖命饭的,周家的家境也没比毛家殷实到哪儿去。   如今毛家买了宅子,还要办婚事出聘礼钱。尤其是聘礼,礼太轻了不好,礼重了毛家拿不出。招儿这么做,不外乎是在全所有人的脸面。   之后,毛八斗陪着牙侩去办房契,其他人则留在房子里等着。招儿抱着弘儿来到小花园里的晒太阳,薛庭儴陪着一同。   “我替八斗跟你说声谢谢。”   弘儿坐在石桌上四处看新鲜,招儿正扶着他。   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谢什么,这房子咱们买了只有赚,不会亏。再说了,毛家都替八斗以后打算上了,我也得替你以后打算,若是以后你也必须留在京城,没地方住可不行。”   薛庭儴打趣道:“你就这么确定我一定会中?”   “难道你不会中?”招儿诧异道。   薛庭儴被逗笑了,看来招儿对他很有信心啊。   他上前一步,搭着她肩道:“我当然会中。等到时候咱们换一座比这更大的宅子,前后五进,再买一些丫鬟婆子侍候你,让你当夫人,每天什么事都不用干,就等着人侍候。”   这话说起来简单,丫鬟婆子也就算了,以薛家现在的家底儿,完全可以做到。可前后五进的宅子,在这地界是非有钱有势做不到。更不用说是夫人,命妇中一品才是夫人,随丈夫官衔高低而定,也就是说薛庭儴得做到官居一品,才能给招儿挣个夫人的诰命。   不过招儿现在可听不懂这其中的端倪,还在纠结让人服侍的事。   “那我不就成废人了,我可不想让人侍候。啥事都不干,想想就可怕,那是不是以后洗澡穿衣服吃饭都让人侍候?”   薛庭儴含笑点点头。   “那成啥了?我可不干。”想了想她又觉得若真当了官老爷,没人服侍可不像话,别人就会瞧低你,便跟薛庭儴打商量:“要不,给你找几个人侍候,我就算了?”   薛庭儴也就一本正经地跟她打商量,最后两人来回掰扯了很久,才定下以后哪天薛庭儴真当了大官老爷,给招儿找一个小丫头侍候,弘儿身边放一个丫头和一个老妈子,至于薛庭儴,有两个随从也就够了。   至于为什么不安排小丫鬟,根据招儿的说法是大官老爷都喜欢调戏小丫鬟,这是她以前看大戏看来的,所以为了杜绝这种事发生的可能,她很果断的说让薛庭儴想都不要想。   于是薛庭儴便连‘想都不敢想’了。 第127章   拿到房契后,洪氏很高兴。   虽是价钱远超预期,到底也算是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回去后她就去找陶氏了,说了说两个小的婚事,房子她家出,聘礼彩礼按照规矩来,可能聘金少了些,但方方面面的礼数都走周全,一定不让女方家吃亏。   大抵也是怕陶氏心里多想,洪氏还说了以后就是小两口过了,他们老两口还在山西,到时候就托林家夫妻俩多照顾照顾两个孩子了。   听了这话,陶氏心里本来还有些不舒服的,顿时不舒服烟消云散。   之前见毛家人都出去了,还说要买宅子,她就跟林嫣然私下念叨了几句。觉得这亲家做事太计较,他家还没说个什么,就要买宅子,好像生怕自家让女婿做倒插门。   其实陶氏还真有这念头,只是面子软,再加上林邈没同意,才没提这茬。   如今见毛家人做事如此面面俱到,洪氏也是个爽利人,又见洪氏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来,她就连忙安慰起洪氏来。又是说自家就林嫣然这么一个女儿,以后肯定会多多照应的,就拿毛八斗当自己儿子看待。还说若是毛家两口子若是在老家没牵挂,不如就挪到京城来住,这样一来也有个照应。   两个当娘的越说越亲热,不光是毛八斗,连林嫣然都松了口气。   两人对视一眼,一种亲密感油然而生。毛八斗想得是问题终于解决了,且没有伤及两家的颜面,也没闹什么矛盾。而林嫣然想得则是自己马上就要成为一个小妇人,跟这家伙过柴米油盐的日子了。   怎么想一想就觉得好羞?   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家都陷入一片忙碌之中,新买的宅子要布置,还有婚礼当天各种事宜。虽然两家人都是初来乍到,在京城也没什么亲戚友人,可该走的礼数要走完了。   招儿和薛庭儴两人也忙着收拾宅子,他们打算购置一些东西,这样可以从林家搬出来住,也免得都挤在一起不方便。反正家具什么的都是现成,只用添置一些铺盖和锅盆碗碟,这些东西都是必不可少的,哪怕以后房子赁出去,也能用上。   其实招儿想得是,若是他们不在京城,房子给陈坚兄妹二人住。   陈家就这兄妹二人两个,陈坚虽是考中了状元,可每个月也不过只有几两银子的俸禄,养家糊口也就将将够,买宅子恐怕还欠缺点儿。   不过这话她没说,打算临走前就托陈家兄妹俩照应一下,这样一来也能全了彼此的面子。   可她不说,不代表薛庭儴没看出来,心里更是感叹招儿的细心体贴。   接下来的日子,毛家林家那边忙着,这一对爹娘就带着小弘儿满京城的转着。一来买东西,二来就当游玩了,如今天气正好,正适合外出踏青。   弘儿还不会走路,也就只能让爹娘扶着迈几步,幸亏这趟招儿把专门用来背孩子的背篓带出来了,不然光指着人抱,可要累得不轻。   背篓是用竹藤编制而成,在编之前进行过处理,编出来的背篓既有形,又不会太硬硌着孩子。整体淡黄色,上头口粗,下面口细,里面垫上褥子,孩子在里头想坐就坐,想站就站。   本来招儿怕薛庭儴背不动,打算自己来的,可惜薛庭儴坚持不让,还说自己堂堂一介大丈夫,两手空空,倒是让媳妇背着孩子,那像个什么。   于是最近京城街头上最近经常能见到这样一副场景,一个身穿青袍的年轻书生,背后背着个装着孩子的背篓。那小童长得雪白可爱,眉眼和书生十分相像,旁边跟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   一家三口长相俱是不俗,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   这大抵是招儿近十多年来最轻松的日子,不用操持家计,不用操心生意,只用花银子花银子。   花银子是能上瘾的,本来只想买几样,买着买着就觉得这个当用,那个可买。每天出去后回来,都是大包小包的。   现如今毛家人和薛庭儴两口子及李大田两口子,还有陈家兄妹,已经从林家搬出来了。李大田两口子和陈坚兄妹就和招儿他们住一处,毛家人则是住自己的宅子。   对此,陈坚没有拒绝。   林家毕竟有师母和林嫣然在,他一个还未娶亲的男子,住在一个屋檐下多少有些不方便。   这天晚上,洗漱完一家三口就上榻了。   招儿突发奇想要盘点下还剩多少银子,薛庭儴也没制止她,却是眼神闪烁。果然没过一会儿,就见招儿发出一声感叹:“怎么会这样?我到底买了什么?”   招儿就穿了一身中衣裤,光着脚丫坐在床脚处。小弘儿在床里面坐着,见娘这么怪兮兮的,忙爬过来好奇地瞅着她。   这个月份的奶娃是最招人喜欢的时候,白胖可爱,眼睛乌溜溜的,像颗紫葡萄,睫毛又黑又长,是随了爹。当他歪着头看你的时候,简直能让人心都化了,可惜招儿一点都没心情去看儿子,而是看着面前瘪瘪的荷包。   “快快快,你快帮我算一算,我到底买什么了?”   招儿这趟出门可是带了不少银子,这几年攒下的积蓄带了一大半,整整一千两银子。不是有老话说,穷家富路,出门带的银子充足,这样才能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如今可好嘛,一千两的银子只剩了四百多两,也就是花了将近六百两。   别看花得时候不心疼,算起账来就心疼了。   媳妇让算,薛庭儴就给招儿一笔一笔的算。从路上吃饭住店坐船的钱,到来到京城给林家买的拜礼,以及买这宅子,还有添置这宅子里的一应物什所花。   所以说读书人就是厉害,尤其是解元老爷,甚至给她精细到买了一块儿布做帘子所花多少,算得招儿心疼得脸都皱了。   别看她赚钱行,花钱可舍不得,尤其这些钱还是花在让她看起来没什么必要的地方。   “早知道我就不买那几匹布了,还有那花瓶字画,摆在那儿看起来也没有多出彩,我当初怎么就想不开一定就觉得好呢?”   就在招儿感叹心疼的同时,弘儿已经把娘的小荷包给拽过来了。倒一下,再倒一下,就把里面的碎银子狗给倒出来。他伸出小手就抓摸,又去翻荷包里剩下的银票,忙得乐不思蜀。   见娘苦啾啾地去看那荷包,他还讨好的把荷包递了过去。   “娘,给。”弘儿现在说话还有些含糊不清的,说的词也少,不过大人也能听清楚。   招儿也不接,他笑呵呵地挥着手使劲倒那荷包,终于把里面的几片纸票给倒出来了。   那纸上花花绿绿,十分好看,他就伸手去抓,可惜没他娘手速快,招儿一把拿过那几张银票道:“你可不能给娘撕了,不然咱们一家人就要上街讨饭了。”   说得真是夸张!   其实弘儿喜欢撕纸还是他爹惯出来的毛病,小奶娃对什么都好奇,有次摸到一本薛庭儴的书,就给他撕了个稀巴烂。当爹的不但不训斥,还专门捡了写过字的废纸给他撕着玩。还美闻其名从小与书香为伴,以后读书肯定随了爹。   好吧好吧,当爹的都这么说了,当娘的还能说什么。   不过有一次弘儿将薛庭儴刚写的文章给撕了,当爹的脸当场就黑了,那回招儿可没少嘲笑他。   弘儿以为娘在跟自己疯闹,笑得嘎嘎哈哈口水直流,大眼睛弯弯的。这毛孩子最近长牙,口水总是流不完。   招儿拿着手指点了点他的小鼻子,笑道:“你个小人精,真把娘的银票给撕坏了,就把你送到街上当小叫花子,讨饭回来给娘吃。”   这话弘儿可听不懂,他嘎嘎笑了两声,就用小胖手捂着眼睛,然后‘猫’了一声,就把手放了下来。这可跟猫没什么关系,他以为招儿这是在跟他躲猫猫。   招儿被逗得乐不可支,笑得肚子疼,就喊薛庭儴:“薛庭儴,你到底管不管你儿子?快把这小臭蛋弄走。”   薛庭儴笑眯眯地就过来把毛孩子弄走了,可弘儿这会儿跟娘玩得正高兴,才不要去爹那儿,就拼命往这边爬过来,又把脸伸到娘面前,让娘点他小鼻头。   闹了好一会儿,招儿才把儿子哄睡。   给儿子盖上被子,她扭头收拾洒了满床的碎银子和银票,感叹道:“明天可不能出去了,银子得省着点儿花。”   说是这么说,当第二天毛如玉过来叫她,说是上街给买料子给毛八斗做衣裳时,她还是跟去了。   这趟薛庭儴没跟去,被留在家中的还有弘儿,等招儿从外面回来,又是大包小包的买了许多。   对此,薛庭儴什么也没说,直到招儿再一次感叹银子越花越少时,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她。   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招儿拿着银票,用十分诧异的目光看他。   薛庭儴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才解释了这银子的出处。   这都是他这几年攒下的积蓄,平时他是该花的花,不该花的不花,廪生的禄银加上连得三个案首和一个解元,府衙和县衙的奖励,也攒了百多两银子。至于另一部分,是之前和陈老板合伙开纸坊所得的分红。   芸香纸一经出世,卖得挺不错。到底日子还短,名头也没打响,所以分红的银子也不算多,但也攒下了数百两银子了。   “那这银子给我?”招儿有些犹豫道。   薛庭儴点点头:“当家用。”   男人有没有银子,招儿可是门清,这么多估计是所有银子都给她了。   “那你不用?你还是收着吧,身上没银子,出门办事都不方便。”   “我要用的时候再管你要。”   招儿顿了一下,道:“也行。如玉姐说了,男人荷包里不能放银子,银子多了就心花花。你给我,我就给你收着,你要用的时候跟我说。”   说来说去,薛庭儴说当家用她根本没听进耳朵里,之所以会收下还是觉得男人有钱就心花。   不过倒是越来越有当人媳妇的样子了,知道管男人银子了。   按下不提,很快就到了毛八斗成亲的正日子。   四月二十,黄历上写着宜嫁娶,且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毛八斗终于抱得美人归,林毛两家因为在京城也没什么亲戚朋友,就没有大摆酒席,只是几家人在一起摆了两桌,浑就当庆贺罢了。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自是不必细说。等到三朝回门的时候,陶氏见女儿红光满面,也知道女儿和女婿过得很好。   至于薛庭儴等人,如今正事办完,也是该回去了,却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传来一个消息。   皇太后大寿,圣上为了以示庆贺,不光大赦了天下,还打算开恩科。 第128章   恩科,也就是逢朝廷庆典,特别增开的科试。   与正科并无两样,但不受三年一试的限制。消息是林邈从翰林院带回来的,虽是还没有圣旨颁布,但消息应该无误。这么一来,现在要不要回去就值得酌量了。   从京城到山西,走最快也得一个半月,等回到山西也就是七月。乡试在八月,李大田回到家,再绕道去太原参加乡试,时间根本来不及。   更不用说薛庭儴了,会试在明年二月,也就是说他腊月就要提前动身来京城,在家里根本待不了多少日子,还要来回奔波,实在犯不上如此折腾。   薛庭儴和李大田两人商量了一下,就决定留在京城不走了。   顺天府的乡试是各省的士子都可来考,所以李大田留在京中考乡试也可。唯独就是一点,因为顺天府的乡试是不拘籍贯,前来赴考的士子也比其他处要多很多,竞争也是异常惨烈。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李大田若是在山西能考上,到了顺天府就不一定能考上。   不过李大田向来是个乐天的性子,倒也不在乎这点,若是这次考不上,大不了再赶明年八月的乡试就是,反正这两年科试不断,权当是练手了。   事情定下来,两人就静下心来读书并等待。   并未让他们等太久,没过了几日,上面颁下圣旨了,果然开了恩科。   每次开恩科的时候,就是全国士子欢庆的日子。说起来三年一试时间并不久,可对于一年一年熬下来的士子们,多加一次恩科,就是多了一次机会。   连京城这样的地方都震动了,各地可想而知。   不过毛家人还是要回去的,家里还有生意要照顾,而周郴这次本就是押镖而来,家中还有父母,自是不能在外面多留。薛庭儴、李大田俱都写了书信,拖周郴带回去,招儿也写了好几封,有给姐姐招娣的,还有给薛青槐和高升他们的。   按下这些琐事不提,薛庭儴他们就此住了下来。   每日读读书、写写文章、练练字,又有佳人陪在身旁,日子过得自然是给了神仙都不换。   就在三个男人都忙着用功的同时,招儿和薛桃儿及林嫣然三个小妇人也忙了起来。这事还是招儿提议的,她想做点小买卖贴补一下生计。   对此,薛桃儿和林嫣然虽是有些无措,但也是愿意的。当了家才知柴米油盐贵,两家都算不得多富裕,自然想多少能给家里贴补一些。   招儿的想法是从她家临着街边小花园的围墙上开个口,然后在那里搭一间房子做个小铺子。到时候做点小买卖啥的,怎么都是一笔进项。   这想法当初买这房子的时候就有了,这也是她为何愿意多掏五十两银子的主要原因。   事情定下来,招儿就去找人拆院墙,这事光指着她不行,还得毛八斗帮忙,毛八斗帮着找了工匠,也就三四天的功夫,从井儿胡同到西花儿市大街南侧的手帕胡同的拐角处就多了一间小铺子。   门脸不大,也就两米多宽,里面倒比门脸大多了。   一个大通间,直接可以通到后面小花园。   就是本来不大的小花园更加小了,不过还留了一间房子大小的地方,也够平时晒晒太阳纳纳凉了。   当然,在京城这地界可不是你想打通了弄铺子就能弄的,为此招儿再度找了之前卖他们房子的牙侩,花钱请他帮忙疏通一二,又办了契。   为此,她又花了一百两银子。   不过也算是值了,连那牙侩都直感叹当初怎么没想到这茬。宅子和铺子可是两码事,别看着铺子小,但因为毗邻花市,也能顶上这一座宅子的价了。   这铺子招儿打算来开绣坊,现在毕竟不同以往,她也没有帮手,又人生地不熟。而桃儿和嫣然都是姑娘家,也不适合做那些抛头露面的生意。   两人绣活都还不错,卖些布料和成衣,搭着再买点儿头花首饰啥的,也足够补贴家计了。而她则打算挨着边再弄一口大缸,专门卖薛庭儴之前给她的方子酿出的醋。   那醋她尝过了,也不过半年的光景,就能顶上那些贮藏五年以上的老陈醋。醋之所以会卖得较贵,就是因为周期长,出产少,可若是能缩短周期,成本人力物力自然大大降低。   不过这只是个打算,京城这边酿不了醋,所以这醋得是从山西那边运过来。幸亏京城当地百姓吃的醋都是从别的地方运来,所以也不算大费周折。   就在这边忙着热火朝天的同时,朝中也因为开恩科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其实每次开科取士的时候,朝中都会闹这么一场。   无他,皆因各省的主副考都是京官外放,而这件差事看似不起眼,可是关系着朝中各个派系根基。   就好比之前山西的乡试,这主考官一位就让几个派系争得是头破血流。   山西作为沈家的大本营,自然不希望别的势力涉足,而其他派系基于各种原因,却又都想插上一脚。   每三年一次的开科取士,不光是全国士子们值得欢庆的日子,也是朝中各位大员争抢人才的日子。这些举人、进士俱是未来朝廷的基石,大面上是朝廷的,私底下自然是谁的门生多,谁最占优。   所以每逢这个时候,一些平时看起来格外矜持的大员们也会争得急赤白脸,光这十多个主副考官就能让他们扯上一个月的皮。   嘉成帝也习惯了这种情况,老僧在在的任他们扯,等扯到差不多的时候,他再连消带打各打五十大板,最后的情形总会是几方势均力敌。   这样一来,谁也说不出什么,自然就按着这么办了。   说起来似乎很轻松,实则这里面都包含着嘉成帝和这些臣子们斗智斗勇的血泪。不过此时他也没精力去在意这个,他最看重的儿子,也是太子翮,竟然患了恶疾。   嘉成帝三十岁登基,已临朝八年,打从太祖手里接下这个位置,他就知道自己未来的路将会很艰辛。   太祖乃是武将出身,当时适逢中原大地一片飘摇之际,危在旦夕。之所以能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除了自己的英明神武、骁勇善战,也是结合了多方的势力。   这些势力在一切太平下来,都成了朝廷身上的毒疽,挖不下来撕不下去,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太祖拼着毁誉一身,依旧没能彻底解决,只留下一个表面太平盛世,实则千疮百孔的江山给他。   太子祁翮乃是嘉成帝的头一个儿子,也是最得他喜爱的儿子。自小带在身边悉心教养,这孩子也是打小就聪明伶俐,只是让嘉成帝万万没想到是,也不过这几年他忙于朝政,疏忽了对太子的教诲,竟会让太子染上那种恶疾。   整个东宫已经被戒严了,太子身边的奴才被打的打杀的杀,连太子的三位老师也被迁怒,至今滞留在东宫不得归。   这其中就包括太子少师傅友德,及两位侍讲官。尤其是傅友德,作为太子少师,一直颇得嘉成帝看中,才会将他放在太子身边,却未曾想到他竟是疏忽至此。   其实这事怨在傅友德头上,也实在有些冤屈,他虽是太子少师,到底也不是日日跟在太子身边。而太子之所以会染上那种恶疾,乃是身边恶奴为了逢迎主子,刻意引诱太子去那种地方,才会发生这种事。   可帝王的迁怒素来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真得摊上了这种事,也只能自认倒霉。   为此,不光东宫一片风声鹤唳,连皇后娘娘也被迁怒了,被禁足在坤宁宫。   就在朝中因为考官选差的事争得是沸沸扬扬之际,皇宫里却是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   有人给林邈送来了消息,得到消息的他整整一夜未睡,次日又去翰林院点卯,当晚回来后,将薛庭儴陈坚他们都叫了过来。   他也并未细说,只道是让几人行走在外,不要透露和北麓书院的关系。几人皆是不解,纷纷追问,唯独薛庭儴目光闪了闪,又沉寂下来。   “希望这件事只是为师过多担忧,我等初来乍到,又与旁人无甚交际。为师也就罢,你们不过是小鱼小虾,在北麓书院待的日子也短,知道的外人极少,希望不会受了牵连。只是朝中之事素来牵一发而动全身,事情未发生,谁也不清楚最终会如何,为师这么说不过是未雨绸缪。”   眼见遮掩不住,林邈就透露了些许口风,只是并未细说,只道是几人的大师伯出了些事。   毛八斗他们还有一些摸不着头脑,薛庭儴却是顿时大悟。   北麓一系之所以能在朝中超然物外,除了鲁桓卿这个当世大儒,还有一人占着主要干系,那就是鲁桓卿的第一个学生,林邈的大师兄,薛庭儴等人的大师伯傅友德。   这傅友德并不位高权重,只领着国子监祭酒的衔,却领着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太子少师。   基于此,朝中各个派系俱都不愿得罪北麓书院。太子之师,若是哪日太子登上宝座,至少是一个三公位置,这样的人物自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说不定还要交好一二。   如今这么看来,傅友德是出事了?   正确的应该是说太子出事了。   在薛庭儴的那个梦里,太子翮是不存在的,只存在人们的记忆中。打从他入朝为官,太子翮就是作为先太子的存在,不过太子翮在人们口中的风评甚佳,甚至是嘉成帝每每提到太子翮也是十分扼腕。   若不是太子翮早亡,之后的太子之位,乃甚至九五之尊的位置不会是太子惠的。   可这些恰恰是那些大臣们愿意看见的,太子惠为人平庸,却又气量狭小,处事优柔寡断。在吃够了圣上决断独裁之苦,下面一些臣子们当然希望看见‘今上’容易对付.   君弱臣强,君强臣弱,这些历来都是相辅相成的。   难道说,他们早就动手了?才会有之后的局面?   想到这里,哪怕是以薛庭儴的心智,也忍不住有一种冷汗直流的感觉,为那些胆大妄为之人的行举,感到惊骇。可旋即他又不这么想了,若是换做是他,可能也会这么做。   这一安稳可就是几十年的光景,值得冒险试一试。   可很明显这种冒险牵扯到薛庭儴他们这种小鱼小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而现在他们就是这些卵的存在吧。   薛庭儴苦笑,终于体会到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苦涩了。   也是他安稳的日子过太久,竟然疏忽了这些。   其实就算没疏忽,他也不是神仙,根本无法未卜先知。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只是在沈家族学里读书,根本窥探不到这些上层之事,等他终于考中入朝为官,已经是一切风平浪静的时候了。   在薛庭儴记忆里,傅友德是告老还乡了,之后便一直归隐在北麓书院。至于北麓一系有多少人受到牵连,甚至是几方势力互相倾轧之时,有没有人被牺牲,并不得而知。   也就是说接下来北麓一系要低下头来做人,希望如林邈所言,这件事不会牵连太广。   其实转念想一想,这件事应该不会牵连太广。嘉成帝哪怕为了皇室的颜面,也不会大肆发作,而朝中的那些派系,基于自己的心思,自然想掩人耳目,也会当做不知。   唯独就是北麓一系无端被牵扯进来,在朝中局势没清明的这段日子里,恐怕日子是有些难熬了。   这么一想,薛庭儴安下心来。   小鱼小虾就有这么一点好处,那就是不受人瞩目。在某些时候,不受人瞩目就是安全的。   毛八斗和李大田也就算了,陈坚到底也算是入朝了,心知其中的干系,也显得有些忧心忡忡的。   薛庭儴不好明言,只能说了些无用的安慰之语,之后各自归家,不做细述。   转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关于这次各省考官选差的结果终于出来了。各地的主副考官且不提,顺天府的却是秘而不宣。   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人勾结舞弊,顺天府的乡试历来是朝廷重点关注之对象,直到乡试临考之前,才会宣旨。   而其他各地的主副考官,在接到圣旨后就必须立刻启程,不准携带家眷,不准辞别亲友,也不能过多携带随从。行在途中不得闲游,不得当地官员接待,抵达所差之省,由提调官即刻迎入公馆,不得接见当地官员,直至入贡院。   就这样,嘉成八年的乡试终于紧锣密鼓的开始了。 第129章   在经过大约一个月的准备,招儿的铺子就开张了。   开张那日并未大肆庆贺,只在门前放了几挂鞭炮,若是在湖阳乡,因为地方小,肯定会引来无数人的围观,可在京城这地界,也不过只让行经的路人侧目一二而已。   铺子的名字还叫王记,只是这次不叫菜行,而是布坊。里面布料的品种并不太多,也就是当下时兴的一些,另外主要是卖成衣和各种姑娘家喜欢的小物件,荷包、香囊、珠花、耳坠之类的物什。   铺子的生意并不好,除了刚开张的头几日,因为这里开了家布坊,引得行经路人或是附近的住户,好奇地进来看过,显得有几分热乎劲儿,再之后就有些门可罗雀了。生意倒也做成过几笔,却称不上是赚钱,只能是讨个‘开门红’罢了。   招儿倒还好,毕竟以前做过生意,可薛桃儿和林嫣然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因为铺子里的成衣都是她二人做的,她们总是会猜测是不是自己做的式样不时兴,或者其他什么别的,总而言之显得忧心忡忡的。   这样一来,也影响了招儿。   当初做生意是她提议的,为了不因银子以后几家闹矛盾,三家每家都出了二十两银子。分红的话,招儿因为出了铺子占四,另外两家各是三。如今生意不好,自己亏钱也就罢,可扯上另外两家,招儿免不了就有些着急。   虽然薛桃儿和林嫣然两人,都没有说过什么。   薛庭儴本是没管几个妇道人家的事,见此也不免有些失笑,这日见招儿连着几日都不见欢颜,他放下手中的书册,带着弘儿,又拉上招儿去小花园里晒太阳。   可这地方选得不怎么好,铺子可以通到后面的小花园,因为天气热,为了通风,所以后门是开着的。见到外面铺子冷清清的,就桃儿一人枯守,招儿的心情更是郁闷。   弘儿如今已经会走路了,走得还算稳当,只要能下地,他就喜欢到处乱钻。见爹爹抱他出来玩耍,他十分高兴,挣开了薛庭儴的手,就去花园里拽那些好看的花花。   薛庭儴一面分神看着儿子,一面对招儿道:“你知道这铺子生意为何不好?”   本来正发呆的招儿,当即愣了一下,问:“为何?”   薛庭儴微微一哂,道:“其实你想法本来没错,人生地不熟,再加上有拉拔大田和八斗两家的心思,所以一切以稳妥为主。像这样的小铺子,若是在湖阳乡,哪怕是夏县,养家糊口也就足够了。可这里不是夏县,也不是山西,这里是京城!是集天下之珍奇,无所不包无所不含之地,只有你没见过的,没有这里没有的东西,全天下的好东西都紧着京城,这样一家极其普通的铺子就显得太不起眼了。   “当然,继续做下去,铺子是一定不会亏的,但要想赚钱会十分辛苦。需要你们用心经营,以和为贵和那些附近的住户打好关系。左不过哪家都是买,自然会选择关系亲近的人家,而生意做到最后,自然是略有盈余,养家糊口是绝没有问题的。可你不要忘了你本来的想法,你本来是想大家都不宽裕,为了贴补各家生计的。”   说到这里,薛庭儴停顿下来,留给招儿自己思考。   可不是如此!招儿之所以选择做这种本分的生意,就是为了稳妥起见。自己做生意,赚也好亏也罢,都是自己的,没有埋怨没有矛盾,可牵扯到别人就没有那么好了,尤其三家关系这么亲近。   所以她选择了最稳妥的生意,也是料想这种生意定是不会亏。也会赚钱,只是赚得相对少一些,却是最稳妥的。可她却恰恰忘了生意乃是三家合伙,只是一家得,自然不少,可若是三家分,每家所分的银子就极为少了。   到了那个时候,这门生意就会宛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招儿心里有些慌了起来,忍不住问道:“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难得招儿会露出这种示弱之态,薛庭儴大丈夫的心理被满足了。嘴角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手却是伸过去将招儿拉到怀里,道:“若问办法,其实挺简单。”   “那你说说。”   “别具一格,做别人没有做的,或者是做的人极少的。只有另辟蹊径,才能从已经稳固的市场上杀出一条血路。难道你忘了你当年做送菜生意?卖菜的人不少,不过几厘几文的赚头,可你偏偏将之做大了。为什么?就是因为你做得是旁人想都想不到的。”   招儿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中,而薛庭儴已经把将花圃蹂躏得一团糟的弘儿抱走了,免得打扰了她的思路。   其实招儿骨子里是有几分旁的女子都没有的大胆,就是眼界有限,局限了她的思想。若是哪日眼界达到一定的程度,定然不止眼前这般。   不知为何,薛庭儴总是这么坚信着。   甚至关于上辈子的那个梦,薛庭儴甚至也猜疑过招儿是否真的再嫁过,之后就在家中相夫教子?   他总是觉得,招儿定不是那般的女子。   不是其他,而是觉得若真有一日招儿将自身旦夕祸福都寄予在一个男人身上,那肯定不是招儿了。   甚至关于‘王铭晟’的身家背景,在那梦里薛庭儴也是查过无数次。此人的来历蹊跷。这个蹊跷不是其他,而是太正常了。有父有母,家境贫寒,却在其成年之前父母突然双亡,留下他一个人。   这与他临死之前,对方所言的信息是对不上的,若是招儿真是为人所救,甚至为了报答对方以身相许,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背景。   这也是至今困扰着薛庭儴的谜团,只是因为心态原因,他从不愿去碰触罢了。   薛庭儴只要一想到招儿在那梦里再嫁了,他就有一种嗜血的冲动,他甚至宁愿……   “爹,抱抱。”   弘儿不想走了,就站住了伸手让爹抱。薛庭儴弯下腰来,将儿子抱在怀里。小弘儿安适下来,就露出一个笑,指了指背着身站在那里的娘,道:“娘,娘……”   他是想说,娘怎么不过来。   “娘在想事情,爹带弘儿去吃糕糕。”   “糕糕……”      花儿市大街逢四便有花市,每到这个时候,总是格外拥嚷热闹。   今天热闹更甚以往,招儿他们以前没有来过京城,并不熟知附近情况。听了毛八斗诉说,才知道今天是有庙会。   东城的崇文门一带,庙观最是繁多,如隆安寺、卧佛寺、安化寺、夕照寺都在此处。而花儿市大街上也有庙,分别是位于东花儿市大街的灶王庙,和西花儿市大街的火神庙。   这几处每年都会举办庙会,每到庙会时,热闹非常。   今日便是火神庙办庙会,尤其今儿又凑巧碰上花市大开,大街小巷沿道两旁都摆满了各式鲜花,俱是各处花农、花贩们,把从附近花田运来的鲜花来此售卖。   满眼姹紫嫣红,芬芳吐艳,一片生机盎然。更有各式商摊及小吃摊云集,卖什么的都有,简直是琳琅满目,让人看不过来。   招儿他们的铺子到底是靠里面了,瞅着外面一片红火热闹,却没几个人会走进巷子里来。眼瞅着一群一群的人从巷子口经过,外面人声鼎沸,大家都有些坐不住了,索性商量把门一关,也不做生意了,出去看看热闹。   三家人结伴而行,三个男人各自拉着自己的媳妇,薛庭儴则抱着弘儿,招儿跟在他一旁。   走了几步,招儿突然调头回去了,不多时拿了背篓过来。   现在她是看出来了,人前的薛庭儴特别要脸,所以出门在外都是他负责抱着弘儿的。以前她不习惯,现在倒也习惯了,不过体谅着他体力有限,不愿让他吃苦受累,就尽量想法子给他减轻负担。   弘儿被放进背篓里,他老老实实的坐好,待娘将背篓举起来,让爹背好了,他才从背篓里站起来,就趴在爹肩头上看热闹。   一路且走且停,几个男人还分别给自家媳妇买了糖葫芦。   其实这都是跟毛八斗学来的,这厮一副护花使者的模样,狗腿子至极,又是忙前又是忙后,还惦着给自家媳妇买零嘴,生怕她冷着了饿着了。   可关键女人家就吃这套,瞅着那边小两口甜甜蜜蜜的,一个吃,一个喂。薛桃儿就在背后掐李大田,李大田忍不住了,就也凑上前去买。   都去了,薛庭儴自然不能拉下。   幸好背后还有个小崽子,弘儿也十分配合地伸手要那糖葫芦。他便上前去买,还欲盖弥彰地跟老板说:“再给我拿一根,让咱媳妇也尝尝味道。”   “好呐,客官您就放心了,老汉我卖了几十年的糖葫芦,就没人说不好吃的。”   弘儿人小,胳膊短,一根糖葫芦被掰成两半,一只手拿一根。安顿好小的,薛庭儴便拿着另一根糖葫芦,走到招儿身前递给她。   招儿脸有些红。这是因为那边李大田也喂上了,明明薛桃儿脸红得像是抹了胭脂,还是强忍着羞涩咬了一口,然后李大田顺在上面咬了一口,两口子对着傻笑。   “真给我吃啊,那你呢?”   “我不爱吃甜。”薛庭儴也在瞅那边两个明目张胆的厮,心里酸酸地道:“反正你又吃不完,吃不完还有我。”   “哦。”   招儿哦了一声,伸手去接糖葫芦,可薛庭儴就是不松手。她又去拿眼睛瞄了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却把糖葫芦递在她嘴边。   “你咬一口尝尝,看甜不甜。不甜了,我再吃。”薛庭儴一副道貌岸然的认真模样。   啊?   招儿愣了一下。   旁边卖糖葫芦的老汉,忙气呼呼地扛着东西走了。看这书生也算是知书达理,竟当着他面怀疑甜不甜。这种读书把脑袋读迂了的,还是离远些好,讲理是讲不清的,还耽误他做生意。   弘儿已经舔得满脸都是糖浆了,小脸挂着大大笑,冲招儿挥舞着手里的糖葫芦:“娘,吃,吃。”说了还不算,还把自己手里舔得一团糟的糖葫芦递过来:“给,给。”   招儿瞅了瞅当爹的,又瞅了瞅当儿子的。眼见当爹的脸越来越黑,又见儿子递来的糖葫芦上都是口水,当即去咬了那干净的一口。   然后耳根子红红的对儿子说:“娘吃了,娘不吃弘儿的,弘儿自己吃。”眼睛看都没敢去看薛庭儴一眼。   薛庭儴这才志得意满的,顺着那咬过的糖葫芦咬了一口。   招儿的脸顿时更红了。 第130章   “真是伤风败俗!”   拥嚷嘈杂的街头上,临着街边停了辆马车,此时那马车里传来一声这样的轻唾。   莺歌小声地呸了一口,收回视线。   她身边坐着一个身穿藕荷色妆花褙子,牙白色的褶裙的姑娘。就见她肌肤胜雪,姿容绝艳,却又不失端庄秀丽,头上梳着随云髻,只簪了一根碧玉簪子,清丽出尘。   明明是做姑娘家的打扮,可却梳着妇人的发髻,让人难辨其身份。   此女和莺歌看的是同一个方向,正是附近周遭最惹眼的存在。   本来莺歌玩笑地让她看,说那边有个胖子,竟然娶了个娇媳妇,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这姑娘看的却不是那一胖一瘦的小两口,而是那个背着孩子的男人。   应该是个少年吧。   年轻很轻,却已经娶妻生子了。   这一家三口长相俱是不俗,尤其是那名十分年轻的丈夫,斯文俊秀,挺拔而从容,恰如一株青竹屹立在山野之间,秀逸雅致,光风霁月。   明明此人也就穿了身布衫,看模样家境也不算富裕,却硬是让人觉出一股从容不迫的贵气。   藕荷色褙子的姑娘看了也就罢。此人虽相貌出众,到底她也不是没见过比他更出众的人,她之所以会多看几眼,不过是因为他背孩子的模样有些特别,而那背后那娃娃与他眉眼十分相像。   再去看旁边那名妇人,平白就有一种此女辱没了这对父子的感觉。倒不是那小媳妇长得不好,就是怎么说呢,反正是不入她的眼。   她正打算收回眼神,就见那丈夫突然一笑,将手里的糖葫芦往那小媳妇嘴里喂。小媳妇含羞带怯的咬了一口,她当即觉得这一幕有些刺眼了。   莫名的,心里有些不痛快,柳眉也蹙了起来。   “姑娘,咱们走吧。都说这花儿市街的庙会热闹,让奴婢来看,也不过尔尔,还不如每年上元节时的热闹呢。您出来的时候也有些长了,若是让夫人知道,奴婢定是要挨训斥的。”   闻言,姑娘收回目光,有些不耐地看了丫头一眼:“那就走吧。”本来是想出门透透气,却是人多路挤,让她坏了兴致。   莺歌忙去和车夫说,马车动了,渐渐驶入人群中。   这一幕并没有人看见,就如同这条大街上宛如流水般的行人一样,不过都是匆匆过客。   ……   薛庭儴还要再往招儿嘴里塞,招儿却怎么都不愿再吃了。   为了遮掩,还领着头往前走。   这花市不愧是花市,什么花都有,从各种珍品到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简直是到了一片花儿的海洋。   有合欢、紫薇、石榴、茉莉、月季、茑萝、六月雪、石竹、半枝莲,应有尽有。尤其这些花贩们也是奇思妙想,本来是只在树上结的花,被他们移植到花盆里。那些花树也被缩小了许多倍,乍一看去不像是活的,倒是像玉石雕刻而成。   招儿看着稀奇,忍不住伸手去触摸了下,被花贩子喝住了。   “不要碰,碰坏了,我这盆栽你可赔不起!”   这话就说得有些侮辱人了,招儿顺口就问多少银子,花贩报出一个价钱,招儿很没出息的惊呆了。   似乎也看出这女子是不懂事,再来这花贩也不是故意瞧不起人,实在是东西昂贵,真碰坏了,他几个月的辛苦就白费了。   花贩面容有些尴尬地解释了两句,招儿也并未见怪。若是早知道这物件是真的,还这么贵,她也不会随手乱摸的。   这时,背着弘儿的薛庭儴也跟了上来,问她怎么了。招儿也没说方才发生的事,就说这花树看起来真漂亮,就是太贵。   这么一盆竟要五百两银子,可不是招儿他们这种平民老百姓能买得起的。   不过薛庭儴可不蠢,猜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他看了那花贩一眼,便拉着招儿走开了。   花贩不禁打了个冷战,觉得方才那男子目光很冷,也有些渗人。不过他并未多想,只当自己是错觉,旋即又投入叫卖之中。   “真正的花树盆栽不止五百两,也不会放在这种地方叫卖。”一路往前走着,薛庭儴边对身旁的招儿道。   招儿眨了眨眼:“那你的意思是说,那花树是假的了?”她有些不信,方才她摸过了,那花瓣绵软,不可能会是假的。   “倒也不是假的,不过是栽种方式不对,寿命有限。你现在瞅着开得旺盛,可能十来日花就谢了,但树不会死,就是不会再开花。”   “啊,那你说的意思,那人是蒙人的?”   薛庭儴微微一哂:“倒也不是蒙人,真正的上品盆栽需得数年养成,可他们这种小贩又哪里会花数年去养一盆花树,恐怕要饿死一家老小。所以他们就投机取巧,只做出了形状,而做不了精髓,也就只管一季,过季就败了。所以这东西卖得十分低廉,也就值数百两,真正的上品一盆差不多得几千两。”   招儿先是惊诧,再是疑惑:“你怎么知道的?”   薛庭儴顿了一下,答:“我听人说的。”   招儿点点头,却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才抬起头来说:“你说,若是咱们做一盆这种假花来卖,能卖多少银子?”   薛庭儴还有些没会意过来。   招儿又道:“我说的不是花贩卖得那种假花,而是整个都是假的。盆栽和土可以用真的,但是花树用其他别的物什代替,例如花可以用绢布或者丝绸,树干树枝这种可以用木头……”   她越说脑子里关于这方面的思路越多,人也越是兴奋:“既然有人愿意花几百两买这种只开一季的假花,咱们做假花,肯定有人愿意买。且咱们不一定只做这一种,可以每种都做,也可以不光只是花树,可以是其他别的花。乃甚至珠花、娟花,只要能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何愁没有生意!”   细碎的阳光下,招儿双眼灼灼发亮,像似里面藏了无数颗闪亮的星子。   薛庭儴有些怔忪,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一副画面,隆冬之际,大雪纷飞,却有无数姹紫嫣红的花开遍大街小巷,开遍各家各府。   她又找到了一条新的路?   莫名的,他有些期待。   这时,毛八斗他们走了过来。   毛八斗还在嚷着薛庭儴怎么不等着他们,招儿停下自己的诉说,显得有几分急不可耐:“咱们还是不逛了,回去吧,我有些事想说。”   “什么事?”   “生意上的一些想法。”   也是路上实在太挤了,人挨人的,毛八斗他们早就有些不想逛了。听了招儿这么说,索性一伙人打道回府。   回到家中,陈秀兰正坐在屋檐下往外看,一见到他们进来,她就下意识往屋里躲。后来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对,又怯生生地走了出来,挨着叫人。   小姑娘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很瘦,头发又细又黄,瘦骨伶仃的,看着就可怜。   看着这样的陈秀兰,招儿莫名有些心疼。可没办法,来了这么久,陈秀兰还是改不了这种怕人的性子。   她以前不知道,还是后来听薛庭儴说了才知道,陈秀兰这样是有缘故的。   陈坚的爹是个童生,也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本来陈家的日子安稳和乐,可自打陈坚爹生了场病,情况就完全变了。先是家里为了给他爹治病,变得家徒四壁,等陈坚的爹去世后,以前那些笑脸相迎的亲戚们脸色都变了。   总而言之,孤儿寡母所遭受的,陈坚母子三人都遭受过。后来陈坚的娘积劳成疾因病去世后,就剩了陈坚和妹妹陈秀兰两个。   到这个时候,陈家的房子和地已经所剩无几了。即是如此,陈坚也没放弃过念书,因为他爹和他娘临终之前,心心念念的就是他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可陈坚要去学馆念书,注定不能带妹妹一起,就把妹妹一个人搁在家里。起先陈坚也不知道,还是后来一次意外才知道妹妹经常被人欺负,而这些欺负妹妹的人,说起来还都是堂兄妹堂姐弟这种亲戚。   其实陈秀兰现在已经好多了,以前哥哥不在,从来是不出门的,现如今至少敢一个人出房门,也敢和其他人接触。   “秀兰,你帮我看着些弘儿好吗?招儿姐有些事情要和桃儿姐他们说。”   陈秀兰乖巧地点点头,便从招儿手里接过弘儿。弘儿下了地就到处乱跑,她也就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看着。   招儿暗叹一口,也知道这种情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便收起心思进了屋,和薛桃儿他们说起之前自己的想法。      招儿素来是个行动派,想做就做。   薛桃儿和林嫣然的针线活儿都不错,在配色上和选料上,都能给她出许多主意。而做绢花也不是什么秘密,几个人都会做,三个人一面商量一面改进,试验过许多,有成的,也有不成的,也推翻了许多想法,总而言之连着多日都很忙。   陈秀兰见几人忙成这样,也记得哥哥说的话要多给家里帮忙,多和招儿姐她们说话,就在旁边打下手。   见招儿姐她们为了粘一朵花,煞费功夫,她在旁边看着就思索起来。连着看了两日,这日她突然建议道:“招儿姐,我见这布料上浆费力,还得烘烤才能成型,若是手上没个轻重,一朵花就要重来。你说能不能用个什么东西做成形状,然后在上面蒙上布料,那东西可以撑起布料,想软就软,想硬就硬,这样做花边也方便……”   见招儿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她心里胆怯了,忙道:“我就是说说,瞎搀和的,招儿姐你不用放在心上。”   “等等,你说用一个想软就软,想硬就硬的东西撑住布料……”   陈秀兰紧张地搓着手:“我就是胡思乱想的……”   招儿打断了她的话,问林嫣然:“嫣然姐,你说什么东西可以撑起布料,又可软可硬的?”   “这——”   “而且可以随意改变形状?”   林嫣然斟酌了下,犹豫道:“若是撑布料,倒是让我想起绣花用的布撑子,那物是木头或者竹子做的。你说用竹子能行不?竹子韧性极佳,就是——”她顿了下,为难道:“就是随意改变形状恐怕不能。”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想不出什么东西能做到陈秀兰说的那样。   陈秀兰更是局促,觉得自己这是惹祸了,连连跟招儿说自己就是胡思乱想。可招儿却很坚持,眼见大家都想不出,她自然就想到了薛庭儴。   她急匆匆去找薛庭儴。   听完招儿的叙述,薛庭儴沉吟道:“其实做到你说的这些,很多东西都可,金银之物就行。这样吧,我等会儿出去趟,铁匠铺应该有你说的这种东西。”   之后,薛庭儴便出门了。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回来,他递给招儿一卷东西。   通体漆黑,也就是几根头发的粗细。薛庭儴说这东西叫铁丝,铁匠铺就能做。   招儿拿到东西十分雀跃,扭身就走了。   将东西拿给薛桃儿她们看过后,几人就动手起来。其中陈秀兰的动作最快,这最初的念头本就是她想的,自然清楚该怎么具体操作。   就见她用铁丝圈了个铁圈,尾部留了一些剩余,之后挑了块儿大小合适的丝绸,蒙在铁圈上。她一连做了好几个,每个都是同样的步骤,在连做了十多个后,她拿起一个捏成了花骨朵的形状,然后就拿起其他花瓣挨着花骨朵摆放,最后尾部用了一根棉线绑起来。   绑好后,她便用手去摆弄那些花瓣,并调整位置。   因为花瓣边缘是用铁丝撑起的,所以十分容易塑形,就见她那细瘦的手上下翻飞,须臾之间一朵假花便做出来了。花的整体呈现粉红色,十分娇嫩,花瓣似卷非卷,惟肖惟妙。唯独有一点,就是没有绿叶,也没有花蕊。   “招儿姐,你看这样是不是就简单多了,不用你们多次的上浆、烘烤、压边儿,这花瓣的卷曲想怎么调整都可。至于叶子和花蕊,我觉得之前你们的那种做法就可以,当然也可以改动一二。”   陈秀兰手下一面动着,一面说。她拿起之前招儿她们做好的花蕊和绿叶衬在花上,花儿顿时鲜活多了。   其实真正一直困扰着招儿她们的,除了做花儿工序繁琐,还有就是最重要的定型问题。   如今市面上卖的绢花,都是用布料制成。   或大或小,小的最是价廉,一朵大花却要比小的贵上好几倍了。无他,皆因布料软绵,花大了花瓣自然也大,没办法定型。   而若想定型,只能上浆然后进行烘烤。   可光只是这样做出的花太死板,为了让花儿‘真’,做花的人们就需要更多的步骤对花进行处理。例如用烙铁压出花瓣脉络,用火烤出花瓣的卷曲,往往做一朵花出来需要耗费很多的心力和人力。   而陈秀兰的这办法,很好的解决了这些弊端,而且制作速度也提升了许多。   “秀兰,你的手真巧!”   招儿等人发出赞叹,大抵陈秀兰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形,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我也就是闲的没事胡思乱想罢了。”   “你这种想法很好,怎么能叫胡思乱想?咱们现在正处于摸索阶段,就得这种胡思乱想。以后你就跟咱们一起做花,有什么想法你都可以说,咱们有商有量,争取把这门生意做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招儿她们又投入在做花之中。   而陈秀兰大抵第一次被人委以重任,还被大家夸奖,十分兴奋,也对做花格外上心。每日见她手里都拿着铁丝圈,和各种布料,扎着各种各样的花。她也敢一个人上街了,就是为了多看看真花,模仿出真花的模样。   为此,她又向招儿提出给花瓣做出渐变色的底色的想法。   同一个颜色的花,看起来多少还是不够真,真花之所以让大家喜爱,就是因为它那明明是同一个种类,但每朵花都不可能一模一样的特殊。从每一片叶子,到每一个花瓣,因为日照不同,颜色也会有细微的差别。   而这些差别,就是关键着这朵花儿够不够真。   因为家中女眷对做假花如此上心,几个男人也免不了关注一二。为了讨好各自的媳妇,毛八斗他们在读书之余,也免不了给出出主意。   一片其乐融融,而时间就在这种欢乐之中,渐渐到了八月初。   到了顺天府开乡试的这一日,李大田的待遇空前,大家一同送他入了贡院。临进去前,李大田还调侃说若是这么还不能中,他真是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了。   最后果然中了。 第131章   就在整个京城都因顺天府乡试沸沸扬扬之际,东宫气氛却是一片低迷。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虽到不了如此地步,可自打太子出了事,整个紫禁城都是一片人人自危。   太子的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之前还只是被衣裳遮掩下的躯干上,如今已经蔓延到手脸。本来白净俊美的脸,凭空多了些紫红色毒疮,那疮让人不忍直视,极为恶心。   本来好生生一个人,如今成了面目可憎的怪物。而更严重的还不是头脸,而是那不能见人处。   太子起先是哭嚎怒骂,到最后已经没什么气力了,只能日日躺在榻上苟延残喘。当然也会有精神的时候,便是打骂身边的奴才,整个东宫一片混乱。   太医们进了出,出了进,俱没有什么解决的好办法。   花柳,那是绝症,治不了的。   可这个治不了不能说,因为这么说的太医已经被砍了好几个。只能就这么拖着,拿着各种偏方一一试着,不但没见起色,太子的身子反而越来越虚弱。   皇后脸色一片苍白,让身边的宫人扶着从太子的寝殿中走出来。她这些日子瘦得极为厉害,本来合身的凤袍如今空荡荡的。   太子是她的独子,若是太子出了什么事,她也活不成了。   可当走出东宫大门的时候,她还是推开了宫人搀扶的手,一步步往回宫的路上走去。   门外不远处站着一个宫嫔,见了皇后,她下意识走上前来,直到距离皇后身前三米处才站定。   她眼圈通红,似哭非哭,十分可怜:“娘娘,殿下怎样了?”   不用皇后答她,光从这一众人的脸色就能看出,她拿着帕子嘤嘤地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就成这样了!这可如何办才好……”   皇后没有说,可她身边的近身宫女却十分厌烦这马嫔哭哭啼啼的,小声斥道:“马嫔娘娘,您就别哭了,娘娘这会儿心里正烦着,您就别添乱了。”   马嫔忙就拿起帕子擦眼泪,边擦边说:“婢妾不哭了,婢妾这就不哭了……”她本就生得娇弱纤细,这么一来更显得狼狈不堪。   皇后打起精神来,看了身边宫女一眼,才冲马嫔招了招手,待她到了近前来,才疲惫道:“你别理她,本宫知道你是好心,只是本宫……”   “娘娘您快别这么说,婢妾出身卑微,也不懂什么规矩。也是心急才会乱了方寸,惹了娘娘的不喜,以后婢妾一定会记住的。”   “本宫这几日烦闷,也忘了谢谢你,若不是你在陛下面前替本宫说好话,本宫这会儿也来看不了翮儿。”皇后拍了拍她的手道。   马嫔更是诚惶诚恐,低着头小声说:“娘娘,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其实陛下也是在意娘娘的,只是当日发怒拉不下脸,所以才会婢妾只是略微提了提,陛下就撤了禁足令。”   这话说得皇后面容软和了些,甚至一旁的宫人对马嫔也带了几分和颜悦色。   “三皇子最近可还好?”皇后一面往前缓步行着,一面问道。   “三皇子还好,谢娘娘关心。就是三皇子一直挂念着殿下,可陛下不让人来探望,三皇子只能在宫里日日抄佛经替殿下祈福,还望太子殿下能早日安康,平安吉祥。”   “替本宫谢谢三皇子了,让他注意身子,如今也入秋了,天凉露重,莫着了凉。”   “婢妾一定跟三皇子说,谢娘娘的关心。”   眼见已经快到坤宁宫了,皇后拍了拍她的手道:“好了,你也回去歇着吧,不用陪本宫了。”   “是,娘娘。”   皇后等人一直走了很远,马嫔还是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地。   宫女秋湖忍不住和皇后说道:“娘娘,这马嫔还算恭敬。自打咱们太子出了事,这满宫的妖魔鬼怪都快把天捅破了,也就马嫔和三皇子还惦着咱们太子,惦着娘娘您。”   皇后叹了一口气,不禁揉了揉眉心,半晌才道:“她们这是眼瞅着太子不行了,就动了心思。”   “也不瞅瞅自己有没有那个命!”秋湖骂道。   当然有那个命!以前没有,现在也有了!   以前太子安泰,皇后地位稳固,自然没人敢闹出什么幺蛾子,可自打太子出了事,那些藏在暗里的妖魔鬼怪就连番作妖。幸亏嘉成帝下了命,谁若是敢胡言乱语太子的事,一律诛杀不赦,这事才不至于传得沸沸扬扬,可到底人心浮动了。   皇后甚至怀疑这次太子出事,就有那些人在背后作妖,要不然她好生生的皇儿,怎会背着人跑到那种地方去寻欢作乐。   也是这次事发,皇后才知道自己温和有礼,待人宽厚的皇儿,竟有那种癖好,而他这身病就是在那种腌臜地方染上的。可作为亲娘,自然不会觉得是自己儿子不对,而是觉得都是太子身边的太监奴才们引诱。太子身边的一干人,早就被打的打杀的杀,可再怎么样也挽回不了。   竟是那种绝症!   皇后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就心如刀绞。   “娘娘,奴婢觉得马嫔和三皇子向来对娘娘恭顺,你看要不要——”说话的人是皇后身边的心腹宫女秋燕,向来为人稳重。   秋湖当即斥道:“秋燕,你说什么呢,你、你……”   “行了,你俩别吵!此事本宫自有决断!”      京城的冬天向来冷得早,也不过十月刚过,就下了场雪。   整个京城都被笼罩了一层白,仿佛穿了一身银装,树上房顶上全都落着一层厚厚的雪。   京城的冬天可比山西那边冷多了,招儿早就把暖炕烧了上,每天就缩在屋里哪儿也不去,薛庭儴做文章,她就做绢花。   如今这屋里最多的就是各式绢花,已经攒了几屋子。几个妇人个个不离手,连薛庭儴等人做学问做累了,闲下来也能帮着扎上几朵。   像弘儿这般大的小童,最是喜欢五颜六色,娘和几个婶婶做好了,他就拿着玩耍。这儿塞一朵,那儿别一朵,有一次还把花插在自己帽子上,可把一群人给笑的,都说弘儿以后长大肯定是状元之才,只有状元才簪大红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薛庭儴则想得更多。   明明弘儿也才不到两岁,他就抱着儿子教诲起来,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簪花,花是女人家才戴的。   可弘儿哪里听得懂,就算当时说知道了,事后看着鲜艳的花还是喜欢,可把薛庭儴给气的,反正招儿是不懂他在气什么。   她哪里知晓薛庭儴内心的隐忧。   这日陈秀兰拿了一盆月季来,这盆花她做了很久,也是刚做出来,就迫不及待想拿来给招儿她们看。   一群人围着圆桌,正中放了盆正娇艳盛开的月季。   是一盆粉色的月季,花瓣本是深粉色,到了上端渐渐变白,却又不是完全的白,而是粉白。花瓣微微下卷,层层叠叠,再往里花瓣就小了许多,呈收紧状。最中心是黄色的蕊,却是并不显,只有特意去看,才能在花苞里看出些许。   油绿的嫩叶,娇艳盛开的鲜花,不光有盛开的,还有含苞待放的,枝叶上还有些花骨朵,盛开在一个两捧大小的小花盆里。花盆里培着土,依稀能嗅到土的土腥味儿,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花香。细细去品,才发现这就是那月季花的香味。   无论是从外形,还是从香味,都看不出这一盆假花。   可它恰恰就是一盆假花,是陈秀兰花了很多心力才做出来的。   见薛桃儿问怎么会有香味,陈秀兰红着脸道:“我专门找哥哥要了银子,去买了瓶月季香的花水。对了,我还做了一盆,你们等等,我去拿来。”说着,她便忙跑了。   招儿等人还好奇是什么,只有陈坚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不多时,就见陈秀兰抱着一个小盆来。   就见那小盆里立着一棵缩小版的榕树,树干高一尺些许,枝干虬曲,形如蛟龙。枝片为云片,形若伞盖,苍翠欲滴。   正是时下最当盛行的是榕树盆景。   因为这盆景小巧玲珑,随处都可摆放,十分受一些文人雅士的喜爱。哪怕是老百姓家,稍微有点银子的,都会买上两盆摆在家中,附庸风雅一二。   不过之前也说了,这种小型的盆景十分耗时耗力,却并不一定能养活,逐渐就成了富贵人家才能有的观赏摆件。   “秀兰,这也是你做的?”   陈秀兰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道:“这做起来就简单多了,用铁丝扎树身,再用修剪下来的树皮黏贴在上头,至于这树叶则是用布做的,只用染上颜色就好了。”   大家俱是赞叹,只有招儿感叹好看倒是好看,就是太费功夫了。不过转念想想,若是能卖得出价钱,即使费功夫也没什么。   之前招儿计划是做出盆栽来卖,但真正做下来才发现太耗费精力了。尤其盆栽需要呈现整体,方方面面都要求真,才能做出惟肖惟妙。这种做法必然不会卖的便宜,寻常老百姓又哪里能买得起,而招儿还打算走寻常路线呢。   不过招儿也不是没有办法,她特意找人定做了一批花瓶,不求质地,但求美观。而后将她们扎出的花插在里头,既好看又显得风雅。还有篮子花,也就是将假花扎出成一束,嵌在小篮子里,小小的一团,花团锦簇,看着就让人欢喜。   雪刚停,王记布坊就捣腾着换招牌了。   如今布坊的生意还算不错,附近街坊邻里少不了来铺子里扯布做身衣裳,或者直接来买成衣什么。处得久了,街坊邻居也都认识,见布坊换招牌,还有人以为是不是布坊换了老板,路过免不了会问两句,就有人出来答,不是换老板,而是换招牌。   这王记布坊生意不太好,附近的人家都知道。   不过老板都是挺好的,几个小媳妇,人长得俊,手也巧,一说一脸笑,大家也都愿意来照顾生意。此时见铺子换招牌,也都能理解,还都说等再开门那天,定是来捧场。   等再过两日来看,招牌果然换了,变成了王记花坊。   大家心中疑惑,难道是打算卖花儿?可这冰天雪地的,哪儿有什么花儿卖。不过铺子的大门却是关着的,他们的疑惑也没人能解释。   等再次来,就是被鞭炮声吸引而来的。   这寒冬腊月里,可没什么会铺子开业,也就显得这鞭炮声越发的响亮。免不了有人从家门里走出来看的,就发现以前的王记布坊真是大变样了。   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反正人们说不出来,就是见到的,不管男女老少,下意识就往那处去了。   ……   正值隆冬之际,冰天雪地。   入目之间除了白,就是灰黑。   但凡能见到点儿鲜亮的颜色,人们免不了就多看一眼,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王记花坊卖花了。   什么花都有!   瞧那门前立的,半人高的大花瓶,里面插着一枝枝红梅,艳红似火,傲然挺立;还有那荷花,也是插在花瓶里,粉白的瓶儿,或白或红或紫或黄的荷花,搭着苍翠欲滴的荷叶,期间还间或有莲蓬,让人宛如来到江南水乡。   还有那铺子里墙上挂着的一个个花篮,只要你能想到的花都有,不光有,还很多,整个花坊都被花儿占满了。   开业当天,老板送花。   只要是女子,不拘年纪大小,皆可来领一朵花。   花儿不大,也就婴儿拳头大小,却是做得惟肖惟妙的,色彩鲜艳,也不像那一般卖珠花头花的,只有花,没有叶,看着就知道是绢花。可这花一看就是真的,虽然领到后大家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依旧是假花。   可寻常老百姓才不管是真花假花,送的,不要钱,看着就鲜艳,自然先戴上再说。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妪也来领了,却是送给家中的晚辈戴。   这边花坊才开门没多久,那边就有爱俏的小媳妇戴着花招摇过市。   见人戴多了,免不了就有人询问:“怎么这种天气,还有卖花的?”这是以为花是真的呢。   见此,戴花的人不免得意答:“当然有,王记花坊卖的,今天不卖花,只送花,只要是女子去了店里,都送!”   这么好的事,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自然是问清楚地方在哪儿,便呼朋唤友去了。   开业第一天只送一百朵花,送完为止,可也不过就哄抢了一阵儿,花儿就送完了。老板说了,明天还送,还是一百朵,然后铺子大门就被从里面关上了。   抢到的心里欢喜,得意至极。没抢到的垂头丧气,心心念念地想。   于是整整一天,东城这边大街小巷都能听人说王记花坊,送花什么的,都是些嘴碎的妇道人家说,自然你传我我传你,都知道了。 第132章   到了第二天,王记花坊还没开门,门前就被人给围上了。   一直到辰时过半,门才从里面打开,是个身形高挑的姑娘。见到门前这么多人有些吃惊,听说是来领花,便忙说让大家等等,等她把店门打开再说。   这铺子的门都是门板,得一扇一扇卸下才可,也幸好这女老板的速度不慢,不然都有人要上前给她帮忙了。   女老板进去拿了花出来,另有两个做妇人打扮的小媳妇帮忙。又是一阵哄抢,一百朵花儿就没有了。   就有那等了半天,甚至还有昨儿就来了,却没领上的急了。   女老板就说明天还送,明天再来。   可人家等不及啊,那隔壁家的刘翠翠都能戴上花,她长得还没自己好看呢,凭啥自己就得慢她一步,就只能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显摆,而自己还要等明天,且明天就这势头还不一定能领上。   那就花钱买呗,谁家缺那点儿买花的银子,便逼着女老板让把花卖给她。   一听这边说要买,顿时许多人问价,纷纷说要买。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女老板受不住了,只能说卖。本来她家是要连送三天,还没打算往外卖的。   看得出这老板也是没打算卖花,还紧着人去拿,还说不在店里,在作坊里放着,一群等着买花的人就站在门前等,密密麻麻都是人。   有那从大街上路过的人,见人排队都排出了巷子,就好奇在卖什么,一听说卖花,都想这种天还有花卖?   其实这种天也不是没有卖花的,就是极少,且到不了老百姓的眼皮子底下就没了,都紧着那些达官贵人呢。有的人不屑一顾,有的人好奇,人都有从众心,便站着看看热闹。   因为人太多,也太拥挤,怕将铺子里摆的花都挤坏了,只能限定三个三个的进。等前面三个买了,再进后面三个,以此类推。   好不容易让大家都排好队,招儿出了一头大汗,就由她和薛桃儿站在门前挡着照应着,林嫣然和陈秀兰在里头卖花。   陈秀兰是招儿见实在人太多,特意叫来的。其实门后面还站着几个男人,因为外头都是妇道人家,让男人来招呼也不好,才没叫他们帮忙。   一朵头花卖十文,只有婴儿拳头大小。还有比之更大的花,最大的有碗口那么大,这种花要卖一百文。   可架不住好看啊,活灵活现的,红得那么显眼,绿得那么水灵,连上头的花蕊都是嫩黄嫩黄的。京城到底是天子脚跟下,但凡是好东西就没这里没有的,全国各地的时兴样子,也是这里最多。   所以别看眼前这些小媳妇大姑娘们,个个衣衫普通,可人家能接受新潮时兴的东西。   一个小媳妇看中了一朵碗口大的牡丹,问价说要一百文,头几天开业优惠,只要八十文。虽是有些肉疼,但还是咬着牙买下了。   林嫣然拿着花递了过来,本是想给她找个东西装着,想了想对那小媳妇笑了笑,让她低一低头,顺势就别在她脑后的发髻上。   这小媳妇其实长得十分普通,细眉细眼,容色寡淡,唯独就占了个白净。穿一身藕荷色的夹袄,银灰色裙子,十分素净。可这花簪在头上,顿时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的法?   就见一朵嫣红色的牡丹正开得娇艳,花瓣层层叠叠,雍容而不失华贵,就簪在她脑后微微靠下方的位置。有那么点儿斜,还有那么点儿微微下垂,这点儿歪斜凭空给她添了一丝慵懒的味道。   转一个身,从正面看只能看见半朵牡丹,可就是这半朵异常娇艳的牡丹,就给她的脸增添几分妩媚,几分娇艳,顿时眉眼都鲜活了。   若说之前只能称之为长得不丑,如今怎么看怎么是个俊俏的小媳妇。   招儿顺势就去拿了面铜镜来,递给她让她照。   “姑娘,您瞅瞅,好看吗?别看咱们家的花卖得贵,可花是好花,物是好物。就凭这一朵,您走在街头上,那就是大姑娘们的焦点。”   那小媳妇就拿着镜子在哪儿照,微微地侧侧头,看看左边,又侧了侧,看看右边,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嗔招儿说自己娃娃都会打酱油了,还大姑娘。   “你照够了没?照够了就赶紧出来,咱们还等着要买呢。”   “就是就是。”   这小媳妇哼了一声,把镜子还给招儿,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角子递给她。用目测来看,这块碎银角子至少有一分银子的模样,按理还要找她钱,可她却十分大方得摆摆手,就这么戴着那朵花,娉娉婷婷地走了出去。   走到方才那催她的小媳妇面前,还特意扶了扶头上的花,哼了一声又甩给对方一个白眼,方离开了。   那模样可真是气人,气得那小媳妇进来就说:“她那花,给我来一朵!”   有了大的,自然不想要小的,就好像有了好物,眼里自然看不进那些差的一样。本来都是来买之前那种花的,卖到最后这种最小的花卖得极少,倒是比之大上一些的,尤其是那碗口大的大花,卖了不少。   当然也有人买了花,又看中那种自带花瓶的插花,这种花卖得就有些贵了,三四百文一瓶,可也卖了一二十瓶,都说买回去摆在家中好看。更不用说那种两捧大小的花篮了,价格比插花便宜,又十分鲜艳好看,女人家一般看上就挪不开眼了。一百五十文一篮子,拿回去摆那儿都好看。   生意好得让几人忙都忙不过来,招儿并没有贪多,估摸着差不多了,就告知花已经没货了。其实她还真是准备得很充足,只是故意这么说。   闻言,还等在外头的人俱是失望不已。很快招儿又给了她们希望,说是明天再来,明天又会到一批货。   这些失望而归的人,回去后自是没有少给王记花坊打招牌,更不用说那些移动的活招牌了。   女人家本就喜欢这些花儿朵儿啊的,又免不了会彼此攀比,你有了我自然也要有,我有的你没有,我就要在你面前显摆。这一来二去无形中,就又给王记花坊打招牌了。   如今若论东城什么最火,自然王记花坊的花,甚至其他几城都有耳闻,纷纷前来购买。   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京城里就刮起一阵戴花的风潮。   不光要戴花,还要梳垂髻戴大花,还要戴王记花坊的花,这样走出去才不至于比别人寒碜。   招儿也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念头,竟会引起一股风潮,不过大赚一笔自是不用细说。   倒是陈秀兰有些黯然,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头花给吸引住了,她精心做的盆景却无人问津。招儿让她不要着急,慢慢做,细心钻研自己的手艺,金子总有一天会发光,只是需要时间。   就在王记花坊给冰天雪地的京城,增添了几分瑰丽色彩的同时,朝里也发生了一些事,最引人瞩目的便是明年二月会试总裁官的选差了。   会试不同乡试,等级更高,取中的人大小都是个官,乡试的主副考都会让人打破头,更不用说会试的考官了。   为此,朝堂上再起风浪,那些大员们明争暗抢且是不提,而就在这个时候,国子监祭酒兼太子少师傅友德上书辞官归乡了。   太子出事后,傅友德先是滞留宫中不归,等出了宫就一直闭门不出。不过他一向处事低调,倒也并没有惹起太多人的注意。这次辞官归乡同样是如此,折子头一天递上去,第二天就批了下来。   几乎没引起太多人的瞩目,这位为官多年的老臣,就这样黯淡的结束了自己的仕途。   他离京的当日并无人来送,也许暗地里是有,但明面上并不为人所知。倒是林邈连着多日不见展颜,薛庭儴心里想莫怕是有了结果。果然又过了几日,林邈招了几个学生来,告诉他们大师伯辞官归乡了。   这其中意味着什么,毛八斗等人并不清楚,也许意识了到其中的不妥,到底他们对朝堂上的一些事情管中窥豹,都不甚明悟,自然也意识不到其中的利害之处。   唯独陈坚显得心事重重的,而薛庭儴听了之后,则是心中微微地叹口气。      当一样东西大行其道,自然少不了有人跟风仿冒。   你吃肉,别人喝汤,更甚至还有故意针对,想连肉都给你抢了去的。王记花坊的花不过卖了一个月不到,市面上就出了仿造的。   最起先不过一些零散小贩见王记花坊的花好卖,自己私下找作坊仿造的。其实这种花并不难做,买两朵回去剪开,细细琢磨一番就能做出,于是便有人仿了出来。   因为这些零散小贩遍布全城,也卖出去了不少。而其他小贩见前面的人大肆赚钱,自然有跟随其后。   大家比着做花样,为了抢生意,甚至互相倾轧压价,你卖七十文,我就卖六十五文,总要把你的生意抢了去。更甚者还有假冒王记花坊的花卖高价,在此不一一细述。   就这么你来我去,那些等着买花的人们乐了,自然要捡着便宜的买。   王记花坊的生意在火了一阵子后,终于清淡下来。平时每天只供两百朵,供不应求,如今连一半都卖不完。   林嫣然和薛桃儿就急了。   尤其是林嫣然,她心里着急,毛八斗就着急。这不就使着男人出去打听,一打听回来更着急了,毛八斗挨了好几下拧,简直是疼并快乐着。   快乐的同时,毛八斗大包大揽说,自己这便去砸了那些小贩的摊,林嫣然又忙拉住他。就为了这点破事,小两口腻歪了几个来回,简直让人没眼看。   不过还是着急,总要找个法子把生意抢回来,招儿却是不慌不忙,实在被问多了,才道自己自有办法,让她们都别急。   找了一天晚上,招儿拉着她们做花,还特意交代她们往粗糙了做,只图有型,不图质量。平时几人做花,为了做出名头,打响招牌,都是精益求精,吹毛求疵。说句吹嘘的话,买一朵王记花坊的花回去,只要打理好了,戴个几年不成问题。   如今既然被要求往粗糙了做,几人的手速自然很快,也不过一晚上的时间,就赶出一百多朵。   第二天一大早,毛八斗就被派出去了,专门找那些卖花的小贩兜售。   如今王记花坊的花好卖,再加上卖价也低,很快就兜售出去了。毛八斗甚至跟几个小贩约好,明天还给他们送。   林嫣然几个百思不得其解,可问招儿她又不说,只能闷着头她说让做就做。就这么连续做了好几天,花坊里的生意更差了,可看招儿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她们也不好总是追问。   这期间招儿也让她们做了新样子的花,就是在花瓣中心的位置贴金箔或者银箔。还别说,只是这么画龙点睛的点缀一二,整朵花顿时不一样了。   让薛桃儿她们也说不出怎么不一样,总而言之有了这点儿点缀,那花怎么看怎么耀眼夺目。一模一样的两朵花摆在一处,贴了金箔就是比没贴的鲜亮。   就这么连轴转,几日下来谁也受不住,不光毛八斗抗议自己媳妇瘦了,连薛庭儴都用眼睛瞪招儿。   招儿非常心虚,最近她忙,所以弘儿都是薛庭儴带着的。尤其是这几天晚上她赶着做花,等做完了回来,男人和儿子都睡了。   见这么下去也实在不成,她只能改变方法,让毛八斗出面找一个作坊,以极为低廉了价钱定了一批仿造花。   虽是价钱压得极低,但因为数量很多,再加上临近年关,都想趁着过年前赚一笔,作坊考虑再三还是接了下来。   什么东西都是有本钱的,当价钱压到一定的程度,作坊为了自己赚钱,做出来的东西自然粗制滥造。   而这些粗制滥造的仿造花,就借着毛八斗的手转手又流向了市面上。招儿他们非但一文钱不赚,反倒倒贴人力物力。 第133章   林嫣然她们就看不懂了,还有这种赔本赚吆喝的?   且她们不光赔本,也赚不了什么吆喝。   人家赔本赚吆喝多少还能聚集些人气儿,可如今倒好因为市面上太多王记花坊的仿造花,不光物美还价廉,因此还造成她们生意如今越来越差,甚至一个上午都卖不了几朵花,只能大冬天的白守着。   而就在这个时候,招儿反倒让她们涨价了,以前卖八十文的花,如今回归了正价,卖一百文。   有那些听闻名头上门前来买的,一听说东西还是同样的东西,竟然涨了二十文,当场扭头就走的也不再少数,也有当面就和招儿她们吵起来的。   “我说你们莫是想钱想疯了吧,你以为你们这花儿真是独一份?还不知外面有多少人卖,我是听说王记花坊的花好,特意找来的,如今你们倒故意坑起客人。就照你们这种做生意的方法,就等着关门大吉吧。”一个小媳妇气呼呼的道。   她身边一个穿了身酱红色袄子的小媳妇,拉了拉她,道:“行了,你跟她们吵什么,我早就跟你说随便挑一家买了就是,你非要跑这么远,还白受气。让我来看,这花坊里的花也就那样,图个新鲜,外面三十文一朵的你不买,反倒非要花几倍的价钱来买这种。”   “我不也是……”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   这时,从里面又走出来个女老板,她身形修长,穿着杏红色的夹袄,雪青色缎绣竹蝶纹花的马面裙。明明十分突兀且不搭的两种颜色,穿在她身上却格外有一种明艳照人之感。   她梳着垂髻,就是那种极为简单的发髻,没有任何修饰,就是一把乌鸦鸦的长发挽了个髻在脑后,尾端微微掉出来了一些。也戴了花,却不是那种大红大紫的花,而是一朵雪青色的碗莲。   因为这朵碗莲,让她的裙子颜色并不是那么的突兀。两者相互辉映,倒显得那杏子红反倒成了画龙点睛之笔。   女人家就喜欢看好看的物什,走在街上,谁身上衣裳的样子新,裙子好看,哪怕是鞋上一朵好看的绣花,都能多看上一眼。若实在是喜欢,就暗里记下,下次做衣裳也做那么一身,或者也在自己鞋上绣那么一朵花。   这都是女人的天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所以本是被同伴催着走,这小媳妇还是不免犹豫地回头看了好几眼。   招儿端着笑走上前去,笑眯眯地喊了声大姐,又问她可是专门来王记花坊买花的。   这不是废话吗?不是买花跑这儿来做甚?   这小媳妇的态度算不得好,可招儿丝毫不以为忤,又问她怎么没有听同伴的,去买那些低价的花,反倒宁愿多花钱来王记买花。   “你这人问得也真奇怪,也不过几十文的小钱,我要买自然也要选好的买。”看得出这小媳妇家境不错,穿着缎面的袄子,至少是个小康之家。   招儿笑容顿时更灿烂了,拍了下手道:“我就喜欢听大姐这种实话,也让我们王记花坊知道自己的坚持没白做。不怕跟您多说两句,这花与花之间,也有很大的不同。这种花是咱们王记第一个做出来的,耗费了无数心血,其他人见我们卖得好,就不免跟风。同样一朵花,我们之前卖八十文,如今一百文。同样一朵花,外面从六十文七十文,卖到现在三十文都能买到。   “为何会如此?难道像大姐这样爱花之人都不识货?又不是傻子,为什么要多掏钱给别人?俱是因为东西不一样啊!”   她回身招了招手,让一旁的薛桃儿拿了两朵花来。   “您来看看。”   招儿把两朵花捧在手里递给那小媳妇看,都是同样的样子,同样的大小,甚至乍一看去也一模一样。可若是再看过去,就能看出不一样了。   都是绯红色,其中一朵红得死板,而另一朵就红得看起来十分鲜活。这才发现其中一朵整体都是一个颜色,另一朵虽都是红,但红得深浅不一,该深的时候深,该浅的时候浅,渐渐过度下来,所以人们看着才会觉得鲜活。   再看那花型,一个花瓣看起来有些凌乱,而另一朵却是井井有条,虽也是卷翘有弧度,但这种弧度看起来自然多了。   包括那花蕊也有区别,更不用说上面的绿叶子,一个绿得发黑,死气沉沉,一个苍翠欲滴,嫩生生的。   招儿掂了掂手里的两朵花,笑着道:“这就是其中的不一样,包括做这花的布料。廉价的风吹日晒几日,就要褪色了,可我们的却不会。既然能买得起一百文一朵花的人,又怎么会在乎区区的几文钱的差别,我们王记花坊要么不做,既然要做,自然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   两个小媳妇面面相觑一番,即使想省那点钱,也当不了老板睁着眼说瞎话,说两朵花明明就是一样。   招儿将手中的花还给薛桃儿,然后转头莞尔对两人一笑,道:“大姐您记住了,不怕你仿造,谁丑谁尴尬。这也是为何明明我们的生意被那些仿造的人打压得不轻,却依旧买回了原价。因为我们的东西以及我们在里面花费的心力,它值这个价钱。”   “那要不,咱买一朵?”之前那个不差钱的小媳妇,不禁犹豫地和身边人说。就是她身边的那个酱红色袄子的小媳妇还有些犹豫。   这时,薛桃儿拿了一块儿挂板出来,黑色的绒布打底,上面悬挂了五六朵花。   因为这些花做得极为夺目,当即就把两人的目光吸引过去了。   招儿接了过来,道:“这与我头上戴着这朵,都是我们家新出的花样。牡丹华丽高贵虽好,但也不能否认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不美,还有独自绽放芬芳吐艳的兰,清新怡人的茉莉。看两位大姐的打扮,平时也是非常注重收拾自己,要知道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搭配什么样的花,也是有很多讲究的。”   “有什么讲究你快跟我们说说。”   “我觉得你这一身就挺好。”   所以说,女人家一碰上这种关于‘美’的问题,再怎么想端着,也坚持不住。   招儿讶然道:“大姐觉得我这一身不错?也是巧了,您恐怕不知,我们王记花坊以前是做布料和成衣的,就是自家几个姐妹闲的没事自己捣鼓,这些衣裳都是我另外两个姐妹做的,包括配色和样子,都是她们……”   她一面说,一面就带着两人越过一架多宝阁到了后面。后面还留了一角的位置,墙上悬挂都是一套套成衣,其中恰恰就还有一套招儿此时身上所穿的衣裳。   半个时辰后,两个小媳妇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两人从头到脚换了一身,不光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俱都是一新。走得时候还跟招儿说以后还来照顾,至于回去后会不会心疼那就不得而知了。   总而言之,这一身行头,花了每人近二两银子。   待两人走后,陈秀兰羡慕道:“招儿姐,你的嘴真会说,本来是买咱们花的,最后除了花还买了一身衣裳。”   招儿笑眯眯地说:“不是你招儿姐会说,是你桃儿姐和嫣然姐的衣裳做得好。当然也是秀兰的花儿做得好,所以才能吸引住人。”   “那招儿你说,以后我们每来一个客人,都要跟人家对比这花的好歹?我倒不怕费口舌,就是觉得有些人可能就会计较那几十文钱。”薛桃儿插了一句。   “那倒不用,你等着看吧。”      就如同招儿之前所说的那样,不怕你仿造,谁丑谁尴尬。   女人家在一起都喜欢互相比较,即使自己不比较,也会有人帮你比较。这一比较,好歹不就出来了吗。   本来就是冬天,寒风刺骨,时不时天上还飘些雪花,免不了头花就会沾水。即使事后当即给烤干了,可底布不好的沾水就会败色,自己看着不显,但和人一对比就明显了。   那王记花坊的花即使沾了水也不怕,只要照那几个女老板说的,沾了水用干布蘸干即可,放在那里放一日就好。   第二天戴着头上,还是跟新的一般。   一个像残花败柳,一个还是娇艳绽放,残花败柳的那个自己就捂着脸跑了,回去后骂自己贪小便宜,骂小贩坑人自是不提。   还有的头花莫名其妙就生锈了,明明烤干了,还是有锈迹从底布上显露出来。这种花自然不能再戴了,拿去找小贩说理退钱的也不是没有。   还有的人被花里露出来的铁丝刮伤了头和脸,这是当初作坊赶着交货,花里的铁丝没包边的缘故。   这边因为这仿造花闹得是沸沸扬扬,那边王记花坊又上新样子了。   这次不光是牡丹、芙蓉,又上了睡莲、茉莉、兰花、海棠的新样子。那新样子戴在头上,看起来就清新脱俗。不光如此,以前老样子也经过了改良,红灿灿亮闪闪的,怎么看怎么耀眼夺目。   经此一事,自然有一群人又涌回了王记花坊。   花坊的生意再度回到之前的红火,同时王记花坊的招牌也自此打响了。   那些妇人们是怎么说来着?   不怕你仿造,谁丑谁尴尬!   可不是尴尬了!本来有些人咬着牙买这么贵的花来戴,倒不是真心多喜欢,不过见人有,自己自然也要有的从众心。如今都被人嘲成这样了,买不起那就不买了,总比被人笑话得强。   当然也有真心喜欢的,实在买不起也不去买地摊货,抠着攒点儿钱,怎么在过年之前也要买一朵花来戴。   不过有些东西既然存在,肯定有一定的道理的,虽是那些仿造的作坊大部分都以惨淡收场,但还是有些存活了下来,但也称不上生意红火,只能说是勉强维持。   可就在这个时候,京城各处突然出现了一些卖花的小贩。   或是走家串户挑着货挑子,或是摆个小摊。摊子上最显眼的地方挂着幌子,其上写着几个大字,王记花坊供货,同货同价,童叟无欺。   自然有人不信的,那小贩便较真的拉着人去王记花坊问。   一问之下,果然是王记花坊的货,自是皆大欢喜,买花人省了跑路,卖花人也赚了银钱。   因此,能得到王记花坊专属供货的小摊贩们,走出去都格外高一等。若是哪家卖女人家饰物小玩意的货摊,没有王记花坊的花卖,没有供货的字样,那就是落伍了,被人瞧着就嫌弃。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也不过几日的功夫,遍布整个京城,乃是京城附近周遭府州县的小摊贩们,就如同蝗虫也似,从四面八方来到王记花坊,所求的不外乎就是从王记花坊拿到供货权。   当然招儿她们也不是来者不拒的,而是进行了挑选,人品佳童叟无欺为上,甚至特别规定了每一处地方,供货的地方不能超过多少处,这样一来也免得互相倾轧,坏了生意也赔了名声。   在这期间,王记花坊也盘下自己第一个作坊。   正是在此之前眼看王记花坊的花大卖,停下了其他类种绢花,全力仿造的一个作坊。也是这老板心黑,想以数量和价钱压倒式地侵占整个市场,可本钱在那儿,实在没办法进行压缩,大家又是比着压价。只能大量购入各类绢布丝绸、铁丝等材料,用数量来和货商压低材料钱,却万万没想到最后竟会全砸在手里。   眼见几处供货商都在催着货款,甚至逼上了门,这老板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把作坊盘了出去,而恰恰就落在了王记花坊的手中。   像这样被王记花坊盘下的绢花作坊还有两个,但俱是不如这个规模大,有人往外盘,招儿就往里收,俨然一副北直隶最大的绢花商人的姿态,当然这也是后面的话了。      这一场绢花之战,招儿打得漂亮至极,让人叹服。   好不容易待一切尘埃落定,大家都能停下来歇一歇,再稍作之后过年的准备,招儿这边却是境况不太好。   无他,皆因薛庭儴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也是招儿最近实在太忙,别看这些说起来简单,实则做起来却十分繁琐。因为人手有限,很多事她都得亲力亲为。   如此一来,不免就冷落了薛庭儴和儿子。   待好不容易忙过一阵,她终于闲了些下来,就忙着陪着儿子玩。儿子倒是高兴了,老子却是不高兴。   他不高兴就使小脾气,明明晚上弘儿就睡在一旁,他还要不规矩,可把招儿弄得头都大了。起先是容着让着,越是让这厮越是过分,最后招儿生了恼,他倒是蔫巴了。   这不,又到了晚上歇息的时候,一家三口都洗好上了炕,薛庭儴却是在跟儿子打商量,让他自己睡。 第134章   如今弘儿也快两岁了,颇有一些小大人的模样。   这个时候的小童最是喜欢追问,见爹说让他自己睡,他就反问上了。   “为什么要让弘儿自己睡,我要跟娘睡。”   “弘儿已经长大了,长大了都是不能和娘睡的。”薛庭儴谆谆善诱。   弘儿想了一下,妥协道:“那我不能跟娘睡,我就跟爹睡。”说着,他还用小眼神去看薛庭儴,颇有几分你看我多听话的意思。   薛庭儴脸僵了一下:“你也不能跟爹睡,长大了都是要自己睡的。”   闻言,弘儿的小包子脸当即皱了起来,看看爹,又去看看娘。   招儿努力维持着正经样,假装没看出儿子的求助。   眼看求助无门,弘儿开始自己动起脑筋来,小脸上表情极为丰富,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抿嘴,似乎很发愁。   “爹,你不能这样的。”他试图去说服薛庭儴。   亲爹来了兴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爹其实也是为了你好。”   “你这怎么能是为我好呢?虽然弘儿已经很大了,可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哪家的小孩子不是和爹娘一起睡的。”   “你见谁家的小孩子是和爹娘一起睡的?”   “隔壁家的大毛和二毛,都是跟他娘睡呢。还有隔壁隔壁家的大妮儿,也是跟娘睡的。”   这几个都是弘儿刚认识没多久的小伙伴,几个毛孩子里就以他最小,不过却是他最受欢迎,因为大妮儿喜欢和弘儿一起玩。   大妮儿是隔壁黄家的小孙女,今年才四岁。   因为大妮儿的关系,隔壁刘家的大毛二毛,自然也得喜欢和弘儿玩,不然大妮儿就不理他们。   “他们几个都比我大呢,还是跟娘睡的。”   薛庭儴窒了下,小孩子认真起来,可是很认真的,他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不过他并不打算放弃,而是继续劝说:“可大妮儿是女娃娃,你是男娃娃,不能相提并论。至于大毛和二毛,你喜欢跟他们玩吗?”   弘儿摇了摇头,他才不喜欢和大毛二毛一起玩,他们流鼻涕不擦,脏死了。   薛庭儴可是知道儿子想什么,因为之前弘儿就不止一次跟他,也跟招儿说过大毛二毛流鼻涕不擦的事,十分嫌弃。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总喜欢流鼻涕?就是因为他们这么大了还和娘睡。”   弘儿被吓得不轻,狐疑地看着薛庭儴:“真的。”   “当然。”薛庭儴点点头。   招儿没眼看了,只能佯装整理被褥,背过身去忙着。   “那可怎么办?我不想变成鼻涕虫。”   “所以你今晚开始就自己睡。”   弘儿被骗住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显然是在挣扎。   薛庭儴继续说服:“你看,也不是不让你和娘睡,就是不睡一个被窝。你人小,自己睡个被窝。”   “那爹你呢?”弘儿突然问。   “我自然和你娘睡一个被窝。”   “可为什么你能和娘睡一个被窝,弘儿就不能,难道爹不怕变成鼻涕虫?”   这个问题好难回答,薛庭儴只能硬着头皮道:“你跟爹不一样,你长大了。等你长大了,就能跟媳妇睡一个被窝。”   “是跟娘睡一个被窝。”弘儿纠正道。   “不是娘,是媳妇,以后弘儿长大也会去有媳妇,到时候你就可以跟媳妇睡一个被窝。”   “可明明就是娘!”   招儿已经忍不住笑进被窝里了,薛庭儴恼羞成怒将弘儿一把塞进被子里,然后去吹了炕柜上的灯,才也进了被子。   黑暗中,弘儿的眼睛灼灼发亮。   “快睡。”   “爹,要不你给我讲个故事听。”这所谓的故事,其实也就是把四书五经拆分了编成讲,是这些日子招儿不在,薛庭儴哄儿子睡的利器。   “那你快闭上眼睛。”   说是这么说,当薛庭儴讲起故事来,弘儿还是眼睛时不时睁开,隔着被子往这边看。讲到后面,弘儿还没睡着,薛庭儴已经困了。   好不容易把小崽子弄睡了,薛庭儴也累得不轻。   招儿又在被窝里笑了起来,他恨恨地揉了她腰一把,低声道:“这小兔崽子肯定是故意的。”   “谁叫你……”后面几个字,招儿说得太含糊,也没办法听清。   “你说什么?”   被子里,招儿红着脸推了推他:“快睡,别又把他吵醒了。”   “你是不是巴不得把他吵醒了?”   “哪有,怎么会。”   “既然不想,那就是肯定想了……”   被子蒙了起来,只看见里面动,倒是什么也看不着。即使是动,幅度也是很小。   不知过去了多久,招儿实在受不住了,将被子掀开透气。可一口气刚吐出来,就岔了气儿。   “你,轻点……”   “刚才是谁让我重点的?”   下一刻此人就被封了口,月色正浓,夜还很漫长。      越是临近年关,京城里越是热闹。   不光是新年的喜庆,也是有许多外地的士子纷纷赶到京城。   会试就在二月,可赴考的士子却是要提前找地方安顿,所以许多人都会提前早到。一来是为了怕路上耽误,早到总比晚到好,二来也是想早点来打听打听京城的形势。   每逢这种时候,赴考的士子们都是格外活跃,除了出没于各地会馆交际及打听消息外,自然也少不了四处托关系走人情拜访各位高官显达。   关于这一次的总裁官到底是谁,私下里早就有人在猜了。甚至有人还专门出了一份小报,报上一一列举了朝中有可能成为这次总裁官的官员,甚至连这次赴试的举子们,也都列出一些风头正盛的人物。   这些人自然是在这次会试中,有极大可能会中进士的人。   小报无名,每三天出一份,只在私下流通,几乎每个举子人手一份。   薛庭儴榜上无名。   无他,一来是因为每次会试都是群英荟萃之时,大昌地大物博,别看薛庭儴在山西能拿解元,也能算上一号人物,但出了山西,可没有人认识他是谁。尤其山西本就算不上是文风鼎盛之地,而江浙一带历朝历代都是最富饶的地方,地方富了,人们丰衣足食外,自然读书的人也就多,而读书的人多了,出类拔萃的人也多。   曾有这么一句话,江南的才子山东的将,西北的黄土埋帝王。   可见一斑!   江浙一带历来是科举大省,而江南的才子之多,也是举朝内外皆知。所以薛庭儴会榜上无名,也是能理解的事情。   至于另外一点,则是因为薛庭儴不怎么喜欢出门。   别的士子都是各处交际,茶会、诗会、酒会、同乡会一处不拉,甚至连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免不了去山西会馆混个脸熟,偏偏他就是无动于衷。   所谓会馆,便是同乡同业之人停居聚会之处。   起先会馆只有一种,便是针对前来京城赴考的举人。这些举人或是因为家境贫寒,或是因为乡音受人歧视,再加上千里迢迢而来,免不了会受当地人欺负。于是一些在京中做官或者做生意的同乡们,出于同乡之间的情义,便建立了会馆供来京赴考的举子住宿之用。   当然撇除这些同乡情分,既然能来京中赴考,也算是人中龙凤,多认识个人多条路,多帮个人多结一份善缘。一个好汉三个帮,不管是做官还是做生意,这个道理还是懂的,也算是一种隐形的投资。   之后这种会馆又慢慢繁衍出商业、行帮这类的会馆,这里且不提。而毛八斗他们去的山西会馆,便是针对赴考举人的。   这种会馆各种小道消息特别多,而毛八斗这厮素来是个喜欢凑热闹。尤其闷了整整一个冬天,也着实闷得慌,自然宛如猫闻到鱼腥味,特别兴奋。   当然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从他嘴里听到了不少小道消息。   例如某某举子私下去拜访了某位高官,却被人不小心撞见了;例如谁谁谁人品德行特别差,有负盛名;还例如谁谁谁有门路,可以拜访到这次总裁官大热人选的其中一人。   尤其是第三点,其实这些士子之所以会上蹿下跳各处出没,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科举之难,难于上青天。   有的人从牙牙学语开始学,考到了白发苍苍可能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有的少年成名,却倒在了进士这一关,三年一次,不中再来,一考就是几十年。不光是人力物力,甚至是精神和精力上都得很大的投入。   每一科赴会试的考生有几千人,却只取三百之数。没被取中的都得回家,三年后再来。   如此艰难,为何这么多人还如此乐此不疲?俱因一旦中进士,可就真是鲤鱼跃了龙门,从此光宗耀祖,改换门庭也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牵到如此巨大的利益,免不得就有人动了歪心思。   各种作弊的手法手段且不提,这些旁门左道毕竟太危险,一个不慎就是被流放或者取缔赴考资格的下场。所以时下更流行的是通关节,也就是所谓的走后门。   就好比这会试,左不过能被选成总裁官的横竖就是那些人,再根据一些其他因素去掉一些,就只剩那么几个。有关系有门路的,自有其法门,没关系没门路的,变着法也要找门路。   再不行了,就挨着每家撞大运。若是能得人提携一二,而那人最后又被选中了总裁官,说不定这次能就能自此改变命运了。   还有京城什么人最多,自然是官员最多,这些官员有亲戚有子嗣,总会有些许机会让人抓住的。   当然,走这种旁门左道的人毕竟还是少数,更多的人则是为了交际。   时下有三种关系最铁,同乡、同年、同座师。   同乡、同座师且不提,这同年便指的是同科应试且被取中之人。就算退一步来讲,即使自己中不了,可既然成了举人,身份自然不同以往,注定会和官场上有很多交际。若是有交情好的友人考中进士,再成了某一处的官员,这些都是以后的资本。   这一年的春节,京城十分热闹,这种热闹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之后,达到了顶峰。随着越来越多的举子入了京,京城里人满为患,各种小道消息让人目不暇接,颇有一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意思。   同时,一种叫做‘闱姓’的私下赌局也在京中蔓延起来。   所谓闱姓,便是以赴考士子姓氏作为猜赌的对象,买中了为赢,买不中就是输。   在开赌之前,会有庄家订出猜买规矩,例如赵钱孙李这种大姓,要么不开,如果开的话,赔付必然极少。而那些小姓的赔付自然高了许多。   这种以姓作为赌局的,其实并不能引起太多人关注,最引人关注的是买某一个人。   像那份无名报就是针对此类,能在榜上有名者,都是这次赴试有名的才子,这些人都是猜买的范围。当然也有一些榜上无名者,也会开赌,这些人赔付就大了,有的甚至能达到一赔两百。也就是买一两此人中,若揭榜后此人真中了,开赌的庄家要赔付两百两。   这种情形真是骇人听闻,让人十分难以想象天子脚跟下竟有这般事情发生。   殊不知,朝廷也是屡禁不止,且这些庄家既然敢在京中开赌,肯定也是有后台的,自然大行其道。   这件事薛庭儴还是从毛八斗嘴里听来了,这厮没耐住寂寞,有与他相交之人带他去下赌之处见世面,他便就带着李大田同去了。   去了不打紧,回来后心里怄得不得了。   无他,这次开赌里根本没有他和李大田两人,薛庭儴倒是有,可惜被压在箱底,根本没人关注,自然也没人下赌。   而薛庭儴之所以会人在其中,大抵也是因为他山西解元的名头在,可惜这解元上一次会试没中,又没什么才名,鲜少为人所知,旁人可不会管他是不是有孝在身,自然给他开出了一个极大的赔率。   最大的赔付是一赔两百,薛庭儴是一赔一百,只看他的赔付,就知道是个大冷门,中进士的可能性极低,这不是明摆着诅咒吗!   “他们怎么会有赴考举人的名字,这难道不是官府才有?”招儿发出了疑问。   这话还用问,自然是这些私下开赌的在官府那边有门路,其实也想象的到,若是没有门路,谁敢在京城拿会试开赌。   听完毛八斗的解释,招儿发出一声感叹:“这些人也真是太胆大包天了。”   何止是胆大包天!   薛庭儴冷笑了一声。   旋即,他打起精神安慰毛八斗:“其实你换个念头想,赔付高了,下赌中了才赔得多。”   毛八斗脑子素来转得比较快,当即反应过来:“庭儴,你这是想自己下自己?”说着,他笑了起来:“嘿,我怎么忘了这点,你既然下场,肯定是会中的。我现在就去买你中,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好生瞧瞧。”   薛庭儴忙拉住他:“你怎么说风就是雨,即使是买,也不是你这种买法。”   “那还有什么说法?”毛八斗好奇问。   “赌之一事本就是该极力避讳的东西,可这些人——”薛庭儴顿了一下,才道:“还是我与你们出去看看再说。” 第135章   下赌之地在药王庙附近,一个丝毫不起眼的胡同里。   乍一看去,并不显眼,实则人家要的就是不显眼。该知道在哪儿的,自然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没必要知道。   据薛庭儴所知,开这种赌局的大庄家有不下五个之数,至于小庄家那就更是不计其数了。   为了掩人耳目,每次会试开始之前,这些庄家就会请许多人四处撒网。不管是不是下赌之人,也不拘是什么身份,只要带着人前来,临走之时庄家自会奉上一笔辛苦费。   因为庄家出手够大方,所以很多人都愿意做这活儿。上至一些赴考的举子,下至平民百姓,甚至是当地的地头蛇、乞丐、车马行等等,到处都有他们的人。   这种氛围,再加上涉及的人面够广,也算是全民皆赌。   甭管下多下少,多少都会买上几注,中了就中,不中也无伤大雅。当然这是仅对于正常人来说,实则里面藏污纳垢,还不知道掩藏了多少腌臜事。   而薛庭儴之所以会知道,还是因为当年他再度回京后,特意关注过这些。甚至借此扳倒过对手,为自己谋过利益。   往事不堪回首,薛庭儴并没有多想,便跟着毛八斗和李大田进了胡同里的一座宅子。   宅子也是丝毫不起眼的,门前有人守着,到了近前,就有人主动打开门。   到了里面,景色顿时大变。   外面冷清至极,丝毫看不出来,而里面一派富丽堂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哪儿的赌坊。   青天白日,里面却是灯火通明。   场地很大,分了上下二层。   迎面分别有三面墙,正中一面墙上悬挂着许多黑底红字的挂牌,上面俱都写着名字。靠西的那面墙上则张贴了许多纸张,凑近一看才知道上面都贴着那些挂牌上墙的举子们的事迹,这是供以人们参考的。   至于靠东的那面墙上,如今还空着一大半,挂在这面墙上的,俱都是些较为冷门的举子。不过一旦有人买了他们的注,庄家这边就会挂牌上墙。   场中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时不时就有人从外面进来。   各种穿着打扮的人都有,有老有少,有文士模样的人,有士子打扮的举人,有普通百姓,也少不了那些一看就是富户的商人。还有一看就是地头蛇的地痞,间或些衣衫暴露的妓女们,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在这里看不到的人。   可以看出这地方不是开了一日两日,而庄家的背景很大,竟有荣盛票号的通兑的字样。   有这个字样也是代表,只要是这里出具的票注,一旦中了,可以不经过庄家,直接去荣盛票号兑换银子。   这也是一些庄家拉拢人的手段,官府并不保障这种下赌,买家自然害怕庄家黑吃黑,可经过票号就不一样了,庄家跑了,还有票号承担。很大的程度上也保证了下注人的隐私,到底这是天子脚跟下。而据薛庭儴知晓,有许多高官也会私下命人下注,且这种人并不少。   薛庭儴目光暗了下来,环视这偌大的场地。   里面十分拥嚷嘈杂,很多人都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这些声流汇集在一起,变成一种嗡嗡的震鸣声。   “庭儴。”   是毛八斗在叫他,薛庭儴看过去。   “你看的怎么样了?咱们要不要先去买几注?”   环境是可以很轻易地影响一个人,瞧着这种场景,是个人都忍不住跃跃欲试。   “你若是想买,也不是不可。小打小闹买上几注,就当是玩乐罢了。”   毛八斗抱怨道:“你让我想多买我也没银子,你知道嫣然管我管得可紧,看着也是体面的举人老爷,却是荷包空空,兜里就没超过十两银子。”   嘴里抱怨着,可这厮脸上却一点没有抱怨的意思,反倒让人觉得有种小甜蜜,让人看着就想打他。   李大田就有这种冲动,因为毛八斗这厮凡事惯着林嫣然,闹得桃儿以前多贤惠的人,如今也管着他。他倒也不是不想让桃儿管,就是气毛八斗这厮为了女人害兄弟。   一面说着话,三人便一同去下注。   下注的地方就在正中那面墙下,摆了两个长条案,条案后坐着几个人。   走到近前,最醒目的就是悬挂在正中那面墙上最上面一排的几个挂牌了。不光比下面的挂牌大,上面的字也大了许多倍,让人一眼过去就能看见。   有五个挂牌,正是这次会试风头最盛的几名士子。   分别是绍兴的杨广志,杭州的齐正文,嘉兴的赵品河,以及福建的王秀,苏州的卓鹤君。这五人的赔率是最低的,几乎达到一赔一的比例,也就是说你买一两,赔付也是一两,几乎不赚钱。   可买这些人的也是最多,因为赔率低,也就代表很多人都看好这些人中。虽然不赚钱,但至少不赔钱,很多人都有这种心态。   而赔率也会根据下注的多少,时不时更换着。薛庭儴看了一下,最低的就是最上面一排,然后越往下赔率越高。   最低有一赔一,最高是一赔四,而到了东边那面墙上,因为其上都是挂着些冷门的举子,最多一个赔率达到了一赔八十。   毛八斗掏出银子,先买了一些闱姓,也就是压姓的赌注。   因为李是大姓,不在猜赌之列,倒是毛和薛氏小姓,他就分别压了一些。尤其是薛姓压得最多,他拢共就十两银子,一两一注,他买自己买了三两,反倒是买‘薛’买了七两。   那庄家的管事还跟他打趣,说薛是小姓,怎么就想着压薛了。   毛八斗一面对薛庭儴挤眉弄眼,一面答:“这是我专门去庙里抽来的红运字,烧过香开过光,斩了鸡头拜过把子的,买薛肯定中。”   那管事笑而不语,据他所知这次姓薛的下场就没几个,也没有什么热门人物。不过有傻子来送钱,他自然不会拒之门外。   实则这种傻子多了去,为了讨个好兆头,临考之前专门买自己的姓氏,管事甚至猜测这人是不是就是姓薛的。   正这么想着,旁边递来一锭银子,道:“我压‘薛’二十两。”   正是李大田。   他嘴里说着,还对毛八斗挑了挑眉,那意思分明就是在说,你看你没我大方,我家桃儿虽管着我,可也是最心疼我的,论钱袋子,都是我比你多。   毛八斗被气了个仰倒跌,还没来及说话,薛庭儴出声了。   他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道:“既然你们买‘薛’,那我也买点儿,不买多了,买一百两。”   那管事在一张印有庄家大印和荣盛票号大印的纸上,写明了几人下的赌注,又填上了赔率,才在上面又印了个小印。   小印上雕着四个大字,财运亨通。之后便交给了薛庭儴等人。   按规矩,他又说了些若是中了可以去荣盛票号兑换的话,不过这话不光他自己没放在心里,薛庭儴等人也没有听。   因为毛八斗和李大田以挟持之态,将薛庭儴带到了旁边。   “你快说怎么有这么多银子?”毛八斗的眼珠子都嫉妒红了。   他可是知道三个人都是甩手掌柜,所谓甩手掌柜就是不管事也不管钱,用钱要找媳妇要。他临走之前各种甜言蜜语,才换了十两银子,李大田换了二十两,怎么薛庭儴倒有一百两这么多。   “你家招儿不知道?”   毛八斗暗搓搓的想,是不是薛庭儴背地里藏私房了,他该怎么才能捅到招儿那去。谁叫这小子当初污蔑他,背地说他坏话,还借着招儿的嘴传到嫣然耳朵里,若不是他功夫深,又会演苦肉计,嫣然肯定不会跟他好。   他可是一直找着机会想报复,可惜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能报复了,而薛庭儴会被招儿拧着耳朵痛骂,他就一阵兴奋。   这厮是代入太过,把林嫣然收拾他的手段,现套到薛庭儴头上去了。   薛庭儴又怎么会不知道毛八斗在想什么,风淡云轻道:“招儿说,这些人瞧不起人,让我手别软,输人不输阵,所以我出门的时候塞了我个荷包,里面的银子也不多,就装了几百两吧。”   几百两!   别说毛八斗,连李大田都眼红了。   可眼红了也没办法,谁叫几个人现在都靠媳妇养,找媳妇要银子自然心虚气短。   “你上辈子肯定踩狗屎了,这辈子才能娶了招儿。”   薛庭儴目光暗了暗,道:“你这意思是说嫣然不好?”   毛八斗赶紧道:“我可没这么说,你别胡乱曲解我的意思。”   三人一阵插科打诨之后,又四处去看了看,期间毛八斗还碰到几个熟识了举子,与人交谈了一阵。   趁着毛八斗与人交谈,薛庭儴又去买了一些注。   这些注都是他从东面那墙上挑出来的,倒是他并没有下自己的注。   离开这里后,毛八斗还在好奇问他,到底要不要下自己。   薛庭儴却是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实则薛庭儴心中还藏着一些隐忧,不过这些隐忧他并没有说出口。      到了二月初六这一日,上面终于颁下了关于己酉科会试的考官。   除了正副两位总裁官,另还有十八房考官,与乡试般无二致。另有内外帘官不等,这些官员的选差是不会提前透露的,只有到了宣旨这一日才为人所知。   早就有人守在午门外面的大街上了,就见一队又一队的禁卫军从宫里奔出,直赴名列圣旨之上官员的府邸。   这些官员匆忙穿上官服,并拿上家人准备的行李,就急急被带去午门外听宣。谢了恩之后,不准逗留,又被禁卫军送往贡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押送犯人。   期间,沿道大街上站满了人,这些人除了普通的老百姓,自然少不了应试的举子。   待这一行人路过,人群便散了,消息以极快的速度流入各家各府,当然这些都是隐藏在台面下的事。   二月初七,薛庭儴特意和毛八斗两人又去了下赌之处。   与之前相比,这里更见火爆。负责接受赌注的人已经从四五人扩充到十几人,时不时就有打扮普通的人匆匆进来,下了注后又匆匆离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赶着干什么。   这一趟,薛庭儴还是未下注。   出了大门,他望着灰白色天际,心中那层隐忧更加重了。   一直到晚上,外面的天都黑了,他再次出了趟门,这一次仅他一人独行,并未叫上毛八斗和李大田。   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从外面回来,招儿迎了上来。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你方才去哪儿了?”   “出去透了透气。”   招儿并没有多问,道:“那赶紧歇下吧,弘儿已经睡下了,你明天还要早起,”   二月初八,还不到三更,薛庭儴他们就起了。   一阵忙碌洗漱吃早饭,行李都是提前准备好的,马车也提前就雇好了。将行李都搬上车,一行人匆匆奔赴贡院。   李大田和毛八斗都来过这里,也都熟门熟路。薛庭儴虽是没来过,但梦里来过,又有两人带路,也不存在什么陌生之感。   马车走到不能走的时候,三人便下了车。   这次有着之前毛八斗的经验,林嫣然给毛八斗准备扁担的时候,招儿和薛桃儿也给各自的男人备了。有了扁担,这一大堆行李也不怕拿不了。   三个男人各自告别自家媳妇,用扁担挑着行李,继续往贡院前进。期间毛八斗为了报复之前的耻笑之言,还特意说这次是三个沙僧了。三人一阵嬉笑怒骂,自是不必细说。   到了贡院,点名、搜身、入龙门,与乡试一般无二。等所有考生都入场后,贡院大门再度紧紧合上,嘉成九年己酉科的会试便自此开始了。      会试的过程与乡试大致一样,都是连考三场,一场三日。   头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次日再来第二场,以此类推。   到了初十那日,招儿几个人连生意都没做,便雇了马车前来等候。薛庭儴最先出场,再是李大田,最后是毛八斗。   也未多言,一行人便匆匆回家,三人吃过一顿好的,倒头就睡。醒来后,还是吃,吃了再睡,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闲谈。到了第二日,如同初八那日一样,再度奔赴考场。   这么三场考下来,别说薛庭儴三人脱了层皮,连招儿她们几个都累得不轻。幸好是终于考完了,只等三月放榜。   接下来的日子里,赴考的士子们进入一个空前放松的阶段。又是各种茶会诗会酒会,尤其是八大胡同那种烟花之地,更是少不了流连忘返。   与之前不一样,这次薛庭儴罕见的热络,竟是每日都拉着毛八斗两个出门。 第136章   位于清化寺街的状元楼,此时座无空席。   既然敢叫状元楼,自然是出过状元的。状元楼不光出过状元,还出过数十位状元。这酒楼的年代久,是打从前朝就流传下来的,也算是薄有盛名。   每次春闱,各地前往京城赴考的士子,都会来瞻仰一番,权当是沾沾喜气。若是囊中宽裕的考生,则会将状元楼作为居住之地的首先。   无他,皆因世人笃信,能住状元楼,就能中状元。哪怕这状元楼的价钱,比同样的酒楼的价格要高出两倍不止。   这状元楼占地庞大,前面是一栋三层楼高的酒楼,酒楼后面才是客居之地。状元楼不光住店贵,饭菜茶酒俱比别处贵,可前来此吃饭喝茶之人还是如过江之鲫。   除了沾喜气外,自然也是为了这住在状元楼的里人。   能住在这里非富即贵,即便不是,也是那些名声在外的大才子们。也是这状元楼的老板会做生意,每年都会邀请几位公认的才子下榻状元楼,不光有最上等的客房可住,且不收房钱。   如今会试刚过,正是士子们空前放松的时候。   或是约一两个友人喝喝茶,或是饮饮酒,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谈天说地,侃侃而谈。   这两日大家议论的主要对象,便是五大才子之中的两人——   绍兴杨广志和苏州的王秀。   也是这两个人倒霉,也不知是盛极必衰,还是走什么霉运。大抵也是被人吹捧久了,灾神上了身,一个入贡院之前便突然伤风,另一个更惨在贡院里摔断了胳膊。   可才子不愧是才子,即是如此凄惨的境遇,两人也是硬把三场会试坚持了下来。尤其是王秀,他在第一场的时候就摔断了胳膊,为此他抱着受伤之臂坚持到第一场完,才出场去治伤。   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吃了些苦头,可这种状态考第一场,心里稍微对春闱了解些的,都难免觉得这两人危也。   果然,会试罢,两人闭门在房中多日不出。而之前有多么捧两人,私下里就有多少人嘲笑他们。   耳边听着旁边那桌几名士子的低声议论,薛庭儴端起桌上的茶,轻啜一口。   毛八斗历来是个坐不住的,早就跑到其他桌去与相熟之人说话交谈,也就李大田还坐在这里陪着他。   “庭儴,咱们也坐得时间挺久了,要不回去?”李大田问道。   “回去做甚?这眼见也中午了,就留下用饭吧。”   状元楼的饭菜自是不便宜,不过薛庭儴几人还是消费得起。三人叫了几个菜,又拿了一壶酒,边吃边喝边听毛八斗说八卦。   正说着,突然周遭静了一下。   薛庭儴顺着众人目光看去,就见一名年纪大约在二十多岁的年轻士子走了上来。   此人面色苍白,穿一身青色棉袍,左臂上绑着白色的布,一看就是受了伤,正是那众人口中倒霉至极的王秀。   他进来后也未说话,只是肃着脸去了一张桌前坐下。那一桌的人便是福建的几个举子,之前也没少和人议论王秀的事,此时见了王秀来,顿时换了一副巴结的嘴脸,让人十分不耻。   因为事主现了身,大家自然不能在指着和尚骂秃驴,便又聊起其他的事来。   王秀那一桌上,一个年级大约在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低声与王秀道:“王贤弟,别理这些捧高踩低之人。莫说如今还没发榜,即使发榜你真是榜上无名,大不了三年再考,以你的文采,区区一个进士自然是手到擒来。”   “谢李兄宽慰了。”王秀叹了口气,强笑道:“我的运气也确实不好了些。”   话都说成这样了,同桌之人自然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上了。不多时,薛庭儴远远就见王秀一改之前抑郁的神色,与同桌之人说说笑笑,倒是与平常并无两样。   这边,毛八斗低声道:“这人也是奇了怪,莫怕是脑壳被门给夹了。还才子,他难道看不出来他交好的这些人,都是些小人伪君子?”   薛庭儴微微一哂:“也许人家就喜欢和小人一处。”   这么说可真是无敌了,连毛八斗都说不出什么来,倒是薛庭儴目光闪了闪。   之后他刻意放慢了用饭的速度,王秀那一桌先用完,几人撤了桌,最后果然是王秀会的账。   接下来的数日里,薛庭儴似乎和状元楼杠上了,每日都会前来。当然也会去别处,一些茶会诗会酒会一个都没有拉下。唯独有一处他没去,那就是每逢到了夜晚,一些士子们会三五成群前往八大胡同,听个小曲喝个小酒什么的。   薛庭儴却是怎么也不去,无论旁人怎么劝说,又或是激将。包括毛八斗和李大田也是,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三人便老老实实回了井儿胡同。      顺天贡院,位于内城崇文门东南处。   这座历史悠久的贡院,打从前朝起便是京城会试乃至顺天一带乡试的所在之处。其建筑高大巍峨,井然有序,自然不是其他地方贡院可媲美的。   此时顺天贡院外,依旧是一副被严密把守之态。而贡院里,在经过最初整理、糊名、誊录和对卷之后,这次会试的所有试卷便经由外帘交入内帘手中。   一共正副两名总裁官,另有十八名房考官,共聚一堂。   试卷被分为十八等份,在正副总裁官及监临官等监督下,由诸位房考官抽签。抽到哪份,房考官便将那一大摞的考卷,抱入自己的考房之中。   这考房里除了房考官,另还有四个的阅卷官,这些阅卷官俱是来自三省六部的低阶官员,同属内帘官之列。   因为试卷太多,都是由阅卷官先阅卷,合适的留下,那些错别字多的或者文理不通、乃至犯了忌讳的,俱做落卷处理。再挑出出众者三十余卷,备用者二十余卷,再由房考官阅卷。   房考官在经过阅卷之后,会留下自己觉得合适的,荐卷给副总裁官,流程一如乡试。   此时春秋房里,阅卷官窦安准正紧锣密鼓地看卷。   他已经连着阅卷多日了。一共十八考房,近六千份考卷,也就说每一房要阅卷近三百多份,而这些考卷俱是由他和同为阅卷官的另三位同僚一同看完。   若只是三百多份,其实每人分一分,也不算太多。可作为阅卷官责任重大,越是底层的人越是谨慎。俱因这些试卷最终都会交由礼部磨勘,若是其中有错漏,整整一个考房的人都会被追责。   而最先被追责的就是他们这些阅卷官。   所以他们不光是一人阅一部分,而是互相交叉将所有试卷阅一次。若是碰见难以比较的试卷,会四人一同拿主意决定取舍。   窦安准将一份不知所云的试卷放在一旁,那一摞里俱是被落卷之人。   旁边的张虎对他笑了笑,便站起身去沏茶,顺道也给他沏了一盏。两人坐着喝茶,一面说起这几日的阅卷之事。   都是正经的科举出身,试卷上文章的好坏与否,自然有资格评论一二。   不过也没多说,监临官时不时就进各房勘查,若是看见阅卷官不干正事,竟是喝茶说闲话,自然少不了被记上一笔。   别看在贡院里不会说你什么,可这被记上的一笔却会被呈上礼部,再由礼部分发到其所在府部衙门,到时候虽不至于招来大祸,多少是会被影响前程的。   两人放下茶盏,继续阅卷。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听见张虎忽然拍着大腿道:“好文!”   这声音在寂静的考房中格外响亮,不光是他身边的窦安准抬起了头,另一边的两名阅卷官也看了过来。   大抵也是有些疲乏了,另外三人俱都站起走了过来,张虎将手中的试卷递给他们,几人看了起来。   “朴实无华,但字字珠玑。”   “中正平稳,法度森然。”   窦安准也抚着胡须道:“字字典切,可配经传,非浸淫多年者不可书也。”   这般众口一致的评价,可在这春秋房里算是首例,见此坐在首位的房考官彭宝义也不禁抬头看了过来。   “大人,此卷可入荐卷之头列。”   “哦?”彭宝义放下手中的考卷,发出一声疑问。又笑道:“难得你等意见一致,拿来我看看。”   窦安准将考卷捧给彭宝义,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彭宝义并未当即就看,而是把之前看了一半的卷子看完。他并不参加最初的阅卷,但需看那些被四名阅卷管做落卷处理的考卷。当然也不是全看,而是随意抽选。三百份考卷,他需随机抽选五十份审阅。   不过看得出这一房的阅卷官都是极为负责的,他已经看了多份,并无其他异议。   彭宝义拿起那份考卷,甫入眼的第一行字便吸引住他的眼球,而后一气儿连看数页,如饥似渴,直至翻阅完,才长吐出一口气。   他的心依旧还克制不住的跳动着,这是看到好文章后,一种情不自禁的共鸣。   由文看人,他的脑海中甚至不由自主出现了一副画面,一个气度非常的男子正抑扬顿挫抒发自己的见解。他态度平和,却有理有据,既不失君子风度,却又让人信服。   好一身气派,好一身风度。   之前听窦安准如此高的评价,他心中不以为然,如今看来那句‘字字典切,可配经传’并不虚夸。   又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就不知是谁了?   彭宝义忍不住在心中猜测起来,是嘉兴的赵品河,还是福建的王秀?抑或是苏州的卓鹤君?   这几人的文章彭宝义都曾看过,并不是他们的文风。   想了半天,彭宝义也没想出来,索性便不去想了。不过这份考卷他却单独放在一旁,一看就是特别待遇。   一直暗中瞄着这边的窦安准三人,见此俱是一笑,心道他们这一房的魁首恐怕是出来了。   又是两日过去,这一房的所有考卷才算都阅完了。接下来就没阅卷官什么事了,而是房考官和主副总裁共同审卷。   彭宝义带着一名捧着所有考卷的书吏前往衡鉴堂,在那里他将和其他十多位考官完成接下来的阅卷,并排出名次填榜。   这时,对面回廊上也走过来两人,乃是另一位房考官带着自己所在之房的考卷。他身边也跟着名书吏,捧着个大托盘,托盘上是码放整齐的考卷。   因为考卷似乎有些多,所以码成了塔字形,最上面是一份考卷,与彭宝义这边般无二致。   这是每位房考官不成文的习惯,若是下面阅卷官在阅卷的同时,觉得有什么文章堪称本房魁首的,而房考官也是认同,便会放在最上面。   这样一来,相互换卷阅时,其他房考官也能做到心中有数,是时若是另外一位房考官也认同,就会一起荐卷给主副总裁官。   是时一个进士是跑不了了。   对面的房考官也是春秋房的,十八房考官按五经命名,四书题且不提,考生治什么经,是时考卷便会分在哪一房。   春秋虽不算大热门,但也不少,十八房中有三房都是春秋房。   这位房考官姓孙,名育海,乃是翰林院侍诏。彭宝义官拜翰林院五经博士,所以两人也算是同僚。   两人走近了,便含笑互相拱手为礼。   不过并未交谈,而是并驾齐驱出了回廊,打算前往衡鉴堂。   他们两人倒是挺好,可惜身后的书吏出了差错。两个书吏本就捧着偌高的考卷,出回廊的时候,两人胳膊肘撞了一下,手上的考卷便洒了一地。   “怎么如此不小心!”孙育海斥道。   两个书吏也不敢多言,忙蹲身去捡考卷。   彭宝义替他们说好话:“孙大人莫着急,反正这些考卷都要重新阅看的,即使打乱了也没什么。”   “就怕给人添了麻烦。”   这所谓的添麻烦就是,若是顺序无错,即使再阅,对方也能根据首房阅卷,很快分下一个高低,虽不至于就按着对方而来,至少可以拿来做比较。   如果顺序打乱了,就要自己从头看起,是时可能会发生另一个房考官看中的卷子,却没能被取中,不光给自己也给对方添了许多麻烦。   “无妨,无妨。”   考卷很快就被收拾好了,两人再度带着书吏前行,走到一处岔道,两人互相拱了拱手,便分道而行。   这样也是为了规避,一般在贡院中,哪怕是同僚之间,也是能少交谈,尽量少交谈,以免惹来旁人的猜忌。   虽是分道而行,但两人也是前后脚到衡鉴堂的,待所有人都进去后,大门便在身后紧紧阖上了。 第137章   总裁官侯文清坐在首位,他四十多岁的模样,留一把美髯,飘然而有正气。   他官拜翰林院侍讲学士,是承天二十四年的进士,这次承蒙嘉成帝圣恩,点为嘉成九年己酉科会试的总裁官。   坐在他右侧往下一点的位置,是副总裁官吏部右侍郎姜思周。此人要比侯文清年长一些,却是陪坐在下。这也是因为历来考官只分主副,并不按官位来区分高低。   等十多位房考官带着考卷进入后,衡鉴堂的大门便被关上了。   明明是青天白日,堂中却是灯火通明。   这一关闭,就是等阅卷结束才会再度开启。接下来的日子里,这近二十位大人们吃喝拉撒都是在此处,幸好这衡鉴堂也算还大,倒是不缺地方。   堂中摆着二十张桌案,首位一张大案,右侧靠下是副总裁官的大案。其下两排各是九张长案。十八房考官,主副总裁官,共聚一堂。   将所有考卷互相交换了一下,其中春秋房与春秋房交换,书经房与书经房交换,若是逢了有单,便几人互相平分一下。   彭宝义所在春秋考房的卷子交到了孙育海的手中,因为春秋房还单了一房,两人又挪出一部分,和另一个考房互换了一些。   待一切都能停当,站在首位大案后的侯文清神色郑重道:“尔等为官多年,食君俸禄,切莫忘本,当不徇私情,不受贿赂,秉公取士。”   一般这种场合,都会说这么一些话,至于有没有人听进去,更甚者说话的人有没有听进去,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不过场面上大家还是拱手为礼,并道:“谨遵大人教诲。”   之后便是坐下阅卷了。   这一坐下可能就是一天,期间顶多起身喝茶吃饭如厕,还是匆匆忙忙。   衡鉴堂内有内供所,专供这些考官们饮茶吃喝,一日三餐自有安排,不过眼见三月放榜在即,谁也不敢耽误,都是随意吃过就罢。甚至到了晚上,依旧挑灯夜读,不到总裁官出声干涉,都一副废寝忘食兢兢业业的模样。   这期间自然少不了房考官往上荐卷,彭宝义与孙育海相邻,见他荐卷数次,其中一次主副考官都大加赞赏,心想必定是他看中的那一份。   看来这一次的会元,要从他这一房出了。能成为会元,再不济也是个传胪,这对他以后来说都是人脉,自然心中喜悦。   如是这般过去了几日,所有考卷一一审阅完毕,共取三百份正卷,三十份备卷。这三十份备卷其实就是以防万一,一般前面三百份不出其他错漏的话,是不会晋入三百的,只会填在副榜中。   副榜又称明通榜,前朝永乐年间兴起,能名列明通榜者,也算是贡士,不过却称为副贡,也算是朝廷给一些屡试不第的举子一个做官的机会,一般心有抱负之人,都会视入鸡肋。不过副贡选择面很广,依旧可以赴下一次会试,当然也可以选择外放为学官。像某一府县的教授、教谕,多数乃是副贡出身。   此时,己酉科会试所有内外帘官共聚一堂,堂中灯火通明一片,所有人都是严阵以待。   十八位房考官正在浏览三百份正卷,为这次会试排下名字。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会试中阅卷标准了,因为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一篇文章也不是人人都喜欢。从阅卷官一直到总裁官手中,会经五六人之手,一级一级上递。每个阅卷官都会在考卷上留下自己的意见,这些意见一般以‘圈’、‘点’、‘竖’、‘叉’为表现。   若是荐卷的话,则会在被荐的考卷上贴上自己的评语。   其中‘圈’为最佳,‘点’为次等,‘竖’为再次,‘叉’就是末流了。   而排名次就是以这些作为判断,若同时有数多份试卷都是‘圈’,分不出上下,这时就需总裁官拿出主意,当然也可以二十位考官再阅一遍,重新评断。   三百份正卷很快就分出若干堆,其中不相上下的另放,较出名次的则已经在排名。   这不相上下的考卷有几十份,又分了上中下三等。到了此时此境,房考官们已经对哪份卷子出自哪一房心中有数了,自然为了名次争得面红耳赤。   上首处,侯文清面前放了几份卷子,这几份卷子上都画着圈,代表都为头等,如今头等中还要排出名字。见下面争得热火朝天,他有些失笑道:“行了你们,若实在分不出长短,就重新再阅一次就是。瞧瞧我这里不也有较不长短的,也没见争成你们那样。”   这话中颇有调侃之意,看得出其心情不错。其实他心情不错也是正常,眼见今日填完榜,明日就要放榜了。待放榜之后,凭空多了三百个门生,自然心情愉悦。   可房考官就不一样了,他们可就指着一房二十多名的考生,自然计较自己所在这房的名次高低。   心里嘀咕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实在有失风度。下面诸位房考官的画风顿变,虽还是据理力争,到底不再如之前那般吵得像是菜市口。   世人只道这些朝廷官员个个威严气派,殊不知他们私底下就是这样。文官最喜欢吵架,朝堂上吵,府部衙门里吵,大家也都习惯了。别看这会儿吵得厉害,待争执完下次再见,还是笑呵呵的互相施礼,就当没发生过这事。   很快,诸位房考官那里已经较出了结果,而上面侯文清早就将几分试卷评出了高低。   无人提出异议,毕竟是总裁官。若是总裁官还不能做这点主,那做这个总裁官做甚?   名次排完,就是填草榜,考官依名次在草榜上填写录取试卷的红号。   草榜填完后,需是内外帘官齐聚共同拆卷,将朱墨卷逐一核对正确后,拆开弥封,并在朱卷写上考生的姓名,墨卷写上考生的录取名次。最后才是依照名次将考生姓名、籍贯填写正榜上。   拆到第一名的考卷时,众人俱是面面相觑,因为此考生姓名有些陌生。   吴文轩?这是何方神圣?   在赴考举子们研究这一次会试的考官的同时,其实这些人也在研究这些举子们,所以对几个风头正盛的举子,心中也多少有些数。   “看来这次是爆出了冷门啊。”不知是谁这么说了一句。   侯文清抚须一笑,道:“自古以来不都是风头盛者浪得虚名,不显山不露水,方是正途。”   这话说得有些含义,在场的人都清楚侯文清在说什么。无他,俱是这次风头正盛的几个举子,其中有两人落了第。   “侯大人所言甚是。”有人附和。   至于下面有些没说话的人,则是目光闪了闪,都保持了缄默。   虽然这次的会元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让人有些意外。到底人家也是实至名归,自然也没人有什么异议。   将草榜和正榜填完,这些考官们就散去了。   他们现在还不能出贡院,当是明日礼部派人前来拿试卷后,才能离开。   侯文清回到自己的房间,跟随在他身侧的是个书吏打扮模样的人。   这书吏也是监视官其中的一个,跟在侯文清身边为的是监视,但看其的模样,倒像是和侯文清熟识。   “大人,可是没出什么疏漏吧?”   侯文清摇了摇头。   此人当即松了一口气,面露笑意道:“如此一来,倒是容易和阁老那边交代了。”      嘉成九年,三月初二。   这日是礼部放榜之日,一大早天还没亮,就有人在顺天贡院前守着了。   虽然放榜后,就有报喜人四处报喜,但这种时候很多人还是希望能亲眼看到自己杏榜有名。   井儿胡同里,此时正热闹着。   因为对薛庭儴十分有信心,也就是说三人至少有一个能中,所以连毛八斗和李大田都是面带喜色。   “庭儴,你快些,若是再晚了,贡院那边就挤不进去了。”   “挤不进去就挤不进去了,反正中了就是中了,没中即使这么早去了还是没中。”薛庭儴施施然道。   “你这话说得倒是有些奇怪,我怎么听出了点颓唐之意,难道说你薛解元也有心中忐忑的时候?”毛八斗调侃。   “你肯定是听错了。”   最后还是去晚了,因为招儿三个也要去。起因是林嫣然提议,招儿和薛桃儿附议,索性便把铺子交给陈秀兰看着,三人收拾收拾和自家男人一起出门。   可女人家都是比较事多的,难得出门一趟,自然要好生打扮一番。招儿本是不太注意这个的,最近被林嫣然和薛桃儿带着,也有了几分女为悦己者容的心态。   三个男人等得面色发黑,三个女人这才衣着光鲜的踏出房门。   不得不说这打扮还是有用了,三人平分秋色,各有各的美。三个男人当即换了脸色,尤其毛八斗特别没出息,当即就凑过去拉住林嫣然的小手,一副猪哥样直冲着林嫣然笑。   “这八斗真是没出息!”薛庭儴小声道,扭头对招儿却说:“你穿这一身好看。”   “真的好看?”别看招儿是疑问句,实则眉梢早就扬了起来。   最终一行六个人,再加上一个小童,一起出了门。   小童自然是弘儿,他还是待在背篓里,让爹背着。像薛庭儴这种样子去看榜的考生,估计全天下也没几个。   果然到了顺天贡院前,惹来了许多人的侧目。   薛庭儴他们到时,榜已经放了,贡院门前挤得人山人海的,针插不入。   一行人望洋兴叹,最后还是毛八斗发了狠,让薛庭儴将弘儿放下,三个男人一起挤了进去。   人群中,时不时就有人挤出来,一路飞腿狂奔,可见是报喜的。   还有人则是哭爹喊娘,指天骂地,有的一大把年纪了,胡子都白了,哭得像个泪人似的,从人群里往外挤。   弘儿好奇问道:“娘,这个爷爷是怎么了?”   招儿摸了摸儿子小脸,小声说:“这个爷爷碰到伤心事了,所以才会哭。”   “那他碰到了什么伤心事?”   “……”      人群里,毛八斗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前面去。   其实还是毛八斗厉害,就他这体格,力气又大,真是人神皆避的存在。他好不容易到了最前面,便去拉薛庭儴和李大田。   三人站定,无视身边的低咒怒骂,就顺着杏榜从头开始看。   当看见第一行写着‘嘉兴、吴文轩’几个大字,薛庭儴就愣在了当场。自然也没顺着往下看去,还是毛八斗和李大田两人叫他,他才清醒过来。   毛八斗脸色怪异,有些激愤,有些颓丧,又有些欲言又止。   激愤和欲言又止都是为了薛庭儴,因为他从头到尾快速扫了一遍,根本没看见薛庭儴的名字。   至于颓丧则是因为他自己,他也没看到自己名字,包括李大田也是。   到底两人的水平摆在这里,毛八斗并没有自己必然会中的把握。他曾经对自己估量过,自己应该会中进士,但是什么时候中却未知。可能还要考好几次,也可能是考数十年。   可薛庭儴也没中,这让他十分难以置信。从先生到北麓书院那些师伯们,所有人认为薛庭儴比陈坚略胜一筹,没道理陈坚中了状元,庭儴连个进士都没有?!   “庭儴,你先别急,可能是我们看漏了,咱们再看看,再看看,说不定看漏了。”毛八斗笑得十分难看的安慰着,又去埋怨旁边的人:“都是人太多,又太吵,咱们也静不下心去看,你说是不是大田?”   一旁的李大田忙点头道:“就是就是。”   薛庭儴露出一个笑容:“行了,八斗,别看了,我没中。”   方才毛八斗说话的同时,他已经将杏榜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确实榜上无名。不光他无名,毛八斗和李大田也没有。   说是这么说,毛八斗还是硬撑着又重新看了一遍,而此时薛庭儴已经挤出人群了。   招儿刚跟儿子解释完那个老爷爷哭的事,就见薛庭儴模样有些怪怪的从人群里走出来。   她心里咯噔了一声,下意识问道:“怎么了这是?”   此时毛八斗和李大田已经随后出来了,两人想说什么,却又去看薛庭儴。   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招儿笑了笑:“是不是没中?没中就没中,值得你们这样?”   这时,薛桃儿和林嫣然也反应了过来,忙在旁边附和,也说了些宽慰的话,这话主要是宽慰各自男人的。   招儿走到薛庭儴面前,将弘儿递给他:“快把你儿子抱着,我抱了这么久,可是累得不轻。”   她伸展了下胳膊,笑着又道:“你不知道,方才弘儿问我‘那个老爷爷为什么会哭’,我跟他说老爷爷是因为有了伤心的事才会哭。你可千万别哭啊,若真哭了,我可不知道怎么跟儿子解释了。”   “招儿……”   “好了,没中就没中了,又不是天塌下来了。没中才是正常,你不知我这阵子总在想,若你真是中了,我肯定要晕倒的,如今终于不用担心了。赶紧走,咱们快回去,秀兰还一个人在店里呢,再说这会儿时候也不早了,还得回去做晌午饭。今儿吃点儿什么好呢?我好久没给你做饼夹肉了,今儿给你做一顿好不好?再给你炖一锅羊肉,你最喜欢吃这些的……”   不知为何,薛庭儴眼睛有些湿。   招儿总是这样,就算想安慰人也不会,只会像哄小孩子那样,用些好吃的好喝的,来填了他的嘴,才好让他不哭。   其实他小时候最爱哭,是个泪包,每次哭了,招儿都是这么哄他。   突然,薛庭儴一直焦虑的心,静了下来。一些纠缠在他心中没捋清楚的,也突然清楚了。   他拉了招儿一把,道:“你先回去,我去有些事,等你饭做好了,我就回来了。”说着,他把弘儿放进招儿怀里。   “你去哪儿?”   可回应她的却是薛庭儴的背影。 第138章   招儿下意识想追过去,哪知怀里的弘儿却哭了起来。   她只能一面焦虑地看着薛庭儴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一面让毛八斗和李大田赶紧跟上去看看,还不忘哄着儿子。   毛八斗和李大田很快就追上去了,留下三个女人忧心忡忡望着茫茫人海。   三人往回走,刚出了崇文门,就碰见两个让她们意想不到的人。   竟是毛如玉和洪氏母女俩。   问过后才知道,原来招儿她们年关前往山西去了信。一是问安拜年,二来也是人手不够,招儿就想让高升或者薛青槐随便过来一个帮忙。   没想到毛家两口一直惦记着儿子和儿媳在京中过得好不好,再加上之前陶氏说的话,洪氏也听进去了。反正家里就是开杂货铺的,两人就只有一儿一女,如今女儿出嫁了,自然儿子在哪儿,两人要在哪儿。   这不,过完年就把铺子关了,收拾收拾上京。   周郴和毛如玉自然不放心爹娘自己上路,就亲自送他们上京。另外高升也来了,还带着黑子和村里两个机灵的小子。   周郴他们到了井儿胡同,听说今日放榜,薛庭儴他们都出了门,就一路找了过来,顺道也是想见识见识京城的热闹。谁曾想还没进崇文门,黑子突然就朝人群里跑去,一行人正着急怕黑子不见了,就看见毛八斗和李大田两人。   问清楚情况后,高升便带着人和毛八斗他们一起追了上去,周郴怕他们出事,便也跟了上。   见来了帮手,招儿的心当即松了下来。   虽然她也知道若真有什么事,在京城这地界高升他们也帮不了什么,可到底人多势众,总是让人心安的。   且不提这边招儿她们回井儿胡同,另一头毛八斗他们很快就追上了薛庭儴。   “庭儴!你急急忙忙到底去做甚?”   薛庭儴只是一时头脑发热,便一个人走了。走出来也想过,莫怕招儿他们要担心,可时间不等人,他也只能先把事办了再回去。如今见毛八斗几个追了上来,高升他们也来了,他也没耽误和几人一一打了招呼,又说自己有件事要办,同时脚下的步伐也没停下。   “不就是想去找个人,我还以为你要去礼部大闹一场呢。”听完薛庭儴的话,毛八斗松了口气道。   薛庭儴失笑:“我又不是不想要命了。好了,八斗你带着升子他们先回去,这趟去,人不宜太多。”   “放你一人去,我可不放心。”   周郴出声了:“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跟庭儴一起。”   周郴会些拳脚功夫,又是经常走镖的,临机应变乃至身手都比毛八斗他们强过太多。   “那行,周大哥你就随我一同去。”   见此,毛八斗也并未再说什么,就带着高升他们又折返回去了。   薛庭儴和周郴一路来到状元楼。   此时状元楼里正热闹,方才接二连三有报喜的人前来报喜,门前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两人穿过人群进了里面,酒楼里比外面更热闹,大堂正中的位置站了三个红光满脸的士子,身边围了很多人,大抵就是这次中了进士的人。   薛庭儴并未停留,而是去了后面住宿之地。   后面也是人来人往的,不时有住客进进出出,所以两人并不显眼。刚踏进院子,就见有个人低着头往外走,不过他走的方向却是后门处。   薛庭儴拉着周郴停下脚步,一直见那人走远了,两人才跟上去。      王秀一路遮遮掩掩走着,身后不远处是人声鼎沸。   他没有去看,心中无限落寞地往前走着。   自然是失落的,可他更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不太妙,如今只能事情还没发酵,赶紧拿了银子离京,也免得平添是非。   他很快就到了地方,那扇黑漆大门还是如同以往的紧闭着。他没敢走正门,而是绕到了后门处。   敲了几下,有人开门,他与那人交谈了几句,便被放进去了。   王秀被领去之前去过一次的地方,也是在这个地方,他遭受了平生最大的侮辱,尊严也遭受了践踏。可形式比人强,什么都不怨,只怨他不该去那种地方,且鬼迷了心窍,自不量力非要跟人赌。   等清醒过来,什么都晚了,只能任由人摆布。   幸好就这么一次,且他三年以后还能再来一雪前耻。这么想着,王秀心里多少舒服了些。   宽敞而奢华的房间,所有摆设俱是极尽奢华之能事。正中摆了个躺椅,从王秀这个角度上看去,只能看见躺椅里的人戴着软巾,倒是看不见对方的容貌。   “你让我做的事,我已经做了,如今该是你兑现之前说的话。”王秀有些不安道,眼神闪闪烁烁。   对方笑了一声。   明明只是一声极其短促的笑,却让王秀听出了几分戏谑,几分鄙夷,几分居高临下。他的脸当即涨红起来,正想说什么,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其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来到他的面前。   托盘上放着一叠银票,王秀眼睛一亮,将银票抓了过来。   躺椅里的人还是没说话,他忐忑道:“既然已两清,我就先走了。”   王秀想着莫是他的离开恐怕不会太顺利,其实若是手里还有银子,王秀是不敢来这里的,未曾想他一路出了门,竟没人拦他。   黑漆门在他身后关上,一如以往的安静。   王秀松了一口气,摸了摸怀里的银票,脚步轻快起来。他走出胡同,来到拥嚷热闹的大街,突然迎面走过来一个熟人。   “王兄。”   王秀一愣,拱了拱手:“曹兄。”   “王兄这是上哪儿?”话音还未落,对方了然地笑了笑道:“我也正打算去,王兄咱们一同?”   “不,我不是……”   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行了王兄,就不要再装了,我见你多日不去,还正想着你,你不知我昨日手气不错,大杀四方,将那庄家杀得面无血色。不但将之前输的银子都赢了回来,还倒赢了一千两,就算你不想去也无妨,这也中午了,我请你喝酒如何?”   这曹兄满脸带笑,又是拉又是请的,王秀实在推脱不开,只能随这人去了。   见此,薛庭儴无声的叹了口气,和周郴再度跟了上去。   这两人找了家酒楼吃饭,上了满满一桌酒菜,看得出这曹兄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且似乎并不知道王秀的身份,因为薛庭儴见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提今日放榜之事。   两人喝了酒,便出了酒楼,薛庭儴二人只能再度跟上,直到看见两人进了一家赌坊,薛庭儴才明白为何这王秀竟落得如此境地。   薛庭儴和周郴进了赌坊,从下午一直等到晚上,幸好赌坊里人来人往,倒是不惹人注意。期间他们也佯装赌客下了几把,薛庭儴还小赢了十多两银子,其他的时间自然用来盯王秀。   薛庭儴就眼睁睁地看着王秀似乎疯了也似,不停地从怀里掏银票,从天白赌到天黑,又从天黑赌到深夜,终于因为没有银子,又发了狂似的闹场,被赌坊里的打手扔去门外。   王秀狼狈地趴在冰冷的地上。   三月初的天,还有些凉,他手肘很疼,一时竟爬不起来。   他脑海里一片混乱,怎么都无法相信自己竟落到这种地步,他怎么就昏了头,又来了这种地方。至于曹兄什么的,早就被他扔在了脑后,心中万念俱灰。   不知趴了多久,直到被冻得连打了好几个哆嗦,他才受不住地站了起来。这时,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两个人。   “王秀。”   “你、你是?”      每次会试过后,礼部都会将本科的闱墨张贴出来。   这是一贯的规矩。   尤其是作为本科会元的闱墨,更是不会遗漏。   顺天贡院大门前,围了许多人,不过比起之前放榜时,人要少了许多。   会元吴文轩的闱墨前,站的人最多。   早在放榜之后,吴文轩的名字就广为人所知。   会元去了殿试,再不济也是个传胪,板上钉钉的庶吉士。入翰林院,这可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梦想,如今此人轻易的达成了,自然让人羡慕不已。   既然是会元,自然要有拿得出手的相应文章。这不,有许多人都是冲着会元闱墨而来。   薛庭儴也来了。   他几乎是一字不漏地将‘吴文轩的考卷’看了一遍,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之所以会这样,一来是世上大抵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份考卷,二来则是因为吴文轩此人。   这份考卷是他所写,如今却被安上了吴文轩的名字。   他以为自己心中定然会有激愤,却没想到比他想象中更为平静。   “庭、庭儴,这不是你的文章,我记得你……”毛八斗惊讶得话都说不理顺了,薛庭儴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并对他摇了摇头。   三人一同找了个四周无人的地方,毛八斗才将后面的话说完:“我记得当初问你第一题,你曾说过破题,还复述了一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毛八斗记忆力惊人,这也是为何以前从来对读书不上心的他,能中举的主要原因。他和李大田两人,之所以能中举,离不开林邈的教导,也少不了薛庭儴因地制宜的指点,所以薛庭儴很清楚这点。   知晓瞒不过,薛庭儴苦笑着点点头。   毛八斗半晌才说出话来:“他们可真大胆,不但买通王秀他们故意落第,还敢偷龙转凤!”他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着,乍一看去有些神经质。实则毛八斗的心情李大田能理解,他心中的惊骇也不比毛八斗少到哪儿去。   之前薛庭儴和周郴带回来一个人,别人不认识,可毛八斗和李大田却认出这是大名鼎鼎的五大才子其中之一,福建王秀。   薛庭儴将人带回来后,才告诉他们里面的事情。   原来早在之前,薛庭儴去那赌闱姓的地方,就看出了端倪。这也是他之前为何连着多日去状元楼的主要原因,那个时候他就怀疑王秀摔断左臂是故意的。   至于王秀为何会如此,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恰当的理由,以此让自己落第变得理所当然。   明明是来赴考,却偏偏费尽心思让自己考不中,这又是为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来,王秀也是如此,只是他的原因要更复杂一些。   本来王秀不愿说,可薛庭儴的三言两语,就让他面无血色,惊骇得不能言语。之后自然将其中的究竟,一一道出。   原来王秀这次赴考也是怀着雄心壮志,可惜期间却出了差错。他与人交际之时,竟是不小心染上赌瘾,明明输了不少银子,也告知自己不要再去,却总是管不住自己。其间的详细暂不叙述,总而言之王秀欠了赌坊很大一笔银子。   赌坊找他催债,他实在还不上,对方便威胁要将他欠了赌债的事情爆出。王秀声名在外,自然不愿毁了自己的名声,且临考在即,若真是此事闹大,是时自己还能不能下场都是两说。   正当他走投无路之际,有人找上他,正是那赌闱姓背后的庄家。   那人让他故意考砸,对此对方不光替他还清所有赌债,还给他一大笔银子。他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答应下来。   之后会试结束,他去看榜,自己果然榜上无名。死了最后一点侥幸心后,他开始为以后打算,他怕自己会被押错注的人们唾骂,也是怕会出事,就想提前回乡,却因为囊中羞涩,又想起之前那人承诺的银子,便上门拿钱。   再之后的事,薛庭儴他们都知道。   可薛庭儴的落第和王秀,乃至那背后庄家有什么干系?   若说是王秀还能理解,毕竟压王秀的人很多,让庄家将这么一大笔银子吐出去,他自然不舍,才会买通王秀打算黑吃黑。   可明明没人压薛庭儴,这事毛八斗他们可是知道的。   具体原因薛庭儴并不愿意细说,只说到时候他们就知道了,于是才有今日来看闱墨之事发生。   “他们是怎么办到的?贡院里看守严格,考卷又糊了姓名,怎么就把你的卷子偷龙转凤了?且,他们为何要这么做,有什么好处?”毛八斗怎么都想不通。   可他想不通,不代表薛庭儴不明白。   在那梦里,‘他’见识广博,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没听说过。至少换做他来操作,他有不下于五种办法,将试卷偷龙转凤,还不为人所知。   至于那些人为何要大费周章,俱是应在‘吴文轩’这个名字上。   若是他梦里没错,这吴文轩是吴钱的儿子,也是吴阁老的侄儿。   吴家子嗣单薄,到了吴阁老这一代,只有他和吴钱兄弟二人。而吴阁老大抵是坏事做尽,遭了报应,后宅妻妾无数,却只得了一女。   而吴钱与他情况差不多,不过吴钱的女儿多,就吴文轩这么一个独子。   吴钱一直想把吴文轩过继给吴阁老,让他兼祧,可吴阁老却不怎么愿意,俱因这吴文轩是个成日只知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吴阁老自诩清名,怎么可能愿意过继个这样的儿子来,这不明摆着以后吴家的一切都要给了吴文轩。   可吴钱却一直没歇下这个念头。   而他只能算是倒霉吧,就因为和吴文轩一样,同样治的是春秋,才会无辜被波及。   思绪翻腾之间,无数的念头划过薛庭儴的脑海。   他轻吐一口气,道:“我们暂且不说这个,先去顺天府查阅我的考卷。” 第139章   按规矩,乡会两试是允许考生查阅考卷的。   发榜后的十天内,落榜的考生可在当地府衙查阅考卷。顺天在顺天府,各省在布政使的衙门,若有异议,可以申诉上告。但若查实无误,上告的考生会被处罚,视情况严重与否,会给予罚停会试一到三科的处罚。故意闹事者,则会夺取功名。   己酉科会试的考卷已送至顺天府衙门,这几日前来查阅考卷的士子很多,顺天府衙的人忙得是连轴转。薛庭儴等人到时,还有许多士子等在此处,三个人等了差不多近半个时辰,才轮到他们。   薛庭儴报上自己的大名,负责查找考卷的书吏一脸不耐地进了旁边一间屋子。   不多时出来,扔了两卷东西给他。   正是薛庭儴的卷子,一份是墨卷,也就是原卷。另一份是朱卷,也就是誊抄后供考官阅卷的卷子。   “不要损坏,看完归还。”说完,这书吏就站在一旁看着三人。之所以会如此,也是提防考卷有所损坏或者其他什么,毕竟这考卷之后还要原封不动存回去的。   薛庭儴先拿起朱卷看,还没拆开考卷的封口,就看到考卷背后一处地方,被人打了两个点,三个叉。   怪不得这书吏是这副鄙夷的面色,大抵也是看到这些。一个被连打三个叉的人,竟生了不平之心,还敢来查阅考卷,简直让人想骂一句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他很快就看完朱卷了,其实朱卷没什么可看的,就算出问题也应该是墨卷出了问题才是。   他又去拆看墨卷。   会试的考卷纸和乡试不同,有些类似奏折纸。除了第一页是空白页,其上印着乙酉科会试的字样,以及考生姓名、籍贯等信息外,连着后面则是三张朱色竖道纸,两面一开,一张八开。   三张考卷分别对应三场,考完之后会装裱在一起,折在一起就是一叠。   薛庭儴先看最上面的那张写有他姓名、籍贯等信息的那页,确实是他的信息,可翻开往后看去,后面的考卷上却不是他的字迹。   此人字倒是尚可,可惜文章做得不知所云,牛头不对马嘴。   见此,薛庭儴心中已经明白对方是怎么偷龙转凤的了。   这种方法确实简单,只用把最上面的一页给割掉,互相调换,完全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当然,若是考生查阅自己的考卷,就会原形毕露。   不过世上本无万全之策,若不是他有梦中的经历,又对自己有信心。恐怕换做任何一人,这会儿大抵已经黯然踏上归乡路途了。   毛八斗两人也在旁边看着,自然看出这上面不是薛庭儴的笔迹。不过有着之前的事情,在这顺天府衙里,他们也不敢大声喧哗。   “看完了没?若是看完了就交上来。”旁边的小吏道,大抵实在是不耐烦这三人这般认真的看法。   有什么好看的,自己写得难道还认不出来?!   薛庭儴目光闪了闪,拿着两份考卷走到近前,压低了嗓子道:“大哥,您看这样行不行?”他露出一丝腼腆而局促的笑:“小子这是第一次赴春闱,家中本是期待万分,谁曾想居然落了第。小子家乡不是京城的,家中老夫也不认字,我就想把这份考卷带回去,给他老人家开开眼界,也全了他老人家一片拳拳之心。”   小吏瞄了他一眼:“这可不行,这墨卷可是都要交回礼部的。”   薛庭儴忙道:“我不要墨卷,就要朱卷,你看可行?反正已经考罢,礼部就算封存考卷,也只是封存墨卷,哪里还会注意这朱卷。尤其我也不是什么名声在外的才子,你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说着,他接着身体的阻挡,塞了张银票到那小吏手中。   小吏只看从背面透出的颜色,就只知是张一百两的银票。   一百两?   这乡下的土包子可真有钱,大抵又是哪个穷乡僻壤的小地主家的子弟。   “这个嘛……”他拖着腔调。   见此,薛庭儴又往他手中塞了一张,这小吏才露出一个笑容。他也没说话,往旁边走了几步,薛庭儴当即心领神会,将朱卷悄悄塞进袖子里,而后毕恭毕敬对小吏施了一礼,并把墨卷奉上。   小吏什么也没说,就拿着墨卷走了。   这一切旁人没看见,却被毛八斗和李大田收于眼底。   直到出了顺天府大门,毛八斗才问道:“庭儴,你要这朱卷做甚?”   自然是有用处,薛庭儴做事历来喜欢防一手,虽他如今还没决定要不要做什么,可他已经事先做好了准备。   他并不知道,他离开不久之后,从礼部那边便来了人,要提前拿回送过来的考卷。   本来是放十日,如今才不过只有七八日,不过礼部那边既然说了,下面人自然说不了什么。      位于草帽胡同的吴府,平常得并不像是堂堂一个阁老的府邸。   只有三进的宅子,与那些皇亲国戚们动辄五进以上的豪华大宅邸,抑或是庄园别院什么的,更是比都不能比。   可住在这里的人,却不敢让任何人轻忽。   这是吴阁老的府邸。   吴阁老虽是次辅,上面还压着个徐首辅,但徐首辅已是老迈,眼见再过两年就要致仕了。明摆着徐首辅致仕后,吴阁老便会坐上首辅的位置,谁也不敢对他轻忽。   此时吴阁老气得说是七窍生烟也不为过,他明明怒气腾腾,却是面无表情,只有那时不时微微抽搐的老脸,和偶尔闪过一道厉芒的老眼,才显现出他此时心情并不怎么平静。   其实吴阁老并不老,也就五十出头,他面色红润,脸颊饱满,也就灰白的头发和胡须,证明他其实已经不算年轻。   “你告诉我,谁让你这么做的,为何做事从来不动动脑子!谁跟你的胆子让人给侯文清递条子,又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把吴文轩那个废物弄到会元的位置上?”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体格肥胖,看面相和吴阁老有些像,但明显浑身的气势不如对方。穿一身深青色缎面绣金钱蟒的袍子,手上戴了只偌大的碧玉扳指,显得十分气派富贵。明明体格庞大,却是缩着肩膀,一副惧怕的模样,让人觉得既可怜又可笑。   此人便是吴阁老唯一的弟弟,吴钱。   别看吴钱在吴阁老面前像个小儿似的,说骂就骂,连点面子都没有。实则其在江南一带,也是跺一跺脚地面就要抖三抖的存在。   吴钱平生谁都不怕,唯独就怕自己的亲哥哥吴墉。   不光是父亲过世之前,叫他以大哥为马首是瞻,更是因为吴墉在他面前从来威严。从小被教训惯了,如今外孙都有了,自然还是改不了。   “大哥,我不也是想给你个惊喜嘛。你说这惊喜就是事先不知道,事情发生后才知,才叫惊喜。”他声音很小,一副心虚气短的样子。   “这是惊喜?你这是想把你大哥气死!你知不知道会试结束,还有殿试,是时面圣的时候,你打算让吴文轩那个废物怎么办?你知不知道如今徐首辅退位在即,现如今朝中上下的眼睛都盯着我?你这不是惊喜,你这是在给我找麻烦,侯文清也是个蠢货,竟事先不来禀报,就瞒着我将事情办了。”   其实侯文清也是想邀功,可惜功没邀到,反而拍错了马屁。   吴钱露出一副哭态,道:“其实我们之前也没想过要弄个会元的名头,只要名次不差就行,谁知道随便找了份卷子,竟就弄出个会元的漏子。大哥,我知道错了,我这不也是见怕出事,就赶紧来找你了。”   吴钱可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吴阁老听见了风声,才命人将他叫过来。去叫他的时候,他还不愿意来,还是吴阁老发了怒,命人将他绑来,他才伏低做小的来了。   “再说了,即使有人盯着又怎样,神不知鬼不觉。轩儿在京城名头不显,人家也都不认识他,等过了殿试后,我就弄个假丁忧,让他先回苏州待两年,等风头过了再出仕。”   吴钱小声地又说了一句,话音还没落下,一个砚台劈空砸了过来,擦着他发梢就撞在身后的墙上,让他吓得当即没了言语。   “你倒是计划得挺好,方方面面都被你想到了。丁忧?你是打算让我死,还是你自己死?”   “大哥我……”   见吴阁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吴钱赶忙跑了过去,又是给他顺气,又是认错:“大哥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不也想着轩儿是咱们家唯一的独苗……我从小读书不行,可大哥你却是读书的好苗子,我就想着轩儿要像大哥才行,万万不能像我……我也是一时行差就错才会办了糊涂事……”   吴阁老好容易才顺过气儿来,他端起书案上的冷茶喝了几口,才恢复一贯泰然自若的深沉模样。   “行了,你也别当着我卖乖,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滚,别杵在我面前碍眼!”   吴钱当即就滚了。   可他也知道,这事算是过了,至于之后的事,他大哥都会办得妥妥当当。虽然他偶尔也有些不服气,但对自己大哥的手腕却是很相信的。   吴钱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在随从的搀扶下上了车。   他车中居然坐着一个人,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此人做文士打扮,戴着四方平定巾,留了三绺胡子。看模样文质彬彬的,倒与吴钱这满身铜臭味的气质不符。   “东家,不知——”这文士拱手道。   “成了。”吴钱露出一抹得意的神色,又道:“淮青就是喜欢杞人忧天,若说别的也就罢,我大哥不会拿我如何的。”   陆淮青道:“阁老素来威严,小的就怕给东家惹来麻烦。”   这陆淮青乃是吴钱府上的食客,说是食客,其实也有些类似幕僚之类的,平常负责给主家出出主意,拿个点子什么的。陆淮青做吴钱的食客多年,深受其信赖,而这次吴钱来吴府之所以会把陆淮青带来,也是因此这次的事出自陆淮青的主意。   包括让吴文轩瞒着下场赴考。吴家在江南一带势大,又是吴阁老的大本营,就靠着吴钱借着吴阁老的名头递条子,一路让吴文轩顺顺遂遂从秀才到举人。而会试这场,早在之前吴钱就知晓这次的总裁官会是吴阁老的人,且一定会是侯文清这个吴阁老的门生。   他自然照本宣科继续递条子,为此甚至亲自从江南赶到京城。   其实之前吴阁老骂侯文清是个蠢货这话有误,侯文清是清楚座师没有儿子,而吴家也就吴文轩这一个独苗。也就是说,吴文轩迟早被过继到吴阁老名下,他自然做了个顺水人情。   就是吴钱的胃口太大,竟是想让儿子中会元。侯文清也怕会出事,待从贡院里出来了,就特意命人给吴钱递了信打招呼。只是吴钱这个人,用人脸朝前,不用人脸朝后,也没将之放在心上,还是到吴阁老听闻了风声,让人将他绑了过来。   “接下来就没我们什么事了,待四月殿试罢,我们就回江南。”   “是,东家。”      吴钱走后,一名女子走进书房。   她生得瓜子脸,柳叶眉,身条纤细,一副弱不胜衣的姿态。但一举一动优雅而从容,一看就是出身不低的大家闺秀。   此人正是吴阁老的独女吴宛琼。   “爹,二叔走了?”   有下人低着头走进来,以极快的速度收拾了地上碎掉的砚台,就赶忙退下了。吴宛琼则是去了茶台前,又亲手给吴阁老换了一盏茶。   吴阁老接过茶,啜了一口,才点点头。   “我听莺歌说,二叔给文轩弄了个会元的功名,才会致使爹生了这么大的气。”   “少让你的丫头打听爹书房这边的事,姑娘家就该有个姑娘家的样子。”说是这么说,吴阁老眉宇间却不见责怪之态,似乎就是顺口的一句话。   吴宛琼也笑了笑,没怎么当成回事:“女儿也是听人说爹发了大怒,才会担忧地多问了几句。爹,你可别怪安伯,也是因为知道是我问,他才会告诉了莺歌。”   吴阁老轻哼了一声没说话,显然这是不打算追究了。   事实上吴宛琼作为吴阁老的独女,极为得其宠爱,所以这府里的事,一般吴宛琼若是想知道,也没什么人会瞒着她。   “二叔也实在是太过了,爹成日只想藏着风头,他倒好还抢起风头来。”   “你二叔这是想让我下决定过继了文轩来,让他兼祧两房。他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他在江南那边给文轩说了两门亲,就是在做这个打算。”   说起这话,吴宛琼自然不好插嘴了。   她是吴阁老唯一的子嗣,可惜却是个女孩儿。   吴阁老也想到这事了,不免叹了一口:“若你当初和子期能留个一儿半女,爹如今也不用这么发愁了。”   自家的总比别人家的好,哪怕是个外孙。以吴阁老的权势,不怕不能将外孙弄回吴家做继承人。可惜吴宛琼肚子不争气,这外孙自然只是空谈。   吴宛琼强笑一下,岔开话题:“那这事如今怎么办?不会出什么事吧。”   吴阁老清楚女儿的心结,自然顺水推舟没有再多说,道:“无妨,爹自会安排。”   说着,他扬声叫人,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此人正是安伯,也是吴府的管家。   “那份卷子可是拿到了?”   安伯犹豫了一下道:“回老爷的话,已经拿到了。就是朱卷没找到,也不知是礼部没送去顺天府,还是顺天府那边的人搞丢了,老奴正在让人找。”   吴阁老微皱了下眉,也没放在心上:“找到后让人重做两份,再放回礼部,别出什么错漏。”   “是,老爷。”   吩咐完,吴阁老也想起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便对吴宛琼道:“回房去吧,你二叔弄出这么件事来,不想出疏漏,方方面面都要顾及。我见你脸色有些不好,可是最近又咳了,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谢爹的关心,女儿知道了,女儿这就回房去。”   吴宛琼刚转过身,就被吴阁老叫住了。   他犹豫了一下,道:“你回家的日子也不短了,也为子期守了三年,爹打算给你说门亲事。”   吴宛琼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逝者已矣,多做留恋无用。”   “但凭爹做主。”   吴阁老点点头,挥了挥手,吴宛琼这才出了房去。   出了门,便是一阵冷风拂来,吴宛琼不禁拢了拢衣裳,莺歌走上来将披风替她披上,便扶着她离开了。   吴宛琼一路往前走,心里却想得是之前她爹说的话。   她其实并不是留恋亡夫,不过是不想嫁人。 第140章   薛庭儴带着朱卷回了家,一路上三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   毛八斗和李大田虽不知背后主使人是谁,可有这么大能量瞒过顺天贡院里所有考官,定然不是非常人。   回到井儿胡同,竟然所有人都在,连林邈都来了。   这事薛庭儴没跟林邈说过,也是林邈最近太忙。打从开了春,他就被简选入了文渊阁,任中书舍人。   看似还被降了官,翰林院编修乃是正七品,中书舍人却是从七品。但中书舍人却掌书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等,又是在文渊阁当值,算是皇帝身边近臣,其实应该算是升官了。   说是一飞冲天也不夸张,从一个修史书的,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身边近臣,虽作为两榜进士的探花出身,林邈迟早有这么一日,却是被提前了很多。   其间具体暂不细述,总而言之如今林邈十分忙碌,经常是天不亮入宫当值,天黑了才回来。   “老师。”看见林邈,薛庭儴有些诧异。   “也是为难你了。”林邈叹了口气,才道:“事情我听焕之说了,如今可有什么眉目,此事你不该瞒着老师。”   薛庭儴赧然一笑:“其实我也是见老师案牍劳形,不忍心打搅罢了。再说,此事如今事态不明,也不知从何提起。”   他话音还没落下,毛八斗已经心直口快的将之前的事说了,包括薛庭儴的考卷被调换,以及去了顺天府查卷等事宜。   薛庭儴简直想去捂住毛八斗的嘴,以前怎么没发现毛八斗嘴这么快呢。   闻言,屋中所有人俱惊。   招儿当即站起来,道:“天子脚下,这些人就敢这样,咱们去告御状去!”   “招儿姐说得对,咱们去告御状去。”附和招儿的,无外乎是高升等几个小子。至于其他人,却是没有说话。   薛庭儴讶然失笑:“招儿,你这是看大戏看多了,你当告御状就这么容易?”语毕,他又道:“我与老师有些事说,这样你去做些酒菜来。”   这明显就是想把人都支开,大家也知道接下来的事不太适合他们听,便都离开了。招儿还有些不愿意走,问薛庭儴:“是不是事情很严重?”   “没事的,你不要多想。”   说是这么说,招儿怎么可能不多想,但还是抱着弘儿出去了。   房里只剩下林邈师生几个人,林邈一直皱着眉,没有言语,半晌才吐了口气道:“此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薛庭儴能是如何打算?其实早在之前他心中约莫已经有了些数,后来做的这些不过是印证自己所想。如今许多事都一一印证,却发现事情比想象中更为严重。   当然这些严重他并无太多的佐证,可仅凭他敏锐的嗅觉,他有八成以上的把握。   朝中的局势太复杂,根本不是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可以搀和的。且这次的事,并不止是吴阁老一系,还有那背后的庄家。目前薛庭儴就看出这两个派系,可仅是这些,就足够将他碾轧成齑粉。   本来薛庭儴就没抱北麓书院为自己出头的希望,此时听到林邈这句话,更是验证了他心中的所想。   也就是说,他只有一个人。   无疑是螳臂挡车。   聪明的就该识相些,反正下次还能再考,也不过就等一年,他本就没打算大出风头,这样处置最好。   唯独就是,心里的那口气。   其实也不是不能咽下。   薛庭儴微笑着看向林邈,眉眼清朗。   “老师,我虽是不太清楚朝堂的形势,却也知道敢如此堂而皇之,并不是我们这种没有背景之人可以撼动的。反正我尚且年轻,这次能中,下次也能。”   林邈看着薛庭儴,嘴唇翕张了下,良久才化为一声叹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如此想,说明你成熟了。”   他直起腰来,朝门外看了看,才道:“时候也不早了,老师还有事。如果再有事,一定要来找老师。”   “知道了老师。”   林邈点点头,便迈步走了出去。   陈坚看着薛庭儴:“庭儴——”   “怎么了?”   “没、没什么。翰林院还有事,我得先走了。”   薛庭儴点点头:“谢谢你了,阿坚。”   “谢什么?”陈坚有些不自在:“老师到底年长我们许多,我才想找老师来出出主意。好了,我真得走了。”   语毕,陈坚就急匆匆离开,步履罕见的急促。   薛庭儴望着他的背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陈坚是专门将林邈请来的,可惜让他失望了。      陈坚到了门外,一辆挂着青灰色车帘的骡车停在门外。   是林邈的车,自打他被简选入宫,就特意置了辆车,这样进宫当值也能便宜些。   车明显是等陈坚的。   陈坚上了车后,骡车便跑动起来。   “老师,只能这样?就不能帮帮庭儴?只要您跟陛下说上一句,陛下必然会明察秋毫,还庭儴一个公道的。”   陈坚素来沉默寡言,这次也是因为事情牵扯上薛庭儴,他才会如此罕见的激动。他知道庭儴肯定不会像表面这么平静,不过是不忍。   不忍牵连了他和老师,还有毛八斗、李大田,甚至他身边的所有人。所以他宁愿含冤受屈,宁愿一腔不平就这么憋着。   “焕之。”林邈声音沉沉,充满了无尽的疲惫。   “老师!”   “焕之,你已入仕,有些事庭儴他们不知,可你却知。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   他们的处境?   是的,他们现在的处境并不好。   薛庭儴他们还未入仕,所以事情波及不到他们。可北麓一系自打太子少师傅友德辞官归乡后,就陷入窘迫之境。   其他派系各种明里暗里打压,终归究底北麓一系这么多人在朝为官,又怎么可能不得罪人。以前忍着是因为太子,因为有傅友德,如今傅友德辞官,太子眼见着也不成了,北麓一系遭了当今的厌恶,其他人自然不吝落井下石。   所以林邈不是不管,而是管不得。   骡车很快就到了翰林院门前,陈坚下了车,可林邈却没有进宫,而是让车夫换了条路走,很快骡车就驶入茫茫人群中。   骡车停在一间普通的宅子前,林邈下了车,整了整衣衫,才抬手敲门。   不多时,门被打了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仆,将林邈引了进去。   越往里走,那隐隐约约的琴声越是明显,及至林邈到了一间斋舍门前,琴声戛然而止。   “进来吧。”   林邈走了进去,一个身穿青色长袍的人背对着他,坐在窗下的琴台前。   “有事?”   林邈并未隐瞒,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他越是说到后面越是激动,及至到最后甚至没办法保持镇定,一改早先在几个学生面前沉稳。   “你想说什么?”青衣人声音很清冷。   “师叔!”   “这孩子比你懂事多了。”   林邈忍不住往前一步:“就是因为他懂事,所以作为他的老师,我非常羞愧。当初我顽固不化,又自诩清高,差点锒铛入狱,是他救了我这个做老师的。如今,我的学生蒙受此冤,我这个做老师的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说不出,我羞愧得无颜见人。”   青衣人轻轻叹了一口,声音在空气中飘荡着。   “安齐,应该知晓我们的处境。”   这句话方才他对自己的学生说过,如今听起来却有些像是在嘲讽他。   林邈颓然道:“我知晓。”   “不过是让他再等一年,一年的时间并不长。他天资出众,以后书院不会亏待他。”   “只能这样?”   “只能如此。”青衣人站了起身,负手看向窗外:“太子的病并不单纯,也是我们的疏忽,竟会生出这般纰漏,你大师兄因为此事被迁怒,只能辞官归乡。我北麓一系素来自诩中立,可这中立却来之不易,不过是多年来众人的悉心努力罢了。   “如今北麓适逢低谷,但同时也是我们的机会,陛下忌惮吴、徐二人,沈家人因为想入阁,又和吴墉暧昧不清。陛下若想有所作为,必然不能打破平衡,所以才会有你被简选入文渊阁。   “这是给我们的机会,也是陛下在表示他还念着旧情,可若因此事掀起风波,让陛下误解了。是时,若是连你也招来厌弃,我北麓将无人再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到时四面楚歌,我北麓一系危矣。哪怕是他挣回了自己的东西,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   说完这些,青衣人就再未出声。   良久,林邈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师叔,我知道了。”   “去吧。若是无事,少来这里。”   “是。”      那份朱卷还是没找到。   吴阁老的人翻遍了顺天府藏卷之处,且礼部那里也翻找过了,似乎那份朱卷凭空消失。   事情报上来,安伯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报给了吴阁老。   吴阁老让人把墨卷送了过来,看完后脸色变得阴沉。   竟是这个乡下小子!当初与沈家联姻那事传来,关于薛庭儴自然为吴阁老所知。   不过他并未将此人放在心上,不过是个小小的秀才,吴阁老在朝为官的这些年,无数两榜进士对他阿谀逢迎,他又怎么可能会将一个小秀才放在心上。   可偏偏就是这个小秀才,一路从秀才到举人,甚至有会元之才,而他的卷子还被换给了吴文轩,如今朱卷又不翼而飞。   吴阁老当即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难道说是沈家从中动了手脚?沈家到底想干什么?   吴阁老从书案后站了起来,来回踱步着。   安伯见此,虽是一头雾水,但也知晓似乎出了事。   “找人去查查那小子,越清楚越好。”   “是。”      井儿胡同里,王秀已经被关在柴房里多日。   刚开始他大吵大闹,就被人绑了手脚,堵住了嘴。之后薛庭儴告诉了他一些事,他自己就不敢再闹了。   王秀起初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随着放榜之后,外面关于王秀和杨广志一片骂声,当然也有骂其他人的,但都不如骂两人多,毕竟当初买二人的实在太多太多,虽即使中了,也赚不了几个钱,可恰恰就有一种人赚这种小银子。   不贪多,只求中,一注只能赚一钱银子,可是十注百注呢。   可惜王秀两人却是落了第。   这些买了他们中的人,大抵比他们家的长辈还要恨铁不成钢,期间免不了有人传些流言蜚语,说是王秀和杨广志两人是故意落第,就是因为两人被背后庄家收买了。   再加上王秀和杨广志两人,自打放榜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更是坐实了这种说法。   这不,现在外面有很多人正在找王秀呢。只要薛庭儴将他往门外一丢,再说一句王秀在此,估计他会被人活撕了,他自然不敢再闹腾。   不过王秀被关在这里久了,也免不了会闹腾一二,却十分清楚这个度。到底能考中举人的,又有几个是真正的傻子,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不外乎少年成名膨胀了。   “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走?”逢着薛庭儴来给他送饭,王秀说道。   因为许久没打理过自己了,此时的王秀哪里还如当初被人拥簇时风光的体面。头发许久未曾洗过了,一缕一缕贴在头皮上,上面沾了很多灰。又因日日恐慌不安,又长久不见阳光,脸皮泛着不正常的清白,皮包骨头的。   薛庭儴没有理他,放下饭,就打算出去。   “就你,还想动什么歪心思,我劝你早些把我放了,我回福建去,两厢各自安稳。任他黄水滔天,反正犯不上你我。”   薛庭儴还是不言。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是受了他们坑害的,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即使心中不忿又有何用。”   这几日,每次薛庭儴来与王秀送饭,他总会来这么一段,大抵也是想说服薛庭儴放了他。   之前薛庭儴懒得理他,也是心中有事,今日倒是起了几分戏谑的心思:“外面那么多人找你,你就不怕我放你出去,你被人活撕了?”   王秀抽搐了下脸皮,看来也是有些怕的,但径自嘴硬:“只要我不说,谁又认识我,待我回了福建去,山高路远,京城的人也拿我没办法。这话不光是对我自己说,也是对你说。”   说到这里,王秀复杂地看了薛庭儴一眼:“你就别犟了,就是一口气,吞下了也就吞下了,何必还杵在这里,你就不怕是时对方狗急跳墙杀人灭口?”   王秀哪里知晓薛庭儴身上发生的事,这是以为薛庭儴跟他一样呢,只是他认了命,对方却没有。   可薛庭儴听见他的话,却是愣了一下。 第141章   薛庭儴想起自己手中的朱卷。   当时他不过是凡事喜欢留一手的的习惯,拿到之后便扔开了。可如若真照他所想,吴文轩会元之事,是吴钱私下安排的。为了殿试,以吴钱的性格,必然会在吴阁老面前演一场戏,而吴阁老为了自己,也必然会相帮。   按照吴墉此人的个性,若是他接手此事会怎么做?   在那梦里,薛庭儴算是吴阁老一手培养起来的,甚至心性与处事习惯,也受了对方很多影响。所以薛庭儴自认,这世上大抵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吴阁老的性子。   如果是他,他会先扫掉所有可能会出现疏漏的尾巴。   被换掉的那份卷子,首先是要处理的,当然还有卷子的主人。若是卷子的主人出了意外闭上嘴,任凭对手万般计量,死无对证谁也拿吴阁老没什么办法。   薛庭儴的脸色当场就变了,王秀还以为是吓住了对方,正想出言讥讽两句,可话还没出口,薛庭儴就宛如一阵风似的卷出了房门。   “庭儴,到底怎么了?”招儿有些焦急地看着薛庭儴,他进来后什么也没说,就拉着她往外走。她手里还抱着弘儿,弘儿被吓住了,看看爹又看看娘,想哭却不知为何忍了下来。   李大田听到外面动静,从房里走了出来。   “庭儴怎么了?”   薛庭儴也没回答,只是道:“去叫阿坚和秀兰,还有八斗,把他们都叫起来,我们要离开这里。”   “庭儴,这到底是怎么了?你忘了,阿坚留在翰林院里赶着那劳什子史书,说是这几日都不回来的。”   薛庭儴这才想起,陈坚奉命修前朝史书,这事就是没准儿的活儿,若是没有人提,修个十年八年也不是不可以,反正都是混时间。可若是有人问起了,自然要做个样子,所以陈坚已经有好几日没回来了。   “先离开这里再说,我们先去升子住的地方。小心些,别让人看见。等去了后,我再告诉你具体,你现在把所有人都叫上,什么东西都不要收拾,人先走了再说。对了,把王秀给带上。”薛庭儴语速极快道。   见此,李大田也不敢耽误,赶忙跑着去叫人。   打从高升他们来后,招儿就在想到哪儿找个地方安顿他们,毕竟这宅子里住了三家人,本已是极为紧凑,再也住不下更多的人了。   招儿本来打算再寻着去哪儿买一座宅子,谁曾想斜对面有一家的宅子往外卖。因为都是邻居,彼此也认识,所以不用经过牙行,价格要便宜许多。   难得这么好的机会,招儿就将宅子买下来了。   之后房主搬家搬了几日,高升他们也是昨天刚搬进去的,几乎没有外人知道。   外面天已经黑了,本来大家吃过晚饭,收拾收拾正打算歇下,薛庭儴突然叫他们走,还是如此匆忙。   洪氏本来还有些意见,可毛八斗出于对薛庭儴的信任,显得十分慎重,她忍了忍也没说什么。   一行人分批离开家里,三月多的天,还是有些凉的,外面黑漆漆的,只借着月色和有些人家大门外亮着的红色灯笼,才有了些许光亮。   高升早就收到了信儿,守在大门前。听见有人轻声敲门,他将门打开,在看清了来人后,就让开身让大家都进来了。   “这是咋了?”高升还是一头雾水的。   “进去了再说。”   一行人涌进了堂屋,之后薛庭儴就把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   “你是说怕有人杀人灭口?”   “这天子脚下,谁敢这么大的胆子!”洪氏下意识道。   毛八斗说:“娘,你听着就成,庭儴的担忧并不是没有原因。”   “难道真有人这么大的胆子?”洪氏小声咕哝。   朝廷开科取士,有人胆敢众目睽睽之下行那种鬼魅伎俩,杀人灭口似乎也不是不可能事。本来大家都还有些半信半疑,想起这件事,心中却是又沉了几分。   “那可怎么办?”   “希望此事只是我无谓的担忧。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先歇着,一切事情待明日天亮了再做打算。”   话都说成这样了,大家也只能散去。因为房子太小,又住进来这么多人,致使房间不够,只能大家都挤着,这些琐事就暂且不表了。   弦月如钩,四周一片万籁俱寂。   本来有些人家门前挂着灯笼,如今熬得久了,里面的灯油也干了,只剩下一个黑影子随着夜风飘来荡去地摇摆着。   夜风很大,一阵乌云飘过来,掩住了细冷的弦月。   一阵几不可查的脚步声骤然在巷子中响起,哪怕此时有哪户人家醒着,恐怕也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这些人到了一户人家门前,为首的一个人趴在门上顺着门缝往里看。   里面漆黑一片,他做了个手势,当即有人上前来,从怀里掏出一把薄刃,只是一插一挑,再去推门,门就打开了。   这些人脚步轻盈地进了里面去,让人恍然以为并没有人来过,只有那黑咕隆咚的门洞大敞,昭告着来了些不速之客。   ……   斜对面的宅子里,也是漆黑一片。   周郴顺着梯子滑下来,悄悄去了一间房前,还不等他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一个人。   “周大哥。”   “对面来了人,见样子身上都带着刀。”   两人来到院墙下,顺着木梯子爬了上去,从这边可以很清楚看到斜对面的动静。   这些人都穿着黑衣,两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薛家出来,又去了隔壁毛家,可惜却扑了一场空。   因为没找到人,这些人有些气急败坏,其中有一个人恨恨道:“老大,若不放一把火?”   可为首的那个人却摇了摇头,这一行人再度隐没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一屋子的人都没有安睡。   只有弘儿被招儿抱着怀里,睡得正香。   打从昨夜毛八斗听到动静被惊醒,出来问了一句,就把所有人都惊起了。整整一夜大家都没睡,都枯坐着。   其实也是睡不着,本来只是猜想,谁想到竟成了真。   只要一想到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进了自己屋,说不定哪会儿就被割了脖子,所有人就觉得一阵不寒而栗,又怎么可能睡得着。   “这可怎么办,怎么就惹上了这样的事?那你们说,咱们一会儿还出不出门?”说话的是洪氏。   薛庭儴站了起来,道:“都回屋歇着吧,这事会有解决的法子的。”   “可你光说有解决的法子,到底是什么法子?现在已经害得咱们这样了,我们这是被你连累了……”   洪氏絮絮叨叨,话还没说完,就被毛八斗一声吼道:“娘,你有完没完,这事是庭儴愿意的?他不也是被人害了!你先回屋去。”   “可……”   “行了,他娘,快回屋歇会儿,这一宿不敢睡,也着实累得不轻。”毛老爹站了起来,洪氏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拉走了。   一直到两人走到门外,还能听见洪氏小声叨念,说自己就是问一问,又不是说了什么之类的话。   毛八斗的脸色很难看,事实上一屋子人的脸色没几个好看的。   “庭儴,你别往心里去。我娘她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就被吓着了,她平时不是这样的。”毛八斗解释得很无力。   “没事,我知道婶子是有口无心。”   “那你说这事现在怎么办?要不我去找老师……”   毛八斗的话被薛庭儴打断了,他还是笑着,似乎十分轻松,语气还有揶揄的味道:“好了,既然说先去休息,就先歇会儿再说。天塌下来,也不赶着这一会儿。”   “可……”   李大田站起来去拉毛八斗:“行了,都回屋睡一会儿,有什么事等会儿起来再说。”   高升、周郴他们,也都站了起来,往屋外走。   李大田转过头来,对薛庭儴道:“庭儴,你要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对,还有我跟大田和阿坚,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毛八斗道。   “好了,你们不睡,我还想睡一会儿呢,有事醒了再说。”薛庭儴笑骂着将两人往门外推。   周郴停下脚步,回头道:“庭儴,有事说一声就是。”   薛庭儴点点头:“谢谢了,周大哥。”   “还有我呢,我虽不姓薛,但我是招儿姐的人。还有我身边两个可是姓薛的,有什么事庭儴你说话,咱们去给你办。”高升也道。   他身边的两个小子连连点头:“就是,庭儴叔,那些贪官竟然敢欺负你,欺负了你,就是欺负我们余庆村的。这是在京城,若是在湖阳乡,咱们一村人去和他们拼命。”   “跟他们拼了!”   “滚蛋,拼什么命,快回屋睡去。就算想让你们去办事,也得醒了再说。”薛庭儴笑骂道,一直见所有人都回了屋,才将房门关上。   他扭过头,招儿正坐在床边等着他。   他走了过去:“快睡吧。”   招儿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吴阁老每日寅时就起了。   洗漱完吃过早饭,又穿上自己的朝服,坐上他那顶绿呢官轿,总之在卯时前是一定要到午门的,数十年如一日。   早朝在卯时,等下了朝也是近巳时了,这个时候嘉成帝一般会留几位阁老议事。等议完事回到紫禁城南城根下的内阁大堂,差不多是午时前后。   所以当吴阁老听说该找的人没找到,已经是中午了。   在内阁里,吴阁老的地位是崇高的,到底是次辅,也就低了首辅一头。   不过现如今的内阁,吴阁老占了大势,俱因徐阁老实在太年迈了。七十多的人,按理说早就该乞了骸骨回乡养老,偏偏这老货贪恋权势不愿让位。   今儿在陛下面前,徐阁老又给了吴阁老一记软骨头,他这会儿心里正窝火着。听见身边人来禀,该找的人没找到,当即就砸了手里的茶盏。   这声脆响,在本来就不大的内阁大堂里显得极为响亮。   吴阁老这才反应过来,斥道:“让你泡个茶都能打翻,笨手笨脚的!”言罢,又压低了嗓门:“再去找,京城就这么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人。”   向他禀事的人,忙连连点头:“大人别生气,小的再去给您泡一盏。”   门外,沈学和杨崇华对视了一眼,也没说话,各自端着茶盏回到自己的值房中。   值房里,吴阁老揉了揉眉心,心中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居然跑了?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扬眉吐气。   可扬眉吐气的只有那些许人,更多的却是落第之人。   这些落了第的举子,有的当即就返乡了,有些囊中宽裕的则是留下等着看四月殿试。好不容易进京赶考一次,虽是自己落了第,可不见到新科状元,总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   就好像吃饺子没有醋,总觉得差了一味儿。所以很大一部分人是会留下的,等过了四月殿试才会走。   最近京城里十分热闹,这热闹有考中了的喜悦庆贺,没考中的也不会亏待了自己,而最让大家议论纷纷的则是一件事。   有流言说这次春闱之所以许多人会落第,俱因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这可不是小事,而是牵扯到科举舞弊的大事。   尤其人们历来都喜欢过于高估自己,总觉得别人中了,自己没中,是考官瞎了眼,是自己运气不好。总而言之,责任绝对不是在自身,而是在别人。   且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再加上之前便有流言说,王秀和杨广志之所以会落第,俱是因为庄家的买通,让人们更是笃信。虽不敢大声嚷出来,可这消息在私下里却流传得极快。   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有人相信,有人半信半疑。   可相信的占多数。这出自于对五大才子能力的笃信,若是一人不中也罢,两人都落了,不是正应了流言里所说,但凡被押注押多的人,大多都落了第。   无数人去寻找真相,纷纷通过之前对赔率的回忆以及放榜的结果,来进行种种揣测。每天都有人说谁谁谁落了第,而当初押他中的人确实不少。   可到底是怎么个不少法,谁也说不出具体,反正就是不少。   而这种不少越来越多,及至汇集成一股惊涛骇浪,席卷了整个京城。   又是一日清晨,阳光灿烂,春风和煦。   安静的棋盘大街正走着一个人,此人年纪很轻,穿一身举人服,身形挺拔如竹,步履不疾不徐。   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似是闲庭若步。   这棋盘大街的两侧俱是府部衙署所在,一般平民老百姓是不会到此处来的,可见此人形容相貌,旁人只当他是前来哪个衙署办事,顶多只是侧目一二,并未过多在意。   且这里并不禁止人前来的,可谁曾想此人竟是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午门前。   乾清宫,御书房里。   嘉成帝正在和几位大臣议事,忽然一阵沉闷的鼓声响起了。   这鼓声极为怪异,乍一听去不显,却是震人心魂,就好像是在人心坎里敲着也似。   “咚、咚、咚、咚、咚……”   “这是?”嘉成帝疑惑地抬起头。   下面数位大臣都是面面相觑,甚至一旁服侍的内侍们也是面面相觑。   “咚、咚、咚……”   最后还是嘉成帝想起来了,他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望着外面。   “这是——登闻鼓响了?” 第142章   登闻鼓,又名敢谏之鼓,伸冤之鼓。   始于西晋,盛于唐,其后各朝各代皆设登闻鼓。   到了宋朝年间,甚至设下登闻鼓院,受理吏民申诉之状。及至前朝,明太祖亲设登闻鼓,并派有专人管理,一但有冤民申诉,皇帝亲自受理,官员如有从中阻拦者,一律重判。   每朝每代的皇帝设登闻鼓,初衷都是好的,可最终都会流于形式。   这其中原因太多,宋朝年间甚至发生过老百姓丢了猪,敲响登闻鼓,让皇帝帮其找猪的。可见一斑!   及至前朝更新庶政,言路大开,又设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及通政使司,登闻鼓渐渐为人所淡忘。到大昌建朝以来,那登闻鼓虽还是沿袭前朝设于午门外,却并无专人管理,只是守着午门的禁卫军会定时派人打扫。   每天从午门进进出出的官员数不胜数,这登闻鼓不过就是个摆设。   可今日这摆设,却被人敲响了。   ……   如今立在午门外的登闻鼓,已经历了数百年的岁月沧桑。原本朱红色的鼓身已经褪色成了深褐色,而鼓皮也从浅黄变成了灰白。可它依旧立在那儿,见证了前朝的灭亡,见证了大昌的建立,见证了历代君王的生与死,也见证了这座百年帝都的风云变幻。   在那梦里,薛庭儴就像许多官员那样,从没有正式过这面饱受岁月沧桑的大鼓,可他今日看得很仔细。   他,其实本不想如此的。   识时务,懂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并不是自我勉励之词,不过是自我安慰之语。   蝼蚁尚且贪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聪明,那是蠢。   这与薛庭儴的理念不合。其实他并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到底还是不是自己,自打做了那个梦后,他的思想、心性、处事,许多都受到了影响。   也许之前确实憋屈,可薛庭儴并不以为然,不是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吗?   可这些想法却在一夕之间通通变了。   薛庭儴想起了毛八斗李大田担忧的眼神,想起老师紧皱的眉头,想起陈坚欲言又止的愧疚,想起了洪氏的那句连累,还想起了招儿明明担忧不已,却依旧强笑佯装无事的模样……   他,薛庭儴,出身微寒,不过是个乡下小子。   拜师于林邈,习得经义。   于嘉成五年二月,得县试头名案首,后连斩府试、院试案首,为秀才。   嘉成六年八月,得乡试头名解元,一战成名。无奈适逢祖父过世,归家守孝一载。建族学,立功名旗,光宗耀祖,薛姓一族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嘉成九年二月,遇恩科赴试,本是会元之才,却遭人半路拦截,一夕之间从天到地,还有人想让他死。   站在这面大鼓前,一瞬间无数的念头从薛庭儴脑海中划过,终于定格在数年前沈三与他的一场对话。   “这书上,可有你想得到的东西?”   他是这样答:“功名、利禄、财富、权势。”   ……   “一句话就想换一个人,薛案首这买卖做得也太精明了些。”   “我保这句话可让你沈家之人入阁无忧,且不用和吴家低头。”   ……   那时候他踌躇满志,野心勃勃,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胆小如鼠了?   也许是日子过得太安稳,也许是身边太多的温情存在,让他眷念、不舍。   薛庭儴想起一句话——   如果老天不给你路走,你该如何?   那就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   他伸手拿起放在架子上的鼓槌。   这时,有一名禁卫军跑过来,道:“你这举子,到底想做甚?”   薛庭儴低头看着鼓槌,半晌才抬头看向此人:“你想阻我?”   随着这句话道出,他气势顿变,若说之前不过是个有些年轻的举子,此时看起来却像……   这名守宫门的禁军侍卫一时竟有些恍不过神来,感觉自己竟像似看见了一位屹立朝堂多年,抬手呼风唤雨的重臣。   一阵冷风吹来,他为自己的错觉感到羞愧,当即厉色道:“你可知这鼓非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否则不得击鼓,违者重罪。”   薛庭儴朗声一笑:“然!”随即便高举鼓槌,击响巨鼓。   “咚、咚咚……”   这鼓声极为怪异,临在近处,却不觉声响,只是觉得心里闷闷的,一突一突地跳。   一队禁卫军听见动静从宫门处跑过来,站在鼓旁的禁卫军看了看同伴,又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耳中有阵阵持续的鸣响,而他竟没办法说话。   “咚、咚咚……”   乾清宫,御书房,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帝王看着外面:“这是——登闻鼓?”   “咚、咚咚……”   内阁大堂中,吴阁老刚从乾清宫回来,还没坐下,就听见了这一阵鼓声。   他听得心烦气躁,下意识问道:“有人在外面敲鼓?”   司直郎何游站在外面毕恭毕敬地答:“下官并不知是何人击鼓,下官这便出去看看。”   这时,杨崇华从值房里走出来,道:“别去看了,这是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   不光何游愣住了,值房里的吴阁老也愣住了。   ……   同时听见鼓声的,还有位于棋盘大街上的各个府部衙署里的官员。   他们俱是一头雾水的,自打嘉成帝登基以来,这登闻鼓还没响过,许多人都极为陌生。   直到有那年岁比较大的官员,告知他们这是登闻鼓被人敲响了,他们才清楚是怎么回事。   ……   这鼓声传得很远,几乎整个内城都能听见,甚至外城也隐隐能听见。   “咚、咚咚……”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登闻鼓被敲响了。   这是谁?   所有人心里都下意识浮起这句话。   ……   状元楼里,李大田正同数名士子一起骂着考官无眼,天道不公。   会馆里,毛八斗正与人夸夸其谈。   听到鼓声,旁人不解,两人心里却是一沉。   有人从门外经过,边跑边喊:“有人敲了登闻鼓,这是要告御状啊。”   还有人说:“那敲响登闻鼓的是个举子,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   还有高升、周郴他们,都没有闲下。   关于登闻鼓被人敲响的消息,传得越来越广,甚至有那好事之人说要去看看。无数人涌向棋盘大街。   ……   一身男装的招儿,捂着嘴看着远处那背着身,正奋力擂着大鼓的人。   薛庭儴不让她跟,是她将弘儿托付给了薛桃儿,私下里偷偷跑出来的。她见他一路行来,尾随至此,却不敢走上去,怕坏了他的事,心中的所有担忧此时都化为了泪水。   她想起毛八斗和李大田所言,登闻鼓非一般事不能击响,一旦响了,皇帝必须上朝,为了避免有人故意闹事,面圣之前,击响登闻鼓之人要受廷杖三十,以示确实有军国大务或是极大冤情。   廷杖三十,这是要去了半条人命!   ……   无数的脚步声响起了。   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帝王道:“召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及通政使司官员,和各位阁老去太和门。”   “是。”   棋盘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午门前偌大的广场已经聚满了人。越来越多的禁卫军从宫门里跑出来,排成几队挡着这些人,不让他们上前。   几乎是一瞬间,午门这里就变成了嘈杂的菜市口。   而薛庭儴已经击累了,搁下鼓槌,就在鼓架旁边席地而坐下来。   有好事之人问道:“那举子,到底有何冤屈竟来敲响了登闻鼓。”   没有人答他,人群里议论纷纷,已经有很多人将此事与之前流传的小道消息挂上钩了。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数名内侍模样打扮的太监急急而来,为首的是一位年纪大约在五十多岁,身着一身紫色团花团领衫的太监,腰系玉带,一看品级就不低。   “是谁敲响了登闻鼓。”   “回郑公公的话,正是此人。”那名一直守着薛庭儴的禁军侍卫道。   郑公公看向他,道:“你有何冤情?”   此时薛庭儴已经站了起来,并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学生自有冤情,不过此事当是面圣之时才会讲。”   郑公公身后的一个小太监骂道:“瞎了你这举子的狗眼,我们郑总管乃是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也是内侍监的总管。当着郑总管不能说,你还想当着谁说?”   郑公公喝止了他,转头对薛庭儴却是十分和颜悦色:“看你年岁不大,却已经中了举,算得上是少年英雄。你不要怕,咱家乃是当今身边侍候的人,是陛下吩咐咱家特意来看看的,就是怕有人刻意为难你。你若是有什么冤情,可直接告知,你应该知晓登闻鼓的规矩,陛下日理万机,可不能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大动干戈。”   薛庭儴目光闪了闪,却没有说话。   几米外的人群里有人赞道:“陛下英明神武,爱民如子!”   “就是就是,那小举子,陛下身边的公公都出面了,你还有何事不能讲的。”   “再说了,还有我们这么多人看着,不会有人害你的。”   一时间人声鼎沸,各种蛊惑的言语纷至沓来,似乎这些人特别想怂恿着薛庭儴出头。这里面少不了有别有居心者,但更多的人则是一种看热闹的心情。   薛庭儴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先退开几步,理顺了衣袖,方对着午门一拜到底:“谢我皇圣恩,学生薛庭儴乃是山西平阳府人士,嘉成五年二月,得县试头名案首,四月得府试案首,八月得院试案首,苦读多年,终于入了学。嘉成六年八月,得乡试头名解元,本该入京赴会试,无奈适逢家祖过世,归家守孝一年……”   随着薛庭儴的诉说,人群中俱是惊诧不已。   这姓薛的举子看着年岁就不大,竟是连得小三元,又得了解元的名头。就是有些可惜,竟然逢上了家中有丧。   可薛庭儴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变了颜色。   “……嘉成九年得蒙我皇圣恩开了恩科,二月赴乙酉科会试,本是会元之才,却遭人半路拦截。这也就罢,竟有人想杀人灭口。学生不过就是个寒门小子,一无身家背景,二无权势可依,万般无奈之下,才会斗胆撞响了登闻鼓,望陛下怜悯,为学生做主。”   “薛举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郑公公变色道。   薛庭儴这才直起腰来,看向郑公公:“学生自然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你可有证据证明自己本是会元之才,却遭人拦截,莫怕是自己臆想?”郑公公又问。   人群中,也有人道:“就是就是,那小举子我还觉得自己是状元之才呢,却没想到竟是落了第。”   一阵哈哈大笑声起,可更多的人却是没有笑,而是目光闪烁地看着场中那少年举人。这些人笑了几声,见没人附和,自己就不笑了。   “学生当然有证据。学生在落第之后,曾观了这次会试的闱墨,发现会元吴文轩的文章与学生一模一样,一字不差。学生不解,去往顺天府查阅考卷,却发现自己的考卷竟然易了主,那上面姓名籍贯倒是学生的,可其上的字迹和文章却不是学生所写。”   场中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郑公公突然有了动作:“你等着,咱家这便去禀了陛下。”   待郑公公走后,场中再度掀起一阵议论声。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什么,更甚者有许多人调头就跑,大抵是回去告知他人这件耸人听闻之事。   这时,突然从宫门里走出两名官员。   两人一个身穿白鹇补子的官服,另一个则是鸂鶒补子的官服,显示两人品级一个是五品官,一个是七品官,都是文官。   一名禁卫军的头领与两人打着招呼,唤他们钱大人、田大人。   钱大人走上前来,质问道:“你这举子胆敢来击响登闻鼓,为何不来通政使司?”   通政使司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皆有他们受理。   即使通政司不受理,还有顺天府衙,有都察院等,此人这是在说薛庭儴越级上告。   薛庭儴只是看着对方,也不说话。   这钱大人心中生恼,面上却是对身边的田大人笑道:“瞧瞧,这是不信任我等,所以你说说我们这样的官有多难做。”言罢,他转脸面对薛庭儴时,却一改之前说笑,而是十分有威严:“既然你决意上告,但应该知晓击响登闻鼓的规矩。”   什么规矩,自然是先受三十廷杖。   这件事京城之中无人不知,老百姓偶有说笑间提起这登闻鼓,但凡有人戏称自己大不了去击登闻鼓,请陛下为其做主,便有人拿话塞对方,也得你受过那三十大板再说。   所以这三十廷杖,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名禁卫军头领犹豫了下道:“钱大人,郑公公已经去禀报陛下了,是不是等郑公公回来再说此事?”   钱大人道:“这登闻鼓本就由我通政使司所管辖,面圣之前先受三十廷杖,乃是太祖留下的规矩。且此人信誓旦旦,谁知他是不是危言耸听,竟拿朝中大事玩笑,想要证明真伪,自然要先受了这三十廷杖再说。”   “这……”钱大人所言有理,这禁卫军头领犹豫了一下,便没再多言。   钱大人又面向薛庭儴,面上是笑着,眼中却有威胁之意闪过:“你确定要受这三十杖?”   薛庭儴看了他一眼,漠然道:“我既然来了,自然是要面圣的。”   钱大人冷笑点头:“好!来人——”   就在这时,人群里传来一阵高呼:“不能让他打这薛举人,他们肯定跟那科场舞弊的官员是一伙儿的,他们这是想打死了人,是时来个死无对证。” 第143章   这声高呼是招儿喊出来的,她只是下意识这么喊。   喊完后,她想起自己一身男装,当即挺了挺胸,对身旁的人说道:“我见这薛举人少年成名,定然不是无故诽谤,谁不知道登闻鼓不能乱敲,三十廷杖受下来半条命都没了,不是有天大的冤屈,哪个读书人会来吃这种苦头。今年恩科,明年正科,他完全可以等一年再来考,这明摆着就是让人没了活路,薛举人才会来击登闻鼓。”   “这位兄台所言甚是,最近关于春闱流言蜚语甚多,本该考中的人落了第,一些名头不响之人却是俱都金榜题名,而这些人平时不过是尔尔,相信大家都心中有数。”   有一个士子站出来对众人说道,立刻引来无数人的附和。   “这薛举人条理分明,一看就不是胡乱攀扯。”   “就是,且这种大事若是乱说,那是要治罪的。”   “肯定是有人背后舞弊,我们不能让这两个人打了薛举人,三十廷杖下去,若是人死了,不是正合那有些人的意!”   “对对对,不能打!”   被禁卫军挡住的人群激动,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赶至,甚至有些失控之态。   一个年轻的士子走出来对钱田两人道:“方才那位赵公公是代表着陛下,陛下圣裁未至,你二人是哪一部的官员,竟敢私自做主?”   “我乃通政使司右参议钱有得,这登闻鼓是由我通政使司负责,面圣之前先受三十廷杖,乃是太祖留下的规矩。且谁知此人是不是危言耸听,故意玩笑,想要证明真伪,自然要先受了这三十廷杖再说……”   “你少拿太祖他老人家吓唬我们,太祖也说了,击登闻鼓必有大冤情,官员如有从中阻拦者,一律重判。那如若薛举人所言属实,你二人从中阻拦,可是愿意受重判?”   若论讲道理,可极少有人能胜得过这些读书人,都是各地的精英才子,才能赴京师会试,自然不是升斗小民,被几句话就能吓退的。且读书人最喜欢评论时政,若是出去赴什么茶会诗会,不能说两句有关时政的话,都没人和你说话。   尤其打从前朝起,文官就势大,到了今朝,太祖当年成事,一些读书人和文官起了莫大作用,地位自然不差。文官势大,势必读书人地位崇高,这些士子们个个身负功名,还真不怕一个小小的五品官。   更何况大势在己方,就不怕这小官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对他们这些国家未来栋梁怎么样!   “就是,你们可敢受罚?”   又有人道:“本来若是没人阻拦,我还只当是热闹看,如今这两人一看就是居心叵测,定然有人想欺瞒圣听。”   “贪官当道,我朝危矣。”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们这些人沆瀣一气,要打就把我们都打了!我倒要看看,英明神武的陛下如何治你们这些人的罪!”   “对对,把我们都给打了。”   禁卫军已经快拦不住这些义愤填膺的士子们了,却又不敢动手,只能连连往后退去,狼狈至极。   那头领气急败坏,他不过是个守宫门的,科场舞没舞弊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知道若是让这些人闯进宫门,他的脑袋势必不保。而若是他们禁卫军的人对这些人动了手,还是脑袋不保。   这禁卫军头领冷笑地看着吃惊的钱参议,道:“钱大人,我禁卫军的人已经快挡不住了,你可确定还要打这举子?”   钱参议脸色乍青乍白,望着涌动的人群目光闪烁。   忽然,他气愤地一甩衣袖:“你们这些人真是不知所谓,本官不过是恪尽职守,竟被你们误解至斯。罢,这事本官不管了,你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那位田大人也道:“本官不过是个监察御史,今日之事定会禀明陛下,不过这登闻鼓不是我都察院所辖,本官可做不了什么主。”   这两人见事态不对,竟是一推之下就甩锅了。   禁卫军头领冷笑,不过也没说什么,而是大声吩咐手下之人不得对这些士子们动粗。又解释道人已经不打了,还是等圣上命令,让士子们勿要激进犯事,这一场才渐渐平息下来。   钱田两人狼狈离去,迎来人群中阵阵嘘声。   没过多久,从宫门里又匆匆行出来几人,还是郑公公的领头,并带来嘉成帝的口谕,宣薛庭儴觐见。   薛庭儴并未犹豫,对宫门又行一礼,便打算跟着郑公公等人进去。   人群里,有个‘士子’道:“薛举人,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今日你若是不出来,我们就不走了。”   “是的,我们就不走了。”   “薛举人我们都等着你。”   薛庭儴回头看了那士子一眼,点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还是停下脚步,往这边走来,直到了人前,才拱手一鞠:“今日之事,还要谢谢各位兄台,庭儴才能免受皮肉之苦。诸位不用不辞辛苦等候,愚相信陛下定能明察秋毫,还我等一个公道。”   一位姓武的举子走了出来,此人正是方才连番为薛庭儴助言之人。   “薛举人还是快进去吧?我等不过只是等候一二,你却要……”说着,他叹了一口气,抱拳对薛庭儴道:“我等既然说了这话,定然在此处等你。陛下虽是明察秋毫,可有些人堂而皇之就敢行那见不得人的手段,谁又知你这次去是祸是福,我们等着,总是要给你壮些底气的。”   “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看那些蛇鼠之辈敢暗害我们这些应试的举子。”   薛庭儴眼见说服不了这些人,只能又是一拜,便走到等候他已久的郑公公身边,与这些人一同进了宫门。      “……那些人说,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看那些蛇鼠之辈敢暗害我们这些应试的举子……”   禀报之人磕磕绊绊才将之前的场景复述了一遍,就听得咔的一声,吴阁老手里的茶盖便碎了,可以想象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你先下去,去叮嘱那钱有得,一定要咬死了此乃规矩,自己也是按规矩办事。”半晌,吴阁老才吩咐道。   “是。”   此人刚离开,便有人来催道:“阁老,各部的大人都已入宫,很快就会到乾清宫,您这里可再是耽误不得。”   “本官这便就去。”   吴阁老站了起来,又整了整官帽,才往门外走去。   他刚出内阁大堂的大门,杨崇华、马奇、谭亮、冯成宝、费迁、沈学都跟着出了来。自然不能说刻意为之,不过是巧合罢了。   内阁中数位阁老里,以徐首辅年纪最长,谭亮次之,都是垂垂老矣,行走之间还得人搀扶着,且动不动就是人老眼花耳朵也不中,像此时谭亮就让一个小太监搀扶着。边往前走,还边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谭亮耳朵有些不好使,那小太监得放大了声音,他才能听见。   “你说什么?到底发生了何事,陛下如此匆匆忙忙召唤我等。首辅大人呢?他可是去了?”   “徐首辅不在宫里,已经命人去请了,陛下是召各位阁老有事相商,您过去后就知道了。”   “徐首辅已经去了?那我们得快些走了。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陛下如此急匆匆的召我们,我怎么心里感觉有些不好,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就随着这一路念念叨叨,谭阁老已经匆匆忙忙越过了吴阁老往前行去。至于为何不跟吴阁老这个次辅打声招呼,自然是因为谭阁老年迈眼花没看见。   吴阁老黑着脸瞪着远去的谭阁老背影,这腿脚灵便的,可一点儿都不像是体虚老迈,不过是这老东西使得花招罢了。   不过有人不待见吴阁老,也有人待见的。吴阁老在内阁中势大,自然是附庸之辈众多。兵部尚书冯成宝和刑部左侍郎费迁已经走过去了,陪在吴阁老身边,同他问好并边走边说着闲话。   至于户部尚书杨崇华和工部尚书马奇,不疾不徐地在后面龟爬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两人并不重视嘉成帝的传召,还有沈学,缀在最后。   其实这不过是他们内阁里的一种形态罢了,仅凭看这走路的架势,就能看出其中的派系之分。   等到了乾清宫时,走在最前面的谭阁老脚步却慢了下来。   直至吴阁老等人走上来,此时的他突然又不老眼昏花了,和几人打了招呼。又等杨崇华、马奇、沈学跟上,几人一同立在乾清宫门前,等待里面的传唤。   很快就有人来接引他们,进去后果然徐首辅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御座下方不远的位置放了张椅子,这是徐首辅的专座。徐首辅年事已高,几番乞骸骨,都被当今驳了回来,也算是对朝廷鞠躬尽瘁,自然多有厚待。   几人一同向嘉成帝行了礼,就在下首站定。不多时,刑部尚书尹年、大理寺卿王崇耀、通政使蒋承俱皆到场。   九卿俱到,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场面。   而如今俱是因为那登闻鼓。   “好了,你们也都到了。郑安成,将之前宫门前发生的事告知诸位大人。”御座上的嘉成帝出言道。   郑安成也没敢隐瞒,便将之前午门外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又复述了一遍,包括通政使司左参议钱有得与监察御史田松德,欲在午门前对那上告之人行刑,却被群情激奋的士子们阻拦,甚至到现在那些士子们还没走,且有越聚越多之势。   听完后,这十多位重臣面色俱是一变。   但也仅仅是变了而已,从面色上看不出谁是什么心事。   “这事,你们怎么看?”   见此,通政使蒋承站出来道:“陛下,微臣本是在衙署,并不知晓此事,那钱有得之行,非是微臣所使。”   这是要推卸责任。   可必须得推卸,不然今日出了什么事,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他这个通政使。   “钱参议也是职责所在,毕竟这登闻鼓至关重要,岂能儿戏,而面圣之前先责三十廷杖乃是先帝之命。”吴阁老出言道。   “可无人指使,他小小的一个参议怎么就敢跑去宫门口刑责对方?”尹年在旁边插了一句,他素来是个炮筒子,这也是为何他至今没能入阁的主要原因。   “尹大人这意思是我主使的钱参议去对那人刑责了?”吴阁老反问。   “谁做的谁心里有数。”   “尹大人,你这话有失偏颇,你不能和老夫有过节,便故意往我头上泼脏水。”   一旁的冯成宝助言:“尹大人,你这确实有些不厚道,怎么说得好像是吴阁老命那姓钱的参议去的也似。在朝为官都讲究官声,你这话若是传出去……”   下面吵得是你来我往,不可开交,而坐在上首处的嘉成帝也就看着他们吵,只有额头上跳动的青筋,显露出他的心情其实并不平静。   就在这时,徐首辅说话了。   “陛下,老臣觉得现如今不该是追究钱参议有无过失,而是该将那击鼓之人叫上来,查证他所言可是实情。”   还是徐首辅说了句大实话,不然就照这势头,今天都用来吵架算了,其他事也不用管了。   其实很多时候人们想象的君臣议事,都是以这种形式作为表现。事情还没说出个子丑寅卯,下面就吵了起来,而很多时候很多事都是这么吵来吵去不了了之的。   “郑安成,那姓薛的举人可是被带上来了?”嘉成帝问。   郑安成忙出去探问,不多时就领着薛庭儴进来了。   薛庭儴一路目不斜视地到了殿中,便就在郑安成的指引下,跪下对嘉成帝行了叩拜大礼。   “起来吧。你就是那击响登闻鼓的薛姓举子?”   薛庭儴站了起来:“回陛下的话,学生便是。”   “抬头,不用拘谨。看看你身侧这些人,这些俱是我大昌的肱骨之臣,你有何等冤情,尽管直诉,想必他们是一定会给你做主的。即便没有,还有朕坐在此处,定会帮你主持公道。”   薛庭儴也就顺势抬起头来,环视这些大多都不年轻的大臣们。   这些俱是跺一跺脚,朝堂就要抖三抖的存在,他真是何德何能。哪怕是那梦里,他也是经过万般努力,才能与这些人站在一处。   不过薛庭儴心中并不慌张,认真说来这些人里面有很多老熟人,也因此他的态度是不卑不亢的,只是看过后,便垂下了眼帘。   “谢陛下圣恩。”   他又拜了下去,嘉成帝又是叫起后,才道:“好了,朕的政务繁忙,你若有冤情便直诉即可。”   薛庭儴就把之前在宫门前所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随着他的诉说,殿中一片寂静。   “众位爱卿怎么看?”   冯成宝率先出言道:“臣以为凡事不能听人说,而是要看证据。薛举人你有何证据证明自己的考卷被人所换。要知道我大昌历来重视开科取士之事,一正一副两位总裁官,十八房考官,另有监临、提调官不等,甚至贡院是陛下亲自下命由禁卫军看守。说是水泼不入,针插不进,也不为过。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而内外帘官俱都互相监督,如何将你的卷子偷龙转凤?”   面对这样一位重臣的逼问,薛庭儴不卑不亢道:“学生有证据,学生在查阅考卷时,发现自己的考卷为人所换,便买通了顺天府的一名官吏,将学生的朱卷拿了回来。若是有人暗中换卷,为了事后抹掉痕迹,礼部那里必然还会有一份朱卷。且两份考卷笔迹不同,只待验证笔迹就可知晓。”   “你这想法倒是不错。来人,命人去刑部将两人的考卷提出。郑安成你亲自去,也免得真有人暗中动什么手脚。”   “是,陛下。” 第144章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乾清宫里安静得吓人。   倒是嘉成帝似乎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叫来了内侍给他换茶,饮了一盏茶后,他将目光投注在下方一直显得很沉静的薛庭儴身上。   是的,很沉静。   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却又让人感觉很诧异,明明年岁不大,为何竟像那入定多年的老僧?   嘉成帝可是知道,下面站着的那些老臣们,可个个都是几十多年如一日历练出来的,可眼前的这个少年,也许还没有二十?   “不知薛举人是哪里人?”   嘉成帝的出言让下面一众人目光俱是一凝,薛庭儴似乎没有察觉出这些机锋,答道:“回陛下的话,学生乃是山西平阳府夏县人士。”   “山西平阳府的夏县?若是朕没记错,沈爱卿就是夏县人士?”   被陛下点名道姓了,沈学自然不能再继续装死,按下满腹的心事,上前一步道:“回陛下,微臣确实是平阳府夏县人,只是微臣离家多年,对家乡的记忆已经模糊了。”   听他这口气感叹,似乎有些话不对题的意味,实在在场的人都知道沈学表述的意思。   离家多年,连对家乡的记忆都模糊了,自然不会和薛庭儴有任何牵扯。可你沈学离了家,但沈家还在平阳府,薛庭儴能一路过关斩将连得四个头名,难道就和你沈家没有关系?   也许这不光是吴阁老一个人的心声,还是在场所有人的。也因此并没有人搭话,而嘉成帝也是一笑就过了。   “见薛举人年岁似乎不大?”今日的嘉成帝特意奇怪,往常都是冷颜少语,今日却像是个市井妇人盘问个不休。   “回陛下的话,学生年方十九。”   “十九啊,倒是个少年才子。”   “陛下夸赞了。”   “可是有娶妻?朕看你容貌端正,又身负功名,想必爱慕的女子甚多?”   这话说得让人怎么答?幸好薛庭儴也是历练过的,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学生已经娶妻了,有一子年方两岁。”   “都当爹了!”嘉成帝感叹一声,又问:“你这般年纪便考中地举人,还不知师从何人?”   重头戏来了。   其实早在薛庭儴还未入宫之前,他的家世背景就被人查了个底儿朝天。当然这么说有些夸张之嫌,但至少薛庭儴是师从中书舍人林邈,却是为众人所知。   这也是许多人一直保持缄默的主要原因,但凡牵扯朝堂,就没有简单的事。黑白不清,是不会有人主动搅合进浑水的,没有这点自觉,今时今日他们也不会站在这地方。   所以当嘉成帝问到这个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禁投注了过来,带着或是玩味,或是审视,或是恶意的光芒。   吴阁老可一直等着这个,这也是他为何一直能不动如山的原因之一。他既能坐在这个位置上,自然对当今秉性有几分揣摩。   嘉成帝最厌恶有人在他面前耍小聪明,所以击了登闻鼓的薛举人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回陛下的话,学生老师乃是前翰林院编修,现中书舍人林邈。”出乎所有人意料,薛庭儴竟坦率得让人有些吃惊。   “林邈?林舍人?”嘉成帝态度有些不明的念道。   “正是。”   这你来我往的对话,让人有些摸不着套路,难道不该是抵死不认,抑或是欺瞒一二才是正途,难道此人不知林邈是何种身份,不怕陛下会误解?   至于误解什么?谁不知晓林邈这个中书舍人是怎么升上来的?太子有恙,傅友德遭了厌弃,之前打压北麓一系,在场的这些人可没人少干过。   其实有的也不是刻意打压,不过是一些位置该是有德者居之。   什么是有德?自然是有势,被北麓占着的好位置不少,之前没人动,是因为北麓中立,是因为傅友德是太子之师。可太子不行了,傅友德倒了,除过傅友德,北麓还真没什么让人忌惮的人物,所以人走了,茶就该凉了。   可谁也没想到陛下竟会提起个林邈,这是一种讯号,代表着陛下还对北麓有旧情,至于这旧情有几分就值得让人酌量了。可若是北麓不死心,想借机搅浑水,这就是对陛下的挑衅,以其刚愎自用的性格,结果还用说吗。   这些念头不过是一瞬间便闪过在场许多人的脑海,包括薛庭儴。   “林邈?林舍人乃是近臣,常伴在朕的左右,怎么这件事没听他说过?”   嘉成帝的声音很轻,让所有人都不禁屏息静气。   “此事学生不知,如若陛下好奇,该是问过老师才是。”   这话就有些不恭敬了,却是让嘉成帝失笑了起来:“朕听你所言,似乎对你的老师心存埋怨?”   薛庭儴的脸几不可查得僵了一下,到底还是年轻了,又怎么能在这些目光老辣的人前遮掩。   “学生不敢埋怨,老师乃是学生的授业恩师,说什么做什么自然是为了学生好。”   这话里透露出的意思就太多了,林邈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会让这小举人口气如此激愤。   是了是了,定是此人告知林邈自己考卷被换了之事,林邈作为傅友德的接班人,又是刚受到提携,如今正是韬光养晦的时候,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学生去出头。   此事干系太大,一个不慎就是群起而攻之,以北麓如今的处境赌不起也不敢赌。而此子又太年轻,少年得志,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突然遭了如此大难,自然心生怨怼,索性便私自捅了出来。   至于会引起什么后果,可一概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少年郎不本就是如此血气方刚,不可一世。   嘉成帝目光闪了闪,道:“这林邈竟是如此胆小怕事,朕倒是没看出来……”   就在这时,郑安成急匆匆步了进来,其手中亲自捧了几份卷子,竟是没经过外人之手。   “陛下,老奴幸不辱命。”   “拿上来。”   考卷很快就被捧上了嘉成帝面前,郑安成亲手拆开其上的封条。这封条乃是礼部所置,一般考卷在过了查阅期限后,便会送回礼部。礼部核查无误后,便会封上存档。   四份考卷一字排开,在嘉成帝面前摊了开,一旁还有薛庭儴方才呈上的朱卷。嘉成帝看过后,命人备笔墨让薛庭儴写字,现场勘验字迹。   薛庭儴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笔,便在另一个太监捧着的托盘上写了起来。也不过只是眨眼的功夫,那上好的宣纸上便留下一行小字。   太监捧上去给嘉成帝看,嘉成帝只看了一眼,脸突然就沉了下来。   毫无预兆,也不知他是看见了什么,才会是如此反应。   “拿去给薛举人看看。”嘉成帝的口气难测,让人听不出他是何种意思,但不悦是显而易见的。   一行几个太监,一人手捧一份来到薛庭儴面前。   薛庭儴率先看到的便是自己的卷子,朱墨两卷俱在,首页上也确实是他的姓名籍贯等信息,可翻开看去,却让他愣住了。   这朱卷上竟是他的笔迹!   他以极快地速度扫过墨卷,又去看朱卷。   卷面上没有任何异常,而朱卷上的内容与墨卷一致。他伸手将朱卷拿起,又翻到背后,上面两个点三个叉,与上次他所见到的相同。   到了此时,薛庭儴几乎不用看吴文轩的考卷,就知道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了。   竟有人把两分卷子伪造了一遍。   那被裁割给吴文轩的卷子,本应该是他的笔迹,如今却换了一种笔迹,不用想肯定是吴文轩的笔迹。而本该是吴文轩如今却被换给他的考卷,明明内容不是他所写,笔迹却是他的。   好手段!怪不得吴阁老镇定如斯,原来竟是做好了几手准备!   不愧是叱咤朝堂多年,连当今都不敢轻易动之的吴阁老!   “不可能!怎么可能!”薛庭儴一副失魂落魄的不敢置信模样。   杨崇华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嘉成帝面色并不好,倒是徐首辅一贯如老僧入定般地安坐,全程都是半耷拉着眼皮,也不知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怎么。   吴阁老主动招手,让人把考卷拿过来给他看。   嘉成帝点了点头,那几个捧着考卷的太监便走了过去。吴阁老又叫冯成宝、费迁等人前来看,几个人都围了过去。   冯成宝道:“从这两份试卷还有这笔迹,看不出什么端倪,不知薛举人做何解释?”   费迁也皮笑肉不笑道:“薛举人莫是耍弄我等?”   这帽子就扣得有些大了,薛庭儴不过是个小小的举人,在场这些大员随便一个,伸根手指头就能将他按死了,他敢耍弄谁?   可事实就是,从卷面上根本分辨不出任何端倪,哪怕是让薛庭儴来验字迹,也不能证明什么。   “薛庭儴,不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众目睽睽之下,薛庭儴的脸宛如开了染坊也似,五颜六色精彩得厉害。   不知过了几瞬,薛庭儴扑通一声跪下来道:“陛下,学生所言句句属实,如果学生故意撒谎,那学生手中的朱卷又作何解释。至于现在为何是如此情况,学生也不知晓,还望陛下明鉴。”   “这朱卷上乃是你的手记,若想作伪似乎并不困难。”   吴阁老终于发声了,却是一刀致命要人死。如若这个罪名落下来,以薛庭儴的身份,先敲登闻鼓犯了大忌讳,又聚众闹事,还企图欺君来哗众取宠,怎么都是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陛下可考校学生,学生自己做出的文章,可倒背如流。”薛庭儴面如死灰,还在做最后地挣扎。   “薛举人这么说就有些贻笑大方了,谁不知会试后,闱墨是会张贴出来。你能背出文章,又能证明什么?”   是啊,什么也证明不了,完全可以说出看过闱墨后,才刻意背下的。   所有的目光都盯着薛庭儴,见他面上闪过种种颜色,有绝望、惊骇、灰心丧气等等,最终一切归于沉寂,从始至终并未表现出有想求助于何人的情况。   嘉成帝眼中闪过一抹失望,正想说什么,突然薛庭儴又再度出声了。   “学生还有证据。”   “什么证据?”   “学生本不想说,毕竟事关学生友人的前程,可如今——”他顿了一下,艰难说道:“有人故意设局陷害赴考士子,让其受其胁迫,并故意落第,以此来达到取得巨大利益的目的。”   “薛举人,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陛下,学生句句属实,如有虚假,天打五雷轰。且这件事在私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只是学生不敢说也没处说。而学生之所以敢如此确定,是因遭受此难的人是学生的一位友人……   薛庭儴抹去了自己故意跟踪,变成了无意之间撞见落魄至极的王秀,从王秀口中获知其中的具体情况。又因王秀如今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便收留了对方的事情。   “……王秀本无意暴露此事,毕竟此事与他为人不够端正也有莫大原因,再加上心知对方势力太大,唯恐丢了性命,只能吞下自己酿就的苦水。学生在此恳求陛下,莫要降罪王秀,他也是不谙世事,遭人陷害才会如此。”   语毕,薛庭儴趴伏在地,不再动弹了。   “好,很好!”   至此,本来一直显得有几分莫不在意的嘉成帝,终于正视起来。   也许他本身并不像表面这样,只是为了钓出某些鱼儿,才刻意如此。只是很显然此时说出来的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了。   本以为只是某一人有意徇私,没想到竟是还有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私下传得沸沸扬扬,却无人敢说。为何?!自然是因为对方显露出得势力太大,人人不敢言之。而这私下赌闱姓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不然何以连普通的老百姓都搀和其中。   也许薛庭儴说得并没有如此详细,可仅凭他道出的只字片语,就足够让嘉成帝联想到许多。   “此事简直骇人听闻,陛下一定要彻查啊!”保持沉默了许多的徐首辅,终于说话了。   “竟拿朝廷科举徇私舞弊,还用来取利!陛下,老臣作为礼部尚书,有失察之责,还望陛下降罪。”谭阁老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徐首辅对嘉成帝叹道:“还望陛下明鉴,谁不知谭尚书为朝廷兢兢业业,鞠躬尽瘁,这些年因精力有限,礼部的事早已是多时不管了。”这倒是事实,所有人都知道。   “这事一定不能姑息。”马奇站出来道。   “必须得彻查。”   一直没说话的几位阁老纷纷站了出来,包括刑部尚书尹年,大理寺卿王崇耀,还有通政使蒋承。   除了吴阁老与沈学。   沈学愣了一下,也忙站了出来,吴阁老面色难堪的紧随一步而上。   随着一声令下,嘉成帝的亲卫纷纷出动,一路去带回了王秀,另外几路则是分别奔赴位于药王庙的暗赌窝子,并会试主副考官及那些同考官们的宅邸。   一时间,京城里风起云涌,事态不明,竟是让朝中大小官员人人自危了起来。 第145章   亲军上十二卫乃是皇帝亲军,统称禁卫军。   又分护驾侍卫亲军和守卫侍卫亲军两种,守卫侍卫亲军乃是拱卫皇城以及宫禁等种种安防。至于护驾侍卫亲军则是负责护驾皇帝安全的。   这是出宫去拿人便是嘉成帝的护驾侍卫亲军,锦衣卫。   在经历了前朝地兴衰存亡,当年叱咤京师的锦衣卫在褪去了巡察缉捕之权的光环后,如今只沦为了普通地亲军护卫。即是如此,因为乃是皇帝的亲军,也是不容小觑的。   他们平时极少在人前露脸,但凡在京中出没,就是哪儿发生大事了。   本来那些一直守在门外的士子们,见这些人汹汹而来,以为是来抓他们,个个被吓得不轻,之所以还能留在原地,俱是因为腿被吓软了。谁曾想这一队队如狼似虎的亲军护卫,竟是直接越过他们,就没入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中。   不多时就有消息传来说,陛下派人去拿了主持这次会试的主副考官以及众同考官们。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昭然若揭,果然有人科场舞弊,且是大规模的。这些士子们更是不会走了,哪怕促使这件事的结果,他们也必须得坚守着。   越来越多的落第举子聚集到了午门前,而与此同时,乾清宫里王秀已经被带到御前,进行了一番审问。   王秀丝毫不敢隐瞒,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一说了。在之前薛庭儴就与他说过,若不想死,若以后还想堂堂正正出现在人眼前,这是一个机会。   本来事情便是如此,唯一隐瞒的就是薛庭儴在其中的作用。王秀并不傻,自然一五一十道出。   嘉成帝龙颜大怒,这次整个锦衣卫都出动了,不光封掉了那个暗赌窝子,还查封了荣盛票号。同时顺天府巡捕营也出动了,所有这次会试入闱者俱被关入了贡院。   京城各处一片人仰马翻,都知道这次的事是闹大了。   不过这一切暂时都与薛庭儴没什么关系,当天下午他就从宫里出来了,也让他身边所有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经过此事,不管结果如何,至少这京里没人敢再动薛庭儴。   倒是王秀没回来,他作为主要人证,暂时被关押在大理寺。      嘉成九年的四月,注定是个热闹非凡的日子。   发生了这样的事,殿试自然不能如期举行。如今那些新进的贡士们俱都被关在贡院里,就算想参加殿试也不能。   而随着时间过去,关于乙酉科会试舞弊一案的审讯却并不顺利,有些官员老实认了罪,可还有很多的官员为了自保胡乱攀扯。越来越多的官员被牵扯进来,小到一个书吏,大到堂堂的礼部右侍郎,顺天府和刑部大牢人满为患,最后连大理寺都被填满了。   已经有被关押的官员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将自己吊死在大牢里。嘉成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每日上朝之时,所有官员都是战战兢兢的。   就在这时,嘉成帝发下了圣旨,召已离京的士子回京重新再考。   嘉成九年五月初八,乙酉科会试在顺天贡院里进行了重考。   与上次不同,这次的主考官乃是六部尚书,并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司使。   九卿监考,这在历朝历代,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不光如此,这次贡院的数万监考号军由皇帝亲军护卫充当。   还是晨光熹微的时刻,赴考士子们齐聚顺天贡院门前,前面正在进行点名放行,后面黑压压地排了许多人。   惯例是点名入场搜身后入龙门的,别的都在按规制办事,偏偏有一名考生竟是没有经过搜子搜身,便被放入了龙门内。   就有那考生忍不住道:“那人怎么不用搜身?你们这是想徇私舞弊?”   如今京城里也是奇了怪,像徇私舞弊这类话,大多数官员都是讳莫如深,偏偏这些赴考的士子们个个都敢挂在嘴边。   谁不知如今当今圣上正查办那些胆敢徇私舞弊的官员,这是明君啊,老百姓人人拍手称快,当官的叫苦连天。大戏里的场景都上演了,当老百姓的还用怕这些人。   可惜这考生的主意打错了,他话刚落下,就见那名被放行的考生停下脚步,并望了过来。   此人年岁不大,还不过二十,生得斯文俊秀,穿了一身青袍。从外表上来看,着实不像是有权有势家的子弟。   这考生正为自己的睿智感到兴奋,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身边的人都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他。   “你居然不认识他?”旁边有个考生插言道。   “他、他是谁?我为何要认识他?”   旁边那考生也懒得理这人,只管收拾自己的了,还是有个已经被搜过身的考生看不过去,好心提醒这人:“那就是薛庭儴,就是之前春闱被换掉考卷的会元,这次之所以能重考,就是因为他的关系。”   因为一旁还站着许多虎视眈眈的禁军护卫,这考生也不敢再多说,便匆匆入了龙门。留下这个考生目瞪口呆地瞪着方才薛庭儴停驻的地方,不过薛庭儴此时早就走了,哪里还有人影。   “竟然是薛庭儴……”   如今京城大抵没人不知道山西的解元薛庭儴,他十六便中了举人,还是头名解元。后赴乙酉科会试,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如今应该已经金榜题名了。   是他击了登闻鼓,所以才会爆出之前科举舞弊案。   也是因为他,朝中许多官员纷纷落马,京城风声鹤唳。   还是因为他,才有了这次会试重考之事。   其实对于一些普通的士子来说,重考是再好不过的事,若是就中了呢。所以这次没被牵扯进去的落第举子们,大抵没有人不感激他。   若不是他,他们不会知道科场上还有这么多龃龉与不公之事。且有了前车之鉴,这次自然不会发生徇私舞弊,在公平对等的情况下,真的输了,也只能怨自己学问不精。   一个负责搜身的禁卫护军拍了着考生肩膀一下,笑骂道:“行了,还发什么呆,若是你在几个主考官眼皮子底下考,你也不用搜身了,直接进去。”   闻言,这考生当即萎了,什么也不说,老老实实地去了墙边举高双手任凭搜身。      明远楼里,整个公堂只设了两张考案。   正对着上首处九把太师椅。   这太师椅自然是给主考官坐的,至于这两张考案,一张是薛庭儴的,一张是吴文轩的。   这是嘉成帝所下地命令,他还没有忘记薛庭儴考卷被换之事,既然事情已经说不清,那就用最简单地法子来试过,重考一遍,谁是谁非自然就清楚了。   贡院大门已经关上,不同于以前,这次由九卿监考,自然不像以前做事拖拖拉拉的,所以当考题从宫里送来后,乙酉年会试便开始了。   是的,这一次由嘉成帝出题。   九位主考官在拜过圣人像后,又对皇宫的方向拜了拜,便九人一同揭开了考题上的弥封。   作为今日受到特殊待遇的薛庭儴两人,是最先知道考题的。   薛庭儴并未去看上首处,也没看身边的吴文轩,而是盘膝坐在考案前,闭目思索着。   这一思索就是整整一个下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睡着了。   期间有人问过他是否要如厕、喝水、休息之类,薛庭儴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到了夜幕降临,他也没含蓄,要了热饭吃,吃完便说要休息。   闻言,一旁负责看着他和吴文轩两人禁军护卫,看了看上首处如老僧入定的几位主考官。   徐首辅和谭阁老早就去歇着了,两人年迈,自然不能久坐,便托付了剩下七人看着。而剩下的几个以吴阁老为首,都如老僧入定般坐着,期间也就是起来如厕或者问问考场上的情况之类。   其实若是换做之前做主考官,可没这么辛苦,谁让陛下下了令将这两人弄到眼皮子下面杵着,吴阁老不走,其他人自然也不能走。   “薛举人倒是镇定得很,视考场如视在家中?”   薛庭儴怔了下,拱手作揖答:“晚生愚钝,每次下场都难免紧张,为了怕出什么错漏,一般都是要先打好腹稿的。”   吴阁老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一旁的冯成宝见此,忙道:“那就带薛举人下去休息吧,这连考九日,不休息哪能成。”   闻言,那两个禁军护卫就带着薛庭儴下去休息了。   既然是在明远楼考,待遇自然不同,休歇之地也是考官的房间,一应床榻桌椅俱全。薛庭儴进了房间,房门便被从外面关上,那两名禁军护卫并没有走,而是守着门外。   看似监视,实则也是一种保护。   而另一头大堂上,吴文轩坐在下面抓耳挠腮着。   他被关在贡院里近一个多月,这个月他是怎么过来的,就不必细述。总而言之对他来说,不亚于在地狱里历练一遭。可他也清楚,若是这次考砸了,不光是他,还会牵连很多人。   所以必须要考,还得考好,所以吴文轩拿到考卷,就开始做题了。   吴文轩现在满腔怨气,不光怨自己的爹吴钱,也怨大伯父吴阁老。   他其实知道吴阁老看不上他,可他爹非想着把他过继给大伯,让他来看他在江南当自己的土霸王有何不可,非要跑到这破京城吃苦受罪。   倒是拿到个会元,可还没风光几日就被关了起来。如今名声坏了,还得再考一次,若是这次考不好……   一想到这些,吴文轩就是头脑一片空白,之前好不容易想出了点儿题又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   吴阁老面冷如冰,眼刀子恨不得将吴文轩戳死。扭头对上杨崇华几人,却是笑道:“各位大人也辛苦了一天,不如早些去歇着,反正这一场要连考九日,也不急在一时。”   最近吴阁老可是过得不太如意,就不提吴文轩的事,舞弊案越往下查越是惊心动魄,他竟不知自己手下有好几名官员都被牵扯进去了。而其他人也是趁火打劫,他左支右绌,连着损了好几个门生。   对此,吴阁老虽有些难受,到底也没让他怎么伤筋动骨。   再说了他也不是吃素的,这朝堂上有几个是干净的,即使是干净的,他也能让他们不干净。现如今朝堂上的乱局,有很大一部分是他的功劳。   本来按照吴阁老想,这件事到了最后,估计也就是打个平手。大家各损失些人,也就偃旗息鼓罢了。闹成了这样,难道嘉成帝脸上有光?   可谁曾想嘉成帝竟然弄出这么一场事,让他来监考自己的侄子,这是在打他的脸,还是打得啪啪直响,让他有苦难言,所以吴阁老怎么高兴得起来?   语毕,他也没等别人说话,就让负责看着吴文轩的禁军护卫带他下去休息,之后对杨崇华等人拱了拱手,便脚步匆匆离开了。   见此,剩下几人看了看他的背影,又互相对视了一眼,便也互相拱了拱手,离开去歇息。      第二日薛庭儴终于开始写题了。   先打草稿。   这次是三场放在一起考,也就是除过第一场七道题外,另还有第二场和第三场的题要同时一起做。   所以他的草稿写得很慢,整整写了一天。   这一天没有发生什么事,除了吴文轩依旧抓耳挠腮,而吴阁老的脸比昨日更冷了一些。   第三日依旧是打草稿。   到了第四日,薛庭儴终于将草稿往考卷上誊抄了,他写得很快,下午便交了卷。卷子是交给负责看守他的禁军护卫的,拿到考卷后,便有人进行了誊抄,之后留下朱卷,一队禁军护卫护送着墨卷回了宫。   至于吴文轩依旧还在考着,不过这已经和薛庭儴没什么关系了,他已经离开贡院回了家。   会试在五月十七结束,所有卷子在经过最初的整理、誊抄后,九位主考官离场,阅卷官入场。这次阅卷官是嘉成帝亲自指派的,人数多达三十人,所以五月还没过完,卷子就审完了。   顺天贡院里,正榜已经填完,只待明日放榜。   乾清宫里,大理寺送来了前会试总裁官翰林院侍读学士侯文清的认罪奏章。 第146章   乾清宫,一片灯火通明。   龙案后,嘉成帝面色阴晴不定。   郑安成服侍在侧,却是连头都不敢抬,眼观鼻鼻观心,只寄望这一切能赶紧过去。   蓦地,一阵冷笑声在大殿上响起:“朕的吴阁老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朕还以为他能一直若无其事下去,没想到临到这时候,他终于有动作了。”   既然嘉成帝都说话了,郑安成自然不能继续在装死下去,陪着笑道:“大抵吴阁老也是心疼后辈。”   “心疼后辈,心疼后辈拿我祁氏江山当做儿戏!心疼后辈,就置朝廷的颜面不顾!”一本奏折劈空砸了出来,落在地上,无力地滚动了两下,终于化为沉寂。“朕的这群好大臣日里倒是个个装得挺好,为江山社稷着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实际上个个胆大包天,寡廉鲜耻!都来向朕示威,很好,都很好!”   随着一阵阵扑通声,殿中服侍的太监们都跪了下来。   “陛下息怒。”   “息怒?朕怎么息怒?郑安成,吴阁老告病几日了?”   郑安成低了低头:“回陛下的话,已经三日了。”   “信不信?明日这老东西就会上书请罪,然后朕的那一群大臣就会出来劝和。”   “这……”   这事郑安成还真信,他在嘉成帝身边服侍多年,当年先帝当政时可是见过的。那些文官们真是惹不得,动不动就上吊、抹脖子、撞柱子,轻点儿就是跪在太和门外哭。饶是先帝英明神武真龙在世,也拿这些文官们没什么办法,   后来先帝各种手段,倒也压服了一众大臣,他们也一改之前动不动就死谏,而是改为了抱团。甭管彼此之间斗得再怎么厉害,反正对上是挺一致的。   有时候郑安成一个没了子孙根的老太监,都替嘉成帝憋屈,可没办法,总不能江山社稷都不要了。   “陛下息怒,总不能气坏了龙体。”   嘉成帝冷哼了一声,正想说什么,一个小太监急火火地就冲进来了。   “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郑安成几个大步窜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子,就照着脸抽了两巴掌。   “嘴上不把门,脑袋不想要了?”   这小太监是郑安成的干儿子,名叫顺喜。见干爹这么气急败坏的铲自己,也知道自己坏了规矩,忙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扇着自己。   “奴才该死,陛下饶命。奴才也是太心急,才会坏了规矩,那、那侯文清在大理寺吊死了!”   啪的一声,隐隐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嘉成帝眼中寒芒闪烁:“好,很好,前脚上书认罪,后脚就把自己吊死了!”      侯文清的死让满朝哗然。   之前也不是没有官员在大牢中‘畏罪自杀’,可那几人官衔并不高,也许让人侧目,却并不足以让人吃惊。   可侯文清的死就让人震惊了,他可是前途无量。   能升到侍读学士一位,待这次会试过后,且不提一科三百进士都是他的门生,放入六部至少从侍郎做起,再过几年入阁也不是不可能,可这样的人竟然畏罪自杀了。   还是那座不知名的宅子里,林邈再度登门。   不同于上次,这次那弹琴的青衣人终于给他了个正脸。   此人虽被林邈称作师叔,却比林邈要年轻许多。大约也就只有三十岁的模样,一头墨发尽数披散在肩后,用一根青色的发带束成一束,眉眼清俊,竟有一种罕见的魅力。   林邈走进来时,他正坐在窗下喝茶,淡金色地阳光从窗外洒射进来,让他的肤色有一种晶莹之感。手指纤长,骨节如玉,好一位翩翩佳公子。   “师叔。”   “你来了?”虞钦眉眼不抬,只是低着头啜茶。   “师叔,侯文学死了。”   “此事我知,他注定是要死的。”   见林邈眉间阴郁,虞钦哂然一笑道:“他死了,不但保全了吴阁老,还保全了很多人。不管是于吴系一派来说,还是其他人来说,他作为乙酉科会试总裁官,只有他的死,才能平息这场纷争,这也就是当初我不让你搀和进去的原因。”   林邈没有说话。   “在这场事中,你看到了什么?”   “我……”明明比此人年长,可面对此人时,林邈竟有一种自己是个初出庐毛头小子的错觉。   “是不是觉得很诧异?明明之前我与你讲过很多,可听来的总不如看来的更让人记忆尤深。其实我早就说过,这世界本就没有全然的对和错,以及敌我之分。”虞钦长叹一声,道:“你看他们与吴阁老斗得你死我活,实际上在某些时候,也会有短暂合作的时候。譬如这次,继续追根究底下去,只会把所有人都拖下水,所以侯文清死了。”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是官必然有好坏之分?前朝亡于党争,其实并不是妄语,很多时候争与不争,不过是迫不得已。但凡人能达到一定的位置后,必然有无数附庸之人,这些人参差不齐,有亲近的,有不亲近的。有的时候,保别人,也是在保自己。”   林邈陷入沉默。   见此,虞钦道:“好了,不说这些,说说其他的吧。”   林邈点点头,将吴阁老病中上书请罪的事说了出来。   就如同虞钦所言,连以往和吴阁老不怎么对盘的一些大员,都出面替吴阁老求情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了下来,但料想以嘉成帝一人之力,恐怕是抗衡不了这么多朝臣。   听完后,虞钦讥讽一笑,又道:“那你那学生呢?”   闻言,林邈一愣,想起那日薛庭儴去找他时说的话。   “老师,学生本是想按捺,无奈形势不由人。经此一事后,恐怕我们师生情分再也不能延续,不过老师您放心,在学生心目中你永远是学生的老师……”   “痴儿,你可知,你这一去可能就是九死一生。即使侥幸成功,也是满朝树敌,你以后……”   看了怔忪地林邈一眼,虞钦摇了摇头:“此子倒是个好胚子,就是可惜了。”   这可惜之意即使虞钦不说,林邈也清楚,心里当即弥漫上一阵痛苦来。      就在朝堂上因为吴阁老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之际,乙酉科的会试也终于放榜了。   顺天贡院门前人头攒动,不多时关于薛庭儴中了会元的消息,就传回了井儿胡同。   消息传来时,薛庭儴正抱着弘儿看花。   听到那声捷报,明明身边的人都是笑容满脸,他却没有几分喜色。   招儿打发了报喜人,转头回了房,就见薛庭儴坐在窗下若有所思。   “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像不如想象中的那般欢喜。”   招儿叹了一口,这会元来的实在是有些艰难。其间种种艰难自是不必说,而从今往后这一屋子人恐怕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亲密。   不过两人并未感伤太久,紧接着而来的两个喜报,让井儿胡同里又陷入一片喜悦的气氛。   这次不光薛庭儴中了,毛八斗和李大田也中了。虽是二百多名,侥幸挂了个尾巴,可大小也算是个贡士。   一众人聚在一起庆贺了下,林邈不在,陈坚也不在。   这些日子陈坚一直在翰林院修《明史》,是薛庭儴专门让人给他递了话,让他不要回来的。   这天晚上薛庭儴喝了酒,不光他喝了,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喝得大醉淋漓。三人聚在一处喝到三更才罢,第二日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接下来的日子里,新进贡士们又陷入一片忙碌的喜悦中。   这次会试不同之前,以前会试有主副两位总裁官,十八房同考官,加起来不过二十人。这些人中主副两位总裁官,是座师,十八房考官是房师。而这次是九卿监考,三十多位阅卷官,认真来讲这些人都能攀上座师和房师的关系。   那些阅卷官也就罢了,九卿作为主考,这可是现成的人脉关系。历来有会试后拜谒座师的规矩,天经地义理所应当,此时不去更待何时,也因此最近几位阁老和大员府上颇为热闹。   到这个时候,这些跺一跺脚朝廷就要抖三抖的大员们,一改之前矜持威严的模样,哪怕是忙里偷闲都会在家中静坐等候的。   为何历来主副考会让人抢的打破头?因为这些都是人脉,是资源。   一科三百进士,过了会试这一关,只要榜上有名,会试顶多会影响排名,并不影响其身份根本。这些人以后或是入了翰林院,或是入六部任主事,或是外放为知县,遍布朝野内外,很多时候某一系的势就是这么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而朝堂上最亲密的便是师生关系,哪怕是当今九五之尊也不能辩驳,不然就是违背了伦理,就是让人陷入了不忠不义的境地,这是大不韪,谁也不敢触犯。   连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出去与友人一同拜谒座师,唯独薛庭儴闭门不出。   其实毛八斗两人也不愿意去的,他们素来以薛庭儴为马首是瞻,还是薛庭儴劝了他们。其实道理很明白,随着几人纷纷入朝为官,势必有一日会分开。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不该是为他人所左右。   而薛庭儴之所以不去,也是出自一种识趣,经过之前击登闻鼓连带出舞弊大案,现如今朝堂上大抵没有几个官员会待见他,何必自讨没趣呢。   连薛庭儴都没有想到,有一日自己会到了孤臣的境地。他的座师乃是他的靠山只能是嘉成帝,这是一条一个人的路,那日薛庭儴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走过棋盘大街,来到午门前就有了这种觉悟。   毛八斗和李大田连着出去了好几日,这日回来后毛八斗与薛庭儴说道:“这几日他们都忙着递卷头,那武呈明让我和大田也赶紧写了四处递一递,也好谋个好前程。”   这是讨教来了,反正在毛八斗眼里,经历这次登闻鼓的事后,本来亲近无比的师弟突然一下子拔高许多。   其心智、眼界、谋略都不是他和李大田可比的,现如今薛庭儴在毛八斗和李大田两人眼里蒙了层纱,总觉得他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事实上薛庭儴也确实知晓,这所谓的‘递卷头’便是私下里的一种约定俗成。殿试是不糊名不易书的,也就是说是时读卷官会直接看到考生们的姓名和字迹。这时递卷头的效用就显现出来了,你提前递个卷头给哪位大员看一看,他若是欣赏你,想提拔你,是时看到你的自己笔迹自然不言而喻。   殿试虽是当今主考,可当今怎么可能去审阅三百多份卷子,自然是有读卷官的,且读卷官也能很大程度上影响殿试中排名的情况。   “那你和八斗的意思,是递还是不递?”薛庭儴问。   “自然是递的。大家都递,我们不递,太另类太扎眼了。”顿了下,毛八斗干笑着道:“庭儴我不是说你,你的情况有些特殊,就算要递卷头,也该是递给陛下才是。”   最后一句话显出毛八斗的秉性不改,这种时候还不忘打趣,薛庭儴失笑地摇了摇头,笑骂道:“行了,就别拿我打趣了。那你的意思是?”   毛八斗挠了挠脑袋,道:“我和大田的意思是,我俩这次能考上,还不知道是怎么考上的,又挂了个末尾,可既然老天给了机会,自然要试上一试。自打入了京以来,所知所见超出我们想象太多,以前以为只要堂堂正正,谁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现如今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总不能永远被动挨打不能还手,等你入了朝后,处境肯定不会太好。我和八斗想的就是至少我们俩总是要奋斗一把的,这样一来以后也能帮到你。当然这是暂且的想法,最后会怎样谁也不知,可总要努把力的。”   听到这话,薛庭儴的脸崩得很紧,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毛八斗的肩膀,便去了一旁拿纸笔。   就这炕桌,薛庭儴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他首先划掉一个吴字,道:“这个是不用想的,此人心胸狭隘,最喜迁怒,你们二人与我的关系瞒不住,即使之前我做了种种准备,你们落在他手里还是不落好。”   跟着他又划掉一个沈字:“此人墙头草,风吹两边倒,且根基不稳,这次我恶了他,他恐怕对我等都是避之不及,所以也不用考虑。”   语毕,他又连划掉冯和费两个字,这两人认真来说算是吴系,自然也是不用考虑地。最后只剩了徐、马、谭、杨四个字。   薛庭儴想了想,划掉徐字,吴阁老素来认为徐首辅是平生大敌,恨不得能除之后快。哪日徐首辅若是倒了,他下面的人都讨不了好,且在那梦里徐首辅最后是倒了的。   “这个心明眼亮,却最喜和稀泥,以他的性格,恐怕不会收了你二人,且他大概在内阁中也待不了几年了。”薛庭儴点了点谭字。   也就只剩下马和杨了。   看着这两个字,薛庭儴蹙紧了眉头,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让毛八斗两人自己选。   “若论心思少不招惹是非是他,这个却是最喜欢栽培门生的。”最重要的是这两人都是在那梦里,得了善终之人。   毛八斗目光闪烁不已,只凭这简单的几句之言,薛庭儴就让他们了解朝中大部分局势。   “庭儴,那北麓呢?”毛八斗忍不住问道。   北麓?   北麓也是薛庭儴记忆中唯一的变数,不过在那梦里北麓却是自打傅友德黯然归去之后,就渐渐沉寂了下来。可这一世却是生了意外,上一世在他记忆中是没有林邈的,林邈也没有作为探花被选入翰林院,后又以中书舍人的身份入住文渊阁。   “算了,还是不提北麓,看似师伯师兄挺是热闹,逢上有事的时候,一下子都没影儿了。”说到底,毛八斗心里也是有些意见的,包括对林邈。   “八斗,朝中之事没有这么简单的,先生也是迫不得已,你不要太过计较。”薛庭儴苦笑道。   “先生也就罢,可他会如此,难道北麓那边没有关系?行了行了,咱们不说他们,我去和大田商量商量,反正我俩小鱼小虾,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旁人也不一定能看不中我们。”   毛八斗很快就离开了,留下薛庭儴不知想到什么,又暗叹了口气。   纷纷扰扰中,殿试很快就来了,就在这满朝风雨还未停歇之时。 第147章   到了殿试的这一日,晨光熹微之时,三百贡士便齐聚宫门前。   这些新进贡士穿着崭新的袍服冠靴,面带喜色地静静等候着。因为殿试只排名次,不像赴会试时那边前途未卜,所以大家都很轻松,见了面都是互相拱手作揖,有那出类拔萃之人身边还拥簇着不少人。   过了会试,这一科的三百贡士日后就是同科同年,自然要多套交情,以后才能便宜行事。   可薛庭儴这个会元身边却空无一人,以他为中心点,空出了个两米的空地,明显就能看出是被人孤立了,一改之前会试时人人都以与他相交为荣的境况。   也不过一月不到之间,待遇从天到地,其实也是考中了贡士,自然不同以往。有同年同科,自然也有同座师,在经过之前的拜谒座师后,这些贡士们对朝中的情形也有些了解,自然知道薛庭儴如今说是人鬼皆避也不为过。   毛八斗和李大田倒是想和薛庭儴一处,可惜来之前薛庭儴就交代过他们,从今以后对面相逢不相识即可。甚至两家人还另择了宅子,搬离了井儿胡同。   一名守宫门的禁军侍卫走过来,让这些新进贡士往旁边避一避,众人正是不解,就见不远处有一辆蓝呢官轿行来。   不多时,官轿在不远处停下,从上面走下来一名穿着云雀的补子的文官,是四品的文官。   这名文官的到来拉开了序幕,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官轿行来了,官轿只是停下从上面下来一名官员,便赶紧抬到后面去,就是为了给后面的人让路。   有轿也有马,文官坐轿,武官骑马,朝廷规制。   贡生们满眼钦羡地看着这些穿着不同颜色官服的大人们谈笑风生,尤其是那穿朱红色官服的,更是惹来无数羡慕。   朱红色官服当是三品以上大员方可以穿的。   有鼓声在宫门上的城楼上敲响,这些官员当即止了交谈声。宫门大开,文武百官鱼贯而入,背影消失在那幽深的宫门洞里。   人群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大意是在说若有一日自己如何如何,伫立在一旁薛庭儴暗叹一笑,不知为何竟有一种沧桑的感觉。   又过去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从宫门里行出两名礼部的官员。先是宣讲入宫后该注意的规矩,另一个则是让贡生们列队。   薛庭儴在前,其他二百九十九位贡士在后,以薛庭儴为首,新科三百名贡士往宫门里走去。   出了宫门,入目便是在晨光下微微散发着金色光芒的金水桥,以及高大耸立的太和门。过太和门,便是外廷三大殿,为首的是太和殿,依次是中和殿和保和殿。   他们这次进行殿试的地方是在保和殿。   因为沿路有肃立在甬道两旁的禁卫军,这些新进贡士们显得十分拘谨,手里握着考篮,一路目不斜视地一直到了保和殿。   早就有许多王公大臣们在保和殿前等着了,新进贡士们在丹陛前停下。又是一阵等候,直到宫乐声大作,一身明黄色的嘉成帝出现在丹陛之上。   三跪九叩,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后新进贡士分成两排登阶入殿。   这是全天下读书人最盼望的一刻,天子临轩发策,贡士金殿御试,从此鱼跃龙门自此不一般,从此便是天子门生。   保和殿中早已摆放了一排又一排的考案,有点类似于炕桌,有桌无椅,每个考案后只置一个包裹着淡黄色的绒布的坐垫。   虽是殿试,但圣上并不监考,监考的乃是翰林院大学士内阁首辅徐首辅,并礼部尚书谭亮,户部尚书杨崇华等人。   这监考阵容强大,不亚于之前会试的九卿监考。   徐首辅手捧着之前从嘉成帝手里接来的殿试试题,亲手开封后,有礼部官员一一发了下来,随同一起发下的还有殿试的试卷。   比之前会试的试卷更要考究一些,乃是白宣纸装裱几层而成的册子,长一尺余,宽四寸些许,两面一开,共计十余开。最首一页是供考生填写姓名、籍贯、年龄以及三代以内情况。册首之下便是试卷正文,上有红线直格,与会试相同。   殿试只考一题时务策,也就是所谓的金殿射策。   这策论书写皆有格式规范,例如开头要用臣对臣闻,结尾要用臣谨对之类的话语。且对策时但凡提到皇帝,必须要抬头两格书写,而抬头之前的那一行要从头写到尾,不得空格。   若是格式不对,任你文章写得天花乱坠也要落到三甲去。   针对此,众贡士们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挨着数字数,并打好草稿。当然草稿打得要合乎规范,不然很可能就会发生多了字或是少了字,是时该抬头的没办法抬头,该一行从头到尾却少了字,是时可就是悔之晚矣了。   薛庭儴在梦中考过一次,自然对此心知肚明。   他打开置于考案上的黄色题纸,上面写着一行字——   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      保和殿里一片安静无声,只听得到纸张翻动声和写字时发出的沙沙声。   上首处空着一张龙椅,其下两侧各坐了数名监考官。   已经有很多贡士开始做题了,薛庭儴却是看着面前的黄色题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薛庭儴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眼前一帧帧画面闪过,有梦里的,有现实中的,交汇成五彩斑斓的颜色,让他径自出神。   “杨阁老,你说那贡士怎么坐在那里发起呆了?”鸿胪寺卿赵良玉问着杨崇华。两人刚好坐在一处,一人在上一人在下,交头接耳起来特别方便。   杨崇华抬头顺着看过去,当即轻笑一声,道:“你大概没见过他,他就是那让吴阁老至今抱病在家的薛庭儴。”   “竟是他……”赵良玉喃喃一声。   “至于他为何不写题,之前会试时吴阁老也问过一次,据此子所言他生性愚钝,且每次下场都紧张,所以惯是喜欢先打腹稿。”   杨崇华的口气里带着点儿揶揄地味道,赵良玉砸了砸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若真是生性愚钝也就罢,偏偏此子可是五元在手,若是这次殿试能得状元,便是六元及第,开天辟地第二人。这种人愚钝,莫怕是说笑话吧。   还真是说笑话,大抵是在说吴阁老的笑话。赵良玉心领神会,再不多言,又转头去喝自己的茶。   一直到殿中有考生起身如厕喝水,薛庭儴才开始写下自己的姓名籍贯等信息。之后搁下笔,起身去如厕进食。殿试是不禁这些的,要从早考到晚,若是不吃不喝不准如厕,恐怕所有人都受不了。   不光不禁,还有茶房供考生喝水,并有宫饼发下供以食用,薛庭儴在茶房中就着茶水吃了饼,方净手回到殿中。   此时关于他心中症结已经想清楚了,现实不同梦里,梦里他初出茅庐,百般皆可,现实他却只有一条路可走。   既然只有一条路可走,还想着掩藏什么锋芒,自然是嘉成帝想什么,投其所好便可。   薛庭儴重新在考案前盘膝坐下,执笔蘸墨,在稿纸上写下两行字——   “臣对:   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错综万机,有以致汉武之治;必有倡率之实心,而后可以淬励百工,振刷庶务,有以臻郅隆之理。   ……   今天下大患在于贫,吏贫则黩,民贫则为盗,军贫则无以战,而其源在不俭始……   ……   臣闻:   人君一天也,天有覆育之恩,而不能自理天下,故所寄其责者,付之人君。君有统理之权,而实有所承受。故所经其事者,法之吴天。用是所居之位,则日天位;所司之职,则日天职;所治之民,则日天民;所都之邑,则日天邑。   ……   臣不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 第148章   随着夜幕降临,保和殿的殿试已然结束,而集义殿的阅卷方正开始。   监临官乃是锦衣卫指挥使杜继鹏,由他亲手从受卷官那里接过卷箱,当众在桌案上打开。   这次的读卷官由六位阁老及数位高官组成,内阁里除了吴阁老、费迁,都来了。另还有刑部尚书尹年、鸿胪寺卿赵良玉、国子监祭酒阮成杰等人,共计十位读卷官,桌案挨着桌案,围成了一个圆。   杜继鹏拿出考卷,依次分发下去。   乙酉科贡士三百,也就是三百份考卷,每个人分下来也就是三十份儿。   这一次徐阁老和谭亮都没有像以前那样,找个什么年老体衰之类的借口先离场,而是让人多摆了两个烛台在桌上,便拿起卷子阅了起来。   读卷官看完一份,会将卷子传阅给下一个读卷官,轮流传阅一圈算是结束,此举又称转桌。读卷官阅完一份,就需在卷角上留下自己的意见,这些意见一般以‘圈’、‘点’、‘竖’、‘叉’为表现。   其实会试评卷规矩就是从殿试里学来的,殿试因为读卷官人数较多,显得更复杂讲究一些。   例如这几位读卷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一般不会太扫对方面子,如果第一个读卷官在考卷上打下‘点’的符号,后面的人必然不会画圈。   画圈就是代表你觉得这份试卷好,你觉得好,别人觉得次,这不是大家互相不给面子,不给面子就得‘打架’。   当然肯定是不会打架,只会另派读卷官再次阅卷,还需经过首席阅卷官审核。一般情况下,读卷官们都不会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所以也就是说卷子会第一个落在谁手里至关重要,至少对一个贡士来说,能不能进头两甲,就得看自己在首阅官上的运气如何。   此时十位读卷官看似在认真看卷,实则大部分都在找一份卷子。   这份卷子便是薛庭儴的。   在来之前,有些人便看过薛庭儴的字迹,也因此只要卷子到手就能认出,可这份卷子偏偏没落入想找卷子人的手里,而是到了鸿胪寺卿赵良玉手中。   赵良玉拿到考卷,便看了起来。先不看内容如何,而是看是否有犯了忌讳或是错漏的地方,一般阅卷都是这般开始。   迅速浏览了一遍,赵良玉满意地点点头,才仔细去看内容。看完后更为满意,此卷文章可谓上等,既不会显得假大空,又言之有物。且在对当今歌功颂德之上,既不会着墨太多,显得过于逢迎,又不是太少,而是恰到好处。   不管从什么方面来看,此卷都是可圈可点,不列入上等对不起天下文章。他在卷角上画了个圈,并在圈后签自己的姓。   坐在他右手边的是冯成宝,卷子甫一入手,冯成宝便认出是谁的卷子了。按他所想自然画个大叉最好,可他又不想做得太明显,便犹豫地将卷子看了一遍。   一遍看完,犹豫心更重,这般考卷若是他给个太差的评价,坐在他右手边的是尹年。尹年此人素来是个混不吝,且一直和他不对付,他若是意见相左给个高一等的评价,这事可就不好圆场了。   冯成宝往右侧看了看,尹年边上是沈学。沈学虽是面上从不与阁老来往,可两人却是姻亲关系,于情于理他都该站在吴阁老这边。   就算沈学不给面子,沈学的旁边是阮成杰,阮成杰是他们的人,自然认得出薛庭儴笔迹。而阮成杰的右侧是翰林院侍读包铭,包铭也是他们的人。   他若是给上一个圈,哪怕不算上沈学,也有两个不会打圈。前三名即一甲的试卷必须是八个‘圈’,所以只要后面的人随便给个不是圈的评价,薛庭儴就稳稳当当入不了头甲。   而这次他的任务就是不让薛庭儴入头甲,只要不是头三名,卷子便不会到嘉成帝手中,他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如此一来,既不会将自己显出来,又能达成目的,何乐而不为。   为了确保万一,他在打圈后将卷子递给沈学时,还专门看了对方一眼。   冯成宝也没看出沈学有没有看出来,因为左边又递来卷子了,他便忙佯装认真看卷。不过他眼角余光倒是看见沈学在阅过卷子后,在上面画了一笔,见此他心中大定,认真投入阅卷中。   阮成杰从沈学手里接过卷子,细看之下也认出是薛庭儴的笔迹,见上面画着两个圈一个点,也猜出冯阁老的意思,他也没细看卷子,便在上面画了个点,交给下面的包铭。   与此同时,乾清宫里,薛庭儴遗失的稿纸正握在嘉成帝手中。   东暖阁里,烛火明亮,淡淡的龙涎香从一角处鎏金饕餮三足的香炉里吐了出来,晕得满室淡香。   嘉成帝面色阴晴不定,眼中异光闪烁,目光时不时投注在那张纸上。   这纸张着实称不上体面,上面许多涂改,不过倒也能看出写了什么。恰恰是那些一看就涂改掉的只字片语,让嘉成帝独坐近半个时辰,时不时下炕来回踱步一番,看得出内心汹涌澎湃,郑安成几次想凑上前看看,都没敢上前。   “郑安成。”   “奴才在。”   “去再跟徐首辅说一次,务必要保证薛庭儴的卷子递到朕的手里。”   “是。”   此时集义殿里正安静着,只能听见纸张翻动和偶尔喝茶的声音。一个小太监端着茶盏来到徐首辅身边,徐首辅看了他一眼,便长叹一声道:“这上了岁数,不如你们年轻人火力旺盛,各位稍坐,老夫去去就来。”   徐首辅乃是首席阅卷官,又是首辅,众读卷官俱都放下手中的卷子,向他拱了拱手,待其离开后,放又继续看起卷子。   不多时,徐首辅就回来了,而此时薛庭儴的卷子已经到了包铭的手中。包铭自然也是要画点的,画完后卷子便流向右边去。   就这么转了一轮,薛庭儴的卷子算是阅完了。      经过紧锣密鼓的一日,在第二天晚上之前,殿试所有卷子才算是阅完了。   接下来便是评卷,先将八个圈以上的择出,之后按圈的多少为首要评卷要点,圈数相同者再比点,再比竖,以此类推。   这次也是巧了,八圈以上者只有两个,也就是说头甲只选出两人,还得从七个圈里择出一个填入头甲三名之列,才能送到御前,选出状元、榜眼、探花的名次。   七个圈的那一摞考卷很快就被择了出来,冯成宝心中生了一丝不安,却没当成回事。他并不认为薛庭儴有这么好的运气,除过沈学、阮成杰和包铭,但凡后面只要有一人画上圈以外的,他就还是与头三名无缘。   一番对比后,七个圈的优异者很快就选出来了,恰恰就是薛庭儴的卷子。   其实还有一个优异者,可惜薛庭儴有三个点,对方有两个点一个竖,还是略输了一筹。   冯成宝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恼怒至极。他哪里知晓后面画圈者都是看了前两个的评卷,能连得两个圈,文章本质定是上佳的,之所以后面会得了点,大多是因为青菜萝卜各有所爱的缘故。   当然也有其他原因,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冯成宝眼睁睁地看着徐首辅将三份考卷,命人送去乾清宫,心里还在想着怎么跟吴阁老交代。当然最后悔的还是自己为何要怕惹麻烦,故意画上个圈。   一圈之别,境遇就是天翻地覆。   且不说这边,嘉成帝拿到了三份考卷。   看到其中一份考卷,他笑了起来。笑完后,他命郑安成将那张稿纸拿来。   对照着看了一遍,嘉成帝面色似怒非怒,似喜非喜,半晌才低声说了一句:“这小子倒是个懂得藏拙的。”   郑安成还正在好奇陛下何出此言,就见嘉成帝执起朱笔,在那份考卷的第一折 上写下:第一甲第一名。   并让郑安成捧来印,在其上留下印记。   郑安成顺势瞅了一眼,恰好看见薛庭儴的大名,心中当即对这个新进的状元爷,是如何讨陛下欢心有了些数。   要知道最近朝中连着发生许多大事,陛下龙心不悦了好些日子,能是这般也属难得。      又是一日黎明将至的清晨,三百新进贡士齐聚宫门前。   此时天色微亮,淡白色的晨雾缭绕,却遮不住新进贡士们脸上的跃跃欲试。   其实也就他们能显出这般,常年做京官的无不怨声载道上朝太早。卯时上朝,寅时就要起,还有那住的离紫禁城远些的,甚至半夜就要爬起来,摸索着前来上朝。   东方渐渐染上一抹红霞,天际终于褪去了灰色,昭告着今日将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伴随着庄严肃穆的钟声,午门上的五扇门齐开。   老百姓只道紫禁城正门的午门只有三个门洞,其实不然,在三个门洞外,还另有左右掖门,只是左右掖门极少打开,所以有明三暗五之说。   因今日嘉成帝在太和殿举行大典,此时自然门户大开,也是代表着皇权者对天下人才之重视及笼络。   有礼官唱道,文武百官携贡士觐见。   还是如同殿试当日那般,薛庭儴打头,率着其他二百九十九名贡士,尾随在百官身后踏入幽深的门洞。   他们走的是左侧门。   按规制,百官走左侧门,宗室王公走右侧门。当中的正门只有皇帝才能出入,皇帝大婚时,皇后可进一次。当然还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金殿传胪后,新科状元、榜眼、探花可走一次。   这可是无上的荣光,哪怕位列九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不是正经科举出身,又是在科举中拿到一甲名次,也只能望洋兴叹。   门洞黑且深,再加上前面后面都是人,也因此当出去后,格外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太和殿前,一字排开的卤簿发驾让人肃然起敬,太乐署设中和韶乐与大殿两侧,还有让人看得眼发晕的金甲卫等等,无不显示着皇权的威严。   在鸿胪寺官员的调动下,这些新进贡士们让跪就跪,让起就起。其间,文武百官依照次序鱼贯入了太和殿中。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徐首辅捧着皇榜从太和殿走出,将其放置在太和殿丹陛前的黄案上。乐声起,徐首辅退开,一名鸿胪寺官员宣制:“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乙酉年六月初二,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顿了一下,似乎想让众人消化了这些话,此名官员才又继续宣道:“乙酉年殿试第一甲第一名,薛庭儴。”   “乙酉年殿试第一甲第一名,薛庭儴——”   “……第一甲第一名,薛庭儴——”   “乙酉年殿试第一甲第一名,薛庭儴——”   三百贡士跪于太和殿丹陛之下的广场上,这丹陛长约几十米,而鸿胪寺官员站在丹陛之上的台基上,声音要想传下来,只能靠一个个人的接力。   此时,接力从上之下,毫无停顿,汇集成一股巨大的声流响彻整个天际,似乎耳廓中全是薛庭儴的名字。   按制,一甲头三是要唱名三次的。   上面还在继续着,薛庭儴其实并不意外,却有种震耳欲聋之感,头脑也有些发胀。他的身后全是钦羡的目光,似乎场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这时有名鸿胪寺的官员走上来,低声对他道:“状元郎,快别发呆了,出来谢恩啊。”   薛庭儴忙走到正中御道上,掀起衣袍下摆,先是三跪九叩,再是谢恩。      整个金殿传胪进行了很久,方才结束。   礼部官员迎了金榜,悬挂于午门外,三日后恭缴内阁。这边一甲头三名则被鸿胪寺官员引去更衣,只待之后的跨马游街。   原本深蓝色地进士服被换为了朱红色的朝服,腰间的革带则换成了银带,就连那乌纱帽上,也被簪了两朵花。这是薛庭儴第二次簪花,上一次是乡试,不过那会儿是一朵,这次则成了左右各一朵。   待他从里面出来,见到新科的榜眼和探花。一个三十些许,面白微须,高大魁梧,乃是榜眼卢申明。另一人面黑且瘦,看模样也有四十好几了,正是探花孟浩昌。   两人与他相同,都是一身红衣,乌纱帽上也簪了花,却是一左一右。   薛庭儴心里顿时舒服多了,特意叫来内侍拿镜子再给自己照一照,着重看了下头上簪花的位置。   嗯,他生得斯文白净,胜在年轻,即使簪花也是风流倜傥,翩翩佳公子。至于另外两人嘛,就不可细说了。   薛庭儴不说,可一旁服侍的几个小太监已经在憋着笑了,俱是因为榜眼和探花簪的那花,实在不妥。   尤其是探花孟浩昌,人本就黑,还簪了朵大红花,怎么看怎么怪。不过这些可不是他们能做置喙的,只是心里这么想,倒是这年轻的状元公,若是得个探花还能相得益彰,也不知晓今年京城中等着看探花郎的女子会生出何等失望。   且不容多说,三人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从午门的正门出了皇宫。期间披红跨马至顺天府饮宴,自是不细表。   宴饮毕,方是跨马游金街之始。      正阳门大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沿街两旁的茶楼酒肆二楼更是站满了人。   随着一阵锣鼓开道,三匹高头大马驮着新进的状元郎、榜眼、探花来了。其后还跟着彩旗、牌仗,以及负责维持秩序的兵丁。   就见状元郎居前一个马身,榜眼和探花在后。都是一身朱袍,头戴金花,身上披着红。   “状元郎来了……”   “探花郎呢……”   一声声尖叫拉开了跨马游金街的序曲,不管男女老少俱是双目放光的看着马上的那三个人,其实不乏年轻貌美地女子。   往常不敢做的不敢说的,今日都可百无禁忌,甚至有些女子手里提着花篮,里面装满了鲜花,一见人从面前经过,便抓了鲜花往那处掷去。   主要的目标还是状元郎,榜眼一看就老相,探花是个黑瘦子,唯独状元郎年轻斯文又俊秀,一看就还没娶妻。那一身红衣,再被高头大马一衬,当即宛如天神下凡一般,俊美不可言。   “好俊的状元郎……”   薛庭儴哪里经历过这种阵势,尤其又都是些女子,各种鲜花手帕香囊从天而至,他狼狈地在马上躲着。   状元郎的狼狈之态,惹来一阵阵低笑。两侧的榜眼和探花俱是钦羡不已,只恨爹娘为何不给自己生一副好皮囊。   一处酒楼的二楼,招儿也带着弘儿来看热闹了。   弘儿趴在栏杆上往那处喊,可喊了好几声爹,都没能传入薛庭儴耳朵里。   “娘,爹怎么不理我呢?”   “这么多人,你爹听不见呢。”   “为什么会听不见,那我叫更大声些。”说着弘儿就趴在栏杆上,扯着嗓子往那边喊:“爹!爹!我是小狗子呀,你快看我,我在这里。” 第149章   招儿下意识去捂儿子的嘴,可已经来不及了。   这小子十分兴奋,在她怀里挥臂蹬腿的,幸好她力气还算大,不然指定孩子就扔出去了。   弘儿兴奋得脸发红,虽然小人儿还不知道大人们在热闹啥,但也能感受到这种气氛。他知道大人们都在冲他爹欢呼,也因此喊得更是兴奋:“爹,我在这儿,小狗子和娘都在这儿呢。”   招儿简直想捂脸。   自打那次弘儿来问她,他为什么没有乳名,大毛二毛都有。她没当回事,与他戏称说他其实有小名的,叫小狗子,他就记住了。   明明跟他说过无数次人前不能乱说,可他偏偏记不住,反而引以为傲,逢人就跟人自己叫小狗子。   当爹的是如何脸色且不提,反正当娘的觉得挺丢脸。也因此招儿当即就制止道:“快别乱喊了,你爹他听不到的,你要是再乱喊,我们就回家了。”   “爹怎么可能听不到,爹肯定能听到的。”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招儿下意识转头,就见几个打扮光鲜亮丽的妇人站在一处,正眼含讥诮地往这里看。看这几人的模样,出身似乎不低,穿着绫罗绸缎,头上戴着金翠首饰,就是不知怎会来这种酒楼。   其实招儿所在的这处酒楼还算是挺大的,能在这条正街上开酒楼,酒楼规模也不会小,招儿只是没想到这种一看就是富家太太们竟会来这处。   她哪里知晓这几人都是举人家的太太,今日专门结伴出来看新科状元跨马游金街的。但凡是读书人,没人不希望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跨马游金街赴琼林宴。而作为读书人家的太太,自然也希望有朝一日丈夫能中进士光耀门楣,也能给自己挣个诰命夫人做做。   京城本就民风开放,再说了今日新科状元跨马游金街,乃是举城上下欢庆的日子,男女老少都出门看热闹了,也没人去计较个什么女人家不能抛头露面什么的。   没见着往新科状元头上扔花扔手绢的,都是些大姑娘小媳妇吗。   所以这几人也是来看热闹的,正在一处说那些个大姑娘们也不知害羞,就听见旁边有个孩子在管新科状元叫爹。   侧目看去,那小孩儿大约也就两三岁的模样,长得倒是雪白可爱,被一个穿身棉布衣裙的妇人抱着。   小孩也就算了不懂事,难道大人也不懂事,就不知道管管?几人的目光当即讥诮起来,又听见那妇人对孩子谎称什么你爹听不到,几人更是讥讽,这不就有了之前那一幕。   见招儿望了过来,其中一个瓜子脸的妇人撇着嘴道:“也不知羞,想男人想疯了,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   招儿这才反应过来这话是说她的,一时之间她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而对面几个妇人中有人见同伴说话有些难听,便从后面去拉对方,似乎还跟她说了些什么。   看得出这个瓜子脸是个气性大的,将同伴的手挥开,嚷道:“怎么,我难道说错了,哪有让自家孩子乱喊爹的。”   理是这么个理,可又不管你家什么事,你激动个什么!   一旁不免有人腹诽着,可到底不管自己事,也没插言,料想这被刺的妇人恐怕受不住了,哪知倒是那个小娃娃说话了。   “小狗子没有乱喊爹,那就是我爹。”   瓜子脸又嗤了声,瞅了瞅同伴,那意思似乎在说,瞧瞧当娘的疯了,当儿子的也疯了。   别看弘儿现在还小,可这么大的娃娃已经会看人脸色了,知晓这个人是在笑话自己,他就想证明给对方看,扭头就拽着栏杆冲下面直喊爹。   招儿本不想轻饶那妇人,论吵架她可自认不输谁,可儿子闹成这样,又见整个二楼的人都盯着这边看,她也局促得厉害。   “走了,弘儿乖,咱们回家,等晚上爹就回来了。”   “不嘛不,那婆婆说爹不是小狗子的爹,明明就是小狗子的爹。”   这边招儿正想办法想将儿子抱回去,那边瓜子脸当即脸就气歪了。   婆婆?!她有那么老?   她哪里知道在弘儿这般年岁的小娃娃心里,漂亮的年轻的都是姨姨,年纪稍微大点的是婶婶,再老一些的是婆婆。可他现在还不太分得清怎么才是老,让他来看脸老脸丑的都算婆婆,这瓜子脸不就成了婆婆了。   瓜子脸显然不是个气量大的,气急败坏骂道:“你到底会不会教孩子?我就这么老,冲我叫婆婆!”   招儿这会儿正心浮气躁着,压着脾气道:“小娃娃不懂事,用得着去计较这个?”   “怎么不计较,让你被人叫声婆婆试试……”   瓜子脸的声音特别尖锐,整个二楼就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咋呼。弘儿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即被吓哭了,更是大声喊爹爹。   “爹,有个坏婆婆欺负娘……”   一听这话,瓜子脸更是气急了,冲上来就伸出爪子要去抓招儿的头发。   招儿可是见多了乡下妇人打架,一般就会几招——抓头发,挠脸,踹肚子。可不会吃她这一套,见她手伸过来,当即一把钳住,顺手一推,瓜子脸就摔倒在地上了。   瓜子脸疼得脸都扭曲了,一面往起爬一面骂道:“你给我等着,我家老爷可是举人,还是国子监的监生……”   招儿有些囧囧然,心想要不要跟她说自己男人是进士,进士比举人大?   而另一头,薛庭儴满心无力,恨不得当即策马就离开。   可一来他并不是太会骑马,二来也是人太多,将前面的路都给围住了。好不容易负责维持秩序的兵丁将前面道路清出来,他勒紧缰绳正欲走,突然听见路边有人说上面有个娃娃在叫爹。   他下意识就看过去,当即不走了。   状元郎的异常引来不少人的关注,大家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一处临街酒楼的二楼,有个胖娃娃正伸着手冲这边喊着什么。   因为往那边看的人太多,引得街上所有人都看过去了。   本来拥嚷嘈杂的大街安静下来,也就显得那娃娃的叫声特别明显:“爹,小狗子在这儿……”   这娃娃是认爹认错了吧?怎么管状元公叫爹。   许多人都这么想着,却见状元公竟是调转马头往那边行了去。   难道真是爹?   可明明这状元公看起来还不大!很多人都以为状元公还没成亲,因为脸实在太嫩,这也是为何鲜花手绢都往他头上砸的原因。   状元公还没成亲,若是一个对眼就看中了呢?可现在瞅着这情形,哪里是没成亲,孩子都快会打酱油了。   薛庭儴在楼下停了下来,正对着二楼的栏杆处。   弘儿见真把爹喊来了,兴奋得不得了,还不忘嘴尖告状:“爹,有个坏婆婆欺负小狗子和娘。”   薛庭儴凝眸看向招儿。   这种情况下,招儿莫名局促,赶忙道:“你别听他瞎胡说,没事,真没事……”见他还不走,她就撵他:“你快走,快去办正事,晚上等你回家吃饭,我做了你最爱吃的……”   说到这里时,招儿才反应自己说了什么,忙就去抱弘儿要走。可这臭小子又不配合啦,拽着栏杆不丢,指着那马儿道:“爹,骑马马,带小狗子骑马马。”   招儿急得脸通红,骂道:“臭小子骑什么马啊,你还没长到马肚子高呢,快跟娘回家。家里有你最喜欢吃的……”   “不要,就要骑马马。”   招儿这边窘得头顶都冒烟了,恨不得当即找个地缝钻进去。那边薛庭儴就要下马,被一个兵丁拦住:“状元公可不能下马,这时候下马不吉利。”   按规矩是要游完街归第。所谓归第,一般都是回当地会馆,榜眼和探花将状元公送到会馆,自己再回会馆,这一遭才算完。若是半路下马,太不吉利,当官的可最怕‘下马’、‘落马’之说,寓意着官字到了头,说不定还要丢命。   “本官不讲究这些。”   “那也不行,真不能下马,我的状元公。”眼见说服不了固执的状元爷,这兵丁连忙给同伴打眼色。他本意是想让同伴也劝一劝,谁曾想他这同伴是个二愣子,竟撒脚就去楼上抱孩子了。   等孩子抱下来,递到状元公怀里,兵丁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当即恨不得将同伴痛打一顿,可说与规矩不符,状元公又径自不听,总不能一群人就杵在这儿,只能命鼓乐开道,继续往前走去。   薛庭儴在离开时还干了件事,这件事让招儿事后每次回想起都脸红不已。   他竟是顺手摘下帽子上的金花,冲她掷了来。   直到怀里落了个东西,招儿才反应过来。就见那花格外不同,沉甸甸的,枝叶皆银,饰以翠羽,其牌用银抹金。   恍惚间,听见他说:“在家等我。”还有女子低声尖叫:“状元公掷花的样子好俊,为何那花竟不是给我!”   “状元公本来就生得俊……”   “她为何这么好命!竟能嫁给状元公!”   “啊,在家等我——状元公……小女年方十七,家住……”   眼见那大队人马都走了,这些人还是盯着自己不放,且看过来的目光越来越多,招儿当即怂得捏着花跑了。   至于那瓜子脸,她并没有在意,自是不知此女方才就趁着人多的时候走了。 第150章   随着锣鼓声渐渐远离,拥嚷嘈杂的人群也离开了,很多看热闹的人都尾随着队伍去了。   空气中还弥散着鞭炮的火药味儿,和阵阵脂粉香气,地上散的都是鲜花和花瓣,被来往行人踩成了一片狼藉,铺子老板面上带着笑,命伙计赶紧把门前清理了。   吴宛琼一直看到那低头匆匆而去的女子走远了,才收回目光。   本来她也是来看新科状元公的,却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出大戏。   “姑娘,咱们回去吧,时候也不早了。”莺歌步上来道。   吴宛琼又看了窗外一眼,才站了起来,让莺歌服侍她穿上披风,又带上兜帽,才低着头让莺歌搀着下了楼。   马车就在外面等着,主仆上了车后,就往吴府驶去。   回到家中,能很明显感觉到一股低气压在无形中酝酿着。   最近吴阁老的情况不大好,虽是许多朝中大员都替他求了情,可嘉成帝却一直没什么表示。   这就有些僵了,于文官和帝王来说,一个是君一个是臣,君强臣弱,君弱臣强,这些都是相辅相成的。   一般不到撕破脸皮的时候,皇帝都是要给大臣留有颜面的,这是一个仁义之君的典范,也是为了向成千上万的官员表现属于帝王的大度和容让。   可这次嘉成帝却没给吴阁老面子,虽然他也没说要怎么处置吴阁老,甚至吴文轩也一直在关在大理寺。但处在吴阁老这个位置,说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也不为过,请罪和告老的折子竟被留中不发,已经能很说明问题了。   哪怕是嘉成帝最近忙得连轴转,也遮掩不了君臣之间已经十分紧张的关系,所以吴阁老怎么会高兴得起来。   这一次若是弄个不好,可能就是满盘皆输的下场。   吴宛琼回到自己的院子,换了身衣裳便去了吴阁老的书房。还没进院门,就见安伯直对她做手势,她当即停下了脚步。   “姑娘,您还是别进去了,老爷这会儿正怒着。”安伯小声道。   “发生了什么事?”   “还不是冯阁老办的那桩事,老爷听说今日是金殿传胪状元郎跨马游街的日子,就砸了砚台。”   吴宛琼叹了一口气:“爹如今气性越来越大了。”   “也是二老爷不好,竟是瞒着老爷办了这么一桩事,如今可把人都给坑坏了。”   吴宛琼抿着嘴,她二叔之所以会这么大胆,无外乎仗着他爹没有儿子,吴家就吴文轩这么一个独苗。   而这件事看似到最后已经和吴文轩没什么关系了,事实上他却是起因,若是没有这件事,自然不会无故招了那个人,那个人也不会闹出来。   吴宛琼眼前又出现一片耀目的火红,和火红下那张白皙如玉的淡漠脸庞。她今日之所以会出门,就是好奇那个敲响登闻鼓,将京城搅合得风云变色,让她爹只能抱病在家的人是谁。   她没想到竟是他,而自己也曾见过他,就是那个被莺歌骂做伤风败俗的一家三口中的丈夫。   没想到他竟是新科状元。   她想起之前状元公抬手摘花掷上楼的场景,想起一身大红色状元袍的男人抱着个雪白可爱的娃娃,就这么堂而皇之去游街了,还想到之前那女子含羞带怯的眉眼,柳眉不禁蹙了起来。   吴宛琼并没有发现自己脸上还带了些许钦羡,只是那钦羡很淡,转瞬即逝。   “安伯,那我就不进去了,您劝着些我爹,让他不要太急上火。”   “是,姑娘。”   望着吴宛琼远去的瘦弱背影,安伯不禁暗叹一口。自家姑娘性子这么好,唯独就是有些命苦。他摇了摇头,便进院子里去了。      当薛庭儴从山西会馆里出来,天已经擦黑了。   这还是他以儿子在身边作为借口,暂时先行离去的。   因为山西出了个状元,再加上按规矩状元跨马游街后要归第,所以山西会馆这边不光准备了庆贺的酒宴,甚至还请了戏班子助兴。如今还在京城逗留的山西举子们都来了,当然也还有这次山西的新科进士,大家共聚一堂,把酒言欢。   毛八斗和李大田也在。   这次殿试中,两人只中了三甲同进士,虽难免有些失望,可能中贡士本就是意料之外,同进士虽多了个同字,到底也算是进士。   进士总比举人强,就算入不了翰林院,大小以后也是个官。   按规制,头甲前三名是默认入翰林院的,状元为修撰,榜眼和探花为编修,分别授予从六品和七品的官衔。至于二三甲还需要经过传胪后的朝考,也就是俗称的馆选。   成绩合格者入翰林院,也就是庶吉士。被刷下的,一般都是外放出去任知县,或者进入六部任主事这类的小官。   每科选取的庶吉士人数不定,但一般处于三甲者,是极少能被选入翰林院的。除非是表现特别抢眼出色,所以毛八斗和李大田也默认自己以后就是被外放的结果了。   山西会馆的庆贺宴上气氛并不太好,大抵也是不太热闹的缘故。   附近几个会馆,每处都是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唯独这里实在有些不像似出了状元公的地方。   本来这种场面是少不了山西一些在京中做官的人出面,一来是表示庆贺,二来也是表示下同乡之谊。官场中同乡和同乡之间免不了抱团,这都是以后可供使用的资本。可这次倒是出了奇,会馆的主人倒也出面下帖邀了不少人,可这些人俱都没到场。   会是这样不外乎是因为怕和薛庭儴扯上关系,当然也有沈家的原因在内。后面这一点,是薛庭儴自己猜测的。   唯独出现能撑住场面的两名官员,就是林邈和陈坚。   这也是酒宴没散掉的另一个原因。   不过薛庭儴并没有久留,再加上弘儿并不太习惯这种场合,便提前告辞离开。   “庭儴。”   正要上车时,一个人从会馆里走了出来,正是陈坚。   “怎么了?”薛庭儴笑问道。   他怀里的弘儿,也是好奇地睁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人。   陈坚的表情很复杂,幸好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路上的行人也寥寥无几,倒是没人注意到路旁这一人一车。   “我……”   “不要多想,阿坚。”薛庭儴劝道。   “我、我觉得你不该面对这些,这些对你来说不公平!”陈坚好艰难才将这些话说出来。   薛庭儴叹了一口气,抱着弘儿下了车,来到他身前。   两人面对面站着,离得很近。   “这世上没有所谓的公平和不公平,阿坚我很好,从未有过的好。其实这种情况与你来看,似乎待我不公,但何尝不是我的机会。”   “你是说——陛下?”   薛庭儴笑着点点头。   “真的?”陈坚问了一个很天真的问题,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极为罕见,也着实是心神大乱。打从薛庭儴出了那场事后,陈坚就彻底乱了。   “旁人越是避我如蛇蝎,陛下更是会重用我!”   陈坚没有说话,良久才长吐一口气,道:“庭儴,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薛庭儴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欲走:“快进去吧,我得回了,招儿还在家中等着。”   “嗯。”   马车很快就没入苍茫的夜幕中,陈坚一直看着那个地方久久回不过来神。   林邈从会馆里走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是叹息:“走吧,进去。”   陈坚点点头,眼前突然浮现一个画面——   白中透着粉的鸡蛋,在晕黄的灯光下显得莹润而光滑,带着一种魅惑的光泽感。   他下意识就接下了。   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转身走了。   没有施舍,没有怜悯,什么都没有,可恰恰是如此让他不觉得自卑和局促。   那颗蛋他最后一直没吃,直到坏掉了,才偷偷地找了个地方埋了。   陈坚捏了捏手心,突然下了一个决定。      薛庭儴回到家时,招儿正在灶房里做饭。   弘儿在回来的路上就睡着了,这小子今儿累得不轻,大抵也是极累了,像只小猪似的还打着小呼噜。   薛庭儴将他抱回房里放下,把他的鞋和外衫脱了,又给盖了被子,才转身去换衣裳。   他穿了一身半旧的青袍,便去了灶房。   进门就见招儿背着他,正在案板上忙着做什么。   “回了?弘儿弄去睡了?”之前薛庭儴进门时,招儿就知晓儿子睡着了。   薛庭儴嗯了一声,招儿还是背着身道:“喝酒了?我看你满身酒气。”她站在这儿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喝了一点。”   薛庭儴两步走上前,从背后将招儿一把抱住。   随着年岁渐长,他现在已经比招儿高出了一个头,就着这个姿势可以很好地将脸埋在她颈窝里,无比契合。   “怎么了这是?”招儿推了推他,没推开。   “我就想抱抱你。”薛庭儴埋首在她颈窝里,含糊不清说道。   “都说人生四大喜,你这也是人生一大喜,我怎么看你似乎不太高兴。”   “没有,就是喝了酒,有点头疼。”   招儿转身摸了摸他的额头,说:“那要不回屋睡一会儿?这饭等会儿就能做好了,你先回屋睡,做好了我叫你。”   薛庭儴也不抬头,道:“不。”   “头疼就回屋睡,怎么反倒不干了。”   “就不!”   自此,招儿算是明白了,男人这是在撒娇呢,就像他小时候似的,哪儿不舒服了或者不开心了,就会故意找茬,怎么着都不行,就得人哄着他,最好再抱着他摇一摇晃一晃。可如今男人长得这么干,哪怕招儿自诩力气不小,也干不了这种事啊。   “那你就自己杵着,我做饭。”   招儿往旁边移了一些,去拿菜来切,薛庭儴就趴在她身上,跟着她移动,可把招儿给气笑了。   “你又不是小狗儿,怎么这么黏人。”   “我是大狗子。”   “那大狗子快去跟小狗儿一起睡觉。”   “大狗子不去,大狗子要跟小狗儿他娘一处。”   招儿被打败了,也不再撵他,任他杵着。   薛庭儴也就杵着,就靠在招儿肩头看着她的颈子发呆。   招儿终于把菜切好了,去了灶台前。锅里正炖着鸡,掀开锅盖就是一股夹杂着肉香味儿的白烟迎面扑来,招儿用大炒勺翻炒了一下。   锅里咕嘟咕嘟的响,薛庭儴道:“这之后八斗和大田他们可能就要离开京城了。”   招儿顿了下,问:“是出京做官吗?”和薛庭儴在一起久了,她对一些事情也算有些了解。这次毛八斗和李大田能考上,也算是走了狗屎运,翰林院不用想,六部的话没有人脉关系也不用想,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外放任一方父母官。   “那也不错,京城这地方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也觉得京城不好?”   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招儿想了下答:“也不算是不好吧,就是发现这里不如咱家那边单纯,京里的人心思太复杂了。”   “以后可能会更复杂。”   招儿哦了一声,将之前她切好的配菜放进锅里,将锅盖盖上。   “你怕不怕?”   “怕什么?咱一不贪赃,二不枉法,有什么好怕的。”   “我以后入了朝堂,可能会受到一些排挤。而京中各家各府上,妇人都是看当家男人处事,所以你可能会被……”   招儿轻笑一声:“你怕我被人排挤?”   “可能不仅是这样。”薛庭儴的声音很纠结。   招儿好笑地回头看他,却只看见他的大脑袋,乌鸦鸦的一团,像黑子的狗头,她下意识就伸手上去揉了揉:“你是不是想多了,你不是说你就算中了状元,入翰林院也就是个从六品小官,可能还得在翰林院熬个几年。即使熬过了,还是从小官做起,想升到三品以上大员,还不知道是多少年后。即是如此,你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顿了下,她又道:“再说了,那群妇道人家能拿我怎么滴吧,论力气她们不如我,论心眼,我又不是傻子。另外,我成天忙着生意都来不及,我哪儿那么多空就和她们是非去。还有,你既然说会受到排挤,肯定连我一起也排挤上了,我正巴不得如此,落得轻快。”   照招儿这么一说,事情好像还真是这样。   他不走寻常路,招儿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所以还怕什么呢。   他想了想,道:“咱家也得买几个丫头,还有车夫什么的,总不能什么事都指着你做。”   这事之前薛庭儴就和招儿说过了,只是最近有些忙,也是没找到什么合适的。   “我明儿再去趟人市看看。”   “我陪你一同。” 第151章   招儿本以为事情算是说开了,薛庭儴纠结的不外乎就是那几个问题,可谁曾想他还是不走。   不光不走,似乎这会儿酒劲儿上了头,显得很有闲心。   在她身后扣扣摸摸,时而捏捏她的耳垂,时而对着她脖子吹口气儿。招儿可是熟悉薛庭儴性子得很,他这般肯定是又没想什么好事。   可她又不能明说什么,这厮太狡诈,若是她老老实实把心里话说出来,他肯定要说是自己想歪了什么。之后再做出什么事,定是‘随她心意’,反正到最后一定是她吃亏上当赔了人,还要落个名头,招儿又哪里愿意如他心意。   她只能借着弘儿当借口,让他回房去看看,又说了些杂七杂八的琐碎话。例如他喝酒了肯定没吃饭,弘儿也没吃,大人也就算了,小娃娃不能饿。   其实说了这么多,就是想暗示他,她要做饭,让他别招惹她。   可她忘了薛庭儴可是最擅长装傻的,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他这会儿不饿,弘儿也吃过东西,言外之意她这饭做不做都可以。   “就算你们都不吃,我还要吃。”   “那你就做吧。”薛庭儴很好说话。   可他这么着,她怎么做?!   招儿感觉有一只手在她腰间游移着,此时又往下滑去,她终于忍不住了,按住他的手。   “快别闹了。”她声音急促,带着哀求。   “我没闹。”薛庭儴的声音很无辜,顿了下,他又道:“我很认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就靠在她颈窝里,似低喃耳语。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橘黄色跳跃的火苗倒映在墙上,将满室晕的一片温暖,一种暧昧的气流无形在四周流淌翻滚着。   薛庭儴声音低低的,很有磁性:“以前大田他们跟我们住一处,如今大田阿坚他们都搬走了,小东西也睡着了,如此难得的机会……”   招儿下意识也将声音收得很小:“那也不该是这儿!你看这样可不可以,等待会儿吃了饭,把弘儿哄睡了再……”   “不行。”   他手指一勾,就有什么东西从裙子里掉了下来,招儿下意识弯腰去拿,却被人钳住了腰。   “我等不及了。”   …… 六月的天正值暑热,可因为有风,再加上灶房门没关,时不时就有一阵风从门外钻进来。 夜色静谧,院子里有蛐蛐的叫声。 招儿裙下一片清凉,让她忍不住想夹紧了腿。 比下面更快的,是薛庭儴袭上胸前的手。夏天里本就穿得薄,招儿就穿了一身豆绿色的夏衫,绵软的布料下连中衣都没有,如今衣襟被人拉了开,便露出里面藕荷色绣荷花的肚兜。 薛庭儴咬着她的耳垂,修长的大掌从肚兜下缘钻了进去。 是左手。 他虽不干什么粗活,可因为常年练字,掌心倒是柔软,可几根指腹下都生出了薄薄的茧子,尤其是食指、中指和大拇指,茧子比别处更要厚实一些。 招儿就感觉一股电流顺着他一路蜿蜒而上,停留在那顶端处。他拧了一拧,又顺了下去,拖着浑圆的下半部分掂了掂,道:“你瞧,好大。” 她也就顺着他说的去瞧,就见自己那一只饱满硕大的乳儿被他拖着,那红艳艳的小尖翘着,一颤一颤的,像是在乞求谁的垂怜与疼惜。 “好可怜的的小东西,是不是想让我吃了……”他一面低哑说着,一面用生了茧子的指尖逗弄起来,又是拧又是蹭,一阵酥麻感顺着蜿蜒而上,招儿有一种头皮发麻之感,也就是呼吸之间她就觉得那乳尖儿硬得像似小石头。 此时她已经不抱希望他能放过自己了,便去求他:“那我们回房吧。” 他一声轻笑,道:“你瞧外面月色正好,如此良辰美景,又是人生大喜,何必拘泥何处。” 招儿可看不到什么月色正好,她就感觉着不知什么时候就有坚硬硕大的巨物,隔着裙子挤进了她腿间的下凹处。她本是下意识往前躲,刚好随了他的意,硬是顶着齐腰的案板挤了进来。 他往前推了推,又往后退了退。 “招儿,你好湿……” 招儿的呼吸早就乱了,小声道:“那是汗,今天太热了……” 他发出一声质疑的鼻音,也不说话,又来回顶弄了两下:“那我得加把劲儿了,你不出水,又怎会是想我入你。” 招儿大窘,清了清嗓子,慌张道:“我才没有想让你入我,是你非要弄。” “真不想?” “真不想。”招儿摇了摇头,似乎在强调自己的所言。 薛庭儴唔了一声,也不说话,就扶着她的腰轻轻地顶弄起来。 今天的他,少了平时的急促,多了几分慢条斯理的悠闲。像一头忠实的老黄牛,一下一下开垦着身下这块肥沃的地,固执而坚定。 硕大的巨龙隔着一层布料捣弄在柔嫩的花瓣上,那布料已被濡得湿润,似乎已经不妨碍什么了,反而因为布料的纹理更添加了几分快感。招儿屏住呼吸,每次感觉他要冲进来时,他总是摩擦而过。快感在堆积,她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甚至沁出点点汗珠,顺着流淌下来。 她咬着牙,扶着案板,拼命忍着想腿软的冲动。小腹又涨又酸,像是灌满了水,就觉得顷刻水就要流淌而出。 “招儿,你在吸我,是不是想我进去?”寂静中,他突然轻笑道。 “才没、才没有……” “真没有?”他一面说一面又狠捣了两下,招儿就见眼前窜出五颜六色的烟花,可这烟花还没升空,就掉落下来。 还不够,还差一点,她下意识蠕动了下饥渴的小腹,翘臀也不自觉往后套弄了两下。那感觉又起来了,可还是不够。 “要不,你进来吧?” “你想我入你了?” “你说什么胡话,亏你还是读书人,哪能说话如此粗鲁。” “那你想听我说什么?”他的嘴就靠在她的耳边上,近乎耳语:“肏弄,日弄?” ‘日弄’是余庆村当地的土话,也是骂人的话,招儿很小就听那些汉子和们之间互相笑骂说什么日弄你媳妇。每次但凡有人说这话,一旁的人总要哈哈大笑出来,似乎是什么好玩的事。 以前她一知半解,反正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后来嫁了人之后,才知道是这种日弄法。 招儿不禁想起以前的那些场景,他是那么狠的对她,像头狼崽子,似乎要将她撕了。 两人如此契合,只差最后一层薄纱,自然清楚彼此的反应,薛庭儴很清楚地感觉当他说出这些时,她那处又热又烫,甚至蠕动吸吮了他好几下。他低笑着:“没想到招儿竟是喜欢这样,那你喜不喜欢我日弄你?” 你喜不喜欢我日弄你? 随着这话,招儿的脑子里爆了开。 一同爆开的还有她的身体,她只感觉到一阵凉,就有东西冲了进来。她一口气儿接不上来,悬些没厥过去。 然后便是一阵疾风骤雨迎面打来。 …… 招儿无力地扶着案板,承受从后面来的冲击。 挺翘白皙的臀被撞得一颤一颤的,汁水淋漓的巨物带出大量的淫水,顺着她的腿儿蜿蜒而下。修长的白掌揉搓着泛红的乳肉,不停地挤弄揉捏,将那两团软肉揉变了形状,怎么都不愿意丢手。 她喘不过气儿,细碎地呻吟在嗓子缝里钻出:“好狗儿,你慢一些……” “你到底是想要让我慢还是快?”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快停下,我受不住了……” “招儿就是喜欢口是心非,每次都说受不住,每次都吸着我不丢。” 看似薛庭儴语气悠闲,实则额上青筋毕露,此时他哪还有往日的斯文儒雅的模样,倒是像头红了眼的野兽。感觉里面吸力越来越大,他突然退出,将她翻了过来,两人面对面着。 招儿被他拖着靠在案板上,随着两人的动作,本就是用木头做的案板发出可怜兮兮的吱呀吱呀声。 薛庭儴低头看着两人的交汇处,那嫣红的花瓣被蹂躏得一片狼藉,一根红紫色的巨物在里头进进出出的。随着他的动作,有嫣红的嫩肉被带了出来,旋即又随着他的狠捣撞了进去。 再去看她,就见她本来清亮的杏眼一片迷离,已为人妇的她比以前少了几分爽朗,多了几分娇媚。那魅是骨子里的,常人看不见,就好比她现在,杏眼半阖,眼尾上翘,瞳子里似乎含了一汪水,顷刻就要将他淹没也似。 “招儿可真贪吃,恨不得把我嚼断了。” 这下招儿忍不住了,连呸了几口,软声央求他:“快点儿,若是弘儿醒了……” “那小子睡得像头小猪仔,不会醒的。”   就在这时,有个小人儿揉着眼来到门前:“爹娘你们在干什么?”   招儿受到惊吓,忙在薛庭儴身上挣扎了一下,可恰恰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角度,让两人同时达到了那不可言说之境地。   她哆嗦着,差点没急哭了,想要跳下来。还是薛庭儴够镇定,不着痕迹去拉下她的裙子,又转头对儿子道:“你娘迷了眼,我给她吹吹。”   灶房里灯光本就暗,再加上小孩子懂得啥,见确实有些像爹每次给娘吹眼睛时候的模样,倒也没再发出什么奇怪的疑问。   弘儿揉了揉胖乎乎的小肚子,道:“娘,我饿了。”   “饭马上就好了,等会儿就能吃。”   随着招儿站直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响起。她差点没摔出去,幸好她腿长腰细,平时也是上山下地啥都能干,再加上薛庭儴扯了她一把,悬悬站住了。   就在这时,灶膛里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她的心总算是松了下来。   弘儿来到近处,指着灶膛里已经只剩余火的干黑炭:“娘,你做饭怎么火熄了。”   “呃,因为这菜已经烧好了,所以火自然就熄了。弘儿乖,这里头烟熏火燎的,我让你爹带你回屋,等会儿就能吃饭了。”招儿脸上泛着可疑的红晕。   “我给娘烧火。”勤劳孝顺的小弘儿,就想去那灶膛前的小杌子上坐下,却被他爹凌空抱了起来。   “好了,让你娘做饭,咱们回屋。”   “烧火。”   “不烧火,等你以后长大些再给娘烧火。”   见他终于将儿子哄骗走,招儿这才狠狠的挖了他背影一眼,忙转头去收拾自己。      招儿整整生了一夜的气,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原谅他。   她也不得不原谅他,这厮太无赖,硬是赖在床上不起来。不光自己不起来,也不让她起来,然后一家三口就在炕上磨蹭到日上三竿才起。   薛庭儴说他今天没事,大后天赴琼林宴,赴了琼林宴后,才会忙碌起来,所以这两日他很闲。   招儿索性连饭都没做,一家三口出去吃。   靠米市口有很多吃早饭的小摊小店,而褪去了状元服,薛庭儴就是个长相斯文的读书人,京城这么多人,人有相像之处,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这是薛庭儴给出的解释,招儿本来还担心他被认出来了,可他既然这么说,她就听着。   弘儿要吃馄饨,到了一家馄饨摊前,薛庭儴去跟老板说下三碗鸡汤馄饨。老板看着他,有些疑惑道:“我怎么看小哥长得有些像那状元郎?”   薛庭儴眨了眨眼,脸都不红地扯瞎话:“你看我像?还别说这两天跟我这么说的人不少。我若是状元公,能来这种小摊子吃馄饨?”   老板也不生气,点点头赞同道:“还别说,状元公也不能来。”   等薛庭儴来到招儿身边坐下时,招儿瞅着他抿嘴直笑。连弘儿也笑,出来的时候娘与他交代过,不能当着外人说爹是状元公,不然就不能出门玩耍了。   对弘儿这种年纪的小娃来说,不能玩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自然闭紧了小嘴。   一家三口吃完了馄饨,便往人市去了。   所谓人市,其实就是买卖人口的地方,不过并不会昭然若揭点明了是卖人,都是以骡市、牛市作为遮掩,行那买卖人口之实。   但凡是京城本地人,没人不知道这地方,可没人管,久而久之老百姓们也都视为寻常。经常能在人市里看到标草自卖的人,都是些家里穷得过不下去,只能到了卖人的地步。   尤其是逢上河北、河南、山东一带出现灾情,京城这里更是会人满为患。且人口十分便宜,每到这个时候,都是各府各家大肆买人的时候。   招儿其实并不想来这种地方,才会薛庭儴之前就跟她说了,她一直没办。如今也是眼看不能拖下去了,才会提出来人市。   可她还是把这里的情形给想象得太好了。   随着日头的攀升,天越来越热。   招儿手里抱着弘儿,薛庭儴则在她身边撑了把纸伞。虽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多少挡一挡太阳,而招儿的目光则放在跪在低矮破旧房檐下的人。   其实能跪在房檐下,已算是待遇极好了,招儿注意了下,只有那些看起来十分虚弱的人才允许躺在房檐下,其他的都是跪在露天下,遭受烈日的暴晒。   他们身上又脏又臭,瘦得皮包骨头,嘴唇干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来到什么人间炼狱。   招儿只顾去挡着弘儿的眼睛,倒是薛庭儴主动走上前,问道:“这位大哥,我记得平时人市上没有这么多人,怎会突然多了这么多人?”   那私牙也没想瞒他,也可能是一贯地套路,愁眉苦脸道:“小兄弟你大概不知,河南那边发了大水,许多老百姓家的房子地都被冲没了。这不,实在过不下去了,才会卖人。我这人心善,也见不得人来求,多少花些钱将他们买下,说不定也能救一家子人。”   薛庭儴没有说话,而是侧头去看那些人。   私牙见他似乎有些兴趣,便忙凑在一边搭话:“这小兄弟,你要卖人?尽管买,放心,都是实诚的乡下人,给口饭吃就能帮你拼命干活儿。也不贵,五两一个,你可瞅着了,平时像这种壮丁,怎么也得卖一二十两。这不,实在是我这里快容不下了,就想便宜些卖算了,也能给他们找条活路。”   见薛庭儴不光看他家的人,目光又投去了另一边,他生怕生意跑了,又忙道:“我再给你少一两,四两!四两你随便选,看中哪个就拉哪个回去。”   招儿在一旁听得心浮气躁,忍不住道:“庭儴,走吧,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这私牙看似卑微,一说一脸笑,听他说话似乎也是好心人。可若是知些事的便知,他这短短的几句话里,无不透露出吃人血馒头的意思。   这些人哪里是被他买下的,不过是给口吃的就跟着走了。招儿不敢去看这些人的眼睛,那些人眼里没有活人的光,虽然还在出着气,可形同死了一般。   薛庭儴走过来,道:“怎么了?不是说要买人。”   “我胃里有些不舒服,这里的味道太难闻了,弘儿也不喜欢,咱们走吧。”   弘儿眼神可怜地看着爹,似乎有些被吓着了的模样。   薛庭儴喟叹一口,道:“那咱们就走吧。”   那私牙跟在一旁不愿走:“小兄弟真不买一个?我给你便宜,三两!三两一个,你看中不中?”   其实还真如招儿所想,这些人都是他去灾地捡来的,给口吃的就有人跟你走。每次哪处闹了灾,连官府的人都不如这些私牙们消息灵便,他们会宛如蝗虫也似冲到灾地。   无本的买卖,人弄回来就能生钱。   这私牙这趟去河南运气不错,就先回来了,可他清楚后面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入京,这也是他为何会降价卖的主要原因。做什么生意都是有风险的,若是供大于求,这些人到最后只能砸在他手里,每天白贴口粮,所以私牙想赶紧脱手。   “咱们现在不买,你去找别人卖吧。”招儿道。   “我再给你便宜,十两四个,最便宜的价钱,保准你走遍整个京城都没有这么便宜的价。”   招儿的脸绷得很紧,薛庭儴正想出面帮她撵人,谁曾想突然听她道:“十两五个,你这里的人我都要了。”   薛庭儴怔住了。   那私牙也有些吃惊:“所言不虚?”   “不虚!”招儿咬着牙道。   这里差不多有四五十号人,十两五个,也就是得一百两左右的银子。其实银子倒不是最大关系,而是这么人弄回来放哪儿?   薛庭儴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了解招儿的性格,她做下决定的事,很难有人能改变的。再说,其实四五十号人也不多,两处作坊就能放下。   招儿唯一提出的要求,就是把这些人送到她给的地方,也正是那两处作坊。私牙也答应了,接着就见他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两辆破骡车,将这些人都赶进骡车里。   明明一辆骡车装十人就会很拥挤,可硬生生被他塞了二十个,这私牙还笑道:“幸好有两辆车,一趟就去了。”   随着这些灾民麻木的站起,掩在他们背后的一个人暴露了出来。   这人似乎受着很严重的伤,不光脸上沾满了尘土,似乎腿也有问题。他身边人想帮着搀他一把,却没搀起来,再加上私牙用鞭子抽他们,就赶忙上了车,任此人摔倒在地上。   薛庭儴目光一凝。私牙见此,怕招儿他们反悔:“你们之前说好的,十两五个,都要了。这个人也就是受了点伤,我是没钱给他治,你瞧他块头这么大,治好了肯定是个壮劳力。”   而此时,薛庭儴也终于从那张肮脏的脸上辩出一个人——   胡三。   为何胡三竟会出现在这儿? 第152章   就在薛庭儴发愣之际,招儿说话了。   “我们也没说不要,你不用这么着急,只是人既然伤了,为何不给他治,你就不怕出了人命?”   很显然招儿的话让这私牙十分不屑,不过他肯定也不能当面得罪招儿,也没说什么话,就是赔笑了几声。招儿也心知肚明,不再说什么。   因为要带这些人去作坊,所以招儿又雇了辆车,而私牙的那两辆骡车实在放不下这个受伤的人,就把人放在招儿他们这辆车上。   一路上,弘儿对这个人十分好奇,而此人方才摔了那么一下,已是人事不省。走到半道上的时候,招儿说先将他送去医馆,却被薛庭儴制止了。   “他脏成这样,医馆不会收的。”   这倒是实话,招儿只能按捺下心中的焦虑,先把这些人送到作坊,让薛湖他们帮忙安顿了,然后又让人去请大夫。   这期间找人给此人清理了身上的脏污,洗掉了满脸的尘土和剪掉那些打结的胡须,才发现此人脸上竟是受了伤。   是刀伤,因为没有及时处理伤口,那伤口已经翻卷了,此时结成了一道狰狞的暗红色血痂,像一条大肉虫趴在脸上,触目惊心。   他受伤的还不止这一出,后背也有刀伤,腿也摔折了,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后来从那些灾民们口里才得知,原来此人竟是那私牙捡回来的。   私牙贪财,见此人晕倒在河边,又还有气,以为这人是失足落入河中侥幸没死,谁曾想捡回来后才发现,竟然伤得这么重。私牙几次想把此人给扔了,却碍于这些灾民同病相怜的苦苦哀求,而此人就靠着灾民们,你一口水我一口饼的一直撑到现在。   大夫来后给他治了伤,又开了好几副药,让好生养着。   看此人奄奄一息的模样,被人折腾了这么半天,都没有醒来的征兆,招儿真怕他会死。可大夫却说,此人顽强着呢,要死早死了,不会拖到现在。   她这才放下心来。   高升收到信也来了,招儿将安顿这些人的事交给他,就和薛庭儴回了家。这么折腾一番,等回到井儿胡同已经是快下午了,招儿忙去做饭。吃罢饭一家三口便歇下了,本想着就小憩一会儿,谁曾想等醒来后天都快黑了。   于是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晚上,高升来了一趟。   说那个人醒了,就是问他什么都不说。高升还说看此人模样,以及他身上受的那些伤,不像是个普通老百姓,问招儿怎么处置。   于高升来想,这样的人自然是不能留的,没得给自己找麻烦。招儿也赞同高升的说法,打算等这人伤好了后,就让他离开。   倒是薛庭儴似乎表现的对此人十分有兴趣的模样,还说了明天再过去看看。按下不提,第二天早上起来后,招儿做了饭,一家三口吃罢饭,就收拾着出门了。   作坊在西城的边缘处,离东城有些距离,招儿就雇了辆车。   到作坊的时候,工坊里已经开工了,招儿站在门口往里看,就见许多工匠正紧锣密鼓赶制着绢花。   如今王记花坊的生意做得很大,高升他们来后,有了他们帮着在外面联系商户,接送货物之类,招儿俨然一副北直隶最大的绢花商人之一。   只是人手还是紧凑,这也是招儿为何愿意买下这些人的主要原因。一来是于心不忍,二来也是想培养一些自己的班底,这样也不用成日为人手不够而发愁。   招儿只是随便看了看,就往后面院子去了。   工坊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平时用来做仓房,也能用来居住之用。那些灾民们就被安置这里,床铺肯定是不够用的,幸好现在是夏天,怎么都能将就一番。若是换做冬天,光考虑怎么安置他们,就足以让人头都大了。   受伤的那人被单独安排在一间房里,招儿到时,薛庭儴似乎在和此人说话。她也没放在心上,就去看那些灾民了。   经过了一番收拾,这些灾民们比昨天看起来好多了。   衣裳还是破旧褴褛,但最起码人没有那么脏了。招儿这才发现这帮人,也不光都是男人,还有几个妇人,有老有少,最大的年纪好像有四十多岁,另外还有两个小孩儿,一个男娃,一个女娃,都是七八岁的模样。   见招儿盯着她们看,一个瘦弱的妇人似乎有些慌张,抱着那女娃就道:“东家你放心,我们都能干活儿的,我闺女也能干活。”   她这是怕招儿嫌弃她们。因为昨日私牙卖人的时候,一直以壮劳力当幌子,这几个妇孺都是鱼目混珠进来的。其实昨天招儿便看见里面有小孩儿,不过她当时什么也没说。   “大姐你放心,我不会撵你们走,先好好住下吧。至于干活,也得你们把身子养好了再说。”   这些人看似都好好的,实际上身子都亏得不行。   是被饿的。   那私牙虽说给他们口吃的,但也真是只给口吃的,饿不死就算了,哪能让吃饱喝足。再加上适逢大变,这些人都是惊魂未定,招儿可做不出让人现在就给自己干活的事。   在一片感恩戴德中,招儿走出了这间大仓房。   她的心情有些低落,老百姓是最苦的,尤其是这些乡下人,一辈子靠天吃饭,老天爷甩个脸子,就能使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哪怕就是这些人,也是超出她能力之外了。   “招儿姐。”   招儿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高升,两人去找了一处说话,其实也就是商量以后怎么安置这些人。   高升知道招儿姐心善,所以见她弄这么多人回来,他也没说什么。不过他也想了,以后做生意总是要用上人,到外面雇人,哪有用这些有身契的人放心。   再不济,他们就在京里把送菜的生意也做上,总能让他们混个肚儿圆。   高升的想法和招儿不谋而合,两人细细地商量了一番,又谈了些生意上的事,招儿才去找薛庭儴。   而另一头,薛庭儴看着眼前胡三,心情并不平静。   在那梦里,这胡三是‘薛庭儴’的心腹之人,那薛庭儴孤苦一身,六亲断绝,若论最亲近的,也只有胡三这个贴身的随从。   胡三跟了薛庭儴几十年,可能在他死后,身后事也是胡三办的。   可在那梦里,胡三最起初却并不是薛庭儴的人,是薛庭儴帮他报了大仇,胡三才誓死追随的。   到底是不一样了,现实中的命运已经和梦里差之千里,不光薛庭儴的命运改变了,连胡三这个本该是几年后才会出现的人,也提前出现了。   薛庭儴初见胡三,胡三是身负血海深仇,而两人的仇人竟然相同。彼时,薛庭儴是吴阁老最看重信任的乘龙快婿,而胡三是暗杀不成反被抓的阶下囚。   是薛庭儴的人抓住了胡三,一问之下两人竟如此有渊源,薛庭儴就把胡三收入了麾下。   那时薛庭儴见到胡三时,胡三就已毁了容,瘸了腿。照现在来看,这很显然就是胡三毁容瘸腿之始,这期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让本该应是延迟几年的事,提前发生了?   薛庭儴百思不得其解,而胡三一直用防备的目光盯着他,并没有打算说点什么。   想到胡三身上的遭遇,薛庭儴放弃了追根究底的打算。   毕竟此时非彼时,以胡三的性子,现在也不可能对他说什么。再说了,他也解释不清自己为何会知道那些事,反而会弄巧成拙。   所以薛庭儴只是问了问胡三的来历,胡三也编出一套家中遭灾,只剩了他一个人,又运气不好碰到歹人,才会受伤至此的说辞。   刚好这时招儿来了,闻言叹了口气,让胡三不要多想,好好养伤。      接下来的日子里,薛庭儴陷入一片忙碌之中。   先是赴琼林宴,再是受赏状元朝服并受封翰林院修撰,跟着是状元代表新科进士上谢恩表,而后是去国子监‘拜褐簪花’。   忙完这些琐碎事后,便是立进士题名碑。   国子监孔庙的外院共立了一百多方进士碑,从元开始至大昌,其中元代三方,明代七十七方,而大昌也有三十多方。   这进士碑分碑座、碑帽、碑身三个部分,青白石底,其上刻有每科所有进士的甲底、姓名和籍贯。   这大抵是一个读书人最至高无上的荣誉了。不说名留青史,至少立在这些进士题名碑前,见着那几百年前的碑上,镌刻的一个个名字,即使其上有很多大家都不认识的人,但也让所有人都不禁肃然起敬。   更不用说这碑上还有许多名留青史的名臣,他们或是流芳千古,或是遗臭万年,可俱是一代人杰。如今自己等人竟能与他们位列一地!想象着若干年后,自己已变成一抔黄土,可后人还是能从进士碑上瞻仰出自己当时的种种风采,所有人都有一种豪气干云,意气风发之感。   报效朝廷,不负皇恩!   当进士碑立起,以薛庭儴为首的新科进士俱是如此宣誓。   听着这些慷慨激昂的声音,薛庭儴不禁有些感叹,皇权者最是会笼络人心,打从及第之始,这一出出一幕幕无不是如此表现。   而他,明明经历过两遭,此时也有一种甘愿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激奋心情。   就是不知这些情绪能维持多久,也许若干年以后,这些朝廷的新进人才会忘掉自己的初衷,也变成那汲汲营营、只为自己谋私的官员。   不过,谁又知道呢?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馆选的结果也出来了。   毛八斗和李大田果然不在其上,也就是说他们入不了翰林院,只能如之前所想的,或是入六部从基层做起,或是外放出京任一方父母官。   当然留京是最好的。俗话说天子脚下好升官,可这只对有背景有门路的而言,没背景没门路的,就只能被外放出京。唯一寄望的是能被外放去一个好地方,而不是那种穷山恶水之地。   不过此时说这事,还有些为时尚早。即使是外放,也得等待有了空缺,才好填补。   毛八斗两人也是到了此时才知道,即使中了进士,也不代表就能安枕无忧。京里如今还有许多进士、举人以及期满回京述职却没有补上缺的人。   这些人又称候补官员,也就是没有实缺,不受朝廷俸禄,只有等到补上了缺,才能叫做朝廷命官。   其中候补中又分几等,最高一等就是翰林院散馆出来的,又叫老虎班,有缺就补,其次是进士出身的,以此类推。   至于那些出身较低,或是没有门路,或是没有钱财去疏通,只能一年一年的熬下来。有时候得等几年,才能补上一个缺,还不是什么好缺,日子过得非常清苦。   幸亏的是毛八斗擅长交际,这些日子在京城也结交了一班友人,这些日子他和李大田两人便忙着四处奔走,就为补缺事宜。   据说陈坚也在其中为之出谋划策。   而与此同时,薛庭儴也按部就班的来到了翰林院。      翰林院其实说白了就是给进士们进修之地,其中又分了庶常馆、起居注馆,与国史馆。   庶常馆乃是普通庶吉士学习的地方,起居注馆掌侍皇帝政务之起居、记录皇帝言行之地,而国史馆则是编撰国史的地方。   薛庭儴即为修撰,自然是在国史馆。本是以为要和陈坚共事了,谁曾想在薛庭儴入馆之前,陈坚就升任了左春坊左中允一职。   这詹事府本为辅导太子的机构,后来成为翰林们的转迁之地。其实说白了就是如今还没有什么大任交付给尔等,你们先等着,等朝廷需要你们效力之时,自然就有尔等的用武之地了。   说是这么说,这也是高阶京官的升迁的必经过程。   翰林素来金贵,自然不能与其他相提并论。就好比陈坚,他再往上升一级就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等官衔,常侍皇帝身侧。像乡试考官选差之类,都是由他们这些人中选拔,哪怕是有朝一日外放出去,也是从知府做起。   当然,以陈坚这种升迁途径,不大像是会外放出去的。也许过几年就会入了六部,从侍郎做起,再苦熬个十多年,可能就入阁了。   阁臣后备役极少有外放出京做官的,当然也不是没有,这要视情况而定。   这是以薛庭儴的眼界而获知,他打心底为陈坚高兴,不过对于陈坚的升官之喜,他并没有出面,而是让毛八斗帮着带了礼。   与陈坚不同,薛庭儴入翰林院后的日子就艰难许多。   这艰难指的不是其他,而是没有什么人愿意与他相交。若是换做别人,以薛庭儴六元及第的光环,愿意与之相交逢迎的人会如过江之鲫,偏偏就是他颇受冷遇。在翰林院里,也没有什么人与他搭话,顶多是说说场面话即过,再多就是没有了。   幸好他也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子,也不太在意这些。   每日就是按时点卯,去翰林院坐班,而所谓修史书也就是面子上的活儿,只要嘉成帝不想起这事,是没有人关注这些的,他每日也就是在国史馆里喝喝茶看看书,闲情雅致来了做篇文章什么的。   与庶常馆的那些庶吉士,方入翰林院,就要面对一个月后的馆考,而显得十分紧张急迫,他的日子过得简直不知逍遥到哪儿去。   也因此薛庭儴吃胖了。   一大早,吃过早饭,薛庭儴就该去翰林院点卯了。   招儿将他的官服拿出来。   等他穿上后,她左看右看,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太对劲,细看之后才发现这官服的腰身和腋下都有些紧了。   “你吃胖了。”招儿发出控诉。   薛庭儴有些微窘,辩道:“不是吃胖了,是我又长高了。”   “长高了吗?”   招儿说着,就拿手比划了下:“好像还真高了一点点。”   以前薛庭儴还没招儿高,这几年过下来,他却窜出了一头有多。轮廓变得坚毅了些,喉结也明显许多,骨架大了,看起来终于像个成年男子了。   可就是白皙还如以往,明明经过了半个夏天,招儿都被晒黑了不少,偏偏他还是那么白。   就算偶尔被日头暴晒,也只是泛红,从来不见黑。   “看来你这官服要换了,这才发下来多久!”   按规制,朝廷命官的官服都是由朝廷所下发,每样就是一身,又分朝服、补服和常服。   这一身衣裳是要一直穿的,若是有脏污、破旧,就得去专门做官服的地方做。因为是垄断生意,这一身官服看似不起眼,却十分昂贵,得几十两银子。   “人家都说十八以后就不长了,你怎么还在长?”   薛庭儴眯了眯眼,一把扯过她:“难道你不希望你男人长高长壮一些?”   他这样子,招儿太熟悉了,忙讨饶道:“没有啊,我当然希望你长得又高又壮。”   薛庭儴呵呵了一声,松开她,将衣袖捋顺了,便拿起一旁的囊袋,踏出房门。   院子里,弘儿正在玩耍。   这孩子是个精力旺盛的,每天一大早就起来了,然后便是一刻不得安闲。招儿每天放在他身上的精力,要比别人多了许多。幸好如今有胡三帮忙看着,倒也能省了许多心。   是的,如今胡三从作坊里搬到了井儿胡同来。   他伤势好的很快,也不过半月的时间,就能下地走路了。而那些灾民们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后,如今各有差事,连那叫桃花的小丫头,都能在作坊里帮着娘给大家做饭,他一个大男人怎能安心白吃饭。   可他毁了脸,又瘸了条腿,干别的活儿都有些妨碍,最后在薛庭儴的建议下,他来到井儿胡同,给薛府当个门房兼车夫。   招儿本来还有些不太习惯的,可这胡三沉默寡言,干活儿也勤快。再加上胡三会赶车,平时她出门有人接送,倒也十分便宜。   最重要的是弘儿特别喜欢他,她也就什么也没说。   弘儿非常喜欢胡三。若是换做一般小孩儿,早就被胡三的脸吓跑了,可他偏偏似乎并不害怕。   这不,一大早他就在院子里挖个土,捉个小虫子什么的,拿个小棍儿四处捣弄,胡三哪儿也没去,就在一旁看着他。   见薛庭儴从房里走出来,又是一身官服,弘儿就知道爹这是要去上值了。   “爹,你回来给我带炒栗子。”弘儿蹲在花坛前,头也不抬说道。   “知道了。”   胡三走过去将院门打开,等薛庭儴出去后,才将院门关上。薛庭儴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薛庭儴一眼。   胡三总觉得这薛大人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可他为什么从来不问他?   想着自己的心思,胡三一瘸一拐地来到弘儿的身边。   弘儿又从土里挖了一条蚯蚓,看起来十分恶心的东西,这小毛孩儿倒是十分热忱,已经挖了好几条,一条一条的排列着,搁在地上。   若是有蚯蚓不识趣的爬远了,他就用小棍子将之挑回来,总要它们排着,还要排得整整齐齐。   “胡三,你说咱们拿这蚯蚓,去钓鱼好不好?”   “小少爷,那咱们下晌再去。等太阳没那么烈了,就去火神庙街旁边那片小海子。”   “好耶!那我去找个小罐子把这蚯蚓装起来,免得待会儿都死了。”说着,弘儿就蹦了起来,冲向灶房。   招儿早就听着外面儿子在说话,见此忙站在门前喊道:“不准拿娘洗干净的小坛子,你说说咱家被你砸了多少。你还有个小碗在灶台下面搁着,用那东西装。”   “可那小碗没有盖子,蚯蚓会跑掉的。”   “那也不行,只能用那个小碗,娘的小坛子一个都不能动。”招儿板着脸道,无视弘儿的目露乞求。   见此,弘儿总算放弃苦肉计了,连蹦带跳地去拿自己的小碗装蚯蚓。   招儿失笑地摇了摇头,也不知这孩子跟谁学的,越大越狡猾,会威胁,会讨好,还会装可怜。   招儿觉得自己这么小的时候,肯定没这么多事,所以都是随了孩子他爹。   她交代了胡三一番,便去前面开店门了。   如今几家分开来住,林嫣然、薛桃儿她们也不能帮忙了,所以这店平时都靠她来打理。幸亏如今王记花坊也不光靠门市生意,她也就只开半天门,到了下午就关门了。   其实招儿也知道这样不行,既然开了铺子,铺子又名声在外,哪能就这么随意。可实在没给她帮忙的人,只能她一个人先顶着。   她甚至打算将涂婶几个训练一番,能独当一面最好。   涂婶她们就是这次那些灾民里的几个妇人,你说让她们洗衣裳做饭带孩子都成,可若是让她们帮忙看店。招儿也提过这事,可涂婶她们都诚惶诚恐的,总怕砸了生意,于是招儿也没勉强。   幸亏最近她结识了一个小媳妇,这小媳妇是个寡妇,又无亲可靠,见她店门前贴了告示说招女伙计,就来问过。   她和那女子交谈,见其谈吐大方,看得出教养不错,也是颇为属意。那女子说处理了家事就来,今儿便是两人约定的日子。   招儿刚把店门大开,还做开门第一单生意,那女子便来了。   此人容貌极好,虽是穿一身素色的衣裙,也难掩好颜色。反正招儿每每见之都有些感叹,这么好的人儿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命。   “宛琼姐,你来了。”   女子有些局促,道:“老板,你不用叫我姐姐,叫我宛琼便好。”   招儿浑不以为然地笑着道:“你比我年长,我当叫你一声姐姐。来,趁这会儿还早,也没什么生意,我给你讲讲咱们店中的一些事。其实你不用太过紧张,咱们铺子是做妇人的生意,来往交际也都是女人家。每样东西都有定价,当然也有一定的浮动,这些你都可以做主的,事后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另一头,薛庭儴已经到了翰林院。   这翰林院位于六部衙署一侧,与之并列,却又靠里一些。共有三重门,最后一重又叫登瀛门,寓意进了这道门就好比登了瀛洲,到了仙境。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比起三省六部各大衙署来说,翰林院就宛如仙境,明明身处在红尘俗世,却又超凡脱俗。这里不像是朝廷的衙署,反倒像是书院这种比较学术派的地方。   不过今日却有些异常,打从薛庭儴进门,因为他耳朵比较尖,已经听见好几个人说吴阁老病愈回内阁了。   其实也不是薛庭儴耳朵尖,而是这些人掩耳盗铃,说小话就说小话,偏偏一见薛庭儴来了,就赶忙噤了声。似乎也清楚薛庭儴和吴阁老有旧怨,生怕他听见了也似。   可该听见的,人家已经听见了。   薛庭儴进了值房,他是有单独值房的。   他先去给自己泡了盏茶,才在书案后坐下,并拿了本书看,可心思却不在书上面。   这是说君臣之战,还是臣赢了?   吴阁老好本事!   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人给他解了疑。   是陈坚来了。   薛庭儴如今的值房,就是陈坚以前用过的。他是以遗留了什么东西为借口,找来了翰林院。   与薛庭儴不同,陈坚如今升了官,明显可见以后前途无量。所以薛庭儴坐在值房里,就听见外面有人与陈坚寒暄客套。   又过去了一会儿,陈坚才进了来。   “怎么今日有空前来?”薛庭儴起身迎客。   陈坚也没耽误,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下,又道:“吴阁老今日回了内阁,我怕你听了外面传言,心中难安,就特意来了一趟。”   “先坐,再说。”   薛庭儴去给他沏了盏茶,陈坚坐下后,才道:“河南发了大水,户部却无银赈灾,吴阁老一系辗转托人将话递到圣上面前,说吴家愿意散尽家财出二十万两白银襄助朝廷赈灾。吴阁老又上书乞怜,说是吴家就吴文轩一个男丁,请圣上看在自己年老体迈的份上,给吴家留一条根。”   说到这里,陈坚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可薛庭儴却是明白了。   其实事情肯定没有陈坚说得这么简单,能办成这种事情,大抵也就只有吴阁老才有如此能量。既要顾全朝廷的颜面,和嘉成帝的颜面,又要达成自己所想,其中要动的干戈,要费的心思,远超常人所想。   可吴阁老办成了,嘉成帝也默认了,这就是本事。   若不,又怎会有吴阁老回内阁之说。   其实打从乙酉科舞弊大案后,凡是牵扯在内,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可关于吴家乃至吴阁老的处置,一直没出来,薛庭儴就有这种明悟。   嘉成帝一直拖着,是不甘心,也是为了自己的颜面。   如今吴阁老借着机会主动出来求和,里子面子都给嘉成帝顾全了,他必然会服软,哪怕是为了朝廷社稷。   不过可以想象,嘉成帝此时心中定是积蓄了一腔怒火。可很显然朝廷社稷与个人荣辱来相比,自然要更为重要。   “陛下发了怒,却是转头打回了吴阁老请罪告老的折子,说是朝廷不能没有吴阁老,江山社稷不能缺了良臣,让吴阁老快快回阁。”   所以吴阁老就回来了,可以想见此时定是意气风发。   “这事是老师跟我说的,也是老师让我来跟你说一声。老师说,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众目睽睽之下,他即使想做什么,也不会堂而皇之。”陈坚又道。   薛庭儴点点头:“帮我谢谢老师,也谢谢你阿坚。”   陈坚叹了一口气:“不要谢我,这是我现在仅能为你做的。其实你也不要太在意,吴阁老一系受挫,损失了不少人,现在他不会妄动,也不敢妄动。只是你平时还是要小心谨慎,免得着了对方的暗手。如今你在翰林院待着也好,他总不至于将手伸向这里来。”   薛庭儴默然。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陈坚就匆匆离去,他本就是借口来寻物,也不适合待太久。   待他走后,薛庭儴拿来一张纸,在其上写了几个字。   分别是河南,吴阁老,胡三。   他执笔在河南上圈了个圈,又在吴阁老上圈了个圈,然后在两个圈上连了一条线。怔怔的看了许久,他起身将这张纸烧了。 第153章   与此同时,内阁大堂中一片热闹。   吴阁老病愈还阁,哪怕是为了装个面子,众人也得表示庆贺一二。   所以这些人老成精的阁老们,揣着明白当糊涂,煞有其事地问候了吴阁老身体安否,又说了些次辅大人可要一定保重身体的话。   之后各回值房办差,诸位阁老们下台了,两房的中书舍人们又挨个去了吴阁老面前献殷勤。   这两房又是诰赦房和制赦房,乃是直属内阁之下,其实也就是所谓的书办,专管起草文书之类的事。   与那些阁老们相比,这些人的嘴脸就要巴结多了,一口一个吴阁老乃是陛下的肱股之臣,朝廷缺了谁也缺不了吴阁老。   将吴阁老捧得是满面红光,抚着胡须连连直笑。   当然也少不了说些小道消息,例如吴阁老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些什么事,谁有什么异动等等。   这内阁中除了徐首辅和谭阁老以外,也就是吴阁老入阁的时间最久,资历最老,自然在这内阁中也有其一套班底。   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吴阁老出了内阁大堂,往乾清宫行去。   从内阁大堂到乾清宫可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如果以为入阁叫做‘入直文渊阁’,就以为内阁设在文渊阁那就错了。前朝的时候,内阁确实在文渊阁,后来大昌建朝后,文渊阁失了场火,内阁就从文渊阁挪至紫禁城南城根儿下。   也就说从内阁到乾清宫,差不多是从午门东侧一路往前,经过文华殿、文渊阁、箭亭,过景运门,才能到乾清门。不过这些阁老们也走惯了,倒也不觉得会远。   一路上,偶遇了许多内侍和官员,见到吴阁老都是毕恭毕敬,吴阁老也就捏着胡须做微笑状,一直到入了乾清门,才改作了恭敬之态。   吴阁老到乾清宫殿前,正好中书舍人林邈从殿中走了出来。   林邈这个中书舍人可与内阁两房的中书舍人不同,全称应叫做中书科中书舍人,直接对应皇帝,而不是像内阁诰赦房和制赦房中书舍人,是协助阁老们完成各项政务的。   其实都是打杂跑腿,不过因为服务对象不一样,地位自然不同。   也因此吴阁老还特意和林邈说了几句话,顺道问候了嘉成帝的龙体安否。   即是给林邈面子,二来也是表现自己忠君之心。   “陛下龙体安泰。中堂大人,下官还有要事要办,就不多陪了。”林邈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便匆匆忙忙走了。   留下吴阁老回头看了他背影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厉芒。   他可没忘了自己经历之前的那一遭,全都是因为此人的学生。好你个林邈,好你个北麓,别以为你们佯装划清了界线,就能抹掉其中干系的。   吴阁老可不是一般庸人,自然知晓有的时候很多东西都不能从表面视之。   这时,郑安成从殿中快步走了出来,还未到跟前,脸上的笑就拉开了。   “中堂大人,陛下在殿中久候多时。”   见了这笑,吴阁老心中更觉安定,便也挂着笑和郑安成唠了几句家常,便随着他入了殿中。   到了御书房,嘉成帝正伏案批折子。   吴阁老眼圈徒然红了,疾走两步上前,便扑通跪了下来。   “陛下。”   “吴爱卿来了?怎么……郑安成,还不快去扶吴阁老起来!”   郑安成忙哎了一声,就上前去扶吴阁老。吴阁老就势站了起来,一副无颜面对,又是苍老病弱之态:“老臣羞愧,老臣治家不严,竟是惹出这等大事,陛下竟还顾念老臣,老臣无颜面对陛下。”   嘉成帝放下手中的朱笔,越过龙案,走了过来。   “吴爱卿乃是朝廷肱股之臣,为朝廷效力多年,不过是家中晚辈不懂事,朕又不是无道之君,岂会做出那等株连之事。”说着,嘉成帝叹了口气:“只是吴大人要体谅朕,朕毕竟乃是一国之君,要面对天下苍生和满朝文武,所以才会判了你侄儿流放三千里之罪,还望吴爱卿不要埋怨朕。”   “老臣岂敢!老臣还要叩谢陛下网开一面,可怜我吴家只这一脉,这若是换做他人是要抄家灭九族的大罪,是陛下给老臣留了颜面,不至于让老臣这张老脸丢个干净,老臣真是……”   说着,吴阁老又要跪下给嘉成帝叩头,却被嘉成帝让郑安成扶了起来。   嘉成帝回到龙案后坐下,道:“如今吴大人病愈还阁,也算是阖朝上下的喜事,还是不要说这些让人不美的话了。吴大人对朝廷的一片赤胆忠心,天知地知朕知满朝文武都知,虽说朝廷律法森严,但法不外乎人情。”   “陛下圣明!”   这次吴阁老的下跪没人再阻,直到他跪了又磕了头,嘉成帝才仿若大梦初醒让郑安成连忙将他扶了起来。之后君臣之间又说了些体己话,嘉成帝才挥退了吴阁老。   “老匹夫!”   待吴阁老走后,嘉成帝目含怒焰砸了手里的折子。   “陛下息怒!”郑安成忙劝道。   “朕,怎么息怒?!”嘉成帝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半晌才道:“先帝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是搬了这块儿石头来砸朕的脚。”   这话其实是有缘故的,当初先帝和一班文官斗,他作为一国之君,自然不能亲自下场,自然是培养自己的班底来借力打力。可那一班人倒是压下去了,又培养了一批蠹虫。   等先帝反应过来,已是为时尚晚,之后先帝鼎成龙去,自然将祸害留给了嘉成帝。   这话郑安成可不敢接,只能垂着头做鹌鹑状。   说完,嘉成帝也知道自己是迁怒了,又改口道:“先帝艰难,也是这帮文官误国,祸害了前朝,如今又来祸害我大昌,总有一天朕要把这群老匹夫都给挫骨扬灰!”   作为一个一国之君,能说出这般狠毒的话,看得出嘉成帝也是恨急了。   怎么不恨?!   堂堂的一国之君赈灾没有银子,竟得依靠大臣募捐才能凑足银两。国库穷得叮当响,寅吃卯粮,可大臣们个个肥得流油!   若论嘉成帝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这群人给抄家灭族了。甚至期望太子康复,都没有如此执念。   提及这个,嘉成帝自然又想起太子,浓眉紧缩。   “走,去看看太子。”      太子的情况更加不好了。   那些个太医们用尽办法,都束手无策,便开始寄托在各种偏方之上。如今能用的偏方用尽,除了将太子的身体折腾得更是虚弱,也别无他用。   现在太子模样甚为恐怖,手脸上的疮烂了好好了烂,如今变成一块块紫红色疤痕留在表皮上,像蟾蜍身上的毒囊,让人望而生畏。他最近甚至有些癔症了,每日都是嚎哭尖叫,现在的东宫形同鬼蜮,若不是实在逼得没有办法,没人愿意进来。   甚至一向看重太子的嘉成帝,在屡屡见到这一幕后,都不禁起了厌烦之心。   本来嘉成帝的心情就不大好,来了后更是不好,发了通怒后,便离开了东宫。   出了东宫大门,嘉成帝问道:“皇后最近如何?”   郑安成弯着腰答:“娘娘最近凤体比之前好多了,马嫔娘娘经常带着三皇子去探望娘娘,如今娘娘欢颜渐多。”   嘉成帝叹了口气:“皇后也是——”顿了下,他又道:“去看看皇后吧。”   一行人便折道去了坤宁宫。      这叫宛琼的女子颇为聪慧,很多东西招儿都是一点就通。   之后来了客人,招儿刻意让她上前试试。   虽是可见紧张之色,到底也算是有模有样,可以料想假以时日后,必能独当一面。招儿很满意,也因此更是用心教她,宛琼也是悉心学着,两人相处融洽。   中午是招儿回去做了饭,吃罢后拿了一份来店里。   宛琼一面夸着招儿做饭手艺好,又好奇问道:“老板,你即开着铺子,难道家中没有下人,居然还要你亲自下厨?”   招儿笑着道:“咱俩都这么熟了,还叫什么老板不老板的,叫我招儿吧。你叫我老板,我听着也不太习惯。”   “这——”宛琼犹豫了一下,到底也是改了口,唤了一声招儿。   招儿又说:“至于你说下人这事,咱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寻常都是自己做惯了的,有个下人我也不习惯。”   “还未知晓招儿的夫君是做甚的?我见你做妇人打扮,又说有孩子,应该是嫁人了吧?”宛琼目光闪了闪,问道。   “我家夫君?他啊,就是个小官。”   宛琼做吃惊样:“没想到招儿还是官夫人,如此一来我更不能叫你招儿了。”   招儿忙挥手道:“可千万别说什么夫人不夫人的,我不是说了,我家夫君就是个小官,我也到不了做夫人的地步。”   之前小两口就为这事议过,薛庭儴受封六品修撰,按制招儿作为其正妻,妻随夫君官职,可加封六品安人。   虽是按时下风气,只要丈夫为官,都能称之夫人,可正经来说只有一二品大员的夫人,才能被叫做诰命夫人。所以招儿才会这么说。   “既然是官家,就更应该有下人了。”   招儿也不懂这宛琼为何就和下人较上真了,不过她也老实的回答:“咱家宅子小,再说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也用不上下人侍候。至于做饭,他们爷俩也吃不惯外人做的饭,所以平常就是我自己做了。家里倒也有个下人,但当门房和车夫之用,丫头倒是没有。”   “招儿你可真是贤惠。”闻言,宛琼感叹道。   招儿有些不好意思:“我可不贤惠。”   之后,待宛琼吃罢了饭,招儿将碗筷收拾了回去。陪着弘儿午睡了半个时辰,等起来后她去店里,见宛琼依旧坚守着,这期间宛琼也做了好几笔生意,店里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见此,招儿对宛琼更是满意。   到了差不多申时,招儿想着薛庭儴快下值了,再加上到底是第一天,就让宛琼回家,让她第二天还是老时间来,并打算将店门关了。   宛琼也没有拒绝,帮着招儿将店门关了,才离开王记花坊。   她一路走出井儿胡同,一直走到手帕胡同,才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中,丫鬟莺歌正等着,一见她就急道:“姑娘,你可算回来了,奴婢快急死了。”   吴宛琼浑不在意说:“急什么,不是让你先回去,等到了下午再来接我。”   莺歌委屈道:“奴婢哪敢丢姑娘一个人。再说了,奴婢若是回去了被人发现,可不好交代。”   这么说来,莺歌可是坐在马车里等了吴宛琼一天。   见此,吴宛琼道:“辛苦你了,明儿你就别在这儿等了,随便找个茶楼或者酒楼喝茶都可。”   “姑娘,你明日还要来?”莺歌大惊失色道。   这话就有些僭越了,吴宛琼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莺歌忙吓得不敢再吱声。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车都动了,莺歌才小声道:“姑娘,你说你让人打听那新科状元,又找到他家铺子里,此人可是已经娶亲生子了。”   吴宛琼抿了抿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越来越多话了!”   莺歌哭丧着脸道:“这事若是让老爷知道……”   “我爹不会知道的。另外,你也不要多想,我对此人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我只是对他的妻子有几分好奇。”   “可……”   接下来的话,莺歌再不敢多说,也心知姑娘虽是性格柔和,但若是惹了她发怒,结果不是她能承受的。   且不提这些,之后吴宛琼便每天都来铺子里做工。   过了几日,招儿差不多觉得她能独当一面了,就与她定下了每天她负责开门,吴宛琼辰时来店里,到下午申时的时候,就可以下工了,剩下的时间招儿看店。   至于工钱的话,一个月是一两银子,不过可以从卖掉的东西里提到不等的银子,以招儿对自家店里生意的估计,宛琼一个月可以得到三两到四两不等的工钱。   这份工钱对京城这地界来说,已是不菲,足够她一个人生活。   其实招儿打算是再请两个女伙计的,可因为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手,便只能搁置下来。   因为吴宛琼每天都是申时下工,而薛庭儴也是申时从翰林院下值,所以两人并未撞见过。薛庭儴只知道招儿请了个女伙计,具体详细却并不知晓。   这日,薛庭儴从翰林院回来,只胡三一人在家。问过之后才知晓,招儿和弘儿都在店里,他也没在意回房换了衣裳,坐着歇了歇脚,又喝了一盏茶,还是不见母子俩回来,便找去店里。   此时王记花坊中正忙碌,今儿也是巧了,逢着吴宛琼要下工的时候,突然来了几个客人。这种情况下,她自然不能走,便留下来帮忙。   世人千千万,有些人买东西爽快,有些人则是磨叽,而今日这几个女客人就是性格磨叽的。也是王记花坊的东西都不便宜,自然要多做斟酌。   好不容易将这波客人侍候走了,又来了两个客人,招儿和吴宛琼两人便一个忙着招呼客人,一个看店并看着孩子,顺道不忘插言给些建议什么的。   终于这单生意总算做下了,招儿说得口干舌燥,正坐下来喝水。   薛庭儴来了。   “你今天下值怎么这么早?”说完,招儿下意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才反应过来自己忙忘了时间。   “今天生意很好?”   招儿又喝了一口水才道:“可不是,每天生意都不差。”   “找伙计的事要抓紧了。”   招儿嗔了他一眼:“你说起来倒轻巧,哪有那么容易,就是宛琼也是好不容易才请来的。男伙计倒是好找,可女伙计……”   说着,她叹了一口。   薛庭儴总觉得宛琼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不过他也没放在心上。正想说什么,突然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了。   “瞧你这小手脏的,等回去后姨姨帮你洗一洗。”   招儿笑着站起来,道:“眨个眼的功夫,这小坏蛋就跑不见了,多亏了宛琼你帮忙看着。”   “招儿,你这么客气做甚,方才那客人实在太难应付了,若不是你出面这生意指定得丢,我帮忙看着些弘儿也没什么……”之后的话语,在看见薛庭儴后,莫名其妙失了声。   招儿见她脸色有些不对,还以为是见了外男紧张,忙道:“宛琼,这就是我家夫君。”又对薛庭儴道:“庭儴,这是宛琼。”   此时吴宛琼已经恢复了镇定,拉着弘儿拘谨地站在那里,半垂着眼帘对薛庭儴点了点头,不过没说话。   薛庭儴面色一下子就变了,眼中各种晦暗翻滚。   这时,弘儿一下子扑了过来:“俊俊爹,你今天给我带好吃的没有?”   薛庭儴被撞了个猝不及防,为了掩饰,他顺势将弘儿抱起来,垂眼与他说话:“爹给你带了豌豆黄。”   “那好呀,咱们去吃,小狗子饿啦。”   “不准吃多了,不然晚饭你又吃得少。”   “娘,我知道了。”说着,弘儿又催薛庭儴赶快抱他去吃点心。   父子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招儿这才不好意思对宛琼笑了笑,道:“这孩子就是皮,成天稀奇古怪的话特别多。”   这话是在解释之前弘儿叫薛庭儴为俊俊爹,此话起源于一次薛庭儴和招儿玩笑,却被这小崽子听去了,然后薛庭儴就成了俊俊爹。   吴宛琼有些钦羡道:“弘儿真是可爱。”   闻言,招儿看了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佯装去收拾台面,并跟她轻快的说,时候也不早了,让她赶紧回去。   吴宛琼又看了那门口一眼,跟招儿道了别,便离开了王记花坊。   等她走后,招儿却叹了口气。   她能看出宛琼的羡慕,却不敢多说什么,宛琼年轻守寡,又没个孩子在身边,孤单是可以想象的。她就怕跟她说多了,是时她回去后难免会伤怀。   招儿又守了会儿,见时候也不早了,便收拾着将铺子关了。   回去后,薛庭儴正抱着弘儿,拿了本书与他讲,小家伙儿也听得有滋有味的。   父子俩一个说,一个听。   听着听着,当儿子就问起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然后当爹的也不厌烦,一一解释给他。   招儿笑了笑,换了身旧衣裳就去灶房里忙上了。   晚上吃罢饭,先给弘儿洗澡。   这宅子里专门辟了间房子做浴间,里面有一大一小两个浴桶。小的是给弘儿专用的,其实也就是个小木盆。   如今天还正热着,所以招儿备的水是温水,把弘儿剥光丢进盆子里,他显得十分兴奋,不停地把水往盆子外撩,招儿蹲下给他搓泡泡,他又抹了泡泡往招儿脸上抹,可把招儿给气的。   母子俩就这么一面洗一面宛如打仗,笑声在书房里都能听见。   正房的西间,是薛庭儴的书房。   此时他坐在书案后,外面的天已经擦黑了,他却没有点灯,任自己沉浸在无边黑暗之中。   他终于想起梦中遗漏掉的那一段了,就在见到那个人的时候。   在那梦里,他是入了翰林的,却只是普通的庶吉士。   过了馆选后,他便匆匆回家了一趟,却没有久留,就匆匆回了京城。   招儿母子没与他同来,一来孩子太小,不适宜长途跋涉,二来也是京城这边还没安顿下来。   再之后,初入官场的混乱与琐碎,占据了他所有时间。   吴阁老是他的座师,他免不了上门拜访一二,尤其吴家和沈家又是那种关系。   薛庭儴也不知吴家是怎么看中自己的,毕竟当初他实在称不上出类拔萃,比他优秀比他样貌更好的人数不胜数,可偏偏有一天有人暗示他,吴阁老有一独女,待字闺中。虽是之前嫁了一次,但男方是个没福气的,成亲不过半载,便出了意外身亡。   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凡处在官场里的人都明白。   可彼时他初出茅庐,又下意识觉得自己有妻有子,难道抛妻弃子去攀高结贵不成?便拒绝了。哪怕他十分明白若是答应下来,对他寓意着什么,是一条通天大道摆在他的面前。   他有想过这么一来肯定会得罪座师,但又想座师乃是堂堂次辅,不至于跟他个毛头小子计较。   之后事情果然来了,他因犯了错被逐出翰林院,下放到一个穷山恶水之地任县令。   那时候,他还是有些年轻气盛的,心知肚明这是刻意报复,可他一不贪赃二不枉法,就不信他们能拿自己如何。   这事他没有敢和招儿说,他顾忌着颜面,也是不想让她担忧。所以招儿还以为他在京城,实际上他已经离京远赴那个边陲小城上任了。   直到去了那个地方,他才明白在官场中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有多么难。   作为一个农家子的出身,他心知农人的艰难与辛苦,所以曾经他是想过以后定要做一个为民请愿的好官。   看似说得简单,实际上想做到却是难之又难。   巴结上级,应付下面各个小吏,是首先要做到的。   不讨好上级,考绩拿不到上等,升官是不用想,说不定遭到贬斥。而历来就有这么一句话,任你清官似水,难逃吏滑如油。讲的就是地方官都是吏部铨选外派下来,且是三年为一任,自然不若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吏熟悉当地环境。   有些‘大人’若是不能洞察秋毫,很轻易就会被下面的一些人联手架空。而吴阁老既然想刁难他,自然不会给他选个什么好地方,而他上任的那个小县就是如此。   他甫一到任,就连吃了好几场闷亏。   从一开始的固执己见,到为了对付那些小吏,他学会了虚与委蛇,学会了拉拢打压,还学会了以权谋私。   终于,一片清明,他终于可以是个当家做主的县太爷了,也替老百姓做了几件实事,却面临任期满被调离的事情。   到了新上任的地方,面对的又是与之前差不多的处境。   如今他也算是有了经验,该敲打敲打,该拉拢拉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底也是疲于劳累,偶尔他也曾想过若是自己当初答应了,是不是不用经历这一切?是不是也可以像那些同年一样,安安稳稳坐在翰林院中,喝喝茶谈谈天,等着加官进爵,步步直上?   他不太敢往更深层的地方去想,此时的他已经见识到太多的人性,也意识到自己的改变,他并没有自信若是重来一次,自己还能像当年那般坚守本心。   一去就是几年,此时招儿也知晓他被外放之事,一再提出要来找他,说弘儿现在已经大了,却根本不知道爹是什么样。   他心中愧疚难安,自惭形秽,又想到底处境比之前好了不少,便递信回去让她来找他。   而招儿就是在找他的途中,所坐之船在路上出了事。   自此便是天人永隔。 第154章   收到消息的他,不敢置信。   不顾朝廷明令禁止官员无故不得离开所属辖地,远赴出事的地方亲自查证,却面对船毁人亡的事实。   那段时间,薛庭儴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了。等他终于开始有了自己的理智,为招儿母子俩办了丧事,回到所属辖地,却面临被上峰问责,并上奏朝廷弹劾他失职之罪。   他回京述职,情况十分糟糕。   彼时,沈家待他宛如路人,而他因为匆匆被下放出京,也没有几个可帮上忙的友人。他几近万念俱灰,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他似乎所有一切都不在乎了,却突然有一个人来找了他。   是他的一位同科,两人熟识,也有几分交情,却并不是太深。   此人十分殷勤,为他出谋划策,让他去求座师吴墉。还说座师历来大度,定然不会对他置之不理。   出于一种诡异的心态,他听从此人劝说备了礼上门,吴阁老虽是对他有几分冷眼,但架子端得并不算高,也答允为他出头。   那一刻,他心里便有一种预感,这是一个阴谋。   果然他顺水推舟与吴阁老尽释前嫌,又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的羞愧和后悔,之后在吴阁老的帮助下成功留京,在一个水到渠成的时候,有人对他提了吴阁老想招他为婿的事情。   他何德何能!   这个问题,梦里的他不止一次自问过,还是在娶了吴宛琼以后,才得到了解答。   此女心态诡异,竟对他有一种十分莫名其妙的执念,这份执念来得很诡异。而这份孽缘的起初竟是一次他并不知晓的偶遇,以及沈吴两家宛如儿戏似的默认。   得知了事情真相后的他,觉得可笑至极。   因为一份来得莫名其妙的好奇,因为沈吴两家要再次联手,所以他的整个人生都被改变了。   ……   招儿好不容易才给弘儿洗了澡,已是累了一身汗。   为了表示自己的愤怒,她拍了弘儿小屁股两下,却惹得他哈哈大笑。   “薛庭儴,快把你儿子抱走!”   听到喊声,薛庭儴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匆匆去了浴间。   浴间的门从里面打开,招儿衣裳湿了大半,呈半透明状贴在身上,发梢上脸上都是水,衬着白里透红的脸,宛如一朵出水芙蓉。   薛庭儴当即就愣住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招儿瞪了他一下,将用大布巾裹着的儿子,塞进他怀里:“看什么,快把小臭蛋抱走!你去给他穿衣裳,把头发擦干了!我先洗,我洗完了,你再洗。”   她的声音凶巴巴的,却满是鲜活。   鲜活得让薛庭儴依旧还沉浸在之前回忆里的心,忍不住怦怦跳了几下。   “怎么了?”见他也不动,模样有些怪怪的,招儿忍不住问道,又用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发什么癔症啊?”   他这才反应过来,刻意看了她一眼:“我看好看的。”   好看的?   招儿下意识低头看胸前,就见那薄薄的布料已经阻挡不了异常的凸起了。   她甚至能明显感觉到,因为他的注视,那处敏感的挺得更高昂,就像一朵儿欣欣向荣的小花儿,正在摇曳生姿展现自己的美丽。   她的脸刷得一下红了,砰一声将门关上。   薛庭儴低头看了看怀里好奇看着爹娘在搞什么的,细皮嫩肉粉扑扑的小崽子,当即心情愉悦起来,那就是个梦而已。   如今他既然知道了梦,自然不会让那一切再发生。   谁也不能!      终于一家三口都洗白白躺在炕上了,招儿也累去了半条命。   她时不时便去揉自己的腰,薛庭儴瞅见了,便去给她揉。他手大,力道不轻不重,揉得十分舒服,招儿就任他揉。   弘儿见此,也忙上去给娘揉,不过他哪里揉得好,就是拿个小手拍来拍去的,纯粹捣蛋。   但招儿却是笑眯眯的,还说弘儿长大了,知道孝顺了。   弘儿知道孝顺是什么,爹跟他讲过故事,知道娘这是在夸他,得意的同时更是努力的忙来忙去。   可惜没当爹的段数高,被薛庭儴一阵指挥,就指挥去给娘捏腿腿了。   薛庭儴和招儿说闲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吴宛琼身上。   招儿把吴宛琼的身世说了一遍,而后感叹道:“宛琼也是可怜,年纪轻轻没了丈夫,也没个孩子傍身,孤零零的一个人。”   薛庭儴轻哼了一声:“你倒是容易信任人,你怎么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你去让人查过来历?”   招儿一愣,道:“这倒没有,不过人骗我这事做甚。再说了,你以为我蠢啊,来历不明的人就敢往铺子里收,我看过她的户册,还有保甲开具的文书。确实是京城人士,夫亡,独留她一人,也没有子嗣。”   薛庭儴眼光一暗,这吴宛琼做事倒是面面俱到,不愧是吴阁老的女儿。且这种事对旁人来说也许很难,但以吴宛琼的身份来说,随便造一份太简单了。   他之所以会没说是吴阁老,因为吴阁老不可能会让自己女儿去一个商铺做工,并以女伙计的身份进入他家中。   如今两家算是仇敌才是。   唯一能解释清楚的就是,这是吴宛琼个人行径,且吴阁老并不知情。   至于吴宛琼为何会如此费尽心机,干出这等莫名其妙的事。薛庭儴只能用莫名其妙的执念来解释,反正吴宛琼心里想什么,在那梦里薛庭儴不知道,也不屑知道。   如今亦然。   “反正你平时多注意些,人心隔肚皮,而京城这地方水太深,都是尔虞我诈,居心叵测。你怎么知道对方不是你的对手,派来专门刺探你商业秘密的?”   这话倒是把招儿说愣住了,也许她以前还不相信什么商业秘密之说,来到京城后却是相信了。地方大了人就多,人多了就会产生竞争,为了抢生意什么事做不出来?就好比她之前盘下的那两个作坊,不就是人想挤兑她没挤兑成,反倒被她弄垮了生意。   “还有,你之前不是说京城商会和山西商会,有人上门来拜访过你,可你却懒得与他们打交道?”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招儿就满肚子气。   随着王记花坊渐渐在京城崭露头角,如今招儿也进入各地商会视线范围内。   所谓商会,起源于商人地位太低,一种抱团守望相助的现象。直至发展成为了保护同行、同业乃是同乡的利益,以联合成立会馆或者商帮的形式,进行垄断、划分、排他。   每个商会都有龙头老大,而商会中又划分了很多行业,例如做粮食生意的,有粮食生意的顶尖人物,做笔墨纸砚刻坊之类的,也有他们一系公认的龙头人物。每个龙头人物其下都会有很多或大或小的鱼虾,这些人把持着整个市场。   而王记花坊得突然崛起,再加上其侵占当地绢花市场的速度太快,难免侵害到别人的利益。   这不,就有人仗着自己在京城年头长,又在商会里有几分薄面,就让商会出面从中说合。   说合是好听的,其实就是暗示招儿,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招儿不同这些人,乃是野班子出身,至今做生意除了自己摸索,就是薛庭儴言传身教的一些东西。   她哪里会吃这一套,也是没什么见识,开始当对方是想来讹人,就把人撵走了。等再次来,招儿从薛庭儴口中获知商会是干什么的,这才明白其中的干系。   不过她依旧没怎么给这些人好脸。   说白了,规矩都是针对下面人的,那商会的高层几个大商人,个个做着垄断的生意,也没见着谁跳出来说侵害了别人的利益。   招儿可不吃他们这一套,她这人历来没有把吃进嘴里的肉,往外吐出去的习惯。且向来吃软不吃硬,若是有说有量,也许她会为了大家都遵守这项规则,也去克制自己顺时随俗,偏偏对方瞧不起她,给她甩了脸子。   你都甩脸子了,我还能把脸贴上去给你打不成?所以招儿才懒得搭理这些人。   且招儿在弄清楚商会是干什么的,自己也琢磨过了,她如今这绢花生意可不是靠门市来做,而是走了之前和王记菜行一样的路——   由点及线,全部都分散了出去。   京城这里是各个小摊贩、货郎,及小地杂货铺,然后由京城往外扩散,每个地方差不多都是同样的模式。   你跟小摊贩、走街串巷的货郎以及杂货铺说商会?   别说这种小老百姓知不知道,即使知道,人家也懒得搭理你啊。一来,你不会动大干戈去对付一个小摊贩,二来摊贩千千万万,有本事都去制裁去。   所以,在招儿眼里,这些商会就是纸老虎,根本吓不住人。   对于她这种想法,薛庭儴既觉得错愕,又觉得好笑。   错愕的是招儿的想法历来与众不同,好笑的是她这想法似乎也没什么错,那些商会牵制的都是些大商人大商行,人家哪里会去跟个小老百姓计较三瓜俩枣去。   可问题是,偏偏这三瓜俩枣动了太多的利益。   这些利益对那些日进斗金的大商贾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却也已经被人注意上了。   这就说明,说不定假以时日以后,王记花坊就会被人正式,而到那时候可能迎来的就是整个商会的联手压制。   为此,薛庭儴特意对招儿晓以利害。   这不,为了防范,也是为了不被人从材料货源的根本上压制,招儿已经让高升前往江南那边了,就是为了能找到充足而稳定的货源。   其实招儿本来就有这种想法,从京中的布商手里拿货,等于让人扒了几道皮,江南一带是出产各类绢布丝绸的地方,还不如从源头着手。   “你该不会以为宛琼是那些人派来的吧?那他们也太看得起我了!再说了,弄个人在我身边能有啥用,偷学秘方技术?咱家也没有啊,那绢花人人都能做,咱们抢了不过是先机而已。”   薛庭儴摸了摸鼻子:“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提醒你一句而已,凡事小心为上,毕竟今时不同以往。对了,京城商会你可以不搭理,山西商会还是可以接触一二的。这样一来消息灵便,二来也是拉拢借势,凡事有利有弊,全看你怎么去做了。”   招儿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其实她倒也不是排斥去接触外人,只是如今有个孩子,总觉得当娘的就该守在孩子身边,而她身边如今确实没有当用的人手。   越想越头疼,她也懒得再多想这件事,便推说以后再说。遂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道:“说起这个,又到了给秀兰他们送红利的时候了,我账也没盘。”   如今关于王记花坊的生意,李、毛、陈三家自打搬离后,就再未插过手,可当初即是合伙生意,自然还是要分红利的,不过所占份额并不多。   一来当初招儿出的铺子和主意,二来几家投进去的钱也不多,再加上现在生意只靠招儿支撑,招儿当初说给几家一家一成,他们都没有要,只是一家要了半成。   即使这半成,也是所获不菲,等于当初用极少钱买了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唯独陈秀兰如今还依旧兼着给花坊研制新花样,和做一些更高级盆栽,还能另外再获得一份银子。   招儿想起攒了多时,一直没抽出时间盘的账,脑袋都是疼的。   想到若是自己来弄,可能一夜都做不完,她不免就将主意打到了薛庭儴的身上。她伸手戳了戳薛庭儴的胳膊,道:“你帮我看两本呗。”   求人都没有个求人的样子,薛庭儴眼皮都懒得撩她一下。   招儿大窘,想了想不甘心,又去戳他,嘴也甜了许多:“你算盘打得比我快,看账也比我快,你是咱家当家的,家里的事难道你不管?”   听到这句当家的,薛庭儴眉眼儿都活泛了起来,但依旧端着。   招儿瞄了他一眼,往旁边一倒,还借着弘儿的遮挡装哭:“弘儿,你可要快快长,等你长大了,就帮娘打算盘看账本,可不要学你爹,你爹不会心疼人。”   “娘,你别哭,弘儿很快就长大了。”   薛庭儴气笑了,顺手就在那结实挺翘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不心疼你,你以前那些账本是谁帮你看的!”   说着,他就去炕柜里,把招儿攒的那些账本拿了出来。并在炕桌上摊好,又把算盘摆上,放好了笔墨纸砚。   这时,招儿凑到了近前,讨好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薛庭儴回了她一记冷哼。      “照这么说来,原来招儿你当初和你丈夫是这么成亲的啊。”   吴宛琼口气有些怪怪的,招儿下意识就觉得怪,却又想不出哪儿怪。她去看对方的脸,见其面色自然,眉眼儿都是感叹,说完后又继续做着手里的针线,便觉得自己可能是多想了。   其实招儿并不太愿意提这个话题,可与吴宛琼两人说话时,却聊到了这件事上。吴宛琼说她丈夫是他爹的学生,而她爹是个落魄秀才,见其上进好学,刚好也到了岁数,便将自己许配给了学生。   说完自己的事,又顺口问上她了。招儿见两人平时相处融洽,闲来无事也会聊一些彼此的事,便没有隐瞒自己是薛家童养媳的事,也因此才会有这么一出。   招儿历来不是个喜欢恶意揣摩人的性子,事情罢了就转头扔在了脑后,两人又说了些其他事,这时有客人上门,吴宛琼便忙丢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去招呼客人了。   招儿拿起吴宛琼的绣绷子看,见上面那鸳鸯戏水绣得栩栩如生,不免感叹其绣艺精湛。   而她就不行了,做做衣裳,绣个简单的花样还行,这么复杂的就只能望洋兴叹了。幸好她也不是纠结这种事的性子,看了看便放下了。   那客人只是进来看看,很快就离开了,吴宛琼走了回来,刚好看见招儿放下自己的绣绷子,笑着对她道:“招儿,你喜欢吗?若是喜欢,等我把这副绣活儿做了,到时候帮你做在裙子上。”   招儿连忙摆手:“还是不了,你绣得这么辛苦,再说了我也穿不了这么花哨的样子。”   “那要不做成肚兜也可?”   招儿当即道:“宛琼,真不用了,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虽不过是个妇道人家,也干不来这种事。这花样我见你绣了这么久,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吴宛琼也没再多说,只是道:“我打算帮弘儿做身衣裳,到时候做上小老虎的花纹。弘儿生得白净,到时候肯定穿上好看。”   “那怎么好意思?”   “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还得谢谢你留我在这里做工,弘儿生得可爱,我喜欢都还来不及,给他做衣裳也不枉他叫我一声姨姨。”   见她提起弘儿,眉眼顿时鲜活的模样,招儿犹豫了一下,道:“宛琼,你那亡夫也去了几年,难道你就没有再嫁的打算?”   吴宛琼愣了一下,垂下头去:“在这京里,我孤身一人,也少与旁人有交集,再说了我也不想再嫁了。”   “你还这么年轻……”   正说着,就听见弘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在门后响起,还夹杂着薛庭儴的声音。   却是薛庭儴从翰林院下值了。   薛庭儴已经换了身衣裳,还是他惯穿的青色长袍,却因为身形修长,人又生得白净俊秀,显得格外有一股儒雅的味道。   此时他正低着头和弘儿说话,父子俩手拉着手,看起来格外温馨。   弘儿进来后,就直往招儿扑来。   欢快地叫了声娘后,才去了吴宛琼面前叫了声姨姨。   招儿去了薛庭儴的身边,笑道:“你日日这么早下值,就不怕上峰训斥于你?”   其实她这不过是笑语,薛庭儴也就笑着说:“我上峰见我恪尽勤勉,为人上进,夸我都还来不及,又怎会训斥于我。再说了,我若是回来晚些,你不是要怀疑我和同僚去喝那花酒,是时拈酸吃起醋来,晚上不让我上榻,我可就冤枉死了。”   薛庭儴这话有些突兀,不过他向来在自己面前没个正形儿,招儿也就没多想。唯独觉得当着吴宛琼说这种夫妻之间的秘事,多少觉得有些窘然。   这喝花酒其实是有典故的,那还要说到之前毛八斗他们还在的时候。   一次林嫣然和毛八斗闹了起来,事后他们才知道原来竟是林嫣然在毛八斗身上闻到了胭脂香味儿,而那种胭脂林嫣然没有,一问之下才知道毛八斗李大田两人,和同乡去喝花酒了。   其实就是喝了酒,根本没找姑娘,且当时两人也是抹不开面子,才去了一趟。可就为了这事,林嫣然和毛八斗闹了一场,闹完连累李大田也吃了牵连。   好不容易把那边劝住了,两人回了房,招儿就问薛庭儴有没有喝过花酒。   其实就是顺口一句,可能也有点儿想问的心思,薛庭儴就笑话招儿是个大醋缸,两人嬉闹了一通,日后才会有这吃花酒一说。   这边招儿担心被吴宛琼听了去,那边吴宛琼可能也觉得尴尬,便拉着弘儿去了门边。   见此招儿总算松了口气,才继续和薛庭儴说话。   吴宛琼拿着一朵花给弘儿玩,眼睛克制不住往那边看去。   就见这两口子似乎因为身边没人,就少了许多顾忌。那薛庭儴一改斯文儒雅的模样,竟是对招儿动手动脚起来。   时不时捏她鼻尖一下,或者拿手去触她的脸颊,更甚是还去搂她的腰。而招儿似乎毫无察觉,也似乎觉得这样没什么。   她哪里知道招儿是被薛庭儴耳濡目染习惯了,所以才会觉得没什么。   “姨姨,花花都被你掐烂了。”   弘儿的声音,让吴宛琼顿时惊醒过来,她这才发现自己本是顺手在门口的花盆里摘了朵花,想给弘儿拿着玩,却是因为手劲儿太大捏得花都变了形。   “哎呀,姨姨掐错了地方,姨姨再给弘儿摘一朵。”说着,她慌忙把烂掉的花扔在花盆里,又从里面摘朵。   这花是用来装饰门头的,里面种的都是些野花,是之前拆建小花圃时移植出来的。招儿见生得旺,舍不得扔,便用了花盆养着,平时就丢在店门前,也不用管,只用时不时修建一下就可以了。   为了掩饰,吴宛琼又从花盆里摘了几朵,给弘儿缠了个小花环,让他拿着玩。而另一边薛庭儴看了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你在看什么呢?”招儿的声音蓦地响起。   满是冷漠的脸当即变成了春风和煦,薛庭儴示意招儿去看,并笑道:“我在看那臭小子,不知道拿着花儿又去哄哪个女娃娃了。”   那边弘儿拿着小花环,便乐滋滋地跑了。   招儿笑了笑,道:“你快跟去看看,宛琼也该下工了。弘儿若是饿了,你先给他吃些东西,等会儿我就回去做饭。”   薛庭儴点点头,却并不走,而是拉着招儿往里面去了点。   “你干甚?”   薛庭儴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招儿当即窘道:“你行了啊,这是在外面。”   他还是拿手指点了点脸,又去看外面,一副你不干我就不动的样子。   招儿又急又窘,又怕被人看见他这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到时候里子面子都没了。也心知这货是个固执的,想干什么不干着绝不罢休,忙垫脚对着他脸颊碰了碰,薛庭儴这才施施然去了外面。   这一切别人没看到,却被门边的吴宛琼尽收于眼底,见薛庭儴走出来,她忙转过头做认真看着不远处弘儿的样子。   薛庭儴从她身旁经过,本是已经走过去了,却又往后退了两步,也没看她,就道:“招儿让你下工。”   之后,便留了个背影给她。 第155章   阳光灿烂,可洒进这阡陌纵横的巷子里,却被切割成了一片一片。   刚好薛庭儴便走进了一片阳光灿烂之处,淡金色的阳光下,青色的背影挺拔如竹,满是绝然与冷漠。   不知怎么就刺痛了吴宛琼的眼睛。   她下意识抬手遮了遮脸,里面响起招儿唤她的声音,她匆忙站起来,也没进去,就在门口对招儿说一声回去了,就匆匆走了。   留下招儿看着她遗留的绣活儿,想了想还是忍下叫住她的冲动,反正明天还是要来的,没带回去就没带回去吧。   还是在老地方,吴宛琼登上马车。   车里坐着莺歌。   也知道这么着不是长久事,所以吴宛琼特意在自己陪嫁宅子中择了一处,她去上工的时候,莺歌和车夫阿五就待在那宅子里,等她下工时再过来接她。   莺歌似乎看出自家姑娘的异常,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吴宛琼用手抚了抚脸,道:“没什么,就是可能被晒着了,有些头晕。”   莺歌心疼得不得了,小声抱怨道:“姑娘,你说你这是图了什么。”   图什么?   吴宛琼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本来该是洁白无瑕的,却因为这阵子做工,难免粗糙了些。   这种粗糙与之前的她来说,是不能容忍的。可她偷偷看过招儿的手,那是一双还不如她身边丫头的手,满是薄茧,手背肤色不均,还有几点颜色很浅,一看就是久远的烫疤。   洗手作羹汤。   她不是没有做过,却从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只用动动嘴,其他的由下人做了便是。她见过那种从油锅里溅出的油点,吓得她当即避远了,后来厨房里的下人一概受了罚,她以后也再不往灶台前靠近。   可就是这样一双手,偏偏有人爱之若宝。   也许旁人没注意过,吴宛琼却是不止一次见到过,薛庭儴趁人不注意偷偷摩挲招儿的手,好像是最上等的玉石摆件儿。   她到底图什么呢?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吴宛琼放下手,悄悄藏进袖子里。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图什么。   在车到吴府之前,吴宛琼便在莺歌的服侍下,换了一身衣裳。褪去那身粗棉布的衣裙,换上了华服,她不再是那个小寡妇宛琼,而是吴家大姑娘吴宛琼。   吴宛琼是从后门进的府,刚回自己的院子里,就有人来请她了,说是老爷请她去一趟。      整个吴宅中,守卫最是森严的,当属吴阁老的书房。   不过这种森严对吴宛琼来说,却是并不存在的。   她刚到院门前,就有人将她请了进去。进去后,吴阁老正坐在书案后,面前放着一卷东西。   见女儿走进来,吴阁老将那卷东西递给她。   吴宛琼愣了一下,旋即抿了抿嘴,似乎明白了什么。   果然她摊开后看了,上面罗列着一个男子的身世背景,并附有一副小像。   天下女子中,大抵也只有皇室的公主,才能用这种方式来选夫君。   “你看看这人如何?”   说是询问,实则应该是吴阁老看中以后,此人的资料才会摆到吴宛琼的面前。   她细细的看了一遍——   山东人,现年二十三,父早亡,母卧病在床,如今在老家养病,是来不了京城的。而此人出身贫寒,却是天资聪慧,年纪轻轻就考中了进士,如今是翰林院的庶吉士。   而且此人的相貌不差,甚至称得上仪表堂堂。   吴宛琼心中轻叹,他爹大抵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找到这样一个人。   果然她前脚刚这么想,就听见她爹道:“可还满意?琼儿你放心,爹不会委屈了你的。”   见女儿不说话,吴阁老又道:“此人出身贫寒,无父,虽有母,但也等同是无,你不用担心会有婆媳之间的相处。他长相端正,一表人才,堪得上是个青年才俊。能力也算不差,能靠一己之力考中进士的,以后若是爹不在了,也能扶持吴家一二。”   吴阁老特意这么申明,是有缘故的。   按时下大昌的风气来看,男子大多都是十七八岁便成亲了,二十多岁必然已经当了爹。即是和吴宛琼年纪相仿,又是两榜进士出身,前途无量,还生得仪表堂堂。且没有父母亲眷,连吴家无后之事也解决了。所以吴宛琼所想没错,吴阁老能挑中这样一个人,其实费了很大的力气。   吴宛琼心中有些悲凉道:“爹,您可万万不当如此说,您身体康健,定能长命百岁,也——一定能看着咱们吴家一直繁荣昌盛的。”   吴阁老笑了笑道:“爹也巴不得如此,最好是能看见外孙出生,若是能亲自教养他长大成人,接下我吴家的担子,爹死了也瞑目了。”   之所以会是外孙,而不是孙子,是因为吴阁老从始至终没打算招个上门女婿。找上门女婿,那是绝了户头的人才能干得出的事,他吴阁老不会,也不会这么做。不过选出个这样的人来,即使不是上门女婿,也与倒插门无疑了。   吴宛琼抿了抿嘴角,勉强地笑了一下:“爹这个愿望肯定能达成。”   “你若是觉得可以,那么就定下此人了。过两日我就让吴安安排他上门一趟,让你也看看,这样也能放心。”吴阁老一面说着,一面已经垂头又去看桌案上放着的邸报。   谁曾想,吴宛琼怔忪了下,却道:“爹,您能容我再考虑一下?”   吴阁老没料到女儿会这么说,目光从邸报上抬起,看向女儿。   吴宛琼显得有些紧张,也似乎有些局促。   见女儿这样,吴阁老也觉得有些于心不忍,心道是不是逼得太急了,便叹了一口气,道:“宛琼,你还在想着子期?”   “爹,我没有,我就是——”吴宛琼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我就是没有准备,想再一想。”   “还有什么好想的?你之前不是答应爹了?”吴阁老目光严厉起来,有些语重心长:“琼儿,你该知道咱们吴家处境。”   吴宛琼嘴唇抖索起来:“我知道爹,我就是……您就让我再想一想,想一想……”   吴阁老长长叹了一口气:“那行吧,你也不要想太久,该知道,你年纪也不小了。”   “是,爹。”   吴宛琼很快就离去了,吴阁老却是若有所思。   半晌,他才叫来安伯:“姑娘最近可是有什么异常?”   安伯愣了一下。      国史馆除了薛庭儴这个修撰外,还有另外两位编修,榜眼卢申明和探花孟浩昌。他们和薛庭儴一样,虽不用和那些庶吉士挤在庶常馆里,但也是坐着冷板凳等待着机遇。   国史馆里的日子是很悠闲的,有时候静得让人觉得可怕,可能一天下来都不会有人上门。当然,国史馆也不止就他们三人,另还有几个书吏,是专门协助他们修史的。   这日,薛庭儴起身去茶房里泡茶。   刚到门前,就听见里面有人在议论着什么,议论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   他清了清嗓子,里面的声音当即停了下来。   等他走进去就看见,几个书吏正给自己泡茶。见了薛庭儴,他们似乎有些心虚,点了点头又叫了声薛修撰,便纷纷都离开了。   唯独一个人走不了,那就是编修孟浩昌。   在国史馆的这些日子,薛庭儴对这两位同科还算有几分了解,不同于卢申明的好人缘,孟浩昌因为长得不好,平时不太受那些趾高气扬的新进翰林们的待见,再加上此人在性格上有些特殊之处,也与他一样颇遭冷遇。   不过这孟浩昌倒是和下面的一众小吏书办打得火热,不然也不会在茶房里就聊了起来。   “薛修撰喝茶?”孟浩昌黑瘦的脸上满是尴尬的笑,去帮薛庭儴泡茶:“是要龙井还是要毛尖?”   “龙井吧。”   孟浩昌将茶泡来,他就打着哈哈想走了:“那没事我就先走了,你自便啊,自便。”   人刚踏上门边,薛庭儴状似随意问道:“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闻言,孟浩昌当即停下脚步,红光满面地凑了过来:“薛修撰没听说?”他一副吃惊的模样。   见他这样子,薛庭儴心中苦笑。这便是孟浩昌性格上的特殊之处,那就是特别好是非,他以为八斗算是比较喜欢是非的了,可此人远超过他。   到了什么地步呢?   孟浩昌寻常没事,就满翰林院乱转,能去的地方就去,方方面面四处他都知道。这种情况若只是普通的也就罢,偏偏此人最是乐于津津乐道人的隐私,比那乡下长嘴夫人也不差。   例如某某侍讲学士家里有三个小妾,其中有个小妾是个扬州瘦马,还例如哪个翰林一打嗝就放气,放了气还不承认,非推到被人身上。   但凡是隐私,都是人不愿示人的地方,你说他人缘能好?   “我该听说什么?”   孟浩昌一派大腿,当即兴奋得黑脸更是黑红黑红的,拉着薛庭儴就想坐下来。等拽住对方衣袖,他才意识到这里可不是他们乡下,可没门墩子可坐,便拉着他去了靠墙了椅子处。   就在这处,孟浩昌给薛庭儴讲了这两日在翰林院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件事。   事情具体起因不可知,消息是谁传出来的,也不太清楚。总而言之,据悉吴阁老打算招一位叫做陶邑同的翰林为婿。   因为这件事,可在宛如一潭死水的翰林院中激起了好大一阵风浪。   读书人无不想入翰林,可真正入了翰林,才知道翰林的尴尬之处。   这尴尬就在于,世人都说翰林前程远大,包括这些人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实际上在翰林风光发达之前,日子都过得极为清苦。本来就是清闲差事,自然俸禄极少,又不是什么紧要官职,没有炭敬冰敬这些,在京城这地方,开门七件事,样样都得银子,可能吃顿肉都得悠着。   这对一些抱着入了翰林就能走上人生巅峰,一展抱负的人来说,都是极为痛苦和难熬的。   这种苦处薛庭儴从来没受过,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中,因为有招儿这个贤妻在侧,总是将他一切打理得无不是精细,可能与那种富贵人家不能比,但俱都是实用舒适的。   不过这种苦,薛庭儴能明白,他更清楚翰林们的前程远大,也要看人。若是混得不行,三年后没能留馆,照样被外放出去,甚至被留馆,也可能坐一辈子的冷板凳。   至于从苦熬到风光发达,这段路到底有多远的距离,谁也不知道。也因此当听说有某一个人要风光发达了,大家总是特别喜欢津津乐道。   这种津津乐道自然是夹杂着钦羡和眼红的,从孟浩昌羡慕的脸上,薛庭儴就看出了这些,只是他没料到竟是这种事。   薛庭儴心里泛起一种诡异感,这种诡异感一时也说不清楚,总让他有一阵历史重演之感。   “这种事孟兄怎么会得知?”他好奇问道。   “当然是听人说来的,不过我也去问过那陶邑同了,他虽没有直言,但看他那模样,算是默认了。”一面说着,孟浩昌砸了砸嘴,又道:“这小子真是好运气,听人说吴阁老家就这一个独女,且生得天姿国色,又是难得的才女。”   “唯独有点不好,就是前头死了个丈夫,不过能摊上这样的,陶邑同这小子这辈子算是全乎的。”说着,孟浩昌看了薛庭儴一眼道:“让我来看,薛修撰长得比那小子一表人才多了,吴阁老怎么就没看中你?”   看得出孟浩昌对长相不过人,心中是有些介怀的。若是也能过人,说不定抱得美人归的就是他了。   薛庭儴忙道:“陶庶常还未娶亲,我可是有妻有子了。”   “那倒也是……”孟浩昌还想说什么,这时卢申明从门外走进来,看模样也是来泡茶的。   两人下意识就站了起来,薛庭儴终于明白之前为何所有人都作鸟兽散了,实乃是人之本性。   不过他要镇定多了,若无其事道:“我先走一步。”   临出门的时候,见孟浩昌又拉着卢申明说了起来,他心里甚至忍不住猜想,这事是不是他给传的,不然实在解释不通,怎么一夕之间就传得路人皆知。   不过,这注定是个不解之谜。 第156章   总体来说,薛庭儴对这件事是乐见其成的。   去祸害别人,总比祸害自己的强。   唯独就是那个至今还每天都去花坊上工的吴宛琼,让他有些头疼。他希望此女能知难而退,而不是非要闹得撕破脸皮,毕竟他应该不认识吴家的大姑娘才是。   眼看到了申时,薛庭儴将值房收拾了一下,就打算下值。   走到翰林院门口的时候,正好碰见一群人,正是与他同科的这些新进翰林们。   被围在正中的是个十分英俊地年轻男子,正是这次流言的中心点陶邑同。就见他格外意气勃发,与身旁的人似乎在说着什么。   一见薛庭儴走出来,这些人当即不说话了。   陶邑同本是背着身,见身边人异常,才转过身来。看见薛庭儴,他微微愣了一下,旋即又抬高下巴,点了点头:“薛修撰。”   “见过薛修撰。”   其他人俱是纷纷施礼,唯独陶邑同没动。薛庭儴看了陶邑同一眼,才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便越过这群人走了。   等他离去后,陶邑同方不屑地哼了一声。   有那刻意讨好之人,凑到近前道:“陶兄又何必与这等人计较,别看他六元及第,还被封了个修撰的衔儿,可谁不知道他就是个坐冷板凳的。这冷板凳啊,大抵是要坐一辈子了,哪能与陶兄相比。”   陶邑同年轻的脸上满是倨傲,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这个‘什么也不说’,是陶邑同最近方学会的,其实以前他就知道这些,可以他的出身家世,又哪有资格与旁人端着。可今日不同往日,而他也不是往日的那个他了。   一阵意气风发充斥着他的胸腔,他环顾四周,朗声道:“择日不如撞日,我请诸位喝酒如何?”   “哪能让陶兄请,自然我是我等请陶兄才是。”   这群翰林们一面说着,一面就离开了。   离这里不远处的街边,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里,吴宛琼拿帕子掩面哭着,边对坐在她对面的安伯道:“安伯,您看看,这般得势便猖狂的人,我爹竟要让我嫁一个这样的人。”   吴阁老的原配吴夫人早亡,现在的吴夫人是个续弦,却是个安静懦弱的性子,至少在吴阁老和吴宛琼面前是如此。而吴宛琼自小没个什么亲近的女长辈,吴阁老忙于朝堂上的事,很多时候安伯反倒像是她另一个长辈。   所以这次的事,吴宛琼反倒求助了安伯。   方才那一幕,安伯自然也看了个从头到尾,见此叹了口气,劝道:“姑娘,若是你实在不愿,就与老爷说一说,想必老爷也不会说什么。”   “可我爹他……”   “姑娘,若你实在难以启齿,这事老奴和老爷说,老爷定然不会明知是个火坑,还硬是逼着姑娘往里跳的。也是老爷心急了,姑娘你可千万不要埋怨老爷。”   “我又怎么会去埋怨爹,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可是这人他实在是!”剩下的话,吴宛琼没说,但能看出满脸鄙夷。   “姑娘这陶邑同尚且年轻,年轻人难免气盛,一朝得意沉不住气,也是理所应当。”   “可方才那人怎么不会?”吴宛琼一时心急,下意识说道。   安伯顿了一下:“姑娘说的可是之前那个年轻人?”他的眼神意味深长起来,望着吴宛琼道:“姑娘,你怎么认识此子的,你可知他是谁?”   吴宛琼遮掩地笑了笑,垂下头去拿帕子擦泪:“我怎会认识这人,我只是见他明明听见那些人说的话,却是那般反应。”   “真是这样?”   安伯这话里的含义太明显,吴宛琼愣了一下,慌忙道:“安伯,你是不是误会了,我怎么可能会认识他……”剩下的话,在看到安伯的眼神后,终于消了声。   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问道:“安伯,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安伯重重叹了一口:“姑娘,你可知道他是谁?”   吴宛琼没有说话。   “他就是那薛庭儴,就是那个害得老爷差点颜面尽毁,害得咱们吴家差点一世清名毁誉一旦之人,你怎会与这种人有牵扯?若是老爷知道了——”安伯的样子十分痛心疾首:“姑娘你可真是糊涂。”   “安伯,是不是莺歌跟你说了什么?”   “姑娘,这事还用莺歌与老奴说?”   是啊,吴府有什么事是安伯不知道的?即使不知道,他作为吴府的总管,又是吴阁老的心腹之人,他若是开口询问,莺歌乃至阿五都不敢不说。   吴宛琼的脸僵硬起来:“安伯,你把这事跟我爹说了?”   安伯摇了摇头:“老爷倒是问过,但老奴什么也没说。姑娘,你可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   吴宛琼的脸更是僵硬,嘴也紧抿了起来,虽是一言不发,可面上表情无不显示着她内心深处的抵触。   “姑娘,你该知道此子害得老爷损失惨重,他绝非良配。”   “即非良配,也比那人好了千倍万倍不止!”话说出口后,吴宛琼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但此时想收回已经晚了,只能继续保持着倔强的沉默。   安伯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姑娘,老奴该说的已经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老奴从小看着你长大,又怎会害你。且不提此子与吴家乃是对头,他有妻有子,姑娘你难道与人做小去?”   话都说到这种份上,吴宛琼也不好继续沉默下去,只能小声道:“安伯,你说的我都懂,这事你不要告诉我爹,我不会继续下去了。”   安伯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也只能点点头。      薛庭儴回到家中,像以往那样换下官服,便去了前面的铺子。   令人惊奇的是,今日吴宛琼竟然不在。   难道是终于死心了?   他若无其事地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吴宛琼家中有事,便请了一日的假。   招儿看了他一眼,好奇问道:“你最近倒是挺奇怪的,怎么对宛琼如此上心?”   薛庭儴心中一紧,做若无其事状:“有吗?”   招儿点点头:“当然有,你以前可从来不会这样的,哪怕是嫣然和桃儿她们还在时,也没见你问得这么频繁。难道说——”招儿眯起眼睛,又瞪大了上下打量他:“难道说你对宛琼有什么心思?”   这话本就是戏言,可说完后,不光薛庭儴心里不舒服了起来,连招儿也有些不舒服。也因此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怪了起来,忍不住又去看薛庭儴。   薛庭儴将她一把拉了过来:“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这种人?”   “你是不是这种人,我怎么知道?大戏里不是经常演,一些人做了官老爷后,就纳小妾讨小老婆,还对家里的丫鬟动手动脚,说不定还要偷一偷同条街上住的小寡妇。宛琼是个寡妇,长得又美人也贤惠,说不定你看中人家了。”   薛庭儴被招儿说得非常无语,忍不住道:“你这看得到底都是些什么大戏,怎么什么都演,我不记得听你说你爱看戏,在哪儿看得大戏?”   “还不是那些草台戏班子,在集上或者村子里演的那种大戏,我小时候可是经常看的。”   这种大戏薛庭儴知道,都是些在城里混不下去的,只能四处搭台唱戏讨生活的野班子。人少,扮相也简陋,且十分粗俗,都是演一些恶霸欺压良家妇女,官老爷棒打鸳鸯强占民女,或是一些贴近乡下生活的苦情戏。   开头和过程必然是凄苦的,但结局必定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薛庭儴很小的时候就不爱看这种戏,可架不住广大的底层老百姓喜欢。尤其是乡下人,男女老少都爱看,知道哪儿有唱大戏的了,能成群结队走十里路去看。   “你是大戏看多了!”薛庭儴恨恨地拍了她屁股一下,招儿忙去掐他手,还说这是在店里,可不是在家里,不准乱来。   说着,薛庭儴又问招儿是不是吃醋了,招儿自是不承认。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这话题自然歪到了天边去。等这茬闹完,一看外面天色,两人赶忙收拾着将店门关了,而招儿的猜疑还没冒起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倒是薛庭儴没事找苦吃,晚上歇下后又问起这茬,还问招儿若是有一天自己真的讨了小老婆,她会怎么办。   招儿很爽快地答:“这还不简单,我把弘儿带着,咱娘俩过自己的日子去。至于你,就好好的抱着你的小老婆美去。”   “想都别想。”没事找虐的薛大状元,只能气呼呼地将大老婆压在身下,才能平息自己内心深处的羞恼。      且不提这茬,吴宛琼休了一日后,第二天就来上工了。   招儿待她如同以往,可之前的事还是存在,便不免留意起对方来。   女人总是善于给自己找假想敌,招儿拿自己和吴宛琼比着,比过来比过去,发现自己除了会挣钱这一点,好像真的什么都不如人家。   为此,平时从来疏于打扮自己的招儿,终于开始正视起这件事情。   可惜也就是三天的兴头,很快她就把这事扔在脑后不管了。   这日,招儿拿着一把瓜子吃着,一面和吴宛琼说闲话。   正好就说起之前薛庭儴给她讲的,翰林院流传的那件事。   “你说说这事,稀不稀奇?也是咱们生得不够富贵,若是咱身份够,也能像那个吴家姑娘一般,天下的男子随便挑。”   她并没有发现吴宛琼有些怪异的脸色,很没眼色地继续道:“幸亏那吴姑娘看中的不是弘儿他爹,不然我指定要跟他闹。”   “那若是吴家姑娘看中了弘儿他爹呢?招儿,你会咋办?”   招儿失笑地看着她:“宛琼,你该不会当真吧,我就是说着玩。那吴家姑娘多么金贵的阁老姑娘,能看中咱弘儿爹?弘儿他爹虽是年岁不大,可都是孩子他爹了,还有媳妇,吴家姑娘除非是脑袋被门给夹了,才会看中弘儿他爹。”   “凡事总有个万一。”   招儿眨了眨眼:“万一吴家姑娘脑袋被门夹了?”   吴宛琼深吸了一口气,强笑道:“万一若是看中了。”   “那她就是不要脸。”   “啊!”吴宛琼没防备招儿会骂人。   见她这大惊失色样,招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事要是搁在咱们乡下,就是不要脸。凡是个人知道都得呸她一口,骂她一句不要脸,抢别人的男人,脸上多有光!”   吴宛琼有些坐不住了,匆匆站起来,对招儿说道:“招儿,你先看一会儿店,我去一趟恭房。”   “你去。”   等吴宛琼身影掩在门后,招儿眼中才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第157章   吴宛琼满心烦躁地从恭房里走出来,耳边还回响着那句不要脸。   她一直知道招儿就是个乡下人,可平日里见她言谈举止,也瞧不出来有什么粗鄙的地方,今日一看,还真是乡下人。   她有些心事重重地往前走去,因为也没看路,以至于撞到人才反应过来。   “啊!”   她被人搀住了,抬头才发此人竟是胡三。   吴宛琼平时一直不敢直视胡三的脸,通常都是能躲就躲,此番迎面撞上,那种突来的惊吓,差点让她心脏骤停。   招儿在前面听见后面传来一声惨叫,下意识就跑了过来,才发现竟是这种情况。   “宛琼,你没事吧?胡三没有什么恶意的,他就是、就是……”   “招儿,我没事。”吴宛琼匆忙道:“也是我不好,走路没看路,才不小心撞到了胡三。”   胡三也没说话,松开扶着吴宛琼的手,一瘸一拐地走了。   招儿觉得闹得有些尴尬,胡三虽是人丑了些,但为人勤快,平常话也不多。这宛琼也是,又不是没见过,至于闹成这样。   不过这话她也不好直言,就在这时,一个声音蓦地响起:“这是怎么了?”   却是薛庭儴从外面回来。   “没什么,就是宛琼不小心撞到了胡三,好像……”   吴宛琼打断了她的话:“招儿,我没事,我先回店里了。”说完,她就急急忙忙走了。   招儿这才将事情说了一下,薛庭儴看了看不远处的胡三,又去看吴宛琼,不知怎么,眼神饶有兴致起来。   却只是一闪即逝,很快就掩过了。   “你去跟胡三说一声,让他别往心里去。宛琼也不是故意的,就是胆子小了些,我去看看她。”招儿说道。   薛庭儴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招儿走后,他才去了正低头在厨房前劈柴的胡三身边。   “招儿让我跟你说,别放在心里,女人家胆子都小。”   胡三含糊不清地唔了声,手下动作也没停。   他劈柴的手艺很不错,每根都是一般粗细,寻常人可劈不出这种柴。薛庭儴瞄了一眼,也没说话,正打算离开,胡三突然说话了。   “那女子不是个什么好人,平时总是有意无意地套女东家的话。”   薛庭儴来了兴致,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胡三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方道:“小的听来的,小少爷也会说,只是小少爷人还小,不懂。”   薛庭儴点点头:“既然你告诉我一件事,我也告诉你一件,此女是吴家的人。”   就听得哐的一声,胡三手里的斧头掉落在地上。   寻常胡三从不直面对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半低着头,此时大抵是真的十分惊讶,竟是将整个脸暴露在空气下。   认真说,胡三其实长得不差,轮廓较为粗犷,深目高鼻,一看就是个硬汉子。可惜却被一道从左眼角到下巴,约有七寸长短的疤,毁了整张脸。   这道疤痕差一点就伤到了他的左眼,让人触目惊心。而本来一张端正硬朗的脸庞,也形如夜叉。   “你知道什么?”   薛庭儴的脚步顿了一下,背着身:“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为何会提到吴家?”   “吴家与我有怨。我这么说,也是想告诉你,我一直盯着呢。”薛庭儴声音里带着笑意,说完这句话,他便进屋去了。   留下胡三看着那道门,脸色变幻莫测。   这时,门里传来一个悠扬的声音:“弘儿在隔壁大妮儿家,你去将他带回来。这臭小子,爹回来了,也不知道回来。”   半晌,胡三才动了,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不多时,等他带着弘儿回来,屋里却没有薛庭儴。   胡三关了大门,跟在跑得飞快的弘儿后面走,越过那个小花园,就到了铺子地后门。   弘儿已经钻进去了,胡三在后门处站定,就听见男东家没个正形儿正和女东家调笑,胡三不用看,就知晓那姓吴的女人脸色肯定不好看。   胡三走南闯北多年,见多了这种女人。   这种人可怜又可悲,总是觊觎别人的东西。当然这是胡三之前的想法,今日却因为薛庭儴的一句话,他改变了想法,忍不住去猜测此女来到薛家的目的。   晚上,招儿带着弘儿去洗澡了,薛庭儴正在书房里看书。   八月的天,还带着秋燥,而今日格外显得闷热,所以书房的窗扇是大敞着的,微微的凉风从外面拂进来,平添一丝凉爽之意。   胡三默默地走进来,睁着一只可怖的眼睛,看着薛庭儴。   “我该相信你吗?”   “你可千万别相信我,我连我自己都信不过。”书案后的薛庭儴,只穿了一身文士袍,却是衣襟大敞,看起来颇为放荡不羁。说白了,就是被热的。   “那我还能相信谁?”这大抵是打从来到薛家,就一直沉默如金的胡三,第一次露出这般迷茫之态。   “你还是相信你自己吧。”   “东家,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就在这时,只听得外面轰隆一声雷响,紧接着昏暗的天际划过几道闪电,大雨毫无预兆自天上倾盆而下。   雨声雷声中,传来招儿的唤声,薛庭儴站起来道:“好了,你还是等会儿再说吧。”      一夜的大雨磅礴,让天顿时冷下来了。   早上起来,天阴沉沉的,吴宛琼紧裹着披风,莺歌扶着她,两人匆匆往外面行去。   刚出院子,迎面撞上几个人,为首的正是一脸阴沉的吴阁老,安伯面色有些犹豫地站在吴阁老身后。   吴宛琼心里一紧,脸色当场就白了。   吴阁老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又给女儿下了禁足令,方离开吴宛琼所住的院子。   回到书房后,他心中怒气还是未消,眼中带着火光看着安伯。   “这种事你就敢帮她瞒着我?”   安伯苦笑:“老爷息怒,姑娘自打从何家回来后,便一直闷闷不乐。好不容易她愿意出门走走了,老奴也不好拦着。再说了有阿五跟着,又有咱们吴家的名头在外,姑娘也不能发生什么事,所以老奴才会有所疏忽,谁曾想竟会发生这种事。”   其实本来安伯是没打算说的,可那次吴宛琼答应他后,却依旧我行我素。安伯又与她说了一回,她都是嘴里答应着,私下该怎样还是怎样,安伯这才忍不住禀了吴阁老。   “这丫头被鬼迷了魂,堂堂的大小姐竟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铺子里做工,而那铺子竟是薛家的。简直是可笑,可笑至极!”   吴阁老气得来回踱步,哪里还能见着平日里满身威严的阁老风范。   “老爷,姑娘也是……”   吴阁老大掌一挥,斥道:“你也别替她解释,这丫头就是被我惯的,惯得她越来越胆大,竟干出如此丑事,我说她为何对那婚事总是推三阻四,原来全应在这处。”   安伯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吴阁老终于气消了些,在书案后坐下,才道:“老爷,其实姑娘眼光还是不错的。”   “眼光不错?”   “老爷您想想,自打开科取士以来,拢共也就出了两个六元及第,这薛庭儴算是千百年来第二个,还是以不足二十之龄。人才是有的,智才也不差。一个寒门小子,单枪匹马就能挑动得整个京城风声鹤唳,拉下了多少朝廷大员,关键是他至今还能安然无恙。光是这份谋略,便不容小觑。”   安伯顿了下,见吴阁老在听后,才又道:“老奴这绝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过是在想,既然姑娘喜欢,而此子身后又没有其他人,不恰恰就是最合适的人选。那陶邑同与之相比,却是连提鞋都不配,也不怪乎姑娘会不喜欢。   “当然,也是老奴有私心,实在是心疼姑娘。上一门亲事姑娘就不怎么情愿,终于嫁过去了,可惜那何姑爷实在太没有福气,闹得姑娘郁郁寡欢了这么久。老奴虽是个奴才,可也是看着姑娘长大,实在是于心不忍。”   安伯一个奴才都会于心不忍,吴阁老就这么一个独女,又怎么不心疼。只是知道不忍也不行,必须得忍。可当他听到这么一番话,也不禁有些沉默了。   “这小子背后怎么没人,不是还有那北麓书院。”半晌,吴阁老才道。   “老爷,经过之前那一遭,恐怕靠山称不上,不结仇都是好的。”   这倒是真的,换谁能不恨,师门也就罢,老师也是袖手旁观,而对他自己,却是一个不慎就九死一生。   “他即是连北麓都给恨上了,能不恨吴家?”   安伯淡然一笑道:“可做这事的却不是阁老,而是二老爷父子俩,甚至连老爷您差点都被连累了。”   这也是实情。   “再说了,那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如今入了这浑水之中,遭了冷遇那么久,想必此时他已经明白权利的可贵之处。”   若是再给那薛庭儴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肯定不会选择得罪吴阁老。上位者就是有这种凌驾的优势,根本不用说什么做什么,下面的人就比想象中更有眼色。   “且老爷之前不就一直在说着,要不要提拔提拔这姓薛的小子,一来是做给天下人看,二来也是向陛下示好——”剩下的话,安伯并没有说完,可吴阁老怎么可能不明白。   似乎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吴阁老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有些感叹道:“吴安,我当初真后悔,不该因为舍不得你,将你留在身边。若你也能去考个功名,有你在朝中相帮,我又何须如此疲累。”   安伯面上带着谦卑的笑,道:“老爷,别说你舍不得吴安,吴安也舍不得您。老奴也许在小事上,还能插得一二言语,对于大事,老奴却是力所不及。”   吴阁老点点头,又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此事不急,我自有斟酌。”   “是,老爷。”   安伯慢慢地退了出去,思绪却是不禁飘得很远。   当年他作为吴家大公子的书童,也有读书的机会,他甚至读得并不差。   安伯知道吴阁老方才的感叹之言,其实就是一时感叹之言。越是聪明的人,他越是不会放离身边,因为吴阁老就是这样一个气量狭小之人,又怎么会允许身边的下人比自己更聪明。   可惜——   可惜当年他太年小,不懂的遮掩锋芒,等他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   他走不掉了,永远都走不掉。      人的际遇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让薛庭儴想起一句唱词,一句在他那梦里出现过的唱词——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此时薛庭儴带着这种诡异的心态,听着孟浩昌绘声绘色给自己讲着,庶常馆中那陶邑同如今是多么的失魂落魄,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些。   原来之前的一切,都是陶邑同误解了。   陶邑同本是带着迫不及待的心情,迎接幸运时刻的到来,可是一等不至,二等不来,便忍不住去问了之前与他提这事的人。   谁曾想对方倒是将他斥了一顿,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吴阁老的独女是他能想的?!   陶邑同受不住打击,当即病倒了,这事自然遮掩不住,就传了出来。   好不容易等他病愈,回到翰林院,境遇从天到地,当时有多少人捧他,如今就有多少人笑话他。   薛庭儴不想承认,他其实也在其列。   谁叫那小子还太浅,也不会做人,还没怎么着,鼻孔恨不得就对上了天。      八月的天,一天比一天凉。   褪下了夏衫,换上了秋衫。   而与此同时还发生了一件事,吴宛琼竟是消失不见了。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突然一天她就没来王记花坊了,招儿还以为她莫是有什么事,来不及过来说一声,可第二天还是没来,招儿就急了。   招儿手中是有吴宛琼家地址的,是在西城。她便让胡三驾车送她去了一趟,哪知到了地方,有这么个地方,却并没有这个人。   这下招儿可懵了。   “我早就与你说,让你凡事小心为上,我在朝中本就有不少对头,你在京里得对头也不少,找伙计是找伙计,必须当是确认放心之人方可用。如今你看看,这是没出什么事,若是那吴宛琼将咱们弘儿给拐走了,你是时怎么办?”   这话说得招儿一身冷汗,她自然也想起吴宛琼可是最喜欢弘儿的,而平时她也没少领着弘儿在四处玩耍,若真是对方动了什么歪心思将弘儿拐走。招儿想,自己的天肯定要塌。   寻常薛庭儴说招儿,她总能有话说,唯独这次她什么也说不了。   第二日,她就发了狠气,去人市买人。   只捡着那些十岁左右大的小丫头买,哪怕这些丫头是人市里最贵的,她也咬牙买了好几个。   对此,薛庭儴是表示赞同的。   说一千道一万,什么都不如身契捏在手里最放心,他还对招儿说,她的生意只会越做越大,人手的问题不能总拖着不解决,如今是该想想了。   他还替招儿拿出了一套法子,让招儿从那些灾民中挑一些聪明伶俐的男孩,最好是能买一些男孩回来。岁数太小的不要,只要那种十一二岁,教他们认识一些粗浅的字,并学会打算盘,扭头就能拿来当伙计用了。   出众者可重点培养,若干年后这些人就是招儿手下的大小管事,甚至是掌柜账房。   为了这事,招儿最近可是忙得不轻。   而就在这个时候,薛庭儴也面临了人生的一次转折。   上面下了任令,命他兼任内阁制敕房中书舍人,近日就去内阁报道。 第158章   这选用的调令是从内阁中发下的。   虽朝廷选用官员,历来遵循文从吏部,武从兵部的规矩,可内阁制诰两房却不在其列。皆因内阁设两房中书舍人,本就是为了协助诸位阁老大人处理政务,且位卑言小不受重视。   只是这种不受重视,随着内阁在朝堂之上所占据的分量越来越重,这些在阁老身边扮演着书办角色的中书舍人,才渐渐显眼起来。   说白了,不离一个‘近’字。   因为近阁臣近皇帝,所以虽位卑,但言重。   而内阁是什么地方?每天从内阁发出的文告诏谕,以及从下面各处递上来的奏折数不胜数。发生了什么事,有个什么风向,都是内阁里的人最先知道,所以这些中书舍人们地位格外崇高,走到哪儿都是人们巴结地对象。   甚至各处低阶官员以及新科进士们,无不竞相争抢,却是不可得。   制诰两房额定二十名中书舍人,哪一个不是背景深厚,抑或是本身就是阁老自己的班底,非不一般人做不得。   “在这里先给薛修撰贺喜了。”   “谢过何中书。”薛庭儴拱手作揖道。   何游一手扶着他的臂膀,一手将调令塞进他的手里:“可万万不当如此,这件事中堂大人可一直惦着,日后薛修撰若是发达了,还望不要忘了提携一二。”   说罢,他也未久留,笑着拍了拍薛庭儴的肩膀走了。   待他离去后,国史馆的人都涌了上来,纷纷跟薛庭儴道喜,甚至还有庶常馆的人在外面探头探脑的。   “万万没想到薛修撰竟有如此造化。”孟浩昌说道,羡慕之意流于言表。   “若是可以,我其实挺想和孟编修换换的。”薛庭儴苦笑着说。   可惜却没有人相信他这种说词,只当他是做个样子,故意如此。卢申明平日里极少与两人说话,此时又是羡慕又是眼红得站在一旁,忍不住说道:“谦虚乃是人之常情,若是谦虚太过,就有些过犹不及了。”   这话太过阴阳怪气,薛庭儴却懒得与他争辩,只是叹了一口,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关于薛修撰要调任内阁的事,就在翰林院的里传开了。   甚至是吴阁老提携的,也传开了。   何游乃是吴阁老身边的人,调令是何游拿过来的,方才何游又是那边模样,不是吴阁老还能是谁。   此事引来纷纷热议,自然也传进了陶邑同的耳里。   实在是他不想知道也难,事情发生后,便有人主动告知了他。   陶邑同想起那日翰林院门前偶遇,又想起自己当日做出的事,心中嫉妒难忍,忍不住冷笑一声道:“说不定是有人暗中行那攀附之事,只是不为外人知晓罢了。”   这话说得就要让人猜疑了,尤其又是从陶邑同口中说出。   想起此人的遭遇,再想起这薛庭儴本是得罪了吴阁老,才屡遭冷遇。忽然一夕之间从地到天,又是吴阁老提携的,难道真是大家所想的那样?   不过这一次,可没有人敢当面议论。   哪怕不是忌惮吴阁老,就是那薛庭儴,眼见人家入了内阁当值,谁也不愿意得罪这样的人物。所以俱是对视一眼,讪笑几声说了几句别的话,就各自散去了。   且不提这里,薛庭儴回到家,将此事告知招儿。   不过并未告知她其间种种关节,招儿还当是男人升了官,颇为高兴。亲自下厨做了桌好的,以示庆贺。   匆匆两日过去,薛庭儴将翰林院杂事一并交付清楚,便至内阁大堂赴职。   内阁大堂就在南城根下,进了宫门,再过西侧协和门就到了。   大门朝南向,入了大门,迎面就是面阔三间的大堂,并东西耳房各三间,皆为硬山顶式,覆黄琉璃瓦。   从外表看去,这里与紫禁城里一贯巍峨耸立的宫殿相比,着实有些不起眼。可这里就是整个大昌的政治中心,内阁大堂。也是这里,掌控着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化,而历朝历代的阁臣们,就是在此与帝王们进行种种拉锯战。   站在内阁大堂前,薛庭儴有些唏嘘感。   明明应该是没有来过的,可这里的一砖一石,他都似乎十分熟悉。还有这里的味道,那种久违的味道。   “薛修撰来了?”何游从里面迎了出来,似乎非常亲近的模样:“此时早朝未罢,所以阁老还未回来,我先领你进去。”   整个内阁大堂分为几个部分,居中的大堂自是不必说,乃是阁老们的值房,左右两侧的耳房则是制敕房和诰敕房。其后还有内阁大库等等,就不细述。   虽是阁老们都不在,但两房中书俱是早就到了,各自忙着手边的事。薛庭儴的到来并未引来他们侧目,何游引着他一一去拜会过,有的是点点头就罢,还有的则是起身寒暄一二。   明眼可见,能起身与薛庭儴寒暄的,大抵都是吴阁老在内阁之中的班底,明显是拿薛庭儴当做自己人看待。   自己人?   之后,何游离开回了制敕房,留下薛庭儴在诰敕房。他来到自己被分配的一张书案前坐下,心中颇有几分不是滋味。   虽然如今他还没弄清楚吴阁老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但不得不说吴阁老这一出,让他颇为难受。   难受其一在于不知其目的,难受之二在于这样明显违背了他之前的想法。   这些日子薛庭儴虽是一直坐着冷板凳,但他心中却并不焦急,嘉成帝迟早会用他,就看早晚。为官者,若是连这点耐心都无,还是不要做官的好。   可如今吴阁老弄得这一出,嘉成帝知道后会如何想?会不会以为他耐不住寂寞,和吴阁老眉来眼去?   好一个自己人,明摆着在釜底抽他的薪。   想着这些的同时,薛庭儴不免想起一直没见动静的嘉成帝,难道说嘉成帝忘了他?      事实上,嘉成帝还真是把薛庭儴给忘了。   之前他倒是想着,哪日命人将这小子叫来,问他一些话。谁曾想朝廷连番出事,先是舞弊大案,再是吴阁老不省心,与众大臣缠磨多日。好不容易空闲下来,河南一地又闹了水灾。   赈灾是老话题,户部没钱也是老话题,追究河道与当地官员,还是老话题。这一摊子事要挨个办,挨个问,都堆积起来,嘉成帝还真记不起薛庭儴是谁。   等再听到这个名字时,却是薛庭儴被吴阁老弄进了内阁。   嘉成帝心里的那个气啊,又是气,又是恨铁不成钢。   气是对吴阁老,恨铁不成钢是对薛庭儴。   “陛下息怒,说不定事情不如表现的这样。”郑安成在一旁劝道。   “不是这样,是哪样?”嘉成帝阵阵冷笑:“朝廷正值多事之秋,这老匹夫还不忘对天下人做名声。还有那小子,一刻都赖不住?不成大器!”   嘉成帝只差明说,薛庭儴不该去抱吴阁老大腿,而是应该来抱他这根龙大腿才是。足以见得,他对薛庭儴还是挺看重的。   其实想想,可不是!六元及第,才不过二十之年,有勇有谋,堪是个人才。   “吴阁老乃是阁老之尊,内阁有随意从六部各司调动五品以下的官员,充盈内阁两房缺失的权利。如果是吴阁老下了调令,恐怕薛状元也不敢抗命。当然,这是老奴一己之见,还望陛下明鉴。”   嘉成帝看了郑安成一眼,才哼了哼,道:“命人看着那边。”   “是。”      另一头,几位阁老从早朝回来后,薛庭儴就一一来拜见过了。   这是规矩。   最先拜见的自然是吴阁老。   这并不是薛庭儴和吴阁老第一次见面,却是第一次这种直面相对。   在这一刻,梦里和现实有着甚是诡异的重合,看着对面那张端着笑的老脸,薛庭儴目光暗了暗,大礼拜下。   吴阁老亲自起身,将他扶了起来:“薛修撰实在太见外了,老夫还未曾对你道一声谢。”   薛庭儴顺时随俗摆出不解的姿态,吴阁老叹了一口,满脸唏嘘道:“当日屈了你的人,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儿。”   这时,冯成宝走出来道:“次辅大人还在为此事烦愁?虽是自家子孙不成器,到底此事实非出自您的授予,您也是事后才知晓。为了这事,您大病一场,连番上书请罪,只差乞骸骨回乡养老,还是陛下再三挽留,您才继续留在朝中。”   顿了下,他侧首看向薛庭儴,道:“次辅大人心怀愧疚,一直念叨着这事屈了你。可你也知晓人难免偏私,而适逢当时情况,次辅牵一发而动全身,才会默认不言。幸亏陛下明察秋毫,乙酉科会试重考,才还你冤屈为你昭雪。   “你六元及第,金榜题名,当是实至名归,而次辅大人一直想着要补偿于你。这内阁两房中书,是什么位置,不用明言你也知晓。有了次辅大人的提携,你好生学着办事,日后高官厚禄不在话下。”   这又是感叹又是唏嘘,又有人专门道破玄机,让薛庭儴看得是连连乍舌。堂堂两位阁老大人在他面前演了这么一出,他真是何德何能。   也就说,戏台子已搭好,你唱还是不唱?   当然要唱,不唱怎么知道这些人葫芦里卖什么药!   薛庭儴年轻的脸上闪过震惊、诧异等等颜色,精彩得像是万花筒。终于,一切都归于受宠若惊,他低头又是一拜:“学生实在惭愧。”   冯成宝笑道:“当日我与次辅大人等人监考,也都算得上是你老师,这声学生倒是当得受的。您说是不是,次辅大人?”   吴阁老面露微笑地点点头,对薛庭儴道:“至于老夫之前所言的谢,若不是你当日之行举,也许老夫泥足深陷,尚且不自知。”   薛庭儴露出不解之态,吴阁老也并未对他解释,只是道:“你以后便知道了。”   似乎两全其美了,不光吴阁老的行径有了解释,连薛庭儴都为他披上了一层赤子之心立了大功的光环。   这种情况下,自然相谈甚欢,吴阁老还考问了薛庭儴的学问,教导他学海无涯,要活到老学到老。   而外面,因为次辅值房里传来的笑语声声,让整个内阁大堂的气氛都诡异了起来。   其他阁老们且不提,制敕和诰敕两房的那些中书舍人们,无不明白了一件事情,近期这薛庭儴想必将是内阁大堂里势头最旺的大红人。 第159章   制敕房因为紧挨着吴阁老的值房,所以里面有什么动静,这里听得格外清晰。   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浑厚的笑声,几个中书舍人面面相觑一番,冯青站了起来,来到何游的身边。   “小弟见何兄待此子格外亲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见何游目露询问之色,冯青才道:“何兄可是次辅大人身边第一人,如今来了这个小子,瞅这势头恐怕日后何兄在他面前,还要退一射之地。”   明知道这冯青是个小人,也明知道他这话有挑唆之意,可何游心里还是有几分不舒服。   不过这种不舒服定然不会显露,也因此他只是笑了笑,道:“各凭本事罢了。”   “自然是各凭本事,谁不知晓何兄在制敕房时间最久,也最得次辅大人信赖。可此一时非彼一时,真本事架不住小人的趋炎附势,这小子能哄得阁老如此愉悦,定然是有其本事的。小弟觉得何兄还是要多多上心,也免得多年的罗汉好不容易快修成了佛,却被人拦路截了胡。”   何游若不是知晓冯青不可能也不敢当面讥讽自己,还真以为对方是故意讽刺他。   这制敕和诰敕两房的中书舍人之位,世人无不竞相争之。不光因为乃是近臣,又处在关键位置,地位格外崇高,也是因为此乃镀金之地。   内阁因为在朝中地位超然,与六部各司少不了有些来往,而这些负责跑腿的中书舍人就在这一来一去之间,便能结识许多高官。无不是六部各司重要官员,这对以后将来离开内阁,都是必不可少的资源。   众观各朝各代,中书舍人最后入直文渊阁的,并不在少数。而从内阁之中放出去的中书舍人,最低也是从五品官做起,且都是处在关键位置。   当然前提是,能放出去,有人抬举。   这也是这些中书舍人为何会各靠山头的主要原因,有着阁老抬举,干什么都事半功倍。   何游在内阁中待了六年,时间最长,资历最老。这些年来见了无数同僚离开内阁后,或是入了六部做要官,或是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吏,而自己依旧是个七品的中书舍人。   走出去,倒是人人追捧,可在这位置上处久了,谁愿意永远当个跑腿打杂的,不想当家做主人。   急,自然是急的,可阁老也说了,首辅未退,大事未成,如今内阁里离不了他,还许诺以后定不会亏待自己。   就靠着这些,何游坚持了六年,至今看不到头。   难道这一个也要越过自己?   “多谢冯中书的关心了,尽其心做其事,多想无益。”何游淡淡一笑道。   冯青瞄了他一眼,见对方露出不想再多言的模样,讪讪地笑了一声:“我只是替何兄不值,当我多言了。”   说罢,他便匆匆走了,留下何游目光翻腾了许久。      薛庭儴之后又拜访了杨崇华等人。   这些阁老们俱是待他不咸不淡,明显不愿深交。   唯独少了一人就是徐首辅。   徐首辅实在太老迈了,如今并不是每天都来内阁,甚至是上朝都不一定每日都去。只是陛下给了如此荣宠,旁人自然也说不了什么。   薛庭儴在内阁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内阁之中每天的琐碎事特别多,阁老们发下一句话,或者有什么事需要和六部各司交涉,这些自然不可能是阁老们出面,只能是两房中书舍人。   薛庭儴每天就是起草各种文告诏谕,或是奔赴各部转送奏章、文书。每天天不亮进宫,天黑了才能回来,回来后吃过饭就是倒头大睡,实在是被累得不轻。   关键这种累是推脱不掉的,也没人愿意推脱。   让你跑是看重你,若是就让你蹲在两房中做些书写之类的活计,几个月见不到外人,那才是要抹着眼泪哭呢。还做什么中书舍人,直接换个地方做官吧,翰林院倒是清闲,没见着那些翰林们打破了头都想出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转眼间就入了九月。   进入九月,天就凉了下来,可内阁中不见清闲,反倒越发忙碌。   九月乃是收获的季节,这个时候各地就该往京城缴送今年税银税粮了,如今户部穷得叮当响,就等着这茬来填补国库。   内阁忙,六部各司也忙,整个九月就是在一片忙碌之中度过,终于到了十月下旬,总算一切停当,也是该歇一歇的时候了,可这个时候也是每年户部盘点的时候。   盘点什么?   自然是盘点今年一年朝廷的各项收支,盈余和亏空。   每到这个时候,户部上下都要忙得连轴转。不光是户部,这个时候也是内阁里最爱打架的时候。   诸位阁老都兼着各部长官,哪一部若是亏空多了,这些都要议。大议小议天天议,上面的人议,下面的人就是各处跑。   薛庭儴外穿深青色的官服,里面还穿了件夹棉的薄袄,他刚从工部回来,这一路上不能坐车骑马,全凭两条腿,一趟跑下来,浑身热气腾腾,额头上也冒了薄汗。   他掀帘从外面走进来,带进一阵冷风。   如今他身边也有一二附庸之人,一见他回来了,便有人主动凑上前搭话,还有人泡了茶与他端来。   薛庭儴坐在椅子上,接过茶就是一通牛饮,方道:“这鬼天气,冷得吓死人,却又躁得慌。一通跑下来,嗓子干得直冒烟,也是出了奇。”   “莫是薛中书昨晚吃了什么大补之物,才会虚不受补?”同是诰赦房中书舍人的程维,笑着打趣。   “去你的,我吃什么大补之物,我怎么不知道。”薛庭儴笑骂。   “还别说,往年这时候也该下雪了,可今年倒是只见冷不见雪。”一旁的蔡广插言。   这时,邵厚明从外面走进来,低声道:“几位阁老又吵起来了。”   闻言,几人面面相觑一番,对了个无奈的眼神。   蔡广问道:“这次又是吵什么?”   “兵部今年核算的比去年超出了一百万两银子,户部那边不给盖章签字,冯阁老便跟杨阁老闹上了。闹得徐首辅和吴阁老都出来说话,冯阁老便攀扯为何工部超出的给签,兵部却不给签,是不是见人下菜碟。”   这样的事,最近这些日子屡见不鲜。   朝廷没钱,户部自然也没钱。往年各处用度没个限度,都是各部各司缺了银子,就去户部支。等到了真正要用银子的时候,户部急得抓瞎,其他几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大抵杨崇华也是烦了,前几年便奏请嘉成帝换了章程。   户部年终盘点核算收支,各部也把明年的用度给事先报上来,明细数额交给户部核算。能通过,户部就给盖章签字,不能通过,打回去重做。   到了次年,若是各部再有超支,自己负责,户部一概不管。   这种一刀切的办法很显然不行,毕竟凡事哪能算得这么精确。可嘉成帝同意了,各部各司也没办法。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不,每到年底核算的时候,大家都是往多里报,能多报就多报,不能多报,也要多报些。   若是一个两个也就罢,可个个都这样,每年都要上演一出扯皮大戏。扯来扯去扯到最后,都是几个阁老出面共同处理,更甚是闹到嘉成帝面前去。   不过户部甩锅的目的是做到了,从自己承担,变成大家一起出来商量解决。这大抵就是杨崇华本身的目的。   “照这么下去,估计又要廷议了。”程维说道。   其他几人虽是没点头,但心里俱是这般想着。   果然随着冯成宝摔门而出,不出所料是去找嘉成帝,到了下午,乾清宫那边便传来口谕,明日廷议。      每次廷议,内阁便要派一名中书舍人侍班。   往年都是何游充之,如今薛庭儴是诸位阁老面前的大红人,自然舍他其谁。   离廷议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以徐首辅为首,诸位阁老便离开了内阁大堂,往乾清宫行去。   陪侍在身侧的,是薛庭儴。   薛庭儴自然看出何游的脸色不好,可吴阁老愿意给他面子,徐首辅历来不管事,可不就是他了。   到了乾清宫,便有内侍领着众人进去了。   在乾清宫东配殿中,二十多张条案在下面分了两排,一字排开。每张条案后都放有一张椅子,陪在最末处也有一张条案,却是比那些条案要窄了许多,也矮了许多,乃是负责记录的中书舍人之座。   上首正中乃是龙案龙椅,是嘉成帝的位置。   随着时间过去,一位位身穿朱色官袍的大员们,从门外走进来,一一列坐。他们互相寒暄客套着,一直到有内侍来到殿中,高呼一声陛下驾到,这些声音才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恭敬地目视着从侧门步入的嘉成帝。   不光是嘉成帝一人,还有陪侍在侧的郑安成及林邈。林邈也是作为侍奉在侧的中书舍人出现。   嘉成帝来到龙案后坐下,环视下方的诸位大臣,才道:“都坐下吧,你们中不少人都上了年纪,这一议还不知何时能结束,都坐下来说话。”   “叩谢我皇圣恩,陛下仁慈。”   照例是一番歌功颂德后,诸位大臣们纷纷坐了下来。薛庭儴也坐了下来,坐在他的专座上。   不得不说这条案太矮,椅子也太硬,这高不高低不低矮了人半头,就好像是阉割了的马,坐起来着实有些不太舒服。   不过薛庭儴却不为所动,面色如常地将纸墨摊开,静候上面开始。   “开始吧。”上首处,嘉成帝道。   徐首辅作为首辅,廷议自然是他来主持,他看了看各位同僚们,咳了一声后,道:“每年各部各司都要因为银两这事打架,甚至还闹到陛下面前,此乃我等做臣子的无能。多说无益,还是按照惯例,大家把各部各司的实际用度报上来,大家都来议一议,能批下的,户部给行个方便,不能批下的,大家再议。左不过有陛下在此,也不用怕谁偏了谁,谁帮了谁。”   之后,各部各司便一一将各自需要的用银说了一遍,具体到哪一项什么数额。   户部那边都有记载,不合理的地方也都是事先挑出来了,听到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户部侍郎左侍郎彭俊毅便代户部诉出不能批的原委。   到了兵部的时候,此事本就是兵部尚书冯成宝闹出来的,他格外义愤填膺,瞪着眼睛看着杨崇华,道:“诸位都知道今年金人不安分,屡次袭击广宁一带,害得我大昌损兵折将。兵部推测明年金人肯定会大举来犯,自是要提前做些准备,增加军费开支乃是当务之急。”   众人都没有说话,上面嘉成帝道:“国之军务,确实关键。”   杨崇华站起来道:“这一增加就是一百万两银子,我大昌每年各项税收,陛下及在座的各位都清楚,户部实在拿不出这笔钱。不是户部刻意刁难,实在是与其现在答应,事后没钱,不如提早说明,也好做其他准备。”   “那怎么工部说修河道,要增加一百万两,你户部就有钱了?”冯成宝冷笑着道。   “黄河改道贻害两岸百姓,又遗毒运河部分河段。运河乃是我大昌命脉,南粮北调,边关吃饷,北直隶一带所需之物,乃至江南一带丝绸茶叶输出各地,都得经过运河。不修河道,不治运河,你冯大人坐在家中没粮可吃的时候,你就知道工部这钱花得值不值了。”不用杨崇华开口,马奇便说道。   工部尚书马奇素来沉默寡言,唯独事关这种事的时候,他说话从来不让人。刀刀扎心,把冯成宝气得是面色又红又青。   不过冯成宝可不敢说,即使京城一大半的人都没饭吃,他也不会少了饭吃,只能郁在心中,又重提了一遍边关军情的重要。   “此事先搁置,继续往下议。”   既然嘉成帝发了话,众人自然只能暂且略过不提,先说其他部司的事情。   一通议下来,能当时议出个子丑寅卯,都当场拿出了解决办法。唯独还有近三百万两的缺口,暂时没办法填补上。   这其中有兵部的增加军费,及工部治理河道所用,还有各司各部一些其他的零碎,看似无关紧要,却都是必不可缺。   三百万两,大昌朝每年各种赋税加起来能有七八百万两,地方截取当地所需,剩下近六成全部上解至京,也不过只有四百万两不到。如今缺了这么大的缺口,朝廷却是拿不出钱来,删减哪一项,在这些大臣们嘴里都是动摇社稷根本。   都得出,朝廷却没钱出,该怎么办?   殿中的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住了。   本就天寒,殿中烧了炭,让殿中温暖似春,可现在却让人觉得闷得难受,心里发慌。   嘉成帝没有说话,每到这个时候他都十分沉默,当然若是没有那宛如蕴含着千斤力的目光,就更能让人安适了。   “怎么都不说了?明太祖定天下税亩八百万余顷,征粮三千万石,于是下旨‘永不起科’。这些粮食能换来多少银子?盐茶两项每年税收,又能换来多少银子?我大昌与前朝相比,土地一寸未失,为何到此年年税征不上,即使征上来,也入不敷出。你们都是朝中的肱股之臣,来给朕算算这笔账,为何就是入不敷出。”   寂静中,嘉成帝的声音宛如炸雷似响起。   谁也没料到就在这次廷议上,他会如此一语切中要害,几乎是将大昌如今面临的本质问题,单刀直入地戳中了核心。   坐在最下面的薛庭儴,小心地抬头环视下了在场所有官员的脸色,又将目光投向龙椅上面目有些不清楚的嘉成帝。   这是这位有着铁血手腕的帝王,打算对大臣们宣战了? 第160章   事实上,在那梦里,薛庭儴入朝为官之时,朝中局势并不太好。   嘉成帝专断独行,复辟了锦衣卫稽查巡捕之权和司礼监批红之权,皇权的爪牙横行无忌,朝中百官人人自危。   只是作为下面的小鱼小虾,顶多管中窥豹,却是没办法众观大局。只知道众文官前所未有的抱团,试图和皇权做抵抗。这其中牺牲了多少,有多少人倒下了,又有多少人站起来,谁也不清楚。   事实上和皇权做斗争又有几个能讨好,当其不顾百年后史官的笔诛之时,就是其进入了狂暴状态。人挡杀人人佛挡杀佛,觉得自己脖子比屠刀要硬的,尽管可以试试。   这一场君臣之战,嘉成帝看似赢了,却又没赢。   赢了是指皇权高涨,臣子势弱。说没有赢则是当皇权高涨时,就是下面所有臣子抱团成铁板一块之际。   难道说嘉成大黑暗时期已然到来?   是的,那几年被后世的一些士林之人称作大黑暗时期,文官的地位遭到前所未有的扼制,朝堂一片血雨腥风,让人胆战心惊。   而这一切直至嘉成朝结束,方休。   就在下面薛庭儴陷入回忆之际,上面的君臣之战已经拉开帷幕。   嘉成帝已登基近十载,这个耐心本就不是太好的帝王,能忍到此时此刻实属难得。当他自认为已经准备好的时候,就是其露出锋利獠牙之际。   而嘉成帝也不会蠢得就自己上场,自然藏了数把利刃。   随着嘉成帝发难,下面各个大臣眼见推脱不得,只能拿出解决的法子。   有的说是在盐茶两样加税,很快就有人说盐茶本就是重税,再往上加就要激起民怨。一番争吵之后,盐茶加不得,就只能在耕田上加税。   这项建议虽也有人反对,但反对得并不激烈,打从建朝之始,赋税之事便是重中之重,太祖曾下旨申明永不起科,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是萧规曹随。   如今若是加一些,倒也不是不能行。眼见这项决策获得殿中所有官员一致认同,就在这时,都察院右都御史郑赟杰发难了。   郑赟杰这个由嘉成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右都御史,竟是当场弹劾起苏州知府姜望纵容族人侵占平民良田,引来民声愤怨。又单刀直入提出户部鱼鳞册上记载的税田日渐减少,这些良田都上哪去了这个尖锐的问题。   没有田,自然收不上来税,收不上来税,朝廷自然没有钱。   早在之前薛庭儴就觉得户部提出的提前审核的法子,有些本末倒置,除了让各部各司扯皮打架,降低了朝廷办事效率,与朝廷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原来都等在这儿!   让你们打,天天为了三瓜俩枣打,争得面红耳赤算什么,没打破头都是好的。   先内斗,斗得分不出输赢,就该上面人决定了。可就那么一个饼,你多吃了,自然我少吃,每个人心中都有积怨。当积怨平息不下的时候,嘉成帝就出手了。   可以交税的地呢?   地自然是被那些士绅地主官员们霸占了。   从基层来讲,一个秀才可免五十亩地的苛捐杂税,举人五百亩,进士则是三千亩。而朝廷三年一取士,每科取进士三百,举人约一千五百人,秀才五六千不等。这只是每一科的,还有那些早已身负功名,还在继续往上考的人。   这些人总共加起来有十万之数。   而各地投献之风盛行,有这么一句话形容,士一登乡举,辄皆受投献为富人,足以可见形势是多么严峻。   当然最为严峻的还不是这些底层的士子们,而是进士以上的各级官员,越是位高者,免税的数额越是巨大。   大家都是受益者,又是朝廷制度的核定者,自然是怎么优厚怎么来。   在座的哪一位官员不是大地主,即使本身不是,亲眷族人也是。就好比在那梦里,山西有半数以上的地都姓薛。   嘉成帝竟然想捅马蜂窝!   薛庭儴掩住瞳子里的惊诧,听着上面郑赟杰慷慨激昂的斥责之声:“臣窃见甸畿等处奸民恶党竞指空闲田地以投献为名……陈请者无效,则投献者自止,占籍之民庶不罹兼并侵夺之害……”   他心中对嘉成帝此举,并不报太多希望。   动静倒是挺大,可动得人实在太多,去捅这件事,无疑是在捅马蜂窝。砸一个人的饭碗也就罢,大家顶多就是围观,可砸了所有人的饭碗,估计所有人都要尥蹶子。   果然不出薛庭儴的所料,郑赟杰前脚言罢,后脚就有人斥之荒谬绝伦,还说不能一概论之,将个别现象当做如今国库虚空的主因。   紧接着有高官站起仗义直言,说到既然发现了问题,自然要解决问题,朝廷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此言迎来所有人的附和,诸位高官俱是提出一定要彻查,若是属实,严惩不贷。   从哪里开始查?自然是从苏州知府姜望。   一阵商议之后,当场定出数名钦差亲赴苏州当地查案,各位大臣们还劝慰嘉成帝要多注意龙体,不要太着急上火。   事情似乎进展得很顺利,但如果以为这样就是胜利那就错了。   从京城到苏州,路上至少要走半个月,等到了当地,差不多正好是年关。过年不查案,这是规矩,开了年开始查,等查清究竟钦差还朝,想必已是明年四五月。   薛庭儴不用想就知道,到那时候结果会是怎么样。   姜望的下场不必提,自是严惩不贷。可好不容易提起的土地兼并之事,在经过这几个月的时间回缓,即使嘉成帝是时还能记起,那股劲儿也泄了。就算没泄也不怕,总有替死鬼出来,再这么来一次,不行了多来几次。   这么一来二去,可能嘉成帝自己就厌烦了。   嘉成帝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也因此脸色特别难看。   可大义在此,规矩在此,他也只能憋着,总不能谁有嫌疑便冲上去一顿抄家,是时朝廷只会大乱。   随着一阵高呼万岁之中,嘉成帝背着手怒气腾腾地离开了。   待其走后,下方的各位大臣们互相对了个眼神,各自散去。 第161章   事情似乎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自然不可能。   临近年关之时,都察院右都御史郑赟杰被人弹劾收受贿赂,攻讦政敌。   证据是铁板钉钉,证据,证人也有。   大理寺上门查案,还在其书房里查抄出一本小册子,其上记载着收过谁的好处,又帮其办了什么事。   简直是骇人听闻!   都察院本就掌纠察百官百官,提督各道之事,如果此案查实,郑赟杰就属明知故犯,罪上加罪。   自此,蒙在朝堂之上的那层薄纱,终于以如此狼狈之态被撕扯了下来。原来这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们也不如想象中的那般美好,彼此结党营私,互相倾轧,不问青红皂白,只分党派之争。   其实此事暴露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不过首当其冲的就是嘉成帝。   之前,郑赟杰还信誓旦旦弹劾各地土地兼并之害,痛斥着苏州知府姜望为官不仁。如今爆出这种事情,谁敢信他所言是真是假,是不是又受人指使故意构陷。   朝堂上乱成了一锅粥,官员之间彼此攀扯攻讦,一片乌烟瘴气。嘉成帝每日上朝脸都是黑着的,明眼可见酝酿着一股滔天怒焰。   见此,一些低阶官员俱都低下头颅做人,大佬们厮杀斗殴,可不是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可以搀和进去的。   而与此同时,内阁中得气氛却是罕见的和谐。   平时几个阁老面和心不合,时不时还要撕一场,如今见面一派和睦,偶尔还会坐在一处喝喝茶。   至于薛庭儴,如今俨然一副两房中书的第一人。自然少不了有人嫉妒眼红,但架不住吴阁老愿意抬举他,寻常做什么都使着他去,经常在外面行走多了,六部各司都认识他。   他也没少借着位置‘以权谋私’,替毛八斗和李大田走了门路,将两人外放出京的事敲定了下来。自然不可能是他出面,而是中间易了几道手。这些对薛庭儴来说不算困难,甚至可以说驾熟就轻。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谁知道他这个大红人的中书舍人还能做上多久。连着发生了这么些事,薛庭儴内心深处总有一种莫名的紧迫感。   就在薛庭儴在内阁中混得风生水起之时,陈坚似乎也没闲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徐首辅再在人前出现时,身边总会跟着陈坚。   薛庭儴有些吃惊,却并不意外,梦里梦外似乎总有一些事情会惊人得重合。他特意选了个晚上,和陈坚见了一面,两人交谈了什么谁也不知,不过人前见面之时,两人如同以往,不过是个陌生人。   嘉成九年的这个年,过得并不平静,纷纷扰扰似乎总有些事,京城的上空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太子殁了。   太子是正月十六这日殁的,就在满城老百姓通宵达旦庆贺的上元节次日。当天嘉成帝在东宫里待了很久,甚至为了此事休朝了三日,文武百官俱皆上表劝慰,朝堂之上一片哀悼。   随着太子大殓小殓丧事办完,再上朝的时候,文武百官发现嘉成帝清减了不少。   本来刚毅的脸庞,如今更显棱角分明,鼻子两旁出现一道深深的法令纹,嘴角总是紧抿着,似乎凭空老了数十岁。   转念一想,嘉成帝躬勤政事,又值此白发人送黑发人,会有些苍老也属正常。   唯独薛庭儴眼中含着惊骇,心中不停得咆哮着,就是这了,就是这样的。在那梦里,他第一次觐见嘉成帝时,嘉成帝就是这般面相。   薛庭儴的预感并没有错。   二月十八,苏州知府姜望被押解上京,自此朝堂上开启了一片血雨腥风。   本来按理这种案子该是三司会审,可锦衣卫却出动了,带走了姜望。   此事发生后,引来朝堂一片震动,数位大臣纷纷上书锦衣卫不该越俎代庖,而是该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共同审理,哪怕是顺天府都可,可唯独不该是锦衣卫。   ‘锦衣卫’这个词似乎让一众文官们十分敏感,前朝厂卫之祸历历在目,当初残害了多少忠良,锦衣卫就宛如一众官员头上悬着的一把屠刀,顷刻就可能会落下来。   可惜的是,无论这些大臣们怎么晓之以理,嘉成帝似乎并不为所动。随着姜望被带走后,又有数名朝廷命官被牵扯其中,京城一时闻飞鱼服而色变。   二月二十五,太和门外跪了三十多名大小官员,苦劝嘉成帝收回成命。   帝,置之不理。   次日,三十多名官员变成了五十多名,嘉成帝依旧如故。   再次日,五十多名官员增加到一百多个,太和门外哭声震天,这时嘉成帝祭出大杀器,廷杖。   他似乎也想像明世宗那样,寄望用廷杖来打服这些士大夫们,可惜此一时非彼一时。   至此,许多高官终于坐不住了,纷纷出面上书。以吴阁老为首的数位内阁大臣,也来到太和门前。直至年迈老衰的徐首辅,也在陈坚的搀扶下来到此地,乾清宫的嘉成帝终于变了颜色。   锦衣卫放回了姜望等人,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唯一不同的是宫里派来了内侍全程跟进。   这一场事下来,反倒是姜望不重要,不过是一场君臣之战的延续。   而谁也没有赢,百官没赢,嘉成帝也没赢。   该存在的,依旧在,没有解决的问题,依旧没有解决,看似已经风平浪静,可实际上依旧焦灼着。   阳春三月,该是春雨纷纷之际,却没有下雨。   进入四月,京城依旧不见有下雨的征兆。   不光如此,北直隶一带,甚至河南、甘肃、山西一带,尽皆无雨。   春雨贵如油,这句话可不是闹假的,没有雨水,这一季的庄稼可该怎么办?老百姓们纷纷骂天,朝堂之上一片缄默。   这种时候,自然少不了流言的滋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有流言在市井之中流传,说是因为陛下在太和门前仗责了百官,所以老天才会不下雨。   连招儿听了这种说法,都不免咋舌。   “老天下不下雨,和圣上打不打那些官的屁股,有什么关系?!这些人疯了!”   薛庭儴也觉得这些人疯了,好不容易嘉成帝终于消停了,不管是不是偃旗息鼓,至少暂时没闹事,就不能好好的处几日,非得闹出点儿什么来。   再把嘉成帝逼急了,恐怕又要有人遭殃。   他也清楚这些文官们想干什么,这是想一棍子将嘉成帝打服了,免得他以后再生事。   可嘉成帝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九五之尊,别看一群人和他扳手腕是赢了,可若是一个对上一个,还不知道谁死。   暂时没人死,倒是钦天监的监正监副换了几个。   四月初八那日,嘉成帝坚持不住了,下了罪己诏。   一时间,百官欢庆,至于下不下雨的,谁还记得去管这事。      而值此之际,嘉成帝却是病了。   太医们诊断,嘉成帝是积劳成疾,再加上适逢太子英年早逝,陛下悲恸郁结,因此诱发了病因。   用白话点儿讲,就是嘉成帝自登基以来,太躬勤政事,又屡遭打击,才会大病了这么一场。   圣上病了,作为下面的官员们自然要多做关心的,内阁数位阁臣纷纷觐见慰问,言外之意让嘉成帝不要太操心朝政,有这么些肱股之臣在,朝廷不会发生什么大事的。   可问题是,嘉成帝病了,内阁票拟之后,谁来批朱。   所谓票拟就是各地各处递上来的奏章,在送给皇帝批示之前,由内阁将批阅建议写在纸上,并贴在奏章上进呈。票拟只是给皇帝提供意见,决策权依旧在皇帝的批朱之上。   当然若是皇帝的批朱与内阁的政见不符,内阁有权利对此进行封驳。不过这种事发生的极少,一般发生这种事情,都是当臣子和皇帝撕破脸皮。   而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些,而是嘉成帝命人重建了司礼监,提郑安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暂代批朱之事。   是的,暂代。   经过了之前这么一场,嘉成帝也意识到和这些人不能硬碰硬,只能迂回着来。   文官们素来喜欢打着大义的旗号,所以这次嘉成帝也用大义对之。君父龙体抱恙,你敢说逼着他主持政务,敢说不需要批朱,只用内阁票拟即可。   但凡敢应一句,前者是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后者是妄图颠覆朝政,企图独揽朝权。   这些大帽子太大,谁也背不起,只能这么着。   于是,打从前朝灭亡之时,就泯灭于历史洪流的司礼监,再度粉墨登场。      其实对于下面的一些小官来说,谁批朱真是不太重要。   各部府衙还是那个府衙,该卯时点卯,还是卯时点卯,根本影响不了什么。   就好比内阁两房的这些中书舍人,他们也许能明白阁老们内心深处的担忧,却不能感同身受,唯一的区别就是以往票拟之后,是送往乾清宫,如今则是送去司礼监。   此时的司礼监并没有单独的府衙,就暂时搁在临着贞顺门附近,挨着城墙根的一排房子里。   不过里面倒是气象万千,反正薛庭儴去送票拟时看过,该有的都有,什么都不差,完全不像是暂代的表象。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暂代就是个幌子,说白了就是嘉成帝感觉仅凭一人之力,斗不过这些大臣们,所以培植了一些帮手起来。   前有锦衣卫无疾而终,后有司礼监横空出世。   这两者可都是前朝皇帝集中皇权,对付官员们的两样大杀器。   曾经梦里的薛庭儴研究过前朝灭亡之根本,除了党争之祸外,还有厂卫崩塌之因。什么东西都是物极必反,皇权太过,失去了扼制,就会独裁。而臣子们的权利过大,扼制了皇权,就必然会生乱。   当是两者刚刚好,互相监督,互相牵制,方能开创太平盛世。   这是基于薛庭儴两世的眼界与积累,才能看出这些利弊,不过很显然这一切很显然都不是现在的他能管的。   他现在面临着一个问题,吴阁老终于向他摊牌了。   这个摊牌自然不可能是吴阁老亲自出面的,而是何游这个吴阁老以前身边的第一人。   “薛中书,想必你也是聪明人,我说的这话意思你应该能听明白。”何游端着酒盏笑吟吟地说道,可惜笑意未及眼底。   薛庭儴装得一副诚惶诚恐,却有些懵了的模样:“何中书此言太深奥,可否能容许我细细想明白。”   “这事还用想明白,这可是阁老抬举你,你该识趣才是。”   薛庭儴看着何游的笑脸,心中有些晦暗。   正常来讲,既然充当何游这个角色,应该不会将话说成这样。一句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是不同的意思,何游这是想激怒他?   一时之间,万千思绪划过薛庭儴的脑海,他也收起脸上的笑:“何中书这是在威胁我?”   “我可不敢。”   “可我听你此话言外之意,分明是在威胁。”薛庭儴之前被何游劝了几杯酒,此时白皙的脸微微有些泛红:“不怕对你讲了,莫说你来,就算是中堂大人亲自前来,我也是这么个态度,我薛庭儴有妻有子,受不起中堂大人如此抬爱。”   “薛庭儴,你要对你自己说的话负责。”   薛庭儴一拂袖子:“你当我像那有些人,最是两面三刀?”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倒是何游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   ……   吴府的书房中,吴阁老一身家常衣裳坐于书案之后。   “他真是如此说?”   何游一副惶恐却又难掩激愤的模样:“中堂大人,下官可万万不敢欺瞒。我专门找了空闲,还特意约了他来家中喝酒,就是想说成此事。谁曾想此子不识抬举,还说出什么莫说是我前来,哪怕是中堂大人亲自前来,他也是这么个态度。”   “不识抬举!”   何游抬头瞅了一眼吴阁老脸上的薄怒,又往里加了把柴:“他说自己有妻有子,受不起中堂大人如此抬爱。中堂大人,你可千万别为了这等不识抬举之人,气坏了身子。”   吴阁老睨了他一眼,点点头,就叫来安伯将他领了出去。   待人走后,吴阁老让人叫来吴宛琼,将事情说了一遍,又道:“你是我独女,从小千娇百宠。爹何时如此放下身段过,为了一个毛头小子,你爹这张老脸都不要了,亲自出面为其造势。可你瞧瞧,你瞧瞧人家是什么态度。”   “爹!”吴宛琼惨白着脸,垂下头去。   “经此一事,你也别再想了。那陶邑同你即不喜,爹再来为你换一个就是。好了,你回房吧,爹还有事要做。” 第162章   吴宛琼低着头,让安伯领了出去。   她这些日子被关在房中,身子又见清减,以前的衣裳穿在身上,空荡荡的,看着就让人不忍。   “姑娘,你快回去吧。”将吴宛琼送到院门外,安伯叹了一口气道。   吴宛琼点点头,也没说话,就往前走去。   走了几步,她突然转过身,跑到安伯面前。   “安伯,我爹他不帮我,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   安伯有些手足无措:“姑娘,老奴一个做奴才的,实在是没办法能帮你。”   “能的,肯定能的。”吴宛琼胡乱点着头,晶莹的泪珠顺着消瘦的脸颊,滴落下来。“安伯,我还记得我娘走的时候说,说我爹就忙着做官,肯定管不了我,我以后肯定会有后娘,说不定后娘会苛责于我。还说若我有事,就来找你,你肯定会帮我的。安伯,如今就只剩您能帮我了。”   安伯眼中闪过一抹痛苦,看着低头站在他面前的姑娘,眼前又出现那个寂寞而苍白的女子。   吴宛琼肖母。   只是这件事如今吴府里的人极少知道,甚至可能吴阁老都忘了,可唯独有一个人没忘。   安伯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声调:“姑娘,你该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也许以后你可能会后悔自己现在的这种想法。”   吴宛琼紧抿着嘴:“我都知道,可我……”   “此事没办法一蹴而就,姑娘得有耐心,且老奴不一定能办成,姑娘还得有心理准备才是。”   “我知道的。”   “姑娘快回房吧,若不然让老爷知道又该生气了。”   见安伯如此说,吴宛琼心中有数这是答应了她。   安伯看似不过是个下人,可他即是吴阁老的心腹,又是吴府的总管。吴钱能办到的事,他能办到,吴钱办不到的事,他也能办到。   想到这里,吴宛琼放下心来,便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倒是安伯看着她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薛中书失宠了。   之所以人们会得出这个结论,俱是因为沉寂已久的何游再度活跃起来。   而与此同时,薛庭儴受到了吴阁老的冷落,往常总是办事叫着薛中书,如今薛中书似乎从吴阁老口中消失了。   能在内阁里的人,个个都是人精,也因此薛庭儴开始坐冷板凳。   往常薛庭儴干得都是最长脸的活儿,如今则是就闷在诰敕房起草各种文书。也是这些中书舍人们最是喜欢捧高踩低,手里有着什么活儿都使着他做,再加上何游有意打压,现如今薛庭儴从以前跑断腿,到现在累断手。   看似没什么区别,实则区别大了。   天又热了起来,今年的天热得有些反常。   以前招儿从不知冰为何物的,今年实在被热狠了,薛庭儴略微一点拨,她就命人花了大价钱去买冰。   有了冰降暑,日子好过了许多,就是花钱如流水,幸好如今她也不在乎这点儿。   薛庭儴手腕肿了,回来就使着招儿拿着跌打损伤的药酒给他揉。   招儿一面揉,一面骂内阁的人都不是东西,以前是揉腿,现在是揉手,都是些什么人,没人干活了还是咋滴。   她可不清楚其中纠葛,薛庭儴也不打算告诉她。   总而言之,在内阁当差,就辛苦两个字可以诉说。   “让我来看,你这状元也当得忒憋屈,还不如像八斗他们那样,外放当个小官,乐得自在。”   开了年,毛八斗和李大田就携带家眷离京了。   这一去就是山高水远,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不过那会朝中一片乱象,薛庭儴巴不得他们能在外面多待两年,离这些纷扰远点,等哪天风平浪静再回来也不迟。   他是不能走,若是能走,他也想走。可真到现在可能会走了,心里又有些不甘心,总而言之复杂得很。   “你当外放日子好过,若是外放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那日子才难熬。”   招儿不以为然:“能有什么难熬的,当初你在余庆村都熬过来了。怎么,当了两天小官,就过不了苦日子?再说了,如今咱们有钱,在哪儿过日子不是过。”   薛庭儴听完一愣,再一想,可不是。   现实不是梦里,他也没那么多苦大仇深,倒是有一仇人,可如今仇人还不是仇人,顶多就是对头。而对方分量太重,他又太轻,对方挥挥手就足以让他灰飞烟灭了,也因此人家连想认真对付他的心思都没有。   既不是文官一系的,也不是嘉成帝的人。充其量他现在就是个七品的中书舍人,还是个因为不识抬举,遭受冷落,可能不知道会流落到哪个犄角旮旯的小官。   他又何必将梦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硬往自己身上套,这些日子跟着朝中发生的事忧国忧民,忧得头发都快白了,其实这一切关他卵事。   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   这么一想,薛庭儴一改之前颓唐之态,来了精神,对招儿道:“那我想想法子,找个地方外放出去?”   招儿背着身去搁药酒的手一顿,心中大悟,还真是碰到什么事,怪不得之前颓成那样。不过这话她自然不会说,而是点点头:“这要看你的想法了,我怎么样都行。”   薛庭儴扭了扭腰,将脸埋在招儿腿上,汲取她身上的清香,咕哝了一句:“我本来还想努把力,给你讨个夫人的诰命。”   “当了夫人,我头上能多根角?既然不能,夫人和安人有什么区别。”   “你个傻子,区别大了。”   “我没看出区别在哪儿,我就知道那些当大官的个个年纪都不小,你才多少岁,跟人家比什么比,不是找不自在!让我看外放当个县令不错,你看徐县令,人家的日子不也是过得挺好,走到哪儿都是县太爷县尊大人,多么威风。总比你待着那内阁,天天给人跑腿打杂的强。”   招儿的话糙理不糙,可不是就是这样。   待在内阁里当孙子,和出去了做爷,傻子都知道怎么选。问题是他今年也就二十,至于去跟那些老狐狸们斗智斗勇?江山社稷太过沉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事该是嘉成帝该是那些阁老们担着,而不是他一个朝不保夕的毛头小子。   薛庭儴躺在招儿的腿上,让她用银叉子叉了寒瓜喂他吃,浑身一阵轻松之余,觉得格外舒爽。   他眼珠转了转,这一幕被招儿看见了,问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能打什么鬼主意?”   “你就别装了,自小到大,你每次这样的时候,就是在打鬼主意。”这一切可瞒不过招儿。   薛庭儴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银叉,扔在炕桌上,兜头就亲了过去。   “我能打什么鬼主意,我每次鬼主意都是用在你身上。”   招儿推他,嚷道:“别,小心待会儿被弘儿撞见了。”   薛庭儴才不管,就去扯招儿裙子下的绸裤:“撞见了就撞见了,那小鬼头要是问,我们就跟他说给他生妹妹,他不是想要个妹妹。再说了,还有小红她们看着,他这会儿来不了。”   “那也不行,光天化日的……”   “又不是第一回 ……”      天上的日头仿佛着了火似的,炙烤着整片大地。   紫禁城的树本就少,尤其是外廷,薛庭儴一路走到司礼监,可被晒得不轻。   正值午后,司礼监里也没什么人,薛庭儴刚踏进去,就撞见个太监,对方与他打着招呼:“小薛大人,好久不见。”   “原来是喜公公,这是打算去哪儿?”   顺喜领着他往里走,边走边道:“我能去哪儿,瞎晃悠。你是来找郑公公?我干爹这会儿可不在,在陛下身边服侍着呢。”   “我不找郑公公,就是没事瞎晃悠,想着好久没见过喜公公了,就特意过来看看。”   “亏得你还记着我,这会儿没事吧?既然没事就跟我进屋里避避热去,这天真是热得见了鬼,连点儿雨星子都不见。”   薛庭儴随着顺喜进了间屋子,两人在炕上坐了下来。   如今这司礼监也是人员齐备,掌印、秉笔、随堂太监都有配备。顺喜因为干爹是郑安成,得了个随堂太监的衔儿。看似倒是挺威风,其实就跟薛庭儴一样,是个坐冷板凳的。   只是这种冷板凳不像薛庭儴,而是因为司礼监整个都不受人待见,所以处境显得十分尴尬。   主要原因自然是因为内阁。   嘉成帝本就是以自己抱恙,让郑安成暂代批朱之事,才重建的司礼监。也就是说司礼监就是个附属的,还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撤掉了。   当然这是外人的看法,具体内里是怎么一回事,没人去在意。也因此如今形成了这样一种情况,内阁那边凡事只对郑安成,也只找郑安成,司礼监其他人俱都没有放在眼里。   会是如此,也是潜意词在说,等陛下龙体好了,你们这些阉奴该上哪儿去上哪儿去。   这种情况暂时是没办法改变的,只能靠时间,抑或是随着司礼监慢慢崭露头角,才能慢慢改变。可很显然嘉成帝现在不想重蹈之前锦衣卫的覆辙,一切都在徐徐图之。   而内阁那边唯一例外的,大抵就是薛庭儴。他有那个梦作为提示,自然知晓许多旁人不知晓的东西,所以对于司礼监这边,他虽没有上杆子倒贴,但寻常处事之间也给自己留了后路。   像顺喜,就是后路之一。   两人坐下后,就不知从哪儿钻出个太监来,给两人沏了茶。   顺喜自然问起薛庭儴最近忙什么,怎么许久没见过他了。   两人年纪相仿,虽然一个是太监,一个是低阶官员,但薛庭儴这种性子,上上下下牛鬼蛇神都能结交,这是本能,也是本事。   认真说来,他和顺喜算是挺熟的,那会儿顺喜还在乾清宫御前侍候时,两人就很熟了。闻言也没瞒对方,露出一抹苦笑,将自己的境遇提了提。   “哟,没看出来,这些老大人们翻脸比咱们这些太监们还快。”   薛庭儴苦笑地摇了摇头,道:“你说,换咱们正常人来想,这本就是结了天大的仇,突然弄得这么一出,我也如噎在喉许久。如今这么一来,我也能安适,免得成天提心吊胆,生怕前面有什么等着。”   顺喜手肘撑着炕桌,露出一个笑,往薛庭儴那边凑了凑:“小薛大人,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些老大人们都是人精。人家和咱们这种人不同,要体面要脸,所以你越是得罪了人家,人家越是会捧着你,这样才能显得人家大度。难道跟咱们一样?你今儿得罪了我,我明儿就恨不得找回场子。人家说咱们这种叫小人,叫寒碜,叫眼皮子浅,不能相提并论的。”   所以说,宫里处处都有人才,顺喜说得确实很在理。   薛庭儴苦笑一声:“若论君子和小人,我反倒喜欢喜公公说得这种小人。这种人实在,不闹心,不用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你,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遭了秧。”   顺喜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薛庭儴的胳膊,道:“小薛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是个妙人啊。”   薛庭儴一本正经:“有,拙荆说过。”   闻言,顺喜又笑了起来,笑得抑不可止。半晌,他才停下,端起茶啜了一口,道:“小薛大人伉俪情深,让人羡慕。让咱家来说啊,那有些人就是不识趣,非得上杆子倒贴,也不问问人愿不愿意,当谁都稀罕他克夫的老闺女。”   对于顺喜的话,薛庭儴并不吃惊。   太监就是这样的人物,能伏得了低做得了小,也能耀得起武扬得了威。没了子孙根的人,就是没了姓氏没了祖宗,这样的人轻易莫得罪,这个经验是那个梦告诉薛庭儴的。   他静默了下,道:“我和喜公公虽不是一处,到底也算是能谈上两句。如今这内阁,我恐怕是待不了几日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离开,以后再见恐怕是难了,所以今日前来,也是想跟喜公公道个别。”   见薛庭儴难掩落寞,顺喜安慰道:“让咱家来看,小薛大人不用过多烦愁,您六元及第,乃是难得的人才。陛下是政务繁忙,顾不上,指不定哪天就想起了您,您就等着飞黄腾达吧。”   薛庭儴哈哈一笑,凑趣道:“那某就托公公吉言了。”   “好说好说。”   之后两人又聊了几句,薛庭儴才告了辞,而顺喜则收拾了收拾,一路挨着墙根躲太阳,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里,嘉成帝刚歇下,郑安成正站在东暖阁的炕前,就着炕桌给奏章批红。   如今这批红之权,虽是由郑安成暂代,但实际上还是嘉成帝,不过其上的笔迹换了一个人罢了。   这种地方,可没有太监坐的地儿,郑安成已经就着这别扭的姿势,批了快半个时辰了。   顺喜从外面走进来,忙把边上侍候笔墨的小太监给挤走了,自己上前去给干爹磨墨。他按照惯例,将今日碰见的人和事说了一遍。   提起薛庭儴,他不免带了些情绪,感叹了一句,小薛大人也是倒霉。   郑安成睨了干儿子一眼,继续往那奏章上写着字,其上的内容,都是嘉成帝之前说了,他牢记在心的。   “干爹,你就帮帮小薛大人吧。我瞅着姓吴的那老匹夫,恐怕会给他小鞋穿。”   “你倒是对他挺上心,一口一个小薛大人的。”   “这不是小薛大人待人亲和,从来不拿咱们不当人看。儿子虽是还年轻,办事都得干爹提点着,可论起看人,儿子眼里还是有些内容的。那些个大人们,每次来乾清宫,看着面上带笑十分和蔼,其实眼里都写着不屑,可小薛大人不会这样。怎么说吧——”   顺喜挠了挠脑袋:“在小薛大人眼里,咱们是个人,不是个没了子孙根的阉奴。”   似乎阉奴这个词触怒了郑安成,他顺手就把顺喜给搡开了。他扶着袖子将朱笔搁在砚台里,才从怀里掏出块儿帕子擦了擦手。   行举之间,眼中冒着冷光。   顺喜见干爹寒着脸,吓得缩着脖子:“干爹,儿子说错话了。”   郑安成哼了一声。   他生气自然不是因为顺喜,而是因为之前和内阁那些老匹夫们交手,又受了对方的气。   这些老杀货们,总有一天刮了他们。   他步去一旁,从那些奏章里抽出一份,扔进顺喜怀里。   顺喜是识字的,他摊开了看,发出一声惊叹:“竟把小薛大人放去了那地方。”   郑安成睨了他一声,方道:“收起你那副吃惊样,此子简在帝心,可不是让你去同情的。”   顺喜干干地笑了一声:“干爹,我这不也是……也是……”   “不过你与他交往是可以的,陛下打算借着咱们和内阁分庭相抗,若是我们在朝中有交好官员,以后也能便宜许多。”   “干爹,您说得儿子记住了。”   郑安成看了他一眼:“行了,去吧,瞧你那急不可耐的样子,总是教不上道。”   顺喜嘿嘿一笑,一溜烟跑了。 第163章   薛庭儴从顺喜口中得知他即将被外放的地方,就自己琢磨上了。   如果他没记错,那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若是被外放至穷山恶水之地,顶多是吃点苦头,可那地方局势复杂,一不小心可是要丢命。   为了确定自己没记错,薛庭儴专门去了内阁大库中,翻阅了一些有关当地的资料。   翻完后,默然。   而很快上面的调令就下来了,发下当日薛庭儴还在内阁大堂之中,一听说大红人薛中书竟被外放出去当一个小小的县令,所有人都是暗笑在心。   免不了会假惺惺上来说一些宽慰之词,薛庭儴一一寒暄过,又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去拜别各位阁老。   这是少不了要走的过场,不同于下面那些中书们,这些阁老们倒是十分会做表面功夫,从他们口中薛庭儴哪里是被贬斥外放,而是成了国之栋梁,肩负社稷之重的栋梁之臣。   其实都是些场面话,也幸亏这样,才让本来尴尬的场面才不至于太尴尬。幸好吴阁老不在,倒是免于仇人相见,薛庭儴拿着自己的琐碎物,离开这个他待了大半年的内阁大堂。   来时风光得意,走时黯然神伤。   虽然他并没有这种心情,但可以料想大家都是这么看待他的,灰溜溜地就这么走了。   快到协和门的时候,薛庭儴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不远处那层楼叠榭。   他想,他有一日还要再回来的。      接下来便是收拾行装启程。   从接到调令到赶赴上任,其间有三个月的时间。而从京城赶往浙江,一路上都可以走水路,倒是并不难行。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便可抵达,所以薛庭儴他们并不匆忙。   京城这边的生意,只能是交给高升了。幸亏平时招儿插手不多,大部分的事都是高升他们在做,倒也不怕出什么错漏。   至于这次去那定海县,除了薛庭儴一家三口外,另还带着胡三和小红几个。   小红她们就是招儿那次买回来的丫头,分别叫小红、小绿、小蓝、小紫。蓝和紫留在京中帮忙看铺子,红和绿招儿则是打算带去。   这么定下后,就要打算启程了。   薛庭儴却是又从那些灾民中,挑了十来个没有家累的汉子,充当随从。这一去,就是山高水远,而浙江沿海一带并不平静,身边的人手多点,也能安心。   招儿并不知道那定海县是什么地方,可从薛庭儴种种行举来看,那地方似乎不是什么太平地方。   免不了心中会有忧虑,可当着面她却什么也没说。   借着临行之前,薛庭儴还让胡三教他们一些简单的武艺招式,甚至每个人都配了刀。招儿这才发现自己平时真够傻的,胡三是她弄回来的,可胡三会武艺,她竟然不知道。   胡三说他就只会几下庄稼把式,招儿瞅了瞅薛庭儴,又瞅了瞅胡三,决定相信他。这时,小红在叫招儿,说是外面有人找她。   “谁啊?”   “我问她,她也不说,是个女的。”   ……   招儿走后,薛庭儴继续和胡三说话。   “……浙江福建一带走私最为猖獗,当然这都是藏在台面之下的,表面却打着时不时有海寇沿海肆掠的幌子,让朝廷心生厌恶,禁止商人私下出海进行交易……这些年来海禁管得越来越紧,不过是朝中有大员为了牟利,联手压制不让开海……定海县不过是个沿海小县,可有个地方却是海商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什么地方?”   “双屿岛。”薛庭儴点了点桌案上,他花高价钱请人刻印的一份舆图。这种东西也许旁人弄不到,可他在内阁,内阁大库中关于这种东西很多。   他所指的那两个小点儿,刚好正对着定海县,两两对望。   “前朝严令禁止私商对外贸易,所有的外贸又以朝贡形式进行,随朝贡而来的船舶,称为贡舶。嘉靖年间,发生了倭人争贡事件,两队贡使的内讧,以至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浙江市舶司的嘉宾堂被毁,东库被劫。倭人贡使甚至追杀到绍兴,沿途烧杀抢掠,嘉靖震怒,下令关闭浙江市舶司。   “由于市舶司的关闭,致使许多货物积压,彼时又适值宁波大灾,经过中间人牵线,当地商人便以此为据点和倭人贡船进行合作,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之后此地便成为了远近闻名的走私之港。直至此地被朝廷捣毁,共计生存了二十余年,曾有文献记载,如是这般描述,‘十数年来,富商大贾,牟利交通,番船满海间’。”   胡三听得目光连连闪烁,薛庭儴顿了下,又道:“因为有高昂的利润,此地龙蛇混杂,各大海商、海寇不胜枚举,为了争抢货物乃至生意,各方经常诉诸武力,甚至有亦盗亦商之像发生,挂上旗子为商,放下旗子为寇。而此地后来之所以被捣毁,起因却是当地望族谢氏,与红夷人产生了一场纠纷。   “谢家乃是当地望族,族中出过阁臣的官宦之家,谢氏为了垄断舶来货物,以压价和恐吓要报官作为手段,因此激怒了双屿岛那些海商以及红夷商人。他们袭击了谢氏,烧毁对方的房屋,并杀了人。谢氏为了报复,便报官说是有倭寇伤人。”   “也就是说没有倭寇,其实所谓的倭寇,都是他们自己弄出来的?”胡三目光一闪,问道。   薛庭儴点点头:“自然是有的,却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而袭击事件之后,朝廷派来了浙江福建海道巡抚朱纨,此人调动福建水师,一举捣毁了双屿港,重创了当时盘踞在岛上的走私商人。后,因为双屿四面濒海,地势孤危,难以立营守卫,且福建兵本就是借用,而浙江兵俱都被买通,朱纨便下令聚桩采石,填塞了双屿港进出的港门。从此,双屿港便泯灭于历史洪流之中。”   “那大人所说之意?”胡三的目光徒然一闪,惊诧道:“是不是此地又死灰复燃了?”   薛庭儴点点头:“当地望族眼馋走私之暴利,一些大海商或是本身氏族便在朝中有官,或是收买了朝中官员为其说话,以至于先帝屡屡想开海禁都不成。表面上时有流寇袭击沿岸,朝廷为了普通民众屡屡内迁,实则不过是给他们提供便利。那双屿港被填掉的港门,近些年早已被人给挖掘了出来,只是不为人所知罢了。”   “那大人此行——”   “此行吉凶难料,我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想告知你具体,至于去也不去,你自己斟酌。”   “小的能不去吗?”胡三突然问,旋即又道:“我胡家血海深仇,还指望借大人之手得报,哪怕此番是龙潭虎穴,胡三也陪大人走一趟。”   薛庭儴哂然一笑:“我一无人,二无势力,不过是阖家老小,并这十数个人。如今全数交付于你,此行是吉是凶尚不好说,但手中有得力之人,多少要便利一些。”   “这些不用大人说,小的便知。”   薛庭儴点点头,胡三便出去了。   走到门前,胡三突然转身问道:“大人为何知道如此详细?”   薛庭儴一笑,道:“我说有人托梦给我,你可是相信?”   胡三无奈,这薛大人时而稳重,时而不正经,真是让人分辨不出他的真性情。不过胡三才不会信他这大胡话,想必是有人指点,薛大人才会知道如此详细。   按下不提,胡三又继续去操练那十多个可怜的汉子了,这边薛庭儴独坐思索片刻,才想起半晌没见过招儿。   他在屋里扬声询问:“你家太太呢?”   小红在外面答:“有人找太太。老爷,我这便去看看。”   “你不用去,我去看看。”说着,他便站了起来。   ……   门外,招儿冷笑道:“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我以为我说的,你应该能听明白。”   “我听不明白!我就知道有些人脑子有问题,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过的那话?那姓吴的脑袋被门夹了,臭不要脸!该得多贱啊,盯着别人的男人不放,全天下的男人死绝了还是怎么?”   “你——”   “你要是认识那姓吴,记得跟她说一句,有病早点治,延误了医治,恐怕以后会更严重。对了,我忘了你也姓吴,说不定你俩是亲戚。”   那暑日里还披着披风,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人,气得浑身发抖。   招儿看了她一眼:“以后没事别来了,我可不认识你。”说完,她便转身打算走了。   那人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冷笑,道:“休得你牙尖嘴利,总有一日他在那苦寒之地熬久了,就会后悔,是时你有何面目面对他?!”   招儿转首看她,眼中的光灼灼发亮,充满了自信和不屑:“我为何没面目面对他,他乃我之夫,我乃他之妻,我俩相互扶持一路行来,经历的风雨,不是你这种大家小姐能懂的。倘若有一日他真生了攀附之心,我自动退位让贤,不过你放心,绝对不会是你,到那时候你早已是人老珠黄,成了老菜帮子,咱要找也找年轻的。”   说完,招儿便推开门走进去,又将门从里面阖上。   她一时心情难以平复,直到有个黑影笼罩了她。   “怎么了这是,谁找你?”竟是薛庭儴。   “还能是谁,是大妮儿婶婶的小叔的大姨母家的闺女,她家不是想来咱店里做工,我嫌那妇人太埋汰,就拒了。这不,又找了来,拉着我说了半天。”   这事薛庭儴是知道的。他看了招儿一眼,又看看那紧闭的大门,寻常没事的时候,招儿可不会大白天将大门关得这么紧。   不过招儿拉着他说起大妮儿婶婶的小叔地大姨母家的闺女,他也没功夫去细究这点子疑惑。   “对了,咱啥时候启程?”   “再过十日吧,时间有充裕的。”   招儿看了他一眼,蓦地道:“那我得再检查检查行李去,可不能少带了东西。出门在外,一去这么久,东西都得带充裕了。”   说完,她就急火火进屋去了,留下薛庭儴看着她背影一笑。   十日后,薛庭儴一行就悄悄地启程了。   挥别了亲人友人,挥别了这帝王之都,这一去就是千山万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第164章   定海县原名望海县,几经易名,直至前朝起,放改为定海。   海定才能波宁,其对宁波府的寓意不言而喻。   可如今的定海县却一改早在前朝的繁荣,而是显得十分萧条。   薛庭儴一行人从通州经运河一路南下浙江,在绍兴停留了一段时间,才又换船奔赴前往定海。到定海县的时候,离三月之期还有数日,算是不早也不晚。   时下县官调任,得是双方官员交接大印后,前任县官方可离开。等薛庭儴一行到了地方,胡三本是说命人先行去县衙通知,却被薛庭儴给阻了。   一行人且行且走,沿路观尽这陌生之地的风光,走了三四日,方到了定海县城。   定海是个大县,辖下有十乡九十六个里,有三万多户,数十万人。   当地老百姓以打渔种田为生,定海有四处盐场,光定海一县出产的盐,便占了整个宁波府近四成,有盐乡之称,所以治下老百姓过得还算是富裕。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打从大昌建朝以来,朝廷连着数次下令内迁,先是将舟山群岛附近老百姓强行内迁至陆地,又在承天二十五年,内迁五十里。如今沿海一带再也见不到渔船,甚至是盐场也迫停了两处。   这一路行来,就见老百姓们大多都无所事事,有的衣衫褴褛穿的是粗布麻衣,有的却是衣着光鲜,不下府城之民。   哪怕是招儿,都看出了些许端倪,且市井之中少不了有人随身携带了刀剑,一看就非善类。   想要获知民风民情,直入县衙是没用的,还得深入民间。   这个建议是薛庭儴之前在绍兴请来的钱粮师爷包宜兴的建议,薛庭儴也就听了他的话,一路多听多看,不急着去县衙交接。   这么看下来,果然甚有收获,毕竟不管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中,薛庭儴都未曾来过浙江。   对浙江,对定海县,乃至于对那些走私的海商,他不过是听人所言。甚至在那梦里他受过这些人不少好处,但只看到了银子,却不明其中内里。   如今他即生为父母官,嘉成帝不言不语将他扔到个这么地方,必然有其深意。而这份深意还得靠薛庭儴自己破解,才能从四面楚歌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至于包宜兴这个师爷,是薛庭儴特意前往绍兴请来的。   绍兴人杰地灵,当地有许多师爷活跃于地方官场,有这么一句话,无绍不成衙。可见一斑。   在那梦里薛庭儴吃过初来乍到、单枪匹马的苦头,再来一次他肯定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所以在来定海县之前,就去了一趟绍兴,不是自己人不怕,反正没人料到他会折道去绍兴。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能出得起大价钱,许得了好前程,足够有许多附庸蜂拥而至。   银子的话,薛庭儴不缺。至于名头,光这个开天辟地第二遭的六元及第,就足够吸引许多人来了。   所以别看此时是包宜兴站在这里,实际上他能来到薛庭儴身边,还是经历了一番争抢,才能拿下这个定海县知县钱粮师爷的名头。   另还有一名刑名师爷,叫侯万谦,也是绍兴当地的有才之士。如今这两个师爷初来乍到,也是争抢的厉害,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为了抢夺薛庭儴身边第一人,两人已经交手过几个回合了。   这一切大抵也就薛庭儴心中有数,至于招儿只见今儿是这个胖胖的师爷出现了,明儿是那个瘦瘦的师爷。   这两位师爷为了博得新东家的欣赏,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大到前朝往事,小到地方民生,各种时务,信手拈来。   反正让招儿来看,这一个月二十两银子花得值。   是的,这两个师爷都是高价请来的,这个价钱比薛庭儴这个知县还高,要知道他这个七品的朝廷命官,每月的俸禄折合下来,还不如这两个师爷。   “普通老百姓能随意携带刀剑,难道就没有官府管?”招儿诧异道。   包宜兴解释道:“太太有所不知,此地不同内地,时不时就有海寇骚扰边界,这携带刀剑,也是为了自保,是没有官府去管这些的。”   “海寇骚扰?”这还是招儿第一次听说海寇这件事,难免诧异。她看了看包宜兴,又去看薛庭儴。   薛庭儴暗暗瞪了包宜兴一眼,才对招儿说:“你别听他说,这不过是个别现象,光天化日之下,哪有那么多海寇……”   此言还未落下,就听见人群里响起一阵骚动。   “倭寇来了,快跑啊……”   一行人呆滞脸的状态,就见身后的铺子嘭嘭嘭全部阖上了门,一些小摊贩们拿起摊子上的重要东西,撒丫子就跑了。   也不过顷刻之间,大街上的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地狼藉与那摇晃不止的幌子,昭告着之前这里还有许多人。   “都跑了,咱们也跑吧?”招儿道,伸手去拽薛庭儴。   可此时已经晚了,就听见一阵马蹄声响,一并的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吆喝声,从远处疾驰而来。   这些人打扮得稀奇古怪,大多数都是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身上穿着奇奇怪怪的衣裳,还有那蹬蹬直响用木头做的鞋。他们手里拿的武器形形色色,刀剑棍棒什么都有,还有几把估计不知从哪户人家抢的菜刀。   只有为首骑马的两人,手持着锋利细长倭刀。   完了!招儿心里想,下意识将弘儿钳在怀里,又伸手将薛庭儴往身边拉。   这大街上,就他们这一队人马醒目。   一行十多人,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一只狗和几个姑娘家。招儿就见那些人停下脚步,睁着可怖的眼睛看了过来。   “这里有花姑娘……”那一群人中,也不知道是谁,用着古怪的口音说道。   包宜兴吓得腿发软。   绍兴和宁波毗邻,平日里只听说这里时不时有海寇上岸骚扰,谁曾想竟是这么倒霉。刚到地方,就碰见这么一遭。   不过他也知道想跑是来不及了,只能壮着胆子,上前一步道:“识趣的,你们就赶紧走,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吗?”   对面那些人笑了起来。这些人笑也与常人不一样,各种难听至极,有的像老鸹叫,有的像是夜猫子哭。招儿怕吓着了儿子,忙去伸手掩他耳朵,可惜就一只手,顾此失彼。   再说了弘儿也不让她掩,扒拉着娘的手,只露一双大眼睛,精神奕奕地看着那些怪怪的人。   笑罢,有个人操着怪异的腔调说:“那你们知道我们是谁吗?胆子倒是挺大。我看你倒是挺胖的,杀了拿来炖肉,肯定能吃得很饱。”   包宜兴的脸刷的一下白了,白了的还有招儿等几个女眷。至于胡三几个,则是虎视眈眈地瞪视着这些人,除了胡三,其他几个随从也都有些胆怯,但也清楚如今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唯独薛庭儴,似乎没听见这些话一样,也没看他们,而是看向不远处的街口,嘴里念叨着怎么还没来。   他这异常自然为对面那些人看见,其中有个人忍不住问道:“你在看什么?”   这人倒是说得汉话,可话方一出口,就被领头的一个人瞪了一眼。   很快他们就知道薛庭儴在看什么了。   就见街口那处,匆忙跑来一个身穿鹭鸶补子官服的人。   此人正是定远县知县刘必昌,其身后跟着大队小队的衙役,差不多有三十四号人。   刘必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人方站定,就狠狠地瞪了那些海寇们一眼,并道:“薛知县,本官来迟,让你受惊吓了。”   同时气急败坏命身后那些衙役:“还不给我打!这些人胆敢惊扰薛大人,抓住后定斩不饶。”   随着他的呵斥,那些衙役们便嘴里喊着杀啊,抽出腰间的大刀,向那些倭寇冲过去。   双方战做一处,打得不可开交。   一个倭人重重的摔在路边的摊子上,发出一声巨大的轰响,他大喊一声:“我受伤了!”   同时这么喊的还有许多,领头的那个倭寇阴测测地看了这些官兵一眼,命道:“撤!”   然后这群倭寇便一溜烟撤了。   定远县的衙役追了很远,直到这边薛庭儴和刘必昌都客套了几个来回,才有人回来禀道:“禀大人,那些倭寇实在太狡猾,竟在城外藏了马,属下无能,让他们给跑了。”   他身后还一瘸一拐跟着几个衙役,似乎伤得不轻,一看就是尽了力。   刘必昌长叹一声:“罢,你们也辛苦了,不是你等无能,实在是倭寇来去如风。待之后我定将此事报给定海卫所,让他们出兵剿了这些人。”   一番长吁感叹后,他对薛庭儴道:“薛大人,快与我回衙门吧,此番你受了惊吓,我得好好摆一桌为你接风洗尘。”   薛庭儴对胡三使了个眼色,让他护好招儿母子,便率先随着刘必昌一路往县衙行去。   定海县衙门离此处并不远,两人边走边说。   薛庭儴问道:“刘大人,难道此地经常发生这种事?我见方才他们宛如入了无人之地,老百姓们的躲避看得出也不是第一次经历此遭,要知道这里可是定海县,而不是下面的小乡镇。”   刘必昌感叹一声道:“薛大人你有所不知,这些人也就是抢些物,一般是不会伤人的。这定远县因为毗邻着海边,少不了有些过不下日子的海寇上岸抢夺一番。说起来本官也是堂堂一知县,可惜县衙里兵力有限,实在捉襟见肘啊。”   “哦,原来是这样。”薛庭儴目光闪了闪,并未再多问。   之后,刘必昌便与他简单地介绍了一番当地民生时务之类的事情。说到一半的时候,便到了定海县衙。   这县衙与一般县衙没什么两样,可能是因为地处沿海一带,少不了有台风海啸肆掠,所以这县衙建得十分结实,一看就知道是下了大功夫。   县衙前有一照壁,照壁后是牌坊,牌坊往里是大门,大门两侧的墙呈八字形。八字墙用来张贴一些告示、榜文之类的公文,所谓八字衙门就是由此而来。   再往里走就是仪门,正中是正门,两侧是角门。仪门之后便是县衙中最大的一进院落,院中树立一座小亭,名为‘戒石亭’,其上刻着‘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大字。   戒石碑下有甬道向北,到了月台,台上即是县太爷办案的公堂。   公堂之后还有二堂三堂,两侧则是县衙六房办事所在,以及马科、承发房、铺长司等也都在此。至于三堂之后就是内衙了,乃是知县生活之处。县丞、主簿等官吏的住处也在此,一般都是依附在左右两侧。   刘必昌将薛庭儴迎去了三堂,那里早已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定远县县丞、主簿等官吏皆是陪在左右侧,除了包宜兴两位师爷和胡三,招儿等人已经被接去内衙安置了。   一番酒菜过罢,薛庭儴已经和这些人打成了一片。   他喝了不少酒,斯文的脸通红一片,见此刘必昌也不好再劝,命人将他扶到内衙去安置。至于交接大印之事,只能等待明日了。   待薛庭儴走后,刘必昌面色化为一片阴沉。   “这些人也不知道怎么办事的,逢着新知县走马上任,闹得这么一出,害得本官费了多少口舌,才将他敷衍过去。”   县丞满脸苦涩道:“大人,此事也不是咱们控制,谁知道这姓薛的突然弄这么一出,人竟是到了县城,才命人前来传信。”   “就是,咱们根本准备不及。”   刘必昌睨了这些人一眼:“这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反正过了明日,本官就要离开这里了。至于这定海县以后的天是晴是阴,是塌还是陷,都与本官无关。”   下面几人面面相觑一番,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第165章   等出去后,县丞樊大柱对主簿周礼使了个眼色。   两人挥手让一干小吏退下,方结伴去了位于内衙右侧,樊大柱的宅子里。   “不是我说,这姓刘的也未免太翻脸不认人,他是捞够了打算走,咱们还得侍候这新来的薛县令。”   樊大柱在椅子上坐下:“这刘必昌是个狡诈的,他未必不能连任,却是胆子太小,想急流勇退。你也别发愁,我见这薛县令说不定是个识趣的,你看今天这场戏演得这么假,他却什么也没有说。”   周礼捏着胡子:“我巴不得如此,也免得给咱们找事。”   “就算找事也不怕,你忘了这地界是谁说话算数?他除非是不打算要命了。”樊大柱不屑道。   两人对视一眼,得意地笑了。   而与此同时,薛庭儴一家安置的那间屋子里。弘儿已经睡下了,薛庭儴被送回来,招儿便让人打了热水服侍他梳洗。   两人在榻上躺下,招儿还去把帐子掩了掩,方来到薛庭儴身边,对他耳语道:“我觉得这地方有些不对,之前那些倭寇看起来好像跟这伙人认识。”   薛庭儴笑了笑:“你也看出来了?”   得到确认,招儿当即一个翻身就坐起来了:“那这地方可不能待,咱们走吧。”   她这动作将弘儿惊醒,小家伙坐起来,揉着眼睛看了看爹娘,方又倒头睡下了。   “瞧瞧你,大惊小怪的,没得把弘儿给吓着。再说了,你想往哪儿走?”   招儿一愣,道:“总比待在这地方强,若是他们看咱们不顺眼,半夜伙同那些倭寇把咱们杀了怎么办?”   薛庭儴笑着,一把将她拉躺了下来:“你以为你是萝卜白崧,随便来个人就能把你剁了?好了,你夫君大小也是个朝廷命官,他们不敢的。”   招儿用怀疑的小眼神看他:“真的?”   好吧,不是真的。薛庭儴摸了摸鼻子,拍了拍她:“你别担心,至少他们现在不敢。”   “那以后呢?”招儿不愧是招儿,薛庭儴的敷衍之词根本骗不了她。   “以后?”薛庭儴心里暗叹一口:“以后再说以后的事,你放心就是,这事我自有主张。”   见此,招儿也不好再问,只能忧心忡忡地睡下了。   次日一大早,刘必昌就和薛庭儴交接了大印。   之后薛庭儴升了公堂,在公堂里见了县衙里大小官吏,自此就算是这定海县的父母官了。   而另一头,刘必昌并没有多留,急匆匆地带着家眷离开了定海县。   并没有什么当地老百姓去送他,似乎换了谁做知县,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倒是胡三禀来,说是刘必昌一行车队,车辙留下的印子很深,大抵里面装了不少黄白之物。   不过这一切和薛庭儴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是来做知县的,而不是来查前任知县到底贪墨了多少银子。他与刘必昌虽没见过几面,可从接触来看此人处事十分谨慎小心,所以县衙的账面上不可能会有什么问题,他即使想查,可能也查不出什么来。   果然,之后包宜兴及侯万谦领着人和下面人对了账目,账面上没有任何问题。那账面比想象中做得更为漂亮,似乎这县衙里从上到下,都是清廉正直的好官,不屑于去贪那点黄白之物。   薛庭儴初为知县的第一日,就这么过去了。   他很忙,招儿也很忙。   招儿忙着带着小红小绿安顿,那刘必昌一家走得太仓促,平常所用的家具和一些器物都没有带走。她带着人择了一些当用的出来,又上下进行了扫除。   幸亏县衙里还留了几个粗使婆子和丫头,倒也不缺人手。问过之后才知道,这几个丫头婆子都是县衙本身配备的,并不是某一任知县家的下人。      薛庭儴一家人就这么在县衙里住了下来   当了官太太,招儿才知道当家做主是个什么意味。   这县衙里上上下下,见了她无不是恭敬万分,幸亏她本性不是个跳脱的,不然指定被捧得不知天高地厚。   而薛庭儴初来乍到,要办的事许多。   熟悉了县衙里的下属,之后便是找县下各里的里老粮长训话问事。   与此同时,包宜兴和侯万谦也没闲着,两人忙着接手县衙里粮科和刑名、文书之上的事务。作为一个地方父母官,且不提教化治下百姓之类的琐事,最重要的不过是钱粮和刑名,这些当是捏在自己手里,方能放心。   本以为说不定会有人从中作梗,哪知进行得比想象中更为顺利。   继之前县衙上下不贪钱之外,他们似乎也不贪权。   薛庭儴走马上任多日,衙门里除了偶尔下面小吏会贪懒迟了点卯,几乎没发生过任何事情。甚至百姓词讼之事都极少,似乎这里就是一个世外桃源,百姓安居乐业,地方官爱护民众。   一片和谐,可恰恰是这种和谐,反倒让薛庭儴有一种无从下手之感。   这日,日暮散衙后,薛庭儴回了后宅。   樊大柱和周礼对视一眼,难掩得意之色。   “我就说了,此人是个嫩头青。六元及第又如何,还不是不知时务,这样的人最好对付。”   周礼是个五十多岁,留着两撇山羊胡的干瘦老者。闻言,他砸了下嘴道:“那咱们就这么哄着他,那具体内里暂不告知?”   樊大柱瞥了他一眼,道:“你着什么急,难道这样不好?待的时间久了,他自然就会知道内情,之前那个不就是如此,论起来比谁都贪。这世道啊就是如此,谁叫咱们都不是两榜进士出身,当不了主官,当当这佐贰官,日子也不难熬。”   之前那个指的就是刘必昌。至于这两人还真不是正经官身,樊大柱本身是举人出身,久考不中,就托人填了个县丞的缺儿。而周礼连举人都不是,不过是个秀才,却架不住其本人有门路,才填了个主簿。   不同于正官三年一任,他们这种差事可能一干就是一辈子,所以两人在这定海县待得年头也算长了。   “行了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的婆娘。让我来说,咱们比他们可舒服多了,两榜进士又如何,还不是被咱们耍的团团转。”说完,樊大柱就甩着大袖走了。   周礼看了看他的背影,一笑之后也回家了。      按规矩,地方官到任后,若是当地无卫所便罢,若是有卫所,当去拜访卫所长官。   两者虽分属不同,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将,可地方难免有借用卫所兵卒之时,这个关系还是要走好的。   所以薛庭儴待一切安顿罢,便亲自带人驱车至定海卫所。   大昌沿袭前朝旧制,也是设立卫所屯兵制,有事调发从征,无事则还归卫所种田。这定海卫所其实本身不叫这个名,而是叫定海后所。按制,每卫共计有五千六百名军卒,每卫设前后左右中五个千户所,每所一千余人。   像定海后所不过是个千户所,只不过因为设立在舟山岛上的前、左、右三所均被撤回,如今反倒是一直居在后方的定海后所出了头。   卫所独处一地,所下自有屯田,虽也在地方官管辖范围内,但两者互不相干。所以薛庭儴到了地方,可没有什么人夹道接迎,不过是来了个几个兵卒盘问一番,便将他一行人马放了进去。   军营里并不见操练,反倒人迹罕见,一直到了矗立在军营正中间的那处高大的房子前,才见得门外守卫着十多个兵卒。   一个身穿武将官袍的人从里面匆匆走出来,此人年纪约在四十岁左右,个头倒是挺大,但面部浮肿,眼眶下乌黑,一看就知是个酒色之徒。   他倒是满脸带着笑,听闻樊大柱出面打招呼,薛庭儴才知此人是卫所里一个百户,姓陈。   陈百户将薛庭儴等人迎入堂中,待都坐下,又让人奉了茶,才道:“千户大人不在卫所中,而是被召去了镇海楼议事,还望薛大人不要见怪。”   见怪?   自然是不敢见怪的。且不提薛庭儴初来乍到,人家则是地头蛇,从品级上来讲,薛庭儴这个知县是七品官,百户则是六品。只是因武官向来不如文官有地位,再加上薛庭儴到底是一方主官,这陈百户才会如此客气。   至于镇海楼则是定海卫指挥使坐镇之地,长官召下属议事,薛庭儴更是不能多说了。   “自然是不会见怪的,本就是我不请自来,还望陈百户别怪本官唐突才是。”   “自然不会,自然不会。”   正主儿不在,自然也说不了什么,且薛庭儴此次本就是来混个脸熟,也没有其他事情。所以坐了一会儿,喝了一盏茶,便婉拒了陈百户的款待,一行人便离开了。   薛庭儴自是不知道待他走后,这陈百户去了一间屋子,里面所坐之人正是千户耿云长。   这耿云长不到五十的年纪,生得壮硕魁梧,面目可见老辣之色,又有一股漫不经心之态。   “你见此人如何?”   这陈百户一改早先满脸讨好之态,而是面带几分不屑之色:“年纪太轻,内功修得还不到家。下官方才说大人不在,看出他面带了几分不悦之色,到底还是知道轻重的,所以隐忍不发。这些个金贵的读书人们素来如此,会摆架子会装相,等哪天装不下去了,嘴脸可是比一般人要丑陋许多。”   陈百户会有此言,也是基于前两任定海知县。   他们虽是不屑这种小官,但架不住这是人家的治下,定海后所又在人眼皮子底下。想要好办事不增添不必要的麻烦,自然是要拉拢一二,至于这怎么拉拢就讲究手段了。   “这眼见十月快过半,这趟就是今年最后一趟了,你跟那边打声招呼,无论如何都得将他唬住,免得生事。至于其他事物,等开年回暖了再说。”   “是,大人。”      薛庭儴本想探探这定海后所的深浅,谁曾想无功而返。   之后的几日里,他又陷入一片百无聊赖之中。   实在是这衙门里没什么事可办,他走马上任的不是时候,到了地方已经是九月快结束。今年的秋粮早就收了,税粮税银也已押解上京,每年到这个时候,几乎已经是没什么事了,只等着过年开春,自然想找事做都找不到。   就在他闲得已经开始教弘儿写大字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场事。   倭寇又来了。   事情是下面衙役报上来的。   樊大柱是县丞,专管全县捕盗、治安等事,他十分义愤填膺,且恼怒至极,咆哮着说一定要把这伙人给抓起来,并激动到不等薛庭儴开口说话,就命下面人行动了。   “大人,您且等着,这次定把这些人拿住。”樊大柱说着,突然他站了起来,道:“不行,我这便去报给卫所,请他们出兵帮着剿了这些人。”   “又何必劳得樊县丞亲自跑一趟,让下面人去就是。”   樊大柱连连摆手道:“卫所到底不如咱们下面的捕房,不是咱们能差遣得动的,还是下官亲自走一趟。”   “那本官陪你一同。”   “不不,知县大人身份贵重,外面形态不明,又哪能亲自赴险,还是下官自去就是。”   说完,樊大柱就一副慷慨就义之态,匆匆出了衙门。   过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再回来,满脸忧虑之色,向薛庭儴禀报这次倭寇闹得不小,竟是好几股流寇,卫所已经出兵围剿去了,让薛庭儴无事万万不要出门,以免被倭寇所袭。   衙门里进入高度戒备状态,一片如临大敌。   当天晚上胡三单独出去了一趟,等再次回来,与薛庭儴一直商议到夜里。   次日,招儿本是打算歇下了,哪知薛庭儴却是换了身黑衣,打算和胡三出去一趟。 第166章   招儿见他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只露了张脸在外头。   “你这是上哪儿?”   “我跟胡三出去看看。”薛庭儴一面说,一面弯腰将裤腿给绑紧了,又穿上一双黑靴子。   “上哪儿去看,外面乱成那样,樊县丞不是说那几股倭寇还没抓着……”说到这里,招儿也反应了过来:“难道他们是骗我们的?”   薛庭儴点了点头:“昨天胡三出去看过,外面并没有所谓的倭寇,就是有老鼠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怕被人撞见,为了以防万一,才会打着倭寇的名头。”   说到这里,胡三已经来了,在外面敲了敲门,并低声叫了声大人。   薛庭儴去开了门,让他进来。   “那你们若是被那些老鼠撞见怎么办?不行,你还是别出去了,就算要去,我跟你一起。”招儿道。   “你一个妇道人家去做甚?”   招儿瞪大眼睛,低声斥道:“我妇道人家怎么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小时候背着你上山砍柴,也没见把你丢了。”   薛庭儴有些发窘:“你说这个做甚,我现在都长大了。”   见他窘,其实招儿也有些窘窘的,她低声嚷着:“那也不行,光是你和胡三去,我不放心。胡三腿脚不方便,你又手无缚鸡之力,我跟你们一起,有事也能帮帮忙。”   “你还是在家……”   “太太若是想去,也可以去。现在这种时候,外面比平时更加安全,只要小心注意隐藏踪迹即可。”胡三插言道。   见此,招儿得意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去他方才拿夜行衣的地方,也摸了一身夜行衣。   这衣裳也不知薛庭儴什么时候备下,拢共准备了两身,刚好还剩一身招儿可以穿。   招儿去把小红叫了来,让她看着弘儿。   小红满脸惊疑不定地看着大人和太太,可什么也不敢问不敢说。   招儿很快就换好了夜行衣,跟着两人出门了。   出去的路是胡三提前安排好的,一路上什么人也没碰见,出了门就见外面停着一辆马车。车身全黑,若不是车头前挂了一盏气死风灯,还真看不见这里停着一辆车。   两人上了车,胡三赶着马车便往前行去。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四处静悄悄的,县里本是有宵禁,也有巡夜人四处巡逻并敲梆子提醒天干物燥,可今日却是静得出奇。   四处黑洞洞的,只有天上若隐若现的月洒下些许银辉,给四处增添了些许光亮。   一直到马车快行到城门处,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很奇怪的动静,招儿下意识掀起车帘子往外看去,心怦怦直跳,一种莫名的不安感笼罩着她。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马车停了下来,招儿这才看清外面的情况。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停了很多的货车,宛如一条长龙,绵延了很远,而他们就停在尾巴处。   没有人说话,就好像这些货车只是车,并没有人。唯独那每一段亮着的气死风灯,似乎是唯一的活物。   招儿有些惊惧地看向身边的薛庭儴,他也正在往外看。借着昏暗的光,她只能看见他光洁白皙的脸颊,和似乎皱着的眉。   薛庭儴伸出手,安抚地抚了抚她的头,那手指很温暖,在沁凉的夜里,格外让招儿觉得安心。   她不由自主就放松了下来。   城门处亮着几个火把,有人似乎守在那里,正一个一个往外放着人。   前面的车队行得很慢,半晌才见车往前动了下。过了好久,才轮到招儿他们这辆车,本来招儿紧张得不行,谁曾想对方什么也没说,就让车过去了。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车和这灯都是有讲究的,没有人会细致地去一一查看。而胡三也是胆大,竟就把车停在人家后面,前面的以为他是后面的,后面再来的车队以为他们是前面的,就这样蒙混了过去。   至于为何胡三穿着夜行衣,却未引起别人的注意,据薛庭儴说赶车的那些人都是这么穿着。   马车出了城,速度就快多了。   招儿就感觉车有节奏地摇晃着,按照平时这会儿她应该是睡下了,被这么晃悠了一会儿,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感觉有阵阵凉风拂来,这风的味道很怪,带着一种咸腥味儿,招儿这才反应过来是到了海边。   她睁开眼,就发现只自己一人睡在马车里,薛庭儴和胡三却是不见了。她下意识就爬了起来,从车中探出去才发现,薛庭儴和胡三站在马车外不知在看着什么。   她下了车,来到两人身边,还没站定,就被不远处的亮光处吸引了眼球。   就见在视线尽头,一副喧嚷热闹的画面。   那里亮了无数火把,火把将整个海面都照亮了。有船,看不清有多少船停在那里,只知道那船很高很大,与招儿以前见过地截然不同。   与岸相接的是一条条用木头搭建的,无数个像蚂蚁一样的苦力正沿着这些栈桥往船上运着货物。一旁聚集的还有无数的卸货的大车,绵延排了一里多长。   这里太黑太静,而那边太亮太喧嚷,乍一看去,甚至让人以为是幻觉抑或是海市蜃楼。又好像是在看没有声音的大戏,只觉得眼花缭乱,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是……”招儿下意识地噤了声。   这就是定海县隐藏在下面的东西。   其实打从一开始来到这里,薛庭儴就意识到其中的端倪。   那些‘倭寇’的怪异,刘必昌的急切,还有樊大柱和周礼的异常。包括那日去定员后所,薛庭儴猜测耿千户肯定是在,却是故意不见他。   甚至之前闹出有几股倭寇流传作乱,也都是假的,樊大柱的着急恐惧是假的,说要报去卫所出兵剿匪是假的,包括定海后所正在外面剿寇也是假的。   一切都是为了掩藏眼前的这一幕。   其实转念想想,也能明白。那双屿岛即使死灰复燃,也必然需要有内应,大昌的东西想出去,西洋的货物想进来,这些都需要有人里应外合。   什么人可以里应外合?   光靠那些大海商是不够的,大昌是有律法的,知县上面有知府,知府上面还有按察使、巡抚,乃至总督,而地方民政和驻军是分属两个不同的系统。百户所上面是千户所,千户所上面是卫指挥使司。   定海县因为地利之便,距离双屿岛是最近的,所以这里便是通往双屿岛的通道。而要想瞒过朝廷,光买通卫所的关节还不够,还得是当地县衙。   怪不得那些人在他面前故意演戏,大抵就是想他初来乍到,怕他坏事,所以先吓住他。怪不得这个县里的老百姓那么奇怪,成天无所事事,地里都长满了杂草,可每年的苛捐杂税却从来没少纳过。   竟是全县都参与了走私!   薛庭儴看着那处宛如蚂蚁似的劳力,忍不住地想他治下的老百姓,究竟有多少参与在其中。   他甚至想,明天上街,会不会在街上根本看不到几个人。因为夜里都忙着呢,白日里自然不会出门。   不光是薛庭儴,包括胡三和招儿,都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撼住了。   直到一阵湿冷的海风吹来,三人才如大梦初醒。   “大人,回去吧。”   三人上了车,默默地往回行去。   等到了城门处,已经是三更天了。   城门大敞着,只墙角靠站了几个兵丁。   胡三埋着头,也不说话,就赶着车往里面奔去。   这动静惊醒了那几个看门的兵丁,一个人站直起身,伸手做阻拦状,道:“那车,停下来检查。”   可胡三根本不理他,直接闯了过去。   “快,拦住他!”   随着一声呼唤,跑出来一队兵卒,见这车呼啸而过,他们随后就追了上去。   “前面的车给我停下!再不停下,抓住了按倭寇处置。”   现如今的情况是,被抓的倭寇可不经过朝廷,直接就地诛杀。事后报上去,不但不会被追责,反而会被记功。   “之前我们出城,不是挺好的,怎么现在——”招儿紧抓着车窗,努力维持着平衡。   薛庭儴苦笑:“这个时间,出城的那些人可不会回来。”人家都忙着发大财,估计不到天亮不会归,可薛庭儴却不能不归,这种敏感的时间,谁知道樊县丞和周主簿会不会半夜探访。   马车以风驰电掣之势,在大街小巷中穿梭着,后面那些兵丁很有毅力,竟一直追着。   “大人,要弃车了。”外面的胡三道。   薛庭儴似乎并不吃惊,说了声好。   在拐入一个巷道之时,胡三将马车停了下来,三人匆匆下车。   “大人,我去将他们引开,你和太太速回,我们在县衙里碰头。”说着,胡三就从这处黑暗的巷道奔了出去。   招儿这才发现,胡三奔跑起来,竟看起来并不瘸。   “那咱们快走吧。”   两人手牵着手,没入了黑暗的巷道。      等走了一段路,薛庭儴和招儿才发现,他们竟然迷路了。   也是四处太黑,两人对路况也不熟悉,只能凭着记忆一路往县衙的方向走着。   隐隐地听见前面有阵阵脚步声,两人赶忙拐入一个黑暗的角落,直到那些兵丁过去了,两人才继续往前走着。   大路不敢走,只敢走那些逼仄曲折的小道,月光照不进这里,只能摸着黑往前行。   蓦地,一个黑物从两人面前窜过,很快就窜上了墙头,发出一声凄厉的猫叫。   竟是一只野猫。   招儿松了口气,正打算往前走,却发现薛庭儴不动了。   “怎么了?”   “没事。”   两人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招儿才发现薛庭儴的步伐不对。   “脚崴了?”   “没事,快走吧。”   可这次换招儿不走了,薛庭儴拉了拉她:“怎么了?”   “我背你。”   薛庭儴被气笑了,又扯了她一把:“你以为我还是小时候?”   “快上来,别耽误时间。”招儿摆好姿势。   薛庭儴还是不动。   招儿急了,强行将他驮在背上,迈开大步就往前走。   她掂了掂,道:“你重了不少,不过我还是能背动。”   招儿能扛两百斤粮食,不费吹灰之力。她以前尝试过,反正薛庭儴是挺诧异她力气都是打哪儿来的。   招儿见他不说话,问道:“咋了?你就算长大了,我也能背你。”   “我是男人!”   “哪条律法说女人不能背男人了?真是的!”   说着,招儿就不再理心思怪异的他,努力辨认着方向,往前疾行。   招儿跑起来快多了,薛庭儴这才发现之前之所以会走那么慢,竟是招儿一直顾虑着他。   在薛庭儴的指挥下,两人很快就到了县衙后门处。   招儿伸手敲了敲门,三长两短,之前约定好的讯号。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竟是胡三守着这里。   “大人,你总算回来了,我还正打算出去找找……大人,你这腿是怎么了?”   “他脚崴了。”招儿多嘴道。   薛庭儴板着脸,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威严。   可惜一丝用处都没有,因为他这副样子不光被胡三看见了,还被小红也看见了。小红是个丫头,哪有什么见识,就见自家太太竟是把老爷背回来了。   背回来了,背的!太太背老爷!   还被弘儿也看见了,他是被吵醒的,睁眼就看见爹被娘背着。他眯着大眼笑了起来,那手指搔脸道:“羞羞脸,爹你都这么大了,还让娘背。”   要知道,这话可是以前薛庭儴用来笑话儿子的。   “这件事,以后谁都不准提!”被招儿放在榻上的薛庭儴,恼羞成怒地说道。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动静。   很快,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来到门外。   “大人,可是歇下了?”竟是樊大柱的声音。   这不是废话,里面的灯还亮着,自然是没歇下。   “大人,下官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您大概不知,方才有人来报,有倭寇闯了城门,如今卫所兵士正在四处搜捕,下官此番冒昧打搅也是实在担忧大人的安危。”   房中的人你望我我望你,一时之间竟都不敢说话。   还是招儿灵机一动,抄起桌上的茶杯砸在了地上,并哭骂道:“有倭寇你们就去抓,凡事都指着老爷,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姓薛的,你老实跟我交代,他是不是你搬来的救兵?你今天不跟我老实交代,就甭想安歇,竟然趁着老娘哄孩子的功夫,偷摸和丫头眉来眼去……还有你这丫头,胆子忒大,当老娘是死的不成……”   樊大柱本是为了以防万一,才会走这一遭,谁曾想到了后,竟听见有人说话。这大半夜里,知县不安歇,跟谁说话?哪知道竟是撞见这种事。   知县偷小丫头,被知县夫人发现了,大半夜里闹了起来。   樊大柱一阵脑袋大的听着里面的哭闹声,还有男人低声讨饶及丫头的解释声。他心中一阵轻松,同时也有些失笑,这薛大人平时看起来倒甚有夫纲,没想到竟是个惧内之人。   “既然大人没事,那下官就告退了。” 第167章   一直听到外面的人都走远了,屋里的动静才停下来。   几人一阵面面相觑,招儿有些窘,薛庭儴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更不用说小红和胡三了。   胡三咳了一声,小声道:“大人先歇着,小的退下了。”   薛庭儴点点头,胡三和小红便退了出去。   招儿看了薛庭儴一眼,转身去柜子里翻跌打的药酒,这东西她常备,以前在京城的时候,经常拿来给薛庭儴揉手腕和小腿。   她蹲下给薛庭儴褪下鞋袜,果然脚腕肿得不轻。这时小红已经端了盆热水来,招儿接过后,便让她下去休息了。   先用热水泡了脚,然后拿药酒搓脚腕。   招儿一面给他搓着,一面道:“你这脚恐怕过几日才能好,你得想好明日怎么敷衍樊县丞。”   灯光下的招儿,脸红扑扑的,是方才激动后留下的余韵。   如今正值双十年华的她,是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候。大大的杏眼,高挺的鼻梁,娥眉修长而浓黑,显示出她性格中的倔强与好强。皮肤虽不是羊脂白玉般的白,但也不黑,而是一种很健康的浅蜜色。   招儿是经不起晒的,本来在京中已经把肤色给养白了,可大暑天的出京远赴浙江,这一路上虽不是顶着日头晒,但还是晒黑了一些。   “家有河东狮,夫纲不振。”薛庭儴噙着笑道。   招儿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是在说自己,手里动作一重,差点没让薛庭儴疼呼出来。幸好她很快就松了手,他才将将把喊声憋了回去。   “你谋杀亲夫啊!”   招儿嗔瞪了他一眼,便收拾着去洗手了,等再回来薛庭儴已经上了榻,在哄弘儿睡觉。   一夜无话。   次日,衙门里一众衙役就发现自家大人瘸了。   免不了有人询问,大人就说是不小心崴了脚。可这话很显然骗不了谁,很快就有人知道,大人昨夜犯了错,被夫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衙门里的人这才知道,原来平时十分和蔼亲切的夫人,竟是个河东狮。   “唯小人和女人难养也。”薛庭儴听闻下面如此议论自己,气得吹胡子瞪眼站在二堂中跳脚骂着。   下面听到他这气急败坏的骂声,俱是摇头窃笑不已。   随着外面日渐风头甚紧,薛庭儴十分关心抓倭寇的事情,每天都要问上几遍。若不是现在他行动不方便,甚至打算亲自外出剿寇。   樊大柱被他问得头疼不已,没想到这满身书生气的知县大人,竟如此意气用事。   也是薛庭儴实在啰嗦得厉害,每次询问都会问得十分详细,从倭寇在哪儿出没,到卫所派出去多少人,甚至各种和樊大柱猜测倭寇的藏身之处。   樊大柱本就心虚,被他这么盘问着,说句话都得时刻绷紧了神经,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这日,又来了人说大人有请,樊大柱心中一阵烦躁感。甚至恨不得全盘托出,到底如今正逢关键时刻,他也不敢画蛇添足,只想着等这几日过去再说。   哪知去了后,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不对劲的是薛庭儴的脸色。   薛庭儴如今已经好多了,就是走路还有些瘸,他冷笑地看着樊大柱,那目光像是一条盯紧了猎物的蛇。   樊大柱心中就是一慌,还要佯装无事问什么事。   薛庭儴夸张地冷笑了一声,才道:“将人带进来。”   胡三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还跟着薛庭儴的两名随从,这两人手里拎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倒是看不清面目,但只看其衣着打扮,樊大柱的心就止不住往下坠落。   他还在装傻:“大人,这是?”   “樊县丞看此人可是眼熟?”   樊大柱心中更慌,正想狡辩一二,就听薛庭儴骂道:“不是我说你们酒囊饭袋,就这么几个倭寇便抓不住,你瞧瞧你瞧瞧,这不是抓住了!”   胡三一脸巴结的奉承,当然若是没脸上那道疤就更像了。他一改平日里的沉默寡言,口齿伶俐道:“老爷,不是小的说,那些卫所的兵卒实在不中用。小的就是靠您的运筹帷幄和算无遗漏,才能抓住这个倭寇头子,您不知道,小的抓住这人的时候,他还在一处民居里睡大觉呢,被小的端了个正着,可惜就他一个人,其他人倒是未曾看见……”   听了胡三的话,樊大柱才哭笑不得的发现,这叫瞎猫碰上死耗子?   他真没有想到,薛庭儴每日拉着他碎碎念分析各种,竟是私下里动了心思,瞒着人让自己的随从去捉人,还真就让他给捉住了。   如今该怎么办?难道真要全盘托出,若这薛庭儴是个认死理的该怎么办?樊大柱樊县丞实在没准备好。   就在他纠结无措之际,薛庭儴也说话了。   他满脸得意之态,瞅着樊大柱笑着道:“实在容不得本老爷不佩服自己,不过是掐指随便一算,就把这头子给抓住了,也不知上报朝廷,朝廷会赏本老爷点儿什么?”   樊大柱被他雷得哑口无言,继发现薛大人是个嫩头青,书生气太重之外,他还发现此人是个狂妄且不知的。   怪不得有这么一句俗话说,人的本性是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慢慢展露无遗。这薛大人之前刚上任的时候,可完全不是这样。   那边,薛庭儴幻想完朝廷会如何封赏自己后,可能是因为心情太好,又调侃起那宛如死狗也似趴在地上的倭寇头子。   “不是本老爷说,你做什么不好,做什么倭寇?”   胡三不识趣地插了一句:“老爷,这倭寇可不是自己选的,天生就是那种类,爹生娘养的,改变不了。”   薛庭儴窒了一下,喃喃一句:“好像还真是这样,爹生娘养的。”旋即,他换了口风,继续骂:“你就是做个倭寇,也要当个好倭寇,没事跑出来抢什么老百姓,落在老爷我手里的吧。”   胡三又道:“老爷,这倭寇只是一个行当,就跟有人做官,有人做寇一样。他不是因为是倭寇,才做的倭寇,而是他本身就是倭寇……”   薛庭儴伸出瘸腿蹬了他一脚,胡三顺势就倒在了地上。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是你是老爷,还是我是老爷?什么倭寇不倭寇的,一句话都解释不清楚。你,你来说!”他指着樊大柱道。   樊大柱下意识答:“这倭寇本身并不是叫倭寇,不过是倭国的人,倭国太穷,很多人吃不饱饭,便有很多人出海做了浪人。这浪人是他们本土的说法,用咱们大昌的说法,就是出来做小偷、盗贼,专门靠打劫为生。”   “瞧瞧,瞧瞧!”薛庭儴用手指点点樊大柱,才去对胡三道:“跟人家樊县丞学学,瞧人家说得多通俗易懂。”   胡三委屈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看了樊大柱一眼,才道:“小的知道了。”   薛庭儴哼了一声,算是听见了,突然又问了一句:“方才我说哪儿了?”   樊大柱当场一口气悬些没接上,倒是胡三似乎非常了解自家老爷的性格,答道:“老爷你方才说到,就算做个倭寇,也要当个好倭寇,没事出来抢什么老百姓,落到老爷我手里了吧。”   薛庭儴点点头,继续骂:“你知不知道干倭寇被官府抓住,是要杀头的?不光要杀头,说不定会凌迟,你们倭国有没有凌迟这道刑法?所谓凌迟就是把人捆在柱子上,衣裳扒光,用渔网裹紧身躯,刽子手就会顺着从渔网里露出了的皮肉割起,手艺好的刽子手,能割三千刀犯人才会死。当年老爷我还在京城的时候,曾在菜市口见过一个,那人叫一个惨啊……”   随着薛庭儴血淋淋的诉说,那趴在地上的倭寇挣扎起来,就听他用怪气怪气的腔调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薛庭儴满脸可惜道:“不是老爷要杀你,是律法大如天。你难道不知道朝廷特别重视沿海一带倭寇生事的事,老爷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做官,就是因为朝廷想重惩严惩你们这种人。你即是头目,所犯罪过定然不小,老爷不会在这里就杀了你,会将你押解上京,咱京中的老百姓还没看过刮倭寇的呢,这次能让他们开开眼界……”   田原小次郎也没想到这文质彬彬的大昌官员,竟是如此歹毒阴狠。哪怕在他们倭国,敌对之人被抓,大不了就是剖腹自杀,也万万没有用如此惨绝人寰的手段,去对付一个人的。   他被抓了本就心慌,要知道他在倭国也算不得什么英雄人物,更是称不上是扶桑浪人。能称为浪人的,俱都是他们倭国的武士。   武士是不怕死的。而他不过就是个倭国底层的流民,因为快饿死了,才跟着船来到大昌。   大昌这里土地富饶,物产丰富,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就比倭国的中层武士过得好。而这里的老百姓是那么羸弱,竟然怕倭寇。所以他就变成倭寇了,偕同一班同样是流民的倭国人四处抢掠为生。   可惜安稳的日子没过几天,他就被人抓了。本以为要死,谁知道对方竟找他谈了一桩买卖。   田原小次郎还不想死,他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还没过够,大昌的花姑娘是那么美,比他们倭国那些脸上涂着白面还趾高气扬的贵女美多了。若是可以,田原小次郎想留在大昌一辈子,成为大昌的子民,娶一个大昌的花姑娘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可如今这个梦破碎了,他还要被抓去用渔网捆着,割掉身上所有的肉而死。这个大昌的官员实在太狠毒,他从没有见过如此毒辣之人!   “樊县丞,樊县丞你救救我,那人说过,就算我们被抓,你们官府也会保我们的!”田原小次郎用着并不流利的汉话道。脸已经被吓得扭曲了,此时众人才看清他的真面目,竟是一个面目苍白,眼睛小的只有一道缝的中年人。   见多了当地人提起‘倭寇’,便闻风丧胆的场景,包括薛庭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就是生啖人肉活喝人血的倭寇?   樊大柱听见这倭寇竟攀扯他,心中唾骂的同时,也有些慌了。   “你说什么?本官听不懂,来人啊,快把这个倭寇给押下去,择日便押解上京……”   “樊县丞!你能解释解释,他说的什么意思?”薛庭儴眯着眼,问道。   樊大柱被问得一阵愣,却是再也没办法装傻下去。他颓然地叹了口气,道:“大人,可否先将此人带下去,下官容后再表?”   薛庭儴使了个眼色,胡三便让人将田原小次郎给拖下去了。   “好了,你说吧。”   樊大柱抹了一把脸,低声道:“其实这事本没想瞒大人,瞒也瞒不过去,只是大人上任的时间不太凑巧,正好赶上今年最后一趟,怕大人坏了事,才会如此大费周章。”   之后,薛庭儴便从樊大柱口中听到所谓的真相。   其实真相与他猜测的般无二致,这事在当地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以樊大柱的身份,他其实知道并不太多,只知道有人借着定远县那早已废弃的港口往外运东西,且数量极为庞大。而打从他做上这县丞的时候,这种现象已经存在了,   这些人不光买通了地方县衙,也买通了当地卫所,替他们保驾护航,甚至府城那边也有他们的人,势力极大。   很久以前,这些人是极为猖狂的,只是近几年怕惹来朝廷的关注,他们行事才会越来越谨慎。包括田原小次郎这些人,就是上面吩咐弄出来的。至于是谁弄的,樊大柱并不知晓,只知道他们县衙不要抓这些人就行了。   不过樊大柱不知道,不代表薛庭儴不知道。   这不过是些小手段,在那梦里他就拿着海寇肆掠,阻挠过朝廷开海禁。而有这些指哪儿打哪儿的倭寇,颇有掩人耳目的作用,不光能哄骗朝廷,还能让那些不知内情的老百姓,平时没事少出门,以此来给这些人行那见不得人勾当的机会。   这些薛庭儴早就猜到了,他今日会演这么一场,一是为了从樊大柱口中得到真相,二来也是另有所图。   “樊县丞,你既身为朝廷命官,该知道朝廷命官是做什么的!”薛庭儴十分痛心疾首。   樊大柱似乎也破罐子破摔了,道:“薛大人,入境随俗,想必这话您也听过。您是两榜出身的进士,来这里也不过就三年,而我这种所谓的朝廷命官,很可能就会待在这里一辈子。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这些人我惹不起,也不想去惹。这天底下就没有嫌银子扎手的人,送上门的银子,不拿白不拿。”   “你可对得起治下被倭寇抢掠的老百姓?”   “这些倭寇不会杀人,顶多就是抢些物。再说了,薛大人你可知道这些老百姓很久以前过得什么日子?”   薛庭儴一愣。   樊大柱满脸讥讽地看着薛庭儴,冷笑道:“定海县本就临海,土地不够肥沃,指望地里的出产为生,每年还要给朝廷交那么多税子,老百姓早就该饿死了。幸亏还能靠打渔为生,当地又有几处盐场,虽是辛苦些,到底能换一碗饭吃……   “……朝廷说禁海就禁海,朝廷说内迁,就一律往内迁。盐场停了两处,渔也不能打了,你让老百姓靠吃土过日子?粮长催交税子的时候,您大抵没见过是吧,卖儿卖女的也不再少数。这勾当确实见不得人,至少能给人一条活路。”   “可若是有一日被朝廷知道?”   “你不说,我不说,山高皇帝远,朝廷不可能知道。即使能知道,上面还有那么多人,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樊大柱冷笑道。   说完,他就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走了两步,他突然顿了一下:“对了,薛大人,忘了告诉你,我就是本地人,土生土长的当地人。”   薛庭儴愣了下。当地人,意思就是他之前所言非虚?   “那若是我上奏了朝廷?”薛庭儴声音很轻道。   樊大柱连头都没回,边朝外走边道:“要去尽管去吧,但有一句话要提醒薛大人,你的奏章不一定能出宁波府,说不定过两日您一家三口便没了。”   樊大柱已经走了,薛庭儴的脸色却是阴了下来。   “大人。”胡三在一旁犹豫道。   薛庭儴摆了一下手,胡三住了嘴。 第168章   樊大柱回去后,本是心中忐忑等着薛庭儴接下来的动静。   哪知他却一点动静都无。   每日都是瘸着腿上公堂,装腔作势摆着他的官架子,可扭头后宅里却会传来大人惹了夫人生气,又是如何和夫人讨饶的消息。   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而因为衙门里的人都太能干,也是入了冬事情便少了下来,薛庭儴竟是一改早先积极的模样,上前衙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几日才会过问一二。   他这般如此,也能让人放心,巴不得他什么事都不要管。   当然薛庭儴也不是闲着的,隔三差五就会出去一趟。樊大柱也派人盯过,却发现这个薛大人性子很诡异,似乎对他那日所言十分上心,竟是颇有兴致的乔装起普通老百姓来,探听那些以前的事。   樊大柱还真不怕他探听,也许他那般说辞确实带有为自己解释的私心,也是想说服对方,但他所言非虚。   薛庭儴出去过几趟,似乎就失去了兴致,竟是显得意兴阑珊起来,越发在政务上显得懒怠。樊大柱也没派人再盯着他了,他想,人有趋利避害之本能,谁会官还没做两日,就自己找死的呢。   尤其又过了几日,樊大柱往薛庭儴手里送了笔银子。   银子并不多,只有一百多两,可对于一个一年俸禄才不过几十两的知县来说,已经算是一笔不少的银子了。   而据樊大柱所言,这不过是别人孝敬过来的炭敬。   也就是说,一年之中,并不只是这一笔。至少有炭敬,就还有冰敬,每年两百两打底,说不定还有更多。   而银子,樊大柱也没送到薛庭儴的手里,而是送给了招儿。   招儿并未推迟,一把就接了过来,还对樊大柱的妻子毛氏说,以后会让自家老爷好好的提拔樊县丞的,将一个贪财而又眼皮子浅的小妇人扮演得极好。   可把毛氏给呕的,表面上笑呵呵,扭头回家直对樊县丞骂就这样的人还是县官夫人。   毛氏可不想巴结这样庸俗的人,所以两家的宅子就在隔壁,也极少上这边来。可她不来找招儿,招儿反倒来找她了。   招儿十分憋足地装腔作势了两日,终于坦露自己的目的。   招儿告诉毛氏,她也是做生意的,不过就是在京城开了个卖绢花的小铺子。但她对做生意极感兴趣,正确应该是对银子感兴趣,反正毛氏是听出了这点儿意思。所以招儿特意向毛氏来讨教,怎样才能赚到更多的银子。   她虽没有明晃晃地说想干什么,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打听那见不得人得勾当。   毛氏可被她吓得不轻,哪怕是她,也从来没敢动这样的心思过。不过为了不在招儿面前丢丑,她特意掩住了这种诧异,扭头却把事跟樊县丞说了。   就在樊县丞还在琢磨,这事到底是夫人想的,还是夫人被大人授予,大人就主动找他了。   薛庭儴极力想掩饰自己惧内的本质,却又佯装一副被妇人所烦的无奈。   樊县丞十分理解地同他感叹着,两人话还没说上,就各自感叹了一番家中的河东狮。   感叹完,似乎也有共同话题了,两人也有了点心照不宣的默契。再之后进入主题,樊县丞也隐晦地告知薛庭儴,他虽是知道些其中大概,可从来没动过心思,也是不敢动。   薛庭儴当时没说什么,扭头过了几天,又找上樊县丞,大概坦述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按照薛庭儴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他即是这定海县的父母官,这县里的一切都该是他主持。没道理别人吃肉,自己喝汤,干系担着,脑袋悬着,还落不下三瓜俩枣。   这些樊县丞倒是心有感触,想当初他刚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也是成天睡不着觉。可不是如薛大人所言,别人吃肉,自己喝汤,干系担着,脑袋悬着,还落不下三瓜俩枣。   不过樊县丞胆子小,背后也没人,自然什么心思都不敢动。   可薛庭儴不一样,按他说的话,他曾经也是翰林院修撰,内阁诰敕房中书舍人,见过阁老面过圣,还跟阁老们在一起喝过茶。虽然是人家喝着,他站着,到底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这话里的潜意思很多,大抵就是在说自己上面有人。   怕樊县丞不相信,他还着重申明了一下,自己的老师如今在陛下身边任中书舍人,每天侍奉在君侧。若是那些人敢不让他入伙,他就让他们鸡打蛋飞,不信试试!   说这句不信试试的时候,薛庭儴年轻的脸上带着几分贪婪的凶恶。   直接把樊县丞给震住了。   不过这事也没了下文,因为马上就过年了。   这个年,过得颇为热闹。   到底如今不一般,也是个地方父母官。   且不提下面这些人都得来孝敬,哪怕是拎一只老母鸡呢,也是份孝敬。有孝敬来,薛大人就受着。   现如今大家都学会了,给大人送礼别送本人,大人是读书人,读书人视银子为阿堵物。不过夫人喜欢,送给夫人就好了。   所以招儿的这个年过得十分快活,下面那些官吏家的太太们连着来给她拜年,每天她都被人围着捧着。就连弘儿,明明也不过就是个四岁的小娃,却被人形容成观世音娘娘座下的童子,文曲星转世,以后要像爹一样当状元的。   好话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不怪招儿天天笑得合不拢嘴。   终于这个年过去了,天气慢慢回暖。   进入三月,外面又开始流言说县里哪儿出现了倭寇,惹得老百姓们成天惶惶不安。   而就在这个时候,薛庭儴的一项行举却是差点没把樊县丞吓死。   他竟是不知从哪儿让人送了一批生丝、丝绸、茶叶之类的物什,说这一趟就要下海。   不光如此,他最近每天都把衙门里的皂、壮、快三班衙役,叫出来训话。训话的主要内容就是,老爷大如天,老爷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得干什么,老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问题是这些不是废话吗?自然是老爷让干什么,就让干什么了。   可很快他们就知道老爷让他们干什么了。      像定海县这种小县城,是没有专门守城门的兵丁。   一般都是衙役们兼着,也叫门吏。   拢共就两处城门,一处派个几个人看着就成,当然这也是指的平时,逢着紧要时候,地方卫所就会专门派兵丁前来看守。   至于什么紧要时候?自然是逢有倭寇作乱之时。   可这次倒是出了奇,当定海后所的人前来接管城门的时候,却被拒了。据门吏所言,他们老爷说了,看守县城之门户,本就是县衙职责范围之内,卫所拢共就这么些人,还要四处搜寻倭寇,还是不劳烦各位卫所的军爷了。   卫所的兵卒无功而返,事情报上去后,耿千户等人也没当成回事。只当是这薛知县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特意想表现一二。   可他们很快就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别看定海是个小小的县城,来往的车队马队可是许多,往常进出城门,从来无人盘问,如今倒好,守门的卒子竟借着搜寻倭寇讹上了。   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大家心照不宣,过去也就算了。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老百姓的面搜,这不是明摆着没事找事。   不就是些银子的问题,既然能来到这儿,自然都不差钱,塞些银子也就过去了。当然没少有人抱怨,只是暂时也没个管事的,自然抱怨不为人所知。   到了出货当日,大街上早就宵禁了,可当夜幕降临之后,却有一队又一队的车队往城门处行去。   阵势极为好大,宛若一条条暗夜出行的长龙,若是哪个老百姓半夜出门,估计要被吓死。   与往常一样,城门大开,不同的是,城门前拦了一些栅栏。   栅栏前围站了十几个衙役,个个手里举着火把,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见被挡着不准走,就有人下车询问上了。   这人一身黑衣,还蒙着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儿来的采花大盗。   “官爷,这是怎么了?”   “不怎么,我们老爷说了,经我此路,过我此门,此门通蓬莱,要想经过拿银来。”那守门的门吏困难地说着从自家大人那里听来的打油诗,实则心里怦怦直跳,不知道这些话能不能唬过这些人。   可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上,县太爷就是他头顶上的天,他今天敢说不干,明天就让他滚蛋。   “这是讹上了?”能干这种买卖的,有几个是简单的人,虽是背后东家都没露面,可下面的跑腿人也不简单。所以一听这话,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面说一面冷笑着。   “我们老爷说了,这不是讹。你们这么些车,天天打这里过,路都被压坏了,事后你们走了,还是得我们衙门里的力役修路。修路不要银子?管人吃饭不要银子?还有你们每次来,咱们衙门里就得全员出动四处巡逻,这么些人力物力不要银子?”门吏努力回忆着县太爷给他们训话时的模样,虽不能学个十成十,倒也能像了五六分。   “说来说去,就是要银子?”   “我们老爷说了,这是要银子,也不是要银子……”   门吏的话被打断了。   “你们老爷的名堂可真多,说来说去不就是死要钱。”   “您要是这么认为也行,我们老爷说了,不给银子不能从这里过,您还是换条道吧。”   “你——”   “马六,给他银子!”   后面一辆马车中,有人说道。明显就是负责押送货物的总把头。   马六不甘不愿地瞪了门吏一眼,问道:“多少?!”   门吏嘿嘿一笑,紧张地舔了舔下唇道:“我们老爷说了,一车十两,按车收钱,你多少辆车,就给多少银子。”   这次商行里可是一共来了二十几车货,照这么算,光过门钱就要给两百多两。   此人是个性子暴躁的,当即骂道:“你们怎么不去抢?”   门吏还是那副蔫头耷脑的死样子,道:“我们老爷说了,我们是官,不是匪,自然是不能用抢的。”   马六还想说什么,却被人喝止住了,老老实实掏了银子,门吏才指挥身后的人,让开地方。   等打头的那辆马车经过时,车里那个没露脸的人问道:“你们老爷还说什么了?”   正在看手里银票的门吏道:“我们老爷说得可多了,您确定要听?如果真要听的话,今儿后面那些车都不用过去了。”   车里没人说话,车队很快就过去了。   待这行车队过去,门吏又拦下一盏气死风灯,重复了之前说的话。      为了赶时间,也是因为不想生事,几乎所有人都给了买路钱。   所以这一晚,县衙收获不少,那负责收银子的门吏手都抖了,身前挂了一个临走时他家老爷亲手给他挂上的书袋,里面装了满满一袋子的银票。   门吏一想到这袋子里装了多少钱,就忍不住心打颤。   他不知道收了多少,只知道很多很多,而且他们老爷说了,收上来的银子人人有份,一辆车给他们提二两银子的辛苦钱。今晚一共过了五百多辆车,也就是说有一千两来着。   衙门里一共有多少吏役?他已经算不清了,反正就是每人都能分到不少银子。   门吏心满意足地揣着银子回衙门了,而他家老爷薛大人此时正领着一众人在大堂上等着呢。   大堂上灯火通明,薛庭儴坐在大案后,模样威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正审什么大案。可见到这门吏后,他的眼睛刷的一下亮了,连连招手,是一个守财奴也似,将钱袋子抓过来,翻弄了一下,才将递给旁边站着的一个小丫头。   这小丫头正是小红,她身旁还站着小绿。   两个丫头年岁都不大,也就十多岁的模样,梳着双丫髻,看起来嫩生生的,可当拿到钱袋子,就完全换了个人。   两个丫头领着钱袋子去了一旁书吏的案桌,就见她们一阵倒,洒出许多银票来。明明没有声音,可所有人都听到银子铜钱哗啦哗啦响的声音。   就见这俩丫头,一个手脚伶俐地清点银票,另一个丫头则拿出一个算盘噼里啪啦的打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算出今晚所得,共计五千六百四十两。   听到这数额,下面所有人都诧了一下,包括樊县丞和周主簿。   小红择出一千一百三十两的银票,递给薛庭儴。   薛庭儴将一叠银票放在手里数了数,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手。他这才给了胡三,道:“给他们都发一发,按照之前老爷说的发。”   紧接着小红又数了一叠银票,交给薛庭儴。这次薛庭儴对着樊县丞招了招手,直到对方来到他面前,他才高坐在大椅上,纡尊降贵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老樊啊,这些你拿下去给周主簿他们分了。老爷说过,老爷吃肉,至少让你们也尝尝肉味儿,绝不会老爷吃肉,让下面人连汤都喝不上。”   “大人,我就怕……”   “别怕别怕,照老爷说的做就成。老爷保管你以后升官发财,样样不少。”   不知什么时候,薛庭儴已经走了。   樊大柱手里拈着那一叠银票还在发呆,下面那些吏役们已经分起银子了来。   一千多两银子,哪怕把衙门里扫地的算上,拢共也就百十多号人。一人至少能分上七八两银子,与以往分到手里,也不过只有区区数两,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关键这银子收得爽快,以前都是当孙子似的觍着脸,才能分上三瓜俩枣,现在则是当着爷收银子。   说不让你过,你就不能过,有本事改道去!   别看之前那门吏蔫头耷脑的,都是壮着胆子和那些爷们说话。这会儿可是得意嚣张的很,惟肖惟妙地给大家演着之前是怎么收银子的。   “嘿,我一说让那人改道,他当场脸就黑了……”   “王大牛,那黑灯瞎火的,你咋就看人家脸黑了?”   叫王大牛的门吏一阵呵斥:“什么黑灯瞎火,不是点着火把!”   “就是,插什么嘴,让王大牛讲!”急着想听故事的人道。   “可别看他脸黑,黑了也得给掏钱,改道他也出不去,这城门可都是咱们的人看着,最后还是蔫头耷脑地给咱掏了银子……你们不知道,车里有人不服气,还问你们老爷还说了什么,我说我们老爷说得可多了,你要不要都听听,不过等听完,今儿你们也不用过了。那车里的人没吭气,我猜他肯定气得不轻。”   一旁的衙役都是嘿嘿的笑着,你一言我一语的道:“就是,老爷说得可多了,改天换我也去守守门,到时候我给他们学学。”   “你们学的没有王大牛学得像。”   “你咋知道我们学得不像?”   “当初不是比过吗?是老爷专门挑了大牛,说他有老爷之风,才赋予他这般重任……”   那叫王大牛的瘦小衙役抬头挺胸着,一副不敢当不敢当的模样。   周礼来到樊大柱身边,一把抓过银票:“发什么呆,赶紧分了,回去睡觉。”   “可……”   “可什么?”周礼往一众衙役那边瞅了瞅:“这种情况你还有什么好可是的!行了,上面怎么吩咐怎么办,天塌下来,不是还有那位顶着。”   “我就怕天亮了后出事。”   “就算出事,那也是天亮后,先去睡了再说。”周礼打了个哈欠,就一摇一摆的走了。 第169章   等所有的货都装点上船,明明上下眼皮都打架了,几个商行的总把头也半分睡意都无。   或是气急败坏,或是风淡云轻,但无一例外都干了一件事,派人去了定海后所。   耿荣海,耿大千户,早上还没从小妾被窝里起来,就被火烧屁股的陈百户叫醒了。   “大人,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陈百户把昨晚发生的事一一说了,耿千户的脸当场就阴了下来。   “这小子他可真敢!”   陈百户嘴里不说心里想着,他已经敢了!   “去把樊县丞给我叫过来,姓薛的这官,是不是不想做了!”   樊县丞很快就被叫过来了。   不同于周主簿,他一夜没睡,眼下泛着乌青。   大抵也是身心俱疲,所以当耿千户咆哮质问的时候,他显得很平静。   “他是我上官,我只能劝说,不能阻挠。”说着,樊县丞将薛庭儴在他面前说的话,都大致复述了一遍。   现如今的情况很明显,摆明着就是这薛庭儴吃相难看,且此人极为胆大猖狂,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   反正从樊县丞的描述来看,此子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   关键是耿千户拿他没办法,两人分属不同,即使耿千户品级比他高,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到了此时,耿千户也意识到此事有些棘手,眼神阴测测地连连闪烁,显然实在拿着主意。   他挥挥手,让樊县丞离开。   “大人,如今这事?”待樊县丞走后,陈百户问道。   “若是此子没有任何背景,咱们动动手脚也就解决了,可关键此子不一般,虽是近乎流放被派遣到这里,可朝中毕竟还有与其关系亲近之人。此事先暂时搁置,我去一趟府城再说。”   陈百户点点头,而耿千户连早饭都没用,便让人备马匆匆赶去了府城。      谢家,一直是宁波当地数一数二的世家。   虽是近些年来在朝中的势力不如以往,可到底在当地根深叶茂,只凭着这宁波一地,就足以让其在江浙一带脱颖而出。   耿千户来见的人的是谢家三爷,谢启荣。   这谢启荣年不过四十,却是管着谢家台面下所有生意。   谢家到底是诗书传家,主要方向还是放在科举和官场之上,只可惜近年来谢家没几个有出息的子孙,谢家之所以能保持着现在的光景,还是托了谢启荣这个不成器子孙的洪福。   谢启荣生得眉目俊朗,是个器宇轩昂的美男子,微微有些瘦,穿一身青色缂丝道袍,看上去十分沉静,但眼神清亮。   只看这般面相,恐怕任谁都不敢相信他便是谢家的谢三爷。   可他偏偏就是。   即使素来威风惯了的耿千户,在面对他时依旧毕恭毕敬的,似乎惧怕着这名男子。   听完耿千户叙述,谢启荣从桌案上拿起一叠纸,递给他。   耿千户翻了翻,其上竟写着薛庭儴此人从幼时到现在的所有生平。   “三爷,这——”   “看看吧,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耿千户没敢违逆,静下心来看。   前面他倒也没看出什么,只看出此子在一夕之间性子大变,从此人生的轨迹就变了。   先是连中三元,再是一举成名,之后到了嘉成九年,见他凭一己之力,搅动的朝堂风云变色,却是全身而退。又见他六元及第,金殿传胪,风光至极。自然也看到他因为得罪了吴阁老,在翰林院坐冷板凳,以及吴阁老突然改变了态度,将其提携至内阁。   然后便是一夕之间从天到地,被外放出了京。   耿千户别的倒没看出什么,他就看出此子所言不虚,他确实和阁老们喝过茶,老师和同门都侍奉在君侧。   “三爷的意思是?”   “此子牵扯甚广,即使是我,一时也看不分明。可就是因为牵扯甚广,他暂时还动不得。若此子有其他目的,我们可以慢慢看,若是此子只是贪婪,那我们则安枕无忧。”   谢启荣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不过是些小钱,又不是贪你的,何必太在意。”   “可那些商行……”   “他们那里,我来说。连中堂大人想打死都没能打死的人,就必然有其存在的道理。他们若是不愿,那就不要做了,多的是人愿意来。”   “是。”耿千户道。      且不提谢三这边如何交代下面的,反正到了夜幕降临之时,县衙里的人又是全员出动。   依旧如同昨日那般,唯一不同的是与昨日相比,今日那些衙役们明显格外振奋。   可不光是樊县丞等着看动静,都等着呢。一天都没有动静,那就说明老爷真没说假话,老爷上头有人,所以那些人服软了。   还有比此事更值得振奋的消息吗!   于是便出现这样一副场景,守城门的衙役个个亢奋至极,目光如炬。而那些穿着黑衣,打扮得像黑老鼠也似的人,个个都捏着鼻子掏银子,眼中含着怒。   当然,像这样的好事也不是天天有。   按照惯例,从三月下旬开始,每隔一个月到两个月,便会来这一遭,每次持续五六日不等。一直到十月天气转冷,海上不适合航行,这一年就算是结束了。   都想着这姓薛的知县就这样了,也玩不出什么花式。唯独樊县丞苦着脸,眼中含着担忧和同情。   果然到了第四日的时候,薛知县薛大老爷又出了新招式。   竟是让人押着货物在城门处守着,强买强卖!   凡是经过此地的商行,必须买下一定的货物,不然不让过。   都是应时的物什,也就是在那些西洋人眼里紧俏的东西,例如生丝、丝绸、绢布、茶叶、瓷器等。   都是这样一些,那样一点,加起来数量倒是不少,但十分零碎。   放在懂行人的眼里就知,这些东西大抵都是零散着来的。别看那些夷人稀罕大昌的东西,可和各大商行合作久了,人家可不吃这种零碎的,要吃就吃大批量。   简直是吃相难看!   听闻对方不光强买强卖,还要翻两倍卖给他们,所有人都气得不轻。   “你们可知道我们是谁?”排在最前面的一辆车里,有人如此斥道。   “您没露脸,我们自然不知道您是谁。不过我们家老爷说了,各位做的都是大买卖,东西都是翻几倍卖给那些人傻钱多的夷人,他就翻了两倍而已,真不算多。”   听着这话,所有人都差点没吐血。   夷人人傻钱多,那如果他们买下这些东西,不也是人傻钱多?!   “你们这是逼着我们闯了?”   没人愿意吞下这样的屈辱,仗着跟车押货的人多,车里的人如是威胁道。   而随着此人之言,负责赶车的两名汉子跳了下来,也不过呼哨一声,便有人从后面涌来。俱都是穿着黑衣,虽是手里没拿家伙,可光这么多宛如蝗虫也似的人,就看着挺渗人的。   一时间,气氛极为紧张,颇有些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架势。   而很显然这些衙门的人不会赢,他们就十多个人,哪里能敌过这么些人。   那负责说话的门吏不为所动,还是慢悠悠的,让人想揍他一顿地说:“可别!我家老爷说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除非你们能插着翅膀绕过这定海县。”   他身边的同伴虎视眈眈地看着那些藏在黑暗里,只露一双眼睛在外头的黑人们。   “熊什么熊!胆子都不小,以为蒙着脸,老爷们就认不出你们谁是谁了?不是我说,在这定海县里,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跟大老爷顶牛,一家老小都不想要了是不是?”   随着几个门吏嚣张至极的呼喝声,本来已经围过来的人们,不禁往后退了一退。当然还有一部分人没退,那门吏不惧不怕手指连连往前戳,差点没戳到一个人的鼻子上:“李大麻子,以为蒙着脸,爷就不认识你这一脸麻子了?”   被戳的那人当即怂了,连连摆手,干笑道:“官爷,可不敢可不敢,就是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混口饭吃没人管你,可别不知道谁是大小王!”   “当然,当然。”那李大麻子点头哈腰道,退进人群中。   经此一遭,再也无人上前,那些本来还想闯门的商行之人当即尴尬了。   他们这些货物天南地北而来,自然不可能带着人来运送,都是找当地人做苦力。如今这些做苦力的人都退了,就剩他们这些许人,还真是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得给卧着。   “好,你们很好!”   就在这时,定海后所那边的人收到消息,耿大千户亲自赶来。   也不知他是怎么和那些负责押运的总把头说,总而言之薛庭儴这批货被人吃下了。是被几大商行分着吃下的,银子都是现结,和夷人做买卖,可从来没有赊欠之说,所以说都有钱,还是现银。   薛庭儴的十多车货换了近二万两白银,这只是翻了两倍的价钱,不怪乎这些人挤破了脑后都要坐这等见不得光的买卖,实在是暴利。   三月的这趟终于结束了,而随着各大商行纷纷回归,定海县那个吃相难看的知县的名头,也在私下里传得广为人所知。   官确实挺小,搁在平时两根指头就捏死了,可架不住地处关键,为人所忌惮。且此人极为不要脸皮,颇有一种滚刀肉的气势。   人不要脸是最可怕的,因为当他不要脸的时候,已经接近无敌了。   薛庭儴直属上官宁波府知府孙刚,特意召他说过话,可惜薛庭儴完全不接茬,装傻卖憨功力过人,差点没把孙刚气死。   关键孙刚也不能明言,他是朝廷命官,如果明言那算什么了?以后可能都是把柄。   无奈只能将之挥退,心里想着待任期满就将之调离,看你还能嚣张什么。      招儿还没进书房,就听见薛庭儴哼小曲声音。   这厮也不知是不是戏演久了,如今完全换了一副样子。哪里还像之前那个斯文矜持的状元郎,反倒像是在底层磨砺多了的油滑小吏。   进了书房,果然见他拿着一叠银票数着,时不时摸着下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阴人的招。   招儿松了一口气,薛庭儴抬头看她道:“来了?”   “你去府衙没什么事吧?”   薛庭儴浑不在意道:“能有什么事?现如今我就是那火上烤的栗子,吃了烫嘴,不吃难受。只要不是太过分,越过他们底线,不会拿我如何。”   说着,他调侃地看了招儿一眼,道:“再说了,老爷我上头有人,他们不敢拼得鱼死网破。”   见他这模样,招儿有些忍俊不住:“你上面有没有人我还不知道,别牛皮吹大了,小心吹破。”   “老爷我上头当然有人。”   招儿见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还有些疑惑,就听他又道:“老爷上头是夫人,你不是在我上头。”   他说着还对招儿挤挤眼,招儿当即明白过来,红着脸呸道:“瞎胡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还不懂?”   两人一阵腻歪后,招儿微微喘着气,整理衣襟道:“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将这个贪婪无厌的县官做下去!”      这日,县衙里突然下了布告,通知各里甲登记造册所在里甲的所有壮劳力。   像这种关于核查当地人口的事,隔几年就要来这么一次,所有人都没当成回事。只当县太爷无聊了,没事找事干。   经过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各乡各里的黄册就交上来了。   过了数日,县衙里又下了布告,限令所有登记在册的壮劳力,必须加入一个叫做定海工会的组织,逾期若是不加入,后果自负。   消息放了出来,一时间议论纷纷,都不知道县衙那边到底想干什么。   可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地方官那就是头顶上的天,也容不得平头老百姓抗议什么。   再加上从表面上来看,就是加入那劳什子工会,既没强纳粮,也没抢人房子地什么的。基于底层老百姓都是隐忍的,不逼到一定程度,没人敢反抗。虽是有人少不了胡乱猜测,但也都去县衙里登记了名儿。   当然也有人猜测是不是县衙要修什么地方,要抽劳役干活。   自古以来,丁役都是常事。只要还是民,隔几年被抽上一次丁役很正常,只要不是那种九死一生的兵役,是没人在乎的,顶多就是辛苦些日子,就能回家。   事实上,县衙还真是抽劳役干活。   不过却不是无偿白给官府干活,而是有工钱的,虽然工钱并不多,但对于已经做好准备,打算白干的老百姓来说,也是一样惊喜了。   这些汇集了全县壮劳力三分之一数量的老百姓,被人带着在县城西北处盖了许多仓房。   一排排,一行行,白墙黑瓦,一看就不是用来住人的,人也住不了这么大的房子。且工艺十分粗糙,只求结实,不求舒适。   还带着他们去修了路,将两处城门之间的那条大街重新拓宽,并平整了一下。期间动了不少民宅,幸亏县衙那边出手大方,也没发生老百姓不愿迁居之事。   尘土飞扬捣腾了一个月,终于完工,而就在这个时候,陆陆续续又有商行运着货来到了定海县。 第170章   这次与以往不同,这些车队在进城之始,就有县衙的人出面讲明。   不允许这些货物杂散在各处民居,以免发生扰民、火情之事,而是要统一存放,官府这边可提供仓房。   听了这话,很多人都是一头雾水。   这是在干什么?   吃人不吐骨头的薛知县收银子收多了,良心不安,打算吐出一些造福老百姓?   不过经历了之前的种种事,如今可没有人这么想,被连坑了好几次的各大商行,十分小家子气且认真地询问了,关于官府提供仓房的种种事宜。   问过之后才知道,居然还是要收银子,就知道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薛知县,不会放过这么好捞钱的机会。   “你们这是强买强卖!若是我们不用你们提供的仓房该如何?”一个身穿深蓝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和守在城门前的衙役们理论。   他身后跟了一个车队,大约有十多辆车的样子,在这些车之后,还排了不少人等待入城。   如今定海县可是大变样,城门虽变动不大,但进行了清理。本来灰黑长满了腐烂的苔癣的城墙被铲得干干净净,城门前的广场也被平整过了,看起来格外比以往光鲜。   不光如此,如今守门的门吏,衙役服都是新换的,一水的青衣皂帽红布甲,腰间别着红缨大刀,看起来格外威风凛凛。   “这可不是我们强买强卖,我们老爷命下面人查过以前的旧卷宗,光前年一年,发生过四次不等火情,烧毁民居十多座,烧伤人二十余人不等。这些是为何,想必你们都清楚,所以我们老爷才会专门命人建了仓房。仓房附近并无民居,且专门配备了防火墙防火沟等,确保尔等货物的安全。当然,你们若是不想用也可,那就在外面候着吧,别进城了。”一个门吏说道。   “你——”   “你们若不想进就赶紧让开,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进城。这位管事的,别说我们给你们唱衰,咱们定海县历来多雨,如今又是雨季,您可别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啊。”   蓝衣中年人绷紧了脸,也不说话,明显被气得不轻。   见此,便有衙役引着他们往一旁让,若是换做之前的城门,这会儿定然是堵上了,可如今城门前的广场被拓宽,往旁边挪一挪,还能空出让后面人提前入内的余地。   在后面等着入城的人,已经有许多看到这一幕了。   有人基于心中担忧,不愿用官府的仓房,但有的人长途跋涉送货,本就累得不轻,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歇一歇。问过价钱后,觉得和平时赁民居相差无几,便点头答应下来。   这时便有衙役拿着一纸契书而至,契书上的文字简明扼要,大约就是列明了赁多少间仓房,用时多久,作价为何。有租赁人,有承租人,当然也有租赁者应尽的义务,例如会保证对方的货物不出差错,如发生被盗被烧事件,作价赔偿。   这租赁者自然是以官府的名义。   见到这纸契书,有人乐呵了:“你们这讲究还是挺多。”   那拿契给他签的衙役笑道:“这是我家大人定的规矩。我家大人说了,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乃是分内之事。口说无凭,立字为据,让你们出银子出的安心”   那人失笑不已,拿过契书,大笔一挥签上大名,又付了租银,就专门有人领着他们进城门了。   这般与开启特殊通道无疑,本来城门前分了两处,一边过的是普通百姓,车队则是在另一边。   这边付了租银,那边就有衙役将普通百姓往后靠,专门空出一条路,供车队通行。只是不一会儿,车队就入了城,让那些还在后面等着排着的人,眼红不已。   出了城门洞,眼前的场景又是不一样。   只见一条可供六辆马车并行而不拥挤的大路,正对着众人。路宽了,地方看着就敞亮,格外有一种耳目一新之感。   车队的领头人和负责领路的衙役搭腔:“瞧这架势,你们县太爷恐怕费了不少功夫?”   “那您说的,为了这次整修县城,我们老爷可是动了大干戈,光劳役便招了几千人。就说这条路吧,可是几千人不吃不睡花了五六天才修好。”   “那可真是费了大功夫。”   衙役瞅了对方一眼,见此人打扮模样像是个管事的,便跟他唠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做买卖的,背地里怎么寒碜我们老爷,说他吃人不吐骨头变着法捞钱。但我要说句公道话,银子我们老爷是捞了,可也不是他一人得,下面这么多人,谁家不是上下三代养家糊口。还有这修路修仓房,以及那些劳役们的工钱,可都是我们老爷自己掏的荷包。”   一提到这种话题,对方自然不想跟这衙役再说了,可也不想得罪对方,只是打着哈哈,面带不以为然之色。   衙役一见此人脸色,就知道对方想什么,也懒得再多解释。   很快就到了城西,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是一道高耸的石墙。   这石墙大约有两丈高,正中有一扇大门,门也是放大版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到了哪座城池。   到了大门前,那衙役跳下车,对着石墙上的瞭望台吆喝了一声,便有一物扔了下来,静看才发现是个系着绳子的竹篮。   衙役一面从身上拿出一块儿牌子,一面对那领头的人道:“以后你们再来,在付过租银后,会有人发这样一个木牌给你们。其上写着你所赁的仓房号,以及租赁的时间。只有把这块儿木牌给了上面的人,才会有人给你们开门,也只有拿着这块木牌,你们才能把货物运出去。”   随着说话声,他将木牌放进竹篮。   松开手,那竹篮便被拉了上去,不多时那扇巨大的木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过了这道门,才算是真正入了仓房。   就见一排排高大耸立的仓房矗立在那里,每个仓房都比人想象中更大。仓房上没有窗,只有一扇门,全部都是青砖构架,一看就十分结实牢靠。   “这仓房不错。”   那衙役得意地一笑道:“可惜时间紧急,就只先建了这二十多栋。不是我说,你们早进来早安心,那些舍不得银子的人,迟早要吃亏。”   一提到这茬,对方自是懒得理他了,再之后便是将货物一一搬进去安置。   这时候就需要用苦力了,那衙役不慌不忙道:“别急,人马上就到。”   话音方一落下,就有一群穿着粗布短褐的汉子们来了。   一般做苦力的,都是这般打扮。不过今天却比以往多了一些花哨。就见这些人穿的短褐上还套着一个马甲,马甲上写着定海两个大字。   也没用这领头之人说话,衙役使了个眼色,这些汉子们便默不作声上前去卸货。   车队领头人砸着嘴:“这该不会又是你们那个老爷弄出来的吧?倒是生财有道。”此人脸上似笑非笑,一听话音就带着些许讥讽之意。   这衙役仿佛没听见也是,笑眯眯地答:“还真是我们老爷安排的,我们老爷说了,作为父母官,自然要守牧一方民。可别以为这是不用花银子的,该给的工钱可一分不能少,不过县衙分文不取,还是这些劳力们得。”   这领头人就觉得稀奇,还有那薛知县不雁过拔毛的?   似乎看出此人的心思,那衙役又道:“基于每次你们前来,县里总有人因为抢工,而发生殴人事件,甚至有两个村之间械斗流血无数。所以我们老爷命人组建了个定海工会,专门管理这些人做工之事。别怪我多话,如今在这定海县里,不经过定海工会,你们大抵是找不了劳力为你们做工。”   闻言,这领头人当即愣住了,不是因为前面的那些话,而是那句找不到劳力为你们做工。      而与此同时,城门那处。   有些人进城了,有些人却没有进城。   这不进城的原因自是因为出于谨慎,再加上也是不能当家做主,想等着上面递话。   这些押送货物之人,寻常也是走南闯北惯了,自然不怕露宿野外。既然打定主意不进城,自是就命人在城门附近就地扎营,打算先熬过这一日再说。   随着时间的过去,渐渐到了下午。   在城门附近扎营的人越来越多,却是各自为界,并不互相搭话。   城门那处已经空了下来,一个门吏走过来喊道:“你们要进城的,就赶紧进吧。我们老爷今儿一大早就说了,下午有雨。人也就罢了,若是货淋了雨,恐怕就毁了。”   没有人搭理他,却都是眼含讥讽地看着这人。   如今正值六月暑天,天上只差没下火,再看天上万里无云,还狂风暴雨,又是这句‘我们老爷说’,你们老爷就只会死要钱!   这时,一个背着背篓的黑瘦老汉走过来道:“听这位官爷的,老汉在定海待了几十年,熟悉这里的天气,最近天气反常,瞅着这天,下午莫怕有大风。”   可惜依旧没人理他,只当这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薛知县,故意找人演了这么一出。   见这些人那模样,门吏当即气走了,就是那老汉还锲而不舍地与这些车队一一诉说天气的反常。   说了一会儿,见这些人无动于衷,老汉叹了一口气,慢慢的走了。   车队中有人看着他的背影,面色沉重。   过了一会儿,一个车队突然动了,竟是拆掉已经扎好的帐篷,打算入城。   “没想到金华周家如此胆小,竟是被个老汉就吓怂了。”   这金华周家指的是金华府周家的人,其在金华当地也是首屈一指的大户。本来按照惯例,即使大家心照不宣,但都是不提名道姓,而这出言之人显然是坏了规矩。   可若是了解此人所在的刘家和周家有什么渊源,大抵就能明白为何会针尖对麦芒了。   “我不过是个送货的管事,担不起损货的责任,若是你刘家不怕,尽管继续待着就是,何必与我逞口舌之快。”   说完,这一行车队便渐渐驶向城门处,倒是那刘家的管事目露讥诮之色,转身回了帐篷。   见周家动了,又有几个车队也犹犹豫豫跟在后面入了城,只剩了七八个车队的模样。而剩下这些人因为之前车队的离开,难免有些惴惴不安,私底下议论着。   “管事,若不咱们也进去算了,等上面人发话,一来一去至少得两天。而这几日还有从别处送来的货到,咱们也总不能把所有货都堆在这里。定海临海,海上的天气千变万化,又是夏季多雨之时,咱们就算挺过了这一日,后面几日谁敢说下雨不下雨。”   这也是之前为何有车队改变主意的主要原因。   一般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都不会将货一次性运过来,而是分几批走。今日只是头一批,接下来的日子,还会有很多货物从各地运来,总不能都堆在这里。   左不过每次都要租赁民居做仓房,租谁的不是租,还不如租官府。虽是心中有数,如此一来又让那姓薛的得逞了,可到底各家都有各家的顾虑。   如今这定海县薛知县的大名,可是为许多人所知晓。浙江一带但凡沾了这走私的行当,谁不知道此人的事迹。   提起他都是恨得牙痒痒,可关键此人乃是当地父母官,越过谁也越不过他去。说到这个自然有人怀念之前的刘知县,那个知县可就听话多了,哪会弄出这么多事。   接下来,又有两家车队入了城,只剩下五家。   而剩下的人越少,这些人越是惴惴不安,唯独那刘家的管事依旧端着冷笑,斩钉绝铁对手下道,绝对不会下雨。   可是很快,他就被打脸了。   申时刚过半,本来艳阳高照的天突然阴了下来。   是一下子就阴了,阴沉沉的,空气里回荡着一股狂躁的因子,昭告着即将而来的暴风雨。   当即就有人跳了起来,招呼着手下赶紧起营进城。有些聪明的,直接让人赶着车就往城门去,竟是连那些帐篷都不打算要了。   只有那刘家的管事依旧还在嘴硬道:“慌什么慌,不会下雨的。” 第171章   城门前乱成一锅粥。   而此时,天气又起了变化,竟是刮起一阵大风,将人的衣衫刮得猎猎作响。   这些车队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马也惊叫了起来,平添了几分焦躁的气息。天越来越阴了,明明还是白日,竟宛如夜幕降临。   人声马叫混杂在一处,不可开交,所有人都慌了。   这哪里是要下雨,莫是天要塌了。   只有那些许人知晓,临海的地方就是如此,一旦刮起海风,把人刮飞了屋顶刮走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就在这时,从城门里跑出来几队衙役,边帮他们牵马往里赶车,边说道:“我们老爷今儿一早就说了,今天要下雨,告诉你们都不听,总觉得咱们要坑你们一样。”   此时这些人哪里还好与衙役们犟嘴,都是巴不得能赶紧在雨下来之前,将货找个地方安置,若是这些货淋了雨,杀了他们都赔不起。   “幸亏我们老爷神机妙算,就算到你们有些人油盐不进,特意空了这么个地方。不然今儿你们恐怕都要惨了。”将车队领进城,门吏领着他们来到位于城门一侧的一处场地中。   这地方建得颇为奇特,有顶无墙,面积极为宽广,多的容不下,挤一挤还是能塞下十几辆货车的。不光这边有一处,对面也有一处,呈两翼之态拱卫着城门。   见到这地方,所有人都不由地松了口气。也不敢停下歇气,而是把车往里赶,好给后来人挪出位置停车。   此时外面的风更大了,同时还有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打在地上,溅起灰尘。可是很快这些灰尘就被更多的雨滴砸了下来,在地上汇集成一条条小河,往四处流淌而去。   排在后面的车队,或多或少都淋了些雨,幸好车上盖了油布,速度又够快,倒是没怎样。唯独那刘家的车队落在了最后面,等其他人都进去躲雨,只有他们还在手脚慌乱往这边赶车。   可惜马不听指挥,人也被雨砸得睁不开眼,再加上拢共就这么些地方,他们最后来,只能靠在最外侧,有近半数的货车无地可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暴露在雨势之下。   这刘家的管事哪还有之前的嘴脸,哭爹喊娘地骂,骂了老天,骂其他人,说都是因为他们,才害得他如此狼狈。   关键此人也是个极品,骂完了不解气,还冲进里面宛如疯狗似的拽别人的车,好给自家的车挪位置。   能在这里的,又有几个是吃素的,几个人搭着手就把他扔出去了。   他就趴在那雨地里痛骂,直到渐渐没了声息,才有人顶着雨去把他拖了进来。      另一边,那几家反应够快的,刚好在雨来之前,将货物送进仓房。   自是对定海县如今的变化,以及这些仓房布置合理感到惊奇,这些就不细述。听见外面哗哗的雨声,这些被拦在仓房暂时不能走的人,都是心有余悸。   “刘家这次恐怕要亏大了。”   十几车的货,加起来总要卖数万两银子,刘家主做生丝和茶叶,这两样都是经不得水的,这次刘家那押货的管事不死也要脱几层皮。   此言自是对周家那管事说,方才也幸亏此人行举,让本就犹豫不定的几家,都跟了进来。   这周家的管事依旧是一副沉稳的模样,对与他说话的几人拱了拱手,道:“我们这些做管事的,不过东家的下人。既然是管事,自然管着货,货不出问题,就是管事,货出了问题,就会连累一家老小不得安稳,所以还是谨慎些好,当不得意气用事。”   “兄台所言甚是。”   “这句意气用事说得好,其实咱们也是意气用事了,就算把消息递回去,上面发了话,左不过还是得进城。这定海县方圆数百里,也就只有这定海县城有地方安置货物,还不如早先便入了城,顶多就是挨上一顿训斥,总比冒着损货的风险。”   此言迎来众人纷纷点头,再不甘心气愤又怎样,到了别人的屋檐下,自然该低头还是要低头。   不过这一路,他们也算是看出来了,那姓薛的知县虽是吃相难看了些,但也不是没干实事。至少这仓房建得好。若是换做以前他们进城后租赁民居,若是租到不好的地方,逢上这种天,还要担心房子被涝了。   如今站在这高大宽敞而又干燥地仓房里,看着门外瓢泼大雨,之前的那股气愤感倒是淡了不少。      此时位于城中的一处宅子里,一个身穿青色便服之人正在和耿千户说话。   若是之前那个领路的衙役在,就会认出此人正是之前那个说薛庭儴生财有道的人。   正是谢家三爷谢启荣。   这次他不过临时动了念头,想来定海县看看那位让人久闻大名的薛知县,所以才会亲自押车前来,却未曾想到竟会见到这么多事。   “三爷,您说这小子到底打着什么目的?”   方才刚有兵卒前来禀报,将刘家的情况,以及那些侥幸没让货物淋到雨的事情都说了,耿千户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关键,才会有这一问。   谢启荣正捧着茶盏喝茶,外面雨太大,天气顿时就冷了下来。这就是沿海一带和内地不同,内地夏日下雨,只会闷不会冷,而这里却会气温骤降。   他啜了一口热茶,方道:“心思奇诡,让人猜不透看不明。”   “若说他受人指使,可他到底生了什么样的胆子,才敢干出这种大不韪之事?若说他没受人指使,他未免也太嚣张跋扈了。不说他,甚至是孙大人,守牧一方,都不敢说如此堂而皇之,将这种事搬到台面上。”   “不是奇蠢,就是奇诡。”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那到底是奇蠢,还是奇诡?虽是只差了一个字,却是大有不同。   “这事若是被上面知道,就是抄家砍头的大罪。”耿千户道。   谢启荣长指抚着茶盏边缘,敲了敲,方道:“也许,他仗着的就是我们都不会说。不光不会说,还会替他遮掩。”   听了这话,耿千户当即就愣住了。   可不是如此!此人的行举着实不符合常理,但若是换一个念头,就能解释通了。   都知道这事见不得光,所以才会费尽心思遮掩,可偏偏来了个不按牌理出牌之人。   此人行举嚣张,格外高调,且吃相十分难看,惹得天怒人怨。   关键大家都还必须忍着他,因为捅破了这层纱的同时,就是这门生意做不下去的时候。   为了这一地,不光是谢家,其他几家费了多少心力,如今银子还没赚够,又怎能放任这里出事。   退一万步来讲,银子且是其次,关键是那几位大人那里如何交代?   所以不光得忍着他,还得替他擦屁股,行那遮掩之事。皆是因为此人赌得起,而其他人赌不起,这大抵就是所谓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如果真是这样,此人的心机深沉,就让人有些咋舌了。   不光耿千户,连谢启荣的眼神都翻腾了起来。   之前他也一直未想通,没想到倒是因为一句随口之言,竟是洞悉了如此玄机。   半晌,他才深深地吐出口气:“继续看着吧,如果真是如此,此人目的不过是为了银子。他是个聪明人,懂得不要越界,所以不用担心他会闹出什么事来。”   “是,三爷。”      与此同时,县衙的后宅里,薛庭儴正在书房中临窗赏雨。   他一身青色的宽袖儒衫,格外的仙风道骨,手里端着一盏茶,面带微笑。   “如此一来,他们不想低头,也不得不低头了。”   坐在书案后,正抱着弘儿描红的招儿,嗔了他一眼:“你太坏了!若是被人知道,他们大抵吃了你的心都有。”   这坏是有缘故的,早在数日之前,薛庭儴便找当地精通天气的老农看过了,看出近几日有雨,所以他前几日就开始布置了。   为了刻意拖延这些车队的行程,这两日定海县坏掉的路突然就多了起来。一直到昨天傍晚,薛庭儴才拿到明日有雨的消息,然后那些修路的力役突然动作就变快了,直到今日这些车队到了定海县城。   包括今日也有故意拖延时间的嫌疑,那些个守门的门吏只要动作稍微放慢一些,就总有一些人被坑。   至于这些被坑的人是吉是凶,那就只有看老天了,反正薛庭儴是给了许多机会。只要能正中他的下怀,结果都不会差到哪儿去。   “这不是坏,是兵不厌诈。”      不管是不是兵不厌诈,至少因为这场雨,许多人的心思都产生了一些变化。   这雨下了一夜才停,龟缩在城门那处的几个车队的人,是如何熬过这一夜且不提,等雨停之后,许多人都获知了刘家货毁的消息。   自是心有余悸,不用细表。再之后,县衙那边再提出任何过格的要求,所有人都不觉得过格了。   位于县衙大门右侧是急递铺,乃是专司县衙递送公文之地。此时这急递铺的左侧专门建了一处房子,正是定海工会之所在。   车队若是用工,需得来此登记造册,并付上一半的工钱,事后付剩下另一半。而工会这边会根据车队什么时候用人,用多少人,来进行安排。   虽然那些劳力们起初都不太习惯这种模式,可架不住县太爷大如天,且试了几日,觉得比以往轻松许多。工没少做,也不用四处去找活儿,只用等着便有工上门,还不用怕被拖欠工钱,都是被县衙那边一手包办了。   所以如今这定海工会很是受人欢迎,不光减少了因为抢工矛盾,最重要的就是一些当地百姓不用像以前那样藏头露尾,要知道当初蒙头蒙脸出来做工,就是因为怕被人发现。如今这些都经过了县衙,再也不用怕惹上什么事。   对一个老百姓而言,赚钱养家糊口重要,可他们也最怕惹祸。   这一次也有数家车队并没有选择入城,在打听到城门设了关卡,他们就自作聪明地折了道。也是上次薛庭儴吃相太难看,让许多商行对他厌恶至极。既然你卡着城门强行收取银子,还强买强卖,那咱们不进城了总行。   所以这些人便在附近几个村里赁了民居,专门用来存放货物。当听说那么多人都服了软,去赁了官府建的仓房,俱是不屑一笑。   可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先是那场大风和大雨,散落在乡野之间的民居哪里能和城里的仓房相比。住在沿海的乡下人,每年最怕的就是狂风暴雨天气,因为担心家里的房顶被掀。   且当初建造民居的时候,老百姓们也不是太懂排水防涝,若是雨只下一会儿便罢,时间长了就唯恐水从外面蔓进来。   这些人就碰上了这种情况,本是心中忐忑地待在屋里看着外面的狂风暴雨,谁曾想突然之间房顶就没了,一片哭爹喊娘。最人倒是险陷没事,货却出事了。   还有的则是眼睁睁地看着那浑浊的水,一点点升高,从外面蔓了进来。为了防止货物进水,他们舀了一夜的水,到了第二天都是累成死狗样。即使如此,最下面一层的货也沾了水,所幸损失不大。   这些人自是心中气氛,且憋屈至极,难免将怒气撒在租他们房子的村民身上。   可当他们刚露出一点,要让村民担干系的模样,呼呼啦啦就来了一村人。还有人村民叫嚣着,房子是你们非要租的,之前也都说明了这房子不结实,当仓房怕是不行,是你们硬要租。如今出事了,跟我们也没关系,再闹事咱们就去见官。   最后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当然也有比较幸运的,两种情况都没遇见的,可是很快他们就遇见一个问题,他们竟然找不到劳力为自己干活。 第172章   大雨方歇,县城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但空气格外清新,让人神清气爽。   当然这是对于本地人而言,对于外来之人就有些受到惊吓了。这场暴风雨太大,持续了整整一夜,有不少民居被掀了房顶,更不用说路两旁洒落了不少被连根拔起的大树。   这狂暴的一夜后,又连续下了数日小雨,绵绵不断,让窝在屋里不能出去的人,都不禁有一种发霉感。   好不容易等天气终于放晴了,县城各处都显得十分忙碌,那些随车押送货物的人们也四处忙上了。   早先都是眼高于顶,互不搭理,如今却有一些人连连到访,好话说了一箩筐,为的不过是想找人均出些货来。   这次损了货的有数十家,若是量小便罢,关键还有那损了许多货的人。交货的数量是提前就约定好的,本来准备这些货就花了不少时间,一时之间想补充一大批货,简直是不可能完成之事。   尤其山高路远,就算弄到了货,再运到定海,到那时候黄花菜也凉了。   损货的几家管事都收到了各自家主的命令,若是这次生意弄砸了,都不用回来了,也不怪他们会急成这样。   可别家的货也就是只够自己用,又哪里有多的可以匀给别人。就在这几家管事万念俱灰之时,有人给他们递了话。   去找薛知县啊。   你们忘了上次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薛知县,可是弄了不少货强买强卖,这次他肯定不会放弃到嘴边的肉,所以若论现如今定海这里谁手里有货,肯定非薛知县莫属了。   可找薛知县?那个雁过拔毛手不软的家伙?谁蠢谁才会找他!   到底命比脸重要,还是有人心情忐忑的上门了。   到了县衙时,县衙里正一片忙碌,这次有不少老百姓的房屋都受了损,如今县衙这边都忙着帮老百姓修房子呢。   修房子的钱是县衙这边出,消息一放出去,老百姓们都喊青天大老爷。有人出银子,劳力是不用愁的,十里八乡最多的就是劳力。   而这薛知县也是出了奇,平时一副懒怠办公的模样,干什么都是当甩手掌柜,没想到对帮老百姓修房子很是上心。不光亲自掏腰包,还亲自上门去查看。   所以人自然是没找到的。   连着来了几趟,薛知县都不在,所有人都绝望了。   就在这时,有人不忍心给他们递了话,这事找县太爷没用,找夫人去,货都是夫人管着呢。   可几个大男人去找县太爷夫人,这不是明摆着找刺激。银子塞了不少,终于又有人给他们通了信。   不方便找夫人,就找夫人的丫鬟。   于是小红和小绿就被人找上了。   话递到招儿那里,她也没拿架子,十分干脆地发了话。   要货?简单!市价三倍。   你怎么不去抢!   可不管怎么唾骂,各自的小命都还悬在裤腰带上,若是这次货交不齐,且不说在夷人那里失了信誉,必然会被人抢去一部分生意。这次是损失一部分,很可能双方搭上线,下次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这也是为何各家的家主,都下了那般命令的原因所在。   哪怕是为了将功折罪,这一次的生意也不能砸!   表面上都是唾骂两口子吃人不吐骨头,士可杀不可辱,背地里谁家跑得都不慢,生怕被人抢在前头,货被抢光了。   等货终于到了手,心终于放了下来,再去瞅外面动静,才发现似乎几家的货都被补齐了。   这批货的数量加起来可不少,若不是自家毁掉的货还在那儿扔着,他们真要怀疑是不是那薛知县使了什么妖法偷换了他们的货。   话不多说,很快就到了出货的日子。   幸亏的是交易很顺利,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也是这次实在太不顺利,一路上就没少碰见事,到了地方又是逢上那种天气,让人心中惴惴。   终于一切尘埃落定,各家各商行的人都离开了,定海县从上到下都丰收了一笔。   最大的赢家当是薛庭儴,没少给县里创收,自己也做了一大笔买卖。   尤其这种无本的买卖,做起来格外有成就感,就是把高升等人累得不轻,为了这些货好些日子没睡一个好觉了。   薛庭儴有了银子后,又开始折腾起来。   扩建仓房是其一,他又带着人去了码头,连着数日都去看了,看得定海后所那里心惊肉跳之际,得来一个消息,薛知县要修码头了。   薛老爷说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码头实在太破旧了,还是修一修吧。   知县大人说修,自然全县开动去修。   不光把港口拓宽了,码头也重修了一遍,全部被铺上了青石砖,简直与之前不能同日而语。   这一修便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很快又到了下次交易的时候。   这次所有人都学了乖,进城的时候该塞好处的赛好处,仓房也都定下了,租银一分都不少。到了出货当日,不用门吏说话,就按照一车货十两银子给了买路钱。   一切都皆大欢喜,可这一次却出了事。   还是一场不小的事。      薛庭儴正搂着招儿睡得香,被人给叫醒了。   是县衙里的衙役,说是海边出了事。   薛庭儴正打算带人去看看情况,被樊县丞死拉活拽地拽住了。   “去不得,去不得!”   樊大柱满脸惊疑不定,似乎被吓得不轻,手里拽着薛庭儴,嘴里命着衙役:“出去敲锣,让全县戒备,锁紧城门,没有上面的命令,一律不准开。”   那些被匆忙召集而来的衙役们,衣帽都还没穿戴整齐,就匆匆忙忙跑出县衙。   很快外面就响起一阵鸣锣之声,一下子整个县城就从梦中惊醒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倭寇,是倭寇!”   樊大柱连番下了许多命令,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此时被薛庭儴拽着询问,也只能回了这么一句。   “什么倭寇不倭寇的!”   一旁的周礼哭丧着脸,说:“大人,这次是真的,真的倭寇!”   若论倭寇闹得最凶的时候,还要追溯到前朝。   所谓的倭寇最起初不过是倭国战乱,以至于民不聊生,一些在本土混不下去的武士、平民,成群结队袭击邻国沿海一带。而大明朝的海岸线是最长的,难免被其骚扰。   不过这只是最起初,之后闹倭寇的原因就有些复杂了。   朝廷本就对开海之事敏感,因为闹倭寇的事,海禁是紧了松,松了又紧。而一些沿海商人因为不满朝廷海禁,便雇佣了一些倭寇在沿海一带生事,暗里行走私之实。其实雇佣的人员混杂,都是临海一带各国流民,其中少不了有些倭国浪人,却因为倭寇的名头在外,自然就被一并论之。   这就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因为倭寇禁海,因为禁海,倭寇闹得越是凶。渐渐因为禁海的原因,也有一些沿海的老百姓日子无以为继,也反身成了倭寇。更有一些走私商人因为利益分配不均,发生了一些流血事件,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有一些倭人,自然关于倭寇的风浪就越来越大。   前朝中后期,东海南海中近到濠镜,远到琉球、吕宋、倭国、满刺加、文莱一带,也算是百花齐放,诞生了无数海盗海商,在这片海域中掀起种种风浪。更有不少西洋来的夷人,在其中搅风搅雨,而这些人所有的目标不过是华夏这片物产富饶的大地。   古有丝绸之路,而今有海上丝绸之路。   曾有人云:“盖海外之夷,有大西洋,有东洋……是两夷者,皆好中国绫缎杂缯,其土不蚕,惟籍中国之丝到彼,能织精好缎匹,服之以为华好,是以中国湖(州)丝百斤,值银百两者……   可见一斑!   不光是丝绸,还有各类绢、棉、纱、缎、天鹅绒、金丝、金襕、瓷器,乃至纸张与各类中药,甚至是沿海一代百姓造作小巧技艺,以及女红针黹,皆于洋船行销。   这片富饶而辽阔的大地,对外面的人来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藏宝窟,引得无数人蜂拥而至。   这些人有的消失在茫茫海洋,有的被官府打击远遁海外,还有不少人依旧汲汲营营。而定海县的这处港口,不过是沧海一粟,因为和双屿岛隔岸相对,双屿岛面临琉球,倭国等国,又南邻南海,北接东海,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才会在近些年来再度兴起。   而海面是如此辽阔,有人垄断,自然有人不甘。   所以樊大柱口中所言的倭寇,并不是真的倭寇,不过是有人眼红这些世家商行的暴利,即是打击也是掠夺。   接下来衙役们传回来的各种消息,皆证实了这一切。   定海后所已经全员出动了,定海卫靠海,又有保护海岸线一带的职责,所以卫所里是有战船的。   坐在县衙大堂里,都能听见不远处的海面上炮声隆隆,可以料想今夜县里大抵有许多百姓都会彻夜不眠。   城门那处已经全线戒严,甚至连薛庭儴都不顾阻挠登上了城墙。   暗夜里不时有人仓皇而归,俱是那些为了养家糊口彻底做工的苦力。   让人庆幸的是,薛庭儴当初为了弄出点噱头,每个定海工会的人皆有一件特制马甲。就靠着这些马甲的标识,城门从里面打开,将这些神魂俱丧的人放了进来。   没有马甲的人,一概不许入内,就怕有人借机混进城。   一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定海后所大败而归。   唯二的两艘战船被击沉了一艘,还有一艘也是满目疮痍,那些世家和商行的货都被劫走了,死伤无数。   整个定海县一片风声鹤唳,老百姓都不敢出门了。   与此同时,谢家等几个世家的人纷纷赶至这里,齐聚定海后所。   这一切自然和薛庭儴没什么关系,别看他是当地的父母官,到底不算自己人,人家议事时也不可能叫上他。 第173章   定海后所中,汇聚一堂。   谢三坐在首位,面色十分阴沉。   也是他实在倒霉,本就是因为好奇,才会亲自押着货前来。出货那日,本来也用不上他出面,可他因为实在太闲,便跟着走了一躺,谁曾想就是这趟出了事。   此时的他,哪还有以前的从容自若,脸上多了些细小的刮伤,有一只手也被伤了。   他身侧坐着耿千户。耿千户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肩膀上和胸前都缠着白布,却是也受了伤。   其下两排太师椅上,各坐着数个打扮不一,但年纪俱都不小的人。   都是在浙江一带经营多年的本地大户,打个喷嚏浙江都要抖三抖的几个世家,虽都不是家主,但在族中也是数一数二能当家做主之人。   “这该死的红帮!”耿千户骂道。   红帮便是这一次出面劫走这批货物的一伙海盗。   与普通的海商不同,红帮专门靠打劫过往海商为生。不过蛇有蛇路,虾有虾道,福建及广东沿海一带才是红帮的地盘,谁都没想到他们会捞过界来了浙江。   且来得无声无息。   这定海口和双屿岛本就是近几年方兴起,早些年双屿岛港口被填,以至于慢慢泯灭于历史洪流之中。而外海形势错综复杂,稍微小点的势力但凡做大,迎来的就是各方势力的吞并。   是基于商人本性中的逐利,也是想躲避纷争,这些浙江当地的大户们才会联手掘开了双屿港。   事实上他们这么做是对的,与掘开双屿港付出的代价相比,其得到回报用暴利相比也不为过。而双屿岛也在近几年渐渐又有了繁荣之态,眼见恢复往日的昌盛指日可待,没想到又迎来这一场事。   小股的海盗他们根本不怕,却没想到会是红帮。   那个在南海一带让人闻风丧胆,坐拥帮众数万,数百艘战船的红帮。   红帮的事迹太多了,也许内地人不清楚,沿海一带却无人不知。他们胆大至极,哪有银子就往哪儿钻,自打满刺加被灭国,船坚炮利的佛郎机人就无人敢惹,唯独红帮视若等闲。   后,佛郎机人辗转来到濠镜,曾和红帮的人几次交手,都败于下风。无奈之下,只能服从红帮的规矩,但凡从南海经过,便必须得向红帮缴纳保护费。   “三爷,这次的事该怎么办?货物被劫走的那几家,颇有一番兴师问罪之态,若不是一直压着,恐怕……”   “兴师问罪,他们想找谁兴师问罪?往回捞银子的时候,怎么挺高兴,今日损了一批货,就换了张脸?”谢启荣冷道。   “这……”   其实若认真来说,别人想追责,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几大世家以下的那些人家,可没少被人从中抽水头。   所谓抽水头,也是行话,意思就是从所赚利润中抽取一定的辛苦费。而这边的水头格外高,不管赚与否,都要给上面抽一成。   这一成可不是盈利中抽一成,而是抽总货物价格的一成,也算是十分高昂的了。   历来都有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说法,按理说即抽了这么高的水头,应该保护货物的安全,可这次货却被劫了,还伤亡了不少人,不怪那些人会生恼。   不过走私这行当,到底和其他的不同,也不能按寻常规矩视之。之前在入行之时,便知会过了,这买卖见不得光,且风险大,若是不能承担风险的还是不要入行,而这些人以前都是满口答应的。   “如果只能赚,赔不起,这门生意他们不做也罢。”   若是换做以前,谢三可不会如此意气用事,大抵也是这次损了面子,格外没有耐心。   “当初咱们几家之所以会从中拉拢这些人,不外乎势单力薄,如今红帮之事还未解决,老夫觉得还是不宜节外生枝。”   谢家虽是领着头,到底其他几家也不是完全不管事,丁家的人才会如此说。丁家这次的来人是丁家十三爷,丁华东。   看似排行很低,可若按辈分来算,还比谢三高一辈。   柯家的一个老头子也点点头,看来和丁家是同样的意见。   耿千户见谢三脸色有些不好,忙从中插言道:“现在说他们做什么,现在该说的是这事怎么解决。事情到底报不报上去,报上去该怎么办,不报上去又该怎么办。”   一提这茬,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而是看向了谢三。   他们这些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在浙江只手遮天。   大昌行省乃是三司行政,其上又有巡抚和总督。三司分别是都指挥使司、承宣布政使司与提刑按察使司。   其中都指挥使司分管一省卫所军务,对上听命于兵部;提刑按察使司负责监察司法的,听命于刑部;而承宣布政使司,主管一省民政,直接对应六部。   巡抚和总督又分短驻和常驻,随着改朝换代慢慢沿革,巡抚已经成为了每省常置,而总督则是因地制宜。像分管浙江军政大权的总督乃是闽浙总督,不光管着浙江一带,还有广东。   “裴总督被召回京述职,我估摸着这闽浙总督莫怕是要换。”谢三沉吟一下后,道。   闻言,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了,要知道打通一个关节可不只是说说而已,每年要往上进贡多少银子,才能保一方太平。   裴克俭的态度一直不明,不过却也没有拒了他们的银子。没有拒就是默认,也是代表会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闹到上面去,都会视若无睹。可若是闹大了,随时都会翻脸。   一般所谓的‘大人’,都是这般行事,做人做事滴水不漏,好处没少收,责任不多担。可这样的情况,已经算是极好了,总比那些连你的银子都不收的人,那才要让人心惊胆战。   再换一个来,会是什么样,谁也不敢说,那以后这门买卖到底还能不能再做?   即使不能做,也要做,若是没有这点儿狠气,沿海的一带的海商们早就该死绝了。所以谢三很快就换了一副脸色,沉着道:“京中那边的情况,我会密切关注。至于这边的事,还是能瞒着就瞒着吧,那些大人不会愿意下面人给自己多找事,往上报只会横生枝节。”   也就是说不往上报了?   这想法迎来丁家等人的一致赞同,做商人的就没有几个愿意和官打交道的,因为每一次打交道就代表要脱几层皮。   可这事却让耿千户有些不悦了,他卫所里死了不少兵士,这可不是死鸡死鸭,死了也就死了,死了人是要往上报的。   到时候怎么报?   还有战船,一艘直接没了,另一艘就算还在,也是满目疮痍。这些东西可不是萝卜白崧,说处理就能处理的。   耿千户将这些事道出,迎来一众人的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谢三拍了板:“报还是要报的,就看怎么报,不如就照以往惯例来吧。至于战船,也不是不能再造,这笔银子就由我们各家出。”   闻言,耿千户当即不做声了,倒是丁家等人却说要往上禀报,得了上面的话,才能决定。   不过禀不禀,这事也就这样了,除非打算接下来的生意不做了,估计谁家都舍不得。   如此以来,今日该商议的事,差不多也算是商讨完了。如今接下来该做的就是善后,例如那些没拿到货的夷人那边该如何交代。还有就是经此一事,以后务必还要防范红帮再度来袭,各种安防准备都是要做的。   不过这些事也不是一朝一日能完成,只能后续再做商量。所以说这海盗真不是东西,随便进来搅合下,就能搅合坏许多事情。   就在这时,一个兵卒匆匆进来禀报:“大人,那姓薛的知县来了,吵着一定要见你,我们怎么都拦不住。”   “他来做什么?”谢三和耿千户面面相觑。   之后在谢三的示意下,耿千户打算见见薛庭儴,至于丁家这些人则避开。   堂中空了下来,谢三也避去了隔壁,薛庭儴很快就被引进来了。   还没站定,就听他道:“怎么?就耿大人一人?我明明听下面人来报,几家商行的管事,可都来了定海后千户所。”   这话里的意思可就多了,耿千户面色一阵阴晴不定,方堆着笑道:“薛大人是在说那几个商行的管事?他们倒是在卫所中,只是本官觉得没有薛大人重要,便将他们丢下了,还不知薛大人找他们何事?”   “当然有事,事不小,你最好将他们叫出来。”   见状,耿千户也不好改口,只能命下属去请人过来,又招呼薛庭儴坐,让人与他上茶。   谢三等人很快就到了,耿千户正想从中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就见薛庭儴站起来道:“闲话我也就不说了,本官事务繁忙。这次出了倭寇劫货之事,别的也就不提,定海工会的人也死伤不少,这些抚恤安抚之事你们各大商行需得负责。当初用工之时便说过了,如若你们还有什么不明,可看看当日签署下的那张契书。”   “这——”   一听说当时签了契,契上有抚恤之说,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印象,也是这些都没有经过他们的手。   可很明显今天这个薛知县来此,就是为了抚恤之事,知晓此人雁过拔毛的性格,指望县衙出面是不可能了,索性都是些小钱,几家也没人会在乎,便都点头答允下来。   也是非常时期,不愿节外生枝。   “还有这次倭寇肆掠,不知耿千户打算如何处置?本官作为当地父母官,此事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本官打算先报给府衙和都指挥使司,定要严厉打击这些作恶为害老百姓的倭寇!”   这边薛庭儴说得义愤填膺,那边耿千户和谢三脸色都不好了起来。   他们所有都算到了,唯独没算到还有个薛知县。   按他们惯性思维来想,主要的就是上面,重点也是上面,而一个七品小官自然不是上面之列。可偏偏此人就像是那拦路的门槛,看似不起眼,也引不来多少注意,可每次从那门前经过,若是一个不注意,总会被他绊一下。   如今,不就来了!   两者的想法明显互相抵冲,这薛知县到底想干什么?   这话自然不该由谢三等人来说,毕竟目前他们的身份不过是个商行的管事,要说也该是耿千户。   耿千户看了谢三一眼,在对方的示意下,才皮笑肉不笑地对薛庭儴道:“薛大人真是年轻不懂事啊,这种事怎么能往上报。”   “不往上报,那你们打算如何办?被劫了就劫了,死人了也就死人了?”   这话明显是在众人心口上插刀,尤其薛庭儴那表情那语气,简直就是在说众人是个冤大头无疑,只差赤裸裸的嘲笑了。   耿千户僵着脸皮,道:“薛大人大抵还不懂官场上的一些规矩,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新官上任不久,治下便出了这种事,若是报上去,不利于考绩……”   薛庭儴打断了他的说辞:“本官的考绩不重要,本官既作为当地父母官,自当以老百姓的安危为首要。这些倭寇张狂无忌,竟敢来犯我大昌边境,伤我治下老百姓,劫我治下商户的货物,本官势必不能放过他们!   “还有耿大人,亏你乃是行伍出身,竟如此胆小怕事。什么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本官虽乃是一介书生,但也耻与你等有这种想法的人为伍!”薛庭儴一摆衣袖,一副不屑鄙夷之态,可把耿千户气得,钢牙都恨不得咬碎了。   这两日发生了这么多事,个个都是精疲力尽,心累不已。耿千户被这般唾骂,也失去了与之周旋的心态,索性挑明了说:“薛大人你到底想做什么?本官不信你不知道这买卖见不得光。既然见不得光,自然不能往上报,你执意要往上捅到底是为何意?你若是有什么话就明说,不用如此兜圈子。”   这是当薛庭儴又想开讹了。   不光是耿千户一人这么想,其他人都差不多如此,看着薛庭儴的目光充满了厌恶。   “原来耿千户也知道这买卖见不得光啊!”薛庭儴哈哈一笑,总算是挑明了?   这话说得太刺人,将薛庭儴领进来的陈百户当即暴起:“姓薛的,此地可不是你定海县衙,容不得你如此放肆!”   “啧啧,这主人还没说话,狗倒是吠上了!”薛庭儴连连啧道。   “你——”   耿千户使劲地摆了下手,制止了陈百户,才阴测测地对薛庭儴道:“薛大人不愧是个读书人,牙尖嘴利得厉害。可你要知晓咱们这些做武将的可没读过什么书,尤其本官这些属下,个个大字不识一个,也不通什么大道理,若是被薛大人挑动得失了控,到时候发什么事,本官可就不能保证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薛庭儴哂然一笑,掸了掸衣袖,道:“没想到耿千户如此经不得玩笑,我听人说行军之人素喜玩笑,原来都是骗本官的。既然如此,本官索性就挑明了,这定海县既然是本官的治下,本官又是这里的地方官,就容不得以后再发生那晚之事。   “千里为官只为财,本官银子想要,但小命也想保。本是想来和耿千户商议一二,是不是上报都指挥使司那边增添些援手,可耿千户又说不宜上报。既然如此那本官打算就地招募些民壮,再多造几艘战船,总是不能再发生倭寇在海上打,我们站在岸上连边都够不上的窝囊事。” 第174章   这话又是在骂人,骂的还就是耿千户。   定海后所那晚之所以会损失这么大,恰恰就是吃了这种亏。战船太少,而对方火力太猛,也是那红帮的人太狡猾,竟是选了货刚上船的时候动手。   又趁装货之际,派人悄悄潜上了货船,以至于打得他们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对方劫了货扬长而去。   耿千户倒是也命人追击了,却是不敌对方火力,明明人比别人多了数倍不止,却因为无可用的战船,只能黯淡收场。   这明摆着指着和尚骂秃驴,本来发生这样的事,便让人心情郁闷。上面的这些人还好,知道红帮的手段,可下面的那些可不知道这些。这两日明里暗里骂了多少次耿千户,都是说他只知道收钱,关键的时候不起用。   所以一听这话,耿千户当即就被点着了,只差站起来和薛庭儴动手。   就在这时,坐在下面的谢三轻咳了一声,又端起茶盏喝茶,这边得耿千户才硬压下怒气,复又坐了下来。   “薛大人说得好像是挺容易,招募民壮,以何等借口?若是上面不同意,你这就是擅置私军,还打造战船,你以为战船是萝卜白崧,想做一艘弄点烂木头就做了?”   薛庭儴无视耿千户的冷嘲热讽,看了谢三一眼。   见对方只顾低头喝茶,也不接他茬,他讪笑了一下道:“办法总比困难多,那照耿千户说得这样左右都不行,意思就是说你们这些商行的生意都不做了?”   自然不可能不做,不过就算不做,也不会跟你说什么。   似乎洞悉了这些人的想法,薛庭儴笑了笑又道:“你们可别不做了,不是我自贬身价,好不容易见到银子长什么样,不管如何你们都得再坚持几年,等哪日老爷我被调离了,到时候你们再不做,老爷我保证没二话。”   这人真不是来故意找茬的?   句句扎心,句句都透露出一种不要脸。   谢三失笑一声,放下茶盏道:“薛大人倒是坦率。”   薛庭儴看向他:“好说好说。”   “可耿大人所言都是必须要克服的问题,薛大人也总不能就靠自己想,便能事事如意吧。”谢三慢条斯理道。其实他还算是说话含蓄的,用白话翻译,薛庭儴就是只管在脑子里画图,不管做这些事究竟有多难的现实问题。   薛庭儴随便找了张椅子往那里一坐,刚好是处于谢三对面的位置。   之前谢三等人离开,等再回来时,谢三就从首位换到了左手下方,而薛庭儴本是在首位右侧,如今突然这么坐了一下,看似漫不经心,其实蕴含了许多深意。   谢三目光闪了闪,而那边薛庭儴已经侃侃而谈起来。   “其实这事吧,说起来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例如招募民壮之事,朝廷本就有政令,非一般时候,若当地驻军无暇兼顾,地方官可自行招募民壮保卫地方安全。定海县临海,又屡屡闹倭寇,也算符合这一条规矩。   “至于造船嘛,倭寇不同于山寇,山寇有迹可循,便于围剿,海寇却是据海肆掠,一逃窜便是无影无踪。上阵杀敌也要先磨刀,没有刀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至于这刀怎么磨,难得到我这个读书人,难道还能难到你们?”   说到这个你们的时候,薛庭儴是看着谢三说的。   谢三笑了起来,也不再遮掩道:“薛大人的想法确实面面俱到,只是这招募民壮,少了不起作用,多了且不提会不会引起人注意,也需要大笔的银子。还有耿大人之前所言非虚,造船可不是萝卜白崧,随便弄些木头就能做了,这也需要银子。船造好了还需配置枪炮,这些就更需要银子了。”   薛庭儴用一副‘你说了半天,说的都是废话’的表情看他:“这些我之前已经给出解决方法了。”   谢三怔了一下,似乎为了肯定他所想,薛庭又道:“不是还有你们!”   丁华东诧异道:“你得意思是让我们出银子?”   薛庭儴笑着点点头,赞道:“老爷子慧眼如炬,本官正是这般想法。”   “简直是荒谬至极,你想招募民壮想造船,如今倒是让我们出银子了!”   “就是!你把我们都当傻子吧。”   连耿千户都是呵呵冷笑,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薛庭儴,唯独谢三皱眉思索起来。   “你们这些人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本官这般是为了谁,可是为了你们,难道是为了我不成!我堂堂一介朝廷命官,又不和夷人做那劳什子生意,被劫了货的人也不是我。这私下通夷可是杀头大罪,本官被你们强行赶鸭子上架,愿意干也得干,不愿意干也得干。如今出了这种事,本官为你们着想,替你们出主意,现在倒成了我荒谬至极了。”   薛庭儴越说越是气愤,忿忿地站起来道:“想我好生生的一个地方,不是你们这些人跑来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能发生这些事?我只管做我的地方官,三年一到,拍拍屁股走人。如今倒好,被你们弄得乌烟瘴气,本官还要想着给你们擦屁股,收拾残局!   这话听起来虽有些刺耳,但细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这么看来这姓薛的知县,是被他们连累了?可转念又想起此人吃人不吐骨头的雁过拔毛,总觉得怎么想都有些不对劲。   “既然你们都觉得本官多管闲事,那本官索性就不管了,你们的生意爱做不做,是时事情闹大,咱们一起玩完!”   说完,薛庭儴就一甩衣袖,作势要走,却被谢三给叫住了。   “薛大人还请息怒,他们并不是这般意思。只是突然碰上这种事,大家都有些心烦意乱。”   薛庭儴顿住脚步,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直到谢三对他点头微笑,他才道:“怎么?难道说你与他们想法不同?”   “我对薛大人所言有些兴趣,就看是否可行。”   薛庭儴一摆手,似是没心没肺道:“这有什么行不行的,民壮由县衙招募,造船也可以由县衙出面,再不济还有千户所做幌子,天不至于会塌下来。这样一来用则进,弃则退,进退自如,两厢安好。”   “这——”很显然这种事,也不是谢三一时之间能决定了,所以他显得有些犹豫。   “如果这么好的法子,你们还是拒绝,那活该你们生意以后做不了。反正本官也不损失什么,言尽于此吧。”   “薛大人可否容易我考虑一二。”   就在薛庭儴迈步又要走时,谢三突然这么说道,无视耿千户诧异的目光。   “要考虑就赶紧考虑吧,这耽误一日,可就少赚一日的银子。对了,先跟你们说明,县衙里可是没有银子补贴你们,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我还有一事不解,薛大人为何劳心费力至此?”谢三看似风淡云轻,眼睛却是一直盯着薛庭儴。   “为何会劳心费力至此?”   薛庭儴转过身来,看着谢三笑了一笑:“你可以当我怜悯当地百姓生活无以为继,也可以当我爱财如命。只要你们生意做下去,我就能财源滚滚来,何乐而不为。”      薛庭儴已经离开了,谢三却依旧陷入深思中。   倒是一旁的丁家等人有些着急,生怕谢三一时想不开,上了那姓薛的当。   “谢三爷你可千万想好了,这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哪怕就算是你这边答应了,我们也要回去各自禀报家主。”   谢三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此举是目前唯一可实施的办法,也是最有利我们的。”   见对方要说话,他抬手打断,道:“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只顾担忧红帮下次还会不会来,而停下所有的生意。可若是不防范,再来这么一次,所有人都要元气大伤。这些银子与其便宜红帮,不如自己组建防护力量,可大家都是有家有业的人,若是动了战船私军,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是牵连全族。想必这也是大家一直犹豫,而不敢轻易去涉及那个雷区的主要原因。   “如今这件事有人帮忙做了,不管基于此人是何等私心,会不会暴露。这天下本就没有万全之策,我们只能去赌不会暴露。退一步来讲,若是此事暴露,难道有一个现成背黑锅的人不好?”   这背黑锅的人自然是薛庭儴,是定海县衙。   民壮是县衙出面组织的,船是县衙造的,扯破大天去,也找不到谢三等人身上来。像这种事,耿千户不合适,谢三等人也不合适,最合适的当是定海县父母官薛庭儴薛大人。   终归究底,还是谢三等人顾虑太多,若是换做前朝之时的谢家,又哪里会受这种窝囊气。可现在是大昌,不是前朝,谢家也不是以前的谢家,不过是各种势力之下,夹缝中求生存的谢家。   若不然何至于费如此大的力气,重新辟了双屿岛这处港。双屿岛和定海县再好,大昌的海岸线如此长,比此地更好的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只是谢家沾不到,也沾不得。   当然,谢三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想法,只是这个想法他暂时并不打算说。   下面一众人面面相觑,丁华东率先开口道:“此事我们做不了主,还得禀报家主。”   “那尽快吧,就如这薛知县所言,耽误一日,耽误的不是时间,而是银子。另外还望各位与各家家主说明,不管这一遭你们入不入,谢家是入定了。”   “三爷!”耿千户诧异出声。   谢三抬了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见此,丁华东等人也并未多留,而是拱拱手便走了。   待这些人走后,耿千户似乎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谢三却是看着他道:“耿叔,你说这薛庭儴的背后可是有人?”   “这——”若是一般人,耿千户怎么都敢断言一二,唯独这姓薛的虚虚实实太多,他竟不敢妄言。   “如果有,那个人又是谁?”      五日后,谢三派人给薛庭儴送了一笔银子。   此举不言而喻,自然是答允了他之前所说之事。   薛庭儴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这次定海工会中死伤的人家进行抚恤。其实抚恤早就在进行了,虽是死人的人家难掩悲痛,到底身处在这种地方,总是多灾多难的,再加上官府给的抚恤银并不少,有了这一笔银子,足够养家糊口几年了。   至于几年后,又该怎么办,谁也不知道,身为底层百姓的命运就是宛如浮萍,一个大风大浪来了,就足以天翻地覆。   县衙门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   薛庭儴一身素衫,双目微红。   他身边站了好几个衙役,正在为这次死伤的人家,发放抚恤银。   一个接一个的人走到前面,从衙役手中拿到一包银子,有的拿着银子就走了,有的却是感动地哭了起来。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当家的走了,我正想着我们这孤儿寡母可该如何是好,没想到官府给咱们发了一次银子,今天又发一次。”   “我很抱歉,本想着给大家找一份工,总能养家糊口,却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薛庭儴神情黯淡道。   之前一个刚领了银子的老妪抹着眼泪道:“大人,可不当你这么说,这不关你的事。咱们的命天生就苦,早些年被倭寇烧杀抢掠,后来好不容易倭寇来少了,日子却又过不下去了。为了养家糊口,我那儿才铤而走险干这样的活,其实在干上时就有心理准备了,早晚赔上命……老婆子活了这些年,几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走了也好,不用留在这世上受罪了……”   老妪一面说,一面蹒跚着就走了。   听了这话的人,有的神情黯然,还有的忍不住地就哭了起来。   会哭的人,大多都是心有感触。   薛庭儴感觉心里很堵,明明还有很多话要说,可看着眼前这些神情悲痛的人,却不知怎么就是启不了口。   “大人?”却是樊县丞的声音。   薛庭儴恍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本官有些累,先回县衙。”   说完,他就急急地走了,留下樊县丞微微有些发愣,还不忘对一旁的老百姓道:“大人这是累了,自打发生了那事,大人多日吃不好睡不好,已是强弩之末。”   “大人是青天大老爷啊。”   “大人是个好官,我们都能理解。”   “让大人好好歇歇,都是凡胎肉身,又不是铁打的。”   一旁的周主簿连连对樊县丞使眼色,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别看薛庭儴能走,他们可不能走,他们还没忘这趟主要是来干什么的。   两人一阵眼神交锋,最终由樊县丞走上前,对那些围观的百姓道:“对于这次的惨剧,我们都心生悲痛,尤其是知县大人,多日彻夜未眠,为了不再让以后发生类似事情,县衙决定广招民壮……”   不远处的街头,停着一辆马车。   车中的人正是谢三。   “三爷,您真想好了?恐怕这趟回去,老爷会发难。”   “走吧。”   ……   县衙内宅里,弘儿看着爹回来后,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解地问招儿:“娘,爹这是咋了?”   招儿看了紧闭的门一眼,叹了一口气,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爹啊,你爹其实是个心肠非常软的人呢。” 第175章   如今的定海县,完全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在褪去了那场祸事的阴影之后,又散发出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机。   招募民壮的事进行的很顺利,可能是倭寇会再度来袭的隐忧,可能是冲着县衙开出的优渥报酬,县里响应的民壮很多,定海县衙很快就组建起一个民壮团。   民壮团共计招募了五百多人,皆是青壮年男丁,由定海后所统一进行日常团练。   除了最基础的陆地操练外,还会对他们进行船上和水上训练。都是出身沿海一带,甚至因为很多人祖上便是打渔为生,所以这些民壮们对船和水,有一种天然的熟稔感,也因此格外事半功倍。   而与此同时,造船之事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定海县本就有船厂,虽不如福建长乐及江苏太仓的船厂有名,但也是造出过许多船的老船厂。只是近多年海禁管得越发严,再加上几次内迁,所以船厂逐渐被废弃了,但有手艺的老工匠还在,还是能造出船的。   只是造船的工艺太复杂,再加上海上行使的船不同其他,最短的工期也得数月之久。这还是中小型战船,诸如赶缯船、沙船和定海当地盛产的乌艚船。这三种船都适合在近海是用,即可当战船又可做货船。   像那种大型的福船,没有个一年半载,是造不出的。   定海县这边暂时用不了远航船,所以便以当地最为适用的乌艚船为主,碍于资金有限,只造了五艘。这五艘其中两艘,还是薛庭儴个人出资,他从定海县捞到的所有银子,如今都砸在这两艘船上了。   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个道理谁都懂,他自然不会本末倒置。   团练民壮和造船这些都需要时间,这期间以谢家为首的这些商行自然不可能一直把生意停着。几经商讨和周折,他们还是决定冒险试一试,总不能一直因噎废食。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红帮没有再度来袭,耿千户也带着人在附近巡航,一切都是风平浪静,似乎那一次只是红帮的临时起意。   值得一提的是,谢三竟来到定海县,在这边住了下来。   每日显得十分无所事事,不是在千户所待着,便是去船厂看人造船。   这般如此了几日后,薛庭儴好奇了,顺口问了耿千户一句。   哪知这话似乎戳到了耿千户某根神经,最近因为团练之事,两人难免有所交集,也一直很和睦,可这次耿千户却给了薛庭儴脸色。   事后,薛庭儴才知道为何,原来谢三竟是被谢家处罚了。   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有闽浙总督裴克俭回京的原因,也有谢三平时得罪人太多的缘故,不过会致使这一切的导火索,却是谢三没经由家主同意,就擅自做主出了十万两银子给定远县出资招募民壮和造船。   谢三本是谢家旁枝的庶子,因为在经商上面颇有天赋,又长袖善舞擅于交际,成年后一直替族中打点生意。   而真正改变其命运的,却是他提出掘开双屿港的主意。   彼时谢家的处境并不算好,从表面上看也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可实际上外强中干,不过是表面光。   家族中人太多,而谢家又讲究面子讲究排场,早就是坐吃山空。虽是也有不少生意,可江浙一带最不缺的就是做生意的人,没有独门的买卖,所赚取的银两根本撑不起谢家每年巨额的花销。   谢三不免就想到了双屿岛,当年谢家就是在这双屿岛上摔了一跤,才会一蹶不振。当年谢家何等声威,有银子便有权,有权便会有更多银子,这些都是相辅相成。   同理,没银子也就没权,渐渐就衰败了下来。   掘开双屿港的想法在当时所有人看来,都觉得是天方夜谭,可偏偏谢三将这件事办成了,甚至借此联合了不少势力,并以此为跳板,与许多权贵挂上关系。自此谢家一改早先颓势,俨然又成了浙江一带首屈一指的家族。   可随着谢三风光的同时,自然有许多人看他不顺眼。   外面的人且不提,谢家本家便有不少,这其中便有家主直系的子孙。   谢家中早就有人想对付谢三了,这次不过是刚好碰上机会,裴克俭离开让谢三失去了一道可以狐假虎威的屏障,而谢家先是一大批货被劫损失惨重,紧接着又是谢三擅自做主,几件事加起来致使谢三如今赋闲在家。   谢家倒也没怎么着他,就是说他辛苦多年,让他歇一歇。其实这就是一把撸掉他手中的所有权利,这也是为何耿千户会迁怒薛庭儴的原因。   耿千户和谢三关系不一般,既是谢家门下之人,又是谢三亲爹的好友。当年耿千户不过守了个又穷又苦的破县城,也是因为谢三,才能有今日之势。   不过这一切薛庭儴并不知道,他其实只知道一些浮面的东西。   之所以会在谢三身上动主意,也是出自那个梦。   在那梦里,谢三算是他的门下,每年三节六礼的孝敬从来不少。让他来看,此人识趣,懂趣,会办事。且在那梦里,能走到他面前来的没几个笨人。   就是谢三比他岁数还大,他死的那会儿,谢三已经死了十多年,谢家由谢三的儿子掌着。   基于这些,薛庭儴才会刻意在谢三身上动注意,只是没想到竟会害得谢三被逐离了家族中心。   不过这其实也好,本来薛庭儴就十分缺人手,送上门来的不要白不要。   也因此,他最近总去找谢三,两人聊聊造船,聊聊琐碎事,倒也相处融洽。      就在薛庭儴忙着县里的事时,招儿其实也没闲着。   这几次卖给那些商行的货,都是招儿操持着从外面弄回来的。她不能离开,便往京城递信将高升叫过来帮忙,不光是高升,薛青槐和姜武也从山西出来了,还带了不少人过来。   如今王记菜行发展的不错,平阳府就不说了,有着薛庭儴和北麓书院的势,也没什么人为难他们。再加上这菜行本就是走乡下包围城镇路线,赚的又是菜钱这种小钱,也没什么大商贾会看中这种买卖。   大豪门看不中这点儿小钱,小家族即使看中了,也不敢招惹,所以王记菜行很快开遍整个山西,往北直隶蔓延。   这不,菜行往北直隶蔓延,花坊从北直隶往外省进军,两者终于在去年接轨,如虎添翼的同时,人力物力都大大减少了。   现在山西那边是薛青柏带着一众薛家本家人看着,薛青槐和姜武都去了京城。招儿往京里递信说需要人帮忙,两人和高升便都来了。   至于京城那一摊子,丢给了薛强和薛湖,两人负责外面的一切事物,陈秀兰负责研究新花样,小蓝小紫两个管着铺子和账。再加上之前招儿他们还没出京的时候,培养的那一批伙计都能当用了,人手倒是绰绰有余。   如今高升三个就负责在外面跑货的事,这可不同小打小闹,都是大批量的。一般某样东西在数量达到一定的高度后,没点手段和手腕,还真没人会卖给你。   在入冬之前,定海县的船终于造好了。   船造好后,需要经过几次试水,待一切正常之后,还会举办一些特殊的仪式,之后便是首航。   首航这日,薛庭儴亲自出面。   不光有他,还有谢三和耿千户。   团练多时的民壮们由卫所的老兵带领着,一阵号子响后,船便驶离了定海港口。   船是乌艚,型如槽状,船体是黑色,船头两侧绘着双眼,故才以乌艚为名。这种乌艚船是在渔船的基础上改变而来,以灵活机动性强著称。本身都不大,船长大约在十五米左右,宽则是五六米,十分适合近海使用。   薛庭儴还没去过双屿岛,也不过提了一句,这船的首航便定在了双屿。   出了定海口,往前经过双屿湾便是双屿岛。   进入双屿湾时,薛庭儴见耿千户等人格外慎重其事,才知道原来所谓的掘开双屿湾被填掉的地方,其实并不算是完全掘开了。不过是只掘开了一道航线,所以行驶的时候得格外小心,以免下面触礁。这也是定海极少有外来之船进来的原因所在,不是熟悉路况的,还真走不进来。   双屿岛很快就到了,与薛庭儴想象中的并不一样,这座小岛十分荒凉。上了岛后,来到岛中央,才看见了几处十分简陋的房子。   据谢三称,这些房子不过是暂做逗留之用。他们每次都会和那些夷人约好交易的时间,是时带货前来,而对方会在离岛的另一处航道等着,双方进行交易。   所谓死灰复燃的双屿岛,不过是一条路,一条可以通向海外的路,又哪里还有曾经的风光。那堵死的海道,似乎就是绝了双屿岛的风水,让其从生机盎然,变成一滩死水。   薛庭儴围着双屿岛走了很久,边走边看,甚至问了许多详细。   谢三也是知无不言,自此薛庭儴才脱离管中窥豹,真正获知了海商走私的冰山一角。   “这么说来,如果说这片海是一个大湖,你们只能算是其中的一只小虾,小虾米?”   薛庭儴每次打比方都让人哭笑不得,谢三也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一行人很快就起航回定海了,薛庭儴眼中充满了失望。   站在船舷,看着一望无际的海面,他内心深处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感。   远远的,他似乎看到了一片模糊的黑色。   “咦,那里是何处?我们之前出来,似乎没看见这片地方。”   谢三顺着看去,目光闪了闪:“那里是舟山群岛其中的一处小岛。”   “能去看看?”   旁边一个兵卒插言道:“那里可去不得,那里有海盗。”   “海盗?”   薛庭儴看向谢三,谢三点了点头。   “那为何?”   他指了指那处,又指指自己所在的这条船。见谢三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才恍然大悟:“难道说那地方也和这里一样?” 第176章   快入冬的海面上可是极为冷的,尤其浙江一带在东海,而不是在温暖的南海。   所以靠着船舷站着的两名男子,完全没有大袖飘飘的磊落,而都是穿着厚厚的棉袄。   尤其是薛庭儴,这趟出来前就伤风了,鼻子被冻得红通通,眼圈也有些泛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指的那地,是他的许久未归的故乡。   明明非常严肃的场面,谢三却有一种忍俊不住感,但他还是清了清嗓子,讲解道:“如果说整个定海附近的区域是个角,定海就是角尖,其两侧各有一股。这边是定海卫所在,那边是郭巨,郭巨面对着舟山主岛,继双屿废弃后,舟山岛就渐渐兴起。那片海域散布着许多小岛,利于藏身,因为岛上闹倭寇之声渐大,朝廷才会下令让岛上百姓内迁。”   当然,事实上肯定不是因为倭寇,不过是有人从中间动了手脚罢了。   薛庭儴从袖中掏出帕子,一面擦鼻子,一面盯着那片模糊的黑色看,脸色阴晴不定。似有些扼腕,又似有些可惜,复杂至极。   良久,他才有些感叹地收回目光:“三爷可是知道那地背后之人是谁?”   谢三哑然道:“这就有些不好说了。这么说吧,定海这边的生意不过是前往那处各地外海的夷商顺道做下的。”   也就是说,他们其实吃的是别人吃剩下的?   薛庭儴最近好不容易积攒的振奋感,顿时没有了,怎么想怎么不得劲儿,也因此他又看了过去,眼神里带了点儿恶狠狠的光芒。   “是姓吴的,还是姓冯的,抑或是姓马的?姓谭的,姓费的?”   他只差把内阁中的几位,一一都说上一遍。   “这个——”   “都到这儿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薛庭儴又开始打起哑谜。   谢三心中一跳,眼睛亮了亮:“吴家乃是江浙一带的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其下产业密布,所涉之广,无所不含。”   听了这话,薛庭儴有种觉得被辣到耳朵之感。明明他记得这谢三没有功名在身,怎么说个话比他还绕。   “那定海,不会也是吴家——”   “自然不是。”谢三苦笑:“以咱们的人脉,还到不了吴阁老面前。”   “不是就好。”   谢三看了对方一眼,心里猜测那吴阁老是不是和这薛知县有仇。转念一想,他之所以从京中被扫出去,似乎就是那吴阁老的手笔,两人之间有仇似乎也属正常。   薛庭儴实在有些受不住这海面上的海风了,伸了伸被冻僵的身子,道:“罢了,有多大的本事吃多大碗饭,还是老实点把这一亩三分田的活儿给干好了再说吧。”   说完,他就进了舱房,谢三看了他背影一眼,也跟了进去。      每年到了冬天,都是定海县最悠闲的时候。   忙碌了一整年,也就靠这段时间能够歇上一歇,养精蓄锐,以待明年开春。   别的也就罢,养精蓄锐倒是真的。   闲下来后,薛庭儴每日就是处理下县衙的公务,看一看那些民壮训练的情况,当然少不了在家里养养肉,顺道教教儿子。   弘儿也快五岁了,零零散散被爹娘教着,所以早就启蒙了。   薛庭儴一直说给他找个先生,可惜定海县这里实在偏僻,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什么好先生。也因此只能薛庭儴自己先教着,所幸弘儿还算伶俐,也让他费不了什么心思。   至于招儿,有高升他们的帮忙,如今比以前要清闲多了。   空闲下来的她,总算有功夫给父子两个做些好吃的,尤其冬天本就是养膘的时候,也不过半个月的功夫,薛庭儴和弘儿的脸就吃圆了一圈。   现如今薛庭儴最爱的干的事,就是窝在床上不起来,最好吃喝拉撒看公文邸报都能在榻上解决了。实在不怨他懒,而是这南方的天气太冷,湿冷湿冷的,比北方的干冷要冷多了。   关键还没有炕。   去年不觉得,可能是心里一直安静不下来,总想着还有许多事要办,今年空闲下来,他就觉得这种天气特别难熬。   熬了几天,实在简直不下去了,他折腾起来找人给他修炕。   可定海这地方可没人会修炕,每年冷也冷不了多少日子,有时候连雪都不见下,要炕做什么,熬一熬就过去了。   关键薛知县薛大老爷熬不住!   他好不容易做了大老爷,好不容易舒坦了,为什么还要熬!   于是招儿就哭笑不得地见这个小气巴拉的男人,就为了一个炕的事在她面前碎碎念了几日,直到薛青槐从外面回来,才算是消停。   薛青槐会修炕,西北的又是乡下的男人有几个不会修炕的。唯独,薛庭儴算是个例外吧。   修炕这活儿简单,弄了点砖,薛青槐一天都给修好了。   又晾了两天,还没等晾实了,薛庭儴就折腾让人给他把炕给烧了。果然烧了炕,屋里顿时暖和了,就是刚修的炕得给烤干了才能用,便又空了两日。   待到了可以用的那日,薛庭儴亲自动手给炕上铺了一层席子,又在席子上铺了一层绒毡,再是铺上一层不厚不薄的褥子,上去试着滚了下,果然神仙来了都不换。   弘儿见爹在炕上滚,便也脱了鞋上去滚,父子俩闹得一屋子热闹,黑子也跑去贴着炕边卧下来。   北方的狗来到南方格外不能适应,挨着炭盆睡,哪有贴着炕睡暖和。   黑子年纪也不小了,细算下来也活了十个年头,如今精神头儿也不如以往,以前还能陪着弘儿疯闹,如今只是趴在那里看着静静地看弘儿疯闹。   薛庭儴和招儿嘴里不说,其实心里都怕,还没听说狗能活多少年的,可他们都希望黑子能活得长长久久,一直陪着他们。   西间里,招儿正带着小红小绿盘今年一年的总账。弘儿和爹玩了会儿,就暖呼呼地睡着了,薛庭儴给他盖上被子,翻身下炕,黑子伸着鼻子在他腿边碰了碰,他弯腰揉了揉黑子的狗头,便趿拉着布鞋出去了。   出了后,就倚在门边看她盘账。   那么多账本堆在长案上,她就埋头坐在那里,身边是小红小绿,还有两个小丫头在旁边一面打下手一面学着。   招儿感觉有人在看自己,便抬头望去:“弘儿呢?”   小红小绿和两个小丫头忙叫了声老爷。   “睡了。”薛庭儴笑了笑:“炕上暖和,他自己就睡了,也没缠着非要爹抱娘抱什么的。”   这人太小气,有点机会就不忘调侃下儿子。小孩子家小小的,自己捂不暖被窝,可不是要和爹娘睡了,就他一直记在心里念念不忘。   招儿站了起来,揉了揉肩膀,吩咐小红小绿先算着,便走上前去了他身边。   两人一同往外走,招儿笑着道:“照这么看,你闹着修这炕,也算是立了大功?”   薛庭儴摇了摇头:“不不不,我这是造福大众,造福自己。”   招儿还没反应过来,薛庭儴就凑上来了,将她挤在墙角处。   “这炕大,臭小子自己睡,到时候我们想干什么干什么。”   招儿的脸有点红,瞪大了眼睛:“你想干什么?”   他挤眉弄眼地冲她笑,笑得又坏又好看:“弘儿也这么大了,你不给他生个妹妹?”   “谁要生妹妹,我才不生。”   “我要跟你生。”   招儿推开他,红着脸往前走:“没个正经,反正我不跟你生。”   薛庭儴将她拉回来:“你不跟我生也不行,说办就办,这个冬天咱们就趁机把妹妹生了。你说我这县太爷做得可真是亏,别的县太爷都是吃香喝辣,养十几房小妾,唯独我天天累成了狗,好不容易有点儿闲情逸致,还有个小兔崽子在一旁打岔。你说我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以后这后半辈子可怎么过。”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招儿就去捂他嘴,想捂没捂住,反倒被他揩了不少油。   这两口子要走不走,在门外就闹上了,西间的小红小绿对了个眼神,低下头继续看账。倒是那两个小丫头,脸红扑扑的,大抵是还没习惯。   这时,门上的帘子被掀开,胡三匆匆走进来:“老爷,谢三……”   话还没说完,就赶紧背过身。   挨着次间的落纱罩那里,薛庭儴转过身,将手背在身后咳了咳。   招儿瞪了他一眼,就钻进落纱罩去里面了。   他这才往这边走了几步,问道:“谢三来有什么事?”   胡三一脸沉凝:“莫怕是什么重要的事,我看谢三的脸色有些不太好。” 第177章   事实上整个浙江这会儿知道这消息的,没几个脸色能好。   那闽浙总督裴克俭回京述职,果然被留在了京里,闽浙一带看似平静,实则下面早就开始乱了。   裴克俭在闽浙一待就是近十年,这两地多少人指望着他吃饭。如今人走了,还不知道换个什么人过来,明摆着闽浙两地面临着一次大洗牌,谁能安稳得住。都是趁着最后的疯狂机会,能捞一把就先捞在手里,实则眼睛一直盯着京中那边的政令。   关于闽浙总督换谁,朝堂上掰扯了几个月都没掰扯清楚。   下面举荐上来的人,不是嘉成帝不满意,就是内阁那边觉得不合适。期间具体内情,外面人都不清楚,只知道大佬们掰手腕掰得让人心惊胆战。   好不容易到了年挨根儿,人选终于下来了。   是吏部右侍郎邵开。   这邵开是无锡人,而吴阁老兼着吏部尚书,具体是谁的人,自然不用明说。   吴阁老一系笑了,其他派系的人是什么脸,反正外人也看不见。下面那些大臣只知道嘉成帝的脸连阴了几天,还是腊八那日见了几分笑容。   到底选的是闽浙总督,这人选对京城的老百姓还真没什么影响,就是浙江一带动荡颇大,不然谢三也不会如此失态。   那天谢三和薛庭儴说了什么,没人知道,这个年还是一如既往的过着。因为有高升他们,比去年更加热闹了。   等开了年,薛庭儴就开始忙碌起来,甚至比以往更忙,因为他打算干一件大事。   这是他对招儿的说法,然后每天都是神神秘秘地出去,还带着人频频出海。事后招儿才知道他去干了什么,他竟是带着人去掘双屿港了。   当初谢三他们碍于掩人耳目,就只掘开了两条航道,一条进,一条出。这次薛庭儴也不知哪根神经抽了,竟是打算把那些被填了地方都掘开。   这可是一样大工程,填的时候容易,掘开却很难。尤其随着时间过去,当初被填的位置,已经被许多海草和淤泥堵塞。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初谢三他们掘航道的时候,进行过探测,如今只用按照位置一点点清理就好。   很快天又暖了起来,又是阳春一个三月,定海县再度热闹起来。      招儿还没出过海呢,这趟薛庭儴跟船出去,她特意跟了上。   幸亏如今薛庭儴在定海县是最大,不然她估计上不了这船。行海的人都迷信,讲究特别多,其中有一点就是女子不能上船出海。   按他们说法是女人有月事,月事是污秽的,晦气。而在海上航行特别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出事,所以才会避讳。   开始薛庭儴还不跟招儿说,后来还是她见别人听说她也要去,眼神都有些不对劲,追问了起来,他才实话实说。   招儿当时就有些不高兴了,却也心中明白即使能以势压人,可人们心底的想法改变不了。遂在出门前特意换了身男人衣裳,那种怪怪的眼神才少了些。   本来招儿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倒是薛庭儴心里有些计较,跟她掰扯了半天她不用这么干,不用在意别人的目光。   是招儿自己说,她其实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只是有些事情既然存在,明明可以让大家都安适,实在没必要为了一己之私,去刻意让所有人心里都不舒服。   海洋变化莫测,出海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最大的盼望就是能平平安安出去,安安全全的回来。   这样便好了。   话都说成这样了,薛庭儴自然再说不了什么。   船到了某一个地方,突然停了下来。   这趟一共出来了两艘船,随船带了两百多人。   船停下后,另一艘船上的民壮便开始忙起来。他们拿出了许多手腕粗细的皮绳,又在船舷上架起特制辘轳,那辘轳有人高,需得数个精壮的汉子合力才能搬起。待辘轳架好后,他们就开始将皮绳往辘轳上缠。   另一边有几个汉子换上水靠,每人都背着一个特制的水肺,打算下海。   招儿之所以会知道那是水肺,还是薛庭儴告诉她的。   他们很快就准备好了一切,每个人身上都系着一根绳子。在入海前,他们检查了一下携带之物,例如锄头、小刀,还有一些防大鱼的药等等。   这防大鱼的药,是管福建那些常年采珠为生的采珠人买来的,那些采珠人常年深入海中,自然有其独门手段。   这些人很快就跳入海中。这边招儿望着那平静无波的海面,不免有些心悸。   大海实在是太大了,人反而是那么的渺小,所以难免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慌感。   过了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海面上的绳子被人拽动了,船上的人快速地拽动着绳子,很快就从海面上冒出一个人。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所有人都冒头,并上了船。   船上,数十个汉子合力摇着那人高的辘轳,刚开始很缓慢,直到听见一句起来了,就快了起来。   船动了,拖着那个不知名东西,一路往前航行,一直到了某个特定的方位才停下,方才那些入海的民壮又下水了,合力解开绑着那物的绳子,就见海面上泛起一阵波纹,那物又沉了下去。   所谓的掘开航道,就是如此这般进行的。   那片水面下堆积了许多山石和沉船,体积小的、重量轻的,能挖起来的就挖起来,不能挖的只能移到某个深水处。反正这片海域有深有浅,只要不会让船只触礁,随便堆积在哪儿都行。   经此,招儿总算知道薛庭儴平时在忙什么了。   望着他没被晒黑,却被晒起了皮的脸,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她的手被薛庭儴抓住。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等这片航道打开,你大抵要脱一层皮。”招儿浅笑着说。   薛庭儴哈哈一笑:“辛苦的是他们,可不是我,我只用看着就行了。”   可不是,每个人都很辛苦,每个人都在努力着。   招儿突然有一种她还不够努力的感觉。   因为女子的身份,又因为弘儿之前还幼小,她总是尽量能不出门就不出门,顶多是做一些盘账,或者发号施令的活儿。   每当看着别人忙忙碌碌而来,忙忙碌碌而去,她也是挺羡慕的,却知道任性不得。如今弘儿也长大了,前阵子薛庭儴从外面聘了先生,在府里做了西席,教授弘儿念书。   儿子总算不是日日缠着娘了,刚开始招儿还有些挺不习惯,这也是为何今日她会生出想出海看看的心思,实在是最近有些无聊。   看来,她也该给自己找些事做了。   一直到了夕阳西下,薛庭儴他们才归。   招儿第一次看到海上的日落是什么样的,那种奇景特别壮观。   回头看了看海面上那坨橘红色,招儿依旧有些恍不过神。   “待这里被清出来,定会恢复很久之前番船满海间的盛景。到那时候,我来这里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大半。”薛庭儴朝海面一挥手,对招儿道。   “那到那时候我们去哪儿?”   “到时候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郭巨山下是郭巨镇。   郭巨三面环山,一面临海,隔海对面就是舟山岛。   因浙江一带总是闹倭寇,郭巨又临着海,所以当地便有卫所驻扎。   定海卫与之不同,因为舟山岛上百姓内迁,定海前卫、左卫、右卫均被撤回至镇海楼,独留了定海后所驻扎在定海县。   定海后所只不过是个千户所,郭巨却是整整驻扎了一个卫。   此时郭巨卫所中,刘千户正在向指挥使贺维禀事:“这阵子那些高丽、倭国以及佛郎机商人,要货的数量越来越少,下面的那些商人已经连着反应好几次,这次甚至有商人带了货来,却只销掉了一半不到。便有人起了疑探问,这些夷人却是闭口不答,后来还是许家的人生了一计,特意将那夷商灌醉了,又施以美人计,对方才说了些内情。”   贺指挥使乃是一个四十多岁魁梧汉子,留着一脸络腮胡。   他为人粗犷,最是不喜别人跟自己说话,说一半留一半,也因此浓眉不禁一皱。   见此,刘千户也知道自己臭毛病又犯了,忙又继续说下去:“之前您让属下查查这事,属下便一直记在心中,这次根据许家的禀报,又专门派了人尾随而至,才发现竟是定海县的那群人,抢了咱们的生意。”   闻言,贺指挥使下意识地掀了掀眉,明摆着有些不信。   都在这一片讨饭吃,贺指挥使知道定海那处。说白了,就是捡他们的残羹剩饭来吃,他从来就没放在过眼里。   卧榻之侧能容他人酣睡,这个理谁都懂,只是那伙人都是浙江一带的传承多年的氏族,单挑一个不起眼,可加起来就有些棘手了。再加上又攀了前闽浙总督裴克强的关系,贺指挥使便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样的地方,抢他们的生意?   贺指挥使会有这种想法,也是基于清楚双屿那片的地形。   那地方早先是好,扼多条航线之要冲,且洋流和缓。打从南洋到东洋,最近的一条航道便是经由此地通过。过了双屿,才是舟山,所以当年双屿才会成为远近闻名的走私之港,皆是占了地利之便。   可那也是以前,打从前朝时那地方的港口和航道被填,就成了一处死港。最近这几年之所以能死灰复燃,不过是那些被撇除在外的一些氏族不甘心,重新又在上头动了心思。   作为掌管郭巨一地,说一不二的人物,贺指挥使清楚那地方吞吐货物的能量,也因此才会存着质疑。   “具体属下也不清楚,可那夷商说了,那处货物价格要比咱们这低了不少,所以他们更愿意去那个地方。若不是和咱们合作多年,且咱们这儿有些货那处没有,他可能就不会绕远路来咱们这里了。”   贺指挥使一拧浓眉,面色慎重起来:“此言当真?”   刘千户苦着脸:“属下哪敢骗你,千真万确是这么说的。本来属下也不信,就双屿那破地方,货船想掉个头,都得小心翼翼,免得被下面的那些东西被绊了。可有这夷商之言,再算算咱们最近损掉的生意,也做不了他想。”   “让人去查!”   “大人怎么查?”   “怎么查还要老子告诉你?想办法去查!”   刘千户当即灰溜溜地退下了。   之后,他特意弄了条船,佯装是商船靠近那处,就见海面上船来船往,哪里还有以前航道逼仄的样子。这才得出一个结果,原来这群人竟是学了那愚公移山把下面被填的航道给掘开了。   他大惊失色回来禀报贺指挥使,之后又派了几路人各种暗中查探,才知晓定海那边发生了什么。   打从前年起,定海就来了个薛知县。此人十分贪财,雁过拔毛,却是雄才大略,颇有城府。到任以后,百姓爱戴,他本人也大展拳脚干了不少实事。   其中之一,就是带着人硬是把这被填的航道和港口给掘开了。   “这是哪儿来的毛头小子,如此胆大包天!私通外夷,这可是朝廷明令禁止的,抓住了要杀头!”听完刘千户的回禀,贺指挥使怒道。   刘千户眼神闪烁,嘴里没敢说,心里却道,你说的这些咱们自己就在干,大家彼此彼此而已。   贺指挥使很快也意识到这点,这用句俗话讲,就叫乌鸦别说黑猪黑,大家都是半斤八两的货色。可那能一样,拿自己与一个七品县令相比,总有一种让他恼羞成怒的感觉。   人们历来就是如此,谴责他人的时候,从来不会反省自身。贺指挥使如今就是这种心态,可在怒过之后,他也发现自己竟没有直接的手段对付这小子。   其一,他只是卫所指挥使,和地方官不搭边。其二,别人正在干得勾当,他也没少干,甚至比对方干得更大。   不过贺指挥使也不是没有办法,他很快就给宁波知府孙刚递了信,让他管管自己下面人。   他相信孙刚会识趣的。 第178章   如今的定海县比起去年,又是一番大变模样。   县城里的道路比以往更平整宽阔,靠着城西一带本是贫民窟,内里道路复杂,房屋低矮逼仄,一片破瓦寒窑,现在都已拆了,全部改建成了仓房。   更不用说县衙了,现在到了定海县衙,最惹人瞩目的不是县衙前的那座牌坊,而是原急递铺所在之处修建的那座大房子。   这便是定海工会和仓房管理处所在的位置,招用劳力和租赁仓房,都在此处办理。   原本只是薛庭儴随便找了几个人先管着,去年招儿给他提了建议,何必让门吏堵着城门收过路钱,这样既影响不好,也显得县衙吃相太难看,还不如在货入仓之时,便一并把银子收了。   美闻其名货物管理,按货物数量收取费用,至于仓房租用就当做送了。这样一来既不会让那些商人心里抵触,也可以节省人力物力。   薛庭儴试着推行了一下,果然比之前更方便,也因此便专门设立了一个仓房管理处。里面设置书吏若干,账房若干,由衙门这里统一进行安排。   他甚至还和谢三商量着进行了‘招商引资’,由谢三出面拉拢一些浙江当地的豪门氏族,而定海县提供渠道对外通商。   不过这一切都是暗里办下的,表面上只看见来定海县商行和货越发的多了。   方是巳时,仓房管理处这里正忙着。   衙役们进进出出,还有许多做商人打扮的人,正在堂中等候。不多时就会从里面出来一名衙役,领着一个商人进去,再出来时两人脸上都面带笑容,很显然是事情已经办妥了。   不同之前的遮遮掩掩,如今在薛知县的带领下,与夷人通商在定海县已经成了台面上的事。所以不时就能听见他们正谈论着生意上的事情,当然也免不了感叹一下如今比以往更方便并省时省力了。   谢三踏入大堂,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他是熟面孔,所以也没人拦他,便任他进去了。在堂前站了一会儿,看着这里的情形,他有些感叹,却是浓眉微皱。   现在谢三俨然被谢家排除在核心之外,家主上了年纪,又大病了一场,如今谢家的事是其长子管着,所以他被打压也属正常。   这一年多,他待在定海的时间,比待在府城的时间更多。他已经许久未见过孙刚了,所以这次孙刚孙府台找他,他还挺有些诧异。去了后,果然他内心深处一直的担忧的事发生了。   “……你也算是本官晚辈,本官一直对你十分欣赏,所以即使谢家那边屡次来找,本官都是置之不理,只认你一人……若是之前,本官完全可以不理会那贺维,可如今你也知晓,新的闽浙总督刚上任,县官不如现管,本官还是要顾忌一二的……”   “三爷,大人正在里面等着您。”一个衙役来到他身前,小声说道。   之前谢三便去了县衙,可惜没找到薛庭儴,衙役说他在仓房管理处,他便找了来。   谢三微微颔首,往里面行去。   “怎么了,有事?”   薛庭儴一身便服,坐在圈椅上。手旁的花几上摆了两盏茶,一盏是他的,另一盏不用说,自然是给谢三准备的。   谢三也没客气,便在薛庭儴身边坐了下来。   “昨日,孙府台找了我。”   薛庭儴端着盖碗的手,顿了一下:“说什么了?”   “贺维找了他,让我们适可而止。”   薛庭儴朗笑了几声。   一面笑着,一面撇着茶上的沫子,直到喝下一口茶,舒坦地喟叹了口,他才道:“适可而止,如何的适可而止?”   谢三没有说话。   “这些人都一把年纪了,吃得盐比我吃的米还多,怎么都如此天真?”   随着薛庭儴的话,谢三看向他,就见他年轻的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嘲弄,又带了些许居高临下的鄙夷之色。   有时候谢三会很困惑薛庭儴的态度,他是一个很擅长观察的人,就是因为薛庭儴言谈之间,不经意透露出的种种,才会让他渐渐的下定决心将宝押在这处。   处在他这个位置和他本身的经历,都让他不太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也许最起初的伸手,不过是出于某一种隐晦的心思,之后被谢家逐离,旁人以为他必然会狼狈不堪,实则不然。   谢三之所以能立于世,不是因为谢家,而是因为谢三就是谢三。都以为他是被放逐到了定海,实则他不过是来看着自己的东西。   那个时候,他对薛庭儴还是处于一种观察的状态,而之后的倾囊倒箧,则是源于此人给他的信心。   他总是觉得此人一定有很多底牌,才会做出这些注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的事。薛庭儴是个很聪明的人,聪明人会自己找死吗?很显然不会,所以他一定有底牌。   只是这张底牌出于一种非常隐晦的默契,他从来没有问过。   两人既不是主仆,也不是从属,充其量不过是合作关系,关系没到一定的程度,这种话并不适合问出口。   包括去年得知闽浙总督被换,他的处境变得极为困难,他依旧没有问出口。可现在他却有些想问了,因为他最近承担的压力实在太多。   “你……”这个你字还没出口,突然被薛庭儴打断了。   “若是换做你,你会将吃到嘴边的东西吐出去?”薛庭儴看着谢三,眼中含笑。   谢三下意识摇头。   吐了第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总有一天会连给饱腹的东西都不给你剩下。所以要么不张嘴,一旦打算张口,那就只能是进自己肚里,不作他想。   “那不就行了!”薛庭儴又笑了起来,拍了拍谢三的肩膀:“所以,不要理会他们。”   不知何时,薛庭儴就走了,等谢三反应过来,室中已无一人。      薛庭儴回了内衙,没见着招儿,问过小红,才知道招儿出去了。   最近招儿很忙,其实隐晦中方方面面的压力早就来了。江浙一带是产丝大省,而生丝和各种丝绸绢布,是夷人们最喜欢的东西。   早在之前薛庭儴和谢三合作后,他就正式将自己的生意也摆到台面上,强买强卖到底不如自己做买卖比较好,卖给别人落个吃相难看的名头,也不过只能赚到三倍,可卖给夷人则可以再翻一翻。   可若想做成生意,首先得解决货源,货从哪里来?这些货可不是萝卜白崧,随便上街就买了。   江浙一带的丝绸大户们,早就被各大商行豪族垄断,他们这种突然入场的人,只能从小织坊里弄来一些货物。都是十分零碎,需得辗转各地,才能凑够货量。   而随着航道被掘开,来到双屿的夷商越来越多,这些货量早就不够了。   如今高升、薛青槐以及姜武,都在外面跑货源的事,所以定海这边的生意是招儿管着的。   见媳妇不在,薛庭儴去书斋看了看弘儿。如今弘儿白日里都是跟着先生念书,早中两餐都在书斋里解决,只有到晚上的时候才会回来。   没人陪自己用午饭,薛庭儴就随便吃了些。   之后小憩了半个时辰,便出了一趟县衙,等到晚上回来,已是暮色四合。   招儿早就回来了,还难得下厨做了饭。   薛庭儴吃招儿做的饭多年,所以只闻味道就能闻出。   父子俩吃得很香,薛家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所以一家三口一面吃饭一面说话,薛庭儴还抽空问了弘儿的功课。   用罢饭,弘儿便回自己的房了。   自打启蒙以后,他便一改早先还要跟爹娘睡的习惯。儿子越来越懂事,其实当娘的反倒有些不习惯,可到底每个孩子都是要慢慢长大的,总会有这么一天。   两口子洗漱后上了炕,招儿和薛庭儴说自己想去南直隶一趟。   为了找货源,高升等人长年累月的在外面奔波,像高升就在南京一带。招儿现在懂得要想赚钱就得舍得砸钱的道理,所以几人出门在外,所带银钱十分丰足,走哪儿都是一副大豪商的模样,挥金如土之下,也结交了不少友人。   这不,高升便搭上了江宁织造的一处关系。   好说歹说,银子没少塞,对方才算松了口,但对方也不是愣头青,知道高升不是当家做主的,便要见当家人。   高升早就将信递回了,只是招儿一直犹豫着。   随着她跟在薛庭儴身边,市面越见越广,她现在也懂得了作为官员家眷应该懂得避讳,再说她也怕薛庭儴不愿意。   就这么一直拖着,直到她把手边的事都做了,高升又来了信,招儿今日才会提这事。   “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让胡三找几个人跟着,我再把小红给带上。那边有升子他们照应,不会出什么事的。”招儿说得有些心虚,眼睛也没敢去看薛庭儴。   见她这些,薛庭儴有些失笑:“你想去?”   这话里有含义,招儿不确定抬头看了他一眼。   “是为了办成这事,你才想去?还是因为你心里想去?”   招儿这下听明白了,在心里想了想,道:“是因为想把这事办成,也是心里想去,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每次听升子他们描述,我总觉得像雾里看花,终是隔一层。那日跟你出海,我觉得海很雄伟壮丽,这世上肯定还有各种各样的美景,和各种各样的人。   “且,你别以为你天天笑着,也不跟我说,我就不知道你的处境。你现在很缺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银子,才能办成你想办的大事。你得看着这里走不了,那就让我去吧,赚银子的事让我来。”   薛庭儴脸色的笑容更大了。   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眉眼弯弯,气质一下子就柔和了,还带着几分稚气。平时薛庭儴为了‘薛大老爷’的样子,总是故作深沉,唯独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才有几分附和他当下年纪的朝气蓬勃。   他将她拉进怀里,拍了拍,笑叹道:“你真是个傻丫头,想去就去吧。”   招儿靠在他颈处,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用胳膊使劲去勒他的脖子,一直把薛庭儴勒得骂她想谋杀亲夫,招儿才换了方向使劲挠他痒痒,两人在炕上疯做一团。   “那么,知县夫人,你一去就是数月不归,可否怜悯小生介个,以解小生独守空闺之苦?”   招儿趴在他身上,啼笑皆非道:“你贫就是!”   薛庭儴拽过一件衣裳,当做帕子掩着脸哭:“你这个没良心的,当小生不知你是回去应付你家中的那个死鬼老爷。想我昂昂七尺男儿,不过是因为一时行差就错,便自此跌入了你的红粉窝,再也翻身不得。我二人明明相互心悦,却只能做这地下夫妻,如今你为了应付他,弃我而去,我心中泛酸,却没处诉说。”   招儿笑得肚子都快破了,见他掐着嗓子唱道,便也佯装满腹犯愁蹙紧了眉,怅然地抚着他的脸,说:“你即知晓他是我的夫君,就知我的为难,其实我心里还是爱着你的。”   “怎么爱?”   “你想怎么爱?”   “那今儿你在上面。”   说着,薛庭儴就换了腔调,衔上招儿的唇瓣。   冰凉的薄唇带着一股茶叶的微苦,温热的舌贪婪地攫取着属于她的气息,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唇齿交缠之间,招儿就觉得快呼吸不过来了,鼻息之间全是他身上独有的味道。   恍惚之间,就感觉一阵凉意,突然薛庭儴松开口,招儿刚急着想呼吸几口,就被撞得差点岔了气。   他抵在她颈侧,咬着她耳垂,一面道:“夫人,你说是你家那死鬼老爷让你满意,还是小生能让你满意?”   呃……   见她不答,他就折磨她,招儿只能如了他的意。   “肯定是你。”她呼吸不稳道。   “真的是这样?”   见他笑得宛如偷了灯油的老鼠,招儿转了转眼珠,也用唱大戏的腔调,小声唱道:“我的亲亲儿,你是不知我家老爷啊,不过是外强中干,银样蜡枪头,所以还是你得我心意。”   “敢说我银样蜡枪头?”   ……   次日,招儿就悄悄启程了。   犹豫了很久,她还是没告诉弘儿娘去干什么了,只是说要出门一趟,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弘儿倒是很懂事,让娘早去早回,招儿上了马车却是偷偷了哭了一场。   招儿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波澜,临海之滨的定海县还是如同以往宁静而又喧嚣。   唯一与以前有些区别的就是,随着双屿港渐渐为人所知,来到这处进行买卖的夷商越来越多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是约定好时间进行交易,而是经常有人主动找了来。   而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是舟山岛的日渐清冷,以及贺指挥使的震怒。   所以招儿走后的半个月,宁波府知府孙大人便亲自招了薛庭儴去府城一趟。 第179章   宁波府府衙的气派,自然不是县衙可媲美的。   薛庭儴到了地方,经过通报,就被人领着进去了。   一路过了大堂二堂,来到三堂,此地正是府台大人招待宾客之地。   孙府台穿一身深青色的常服,发色灰白,面庞消瘦,留着一缕长须。只看其面相,倒不像是掌管一府民生的府台,反倒像是哪儿的教书先生。   薛庭儴到时,他正立于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薛庭儴也没说话,就在下面站了下来。   孙府台写得十分投入,半响才放下笔,抚着须满意地看着案上的字。   到了这时,他才看见薛庭儴,道:“薛知县来了?”同时叫来下人奉茶。   可他本人却丝毫没有坐的意思,依旧是立在那处。这种情况下,薛庭儴自然也不能坐。   “早就听说薛知县的大名,倒未曾想到竟是这般的年轻。”   两人虽说一个是上峰,一个是下属,可按照朝廷的规矩,地方官员皆由吏部指派委任,若无甚大事,一般知府并不会招下属县官见面,寻常大多是文书之类来往,所以薛庭儴虽上任已有二年之久,两人却是未曾见过面的。   “府台大人夸赞了,古有甘罗九岁拜相,下官年逾二十,才不过是个七品县官,实在当不得如此夸奖。”   “薛知县谦虚了,需知三元常有,六首却是罕见,打从开科取士以来,六元及第也不过只出了两个,薛知县当得是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量。”   “下官受之有愧。”   拱手一鞠说了这一句,薛庭儴就没有说话了,倒是孙府台目中含笑看着他,像是十分欣赏他的样子。他突然想起什么来,对薛庭儴招了招手:“薛知县,这边来,看看老夫这字写得如何。”   薛庭儴也就恭恭敬敬去了,凑近一看,孙府台的字写得可真是不错。一笔字龙飞凤舞的,笔势连绵回绕,一气呵成,一股泰山压顶之感迎面扑来。   “大人好字!”他赞道。   孙府台抚须笑了起来,道:“看来薛知县对书之一道,也是颇有钻研,帮老夫念念这副字可好?”   薛庭儴一字一句念道:“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薛知县,可是知晓是为何意?”   这段话出自礼记,薛庭儴乃是两榜进士出身,若是不知其意,大抵别人都要怀疑他这六元及第到底是怎么来的了。   可偏偏孙府台不光让他念了,还让他解释其意,这行举里的意思可就有些耐人寻味。   薛庭儴目光翻腾了一下,也就解道:“此段出自《礼记》的曲礼篇,大义是教导做人要懂得中庸之道,既不能不及,又不能太过,过分便成了傲慢。欲望可以得到正当的满足,过分则走向放纵。在任何时候,在任何事上,都要遵循着过犹则不及的道理,都不能走极端。这样,才能在上下左右的关系中,和不断变化的环境中,站稳脚跟,并有所作为。”   “薛知县不愧是状元出身,这六元及第也是实至名归,解的好,解的好啊!”   薛庭儴面上含笑,没有说话。   “既然薛知县懂得此言之意,那么老夫就放心了。你尚且年轻,年轻人都气盛,像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都能理解,但万万记住,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凡事要懂得权衡利弊。”孙府台一面感叹地说着,一面拍了拍薛庭儴的肩膀。   哪里像是初次见面,俨然一副长辈教导家中晚辈之态。   薛庭儴若是不知这老匹夫在玩什么花招,该白活了这么多年。   说白了,定是上次此人向谢三递话,让他们适可而止,可他们非但没适可而止,还反倒其行。薛庭儴不用细想,就知晓郭巨那边没少有人骂他,说不定正想着怎么对付他,所以才会有今日这一幕。   不过很显然这一切都是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薛庭儴若是能听进去,今儿也不会有这么一遭。   “看得出你很喜欢这副字,老夫就将他送给薛知县了。”   他能说他一点都不喜欢?心中腹诽着,薛庭儴还是从孙府台手中接下了这副字。   “既然薛知县事务繁忙,老夫就不多留你了。下次待老夫再写出满意的字,定命人邀了薛知县前来赏字。”   “下官定欣然前来。”   薛庭儴很快就离开了知府衙门,上了马车后,他才将一直捧在手中的字,给扔在了马车上。   “这些人也不知道累不累,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的事,偏偏要费这么大的功夫。”   胡三闻及此言,不禁问道:“大人,没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回。”      说是这么说,薛庭儴回去后却干了一件事。   他让胡三亲自护送弘儿离开定海县。   毛八斗被分派至松江府下的一个小县城里,薛庭儴到任后,两人也来往过几封书信,他让胡三将弘儿送过去,连同那个他请给儿子的先生。   “大人!”   “去吧,我只是以防万一,招儿走了,索性也把弘儿一并送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得防着他们狗急跳墙。”   “可若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难道你不信任你家大人?说了只是以防万一。”   胡三跟了薛庭儴这么久,心知肚晓他是什么性子。   别看平常总是笑眯眯的,可他一旦下了什么决定,全天下大抵也就只有夫人能劝得住,偏偏如今夫人不在家。胡三甚至怀疑,大人千方百计让夫人去了南京,是不是就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日。   “大人,您尚且年轻,其实不用这么极端,可以徐徐图之。”胡三难得插言道。   薛庭儴笑看着他:“胡三,有没有人跟你说你真的很啰嗦,像个老太婆。我都说了以防万一,再说了你忘了你家大人背后是谁?行了,都说是以防万一了,弘儿是我的软肋,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搞出什么下作手段,我扫除了后顾之忧,也能好好跟他们斗一场。”   “至于你说的徐徐图之,这是不可能的,打从出了京,这一场就是不成功便成仁。”   丢下这句话,薛庭儴便出了这件屋子,留下胡三看着他的背影,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薛庭儴回了后宅,小绿已经将弘儿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爹。”   “你娘不在家,爹忙着县里的公务,也没空照看你。刚好你那毛伯伯一直说要接你过去玩,他家有个小妹妹,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妹妹?去和妹妹玩一段时间,过些日子爹再派人去接你。”薛庭儴蹲在弘儿面前,对他道。   “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薛庭儴见儿子紧皱眉头的小摸样,失笑地揉了揉他的头:“能有什么事,爹不过想着你和先生念书辛苦,如今你还没有读大学,学业也不紧张,刚好可以出去玩一玩。等以后读了四书五经,学业就紧了,到时候可能好几年都不能出门。”   “那爹你什么时候去接我?”   “两个月吧,两个月后爹一定派人去接你。”   就着暮色降临之际,一辆马车驶出了定海县衙。   送走了儿子,薛庭儴让下面人准备了酒菜,自斟自饮了许久,直到一壶酒都喝完了,他方捏着手里的酒杯笑了笑。      每当夜幕降临之时,就是秦淮河畔最热闹喧嚣的时刻。   华灯映水,脂粉流香,数不清的花船画舫飘荡在秦淮河上,两岸皆是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的顺着河流一直往蜿蜒下。歌声、水声、丝竹声,以及那些绚丽璀璨的灯火,组成了这片十里秦淮河。   “东家,没事吧?”   一处阁楼中,招儿脚步有些不稳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身边跟着高升。   高升满脸担忧地看着她,想扶却又不敢伸手去扶。   此时的招儿,哪里还像是个妇人家。她身材修长,穿一身天青色的直裰,衬得她气质格外清朗。一头乌发尽数拢在头顶上,以两指宽的嵌蓝宝的发带束成独髻,露出饱满的额头。   眉毛是描粗了的,招儿的眉毛虽是黑,也比寻常女子硬朗许多,到底不若男子。高挺的鼻梁,微微抿着唇,唯独微微有些泛红的双颊,昭示着她此时情况有些异常。   这阁楼门前站了几个穿各色纱衣的女子,酥肩半露,桃腮粉脸,见招儿这满身气派,又见她从里面走出来,当即偎上前来,娇声道:“爷,这是往哪儿去啊?都这个点儿,今晚不留留。”   江南的女子格外与他地女子不同,吴语软侬,身娇体软,幸亏招儿不是个男人,不然肯定挪不动道。即是如此,她也是被逼抱了个满怀。   就见她不避不闪,环着两个女子的腰,醉醺醺地道:“行了,今儿爷有些喝上了头,就不多留了。”   “莫怕是家中有母老虎等着,所以爷才舍了咱们姐妹。”   “顽皮。”   灯光下,招儿含笑,眼睛格外晶亮,像似里面藏着星子。那被她拥着的女子当即红了脸颊,拽着招儿的手指更是痴缠,恨不得将这玉面郎君勾回自己屋里去。   年轻、多金,长得又俊,若是能让这位爷看中,替自己赎了身,那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行了行了,都听话,爷明儿再来看你们。”   招儿拍了拍其中一女的翘臀,便走了出去,留下几个玉人儿站在那处,又是跺脚又是娇嗔,那委屈劲儿别提了。   高升额上流汗,别看他出入这花柳之地的次数比招儿多,但还不如她熟稔。他忍不住想若是薛庭儴看见这一幕,不知会如何想。   柱子已经去牵了马车来,招儿上了车,就靠坐在那里,闭着眼睛。高升随后上来,给她倒了一盏热茶,招儿咕噜咕噜灌了一通茶水,心里才舒服点儿。   “那孟所官已经答应给我们三万匹丝绸,你明日便带着人去一趟织造局,将东西运出来,然后让人押送回定海。”   闻言,高升诧异道:“答应了?我还以为这人还想拖着。”   招儿揉着眉心:“他还能怎么拖?再说了,我答应每匹丝绸多给他本人一钱银子,别人给不了他这个价,他自然会卖给我们。”   这江宁织造局虽是专办宫廷御用和官用各类纺织,可这不过是台面上,私下里没少借此牟利。孟所官是专管织染的南局主事,此人下面的匠户数千,多织少织都是他说了算。   而此人最是贪花好色,招儿连着请他喝了半个月的花酒。酒喝着,美人抱着,自然称兄道弟。尤其前日招儿又砸了银子给他包了个粉头,有那粉头从中说话,自然生意就谈下了。   其实之前说要见见的同时,这笔生意差不多就已经谈成了,就是这孟所官借此拿乔,想多给自己弄点银子,才会有这一出。   “有了这批货,再加上之前我们弄的那批生丝,想来定海那处应该可以暂时缓解一二。”   “我明儿就着手办这事,先把东西运出来再说。这些人天生滑头,各处都走着关系,就怕他几杯猫尿一灌,再是许了别人就不好了。”      虽是夷商都喜丝绸,可也不代表他们不识货。   这趟从南直隶运回来的丝绸,可是让那些夷商个个夸赞,一番哄抢就完了。还和定海这边约定,有多少要多少。   定海这边满口答应,夷商运着货满载而归,自然忘了自己本来之前是打算去舟山岛的。   舟山岛那边落了个空,这个叫做韩德伟的夷商可一贯是他们这边的大客户,眼见一等不至二等不来,一直监视着双屿岛的人回来禀报,说是看见韩德伟的商船去了双屿岛,贺指挥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此子忒不识趣!”   到了此时,贺指挥使反倒是怒极而笑。   “大人,您说这事可怎么办?是不是那孙刚阳奉阴违,常年受用对方的好处,所以才敷衍咱们?”   “他敢!”   “可……”陈百户叹了一口气,小声道:“下面已经有几家商行有了异动,表面上跟着咱们同仇敌忾,可实际上都派了人去和定海那边进行了接触。”   贺指挥使并不意外这些,说白了这些人有奶就是娘,商人历来最寡廉鲜耻,趋利而生,哪里赚钱就往哪里挤。   可作为商行本身,会附庸郭巨,是因为这里有出海的通道,他们每年也没少给这边交银子。郭巨这边没了出路,会另谋出路也并不过分。   但是作为郭巨的掌事者,就不愿意面对这种情形了。   “大人,如果这件事不解决,长此以来咱们可就……”   “还用你说,当老子不知道!”   贺指挥使的眼中冒出狠辣的光芒:“这小子既然不识趣,那老子就教他识趣,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竟然敢跑到这里来撒野,王字不知道怎么写!”   “大人您的意思是?”   贺指挥使招了招手,陈百户附耳过去。 第180章   定海县东城门,一片拥嚷嘈杂的景象。   虽是人很多,车也很多,却都是有条不紊排了两队,次序前进。   一队自然是普通百姓,另一队则是见不到尽头的车队。不过守门的门吏都是干惯了,这边还在检查前头,就有衙役去了后面,这样一来也能快上不少。   “往常也没见着麻烦成这样,这趟来怎么这么多事。”一个负责押送货物的管事抱怨道。   旁边有衙役与他解释道:“这不是最近不太平,我们老爷说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大家做这生意也不容易,咱们多费点儿功夫,保得你们太太平平,比什么都重要。”   这话将这管事说乐了,做生意都讲究个吉利,人家把话说成这副样子,也不好再发作。   天正热,晒得这些全副武装衙役满头大汗,嗓子里像是着了火。   一个衙役递了水囊给王大牛,道:“王头儿,喝些水。”   趁着王大牛喝水的空档,衙役抱怨道:“最近大人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如此慎重其事,这货入仓的时候还会查上一遍,至于让我们也查?”   王大牛顺手敲了他脑袋一下,道:“胆子不小,编排起大人了,银子拿得扎手是不是?大人让你做,你就老实做着,哪儿有这么多废话。”   王大牛自打得了薛庭儴的赏识,就从普通的门吏升了管这些门吏的头儿,甭管这官大小,手下也是有几十号人,也因此日渐威严。   “那倒不是,咱不也是闲的没事唠两句,可不敢编排大人。”   王大牛嗤笑,就在这时,不远处爆出一阵嘈杂声。   却是负责搜检的门吏,搜到什么异常之物。   “你这是哪家米铺的,运了这么多粮食过来?”   负责运粮的伙计低头哈腰的,可惜是个嘴笨的,也说不出话来。这时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挤到前面来,陪着笑道:“官爷,我们是蔡记米行的伙计,这不刚从松江那边运了批粮食,这怎生不让我们进去?”   门吏斜着眼看他:“咋了?你这是长时间没在咱们定海县待了?难道不知道县太爷下了令,但凡有货物进出,里面得有人接应,外面则需要路引。没有这些,任你天皇老子来了,说不能进就不能进。”   这管事抹了一把汗,掩住眼中的诧异,陪着笑道:“我一个专门在外面负责跑粮的,哪里知道这些。官爷你看……”说着,他借着袖子的遮掩,往门吏手里塞了锭银子,料想此人定是故意拿捏想讹钱,有了银子这下总得让他们过了吧。   谁曾想此人将银子搁在手里掂了掂,就大声向不远处喊道:“王头儿,有人贿赂我想进城,他们没有人接应,也拿不出衙门那边发下的路引子。”   王大牛当即就带着人过来的,一旁排着队的人们也都看向这边。将那管事看得一头雾水,脸色难看。   “嘿,你个不长眼睛的,塞银子塞到我们这儿来了!不塞银子,我不查你,既然敢塞——”王大牛命道:“给我好好查查清楚!”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几个衙役便宛如饿狼扑食似的上了。   这边王大牛拍着那门吏的肩膀,道:“好小子,有出息,有上进心。这就对了,咱们衙门里的人会看中这些小钱?不是辜负了老百姓对我们的信赖,等回去我就给你往上报,大人肯定有赏。”   那边的管事满脸慌张,如丧考批。   看到这一幕的百姓尽皆叫好,可把这群人给弄迷糊了,难道说现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衙门里这些死要钱的不爱银子了?   他们哪里知晓,薛庭儴早就下了命令,守门的衙役和门吏一律不准受人好处,大家互相监督,人人都可以检举,检举有赏,甚至自己也可以检举自己。   像方才那门吏就是,别看他损失了这块儿银子,可转头上面赏的更多。再说了,如今在县衙里当差,可都是肥到不行的肥差,谁脑袋被驴踢了贪这点小钱,倒是差事丢了,可是哭都没眼泪。   “收好你的银子,等会儿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那门吏将银子丢给管事,满脸鄙夷。   就在他转身欲走,突然生了大变。   那管事竟是转身从货车粮袋子下抽出一把大刀,随着他的动作,那些负责押送货物的伙计们纷纷都从车上抽出了武器。   站在门楼上的门吏看到这一幕,当即操起一把破锣敲了起来,同时大喊道:“有倭寇,老爷说了,抓住倭寇者有奖。”   就这一句话,一旁本来老实巴交等着进城老百姓们顿时变了脸,有的拿出木棒,有的直接拎着扁担就来了。更不用说那些正等着入城的车队,押货的伙计们顷刻就不知从哪儿变出了武器,围了上来。   直接又把想突围跑掉的这些人给弄懵了,这是进了狼窝的羊崽子?   他们没想到城门处会查的如此严格,所以那些货车上也就上面放了几袋子米粮,其他的都是沙土。见门吏如此刁难,眼见藏在下面的兵器就要暴露了,才会突然变脸打算突围。   料想就眼前这几个衙役,也挡不住他们,谁曾想顷刻就被一群饿狼给围住了。直到他们都被拿下,卸了兵器,被人给绑了,都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王大牛满脸带笑,道:“方才出力的人,都已经被记了下来,待会去衙门领赏。”又和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说:“曹管事,你们的人真是眼疾手快,竟拔了头筹。”方才这些人就是这姓曹的管事,带着人拿下的。   “好说,好说。”曹管事满脸堆笑道。   一旁有几个车队的人面上隐隐露出遗憾之色,似乎非常遗憾自己等人竟没快过曹家的。   这让那些被抓的人更是一头雾水,他们哪里知道薛知县的大方早已深入人心,既然县衙里说有奖,就不会用三瓜两枣打发了。   就好比之前就发出过一次,有人不识趣借机在县城闹事,被某个商行的人给拿下了,本就是顺手而为,谁知事后领了张五车货的条子。   如今来定海县做买卖的各家,每趟结束后县衙都会发下一定额度的批条,以供下一次使用。下次的货量只准照批条上来,多了不准进,每家的额度都不等。   这个定额当初曾引来议论纷纷,无奈县衙门势大,旁人也说不得什么。不过事后就有人发现,这批条上的额度是根据上一次的出货量,以及交易过程中是否发生了不快,乃至其商行本身是否有信誉综合评定而来。   如若有夷商投诉上一次的货存在参差不齐,或者质量有什么问题,下一次这家商行的批条必定数量大跌。   当然也不仅是这些,其实说白了就是,你来定海做生意,要老实不惹事,听官府的安排,同时要秉持着商人诚信为本,别搞一些坏了声誉的小动作,批条的出货量自然会慢慢增长,反之则是下降。   有人试过往县衙走关系,甚至是送礼送到薛庭儴面前,想多弄些批条,可俱都没什么用。唯一一次格外放出批条,就是那次有人闹事了。   这就是这些商行的人,为何会如此积极的原因所在。   城门很快就恢复了次序,这些被抓的人也送去县衙。   可惜的是,无论怎么被拷问,这些人都不说出自己的来历,只说知晓定海现在富裕,打算来黑吃黑抢一票。   问题是最近黑吃黑的人未免也太多了,县衙里已经抓了好几拨。      很快就到了出货的日子。   不同于之前,如今既然摆上了明路,白天自然比夜里方便多了。   定海港的码头上,如今焕然一新。   码头被扩建了,以前那些简易的栈桥都被换了新,从两人可过,变成了能通行五六人,运货的速度自然大幅度提升。   天空碧蓝如洗,灰白色的海鸟在天空飞翔着。   装满货物的货船很快就出了港口,定海离双屿并不远,也不过行驶四十海里就可到,一个时辰的功夫。   两艘货船行在中间,左右各护持着一艘战船。   这些路都是走习惯了,闭着眼睛都能到,也因此哪怕是掌舵的舵手都有些百无聊赖。   ……   在离此大约有五六海里的地方,停着两艘战船,其周围还簇拥着十多艘小型战船。   薛庭儴坐在战船三楼的指挥室中,其身侧坐着谢三。   “你真想好了?”   薛庭儴失笑地看着他:“这种情形,已经避无可避了。他们手段用尽却无用,必然会用这一招。”   他站起来,来到窗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甲班和平静无波的海面上。   “这是最简单省事的手段,只是之前他不想大动干戈,若是换做你,既劫了货,又打击了咱们,扭头对朝廷那边上报说是打了倭寇。财得了,名得了,说不定还能官升一级,何乐而不为。”   大抵是薛庭儴轻松的态度影响到谢三,他笑着道:“他肯定不太愿意官升一级,离了这处一个指挥使还没他这么大的能量。”   薛庭儴笑了起来,谢三反倒收了笑容,有些迟疑道:“我就怕他倾巢而出,以咱们的势力,并不是郭巨卫的对手。”   “他不会,即使会,也不用怕。”   谢三并不知道薛庭儴是哪儿来的自信,难道说他还留有伏兵?他脑子里快速想着,可怎么都想不出他还能在哪里留有伏兵,毕竟在此的已经是定海全部的势力。   可这些对上郭巨,却并没有太大的胜算。   就在谢三又陷入焦灼的挣扎之时,突然远处响起了一阵号角。   那号角声袅袅,传到这里来,已经十分微弱了,可这里很快就有了动静,一声绵长的号角声响起,船动了。   此时,定海县的船队已经被人围上了。   是五艘战船,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船上没有旗子,船上之人所穿的衣裳颜色混杂,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详细。   且这些人出手极为狠辣,什么都不说上来就是打,哪怕是海盗船,都没有如此这般行事的。   战船在经过短暂的停顿,很快就迎面而上,货船上却是阵阵混乱。炮声中,有号角声响起,却是没人当回事。即使岸上收到消息,等赶过来这伙人早就劫了货撤退了。   炮声隆隆,海战不同于陆地,两兵没办法直面接触,自打火器被大面积普及海船后,几乎海战都是以火炮作为两兵交接。   甲班上,卫所的兵士带着民壮团的人,不停地调换着桅杆上的船帆,舵手疯狂地旋转着船舵,借以躲避对面砸来的炮弹。   这些炮弹都是实心铁弹,一旦落在船上,就会引起很大损伤。或是船被砸个窟窿,或者变成绞肉机绞杀着兵卒,看似一颗不大的铁球飞射过来,经常是人神皆避,不然就是胳膊腿儿齐飞的下场。   在最靠后方的一艘战船上,指挥室中,贺指挥使拿着千里眼看着前方。   这次本不用他亲自出面,无奈他恨定海至深,定要亲眼看见他们全盘覆灭的下场,才能一解他心中郁气。   “大人,这些人打算跑。”   “围上去。”   对方会跑并不出贺指挥使的意料,敌众我寡,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可是很快就有消息递上来。   “大人,他们分头跑了。这定海卫的人胆小至极,似乎打算扔下货船自己跑。”   战船不同货船,货船因为运了货,吃水深行不快,可战船就不一样了,孑然一身,真加起速来,可比货船快得多。   海面上的动静,自然被纳入贺指挥使眼底,他得意地哈哈一笑:“一群孬种!留两艘船拿下货船,咱们追上去,这次定要将他们打残了,让他们敢跟老子斗!”   “是。”   说起来容易,其实并没有这么简单。   两艘货船上的人也不想坐以待毙,依旧以最快的航行速度往前行驶着。这掌舵之人似乎非常慌张,竟是和战船背道而行,只图先逃离这里,并不看路。   而两艘战船早就跑得只剩了个背影。   郭巨卫的战船分出三艘去分别追击那两艘战船,这边留下两艘战船缓缓向货船靠近。   货船见这偷袭的战船越靠越近,也放出几炮予以示威。   现如今货船上一般都装有佛郎机炮,不过火力并不大,毕竟货船的主要功能还是运货。   就在这两艘战船对着货船露出狰狞的微笑时,海面上突然出现一队战船,数量极多,云帆遮天,蔽日而来。 第181章   率先看到这队战船的旗手,使劲的挥舞着手中的各色旗子,下方的鼓手也擂响了巨鼓,鼓点急促,意味着敌袭。   本来坐在指挥舱中,等着拿下货船,好跟指挥使大人请功的周百户,当即就愣住了。   甲班上脚步凌乱,嗵嗵嗵踩得人心慌意乱。   随着一个脚步声急促响起,有人冲进指挥舱报道:“大人,船,很多船!”   其实不用属下禀报,周百户早已起身冲到窗前。这第三层指挥舱视线极为开阔,可以鸟瞰整个海面,就见在他们船后方不到一海里的地方,浩浩荡荡行来一队战船。   正中的是两艘中型的乌艚船,其四周拥簇着一些小型船只,这些船种类杂乱,反正周百户就从其中看见了鹰船、网梭船、沙船等,还有几艘怪模怪样的明轮船。   周百户当即就笑了,这哪里是什么舰队,明明就是不知从哪儿拉来了一些渔船充数。只是因为数量多,乍一看去,有些骇人罢了。   “大惊小怪什么!这些乌合之众也值得你吓成这样!”他一面骂道,一面将手中的千里眼扔给属下。   果然那名兵卒看了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属下也是听了示警,还以为是有敌袭。”   作为观察海面并负责传达各项指令的旗手和鼓手,他们发现敌情自然是要示警,只是碍于用鼓点和旗子,所以只能表达简单的意思罢了。   不过这么多船也足以让人慎重,蚁多咬死象,乱拳打死老师傅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在战场发生过。   周百户很快就有了指令,让属下和另一艘战船上的人联系,一艘对付货船,另一艘则是迎敌。   他并不惧怕这支船队,且不提这些船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只凭他座下的这艘战船是大型战船,其上配备了十几口佛朗机炮,就足够将对面这些船碾轧成渣了。   再说了他还有同伴,另一艘战船完全可以拿下货船后,再来帮他。   ……   定海的战船上,还是那件指挥舱,谢三看见对面两艘战船,船舷上黑洞洞的、一眼一眼的炮口,有些头皮发麻道:“你真想好了,咱们的火力不如他们。”   薛庭儴有些烦了:“都这种时候了,还有什么想好没想好的?难道眼睁睁给人抢?”   “那货船上并没有货。”   不过是诱敌之计。   “躲了这一次,难道没有下一次?”   谢三语塞。   他再是善于玩弄人心纵横商场又如何,来到这一片茫茫的大海上,两军对垒,顷刻就会有炮弹轰来,若是输了丢得就是性命,所以即使素来稳重如他,也不禁心乱如麻。   “即使真赢了,难道你真要……”   他下面的话被薛庭儴打断:“别说了,来了。”   谢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那巨大高耸的战船已经向这边行来了。   薛庭儴已去了窗前,面色如常,但面颊却是抽搐了两下,后槽牙紧紧咬着,目光如炬地看着那艘战船,充满了势在必得的光芒。   “你祈祷我赢,也必须赢,要不然咱们都得死。”   随着一阵急促的鼓点响起,薛庭儴平生第一场海战正式拉开。      虽是如今地海船上大多都配了火器,可碍于风向和距离,其实火炮的准头有限。   而但凡能称之为是战船的,都是经过特殊工艺,露在水平线以上的船体,都不是整块船板,而是由很多块儿搭组而成。其上又包裹了铁皮用以防护,并随船配备有船工,随时破损了及时更换。   所以指望着几炮就把一艘战船打沉,十分困难。   在当下,一般海战大多都是这种模式,先是远距离互相炮轰,借以炮弹的威力打毁对方的风帆,及敌对之船的炮台和炮手,再是两船接舷,上人肉搏。   很显然,对方的战船是打着这个目的,迎面上来后,就听见炮声响了。   船上所有的兵卒和船工都绷紧了头皮,他们除了听着鼓点和看旗子各司其职外,根本看不到对面的情形。   急促的鼓点接二连三响起,船头船尾的舵手紧紧地握紧了船舵,负责风帆的船手也牢牢抓紧手中的粗绳,随时听命更改船的方向。   只听到炮响,却并未感觉到船的震动,隐隐听见落水声,这代表对方打空了。同时,这边的炮手已装填好炮弹,只待命令后,便随时可点燃放出。   薛庭儴已经不顾自己的安危来到瞭望台上,这里是整个战船视线最开阔也是最高的位置。   这个位置是旗手的。   能充当旗手的人,都是精通海战的老士卒,至少能做到即使主将未发出号令,也能暂时统领全局。   旗手有五人,一正一副,另还有三人候补。   薛庭儴紧紧盯着对面战船,在对方船体终于达到最佳射击距离时,他挥了下手。   很快主旗手便挥动了手中的两面旗帜,跟着位于下方不远处的战鼓响起。等鼓声传入耳中,位于左船舷的第三第四两个炮眼喷射出暗红色的炮弹。   对方战船并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和这边战船一样,走着之字形。这是海战中两军对垒的必要精通,随时可以调整着船的方向用以攻击,也是为了躲避。   大船有大船的优势,同样也有弊端,最大的弊端就是,你打对方是大炮打蚊子,而别人打你,打击面就要广得多。   所以郭巨卫的战船中了两炮。   可惜这两炮准头不行,既没打中风帆,也没砸中炮台。一枚砸中了对方船体,让其借着水的浮力晃动了一下,还有一个砸在了甲板上,在甲班上引起一阵混乱。   还没等这阵混乱平复,又是两炮击中西侧的甲班,却是另一艘定海的战船也发动了进攻。   ……   在经过起初的交火后,此时海面上的情形乱成一片。   定海的两艘战船呈夹击之态,却又不近战,只是不远不近的骚扰着郭巨卫的船。其实还是以躲为主,一面躲一面跑。若是郭巨卫的船追上来,被追的负责跑,后面的那个则集中开火。   郭巨卫扭头再去打后方开火的战船,则跑的那个又调转回头袭击。定海的船似乎并没有想和对方接舷的打算,似乎就想消耗对方的炮弹。   就这么来往了几个回合,明显能看出郭巨卫的战船已经暴走了。   “打,给我狠狠地打!”   一阵无差别左右轰击后,周百户终于冷静下来,命道:“盯准一个,强行接舷。”   可此时已经晚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一直游荡在远处不敢靠近的小型船,已经悄无声息地靠上来了。   这些船形体细长,最前方安着尖锐铁撞角,以飞射之态撞上郭巨卫的战船,宛如一根根钉子扎在上头。在撞上后,就见船的后半部分旋即脱离,随着后船的遁离,一连串爆炸声后,却是前船已燃起熊熊大火。   此船正是连环船,形似一船实为二船,专门用来突袭大船的。   因为这次袭击,郭巨卫的船上已经乱了,各处都在叫着船漏了,喊着船工去修补,可这般多的创口,又哪里是能修补的过来的。   同时,定海两艘战船的火炮又至,引起阵阵鬼哭狼嚎。   趁着这片混乱,又有小船靠近,这次却是贴近后便扔上铁爪勾紧船舷。定海卫的兵卒手脚敏捷的靠着绳索攀上船,因为人数太多,而郭巨卫的船上已经乱了,所以他们几乎没受到任何阻挠。   敌人未战先乱,便是一面倒的局面。   就在这之际,定海的两艘战船也靠近了。   ……   另一头,郭巨卫的另一艘战船几乎和这边是差不多的处境。   两艘货船近乎逗弄似的在前面跑着,明明看着跑得不快,却在战船快要靠近,突然加速。   跑得比兔子还快,俨然不像是上面装满了货物。   它们时而并行,时而分开行驶,时不时放上一炮骚扰,将人撩得火冒三丈,却又碍于其上有大量货物,彼方根本不敢开炮。   就这么一个追两个跑,这三艘船渐渐驶离了这片海域,等郭巨卫的船反应过来有诈时已经晚了。   定海卫的战船已吞掉了他的同伴,气势汹汹而来。   就在他们仓皇还击的同时,那两个被他们追得乱串的货船突然大变脸,竟从小白兔变成了饿狼,火力之猛,竟然不下那两艘货船。   他们这才发现,对方是扮猪吃老虎。   ……   就在这边打得如火如荼的同时,定海被追击的那两艘战船处境并不好。   近乎被追得落荒而逃,且船上浓烟弥漫,显然是受创不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他们是顺风而行,有着风的助力,跑得比平时更为迅捷。   随着几声炮响,船体一阵剧烈的晃动,甲班上的兵卒被甩得飞起又跌落。有惨叫声,有嘶喊声,宛如一片人间炼狱。   “大人,咱们的船漏了好几处,船工已经修补不过来了。”一个满脸黑灰的兵卒急急禀报。   耿千户攥紧拳头,沉声道:“别慌,咱们船上有备用船,且薛大人说了,他很快就会来接应咱们。”   “可是……”   “别可是了,去下令,全速前进,往那处走。等把他们引到那个地方,咱们就算是赢了。”   兵卒狠狠一点头,调头就跑了。   ……   紧随在其后不远处的两艘船,宛如猫戏老鼠似的在后面吊着。   其实前面的船已经慢了下来,以他们的速度完全可以追上,可惜到了此时,竟没太急切想追上对方的心。   “大人我还没看过船是怎么沉海的,这破船倒是挺顽抗,都破成这样了,竟然就是不沉。”一个年轻的武将唾骂道。   他身边一个兵士小心的陪着笑:“大人,您放心,咱们再来两炮,它铁定沉。”   另一个面容沉稳的兵士插言:“大人,指挥使大人独自率人去追击另一艘战船,咱们是不是速战速决,也免得……”   他的话被一旁满脸阿谀的兵士打断了:“指挥使大人英明神武,海威号又是咱们卫所首屈一指的战船,对付小小的一艘战船,无疑是大炮打蚊子,轻而易举的事,你少在这里说些败兴的话。”   很显然这个年轻的武将是比较赞同这个说法的,就见他点头道:“难得指挥使大人有兴致,咱们可别败了他的兴。最近大人满腹怒火,下面人人自危,让大人发泄发泄,也免得都将火发在我们头上。”   这话倒是实话,随着舟山那边日渐清冷,贺维已经多日没什么好脸色了。他本就是个脾气暴躁的,最近郭巨卫的人没少吃他排骨。   百户大人都说话了,小小的一个总旗自然只有听着的份儿。就在那个善于奉承的兵士指着前方不远处又受了一炮的船,正对着年轻武将说着讨喜话的时候,船体突然一阵剧烈的震动。   难道是中炮了?可什么样的炮能引起如此大的震动?   年轻武将正打算让人去询问,一个兵卒跌跌撞撞地冲进指挥舱,禀道:“大人,大人,咱们的船触礁了!”   这话让人下意识不信,大人上前一脚将此人踹翻在地,骂道:“触你娘的礁,这地方哪儿来的礁?”   可是这里没礁石,不代表没有其他东西,要知道以前这一片可是被人用巨石沉船给填上了。因为航道被填,所以这里一直荒无人烟,也就是被定海卫的那些人掘开了,这片才有来往商船经过。   填上?掘开?定海卫?   就在年轻武将脸色怔忪之际,那兵卒哭丧着脸道:“真是触礁了,因为缺口太大,船工根本修补不及,陈总旗让属下告知您,随时做好弃船的准备。”   ……   缀在这艘船身后不远处的一艘战船上,同样还是指挥舱里,两个总旗正在小声交谈。   “赵百户那边怎么停下了?”   “难道是赵百户不想追了,这个功劳想让给咱们?”   坐在不远处喝茶的一个中年武将,笑道:“赵百户年轻气盛,你们就别拿他打趣了。”   “可那边船真的停下了。”有人小声道。   “哦?”孙百户放下茶盏,来到窗前,当即有人恭敬地奉上千里眼。   孙百户接过来往那边看着,透过小小的一方视线,只能看到甲板上士兵面色仓皇,奔来跑去的,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靠近了去看看。”孙百户凝重道。   接了命令,当即有人下去吩咐,随着一阵鼓点响起,代表着全速前进。   就在用肉眼就能看到这艘船靠近时,对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号角声。可惜这号角意思不明,让人摸不着头脑。   旗手正疯狂地向这边挥舞着旗语,孙百户一字一句地读:“不要靠近,有暗礁。”   随着他的话,突然船体一阵剧烈的震动,指挥舱中所有人的脸都白了。   ……   在距这里十海里的地方,海威号终于追上定海的战船。   经过一番交战后,两船接舷,郭巨卫的人成功登船。   被人围攻的一位百户大声唾骂:“贺维,你身为朝廷命官,竟光天化日之下袭击同司的军官,这趟回去我定会禀明都指挥使,看你有何颜面立于世。”   此言引起阵阵讽笑,郭巨卫的兵卒都是满脸嘲讽,身穿着黑面红里披风的贺指挥使被一群属下拥簇走来,笑得狰狞:“那也得你能回去才成。”   “难道你——”此人一阵惊骇,正想说什么,就听贺指挥使道:“我们围剿的是倭寇,可不是同司军官。”   随着他此言落下,那位百户一阵惨嚎,却是倒地毙命了。   眼见百户大人都被杀了,定海卫的人当即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顿时有人扔了手中的兵器求饶,可惜迎来的却是丝毫不留情的屠刀。   见此,也没人想求饶了,都知晓今日是必死之战。   既然如此,拉一个垫背不赔,多杀一个是血赚,都是拼了命的打法。   就在这时,一阵号角声远远传来。   贺指挥使抬头眺望,就见海面线上一字排开行来无数战船,而正中的一艘船正是郭巨卫的战船。   他一把抢过属下手中的千里眼看过去,正好对上船头上迎风伫立之人。   此人面容斯文,穿一身半旧青袍,海风吹得其大袖翻飞,说不出的飘然之意,却与当下这种场景完全不符。对方嘴角含笑,似乎知道他正在看自己,突然举起手,对着颈子一划而过。   “轮到你了。”   明明对方只是嘴唇微微开合,贺指挥使却是读懂了这句话。   他的脸当场阴了下来。 第182章   郭巨卫的每艘战船,贺指挥使都认识,自是一眼就认出薛庭儴脚下的那艘船是胡百户所率的战船。   也正是方才被留下接管货船的两艘战船之一。   这么说来,这薛庭儴是耍了一招诱敌之计,定海的两艘战船弃货船逃遁,其实都是故意诱敌,他定是暗中藏了余力,顺势埋伏了郭巨卫的战船。   只是以定海卫的实力,怎么可能打下他们的战船?还有另外分出去追击那艘战船的人怎么还没回来?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因故有所延误?   一时间,万千思绪划过贺指挥使的脑海。   不过他并不慌张,只要赵百户和孙百户所率的战船可以迅速回航,鹿死谁手还说不定。   可是很快他就变了脸色,因为他看到对面船头被推上来两个人,正是赵百户和孙百户。   这两人模样十分狼狈,在确定船没办法修补,甚至渐渐下沉,他们就带着人弃船逃离。一般每艘大战船上都会备有若干小型战船,正好派上用场。   场面如何混乱且不提,偏偏就在他们登船准备离开的时候,方才那艘被他们追得落荒而逃的战船竟然返回了,借着大船的冲势打散了他们的队伍,并放下小船对他们进行收割。   结果自是不必说,两艘战船上的兵卒大半数被俘。他们估计到死都不明白,自己所在的船只是怎么就触礁了。   殊不知薛庭儴当初掘海时就留了一手,这片海域其下有数处藏了暗礁。尤其是这片海域,正是当初他带着人掘海时,用来堆放那些巨石的地处,海面之下有深有浅,不是熟知地形的人,恐怕来了后会和郭巨卫的人是同样的下场。   耿千户带领的战船哪里是逃,是将他们带入了万丈深渊!   之后,薛庭儴照事先约定来接应耿千户,双方汇合后,便一起回援最后这条船。   其实整个计谋并不难猜测,不过是示敌以弱,诱敌深入,以点击破,围魏救赵。薛庭儴这一整出可以说是将三十六计玩出了花,也是实力不够,只能绞尽脑汁。   看似说得简单,实则胆识、谋略、运气缺一不可。   幸好的是,被他干成了。   一直到此时,谢三都还有些回不过来神,目光连连徘徊在伫立在船头的薛庭儴的背影上。   此时薛庭儴,正通过旗手向对面喊话:“放弃抵抗,留尔等一命。”   旗手双手拿了四五面各色小旗,舞得像似开了花,向那边打着旗语。   那边很快就给了回复:“妄想!”   薛庭儴哂然一笑,摸了摸鼻子,这边回应的是一炮轰了过去。   也是负责炮台的炮手运气好,这一炮本是示威,谁曾想却是正好砸在海威号的桅杆上,就见那高耸入云的桅杆缓缓倒了下来。   海威号甲板上的兵卒哭爹喊娘到处奔躲,桅杆的倾斜使战船小幅度在海面上晃悠了着。   薛庭儴一阵牙酸,斥道:“谁让你们打这么准的,这船现如今是老爷我的,打坏了不用修?”   旁边站着的几个兵卒俱是讪讪,肩膀上裹着白布的耿千户苦笑。   薛知县不愧是薛知县,到了现在这种时候还不忘往怀里捞好处。可经此一役,耿千户已一改早先对薛庭儴的态度,让他来看此子做个文官真是亏了,明明是个兵法奇才。   耿千户作为沿海卫所统帅,自然熟知海战。   海上打仗不同陆地,没有地形可以借,两军在海面上正面相对,战法和行军布阵对整个战局影响微乎其微,拼的不过是彼此的战船和火力。可偏偏薛庭儴今天给他上了一课,让他知晓海战还可以这么打。   这场海战对耿千户影响至深,以至于让他在未来成为一个非常出色的水师将才,凭借着华夏传承数千年的各种兵法结合,将那些胆敢进犯的夷人打得是落花流水,当然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   说起来很复杂,一切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贺指挥使眼睁睁的看着海威号的桅杆砸了下来。   两船离得太近,恰巧那桅杆砸的就是他这个方向,他倒是想保持威严不想躲,可惜危急关头求生欲还是站了上风。   贺指挥使一身武艺还是不错的,不然也坐不上这个位置。虽是近多年来荒废了,到底身体的记忆还在,他一个懒驴打滚就滚了出去,再是往旁边一窜,就逃离那片区域。   等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松了口气站起来,就发现一旁的兵卒都盯着他看。   他转身去看,才发现那根桅杆并没有砸下来,而是悬悬地卡在半空中,正好被对面船只和海威号的船舷给顶住了。   也就说他逃窜的毫无意义!?同时他也想起方才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姿势逃过的,老脸顿时紫红起来。   只差须发皆竖,他咆哮着:“看什么看!”   他的属下们俱皆低下头,可不远处却是传来阵阵大笑声。   明明隔得距离不近,可因为那边船太多,人也太多,笑声竟是汇聚成一股声浪,惊得天上盘旋的海鸟一哄而散。   尤其是站在船头的那个年轻男子,一面砸着船舷,一面捂着肚子笑着。   薛庭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对身边人说:“对那边说,这老驴打滚打得不错。”   这么复杂的旗语,旗手可打不出来。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下面人估计也是想打击对面的军心气势,很快就进行了一通传话。   不多时,海面上就上演了这么一出奇景。   二十多艘战船上,船舷处都站满了人,这些人举手在嘴边,做扩音状,同时大喊:“我们大人说了,这老驴打滚打得不错。”   这些声音比之前更为洪亮,聚成了一道洪流,响彻整个海面。   因为处在声浪中,很多人在一瞬间都有些耳鸣,依稀似乎听见有回音,那回音传得很远,在海面上飘过来荡过去。   薛庭儴听到这声音,先是错愕,旋即一笑,看向对面。   ……   “我们大人说了,这老驴打滚打得不错!”   这话能是说谁的,贺指挥使连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他发出一阵咆哮,低吼道:“竖子猖狂,竖子猖狂!”   可惜他声音太小,那边还有声浪传来,将他淹没在洪流之中。   “你们都是死的,你们都是死的,对那边说,对那边说啊!”   他冲进人群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被他拳打脚踢的兵卒,耷拉着脑海小声喊了句:“竖子猖狂!”   “啧啧啧,恼羞成怒了?恼羞成怒你也别打骂下属啊,人家跟着你扮倭寇扮得可不容易,提着脑袋干活儿呢,瞧瞧你是做什么!”提着千里眼的薛庭儴,又是一阵调侃。   他身边的兵卒眼睛一亮,兴奋得又去传话了。   不多时,这些话就被原样照搬传了过去,差点没把贺指挥使给气晕过去。   刘千户冲上去抱着他,大声嘶喊:“大人,这会儿不是怒的时候,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老子跟他拼了!命各就各位,射击放炮!”贺指挥使已经完全气糊涂了。   “大人,这不是在咱们的船上,海威号的主桅杆已经被打坏。他们人太多,船太多,打不过的,打不过……”   “打不过?打不过……”也要打。   剩下几个字再度消声,不是贺指挥使没说,而是对面又放话了。   “放弃抵抗,留尔等一命,否则就按倭寇处置了!”   “大人你瞧瞧,军心已散!就算这次输了,只要咱们还能突围,不愁大仇不能报!”刘千户哭道。   “军心已散?”贺指挥使茫然地看向四周,郭巨卫的人大多都是惶惶不安,又或是满脸茫然。   输了?   五艘战船,郭巨卫半数力量,他以为会像捏死蚂蚁那样,捏死定海的人,没想到反倒是他被人打残了。   输了等于死。   这个死字,终于让贺指挥使脑海清醒了过来,就好像一盆凉水从头浇下。他感觉自己嘴很干,嗓子也哑了:“去把定海的俘虏弄上来,这次能不能回去,就看这一遭了。”   刘千户先是一愣,旋即眼中亮了起来,连滚带爬跑去张罗了。   不多时,定海的一众俘虏,均被带了上来。   本来按照贺维的性格,这些人是一个都不会放过,可惜方才定海的战船出现,暂时打断了这一切。   幸亏被打断了!到了此时此地,刘千户竟有一种感激涕零感。   这些俘虏受伤都不轻,也就只剩了半条命,此时被推搡到船头上,东倒西歪地倒了一片。他们脸上黑黑红红的,黑的是灰,红的是血,每个人都是衣衫褴褛。   对面船上的人当即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这些人。   方才的得意和喜悦,突然不翼而飞了,都是紧紧地抿着唇。   其实这趟来,所有人都是抱了必死之心。不过薛大人说了,谁战死了,定海县管他全家老小一辈子。   薛大人虽是贪财了点儿,但从来说到做到。都会怕,可事到临头反而不怕了,都知道在挣一线生机。   会打仗难免会流血,之前因为赶着回援,所有人都顾不得去伤怀死掉的人。可如今,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的兄弟、同僚甚至友人,以这种方式出现,出现得让人猝不及防。   对面打着旗语:“放我们走。”   言下之意很明显,以人换人。   耿千户目眦欲裂地骂道:“贺维,老子跟你势不两立!”   一起骂的还有很多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禁看向薛庭儴,嘴唇发干的等待他的回答。   薛庭儴对身边人说了句话,很快船就动了,向那边靠近。   郭巨卫的人并没有阻止,事实上到了此时此地,他们做什么都是无用功。唯一的生路,就在定海的这些俘虏身上。   “放我们走,我们就把这些人还给你们,否则鱼死网破!”   见船行到差不多离这里五十米的地方,郭巨卫的人一面让定海的船停下,一面喊道。   定海的船停了下来。   薛庭儴目色暗沉,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翻滚着:“我若是说不呢!”   贺指挥使一个大步上前,推开正在喊话的兵卒,扬声道:“除非你想看着你的手下死。”   薛庭儴的眼睛看着他,先是怔忪,而后笑了起来:“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他们不是我的手下,正确应该是说他们是耿千户的手下。”   刘千户在一旁插言:“难道耿千户手下,就不是你们的人?方才我见薛知县好像挺悲天怜悯,关爱手下,怎么方才说我们指挥使是一张脸,如今又换了一张脸。”他说得义愤填膺,好像薛庭儴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闻言,薛庭儴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才又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脸,我的脸很好,就在我脸上。”   他收回自己的手,似乎失去耐心:“少跟我扯些有的没有的,我就不信我落在你们手里,你们就能让人用几个人就把我换走,都一把大岁数了,怎生都如此天真!”   这唾骂来得猝不及防,但话糙理不糙。若是今日双方处境互换,贺指挥使才不会为了几个属下,就放掉自己恨不得除之后快之人。   也因此,对面本来准备好的说辞,竟是骂不出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在这时,薛庭儴突然又说话了:“不想跟你们这些蠢人说话,说多了降低老爷我的智商。耿千户,那是你手下,今天你是主将,怎么决定还是由你来吧。”   这一幕让人所有人的回不过来神,包括耿千户。   这人是怎么了,难道打算甩锅?   除了无耻地甩锅,不做他想!   威风被他耍了,现在面临这种不管不顾注定失了人心,管了顾了一腔辛苦付之东流的为难场面,他十分滑头的把这个锅扔给了耿千户。   耿千户若是识大局,不管那些俘虏,失掉人心的是他。不识大局——以耿千户的性子,也不可能不识大局。   可这会儿没人顾得去骂薛庭儴,目光都焦距在耿千户身上。   耿千户面容十分复杂,依稀还残留了些猝不及防的错愕。   “我……”   “大人,别管我们了,我们都是伤了残了的,即使回去,以后也派不上大作用。”俘虏中,突然有个人道。   “是啊,大人,不怕死的兄弟们已经死了,我们这些都是怕死的。可就算是怕死,没道理让今日牺牲的人都白牺牲了,所以别管我们了。”   “大人,别管我们了……”   郭巨卫的人没料到这些俘虏会这么说,错愕之后就有人失控地冲上去对他们拳打脚踢。没人躲,都是满脸死灰,毫不在乎。   这一幕让定海卫的人看得目眦欲裂,有人咆哮:“你们这些王八蛋,老子等下要将你们挫骨扬灰。”   “杀了这些王八蛋!”   “挫骨扬灰那也得等我把他们都杀了再说!”对面有人还击道。   场上一时乱得不可开交,两方隔着船互相对骂着。   耿千户的脸上闪过愧疚、惆怅等等表情,最终这一切化为一抹狠绝与势要报仇的决心。   他抬起手,场上突然变得很安静,一切都在千钧一发。   不远处的谢三,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这时,突然有人说话了。   “行了行了,搞什么生死离别,好像本官多么不近人情。要让本官放掉你们也行,拿银子来赎。”   却是薛庭儴走上前来,而后面两句话他是对郭巨的人说的。   他一副卖菜小贩似的喊价道:“卒子五百,小旗一千,总旗两千。总旗以上拿火器和战船换,一个百户换五门佛朗机炮,千户拿红夷大炮或者战船来换。至于指挥使嘛,这个可不能便宜了,我要五艘战船。”   “你怎么不去抢!”刘千户诧异道。   这一次反倒是贺指挥使十分冷静,他目光沉沉地看着薛庭儴,道:“跟他换!” 第183章   “大人!”刘千户诧异道。   银子也就罢,郭巨卫如今能动用的战船也不过只有十艘,因为有这些战船,郭巨卫才能叱咤浙江沿海一带,占了当地所有与夷商的生意。   要知道并不是没有其他临海的地方与他们做同样的生意,可能被打压的,俱都被打压了;不好打压的,也被他们用了今日同样的流氓手段碾轧成渣。   这是他们的根本!也是郭巨卫的根本!   若是失了这些船,一时半会儿即使有银子也没办法支撑起生意,卫所倒是无所谓,可上面如何交代,恐怕他和贺指挥使即使回去了,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很显然,眼前没有给他们选择的余地,舍不得东西就是丢命。命和东西相比,自然是命重要,所以刘千户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垂下头。   至于定海这边的众人,也是惊疑不定。   到底耿千户对放弃手下依旧内心挣扎,而薛庭儴又是主持这次战事的主将,见耿千户不说话,其他人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   唯独谢三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也松了口气。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对于交易数额,双方又进行了一场争论。   郭巨这边嫌弃薛庭儴狮子大开口,薛庭儴嫌弃对方小气。一番你来我往后,那些小兵小将们被还价至五万两银子,又定下以十五门佛朗机炮,两门红夷大炮的价钱,交换那几个百户和刘千户。   至于贺指挥使的价格,薛庭儴却是咬死了不丢,少一艘战船都不行。   双方说起来也都是堂堂的朝廷命官,竟宛如菜市买菜一般讨价还价,真让人不得不感叹世风日下。   而刘千户收起担忧之心,竟爆发了罕见的砍价天赋,就是为了多少给卫所挽回一些损失。最后还是薛庭儴一句‘换就换,不换拉到’之言,止住了对面的说辞。   价钱定下,就是怎么交易了,薛庭儴倒也干脆,放刘千户回去置办这些赎金。至于贺指挥使和其他人,还是留下当人质。   交易地点就定在双屿湾,期限为三天。   薛庭儴派了人送刘千户回去,自己则带着这些战利品浩浩荡荡的回去。   等到了定海时,贺指挥使却怎么也不愿下船,薛庭儴当然知道他为何不下船,索性便由着他。   一晃三日过去,这三日郭巨卫的人都十分老实,什么幺蛾子都没敢闹出。也是薛庭儴太苛刻,竟是只给水不给饭,就这么饿了三日,估计铁打的都受不住。尤其之前又战了那么一场,所有人都是精疲力尽。   到了约定的时间,刘千户果然带着东西来了。   一共五艘战船,远远看去就威风霸气,可到了交接之时,薛庭儴却小气巴拉地命定海的船工上船检查。   他这是不信郭巨卫的人,怕他们暗中捣鬼。   这一切放在刘千户眼里,自是庆幸之前他回去后,被其他几个千户怂恿暗中做点手脚,他却是力排众议否决了这些的睿智。   检查整整持续了大半个上午,郭巨卫并没有做什么手脚,唯独就是这几艘威风凛凛的战船,就光是个空壳子,除了许诺定海的那些火器外,其他火器都被拆除了。   这一切并不出薛庭儴所料,若是换做他,答应的是船,自然就只给船。这也是为何他之前要了那么多火器的主要原因,再加上之前他从几艘战船上卸掉的那些火炮,足够装备这几艘战船了。   值得一提的是,之前薛庭儴从郭巨卫缴获回来的战利品,除了两艘战船丝毫无损,有一艘报废了,还有两艘沉了。   不过沉了的地点他们已经记下了,只待日后再行打捞,反正都在定海的范围内,料那郭巨卫也不敢再来。   薛庭儴信守承诺的放走了郭巨卫的人,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可任谁都清楚双方的梁子这是结大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薛庭儴又陷入一片忙碌之中。   重中之重就是抚恤这一次牺牲的兵卒和民壮。办完这一切后,他也并未闲下,包括谢三和耿千户都是忙碌至极,一个自然是挖墙脚不作他想,另一个则是忙着训练新兵民壮。   薛庭儴专门把谢三给派了出去,让他出面将在舟山岛做生意的那群商人都拉到定海来。谢三是当地人,谢家在当地薄有声望,方方面面自然都能搭上话。   事情进行的非常顺利,也是郭巨卫受创太重,失了战船,等于失去了一道防护的屏障。郭巨卫倒也胆战心惊地弄了几艘小战船,装模作样,招摇过市,可惜薛庭儴是个阴损的,隔上十天半月便让人开着战船,也不挂旗子,佯装倭寇去劫上一票。   让郭巨卫有苦道不出,明知道对方是谁,却还要保持缄默。如此这般下来自然影响了生意,眼见来此做生意的商人都跑了,贺指挥使除了恨得咬牙切齿,也拿定海没办法。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定海县也是越来越繁荣,如今浙江一带的大豪商们几乎没人不知道这处。   见一个小小的县就敢如此张扬跋扈,只当其背后当权之人,自然蜂拥而至,而薛庭儴每月光指着收货物保管费,就能进账不少,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这期间招儿回来了一趟,却是只待了几日,并没有多留。   她自然也知晓了她走后发生的事,也看出薛庭儴忙碌背后的寓意所在,同时也是有一种莫名的紧迫感鞭策着她。   一切都在往更好的一面发展,可就在这时候偏偏出了场事。   其实这场事在薛庭儴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姓贺的如此沉不住气,来得这么快。      这日,乃是定海县的放告日。   薛庭儴虽平时不管衙门里的事,可刑名历来是地方要务,所以哪怕是再忙,放告日的时候他也会升堂的。   所谓放告日,便是老百姓词讼之日。大昌有律法规定,非是大案要案,一般只有放告日的时候,衙门才会受理词讼,每逢三六九都是放告日。   现如今定海县的治安很好,说是路不拾遗也不为过。能闹上衙门的,除了一些人命案,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例如你借了我银子不还,或者我偷了你的鸡什么的。   每逢碰到这样的案子,薛庭儴就是啼笑皆非,却也不得不来断上一断。   大堂外的月台前站了十多个百姓,俱是等着放告日来告状的。   大堂里,薛庭儴正在审一个父告子案。   大昌以孝治天下,孝道乃是国本,父告子不孝,又是一件极为严重之事。轻则羁押流放,重则丢了功名,哪怕是丢了性命也不再少数。   所以别看这案子不起眼,实则得慎重视之。   而今日也不是子不孝,父才来告。   那告儿子不孝的老汉一上来倒也装模作样的哭,说儿子不孝顺,不愿意奉养亲爹。实则薛庭儴目光如炬,早就看出端倪。   之后几经盘问,这老汉就露了馅。   其实和全天下父母偏心的事情是一样的,这老汉也是偏心一个儿子,不过他偏心的不是长子,而是幼子,而被他告的儿子是他第三个儿子。   认真来说这个儿子已经不算是他儿子了,十年前因其家贫将三子过继给了无子堂弟。那时三子尚且年幼,这些年也是那堂弟家将其抚育成人,并为其娶妻生子的。本想父慈子孝倒也是一桩美事,谁曾想那堂弟夫妇二人命薄先后去世,只留下嗣子一家和一份不薄的家业。   这份不薄的家业自是对乡下人而言,三子悲痛欲绝,帮养父母办完了丧事,事情似乎结束了。逝者已矣,活人总要继续过日子的,哪知这亲生父母却找上了门。   亲爹亲娘先是晓之以理,以养父母去世,当初也不是真心想将儿子送给别人养的理由,劝儿子回了家来。   这三儿子自然不愿,总而言之期间因为此事发生了很多事,更是让三子悲愤亲爹想借着劝他回家,实则是想谋夺养父母的家产。   事情在当地闹得很是沸沸扬扬,到底亲爹是长,家里也确实不好过,村里的族老和乡亲们都是劝和不劝分。   可这三子确实难得有主见,硬是咬着不松口,才会有今日这出父告子不孝。   “你本是将亲子过继给他人,既然过继了,又为何坚持要将儿子要回,你置你那信任你的堂弟为何地?你堂弟含辛茹苦将子养大,你坐享其成事后反悔,既然反悔,为何早不反悔,偏偏等到你堂弟死去后反悔,你这是欺负死人不能说话!”   “大人,小民不敢!”   那老汉哪里会料到县太爷会是这么说,孝乃是国策,任谁都不敢宣扬不孝是对的,县太爷掌教化民众,为了避免影响民风,一般都是选择的一刀切的办法,但凡有长者告晚辈,都是一告一个准。   不过这老汉可不懂这些,他只知道父告子是大罪,只要爹出面告儿子,儿子便要坐大牢,谁曾想这县太爷倒是与人不一样。   “怎么?你对本官所言不服?”   “小民不敢,小民不敢。”老汉吓得趴伏在地,连连摇头。   薛庭儴脸上挂着冷笑,从案后站了起来:“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父慈方能子孝,你即不慈,何来要求子孝?!望你等都能秉持着人义,这样才能家庭和睦。”   最后这句他是看着外面月台上的百姓说的,格外的语重心长,而那些围观的百姓俱是跪下赖,高呼听受大人教诲。   他们没想到这桩铁板钉钉的案子,竟会让大人如此判。   大人明察秋毫,不过是言语之间就洞悉了这老汉的私心,让其真面目昭然若揭。本来外面还有不少百姓听信了老汉之言,对那三子十分唾弃的,却万万没想到其中还有这般纠葛。   等再度站起,几个本就是家庭矛盾的人家当即决定不告了。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羞愧,有这么个火眼金睛的大人坐在上面,即使告上去,恐怕私心不能全,反倒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   还有的则是期间有所感悟,打算自己回家解决,都是一家人,又有什么说不开的。   而那老汉早就羞愧得低头掩面离去,那被告的儿子则是跪在地上哭着高呼大人英明,显然是心中积蓄太多的委屈。   薛庭儴笑叹了口,正打算接着审下面个案子。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阵阵脚步声,这些脚步声节奏一致,乍一听去,还以为是来了千军万马。   薛庭儴面色凝重看过去,一个穿着盔甲的武将领着不少兵卒走进来。 第184章   这武将头戴红缨铁盔,穿山文甲,满身威严。   其后跟着的兵卒俱是戴大红折上巾和肩巾,穿短罩甲,手里拿着长矛和大刀。他们小跑进来,进来后就将四处给围上了,引来月台上的老百姓阵阵恐慌。   周主簿在薛庭儴的眼神示意下,走上前询问:“不知各位大人是?”   这武将并没有理他,而是转身恭敬地看向大门处。果然又有一群人从门外走进来。为首的是一位穿青色白鹇补子官袍的中年人,他面颊消瘦而严肃,不苟言笑,眼皮有些下拉,走进来后目光便看向堂上的薛庭儴。   此人乃是五品官,薛庭儴这知县不过是七品,按理是要起身相迎的。   薛庭儴从大案后走出,那武官也报明了来路:“我乃浙江海防兵备道下千户,你们可以叫我王千户,这位是浙江海防兵备道曹佥事曹大人。”   这兵备道全称‘整饬兵备道’,乃是朝廷在边疆及各省要地设置的整饬兵备的按察司分道,其主要任务是分理辖区军务,监督管理地方军队和地方兵马等。   兵备官本身并无额定品阶,皆随其本身官衔,一般都是按察司副使或是佥事兼任。兵备官对下可节制地方卫所、监督当地官员,对上受督抚节制。   其实用白话点讲,就是这位曹佥事是专管浙江一带海防要务的官员,但凡是和海扯上点儿关系,他都能管上一管。   所以当周主簿听说是专管海防兵备道的人,脸色当场就白了。   “你就是定海县知县薛庭儴?”曹佥事道。   薛庭儴慢悠悠地拱手行礼:“下官正是。”   “给我拿了!”   随着一声令下,旁边的卫所兵卒便宛如饿狼扑食也似地涌了过来。   周主簿急得满头大汗,从中拦着:“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啊。”   此时大堂上的情形,也传至樊县丞和县衙六房各处,樊县丞带着书吏和衙役们也匆匆赶来,跟着周主播一同在旁边劝阻。   “这位大人,你们这不分青红皂白的,上来就要拿本县主官,这在哪儿都说不过去啊。”   “就是!凭什么拿咱们大人。”比起樊县丞和周主簿还讲究点说话的方式,那些衙役们可就没这么客气了,纷纷拿着水火棍上前阻挠。   薛庭儴也冷笑着看着曹佥事:“还未问本官所犯何罪,竟劳动曹佥事曹大人亲自来拿人?若是本官没有弄错,你兵备道督管的是军务,即使有监察当地官员之权,也轮不到你来拿本官。”   他这语气分外不客气,也因此曹佥事也一改方才肃色的模样,面上带着冷笑,眼神有些嘲讽地看着他:“就凭你通倭!”   果然!   也就只有通倭这一项罪名,能劳动按察使司下兵备道亲自出手,也只有这样才可以随意押走一县主官。   要知道知县虽小,却是朝廷吏部派往地方,为了提防上下勾结,哪怕是节制知县的知府,也只有参奏之权,而没有随意卸其官职以及羁押之权。   有这项权利的只有主官一方民政的布政使,及巡抚和总督,可即使是布政使、总督和巡抚,也只能暂时停职,需得向朝廷请奏,方能摘其官帽。   “通倭?可有证据?”   似乎并不意外薛庭儴会如此说,曹佥事冷笑:“自然是有证据的,薛大人还是老老实实跟本官走,是时你自然能看到证据。”   与此同时,王千户也呵斥着县衙其他人:“我劝尔等不要再试图阻挠,否则就一并按通倭论罪,识相地速速退去,不然本官就不客气了。”   见此,樊县丞他们都惶惶不安地看向薛庭儴。   到了此时,薛庭儴反倒镇定下来,转身回到大案后坐下,慢吞吞地对曹佥事道:“若是曹大人拿不出证据,请恕本官不能跟你走。”   “薛知县,你敢无视按察使司?”   “不不不,本官自然不敢无视按察使司,可曹佥事一拿不出证据,二也没有上面签发的羁押令,请恕本官不能轻易跟你走。”   这话似乎提醒了樊县丞,他当即按下心中的慌乱,上前说道:“曹佥事曹大人,羁押一县主官,按规矩需得有布政使、巡抚、总督大人出面,即使没几位大人出面,也该有巡抚衙门、总督署或者蕃司衙门签发的羁押令。”   “我按察使司办差,什么时候需要巡抚衙门和总督署及蕃司衙门出面了?”曹佥事怒道。   这话似乎让薛庭儴抓到了把柄,他一派镇定道:“按朝廷规制,羁押一县主官只有巡抚衙门、总督署及蕃司衙门有此权利,当然本官也知道有些地方为了便宜行事,若是按察使司出面拿人也不是不可……”   见对方软了口,曹佥事当即就想说什么,却被薛庭儴打断:“这样吧,若是曹大人能拿出按察使司签发的羁押令也可。”   他露出十分无奈地笑容:“本官自打上任以来,得罪的官员无数,若是没有上面签发的羁押令,本官实在不能也不敢随意跟你走。谁知道曹大人是不是本官对头派来的,随意给本官扣个通倭的名义,本官就这么跟你们走了,若是路上出个什么事,本官不是死了还要做个冤死鬼。”   薛庭儴这些话看似玩笑,实则无不是意有所指。   曹佥事面色难看地看着他,脸阴得能滴水:“薛知县,你可想好对抗按察使司的命令是什么下场!”   “能有什么下场?左不过本官就是个七品小县令,若不然曹大人给本官降一降,降到八品也可。再不行也可夺了本官的乌纱帽,不过不是本官狂妄,这事恐怕曹佥事还办不到,得上交去吏部。”   “你——”   曹佥事勃然大怒,可旋即他就收敛住了怒气,而是半转过身,一挥衣袖命道:“来啊,薛知县公然对抗按察使司的命令,着令将他拿下。”他又对薛庭儴冷笑:“既然薛知县敬酒不吃,那就别管本官动武了。”   随着他的命令,那些卫所兵卒当即扑上去要去拿下薛庭儴。   樊县丞如大梦初醒,突然喝道:“还不快保护大人,这些人没有公文,红口白牙就想带走大人,他们肯定有所阴谋,咱们一定不能让他们得逞了。”   “你们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公然来县衙拿人,又拿不出公文!”   场上一时乱得不可开交,县衙的衙役们都涌了上来,横加阻挠。   而另一头,月台上早就有百姓见势不对跑出去了,还有县衙里也有人跑出去找救兵。   县衙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定海工会,那里的人最多,吆喝一声就能叫上许多来。至于那几个百姓可就夸张了,尤其是方才那个父告子案里的儿子,跑出县衙大门就吆喝上了。   “县衙被歹人袭击了,这些人说薛大人通倭,拿不出公文就要带薛大人走。薛大人说自己得罪的人太多,拿不出公文不能走,他们就动武了。”   一听这话,这还得了,许多沿街摆摊开店的百姓,连摊子和店面都不看了,纷纷涌向县衙。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就走了形,变成县衙来强盗了。于是更多的百姓手里拿着扁担、擀面杖,有的提着家里的菜刀,纷沓而至。   还有就是定海工会的人,定海工会什么最多,自然是壮劳力多,不过都不在这处,而是在西城那片。不过他们脚程快,收到消息,就飞奔而至,赶在那群老百姓后面到了。   县衙大堂前院里突然就涌进来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这些老百姓可不傻,知道来的是官爷,老百姓怎么能和官爷作对,可不能作对,不代表不能哭。   于是青壮们都在后面,前面的都是老弱妇孺,这些个路都走不稳的老弱们,一面抹着泪,一面就哭上了。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啊,薛大人可是好官,薛大人怎么可能通倭!”   “就是,这是哪个瞎了眼坏了心肝的胡说,这种大罪都往薛大人头上栽。”   “薛大人自打来了,爱护民众,组织民壮抗倭。上回还有上上回,那倭寇来了,可都是薛大人亲自带着人去打的。”   “我家儿打倭寇死了,还是薛大人给咱家发的抚恤银。”   “你们不能带薛大人走!”   “不说个明白话,不能带薛大人,要想带薛大人走,就从我们身上踩过去。”   这一幕直接把曹佥事和王千户惊呆了,更不用说那些卫所的兵卒们。   “你们、你们——”   “不能带薛大人走!”还有很多人因为进不来,只能在门外喊着,人声动天。   有卫所兵卒跑进来,仓皇向曹佥事禀道:“大人,外面来了许多百姓,衙门前围满了,外面的路也被堵了。”   曹佥事的脸直接黑了,“薛大人你这是煽动百姓对抗朝廷?”   薛庭儴无奈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曹大人可是见本官说了什么。再说了,曹佥事一个人就能代表朝廷?”   曹佥事自然代表不了朝廷,他也不敢代表,这话连应都不敢应。   看到眼前这一幕,即使强硬如他,也不敢再强行干什么。   当官的最怕什么,自然是民变。   一旦激起民变,谁也担不了干系。   “你很好,本官这便回去请公文,是时今日发生的一切,本官都会一五一十上报,看薛大人怎么和朝廷解释。”   “这就不劳曹大人费心了。”   曹佥事冷哼一声,一甩袖子就走了。   王千户等人也没有多留,忙随后离开。   直到这些人离开了,那些老百姓才停下哭喊,各自抹了抹脸上眼泪,再看身边人的模样,都露出些了不好意思的神情。   薛庭儴走上前,清了清嗓子,道:“谢谢各位了。”   人群里发出阵阵干笑声,不时有人赧然挥手说不当什么。   最前头方才哭得最伤心欲绝的那位老大娘,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小声对薛庭儴说:“薛大人这不当什么,这些大官最怕就是老百姓闹事,咱们都有经验呢,他们不敢拿咱们咋样。”   薛庭儴错愕地眨眨眼,旋即笑了起来,同时也有些怅然。   穷山恶水出刁民,刁民都是逼出来的,朝廷几次内迁,百姓们都要吃饭,吃得都是要命的饭,所以与官兵都斗出经验了。   “不过本官还是要谢谢各位。”薛庭儴拱手一鞠,拜道。   这些百姓们都不敢受,十分狼狈地躲着。人群里有人说铺子没人看,还有人记起自己摊子还扔在外头,然后就一哄而散了。   等人群都散了,谢三从外面走进来。   “方才谢谢了。”薛庭儴道。   他知道之前能是这般阵势,自然少不了有人在背后指挥。   “我也不能做什么,其实还是这些百姓们自发前来。你是个好官,百姓自然是护着好官的。”   薛庭儴笑了起来,那笑里说不出是什么意味。有无奈,有好笑,有心酸,也有惆怅。   “只是你得做好准备了,他们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下次再来,肯定不会容易收场。”   薛庭儴没有说话。   谢三看了他一眼:“都这种情况了,你是不是与那位通个气儿?咱们动了太多人的饭碗,如今这浙江想把咱们除之后快的人不少。你官衔太低,官大一级压死人,总是这么着也不行。”   听到这句那位,薛庭儴目光闪了闪,面上却是点点头,道:“谢谢你的提醒,此事我自有主张。”   这时,樊县丞匆匆从外面跑进来,道:“大人,不好了,那些人没走,在县衙外面守上了。”   谢三徒然变色,这是怕薛庭儴搬救兵?   也就是说,这场事定然不止是这曹佥事一人弄出来的,他定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才敢这么干。   这么一来,薛庭儴就危险了。   为什么说是薛庭儴,而不是定海县。因为打从这些人来,明明县里有许多异常,他们却视若无睹,直冲衙门而来,来了后什么都不提,只拿通倭做了名义。其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们就是冲着薛庭儴来的。   再说明白点,把薛庭儴给弄走了,这定海县自然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这可是一本万利买卖。   “他们愿意守就守着吧。”薛庭儴淡淡一笑。 第185章   见此,谢三满心疲累,却欲言又止,根本知道该说什么。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可薛庭儴到底心里在想什么,他至今没摸透。   薛庭儴已经往后面去了,谢三也只能转身出了县衙。樊县丞和周主簿交代下去,让大家各司其职,两人便结伴去了钱粮库。   这钱粮库也是县丞办公所在,两人进去后在椅子上坐下,便有衙役沏了茶端上来。   周主簿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道:“你今日可真胆大,竟就和那曹佥事对上了。”   樊县丞苦笑:“我这叫什么对上,不过是尽其分吧,大人平时对咱们不错,这曹佥事明摆着来者不善。就算我不出头,你没看下面人也憋不住了,与其到时候下面人都出头了,就咱俩都缩着在后头,恶了大人。不如早早的出来,就凭着大人在县里的威望,一个千户一个佥事来就想把大人带走,那是痴心妄想。”   周主簿叹了口气,他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他摸了摸胡子,显得忧心忡忡的:“你说那些人都守在外面,他们到底想干甚?难道真是回去请文书了?”   “那谁知道,我看那曹佥事色厉内荏,莫怕是被那边的人请动,故意来对付大人。”那边指的自然是郭巨卫,谁不知道薛知县把郭巨卫得罪的不轻。   “他们就算把大人带走了,还能对大人怎么样不成,大人可是堂堂的朝廷命官!”   与周主簿不一样,樊县丞做县丞的年头长,见识也比他广。   听了他这话,斜着眼睛就看过去了。   “我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周主簿惊疑地看着樊县丞,吸了吸牙:“难道——他们真敢?”   樊县丞嗤笑一声:“有什么不敢的,这沿海一带通倭历来是最好的罪名。想对付谁了,给你扣上个通倭的大帽子,只要人能落手里,假的也给你做成真,到那时候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人定了罪,你得往京里槛送吧,这么远的路,路上随便出点事,抑或是总得找地方关吧,到时候走个水什么的,多的是手段!”   “那你说咱们大人可怎么办?我瞅着这事恐怕不能善罢甘休。”周主簿急道。   樊县丞叹了一口:“你问我怎么办,我怎么知道,这事若是被捅出去,咱们都脱不了干系。不过我瞅着这阵势,不像是想捅出去,不然对付大人一个通夷的罪名就够了,何必搞出这么些事。”   “也是咱们太张狂了,我最近瞅这势头心里就怕,你说把人家饭碗都给砸了,还不是往死里对付,可我暗示了几回,大人都好像没听明白似的。”周主簿也叹道。   这事两人不是讨论过一次两次了,可关键也得薛庭儴愿意听才成。几次后,两人便再不说了,都知道大人是个有主意的人。   “你说咱们大人背后?”周主簿小声道,手指往天上指了指。   一提这事,樊县丞心里就厌烦。   他和周主簿自然没少猜薛庭儴背后有人,可有个什么人,这两年多了也没见着。寻常这县衙里也没什么陌生的来信,甚至是大人传说中的同窗和老师,也没见书信来往过。   有时候樊县丞真觉得自家大人的声势,都是自己做出来的。可谁背后没人敢这么干,又不是嫌自己活久了。   越想越头疼,他索性也不想了,道:“罢,咱们干着急也不管用,尽人事听天命吧。”   周主簿叹了一口,也只能这样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便匆匆出去了,这当头下面可不能乱。      另一头,曹佥事和王千户留了十多个兵卒守着定海县衙,两人便打道回府了。   因为急着赶路,两人都是骑着马,后面还跟着十多个同样骑着马的兵卒。   “大人,您这真是打算回臬司衙门请羁押令?”   王千户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曹佥事让留了人看住那薛庭儴。都闹成这样,自然不做他想。   提起这事,曹佥事其实也是一头包。   上面将这事交代下来,他本是没当回事,心想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谅他也不敢抗令,可谁曾想那小子真就敢抗令。   如今差事没办成,他回去复命,还不知道上面会怎么训斥。   “上面命本官来拿他,如今人没拿着,自然要回去复命。至于请不请羁押令,那得看上面的命   令。”   这话说得就和曹佥事之前的态度有些不同了,王千户也不是傻子,搁在心里琢磨了琢磨,知道这是曹佥事大抵不想再沾这件事了。   其实想想也是,这知县虽小,可其背后的大人却不小,若不然小知县何以敢在这地界抢食,大抵是嫌自己的命活久了。   大人们斗法,怎么斗都可以,反正不损伤自身。可他们这些小喽啰就不一样了,牵扯太深,功劳没有一份,事罢再恶了哪位大人,到时候没人保得了自己。   两人各自揣着心事,一路直奔臬司衙门所在的杭州府。   等到了地方,已经是第三天下午了,可连赶了几天的路的两人却不敢歇下,一个去求见按察使,另一个则是急急去了都指挥使司。   提刑按察使司又叫臬司,承宣布政使司又叫藩司,都是简称。前者乃是驻扎地方监察当地官员,掌刑名按劾之事。后者则是专管一省的民政要务,与专管刑名的按察使并称两司。   还有一司则是都指挥使司,掌地方军务。   三司权责分明,互相牵制,互不统属,各对中央负责。后为了防止地方集权,在三司之上又设巡抚,巡抚之上又设总督。   在前朝时,督抚本是临时差遣,到了大昌,便成了各省常制。   由于总督时常兼顾两省军政,总督署不定,而其他府部衙署则都是设在一省主要府城。   曹佥事到臬司衙门时,按察使窦准当即召见了他。   听完曹佥事的叙述,窦准陷入沉思中。   窦准乃是承天二十年的进士出身,官场上沉浮多年,如今也算是一方大吏。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心智自然非同一般,所以他也意识到这其中的蹊跷之处。   曹佥事小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道:“大人,下官看这事您还是别搀和了。”   窦准抬头看向他,敲了敲桌案:“哦?你有何见解?”   曹佥事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道:“下官倒没有什么见解,下官就觉出了点儿不同寻常。您说,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就能干出这么大的事,就不说咱们臬司了,那宁波知府,那定海卫,还有蕃司那边,难道都是瞎子,就坐任他干出这么大的事不管管?甚是还动用到那位来对付他?   “按常理说,那位亲自动手,抑或是蕃司那边,都比咱们名正言顺,可偏偏这事就落在咱们手里了。宁愿饶了几道弯,都要落在咱们臬司这边,下官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他吐了口气,看了看窦准凝重的脸色,又道:“还有下官这趟去定海县衙,那姓薛的知县真是张狂,一般背后没人,可做不出这般模样来,所以属下总觉得大人就为了那点儿面子情,来蹚这趟浑水有些不值。”   其实曹佥事说得还算是含蓄,也许是他刻意说一半留一半,但不代表窦准不会想。   认真说来,窦准可不是谁的人。倒也不是没人拉拢他,不过他态度暧昧,左右逢源,一般无伤大雅的事找到他面前,他都会做个顺水人情。   这样的人也是天生就会做官的人,明明没有给实话,偏偏各系都觉得他能算上自己人。即使这个自己人要打些折扣,却几乎没什么人对付他。   就是靠着这份,窦准才会能做到这一方大吏之位。   这次同样如此,浙江巡抚诸炳桐让人给他递了话,他当时也未多想,便顺口答应了。   事后倒也觉得答应得有些冒失,所以他才会将自己的心腹曹佥事派过去。就是知道以曹佥事谨慎的个性,即使办不成,也不会办砸,左右还有回旋之地。   如今照这么来看,明显是对方挖了坑给他跳。   那他到底是跳,还是不跳?   窦准在心里权衡起来。   从目前来看,那姓薛的不过是个七品县官,而诸炳桐则是一省巡抚,甚至背后还站着邵开,站着那一位。他任期还没到,明显得罪了有些得不偿失,且就算任期到,回到京城,也还是在那位手下。   他完全不用顾忌,偏偏心里总有一层隐忧。   半晌,他才抬起头道:“你先下去,此事我自有主张。”   曹佥事点点头,就退下了,窦准却是独坐良久。   他扬声叫人,从门外走进来一个随从模样打扮的中年人。   “你去一趟巡抚衙门,告诉诸巡抚,那人硬咬着海防兵备道和臬司衙门没资格拿人,要见到上面下发的文书。”   “大人,只说这些?”   窦准颔首道:“只说这些。”      窦准派了人去巡抚衙门,那边什么也没说,此事便没了下文。   不过留在定海县衙的兵,也没让撤。   又过了一日,布政使陈德前来拜访窦准。   “咱俩什么交情,这事你可得跟我说说,如今也只有老哥哥你能救我了。”   陈德体态肥胖,五十些许的年纪,因为人长得胖,又一说一脸笑,颇有些弥勒佛的模样。事实上陈德也是出了名的笑面虎,别看他与窦准这么说,其实两人的关系虽称不上差,但也没到这种地步。   不过这人倒是让人生不出恶感。   窦准已经被他缠了大半日了,无论陈德怎么问,他都是打太极,就是没一句实话。也不说原由,就是扯一些实在不关自己事的幌子。   见此陈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你个窦启晨,咱俩可是同年,当年你赴会试,带的米被那些搜子糟践了,还是我借了你一把白米,你才能熬过那三日。”   一提这些,窦准就有些窘了,又想着当初确实有这事,心不免就软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道:“你也别总提那一米之恩,这么跟你说吧,这事我实在不想沾。一大把岁数了,还不知道能做几年的官,如今朝堂上波诡云谲,圣上的脾气阴晴不定,实在让人不敢涉足太深,也免得自身难保。”   “你的意思是那姓薛的,背后站着——”陈德边说边往天上指了指。   窦准本不想答他,可看他那可怜巴巴的眼神,遂迅速地点了点头:“也可能并不是,反正我是不打算搀和了。”   陈德的眼神复杂起来,长叹一声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罢,你不搀和,我也就不搀和了。”   陈德随后就告辞了,还不到晚上的时候,就听说布政使得了伤风,一病不起,大夫来诊过了,说病好之前不易见风。   这话是蕃司衙门递出来的,意思也就是说巡抚最近处理不了公务,你们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不能解决就找巡抚和总督吧,反正啥事都得等布政使病好了再说。   又遁了一个!   前脚收到消息,巡抚衙门那边后面就砸了杯子。   诸炳桐气得七窍生烟,在书房里来回打了好几个转,都止不住心中的怒火。   “好你个窦准,好你个陈德,平日里说得天花乱坠,关键时候都是推辞!”   旁边一个幕僚模样的人,劝道:“大人息怒,那陈德历来就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子,处事也滑头。有好处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见麻烦来了,躲得也比人快。关键此人格外不要脸面,病遁的手段都敢用出来,为这样的人生气,着实有些不值当。”   “倒是窦按察使那里也推了,着实让小的有些诧异。此人颇有城府,多年来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可官也没少升。”这幕僚顿了一下,拱手迟疑道:“属下以为,若不这事大人也找个理由推了?”   诸炳桐来回走了两步,猛地一挥手,道:“此事休要再提,本官推不得。”   若是能推,他早就推了。难道窦准和陈德能看出来的事,他看不出来?这二人忌惮那姓薛的背后莫怕是圣上,他自然也忌惮,不然早在贺维第一次命人来递话时,就将那姓薛的处理了。   可惜他牵扯太深,整个浙江谁都能推脱,唯独他推脱不得。   “那索性便一不做二不休!”   诸炳桐看了过来,目光灼灼。   这幕僚道:“他即是要巡抚衙门的羁押令,那咱们就给他羁押令,反正人带出来,走到半路时便解决了,是时推给那些倭寇。人一死,就什么都说不了了。”   “经之前一事,他定然会有所防范,这张羁押令该如何解决?即使羁押令可以毁,可上面若是问起来,不可能不走漏风声。”   说了这么多,还是怕那个万一,万一薛庭儴是嘉成帝派下来的人,自己坏了圣上这么大的事,他可不是什么阁老,能顶得住圣上的雷霆震怒。   “大人您忘了,之前臬司衙门出过面,那县衙乃至县里的人可都知道这事,甚至那县衙前守着的人,也是臬司衙门派过去的。”   “你是说——”   “咱们就找人冒充臬司衙门的人,是时上面真追究起来,那也是臬司衙门的事。”   诸炳桐眯着眼,思索了一会儿,才笑了起来:“这个法子倒是不错。” 第186章   这两日薛庭儴也不是待在衙门里,哪儿也不去。   他每天都会出衙门巡视一趟,以前该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唯独就是屁股后面多了几个跟屁虫。   这几个兵倒也不是拘着他,似乎就是提防他跑了。他到了什么地方,就在外面守着,让人弄不清楚他们到底是来监视他,还是来保护他的。   又是一天过去,金灿灿的晚霞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橘红色。   明明已是夏末,天还是热得让人难受。   薛庭儴回到后宅,屋里冷清清的,便让下人搬了张躺椅去外面纳凉。因为有蚊虫,便在不远处点着驱蚊香,有阵阵微风拂来,倒是能平添几分凉爽。   晚饭吃的面,不同于在山西用肉做浇头,这里则是各种鱼虾。自打招儿走后,薛庭儴吃饭就是有一顿没一顿,幸亏县衙厨婆子的手艺还不错,来了两年多,倒也能习惯这里的口味了。   等外面黑下来,薛庭儴就回屋了。   包宜兴来找薛庭儴说了会话,期间胡三来了一趟,薛庭儴回房换了一身衣裳,便去了前衙。   像定海县这种小县城,一到晚上城里是非常安静的。   有宵禁,过了时间还在街上游荡,被县衙里的人抓住要打板子。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这个例外整个县里的老百姓都懂,可自打薛知县来了,夜里干活儿的事就没了。   所以现在晚上守城门的活计非常轻松,到了时间关上城门,不是上面发话谁都叫不开。   可今儿晚上反倒出了奇,先是县衙那边让开了一次,守城门的门吏正打算睡下,又有人叫门了。   城门被人擂得通通直响,听动静像似有不少人。   门楼上一阵脚步声,几个门吏出了来,顺着门楼上往下看。   赫,好家伙,外面竟来了几十人。   都骑着马,手里拿着火把,看其穿着打扮俨然是哪里的官兵。   “我们是臬司衙门的,因公办差,速速开了城门。”   为首的人从怀里掏出一面令牌,虚晃了下,便收了回去。   门楼上几个门吏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门吏犹豫道:“各位大人,县衙里的有规矩,没有上面人发话,这城门不能开。您看能不能让小的们先去问个话,诸位大人稍等片刻!”   为首的是个武将模样打扮的人,似乎脾气十分暴躁,从腰间拔出了刀:“瞎了你们的狗眼,我臬司衙门办差,还要等着你们县衙发话!上次你们那县太爷不是说等着上面的羁押令,现在羁押令来了,速速开门,不然等老子进去了,治你们个阻挠臬司办差的大罪。”   闻言,这几个门吏当即慌张了。   这是来抓大人的?如果大人被抓了,他们可怎么办?   却也不敢再生阻挠之心,两个门吏下去开了城门,还有个则是匆匆赶回了县衙。   可惜他腿脚没有马快,刚到衙门口,就被这一行人马给赶超了。   县衙的大门被拍得通通直响,刚有人从里面打开门,这些人就宛如饿狼也似扑了进来。   “快让你们的薛知县出来回话!”   樊县丞、周主簿都被叫起来了,两人衣衫不整,面色惶惶。   “您看这半夜三更的,我们大人已经歇下了,诸位大人这样可好,下官先安置各位歇下,有什么事明天天亮以后再说?”   周主簿被搡了个趔趄,为首的那个千户模样的人大步往里面走去,边道:“少给我拖延时间,上次曹佥事来跟你们好言相商,倒是弄个铩羽而归。今日老子来可不会跟你们客气,我就想看看那姓薛的知县到底有多横!”   一旁还有兵卒附和道:“快让薛知县出来,让我们千户大人动了怒,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樊县丞努力稳住扑通扑通跳的心,理了理衣衫,上前一步道:“既然各位是来抓人的,不知可有上面的文书?”   那满脸横肉的千户嘿嘿冷笑,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砸在樊县丞脸上。   樊县丞摊开一看,面色大变,慢慢又转为了死灰色。   “现在没话说了?让你们薛大人赶紧出来,再磨蹭我让手下的人去了,到时候闹出什么有辱斯文的人,那就莫见怪了。”   “下官这便去请。”   樊县丞去了一旁,叫来一个同样心慌意乱的衙役,让他去后面请薛庭儴。   大堂中的气氛十分压抑,正中那副山水朝阳图在火把光的照耀下,平添了几分诡异之色。其上书着‘明镜高悬’的牌匾挂在最上方,泛着一种冰冷的金光。   樊县丞心中一片茫然失措,甚至不知明日的太阳还会不会升起。   那衙役很快就来了,却是满脸怯怯。   “大人说了他不来,他是朝廷命官,你们这等强盗行径,半夜前来,打得是什么主意。”   那千户被气笑了,道:“我等从府城而来,连赶着几日的路,到地方还要给你们挑个时间?就知道这些文官们屁事多,既然给脸不要,那就别怪我们不给脸了。”   说着,他就往后走去,显然是打算强行拿人。   没人带路,便有兵卒拿着刀,逼着那衙役在前面带路,于是这一群人就浩浩荡荡去了三堂。   此时三堂中,薛庭儴一身笔挺顺滑的青色官袍,乌纱帽也是端端正正戴在头上。   官服作为大昌数万官员制式的常服,其实并不是适合所有人穿,有的人穿着还不如穿便服美观,可也有人能把这一套冠服穿得很好看。   薛庭儴就是例子,他穿便服时气质清朗,因为脸白,所以稍显文弱。可穿上官服,官服的威严就综合了他的文弱的气质,而显得威严英挺。   此时,他正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两盏茶。   灯光的衬托下,他脊背挺直,却略显单薄。   听到外面的动静,他抬头看过来,苦笑道:“你们这些人真是不死心啊。”   那千户走了进来,立在堂中,双腿微叉,面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冷笑:“薛知县,公务不等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期间伸手做请坐的姿势,可惜被这千户给忽略了,只是目光灼灼地盯视着他。   “还未请教这位大人名讳?”   这千户冷笑了一声,昂首道:“我乃浙江提刑按察使司下千户,姓李。至于名讳薛大人就别问了,本官只是来办公,奉命请薛大人去臬司衙门走一趟。待公务办完,谁也不识得谁,你们这些当官的应该祈祷不要见到我们,因为但凡我等出现,就是你们倒霉的时候。”   薛庭儴微哂,又道:“那还不知李千户可有羁押令?”   自打来后,已经有两个人问起这事,所以李千户格外不耐烦。不过他也清楚这是应该走的过场,眼神往后一斜,樊县丞就从后面走进来,捧着一张纸,送到薛庭儴面前。   “大人,您看看。”樊县丞声音里带着颤抖。   之前他就看过了,确实是臬司衙门发下的文书,关防大印都有,做不得伪。   所以这次薛大人是真要倒霉了。   薛庭儴端在手里看,看得很仔细。   看完后,他微微地叹了口气,脸上又挂起一抹笑,站了起来。   众人只当他是放弃挣扎,李千户露出得意一笑,樊县丞则是更是心中伤感。可就在这个时候,薛庭儴却没有上前,反倒进里间去了。      时间拉回到之前,还是城门那处,有人叫响了门。   不过骑在马上的人是张熟面孔,门吏什么也没说,就赶忙跑下去开了城门。   心中自然少不了疑惑,这种时候胡三爷怎么从外面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辆马车。不过在衙门里当差的,知道有些事可以问,有些事不能问。   这马车一路驶到了县衙后门,方停了下来。   从马车下来一个人,穿着黑色的兜帽披风,只能从体格上看出是个男人。其身边跟着四五个随扈,哪怕是胡三都被隔在外面。   这一行人一路来到三堂,薛庭儴穿戴整齐,早已是等候已久。   他迎上前去,正打算行礼,却被对方伸手打断了。   这穿黑色披风的人率先步入堂中,胡三让人奉了茶。薛庭儴屏退左右,可惜此人的几名随扈却不愿走,还是他挥了挥手,这几个人才退去了外面,关上门。   “不知薛大人找本官来,所谓何事?”   薛庭儴脸色挂着淡笑,在此人对面坐下,伸手请茶,见对方不动,方失笑了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热茶。   “自然是有事情的。若是无事,下官也不敢冒然请大人前来。”   “你最好有个合适的理由,不然……”对方的声音慢悠悠的,却是隐隐带了点威胁之意。   薛庭儴叹了一口气,道:“此事对大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见此,对面的人也不再催促,而是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喝起茶来。   一盏茶过,还是薛庭儴沉不住气,率先出声了。   “难道大人不好奇下官有何事?”   此时反倒对方稳坐钓鱼台的姿态,一直未放下的兜帽挡着他的脸,慢条斯理的语气从其下传出。   “不管是何事,薛大人自会说出,本官就是急,也是无所用。”   薛庭儴笑了起来:“大人不愧是大人,光是这份定力,就让下官汗颜。”他搁下茶盏,顺了顺自己衣袖,道:“其实这次下官请大人来,是想救大人的命。”   “哦?”   这一声哦,蕴含了许多意思。即是疑惑,也是诧异,同时还有些轻蔑,似乎薛庭儴在说什么笑话。   薛庭儴哂然一笑,突然站起来:“大人请与下官来。”   这人并未当即站起,直到薛庭儴身影隐在那门之后,他方才站起跟了过去。   里面是间暗室,无窗,却是灯火通明。   像是间佛堂,却又不是。   面积不大,里面也并未摆放任何桌椅,只有正北方处摆着一张供案。供案上放着一个朱漆托盘,其上放了一样东西。   就是这样东西,让身穿黑色披风的人当即瞳孔紧缩起来。   那是一份圣旨。   明黄色,绢布玉轴,其上绣着祥云瑞鹤,一派皇权之威严气派。   薛庭儴并未说话,到了近前就先跪下拜了几拜,而后站起转身对他微微一笑。   “下官想,下官要说的话,大人应该都能明白。如果还不明白,请大人稍候,下官让人备了粗茶淡饭,另有一副上等的云子,下官虽是在棋艺上并不太精通,但也能陪大人下上一局。”   “那,请吧。”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已经道尽此人态度的转变。   随意用了些饭菜,薛庭儴便摆出棋盘,同此人下起棋来。   薛庭儴说是棋艺不精,可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码事。这大人自诩浸淫‘棋’之一道多年,难见一败,今日却被薛庭儴杀得片甲不留。   “再来!”   本是漫不经心,输了一局反倒起了好胜之心。   这一下,就是近了深夜,直到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   ……   薛庭儴步入内堂之中,棋桌前坐着一个人。   此人的兜帽早已放下,正是窦准。   外面的动静,他早已听见,见薛庭儴走进来,他当即望了过来。   薛庭儴将那张以按察使司名义发下的文书,递入他的手中。窦准接过来看,脸色早已是阴得能滴水。   “现在大人可是明白下官所言是为何意了?”   窦准攥紧手掌,才反应过来手里还捏着那张文书,他将文书搁到一旁的案几上,方道:“好狠,好毒!”   话音还未落下,已有杂乱的脚步声往里面冲来了。   “姓薛的,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千户这句话刚骂出,就看见端坐在椅子上那个身穿黑色披风的人,当即宛如被人剪了舌头一样:“窦、窦、窦大人?!!”   “好大的狗胆,竟敢冒着我臬司衙门的名义,行这等鸡鸣狗盗之事,谁给你们的胆子!来人啊,给我拿下!”   随即,窦准的几名随扈便从外面冲了进来。   一旁的樊县丞,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这按察使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不知道?不过他也看出按察使大人的人有些少,便忙跑出去叫人,然后定海县衙里的衙役都冲了进来,将李千户等人团团围住。 第187章   李千户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李鬼碰见李逵。   可他能坐上这个千户的位置,也不是酒肉吃出来的,当即眼中闪过一抹狠辣的厉芒。正想仗着人多动手,哪知呼呼啦啦从外面跑进来一群衙役,他这才脑门子发凉想起此乃这姓薛的地盘。   看着站在那里噙着笑看着他的薛庭儴,他总算是明白为何此人一直镇定自若,合则人家早就找来了正主,正等着他们。   他带来的手下都是仓皇地看着他,李千户却是腿一软,跪了下来。   “按察使大人饶命!”   “把他们的刀都给下了,先捆下去看着。”窦准命道。   以他的几个随扈为首,衙役们为辅,将李千户的人都拿下去看着。这边,窦准却是当场审起李千户来。   “你来说说,谁让你来的,这张由臬司衙门签发的文书,到底是谁给你的?”   这李千户面色一片死灰,哪里还有之前的张狂,嘴唇了翕张了几下,却是说不出话来。   窦准见这样的人多了,死到临头还抱着侥幸心。   他看了对方一眼,道:“你不说也没关系,这上面的印拢共就那么几个人可以用。在维护别人的同时,先想想你的脑袋是不是还能安稳在你脖子上!”   这下李千户彻底坚持不住了,匍匐在地喊道:“按察使大人,实在不是小的有意为之,而是上面发了话,小的一个千户,实在不敢也不能不听命。话是巡抚衙门那里递下来的,这张文书到底出自谁手,小的却不知,小的只是听命将这姓薛的知县从县衙里带走。”   “带走干什么?”窦准厉声询问。   李千户抬头看了薛庭儴一眼,才道:“上面说走到半路的时候把船凿了,让薛知县溺水而死。”   薛庭儴一阵冷笑,瞥了他一眼,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而窦准的脑海里又想起之前薛庭儴说的话——   “其实这次下官请大人来,是想救大人的命。”   “现在大人可是明白下官所言是为何意了?”   这薛庭儴是圣上派到浙江,专门为了海禁一事,只是因为朝中阻力太大,才会掩人耳目只给他了个七品县令做着。却是放在定海这种地方,就是为了给其一个撬动整个浙江所有大户的契机。   如果他没有料错,方才他见到的那封圣旨,是圣上给其护身之用,所以这薛庭儴才会如此明火执仗。   人是在浙江,好不容易干出点儿成果,却死在了浙江,且是他提刑按察使司出面提的人,是时圣上心中会如何想?   也许圣上为了掩人耳目,暂时不会动他,可现在不动他,以后呢?自己坏了圣上的大事,说要他的脑袋都是轻的,恐怕将他挫骨扬灰的心思都有。   不自觉中,窦准脊背上冒出一层冷汗,竟是把衣裳濡湿了还不自觉。   他眼中一阵异光闪烁,深吸一口气,道:“将此人带下去,你们也都下去。”   随扈低头应是,堂中的人便都鱼贯退下了。   屋中只剩了窦准和薛庭儴两人。   窦准突然站起来,对着薛庭儴拱手一拜:“还望薛大人能为本官点明一条明路。”   此时此刻,他再没有之前的轻视之心。   也许之前,他还因为自身所在的位置,是居高临下看着薛庭儴,甚至薛庭儴派人来请他,他也是秉持着一份好奇。可在堪透其中如此多的弯弯绕绕,窦准却是越想越心悸。   薛庭儴为何会来找他,又为何会弄出今日这一出,圣上可是知道浙江的事?这一切都纠缠在他心中,生出漫天野草。   所以他才会以年长拜年幼,以堂堂一省按察使的身份,去对一个小知县摆出如此低的姿态。   知县虽小,无奈上可通天。按察使虽大,却是命悬一线。   薛庭儴轻吐了一口气,来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浑然不顾窦准还低头拜在那儿。他端起已经凉掉的茶,喝了一口。   茶凉了之后,会加深那股苦涩感,却是极为醒神,让他近日来因动脑频繁而显得疲惫的心神,当即有一振之感。   他伸手捏了捏鼻梁,方抬头道:“不知窦大人是想要保一时之路,还是保一世之路?”   窦准面色一凝,问:“不知此话怎讲?”   “保一时之路,今日此事就混当没发生过,大人这就便回去,以后就当不认识下官。大人唯一要担忧的便是那李千户嘴是否牢靠,若是他说了漏嘴,或者走漏了什么风水,那边对你心生猜忌,恐怕窦大人以后大抵是不得安稳了。”   “至于保一世之路嘛——”顿了顿,薛庭儴笑道:“大人如今应该知晓了圣上的些许想法,这次那闽浙总督换了邵开,浙江巡抚又是诸炳桐,此二人联手说是在浙江只手遮天也不为过。这种情形想必是圣上不愿意看到的,若是大人能趁机迎合圣上的心思,想必从今以后平步青云不在话下。”   窦准的眉头皱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薛庭儴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就不知薛大人说的迎合指什么?”   薛庭儴微微一哂,却是不答,而是问道:“不知大人对这浙江巡抚之位,可是有意?”   窦准心里一跳。   他虽为浙江三司之一的按察使,可到底若真想成为封疆大吏,却还是有些不够格。他在浙江连了两任,却一直是坐着按察使的位置,若说没想巡抚的位置,自然是假话,可他也知晓有些东西能想,有些东西不能想。   就好比这浙江巡抚的位置,就不是他能够想的。   这里牵扯甚广,但凡他没有表明立场投入某一方之下,就不可能会让他坐上这个位置。   作为一个文官,谁不把入阁封疆当做人生最大的目标。他也曾想过这次任期到后,他大抵会被调回京中,六部堂官是暂时不用想的,资历还不够,顶多回都察院。   可在都察院中,坐不上左右都御史,他就不可能入阁。但若是能坐上浙江巡抚的位置就不一样了,回京后怎么也是六部堂官,再往后入阁就是水到渠成。   他现年五十有二,可以再蹉跎五年,却是不能蹉跎十年。十年后,他已迈入高龄,即使给他个阁老做做,恐怕他也是精力不济。   窦准的心怦怦直跳,直到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他才开口问道:“薛大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薛庭儴笑了起来:“大人不用紧张,下官既然能说出此言,就不是无的放矢。如今有一条通天大道摆在大人面前,就看大人愿不愿意走。”   “本官洗耳恭听。”   薛庭儴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步:“今日之事可大可小,小的就如同之前下官所言,混就当没发生此事。可若是往大里讲,堂堂一省巡抚竟如此费尽心机,就为了一个七品县令的小命,恐怕传出去都没人信。   “为何?因为下官扎了他们的眼,戳了他们的心,动了他们的银袋子,自然除之后快。可偏偏他们有所忌惮,才会假借大人之手来对付我。这么明显的坑放在大人面前,大人又怎么可能会傻的去跳,所以一计不成,他们又生了一计,索性便顺势栽赃。若是下官背后无人,自然大吉大利,若是下官背后有那惹不得的人,刚好有个现成的替死鬼。”   薛庭儴笑得连连摇头:“所以说这些人的心思啊,真是弯弯绕绕让人乍舌不已。”   窦准嘴里没说,心里却道,这些人心思弯弯绕绕,你不也是洞若观火么?也不知小小年纪,如何生得手段老辣。   “说了这么多,这话又回到之前了,窦大人可是对这浙江巡抚有意?”   “你——”窦准一个激灵,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   “如今我这边的事正等着禀上去,可这话不能是我说,也不能是圣上提。而大人遭受如此陷害,完全可以递了折子捅上去。此事若是为朝廷所知,诸炳桐这巡抚首先是不用做了,那么谁来做这个巡抚最好,自然是独善其身却又熟悉浙江当地情形的窦大人了。”   听完这话,窦准一口冷气倒吸,怔怔地看着薛庭儴含笑的眼。   在那双眼中,他看到胸有成竹,他脑海里各种思绪划过,心里飞快的计算着。   良久,他才道:“薛大人是不是早就算到老夫会答应此事?”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下官又不是诸葛转生,又怎么能算到大人的反应。充其量下官只是尽力而为吧,至于成也不成,还要在天。”   窦准笑了起来:“好一个在天!薛大人年纪轻轻,心智过人,不容小觑。”他站了起来,道:“时候也不早了,老夫还得回臬司衙门,就不打搅薛大人歇息了。至于那李千户,本官就先带回去。”   “那不知大人打算什么时候上折子?”   “薛大人似乎很急?”   薛庭儴连连摇头:“不不不,下官只是有些东西想托大人一并递回京中。”   窦准想了一下:“那你这便交予我吧。”   薛庭儴也没说什么,走出去让人去将东西抬过来。   不多时,胡三等人抬着一个贴了封条的大箱子走进来,窦准并未多留,便匆匆忙忙离开了。   待他离去后,胡三问薛庭儴:“大人,此人可是能信任?”   “能不能信任且不提,他如今不得不跟我们站在同一艘船上。他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好了,胡三这几天辛苦你了,你也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说完,薛庭儴就去内室了。   看着供桌上供着的那圣旨,他哂然一笑拿过来,摊开看了看,才又卷成一卷,放进袖子里。   此时若有人在他身旁就能看出,这份圣旨乃是当年嘉成帝封授他这个新科状元的。   他摸了摸袖子,回到后宅。   多日未能睡上一个好觉,如今终于能够好好歇下了。      就在薛庭儴进入梦乡之际,窦准却已上了回杭州的船。   这一晚他注定难眠,舱房里的灯亮了一夜,而也是在这间舱房里,薛庭儴托他递回京的箱子也摆在那处。   窦准不是不好奇这箱子里装着什么,却没有打开来看看的想法,此时他正在为呈上去的奏疏如何写斟酌。   天方破晓之际,他方写下一道秘折,并让船靠岸,连同那个箱子送往驿站,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回京。   所以就在窦准第二天到杭州之时,他的折子和那箱东西也递到了嘉成帝面前。   作为一方大吏,窦准有资格直接向皇帝上递秘折,这折子也没经过内阁,便摆在了嘉成帝的御案上。   嘉成帝到底不是那种能甩手什么都不管的性子,所以薛庭儴离京不久,他便病愈了。但司礼监依旧没有撤掉,甚至在这两年之间壮大了不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司礼监掌着批红之权,就注定少不了有人附庸而上。而借着以郑安成为首的司礼监一众太监,嘉成帝也没少给内阁那边添堵。   这些太监们无疑是嘉成帝手里一把利刃,想打谁打谁,想干什么干什么。皇帝保存了名声,大臣们除了骂骂阉党误国,谁也不敢说皇帝半个错字。   嘉成帝其实也是才想明白这事,太祖总觉得前朝是被阉党坏掉了根基,自打登上这龙座,就撤掉了二十四衙门,将宫里的太监统一交给内侍监和内务府统管,自此这些太监们便淡出了权利中心,沦为了服侍人的奴才。   可嘉成帝登基以来,屡屡受那些文官们的气,他觉得太祖做错了,没了这群太监,皇帝才真正是孤家寡人。   太监再是搅风搅雨,永远是皇帝的奴才,除了贪些银子,他们不敢背叛皇帝。可这些文官就不一样了,他们看似恭敬,讲究天地君亲师,实则恨不得把他这君父给生吞活剥了。   嘉成帝从前朝回来,郑安成便凑了上来。   “有事?”   “陛下,浙江按察使窦准递了秘折。”   “说什么了?”   郑安成顿了下,低着头道:“是和诸炳桐有关,也和那定海县知县薛庭儴有关。”   听到薛庭儴的名字,嘉成帝当即面色一震,改变主意道:“把折子拿来我看看。”   折子很快就拿来了,嘉成帝一字一句看完。   看完后,他重新又看了一遍,哈哈地笑了起来。   郑安成当即跪了下来:“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了。”   “好,好!这薛庭儴不错,这窦准也识趣!”   郑安成讨好地去了一边:“方才奴婢就想说,可想这惊喜还是陛下自己看的好,真没想到这薛状元,竟能在那地方干出这般大事。”   嘉成帝面上带笑,摸了摸龙案上的折子:“就是不知这薛庭儴是怎么把窦准拉下水的?”   “薛状元雄才大略,奴才早就看出其非池中之物,瞧瞧也不过两年多的时间,竟只身一人把浙江的局势都给搅混了,还把窦准也拉了下水。如此这么一来,陛下一直放在心上的事,自然就迎刃而解。”   闻言,嘉成帝自是又想起之前因为闽浙总督闹出的那场事,心里阵阵恼怒上涌。可想起接下来那些阁老们会是何等脸色,他又愉悦地眯了眯眼。   “薛庭儴没递东西上来?”   郑安成弯了弯腰道:“自是递了,随着这封秘折,还有一个箱子。”   “里面装的是什么?”   “陛下不在,老奴也不敢打开,上面贴着封条呢。”   “让人搬上来,打开看看。”   “是。”   不多时,就有几个小太监抬着那箱子上来了。   箱子看似不大,可似乎挺重,几个去搬都显得十分吃力。见此,嘉成帝更是好奇里面装了什么。   “打开。”   箱子很快就打开了,里面倒没有装什么奇特之物,不过是一册一册的账册。   郑安成带着人一一去翻阅那些账册,良久才面带震惊之色道:“陛下,这是那定海县自打薛大人上任以来所有的账册,其中详细记载着那些海商每次交易的数额,货物的品类,以及与那些夷商交易的价格。另,薛大人专门建了仓房,每次有货入城皆收取不等费用,所获不菲。”   “共计有多少数额?”   “这两年多下来,扣除薛大人修战船所耗费之费用,还余下二百一十万九千四百两白银,如果算上所耗花费,有三百万两白银的进账。”   “三百万两?”这下连嘉成帝都不免动容,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因为人力有限,薛大人只送了五万两银子回来,折换成黄金五千两,其余尽数存在定海县银库之中。”   说着,郑安成让人把账册下的布掀起来,露出其下的一片金光闪闪。 第188章   皇宫里最不缺金制的摆件儿,可这么多金晃晃的金锭子突然一下子出现在眼前,嘉成帝也不禁有些晃眼。   他见下面郑安成及一众小太监都是脸上带笑,他也不禁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突然敛了笑,嘉成帝走了开,在大殿上来回踱着步。   这是代表陛下在想问题,郑安成自然不敢打搅,忙挥手让一众人都退下了。   殿中寂静,突然嘉成帝道:“这薛庭儴不错。”   他边说边抚着掌,说明心情很是不错。   他来回又踱了几步,心情大好地对郑安成道:“你找个人去内阁对那些阁老们说,他们这几日不   正是在为辽东军饷扯皮,如今送银子的人来了。”想了想,又变了主意:“你先让人去把徐首辅叫来。”   郑安成服侍嘉成帝多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即低头应是,便匆匆下去了。   徐首辅很快就被请了来,却不是他一人,还带着陈坚。   薛庭儴出京没多久,陈坚便娶了徐首辅最小的女儿,如今是徐首辅的乘龙快婿。不同于薛庭儴,陈坚如今在京里风头正盛,已从左春坊左中允升至六科给事中。   这六科给事中的官衔虽不大,但所掌权利极大,掌辅助皇帝处理政务,规谏﹑补阙﹑拾遗,并监察六部事务。可参与廷议、廷推,参与朝廷大政方针的制定,监督其执行。   而陈坚便是负责监察吏部的给事中。   徐首辅和陈坚在乾清宫待了很久,直到外面夜幕降临方离。   此时皇宫里已是华灯初上,平整的甬道隔一段路便伫立着一个石灯亭。   陈坚扶着徐首辅,慢慢往宫外走着。   徐首辅上了年纪,嘉成帝也赐了他可以在紫禁城里乘坐肩舆,可他却从来没有坐过。用他自己的话说,臣子当安守本份,不该僭越。   其实这恰恰是徐首辅的聪明之处,凭着这份识趣,徐首辅硬是坐了这首辅之位几十年,没让吴阁老越过他。   徐首辅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的那重檐殿顶,叹了一口气道:“又要起风雨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陈坚道:“你那同窗是个能做大事的人,以后不得了了。”   陈坚没有说话,徐首辅似乎也并未等他回答,迈着步又往前走去。      次日下了朝,嘉成帝便召了内阁一众阁臣议事。   等到了乾清宫,众人才发现,这次到的有些齐,不光一众阁臣来了,三司六部数得上号的堂官都到了。   这哪里像是议事,说是廷议也不为过。   嘉成帝坐在首位的龙椅上,下面按官衔站着一众大臣。唯独徐首辅上了年纪,得了个墩子坐在左手上侧。   “各部的事务繁忙,朕也就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今日叫你们来是因为浙江的窦准上了份奏疏。”   这话说得有些突兀,许多人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窦准是谁,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是浙江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窦准。   这是浙江出事了?一众人面面相觑,唯独吴阁老瞳孔一缩,他身边的冯成宝连连拿眼神看他,他却是置若罔闻,冯成宝只能无奈垂下头。   “郑安成,你给他们念念。”   郑安成恭敬应下后,便展开手里的奏疏念了起来:“……近日,臣查得宁波府定海县知县薛庭儴,胆大妄为,竟伙同一众奸商私通外夷,将我大昌货物高价卖于夷商……”   不知何时,郑安成已经住了声。   而下面,看似一片波澜不惊,实则内里早已是惊涛骇浪。   到底能屹立在此处的,都是在朝为官多年,这么点子镇定还是有的。   都察院右都御史郑蕴杰第一个站出来,道:“陛下,此等胆大妄为的县官,当立即着人拿下查办。”   这话引来附和声阵阵,都是说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唯独有那么几位因为看不清风向,一直保持着沉默。   “这般胆大包天的小官是该拿下查办,窦准也着人去办了,只是中间出了件事。”嘉成帝轻轻地拍了下龙椅扶手,道:郑安成你继续念下去。”   郑安成这才又继续念起来,说的自然是浙江巡抚诸炳桐假借按察使司的名义,命人私下去拿那薛庭儴,可惜事情不凑巧,刚好碰上窦准在定海县查案。   这李鬼碰见了李逵,事情自然兜不住了。   窦准便命人将那伙人拿了下,并让人递了八百里加急的折子入京。   “这窦准的折子朕也看过了,口气颇为委屈。你们都是朝廷的肱股之臣,你们来说说,这诸炳桐心中到底如何想的,为何竟干出这么一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   这话问得一众人俱都哑口无言,能窥出点端倪的,哪敢明言。那些搀和在其中的,自然也不敢深谈。   “昨儿折子递上来,朕便想了一夜,怎么想都觉得说不通?你们说这诸炳桐到底图什么?对付一个七品县令,竟用上这般手段,还栽赃同僚!”   大殿中,一片寂静。仅嘉成帝的声音在空中盘旋着:“怎么?难道朕的大臣们竟也想不通这诸炳桐行事之诡异?”   这话意有所指的味道太明显,也容不得继续沉默下来,便有人站出来道:“陛下,臣想,莫是诸炳桐为了查案,不想走漏了风声,以免打草惊蛇,所以才会刻意闹得此出,却不料被窦准误会了?”   这说话的人是冯成宝,冯阁老。   嘉成帝冷笑的看着他,目光越来越冷,就在冯成宝正后悔自己为何要跳出来,嘉成帝说话了。   “郑安成,再给冯阁老念一遍。”   于是郑安成又把窦准撞见巡抚衙门的人,是如何假充按察使司拿人的事复述了一遍。   冯成宝的脸涨得通红,这奏疏上写得非常明白,巡抚衙门的人就是刻意冒充按察使司的人。   “随窦大人的奏疏,还有一份当日那出面拿人的千户的口供。”郑安成道。不过没人吩咐,他自然不可能将口供也拿出来念一念,便又往后退去了。   就在一众大臣都在想那千户的口供里,到底说了什么,殿中突然响起一声冷笑,却不是嘉成帝的,而是刺头子郑赟杰。   “此事已经非常明显了,必然是诸炳桐和这薛庭儴有什么利害关系,且大到必须去除掉对方的严重性。诸炳桐大抵是为了怕上面追究,索性才栽赃给了窦准。”   嘉成帝一脸不解,疑问:“郑都御史,还有这等事?”   郑赟杰点点头,站了出来,环视着众大臣,并对嘉成帝禀道:“圣上大抵不知,沿海一带多倭寇,还多一样,那就是一些奸商买通当地官员私通外夷。这些官员们置朝廷的法令不顾,只顾中饱私囊,这些年来屡查不止,屡查不禁。虽近几年关于这方面的事往上报少了,但微臣料想定然无法断绝,不过有人为其庇护罢了。”   “等等。”嘉成帝打断了郑赟杰的说辞,道:“你的意思是说,诸炳桐和薛庭儴因为分赃不均,才内斗起来,因那薛庭儴是朝廷命官,诸炳桐不好直面下手,才会假借他人的名义?”   “这,微臣就不知了。”   嘉成帝喃喃道:“经你们这么一说,朕也想起那薛庭儴是谁了,不就是那击登闻鼓的薛庭儴,六元及第的薛状元,他是嘉成十年从内阁诰敕房被派往地方的。当时朕龙体抱恙,也没关心此事,难道说薛庭儴是内阁专门派到浙江一带去整顿当地乱象的?”   这话说得内阁一众阁臣接都不知道怎么接,都知道薛庭儴是为何被人从内阁里撵出去,问题是吴阁老还站在这儿,谁敢当面直言。   继冯成宝下不了台,又轮到吴阁老了。   不过吴阁老不愧是吴阁老,他当即站了出来,道:“回陛下的话,这薛庭儴年轻气盛,当初在内阁时没少指手画脚朝政之事,此乃是犯忌讳的大事。老臣不忍朝廷痛失良才,也是为了磨砺他,才会将他迁出内阁。至于外放到什么地方,乃是吏部所办,老臣却是不知。”   这明摆着就是睁着眼说瞎话,吏部乃是吴阁老的地盘,别处也就罢,唯独这里他看得十分紧,虽不至于只手遮天,却也是一言堂。若说薛庭儴被外放出去,吴阁老不知道地方,那明显就是在骗傻子。   “原来吴阁老不知啊。”   吴阁老的腰又往下弯了弯:“老臣确实不知,不过陛下放心,老臣之后便下去查问,当初此子外放之事是谁经手办的。”   这事说到这里,自然又接不下去了。   就算嘉成帝真较真要查,吴阁老也是扭头就能找出一个替罪羊来。绝对是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说不定还能把别人拖下水的人。   若是换做以前,嘉成帝肯定被气得不轻,不过今天他心情不错。   他挥了挥手,很大度道:“这不重要,现在议的是诸炳桐为何会将事情栽赃给窦准。这些年来窦准一直默默无闻,却称得上是肱股之臣,为朝廷办了不少实事,朕不能让他受这个委屈。不知,吴阁老有何见解?”   吴阁老咬着后槽牙微笑道:“诸位大人都没有什么见解,老臣怎么可能有。不过陛下也不用过多在意此事,这诸炳桐行阴私手段栽赃同僚,料想其背后必定有莫大阴谋,陛下不如下旨将其押解回京查问,是时孰是孰非自然一清二楚。”   嘉成帝看着下方那张老脸,吴阁老最厉害之处莫过于够狠,都说壮士断腕,可事到临头很多人都不一定有这个决心。可吴阁老不是,他该断腕的时候,从来不会犹豫。哪怕诸炳桐是他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费劲了心机才会安插到浙江巡抚的位置。   嘉成帝抚掌大赞:“吴阁老好主意,那就将诸炳桐押解回京吧。也别押解了,他毕竟是一方大员,此事尚且不清,用押解未免有些显得朕太不近人情。”   “是,陛下。”   “就是那薛庭儴有些可惜了,此子怎会如此愚蠢,犯下这种大错。”嘉成帝喃喃道。   下面一阵目光交汇,却没有人敢吱声。   这时,给事中陈坚站了出来,对着嘉成帝跪了下来。   “臣,有本奏。”   “不知陈事中有何本奏?”   “正是那定海县知县薛庭儴之事。”   嘉成帝讶异地望了过来:“讲。”   之后,陈坚便将薛庭儴去了定海县后,见到当地种种乱象,又是如何招人掣肘,以及有感当地种种民生,却是束手无策,最终索性入了浑水,以一己之身保一方太平之事说了出来。   “薛知县乃是微臣同窗同科,也是同师。他看是漫不经心,却心存大义,悲天怜悯。他曾在之前交给了臣一些东西,说若有一日他遭遇不测,就让微臣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当时臣万分不解,此时却是明白,原来他早就有感安危不保,为了怕这一切再度被人掩下,百姓受苦,才会留了后手。   “昨日,臣收到他一封信,信中将此事坦述,臣打开他交给臣的那个箱子,才知道箱子里装的什么。俱是两年多来,他在定海县所闻所见之事,以及他参与外通夷商所得之银两和账目。”   陈坚叩首道:“臣并不是为其辩解,但其书信中字字血泪。定海是沿海地带,沿海因地处不同,地里产出极少,又因海禁,当地百姓打不得渔,盐场又遭关闭,百姓们生活无以为继,只能做那要杀脑袋之事,就是为了养活一家几口人。   “当地走私成风,人人参与,他明知此行举有违朝廷律法,却是不忍过多苛责。又有感自己是朝廷命官,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以一己之身干下这等之事。薛知县有一句话托微臣转述陛下,他个人生死不要紧,开海之事迫在眉睫,只有开了海禁,沿海一带的老百姓生活才能有着落,倭寇才会无处可藏,朝廷也能广开财路,以解财政之危机。”   殿中一片寂静,早料到事情不简单,没料到竟是以这种方式捅出来。   “薛知县送回的那个箱子?”   “臣今日特意带进了宫,就是为了转呈陛下。”   “去让人抬上来。”嘉成帝命道。   那箱子很快就抬上来了,搁在大殿的正中。   陈坚道:“这两年间,薛知县以租赁仓房为名,行收缴商税之实,共计得银近三百万两。这箱中有黄金五千,折换成白银是五万两,剩余尽数藏于定海县县衙银库之中。薛知县说银库钥匙放于一个不可说之地,若是有一日他出了事,可依照信中所言,寻了钥匙取银。”   一直坐在上头像似在打瞌睡的徐首辅,突然站了起来,对嘉成帝大呼道:“陛下,三百万两,这次打辽东的军饷有了!” 第189章   徐首辅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响起,让殿中的人都是一愣。   之所以会愣,是因为声音突兀,也是打辽东军饷之事,当然还有徐首辅这般表现罕见。谁不知首辅上了年纪,平时说话慢走路也慢,更多的时候就像一个摆设,这般模样实属难得。   可若是提起军饷之事,倒也能理解他为何如此激动。最近朝廷因为边关军饷供不上的事,着实有些焦头烂额,嘉成帝已经连发了几场怒了,可惜户部那边没钱,别处也挪不出钱来,朝堂上气氛低迷,一干大臣们低着头做人。   若那定远县真能拿出三百万两银子,倒是可以解燃眉之急。   可问题是,那是薛庭儴包庇走私赚下的钱!   其实到了此时,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诸炳桐是浙江巡抚,定然没少暗中收人贿赂,包庇走私之事,可薛庭儴的到来,却抢了他嘴里的肉。   所以才会有诸炳桐手段用尽对付一个小县令的事,甚至不惜栽赃同僚。   为何诸炳桐不用直接手段对付,而是要拐着弯。   这件事恐怕就应在嘉成帝身上。   到此时,谁还看不出来这就是一场圣上连同徐首辅等人演出的戏,为的不外乎开海禁。而那薛庭儴肯定是被圣上私下授予,所以才会生出那么大的胆子。   如果用了定海县那边的银子,之后徐首辅等人顺势就会提出开海禁。可如果不用,又从哪里去变银子支撑边关的军饷?   当初太祖驱除鞑虏,平定天下,可也不过只将那些金人撵出了山海关以外。这些年来对方一直没放弃骚扰,朝廷自然慎重以待。每年光花在边关的军饷,就占了朝廷每年开支的一大半,关键哪处都可以省,唯独这处省不得。   圣上真是好手段,几面同时夹击,让人束手无策,进退两难。   其他大臣还在琢磨这件事如何解决,那边徐首辅已经说上了,所说之言不外乎给那定海县知县薛庭儴脸上抹金。   从用心良苦,到赤胆忠心,到圣上可以让臣子受苦,但绝不能让一个忠心的臣子流泪。反正光堂话说了很多,不外乎就是给薛庭儴脱罪。   明明是瞒着朝廷,带头兼包庇商人走私,在徐首辅嘴里就成了为国为民。   关键没人敢说什么,只要朝廷还想用那份银子,就必然得给其披上一层美好的面纱。不然一面骂着人贪官污吏要处置对方,一面还用着人家弄来的银子,那朝廷成什么了?   朝廷从上到下,谁不要脸?既然要脸,薛庭儴就得是好官,是忠臣。   “徐爱卿所言甚是有理啊,其实朕哪好责备于他。”嘉成帝满脸惆怅,似乎很感叹道:“此子虽年轻气盛,却是个心怀大义之人,知道爱护百姓的官员,即使他做了错事,也是个好官。更何况他所言未尝没有道理,堵不如疏,把老百姓逼得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朕的江山还怎么安稳。”   “陛下,圣明!”   徐首辅颤颤巍巍地就要往地上跪,却被嘉成帝示意一旁的郑安成给扶住了。   “能干实事,又愿意给朝廷做事的人,总比那些尸位素餐,坐着朕给的位置,贪着朕的银子的官强。”   提起这些,嘉成帝面上带了些薄怒,道:“郑安成,让锦衣卫的人速去速回,以最快速度将那诸炳桐带回京。朕倒要好好看看,那浙江的水到底有多深,为何一个初来乍到的小知县都懂得为朝廷排忧解难,那些做了这么多年官的人,眼睛都瞎了,耳朵都聋了不成?!”   “是,陛下,奴婢这便让人去吩咐。”   这话也成功打消了,下面有人想提出些反对意见的冲动。大势所趋,不被牵连都是好的,别的暂时也不敢多提。   嘉成帝又道:“首辅带着其他议一议,边关军饷之事要议,开海禁的细节也要议。至于其他的,还是等诸炳桐进了京再说。”   “是,陛下。”   “好了,你们都退下吧,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   徐首辅等人很快就从乾清宫退出来了,还是各走各的。徐首辅带着陈坚,身边跟着谭阁老,吴阁老身边跟着冯成宝和费迁两人。至于其他的诸如杨崇华等人,则都是分开了走。   谁也没跟谁寒暄,都是步履匆忙。   吴阁老等人回到内阁,便去了单独辟给吴阁老歇息的那间屋子。   这内阁中,也就徐首辅和吴阁老才有可以供安歇的地方。房间也不大,就是一间,却是分着外间和里间。   费迁跟在后面进了门,就赶忙把门给关上了,外面守着人,自是望风免得被人偷听了去。   “阁老你可真是糊涂啊,那样的人,你怎么就把他放去了浙江。”冯成宝气急败坏道,完全忘了平时他是以吴阁老为马首是瞻。   吴阁老也没生气,就是脸阴得吓人。   “我说我不知,包括你们,都觉得是我是骗人的。当初我只说将他扔出去外放,可没有指定地方,事情是下面人办的。自打陛下那次抱恙,我们就仿佛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通常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我哪有什么功夫去关心个毛头小子!”   冯成宝还是一脸不信:“我就不信,那诸炳桐没告诉你?”   吴阁老重重吐出一口气,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还真没有说,还是贺维那边报了上来,我才知道这事。我当即就吩咐他,让他把这小子处理了,没想到竟闹了这么一出。”   冯成宝一脸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往他身边的圈椅上一坐,道:“那你说说吧,现在怎么办?”   吴阁老不说话,费迁走上来道:“照如今的情形来看,明显暂时是阻不了陛下开海禁。浙江那边我们都不干净,若是阻挠,就怕横生枝节。”   冯成宝看了他一眼:“不干净的又不只我们,他们那些人又有谁是干净的?”   “可他们至少没堵在炮口上。”吴阁老道。   “那你们就说怎么办吧?这事是管还是不管,就让朝廷开了?开了以后,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吴阁老被他的说辞气得不轻,骂道:“你就知道吃知道喝,你捞的那些银子还不够你吃喝几辈子?你迟早有一天死在这吃喝上!”   冯成宝满脸晦气,却是没有顶嘴。   费迁沉吟一下,道:“为今之计咱们只有先自保,再图其他。阁老,这事您得抓紧着办了,至少在诸炳桐入京之前,要给他递了话,不该说的不要说。”   “等出宫了,我便让人去办。”吴阁老揉着眉心,疲惫道。   “还有,就是之前说的,圣上这次开海禁,明显是势不可挡。可开哪处,怎么开,还有待商榷。”   “你的意思是——”   吴阁老望了过来。   “这开海禁损失了可不止是我们,别看他们都镇定着,指定早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此事光我们还不成,得拉着他们一同,能拖延一时是一时,能只开一处,就先开一处吧。”   闻言,几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就在京里一片混乱之际,浙江那边却是与以往没什么区别。   唯独诸炳桐,因为李千户一直没出现,心中莫名的有些忧虑。   他倒也命人去看过了,李千户一直没回来,甚至他这次带出去的人,也没有回来。   实在蹊跷得很!   又等了两日,他实在耐不住了,派人去了定海县。   可惜这次还没等他的人回来报信,从京里来带他上京的人就来了。   是锦衣卫。   当看到锦衣卫时,诸炳桐心中就是一惊,可无论他怎么询问,对方都不愿透露半点口风。还是行经一处驿站,有个人给他递了话,让他咬死了是和窦准私怨,才会栽赃陷害,其他一概不知。   就只有这么几句话,看守他的人就来了。   那人匆忙离开,再没出现,诸炳桐心中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至于另一头,别看薛庭儴把书信写得字字血泪,实则那就是给你上面人看的,他根本没当成回事。   甚至是定海县,以前怎样,如何还是怎样,生意一点都没少做。   窦准那边给薛庭儴来了信,说是诸炳桐被京里的人带走了,薛庭儴悬了已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估摸着以朝廷办事的速度,至少得一两个月事情才会有结论,便想着去把儿子接回来,顺道也把招儿接回来,谁曾想他这边还没动身,京里就来圣旨了。   是顺喜带来的圣旨。   两年多不见,不光顺喜比以往变了不少,薛庭儴也更见成熟。顺喜连圣旨都没宣,就和薛庭儴寒暄了一番旧事。   薛庭儴见他面上带着笑,言语之间没少推崇,就知晓圣旨里肯定是大好事。果然,叙完旧情,顺喜正经起来,一派装腔作势将圣旨宣读了一遍。   圣旨里的内容自然是薛庭儴想了很久的事,朝廷打算重建市舶司了,暂时只建一处,地点就设在宁波,并任命薛庭儴为提举,负责重建市舶司等事宜。   也就说薛庭儴升官了,虽然这官不大,市舶司提举也就是从五品的官衔,却是质的飞跃。   整个大昌就开了这么一出市舶司,可以想象这官有多么吃香。   等薛庭儴接了圣旨,顺喜又是一派笑眯眯,一面随他往里走,一面道:“这次陛下可是力排众议,薛提举可要对得起陛下这份苦心。”   “自然,下官一定不负陛下所望。”   等两人进了堂中,其他人都退下后,薛庭儴才问道:“怎么就开了这一处?”   顺喜当即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那些人阻着。”   他将嘉成帝说要重建市舶司后,下面那些官员们闹得幺蛾子都说了一遍。反正是复杂之际,你来我往打了多少太极,还是嘉成帝怕横生枝节,当机立断定下先开一处看看情况,其他的日后再说。   “所以薛大人,咱家之前说陛下的苦心,可真不是蒙你的。包括你这提举的位置,也是陛下力排众议定下的,说你有经验,又熟悉地方,若是你还干不成,其他人更干不成了。如今这地方众目睽睽,多少人盯着,你这官虽升了,但以后担子就更重了。”   “下官一定不负陛下所望,定然竭尽所能。”   “不过你也别怕,咱家这趟来就不回去了,陛下说搁个宫里的人在这儿,旁人忌惮着,你也方便做事。以后还请薛大人多多照顾,咱家头次出宫办差,可不能办砸喽。”   薛庭儴一愣之下,笑道:“恭喜公公了,你这可是司礼监重建以来的头一份。”   顺喜笑眯眯地摆摆手:“还不是干爹愿意赏我脸面,才向陛下推举了我来。说起这,还是托了薛大人的洪福,也是因为咱俩早就熟识,才比旁人多了一分机会。”   “不敢当,是喜公公日里办事稳妥,陛下和郑公公才会委以重任。”   两人一番交谈,也是相谈甚欢,之后便去吃酒用饭,自是不必细述。      这趟不光是顺喜来了,一并的还有锦衣卫的人。   随着司礼监崭露头角,锦衣卫虽还是默默无闻,到底比以往出现在人面前的次数多了许多。   他们这次来是为了定海县衙银库里的银子,一共来了一百多人,嘉成帝似乎并不打算假他人之手。   将银库里的银子一一清点完毕,锦衣卫的人就押着银子走了。送走了他们,薛庭儴便马不停蹄的开始筹建市舶司等事宜。   首先的就是选地方。   定海县虽好,到底如今是整个宁波任薛庭儴选,他就免不了动了其他地方的心思。可拿着舆图左看右看,整个宁波似乎也就定海县的位置最佳,甚至是郭巨那边,都逊了一筹。   值得一提的是,那事发生后,郭巨卫从上到下所有将领俱被换了一遍,至于这些人是如何处理的,薛庭儴并不关心此事。   看了两日,包括和顺喜也商量过了,薛庭儴还是决定把市舶司定在定海。不过他打算大动作一番,将定海县扩大,一直扩到郭巨。   以双屿岛作为中转站,舟山岛作为主岛,至于扩大后的定海县则作为基地,攻守兼具。   这注定是一项大工程,薛庭儴甚至对着舆图画了好几份草图,因此延伸了许多想法,他打算在双屿和舟山建立商镇,符合条件的商人都可来此经商开铺子。   这项灵感来自于薛庭儴的那个梦,在他那个梦里,他知道琉璃群岛上有个叫做摩罗岛的地方,那里货物繁多,应有尽有,各国商人齐聚,是整个东洋一带最大的黑市之一。   就是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摩罗岛这个地方,毕竟等他知道此地时,他已是花甲之年。 第190章   且不提这些,什么事都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   在位置决定好后,首先要做的就是组建市舶司衙门。   不光有日常办理公务的地方,还得有收缴商税之处,幸亏薛庭儴之前便是按照市舶司的思路在经营定海县,原样照搬即可。   而巡抚衙门那里,窦准不出所料的坐上了巡抚的位置,上面已发下圣旨,配合宁波市舶司的组建,一切便宜行事。   也就是说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能满足尽量会满足。   薛庭儴第一个提的要求,就是把耿千户调往郭巨卫任指挥使,定海后所则是交给了陈百户。   这是为以后打算,虽是他设想的商镇还没建起,但未雨绸缪总是要做的。   还有就是他若是卸任了定海县知县,这知县还得有个人选,薛庭儴素来举贤不避亲,便推荐了樊县丞。   他本是属意从毛八斗和李大田两人选一个的,可李大田在福建,毛八斗在松江。棋既然走到这一步,两人都各有用处。   还有便是谢三了,市舶司按制是设置两名提举,一个是薛庭儴,另一个则是顺喜。   顺喜是宫里的人,也就挂个名不管事,另有副提举一名,乃是从六品官衔,薛庭儴则推荐了谢三。   谢三在浙江经营多年,方方面面都熟悉。如今这宁波市舶司既然是自己的地盘,薛庭儴自然不可能还从外面弄人进来,现在正是起步阶段,是紧要关头,他可不想前面累着,后面还得担心被人捅刀子。   宁愿属下笨一些都可以,关键是不能不忠心。包括包侯两位师爷,如今都被薛庭儴弄了官身,在下面充着提控、照磨等职务。虽还不是正经官身,到底也是从民转化为了吏。   这些窦准都给办了,当然薛庭儴也没少卖人情,特意空了几个位置,给了窦准让他来安排。这也是隐晦暗示两人站在同一条船上,其实这都是过了明路,包括嘉成帝那边,为何会让窦准做了巡抚的位置?不外乎是撇除一切外在干扰,替市舶司保驾护航。   匆匆一个月过去了,宁波定海市舶司的牌子终于挂了起来。   办事衙门暂时还放在定海县衙,正经的市舶司衙门如今还在修建之中。   之所以会如此仓促,也是既然上面下了圣旨,事就要开始办起来。眼见入了秋,冬天就快来了,怎么也要趁着天冷之前,好好的干上一番,对朝廷也能有个交代。   关于宁波开市舶司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看着这处的商人多着呢,只是如今刚开始,都在观望之中。   薛庭儴心中有数,却并未理会这些,只是放出消息,今年从市舶司下交易的货物,减免两成税。   这税是结合了宋元明三朝市舶司的惯例而来,又分细色和粗色两种,细色指的是珍贵品,例如丝绸、瓷器、珍珠等属细色,品类包含繁多,大概有几十余种。其他则为粗色,也就是一般货物。   细色十抽一,粗色则是十五抽一。   比起之前定海县收取的货物保管费贵多了,但架不住一个,名正言顺。   毕竟谁都不愿去干走私这种行当,都是有家有业,走私若是被抓最轻的是抄没家产,严重一点的砍头也不是小事,谁愿意去冒这种风险。如今虽是收取的关税多了,但到底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所以之前在定海做生意的那些商人,虽是有诸多抱怨,到底还是愿意走老路。至于外面的商人,见涌向定海的人越来越,也知道机不可失,甭管以前干没干过这个,都带着货物来了。   定海这座临着海的小小县城,在短暂的时间便繁华了起来。   每天都有无数人远道而来,每天城里都有旧的房子被拆,新的房子建起,一片欣欣向荣之景象。   而更为忙碌的是双屿和舟山两岛,薛庭儴从窦准那里借了两县的劳役,又亲手画了图样,让他们照着图样修建。岛上一天一个样,想必离薛庭儴设想的蓝图已经不远了。   就在薛庭儴忙得连轴转的同时,招儿也不比他清闲。   在帮着定海的生意跑货源的同时,她将王记花坊也搬来了南直隶,如今虽不如那些在当地经营多年的老商行,但也占了一足之地。   而如今薛庭儴成了宁波市舶司的提举,又打算建设商镇,便宜不出外人。这不,招儿也正忙着组建自己的商行。   商行的名叫‘泰隆’,招儿本是还打算叫王记商行的,被薛庭儴给拒了。当下的商行取名都讲究吉利话,虽王记也不算是不吉利,到底显得太过平庸了。   招儿如今也是今非昔比,在那些老奸巨猾的大商贾们中间混久了,对一些台面下的你来我往也十分熟稔。   私下里打着市舶司的名号,没少有人给她行方便,当然肯定不能以提举夫人的名头,而是借用了薛提举夫人的娘家弟弟的名头。   这一忙就是到了年关,定海县来了个人。   正是招儿的亲姐姐王招娣,带着儿子葳哥儿来了。   薛庭儴命人给招儿去了信,也不过三天,招儿就从南直隶赶了回来。   “姐!”   招儿一身男装,这打扮恐怕任谁都看着不像是个女人,一派风流倜傥,手里还拿着把折扇,冲上来抱住招娣时,把王招娣吓了一跳,直到听到这声姐,才压住想暴起的冲动。   “你个臭丫头,男人不管了,弘哥儿也不管,一出去就是几个月不归,也就是庭儴惯着你,换成别家的媳妇,早就把你休了回去。”王招娣骂道。   此时的王招娣与三年多前又是一个模样,以前的招娣虽是性子刚强,却略显柔弱,娇滴滴的。如今浑身充斥着一股成熟女人的韵味,明艳照人,不可方物。   尤其自打招儿和薛庭儴离家后,随着葳哥儿一日日长大,她也不甘心总是让妹妹妹夫养着,便将成衣的生意接过来做着。   大抵是王家的女儿都有经商的天赋,这几年来她也做的有模有样,还成立了王记绣坊,甚至借着王记菜行和花坊的势头,将铺子开出了山西。像如今王记花坊在山西的生意,就是她管着的,经营得红红火火。   这一切经历给她增添了些干练的气质,又艳又辣,竟是宛如换了个人。   这次若不是薛庭儴打算在这里建立商镇,知道这处的商机比任何地方都大,她也不会丢下生意来了浙江。   也是实在想妹妹了,另外也是因为葳哥儿。   葳哥儿比弘儿大了半岁,也早就启蒙了。这孩子聪明伶俐,书读的好,也听话懂事,就是性子内向了些。   招娣一直挺担忧这件事,却是忙于生意。她认真想过了,妹妹妹夫在这里,弘儿也在这里,表兄弟在一处,也免得两个孩子都孤单。   别看招儿寻常一副沉稳干练的模样,搁在姐姐面前,她还是那个小妹。她面色干干地捏着手里的扇子,心想肯定是薛庭儴告状了。   这个狡诈的家伙,寻常当着他都是一副大度地模样,没想到还会偷偷告状。不过到底愧疚心还是占多,所以招儿显得十分心虚。   “姐,我不也是为了家里的生意。再说,我就是最近才出去的。”   招娣斜了妹妹心虚的脸一眼,哼道:“若不是我这个时候来,估计你过年都不打算回来了?”   “哪有哪有,就算你没来,我这几日也准备往回赶来着。”   其实招儿没说实话,她最近谈了笔生意,正是紧要关头,若不是薛庭儴让人给她送信说姐姐来了,她肯定要把生意谈成才会回来,到那时候大抵也是临近除夕了。   “赶紧去把你这身衣裳换了,弘哥儿和葳哥儿等会就回来了,被孩子看见像什么样子。”   见妹妹穿石青色织锦缎面金线纹样的长袍,腰束深一色的金绣腰带,头戴嵌蓝宝束带,大拇指上还戴着个玉扳指,十足的风流公子哥的模样,招娣眉头就没松开过,满脸嫌弃。   “我这不也是为了谈生意,穿得太寒碜,人家也不会理我。好了姐,我这就去换。”   招儿匆匆忙忙就进屋去了,小绿和小红去打水给她沐浴梳洗。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上许久未穿过的女装,顿时男颜变红妆。   坐在妆台前,小绿拿着犀角梳给招儿梳着长发。   招儿的发质好,又黑又浓密,梳妇人发髻好上手,梳男人的发髻也不显得绵软。小绿看着镜子里的夫人,有些感叹道:“夫人换了身衣裳,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一旁的小红咧着嘴笑:“给你弄那么一身,你也能扮个十成十。”   小绿和她斗嘴:“那哪能一样,你穿身男装,其实看着还是个小丫头。但夫人扮妇人像妇人,扮男人就像男人。”   招儿被两个丫头逗笑了,道:“你们直接说我长得不男不女就得了。”   小绿忙道:“奴婢可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就是感叹,夫人穿男人衣裳,让姑娘家脸红心跳,穿上女装也不输谁。”   小红又在一旁插上嘴了:“绿姐姐你还别说,外面喜欢咱们夫人的女人可多了……”   “什么可多了?”   一个男声突然响起,却是薛庭儴从外面回来了。   “老爷。”两个丫头曲膝行礼道。   “你们方才说什么可多了?”   小绿道:“小红说外面喜欢……”   招儿忙站了起来,打岔道:“行了,你们先下去吧,剩下的我自己来就成。”   小红忙一把拉着小绿,将说漏嘴不自觉的她给拉走了。   招儿满脸堆笑地看着薛庭儴,嘘寒问暖道:“怎么穿这么厚,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饿了没有?我去给你做饭。”   她忙把衣襟拢了拢,又去柜子里拿了件外袍穿上,打算去厨房里做饭。   薛庭儴斜眼看她,见她浅蜜色的脸上泛着水汽,微微透着点红润。从侧面看,她额头饱满,睫毛又翘又卷,鼻梁高挺。因为有些紧张,贝齿不自觉地咬着下唇,让人想上前去制止。   招儿是那种无论是从正面看,还是侧面,轮廓都极为好看的人。不像有的女子,杏眼翘鼻,看起来俏生生的,从侧面去看却是一点美感都无。   她的头发微微还有些湿润,随意的披在身后。一副腿长腰细的好身段,因为面前没绑着,所以高耸的弧度格外美好。只是薛庭儴怎么看,怎么觉得似乎比以前平了些,莫怕是绑久了的缘故。   “你看什么呢?”招儿实在受不了侧面来的目光,忍不住问道。   薛庭儴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看着她。   “那我先去做饭,有什么事等吃了饭……”   剩下的话和迈开的步子,都被薛庭儴接下来的动作给打断了。   “你还没跟我说,到底是外面喜欢咱们夫人的什么样的人可多了?是男的,还是女的?”   这话说的,明明听了个全套,偏偏还要故意问一问。   招儿窘了起来,解释道:“你别听小红胡说,那些个都是烟花女子,迎来送往的,当不得真。”   薛庭儴眼睛眯得只剩了一条缝,脸上却笑得更是灿烂:“烟花女子,迎来送往?王招儿,你跟我说说,你在外面都干什么了?” 第191章   招儿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不怪小红,真不怪小红,因为她自己就是个蠢猪。   看他笑得灿烂,却皮笑肉不笑的脸,招儿下意识想往后躲,才发现自己的腰已经被他钳住了。   “其实真的没什么,就是出去谈生意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命苦的女子而已。”她刻意轻描淡写道。   “出去谈生意?去哪儿谈生意?”他轻轻笑着,哼道。   “就是谈生意的地方,能是哪儿?”她连眼睛都不敢去看他。   “真的?”   “真……”招儿颓丧地吐了口气,道:“好啦,我跟你说实话,你也知道男人谈生意免不了去那些烟花之地,那些花楼里姑娘们多。不过你说我一个女儿家,即使去了花楼,也没什么是不是,我又不能做什么?”   “那你还想做什么?王招儿,你真是胆子越来越肥了,竟然跑去喝花酒!”   招儿像被惊到的蚂蚱,跳了一下:“我没有喝花酒,你说都是女子,能干出个什么事。”   “你还想干出什么事?”薛庭儴越逼越近。   “我什么也不想干。”   “你还什么都不想干,都去喝花酒了,我长这么大,还没去喝过花酒!”薛庭儴说得格外气愤。   招儿缩着脖子:“那你说咋办,改天我带你去喝一次?”   “王招儿!”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弘儿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娘,娘!”   站在门前的弘儿错愕地看着屋里纠缠在一起的爹娘,就见爹手放在娘腰下面使劲儿的揉着。   “娘,你腰又疼了?”听话懂事的弘儿,还记得以前娘累了,爹给娘揉腰的事呢。   招儿又跳起来了,一把将薛庭儴的手挥开,急急走了过去:“弘儿,让娘看看最近瘦了没有?有没有想娘,娘这趟回来给你带了好多小玩意。”   “娘,我都多大了,你还给我买小玩意。”弘儿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份不好意思,自然是因为身后不远处的葳哥儿。   “你能有多大,还是个小娃娃,就不能玩小玩意儿了?”招儿失笑地摸摸儿子的脑袋,感觉两个月不见,儿子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心里正有些感叹,就看见不远处睁着眼睛看着她的小男娃。   男娃和弘儿差不多高矮,却是比弘儿要瘦了一点。穿一身鸭蛋青色的衣裤,唇红齿白,眉眼十分像招娣,漂亮得不像话。   以前,招儿觉得弘儿长相随了爹,俊秀得像个女娃娃,如今总算见到什么才是长得像女娃娃了。   “你是葳哥儿?来给姨母给看看。”   葳哥儿就听话地走上前来,站在招儿的面前。   看见这孩子,招儿又高兴,同时还有几分心酸,心酸自是因为想起了二姐和这孩子的身世。   “葳哥儿真听话!走,姨母带你和弘儿去拿小玩意,都是姨母从苏州那边买来的。”   招儿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就走了,至于那个气黑了脸的男人,则是被忘在脑勺后面。   去把自己带回来的那一箱东西拿给两个孩子,招儿又陪他们玩了一会儿,便去厨房做饭了。   其实本用不着她做,可她还没忘记薛庭儴还气着呢,自然打着将功赎罪心。   她做了一大桌菜,虽是长时间没下厨了,但手艺还没生疏。三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儿,饱饱的吃了一顿。   吃罢,小红她们收拾桌子。   招儿则以长时间没见着二姐为由,去了招娣的房里。   如今招娣身边也有丫头,两个孩子被丫头带着下去洗漱睡觉了,姐妹两人则是在一起说话。   叙了叙分别之后的事,招娣让丫头打水来给她洗漱。见妹妹也不回屋,就是赖在这里有一句没一句跟她说话,刚洗漱完的招娣叹了口气,挥退丫头,走了过来。   “怎么?今儿晚上打算留在这屋里陪我?”   “姐,你要是想让我陪你,我就留下来陪你就是。”   狡猾!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就完全换了个意思。招娣嗔了她一眼,在床沿上坐下:“怎么?吓得不敢回去了。”   “哪有。”   “不是我说你,姐知道你喜欢做买卖,但也要注意注意。庭儴如今做了官,你身份也不一样了,怎么还在外面抛头露面不落家?”   “姐,难道女子就一定要在家中相夫教子?”招儿道。   “姐可没这么说,姐立身不稳,自然不能拿这来要求你。可你要知道,你有男人有孩子,有你这样一出门就是月余不归的?你就不怕庭儴哪日弄个小老婆回来,这屋里没你占地地儿!?”   “他敢!”   “他有什么不敢的?”招娣冷笑,看着妹妹道:“人心易变,尤其是男子,他们天生便能三妻四妾,坐享左拥右抱之福。他若是真弄个姨娘小妾什么的,你能把房顶给掀了不成?当官的,有几个身边没养几个通房姨娘的。”   招儿似乎有些不忿,也有些心虚气短,小声道:“当初我出去做生意,是他同意过的。”   “他同意你就肆无忌惮?你是真蠢还是假蠢啊,哪天等你回来家里突然多了个人,就有你哭的了!”招娣气得拿手指戳她脑门。   “大不了我到时候跟他分开过,我又不是不能自己过!”招儿犟道。   “不怕你嘴硬!”   招娣还想说什么,被招儿打断了招儿打断了。   “姐,你说的我都知道,咱们不说这些了行不行。”   招娣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道:“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心里有数。还待在我这儿做甚,还不回屋去。”   招儿蔫头耷脑地站起来,说了句姐你早点歇着,便回屋去了。   回了屋,屋里的灯熄着,只卧房里亮着一盏灯,晕黄的光从里面透出来。   招儿刚走到门前,住在一旁耳房里的小绿便来了。   “夫人。”   招儿挥了挥手,小绿便退下了。   她转身关上房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从她这个位置看过去,只能见到炕上靠坐着一个人。   正是薛庭儴。   他手边摆着个小炕几,炕几上放着一盏灯,借着灯光,他正神色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一本卷宗。   招儿磨磨蹭蹭来到炕边,这炕冬天用着就是暖和,挨边就感觉到暖融融的热气。这热气顿时让招儿觉得冷了起来,她脱了鞋,爬上了炕。   “你睡不?”   薛庭儴没有理她,她瞥了他一眼,佯装去整理炕上的铺盖。   可再怎么整理,总是有结束的时候。招儿拽了床被子,在薛庭儴身边躺下了。   她躺着,他靠坐着,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形状优美的下颌。   他薄唇微微的紧抿着,看起来有些严肃。招儿看了他半天,他都巍然不动,她便觉得有些无趣了,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只露了一张脸在外面。   躺了会儿,招儿睡不着,心里也惦着他约莫还在气着。可让她说软话,不知怎么就说不出口,她便伸出手指钻进他的被窝,有一搭没一搭的戳拽着他的裤腿。   戳一下,拽一下,就像是在玩,却越玩越起劲儿,又去摩挲他的腿上的硬肉。   突然,薛庭儴动了。   将书往旁边一扔,就躺了下来,睡自己的被窝。   这么一来,以招儿这种姿势,就看不见他的脸了。她收回手,换成了半侧的姿势,把被子往下拉了一点,看着他。   “你还在生气?”   薛庭儴半掀一点眼皮,冷笑看着她,就见她藏在被子里只露了一双眼睛的样子,   看起来是那么的无辜、纯净,又带了点不自觉的魅惑。   薛庭儴素了很久,内心深处早已是蠢蠢欲动,索性也不为难自己,连人带被子揽了过来。   招儿连反抗都不能,任他将自己身上的被子扒下,扔在一旁。   柔软而温暖的被窝,带着薛庭儴独属的味道。很暖,两人又贴得很近,被子里的温度似乎一下子就升高了。   招儿衣襟乱了,露出修长的颈子和衣襟里若隐若现的红色肚兜。薛庭儴目光沉了沉,便伸手抚了上去。   他的手指有些凉,在招儿的颈子上游移着,带起一阵阵电流。招儿不自觉动了下,被他压在腿下双脚,脚趾卷曲。   薛庭儴不厌其烦来回抚触着,他手指摸到招儿颈子上的一处青色的血管,感受着那份跳动。   莫名的,招儿有一种口干舌燥感。   他咬了上去,可是又不像是咬,只觉得濡濡的湿。招儿感觉有些痒,正忍不住想缩缩肩膀,他突然移开了。   “胆子大了呵。”两人近乎脸对着脸,他声音压得很低,吹出的热气在招儿脸上盘旋着。   “没有。”她软软地说。   “哼,喝花酒。”他额头抵着她额头道。   招儿只想躲,却又躲不开,只能以这种被动的姿势承受着。   “我以后不了。”   他轻轻地哼笑两声,大掌在招儿的腰上摩挲着:“看来你这段时间在外面学了不少东西?都学会了什么,跟我说说,喝花酒?还有?”   “什么都没有了!”   “哼。”明显是不信的音调。   “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哦?”   招儿受不住了,也是被压得太难受,伸手去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开,她像是被什么东西钉在了榻上一般。   也是薛庭儴知道怎么对付她,知道以什么样的姿势,她才能使不上力,两人纠缠之间,招儿就感觉有异物越来越大,戳着她的腰腹,在其上跳动着。   她有些紧张,也有些莫名的渴望,忍不住润了润唇。正等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哪知对方却是突然没动作了。   “累了,睡吧。”他说着,翻身躺下了,背对着招儿的姿势。   完了完了,这次是真气了。   招儿僵着身上躺在那儿,半响才有了动作,放松了身体,侧着蜷躺在那儿。   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她磨蹭了过去。   直到贴了上去,她才满足地在心里叹了口。   她贴着他躺着,伸出一只手环着他的腰,这种姿势是薛庭儴平时最爱干的。只是因为薛庭儴到底是男子,骨架和肌理都比招儿结实粗壮了许多,所以招儿也就将将能环住他。   “真气了?别气了,其实我真的没干什么,你知道有些人谈事喜欢搁在花楼里。我去那地方除了花银子,什么也干不了,再说了里面都是些可怜的女子。”   他不动,她也就靠在他脑后的软枕上,将脸凑在他颈子那处说:“她们都以为我是男子的,倒是有一个认了出来,不过她答应帮我保密的,后来那楼里有好几个姑娘都知道了。她们觉得我不易,定有难以启齿的苦处,所以平时都很帮我的。”   “再说——”她忽然换了腔调,声音压得小小的:“我又没有这玩意,我能做什么。” 第192章   被子外,两人一个说一个听,被子里早已天翻地覆。   招儿摩挲着,只觉得比那婴孩的皮子还要细嫩,她一寸寸的丈量,细细地摩挲。明明早就面红耳赤了,却还是忍住想逃的冲动。   她将脸埋在薛庭儴的肩颈处,只觉得手里捏着一个装满滚水的火球,顷刻就要炸开,却又一种爱不释手的感觉,只能蒙着脸佯装无事。   蓦地,手被人抓住了,她以为他会转过来抱着她,谁曾想他却是拿住她的手。   明明感觉他很激动,甚至能听到血液的急速流淌,他的肌理一下一下地蹦跳着,低低的喘息就在她耳边盘旋,可他却一直没有转过头。   直到,一场结束,薛庭儴从软枕下摸出一条帕子,替她清理了下。   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灭了。   屋里一片黑暗,被窝里还是那么暖,甚至比之前还要热,招儿却满心沮丧。   寂静中,招儿也不知薛庭儴睡没睡着,可她却是睡不着了。   明明很累,这段时间为了组建泰隆商行,她几乎是连着轴转。就算回来这趟,也是日夜不停整整赶了两日的路,却突然没有了困意。   他也觉得她错了,难道她真的错了?   一夜无话。   招儿昨晚是后半夜才睡着的,也因此起得有些晚。   等她醒了,薛庭儴已经不在了,炕也只剩了些许余热。   她起身穿了衣裳,便打开门叫人,小绿匆匆忙忙端了盆热水进来。   “老爷呢?”   招儿素来喜欢亲手干活,所以她自己就着热水梳洗,小绿则是去收拾床铺。   “老爷去前面衙门了,不过最近老爷并不常待在衙门里,双屿岛上在盖房子,老爷隔上一两日就要出海一趟。”   “那房子盖得怎么样了?每次出海当天就回来?”   “有时候回,有时候不回,不过老爷每次回来,衣裳都很脏。我听别人说,老爷天天盯着那些人盖房子呢。”   小绿和小红也侍候招儿有几年了,寻常有什么事也不避着两人。像小红她们初来那会儿,招儿从不让两人帮着收拾床铺,不过现在都习惯了,所以小绿收拾到那条帕子。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红着脸塞进换下的铺盖里,便急急忙忙抱出去了。心理却是松了口气,心想夫人和老爷之间大抵没事了,都这样了,能有什么事。   接下来的数日里,薛庭儴和招儿都是如此。   从表面上来看,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实则到底有没有什么,只有招儿自己心里清楚。薛庭儴倒也不是不理她,就是态度和以前不一样了。   到底什么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就是没以前那么亲密了。   还有一点最是让她气愤,明明他都生气了,还一副‘我不想和你计较,但我很生气’的模样,可每天到了晚上,他都会不老实一番,而不老实不是对着她的人,而是对着她的手。   关键他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本来招儿低声下气赔了多少小心,甚至还在心里检讨了好几次,如此反倒被他给气笑了。   只是她顾不上与他争吵,关键是她也没想好怎么打开两人之间的结,而很快随着市舶司衙门的建好,一家人又面临着搬家的事情。      市舶司衙门建在东西门大街上。   这条大街即笔直又宽敞,乃是整个定海县最宽的一条大街,而大街上最好的位置就留给了市舶司。   而薛府就在市舶司后面,是随着市舶司一同建的,也是薛庭儴假公济私,不过银子却是自己掏的。   与县衙那边不同,这边也算是单独建府了,又没人帮着操持下人之事,都得招儿自己操持。   幸亏有招娣给她帮忙,姐妹俩商量着捋顺后,一条一条地分头去办,倒也井井有条。   最关键就是府里的下人。不过这事招娣到了后,薛庭儴拜托了她,就已经操持着让人去办了。   就是没告诉招儿,故意想让她急了一急。   以前招儿干什么都是一切从简,身边下人也是如此。因为生意,所以身边添了小红几个人,后来来到定海,她只带了两个丫头,幸亏县衙里还有些干杂活的下人,倒也不怕转不开。   如今可不行,建了府。   门房、回事处、马房、洒扫的、厨房的,到处都需要人。就算不要人侍候,面子总得顾忌。   马上就临近年关了,薛庭儴作为新进的市舶司的提举,甭管这官大小,但因为就这独一份,过年的时候必然少不了有人拜访。   当官的最讲究面子,人家上门拜访,你接待还是不接待?   接待是怎么接待?没有拿的出手的下人,难道主人家亲自上阵不成?还有这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吃喝拉撒都是事儿。   招儿忙得晕头转向之际,总算有些明白薛庭儴这次为何会那么大的火儿了生那么大的气了。   她的生意要紧,这薛府的事也要紧。当官可不只是当官,人情往来,应酬交际都需要。男主外,女主内,这个内并不光是指待在内宅里,还是方方面面。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年的年节。   今年的薛府比以往更热闹,门前车马如龙,就没消停过。   时下讲究冰敬炭敬,薛庭儴虽不是京官,但因为位置关键,又逢上这么好的机会,自然没少有人上门拜访。   但凡拜访,总是要随一份礼的,这里礼节。   毕竟过年嘛。   于是整个一个年节里,薛庭儴和招儿就等着在家中受礼。   一个在前头忙,一个在后头,招儿又重复了一遍去年前年的经历。不过与之前相比,前来给她拜年以及围着捧着她的人又换了一茬,身份比以往更高,也更富贵了些。   好不容易送了一茬客人走,招儿有些疲累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小红走了上来,给她捏着肩:“夫人,累了吧?若不奴婢服侍您去歇一会儿?”   招儿点点头,就站了起来,却是身子不禁地晃了晃,小红忙从一旁搀住她,她站稳了,又扶了扶发髻,才迈步出了这处花厅。   以前她不觉得,见的贵人也少,可这回赶在过年的前几天,薛庭儴却是命人送了许多衣裳回来。   有她的,也有招娣的,还有两个孩子的,一概都是好料子,样子也是最新的。   不光有衣裳,还有许多金银首饰,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招儿当时就好了奇,怎么他小气生着,还知道买东西送她,还是招娣点醒了她。   不同招儿,招娣到底在沈家待了许多年。   该见的市面见过,大户人家什么规矩也都懂,知道但凡是富贵之家,日子就不会过得简单。   就不提男人们了,像后宅的女眷,若以为人家就是在家中等着人侍候,那就错了。一年二十四节气,就不提那些小节气,举凡是过节的时候,府上热闹才是富贵,若是门可罗雀,那就要检讨是不是不会平时不会做人,又或是自己男人当的官太小。   男人在外头应酬,女眷少不了在府里应酬,都是官太太、官夫人们之间的来往,这份体面可不光表现在你家住多大的宅子,有多少下人,下人是否规矩好,还体现在家眷的衣着打扮上。   人要脸,树要皮,而富贵人家,穿衣打扮就是那层皮。你的皮若是寒碜了,你自己不觉得没光不提,关键丢家里男人的脸。   而在官场上,太讲究各种虚套了,真以为女眷就是女眷,跟男人没什么关系,那是大错特错。来往之间,虚虚实实,男人和男人打交道,女眷和女眷打交道,所有的一切都在‘交道’二字之中,展露无遗。   “真不知道你上辈子干了什么好事,这辈子能找这样一个男人。什么都帮你想着办着,你说你一个当人家妻子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也不知道庭儴怎么就忍得了你。”招娣满脸嫌弃道。   这阵子,招儿没少被她各种嫌弃指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薛庭儴是她亲弟弟,招儿才是弟媳妇。   “这颜色适合你,衬皮肤。这根簪子也不错。”招娣一面嫌弃,一面还给招儿打扮。   这种打扮可和招儿以前不同,以前她的打扮虽也能见人,但对于官宦之家来说,就显得太过随意和素淡了。   其实用白话来讲,就是寒碜。   招儿一面被姐姐嫌弃着,一面还要被她各种折腾打扮,乃至指点。也就是经过这些指点和折腾,这次年节各家各府太太夫人们上门,她才没露了短。   就是累得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个招儿懂。她在外头做生意,这点是首要必备的。   唯独就是头上顶着数斤重的首饰头面,身上还要里三层外三层穿着体面的衣裳,让她格外不能习惯。   回了房,招儿就忙让小红将头面给取了,发髻也拆了,她才觉得舒服了许多。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发麻的头皮,又敲了敲肩膀,便去了床榻前。   “我躺一会儿,晚饭就不吃了。”   招儿在榻上躺了下来,小红去把帐子放下,才悄声走了出去。   这一睡就是到了天黑,等招儿醒来的时候,薛庭儴刚从前面回来。   不同招儿,带女眷上门的人毕竟少数,所以今天他在前面可是见了不少客。身上满是酒味,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小红带着几个丫头捧着热水帕子进来了,招儿披着衣裳下榻,帮着薛庭儴洗漱换衣裳。   招儿没吃晚饭,薛庭儴今儿一天也光喝酒了,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便让厨房去下了两碗面端来。   豆腐做得浇头,大骨熬得汤底,配着鸡丝、木耳菜、香菇,还烫了些青菜。好吃的让人吞舌头,其实也都是饿的。   吃罢,又洗漱了一番,两人便歇下了。   卧房里就一角留了盏灯,晕黄的灯光透过帐子映射进来,看什么东西都是朦朦脓脓的。   招儿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正想着怎么开口,他突然就靠了上来。   自顾自的忙自己的,非常愉快。时不时吸一吸嫣红的小口,满脸闲适,看得出心情不错。   招儿就在暗中看着他的脸,眼里渐渐冒气火光。   就在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到了紧要关头,招儿突然一把将手里的东西扔开,道:“你够了,我忍你忍了很久了!” 第193章   薛庭儴没料到她会这样,十分错愕。   招儿也有些愣住了,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有些心虚地嚷道:“哪有你这样的!”   说着,眼泪珠子不自觉迸溅出来。   意识到自己哭了,招儿似乎有些慌张,匆匆抹了脸一把,转身将自己躲在被子里。   这些天来,她也意识到自己做的不对,心中十分愧疚。   因为将注意力都投注在生意上,她确实忽略了薛庭儴,也忽略了儿子,可她也不想这样。   人的眼界都是随着见识慢慢增长,招儿每每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可很快就会有现实告诉她,她做得还不够。诚如当初在夏县,诚如当初入了京,诚如这次去了南直隶。   别人总以为经商这件事,似乎对招儿十分简单,她总能得心应手地应付一切局面,可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这个世道没有那么多的捷径可走,没道理高升在南京举步维艰,招儿去了就能迎刃而解。为了拿到大批量的丝绸,她跑了许多的地方。这家不成,就再换一家,为了说服老板,她曾在一家大丝绸行门外守了几天。   有愿意听她说的,还有很多人不愿意,冷眼冷脸她都见过。她也想过放弃,可想着定海的处境,还有那些藏在暗里的隐忧,让她咬着牙强笑着不放弃一丝希望。   甚至喝花酒也是,难道作为一个女子,她不懂得那种地方女儿家去不得。可你想把生意做成,就不该是别人来迁就你,而是你去迁就别人。   以前招儿在女子中,酒量已经算是极为不错的了,如今却堪称海量,甚至许多男子都不如她。这些自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一次次喝了吐,吐了再喝中磨练而成。   她也会思念丈夫和儿子,尤其是弘儿,每次想着儿子还这么小,娘就不在身边,她也会羞愧感伤。   可根本没有给她时间去想这些,心里的那种急迫感一直压迫着她。也许别人不知道,招儿作为枕边人又怎会不知那一番局面都是虚张声势。   没有所谓的靠山,没有所谓的护身符。如果有,那些夜里,她不会每次醒了,身边没人,而书房里的灯却亮着。   只是他不说,她就不敢问,她只能想方设法去帮到他。   所以她提议别人都在做,自家为何不能做,所以她手下能调用的人手都调来了定海。   可她知道远远不够。   有钱能使磨推鬼,朝廷不是需要银子吗,只要有很多很多的银子,眼前的困难自然迎刃而解。   报给朝廷的三百万两,即使扣去了造船的数额也很虚,因为初来乍到,人势全无,所谓的造势不过是拿银子砸。   这些银子从何而来?那些分给下面拉拢人的银子从何来?   不过是源源不断,一车又一车运到定海的货换来。   人人都以为下面赚得盆满钵满,薛知县定然捞了不少,没人知道那放在县衙银库里的银子,其实有一部分都是薛庭儴拿了整个身家填进去的。   终于一切雨过天晴,嘉成帝高兴了,朝廷高兴了,下面人都高兴了,作为管账的招儿却是有苦说不出。   可转念一想,银子就是王八蛋,今天花了明天赚,所以再去赚吧。   招儿本想把商行的架子搭起来了,就能在家中歇一歇,以后也不用天天往外跑,谁曾想匆忙赶回来,先是被她姐训,再是薛庭儴跟她闹小气。   招儿的成长经历,造成了她有苦又累自己吞,面上都是笑呵呵的性子。可这一次,她实在忍不住了!   她以为眼泪擦一擦就没了,可惜她忽略了心里的那股气儿,那股气儿堵得她眼酸心委屈,眼泪就像流不尽的长河一眼,源源不断地出来了。   看着她一抖一抖的肩膀,薛庭儴直接傻了。   傻完,有些慌,忍不住伸手拉了拉她:“你别哭了,都是我不好。”   “你现在不要跟我说话,我不想理你。”   “你不想理我,但我想理你。”   他厚着脸皮来到她身后环着她,她不给他环推他,他却非要用胳膊环着她的腰。两人你来我往的拉扯,招儿被他气得哭不下去了。   “你走开!”   “我不走!”   招儿被他的不要脸打败了,气得呛哭道:“你就会欺负我!”   你就会欺负我!   在那梦里,招儿也这么说过,却跟现在的情形完全不相符。   其实转念想想,他可不就只会欺负她。   知道她心虚愧疚,他便变本加厉地欺负她,明明他心里早就不气了,可就想看她对自己赔小心,想看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以解这些日子忙完后家中一片清冷的郁郁。   他终于还是受了那个梦的影响,也许他本质就是如此,骨子里还藏着很久以前那个任性妄为少年的影子,仗着她任自己予取予求,便肆无忌惮地欺负她。只是源于对那个梦的恐惧,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隐藏了起来,却在不经意间便原形毕露。   他紧紧地环着她,将下巴埋在她颈子里:“我错了,以后不会了。”他说得很郑重。   “你厚颜无耻,我不理你。”招儿使劲推他,却怎么推不开,心里有一根弦突然就崩了,哭着一下一下推他:“你太过分了,你竟然那样。”   这个‘那样’自然说的是薛庭儴之前为了表示自己很生气,每次都是拿着招儿的手解决,对她却置若罔闻。   被招儿这么一说,薛庭儴也觉得自己那么做,真是又无耻又无聊。   “我其实就是逗你玩。”   “逗我玩?你天天晚上那么闹我,是逗我玩?在我姐面前装受伤,让我被我姐指着鼻子骂,也是逗我玩?”看来薛庭儴之前做的那些,都没瞒过招儿。他越是表现的体谅容忍,招娣为了妹妹好,越是会训斥妹妹。   这些话说得薛庭儴都快没脸见人了,将脸搁在她肩膀上揉着,咕哝:“我就是气你怎么不回来,我每天晚上都想你,想你想得快疯了。其实我就是想闹一闹你,你的心思都不在我身上,然后闹着闹着……”就上了瘾。   这话让招儿推他的动作,突然就没了。   明明薛庭儴以前也不是没说过类似的话,可从来没有一次这么让招儿难以安适。有点窘、有点害羞,还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里流滚回荡。   “我想你,很想很想,我恨不得去找你,把所有一切都扔得远远的。没有定海,没有朝廷,什么都没有,就是去找你。”   其实薛庭儴也是太累了,没人知道他之前承担着什么样的压力。他再是表现得从容不迫,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可实际上他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   他的对手不是其他,俱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奸巨猾。再有那个梦又如何,那毕竟不是他,那些计量看似高明无比,一环套一环,可但凡错了一环,就是行差就错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在一切风雨过后,他一直压在心中那股东西爆发了。   人们总是喜欢伤害自己最亲近的人,俱是因为知道,无论怎样,他她都不会离自己而去。   诚如那个梦里的薛庭儴,诚如现在的他,也诚如招儿。   一切不过源于心里的那股底气。   “招儿,我很想很想你。”   他离她太近了,近在咫尺。   这些情绪的宣泄,这一份想念,就好像决堤的洪水,直面而来。   她毫无遮掩,被浇了个彻彻底底。   招儿突然就不动了,低垂着眼帘,小声说:“其实我也想你了,我本来打算这次回来,等一切步入正轨,就在家里好好待一段时间。”   “真的吗?招儿你也想我?”薛庭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耀耀生辉。   招儿有些错愕他的反应,却碍于他一遍又一遍追问,顾不得去细想,点了点头。可她点头了还不行,薛庭儴非要让她再说一次、两次、很多次。   同时,他的吻就那么来了,如疾风暴雨。   直到两人亲密无间地结合在一起,招儿才发现薛庭儴今儿像是打了鸡血,似乎她诉说的每一声,都让他很亢奋。      外面都大亮了,两人还没起。   小红已经来问过了,招儿本想说就起了,却被薛庭儴制止了。   说累了这么多天,今儿要好好歇一日。   两人就这么赖在榻上,什么都不干,就是躺在那里。   薛庭儴显得很精神奕奕,一会儿摸摸招儿头发,一会儿捏捏她耳朵,一会儿戳戳她脸,要么就是趴在她身上,一下一下亲着她额头和脸颊。   给招儿的感觉就像黑子小时候刚抱回来一样,拼命地摇着尾巴,围在她脚边转来转去。巴掌大点儿,还喜欢吊在她裤管上,要么就是趴在她鞋面上,拦着不让她走。   “快起吧。”   “慌什么。”薛庭儴懒洋洋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说不定等会儿弘儿就要来。还有我姐,见我们没起,肯定要让人来问的。”   果然,话语还没落下,外面小红又来了。   “夫人,姨奶奶派人来问,何时起了。”   “你看你看,快起吧。”招儿急道。   “慌什么。去跟姨奶奶说,我和夫人等会儿就起。”   外面的小红听见老爷这么说,忙应了声是,就离开了。   “你看,这不就解决了。”他得意地对她说。   招儿直想捂脸。   索性丢脸都丢到姐姐面前了,招儿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你闹着不让起,今日府里不是还要来客,看你怎么办?”   “让他们等着。”   “那你让我睡一会儿,别闹我。”说着,招儿就去了床里面,紧紧裹住被子,免得那不识趣的人又来招惹她。   招儿把被子裹得严实合缝,像只茧子,连脸都没露出来,只露了个发顶。她想的没错,果然薛庭儴没一会儿就过来了,扯了扯她被子没扯开,便又绕到她面前来,可惜对上的却是发顶。   即是如此,他也没放弃,把招儿的脸从被子里扒拉了出来。   招儿紧紧地闭着眼睛,佯装睡熟了,他就拿指尖戳她脸。   一下,两下,三四下。   招儿把一下把被子掀开,睁开眼瞪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可看着他的脸,不知为何就又想起昨晚他逼着让她说想他了,喜欢他的胡话,脸当即红了起来,声音到了尾处也弱了下来。   “我什么也不想干,你想我干什么?”   薛提举耍流氓了!   招儿真想冲到街上大喊一声,让人们都来看看。当然这只限于想想,这么个无赖的男人,她真拿他没办法,只能软声求他:“你让我睡一会儿吧,昨晚都没睡着。”   “你睡你的,我不招你。”   信你才有鬼!   为什么不来个人,把他叫走!   招儿正这么想着,又来人了。   这次是耿千户,不对,如今已经升了指挥使,来薛府找薛庭儴有事。   耿指挥使行色匆匆,说有要事相商。   见此,薛庭儴忙起身去见他。   双屿岛被人袭击了。      因为赶工,所以过了初五,双屿岛上就开工了。   工钱自然是加倍的,从县里找来的那些劳役也都愿意。以前被官府抽丁役没工钱,如今干活的工钱比平时自己出去打零工也不差,搁谁谁都愿意。   也因此紧赶慢赶,如今双屿岛上也算大变了模样。   一排排一行行的房子拔地而起,靠中央的是商铺,划分了四个区域。往外就是民居、酒楼、客栈之类的,仓房区建了两处,一处大的在岛中央,临着市舶司,另一处小的则在港口的码头。   都是清一色的青砖灰瓦,乍一看去就好像岛上凭空多了一座灰色的城池。   自然是有城墙的,可惜这城墙工程太大,只能慢慢采石建造。按照目前的进度,三月之前双屿岛就可以用了,可如今却发生了被人袭击之事。   此事薛庭儴等人早有防范,所以双屿岛附近有舰船巡逻,可这次对方太狡猾,竟趁人不备突然袭击,虽是巡逻的人很快就回援,可惜岛上还是有劳役受了伤。   “是一伙儿人,从衣着打扮上看不出是哪一方的人马。人数并不多,船也是轻型船,所以我们没追上。”上了船后,耿指挥使暗沉着脸道。   市舶司这边忙得脚不沾地的同时,郭巨卫那边也没闲着,如今耿荣海升了指挥使,自然如臂使指。   整顿旧部,训练新兵,忙得一片如火如荼。耿荣海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就是协助市舶司建立一个大昌对外的港口。   薛庭儴曾与他说过自己的设想,这个设想让耿荣海每每想到就一阵战栗。   是激动的。   若是那般盛景真能呈现,那是泼天的功劳,封侯拜将都不在话下。   事情一直进展得很顺利,谁曾想竟在这时候发生了事。   “你是清楚咱们挡了多少人的财路,朝廷为何只开了这一处市舶司,而不是几处齐开,就是朝中有人阻止。若是我们这里弄砸了,那些人更有借口阻拦,所以你不该诧异会有人从中作梗。”   “到底是有些疏忽了。”耿荣海苦笑道。 第194章   两人匆匆赶至双屿岛,此时岛上一片混乱。   那些人轻装简行,似乎就打着来捣乱的主意。上了岛,便直接奔赴岛中央,袭击了那些劳役。   岛上有卫所的兵卒守卫,人数还不少,约有一百多人,却是没敌过对方。对方虽只有三十多人,可俱都配了火铳。   时下通用的鸟铳、三眼铳等单兵使用的火铳,都是填充子窠的。其中又分了两种子弹,一种是火药配合实心铁弹,还一种则是里面填充了铁砂、碎瓷片、石子、等的混合物,也就是散弹。   这次袭击之人用的就是散弹的鸟铳,这种火铳阴狠毒辣,且攻击面极广,乃是当下使用最多的火铳。   对付敌人自是好的,可若是自己人被这种鸟铳打中,极其惨不忍睹!   卫所的兵卒当场被打死一个,其他受伤者无数,薛庭儴两人到时,伤营里一片哀嚎。   随船而来的还有耿荣海找来的大夫,定海县仅有两个医馆中的大夫都被找来了,还有卫所里的军医。   一行人到了后,薛庭儴就命大夫赶紧上前治伤。   可人手根本不够用,这种鸟铳想打死人不容易,但对人伤害极大,伤口都是大面积的,且镶嵌在肉里的碎石、铁砂,会给处理伤口带来极大的麻烦。   卫所的兵卒们倒还好,见着指挥使大人来了,都咬牙忍着。一个年轻的兵卒左肩血肉模糊一片,还强忍着说没事。   倒是那些受伤的劳役十分麻烦,都是普通的老百姓,哪里见过这种阵势,鬼哭狼嚎一片,纷纷叫着自己要死了。   耿荣海脸色阴沉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薛庭儴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我先去看看那些劳役们。”薛庭儴说完,就走出这处帐篷,去了一旁的帐篷中。   这些帐篷都是平日里兵卒和劳役们居住之用,此时挪了最大的几个帐篷,用来安置伤号。   “薛大人,我们会不会死?”   “薛大人……”薛庭儴平时总在岛上巡视,不少劳役都认识他,见他来了,纷纷唤道。   薛庭儴紧紧抿着嘴,安抚道:“不会的,大家相信我!此时大夫正在给大家治伤,因为人手有限,只能一个个来。对这次的事,本官很歉疚,你们放心,这次受伤的人工钱照发,另还有抚恤银。   “待伤治后,你们都回去好好养伤,争取早日康复。有伤残者,市舶司衙门和县衙一定会负责到底,请大家不用惊慌,保持镇定,这样也能避免大量出血。”   “是啊,大家都平静平静,现在大夫可都在这儿。旁边帐篷里的兵丁们,都等在你们后面,你们保持镇定,多配合大夫,这样也能加快些速度。”旁边有个总旗也道。   经此,这些劳役们才安静了不少。   其实他们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就是知道受伤的人多,怕自己这些平民老百姓被忽略了。如今听说官老爷们都排在自己之后,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见几处帐篷里的医治,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薛庭儴这才出了帐篷。   耿荣海也从另一处走出来,他浓眉紧缩,面色暗沉,明显是心中潜藏着仇恨。若是那些人没跑掉,估计这会儿已经被他命人千刀万剐了。   “该死的!”他一拳打在木桩上,碗口粗细的木桩竟是被他打折了。   “你现在对是那一路人马袭击我们,可是心中有数?”   “方才我问过那些受伤的兵卒,这些人没有统一的着装,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唯一就是配了十多根鸟铳。我让人把方才带人去追的百户叫过来,再详细问问。”   两人去了一处帐篷坐下,这里条件简陋,也没有什么茶水可供应。   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两人也没什么心思喝茶。   那姓徐的百户很快就被叫过来了,是个四十多岁长得矮壮精悍的中年男子。   “那些人跑得很快,用的是小型的沙船,但船是经过改良了,不光有风帆助力,还有车轮,当时我们追他们的时候,他们将太平蓝都扔了,双向联动,我们的船大,比他们吃水也深,实在追不上。”   “车轮?”薛庭儴发出疑问。   他到底不是海船不是很精通,自然听不懂这些行内话。   之后经过耿荣海的解释,薛庭儴才知道原来当下的船也是分很多种,大部分海船都是以风帆借力,以船舵控制方向,所以驾驶海船的船手当是有多年经验,熟悉洋流天气以及海域情况之类等等事宜。   但也有不全是靠风帆借力的,一般海船为了灵便,也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进行提速,会配合船桨。可船桨需要许多浆手共同配合,光训练这些浆手配合就需要不少时间,于是便诞生了一种车轮船。   这种车轮船在船尾以及左右两侧,配有大小不等的车轮,以轮激水,其行如飞,负责踩水的轮手根本不需要配合,只需要踩自己脚下的轮即可。   不过这种船也有一种不便之处,那就是不能负重,船体也不能过大。多数用于江河湖泊,作为海船倒是极少的。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如配合大船使用,以及海战时进行突击,此船速度极快,就是后劲不足。一般若是长时间航行,还是会以风帆为主。   “他们往乱礁洋逃窜而去,不过倒是挨了属下一炮,可惜只是撞碎了他们的船舷,没伤了主体。”徐百户有些感叹道。   薛庭儴沉吟一下,望着两人:“如此少见的船,应该并不难查。”   “这——”   徐百户突然道:“对了,指挥使大人,提举大人,属下还有一事未说,属下瞧着那些人有些像疍民。”   “疍民?”   薛庭儴和耿荣海互视一眼,怕薛庭儴不清楚,耿荣海做了些解释。   所谓疍民,是指两个地方的人,分别是福建的闽江一带的福州疍民,和广东珠江口一带的疍家人。这些人终年漂泊于水上,他们没有户籍,没有土地,以船为家,靠打渔采珠为生,打从宋朝起就被列为贱民蛮夷一类。   朝廷对疍民管辖诸多,例如不准陆居,不准穿绸,不许读书,不许科举应试等等,而疍民很多时候还是充作采珠人使用,日子过得极为悲惨。   福建和广东一带,早年本就是蛮夷之地,还是前朝为了缓解粮食危机进行了开发。之后海陆畅通,随着海上贸易兴起,这两地才渐渐繁荣起来。   可两地的繁荣,对疍民的处境丝毫没有改变,反而压迫了他们本来的生存空间。他们擅长水性,又因形容相貌与陆地人有些诧异,让北人恐慌。而因为海上贸易的繁荣,致使沿海一带屡屡有海寇肆掠,这其中便少不了有当地人疍民出没。   疍民还另有一个俗呼,曰之疍家贼。   可见一斑!   而徐百户这么说并不是没有依据的,疍民因为长年在船上生活,天生相貌便与正常人不同,不光肤色极黑,且下身较短并腿部弯曲,在闽地用当地语言又称其‘曲蹄’。   “属下看着像是,就那腿那肤色,且两位大人大抵不知,属下之前在其后追赶,这些人动作极为敏捷,一看就是擅水性的。能满足这三样条件,除了疍家贼没跑。”   耿荣海的脸色更加阴沉,甚至眉宇间隐隐有些隐忧。   薛庭儴见此,问道:“耿指挥使这是?”   耿荣海摸了摸脸上的短髭,道:“我在想莫又是红帮的人?”   “红帮?”   耿荣海点点头:“薛大人大抵不知,这红帮当年便是由一群疍民建成。”   前朝百姓又分良贱,乃至今朝依旧如此,而疍民便是贱民中的一种。因生活困苦,又被朝廷勒令去做那九死一生的采珠人,很多疍民为了反抗,最后都会沦为流寇。   而前朝倭人肆掠沿海一带,便有不少疍民也做了海寇的,红帮当初的龙头便是之一。   此人也算是个英雄人物,本来是个采珠人,见同伴亲邻命运实在凄惨,便带着这伙人跑了。之后便做了海寇,靠打劫沿海商人为生。   那时候年成好,朝廷虽是几开几禁海关,却也养肥了许多海商,就靠着打劫这些商船,红帮的规模越来越大,渐渐竟成了珠江口一带最大的帮派之一。   这些人黑白通吃,不管是朝廷的商船也好,还是走私的商人也罢。总而言之,被他们撞上了,就没好下场。   且这些人极为擅长海战,恐怕耿荣海碰见他们,也不会是对手。   红帮极少在外面收人入帮,但只有一种人是不禁的,那就是疍民。也因此耿荣海的猜测,并非没有道理,尤其之前红帮曾经来抢过一次,虽是之后再也没出现过。   “不过近多年来,红帮倒是极少故意和朝廷做对,所以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可若是有朝廷的人,许诺了他们什么条件。”   闻言,耿荣海当即看向薛庭儴:“薛大人的意思是?”   “借刀杀人。”   薛庭儴叹了一口气,站起来道:“就不知这借刀杀人到底是何种借法。不过不管怎样,以后咱们得小心戒备,同样之事不要再发生第二次。” 第195章   而就在薛庭儴和耿荣海他们说话的同时,位于乱礁洋的海面上,正行驶着一艘船。   这船方头方尾,乍一看去有些像沙船,可细细去看却又不太像,有些怪模怪样的。它之前行驶速度很快,到了这一片海域就渐渐慢了下来,若是这处海面上有人,就能发现此船受了创。   位于右边船舷上破了偌大一个窟窿,幸亏是在水平线之上,不然指定早就沉了。   此时船头的甲班上正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穿一身毛边短褐的男人。他生得黑瘦矮小,头发有些泛黄,还尖嘴猴腮不像是个好人。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若是知道他便是这次带队出来的领头,恐怕就能明白他为何脸色会如此难看了。   “怎么速度慢下来了?若是被后面的战船追上,你们都得去海里喂鱼!”谢荣气急败坏道。   一个同样穿着粗布短褐的汉子匆匆跑上来,一面抹着汗一抹说:“老大,兄弟们都累得不轻,我就让他们歇着了。咱们现在已经进了乱礁洋,双屿岛那些人的船不敢进来的。”   乱礁洋是东南两海交汇处的一小片海域,这里有许多无人小岛,小到只有几丈大小,大的也不过数里方圆,其上寸毛不生,海面下多有乱礁,因此被人称之为乱礁洋。不是熟悉地形的人,根本不敢来这里,所以此人才会这么说。   “已经进了乱礁洋?”谢荣问道,在看清海面上的情况后,当即松了口气。   不过这一口气还没吐完,就转为了唾骂:“这些官贼真他妈的难缠,竟然追了咱们这么久,还打坏了老子们的船。”   只要一想到方才那颗炮弹打过来,谢荣就冷汗直流,幸亏这船轻,速度也快,所以也就碰了船舷一下。若是再往前点儿,他们这一船人指定全部喂了鱼。   提及此,这个叫揦子的汉子,也是满脸沮丧:“回去后,幺爷肯定饶不了我们。”   这也是谢荣脸色难看的原因所在,他们本是来探路,是他自作聪明地擅自袭击了双屿岛,想在幺爷面前邀功,谁知不但没落好,反而被人损了船,这趟回去怎么也要挨上一顿训斥,在兄弟们面前落得没脸。   “现在说这个做什么,事已经出了,有什么事回去我担着就是。”   揦子也是个讲义气的人,遂道:“自然不能让老大一个人担着,还有这么多兄弟。”顿了下,揦子又道:“老大你说,大龙头不让我们招惹朝廷的人,咱们这趟偷偷出来,若是回去后被大龙头知道——”   “你是听那个婆娘的,还是听堂主的?”   “这——”揦子很想说大龙头和堂主的都想听,但看谢荣脸色,自然不敢这么说,只能说了一句肯定是听堂主的。   “既然是听堂主的那就行了,哪有这么多事。”   说话之间,船已经驶入了一处小岛的港湾。   这处港湾非常隐蔽,整个呈月牙形,其外侧又有数处小岛做遮掩。直到驶入了这片港湾才发现这里停了不少船,加起来有五六艘,最为醒目的就是其中一艘中型战船。   谢荣等人匆匆上了岛,关于谢荣等私自出去,船也坏掉的事自然被报给了幺爷。   幺爷就是这次带队出来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着一对吊梢眼,留着八字胡。红帮最是讲究规矩,所以谢荣等人一人挨了几鞭子。   挨完鞭子后,关于双屿岛上的情形也为人所知,听说当地卫所船坚炮利,幺爷的脸色有些不好。   他略微踌躇了一下,便派人离了岛,看模样自然是回去报信的。      等薛庭儴从双屿岛上回来,已经是天黑了。   招儿刚陪着二姐和两个孩子用过了饭,见他从外面回来,满身冰凉,便忙命人烧热水给他沐浴,又让人做些饭菜端过来。   薛庭儴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比之前好多了。晚饭端上来,简单的三菜一汤,他在桌前坐下吃了起来。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不知是哪来的海寇袭击了岛上。”   别看薛庭儴说得轻描淡写,招儿却不信他,问:“是不是受伤的人很多,我听小红说县里药铺的药被市舶司买空了。”   “伤的人有些多,不过并不致命,都是外伤。”   招儿叹了一口气,道:“这年还没过完,怎么就不消停。”   害人还分时间?那些人肯定是冲着市舶司来的,只是市舶司是在岸上,而港口时时刻刻都有人把守巡逻,他们找不到动手的机会,才会对双屿那边下手。   “好了,你也别担心这件事,多想无益,静观其变。”   招儿点点头,之后等薛庭儴用过了饭,两人便歇下了。   从这日开始,薛庭儴就又陷入一片忙碌之中。   不光他忙,陈千户和耿荣海那边也没闲着,本想着过年的时候没人会如此不识趣,谁曾想人家偏偏这个时候就来了。   最近双屿湾附近及附近海面,每天都有战船巡逻,一片海面上常常能看见不止一艘战船。   似乎是惧于这里的严阵以待,再未发生过任何袭击之事,而经过了那场混乱后,双屿岛再度恢复到之前一片热火朝天的场景。   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月头,双屿岛终于建好了。   肯定有些地方还不够完善,但至少可以赶在前头先用着,其他的之后慢慢填补就好。   早在出了年节,市舶司这边就忙碌起来,这次是忙着核准进驻双屿岛的商家。   消息早就放出去了,这次不同上回还有人想看一看动静,去年借着市舶司开启赚了一波的商行,皆是蜂拥而至。   僧多粥少,自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市舶司被人挤破了门槛,薛府天天都有人上门拜访,此时薛庭儴反倒闭门不见了。找不到薛提举,下面从谢三到包宜兴等人,皆是被人围堵得叫苦不迭。   值得一提的是谢家,当初借着定海之事,谢三被夺了权。谢家阖族上下几乎没有人不看笑话的,又见谢三竟自我放弃去了定海,都想着这次谢家的天要换了。   可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定海开了市舶司,谢三也从一个商人变成了官身。谢家并不是没有当官的,一个芝麻大小的官也没人稀罕,可市舶司副提举这种芝麻大小的官,却让很多人稀罕。   此事一出,浙江一带多少人笑话谢家,说谢家丢了西瓜拣芝麻。   你读书就读书,反正也读了不少年,即使没读出个名堂,也总比不懂瞎胡来的强。自打谢三离开谢家后,谢家昏招频出,被人抢了多少生意,若不是靠着定海那边,指定现在不知成了什么样。   如今谢三成了副提举,虽是没有打压谢家,但也没帮着,多少人从谢三手里得了便宜,偏偏本家就是捞不到。   这下,谢家的家主急了,明明躺在榻上动弹不得,还屡屡派人来找谢三。   谢三也就不咸不淡地应付着,其实整件事情不过是卸磨杀驴,老家主还能当家做主的时候,自然不会怕他一个旁枝。可老家主不能动弹了,自然怕被一个旁枝挤去了家主的位置,也因此才会有小题大做夺了谢三的权。   看似是儿子干出的蠢事,其实老子若是没参与其中,恐怕谁都不信。   如今谢家内部早已是议论纷纷,家主虽是当着整个谢家的家,可谢家却不止家主一家人,各个分支旁系都借着由头和谢三眉来眼去,也容不得谢家家主不急。   这次市舶司打算在双屿岛开设商镇,谢家为了这事已经闹翻了天,甚至族中已经有人提议谢家的生意还是交回谢三的手里,顺了他心里的那口气,不过这会儿谢三的架子抬得很高,如今人家也不在乎这些。   “你这会儿倒是不怕得罪人了。”招儿笑着打趣薛庭儴。   此时薛庭儴正大老爷似的躺在摇椅上,手边放着个小几子,几子上放着茶水、干果、糕点之类的零嘴,还有几本账册和书。   摇椅轻轻晃悠,最近薛大老爷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   当然肯定不止这些,薛庭儴打的名头是在家中教导孩子念书,所以肯定是要指点弘儿和葳哥儿功课的。   这俩孩子都是天资聪慧的,现在已经开始学《龙文鞭影》了。   “我怕得罪什么?不想得罪这个,就得得罪那个,所以还是不出面的好。”薛庭儴懒洋洋的道。   “就是谢三爷恐怕难办的,我听说最近谢家人总是找他,还有外面那些人……”   正说着,小红从外面走进来,对招儿说了一句高升来了。   招儿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便走了出去。   高升在一处廊下站着,一见到招儿便道:“招儿姐,钱家丝绸行那里……”   招儿为难道:“我现在去不了,这事你先跟他们谈着吧。你看如今家里这么大一摊子,各处都要忙,还有双屿岛那边也得人看着。”   高升点点头:“那行,我就先去跟他们谈着。”正打算离开,他突然顿了一下,转头看着招儿:“招儿姐,是不是他不愿意你出门?” 第196章   招儿讶然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何会这么想?”   “之前你跟我说,年后就去南直隶,可至今没有动身的打算。”高升叹了一口气,犹豫道:“招儿姐,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若不是他,你会改变自己的主意?”   招儿向来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很少人能动摇她的想法。   唯一的例外,就是薛庭儴了。   就好像当年她刚开始生意时,就是因为薛庭儴不愿,却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她只能偷着背着。   因为这番话,招儿自然想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庭儴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任性胡闹,脆弱又敏感,她宠着他,让着他。   这么些年过去,他长大了,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人生目标,甚至自己的坚持。他狡诈却又善良,每次都装得一副如何如何,其实私底下做了很多很多。这些很多招儿列举不出来,甚至许多她也是管中窥豹,可她却能看到定海从一个比小渔村大不了多少的县城,走到这一步朝野瞩目,他历经了很多艰难辛苦。   都在努力着,努力地做好一切,努力地往一个目标奋斗,所以又为何会存在谁为了谁?   ……   “待这里被清出来,定会恢复很久之前番船满海间的盛景。到那时候,我来这里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大半。”   “那到那时候我们去哪儿?”   “到时候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   自打年前从外面归来,招儿就经历了很多事,也因此引发了不少感叹和感悟。   以前她从不会为夫妻之间相处去头疼。于她来想,两人不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只是从姐弟换成了夫妻,彼此之间一直是对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哦对,如今还多了弘儿。   可经历了这么多事,从二姐的指责,到薛庭儴的生气,到建府的琐事,到他送来的那些衣裳,到那一晚他的坦白,她才发现原来夫妻之间也有相处之道。   夫妻之间并不是就搭伙过日子,需要烦心和操持的事太多,甚至在彼此之间的相处,都有太多太多的学问。   “真不知道你上辈子干了什么好事,这辈子能找这样一个男人。什么都帮你想着办着,你说你一个当人家妻子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也不知道庭儴怎么就忍得了你。”   其实认真想想,她确实有许多不合格,说走就走了,说回来就回来了。所谓的相夫教子,她一直做的不太合格,可他却从没有说过一句。而之前那次的怒气,大抵也是极累了许久,才会爆发出来。   ……   招儿好半晌才整理好自己的语言,她看着高升道:“他并没有不让我出门,是我自己这阵子不想出门的。如今定海万众瞩目,盯在这里的人太多太多,前阵子又出了那么一场事,我实在放不下心离开。当然,也不是说以后就不出门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升子?”   高升点点头,端详了下她的脸色,才道:“招儿姐,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怕你委屈了自己。”   薛庭儴难,难道招儿姐就不难了?   招儿难不难,只有高升这伙人才知道。其实高升今日突然开口,并不是突发奇想,他与姜武甚至私下议论过,犹豫再三,才会问出口。   按照两人的打算,若真是薛庭儴为难了招儿,两人肯定是要去找他说道说道的,哪怕他如今的官比以前更大。   可照如今这情况来看,人家两口子的事,他们跟着搀和干什么。也许人家甘之如饴呢?   那股不是滋味的感觉,又从高升心里冒了出来。   薛庭儴,你何德何能。   高升深吸了一口气,才笑着看着招儿道:“招儿姐,那我就先走了。”   招儿点点头:“别太辛苦了,能谈就谈,不能谈就罢,如今咱们和之前不一样了。”这个不一样,自然是市舶司和双屿岛那边做底气,这也是本来很上心的生意,招儿突然又不上心的主要原因。   人的心思都是随着外界不断的变化,若是现在搁在去年那会儿,大抵招儿还是要出门。   “我知道了。”高升往前大步走着,一面挥了挥手。   招儿笑了一下,才突然响起之前高婶托她的事。说是让她劝劝高升,别总是想着做生意,先娶个媳妇成家,毕竟高升的年纪不小了。   “还是下次再说吧。”她喃喃道,正打算转身回屋,突然撞上一个人。   是薛庭儴。   “什么下次再说?”   “你吓我一跳!还不是升子得婚事,高婶已经跟我说了好几回,可总跟他碰不上面,好不容易碰面又给忘记了。”   如今高升常驻定海和南直隶两处,山西那边自然回去不了,所以高婶也跟了过来,是这趟和招娣一同来定海的,如今住在高升在外面置办的一处宅子里。   见到招儿,高婶就是满肚子的话跟她说,大体说的主要还是高升的婚事。   说他岁数不小了,天天忙着不愿意成家,说他历来愿意听招儿的,就让招儿帮忙劝劝。说得招儿有些心虚,总觉得是因为高升跟她一同做生意,才会耽误了他的婚事。   “原来是这样啊。”薛庭儴脸上笑着,却哼了一声:“这事跟你说做什么,她一个做娘的都管不了儿子,难道你就能管上了?”   招儿瞅了他一眼,道:“这不是多年的关系,高婶也是病急乱投医。再说了,升子被咱们这么使唤着南来北往的跑,他婚事被耽误了,咱们肯定是有责任的。你这话说的挺奇怪,就是劝两句的事,怎么倒是计较上了?”   咱们。   薛庭儴一听‘咱们’两个字,心中就觉得十分愉悦。   招儿笨也不是没有好处,这么多年了竟然没看出来了,也活该那小子什么都遮着掩着。   其实连薛庭儴都没料到高升对招儿的感情不一般,若不是刚才他听到了那些话。   他伸手环着招儿的肩,两人往回走:“你就是喜欢乱猜测,我怎么就计较上了,我是那么小气的人?”   “你的小气儿还不多?”招儿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招儿眨了眨眼,道。   薛庭儴看了她一眼:“他找你不是为了生意上的事?你这趟打算什么时候出去?”   “出去?暂时不出去了,双屿岛这边不是马上要弄铺子,先把这一摊子事弄完了再说。”招儿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怎么,你希望我出去?”   “你出不出去,又不是我说了算,问我做甚?”薛庭儴一派若无其事,十分大方道:“你要是想出去,就去吧,双屿岛这边还得一个多月,你赶着之前回来就行。”   招儿有些心动,可看看他,还是压住了这种蠢蠢欲动。   她摇了摇头:“还是不了,那边就先让升子管着就是。”   “你是不是想留在家里陪我?”薛庭儴突然凑到她脸颊旁问道。   呃,招儿愣了一下,脸有点红,往后退了退:“陪你,我陪你做什么?”   “你肯定是舍不得我,想留下来陪我。”他眼里写着得意。   “不跟你说了,脸皮厚!”   招儿忙走了开,薛庭儴笑着跟了上去。      到了双屿岛正式对外开放的这一日,定海客商云集。   客栈全部都住满了,甚至许多民居都被人租下,暂做落脚之用。   作为浙江巡抚的窦准亲自出面了,宁波府孙知府也来了,还有布政使陈德,新任按察使叶莒,都指挥使严忠等浙江诸多高官,俱皆亲临定海。   甚至连总督邵开都来了。   邵开自打上任以来,一直对浙江的事务表现得并不上心,也是闽浙总督署一直设在广东。广东离浙江还是有些距离的,自然鞭长莫及。   他在浙江少有露脸,这次会出面自然因为双屿岛上的商镇,是目前朝廷最关注的事情。   且不提薛庭儴之前献上的那两百多万两银子,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嘉成帝不止一次在朝会上提到薛庭儴,提到定海的市舶司。而自打市舶司成立以来,去年只有短短数月时间,就为朝廷纳了一百多万两银子的商税。   说是日进斗金,都是贬低了。   嘉成帝龙颜大悦,一派和颜悦色,朝堂上一片风平浪静,似乎朝野上下都为定海市舶司欢歌起舞着。   之后薛庭儴递了建立商镇的折子,虽内阁那边颇多意见,但还是在嘉成帝力排众议下准了。   今日是双屿岛商镇正式在人前露脸的时候,万众瞩目之下,邵开这个做总督的自然不可能不到场。   市舶司内最大的那处堂中,此时列坐的无一不是跺一跺脚浙江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入目之间,皆是绯色的官服,唯一的例外就是薛庭儴这个穿白鹇补子青色官袍的了。   以他官职,这种场面应该是连个座都没有。   不过他今日才是主要人物,再加上窦准格外给其面子,因此得了个首位左下的座儿。顺喜也在其列,到底他是宫里的人,又是市舶司提举。   一众官员面露浅笑,一派和颜悦色地说着话。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禀道:“禀诸位大人,圣旨到了。”   在座的官员俱是站了起来,理了理官袍,又整了整官帽,方以邵开为首,往外行去。   门外的庭院中,香案已经摆上了。   钦差手持着圣旨,神色肃穆地站在那里。   一众官员纷纷按品阶为先后顺序跪下,轮到薛庭儴时,那钦差招了招手,又指了指邵开前面的一处空地,笑着道:“薛提举这旨是宣给你的,你可不能在那处跪着。”   大家俱是面露理解的笑容,唯独邵开面无表情。   他官衔最高,自然是他为首,可这作为钦差的太监竟然越过他,对薛庭儴说这旨是宣给他的,还让薛庭儴跪在他前面。   往小里说,是这太监不懂事,太讲究规矩。往大里说,自然是在打他的脸。   可圣旨本就是有特定的对象,自然要以其为主,大家都是若无其事,他自然也不好发作,只能眼睁睁看着薛庭儴来到他前面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这钦差长篇大论地念了一通,其实就是表达一个意思——   市舶司的差事办的不错,朕很欣赏你们,听说市舶司打算在双屿岛开设商镇,朕很看好你们哟,所以特着人送来一副匾额,你们拿去挂着吧。朕乃九五之尊,受上天庇佑,朕的墨宝也是开了光的,一概鬼魅魍魉尽皆避散,庇佑尔等。   “谢主隆恩!”   一片高呼之后,薛庭儴恭敬地站起将圣旨接下。   钦差笑着道:“这匾额还在外面候着,就不搬进来了,听闻薛提举和窦中丞你们这便要去那双屿岛,咱们这就便去吧,咱家也好跟你们一同开开眼界。”   “天使一路劳顿,不暂做休整?”   “不休了,自然是大事要紧。”   “那天使这边请。”薛庭儴做躬请的姿势。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钦差率先走了,后面的官员你谦我让一番,最后是邵开、窦准和薛庭儴,共同陪在钦差身边走在前面,其他人尾后。   去双屿岛自然要坐船,这船也是专门择过了。   特意择了一艘市舶司衙门下最大最宽的船,负责送一众官员们去双屿岛。其左右两侧随扈着十多艘战船,一行浩浩荡荡出了海。   没有见过的海的人,第一次见到都会震惊于自然之伟大奇迹,这位宫里来的钦差也不例外。   看着这海面,看着这随扈在两侧的十多艘战船,伫立在船头被海风吹得衣袖猎猎作响的钦差,格外有一种豪迈之感,连声夸道:“好气势,好威风,市舶司这份功劳,咱家回去一定会如实禀报给陛下的。”   “当不得天使如此夸赞,这不过是我皇庇佑。”   马屁精!少不了一旁有人腹诽着。   等到了双屿岛,如今的双屿岛自是大变模样,宽敞平整的码头,沿岸高耸入云的瞭望台,还有临着码头建造的几处堡垒,以及不远处那座青灰色的城池,都让人不会以为这是一座商镇,而是以为是个军事重镇。   钦差有些诧异地指着那看起来黑乎乎堡垒,问道:“薛提举,这是什么?”   这钦差因为是宫里的,自然没见过堡垒,可不代表别人不知道,一旁有个官员站出来,道:“薛提举,你可知这是僭越?”   他一脸震惊地指着屹立在码头的几处堡垒,道:“此乃军事工程,地方官无权私自建造,且你并不是地方官,不过是市舶司提举,你此举可是禀明了地方卫所和都指挥使司?”   薛庭儴暗暗感叹,果然来了! 第197章   这说话的官员名叫李宏,乃是浙江道监察御史。   官不过只有七品,但官小督察权却大。   所谓十三道监察御史,又称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各省,当地官员均受其监察,大事奏裁,小事主断。   用白话点讲,哪怕是邵开贵为闽浙总督,若是有什么不合时宜之举,他说弹劾也就弹劾了,更不用说小小的一个市舶司提举。   李宏是出了名的难缠,他会说出这些话,并没有觉得人奇怪。且他说的也没错,若是当地有贼盗作乱,卫所分身无暇,地方官为了保护一方民生,可禀明蕃司衙门就地招募民壮。   可绝没有一个小小的市舶司提举,就随意修建军事工程的。   朝廷上下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都有一样是绝对不能僭越的,那就是拥兵自重。而擅自修建军事工程,就属拥兵自重的一种。   往小里说,可以说薛庭儴是为了保一方太平,往大里说,你建造这种军事工程做甚,难道是打算谋反?   历来皇权者,最怕的就是有人谋反。   一旁站着的官员俱是不出声,就等着看笑话。窦准皱着眉,似乎想打算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还有叶莒,他一直表现的十分沉默,此时也依旧沉默着。   倒是邵开说话了,他抚了抚胡子,一派和蔼道:“李御史何必如此较真,薛提举乃是陛下钦封的市舶司提举,主管定海一切开阜事宜。他此举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何不听听薛提举如何说?”   此言看似在帮薛庭儴说话,可若是熟悉李宏性格的人就知晓,这无疑是在火上浇油。   果然李宏听了勃然大怒道:“难道总督大人这是在帮薛提举说情?我乃圣上钦点的巡按御史,代天巡狩,监察一方。此乃是僭越,其心可诛,还请邵总督不要为此人说情,本官这趟回去后就会上折子递回京中,还请薛大人好自为之。”   若不是此地不合时宜,薛庭儴都想咂嘴了。   瞧瞧,这做御史的就是嘴皮子溜,他这一句话还没说,就被人给定罪了。耿荣海正想上前一步说话,被薛庭儴使了个眼色站住了。   钦差皱了皱眉,心里觉得这李宏太不识趣,这种时候说这种扫兴的话。薛提举若真如他所言,会带着他们来这个海岛?明摆着就是事出有因。   不过钦差也看出这内里有些端倪,可他代表着陛下的颜面,自然不好轻易插言。就在窦准想找个由头先把这一茬掀过,突然他们头顶上传来一阵嘹亮的号角声。   “呜呜……”   这群官员此时正站在码头上,身前五十米的地方就是两座瞭望台,守在上面的兵卒突然吹起号角,当即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这是做什么,这些兵卒到底有没有长眼睛?!”李宏本是摆出拂袖侧身的姿态,被这号角声一惊,差点没摔到地上。待他好不容易扶着官帽站稳,就斥了起来。   文官们不清楚怎么回事,可不代表武官不清楚,严忠当即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耿荣海站出来回话:“禀都指挥使大人,这好像是敌袭的号角声,下官这便让人去问一问怎么回事。”   他正想命人去问,就见不远处朝这里跑过来几个兵卒,模样十分慌张,正手指着他们身后说着什么,可惜离得太远,让人听不分明。   就在这时,只听轰隆一声,一阵急流从众人耳边划过,就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飞了过去,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扬起漫天灰尘。   这时,那几个兵卒的才跑近了,大喊着:“敌袭!”   众人下意识转身往海面上去看,就见离这里不远处的海面上不知何时行来两艘黑色的船。船上没有挂任何旗子,而就在他们转头看时,隐隐又听见轰隆隆的炮声。   之前护送薛庭儴等人的战船,将他们送到后,便折返回了定海。官员们先到,再之后才是接那些客商前来,这本是市舶司专门为了双屿岛的开阜,特意安排出来的,谁曾想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两艘船到底想做什么?”李宏指着那边惊慌失措道。   可还不及他话音落下,又是轰隆一声,一炮砸了过来。如同上一次一样,那黑色炮弹先是速度极快,可等飞到了岸上似乎力竭,速度便渐渐慢了下来,竟到了肉眼可察的地步。   李宏大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直到身边有人拽了他一下。   “保护各位大人!”不绝于耳的炮声中,陈千户抽出腰间的刀嘶吼道。   场面极为混乱,这些平时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只差没撒丫子跑,有的跑得跌跌撞撞,有的直接就摔了出去。   官袍乱了,乌纱帽也掉了。还是听命跑过来的兵卒子们,两人架一个,将这些官员们尽皆架离了原地。   而他们身后炮声不断,时不时还有海面被击响的水浪声。同时双屿岛也开始反击了,从那几个黑乎乎的堡垒中接连喷射出数枚暗红色炮弹,向对方打了过去。   有人在惨叫,有人在嘶吼,人命似乎在这一刻脆弱不堪,那炮声就仿若是催命符一样,催着这些人穿过漫天灰尘及刺鼻的火药味往前方奔去。   粗重的喘气声就在耳边,这一次没人再说什么有辱斯文,只想赶紧逃离。   直到来到那座青灰色的城池下,好不容易进了城门,刚喘了一口气,便有人跳脚道:“快关城门,快关城门。”   城门终于合上了,这些人才终于松了口气,瘫倒在地。   不知过去了多久,那炮声似乎远离了。   瘫在地上的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狼狈,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各自整理着官服和官袍。至于方才架着他们往前跑的兵卒们,则早就被他们遗忘了。   这些历来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哪里像今日这般丢脸过,也因此都显得十分尴尬。   尤其是李宏,他也回忆起方才自己的狼狈模样,羞恼之际,他厉声问道:“薛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可是你们市舶司的地方,为何竟会发出如此之事。”   薛庭儴正站在不远处,一手拿着官帽,一手拿帕子擦汗。他大抵是方才一众文官中,唯二没有瘫倒在地的人。除过他以外,文官中也就是只有按察使叶莒,叶莒是因为一直被人搀扶着。   再来就是严忠、耿荣海等几个武官了。   他满脸无辜地看着李宏,道:“虽此地是市舶司的地方,可那些海寇来不来,还真不是市舶司能够决定的。”   李宏被堵得不轻,正想说什么,就听薛庭儴又道:“李御史方才不是说那几处堡垒是僭越,还说要弹劾下官,实在不是下官为自己解释,而是实属无奈。”   说着,他对钦差拱了拱手,满脸苦涩道:“天使大抵不知,沿海一带海寇众多,且其中多有浑水摸鱼之人。今年开年还没出年节,这地方便被人袭击,受伤的兵卒劳役无数。实在无奈,下官才会做了些防御工事,不过是为了保此处太平罢了。”   “原来竟是如此,咱家料想薛大人也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只是有人太疾言厉色,咱家实在插不上嘴罢了。”钦差叹了口气道。那疾言厉色自然指的是李宏,很明显是在说他狂妄无状。   薛庭儴叹了口气,理解道:“其实也不怨李御史,他代天巡狩,乃是职责所在。”说到这里,他正想对李宏说什么,突然面色变得欲言又止,且往一旁侧了侧脸。   他这副样子又怎能瞒过那些老狐狸的眼,当即顺着看向李宏。   有人瞠大双目,有人抿了抿嘴,还有人以袖掩了掩嘴,最后还是钦差和蔼地说了一句:“李御史的衣裳上染了脏污,薛大人还是赶紧带我等入城吧。”   李宏不明所以,看向自己,才发现自己衣袍下摆上有水渍。   水渍?   他这才感觉到胯下一阵濡湿,当即面色一红,红完了又开始泛紫。   薛庭儴轻咳了一声,忙若无其事道:“诸位大人请跟本官来。”      因为之前那场事,也因此到了市舶司在双屿岛上的衙门后,李御史就一直没露脸。   厅堂中,还是方才那些人汇聚一堂。   陈千户已经从外面回来了,向众人禀报了击退海寇之事。   待他退下后,钦差怒道:“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袭击朝廷的地方?难道地方卫所都不管管?”   薛庭儴无奈道:“天使应该看见了,定海后所的人已经尽力了,甚至郭巨卫的耿指挥使也帮了不少忙,这片海域日常巡逻都是都是两处卫所负责,只可惜实在兵力有限。”   “既然兵力有限,就该增援,严指挥使你应该知晓,陛下十分重视市舶司开阜,你都指挥使司应该着重此地才是。”   “这——”   这话说得严忠不知道该怎么接。之前发生诸炳桐被槛送京师之事,虽是此人聪明,咬死了乃是和窦准私怨,才会借机利用薛庭儴之事,刻意攻击对方。嘉成帝拿其没办法,只能以撤职作为告终。   听闻此事,浙江当地许多官员都松了一口气,之后自是暂时低下头老实做人。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严忠。   浙江一带有多少人被市舶司断了财路?想对付他们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去给其助力。   就在严忠想着怎么应付之际,窦准突然说话了。   就见他感叹道:“这沿海一带的海寇屡剿不尽,看来该是禀明朝廷,紧要组建起水师才是。”   叶莒点了点头道:“福建广东有福建水师,我浙江一带却只有当地卫所兼管之,如今这些海寇竟如此猖狂,明知这双屿岛乃是朝廷开阜所在,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袭击。此番待本官禀明朝廷,定要让他们知晓厉害。”   “叶大人与本官所见略同,那我二人就一起上书如何?”   钦差道:“两位大人高义!薛大人也请放心,咱家回去后一定会向陛下禀明此处情形。”   “下官在此替浙江沿海的百姓感谢天使和两位大人。”   这几人一唱一和,竟是打起组建水师的主意。别说邵开了,严忠等人的面色俱都不太好。   可这种情形,他们也不能睁着眼说瞎话的阻止,只能在心中唾骂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贼人坏事。   按下不提,这种情况下,选好的黄道吉日自然不作数了,而那些已经上了船的客商们,在卫所收到消息后,又将他们原路送回定海县。   他们自是诧异至极,还有些一头雾水,不过市舶司也给了明话,说因为天使驾临,错过了吉时,所以日子改作了两日后。   做商人的哪敢抱怨天使,只能按捺下来,等两日之后了。   到了日子,定海港口一片拥嚷热闹之景象。   船只来来往往,拉着一船又一船的客商前往双屿岛。这些客商来自天南地北,而这次到此除了想见识大昌第一处对外通商的商镇,另外也是冲着镇上的商铺而来。   在经过之前市舶司上下被人纠缠之后,到处都是人情,给谁不给谁都是问题。最后薛庭儴索性拿了主意,谁也不给,价高者得之。   也因此这次收到的消息的各地豪商们都来了,双屿岛是大昌第一个对外开阜的地方。这里面的含义谁都明白,谁若是能在双屿岛得一个铺子,等于正式得到了对外通商的获准。   且这种对外通商,可不止是只出不进,西洋来的琉璃镜、大座钟、怀表、花露水,以及宝石、香料、木料、象牙等等,在大昌也能引来哄抢。尤其大昌境内缺乏银矿,而海外诸地却银矿丰富,这也是为何大昌的东西能赚来暴利的主要原因。   只要能拥有一个铺子,一进一出都是银子,所以这次许多大豪商都是势在必得。而有些中小商贾也都携带了能动用的所有银子而至,谁知道他们有没有机会捡个漏呢,总要试一试。 第198章   市舶司对商镇上的铺子进行了统计,一共有三百多个大小不等的商铺。   对这些商铺,他们进行了分批博卖。   关于铺子的位置以及大小,都印在纸上刊发了出去,有意者均可入场进行博买。每天进行四场,上午下午各两场,每场博卖二十个,三百多个商铺将会在五天全部博卖掉。   为了防止有人入场滥竽充数,凡进入市舶司进行博买的商人都需缴纳十两的入场费。所有人均可叫价,但若是虚叫——没人敢虚叫,这可是朝廷的地方。   第一场博买在巳时开始,地点位于商镇中一处叫做博买场的地方。   今日博卖的是位于镇中心大街上的几处铺子,以及另外几处稍微偏一些的地方。方位大小皆是不同,有好有坏。   之所以会如此,也是为了防止好的都被卖掉,剩下一些不好的勾引不起人们的兴趣。   此时博买场中,一楼和二楼总共加起来有五百多座,座无虚席。   正中的一处高台上,谢三一身副提举官袍立于之上,其身后摆着一块偌大的看板,上面挂着一个放大了的方位图。   “为了庆贺开阜大吉,这头场的开门红自然不能随便滥竽充数,这处位于中心大街的铺子,长宽皆是五丈,四四方方,中正平稳,正对着市舶司衙门。地方不用说,风水自然也不用说,不可多得。底价两千两起,每次益价不得低于五百两,未三唱,可益价,三唱未竞,益价不犯。”   说到这里,谢三笑了笑道:“诸位是不是很诧异底价竟如此之底?提举大人说了,开门红当讨个喜庆,所以特意低价博卖。这场之后底价将会涨至五千,还望各位万万莫错过机会。”   随着一声铜锣声响,市舶司第一次对博卖正式开始了。   很快就有人尝试地叫了价:“二百五十八号,二千五百两。”   “三千两!”声音还未落,此人又道:“一百二十五号,三千两。”   谢三身边一个手持铜锣的小吏,一面敲响铜锣,一面报道:“一百二十五号,三千两。”   “三百八十七号,四千两。”   ……   经过了一番试探性报价,这处商铺已经被喊到一万一千两。   就在这时,一个略微有些低哑的声音蓦地响起:“五十七号,五万两!”   五万两对一万一千两,等于翻了五倍,一下子被喊到这么高,场上当即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也有不少人顺着方才那声音看过去,就见一个十分年轻男子坐在那处。看其样貌也算是一派俊美,风流倜傥,也不知是哪家不懂事的后辈,竟如此玩笑。   且此人极为落落大方,见众人看过来,反倒微笑着对大家虚拱了拱手。   想出风头也不是这般出的!   正在众人俱是这么想时,突然听到一阵清脆的响锣声。   “五十七号,五万两第三次!得!”   一片哗然之声,谁都没想到第一个铺子竟是这么就卖了出去。      下面一片嘈杂之声,位于二楼的一处雅间里。   钦差白皙的脸却有些兴奋的潮红,对薛庭儴道:“薛大人好手段,这一个铺子竟能卖到五万两!”   薛庭儴微笑着道:“天使,此人不过是投机。若不是此人故意拉高价钱,这铺子大概能卖到七万两左右。”   都是人精,自然明白薛庭儴所言的意思。   本来是两千两,被叫到一万一千两,等于是翻了六倍。突然一下子又翻了五倍,竟达到五万两之巨。银子都不是大河里飘来的,旁人没有心理准备,自然会犹豫,可不就是让人得逞了。   “这人真是狡诈,竟凭空省了两万两银子。”钦差怒道,好像这省的是他的银子也似。   薛庭儴瞥了那下面的俊美男子一眼,暗暗藏住嘴边的浅笑。      另一头,招儿被人带着下去进行交接手续。   待薛青槐将银子运了来,交给市舶司的人清点后,便换来了一张盖有市舶司大印的房契。   两人一同出了博买场,薛青槐忍不住有些肉疼道:“招儿,这铺子未免有些太贵了。这五万两若是搁在外头,五十个商铺也能买,放在这里却只能买一处。”   经过这些年的历练,薛青槐早已一改之前还在余庆村时的模样,他穿着一身暗青色的缎面直裰,头戴方巾,留了些短须,面容比以往更显沉稳,哪里还看得出是当初那个担着货走街串巷的泥腿子。   而那方才拔了头筹的俊美男子,自是不用说,正是招儿。   闻言,她哂笑一下,道:“四叔,这个价钱不贵,不信您等着看,后面那些铺子均不会低于此价,且地段位置都不如咱们买下的这个好。”   “我当然知道不贵,这地方是不能跟外头比的,我就是觉得庭儴如今都当了大官,管着这市舶司,咱们用铺子还得花钱与他买,有点……”有点心疼银子。   千里为官只为财,家里若是有人当了官,亲人族人都是能沾得些许便宜的,这是时下人惯常的思想。哪怕没有便宜可占,若是家里出了个官,在外头与人起了纷争,报上一句我家谁谁谁官拜什么,也足够吓退对方。   银子有多么难赚,这些年薛青槐深有体会,别看他们来钱容易,可平时在外头风尘仆仆吃灰的时候,也是极为受罪的。所以明明可以行个方便,偏偏要花五万两巨银去买,薛青槐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四叔,你可不能这么想。我们没有背景,庭儴为官举步维艰,如今这双屿岛多少双眼睛看着,可不能给庭儴添麻烦。这事是我专门要求的,做人做事当堂堂正正,经得起挑拣,若是有人故意想找茬,我们也不怕他们找茬。”   薛青槐长出一口气,感叹道:“这道理四叔当然明白,咱们出来的时候,老族长也交代过,万万不能给庭儴脸上抹黑。招儿你说的对,咱薛家的人做事就当堂堂正正,不给人挑拣的机会。”   招儿突然停了脚步,薛青槐回过神来,问:“招儿怎么不走了?”   问着的同时,他顺着招儿的目光看去,就见有十多个伙计模样的人,从一辆货车上正往下搬箱子。看似不大的箱子,竟得数人去抬。薛青槐当下领会这是里面的人博买到了铺子,正往里送银子进行交接。   就好像他方才就是专门送银子来着。   “四叔,这银子大抵不太好运吧。”招儿问道。   “可不是!”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到薛青槐就满腹牢骚,他日里就管着定海这边的进出货交易,银子也是从他手里进出,其中详细自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定海没有票号,这里交易又只要现银,这五万两银子还是我去宁波府兑来,又让人运了过来。银子不同其他,此物极重,市舶司也是,为何竟不收银票。”   别看薛青槐这么说,他又怎么会不知市舶司为何不收银票。   定海这里以前都是做走私交易,暗门子的买卖,自然不可能用银票交易,都是真金白银,银货两讫。而自打定海建立市舶司以来,因为太仓促,自然还按照以前的套路来,所以这次市舶司交易也是只收现银的。   别看说一句只收现银简单,可对于卖物卖物的人却极为麻烦。来此地交易得从外面带来银子,赚了银子得往回运,人力物力以及路上的安全都要操心。   就好像泰隆商行现在,就专门联合了毛八斗的姐夫周郴,组建了一家镖行。寻常但凡运送货物及银子,都是由镖行出面护送的。   招儿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只是平时只当时惯例,也没有注意这些,今日却是心有所感。   “招儿怎么了?这事你不是知道,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招儿微晃了下头,道:“没啥四叔,我就是有一个想法。不过这想法还得回去和庭儴商量,就先不说了。”   薛青槐也并未多想,点点头,两人便往刚买的那处铺子走去。      薛庭儴所言并没有错,果然之后的铺子,每个价钱都不低于五万两,且位置和面积还不如第一个。   让错失了第一场的诸多商人们,都是后悔不已,连连感叹自己为何要犹豫那么一下。   而上午这一场,市舶司共计收入近一百五十万两白银,这些铺子的价格不等,但绝对没有低于第一个的价过。最高一处铺子,竟卖到九万三千两,下面的一众商人都抢红眼了,看得上面的钦差也是浑身直冒汗,感同身受。   他的激动当然不止是现场气氛,还是因为这些银子都是嘉成帝的。他这次被陛下委以重任,出使定海为钦差,这是司礼监的面子,也是陛下给的面子,若是能带着这么些银子回去,那功劳可就大了。   “薛大人,你差事办得很好,咱家这趟回去定然帮你在陛下面前请功。”   薛庭儴含笑道:“那就多谢天使了。其实下官也是为了朝廷着想,此地不用说,日后定能为我大昌广纳商税,那些商人们知晓利弊,必然不会吝啬这些。这定海镇共计有三百五十余处商铺,以后再不增建,错过这里可就没下家了。   “当然,人家既能付出这么些银子,作为开阜的朝廷必然要保其太平。所以还请天使这趟归朝后,能如实将下官的难处禀于陛下,组建浙江水师迫在眉睫,实在不容耽搁。只凭这一处,我大昌日后再不用为国库虚空发愁,而那远在辽东的鞑虏又何愁不可驱除。”   钦差比出一个大拇指:“薛大人乃是栋梁,咱家这趟回去必然如实相报。说起来薛大人也与我司礼监是老熟人,顺喜那小子就是干爹他老人家特意派来的。薛大人简在帝心,我司礼监也只忠于陛下,我们携手共进,为陛下办差,至于那些……”他顿了一下,没有明言:“自是不用惧他们。”   薛庭儴目光闪了闪,笑道:“万万没想到天使竟是司礼监的人,想当初下官在内阁当值之时,可没少往司礼监跑,如此一来下官可就放心了,也不用再说些客套赘言。”   “那还叫咱家天使?咱家入了宫,就没有俗名了,得干爹赏了个名字叫安顺,你就叫我安公公吧。”钦差笑眯眯的道。   薛庭儴也就凑趣道:“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安公公。”   有了这么一层心照不宣,之后两人相谈甚欢,关系融洽。      就在薛庭儴和安顺谈笑风生之际,邵开等人已经坐着船返回定海了。   为了市舶司开阜一事,已经耽误数日,这些官员们哪个不是事务繁忙,所以之前双屿岛上的市舶司开阜仪式举行完毕,这些人便俱都告了辞。   这些人分坐数艘海船,其中最大的一艘上坐着邵开、严忠及李宏等人。   邵开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儿去。   “那就真坐视他们上书组建水师?”   邵开斜了严忠一眼,皮笑肉不笑:“不坐视看着,还能如何?想抓别人的把柄没抓到,如今反倒让人设个套将我们都圈了进去。经之前那事,你等吓得屁滚尿流,别人上书,你等敢反驳,也不怕贻笑大方!”   这话自然不是说严忠的,而是说立在一旁的数名官员。但提到屁滚尿流,还属李宏了。   李宏脸涨得通红,发作道:“邵总督,本官乃是朝廷钦派的巡按御史,你如此侮辱本官……”   严忠打断道:“你哪知耳朵听总督大人侮辱你了,不过是就事论事。”   “行了,这当头就别起内讧了。”旁边一名官员道。   “窦准和叶莒回去后肯定是要上书,那钦差乃是司礼监的人,司礼监日里只会与我们为难,可别指望着他们向着我们说话。反正这事已至此,咱们回去后就各自往京里递信,至于接下来如何,也不是我等能做主的。”邵开道。   “那就也只能这样了。”下面数名官员面面相觑一番,说道。 第199章   招儿和薛青槐去看了铺子。   其实这铺子他们早就看过,此时再来看一遍更觉得满意,薛青槐问招儿是不是现在就开始布置,招儿却是说等两日再说。   到了晚上,薛庭儴从外面回来,一家三个大人两个孩子在一起吃了饭,招娣便带着俩孩子走了,临走时笑着看了招儿一眼,招儿脸红红的。   “二姐这是怎么了?”   招儿被口水呛了一下,遮掩道:“什么怎么了?没什么!”   薛庭儴也没戳破她,去了外面散步纳凉。   招儿也跟了去。   正值六月暑日,天气十分炎热,不过定海临近海边,因为有海风,所以晚上还是挺凉爽的。   两人走的很慢,招儿将白天的所想说了一遍。   薛庭儴目光一亮,停下脚步:“你的意思是你想建票号?”   招儿眼中闪过一抹茫然:“是票号?票号和钱庄难道不一样?”她日里接触更多的是钱庄,票号倒也听说过,却不懂两者的区别。   薛庭儴给她解释了一番。   其实票号和钱庄本质是有很大区别的,钱庄的起源来自于货币混乱,市面上流通的主要是铜钱,可铜钱太重,不易携带,便繁衍出一种纸质的货币。   这种货币主要还是朝廷发行,宋明两朝皆发行过,诸如‘交子’和‘大明宝钞’。   可惜朝廷滥发纸币,导致钱不值钱,前朝甚至发生过百贯宝钞只能换一石大米的事情,惹得民怨沸腾,于是朝廷叫停了宝钞,开放了银禁令,准许银和铜钱共同流通。   可惜华夏地大物博,疆域辽阔,各地制钱的标准皆是不同,甚至有民间私铸铜钱之事,致使百姓使用极为不方便,因此民间便出现了专营兑换铜钱白银的钱店。   这些钱店刚开始只是兑换,慢慢发展到保管存放的业务。可钱店很快就发现,这些银钱存在钱店里只是死钱,完全可以动用一些,而不至于影响钱庄运转,这些银钱拿出去放给有势力却周转不灵的商人,乃至做些其他别的都可盈利。   这也就是所谓钱庄。   而随着商业的发展,银钱的流通发生了极大的不便,这时就面临一个问题,一般钱庄只是在某一个城镇,规模再大一点是一个省,可若是跨省跨城,就无法动用了,因此一些势力雄厚的商人便开设了票号。   票号不光专营存款、放款,还可跨地汇兑。   所谓汇兑就是由票号出具一张会票,拿着会票可在有票号的其他地方进行通兑。这样一来既方便了客人,又能避免长途跋涉运送银钱的不安全,因此受到了许多商人的追捧。   其实在宋朝时出现过这种会票,其名叫做飞钱,不过只在商人们之间流通,流通范围极小。还是到了前朝末年,这种票号才蓬勃发展起来,因此便出现了一种叫做银票的东西。   所谓的银票,其实就是会票。   拿着会票,可以在签发会票的票号进行通兑,此项行举大大方便了老百姓,因此格外风行。当然,收取银票还是要看是什么票号签发的,若是名不见经传的票号,老百姓们还是不认的。   “我只当钱庄和票号是一种地方,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的区别。”   “这里头的区别可大了。”而薛庭儴之所以会知道,还是因为那个梦。   “那照这么说来,我想建的就是票号了。”   薛庭儴失笑,弹了弹她鼻子:“你的野心倒还不小,想建钱庄容易,可建票号就难了。”   招儿被弹疼了鼻子,瞪了他一眼,道:“不能做,还不能想?什么买卖不是先想着,想着想着就做上了。”   “那倒也是。”薛庭儴点点头,皱眉思索道:“其实之前我就在考虑这事,我本是想联系一家大票号进驻。如今这么看来,还不如咱家自己做?”   他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一面道:“如今人手不够,可以先做小,由票号签发会票,让其在当地汇兑。不过票号名声不显,别人自是不放心,我可让市舶司作保。可那些商人们天南地北各处都有,这种就有些不好解决了,其实也不是不能解决,就是动用的人力物力太大。保管费收的太少,不划算,倘若收取的太多,别人大抵会不愿意……”   “我们可联合当地票号,进行通兑,利益均分。”招儿道。   薛庭儴眼睛一亮:“照这么说来,倒不是不可。”他摸了摸下巴,露出一个微笑:“等我们做大后,就可以直接将他们踢了,自己来做。”   招儿笑他:“你可真坏,这还没做上,就想着怎么把人家踢走。若换做我是票号,我才不跟你合作呢。”   薛庭儴瞥了她一眼,懒洋洋地道:“你要知道,做这一行的,是不会把嘴里的肉分给别人。我们在想着踢走对方时,人家也想踢走我们,而我们唯一的依仗就是双屿岛,就凭着这里,他们就不得不跟我们合作。不知我这算不算是假公济私,到时候若有御史弹劾我,可该怎么办?”   一听这话,招儿就皱起了眉头,她犹豫道:“那要不咱们不做算了?”   薛庭儴哈哈笑了起来:“说你笨,你还真不聪明,在不影响大方向下,能为朝廷赚银子,就算有人弹劾,上面也会帮我压着。没道理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天下哪有这么多好事。”   最后这两句话,他是咕哝着说出来的,也因此招儿并没有听清楚,还问他说什么了。   薛庭儴却是摇了摇头,说什么也没说。同时他脑子还在转动着,有那个梦作为启发,他还知道这票号没表面上说的这么简单,若是操作好了,这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聚宝盆。      想法虽好,可惜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事。   而随着双屿岛上的博买终于结束,市舶司也为朝廷赚了一笔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巨款。安顺整个人都激动疯了,当即决定马上启程回京。薛庭儴留都留不住他,只能将之送走。   而与此同时,朝廷因为浙江巡抚窦准,和按察使叶莒的共同上书,也引发了一片热议。   浙江竟然想组建水师!   文武百官听到这件事,首先就觉得现在浙江那处真是妖风大,如今还没怎么着呢,就向朝廷提出诸多要求。   若是别的也就罢,组建水师?知道建造一艘战船需要多少银子?知道组建水师需要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真是也不怕把自己给撑死了。   对此,嘉成帝并未发出任何表示,只是让朝堂上议一议,当然内阁那边也是要议的。   议来议去,得出的结果就是不合适。   为啥?   别看朝堂现在比以前有钱了,可有辽东那边耗着,还有下面今儿这旱了,明儿那涝了,哪处不需要银子?为了小小的一个市舶司,去组建一个水师,那就相当于花了一筐子鸡蛋去孵一只小鸡。   倒也不是不行,就是当下不行,这事还是等朝廷有钱后再议吧。   可朝廷什么时候能有钱?   别看市舶司往回送了两次银子,可头一次全填了边关,第二次又分到各处去赈灾了。再加上嘉成帝觉得自己有钱了,免不了就膨胀了起来,这不西苑那边修宫殿又花了一笔,户部是真的没有钱啊。   免不了有人抨击定海的市舶司,以及薛庭儴这个市舶司提举。说他夜郎自大,好高骛远,市舶司刚开没多久,又折腾着开阜建商镇,有多大的碗,吃多大碗饭,没得把自己给撑死了。   撑死了自己不要紧,别连累了朝廷啊。   更是有一众官员抓住把柄,建议撤了薛庭儴这个提举,另议大臣前去治理。说他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到底是年轻了。   总而言之,说什么的都有。   嘉成帝好不容易高兴了两日,又拉下了脸。   就在这时,安顺这个天使回京了。   “你说什么?两千五百万两!”嘉成帝手中的朱笔都扔了,足以证明这事给他带来了多大的震动。   安顺连连点头:“陛下,您没听错,就是两千五百万两!”   “你站起来,好好说给朕听。”   郑安成忙示意人去扶安顺,也是安顺倒霉,刚好逢着嘉成帝被下面的大臣刺了两句,心情正郁闷着,他从外面回来了求见,嘉成帝当场质问,安顺吓得扑通一声就跪了。   这不,动作太猛,膝盖都青了,想往起站,都显得有些勉强。   安顺顾不得腿疼,就把到了定海以后发生的事描述了一遍,着重在薛庭儴开阜博卖商铺上。可能是那一场着实给安顺的印象太深刻,他描述得十分活灵活现,听得人是血气上涌,一派豪气干云。   “好!好!薛爱卿真乃朕的肱股之臣,朕看这次他们还能说什么!”嘉成帝拍着龙椅的扶手,连声赞道。   “郑安成,去把徐首辅请来,这次朕要好好的打一打这些人的脸。”   “是。”      就在朝堂上因为组建浙江水师,再起风云之际,位于乱礁洋的那处小岛上,也生出一场风波。   “堂主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们有人背着我又去双屿岛了?”   一处搭建简陋的屋子里,墙是木头的,其上的树皮还没剥掉,屋顶是用沿海一带盛产的一种树木叶子及各种树枝捆扎而成。   看似十分简陋,但面积可不小,首位上放着一个木头做的大椅,此时大椅上正坐着一个年纪大约在五十左右,身量低矮,但却粗壮,穿一身深蓝色的短打的老者。   此人正是幺爷。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说话的同时,一双鹞子似的眼睛紧盯着下面一群人,似乎想看出谁不守规矩又私自行动。   谢荣大抵是因为上次挨了训斥,又受了几鞭子,格外敏感。见幺爷看了过来,忙摇着手道:“幺爷,我可没有私下出去过,我这身上的伤还没好。”   “幺爷,荣哥确实没带人出去过,我给他作证。”   “你给他作证,你给他作什么证?”幺爷眉头竖了起来,显然是挨了训斥,怒得不轻。“堂主说这次的事闹大了,你们上次去那双屿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信上说上面许多朝廷命官,连邵总督都在其中,而你们这几个兔崽子竟然敢往上放炮!你们知不知道,朝廷要在浙江组建水师!”   “放炮?放什么炮?”谢荣一头雾水道。   揦子也喊冤道:“我们没放炮啊幺爷,当时我们就那几个弟兄去了,老大说要给他们个下马威,就袭击了那些劳役。没有劳役,他们就干不成活儿,最好是吓得没人敢来给他们干活最好,这商镇自然做不成。   “只是没想到那岛上竟然驻扎了许多卫所的兵卒,才会和他们打起来,咱们出去的时候带了鸟铳子,靠着鸟铳咱们才全身而退。本来已经跑了,可惜他们竟派了战船来追,还打了咱们一炮,才会损了一艘船。”   “你们没放炮?”幺爷狐疑地环视着下面众人。   “幺爷,我们真没放炮。”当日一同出去的几个人异口同声。   “那你们没放炮,堂主为何会来信说,邵总督发了怒,说我们胡搞一气?”   “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谢荣一搔脑袋:“难道说有人栽赃陷害?”   “谁能栽赃陷害我们?谢荣,你该不会是放了炮不敢认,才让你手下的兄弟们说没放。”一旁有人调侃道。   谢荣满脸冤枉,指天发誓道:“我对龙王爷发誓,若是那日我们真放了炮,就让我葬身鱼腹,永不超生!”   海上行走的人,最是讲究这些,这种誓言算是极狠的,幺爷这才消了猜疑。   “照这么来看,是那些狗官故弄玄虚,刻意栽赃了?”   “肯定是那些狗官,幺爷你忘了这些狗官最是阴险狡诈!”   “对,肯定是。”   下面一众人纷纷附和。   幺爷沉吟道:“不管是不是,朝廷要组建浙江水师对我们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堂主吩咐下来的任务……”   “幺爷,若不我们现在趁着水师还没组建,直接打上那双屿岛?将他们打个稀巴烂,这趟任务就算成了?”有人建议,这建议又迎来阵阵附和。   幺爷没好气地看了一眼下面这些没脑袋的,斥道:“就咱们这几艘船,能干得赢谁?定海那边的情况你们也不是不知,早已今非昔比。罢,先不说这些,堂主在信中说了,莫堂主会亲自带着人来,协助咱们将这件事给办了。”   “莫堂主要来啊?那咱们可不用愁了。”   “待莫堂主带着人来,我们就洗了那双屿岛,让他们知道我们红帮的厉害。”   闻言,幺爷又是一肚子气,骂道:“滚滚滚,一群没脑袋的,别在这里给我添堵,都滚!”   于是这群人便滚了。 第200章   有这么一笔银子在,组建浙江水师势在必行。   事情在朝堂上一致通过后,接下来考虑的就是从何处抽调兵源充盈水师力量。   提起这个,就不免要说说巢湖水师。   这巢湖水师本是前朝水师的前身,也是威名赫赫,叱咤风云多年。可惜随着前朝的海禁几开几禁,也渐渐走向没落。   及至到了大昌,朝廷一再禁海,几度内迁,巢湖水师也从向各地水师输入人才的基地,变成了一帮南来北往运送漕粮的普通兵卒,虽是还挂着个水师的名字,却早已名存实亡。   巢湖水师最后一批战船,一批留下来用以运粮之用,而另一批则是调给了福建水师。   这次朝廷提了组建水师的议案,自然是赶早不赶晚,本是有大臣建议从福建、广东两处水师抽调一些兵力前往浙江,内阁也都同意了,可到了嘉成帝这里,被打了回来。   嘉成帝的意思是从巢湖水师抽调人。浙江沿海多寇,广东福建一带更是多寇,不能这般顾此失彼,其实说白了还是不放心用两地水师的人。   朝廷每一项决定,在上面人来看都是动动嘴皮子即可,可对下面人却是极大的震动。事情定下来,兵部便从巢湖水师抽调了两千各级兵士前往浙江,又分别从福建和广东水师各抽调五百人,这就是浙江水师最起初的班底了。   总兵是原巢湖水师副将苟大同,又另命薛庭儴兼任水师提督。   所谓提督,全称是提督军务总兵官。   总兵是武官,提督是文官,按大昌的规矩,一般是武官练兵,受文官节制,等于说薛庭儴才是浙江水师说话算数的。   事情发生后,又是一场朝野震动。   升官升得快不是没见过,可像薛庭儴这种升法,还真是第一次见。短短也不过数年时间,先从七品芝麻县官升至从五品的市舶司提举,看似也就升了一级半,实则手中的权何止天壤之别。   这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又从五品升至从二品,算是开天辟地第一遭了。   不行,绝对不行!再这么升下去,是不是别人的官,都得让给他来做!此项提议迎来朝堂上下反对,这些文官们历来弯弯绕绕特别多,就算反对说话也是比较讲究的。   有的说薛提举太年轻,这般升法恐伤仲永,还有的说从从五品升至从二品,于朝廷的规矩不合。总而言之,说什么的都有,这件事便这么僵住了。   嘉成帝倒也很坚持,穷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个擅钻营的给他赚银子。浙江沿海一带到底多重要,嘉成帝比谁都清楚,如此关键地方若是听了他们的,随便放个人去,能把好事给他搅合黄了。   突然暴富的人通常不愿意再回到以前那种总为银子发愁的境地,再说现在嘉成帝觉得薛庭儴是自己的福将,打从薛庭儴冒出头,他借着对方打了多少次那些老杀才们的脸,自然是要力挺。   双方相持不下,最后搞了个折中,任命薛庭儴为定海市舶司提举兼代浙江水师提督。   这个‘代’也就说薛庭儴就是个暂时的,随时可能被人替代。不过这个薛庭儴可并不在意,代就代吧,入了他囊中,再想让他掏出来,那就有点难了。   其实薛庭儴现在缺的就是时间和自己的班底,若是能在各处安插上自己的人,就算真来个水师提督取代他,他也不惧。   圣旨发到浙江后,引发一场震动。   不管乐意不乐意,憋屈不憋屈,明摆着暂时拿此人没办法,该做的面子自然得做,所以纷纷发来贺函及贺礼。而薛府上下自是高兴之至,老爷升官了,虽然是个代,但代不代下面人可并不关心。   昨晚巢湖水师的一众兵士便到了定海,因不便入城,再加上水师驻地还未建好,便就地在城外扎营。薛庭儴作为代提督,按理说是要去见他们的。   招儿披着长发,穿一身玉白色中衣,外面随便披了件外袍,替薛庭儴更衣穿上官袍。   因为只是代提督,自然依循自身品级,还是只能穿他那青色的官袍。   他掸了掸衣袖,撇着嘴道:“这些人最是喜欢恶心人,搞什么代不代的。”   招儿替他整理好衣襟,笑着说:“是谁之前还怕落空的?代就代吧,反正不碍事。”   “就是碍眼。”   说是不在意,其实心里怎么会不在意,作为一个官员,能穿上绯色官袍就是进入高官之列。这就是差距,有人终其一生都穿不了绯,只能遗憾终生。   “行了,你才做官做了几年。”   见他穿戴好,招儿便也去了屏风后面穿衣裳,随便收拾了下,两人便去外面用了早饭。   薛家是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而薛庭儴和招儿都忙,早晚两餐饭的时间也是全家联络感情的时间。   问一问弘儿的功课,叮嘱一些琐事。弘儿比一般的孩子更为听话懂事,尤其自打葳哥儿来后,两个小家伙感情很不错,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更是给大人省了不少心。   如今招娣也忙,定海这边人手不够,她如今便管着双屿岛上的铺子。寻常跟夷人打交道多了,最近还听说她要找人学什么夷话。   “娘,你又要出门了吗?”弘儿问道。   见儿子这么说,招儿有些愧疚道:“这趟娘出去是要办一件大事,你升子叔、姜武叔,还有你四叔爷都出去了,外面实在缺人手,娘才想出去一趟。待这回的事办完,娘就在家好好陪陪你跟你爹。”   薛庭儴端着碗在一旁吃粥,也不说话。   其实昨晚他和招儿就商量过这事了,想要建家票号,可人力物力都不及,免不了就得和人合作。   如今招儿他们就忙着这事,与各地票号达成一致,只要对方认这边票号签发的会票,这事就算是成了一半。客商拿着会票,前往各地兑换银子,而定海这边会根据会票数额将银子运送给对方。   说起来简单,其实中间牵扯太多了,首先便是信任问题。无凭无据,别人凭什么帮你垫付,但凡牵扯上会票,数额便不会小,没人会拿银子开玩笑。   当然泰隆商行也可提前存放一笔银子到当地票号,别人再帮着进行兑换,可这其中需要的资金太过庞大,倾尽招儿所有家产也没办法做成。   这不,高升姜武等人都出动了,前往各地去找当地大票号商谈,可惜进展十分不顺利,招儿这才打算亲自出马。   她如今在南直隶那一片还算有些声望,以她市舶司薛提举小舅子的身份,应该能比高升他们更容易说动。   只要能将江南一带的场面打开,西北各地就简单多了。其实认真来说,海商大多还是聚集在江南等地,虽是自打定海开阜以来,也多了不少西北两地的客商,到底是占了少数。   “这样啊,那娘你路上要注意安全。”弘儿道。   招儿端详了下儿子的脸色,见他并未露出什么伤心的神色,心里当即一松。可随机又翻涌上来一阵莫名的恐慌,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陪儿子少了,所以有娘和没娘,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弘儿很快就吃罢了,说是要去找葳哥儿一同去书斋。   待弘儿走后,招儿的腰一下子就塌了下来。   “怎么了?”   “没什么。”她神色有些黯淡道。   薛庭儴放下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别多想,孩子总要长大,总有一日会慢慢脱离爹娘。尤其男娃长大后,就不粘人了,自然不如女娃贴心。弘儿很懂事,也很孝顺,难道说你要让他抱着你的腿,说娘你不能走,才心甘情愿。”   “我不是,我就是觉得……”招儿翕张了下嘴,颓然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等他再长大一些,可能去某地求学,抑或是游学,难道你能看着一辈子?你要是不想出去,那就别去了,反正咱家现在也不缺那点银子花。”   “我……”   “瞧瞧,你又不甘心,所以纠结什么呢?”   “我姐说我经常出门,说不定哪天回来家里多了人,说男人都喜欢讨小老婆,尤其是当官的。”   薛庭儴瞅着她笑了起来:“合则绕来绕去,你这是临出门前敲打我?”   “我没有啊。”   “真没有,还是假没有?”他突然一下子凑得很近。   “真没有。”   薛庭儴摸着下巴,一副思索的模样,道:“这事可真不好说,如今老爷我升官了,明摆着以后前途不小,就怕哪位大人看重我,把他家闺女送给我做个小妾什么的,你说我到时候是收还是不收?”   招儿笑眯眯的:“那你是想收还是不想收啊?”   “这个嘛……”   话音还没落下,薛庭儴就觉得唇上一疼,却是招儿咬了他一口。咬完这人就想跑,却被薛庭儴给拉了回来。   招儿就觉得一股咸腥味溢满了嘴,才知道自己下嘴重了。恍惚间,就被一阵浪涛卷晕了神智。   半晌,才醒过神来,就见他微微地喘着气,脸上带着笑:“家有悍妻,怕美人儿被磋磨,实不敢收。”   招儿笑了起来,扬了扬下巴:“算你识趣。”   两人胡闹了这么一场,一旁服侍的丫头早就吓跑了。   之后,起身收拾,招儿替薛庭儴又整理好官服,他还是磨磨蹭蹭不愿走。   “时候不早了,你再不去就失礼了。”   “你把我这嘴弄的,出去怎么见人?”   招儿本以为他磨蹭着是舍不得她,因为薛庭儴走后,她也要出门了,谁曾想是为了这事。   她抬眼看了过去,还真是!   不光肿了,还破了点儿皮。   她局促起来,想说什么,就见薛庭儴一笑道:“我就说是被母蚊子咬了。”   说完,他就离开了,留下招儿发了会儿愣。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骂人,哪家有这么大的蚊子?!      薛庭儴去了城外,见到了苟大同和一众巢湖水师的兵士。   如今不能叫巢湖水师了,而是浙江水师。   行经军营,暗中观察了兵士们的精神面貌和各处细节,看得出这是一帮精锐之师,不是随意滥竽充数而来。   薛庭儴的心算是放了一半,为了做成这事,他特意给陈坚送了信,就是想让其在嘉成帝面前提一提巢湖水师。   水师的兵不同陆地军,整个大昌就三处水师,不想要福建和广东水师的人,就只能是这里了。   在他那梦里,延熙帝早年还未登基时,曾做过福建水师提督,彼时水师早已是烂在根子里,延熙帝便是借用了巢湖水师的人,才建立了扬名四海的大昌水师,立下赫赫威名。   其实他这是冒险,幸好那个梦并没有骗他。   而就在薛庭儴观察巢湖水师众兵士之时,这些人也在观察他,就见这文官身条细长,一看就是个文弱的。   倒是满身威严,就是嘴唇有些肿。   军营中央的大帐里,苟大同和他手下一干将领,眼睛都有意无意看着薛庭儴的嘴。   这些目光太明显,薛庭儴淡定一笑,摸了摸嘴道:“这是被蚊子咬的,其实本官也不是当地人,初来这里,可真是有些不习惯。别的不说,就说那蚊子,若说我们西北的蚊子比蚂蚁大不了多少,这里的蚊子则比蝇虫小不了多少。”   被忽悠瘸了的一干水师将领,在接下来薛庭儴带他们去看水师驻地时,都忍不住在想这个问题。   这蚊子就这么大?莫不是母的吧? 第201章 水师的驻地临在一处码头,这地方是薛庭儴之前亲自挑的。 临海,靠着港口,可以停放船只,十分方便。 驻地刚开始修,即使薛庭儴已经又招了一批劳役,每天紧赶慢赶,也不过刚将地基打好,要想全部建好等人住进去,至少还得两个月。 也就说薛庭儴带苟大同几个水师将领来看的,不过是一片空地和一些烂砖头。 驻地里的劳役们已经开始忙碌了,抹着汗干活的同时,见薛大人领着一些穿着甲胄的人走进来,便都好奇地望了过去。 薛庭儴带着苟大同他们转遍了整个驻地,从水师衙门,到兵卒们住的地方,再到操练场和修理战船之地,一直到驻地后面的那处隐蔽的港口。 这一处港口地形奇特,薛庭儴走上一处礁石,指着港口对苟大同道:“苟总兵,你看这处如何?” 苟大同顺着看过去。 他正值壮年,身材魁梧壮实,大手大脚,看得出水性不差。 这个看得出水性不差,自然不是虚话,薛庭儴曾私下里观察过,一般从小生长在水边的人,都是大手大脚,因为只有在水里泡着长大的,才会是这种体格。 薛庭儴并没有猜错,确实如此。 苟家世世代代都生活在巢湖,又是世袭的千户,苟家的男丁都精通水性擅海战,也算得上是家学渊源。 “此地地形奇特,若从外面大抵是看不出这里有处港湾,用来泊船最好不过,提督大人用心了。”苟大同道。 薛庭儴确实用心了,早在之前他带着苟大同巡视整个驻地,哪怕是兵卒子们的茅厕设在哪处,他皆熟知在心,且这处驻地还专门设有家眷所住之地,就能看出。 大昌朝历来是文官比武官精贵,哪怕同品级,武官在文官面前都得持下官礼,薛庭儴能做到这一切,说明十分重视巢湖水师这些人。 这是笼络人的手段。 可有时候人偏偏就是这么奇怪,哪怕明明知晓,却还是心生激动。这是鲜为人知的低落,是遭遇伯乐的蠢蠢欲动,苟大同想告知全天下的人,巢湖水师是水师,不是只知道运粮的漕丁。 这期间边走边说,薛庭儴也和苟大同说了不少话,多是当下定海的处境以及一些其他细碎之事。 听了这话,他往前走了数步,背着手看着礁石下翻滚的海浪,感叹道:“希望苟总兵能明白本官的用心,我们的处境并不太好,大抵再过几日,从福建和广东的水兵就要到了。” 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希望到那时候,巢湖水师的人不要被他们比下去,毕竟你们算是我特意从陛下那里要来的,也算是本官的嫡系,可万万别丢了我的脸。” 苟大同抱拳道:“还请大人放心,末将必然不会损了大人的名头。” 薛庭儴拍了拍苟大同的肩膀,笑着道:“其实我也只是说说而已,苟总兵不用太放在心上。” 逛完了这一处,整个水师驻地也算是看完了。 薛庭儴本是想给水师诸人另找地方落脚,哪知苟大同却说不用。他将从巢湖水师带来的这三千兵士,直接拉到驻地来,就地扎营搭帐篷。 见此,薛庭儴倒也没有勉强,只是吩咐下面人水师的伙食当要上心。 看得出这些人都是能吃苦的,落脚的第二天便帮着那些劳役们干起活来,问过之后才知道,他们说以后这就是水师的驻地了,也算是自己的地方,出把子力气不算什么。有这三千多兵丁帮忙,水师驻地修建的很快,眼见着两个月才能修完,不过一个月便竣工。 而就在这时候,广东水师和福建水师的人都到了。 两支队伍都有一名把总带领,水师属于真正的常备军,与地方卫所不同,其武将官衔也有所不同。水师设提督一名,总兵一名,总兵其下是副将、参将、游击、守备、千总、把总。 因为浙江水师初建,总兵之下的武将皆是空置,不过便于薛庭儴行事,上面给了一些空白的任命书。这些任命书薛庭儴都给了苟大同,由他自己安排,所以福建和广东的两队人来后,水师的主体框架早已搭起。 本以为来了之后,大小能混个千总乃至参将,谁曾想还是把总,这两位把总多少有些不太甘愿。可形势不由人,也只能按捺下来,之后这两队人没少给苟大同找麻烦,可巢湖一系人早有防备,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拥嚷而热闹的定海港口,一派井然有序之态。 在码头的入口处,市舶司专门有设有办事之地,货物的清点与抽查,以及商税的收缴,乃至运货的船只、劳力,俱都能在此解决。 自打定海开阜以来,前往这里的各地商人就越来越多了,大至各地豪商,小到本钱有限的商贾。尤其是那些小商贾们,知晓此地能赚到钱,都带着货来了。 或是十多车货,数量再少一些五六车也不是不可,只要能缴纳商税,定海这里是来之不拒的。 沈平以为把官府这里的程序走完,至少得耗费一日时间,谁曾想不过是两个时辰不到,便办完了。 也是他带来的货太少,不过只有五车。 即使是这五车,也是泼上了沈平的全副身家,打算借着机会搏一把大的。 他的货已经全部上船了,可还得等船上的货装满,才能起航。所以说小商贾就是如此不便,那些大豪商们都是包下一艘乃至数艘市舶司的货船,说走就走,哪里还用去等别人。 沈平伫立在甲班上,隔着船舷向海面上看去,海面一片平静,他的内心也一片平静。 自打他离开沈家后,就一直居无定所,四处飘荡。 会去想做生意,不过是他只会这么手艺,不过是为了能挣口饭吃。那个人他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看,每次想到那个人,他只有让自己陷入无边的忙碌之中,才能稍许缓解。 有时候夜深人静了,沈平也会想,若有一日他功成名就,出现在她面前,她是不是就会同意嫁给他了? 可功成名就的意义太宽泛了,他至今没能得出什么样才算功成名就,才有资格出现在她面前。也许说不定到那时候,她已经嫁人了。 “东家,小的去问过了,货差不多已经装完了,马上就要起航。半个时辰,咱们就能到达双屿岛。” 双屿岛,那个在众多小商贾口耳相传中,是个聚宝盆之地。 据说,但凡能来到这里,身家翻上一倍都是少的,谁不是赚得盆丰钵满。别人都还在打听犹豫,沈平已经来了,他比一般的小商贾懂得更多,既然是朝廷开阜,也许以后不知,但机会必然不少。 就算是亏了也不怕,反正他就只有一个人。 双屿岛比想象中更为气势磅礴,那高耸的瞭望台,那像个巨大怪兽一样的堡垒,那堡垒上一洞又一洞的炮眼,以及开阔平坦的码头,与其上守卫着的兵卒,都让初次来到双屿岛的商人,有一种望而生畏之感。 船只停到近岸数百米处便停下了,有许多小型沙船从岸边驶了过来。货船就地落铆,舷梯已然放下,从沙船上下来许多劳力,在货船随行市舶司吏员的安排下,开始往沙船上卸货。 卸到哪一家的货,随货商贾便跟着上船,沈平的运气不错,不过等了半个时辰便轮到他,算是比较靠前了。 坐着船来到岸边,又是一轮卸货上岸,和清点抽查。 之后,跟着车队一路往定海城走去,本来激动的心情已然平静,只剩下蓄势待发,希望这一次能做成,哪怕少赚一些,能摸到门路,就算是个好的开端。 入了城后,又是一片奇景。 只见两侧商铺鳞次栉比,青石路平整宽阔,路上行人摩肩擦踵,时不时就会看见货车和挑着货挑子的挑夫,来回在路上疾行着,丝毫不亚于某地府城的繁荣景色。 而更让人诧异的是,路上竟能看到各色发色的夷人。他们眼珠或是蓝的,或是绿的,模样奇怪,穿着更是奇怪。 若是第一次来到定海城,恐怕会被吓得不轻,沈平一行商贾就是如此。还是帮忙运货的苦力告诉他们,这些就是夷人,都是来此进行贸易的,千万不要太大惊小怪,一来大昌的商人就是跟他们做生意,二来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入了城,这些小商贾就分散了,早就来过此地的都有门路,自然轻车熟路。而这一行也就沈平是个初来乍到,见到这些人俱都分散开,他有一瞬间的茫然,不过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这位老爷是第一次来定海城?若是第一次来,可四处走走看看,熟悉下当地的情况。这些货可以放在市舶司的仓房里,您是交了税子的,可以免费放三日。若是超过三日还没卖出,就需要给市舶司缴纳一定的费用了。” 沈平努力地吸收话里的内容,还不忘好奇问道:“你怎知晓这么多?” 闻言,那苦力搔着头笑了起来:“这是咱们市舶司薛大人的吩咐,别看咱们就是出把力气,可能在这定海城做苦力,都是经过市舶司的挑选。得是年轻力壮,得是口齿伶俐,一般人可不到不了这儿。 “咱们定海以前日子过得可艰难了,是薛大人来了以后,日子才红火起来。薛大人说了,只要定海城在一日,只要定海城能红火,咱们祖祖辈辈就不会没饭吃。所以这定海城也是我们定海人的城,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老爷都是来做生意的,我们自然巴不得你们都能做成。” 沈平咀嚼了一番,这种说辞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可转念一想,可不是如此,这苦力口中的薛大人真是一个妙人!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沈平,还有他身边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人。 此人身形修长,黑发黑瞳,可若是在太阳光低下就能看见,他眼中泛着一股不正常的蓝色。只是这抹蓝色极为不显,不是认真盯着,怕是不易觉察出。 他身侧拥簇着十多个伙计模样打扮的人,比沈平所带的人更多。只是一路上这一伙儿人沉默寡言,不与人交谈,所以并未惹来他人的注意。 行走在外,当是谨慎为之,像这伙人这样的并不在少数,也因此并不值得惊奇。 “……老爷若是没有门路,可去博买场看看。”那年轻的苦力知无不言着。 “博买场?” “博买场是市舶司开设的一处地方,专司博买之事。里面有牙侩所,没有门路的人,可以试试找牙侩所,经过他们将货物卖出。您放心,这牙侩所是市舶司下安排的,不用担心他们会从中作假坑人什么的。不过经过牙侩所,会被他们抽水头,您若是货物不多的话,不如自己在那些商铺里找些销路。” 沈平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子,交给那苦力。 那苦力也不含糊,笑呵呵地说了一句谢谢老爷。旁边不远处,那黑发黑瞳之人微微点了点头,他身边便走出一人,上前也塞了苦力一块银子。 之后在苦力的指点下,两家将货物寄放在市舶司的仓房里,并从那里得到一块木牌。凭这块木牌,他们可随时来取出货物,只能免费存放三日,三日后的就要收取费用了。 且费用不低。 这个不低是对沈平而言。打从入了这定海,他生意还没做成,已经提前花了许多银子,他本钱本就不多,看来是得赶紧找出销路,在三日之内。 出了仓房处,两方人马便分道扬镳,其间并未交谈,不过只是路人而已。 沈平在定海城里整整逛了大半日,博买场去了,各处的商铺也看了看。 经过这半日,他总算明白为何那苦力会说,可以去那些商铺找找销路了。不得不说,沈平很羡慕那些拥有商铺之人,坐拥一处地方,做的是买进卖出的生意,很多商铺并不止单营一样东西,而是什么都卖。 他们也会收诸如像他们这种小商贾带来的货物,低价收入,高价卖出。这个低价自然是对方而言,对于沈平这种商贾来说,却也是能赚上一倍有多。 沈平也问过几家,可并没有人收他的东西。 他这次带来的货物,并不是丝绸、茶叶、瓷器之类的热销货,不过是些山西的土布。这种土布别看在山西畅销,可对于定海这地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别看定海城不大,可这里海纳百川,市面上的紧俏货这里都有。松江的棉布甲天下,还有苏杭的丝绸、绢布、缎子等等。 沈平觉得自己有些太仓促了,他该是打听好再来。可问题他没有门路,又哪里能打听出这些来。 对于摸到点门路的人来说,这些都是商业机密,谁会愿意往外说。而对于再高层一些,沈平也达不到那种地步。 抱着一份忧心忡忡,沈平带着手下的几个伙计找了地方投宿。不得不说,定海这里什么都贵,吃的贵住的也贵,可想想这里的繁荣,似乎也属正常。 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沈平便出门了。 他打算尽量把自己的货卖出去,哪怕是不赚钱,甚至是亏钱。大不了下次再来就是,经过这一次,也算是亏钱买了经验。 可让他失望的是,他问了许多家,对方都是对他摇摇头。不自觉中,他又走到了中心大街。 这条大街是定海城最繁华的地方,市舶司就建在这里。之前沈平来过一趟,却是匆匆而过,能在这条大街上开铺面的人,皆是巨贾,谁又会要他这些土布呢?所以他唯独没在这里逗留过。 可这一次沈平想试试,算是绝望之中的人一种病急乱投医。 他连问了数家,迎来的都是鄙夷、耻笑,甚至冷言冷语。果然店大欺客,这并不出沈平的意料。 他来到市舶司正对面的那家店铺,比起其他店铺,这里的位置最好,门脸最大。他抬头看了下,其上挂着两个匾额。 他头顶的这个写着‘泰隆商行’,旁边的一处则是泰隆票号。票号那边人进人出,倒是这个商行似乎没什么生意,只有一个衣着打扮奇怪的夷人手里抱着什么,正背对着和柜台里的人说话。 沈平踏上台阶,就听得里面传来一个耳熟的女声:“罗伯茨先生,你这花儿实在不太好看,你还是拿走吧。” “噢,我亲爱的娣,你这么说实在是让我太伤心了。” 第202章 招娣站在柜台里,她穿着桃红色串珠双鸾纹的交领窄袖短襦,下系十二幅石榴裙,梳着简单的圆翻髻,脑后戴着一朵王记花坊自家产的,淡金色拼花的绢花。 这绢花是王记花坊的新式样,不再拘泥于一朵大花,而是几朵拼凑而成。或是银蓝,或是淡粉,或者绯红,拼在一起,其下衬以薄如蝉翼的金叶金枝,精美而不失雅致。 如今王记花坊也不光只做便宜的绢花,而是高低等齐头并进。便宜的一百多文一朵,贵的几十两银子一支,便宜有便宜的卖法,贵的有贵的卖法。像现在王记花坊的花在西洋很是畅销,甚至专门有夷人找上门来买,运回去卖给西洋国家的女人,很是受人追捧。 而眼前的罗伯茨先生,就是那些西洋海商的其中之一。 如今,招儿在外面跑着泰隆票号的事,甚至高升、姜武、薛青槐都撒了出去,定海这边的生意没人看着,她便自告奋勇。招娣以前也做了很久的生意,这些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就是打交道的人更多了,其中还有许多夷人。 招娣刚到定海城的时候,见到西洋的海商也怕,可是看久了,倒也能视若平常。其实夷人和大昌人也没什么分别,就是发色和眼珠子有些差别罢了。他们也说汉话,因为主要是和大昌的商人打交道,不懂官话可是不行,就是怪腔怪调的,听到让人耳朵疼。 招娣揉了揉耳朵,对眼前的这个西洋男人有些无奈。 哦,对了,西洋的男人还特别热情。起初的时候,招娣还命人打过几个行举狂放的西洋男人,后来才知道是误会了,他们本国的习俗就是这样,情绪十分外露,喜欢了就要大声说出来,生怕别人听不见。 招娣甚至暗暗的想过,是不是西洋的女人都很丑,所以见着个大昌女人眼睛就挪不开了。 “罗伯茨先生,我只是实话实说。你看看你生意也做了,应该是运着货回你们西洋国家才是,怎么倒是在定海逗留上了,难道生意不做了?” “我亲爱的娣,我会逗留至今,不也是为了你!我对你一见倾心,再见魂不守舍,我发誓一定要娶到你,让你给我做妻子。”金发碧眼的罗伯茨捧着心口道,另一手还捧着一束鲜花。 沿海一带罕见鲜花,尤其季节不合时宜,为了弄来这一束‘鲜花’,罗伯茨还是花了大功夫,只可惜这花却让招娣视如敝履。 事实上也是,招娣自家就做的卖花生意,虽然都是假花,可随便挑一朵也比这些蔫头耷脑的‘鲜花’好看,不怪她会不喜欢。 “可是我已经有孩子了,我不是告诉你我是个寡妇。”招娣无奈道。 “你说的寡妇,不就是死了丈夫的女人?在我们那里,就算是寡妇也没有关系,只要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哪怕是上帝都不能阻止。我不在意你是寡妇,我也不在意你有个儿子,我会把你的儿子当做自己的儿子善待的。” “可是我不……你快把手拿开,不要动手动脚……”却是罗伯茨实在激动,竟是抓住招娣的手说了起来。 “我亲爱的娣,你就答应我吧,你是如此的美丽,就像那……啊……” 剩下的话,被人一拳给打回了肚里。 罗伯茨捂着脸痛呼:“噢,我的天,这是谁……啊……”却是被一圈打在了肚子上,让他只能捂着肚子痛呼。 “我让你这死夷人调戏良家妇女!” “这是干什么!啊,沈平,你怎么在这儿!”招娣没提防会发生这样的事,被吓了一跳,抬头才发现打罗伯茨的人竟是沈平。 “我……”沈平踌躇了一下,才道:“你先别管这事,先找人去报官,把这夷人抓起来,他竟然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 “你才调戏良家妇女,我和娣是真心相爱的,你这是竟如此粗鲁,哪儿来的野蛮汉子,我才要报官来抓你!”罗伯茨捂着肚子站了起来,吐了一口血水道。本来是风度翩翩,如今左脸上一片红肿,足以证明沈平用了多大的劲儿。 闻言,沈平看看招娣,又去看罗伯茨。 罗伯茨的汉话虽说得怪腔怪调,但还是能听明白其的意思。 招娣僵着脸,也顾不得去说什么,而是忙装得一副关切模样,问罗伯茨是否还好。不管怎样,罗伯茨是沈平打伤的,定海城虽保护大昌的人,但同样也保护前来经商的夷人,若是罗伯茨报去市舶司,沈平会摊上麻烦的。 “我的娣,你还是爱我的,瞧瞧你对我如此关心。” “不,罗伯茨先生,我对你的关心只是出自于你被人打了,而打你的这个人是我家亲戚。但还是请你不要追究他的责任,他是以为你对我不规矩,才会出手打你的。说到这里,罗伯茨先生,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大昌的习俗和你们西洋不同,男女授受不亲,还请你以后多多注意。” “噢,我的娣,我只是一时情不自禁,难道你不能理解我的这份心?” 招娣打岔道:“罗伯茨先生,我看你伤的不轻,这样吧我让伙计陪你去医馆看看,这个看病的银子由我泰隆商行出。成子,你带罗伯茨先生去医馆看看。” 旁边站着的一个伙计道:“罗伯茨先生,小的陪你去医馆。” 罗伯茨看了看招娣,又看了看一旁的沈平,这才道:“我的娣,我又哪忍心让你费心,我自己去看看就好。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说着,他便对沈平风度翩翩一笑,又对招娣点了点头,才挺直着腰杆走出泰隆商行。 看得出他还想在招娣面前显示他的绅士风度,就是行走之间,路子有些勉强,且若是没有那半边青肿的脸,想必更有说服力。 经此一幕,沈平也知道自己莽撞了,这人不是登徒子,似乎在像招娣求爱? 看着招娣如花般娇艳的脸,再看看她身后的泰隆商行,他并没有忽略方才招娣所言的‘我泰隆商行’。看来这家铺子是招娣的,很可能还是她丈夫的。 沈平想到自己的处境,越发自惭形秽起来。 他勉强地笑了笑,低垂着眼帘道:“原来是我误会了,不过你没事就行。我还有事,就不多打扰了。” “哎……” 招娣根本没防备沈平会这样,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疾步离开商行。 “你跑什么跑啊!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她追出商行,看着沈平的背影跺跺脚,扬手叫道:“来啊,给我拦住他!” 顿时,从泰隆商行里跑出来几个伙计,追了上去。 对面市舶司里专门负责巡检的衙役,早就看着这处了,不过是个老熟人,他们就没出面。 如今定海城里谁不知道,西洋的大海商罗伯茨看中了提举大人的大姨子,每天都会来一遍,关键是锲而不舍,这种事旁人可插不上手,只要那边不叫,这边自然不会插手。 如今听到那边叫人,只当那从店里跑掉的小子是个贼,巡检司的衙役当即就如狼似虎地从市舶司里扑了出来。 见此,招娣也有些站不住了,忙追了过去。 等她跑过去后,果然沈平被人团团围住了,她忙挤进人群说道:“别误会了,他不是贼,是以前的一个旧相识。让大家都散了吧,别都围在这儿。” 听了这话,巡检的衙役当场就开始驱散起人群来。 等人都散了,沈平看着站在面前的招娣,突然有一种陌生感。 他想招娣的丈夫肯定很有权势,若不何至于连市舶司里的衙役都听她的,直到一旁的伙计喊了声姨奶奶。 “跑什么跑你,我又不是老虎,让你吓成这样?!”招娣打量了沈平一眼,又看了看四周,见那些散了的人还在朝这里看着,便道:“跟我走!” 然后,沈平就老老实实跟在她后面走了。 等这两人走后,一旁的路人俱是交头接耳,不一会儿薛提举的大姨子有了新欢的事,就被传遍了定海城。 “坐啊,你站着干甚?” 泰隆商行的会客厅里,布置的雅致而又不失精致。招娣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茶,抬头看了沈平一眼。 “我坐着,你站着,说话累不累!” 于是沈平便坐下了。 “你不在沈家待着,怎么跑到定海来了?” “你呢?怎么在定海?” 招娣瞅了他一眼,眼波潋滟:“招儿的男人做了官,如今在这定海,我就跟着来了。” “哦,那你还好吗?”沈平忐忑地看了她一眼,问道。 “我很好。” “那你……”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你怎么跑到定海来了?” 招娣有些咄咄逼人,而沈平似乎丝毫不以为然,老实道:“我来做生意。” “做生意?沈家的生意什么时候做到浙江来了?你跟谁来的,就你一个?” “不是沈家的生意,我已经从沈家脱离出来了。”沈平道。 “从沈家脱离了?怎么就从沈家出来了?” 沈平似乎不愿意提起这事,道:“就不说这些了。素兰,这铺子是你和招儿开的?” “是招儿开的,我帮忙看着。” 沈平点点头,露出一个微笑:“那时候我就看出来,招儿很有经商天赋了。知道你们过得都好,我就放心了。” “那你呢?如今做什么生意?” “我啊,就是随便做点小生意糊口而已。素兰,我是真不能跟你说了,还约了人说事,得先走了。等我把事情办完,再来找你叙旧。” 说着,他就站了起来,这次却不敢当即走了,眼睛也不敢看招娣。 “那好吧。” 得了招娣的话,他才匆忙点点头,出了这处会客厅。 等他走后,招娣斜靠在椅子上,眼波流传地喃喃道:“傻子,还是跟以前一样,连看我都不敢看一眼,我就长得这么丑?一旦说了谎,表情都在脸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生意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站了起来,扬声叫人:“成子,找个人跟上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姨奶奶。” 方才那处围了许多人街口,此时街边上正站着几个人。若是沈平注意到,定然就发现这伙人就是之前与他同路的。 “堂主,小的方才去打听过了,那女的是市舶司薛提举的大姨子,那男人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莫伽眯着眼看了眼不远处的市舶司,似乎并没有听见这话。 他身边一个黑脸大汉,低声训斥道:“叫什么堂主,叫莫爷。” “小的不是故意的,小的是说忘了,莫爷。” “行了,黑子。”莫伽打断道:“先找个地方落脚。” “是,莫爷。” 一行人正准备走,迎面突然行来一辆马车,马车跑得有些急,差点没撞着他们几个。黑子几个纷纷怒目而视,莫伽却是看了他们一眼。 看见莫堂主眼中闪过的异光,这几个平时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海盗,才按捺了下来。 马车在市舶司门前停下,从上面跳下来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 刚好方才那几个衙役正在往里走,见到这男人,其中有一个下意识叫了声夫人。 那男子随便摆摆手,就匆匆进去了。 望着那处,莫伽微眯的眼在阳光下闪过一道诡异的蓝光。 第203章 招儿大步进入市舶司衙门,并没有往前面办事的地方去,而是直接绕去后面薛庭儴办公的地方。 去了果然薛庭儴在。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看见招儿,薛庭儴有些惊喜,说着话就挥退一旁正与他禀事的吏目。 待那吏目走后,招儿望着他笑道:“怎么?你不想我回来?” “怎么会。” 他站起来,来到招儿身边,就拥住了她。 “我就是有些诧异而已,外面的事都办好了?” 招儿摇摇头,道:“那宏昌票号的东家一直不愿见我,所以我就先回来了。” 宏昌票号乃是苏杭一带首屈一指的大票号,在苏州、镇江、广德、扬州等地,皆设有分号。江南一带票号甚多,大小不一,可若说最有实力还属宏昌票号,招儿倒想拿下对方,可惜对方根本不接茬。 “这种大票号轻易不会和外人合作,且我之前便与你说过,江南一带恐怕很难办成,你别忘了那是谁的地头。” 谁的地头?自然是吴家的地头,这事之前薛庭儴就和招儿说过了,所以她还算有些心理准备。 “这么说就有些难办了。罢,不提这些,我这趟回来就想歇上几日,理一理接下来的章程再说,总不能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吊死了,大不了我们就做两手准备。不过那宏昌票号却并没有回绝,只是说大东家出门去了,让我过些日子再去。” 薛庭儴点点头,正准备想说点什么,外面又有人敲门。 “我不打搅你,你继续忙,我去找个地儿睡一觉,你回去时叫我。”说着,招儿就往书房后面的小隔间去了。 这里的市舶司不同定海县那边,地方有限,所以房子建得极为紧凑。一切没有用处的地方都省略掉了,像薛庭儴堂堂一个提举,就只辟了一处书房办公,书房后面是一个小隔间。 地方也不大,供以休歇倒是没什么问题。 招儿车马劳顿,又是坐车又是换船,也累得不轻。脱掉外衫,又解掉绑在胸上的舒服,便倒头睡下了。 等薛庭儴处理完公事,时间已经不早了。 他并不是每天都来定海城,但来了后并不会在此过夜,而是都要回去的。 毕竟弘儿还在家中。 从双屿岛到定海城最后一般的船在酉时,虽他作为市舶司提举兼水师提督,随便找搜船都能送他回定海,可薛庭儴并不愿大动干戈,所以他平时往返于定海和双屿岛之间,都是跟着货船走的。 他进了隔间,榻上的人睡得正熟。 发髻拆散了,乌鸦鸦的长发披散满床,她半拢着被子,一只手举在枕边,另一只手搭在被子上。她眉心微蹙,似乎有什么心事,眼眶下隐隐有些泛青,看得出是没睡好的缘故。 此时的招儿看起来格外有一种柔弱的气质,又哪里像平时行走在外,翩翩公子哥儿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怜惜。 他伸手触了触她的脸,又忍不住抚了抚她的眉心,那微微的打结才平整了些。 “别闹我。”招儿闭着眼,嘴里咕哝着,伸手拂开他的手。 “我带你回家。” 他将她从榻上抱起来,连人带被子一同。招儿只挣扎了一下,可能这姿势太舒服,而她又太困,便沉沉又睡过去了。 薛庭儴掖了掖被子,确定都给罩住了,才扬声叫人备车。 外面夕阳日落,大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薛庭儴抱着招儿快步从市舶司里走出来,上了车。 马车很快就动了,往前行去。 不远处街角,有两个人若无其事的走着,其实若是注意,就知道他们在此地徘徊了许久。见马车离开后,他们便转身隐入人群中。 位于定海城西,客栈、酒楼俱都建在此地。 别看定海开阜也不过只有半年不到的时间,可实际上这里却生了许多许多的变化。定海是没有宵禁的,铺子、酒楼、客栈等均可通宵达旦。 酒色历来不分家,而大昌因为习俗很多生意都是在喝酒吃茶中谈成,所以这里自然也少不了有青楼勾栏。 不过却是独一份,所以生意非常好。每天到了夜幕降临,这蓬莱阁便是整个定海城最热闹的地方。 而莫伽等人落脚的客栈就在蓬莱阁旁边,也算是顶顶好的位置,大根和癞子头抬头贪婪地看了眼不远处的灯火璀璨,便匆匆进了客栈。 “那姓薛的回定海县了,怀里似乎抱着个人,匆匆就上了马车。” 这房间位于二楼,临着街边有一排槛窗,此时全部打开,微微清凉的海风从外面吹入,一股属于大海的腥咸味道。 莫伽坐在窗前喝茶,闻言点了点,一旁的黑子就示意两人退下了。 “堂主,照属下看鲁堂主说的这事恐怕不好办,咱们行走这么一趟也能看出些端倪,就凭乱礁洋和咱们带来的人,根本动不了这里分毫。” “我当然知道。” “那您……” “不来看看,怎么知道有没有机会。” 莫伽放下茶盏,站了起来,朝窗外看去。外面灯火璀璨,可远处却是一片黑暗,不过比起琼州却又不知道好到哪里去。 那里,像这种灯火璀璨,是绝然没有的。 “这鲁堂主也真是,他与那姓邵的眉来眼去也就罢,如今反倒把咱们使唤了出来。” 莫伽转头笑看着黑子。 他墨发披肩,穿一身黑色的长袍,身形挺拔修长。因为全身都是黑,越发显得面如冠玉,一双蓝黑色的眼眸,此时嘴角噙着点慵懒的笑,五分的尊贵,三分的不羁,两分的儒雅,恐怕任谁都不会想不到这样的人竟是个海盗。 “别这么说,鲁堂主也是为帮里办大事。这双屿岛抢了咱们多少买卖,自打这处开了阜,往南洋一带的东洋商船便少了,帮里指望着什么吃饭,不用说你也知晓。” “那怎么办?若不咱们就把姓薛的婆娘给抢了?可帮里有规矩,凡事不牵连妻儿,若是让大龙头知道——” “这事你问我,我也不知,得去问问鲁岐。” “那我们?” “急什么,这趟可不止我们来,别忘了还有他们。” 哪个他们,自然是幺爷他们。 玄字堂和地字堂分属不同堂口,鲁岐可使唤不动玄字堂的人,不过莫伽却同意来这趟,反正黑子是想不通堂主是如何想的。 “且静静看着吧。” 招儿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是被饿醒的。 让人备了饭食,饱饱地吃了一顿,才从薛庭儴口中听到沈平来了的事情。 “沈大哥来了?他找咱们了?” 薛庭儴摇了摇头,将沈平是自己来做生意的事说了一遍。 这双屿岛上极少有他不知道的事的,招娣找人去查沈平,招娣知道了,薛庭儴自然也知道了。 “照这么来看沈大哥脱离了沈家,且是孤身一人,处境有些不太好,我这就问问我姐去。” 薛庭儴拦下她:“你可千万别去,这事让你姐自己处理。” “你是说——” “你不是挺可惜葳哥儿没爹的事?” 招儿眼睛一亮,不知想到什么笑眯眯的,当即点点头:“那我就不去。” 之后,招儿去见招娣,也没提沈平的事,混就当做不知道,就是看着葳哥儿的眼神笑眯眯的,越看越觉得合适。 葳哥儿和弘儿去书斋,走在路上两个小家伙说话。 “我觉得今天小姨看我的眼神,有些怪怪的。”葳哥儿道。 “我怎么不觉得,我娘一向这样的。” “那可能是我感觉错了。” 沈平整整又奔波了一日,终于找到一处铺子收他的货。 就是价钱压得极低,如果他答应卖掉,这趟他要亏上一半的银子。 沈平说要考虑半日,就出了这家位于边角处的店面,铺子里的掌柜眼含笑意地看着他,知道他还会再回来的。 市舶司的仓房保管费收得并不高,可这也只是对于那些大货商而言。对于这种小商贾,不过只有几车货物,算得上是一笔极大的费用了。 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可能全部清明,这定海城如今有不少小铺面专门吃这碗饭。知晓这些小商贾耗不起,便刻意压低价格,低收高卖。 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交易的时候签下契,连市舶司都管不着。 沈平回到落脚的客栈,这里吃住都比外面贵了几倍有余,所以沈平就要了两间房,一大间大通铺给伙计们住,还有一间小点的他自己住。 他不是不知自己还有一条路可走,去找招娣,更甚是去找招儿或者薛庭儴,沈平如今已经知晓薛庭儴就是这定海市舶司的提举。凭着一份旧情,他们怎么也能帮他一把,可他却一点这种心思都没有,也不知在坚持什么。 这一路上他慢慢地往回走,其实已经打算好将货卖掉了,他只是需要时间来沉淀一下有些低落的心情。 亏了就亏了吧,大不了从头再来就是。 他推开房门走进去,谁曾想房里却坐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妩媚妖娆,勾魂摄魄。 这女人嗔瞪着他,脸上有些薄怒:“我说,你就这么打算把你的货卖了?找上门来就这么让你为难,宁愿吃亏都不愿我给你帮忙?” “素兰……” “别叫我素兰,我现在叫招娣!” “招娣。” “我说你到底怎么打算?” 沈平挠了挠头,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我能有什么打算,其实也没有吃什么亏,就是不赚罢了。招娣,这事不用你管,我能办好的,所以才会没想找你帮忙。” “一两一匹的布,你打算半两卖掉,你那六车货有五千多匹,你打算拿着折了一半的银子回去做什么?” “第一次没有经验,再说那土布确实有些上不了台面。” 招娣冷笑:“你怎么就会觉得土布上不了台面?该不会是那些商铺都是这么跟你说的吧。松江的棉布甲天下,可不代表山西的土布就不好,都是棉布而已,就是名字不一样,差了一筹罢了。好布就好布的卖法,差布有差布的销路,洋人才分不清什么是好歹,只是松江棉布名头大罢了,他们是坑你的。” 沈平没有说话。 招娣又道:“你知道他们是坑你的?你知道他们是坑你的,你还打算卖给他们?!” “招娣,不说这个好么,我有自己的考量的。”沈平低着头哀求道。 “你考量什么?你考量的不过是不想来求我。”招娣一面说着,一面往前进,沈平因为她的步步紧逼,只能往后退着,直到撞在门板上,无路可退。 “沈平,我就这么让你怕?” “招娣……” “你到底怕我什么?嗯?” 两人的距离已是平生未曾有过的近,几乎是皮肉挨着皮肉,只隔了两层薄薄的布料,甚至能感觉到彼此身上的热度。 沈平感觉口干舌燥起来,心怦怦直跳,脑袋一片眩晕,口鼻里全是她身上的馨香。 他想多吸几口,却又怕自此以后再无此机遇,恐怕会让他深入骨髓,患了重病,药石罔效。可他又舍不得不去嗅,只能小口小口吸着,感觉自己被她的气息包围,心中一阵满足感。 直到,一只柔嫩的手抚上他的脸,他脸上的皮肉忍不住抖了一下。 “为什么会这么怕我?” 看着近在咫尺那张美好的脸,沈平眼波抖了起来:“招娣,我不是怕你……” “那是什么?喜欢?我记得你之前还说过想娶我来着,那时候怎么没见你如此怕我?” 可也仅只有那么一次而已,沈平苦笑。 他其实并不是怕,只是得不到就一直得不到最好,没有吃过肉的人便不会惦着肉的香。可但凡让不知肉味的人,尝到肉的美好,恐怕以后便会泛滥成灾。 尤其他对她…… “招娣,你有没有感觉到热,我们去窗边坐一坐好不好?” “我不热,我冷,出门的时候,穿少了。”说着,招娣又往前挤了挤,沈平的眼睛再也无法忽视,落在近在咫尺那处高耸上。 烟霞色的布料,离得近了就能看出些许透,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其下玉白色的肌肤,似乎穿着杏仁儿白绣大花牡丹的肚兜,露了点儿影子出来。那影子下便是被挤得微微有些变形了浑圆。 是被男人结实的胸膛挤的,沉稳如石的硬配合着让人销魂蚀骨的软和柔,沈平感觉鼻子一阵热。 这种感觉有些久远,但并不陌生,沈平下意识捂着鼻子,将她微微推开,就匆忙走到窗前。 胆小鬼。招娣心道,又说:“别的就先不说了,你那批布我帮你找地方卖了。” “招娣,这怎么好麻烦你。” “当然也不是没有报酬的,你就到铺子里给我当两个月伙计当做报酬吧。” 第204章 听了这话,沈平有些诧异。 可他也不是迂腐之人,说白了他只是没脸去为了生意攀旧情,如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就有些矫情了。 他认真地看着招娣道:“那就谢谢招娣你了,你放心这做伙计的事,我一定会办到的,待我把手边的事处理完,便去铺子找你。”说到这里,他略微踌躇了一下:“我知道你这是想帮我,谢谢你了。” 看着对方的脸,招娣有一种挫败感。 沈平似乎总有一种轻易破坏气氛的能力,回忆以前,若说她没有对沈平动心过那是假的。只是想要富贵的执念太深,只是他明明喜欢却不言说,让她轻易就那么忽视了。 这几年的经历,让招娣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她也会偶尔会想起沈平,想着他是否已经娶妻生子,想起那荒唐的前二十年。 但真正让招娣有所改变,大抵还是和罗伯茨有些关系,在那个国度里,身份背景都不是障碍,喜欢就要说,爱就不要放手。 这两天招娣想的很清楚,那就不要放手吧,她需要一个男人,葳哥儿需要一个爹,他说过他不介意的。 既然他说了,她就把他当真了。 “就这么谢谢了,只是嘴上说说?” “那你……”沈平有些愣,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道:“那招娣你想我怎么谢你?只要你说,我一定办到。” 其实沈平还是个比较稳重自制的男子,只是多年未见,又适逢自身处境跌入低谷,而招娣如今反倒出落的越发美了,让人见之便自惭形秽,才会显得局促难安。在真正明白自己要欠了这份人情,他此时心情反倒安稳了些。 招娣美目往窗外流传一下,道:“现在天色也不早了,我腹中有些饥饿,你就在你这里摆一桌饭,请我吃上一顿就好。” 闻言,沈平道:“那行,这里客栈里也有酒楼,我们便去那处吃罢。” “我说,我要在你这里吃!”招娣一字一句道,眼睛瞪着他。 沈平看了看室中。这间客房不过是下等房,摆设极为简陋,只有一榻一桌和几把椅子,地方也显得有些逼仄。 他倒是想说这地方太简陋,可见招娣瞪着他,他也不敢反驳,便说了一句我这就去安排,便急急出门了。 “有酒有菜,才能称之为席。”他临出门前,招娣又这么说了一句。 之后,沈平果然弄了一桌席面,十分丰富。 虽然这桌席面又花了他近五十两银子,可很奇怪平时对自己称不上大方的他,却一点都不心疼。 伙计上了菜,便离开了。 期间他面带疑惑,一是因为住这种客房的人,竟舍得吃如此贵的席面,二也是房中就只有一人,此人何必叫这么多菜。 不过这伙计见多识广,嗅到房中有一丝馨香,又见床那处帐子低垂,看沈平的眼色就变了,心想这人大抵是找了暗门子里的姑娘,还带了回来? 沈平关上门,转身回来。 床榻那处的帐子被掀开了,招娣衣衫微微有些凌乱下了榻,发髻也有些歪了,埋怨道:“这破地方连个躲人的地方都没有。” 言罢,她便来到桌前坐下,见沈平站在那里不动,便道:“怎么不坐?” 沈平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招娣先吃了几口菜,便拿起酒壶给自己斟酒,又给何平斟了,才端起酒杯道:“我们也算是久别重逢,在这种地方能相遇,着实有些不易,我敬你。” 何平慌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吃菜啊,别总是我吃你看着。” 我喜欢看你吃。 这话沈平没敢说出口,却也老实地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你说什么?我姐在沈平房里喝酒?” 市舶司,薛庭儴办公的书房中,招儿诧异道。 昨天一天,两人腻在家中哪儿也没去,实在荒唐够了,薛庭儴今天本还不打算出门,却被招儿推了出来。 可薛庭儴就是不,这不小两口痴痴缠,最后变成招儿陪着薛庭儴来此办公。 今日招儿换了身女装,青底儿海棠刺绣滚边的通袖衫配月白褶裙,梳着朝云近香髻,其上只戴了一朵王记花坊的三色花。衬着她的好气色及精神奕奕的模样,端得是明艳靓丽,又不失爽利的气质。 怕被人瞧见笑话,她今儿在薛庭儴这办公的地方待了一天,就没出去过。有人来她就进里面去,没人她就出来。一张大书案夫妻二人各占一半,薛庭儴看邸报看文书,她则是盘点着泰隆票号的账,就这么过了一天。 其实招儿这就是掩耳盗铃,只看书案上的东西,谁不知道提举大人带了夫人来衙门,不过别人既然避着,自然也没有人刻意戳破。 招儿不过是怕坏了薛庭儴的形象,毕竟哪有带着女眷来衙门的,没得让人笑话。 之前薛庭儴的一个随从便来禀报过,说是招娣去找了沈平。这没多大会儿,又回来报两人孤男寡女在房里吃喝上了,还说招娣似乎喝了不少酒。 本来招儿和薛庭儴打算回家去的,这么一来招儿倒不想走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刚好时候也早了,我们顺路把二姐带回去。” 不同于招儿的粗神经,薛庭儴却是眼中颇有深意。 “你去做什么?” “当然得去,两人还没怎么样呢,怎么能关着房门在一处喝酒,被人看见了像什么。再说了,你如今是这里的提举官,若这事真被人看见,就不是小事了,而是薛提举的大姨子和男人私下幽会,欲知后事,且听下回。” 别看招儿回来的少,可她知道的事却不少。 她有时候就想不通了,这定海城最多的便是生意人,且大多数都是男人,怎么一个个就那么喜欢说是非。但凡有她姐一点事,就传得满城皆知,还有谣传薛提举和大姨子有私,提举夫人被丈夫和亲姐气回了娘家等等。 总而言之,这些人个个都是妖魔鬼怪。 “你真确定你要去?”薛庭儴摸了摸鼻子问。 “当然要去。快走吧,赶紧叫上我姐回家,两个小的还在家里等着。” 备了马车,两人坐车一路去了城西。 招儿以为直接就去找二姐了,谁知被薛庭儴带着一阵七拐八绕,竟然带她来到一处客房。 且这客房十分简陋,地方也不大,一看就只是下等房。 “怎么来了这里?” 薛庭儴做了个嘘的手势,招儿当即不出声了。 他领着她来到榻前,脱鞋上榻。 招儿还有些发愣,就见薛庭儴把床里面的帐子给撩开了,才发现墙板上竟有一个洞。 不对,是两个洞。 洞并不大,也就核桃大小,两个挨在一处,旁边挂了块木板,像似有人发现了这洞,之后用木板给钉上了,却是又不知被谁给拆了开。 “干什么?神秘兮兮的。” 招儿凑上去看,就发现这个洞竟可以看见隔壁的房。 那边房跟这边一样,只是呈相对的状态,入门就是桌,桌子往里是榻。而此时那桌上摆了满桌的酒菜,桌前坐着一男一女。 正是招娣和沈平。 招儿下意识就想站起,却被薛庭儴被按住了。 “噤声。” “这、这……”招儿指指那洞,又指了指身处的这个房间:“这是赵志弄出来了?” 赵志是薛庭儴的随从,也是胡三的手下。曾经是作为灾民身被招儿买下的,被胡三训练了这么几年,早已是今非昔比。 之前就是赵志来禀的招娣来找沈平的事,也是他赶着车送二人前来,所以这房间和这洞自然不做他想。 “你别想多了,房间是赵志弄来的,至于这洞却不是……” 正说着,隔壁突然响起一声碎响,招儿当即顾不得听了,又去了洞处看了起来。 …… 不自觉中,已是两壶酒下肚。 招娣如玉般的脸颊上晕上一抹红霞,更显娇艳,让人移不开眼睛。 “怎么这么看着我?” 她玉手撑在下巴上,半眯着眼看着沈平,美目中带着水光。似乎有些醉了,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 沈平觉得嗓子发紧:“我没,招娣你是不是喝醉了。喝醉了,那就别喝了吧。”他去她手里的酒杯,那里面还剩最后一口酒。 “我没有醉啊。” 她躲着不让他拿,却又身子骨无力,手里的酒杯脱了手,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人也倒进了沈平的怀里。 沈平想抱不敢抱,只能伸着两只手扶着她的肩膀。 “招娣,你坐好,坐好了再说话。” “我坐好了,我坐得很好,很稳。”嘴里虽这么说着,招娣却仿若被抽了骨头一样,手撑了几下都没能起来,反倒弄乱了沈平的衣襟,也弄乱了他的呼吸。 “瞧瞧你,避我如蛇蝎。就这,当初还说要娶我呢,你就这样,怎么娶我?” “招娣……” “你该不会以为汉子娶了婆娘,就是摆在那里看吧?要干的事儿可多了!例如,两人会睡一个被窝,例如这样……” 招娣就势伸出双手环上沈平粗壮的颈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沈平当场呼吸就乱了,身子抖颤一下,差点没把招娣给扔出去。他十分狼狈,一方面怕她摔了,一方面又想避开她,她的身子是那么的柔软,勾动了他心中所有的饥渴。 这一份饥渴,只能将她生吞活剥,将她揉进骨子里,才能缓解。 可他现在不能。 “招娣,你别闹,我这便去找车送你回去。” “我没闹,我哪儿闹了?”她像个不懂事的小娃儿一样,在他身上来回厮磨着,突然有一物硌着了她,她顺手便抚了上去。 她搁在手里掂了掂,嗤地一笑:“我还当你不中用呢。” 这话当即将沈平的脑子给点炸了。 …… 大抵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听见喜欢的女人说自己不中用,所以沈平干了件大胆的事。 他将招娣扔在了榻上,其实脑子里清醒过,可很快就被榻上的美景吸引住了。 挣扎之间,招娣的腰带不知何时就松散了开,衣襟向两旁滑去,露出精致的锁骨,和杏仁儿白绣大花牡丹的肚兜。肚兜遮掩着那高耸的雪白,其间有两点凸起,颤颤巍巍,如初春绽蕾的娇花。 那地方一定是很软的,之前沈平体会过,也一定很滑嫩,比上好的水豆腐还滑。这一切都是沈平脑子里想象的,遥记当初他和招娣初识,就是招娣差点被旁枝的一个少爷侮辱,他将她救了下来。 那旁枝的少爷在沈家并不受宠,又惧他爹是总管,他是三少爷的小厮,便唾骂着跑了。而她就那么娇生生地立在那儿,两只细细的手臂环着被撕烂的衣襟。还是幼乳,就那么被挤了出来,隐隐约约能看见其下的红樱。 那红樱让他魂牵梦绕了很多年,每次醒来裤子里都会一片狼藉。 无人知晓,他想她想了很多年,想得骨头都是疼的。 “招娣……” 沈平仿佛着了魔似的在榻前跪了下来,伸手去抚摸榻上美人的脸颊。 美人儿里眼里带着水波,一悠一悠,像似要溺毙了他。柔白的手拉着他的大掌,就覆在自己胸口上。 “你真的就能忍住?” 他忍不住了! 沈平闷头闷脑就亲了过去,在招娣身上胡乱亲着。 红艳艳的小口儿,那修长的颈子,那细细的锁骨,那高耸的粉圆。招娣低喘着,死死地环着他的颈子,像被溺毙了的水鬼,缠住了就不丢。却又极为难耐,打心底儿泛出一种饥渴感,捧着玉乳儿直往他嘴边送。 “啊呃……” “招娣……” 沈平近乎贪婪地舔舐着,像似在吃什么最上等的佳肴。 起初,他笨拙,只会咬,咬得招娣低低吸气,渐渐就顺遂了,知道怎么样她才喜欢,才能吟哦出动听的旋律。 招娣的上身早已是一丝不挂,衫子肚兜都堆积在腰间,沈平近乎将她揉碎了的亲遍了她整个上身。 一股熟悉的热流淌了出来,招娣低低地喊着:“下面,下面也要……” 他便去剥她下面衣裳,其实他早就想去那处了,可心里发紧发崩,不敢去不敢想,就怕自己彻底疯魔了。 等把下面解开,沈平已经急了一头的汗。 他终于看到日思夜想地美景,比世上任何一朵花都好看。色泽嫣红,形状姣好,静静地吐露芬芳。 沈平甚至惊诧地发现,这里竟会蠕动,他看一下,它便蠕动一下。 “呆子,你还看!”一声娇吟传了过来。 他不看了!不看了!闷头就扎了上去。 招娣就感觉一阵抽搐,下意识夹住腿间的大脑袋,她想放松,却根本没办法,只能半敞着腿儿,任他急切地吃着她的花儿。 “沈平,沈平……” 曾经识得情欲,如今旷了许久,每次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招娣都觉得自己像一个灌满了水的桃子,只要轻轻一戳,就能流出丰美的汁水。 如今这汁水终于有人品尝了。招娣受不住了,下身一下一下蠕动着,似乎知道她需要什么,沈平将嘴在上面一阵胡乱地揉弄,又去拿牙齿去咬肉核。他的胡子已经有两日未刮过了,带着短短的胡茬,招娣就觉得一阵微微刺痛,便到了云端。 沈平仿若在沙漠中走了许久的人,贪婪地将那股蜜液全部吸入口中。一只手去解了腰带,俯身而上,提枪上马。 “唔……” 契合之际,两人一阵抖颤,招娣是潮颤未过,而沈平是被夹的。 “好大,太大了,你出去……” 招娣一面抖索着,还伸手去推他。 沈平脑门上憋了一头的汗,这次想来听招娣话的他,却是不听了,反倒往前进了进。 “招娣,你好紧,松一松,让我进去,进去就舒服了……” “要坏了……” “不会坏的,你听话……” 他嘴里说着,将她细白的长腿扛在肩头,大掌抓着她的雪臀,又往下沉了沉。 “疼,真的疼……” 她旷了许久,即使很久之前,也不是频繁,几年未曾让人进过的地方,哪里堪受如此巨物。 “我听人说,汉子粗大,婆娘才受用。” “你听谁说的?”招娣啐他一口。 “我听……” 他顿了一下,就在招娣静等着他下文,却突然就是一疼,他已经尽根而入。 接下来,无论招娣说什么,沈平都不放开她。他就像是一头努力耕耘的老黄牛,就这么埋头苦干地耕着她。 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重,捣得她生疼的同时,身子却又不禁欢美起来。 隔壁房里,榻上也是一片旖旎,男人的低喘和女人的娇吟交织出美丽的乐章。 “你轻一些……” “这样?”薛庭儴捣弄了一下,还不让招儿喘一口气,又是一计狠的。 “你怎么就这么狠,想弄死我?” “不会的,你看你多贪,咬得多紧……” 招儿顺势就看了过去,就见自己大开的两腿间,一根狰狞的巨物正进进出出,其上毛发卷曲,还沾着白色的汁水,一片淫糜之色。 “你……”你了几个字,招儿才说出接下的话:“亏你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怎么了?读书人就不能敦伦了? “舒服吗,招儿?” “不、不……”招儿怎么可能说实话,即使她身子已经快美的泛着小浪花,脚趾蜷缩了伸展,伸展了蜷缩。 “不舒服?那我们就换个姿势吧。” 口说不及,薛庭儴就将招儿翻了过来,捏着她的腰从后面就入了进去。 这样的入特别深,他似乎知晓她喜欢这样,还特意拽了被子垫在她腹下,于是就更加深了。 深得招儿一阵哆嗦,喷出了大量的蜜汁。 薛庭儴被绞得额头青筋直跳,好不容易等她放松了下来,借着汁水的滑润,他又是一计狠捣。 “这下舒服了?”不等她答,他又道:“你的声音小点,小心被你姐听了去。” 半趴着地招儿当即捂着嘴,将即将出口的喊叫憋了回去。手里死死地抓着褥子,恨不得把身上这人给掀出去。 …… “不行不行,我得过去,你别拦着我。” 两人已经没有再看了,招儿折腾着下榻,却被薛庭儴紧紧拽住。 “你现在敢过去,信不信你姐回去后会骂死你。” “我姐做甚要骂我?沈大哥也是,我姐喝醉了,难道他也喝醉了不成?” “难道你还没看出来,你姐是故意的!” 这话当即让招儿愣住了,其实她也不是没看出来,只是出于一种有些羞耻的心态,下意识想把这事给遮掩过去。沈大哥是熟人,庭儴又在,若真是……反正她觉得这事挺让人尴尬的,十分后悔怎么来了这一趟。 “你不要多管闲事了,你姐又不是小孩子,她自己做什么自己不清楚。没成亲又怎样,男未婚女未嫁,又是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招儿啐地打断他:“你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 “不信你去看看,那边大抵已经……” 薛庭儴暧昧地笑了笑,没在言语。 招儿正想起身去看,一道夹杂着男人的低喘和女人的呻吟,已经顺着小洞飘过来了。 她当即闹了个大红脸。 而此番似乎是汹涌的江水终于打开了决口,就这么一发不可收拾起来,那边动静越来越大,招儿的脸越来越红,就去戳薛庭儴,示意他走。 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你可想好了,咱们走了,这房就会被客栈赁出去,到时候……” “那我们不走了!”招儿赶忙道。 自家人听着了,顶多是尴尬,若是被别人听见再看见,招儿简直不敢想象那种场景。 “那你说我们做甚?要不,也叫些饭来吃?” 薛庭儴眼睛冒着红光,面上带笑,却咬牙切齿的:“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吃饭?” 招儿刚明白过来,人已经被压在了身下。 第205章 次日天还没亮,招儿和薛庭儴便离了这处客栈。 薛庭儴去了市舶司,招儿则回了定海县。她整整一天都蠢蠢欲动的,等下午招娣从双屿岛回来,她也按捺着没问,就等着她姐跟她坦白好事。谁曾想等了两日都没见动静,且每天招娣都是来去匆匆,两人根本说不上话。 又按捺了一日,招儿忍不住了,趁薛庭儴去双屿岛市舶司的时候,也跟了过去。 泰隆商行里,一如既往的冷清。 这里的生意没有散客,但凡来上一宗,就不会是小生意。所以很多铺子看起来都门可罗雀,但并不代表没有生意做。 商行和票号后面有门是通着的,因为那边比较忙,无事的时候,成子一众伙计就被使到了隔壁,就只留了沈平一个人打杂。 招娣心里有气,就把沈平使唤来使唤去,即是如此,也消不了心中的怒焰。 她被人吃了不认账,裤子提上就翻脸了! 那日,两人整整颠龙倒凤了一个晚上,到最后连招娣都有些招架不住沈平的体力。这厮一点都不像人说的那样,头次都是软脚虾,似乎把积攒了二十多年的火气,都用在了她的身上。 等终于结束后,两人都累得不轻,相拥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招娣发现自己被人收拾过了,她心里一片欢喜,倒是沈平这个老实人一直低着头,似乎有些害羞的模样。 招娣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他性格如此。她回到商行,便让下面人把沈平的货给收了,交货付银子签契的时候,她都没有出面,就怕他心中不好想。 本想等着他来找她提婚事的事,哪曾想人倒是来了,却是提也不提这茬。 人家是来做伙计的。 好嘛,伙计是之前就说好的,这家伙又是个认死理的,招娣也没有说什么。她想两人同在一片屋檐下,说说话也是便宜的,混就当培养感情了。她想的倒是挺好,人家根本不接她的岔。 不光不接茬,也不提要娶她的事,仿若那一晚的事没有发生货,招娣心里的那股气啊,简直没办法形容。 这不,就逮着使劲折腾沈平。 “沈平,去把外面招牌擦一擦。” “沈平,去把柜台抹了抹……地扫一扫……” 有时候明明旁人手里没活儿,就沈平忙着,招娣还要使唤他。这下连商行里的伙计都明白了,这新来的伙计是把姨奶奶给得罪了。 再之后招娣使着伙计们往票号那边去,也没有人疑问,都想着姨奶奶这是打算好好惩治这伙计。也就成子心里有点数,却什么也不敢说。 “姨奶奶,货到码头了,姜爷那边让商行里派个人去看着。”成子从外面走进来道。 换做以往,都是让成子去,今儿招娣却道:“让沈平去。” 站在不远处擦着货架的沈平,放下手里的抹布,又整理了一番衣裳,便来到成子身边。他初来乍到,自然得人指点一二。 成子心里暗叹一口,对招娣道:“姨奶奶,沈平第一次,恐怕还不懂其中的门道,小的带他去吧。” 招娣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等再回来,已经是中午了。 八月末的天,秋老虎正烈着。沈平在码头上站了一上午,衣裳都汗湿了,额头上也都是汗珠,身上灰扑扑的。 他进了铺子,就匆匆往后面去了。 铺子后面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口井,别看井这东西寻常,可搁在双屿岛就不寻常。 双屿岛地处海中,虽距离定海县不远,到底是海岛,海岛上淡水稀少,整个双屿岛除了市舶司有一口井外,也就只有这里有一口单独的井,是薛庭儴当初专门给招儿留着的。 至于其他商铺用水就没有那么方便了,每条街口有一口井,商铺里要想用水,都得去那处打。所以双屿岛最热闹的地方,除过是市舶司、博买场,便是每个水井点。 每处水井都有巡检司的专人把守着,岛上人员混杂,水源乃是重中之重。尤其像双屿岛这种小海岛上淡水都是一条水源,若是被人污了,是极为麻烦之事。 沈平从水井里打了水,便解开衣襟,拿出一条巾子沾了水擦脸擦身。 突然有人从背后走了来,道:“这种天气用冷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板苛刻伙计。” 是招娣。 她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明摆着不高兴。 沈平微哂一下:“都是用惯了的,不当事。”嘴里说着,他手下胡乱地把脸颈及胸膛擦了擦。 水珠顺着黝黑结实的肌理蜿蜒而下,招娣移开视线,哼了一声,打算离开。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别生气了,我不是不想……”他说得有些犹豫,磕磕绊绊的:“我就是想等多赚些银子,再去向你求亲。” 这话一下子把招娣的火儿给点燃了,她转过身来欺到他面前,凶巴巴的:“当我稀罕你那点儿银子?” 他软声道:“我知道你不稀罕,可我总得证明我有能力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有银子!我自己能挣!” “我知道你有,但那不是我有。如今招儿男人做了官,你身份也不一样了,生意又做这么大,我一穷二白的,实在没脸上门提亲。” 见她气得要走,在她面前历来软的像面人似的的沈平,伸手拉住她:“你给我些时间,等我赚了银子,我就上门求娶你。” “那你那天晚上弄人家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儿。” 这话说得沈平十分尴尬,脸也红了起来:“那天晚上是我不好,是我冲动了。” 见他这软样,招娣就气,伸出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他结实的胸膛:“哦,你现在知道不好了,弄人家的时候往死里弄。” “我下次不了。” “你还想有下次?亲我一下。” 沈平没料到她会转话题转这么快,愣住了。 “你到底亲不亲!” “我、我……” “你不亲,我找别人亲去了。”招娣说着就要走,却被沈平一把拉住:“我亲,我亲还不成。” 沈平四处看了看,将招娣拉到旁边的杂物房里,将门阖上。 招娣靠在门上,沈平低下头就亲了过来。 这货不会亲,像牛饮水,逮着就是一顿乱啃,不如曾经那个人有情趣,可偏偏就是能让招娣兴奋起来。 她环着他的粗壮的颈子,细白的手指不自觉在他后颈上乱摸着,摸着摸着感觉有些不对。她将他推开,问道:“你后背怎么了?”她昨天便感觉到有些不对,只可惜根本没功夫去细想,此时倒是想出几分不对劲。 沈平不自在地顿了下:“没什么。” 可他表情明明是有什么,招娣不依不饶非要看,沈平拗不过她,只能给她看了。 只见那结实而肌理分明的后背,本该是宣示着男人的健壮美,可惜这份美感却被破坏了。几道约有两尺多长的鞭痕,从他后颈处一直蜿蜒至裤腰里,其上增生虬结,让人忍不住猜测当初到底受了什么样的伤,才会留下这种疤痕。 “你被人打了?谁打的?” 这种伤明显不是外人留下的,沈平也没打算再隐瞒,低声道:“是我爹。” “沈总管?” 招娣怔忪之后,尖着嗓子道:“你跟我说,他到底为什么打你?是不是为了当初我那事?还有,你怎么离开沈家了,沈家怎么会放你走?” 沈平背上的肌肉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默默去穿衣裳,直到招娣逼着又问了他一次,他才道出实情。 当年沈平干出的事,也许能瞒过上面人,但绝对瞒不过他爹沈总管。事情发生后,被沈平托付熬药的人,便害怕地向沈总管坦白了。 事情自然暴露了出来,其实沈平也没打算能瞒过他爹,他早就知晓会有这一天。 那日,沈总管发了很大一通火,无论沈平的娘怎么劝,都没什么用。夜里,他房里的灯亮了一夜,第二天他把沈平叫过去,让他离开沈家。 即使沈平早有预料,但还是有些猝不及防。 他作为沈家的下人,祖祖辈辈都是沈家的世仆,如今上面主子要让素兰死,要让她肚里孩子死,沈平竟然昏了头敢从中动手脚。 这就是欺主! 但凡被沈家人知道,沈平就是个死的下场,他家里的人乃至他家的那些亲戚没一个能落好。 沈平答应了。 可怎么离开却是个难题,那件事打死沈总管也不敢说出口,最后只能让沈平在当铺里佯装犯了个错。之后沈总管借此机会小题大做,不但鞭笞了儿子,还将他撵了沈家。 沈复心中感叹,也知道是沈总管这是大义灭亲,又念沈平跟在身边多年,遂放还了他的奴身,让他离开沈家自谋生路。 自那以后,沈平便离开了平阳府,也消失在人面前。 …… “你个傻子。”招娣捂着嘴巴哭。 “我不傻,只要你没事,我怎么样都无所谓。”沈平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你就是个傻子!你傻得都没救了。” 招娣哭着,胡乱地将脸在他胸膛上揉。沈平伸着手,本是还犹豫着要不要抱,看她哭成这样,他叹了一口气,将人拢在了怀里。 两人不知怎么就亲了起来,比之前更为激烈,颇有一分干柴烈火之势。 招娣的衣襟散开了,她也不含糊就去扯他腰带,等终于结合在了一处,两人都是轻吁了一口气。 门外,招儿被身后的脚步声惊醒。 她忙转过身,佯装若无其事地挥了挥手,赶着成子往前面去了。 “我姐在和沈平说事,不要让人打搅他们。” 成子岁数也不小了,哪怕再傻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夫人十分尴尬的模样,他也装得一副毫无察觉的模样道:“小的知道。” 招儿又点点头,便以一种落荒而逃的架势离开商行了。 她去了对面的市舶司,进了门就去桌上倒茶喝。好不容易喝了一气儿茶,嗓子也没那么干了,她才对薛庭儴抱怨起来。 “你说我姐,这叫什么事!” 薛庭儴正在看公文,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郎情妾意,干柴烈火。” “他们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事情说开,我听成子说我姐最近可着劲儿折腾沈大哥。这闹的,我都有些看不明白了。” 他提起笔在纸上写着什么,边写边道:“你管人家闹什么,喜欢多管闲事,这种事你可插不上手。” 招儿哼了哼,去了他身旁坐下,看他写字。 看了一会儿,她站起来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去弄些饭来吃。” 等两人吃罢了午饭,便去了后面隔间里小憩。睡了半个时辰起来,薛庭儴留在市舶司,招儿则打算回定海,她想去看看学徒班如今地情形。 这点子还是薛庭儴给她出的,如今生意越做越大,光指着几个主要的人在外面跑,恐怕人要累死也忙不过来。所以招儿专门让人办一个学徒班,收一些身家清白的穷苦人家的子弟。 合格者即能出师,和泰隆签上二十年的工契,先从伙计做起,优秀者可提为掌柜、管事。 这学徒班已经办了有些日子了,像成子他们就是从学徒班里出师的。 泰隆商行给的工钱高,教你本事还补贴米粮,定海当地的老百姓有不少人家,都将家里适龄的孩子送了过来,就想让孩子学门手艺,日后也能混口饭吃。 这不,随着学徒班渐渐为人所知,前来求学的人越来越多,已经从二十余人扩充到一百余人。 总而言之,招儿是来者不拒,但得都是好苗子才可。 而学徒班的教学之地,也从之前的一间屋子,扩充到两进宅子。地方就在县东,离薛府并不远。 招儿去的时候,这些学徒们正在背陶朱公的商经。 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都不识字,所以负责教导他们的先生得先教他们识字,再是学商经、算账、打算盘等等,一个学徒从入学到出师,至少得半年,这半年还是看其聪慧与否。 “夫人。”先生见招儿出现在门前,忙站起来唤了一声。 招儿摆着手笑了笑:“你们继续,我就看看。” 这些学徒本是好奇地盯着招儿的背影看,先生咳了两声,才又继续郎朗的背书声。 招儿四处逛了逛,见学斋四处干净整洁,厨房里的肉菜都是最新鲜的,便放下心来,往外走去。 刚走到门前,一身男装的小红匆匆来了。 “夫人,可算找着您了,奴婢问了半天,才知道您来了这儿。” “怎么,有事?” “苏州那边来了信,说是挺急的,奴婢就赶忙给您送来了。” 招儿打开信来看,宏昌票号的大东家回来了,对方说答应见她。 第206章 刚回来没多少日子就要走,招儿心里是挺愧疚的。 可还是得去,若是能说服宏昌票号和泰隆票号达成一致合作,这票号铺出去的摊子就算成了。 因为宏昌那边没打通关系,如今泰隆票号的通兑生意,一直没对苏州等地开放。要知道海商之中,还是以苏杭一带最多,没办法开通通兑,十分不便。定海城里已经有不少商人提过意见,所以招儿特别渴望能将此事办成。 薛庭儴晚上回来,招儿就将这事与他说了,又和弘儿说了要出去一趟的事,招儿便踏上前往苏州的路途。 对于招儿外出安全问题,薛庭儴一直是比较重视。 他如今身为水师提督,身边皆有水师兵卒随扈,便将胡三手下的一干人等都给了招儿。这些人忠心不用怀疑,在胡三的训练之下,也是今非昔比,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 招儿一路风尘仆仆到了苏州,还来不及歇息,就让高升和对方约了时间。 见面的时间约在明天下午,招儿这才放下心来找地方落脚。 到了当日,招儿亲赴宏昌票号的总票号。 在这里,她也见到宏昌票号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东家,项青山。 若说起这项青山的来历,恐怕要讲的故事就多了。总而言之,项青山此人称得上是一个传奇人物,从白手起家到建立这么大的票号,在苏杭一带也是跺一跺脚,商圈儿便要抖三抖得存在。 项青山能答应见招儿,为了泰隆票号是假,冲着定海是真。 早在定海开阜之时,项青山便有入驻定海的想法,只可以一直没托上得力的人说话,只能坐视着泰隆票号横空出世。这也是为何之前明明是双赢的局面,项青山一直没答应招儿的原因所在。 全因那口气儿憋着。 而现在会见,也是因为他突然改变了想法。 招儿等人被请了进去,一路上七拐八绕,竟到了一处园子。 不得不说,江南的园林能天下闻名,确实有其独到之处,而其中又以苏杭一带为最。小桥流水,假山奇石,精巧别致,用曲径幽深、柳暗花明来形容最为恰当不过。 走到一处花圃,招儿以为没有路了,哪知到了近前才发现前面别有洞天。 水榭依水而建,池旁种了不少青柳,随风飘荡。池水清澈,隐隐有水花声溅起,才发现里面养了不少锦鲤。 抬头一看,其上挂着一块匾额,书着‘倚碧轩’几个鎏金大字。 “大东家在里面等着王公子。” 招儿点点头,高升几个在门口站定,只她一人进去。 青衣小厮将她引去内里,是一处宽敞而明亮的厅堂。 三阔的敞厅用落纱罩隔着,迎面挂着一幅中堂画,图下是张黄花梨的长案,长案正中摆着象牙山水桌屏,两边各置数尊插瓶。 长案前放了张黄花梨四方桌,左右各放一张同样为黄花梨的太师椅,下首左右两排是太师椅,用黄花梨的花几隔着。还有多宝阁架子,其上各种古玩摆件儿,墙角放着一尊半人高三足鎏金的香炉。 只看这厅堂,就能知晓宏昌票号之富,就不提别的,黄花梨的物件并不稀罕,可若是一屋子黄花梨的东西,那就极为罕见了。 再看那槅窗上镶嵌的,哪里是寻常人家用的窗纸或是窗纱,而是西洋来的玻璃。这琉璃大昌也有,却不叫玻璃而叫琉璃,只是做不到如今纯净透明。 西洋来的琉璃在大昌最受欢迎,价格高昂。招儿早就想购置些把家里的窗扇都给换一换,可惜没舍得。 此时,首位的太师椅上坐着一名老者,看模样大约有五十多岁的模样,发色花白,衣着朴素,看起来与寻常老者无疑。若说有些区别,那就是此人气势不一般,只是坐在那里,就知晓不是个简单人物。 这便是项青山了,也是宏昌票号的大东家。 “见过项大东家。”招儿作了个揖礼。 项青山和蔼地摆摆手,道:“王公子莫要客气,当不得如此。快坐吧,看茶。” 招儿在左侧第三个位置坐了下来,今日既然是来谈生意,这座位也是有讲究。 第一个位置方是极为亲近之人落座,而第三个位置,不近也不远,恰到好处的距离。随着招儿落座下来,便有一名青衣小厮捧着茶盘上来了,将茶放在她手边的花几上。 “老夫听闻王公子来了多次,可惜老夫琐事缠身又出了趟远门,倒是怠慢了。” 招儿恭敬道:“大东家客气了,于长幼上来讲,您是长,晚辈是幼。于生意上来讲,您是前辈,晚辈是后进,可万万提不上怠慢二字。” “后进之辈让人敬佩啊,王公子年纪轻轻竟闯下如此名头,操持着这么大一份家业,让人不禁感叹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们这些老前辈不中用了。想当初老夫像王公子这么大的时候,还在给人做跑腿的伙计,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招儿微微一哂:“当不得大东家如此夸赞,晚辈能有如此家业,少不了有人提携,都是为人提携所致。” 这被谁提携,自是不用说,现如今谁不知道泰隆商行的大东家王招财,是浙江水师提督兼定海市舶司提举薛庭儴的小舅子。 那薛庭儴六元及第,风光一时,之后倒是沉寂了一阵,谁曾想扭头就办下如此大的功绩。嘉成帝对其赞赏有加,称之为国之栋梁,虽其如今还不在朝堂上,可朝野内外谁没听说过薛庭儴的名号。 所以泰隆商行所到之处,人人奉承,奉承的可不是泰隆商行,不过是其背后的人。是那薛庭儴身后的市舶司,是那大昌第一个开阜之地定海城所代表的巨大利益。 一个老狐狸,一个小狐狸,彼此都心知肚明,而如今这番客套不过是在试探彼此的虚实。 招儿见其态度,料想今日之行必能如愿,毕竟哪怕是谁都不会将这么大一份利益拒之门外。 果然客套一番之后,项青山切入了主题:“老夫听闻,王公子多次想见老夫,是想和宏昌票号合作?” 招儿也并未遮掩,很坦率地点点头:“大东家既然是前辈,其中具体想必不用晚辈细述,若宏昌票号能和泰隆票号联手,想必不出数年之间,这大昌境内两京十三省诸多票号当是我二人执牛耳地位。” 项青山淡淡一笑,端起茶来,啜了一口:“王公子口气不小。” “大东家应该知晓晚辈并不是虚言。” “哦,是吗?” 自此,项青山终于露出属于一个商人的老辣姿态,也昭示着之前那一番客套不过就是表面功夫。 若提起生意,提起利益,谁也不会把这份客套当成真。 包括招儿。 项青山一双老眼望了过来,神色有些冷淡:“我宏昌票号如今已是执牛耳地位,两京十三省皆有分号,不然王公子也不会找上门。即是如此,又何须与王公子合作,再添一人?须知卧虎之榻岂容他人酣睡,王公子即能闯下如此大的名头,当不会如此天真才是。”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不客气,招儿也早有预料,不过她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的。 她满脸带笑,双眼却是不避不让看着项青山,道:“宏昌票号执牛耳地位,那不过是之前,以后可就不好说了。” 项青山笑了起来,还是如同之前的冷淡,但能听出几分怒意。 “王公子口气不小,你的意思是说泰隆票号还能抢了我的生意不成。” 招儿不避不让点点头:“晚辈自然是这个意思。” “小子狂妄!” 项青山搁下茶盏,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堂中本就寂静,如此突兀而尖锐的声音,若是个胆子小的,恐怕要被吓得当地从椅子里滑下来。 可坐在那处的俊美男子依旧态度淡定,甚至端起茶盏喝了起来。 招儿啜了几口热茶,茶叶的苦涩在口腔中弥散开来,又转为甘甜。 乃是最上等的碧螺春。 “大东家,你该知晓小子并不狂妄。”她放下茶盏,笑看着项青山。 “定海开阜,客商云集,海上贸易到底有多大的利润,想必不用小子细说。”招儿的眼睛不着痕迹在那琉璃窗上扫过,又道:“宏昌票号在票号一行地位显赫,不然小子也不会多番上门,可要知晓泰隆票号并不是非宏昌票号不可。” 她淡淡一笑,脸上隐有几分倨傲之色:“泰隆不找宏昌联手,大不了是多费些功夫寻了其他小票号合作,有定海城在那里,多的是人愿意。像泰隆票号现在如今就是这么做着,大不了广撒网就是。可若是宏昌票号不和泰隆票号合作,若干年后,还能执牛耳?” 这是明晃晃的示威,项青山是老江湖,自然清楚其中的厉害之处。 票号从表面上来看,不过是专营存款、放款,及跨地汇兑的生意,可若真以为这么简单那就错了。 票号做的是无本买卖,那些储户们将银子放在票号中,只看一个两个,自是不起眼,可若是大量聚集,那就是一笔非常庞大的现银。 并不是每个储户都能及时将银子提走的。就好比这跨地汇兑,票号做大,名声在外,商人并不一定会当即就把银子提走,而是会放心的放在票号里。 因为商人们在定海卖了货赚了银子,这笔银子他不会就放在手里,而是会进行下一次生意的轮回。他需要前往各地购货再次贩卖,购货得给别人银子,但不会有人提着大量现银交易的,还是以会票乃至银票的存在。 也就是说,这些银子其实兜兜转转,还在票号里。 当然,这也仅仅是指大的票号,名头在外,且有信誉,人们才会相信且笃信。到目前为止,大昌这么些票号,还没人能做到这点。宏昌票号看似在两京十三省都有分号,但其真正的势力也不过是在江南一带畅通。 这么些现银放在票号里,难道票号会任其放在银库里发霉? 肯定不会! 哪个做票号的不是拿着储户的银子出去进行各项生意,小到放贷给大小商人,大到购入各种矿进行开采,甚至盐业、米业、丝绸业皆有涉足。那么些现银的汇集,足够其做起空手套白狼的买卖。 甚至再说夸张一些,一些票号开空头会票的也不是没有,拿着自己开的会票去做生意,这些会票再进行各种流通,完美的完成了一次空手套白狼的过程。 所以说时下人都说做盐、做粮、做丝绸的是暴利,其实都是错误的,做票号的才是真正暴利。 当然,什么东西到了极限,都是会有限制的。大昌就这么大的地方,一个饼子大家都吃,吃到最后总有吃完的时候,想要获取更大的利益,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突破口。 什么突破口? 将生意做出大昌去!做到西洋,做到世界各地吸金! 而定海城,乃至定海市舶司,就是那个突破口。 泰隆票号背后就是这个突破口。 宏昌票号敢不和泰隆票号合作?他当然敢,可以泰隆票号如今的势头,他很快就会面对泰隆票号联合各地大小票号的蚕食鲸吞,直至终于瓦解。 …… “你明白了吗?”薛庭儴道。 招儿眼中绽放出各种各样的璀璨光芒,这些光芒亮到极致,终于爆了开。她一下子就过去抱住薛庭儴的颈子,使劲地亲着他。 “庭儴,狗儿,庭儴,狗儿……你怎么就这么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多?狗儿,你脑子是怎么长的,你快跟我说说,你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招儿已经疯了,抱着薛庭儴的脑袋使劲的亲,来回上下的亲。 薛庭儴畅享美人儿恩,眉间洋溢着风淡云轻:“没办法,天生就是这么聪明。为何我能想到你没想到,谁叫我是你男人。” …… 招儿此时眼中又绽放出那种光芒,同时有一种稳操胜券的成竹在胸。 项青山错愕、惊愕、诧异。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扶手:“好好,好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老夫自愧不如!” 可若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看似轻柔的动作,实际上手上的青筋一下一下跳着。 “大东家的意思,是同意和泰隆票号合作了。” 项青山含笑点头:“当然,王公子都说到如此地步,老夫再不答应就未免显得有些刚愎自用了。” 之后两人相谈甚欢,对彼此合作也进行了一些细致的商谈。定下后日签合作契书之后,招儿便告辞了。 项青山将她送至门前,招儿再不让他送,他便止了步。 他目送着招儿的背影一直消失在视线尽头,方转过身进了门里。 从里间走出两个人,一女一男。 若是招儿在此,定能认出这个面色苍白消瘦的女子,正是吴宛琼。而陪在她身边的人,则是安伯。 项青山眼神暗沉:“姑娘,此女不容小觑。” 吴宛琼眼睛里藏着诧异,同时还有疯狂的嫉妒。她紧紧地咬住下唇,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便出了这间厅堂。 安伯随侍在她身侧,欲言又止:“姑娘,你又何必与她计较。此女粗鄙,出身低下,只能充作男人四处游走。而您出身高贵,乃是堂堂阁老家的千金,你实在不用与她计较,她与您相比,不过是瓦砾和玉瓶。” 吴宛琼笑了起来,起先只是在嗓子里低低的笑着,渐渐声音越来越大,突然戛然而止:“安伯,你又何必来安慰我。她如今是水师提督兼市舶司提举的夫人,我不过是个被亲爹放弃的落魄之人。她南来北往,所到之处人人奉承,我出门在外还得躲着人走,因为我是个不祥之人。瓦砾和玉瓶,我这玉瓶早已是满目苍夷,而她这瓦砾几年不见,竟是脱胎换骨。” 第207章 “姑娘!” 安伯突然拔高嗓门,道:“您实在不用相信那些胡说八道,老爷听信游方道士之言,难道您也相信?” “我自是不信,可我爹信了。”吴宛琼苦笑道。 薛庭儴被贬斥出京,吴阁老只当女儿这下终于死心了,便又与她择了个夫君人选,可这次吴宛琼十分坚持,竟是怎么都不愿。 吴阁老强逼,她就绝食,此事自然进行不下去了,父女之间也因此产生了隔阂。 后,某一日吴府来了位游方道士,此人来自蜀地,精通命学,又擅长药理。在蜀地的名头颇大,人称送子神医。 这次会来到吴府,也是吴阁老不能离京,特意托人专门将他请来的。 为的不过是求子。 其实这些年来,吴阁老已经求访了许多名医,可人人都说他没问题,却就是生不出孩子。 神医帮吴阁老看过,与其他名医所言相差无几,吴阁老自然失望之极。 见此,那神医便观了观他的面相,算出他有一女,与之相克,所以才一直未能有子嗣诞出。 命理之说不过是虚妄,但架不住吴阁老信了。 不是相克,为何自打吴宛琼出生后,他后宅妾室众多,却无一人能传出好消息。要知道,在吴宛琼之前,吴阁老虽是没有子嗣诞出,但也有妾室是怀过身孕的,只是因为意外小产了。 捧在手心里二十多年的掌上明珠,突然变成了阻碍自己生儿子的不祥之人,吴阁老一夕之间态度大变,对吴宛琼厌恶至极。 吴宛琼心中自是悲痛难忍,又见他爹操持着想将她送到庄子上去小住,也心知这一去恐怕就回不来了,便主动提出回苏州老家暂居。 这么一来自是正中吴阁老下怀,毕竟是亲女儿,有些事还是不易闹得太难看。 而安伯之所以会来苏州,是另有原因。自打发生吴钱父子背着吴阁老做出舞弊之事,连累他差点致仕告老,吴阁老便夺了吴钱掌管吴家生意的权利。 如今吴家的生意没人打理,下面各为其政,乱得一团糟,急需有个人前去坐镇,安伯自告奋勇下,吴阁老想着也只有安伯能震住吴家那些旁枝,便准了他随着吴宛琼一同来到苏州。 有安伯的撑腰,吴宛琼在苏州的日子并不难过,就是一直郁郁寡欢。如是过了大半年,也不知她脑子里那根筋抽了,竟提出要做生意。 要知道她可是千金大小姐,堆金积玉养大的,阁老家的姑娘去做生意,说出去就惹人笑话。 可吴宛琼坚持,安伯拗不过她,便给了她一家铺子做着。 她倒也做得有模有样,安伯见姑娘总算鲜活了些,自是不再阻着她,混就当打发时间了。而吴宛琼渐渐竟能独当一面,吴家有半数生意是她在打理的。 却万万没想到发生了这场事,安伯自此才明白吴宛琼的心思。 她竟然一直没放下那薛庭儴,和对方的妻子较上真了。怪不得平时有意无意总是打听定海的事,安伯曾疑心过她是不是对薛庭儴旧情难忘,可探看神色着实不像是,只当她是担忧吴家和夷人的生意,倒也没多想过。 安伯心中暗叹一口:“姑娘,他着实不当你如此。” “安伯,他当不当我如此不重要,如今因那定海市舶司,家里跟夷人的生意受创,这王招儿竟然找上门要和宏昌票号联手。难道你真坐视她坐大?要知道这宏昌票号吴家也不过只占三成干股,这项青山是个老狐狸,你就不怕他靠上薛庭儴,反了咱们吴家?” 自然是怕的,宏昌票号对吴家的重要性,不亚于吴家所有家产加起来的总和。 近多年来,因为尝到票号带来的甜头,吴家已经将下面的生意都缩减掉了,重心都放在票号和海上贸易上头。先有薛庭儴以定海为翘板,组建了市舶司,又在双屿岛上开阜,吴家的海上生意已经遭到严重打压。 若是项青山再和对方联手,后果不堪设想。 虽说如今有权才是硬道理,可没有银子也是万万不能,吴家乃是大家族,几千族人靠着吴家吃饭,若真没有银子,将吴阁老的骨头拆了都不够他们吃。 “我当初在那王记花坊待过,不得不承认此女在商之一道上天赋惊人。当年他们还没进京时,王记菜行的生意便做出了山西,还有那花坊、那芸香纸、那醋坊,以及这泰隆票号。可以这么说,泰隆商行能有今时今日的势头,全靠此女一人支撑。 “甚至那定海开阜,也有此女的功劳在内。薛庭儴不过是个书生,既能在科举上闯下那么大的名头,所费精力必然不少。人无全才,他不可能又会读书又会做官,还能做生意。而那定海城的各种布设,以及种种手段,安伯你觉得是没有经商经验,能想出来的?说白了,薛庭儴背后有此女,才会在浙江一带压得我们吴家抬不起头来!” 这些道理安伯当然明白,他沉吟一下,问道:“姑娘,你的意思是……” “我想让她死!” 这句话,硬是让吴宛琼说出来阴森之感,像似从牙齿缝里迸溅而出,带着无边的恨意。可很快吴宛琼就意识到这一切,忙转口道:“此女既是他妻,又是他的左膀右臂,断他一条胳膊,他不死也残。到那时候,我们就有机可乘了。” 安伯还有些没听明白,吴宛琼往身后侧了侧头,那处正是倚碧轩的位置。 他当即恍然大悟。 泰隆票号找宏昌票号合作,若是没了王招儿这个近乎妖孽的人物,可趁之机的地方就太多了。如果能以泰隆票号作为跳板,完全可以攻入定海其内。且方才招儿与项青山所言,也深深地触动了安伯的心,欣赏之余更是让他忌惮不已。 有一个薛庭儴就够难缠了,他背后还有个这样的女人,不怪最近几年吴家在江浙一带的生意会一蹶不振。 “可姑娘,咱们也不好下手啊。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此女既然敢单枪匹马出门,定然有其依仗,身边少不了保护之人,而这事若是闹不好败露了,可是会连累老爷的。” “安伯,你忘了红帮那些人?之前爹不是递了话回来,让邵开联合红帮对付那定海,他们一直没有动静,肯定是没找到机会,由他们来动手,我们高枕无忧。” “这……” “安伯,你不要再犹豫了,机不可失。” 安伯也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当下点点头说回去就办。 吴宛琼半垂着头,心中愉悦不已。 上升到吴家的生意,这下安伯总不至于再敷衍她。 王招儿,你这次死定了! 到了签契书的日子,宏昌票号却递来了信,说是大东家病了。 患的是风寒,签契的日子只能往后挪。 招儿本以为有什么变数,可让高升他们出去打听,项青山确实病了,遂只能按捺下心静静等待。 又过了五日,宏昌票号的人才来告诉她,随时可以过去一叙。 花了半日的时间签契,期间因为确定各种细节,可是没少功夫。终于契书到手,招儿也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她又在苏州待了几日,处理了一些其他别的事,才坐上前往杭州的船,打算回浙江。 这条路是她这几趟来苏州惯走的,从苏州坐船到杭州,再由杭州坐船经由吴淞江到松江府。 提起这吴淞江就要说说了,其全长两百五十多里,源自太湖,流经吴江、苏州、昆山、嘉定,入松江府,北接大运河,南接黄浦江,从吴淞口入东海。 招儿平时走的这条线路是最快捷,也是最安全的,等到了松江府,就要换船或是换车了。 其实还有一条路是最便捷,那就是走海路,可惜如今海路并没有畅通。 因为之前过闸口时耽误了,等到了松江府,已是夜幕降临。注定今晚必须得在船上过夜,也因此船行得并不急。 招儿吃过了饭,便回了舱房歇息。 她所坐的这艘船乃是自己的船,船不大,不过是寻常用来运货或是载人的小型沙船,她一行也就二十多人,加上船手也不过四十,足够用了。 招儿睡到半夜的时候,外面起了动静。 杂乱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地在甲板上跑动着,隐隐还有惊呼声。招儿忙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匆匆穿上衣裳,小红也起来了。 招儿衣裳刚穿好,就响起拍门声。 是赵志。 赵志的脸色有些不好,道:“夫人,船漏了。” “漏了?怎么会漏了?” 赵志摇摇头:“属下也不知,听船手说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 “那赶紧让他们补船!”招儿日里也是听薛庭儴说过船之类的事,也因此还知道些方向。 赵志苦笑道:“属下让他们正在补,可破了的地方太大,还不止一处,属下觉得情况有些不妙,咱们恐怕要弃船了。” “船上可有备用船只,如今走到哪儿了?”招儿连珠炮似的问。 “快到上海县了。船上有几艘小船,足够咱们用了。” 招儿当即松了一口气,安抚他:“既然要弃船,那就弃吧,人命比船重要。八斗在上海县当县令,此处既离那里不远,你不用太慌张。” 赵志点点头:“那属下这就吩咐下去。” 招儿带着小红回房收拾细软,幸亏这次没带货回来,不然还不知要损失多少。也是倒霉,怎么船就撞了东西? 可她们顾不得细想,各自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又特意穿得厚了些,才将打包好的随身之物背在身上,出了房门。 经由赵志的安抚,船上的人如今都恢复了镇定,已经有人从船舷上接下备用的柳叶舟。一共四艘,细细长长的,一艘约能坐七八人,足够所有人一并离开。 夜凉如水,清冷的弦月悬挂在墨色的天空中,绽放出清冷的光。 一片乌云飘来,恍惚间那月竟是泛着淡淡的红。 船上的绳梯已经放下去了,一众人正挨着个下去,坐满一艘后,便往旁边划了些,空出地方让其他的人下来。 夜,静悄悄的。 小红终究是个姑娘家,也不会水,这种情况下胆子自是大不起来。招儿已经跟她说了几遍,她还是畏手畏脚的。 “你再不下去,咱们可都走了。” 这般吓了吓,这丫头才壮着胆子往下爬,边爬边扯着嗓门喊:“赵志,你可接住我啊,我若是掉下去,不会饶了你。” 下面一众汉子们哈哈大笑着,赵志在下面笑道:“你放心,你掉下来我肯定能接住。” 招儿也在笑着,等小红终于踏实了,她才从船上下来。 她比小红的速度快多了,蹭蹭蹭就下来了,赵志他们还在旁边取笑小红:“瞧瞧,夫人都比你快。” 小红扬了手就要去打赵志,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生了变。竟从水下一下子冲出几个黑物,掀翻了船只。 此时正好是招儿正要往船上落脚的时候,突然船被掀翻了,她整个人也控制不住落入水中,不过她一只手还拽着绳梯。 “夫人!” 大船上还没下来的人惊叫着,停在不远处的两艘船上的人也在惊叫。说时迟那时快,又有一艘船翻倾了过去,随着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一片不可开交。 而根本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就听得水花连连溅起,这时头顶上的乌云才飘开,借着月色去看,水中隐隐有黑物,那黑物浑身上下一片漆黑,身上隐隐泛着光,一种诡异的冷光,像是鱼皮。 “啊,是海龙王显灵了!” 大船上,还没下来的几个船工当即跪了下来,朝天拜着。 招儿这会儿可管不了什么海龙王,正想借着力爬起来,突然一个硬物凌空扫过来,打在她头背上,她当即头上一疼,晕了过去,不知死活。 赵志等人虽都会水,但水性并不好,那几个不知名的黑物袭击着他们,直到赵志挨了一刀,他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怪物,而是人。 “是人,大伙不要怕,栓子你们死了,还不赶紧过来保护夫人。”赵志一面在水里扑腾着和对方搏击,一面大喊道。 听了这话,停在不远处的两艘船才奋力往这里划了过来。 惨叫声连连响起,天上的月更加红了,没人发现落入水中的招儿,被不知名的人托着消失在水面上。 …… 离此地不远的一处芦苇滩中,临着河边停着一艘船。 船上没有亮灯,黑乎乎的一片。 河水哗哗地流淌着,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船上有人低声喊道:“癞子头?” “快放梯子下来,让我们上去。” 顿时,船上亮起一根火把,随着嗵嗵嗵的脚步声,跑来七八个人,帮着小船上的人上船。 “事成了?”见到扔在甲板上的人,有人问道。 “快走,别废话。” 这艘船当即动了起来,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那行驶的方向正是吴淞口,显然这群人竟打算出海。 第208章   一间宽敞的舱房中,此时站满了人。   这些人衣着打扮皆是不同,有穿文士衫的,有穿轻装短打的,有穿僧侣道服的,还有的穿着麻衣麻裤,手脚都裸露在外面。   靠着一角站着几个人,这七八个人身上皆穿着水靠,正是方才袭击招儿他们的人。墙壁上的铁环里插着一根根火把,这跳跃的光映照在这些人脸上,平添了几分紧张的气息。   这紧张自是源于首位上的两个人,一个居中,乃是名相貌妖异俊美的年轻男子,他穿一身深青色的锦袍,若不是不合时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儿来的世家公子。   靠他下首的位置,则坐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长着一对吊梢眼,留着八字胡。   正是幺爷。   “莫堂主,上面的命令是要了此女的命,你却让人将她带了回来,不知你是为何意?”幺爷的言语颇有几分不客气,话里话外的意思让莫伽不要多管闲事。   “上面的命令?谁的?鲁岐的?”莫伽端着只茶盏,那茶盏白里透着青碧,温润光泽,看着着实与这地方不符。事实上,莫伽此人从头到脚,乃至他身上每一个物件,都与红帮这种刀口舔血的海盗们不符。   他神情清淡,眉眼不惊,似乎并没有将幺爷放在眼里。   可他身边的黑子就没那么好了,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一脸凶相:“你什么身份,这么跟我们堂主说话,帮规不记得了,需不需要我帮你回忆下?”   随着黑子的话语,旁边围站着的玄字堂的人,当即上前了一步。   “你——”幺爷的脸,气成了猪肝色。   莫伽搁了茶盏,往下看了一眼,玄字堂的人才往后退去。他面无表情对幺爷道:“鲁岐既然请我走这一趟,就是以我为主,自然是我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若是有什么意义,就回去和鲁岐说。”   幺爷站了起来,面色僵硬:“那还请莫堂主是时和堂主说清楚,可千万别连累了属下才是。”   他拱了拱手,便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随着地字堂的人离开,舱房里空了下来。   黑子有些犹豫地看着莫伽道:“堂主,这女人真留着?恐怕是个烫手山芋,还不如照他的话,处理了算了。”   “你以为这船上就只有我们的人,没有其他人?”莫伽反问,又道:“此女干系重大,杀不杀可不是由那姓邵的说了算。”   黑子一愣,下意识问:“堂主的意思是——”   “是与不是,明日就能见分晓。”      怕横生枝节,红帮的船赶了一夜的路。   临到天方破晓时,才到了一处荒芜的海岛。   红帮的人吃的就是海上这碗饭,在东南两海像这种补给之地有许多。都熬了一夜,也得歇一歇缓缓精神,且此时已经出了东海范围,料想那浙江水师也追不到此处来。   可就在他们到时,已经有一艘船在这里等着了。这船上挂着一艘血红的旗子,旗子上写着‘天’字,正是红帮的船,还代表是天字堂的人。   天字堂乃是红帮大龙头座下的堂口,红帮一共分了八个堂口,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区分,另还有刑堂,独立于八个堂口之外,专司刑责之事。   红帮看似是一群海盗,其实纪律严明,帮规极为严格,违背者轻则割耳废手,重者以死罪论处。   天字堂乃是大龙头坐下的堂口,在八大堂口之中又属前列,所以地字堂的船在见到天子旗,就将地字旗挂上了。   根本连想跑的想法都没有。   两船接舷,天字堂副堂主罗钊带着几个人来到这艘船上。   幺爷蔫头耷脑地走了上来,其身后不远处跟着莫伽。   罗钊并没有理会幺爷,对莫伽拱了拱手:“莫堂主。”   “罗副堂主。”   之后也没有多客套,罗钊便点明来意。   大意就是获知地字堂私下行动,受大龙头的命令前来带所有人回去。   “有什么话不用与我说,还是回去和大龙头说吧。”   罗钊说着,就命人带路,往船舱里去了。   正是应了莫伽昨晚所言,这船上不止地字堂和玄字堂的人,还有其他堂口的眼线,也就是说地字堂这次行动,可能早就为人所知。      而与此同时,刚苏醒过来的招儿,正面临平生最大的危机。   一般船最下层的船舱,都是用来堆放杂物,或者关犯错之人。此地常年不见阳光,又不通风,阴暗而潮湿。   招儿就是被关在这里。   负责看守招儿的乃是船上最下等的海盗,像他们这种人无一技之长,出风头挣功劳的事,从来轮不上他们,就只能在船上做些打杂之事。   海盗常年漂泊在海上,经常几个月见到不到陆地。海上的女人少,僧多粥少的情况下,见到个女的,就蠢蠢欲动。   尤其这女的身段十分不错,那胸鼓囊囊的,那腰肢细细的,那一双长腿又细又长。用黄大牙的话来说,这样的女人是个吸精窝,夹起来摇起来男人受不了。   招儿落了水,本是要她命的,谁曾想因为各自心思不同,暂时将小命保了下。上面交代将她关起来,就随便找了个地将她关着,自然没有人给她收拾。   她浑身湿了透,衣裳浸了水粘连在身上,曲线毕现。   黄大牙和李大锤已经来回几次了,两人一夜没睡,就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弄了这个女人。   黄大牙的意思是弄,不弄白不弄,反正幺爷是要让她死的,就算被莫堂主拦了下,之后也是要死的。与其便宜了阎王,不如便宜自己。   可李大锤却是个胆小的,红帮有一禁,就是禁止奸淫妇女,犯者死。   黄大牙几次都想解了腰带上,都被李大锤给拦下了。   “你他妈再拦我,老子跟你拼命!怕死就滚远点,老子死也要死在女人身上!”黄大牙一把将李大锤掀开,就往那边走去。   见此,李大锤有些垂头丧气的,可看见躺在那边的女人,心也怦怦地跳了起来。   招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醒来的,她感觉头很疼,还有些晕。正在想着自己在那儿,就见模糊中有个丑陋的男人脸凑了过来。   “小美人儿醒了啊,醒来了更好,我还没玩过像你这么白净漂亮的女人呢。好的都被那些堂主们给霸占了,老子们天天只能睡睡五姑娘。你放心,也别怕,我肯定能让你舒服……”   黄大牙一面解着衣裳,一面说道,并没有将招儿放在眼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在他心里,只能任他玩弄。   招儿被恶心得想吐,她也不是雏儿,寻常走南闯北,自然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她顾不得去多想,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可人还没站起来,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她跌倒在身后的木头箱子上,与此同时黄大牙已经扑上来了。   招儿就闻到一股极为恶臭的味道,又酸又腥还带着腐臭,情急之间就一脚踹了过去。   她急怒之下发力,是拼了全力的,黄大牙一个不防就被她踹了出去。起初的一瞬没感觉到疼,黄大牙还怒笑着说好一个泼辣的小野猫,可很快胸口一疼,喷出一口血。   “这臭娘们会武艺,李大锤你还不快死过来帮忙!”   李大锤忙端着油灯就过来了,两人从腰间抽出短刃,朝角落里的招儿逼近。   ……   “禀罗副堂主,人就关在这里。咦,看守的人呢?黄大牙……”   罗钊眼神动了动,从他身边当即就走上去两个人。   通道尽头的舱房的门是紧闭着的,黑洞洞的也看不分明。这最下一层的通道十分逼仄,只够两个人将将挤过去。   罗钊嫌闷气,便没有进去,就在这时候,有个人影子从里面扑了出来。   是他的一个属下,脸色惊疑未定。   “副堂主,死人了,死人了!”   闻言,不光罗钊变了色,连不远处楼梯口站着的莫伽也变了色。   呼呼啦啦舱房里进来了许多人,随之进来的还有光亮。借着火把光亮的照耀下,进来的人才终于看清了里面的情况。   地上倒着两个人,不知死活,有刺鼻的血腥味儿……   “副堂主,小心!”   “再拿火把!”   两声暴喝徒然炸响,同时还有个黑物飞了过来,被罗钊的属下击飞了出去,撞在什么地方,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有人又拿了几根火把进来,通通点上,众人才看清整个场景。   黄大牙和李大锤都倒在地上,其中黄大牙没穿裤子,下身丑陋地裸露在外。地上是一片又一片的血,而墙角堆放木箱杂物的地方,站着个穿着男人衣裳披头散发的女人,她脸上沾满了血污,手里拿着一把带着血的短刃,呈防护状态。   她眼神锃亮中带着一丝惊魂未定,却是紧抿着嘴,死死地盯着众人。   “你们要什么?银子?要多少我有多少!我男人是定海市舶司提举,浙江水师提督,大昌皇帝的心腹,不想牵连族人,不想天下之大无处藏身,识趣的就放我走!”   赫!   莫伽突然轻笑了声,眼神玩味了起来。      天似乎一下子就冷了。   本就入了秋,江浙一带秋雨多,淅淅沥沥连下了两日。   上海县县衙里,毛八斗正一脸愧疚地看着收到消息后连夜赶过来的薛庭儴。   有别于平时总是笑眯眯的,此时薛庭儴脸上带着薄霜,嘴角紧抿,脸上的线条一下子锋利起来。   似万年不化的冰霜,又带着一种近乎穷途末路的凶恶。   毛八斗与薛庭儴相识多年,再难的情况又不是没见过,哪里见过他这种模样,感觉似乎天一下子就塌了。   赵志等人跪在下头,都是低垂着头,趴伏在哪里。   他们其中也有不少人受了伤,还有的不识水性,差点没被淹死。那一晚的事发生的太快太急,不过是眨眼之间夫人就不见了,那些攻击他们的人也消失不见了,困在水里的他们无力而绝望。   好不容易上了岸,就赶忙奔赴县衙寻求助力。   大半夜,毛八斗带着所有衙役沿道搜查,什么也没有发现。赵志等人也带伤寻找,他们甚至调动了所有能动用得船只打捞,什么也没有,人不见,尸体也不见。   消息送回定海,薛庭儴连夜就赶了过来。   不光他来了,浙江水师的人也来了,最后在水师的助力下,才在离吴淞口不远的一处芦苇滩上发现了两条小船。   可这两条小船什么也证明不了,招儿依旧没有踪迹。   “大人,你杀了我们吧,我们万死不能赎罪!”   小红跪在下面嘤嘤的哭着,她不懂水性,差点没救回来,等醒来之后就听说夫人丢了的事情,眼泪就没停过。   她满心自责,若不是她胆小,若是她动作能再快一些,夫人不会落了单,就算掉到水下,身边也有人。她还恨自己不中用,若不是不会水,身边的赵志也不会拽着她,说不定夫人就不会丢。   “你们都下去。”   他们还不想走,毛八斗站起来挥挥手道:“都下去休息。”   赵志等人这才鱼贯的出了这间厅堂。   待所有人都出去后,毛八斗看着薛庭儴,犹豫着似乎想说什么。   薛庭儴突然站了起来:“招儿不会死。”   在那梦里没有死,所以她肯定不会死。   “庭儴……”   “让我静一静。”   说着,他慢慢往门外走去,毛八斗无力地叹了口气。 第209章   招儿不知到底是自己的恐吓起了作用,还是这群人想拿她换银子,之后她不光被换了间舱房,还有人给她看伤。   但也仅此而已,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知道从那处黑暗的舱房里挪出来后,天又黑了两次,船还在往前行着。   明显可以感觉到一路行来气温的变化,江浙一带入了秋就会渐渐冷下来,可这里反倒给人一种入了暑天之感。   这两日招儿没见到什么外人,每天都是一个面相凶恶的黑衣男人给她送饭。她曾观察过四周,这间房有窗却被钉死了,门外有两人不眠不休地看着她。   她逃不了。   其实她也没处可逃,大海茫茫,离开这处船,她就只有死的下场。   她只能按捺下来静静等待,等着这些人昭告自己的目的。   其实也不是没人来,有个男人来看过她两次。一次只是看她,什么也没说,第二次就是这次了。   “马上就到地方了,这东西给你,是时识趣地把眼睛蒙上。”莫伽将一块儿黑布扔过来,招儿没去接,任那黑布落在地上。   “你是谁?你们为何袭击我们,还抓了我?”   这个问题招儿已经问过许多遍,可没有人回答她,这个人没有回答过,门外的那两人更是不用说。   都是聋子,是哑巴!   不同于之前,这次对方看了她一眼,接了话茬。   “你很好奇?”   “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是海盗。”   “我知道你们是海盗,你们到底要什么,要什么就说吧,能给我就给你们。”招儿只要一想到薛庭儴得知她不见了的事情,就有一种莫名的焦躁感,也因此显得特别心浮气躁。   莫伽淡淡一笑:“我们什么也不要。”   招儿明摆着不信,对他怒目而视。莫伽的目光却渐渐惊奇起来,泛着一种诡异的波光,让招儿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她这才发现这人的眼睛是深蓝色,他不是大昌人。   “既然不说那就算了,你可以出去了,把门关上。”   那晚,招儿还是受了伤,最重的就是头颈处。也不知她是怎么侥幸没死的,挨了那么重一下,就是头肿了个大包,脖子有些扭伤了。还有就是和那两个男人搏斗时,身上有些擦伤和撞伤。   到现在招儿都不敢回想那天晚上,也可能是头一直很晕很疼,让她当时脑子有些不太清楚。   招儿知道自己杀了人,却有一种隔膜感,感觉钝钝的,也因此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即使有,也被她压了下去,因为那两个人是畜生。   “如果我说,我们是你的丈夫派来杀你的,要的就是你的命,你信不信?”莫伽说,眼睛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你丈夫年纪轻轻,身居要位,看似风光至极,却岌岌可危,四面楚歌。他既无背景,又无靠山,若高官之女看中他,许了他高官厚禄,你这个原配就是碍眼之物了。毕竟,若是我没有记错,你丈夫当初是被贬斥出京,如今之所以能坐上这个位置,完全靠着侥幸。”   招儿看了过来,瞳孔紧缩:“你到底是谁?”   “我说了我是海盗。”   “你是海盗,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   莫伽笑了起来:“这就要问你了,你说我为何会知道这么多?我不光知道这些,还知道那高官之女对你丈夫一直芳心暗许,我还知道她姓吴!”   招儿如遭雷击,当场愣住了。   姓吴,吴宛琼?   她有些懵了,看着莫伽的脸,明明这是一张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无法抵挡的脸庞,偏偏她心里充满了嫌恶。   不光嫌恶,还有一种暴躁之感,恨不得砸烂他。   对方为何会知道这一切?   自然不做他想,就是他所说的这个原因,只有熟知内情的人,才知道这么些事情。   难道狗子真想要她的命?   不不不,怎么可能!   招儿脑海里不禁开始回想起以前的那些事,从两人成亲,到有了弘儿,到他成了秀才举人进士,到那次他击了登闻鼓,到举家离开京城……   两人经历了那么多,临走前他明明生着小气还故作大方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她还花了不少时间哄他,将他哄得眉开眼笑,才上了马车。   不过就是半月不到,怎么可能就想要她的命。   招儿抿着嘴,看着对方:“我不知道你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又从什么地方知道这些事,但你若是想挑拨离间,那你的主意打错了。”   莫伽没料到招儿会这么说,有些微愣。   在他的想法里,这对夫妻各自为政,聚多离少,就算感情不差,但也有限。且此女出身寒微,又是个经商的,而薛庭儴却明摆着前途无量,她难道不该自惭形秽?   旋即,他唾弃了自己这种想法,眼睛落在一脸苍白,头上绑着白布,穿一身破破烂烂衣裳,看起来极为狼狈的招儿身上。   此女走南闯北惯了,之前杀了两个人,却视如平常,又怎么可能是一般的妇人,自然不会自惭形秽。   明明看起来也不是貌美如花,可为何看见她脸上那种笃信的表情,就觉得碍眼极了。   莫伽淡淡一笑,眼睛又在她身上打了个转:“既然不信,那就算了。”   说完,他便转身出了这处舱房。   此人说话奇怪,模样奇怪,态度也奇怪,总而言之在招儿眼里就是怪。他到底想做什么?她想了半天都没想通。   没想通索性就不想了,她将地上的黑布捡了起来。   要到地方了吗?   会是一个什么地方等着她?      琼州岛又称海南岛,也是海之南方,大昌之南的意思,是整个大昌最靠近南海的地方。   因为独处南海,远离大昌本土,显得有些离群索居。   朝廷鞭长莫及,又因此地历来是发配罪人的蛮荒之地,且海上多海寇海盗,朝廷几番禁海,致使此地时局混乱,官府的地位岌岌可危,并不被当地百姓看在眼中。   位于琼州岛的西南方向,有一处岛屿。   此岛少有人知,正是红帮的总舵。   此时,位于岛中山寨的聚义堂中,红帮的一干首脑人物,俱皆都到了。   这聚义堂乃是红帮议事之地,非一般人不得入内。红帮内八堂外十二江口,十二江口的人根本没资格入内,只能侯在堂外站着。   此时聚义堂外便站满了人,这些人男女皆有,衣着打扮杂乱,俱都看着堂内的情形。   堂中,首位摆着一张檀木大椅,其上铺着虎皮。按理说,这张椅子该是男人来坐,可偏偏上面坐着个女人。   还是个极为漂亮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红衣,个头高挑,看模样年纪并不大,也就是三十多岁的模样。鹅蛋脸,黛眉修长,飞入发鬓,一双凤目媚态天成,却又凛然生威,流转之间冷光四射,让人不敢直视。   此时她微微有些慵懒地半靠在椅子里,纤白的玉手搁在大椅扶手的龙头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知晓她性子的人,都知她这是怒了。   此人正是红帮的大龙头,红姑。   而她下首处,左右各放了一把椅子,分别坐着副龙头丁巳,和刑堂堂主施淄。再往下左右各放了四张大椅,分别坐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堂堂主。   “鲁堂主,此事你需要给我和其他几堂一个交代。”红姑声音暗哑,带着一种惑人的磁性,在空旷的堂中响起。   随着这个声音响起,刑堂堂主施淄也说话了。   他年纪大约四十左右,留着一脸的络腮胡,身材魁梧壮实。就是失了一目,其上戴着个黑色的眼罩,也掩不住下面的疤痕,让人忍不住猜测他当年是受了什么样的伤,才会留下如何痕迹。   “大龙头早有明令,不准招惹官府的人,如今你地字堂擅自行动,竟掳了浙江水师提督的夫人。那薛庭儴已发下赏金令,有其夫人下落者赏银一万,能救出其者赏银十万,明摆着就没打算姑息此事,鲁堂主你就说说这事打算怎么办吧?”   这鲁堂主说的正是坐在左边下首第一位,地字堂的堂主鲁岐。   此人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却是个和尚。他不伦不类地穿着一身棕色的僧服,却是大敞着怀,露出其下的黑色胸毛。   他脾气似乎也挺暴躁,这般连番被挤兑,早已是怒气腾腾,反驳道:“还有个什么说法不说法的,我红帮还怕了朝廷不成?”   “我红帮身处此地,自是不怕朝廷。可如今关头,也不适应节外生枝。濠镜的佛郎机人本就对我等暗中生恨,若是他们从中搅合,再联合官府对我等进行围剿,唯恐伤了帮中元气。”说话的人黄字堂堂主宋七。   此人三十多岁,从衣着打扮上来看,不像是个海盗,倒像是个文士。此人在红帮里素来也以智囊著称,他分析的并无道理。   听了他的话,一旁坐着的几位堂主俱是点了点头。   这时,荒字堂堂主纯和道长说话了。   他穿一身道袍,头戴纯阳巾,一派仙风道骨。看其面容也就四十多岁的模样,满脸慈和,一副老好人的模样。   “此事也不该怪鲁堂主,那定海开阜以来,损了我们多少生意。又组建水师,我红帮历来叱咤东南两海,如今高丽、倭国等东海航道受阻,我红帮帮众数万,又不产粮食,粮食全指着高丽购入。   “现在浙江水师堵在那儿,我们只能折道去安南、满刺加购粮。安南内乱,满刺加被佛郎机人占了。因为这购粮之事,为帮里的帮众添了多少麻烦,鲁堂主也是为了帮里着想,大龙头不该责备才是。”   纯和道长说的没错,此事早就被红帮提到聚义堂议了很多次。   下面不断有人提议直接和朝廷对着干,反正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但俱都被大龙头压了下来。   红帮虽人多势众,但早已今非昔比,朝廷多次禁海,内迁民众,对红帮也不是没有影响的。红帮说是帮众数万,其实是把家眷也都算了,能用的堪用的也不过只有两万人之数。   这两万人看似挺多,可红帮外要防着那些佛郎机人和红毛番,内要防着朝廷围剿,早已是左右掣肘。尤其自打前龙头去世以后,作为未亡人的红姑接了龙头的位置,红帮内部也是动荡不安,自然是能不添一事,尽量不添是非。   能做海盗的,没几个读书人,大道理不通一个,热血上头就是干。   一听纯和道长这么说,顿时引来堂外许多人的附和。   “就是,我们怕朝廷干鸟,天高皇帝远,有本事他们就来捉我们。”   “就凭朝廷水师那群人,来了也是白送。”   这话引来外面一众人哈哈大笑着。堂里的鲁岐见此,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却做得一副委屈的模样:“我本是为帮里着想,才会派人去浙江,照大龙头的说法,反倒是我错了。”   大龙头气得紧抿嘴角,见此副龙头丁巳插言了:“大龙头自然不是此意,只是如今乃是非常时期,不易节外生枝。”   “那人已经绑回来了,要不大龙头将我送给那水师提督,换个十万两银子,也能给帮里的兄弟们打打牙祭?”鲁岐嬉皮笑脸又道。   他这明摆着是不要脸的话,若是大龙头真干出将他送给官府的事,恐怕下面的人当即就要反了。   这种情况下,自然议不下去了。   大龙头眼神冰冷地环视了一番下方,然后落在鲁岐身上:“此事容后再议。”   说完,她便离开了,丁巳跟着一同离开。刑堂的堂主施淄站起来,皮笑肉不笑:“都散了吧。”   堂里堂外的人当即就做鸟兽散状。   鲁岐被人拥簇着出了聚义堂,扭头看了看聚义堂那高悬在上处的匾额,眼中闪过一道阴狠的光芒。   倒是莫伽,从始至终没人提他也去了浙江的事,似乎所有人集体都忘了。      丁巳还没走进房门,就听见里面噼里啪啦一阵碎响。   他站在门前好一会儿,才敲响了房门。   是大龙头的贴身丫鬟兰草开的门。   他走了进去,屋里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次间的贵妃榻上,大龙头斜靠在那里,娇艳的脸上带着薄怒。   丁巳是前大龙头洪启的义子,从名分上来讲也是红姑的义子。可他与红姑二人也不过相差十二岁,洪启弥留之际,知晓独子洪成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而红帮如此大的家业,数万帮众的生计,都担在大龙头身上。   他不放心别人,就将大龙头的位置传给了妻子红姑,又让丁巳坐上副龙头的位置,辅佐红姑担起红帮的重担。   而红姑看似是个女流之辈,却是聪慧过人,早在洪启还在的时候,便一直帮着他处理帮务,运筹帷幄不下男子,其本人也是巾帼不让须眉,有一身好武艺。   可终究是个女人,红帮内八堂外十二江口,人员混杂,谁都不服谁,自然不可能服一个女人。   虽是表面慑于大龙头之名,实则人心浮动,下面几个堂的堂主都觊觎着龙头之位,只是没有人敢当面说出来罢了。   就好像今日闹得这一出,鲁岐明明犯了禁令,可偏偏拿他没什么办法。其实这也是昭示着大龙头的威严正在逐渐流失,红姑心知肚明,今日才会发了这么大的怒。   丁巳挥手让兰草退下了,才来到贵妃榻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大龙头别生气,那鲁岐不过是逞口舌之能。” 第210章   “我当然知道他是逞口舌之能!”   大龙头坐了起来:“刑堂那边可是找到他与那闽浙总督暗通的证据?”   即使想惩治鲁岐,也得师出有名,鲁岐敢用疑似通官府的名义来压大龙头,大龙头自然也能压他,但都得证据,没有证据没办法说服红帮上下这么多人。尤其鲁岐算是元老级的人物,当年跟着洪启一起出生入死为红帮打拼,只是时间久了,人心就变了。   丁巳摇了摇头,道:“鲁岐此人阴险狡诈,他自然不会露了把柄与我们。尤其如今地字堂管着从广东一带购粮之事,难免其中有些牵连,更是不易找证据。”   大龙头沉吟一下:“玄字堂可作为突破口。”   丁巳苦笑:“莫伽此人深沉莫测,让人看不出他心中到底所想如何。他一直和地字堂暧昧不清,但其态度却是模糊的。就好比这次地字堂是想杀了那女人,偏偏是他从中做了阻拦。”   大龙头深吁了一口气,娥眉微蹙:“让施淄和罗钊盯紧了他们,如此关键时候,可千万莫坏了咱们的事。这趟和那群佛郎机人会面,由我亲自出面。”   “大龙头……”丁巳诧异道。他似乎也意识到情绪有些不对,忙遮掩道:“还是属下去吧。”   “不,你留在红岛。让人看好那女人,别让地字堂从中坏了事,浙江水师那边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大龙头就大步走了出去。看着她修长高挑的背影,丁巳久久回不过来神。      鲁岐当众给大龙头吃了憋,心中十分高兴。   当晚,就在地字堂里摆了酒,请了与他交好的几位堂主和江口大爷前来吃酒。   所谓江口大爷,其实也就是堂主以下的把头,只因红帮最起初建立之时并不是在外海,而是沿海一带。每个江口一个大档头,若干小档头,其下领着若干不等普通海盗。   海盗们都是一些不通文墨的大老粗,所以这名字一直未换,沿用至今。   地字堂的大堂上摆了十几桌席面,济济一堂,杯盏交错,喝得正痛快。海盗们的日子都是过了今日没明日,也因此格外粗放,美酒、女人、金银都是他们的爱物。   可惜随着红帮规矩日渐严明,女人是不用想了,金银之物在这破地方也用不出去,只有美酒可以解解馋。   若论红岛上什么东西最多,除了海盗,便是美酒了。   喝到兴起之际,便有人热血上头斗起酒,一众海盗将那两人围在中间,又拍桌子又拍板凳的,在一旁起哄。   而最上首的两桌,坐着几位堂主和江口大爷,都是面带笑意地看着下面崽子们闹,时不时说上几句话。   鲁岐一直忍着没发作,这会儿见酒意正酣,瞅了斜对面的莫伽一眼,就论起之前他为什么要坏自己的事了。   荒字堂的纯和道长和洪字堂的堂主徐谷荣,两人喝着酒,似乎没注意这边的发生的事,另一桌的几个江口大爷也是如此。其实这不过是表面上,实则耳朵都竖着听。   莫伽拈着一个小酒杯,百无聊赖地喝着。   见鲁岐质问自己,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慢悠悠地道:“杀了杀了一了百了,可若是不杀,谁知道以后有什么用处!”   “我可是答应了那边!”鲁岐将手里的酒坛子掼在桌上,看似不过是喝多了放下,实际上这行举中意思太多了。   莫伽笑了起来:“此事是你找上门,我受托前去看看,可不代表我玄字堂怕了你地字堂,鲁堂主莫怕是喝多了吧。”   这边的动静引起下面人的注意,堂上当即安静了下来。   纯和道长带着浅笑没说话,徐谷荣看了鲁岐,又去看莫伽,从中劝和:“好了,多大点儿事,至于还动桌子了。莫堂主说的没错,杀了人这仇就结定了,我们与浙江水师一个东海,一个在南海,实在犯不上动如此大的干戈。”   若是换做以前,莫伽笑笑也就过了,可今日他脸上却是越来越冷。   “我看鲁堂主这是猫尿灌多了,只把自己当大龙头。”莫伽站了起来,扔掉手中的酒杯,神情冷淡:“不喝了,没意思。”   说着,便离开了这处。   他即是走了,玄字堂的人自然也要走,下面当即空了两张桌子。   鲁岐大手一挥将酒坛子掀在地上,发出一声碎响,里面的剩酒溅了满地。   气氛有些尴尬了,徐谷荣看了下面一眼,吆喝道:“继续喝你们的吃你们的,看什么看!”   下面一众人当即不敢看了,又继续喝起酒来,还如之前那般喧嚷,可惜明显一看就是装的。   纯和道长至始至终都只是吃着面前的一碟花生米,时不时捏着小酒盅喝一口,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见鲁岐脸色又红又青,他道:“你也是,明知道他就是这种阴阳怪气的脾气,何必与他掰扯这些,没见着大龙头从始至终就没提过他去浙江的事。”   “那是大龙头看中了这小白脸,想弃了丁巳,纳他为入幕之宾。”鲁岐接过旁边人递来的酒,往嘴里灌了一口,说道。   像这种话,大抵也就只有鲁岐敢说。   其实帮里上上下下没少议论大龙头的私事,可也就只敢私下调侃两句。海盗们可不懂什么君子之礼,什么非礼勿言之类,平时在一起少不了打打黄腔,说些荤段子什么,可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们极为清楚,像这种话就不能说。   纯和道长被气笑了:“你要是这么说,今儿这酒就甭喝了。大龙头为何不提,是因为大龙头不想将此人逼到我们这边来,你倒好屁大一点事倒揪着不放了。”   “我怎么揪着不放了?不是他拦下不让处理了那女人,至于今天让那骚娘们一顿耀武扬威。”   “那你就没想想,你真把那女的弄死了,大龙头若是推你出来做替死鬼?不是我说,我和莫伽是一个主意,那姓邵的你少与他眉来眼去。那些做官的生了百八十个心眼,把你卖了你还要给人数银子花。”   说着,纯和道长也站了起来:“贫道也不喝了,累了一天。”   纯和道长走,荒字堂的人自然也走了,堂上顿时又空了一半。   也就只有地字堂和洪字堂的人还杵着,包括洪字堂的堂主徐谷荣。   “鲁堂主……”   “怎么?你也想教训我两句?”鲁岐斜着一双凶恶的眼睛,看着徐谷荣。   “自然不会。”徐谷荣赔笑。   不同于纯和道长和莫伽,徐谷荣刚坐上洪字堂堂主的位置没两年,他本身就是鲁岐一手推起来的,自然不敢甩鲁岐脸子。   “总有一天,弄死这些人!”鲁岐一脚把身后的椅子踢开,转身就走了。   自此,这酒自然喝不下去。   徐谷荣出了地字堂,脸才阴了下来。   他的心腹陪着小心道:“堂主,您可别气坏了自己。”   “我当然不会气坏自己。”徐谷荣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地字堂,冷笑道:“就这样的蠢货,以后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虽是这晚不欢而散,可次日再见面时,鲁岐便推说昨晚喝多了,旁人自然不好与他计较。   鲁岐历来就是这样,干了什么蠢事就推到喝酒上,彼此都清楚他的性子,表面虽都表现的不计较,可实际上各人心中怎么想,也就自己心里明白。   目送着船队离开,几位堂主都是面色沉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丁巳看了众人一看,道:“都散了吧。在大龙头离岛的这些天,全岛戒严,各位堂主也都叮嘱些下面人,别惹出什么乱子。”   一众人各自散去。   而另一头,招儿来此地数日,才终于弄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是从负责侍候她的一个小丫头嘴里问来的。   据说,这里是红岛,而她住的地方是天字堂的地方,天字堂是大龙头管着的,大龙头是红帮的大龙头。   还有就是,大龙头是个女的。   招儿办法用尽,也只问了这么些,她看得出这个叫兰妞的丫头,是真的不知道其他,只能打消套话的心思。   招儿住的地方是个小院子,院子里就只有兰妞和一个瞎了眼的老妪侍候。她也佯装过不懂事往外闯过两次,可很快就有人将她拦了回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招儿问过兰妞才知道,如今已经进入冬月,可红岛这里丝毫没有感觉到寒冷的气息。   她已经到这里一个多月了,不知道弘儿如何,庭儴又如何。   ……   她很快就知道薛庭儴的消息了,因为红帮在福建的堂口被人端了。   像红帮这种大型帮派,自然不可能独处海外,对陆地不闻不问。帮里有这么多帮众要养活,他们的生意很大一部分来自大昌,自然各处都设有堂口。   不过这种堂口都十分隐蔽,或是大隐隐于市,或是在沿海的某个荒岛上。这种地方都是极为隐蔽的,可偏偏就被人端了。   具体是哪一方的人马,暂且不知。一个活口都没有逃出来,还是给这处堂口送补给的人,发现这件事情。   这处堂口位于一处荒岛上,送补给的人上了岛,没有发现一个人,说是鸡犬不留也不夸张。除了地上遗留的血迹,再来就是岛上有几处地方有疑似遭受过炮击的痕迹。   事情传回来,一片哗然。   红帮的人并没有多想,只当是哪个不长眼的船队意外登岛,又发现了岛上的人。两方交火,红帮人不敌,才会造下如此惨剧。   毕竟这东南两海也不光只有一个红帮,另还有数个大小不一的海帮以及零散的小股海盗。   红帮首先瞄准的就是自己的死对头黑旗帮。也只有黑旗帮才有这个能力探到红帮的堂口,并能干出这种事。   红帮上下一片暴动,无数人说要带着兄弟前去抄了黑旗帮的地方,却被丁巳压了下来。   大龙头临走之前说,一切人等不得擅自离岛,什么事等她回来再说,这就是铁律,谁也不能触犯。      而就在红帮上下因为此事鼓噪不休之时,位于福建东沙附近又有一处小岛燃起战火。   这岛上的人可不是红帮的,正是他们的对头黑旗帮。   黑旗帮主要盘旋在东南海交汇之地,此处临着小琉球,又靠近倭国和高丽。与红帮的人不同,黑旗帮什么人都收,其首领便是一个倭国人,又叫桃十三郎。   因为红帮势大,黑旗帮只能在其之下苟延残喘。红帮吃肉,黑旗帮喝汤,最近关于红帮一处堂口被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黑旗帮自是幸灾乐祸不已,巴不得红帮能惹上哪路神仙,一举将他们都端了才好。   这日,黑旗帮出去劫了一艘商船。   如今天气转凉,出海的商人也十分稀少。福广两地不同浙江,浙江有市舶司,主要通商港口都在市舶司管辖范围之下。定海开阜以来,有蜂拥而至的,也有改弦易辙换了地方出海的。   这些主要是那些舍不得给官府抽纳商税的商人,且这种人历来不少,海上贸易虽是利润丰厚,但冒的风险也大。朝廷不由分说就要抽一成商税,谁愿意将自己的银子给旁人。   卖的不愿出,买的也不愿意付。   之前浙江、福建、广东一带,都是只管做自己的生意,汉河楚界,互不相犯。如今浙江异军突起,官命开阜,福建广东一带生意被搅,自然降低价钱,也因此跑这两处的商人并不少。   就是极为零散,但也养活了不少人。   黑旗帮今天运气不错,劫了头肥羊,这一船货拉到琉球黑市上去,至少能换几万两银子。   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有银子就有美酒,就有女人,什么都有。   高兴之余下,黑旗帮的人便大酒大肉助起兴来。   而就在他们酒意正酣之时,岛上被袭击了。   先是一声轰天炮响,被炮声惊醒的人,赶忙摸起家伙就往外冲,还有的正抱着抢来的女人在屋里快活,见此也赶紧提上裤子起来了。   这些人刚冲到门外,还来不及喊,就迎来一阵扫射。   外面一片乌漆墨黑,只有天上的弦月冷冷地注视着下方的大地。这岛上草木繁茂,黑旗帮的人只看见黑暗中,有无数的火星闪过。   随着一个冰冷刺骨,却又不疾不徐的声音响起。   “前排,射!中排,射!后排,射!”   前面的弟兄们就倒下了,后面的人甚至还未看到敌人,黑白无常的索命就已来临。当然也有人借着前面人的阻挡,冲到近处的,他们扬起的利刃还未落下来,那个宛如恶鬼似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前排,长矛!”   “杀!”   那个‘杀’字似乎是凭空爆出来,仿佛凝聚了无数人的力量。   冲在最前面的是个倭人,他手持着最锋利的倭刀,他知道前方有敌人,但他有自信凭着冲力,一刀将这些人劈成两半。   可惜他的冲势却突然顿住了,半悬在空中。   临死之前,他才看见自己的敌人——   那是一队由钢铁怪物铸就的方阵,这些穿着森冷盔甲的人排成了数排,有些人站着,有人蹲着,还有些人保持突刺的姿势。   而他,就是被那些前冲的矛手给刺穿了。   又是那个冰冷的声音响起:“二排,长矛!”   他困难地在半空中扭过头,就看见他身后的同伴与他一样被长矛洞穿,后面还有人宛如潮水往此处冲来。   “枪手,准备!”那个声音又响起了。   他听见自己嗓子嘎嘎响了几声,才发出最后一道微弱的声音:“不要过来,是大昌的军队……” 第211章   这倭人没有见过大昌的军队,可他却在很久以前听说过。   那时,他刚作为一个浪人来到大昌,觉得此地的百姓真是羸弱,甚至连此地的卫所兵士,也是弱得不行。   那个带他出海的老浪人告诉他,让他千万不要轻视这片土地,这些兵都不是真正的兵,大昌真正的军队都在北方的土地。若是有一日大昌真正的军队到来,哪怕是他们倭国的那些将军也只能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他不信,他觉得此人是被消磨掉了武士的志气。   在临死的这一刻,他终于知道,对方没有骗他……   ……   一切终于结束,四周静得让人发渗。   窸窸窣窣地脚步声,在草丛中来回穿梭,却是在收捡残局。   临着海边的一处礁石上,立着一个人。   他一身文士衫,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不远处的战船上,一队又一队的兵卒正列队归船。   谭副将走了过来,抱拳道:“提督大人,一切已就绪。”   薛庭儴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向他走来。   “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   “怎么会不辛苦,这本是你们分外之事。”   “能见识到大人用兵如神,属下等不枉此生!”谭副将看着薛庭儴的眼,闪着奇异的光。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种打法的战术,那些海盗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就被屠杀得一干二净,而己方毫毛未损。这不过只是一支不足百人之数的小队,若是这条队伍可以扩大,何愁鞑虏不除。   薛庭儴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两人一同登了船,站在甲板上看着这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小岛。   “东西可是放了?”   “是属下亲自看人放的。”   “那好,去下一处。”      即使是坐在府里,都能听见外面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   正是除夕,招娣带着两个孩子守岁。   之前吃团年饭的时候都在,等吃罢了饭,各自归家。这偌大的薛府里,就只剩了他们三人。   沈平也在,他实在不放心招娣,便厚着脸皮上门蹭了顿饭。   火坑烧得暖融融的,当初建薛府的时候,招儿便说了,住人的地方都要盘大炕。冬天还是坐在大炕上舒坦,简直给个神仙都不换。   去年姐妹俩还坐在大炕上说话,招娣戳着招儿的脑门子,差点没把她训哭。今年却是没有那个人给她训了,若是能重来一遍,招娣当初一定不会那么训妹妹。   是她迷惘了,妹妹和妹夫的感情不一般,不能等同视之。   弘儿和葳哥儿坐在炕头上,面前放着一张大炕桌,上面放着一些男孩子爱玩的玩意儿,自然少不了茶水和果子盘。   沈平陪着他们。   沈平是个笨拙的,待葳哥儿却是极好。葳哥儿人虽不大,却极为懂事,第一次看见沈平和招娣,就问了沈平,是不是要给他做爹。沈平被问得哑口无言,倒是葳哥儿很是通达。   说若是他娘愿意,他是不介意的。连这两个大人都没想到,一直让他们困扰的问题,就这么被解决了。   按理说,该是提到明面说亲事了,可出了招儿丢了的事,谁也没这个心情。   薛庭儴已经出去很久了,除夕这一日都没回来,弘儿很懂事地没有问。   招娣一直怕他问,她怕她还没回答眼泪就止不住了。他们一直对弘儿说,招儿没回来是在外头做生意耽误了,薛府上上下下都瞒着弘儿,就怕说漏了嘴。   见那边一大两小玩得一点都不开心,招娣说道:“要不咱们不等了,姨母带你去放炮竹?”为了哄两个孩子开心,年关的时候招娣特意让人置办了一批。   “姨母,还是不了,爹说他过年前肯定能回来。我想着他就快回来了,还是等爹回来,我们再放吧。”   这话直接将招娣所有的话,都推回了肚子里。之后为了转移话题,她特意把小红小绿都叫来了,还有另外几个丫头。   一屋子人围着两个孩子转。其实主要是弘儿,连葳哥儿都觉出有些不太对劲,却什么也不敢说。   就这么一直吵吵闹闹到子时,几个丫头直个劲儿瞅外头,却不敢说到底什么时候了。   忽然,宁静的定海县城似乎一下子就醒了。   无数的鞭炮声,连绵不绝地响了起来,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传遍整个县城。   这是过子时,过了子时就是新的一年,新的一年都要放炮以示庆贺,也是为了赶走年兽这种神话中说的东西。   “看来爹是不会回来了。”弘儿喃喃了一句,翻身从炕上跳下来。   小红忙凑上前去给他穿鞋子,葳哥儿见弘儿下炕了,便也要下来。   “我们出去放炮吧,都在放了。”弘儿说。   穿上厚衣裳,往外走,大家簇拥在弘儿四周。门帘子突然从外面掀开,一阵冷风吹了进来。   众人还在愣神,弘儿已经冲了过去。   “爹!”   薛庭儴一把将弘儿举了起来,笑道:“爹差点就晚了。”   “还来得及,来得及。爹,走咱们放炮去。”弘儿让爹将自己放下来,就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去。   薛庭儴风尘仆仆,脸颊消瘦,明明眉宇郁结,却还是笑着和弘儿说话。   见到这一幕,招娣再也忍不住了,靠在沈平的肩头,掩面啜泣。   “老天爷啊,你不长眼睛!”   沈平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地叹了口气。   ……   院子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几个小厮作怪子地去点炮竹,将两个孩子逗得哈哈直笑。   噼里啪啦声中,招娣忐忑地问薛庭儴:“可有消息了?”   薛庭儴没有说话。   她眼神一暗,顿了顿又道:“那过了年,还出去不?”   薛庭儴摇了摇头:“该布置的,已经布置了,如今只有等。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就不再出去了。”   招娣点点头,故作轻松道:“你也别急上火,我那妹子是个有福气,小时候有人给她算过命,说她要大富大贵一辈子。她肯定没事,说不定在哪处等着我们,也说不定过些日子自己就回来了。她是个机灵鬼,胆子也大,小时候在家里个个都挨打,就她最机灵总能躲过去。那会儿我被卖了,她才多大点儿,一个人就找了过去……”   说到最后,连招娣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二姐,我知道,招儿肯定不会有事。”   “你知道就行。”招娣顿了顿,看着那边玩得正乐的弘儿道:“弘儿是个懂事的,招儿不在,你可千万不能垮了。”   “知道,二姐。”      同样是除夕,红岛上却没有几分过年的味道。   虽是招儿听兰妞说,大龙头特意命人置办了年饭,全帮上下都有。甚至连招儿这个阶下囚,也有五菜一汤,十分丰盛。可空气里少了那淡淡的火药味,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就觉得差了点儿什么。   太安静了,静得像一座坟墓。   “夫人,时候也不早了,你快歇着吧。”   这种时候,招儿自然也没有守夜的欲望,便点点头上了榻。   躺在榻上,她想了会儿心事,就睡着了。   做了一个梦,梦里杂乱无章,光怪陆离。迷迷糊糊之间,她听见有人在哭,就突然醒了。   是兰妞在哭。   兰妞平时就睡在外面的小榻上,招儿知道是有人让她看着她。兰妞长得不算好,又黑又壮,却是个十分善良的姑娘,往日待招儿也是尽心尽力。   这大半夜偷偷地哭,又是除夕夜,这是想家了?招儿知道兰妞是被海盗们掳到岛上的,但也仅此这些。   其实她也想家了,她想自己的男人,想儿子,想二姐,想葳哥儿……   招儿想,也许等一会儿兰妞就不会哭了,可一直等还是没停下。哭得让她心浮气躁,所以她披着衣裳起来了。   “你这是怎么了?”   “夫人,我没事,我就是……”   相处了这么久,招儿虽对兰妞不太了解,但也清楚她的性格。兰妞一旦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时,就会拧巴衣角。   招儿在小榻上坐下,难得有耐心地道:“你是被海盗掳来的,我也是;你是姑娘家,我也是。今天是除夕夜,若是在家里肯定是一家人和和乐乐,哪怕是为了你在家里的爹娘,你也不该哭的。”   听到这话,兰妞哇的一声哭得更大声了。   “夫人,我不是想家,是我姐……”   然后,招儿在兰妮口中听到一个故事,一个让她头皮发麻的故事。   兰妮和兰妮的姐姐花妮是大昌沿海某个小渔村的姑娘,这种小地方除了在地里刨些食,就是指着在海里打些鱼,用来度日。   与定海县般无二致,因为禁海原因,兰妮一家过得很苦,可最起码一家人和和乐乐。   可是突然有一天噩运降临,村里来了倭寇,烧杀抢掠。   村里的女人都被抢走了,包括兰妮儿姐妹。   是一伙儿海盗抢的。   他们常年漂泊在海上,最渴望的就是女人,可官府通缉,他们不敢上岸,只能忍着。可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于是这些海盗隔些日子就会冒险上岸来抢女人。   在海上,最值钱的除了那些海货,就是女人。   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在岸上签了死契也就卖一二十两,可在海上却能卖到千两纹银。   或是自己拿来泄欲,或是拿去卖掉,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那会儿兰妮还小,长得粗壮又黑,没人将她放入眼里。可花妮不一样,就被人玷污了。   有些人不堪受辱死了,有的人没死,花妮就是那个没死的人。   这么过了大半年,这伙海盗被红帮灭了,兰妮姐妹俩就来到了红岛。可天下乌鸦一般黑,即使大龙头有明令不准奸淫妇女,可这红帮上下几万帮众,成了亲的海盗寥寥无几。   这些海盗需要女人,迫切地需要,这种迫切即使是大龙头也压制不住。无奈,大龙头就改了折中之法,被抢来的女人可以自己选择入花帐。   所谓花帐就是和暗门子一样,做的是皮肉生意。入了花帐就可以养活自己,才不至于被当做无用之人弃掉。入了花帐,就可以自己选择客人,而不是被人强迫。   海上的女人又有几个是干净的,都是被抢来抢去,卖来卖去,所以很大一部分人没有犹豫就同意了。花妮也同意了,只是她提了个要求,将兰妮送到大龙头身边侍候。   也算是保了妹妹的清白。   花帐里的女人进去了要想出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有人愿意娶她。   这几年来,想娶花妮的人不少,可能是出于死了心,也可能是不在乎了,花妮并没有同意。   不过前年,她倒是看中了个人,可那人却凑不够银子。   想娶花帐里的女人也简单,有两个办法,一是找个女人来替,二就是拿银子赎。   找个女人来替就不用想了,海上的女人本就稀少,能分到一个低层海盗手里,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而要想去赎,价钱却极为高昂,即使海盗们都做得无本的买卖,所获颇丰,要想凑够也十分艰难。   那个年轻的海盗一直没能凑够银子。这不,今儿除夕,兰妮趁招儿睡了,偷偷去看了姐姐,谁知却看见姐姐在哭,也因此她回来后才会哭成这样。   兰妮一直觉得姐姐受这样的苦,都是因为自己,若是不是她,姐姐可能早就解脱了。   招儿听完,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   有惊诧、有唏嘘、有感叹,种种情绪交织,十分复杂。   她目光闪了闪,轻声问道:“兰妮,你想救你姐姐吗?”   “夫人?”   “我有银子可以救你姐姐。”说着,招儿转身去卧房里,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破破烂烂的衣裳。   正是当初招儿落水时穿的那身,后来换下来,她也没舍得丢。也有人检查过她的衣裳,什么也没有,就任她留着了。   招儿让兰妮去找了把剪子来,她拿着剪子将衣裳的袖子拆了开。是夹层的,夹层里还有夹层,最后掏出个油纸卷。   这法子还是当年薛庭儴屡次赶考,招儿想的。出门在外,难免会碰见意外,有银子在身,就能解决不少事。所以每次薛庭儴出门,招儿都会在他衣裳里缝个夹层,里面塞上一张银票,用油纸裹着,不怕水也不怕火,只要衣裳不丢,就有银子。   这个习惯她一直保留着,及至自己出门时,也会这么备一份儿。平时一直用不上,没想到这次倒是用上了,也有些出乎意料。   “只可惜不是银子,不过凭着这张会票,可以在票号里换到一万两银子。”   “一万两?”兰妮直接就被吓呆了。   招儿递给她,苦笑道:“反正我也没用,给你吧。”   “夫人,你真把这银子给我了?”兰妮忐忑道,看得出是个老实丫头。   招儿心里有些愧疚,但还是道:“这换不了银子,就是张纸。你也说了,这是在海上,大海茫茫的,这只有到岸上才能换。你拿着,别给人看见,你平时服侍我尽心尽力,就当给你当个念想了。若是有朝一日你能回到岸上,也能用来傍身。”   兰妮捏着会票,有些发愣。   “好了,你也别哭了,早先休息吧,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哭并不能解决问题。”   招儿去了榻上躺下,兰妮却是捏着这张会票想了一夜的心事。   次日,她就拿着东西出去了,招儿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 第212章   刚过了初五,红帮就点齐人手,浩浩荡荡十多艘船出行了。   他们这趟去是打算端了黑旗帮的老巢。   临近年关的时候,红帮多处堂口被端,闹得人心惶惶。都说是黑旗帮干的,红帮上下一片群情激奋,早已急不可耐。   可惜大龙头一出门就是一个多月,赶在年关前才回来,于是只能将事情挪到年后。   这一去就是十多日,等再次回来的时候,却是扬眉吐气。经过这一次,黑旗帮已经土崩瓦解,唯独让人失望的是,黑旗帮帮主桃十三郎带着一群人跑了。   不过红帮也是所获颇丰,不光接手了黑旗帮许多堂口,还抢了他们的库藏。其中金银无数,还有许多黑旗帮没来及处理的货,最重要的是还有许多女人。   所以哪怕红帮伤亡也不小,可上上下下都十分高兴。   就在这当头,招儿被诊出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洪成英从花帐里出来,满脸晦气。   银子没少花,可惜都是些残花败柳,再漂亮的女人玩多了也觉得厌,更何况是这些。   洪成英只要每次一想到这事,就深深地怨恨起某个人来。   若不是她,若不是他老子被女色蒙了心,现在该是他是大龙头才是,而不至于让个婊子压在头上,作威作福。   以前洪成英作为大龙头的独子,没少弄些女人做小妾,别人一个没有,他一个人可以独霸几个。可自打红姑上了位,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现在弄得他堂堂红帮的大少爷,竟然要掏钱睡女人!   不,他现在已经不是红帮大少爷了,成了个弃子。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少爷,您也别生气,大不了咱给鲁堂主那边递个话,让地字堂出去搞些新货色来,您能换换口味,下面的兄弟们也跟着受益。”   瞧瞧这话说的,所以洪成英非但没觉得解气,反而更气了。他一脚将身边的狗腿子踢开,骂道:“你会不会说话?”   那长得贼眉鼠眼的海盗这才反应过来,这位爷向来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怎么会待见他这种话。当即蔫头耷脑地爬了起来,也不敢说话了。   洪成英摸了摸下巴,一转眼珠:“听说那贱人最近弄了个女人回来,一直放在天字堂里养着,咱们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女人。”   “您说起这,小的知道,听说是地字堂出去绑了个官夫人,大龙头亲自出面将此女要了下来,谁也不准动。”   不准动?嘿,那他倒偏要动动试试!   见这两位惹不起的大爷走远了,花帐里偷偷往外看的人,忙转身跑回屋。   所谓的花帐,并不是帐篷,而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许多房间,每个房间里都住着一个姑娘。   姑娘可以选着接客,也可以不接,管着花帐的头目是不能强迫的。   花妮早就没接客了,因为大伙儿都知道有人供着她吃喝,就等着凑够了钱来赎她。都是可怜人,自然没人为难她。   可今儿洪成英来了,非说花帐里的妓女来来回回就这么些人,领了谁来他都不满意。花妮也是倒霉,不知道这位瘟神来了,出来的时候正好被洪成英撞见。   洪成英便点了她。   可花妮哪里愿意,她跟那个人说好要等着他的,便壮着胆子拒绝。洪成英大怒,甩了她两巴掌,还是其他姑娘出面拉下,这场事才算罢,不过洪成英也气走了。   “行了,走了走了,不怕了。”一个瓜子脸的女人匆匆跑回来说。   屋里,花妮的脸肿得老高,几个瘦弱的女人正围着安慰她。   都是苦水里泡着的人,即使安慰也言辞匮乏,自是免不了提提那人怎么还没凑够银子,总是这么拖着也不是事。   一提起这个,花妮更是悲打心中来。   大山不善言辞,不会巴结,在档头下也就说个不起眼的小海盗。平常她也怕他出事,凡事就让他躲着些,可不拼命就没银子拿,所以那一万两银子,大山至今都没能凑够。   只是这种话哪能和别人说,她只能强笑着说再过些日子就够了,旁人也说不了什么,又劝了两句便各自散去。   大山很快就听说花妮被打的事,找了过来。   看见花妮被打肿的脸,大山气得捏着钵大的拳头,卡卡直响。   “这姓洪的,真不是个东西!”   这会儿花妮的情绪已经好了许多,反倒安慰他:“这话少说些,他就算失了势,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对付我们这些人,也就是动动手的事。他与那地字堂的交情好,你又是地字堂下的人,没得被人给对付了。”   “他还能杀了我不成?”大山梗着脖子道。   “你也别说这种气话!”   大山突然就颓了下来,站在那里发了会儿愣,突然道:“我打算去把那会票兑了。”   花妮被吓了一跳,抖着嘴唇道:“你不是说不去吗?”   大山狠狠地一甩头,道:“不管了,我小心些应该没事,刚好这趟我们要去福州弄粮食,我便去看看。咱们总是顾虑着这,顾虑着那,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这世道就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我得把你从这里弄出去。”   花妮翕张了下嘴唇,到底没再说劝阻的话。她在这里也待够了,现在心心念念就想离开这里。      而与此同时,洪成英也去了天字堂。   他是前大龙头的独子,如今在帮里虽无权势,但也有旁人没有的便利。例如一般人不能去的地方,他都能去。就算不能去,他若是硬闯,也没人敢拦着他。   今天洪成英运气不错,一路进来没撞着几个人,所以他直接就来到了招儿住的院子里。   也是知道招儿是个弱质女流,这红岛处在大海之中,就凭个女人插着翅膀也飞不出去,所以红帮看她也不如之前那么紧了。   洪成英来的时候,招儿正和兰妮在院子里洗被褥。   这被褥太厚太大,兰妮一个人洗得很困难,那个瞎眼的老婆子招儿也不忍心劳烦她。瞅着今儿天气不错,招儿便折腾要把铺盖换一换,换了自然要洗,两人便找了个大木盆去院子里洗上了。   兰妮去提水了,就留了招儿一个人忙着。   这地方寻常没人来,怕打湿了鞋,招儿便挽起了裤腿,赤脚踩在青石地上。   也是红岛天气热,这地方又热得不像话,招儿看兰妮平时就是这么着的,便也学着来。   洪成英进门就看见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光着小腿儿蹲在那儿洗衣裳。   她皮肤不算白,是一种诱人的浅蜜色,杏眼朱唇,容貌明艳。关键是身段好,洪成英从侧面看去,就看见一道让人惊心动魄的曲线,当即血往下冲。   他不用分说就冲了上去,哪里还记得什么官夫人,只当是那官夫人的丫头,先把丫头办了,再办夫人也不迟。   招儿听见动静,抬眼就见一个长得十分恶心的人向她冲来。   这种恶心,不是指模样,而是给她感觉。   她下意识就往旁边躲,那人扑了个空,再加上地上有水,扑通摔了出去。   “好你个臭娘们!你死了,还不来帮忙!”   后面这句话,自然是骂的与他一同来,却躲在门边没敢进来的跟班。   “来了来了。”那海盗忙跑了进来。   招儿被两人夹击,心道不妙。看见地上的大木盆,她眼睛一亮,先把大木盆掀起砸向后来的那个人,而此时洪成英也上来了。   她拽住对方伸来的手,一脚先踹在对方肚子上,然后一个反转将此人按在了地上。   这个小擒拿手,是她和胡三学的。   胡三当初训练那几个随从,她跟在旁边学了两招。后来还想学,薛庭儴却是醋了。上次她之所以能杀了那两个人,多亏学的这几招,不然她空有力气,却什么作用都不起。   一想到这些,招儿心中更恨,拿脚使劲踩着趴在地上的洪成英。   这时,去打水的兰妮回来了,忙跑了过来。   “快放开我,我可是洪成英!”洪成英一面威胁,一面惨叫着。   洪成英是谁?不认识!   招儿又加重了脚上的力气,可招儿不认识,不代表兰妮也不认识。再加上边上那海盗也捂着腰跳嚣说了洪成英的身份,还让招儿她们等着。   “夫人,你快把他放了吧。他是红帮的大少爷,是大龙头的儿子。”兰妮被吓得脸色苍白,扯着招儿的袖子道。   “儿子?”难道她还惹了个不能惹的?索性虱子多了不痒,招儿也没当成回事,又踢了他两脚,才松开手。   她直腰站起来,却感觉一阵头晕,只当自己是不是蹲久了。却突然眼前一黑,晕过去的同时,听见兰妮哭着叫她。      这边的事很快就报了上去。   所以大夫来了,大龙头也来了。   大夫诊出招儿怀了身孕,且怀了三个多月。   招儿这才想起自己的月事一直没来,只是打从来到这里后,她的心太乱了,一直就没记起这事。   招儿的心情是如何的复杂激动且不提,另一头洪成英被人抓住意图不轨,却是要面临惩罚的。   只可惜此人心里没数,还抱着爹最大,自己第二的心思,殊不知大龙头轻易不出面,既然出面就没打算搁下。   按红帮的帮规,奸淫妇女者死,未遂者受四十鞭子,大龙头念在自己管教无方的情况下,减了一半。   其实她也是想给洪成英一个教训,只可惜对方根本不领情。   “……你这个臭婊子,靠着活儿好,把我爹给迷得五迷三道,儿子都不认了,把大龙头的位置传给你……你和你那姘头合谋图了我龙头的位置,还想捂住帮里上下人的嘴……呸,我偏要给你宣扬出去……其实要想年轻力壮,你来找我也不错,反正都是儿子,你不就是好这一口吗……”   洪成英可能是疼急了,口不择言地骂着,什么难听捡什么骂。   大龙头被气得脸色泛青,丁巳的脸更是黑得像锅底。幸亏行刑的是刑堂的人,这是大龙头的心腹班底。可即是如此,也是污秽不堪,让人不忍耳闻。   “塞上他的嘴!”   世界终于清静了。   二十鞭子打完后,洪成英也奄奄一息了,被人抬了出去。   大龙头犹豫再三,还是让人给他找大夫看伤。   她身子早些年损了,亡夫就这么一个儿子,哪怕是给洪家留个继承香火的,洪成英也不能死。而洪成英也正是看清楚这点,才敢在大龙头面前放肆。   “大龙头……”   “我没事,我去见见那个女人。”      招儿既高兴又难过。   高兴的是他一直想要个女儿,如今终于怀上了。难过的是她如今这般处境,怀着身孕只会增添许多麻烦。   就在这时候,大龙头来了。   这是招儿和大龙头第一次见面,可关于大龙头的事她却知道不少。   知道她是一个有着雷霆手段的女子,以一己之力把持着整个红帮。这是兰妮与她描述的。而从兰妮口中,招儿还洞悉了大龙头是个怜悯弱小的人。   例如那花帐的设立,看似残酷,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招儿并不清楚对方的意图,曾经她以为她很快就能弄明白这些人掳她的目的。可一直没有人来跟她说这件事,大龙头年前就回来了,却从来没有来见过她。   倒是那个叫莫伽的奇怪男人来过,可招儿从来不搭理他。   在不明白对方的意图前,她只能保持沉默。   “掳你,不是我的本意,不过是下面人擅自做主。我红帮无意与朝廷为难,也无意惹上官府。”   招儿没料到对方开口就是这么一段话,有些发愣。可她也意识到这是她的机会,她抿了抿嘴,道:“那你能不能放了我?”   大龙头坐在椅子上,一只腿伸展,另一只微曲。   这坐姿并不是女人家的坐姿,更像是男人的,而她丝毫不以为然,眼睛也没有看着招儿,只是盯着床柱子上悬挂的帐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的丈夫似乎在找你,最近福建和广东沿海有一只不知名的队伍正清剿各路海盗,闹得有些大。我本以为黑旗帮才是始作俑者,可现在看来倒有些像是你丈夫的手笔。”   招儿又是一愣,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对她说这些。   “那你还是放了我吧,你们想偏居一隅,我丈夫也无意想惹是生非,何不两厢安好?”   大龙头笑了起来,这才看向招儿。   她笑起来很美,艳光四射,夺人眼球。她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很遗憾的样子:“我不能放了你。”   说完这句话,她站了起来:“你既有了身孕,就好好养胎吧。以后像今天这样的事,不会发生了。”   大龙头走了,招儿却有些懵了,根本没弄懂她来这趟的意思。   出了这处小院,一个穿黑衣的魁梧汉子走了过来。   “大龙头。”   大龙头停下脚步,看向他。   “鲁岐去看了洪成英。另外,那个叫大山的……”   “不用管他。” 第213章   拥嚷热闹的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好不容易撇开同伴的大山,有些犹豫地看着街对角处的一家银号。   大山不识字,可他也不是没脑子,专门将会票上的那一行最大的字,用东西临摹下来,在街头找了个代写书信的询问过。   这行大字写的是盛宏票号。他也找人问过了,盛宏票号就在这条街上,他对着招牌看了许久,确定对面就是盛宏票号。   红帮的人每次上岸办事,都会乔装打扮一番。大山自认自己和寻常人无疑,可他还是紧张。大抵是长时间远离人群的关系,这些海盗们哪怕装得再像,见到人多了,心里还是会发虚。   这种心虚是克制不住的,就像是偷了东西的贼,在大街上招摇过市。   再怎么犹豫,还是要去的,继续犹豫下去,只会拖延时间。   大山捏着手里纸,强制镇定往票号行去。   进去后,里面没什么人,只有一个高高的柜台,柜台后面坐了个人。   大抵是怕有人抢物,柜台连同后面的地方全被木质的栅栏围着,只露出一方小小的窗口对外。   “我是来兑银子的。”大山压低了嗓子道。   “把会票给我。”柜台后带着六合帽的人说。   大山将会票递了过去,心中惴惴。对方拿着会票检视了一番,便让他等着,自己则进去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不多时,从里面走出一个伙计,满脸堆笑地将大山请到里面的会客厅稍坐。   大山很紧张,还以为是露了端倪。经过那伙计的解释后才知晓,原来会票兑换银子都需要等的,掌柜已经去准备银子了。   听到这句准备银子,大山的心才终于松了。   他一直怕这张会票后是不是有什么陷阱,或是那官夫人故意骗人的。照现在这么来看,对方并没有欺骗他们。   伙计还给大山上了茶,小心翼翼捧着茶喝的大山,甚至忍不住幻想起拿到银子后,他把花妮赎出来,两人以后怎么过,要不要办一场亲事什么的。   就在他浮想联翩之际,突然没了意识,倒在椅子上。   见他倒下了,那负责招待他的伙计才抹掉一把冷汗,扬声叫人,又拿了绳子将大山捆起来。   大山并不知道会票上每个不同的印记,都有一定的含义。有的会票是指定地方通兑,有的则是随地通兑。   他拿来的这张就是不论地方通兑,只要是达成合作一致的票号,都可进行兑换。且每张会票上都有密押,这密押错综复杂,可能是十几套方案混合使用。而知道密押的只有发票方和受票方。   招儿给兰妞的这张会票,是泰隆票号签发的第一批会票。薛庭儴知道她的习惯,所以很早就通知到各地票号,在发现这张会票后,就把拿着会票的人看押起来。   所以之前这伙计出来招呼大山,不过是为了稳住他,同时也是为了等这杯加了料茶。   “快去通知泰隆票号的人。”      一过二月,定海县又开始热闹起来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城门来往车队络绎不绝,一副繁荣之景象。   一辆青帷马车让十多个骑着马的随扈,拥簇着进了城门。若说以前像这样的车队极少,可自打随着定海开阜后,南来北往的人太多,也引不来什么注意。   马车一路缓缓前行,在市舶司门前停下。   一个随扈翻身下马,先去马车旁得了话,才往市舶司里面去了。   “大人,宏昌票号的人来了。”   正伏案书写着什么的薛庭儴,搁下手中的笔:“来了?”   他捏了捏鼻梁,才意味不明的笑道:“请他们进来。”   不多时,就有人领着两个人进来了。   是一老一少。   一个是姑娘家,却做男子的打扮。这打扮太憋足,恐怕有眼睛就能看出。倒是这姑娘身后的老者,看起来颇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样子。   而让薛庭儴诧异的是,此女竟是吴宛琼。   “坐,上茶。”他不动声色道。   两人在下面坐下,吴宛琼似乎想说什么,却不知为何原因忍住了。   “两位是宏昌票号的人?”   “你是男东家?”   两个声音是同时响起的,一个是薛庭儴,另一个则是吴宛琼。   “你是?”   “男东家,我是宛琼啊,曾经在招儿姐铺子里做过工的宛琼!”吴宛琼一副又惊又喜,又慌张无措的模样。   薛庭儴眼中闪过一抹暗色,笑道:“原来你是宛琼啊?”   “是我呢,男东家。都是我不好,当初我突然被我叔叔带了回去,才会没跟招儿打招呼就走,招儿是不是可着急了,都是我不好……”她边说就边啜泣起来,十分自责的样子。   旁边安伯安慰道:“姑娘,这事也不是你愿意如此,实在是走得急,才会没来得及告别。”   “可不管怎么说,当初都是我不辞而别。”   薛庭儴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两个人演戏,为了弄清楚他们想干什么,他顺水推舟道:“招儿确实挺着急的,还去你家里找过,不过既然事出有因,也不怪你。”   “男东家不怪我就好,不然我真没脸见人了。”   薛庭儴隐下眼中的阴影,问:“那不知你们这趟来?怎么下面人来报说是宏昌票号的人来了,是不是引错了?”   他佯装扬声叫人,却被吴宛琼打断:“东家,我们就是宏昌票号的人。”   “原来你们就是宏昌票号的人啊?那不知——”   “我们这次来,是为了之前和泰隆票号的合作,契已经签了,可这边一直没见再来人磋商细节,所以刻意过来问问。”安伯站起来道,给出了个很好的理由。   “那你——”薛庭儴看了吴宛琼一眼,问道。   安伯介绍说:“这位是我们大东家的侄女,因大东家分身无暇,所以这次和泰隆票号洽商是宛琼姑娘主持。”   “原来如此。”薛庭儴点点头,正想说什么,赵志突然急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   “大人。”看到屋里有人,他面色有些急切。   “有事?”   薛庭儴看向吴宛琼两人,道:“这样,本官还有些事要办,我让人先领你们下去,待事情处理完就去见你们。”   赵志出去叫了人,将吴宛琼两人领下去,薛庭儴这才蹙起眉头。   “大人,夫人的那张会票找到了。在福州,那个人也抓住了,正往这边送。”   薛庭儴当即站了起来:“真的?”   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来回踱了两步,道:“派人过去接应,务必将此人弄回来。”顿了顿,他又说:“你亲自去。”   若是胡三在,薛庭儴是打算让胡三去的,可胡三奉了他的命,在外面办事。   “是,大人。”   待赵志下去后,薛庭儴又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边走边思索这吴宛琼的来意。   他本就怀疑招儿这次出事,和宏昌票号和吴家有关系,此番对方主动送上门,刚好印证了他的想法。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吴宛琼这趟来就是为了和泰隆票号合作之事。   从他们话里透出的意思,吴宛琼之所以会女儿身出门做生意,也是因为吴宛琼的叔叔,也就是宏昌票号的大东家项青山无子,就这么一个侄女,才会特意栽培她。   一来是为了后继有人,二来也是为了日后给吴宛琼招赘,夫妻二人也有共同的话说。   这两个人怎么编,反正薛庭儴就是听着。   说到谈合作的事,他就让高升出面和他们谈,自己则是再不露面。   其实按理说,宏昌票号就算是为合作而来,也不该找到薛庭儴的面前,而是该找宏昌票号。   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对方为了弄清楚泰隆票号后面,是不是站着薛庭儴,才会有市舶司之行,不过谁又知道呢。   倒是吴宛琼曾屡次找借口想见薛庭儴,可惜薛庭儴都没有见她。   两家把细节商议好后,宏昌票号的人就该走了。   可吴宛琼却没走,借口两家合作初始,若是中间有什么疏漏,她留下来也能拾遗补阙。又说很久没见过招儿和弘儿了,想见见他们。   对于招儿,泰隆票这边号托口招儿有事出门在外,吴宛琼便说看看弘儿也可以。   择了一日,吴宛琼特意换了身女装,来到薛府拜访。   借口自然是探望弘儿。   吴宛琼还记得弘儿非常喜欢自己,若是弘儿愿意见她,谁也拦不住她。   弘儿见到她,十分诧异,薛府也是以贵客之礼待之。   却也就是这样了,薛庭儴日里在外忙碌,弘儿又有葳哥儿陪着,每日还要去书斋念书,若是一次两次也就罢,次数多了,谁天天有功夫去应付她。   这日,吴宛琼又来了,还带了不少弘儿日里喜欢吃的小零嘴,和一些小玩意什么的。   可惜这次,弘儿却一改早先的乖巧模样。   打从吴宛琼进来,无论她笑得多么和善,弘儿都是用那种很怪的眼神看着她。   “你以后不要来了,我姨母说了,你一个寡妇身,总是来我家也不好。我娘不在家,我爹一个大男人,虽是你们日里也碰不上面,可传出去总是不好听,也免得被人闲话。”   吴宛琼没料到待她素来亲热的弘儿会这么说,当场就愣住了。   “再说了,我娘是个醋性大的,让人知道有个女人日日上家里来,回来该跟我爹闹了。你别看我爹人前是个官老爷,很威风,实则可怕我娘了。”弘儿一本正经地道。   吴宛琼笑得很僵硬:“弘儿,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也知道宛姨没有孩子,就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你姨母这么说宛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宛姨并没有别的意思。”   “我可不能给你当儿子,我是我爹我娘的儿子,我娘十月怀胎把我生下来,你把我当做儿子,我娘怎么办?你既想要孩子,就该去成亲生自己的孩子,而不是乱认别人的孩子。”弘儿皱着小眉头道。   吴宛琼还想解释:“弘儿,你误会宛姨的意思了,其实我……”   弘儿打断她:“其实你把谁当儿子,和以后别来我家没什么关系。你还是不要说了,我是不会动摇的,我不能惹我娘生气。”   “你难道你不知道你娘已经、已经……”   “我娘怎么了?”弘儿看了过来。   “没,没什么!弘儿,既然不愿宛姨来,宛姨以后少来就是,可你要知道宛姨是没有其他意思的。”   弘儿懒得再听她说,叫了声送客,门外的下人便进来送客了。吴宛琼也只能依依不舍地走了,临走前还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葳哥儿从外面跑进来,道:“你把她撵走了?”   弘儿点点头:“我怎么以前没发现她这么恶心,我觉得她对我爹有不轨之心,还想给我当娘,所以我损了她一顿。”   七岁大的弘儿已经长成一个小美男子,集合了爹娘所有的优点,唇红齿白,五官清秀,看得出长大以后定能倾倒许多姑娘家。   葳哥儿也不比他差,若说弘儿一看就是个小男孩,葳哥儿则有些雌雄难辨了,看起来像个小姑娘穿了男娃的衣裳。   “我就说我娘说的没错吧?这女子没打好主意。用我娘说的话,此女目光淫邪,非奸即盗,意图不轨,居心叵测。”葳哥儿一手背在后,侃侃而谈。   弘儿笑他:“姨母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是不是你给姨母编的?”   葳哥儿恼羞成怒:“你听明白是那个意思不就行了,非要关心这些无谓的做甚!”   两个小的一阵嘻嘻哈哈,弘儿又想起方才吴宛琼那句话了,眼中闪过一抹疑虑,同时还有一种恨。   只是这恨与他的年纪着实不符,即使有人看见了,恐怕也会以为是错觉。   不过不管如何,这一切并没有影响两家票号的合作,自打泰隆票号签发的会票可以在宏昌票号通兑后,可是迎来了不少江南一带商人的称赞。   随着天气转热,定海也迎来客商的高峰期,每日都有无数的会票在宏昌票号各地分号通兑,而定海这里也屡屡有押送着银子的镖车前往宏昌票号苏州总号。   与此同时,福建和广东一带却是屡屡出事,主要原因还是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伙海盗。   这伙海盗船坚炮利,且装备精良,又神出鬼没,屡屡打劫出海的海商。   关键是无人能掠其锋芒,早先在南海流窜的几股海盗似乎都消失了,只余了这伙人一家独大。   他们不光抢海商的,还抢红帮的,熟知些内情的海商都巴不得红帮能出面灭了他们,也免得他们交两茬保护费。只可惜这次红帮却怂了,与对方交手了几次,硬是就没能啃下这块硬骨头。   自此,那些海商们终于觉出红帮的好,红帮就算收保护费,可也总比这伙人连骨头带肉都吞掉的强。   福建广州两地海商的生意受损,红帮不行了,自然扭头去找官府。   他们平时可没少孝敬。   既然是海盗,那就由官府出面围剿,邵开迫于压力派了两地水师出面围剿。可惜,连水师的人也在这伙海盗面前也受了挫。   两方交火,不光船不如别人,炮也多有不如,福建、广州水师皆大败而归。   事情传回来后,一片哗然。 第214章   乾清宫里,嘉成帝高居龙椅之上。   其下站了许多官员,入目之间皆绯色,竟俱是三品以上大员。只有最后面站着几个杂色,却是科道官员。   “好,很好,两地水师竟拿一伙海盗没办法,看来朝廷每年拨给水师的银子都白花了。”   “陛下息怒。经查,福建、广东两地水师舰船多为老旧,且经久失修,所以这次围剿才会无功而返。”   “冯阁老恐怕说错了吧,这不是无功而返,而是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一处败也就罢,两处皆败,置朝廷的颜面为何地?朝廷每年拨给两处水师的银子也不少了,今年年头才拨去了两百万两,用来修缮船只。这银子还是冯大人亲自报上来,经由内阁票拟,户部的银子也拨过去了,难道冯大人记性不好,忘了这事?”郑赟杰不愧是御史,句句见血,直插核心。   “这……”冯成宝面上闪过一丝恼羞成怒,道:“这银子虽是我兵部报上去的,可拨钱的是户部,再说这银子一路运过去,用来修船造船不用时间?照郑大人的意思,这银子难道是我兵部贪墨了不成?!”   “无凭无据的事,本官可不敢如此妄下断言。当然,若是冯阁老怕朝廷疑心,可上报账册由户部核查,至于清白与否不就出来了!”   冯成宝还想说什么,吴阁老在一旁咳了两声。   郑赟杰是御史出身,舌有龙泉剑,杀人不见血,若是论嘴皮子,恐怕朝堂上没几个人能及得上他。   他从一旁打圆场道:“既然郑大人疑心,等两处水师账册送回来,冯大人交由户部核查就是,何必在此做无谓之言。”   冯成宝也面露冷笑:“那郑大人就等着户部的结果,别红口白牙就污蔑本官。再有如此言语,本官就不顾同朝为官的情谊,弹劾你个污蔑朝臣阁员之名。”   “冯阁老,本官可从没有说过一句你兵部贪墨银子的话,又何至于让你动如此大的气怒……”   这时,作为给事中的陈坚上前一步,对龙椅上的嘉成帝一拜之后,道:“陛下,下官愚见,现在紧要是如何剿灭那伙海盗,而不是争吵两地水师行还是不行,为何不行。如今广东、福建两地水师尽皆败下,当是另择其他合适人选,以扬我大昌之国威。”   “陈爱卿所言甚是有理!那不知以你之见,当是推举何人出面剿匪?”嘉成帝面露微笑道。   “当然是浙江水师!”陈坚满面庄肃,掷地有声:“我大昌沿海只有三处水师,其中福建水师年代最久,名头最响,广东水师次之,浙江水师乃是新组建的。之前冯尚书所言,两地水师之所以会败,是败在战船陈旧之上,浙江水师的战船都是新修造的,除过浙江水师,不做他人之想。”   别看陈坚这边说得慷慨激昂,嘉成帝也是连连点头赞道,并不代表大家没有意见。所以陈坚话音方落,就有人站出来反驳了。   “陛下,臣反对。浙江就是浙江,福建就是福建,广东就是广东,哪有越俎代庖之理。”   “陛下,臣也反对。浙江水师毕竟是新组建的水师,其中的兵士俱是从巢湖水师借调。这巢湖水师虽是水师,不过也就是个名头,一群运送漕粮的漕丁,如何和穷凶极恶的海盗打,是时只会丢尽我大昌的颜面。”   “陛下,臣不同意他们的说法,末学新进怎么了?浙江水师提督薛大人便是末学新进,可如今我大昌近两年的国库收入,俱皆来自浙江。浙江一带也临着海,定海城便在海上,可至今也未曾听说有海盗肆掠的事发生。这其中代表什么意思,想必诸位大人都明白。”   当然明白,脸被打得啪啪直响,还能不明白?!   可薛庭儴先是独揽了浙江,再让他去沾染福建广东,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也因此许多朝臣都反对。   反对的理由各式各样的,主流的说法则是定海是朝廷之重,万万不能有失,浙江与福建两地离得太近,若是浙江水师前来福建广东剿匪,后院失火了又该如何。   总而言之说什么的都有,而有经验的都知道,这事没一时半会儿是议不出个什么结果了。   上面可以慢慢议,下面可是等不了。   福建广东两处水师尽皆惨败而归,已经引起许多商人的恐慌。倒也有不怕死的硬着头皮继续出海,可十有八九会被抢。   那伙海盗也是出了奇,不杀人,就只抢货。劫了货后,还会留下船只让这些商人回归陆地,也因此这无名海盗之名几乎传遍两地,人尽皆知。   之所以会说无名海盗,是因为这伙海盗从不挂旗,所以根本不知他们是哪路人马。   不过因为对方不杀人,还是有抗拒不了诱惑的人想尽各种办法浑水摸鱼,这些人大多都是和那些夷商合作多年的,若是连连失信,唯恐损掉了这条路,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天还未亮,大雾天气,位于福建福州琅岐屿,十多个人正像蚂蚁一样往船上装货。   船是小船,这地方也进不了大船。   货多是生丝,以数层麻袋所装,看似不大的一包货,却能压垮一个壮年劳力的脊梁。   他们已经这么运了一夜,所有人都是精疲力尽,而唯一能让他们撑下去的就是,东家开出的高价力钱。干这么一晚上,可得纹银百两,所以连劳力都是拼了命。   终于,货物都上船了。   劳力们悄无生气地随着人离开此地,而船也缓缓往外行去。   琅岐屿当地,每到这个时节雾气便多,这种时候一般为了安全着想,是不会出海的。可被那伙儿海盗们逼的,只能冒险出行。   “马管事,你说咱们不会碰见那无名海盗吧?”一个伙计模样的年轻人,瞅着外面的大雾,心惊胆战地说。   “呸你个口没遮拦的,肯定不会!就这天气,那伙儿海盗敢出门,老子把头剁下来给他们当椅子坐。”   伙计想了想,觉得确实有道理,他们敢出来这趟,也是东家特意寻来了几个有几十年经验的老船手,他们就好像那老马,不用司南,闭着眼睛,就能在海上摸着地方,可不代表海盗里也能有这种人。   船行得很快,站在甲班上,五十米之外都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   他们寄望能在太阳出来之前,离开东沙附近,根据他们的所得,只要能出了东沙的船,极少会碰见无名海盗。   天色一点点地亮了起来,马管事有些焦躁道:“还有多久能出去?”   下面有人回答:“管事的,还要两刻钟。”   两刻钟?   再急也没用,总不能给船插上翅膀。   就在马管事烦躁不已,打算进船舱时,突然船头响起一阵喧嚷声。   他赶忙往前跑去,不用旁人与他说,他就看见距离他们一百米的地方,有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正踏着滚滚浓雾,往这里行来。   所有人都被吓着了,这种场景极为罕见,有人活了一辈子就没见过这种奇景。   近了,更近了,是一艘黑色的大船。   桅杆上没有悬挂任何旗子,那是——   “是无名海盗!”   ……   这一船人很老实,大抵也都清楚无名海盗的规矩,没有试图做任何反抗。   海盗们将所有货搬上自己的船,便隐没在茫茫大海之中。   而那些被抢还要被当做劳力的人,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能望着空荡荡的船,欲哭无泪。   而就在此时,东方终于绽放出一道红光,刺破了这片浓雾。      就在福建和广东两地陷入无名海盗恐慌之际,位于浙江以及苏州沿海等地,也有人苦不堪言。   浙江水师以海防之名,大肆在东海一带设立短暂据点,做巡防之用。   水师全员出动,三分之一巡防定海、舟山群岛附近。另外三分之二的兵力,一部分巡航浙江沿海境内,另一部分则是扩及南沙、黄浦江、长江口一带。   虽不至于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但至少是没有船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若是有定海发放的通关书便放行,若是没有,一律扣押。从进入二月以来,浙江水师已经扣押了近百艘走私货船。   不去认真便罢,若真较起真,这近百艘船的货折合商税,大抵要换上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两银子。   一旦扣押便是全部抄没,不过浙江水师还是比较通情达理的,若是被扣押的商人愿意缴纳高额保释银两,也不会为难这些人的。收了银子便放人,但是货不用想了。   对某些小商人来说,宁愿把自己填进去,也总比货被填进去,那可都是银子。   这其中,以宏昌票号最是焦头烂额。   之前也说过,宏昌票号作为江南一带最大的票号,少不了拿着票号里的银子去进行各种投资,以求利益最大化。早些年各种矿业、盐、茶、粮等,没少涉足,这也是宏昌票号能迅速大量累积资源的主要原因。   自打摸到海上贸易的路子,那些就显得有些食之无味了,也因此近多年来宏昌票号的主要精力都是放在海上面。   期间细节不用叙述,哪怕是定海开阜,因为宏昌票号做了多年,背后靠山又够硬,也从没缺过生意。   难,肯定是比之前放开手脚要难多了,可也不至于做不下去。   可自打去年年末开始,那浙江水师也不知抽了什么疯,早先只是巡防定海、舟山一带,如今竟是捞过界来到苏州附近。   要知道苏州属南直隶下辖,可跟浙江挂不上边。早些年南直隶也是有水师的,叫苏松水师,专门护持苏杭一带。后来不知为何原因撤掉了,苏杭一带便再无水师。   海上不同陆地划分明确,该是谁的地方就是谁的,有界碑为准。海上可做不了界碑,再加上苏杭一带无水师,浙江水师顺带保护下也不是不可。   按理说这是好事,毕竟安全了,可对于想走私的人来说,却恨不得这水师的舰船能有多远就滚多远。   倒也有苏杭一带地方官员上疏,可俱都被上级官员压了下来。这种上疏明摆着就是没事找骂的,是时朝廷若是询问你当地无水师,为何不愿浙江水师的尽责,该怎么回答?   难道说我们想出海,所以嫌浙江水师碍事了?   且浙江水师只在沿海巡防,并不进入内陆,谁也抓不到对方的毛病。   问题是里面的货想出去,就只能出海,一旦进入海中,就撞在浙江水师鼻子下面了。   现如今就是一种情况,外面围了个鸟笼子,笼子里的鸟只能乱扑腾。   宏昌票号已经有三趟货被扣押,累积损失了近三百万银子。一个票号看似资金庞大,其实账面上能流通的现银并不多,这都是动用了储户们的银子。不过以项青山的家底,还不至于倾家荡产,只是难免伤筋动骨。   吴家那边项青山已经递话了无数次,都是含糊其辞。项青山也是一忍再忍,索性票号的生意也不全指着海上,便把海上的生意给停了,这种时候顶着风头干,不是聪明人会干的事。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吴家那边,正确是吴宛琼递了话回来,说是在定海结识了一位大海商。   这位夷商在浙江水师有路子,若是与他交易,不用担心货物被扣押。不过相对的,自然出货的价格要比正常低了不少。   项青山问了价钱,虽是少赚了不少,但还是有赚。且票号里已经亏空了不少,如今急需入账填补,便去信说对这笔生意很有兴趣。 第215章   “噢,我美丽的宛琼姑娘,你真是一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实话跟你说,我打算这趟之后便要回我的家乡,那遥远但美丽的西班牙。这一去就是山重水复,还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我亲爱的宛琼姑娘,你今晚能与我一同共进晚餐吗?”罗伯茨含情脉脉地看着吴宛琼,说道。   那次之后,吴宛琼并没有离开定海,而是在这里住了下来。   闲来无事,走走看看,自然少不了要去定海城开开眼界。而她对定海城十分有兴趣,在此地盘旋未走,别人都是来做生意的,唯独她似乎就是来看热闹的。   不过日子久了,也能看出此女的心思,她似乎真的做生意十分感兴趣,日里没少关注这些。   至于为何能和罗伯茨相识,大抵就是罗伯茨对貌美的姑娘,天生就有一种敏锐的嗅觉,他总能轻易在定海城里找到美丽的姑娘。之前缠了招娣几个月,可惜招娣一直不搭理他,这不就又开始冲吴宛琼献起殷勤来了。   “不,罗伯茨先生,我不能答应你。你应该知晓我们大昌的风俗,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是不能单独和男人共进晚餐的。”   “这样?那简直太遗憾了!我原本是想和你谈谈生意里的细节,这么一来只能抱憾了。”   “罗伯茨先生,你单独与女子相处,就不怕你的娣从中吃味?”来了定海城这段时间,吴宛琼也知晓罗伯茨是王招娣的忠实爱慕者,两人之间似乎来往丛密,才会有这么一说。   “哦不,宛琼姑娘,你要知道我们西洋人和你们大昌人是不同的。我们那里只要是未婚的男女都可以单独相处,甚至结了婚的男女也不是不可。娣她有了平,我当然也可以寻找其他的姑娘,这些都是没有关系的。”   淫娃荡妇!   吴宛琼在心里呸了一口,面上还是端着矜持的笑,道:“即使罗伯茨先生你这么说,但我还是不能和你同进晚餐,我是一个恪守教条的女子,是不能与其他低……的人相提并论的。我叔叔来信说,对你说的这门生意很有兴趣,不知罗伯茨先生什么时候去苏州一趟,也好与我叔叔面谈。”   “我觉得这事并不着急,现在更重要的是晚餐的问题。”罗伯茨似乎还不想放弃。   “怎会不急,罗伯茨先生你不是说马上就要回家乡?苏州离定海还是有些距离的,当初我来这里,路上走了近十天。你来去一趟就得近半个月,且若是生意谈成,恐怕还有的耽误。”   “哦不,宛琼姑娘,我走的话用不了半个月,几天就能一个来回。”见吴宛琼明摆着一副不信的样子,罗伯茨摊摊手道:“我可以从海上走的,宛琼姑娘。”   “海上?”   “娣是这么跟我说的,她可以帮我操作,直接走海路。”   此时吴宛琼也明白罗伯茨的意思了,若是换做别人自然不能,可罗伯茨是王招娣的姘头,借由浙江水师的势力,完全可以从海路到苏州,也因此才会有几天一个来回之说。   她心中更是气恨无比,但面上还是笑笑夸道说既然这样,那就更好了。   之后,两人还是没能共进晚餐,不光是因为吴宛琼不愿,也是安伯来了。   安伯对罗伯茨素来没好脸色,罗伯茨就算是西洋人,也能看出一些,只能讪讪告辞。   “姑娘,你又何必与这等人相交,有什么事老奴出面就是。”安伯明显一副很不赞同的模样。   吴宛琼浑不在意:“安伯,如今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其实离开了京城,我才发现原来世界如此之大,女子不一定就要在家中等着嫁人,也不一定要必须相夫教子。你看那王招儿,再看王招娣,哪个不是活得比我逍遥。在这里,有人对她们指指点点吗,没有!”   别看吴宛琼对招儿姐妹心中不屑,甚至妒恨,但这其中何尝没有羡慕的存在。   她看了安伯一眼,说服道:“安伯你放心,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也不会给家里丢脸的。”   其实安伯也能看出姑娘最近快活了不少,最起码终于有些鲜活劲儿了。他对面容苍白的姑娘没有抵抗的能力,因为那总会让他想起那个在后院里凋零了半生,最终郁郁寡欢而死的女子。   安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才道:“姑娘,那你真打算和罗伯茨合作?”   一听这话,吴宛琼便知道安伯这是默认了,遂笑了笑,自信道:“安伯,您不觉得这样其实挺好?浙江水师吃相难看,堵住了浙江乃至苏州的路,福建和广州一带又受那无名海盗袭击,吴家的生意如今全指着海上,宏昌票号可以停,唯独我们不能停。”   她站了起来,来到窗前,看着遥远处那一片蔚蓝的海面,道:“项青山那个老狐狸想借着停了生意,威逼吴家出面解决浙江水师,殊不知京里早就因此事乱了。爹那里左右掣肘,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罗伯茨和王招娣是姘头,自打王招儿死了,泰隆票号的生意全靠王招娣撑着,她又是薛庭儴的妻姐。   “谁不知薛大人对旁人也许铁面无情,可对其妻乃至妻姐却是颇多厚待,泰隆票号又是他自己生意,自然后门大开。如今罗伯茨借着王招娣想找低价路子,为自身牟利,咱们就给他低价,有赚总比没赚好,且说不定借着这条路,能打开僵死的局面。”   安伯一直在思索,听到这里,沉沉叹了口气:“姑娘说得有道理。但姑娘,你其实不用和老爷较劲。”   这话似乎扎到了吴宛琼,她讽刺地笑了一声:“我与他较劲?我怎么可能和我爹较劲!”   可是有没有只有她自己清楚,安伯从小看她长大,心里自然也清楚。   吴宛琼微微地低了下头,又高高昂起:“我确实与他较劲,我只是想告诉他,我这个女儿,并不比他那莫须有的儿子差!谁说女子不如男!”   自打吴宛琼离开京城以后,吴阁老便忙着生起儿子了。   如今,他身边有一妾室,已经怀上身孕了,这似乎更是证实了吴宛琼是个不祥之人的说法。现在吴阁老一门心思都在儿子上,自然早就把女儿忘到了天涯海角,以前到了年关,京里怎么也要来信询问一二,去年却是连封书信都没有。   吴家那些人个个都是人精,自然也没几个把吴宛琼放在眼里。尤其她来了之后,竟是管起吴家的生意来,抢了多少人的饭碗,自然有多少人暗里恨她。   这也是为何之前吴宛琼说要来定海看看,安伯同意的主要原因。吴家那些人都是亲戚,轻不得重不得,姑娘在家里不开心,还不如出来透透气。   “这次姑娘一定能解了吴家的危难,是时老爷定然对姑娘刮目相看的。”安伯叹了一口气,给她打气道。      双方商议好启程的日子,就各自去准备了。   临行前,泰隆商行的内室中,罗伯茨正和王招娣说话。   “我亲爱的娣,跟你说实话,我实在不喜欢那个宛琼,我不太愿意与她同行。”这话方才博爱多情的罗伯茨身上,实属难见,也不知吴宛琼到底怎么得罪她了。   “罗伯茨,你多想想她美丽的脸,这样心里或许能舒服点?”招娣道。   罗伯茨一副很丧气的模样,且行为表情十分夸张:“哦不,我的娣,这不是脸能解决的问题。她给我的感觉就是……”他想了好一会儿,都没能用汉话找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就是你知道的,特别让人心里不舒服。她不像你我的娣,你喜欢了就是喜欢,厌恶了就是厌恶,言行如一,不遮不掩,而她——”   她了许久,罗伯茨只能又无奈地摆出一个你懂的的表情,把招娣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罗伯茨先生,我大抵懂你说的意思了,你是想说她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说这话的同时,招娣含笑的眼中闪过一抹恨意。   罗伯茨困难地想了一会儿,显然这句话对他来说有些难以理解,但他还是能听出些意思来。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娣,你们汉话真是博大精深,我找了半天,哪怕是用我么西班牙语,也没办法找到合适的描述。”   “但你还是要去,不是吗?”招娣笑吟吟地看着他。   罗伯茨点了点头,对她也笑了起来:“当然,谁叫我是一个商人!”   商人历来是最胆大,也是最具有冒险精神的,尤其是像罗伯茨这样的海商。在知道东方有一个神秘的古国,那里拥有许多让西洋人疯狂的东西,随便弄一些回来,就能让一个人从赤贫到暴富,所以许多商人都来了。   可这一路却并不好走,他们几乎要在大海上航行近大半年的时间,还需要穿过有‘风暴角’之称的好望角。那里乌云密蔽,风暴频繁,沉船无数,但这并不能阻挡许多勇于冒险的商人蜂拥而至,罗伯茨就是其中之一。   他出身贫民,穷困潦倒,在一次差点以为自己会饿死却没有死,才会冒险和人一同去闯风暴角。他的运气很不错,第一趟出来便弄到了许多货物,可惜回去的时候碰到罕见的风暴,沉了几艘船,刚好其中的一艘船里便装着他的货物。   最后他是靠着随身携带的一件汝窑茶壶,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   这东西他是无意间得之,见之心喜,本想自己收藏。哪知货物全部沉海,只剩下自己和这件瓷器,他拿着瓷器买了一个很不错的价钱,才能凑够第二趟来的本钱。   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罗伯茨甚至成他们国家有名的大商人,从一开始只有很少的货物,必须与人凑船航行,到现在他自己便拥有船队,罗伯茨可以说是一个深谙机遇和风险并存的商人。   就好比这次,成则他交到一个朋友,以后可以垄断大半大昌的货物。不成则,不成他也不会出任何事。   怎么看都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他怎么可能不做!   “好了,你的平已经瞪了我很多眼,我若是再不走,他大概就要撵我走了。我的娣,祝福我这次能成功归来?”罗伯茨站了起来,调侃地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沈平。   招娣也看了沈平一眼,才笑吟吟地站起,对着罗伯茨举了举手中的茶盏:“祝福你。”   “按我们西班牙的习俗,你该给我一个临别吻,这个就算了,我怕你的平把我吃掉。”说着,罗伯茨就往门外走去,边走边回头摘下头上的帽子,对着招娣挥了挥。   一直到目送罗伯茨离开,招娣才转首看向沈平:“他其实是一个很风趣幽默的人。”   沈平走上来,揽住她的腰:“我不喜欢你对他笑。”      罗伯茨很快就启程了,与之一同的还有吴宛琼一行人。   上了船,吴宛琼才知道罗伯茨本人的实力。就不提他的船可以经过无人能走的东海,沿路因为挂了一面特殊的旗子,即使远远碰见浙江水师的舰船,也无人让之停下检查。   这面旗子是浙江水师发下的,且是薛庭儴亲手发下,是一面很普通的旗子,其上只有偌大一个泰字。   其本身船只造型独特,船上有着许多西洋人的船手,这些人浑身长着毛,看起来十分恶心,但这恰恰也证明了罗伯茨并无虚假。   这是一艘武装到牙齿的商船,其上装了十多门佛朗机炮,和两门红夷大炮,需知佛朗机炮还能从黑市弄到,红夷大炮却极难,所以罗伯茨的实力毋庸置疑。   吴宛琼终于明白为何罗伯茨似乎对她的身份一点都不关心了,一点都不像大昌的商人,做这种大生意恨不得查对方几代,因为仅凭着这么一艘船,哪怕有人想对罗伯茨不利,恐怕也得吃一壶。   船一直行到长江口,在崇明岛停下,双方彼此进行了一次会面。   “罗伯茨先生,你确定你能要这么多货?”项青山扶着胡子道,难掩诧异之色。因为罗伯茨说的数量,恐怕没有数百万两银子拿不下来。   “当然!”罗伯茨笑了笑,口气很大:“青山先生,你大抵不知我是经由我们国王专门颁发经商许可的商人。”   这话让大昌人听起来有些困难,但却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国王就相当于皇帝,也就是说这罗伯茨是皇商?   结合大昌皇商的出手阔绰与举足轻重,项青山也能理解罗伯茨为何会要如此多的货物了。   “这毕竟是我们第一次交易,青山先生会不放心也是应该。威契士,去把东西搬上来。”罗伯茨吩咐道。   很快就有几个孔武有力的水手,抬着两个大箱子过来了。   罗伯茨亲手将箱子掀开,露出其下之物。   这两个箱子里竟全装着黄金,黄澄澄、金灿灿的,让见到的人眼花缭乱之余,也不禁贪婪心起。   “当然,这些现在还不能给你们,而是在我们交易之时。”罗伯茨将箱子关上,从怀里掏出一张会票:“这是一张泰隆票号十万两白银的会票,我记得你们大昌的商人都喜欢用这个东西,就当做是定金吧。” 第216章   项青山接过会票,宏昌票号和泰隆票号合作,他又是宏昌票号的大东家。所以不用细看,只凭手感就知这张会票是真的。   自此,终于扫去疑虑,同时更加重了与罗伯茨做成这笔生意的决心。   他看重的并不只是这一次生意的利益,而是罗伯茨‘皇商’的身份,以及之后的继续合作。   “那就这么说定了,罗伯茨先生请放心,一个月后请带着船前来接货。光着一艘船可不行,至少得是十艘,二十艘。”可能出于决定后的心情放松,项青山竟有心情和罗伯茨玩笑。   罗伯茨笑眯眯的:“青山先生不用担心,是时我一定准时来。”   罗伯茨很快就返航了,项青山等人也坐上了自己的船。吴宛琼并没有同罗伯茨一并离开,而是留了下来,她还有事情与项青山相商。   “项老板可是满意这次的生意?”   项青山抚着胡子笑道:“姑娘好手段,大智不在男子之下。”   “好说,好说,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不过这门生意既然谈成了,我们吴家和宏昌票号之间,是不是也该谈一谈?”   “姑娘的意思是?”项青山眼里闪过一抹暗怒,但很快就掩了过去。   其实不用吴宛琼细说,项青山也明白她的意思,吴家这是打算狮子大开口。别处项青山不知,但苏杭一带的走私生意,吴家是一直靠着宏昌票号出头露面的。   仅凭着一个名头,吴家白占了宏昌票号三成干股。   事实上宏昌票号之所以会让吴家占了三成干股,也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   做个小本买卖,自然没人盯上你,但凡生意做大,哪家背后没人撑着?你想让人撑着,不被些牛鬼蛇神找麻烦,就必须得上供。   怎么上供?   最好的方式不外乎吃干股。   也就是所谓的不需要投入,只用等着分银子就好。这三成干股是哪怕今年没有赚钱,也必须自掏荷包上供的,别看项青山待吴家人是恭恭敬敬,可实际上说不怨是假话。   而项青山和吴家的关系,因为有着海上贸易的事,要更为复杂一些。别的也就罢,实际上每年宏昌票号从海上所赚,有近七成都进了吴家人的肚子里。   本就定下的是各占五成,而这五成吴家是净得,剩下的五成,从宏昌票号明面上的账,吴家要分去三成,项青山还要打点下面一些小吏。   也就是说,宏昌票号的所赚也不过只有三成不到。而这三成不到,却是需要宏昌票号动用账面上流动的银子,去进行各种货物的进出,甚至风险自担。   这阵子,因为货物连连被扣押,吴家不但不出面,反而派人来要红利,项青山心中便积攒了许多不满。   如今吴宛琼又提起这事,他怎么可能不怒。   不过他肯定不会和吴家翻脸,事实上这三成虽不多,但以这三成以及吴家在江南一带的势力,宏昌票号也不是没有落到好处的。从之前不过是江南一带票号之一,到挤掉了所有人,一跃成为最大的票号就能看出。   项青山将最近发生的事,以及吴家派人来要红利的事说了,又道:“不是老夫吝啬,实在是账面上没银子。且这趟要想做成罗伯茨的生意,老夫还要回去想办法筹银子,若是筹不到银子,这生意肯定是没法做了。”   吴宛琼不信,戳破他:“大东家这么说,就有些蒙人了,谁不知票号做的就是无本的买卖。不过是暂用一时,你宏昌票号多签发几张会票,不就行了。”   项青山一口老血在心头,笑得有些扭曲道:“姑娘说起来容易,这签发会票哪是这么简单的,这是要根据账面上流通的现银,进行很周密的计算,才可能酌情动用一二。之前被扣的那几批货,已经动了账面上近两百万两银子,还有一百万两是老夫将自己的棺材本填了进去,才能维持最基本的运转。   “票号做的存取通兑,只因一些客人暂时用不了那些银子,所以票号才敢动用一二。做的就是信誉,就是有人来兑银,我们一定能拿出银子。若是把活钱都给动用了,是时有人来兑银,可票号却拿不出银子,信誉一旦砸了,票号顷刻就垮。”   这些道理吴宛琼可不懂,她就是觉得这姓项的老狐狸在没事找事,也因此她的脸也冷了下来。   “大东家这是在唬傻子?若是我没记错,你宏昌票号可不止海上这一门生意,难道就不能从别处调动一些?”   当然可以,却是杯水车薪。例如宏昌票号在山西及江西、四川等地,还有矿场、盐矿等生意,问题是那些没办法当时就能变成现银,且调银也需要时间,可答应罗伯茨交货却只有一月限期。   以罗伯茨如此大的要货量,整个大昌也就宏昌票号敢接下,恐怕换做任何一家,都不敢夸下如此大的海口,一个月就能弄来这么多货物。   其实项青山既然答应了,自然是有办法的,只是他对吴家蚂蟥似的吸血,心中生了抵触,所以刻意为之罢了。   这些吴宛琼不懂,可不代表安伯也意识不到其中的严重性。   他制止了吴宛琼的指责,问道:“吴家是谁来拿了红利?此事我和姑娘怎么不知?”   “是吴恒。”   吴恒和安伯一样,都是吴家的家奴,既然是吴恒出面,就代表这银子是吴阁老让来取走的。   见此,吴宛琼也意识到其中的一些严重性:“那照你们所言,这次的生意不能做了?”   她心情似乎有些难以平复,又道:“为什么不做,我好不容易谈成了,一旦做成,这都是进项!”   吴宛琼自然不是因为银子的关系如此激动,不过因为这是她有史以来做的最大的一笔生意。她心里一直和招儿较着劲,觉得对方能做的,她自然也能做到,可现在却突然告诉她做不了了,怎么能接受。   “也不是不能做,姑娘。”安伯安抚道。又将她拉到一旁,与她解释了其中的关窍。   “也就是说现在需要现银来购货?”   也可以这么说,所以安伯点点头。   “现在账面上能动用多少银子?”这个账面指的是吴家的账面,也是安伯掌管的江南一带生意的账面。   安伯在心里估摸了下,道:“也就六七十万两。”   吴宛琼很快就有了章程,走到项青山面前道:“我这边可以拿七十万两,剩下你自己想办法,总而言之,这门生意一定要做下!”   丢下这句话,她便离开了这处舱房,安伯赶忙跟了上。   留下项青山一人,虽是恼怒吴宛琼的态度,可转念一想能让吴家掏出银子,也算是难得。   就是还有一大笔缺口,看来只能继续动用账面上的银子。不过项青山也不是没有把握,他之所以会把交货时间定了一个月期限,除了罗伯茨要得急以外,也是他不想挪用太久的时间。   也不过是一个月,只要拿到罗伯茨那边的银子,这边就能填上。   虽是有些冒险,但应该不会出事。   说是这么说,项青山回去后,还是把下面所有的账房都叫了来。   他很快就根据下面账房给出的结果,得出这次最大极限可以动用多少银子,果然与他所想差距不大。   自此他也不再犹豫,一一发下指令,让下面人照着去办。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每天都有车队来到苏州,又经过苏州前往崇明岛,像蚂蚁一样,将宏昌票号位于此处的仓房一点点填满。   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紊,似乎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定海县,那处学徒馆中,今日却是罕见的灯火通明了一整夜。   每个大票号下都有这么一批人,他们精于计算,可以根据每个分号近一年的账目,算出短期内需要多少现银支出。这样一来,就可以尽可能最大的动用账面上的活银,而不至于让票号运转不下去。   宏昌票号有,泰隆票号也有。   不过泰隆票号的班底不如宏昌,除了请来的几个老账房以外,就只有这些由学徒馆出师的学徒。   偌大的堂中,一列一列摆着许多条案,每个条案前都伏着一个人。   条案上摆放着许多账册,一旁是算盘,随着算盘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夜渐渐的深了。   堂中灯火通明,已经剪了几次灯芯,那算盘珠子的声音听久了,无端给人一种紧张焦虑之感。   “大人,算出来了。”   不断有人这么说着,捧着账册上前去给薛庭儴看。   灯光下,薛庭儴下陷的眼眶隐隐有些泛青,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高升、薛青槐等人都在一旁候着,可惜他们根本不懂这些,一点忙也帮不了。   薛庭儴一面看,一面执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着什么。   泰隆票号自然看不到宏昌票号的账目,可早在之前薛庭儴就派了人,奔赴宏昌各地分号蹲点,以江南一带为主,盯着每日宏昌票号进出的人流。   不管存取数额多少,小数目不提,大数目的银子不可能是带在身上,所以必然有迹可循。进了多少,出了多少,这样就能算出每个分号目前可以动用的活银。   尤其近日宏昌总号从各地调银,这些都落在有心人眼中,这些都汇集成消息递回了定海。   “泰隆票号如今收了多少宏昌发出的会票?”寂静中,薛庭儴头也不抬的问道。   高升忙报了个数字给他。   “还不够,继续让人收,收大额的。”   “大人,我们账面上已经没有可以动用的现银了。”高升为难道。   薛庭儴抬眼看他,又挥了挥手,便有人上前来将下面那些账房和学徒都领了下去,堂中只剩下几个自己人。   “这样,我从市舶司银库先提一笔现银给你。收够这个数额……”薛庭儴顿了一下,将宣纸上的数目涂了,又重新写了一个,“以这个数目为准,收够了便可以停手。”   高升看着那数,不禁润了润唇。   他也不是商场菜鸟,知道这个数目有多么让人匪夷所思,甚至把泰隆商行下所有产业都填进去,恐怕也凑不了这么一大笔银子。   而天下之间,大抵也只有富甲天下的定海市舶司能有这么多现银。不过这些银子也不是市舶司的,而是朝廷的,只是暂存在市舶司内,户部那里每隔几个月会来取一次。   他关心的不是怕泰隆票号没现银流动,而是薛庭儴,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些日子薛庭儴的种种行举,实在太让人琢磨不透,高升知道薛庭儴想对付宏昌票号,可这么大的票号怎么可能是轻易对付的?   “庭儴,你到底想做什么?”还是薛青槐问了出来。   薛庭儴笑了笑:“四叔,有人咬了我一口,我打算把他炖了下酒。”   这种乡下俚语,薛庭儴已经很久没说过了。   薛青槐听了后,不禁笑道:“哪只狗这么胆大,下酒就下酒吧。不过你是朝廷的官,凡事还是谨慎些,不要为了……”他顿了下,声音低落下来:“总而言之,你心里要数,这些四叔也不懂,不过你咋说,我们咋做。”   “四叔,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转眼间一月之期就到了。   如今万事俱备,只待明日交货,哪怕是久经风浪如项青山,也不禁有些焦躁难安。明天要跟他出去的人,他已经提前给他们放了两日假,就是为了让他们养足精神。   到了次日,项青山提前带着人奔赴崇明岛,足足等了一个上午,罗伯茨的船才姗姗而来。   一行十多艘货船,船体都不大,在货船中也就只能算中等。其实太大的巨轮没办法开过来,巨船只能在深海区,这种浅海区最多也就只能容许吃水这么深的船只同行。   见到立在船头俯身对他笑的罗伯茨,项青山的心又安了一些。   “罗伯茨先生。”   “亲爱的青山先生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两人各自站在自己的船上,罗伯茨的船没办法再往前去了,只能停在这处,而项青山则站在一艘小沙船上仰头与他打着招呼。   “青山先生,要不你来我这里?”罗伯茨道。   项青山却摇头拒绝,推说要盯着下面人往船上装货。   罗伯茨缩回头,很快从船舷上放下软梯,他顺着软梯爬了下来,到了项青山的船上。   “既然你不愿来,那就只能我来找你,青山先生真是太过于谨慎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两人心里都明白。别看之前一副你好我好的模样,可提到货和银子,都是十分谨慎的。   一阵对视而笑,这茬就算过去了。   罗伯茨拍了拍手里的皮箱:“青山先生放心,银子我已经带来了。”说着,他把皮箱打开,露出里面一叠一叠的会票。   项青山露出一个讶异的眼神。   “我听娣说,你们宏昌和泰隆有合作关系,所以我就把所有的银子都存在了泰隆票号里,你拿着会票随时可以兑换。就是你们这里的会票数额实在太小,最大的面值只有一万两,这些你恐怕要数一会儿了。”   罗伯茨边说边对项青山玩笑地挤了挤眼,项青山与他对笑之间,其实心中已经经历了一番拉锯。   一般海上交易还从没有用会票的,都是现银现货。不过泰隆票号和宏昌票号有合作,市舶司又是其后台,项青山也不怕对方会逃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验证一下,这些会票是不是泰隆票号所发,有没有作伪。   为了以示公平,在项青山验证会票并清点数目时,宏昌票号的人已经通过船只,往罗伯茨的船上运货了。   之后,项青山清点完毕,两人也没有离开的打算。毕竟货还没有全部装卸完,彼此都算是一个人质。   两人各种谈笑风生,从天南说到地北,期间那只皮箱一直摆放在两人之间,没有离开视线。   眼见最后一艘货只剩了一半,两个谈笑风生的人终于累了,罗伯茨站了起来,正打算和项青山告辞,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号角声突然响起。   却是不知何时他们被几艘战船包围,因为罗伯茨的大船阻碍视线,项青山根本没有看见船是怎么来。   那船上的桅杆上,挂的正是浙江水师的旗子。   “我们是浙江水师,所有人原地不能动,接受检查。”   还用检查?这直接是人赃俱获!   项青山的脸色十分难看,目眦欲裂地瞪着罗伯茨:“罗伯茨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罗伯茨比他反应还大,嘴里一面哦着,一面焦急地揉着头脸,来回不停在甲板上走动着,眼睛则看着那战船上的人。   “你们到底是水师什么人?我可是有泰隆号的旗子!”他跳脚道。   一艘战船缓缓行近了,以绝对俯视地姿势,船上的人道:“经查证,泰隆商行中有管事私通夷商,商行的东家已经报官了,看来你就是那个夷商?”   项青山的脸一下子黑成锅底色。 第217章   随着此人的话语,船舷出现十多个手持鸟铳的水师兵卒,黑洞洞的枪口直对着项青山和罗伯茨。   与此同时,水师的其他战船也已靠近那十多艘货船。   罗伯茨歇斯底里的嚎叫声,项青山已经听不清了,他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完了,完了!   他眼睛慌乱地看向四周,除了绝望还是绝望,直到他目光落在那个棕色皮箱上。   这一切说起来很慢,实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项青山以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抱住那个皮箱,然后就势翻过船舷跳入海中。   随着扑通一声水响,讶异声纷纷响起,接着便是船上的人气急败坏地叫捉住他的声音。   水乡出生长大,没几个不会水的,项青山是个谨慎的性子,所以这一带的地形他十分熟悉。   他一手紧紧地环住皮箱,另一只手使劲划着水,那嘈杂的人声被他扔在身后,越来越远。   只要他有这一箱子会票,他就不会完。只要能从这里逃回去,哪怕被人看见他的脸,有吴家在他身后撑腰,谁也拿他没办法,只要他能保住这一箱子会票。   之前项青山验证会票时,有注意过这个箱子,箱子的密封性不错,短时间应该不会进水。   项青山就靠着这股意念,一直往前游着,他并没有直线返回,而是围着海岸绕了一大圈,来到一处礁石滩上。   他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只能瘫在那里,任一波一波海浪洗刷着身体。而那只箱子,却依旧在他手里紧紧攥着。   项青山并不知道,在他游离后,那些叫嚣着要抓住他的声音就消失了,罗伯茨也不再歇斯底里的嚎叫。   罗伯茨上了水师那艘战船,对船头的将领笑道:“你说他知道自己拼着命不要,带回去的只是一堆废纸,会是什么反应?”   这将领也是个幽默人,笑道:“我估计大概会疯。”   ……   不知过去多久,瘫死在礁石滩上的项青山,终于有了动静。   他慢慢地爬起来,赶忙便离开了这里。   这一路上他皆避着人走,幸亏现在是暑天,他身上的湿衣很快就干了。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一直走到天黑,才入了城。   他找了处客栈落脚,到进了房间,他才松了口气。   有人给他送来吃食,他付了钱后,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平时什么珍馐佳肴都不入他眼,如今不过是碗阳春面,他竟觉得是无上美味。   一碗面吃完,项青山随便擦了下嘴,便将棕色的皮箱抱过来打开。   他心中十分激动,可当他看清箱中那些因为浸了水,而全部黏在一处的会票,他的眼神当即凝住了。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项青山发出一声不似人声嚎叫,手脚不稳地去翻着箱子,才发现皮箱的四角竟有一道不显的缝隙。而这几道缝隙,足够将所有一切都毁了。      项青山最终还是回到苏州。   因为他失踪的这两天一夜,项家人差点没急疯,因为不光项青山没回来,与他一同去的伙计劳力都没回来。   项家人做了无数猜测,甚至连最坏的打算——遇见了海盗,都想到了。   没想到人回来了,自然惊喜交加。   可面对的却是那么大一批货被扣押,银子也泡了汤地结果。这短短的数日里,项家人承受的惊喜和意外实在太多。   项老太太承受不住打击病倒在床,项家一片大乱。可不管怎样,人只要没死,这日子就还得过下去。   项青山不愧是项青山,即使到了如此地步,还能保持一份镇定。   他一面派人将此事通知吴家,另一方面则命人去山西等地出手那边的生意,他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这件事不会就此就完。   而另一边吴家收到这个消息,吴宛琼整个人都不好了,半天回不过来神。   “这其中肯定有猫腻,难道是那罗伯茨骗我?不行,我要去定海一趟。”回过神来的吴宛琼,站起来往外冲。   安伯拦住她:“好了,姑娘,到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添乱了,你这时是万万不能出去的。”   “为什么不能?难道就任那罗伯茨骗了?”   “姑娘,你听老奴说,事情没这么简单,此事肯定和浙江水师有关。在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之前,你不能出门,不过您也不要着急,老奴这便下去安排。”   安伯不愧是阁老身边的管家,办事也是极为有章法。他第一件办的事,就是警告项青山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绝对不能牵扯上吴阁老,不然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他。   接着,他就赶忙命人往京里递信去了。   事情也确实没完,因为很快就有商人拿着会票,前去宏昌票号兑换银子了。   宏昌票号账面上还是剩一些银子的,几日的时间还是能撑下去。   现如今项青山已经确定是有人针对他,而那个对方不做他人想,很可能就是泰隆票号。   他不禁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位女扮男装的女子,难道那人没有死?所以报复来了?可这件事并不是由他出头露面,事实上项青山除了知道招儿死了,并不知吴家是怎么动手的。   说白了,这件事还是吴家牵连了他。   吴家那边一直没回话,他就派人每天去催。不光是催吴家把那批货弄出来,也是催吴家拿出银子应急,如果吴家丢手不管,他就鱼死网破。   可如今吴家哪里能拿出银子,账面上的能动用的银子,俱都拿去给项青山了,哪怕是把吴宛琼挫骨扬灰,也拿不出银子来。   宏昌票号的现银很快就用完了,至少总号是没有银子了,总号没有银子,分号肯定早就没银子了,只是看不见,消息也没这么快递回来,暂且不得而知。   如今项青山也顾不住其他分号了!   有人上门兑银,却被宏昌票号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进行拖延。一个如此,两个也是如此,渐渐有消息在苏州城里流传,宏昌票号没有银子了,哪怕是将宏昌票号翻个底朝天也没有银子。   越来越多的人涌向宏昌票号,这些人里有商人,也有普通的老百姓。宏昌票号是江南一带最大的票号,老百姓存放银子,都会选最大且最有信誉的票号存放。   就拿苏州当地来说,哪家哪户没有宏昌票号的银票,小到十两面额,大到百两面额。   宏昌票号被人围了起来,人们群情激奋地要求兑换银子,无论票号的伙计、管事,甚至项青山这个大东家出来怎么解释,他们依旧只要银子。   “苏州票号在现银上确实出了些问题,但并不是没有银子兑换给大家。大家再等等,给项某半个月,不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其他分号的银子就能调来,是时就能给大家兑换银子。项某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可能会坑害乡亲……”   短短几日时间,项青山头发白了一大半,看起来憔悴不堪,但还是强撑着和大家解释着。   人群里有人喊:“大家别信他的,我有亲戚刚从外面回来,其他地方的宏昌票号早就乱了,他们早就没有银子了!”   “别信他,这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奸商,坑了我们的银子。你还我银子……”   “我们只要银子……”   人群躁动起来,甚至有人拿着东西砸向项青山,有一个就有两个,烂菜叶宛如下雨似的往项青山扑去。   项青山一面躲着,一面在伙计的护持下进了票号,票号大门从里面紧紧关上,可关不住外面的痛骂声。   ……   越来越多的人听闻此事,走上大街,来到宏昌票号大门前。   不光是宏昌票号,项家也被人围上了,每天都有人围在项家外面痛骂,项家人惶惶不可安。   这件事比想象中的更为严重,宏昌票号到底欠了多少银子,多少人的银子,谁也不知道。苏州大街上行人稀少,而这些人大多都聚在宏昌票号门前。   自此,苏州知府林毅荣才慌了起来。   苏州处于江南一带核心位置,若是苏州城乱了,上面杀他十次脑袋,恐怕都遏制不了雷霆震怒。   其实林毅荣也有些冤,他来苏州就任也不过只有一年多。   前苏州知府姜望因为侵占民田等诸多罪名,搅合进朝堂大案,因为此事掀起多少腥风血雨,也因此苏州知府的位置一直空置,由府同知暂兼。好不容易待一切风平浪静,因为这位置太吃香,又引起了多少纷争。   林毅荣是怎么坐上这个位置,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可是一没派系,二没靠山,这些年一直默默无闻,谁曾想被天上掉下金子给砸中。   事实上是不是金子,只有林毅荣自己知道,江南一带官员派系盘根错节,像他这样没有靠山背景的来到这里,就是上下受夹板气的处境。甚至他下面的苏州同知都比他在当地有脸面,吃得开。   林毅荣不是不想干些实事,可这一年多来的遭遇早就将他的心气,磨得一丝都不剩,就只想待任期满挪个地方好解脱,突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简直是要他的命。   他是个十分优柔寡断的性子,不然堂堂一个知府也不会是如此境地。他能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可到底该不该上书,让他犹豫上了。   按理说苏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苏松巡抚赵广之早就该有动静,偏偏没有动静。   此时的林毅荣仿若是被架在火上烤,让他寝食难安,恨不得扔了这一摊子,什么都不管了才好。   而也就是在此时,苏州府衙却有人上了门。   是一个让林毅荣意想不到的人。   “林大人。”   “薛大人。”   林毅荣只见过薛庭儴一面,还是当年他金殿传胪之时,只是这些年过去,对方的容貌也有了极大的变化,一时竟认不出来,还是薛庭儴自报了名号,他才反应过来。   “薛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来?”   “自然是为救林大人而来。”薛庭儴含笑道。   “救我?”林毅荣的眼神闪烁起来。   难道薛庭儴竟知道苏州城的大乱?   是了,这事瞒不过人眼,大街上变成那样,但凡眼里有些内容的,都知道这乱子生得不小。如今没人上门,不过是消息传出去没有那么快。   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两天,说不定那日押解他上京的人就来了。   林毅荣胆战心惊,如惊弓之鸟。   与之相比,薛庭儴倒是安适许多,含笑地看着林毅荣,面色和善。   林毅荣心中渐渐升起一丝希望。   薛庭儴是圣上的心腹,他从浙江来到苏州,自然不是无的放矢,说不定是真来救他的?   可怎么救,如何救?   不过林毅荣如今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扑通一声在地上跪了下来,全无知府的尊严,对薛庭儴哭道:“薛大人救我!”   薛庭儴暗叹了口气。   苏州知府的位置重要,各派系相持不下,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一贯的作法,既然你的人不能来,我的人也不能,那就找个谁的人也不是的人来吧。   竟没想到会选了这样的一个人,不过薛庭儴想了想也能明白,这种毫无主见、处事优柔寡断的人,才容易操控。不过他也庆幸是这样一个人,不然他接下来的事还真不好办。   他将林毅荣扶了起来,柔声道:“林大人有事,站起来说话就是。”   然后林毅荣就将苏州当下的事说了,再多的却是没有。   薛庭儴又是感叹一番,才点明来意:“其实本官此次前来,也正是为了这宏昌票号之事,只是没想到这小小的一个宏昌票号,竟引发如此大乱。”   “可不是如此,江南一带商风鼎盛,每年为朝廷纳税居大昌之冠,可以说是支撑了大昌赋税半壁江山。这里的人有钱,脑子也灵活,而做商人的免不了有银钱往来,所以此地票号也是最多的,其中又以这宏昌票号实力最为雄厚。”   “林大人可知宏昌票号为何会突然无银可兑?”   “为何?”   薛庭儴总算明白为何有人说,身在其位不谋其政,这种官员的贻害比那些在其位谋其政却贪的官员,危害要大得多。   如此关要之事,他竟是一无所知,这苏州知府也不知是怎么当的。   他顾不得感叹,点明自己的来意:“这事本官知晓。就在日前,浙江水师刚扣押了宏昌票号一批海货,这些海货高达数百万两银子。” 第218章   林毅荣惊讶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还是薛庭儴对他伸出手,他才撑着坐起来。即是如此,也是面色煞白,一片恐慌难以置信。   “海货?数百万两银子?”   估计苏州一带没人不知道海货是什么,海货即是指从大昌销往海外的货,也是指舶来货入大昌。可不管是什么货,数百万两银子,这都说明宏昌票号与私通外夷,走私货物有关。   这若是让官府抓住,可是抄家杀头的大罪。   “此人也是个胆大心黑的,所以他跳海跑了,不过货却被水师扣下了。他动用了宏昌票号账面上的所有银子,就想一口吃个大的,谁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夜路走多了翻了船。”   “那、那薛大人前来与老夫说此事,这事我也帮不了什么忙啊。”林毅荣哆嗦了嘴唇半天,才磕磕绊绊说出这两句话。   薛庭儴对他已是极为忍耐,这样的官怎么就能坐上这个位置。   他的脸色冷了下来,讥讽道:“事情是在苏州境内发生的,这宏昌票号总号也是在苏州城,林大人作为守牧一方的父母官,难道下面生了这么大的乱子,就没想出面管一管?苏州城乱了与你有什么好处,事情闹大,朝廷首先问责的就是你这个地方官。看来本官这趟是来错了,本官此行是为了朝廷社稷,是念着你为官不易,没想到林大人竟如此胆小怕事,那就当本官来错了也罢!”   说完,他一拂大袖往门外走去,也不过走出几步,就被林毅荣从后面抱住了胳膊。   “薛大人,老夫知道自己是胆小了些,可老夫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是不知,自打我上任以来,明里暗里吃了他们多少亏,上下都受夹板气啊。下面不听我的,出了事都让我担着,我是……还望薛大人救我,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儿,实在是死不得啊……”   林毅荣哭得泣不成声,十分可怜,让人不忍直视。且他哭就哭把,硬是拉着薛庭儴的手肘,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不好走了。   两人复又去了椅子上坐下。   薛庭儴见他哭得实在难看,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他,才道:“林大人可知,出了这样的事,为何那赵广之一直没有动静?”   “为何?”林毅荣面色一凝,也顾不得擦脸了。   薛庭儴被对方这变脸的速度整得有些苦笑不得,突然发现这林毅荣也是个妙人。   “若是本官没有料错,那项青山要有大难了。”他抚着下巴,意味深长地道。      项青山已经多日未离开宏昌票号了,吃喝拉撒都在这里。   票号里还有十多个伙计陪他一同守着,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外面日夜都有人看着,就怕他跑了,里面的人每天吃喝,只能让伙计挨着砸骂偷偷出去置办。   期间打着买吃食出去的伙计跑了两个,如今票号上下就靠着上次买回来的一大堆馒头充饥。   项青山已经多日没吃了,是吃不下,也是不想吃。   他到底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说起来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他后悔当日为何要听从吴家的,将那浙江水师提督的夫人钓出来,如今报应来了,却全报在他的身上。   吴家的人呢?   开始是推脱,后来连门都不让他的人进了。这些年来自己往上供了多少银子,这些银子都喂了狗!   夜深人静,项青山一个人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烛台绝望地出神着。   突然,门响了。   项青山并没有去看,谁来也好,谁不来也好,他并不是太上心。他早就想自我了结了,可他不能,他还得撑着,能多撑些日子,就撑多少日子。   “老爷……”   “带着他们走,悄悄的走,一个一个的走,离开这里,越远越好,随便找个地方隐姓埋名……”   项青山听到有人进来,却没有人吱声,他愣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去,却徒然变色。   “你是谁?”   “我是救你命的人。”   ……   林毅荣打了个激灵,急道:“那薛大人的意思,他们会对项青山动手?”   薛庭儴瞥了他一眼,道:“如果是你,你可会对项青山动手?”   当然会!   事情闹得如此之大,若是没有牵扯其他事情也罢,可偏偏还有一批货扣押在浙江水师,那被扣押的票号伙计都是大活人,活人有嘴,什么也封不住。   就算他们不知道具体,可像宏昌票号这么大的票号一下子垮了,甚至引起江南一带震动,致使苏州城动乱,上面必然会追究。   千头万绪,按下葫芦浮起瓢,与其捉襟见肘、顾此失彼,不如从源头上切断。只要项青山死了,只要宏昌票号没了,真相自然也没了。   至于被宏昌票号弄没的银子?   谁还会管这些事,老百姓只知道该找的罪魁祸首没了,怎么会想到这后面还牵扯着如此大的干系。   是时,百姓们骂一阵子,事情自然就淡下了。而他,这个苏州知府,首当其冲就是替罪羊,其他人根本毫发无损。   “好狠!好毒!不行,本官这就派人去那宏昌票号!”林毅荣站了起来,性命攸关之际,也容不得他继续做缩头乌龟。   “林大人早干什么去了?”薛庭儴凉凉地说了一句。   “这个——”林毅荣满腔的激动被打断,变成了尴尬。   “这时候去,大抵已经晚了。再说了,林大人能叫动谁?说不定这事你手下人便掺和其中,信也不信?”   不得不说,薛庭儴是个打击人士气的好手,林毅荣宛如被戳破的鱼泡,当即漏气了。   “那如今可该怎么办?薛大人既然知晓这么多,又特别来找了本官,肯定是有章程的。”   薛庭儴也懒得与他卖关子,道:“等着吧。”   ……   同样的对话也发生在宏昌票号,只是进行的比苏州府衙要早一些。   听完对方所言,项青山脸上一阵青白紫红,最终变成了一片死灰。   “无妨,老夫本就没打算能活。”他有些无力地挥了挥走,又在桌前坐了下来。   对方笑了笑:“项大东家会如此淡定,大抵是觉得自己家人一定能离开苏州城,死了自己一个,保住了所有人。那有没有想过,既然我都能想到的事情,对方怎么可能想不到?”   “你的意思是?”   “如此惊天秘密,真是死了你一个可以解决的?人们的惯性是以为有什么事,家里人必然会知道,项家中大抵也有不少人知道吴家的事。”   自然是有人知道的,那些妇孺们也就罢,项青山可是有两个儿子。   项青山的嘴唇抖索起来,手也抖了起来。   堂堂叱咤江南一带商场多年的巨贾,竟落到如此境地,让人不禁觉得有些惋惜。   那人说话了:“罢,我们也别说这些废话了,事不宜迟,你还是跟我去躲躲吧。”   “躲,躲哪儿?”项青山怔怔道。   看得出这人也是个没什么耐心的,大抵也真是时间紧迫,他一面去拉项青山,一面道:“醒醒吧,只有你活着,才能保住你的家人!”   项青山如遭雷击,竟克制不住抖了起来。   是的,只有他活着,他活着对方才会忌惮,才不会对他的家人下手。   两人一同出了门,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淡淡的月色洒射在这片园林之上。   这是苏州最繁华的一条街,宏昌票号不光能在此开铺子,还能在这里拥有一片园林,可见不是一般的富裕。   此人拉着项青山掩在树荫之下走,走了一会儿,项青山突然道:“不行,我得去一趟账房。”   “对方随时可能会来人,你还是不要耽误的好。”   “我得去拿账……”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似乎这院子里进来了不少人,隐隐有火把亮光闪烁。   “这是?”   “该死的,来了,说来就来了!”   此人脸色难看,拉着项青山就要走,哪知项青山却挣扎起来:“去账房,去账房,那里能躲过。”   对方倒是不想听项青山的,可惜从右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无奈他只能跟在项青山后面。一阵七拐八绕,绕得人头都晕了,才来到一处外表极为不显眼的房子前。   这里正是宏昌票号的账房。   进了地方,项青山连灯都没敢点,便直奔一间房里。   跟在他后面的人点了油灯,就见项青山在一处架子上摸着什么,随着一阵轻响,这挨着墙放的架子从中一分为二,向两边滑去,露出背后的门。   “这是?”   项青山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他手里的灯,便往里走去。   就这光亮,项青山在地上摸索着,突然他抓住什么东西,往上一提,地上便露出一个洞口。   这人咋舌,真是狡兔三窟,还能这样?!   “你快帮我搬账册,能搬多少是多少!”   说着,项青山便直奔一处木架,这间房里所有架子上,都放着历年来宏昌票号所有的账册。   两人以尽可能最快的速度,往那地窖里搬着账册。   隐隐似乎有焦糊味传来,项青山更是急了。   直到那些脚步声近了,他才拉着此人藏到木架之后,又进了地窖。   这间地窖并不大,不过只有三米见方的样子,两人坐在那堆账册上,一阵面面相觑后,项青山问道:“你是谁?”   胡三咧嘴一笑,脸上的疤痕狰狞:“我是泰隆票号的人。”      灯光昏暗,却是不知何时有几根蜡烛熄了。   门外传来一个脚步声,低低地道:“大人,前面府衙里有人递话,说是有地方走了水,火势有些大,让您无事不要出门,以免被人冲撞。”   到了此时,林毅荣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动容了,但眉心还是跳了几下。   “知道了。”他说,眼睛却是看着薛庭儴。   等禀报的下人走后,薛庭儴才道:“这时候就该你出面了,那宏昌票号门前有百姓守着,你若是不出面……”   接下来的话,没让薛庭儴再说下去。   林毅荣忙去换了官服,朝门外走去。   薛庭儴与他一同,他本就是轻装简行,自然没有穿官服的。   等林毅荣的轿子到了,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了,围着宏昌票号四周被挖出一条隔离带。也幸亏宏昌票号银子多,左右没有其他商家店铺,不然指定一烧就是一片了。   也是苏州城里多水,离这里没多远就是河,外围的火都被扑灭了,就是里面还烧得厉害。   那火烧了几丈之高,如此大火自然没人敢进去,只能看着它烧。   四周围了不少官府的衙役,还有许多老百姓。有的是守在此处怕项青山跑了的,还有的则是闻讯而来。   火光照耀着所有人的脸,有哭骂的,有丧气的,阵阵不绝于耳。   “这挨千刀的宏昌票号,以为一把大火烧了,就能赖了所有人的账?咱们去项家,这次一定要让他们吐出咱们的银子……”   “走,咱们都去!”   官兵们不敢制止,只能看着这群人宛如潮水一般,往城南项家涌了去。   “快让人拦着,你们上去拦着啊!”   林毅荣从轿子里出来,对那些衙役们跳脚喝道,可没有人理会他,都是站着不动。   一个似乎是衙役的领头走上前来,陪笑道:“大人,这么多人,咱们才几个人,哪里敢去拦。再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们怎么拦啊。”   “就是!不是因为当差,小的也要去,老子家里也还有会票没兑!”有衙役低声骂道。   这么骂着的人并不在少数。   林毅荣有些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他想到什么起来,转头看向薛庭儴。   薛庭儴立在他轿子旁,平静地看着这场大火,火光映射在他脸上,似乎有什么在跳跃,又似乎波澜不惊。      一场大火,烧得整个苏州城都躁动了。   之前那群人去了项家,才绝望的发现项家人早就跑了。项府空无一人,里面一片狼藉,似乎是主子们都跑了,下人就把剩下的家什也卷着跑了。   见此,有的人骂,有的人则在项家中搜寻,见到什么拿什么。就像刮地皮一样,前面刮走一层,后面接着刮,项家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空壳子。即是如此,前往这里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事情没有就此完,到处都是骂声一片,人们成群结队呼啸在苏州城的大街上,寻找着项家人的踪迹。   而与此同时,一处客栈里,披头散发满身狼藉的项青山,匍匐在薛庭儴脚边。   “谢薛大人的救命之恩。”   “别谢本官,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小的知道怎么做了,大人的救命之恩,待小的做完这些事再还。”   望着项青山离开的背影,薛庭儴不禁微微一笑。项青山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剩下的就看他的。   当然不止他,还有林毅荣。      也不过半日的时间,苏州城里所有人都听说宏昌票号被烧了的事情。   可还是有人听了不信,奔赴此地来探看究竟的。   看着那一片残垣断壁,所有人都绝望了。   可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发现那片残垣断壁之中似乎坐了一个人,此人长发盖面,满身黑灰,像似被大火烧过的模样。   定睛再看,确实坐了个人。   只是此人行举异常,谁没事坐在这种地方,还是这种吓人的模样。   有人认出此人腰间悬着的一块玉佩,正是项青山平时不离身的。于是关于项青山惨死在火海中,如今找回来了的事,就传了起来。   听闻的人如何心情且不提,哪怕他真是鬼,也是欠债的鬼,这么多人还能怕他不成,便有人结伴来到此地。   风闻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将宏昌票号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甚至是府衙那里也听到了消息,知府林毅荣匆匆带着人来了。   一看那绯色官服,和跟在其后的一班衙役,所有人都有了主心骨,大家都睁着眼睛看着官府如何处理这件事。   “你们,上前去看看。”林毅荣命道。   他看向哪处,那处的衙役就纷纷摇头,可把他气得不轻。   “我就不信了,青天白日还真能闹鬼不成?!”他跺着脚走上前去,强制镇定问道:“你到底是鬼还是人,为何坐在这里吓人?”   那鬼没有说话,在一片惊惧的目光中,终于动了。   “啊,他动了……”   “鬼呀,是项青山……”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这鬼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泣血道:“求青天大老爷替我伸冤……” 第219章   巡抚衙门的后衙中,苏松巡抚赵广之正站在廊下,逗着鸟笼子的画眉鸟。   他双手负在身后,时不时打着口哨逗弄,一副闲庭若步、悠然自得的模样。   昨晚的那场大火他虽没去,但只听今儿下面人报来就知有多么精彩,他刚睡了一觉起来,也因此显得格外精神饱满。   那棕黄色的画眉鸟梳完了羽毛,便啾啾呜呜地叫了起来,清脆悠扬的叫声在庭院中回旋盘转,十分悦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大人,出事了。”   赵广之背着手转身看他,扬了扬眉,做询问模样。   此人面色惨白,颇有几分惊魂未定:“那、那项青山还魂了……”   赵广之先是惊疑,再是不屑。   一个死人还能还魂?怎么还魂!   “大人,小的没有骗您,那项青山真的还魂了,就在那宏昌票号的一片残垣之上。好多人都去看了热闹,连林毅荣也去了,项青山的冤魂当众诉说冤情,现在外面到处都在传……”   突然一阵尖锐的鸟叫声,却是那装着画眉的笼子被掀翻在地上,紧接着便是扑腾扑腾鸟儿扇着翅膀的声音。   “让人备轿,本官去看看。”      “……小民心知铸下大错,只能四处变卖家产,寄望能将票号所欠之银还上。也与一位友人约好,见面商谈筹银之事,谁曾想半夜突遭大火,竟是有人想杀人灭口……也多亏票号不同寻常买卖,有许多关键之物需得存放,小民早年让人建这处房子时,在地下挖了处地窖,才能保全这条小命……”   人群中一片哗然,原来这项青山没死,不是鬼。   同时,也有许多人听明白项青山所言之意。   宏昌票号是因为生意突遭变故,所以现银才被挪空,以至于闹成这般无法收拾的境地。   而昨晚的那场大火,竟是有人想杀人灭口。   至于为何会杀人灭口,自然不做那门赔得血本无归的生意之外着想。什么生意能厉害,也许这事平民老百姓不知,但不代表有些商人不知,   其实早在之前外面就有风声说,宏昌票号有一批海货被水师给扣了,如今两厢印证,恰是证明了这种说法。   不过能窥探出些许内情,毕竟是少数人,大多数人还是不知的。老百姓喜于看热闹的,更是热衷各类八卦,尤其是这种曲折离奇的故事,便不停有人出声问道:“项大东家说有人杀人灭口,你可是看到那贼人的脸?”   “竟是这般猖狂,这可是苏州城!”   “这恶人到底想做什么,宏昌票号在外面欠下这么多银子,把项大东家杀了,难道对方能得银子?”   “你就傻了吧,说不定是对方欠了宏昌票号的银子,他怕项大东家逼他还银,才会下此毒手。他们这些做买卖的就是这样,欠着罗圈账呢,你欠我,我欠他,他再欠大家,一本烂账扯不清。”   “原来还有这么一说,看来这位兄台也是行内人?”   “好说好说,不过是家中有亲戚做点小买卖罢了。”   “说不定是对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被项大东家知道,这把柄危机了性命,才会下这样的毒手。这宏昌票号可不小,能在外面有人守了那么多人的情况下,一把火把宏昌票号烧了,常人可没这种本事……”   一群老百姓纷纷议论着,说什么的都有,倒不像是来追讨欠银,反倒像是看了什么戏,因剧情辩了起来。   人群里,一顶轿子里,赵广之脸色难看得吓人。   而另一边,林毅荣眨了眨眼,装得一副震惊的模样,上前一步道:“你说杀人灭口,可是有证据?”   “当然有证据。”   项青山艰难地站起来,蹒跚着在这片废墟刨挖着,不多时便从一堆残垣下拖出一个箱子来。   他一连拖出好几个箱子,才无力地坐在上头,拍了拍箱子道:“这些是我拼死保存下的账册。”   赫!   人群又炸开了,可同时也有不少人知晓其中的厉害,不敢再留,偷偷的从人群里退了出去。   赵广之狠狠地摔下轿帘,道:“回去。”   轿子很快隐入人流中。      项青山当场就被林毅荣带走了。   至于那几个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是不是所谓的账册,那账册上又记载着什么,谁也不知。   但可以料想是不得了之物,不然项青山至于如此?   关于宏昌票号所欠之银,暂时还没有说法,不过林毅荣以知府之名当众保证,不会擅自放项青山离开,一定让他给个说法出来。   苏州城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乱了多少人的心暂且不知,不过从一日之内有几十封信函送往京城乃至周边府州,便知晓关注这里的人并不少。   巡抚衙门里,苏州同知蔡伦秀满脸焦急地看着赵广之。   “中丞大人,您快想想办法吧!这林毅荣也不知抽了哪门子疯,竟把项青山带回府衙,还让他住进后衙,且同吃同住。我看这林毅荣是被咱们压在下面久了,逮住机会就想对付咱们。”   因为项青山死而复生之事,现在外面人的注意力已经从‘宏昌票号垮了’,转移到‘宏昌票号是怎么走水’、‘项青山到底得罪了谁,竟然有人下这般毒手’之上。   那晚在宏昌票号门前守着的百姓不少,所以已经有人想起当晚有十多个衙役来得特别快,如今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实在容不得他不急。   赵广之的面色并不好看,恼怒道:“这种情况,想什么办法?让你打探他到底想干什么,你也探不出,怎么想办法?”   “可……”   “你先回去,静观其变。”   蔡伦秀看了赵广之好几眼,唉声叹气地走了。   别看赵广之说静观其变,实则蔡伦秀离开后,他当即又写了封书信,让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京城,这已经是他两日之内发出的第三封。   如今这件事,已经不是他能轻易处置的了。      徐府坐落在金鱼胡同,往南走经过光禄寺,就是东华门大街。   住在这里的人家非富即贵,徐首辅因颇得圣意,蒙上恩赐,在这里拥有一座三进的大宅子。   夜幕降临,徐府大门前悬挂着两个灯笼。   灯笼随风摇曳,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徐府东角门前。先是有人进了门房,不多时那人回来,又从车上下来个人,从角门入了徐府。   这人去了徐首辅的书房,徐首辅因为年纪老迈,每日歇得极早,可今日却是一反常态在书房中见了此人。   后,此人悄无声息的离开,徐首辅独自在书房中坐了许久,才让人去叫来了女婿陈坚。   陈坚到徐府时,徐首辅已经歇下了,不过还是见了他。   紫檀仙鹤献寿的架子床上,悬挂着灰蓝色的帐子,整间卧房布置极为素净,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药味,还有一丝腐朽的气息流动。   陈坚看着静卧在榻上的老人,在一旁的墩子上坐了下来。   “方才吴墉来了。”徐首辅语速很慢,几乎一字一字说出。   陈坚眨了眨眼,掩住眼中的诧异。   “是不是很吃惊?此人向来视我为敌,恨不能除之后快,寻常对我也是厌恶至极,今日竟求上门来。不,也不算是求,他向来倨傲,即使求人的姿态也与常人不同。”   “不知他此次前来的目的?”   徐首辅并未正面答他,而是垂着眼皮说起定海市舶司来,说了会儿朝堂上对定海市舶司的看法,圣上对市舶司看重的闲话,最后一句才切入正题。   “你那好友定海市舶司提举兼浙江水师提督薛庭儴,扣了吴家一批数百万两银子的货。”   今日让陈坚吃惊的事实在太多了,他想保持一贯的镇定,可脸上还是残留着错愕。   “就是为了此事?”   “不光如此,江南一带乱了。宏昌票号的崩溃,致使多地骚乱不止,如今这事没报上来,不过是下面人联手捂着。可如今快要捂不住了,那该死的票号东家没死成,还残存了一批账册,所以吴墉慌了。”   “今夜的京城大抵不会平静。”徐首辅说完这句话后,便阖上眼皮,呼吸渐渐轻了起来,似乎睡着了。   陈坚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就这么一直坐着。   高几上的烛台发出一阵轻微的哔啵声,烛光摇曳几下,又转为沉静。   “你去一封信告诉他,江南乱不得。江南乱了,哪怕他滔天之功,也是个死的下场。拳头握在手里才是威慑,打了出来,只会鱼死网破。”   “岳父……”   “你就只说这几句便好,若是我没有料错,你们老师大抵也会去信。”   ……   还是那座不知名的宅子里,林邈和虞钦面对面盘膝坐着。   中间摆着一张矮几,其上放着煮茶的器物。   木质原色的涤方,涤方里放了几个倒扣的青瓷茶盏以及同色瓜棱洗口执壶,又有银质茶碾和茶盒、洗盘等物。   边上放了一个黄铜质的鼎状风炉,此时风炉上茶釜里的水早就沸了,虞钦却没有动作。   “我以为如今的你,已经比几年前聪明了许多。”   虞钦开始煮茶。他用滚水温热壶盏,接着是洗茶,第一遍煮出来的茶是不喝的,直到第二遍,才持起茶壶,往盏中倒着茶汤。   茶汤倒入茶盏,细沫浮碧,清香四溢。   林邈捏着茶碟,手有些紧:“我以为这是个推到他的好机会。”   虞钦端起茶盏轻啜,并没有看他:“可你忘了,江南不能乱,陛下也不会允许江南乱,所以这并不是个好机会。”   顿了顿,他才又道:“去吧,喝了这盏茶就回去。其实你去不去信,应该影响不大,此子心智过人,他如今不动,不过是在等京中这边的反应。” 第220章   薛庭儴下榻的客栈中,林毅荣乔装而来。   “薛大人,下官实在不明白,你让我们演了这一出,却是没有下文。这般有何用?为何下官竟是看不明白?”   其实林毅荣本不想来这趟的,可他实在忍不住了。   薛庭儴告知他这是保命之策,可到底怎么保命,如何保命,他和项青山却一无所知。如今他二人同吃同住,形同困兽,项青山大抵早就报了必死之心,所以还能保持镇定,但林毅荣却不能。   “你不明只因你困守一地,看得也是苏州……”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站在窗前的薛庭儴叫了声进,胡三便拿着两封信进来了。   胡三没有说话,把信递了上来,一封是陈坚的手书,另一封则是林邈。   “竟是一同到了。”薛庭儴失笑了声,去拆信。   先拆了陈坚的,再是林邈。   看完后,他笑容更大,喃喃了句:“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微微摇头,似有唏嘘,半晌才招手让林毅荣到了前来,对他说了一些话。      府衙早就张贴出告示,说是项青山会当众给大家一个说法。   当日,晨光熹微之时,府衙门前便聚集了不少人。   随着时间过去,天色越来越亮,聚集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有寻常人家打扮的老百姓,也有一些做商人打扮。   直到辰时,府衙大门大开。   林毅荣从里面走了出来,一并还有项青山,以及许多衙役。   比起那日,项青山今天的打扮体面多了,穿一身青色长袍,就是衣裳空荡荡的,看着就让人忧心。   “既然大人说了,宏昌票号会给咱们一个说法,我们就等着。今儿总该有个说法了,这毕竟是我们大伙的血汗钱。”人群里有人说。   “就是,谁家赚钱也不容易。我们相信宏昌票号,才会把银子存在里头。可你们竟然拿我们的银子去做生意,如今生意亏了钱,倒把我们给坑进里面了。”   人群嘈杂,说什么的都有,但不外乎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银子。   项青山几步上前,抱手对着人群一躬到底,道:“既然我当日没走,自然是要给乡亲们一个说法的,但有一点想说,从始至终项某人就没打算赖过这笔账。”   他望着人群,说得颇有几分感叹:“宏昌票号虽是账面上暂时没有流动的活银,但还有许多产业和生意在,其实大家应该明白,你们把银子存放在票号,票号每个月会按息付利钱给你们,这个利钱肯定不是项某人白亏着的,不过是把银子拿去做各种生意,拿回盈利均分给大家。   “我宏昌票号也不是开了一年两年了,而是十几年。这十几年里,请大家想一想,宏昌票号可有短过大家的利钱?没有!大家既然相信我项某人,项某人自然不会让大家失望,还请大家勿要担忧,这个银子宏昌票号不会赖,项某人也不会赖!”   一片寂静中,人群里突然有人说道:“这话你就不用说了,咱们耳朵也都听出了茧子。你就说吧,是有银子还是没有银子?”   “自然是有的,项某人不是说了,哪怕是倾家荡产,这个银子也不会短了大家的,只是需要时间筹,请大家稍等片刻,银子马上就来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突然人群外传来一阵骚动。   随着人群往两边分开,一行车队往这里驶来。   大概有十多辆车的模样,上面堆放的全是一个个贴了封条的箱子。车停下后,便有几个伙计模样打扮的人,将车上的箱子一个个卸下。   与此同时,一名穿着宝蓝色直裰的年轻男子也来到项青山身前。   “高东家!”   “项大东家!”   “替老夫谢谢贵号的王大东家,老夫汗颜,大恩没齿难忘!”项青山拱手作揖道。   高东家笑了笑:“项大东家客气了,我两号之间本就有合作,一直守望相助,万万不当如此说。”   项青山点点头,便来到一个箱子前,把其上的封条撕下,将箱子打开。   随着他的动作,一箱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映入人的眼帘中。   俱是二十两一锭的银元宝,一个个整齐地码在其中。   他掀开一个箱盖,又去掀另一个箱盖,一口气掀开了十多个箱子。这期间他似乎十分激动,步履蹒跚,面色百感交集。   众人就这么看着他,直到他有气无力地弯腰立在一个箱子前。   沉重的呼吸声,他枯瘦如柴的身子突然直起,用了最后一把力气将箱盖掀开,才拍着里面的银子道:“银子,在这!宏昌票号,在这!我项青山,在这!”   他直起腰来,直视众人,掷地有声:“我宏昌票号立世十几载,不坑不骗,世人皆知。今日老夫当众兑银,银票两讫。”   随着他的话,便有人搬来一条长案和一把椅子,放在他面前。   高东家有些唏嘘地叹了口气,道:“项大东家高义,为了筹集这批银子,将多处产业变卖,并以宏昌票号半数股额作为抵押,从我泰隆票号借了一批银子。如今宏昌票号也算泰隆票号旗下分支,所以大家着实不用担心手中的会票会落空,如此地银两不够,去我泰隆票号兑换也可。”   自然有人觉得他是夸大其词,不过会有这种想法的不过是些升斗小民。如今江南一带但凡是做生意的,且买卖做得不小的,谁不知泰隆票号的大名。   独占了定海所有份额,假以时日定会成为大昌最大票号的泰隆票号。   这时,人群里有人站出来,道:“罢,我不兑了,项大东家不容易,这么多年宏昌票号可从没骗过咱们。谁家若是有急事,去了票号里借银,从来没有落空多,息子也算的最低,比那些黑心放印子钱的,不知道低了多少。”   “我也不兑了,当年我爹重病,实在走投无路,便去了宏昌票号借银。我说明缘由,项大东家不光多借了我些,还没收息钱。”   “都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我幼年时就有宏昌票号了,希望宏昌票号能一直做下去,一直诚心诚信,我们老百姓自然是信任的。这次项大东家遭这样的大难,还能兑现所言,我就信你了。以后宏昌票号重建,我家的银子还存这里。”   人群里,接二连三有人站出来说着,因此引发一片骚乱。   “罢了,那我们也不兑了,反正也没几个钱,项大东家不至于短了我们这点。”   “走吧走吧,这些日子也闹够了。”   越来越多的人相携离开。   面对这一幕,项青山忍不住老泪横流。   票号做的就是诚信,做的就是口耳相传,所以他广修路,施恩民众,得了个善名。   可实际上,他没有人想象的那么善,百姓嘴里黑心放印子钱的,也少不了他。   只是宏昌票号不放普通百姓,皆是大户或是商人。他从别处赚了黑心钱,扭头对普通百姓施恩,不过是做戏。   今日也是做戏。   可现在他做不了戏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活了这大半辈子,今时今日才似乎活得明白了些。   一旁,高升若有所思,林毅荣也是满脸感叹地抚着胡须。   人群里,一辆马车停在街边。   马车里的薛庭儴看到这一幕,面色有些怔忪,有些感叹。   ……   当然,也有人上前兑银的。   在验证了真伪后,便一一兑清了。   这样的人不少,但兑出的银子却不多,大多数都是些老百姓,且都是小数额。   那些手持大额会票的商人们,或是基于宏昌票号和泰隆票号的名头,或是基于即使兑了银子,也没办法带走的顾虑,大数没有选择兑银。   不过在离开这里后,他们便拿着会票去了泰隆票号,确定泰隆票号认兑宏昌票号的会票,这颗心才真正落了下来。   当然,会是这种情况,也有宏昌票号市面上流通的会票,有半数都在薛庭儴手中的原因。   薛庭儴利用泰隆票号的独特地位,用泰隆票号的会票换了不少宏昌的会票。能用会票换的就用会票换,不能就用现银换。如今这些会票都还给了项青山,并以此作数换了宏昌票号半数以上的股额。   做票号就是如此,看似庞然大物,不可动摇,实则一旦信誉垮了,倾覆就在须臾之间。   同理,要想建立一个信字当头的票号不容易,一个存在了近二十载的票号,让它一直立着比吞并了要好。   最重要的是,江南不能乱。   薛庭儴遥望着那片人群,眼神飘忽着,像似在看那里,又似乎不是。   半晌,他指节轻叩车壁,马车便缓缓动了。      关于福建广东两地剿寇之事,一直没议出结果。   反对的朝臣比想象中更多,且更为坚决。   而多数都是高举着定海位置关键,当初组建浙江水师就是为了定海开阜,如今哪能本末倒置,将浙江水师派往福建广东剿一伙儿海盗之理的说法。   这说辞实在太犀利,谁也不敢打包票浙江水师前往福建广东,就一定能剿得了那伙海盗,且定海不会出事。   最重要的是内阁一直拦着。   今日早朝之时,作为吏部给事中的陈坚突然上书了。   陈坚上书的主要核心点是堵不如疏,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他大量列举了前朝沿海一带倭寇肆掠的许多例子,并对这些例子进行阐述了,解说了海寇和海禁之间相辅相成的重要关联。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前朝每次闹倭寇最严重的时候,就是朝廷对海禁把控最严格的时候。倭寇并不只是倭寇,还有许多过不下去的沿海百姓,朝堂上几乎人人皆知。   可人人皆知的事情,都选择了忽视,无外乎其中牵扯了巨大利益。   而到了大昌,沿海一带也闹倭寇,可倭寇闹得却并不厉害。其实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走私的海商以金银作为贿赂,收买大量朝廷命官为其庇佑,所以人人皆知,人人皆无视。   走私猖狂,朝廷收不了商税,中饱的是那些贪官污吏的私囊,而朝廷却连赈灾打仗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与其如此,不如广开海禁,为朝廷广纳四海之商税,而海寇肆掠的事自然迎刃而解。就算不能解,是时有了大量银子,也能扩建水师,大修战船,何愁不能扬我大昌之国威。   陈坚的这次上书是把最后一层遮羞布,当着朝野上下所有人的面撕了下来,几乎直戳核心,让人辩驳不能。   谁都没想到本是在打浙江水师去不去福建广东的仗,怎么就又变成重提大开海禁之事了。   因为陈坚的上书,早朝拖了近一个时辰才结束,事情并没有论出个究竟,可已经有许多眼明之人知道风暴就要来了。      下了朝后,吴阁老罕见没有去内阁,而是回了吴府。   他面色阴沉,浑身充斥着一股低气压。   这几日吴阁老一直心情不太好,下人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姑娘回来后,老爷就发了几场怒。   姑娘失宠了。   这是吴家上下都知道的事。   姑娘命数和老爷相克,所以老爷才会多年无子。姑娘走后,冯姨娘就怀上了,转年就给老爷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老爷花甲之年喜得麟儿,吴府大摆喜酒,吴家上下喜喜洋洋。   可突然姑娘回来了,老爷连着多日脾气阴晴不定,多少下人受了连累。   她回来做什么,不是自讨没趣,还不如不回来!私下里,没少有下人这么说。   吴阁老怒气冲冲来到吴宛琼住的院子里,与之前雕梁画栋、堆金积玉不同,这院子空得久了,也没有人气儿,柱子上的漆都脱了。   再加上冯姨娘当家后,这院子里的东西都被收进库房,说是放久了败色,怕丢。平时每年都要修葺一二,也没再修了,虽不至于破败,可看着就显得寒碜。   这趟吴宛琼被叫回来,可不是叫她回来长住的,而是吴阁老为了宣泄自己的怒气。   她如今被禁足在这院子里,亲爹明摆着厌弃,下人们自然忽视,再加上冯姨娘有意无意的小鞋,也因此显得格外潦倒。   “你这个丧门星!”   吴阁老像一阵风似的刮进来,吴宛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巴掌扇在脸上。   “你这个丧门星!丧门星!你知道你干出的这些事,要让我吴家付出何等的代价?你爹一辈子的脸丢光了,竟要去向那姓徐的低头,如今、如今……”   吴阁老又踢又打,见吴宛琼被扇到在地,就用脚使劲踢着。   他何曾这样过,明显就是怒到极致。   也许别人不知,吴阁老怎会不知陈坚今日为何会提到这出。本来陷入僵持的事,近一年多来无人再提,今日突然提,无外乎因为知道他不会反对。   他不光不会反对,他还要举双手赞同。   若是他一人也就罢,他背后还站着无数个沿海一带的官员。动了别人的利益,哪怕他贵为阁老、次辅,也会人心尽失。   一个小小的宏昌票号,竟让他掣肘至此,且吴阁老知道还没完。只要那些东西在那人手里握着一日,他就要一日受对方威胁。   好你个泰隆票号!好你个薛庭儴!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这个丧门星的女儿!   “你这个丧门星,你怎么不去死!你祸害你爹半辈子没儿子,如今还要把你爹的命祸害掉!当初你生下时,就该把你掐死了才是!丧门星!” 第221章   吴宛琼抱着肚子使劲呛咳着,嘴角泌出一道血丝。   吴阁老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不过这怔忪也只是一瞬,很快他厌恶地看了对方一眼,拂袖而去。   莺歌哭着跑进来,扶起自家姑娘。   此时的吴宛琼狼狈至极,脸上红肿一片,发髻散了,衣裳也脏了,整个人形若槁木,一片死寂。   “姑娘,姑娘!你们都死了,就不知道来帮帮忙?”莺歌对着外面骂道。   这才从门外跑进来几个小丫头,帮着她将吴宛琼扶了起来。   这些小丫头都是这次吴宛琼回来后,府里刚送过来的,以前吴宛琼身边服侍的丫头,早已不知流散府中各处。   没人想到她会回来,她也不该回来,这里早就不是她的家了。   吴宛琼眼中干涸,竟是没有眼泪可流。   ……   莺歌将吴宛琼扶上榻,便匆匆跑出去找大夫。   那些小丫头们个个不顶用,这几日她早就领教过。如今吴府后宅是冯姨娘管着,莺歌再是傲气,这会儿也坚持不住了。   去了冯姨娘住的院子,里面一片繁花锦簇,丫头们婆子们个个衣着光鲜。不过是个姨娘,门前竟站了四个打帘子的丫头。   莺歌忍着气强笑说明来意,一个丫头将她请进去。   到了里面,冯姨娘正抱着小少爷哄着。   白白胖胖的奶娃,看着就招人喜欢,可莺歌眼里却是藏了针。若不是这两个人,她和小姐何至于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你回去劝劝姑娘,让她别和老爷生气,老爷也是气在头上,过阵子就好了,我这就让翠儿去请大夫来,本来按理说我该去看看,可这两日小少爷不舒服,又只要我不要奶娘,还望姑娘不要怪妾身失礼。”   冯姨娘笑吟吟的,年轻的脸光滑白净,是个美人儿。   可看在莺歌眼里,却只剩了虚情假意。   “奴婢替姑娘谢谢姨娘了。”   莺歌走了,冯姨娘身边的丫头替主子抱屈:“这还是个丫头,不知道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以前也就罢,如今姨娘可是管着家,还生了小少爷。”   “噤声!”冯姨娘斥道,眼波流转之间,带着颗小痣的嘴角微翘:“与这等人计较个什么,丧家之犬罢了。”      连着几日,朝堂上关于开海禁之事,闹得是沸沸扬扬。   眼见论不出来个章程,嘉成帝索性开了廷议。   六部的高官俱都到了,与之前一样,一旦有什么事关朝政的大事,却又一时难以抉择,都是采用投票的形式。   每个官员一票,皇帝两票。   一旦投票结果出来,谁都不得再有异议。这招数乃是建朝初期就有,恰恰正是这些文官们和皇帝博弈的一种手段。   而之前在各地设立市舶司就是因此受阻,如今也算是老调重弹了。   见此,主禁派的俱是松了口气。   大家同朝为官,谁主禁谁主开,都是门清。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次应该还是主禁派的赢。   按官职从高到低开始投,第一个是徐首辅。   徐首辅的态度没有疑问,自然是和嘉成帝统一战线主开派的。   一长一短两根木签,他投了那根长的。   轮到吴阁老时,他显而易见地犹豫了下,也把手中的长签给了负责收签的太监。   “吴阁老,长签。”   太监有些细尖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小太监手里那根长签上。   投票继续,冯成宝直个劲儿给吴阁老打眼色,还有费迁也是眼神闪烁不定。   轮到冯成宝时,他一咬牙,给了短签。   到了费迁,他则给出长签。   六部尚书及八位阁老,再加通政使司长官通政使,大理寺长官大理寺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因有人是一人兼两职,一共十三名高官,其中有十人给了长签,这种几乎一面倒的情形,着实让人吃惊。   这一面倒合该是短签才是,因为之前就是这样,要知道长签代表同意,同意在广设市舶司。   吴阁老疯了吗?   没有人漏下吴阁老的突然临时变卦。   因为他的变卦,吴一系才有人跟着转投。   殿中十分安静,实则每个人的内心却早是沸腾了起来,只有那些许人明白吴阁老为何会这样。   十对三,不用嘉成帝那两票,主开派就赢了。   嘉成帝龙颜大悦,当殿就议起开设市舶司的事宜。可不论怎么议,有一件事都要先做,那就是剿寇。   福建广东两地若也开设了市舶司,是时万邦来朝,各国商人纷沓而至,在沿海杵着那么一伙海盗,不是打了大昌的脸。   嘉成帝下令,命浙江水师分兵协助福建水师与广东水师剿匪,为了便宜行事,增设东南洋水师提督一职,由定海市舶司提举薛庭儴兼任。      廷议散后,冯成宝在半道上就把吴阁老给堵住了。   “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吴阁老阴着脸看了他一眼,冯成宝顺着他眼神,才看向后面走来的徐首辅及谭亮等人。他当即噤了声,大步往前走去,吴阁老与他一同,费迁则跟在其后。   回到内阁值房,让人在外面看着防止偷听,冯成宝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疑问。   “什么怎么回事?就是这么着,临时改变主意了。”   吴阁老去桌前坐下,从茶壶里倒了茶喝,茶入了口,才发现是冷茶。   按着他平时的秉性,早该让人换茶了,可这次他却仿若无事地喝着,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   “什么叫临时改变主意了?你这一改主意倒好,弄得大家跟不跟你都不是。”   其实吴阁老明白冯成宝为何会抓住这个问题不丢,表示自己愤怒是其一,另外也是遮掩之前他投了短签。   冯成宝向来唯吴阁老马首是瞻,没见着费迁都跟着投了长签,那三票反对中就有冯成宝一票。   一场投票,其实可以看明白很多人的态度,最近冯成宝可不太安分。   吴阁老看了冯成宝一眼,面无表情道:“就跟你有事会临时变了主意一样,我也是如此。”   “什么我临时变了主意?吴阁老这是在斥老夫没跟着你一同?”冯成宝先是皮笑肉不笑,旋即换了一张委屈脸:“你事先招呼不打一声,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向来都是如此,我自然为了以防万一……”   “行了。”吴阁老打断他:“这事我提前没跟你打招呼,是我不对。也是有感最近陛下势不可挡,不想再生事罢了,此事被我等一阻再阻,又有定海市舶司的前例,再阻拦下去只会自讨没趣。与其和陛下对着干,激怒了他,不如顺势而为。其实换念想想,开设市舶司也并不是没有好处,我们的想法不该是停留在之前。”   “阁老说的意思是?”   “其实也是我们魔怔了,顺大流才是大趋势,这一连几地开阜,其中可操作的地方太多。只要安排得当,与之前没什么两样,再坏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形更坏。”   这个坏字,指的是如今沿海一带内外交困的情况。东洋那边有浙江水师堵着,南洋有那伙海盗坏事,打从年头开始,下面又有谁做成了生意,信是连着往京里递,可谁也没法子解决。   “你别忘了那薛庭儴!”   自然不会忘,陛下突然搞出个东南洋水师提督。虽是暂领,可之前浙江水师提督也是暂领,坏了多少人的事?至今人家依旧是暂领,反而权利更大了。   “他不过是个文官,你别忘了还有邵开、周柏魁。”   邵开是闽浙总督,而周柏魁则是广东水师总兵。   “反正不管怎么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得安抚下面去。”说着,冯成宝便匆忙离开了。   等他离开后,吴阁老的脸色才阴了下来:“最近他似乎和杨崇华一直眉来眼去?”   说着,他冷冷地笑了一声,眼光翻滚不休。   费迁没有说话,也倒了一盏茶喝,茶喝进口中,他看了吴阁老一眼。      不管京城闹得如何沸沸扬扬,似乎都和定海城没什么关系。   让薛庭儴暂领东南洋水师提督的圣旨已经下来了,虽还是暂领,却是赏了蟒袍玉带。   须知这御赐蟒袍可不简单,就如同飞鱼袍、斗牛袍一般,蟒袍并不在朝廷品官服制之内,乃是皇上特赏的赐服,只有立下大功者得之。能得者无一不是宰辅一般的高官,乃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文武百官中谁不想要身蟒袍。   这身蟒袍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也是嘉成帝在隐晦告诉薛庭儴,虽没给你升官,但朕都记着你的功劳。   且不提嘉成帝的意思,至少这身蟒袍暂解了薛庭儴官服尴尬的情况。   说起来也是堂堂一提督,却是穿着五品的官袍,走出去就矮人一等。有了这身蟒袍,哪怕是碰见一品大员,也是可不行礼的。   事不宜迟,薛庭儴因急着救招儿的心情,早就安排好一切。拿到圣旨的当日,他就带着浙江水师一半的战船,浩浩荡荡驱往南洋。   如今浙江水师可是不一般,有朝廷的大力扶持,又有薛庭儴的看重,战舰已增至六十余艘,其他小型战船且不提。   而苟大同这近一年来也没少练兵,不光练水师的兵,定海后所以及郭巨卫的兵也没少练。所以浙江水师看似只有五千编制,实际上可用之兵可达到近万数。   当然这其中也有薛庭儴的功劳,别人都是借着名头吃空饷,唯独他是超编。朝廷给的人不够,他便自己募兵,另有两千人看似挂在水师之下,实则都是他的私军。   万事俱备,蓄势待发。   薛庭儴这次带了水师近半数的战船,一路行来,遮天蔽日,气势汹汹。   路上并未碰见任何海寇,胆子再大看见这种声势,估计也早就吓跑了。半路之时,有一队舰船悄悄并入大队伍,除了那些许人知晓,并没有引起任何骚动。   舰队行至珠江口零丁洋外停下,让早就在水师驻地等着,打算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的周柏魁,十分意外。   薛庭儴是东南洋水师提督,广东水师也在其下,按理说周柏魁该来见过薛庭儴的。可一般提督就任都会先前往驻地,哪有招呼不打一声就把舰队开过来的。   收到消息后的周柏魁脸色难看,但还是匆匆带着人来见薛庭儴了。   船行到地方,老远就看见云帆遮天之景。   周柏魁一行人也算是看过大场面的人,但还没看过这般场面。人还没见着,气便泄了三分,也算是开天辟地了。   等船只再行近了,这群人更是目不暇接。   就见那一艘艘战船,随便拿出一艘都比广东水师的战船高大威武。都说定海富甲天下,浙江水师装备精良,如今可是见识到了。   随船而来的一干广东水师的将领,俱是羡慕不已。   之前说朝廷打算开阜了,下面许多人都有些不情不愿。如今看到这番情形,看来开阜也不是没有好处,瞧瞧人浙江水师多么威风。   可不是威风!   不是广东水师不中用,人家浙江水师的人也不会来啊。   于是一口气又泄了两分,不足半数之余。   见这边有船靠近,舰队中便分出一船靠过来,在经过一番交涉后,浙江水师的船在前,广东水师的船在后,往那处行去。   舰队缓缓从中分开,让出一条水路供其行驶。   夹道两边的船体高大,更衬得自己宛如乡下人进了城也似,那黑乎乎的一排又一排炮眼,看着就让人望而生畏。   就在这时,有号角声响起。   不止是一道,而是很多道汇成一股冲天之势,在这片海面上响彻云霄。   “呜呜……”   一声连着一声,绵长响亮。   广东水师的船上,周柏魁被这突来的震耳欲聋惊得差点没摔了,旁边浙江水师的谭副将搀了他一把,笑道:“这群狗崽子,真是不像话!说浙江水师和广东水师都是一家人,头次见面,要好好欢迎你们,竟是弄出这些!”   这是欢迎?   这是下马威吧!   至此,广东水师的气终于一泄到底,再不可存。   等到主舰附近,远远见到那一身蟒袍的青年,立在船头含笑看着等人时,他们竟生不出任何轻视之心,只有一种臣服下拜之冲动。 第222章   呜……   招儿隐约似乎听见了号角声,往窗外望去,才发现自己这是在红岛。   在定海的那些日子,时不时总有这种号角声响起,这些日子她做梦时总会梦见,等醒了才发现不过是做梦。   “夫人,你醒了?”   兰妮匆匆从外面走进来,将招儿从榻上扶起。   随着月份越来越大,招儿现在的身子很沉重,每次睡下后再起都十分艰难。   六月的天,正热着,红岛上更是热得让人心里发慌。招儿这胎怀得有些艰难,不像当初怀弘儿那样轻松。   尤其过了五个月,腿脚就开始浮肿,鞋子都穿不进去。   见招儿额头、颈子上都是汗,兰妮出去打了热水回来给她擦。擦一擦,舒服多了,就是这天没风,闷得厉害。   “接生婆已经找到了,你不用担心生产的事。”大龙头背着手从外面走进来道。   “谢谢红姐了。”   自打那次大龙头来见了招儿之后,隔三差五总是会来看看她。两人聊得话题天南地北,但总是熟了起来。   大龙头对招儿很好,起先招儿想是不是因为薛庭儴的原因,大龙头不愿得罪朝廷。后来才发现这种好,似乎是因为她的肚子。   就好比大龙头会拿些布料来给招儿,让她给孩子做衣裳,还让人帮忙做了悠车。这些都是额外的,可做可不做,但大龙头十分热衷这些。   后来招儿才知道,大龙头和前大龙头成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   大龙头在这里坐了会儿,就离开了。   回到天字堂,正好丁巳和罗钊在找她。   “下面人来报,浙江水师的舰队直接开到了零丁洋,根本没进珠江口,属下估摸着他们这是打算杀我们个措手不及。”   “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估计就在近几日。”   大龙头蹙眉沉思片刻道:“明晚以我寿辰之名摆酒,让帮里所有兄弟都来喝酒。”   罗钊面色一凝:“如此仓促是不是——”   “他们早就在下面躁动许久,就给他们这个机会,看他们是否能吃得下我!”   丁巳没有说话,却是眼神有些忧虑地看了大龙头一眼。      上面放出大龙头过寿明晚摆酒的消息,红帮上下都是一愣。   距离上次大龙头过生,已经是十年前,当初前龙头亲自操办的。转念一想,大龙头如今也有三十好几了,女人过一年老一年,似乎也能理解这种想法。   转头再看副龙头忙进忙出,俱是隐晦在心,却是不可言。   海盗们摆酒自然不能和豪门世家相比,有酒有肉就是好宴。尤其是酒,准备充足就够了。   下午的时候,寨子里四处披红挂彩,并悬起许多大红色的灯笼,也算是应了景。   各处都是人声鼎沸,连招儿这里也送了几个好菜,算是给大龙头庆生。招儿与大龙头相交一场,也没什么好送的,就和兰妮做了一碗长寿面送了去。   之后吃过晚饭,她就打算歇下了。   这里一到晚上黑灯瞎火,也没什么可消遣的,早睡早起对身体也好。   兰妮打了水来,给招儿洗漱,换了身轻薄的衫子,招儿便上了榻。   窗子是打开的,这种天气若是紧闭门窗,又没有冰降暑,恐怕要把人热死,有海风吹进来,也能得几分凉爽之意。   另一头,天字堂里大摆酒席,不但堂中摆了,门外的空地也摆满了酒桌。   大龙头坐在堂中一桌首位上,不时有人来给她敬酒,她丝毫没有推辞,一一喝下。期间丁巳帮她挡酒,却被调侃了几句。   酒后失言乃是常事,这种情况下发怒可就是气量小了。   不光下面人给上面人敬酒,上面一些堂主及江口大爷也给下面人敬酒。当头领的若是笼络不了人心,谁愿意给你卖命。   几个堂主的位置都是空着的,外面欢声笑语,一派热闹。   ……   招儿睡得并不安慰,她梦见薛庭儴来找她了。   离开后,才知道自己会这么想一个人。以前总是形影不离,即使短暂离开,也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等着自己,心是安稳的。   可这一次,她的心是慌的,总是忍不住想两个人还能不能再见面,他能不能找到自己,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她甚至忍不住想,若是这次能回去,她一定一定不再四处跑了。银子赚再多有什么用,没有他,没有弘儿,心似乎空了一大块。   然后想着想着,就自己哭醒了。   兰妮总说她坚强,其实她一点都不坚强,她地坚强是因为知道他一直在那里,从她被他捡到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变化过。其实她也会很脆弱,也会躲在被窝里偷偷的哭,只是没人发现罢了。   招儿抹了抹脸,打算起来喝水。   她没有叫兰妮,兰妮就在外面的小榻上,一般自己能做的事,她都不喜欢麻烦别人,尤其兰妮一个人照顾她,平时已经很累了。   她刚撑着坐起来,就听见窗子那里有动静,扭头看去有个黑影翻了进来。   招儿下意识摸起枕下的木刺,这是她之前用筷子磨出来的,这种地方身边没有防身之物,她心里并不安稳。   她在想要不要叫兰妮,可对方速度很快,也不过一个呼吸之间就来到床前。   招儿抬手就刺了过去,对方轻嗤一声,抓住她的手腕。   “你可真是一点都不像女人。”   是他,莫伽!   招儿在红岛这大半年来,莫伽拢共来过六趟。   每次来都是莫名其妙的,还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不过招儿对他防备心甚重,主要原因是因为后面两次莫伽来,总是眼神怪怪地看她的肚子。   出于一种母性的敏锐感,招儿觉得他的目光不是什么好的,所以最后一次莫伽走了后,她将这事告诉了大龙头。   本来招儿为了弄清楚外界的情况,是希望多接触几个外人的,这样一来她也能套一套话。   可惜,这个莫伽实在不是个好套话的对象。   自那以后莫伽就再未来过了,那会儿刚好是招儿怀了六个月的时候。   “你想干什么?半夜三更闯一个女人的房间,还翻窗子?难道你莫大堂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   会有此言也是因为莫伽前几次来,见招儿肚子大了,总是嗤笑她越来越丑。招儿不忿,气恼,后在兰妮口中得知,这莫伽是红帮里出了名的风流胚子,他不光自己养了几个小妾,在花帐里也有相好的。   红帮是凭实力说话,因为莫伽是玄字堂的堂主,所以他有实力养女人。而那洪成英,说白了就是仗着亲爹的名头,在帮里吃白饭,自然不能与之相比。   之后莫伽再来,他若是好好说话也就罢,不好好说话,招儿就拿此话来讥讽他。   “就你这浑身浮肿,胖得像头猪,我就算有什么癖好,也不会对你。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被人说胖得像头猪的愤怒,都被后面这句话抵消了,招儿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我是救你的命。”   招儿甩掉他的手:“我的命不用你救,我在这里很好。”   莫伽站了起来,暗蓝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闪了闪,笑道:“怎么?你以为大龙头还能庇护你?她现在自身难保。”   “什么意思?”   他轻轻地笑了声,也没瞒她:“下面人对她早就不满,都想越过她坐上大龙头的位置。海盗就该有个海盗的模样,条条框框捆着大家,谁愿意受她的钳制。”   “大龙头是个好人。”   “都当海盗了,就不分什么好人坏人,通通都是坏人。”   “你的意思是说今天这庆生宴有诈?会有人反了大龙头?”   莫伽哼了哼:“也算你不蠢。好了,你现在总该跟我走了吧。”   “我不跟你走。”   莫伽被气笑了,合则他废话这么半天,都是白说了。   “你现在不跟我走,等大龙头被人杀了,他们就会杀了你。当初你被掳来,本就该死的,若不是我多管闲事……”   招儿的目光复杂起来,她来了这么久,也知道当初自己之所以能被留一命,除了大龙头,也是因为莫伽。   “反正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你快走吧,别被我连累了。”   话音还没落下,招儿就觉得颈子一疼,竟是失去了知觉。   莫伽顺势将她抱起,喃喃:“就不该跟你废话。”   而外间,兰妮捂着嘴哭着,身边站了个人,手里拿着大刀。   见莫伽抱着人出来了,黑子低声道:“堂主。”   “走。”      莫伽将人给了手下,就回到前面酒宴上。   他手里捏着酒盏,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大龙头看了他一眼。   一旁的罗钊道:“莫堂主这是去哪儿了?也不像是喝多了。”   鲁岐似乎喝多了,哈哈大笑起来,与罗钊打趣:“自然是去放水,谁不知咱们莫堂主有千杯不倒的海量。”   莫伽笑了笑,没有说话。   酒宴过半,已经有许多人喝多了,有的是嘻嘻哈哈三五成群下去赌上了,有的则是结伴去了花帐。   外面酒桌上的人越来越少,见此大龙头站起来道:“你们喝。”   这是代表要退场了。   丁巳去了她身边。   下面的人参差不齐说了句,恭送大龙头。待大龙头等人离开,鲁岐几人对了个眼神。   ……   夜,越来越深,海风明月相伴,安宁而静谧。   厮杀就在这时候开始了。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很多人都中了迷药,有些没中迷药的则做了刀下亡魂。还有的则是见势不可挡,当即扔掉自己的兵器,跪地求饶。   寨子的黑牢里,人满为患,大龙头却是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的,还有招儿。   “竟让这骚娘们给跑了!你们说,到底是谁给她信?”   聚义堂里,鲁岐站在堂中大骂着,四周站了许多人。   他的目光主要放在莫伽、陈海和纯和道长身上,这几个人说白了跟他就是合作关系,算不得他信任之人。   “照鲁堂主所言,这是怀疑我们了?”宇字堂堂主陈海冷笑道。   他也算是红帮的老人,当年随着前大龙头南征北战,才立下红帮这赫赫威名,在帮里德高望重,估计谁也没想到他竟会反了大龙头。   要知道当初大龙头之所以会上位,少不了他其中地功劳。只是就像那句老话,时间久了,人心都是会变的。   纯和道长呵呵冷笑:“要不要把我们也像宋七和姜鹤明那样关起来?”   宋七和姜鹤明分别是黄字堂的堂主及宙字堂的堂主,两个人都中了暗招,空有一身好武艺,却毫无用武之地。如今正被关在黑牢中,而两个堂里的人有的跟着堂主被关了起来,有的则是反了。   莫伽没有说话,但眼神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鲁岐我告诉你,我们反了大龙头是见不得他是个娘们,可不是就认了你做大龙头。这大龙头的位置谁坐,还得下面兄弟们说了算。”   陈海说完这句话,就带着人离开了。随着他的离开,莫伽等人都走了,只留下鲁岐和徐谷荣以及地字堂和洪字堂一干人等。   前脚刚反了大龙头,后脚这些人也斗了起来。   其实想想也是,这些人之所以会结盟,不过是为了大龙头的位置。可龙头的位置就一个,谁来坐就成了最大的一个问题。   “他们这是不服鲁堂主你。”徐谷荣在一旁道。   鲁岐呸了一口:“服不服可不是他们说了算,谁的刀厉害,谁说了算!”      “大人,再往前就是红岛了。”   薛庭儴接过苟大同手里的千里眼,往前方望了过去。   “此地易守难攻,三面环礁,只有一处港口,还是罕见的深水港。这红帮看似就是一群海盗,实则纪律严明,在岛上又有自己的造船厂,我们海南卫曾几次想打下此地,可惜兵力有限,只能坐视。”   负责解说的人是海南卫的一个千户,名叫王大宏。   “不过这次大人带着舰队而来,对方定然如土鸡瓦狗,不堪一击。下官在这里先祝大人旗开得胜,扬我大昌之威名。”   这王大宏也是善逢迎的,说出的话听着就顺耳,就是话太多了。见薛庭儴露出不愉之色,谭副将做了个手势将王大宏请了下去。   “还有多久能到?”   “不到五十海里。”   五十海里也就半个时辰就能到,也就是说再过半个时辰,自己就能见到招儿了。   薛庭儴的心忍不住一阵火热。 第223章   薛庭儴并不知,此时红岛上早就乱了。   鲁岐又想故技重施,在寨子大厨房里下药,却被其他人识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互相厮杀了起来。   先是地字堂的人和宇字堂的人打,半途徐谷荣带着手下搀和进来,之后纯和道长带着人也加入战局。   杀到最后,根本不知谁是自己人,谁是对手,只是见人就杀,完全杀红了眼。   徐谷荣提着刀跑过来,喘着气道:“鲁堂主,情况有些不妙,我刚才看了下,根本没看见玄字堂的人。”   鲁岐阴着脸:“姓莫的最是喜欢坐山观虎斗,如今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先把这些人杀了再说。”   说着,鲁岐便身先士卒举着一对流星锤杀入人群。   这一对流星锤被他使得上下翻飞,出神入化,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事实上鲁岐能坐稳地字堂堂主之位,可不是酒囊饭袋来的,而是凭着一身真本事。   寨子靠西北处,有一片高坡,此时玄字堂半数之人都在此地。   黑子带着一队人,脚步匆忙跑上来。   “堂主,鲁岐、徐谷荣和纯和联手杀了陈海,如今鲁岐徐谷荣和纯和打起来了。属下走时,纯和已现败像,我们要不要——”   一身黑衣的莫伽摇了摇头,轻声道:“再等等。”   黑子点点头,便带着人又下了这片山坡,明摆着是去打探消息。   ……   “鲁岐,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之前说好一起杀了陈海,我二人共坐着大龙头之位,如今你竟背后偷袭!”   纯和道长满脸都是血,拼命的舞动着手里的长剑,哪里还有平日仙风道骨的模样,完全是一尊杀神。   可惜这杀神如今现了败相,手下之人尽皆被诛,没死的也都投了降。只有十多个心腹还围在他身边,与他一同对敌。   他们的人太少,而对方的人太多,随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纯和道长已完全进入癫狂的状态。   双拳难敌四手,最后一把从背后伸来的屠刀结束了他的生命。   纯和道长倒在地上,死不瞑目,而他身边也倒下许多尸体。   地字堂和荒字堂的人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嘶吼声,已经有那狗腿之人凑上来逢迎鲁岐,恭祝他扫清奸邪,荣登龙头之位。   终于结束了。鲁岐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大笑道:“好,好,等我坐上龙头之位,所有人都论功行赏。”   他大步往聚义堂走去,那龙头之位他早已肖想了许久,如今近在咫尺,他兴奋得不能自已,甚至连收拾都不打算收拾一下,便想坐那位置。   “大龙头,您要不要先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徐谷荣跟在一旁亦步亦趋。   鲁岐根本没理他,眼里只有那铺着虎皮的宝座。   近了,更近了。   就在他离那宝座还有一步之遥时,突然后心一阵凉,他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胸口的刀尖,僵硬地转过头,正好看见徐谷荣笑眯眯的脸。   “鲁堂主,千万别怪,这都是跟你学的。”   鲁岐死了,倒在他日思夜想的龙头之位前。   徐谷荣一脚将他踢开,迈了上去,在龙头之位上坐下。   他拍了拍左右雕刻着龙头的扶手,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门外跑进来许多人,似乎并不吃惊会是徐谷荣坐在上面,纷纷喊道见过大龙头。   徐谷荣的笑声响彻屋宇,在聚义堂里盘旋,久久不散。   ……   黑子已经有些急了。   他连番问了几次,堂主都说不急,如今下面乱势已定。若是趁乱偷袭,他们有全胜的把握,且伤亡不会太大,机会稍纵即逝,现在再动手,倒也不怕不会赢,可恐怕付出的代价就不会小了。   “堂主,咱们真的不动手?”   莫伽看了他一眼:“你急什么。”   “可是、可是那徐谷荣……”   “乌合之众,不用上心,难道你不好奇大龙头去哪儿了?”   黑子一愣:“大龙头不是失踪了?”   莫伽淡淡一笑:“好好的一个人,说失踪就失踪了,还不光她一个人失踪,天字堂和刑堂的人,还有那丁巳,都陪着她一起失踪了?”   这个问题黑子倒是没细想过。事发突然,都知道大龙头失踪的蹊跷,可根本没给人多余思考的时间,岛上就乱了。如今这么听堂主一说,倒是蹊跷得很。   “他们想弄死大龙头,自己坐上大龙头的位置,难道大龙头就不想对付他们?大龙头虽是个女人,可手段谋略都不弱男子,还有丁巳和罗钊,哪个不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也就那几个以为凭着他们那些小把戏,就能把大龙头扳倒。”   黑子怔怔的,想说就算真是小把戏,你不是也是参与了。   莫伽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淡淡一笑道:“我不过是随大众罢了。好了,不说这些,让兄弟们都回去,看看动静再说。若是有诈,自然没有我们出手的余地,若是没有,也不急这一时。”   这一行人正打算离开,突然听到一声巨大的炮响声。      所以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这红帮的寨子依山而建,山自然不是大山,不过是一片小土包。这种地方易守难攻,却防不了自己人。   招儿那日被打晕了带出寨,就是被关在位于红岛西北角处的一个船厂里。   这船厂乃是早年所建,里面有不少能工巧匠。红帮能立于世,成为南海一带首屈一指的大海盗,俱是指着这船厂。   别的海盗舰船只能靠抢,红帮却是自己造,实在是不能相比。   莫伽将招儿关在这儿,也不是没有自己的估量。   一来此地靠在岛后侧,离寨子有段距离,且人迹罕见,极少有人前来。二来船厂后方有一处天然的海湾,大战船通行不得,小船却是不妨碍的。三来也是他舍不得这些工匠,若是有个万一,他是打算把这些工匠都带走的。   招儿便是被关在这里,她半夜就醒了,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人家倒也没捆着她,可她挺着一个大肚子,不捆她也跑不掉。   兰妮也在,从她口里招儿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跑是没办法跑,外面一直有人守着,两人只能在这房子里老实待了下来。   “不行!”   招儿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   若是大龙头也就罢,她能感觉出大龙头对自己没恶意,可莫伽他是个男人,且这人一直给她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一种说不上来的危险的感觉。   招儿附在兰妮耳边说着,兰妮一面惊疑地不停看她,一面听。   “夫人,你如今肚子都这么大了,还怎么……”   “你能安心待这里?”   兰妮老实地摇摇头。   “既然不能,那就试试,成了也就成,不成也不妨碍什么。”   兰妮想了想,觉得夫人说得很有道理,便点点头。   别看兰妮人老实,其实她能看出些事情来,那莫堂主肯定是喜欢夫人,若不何至于费这么大功夫把夫人偷出来?既然如此,就算真逃跑失败,也不会如何。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就各自忙各自的。   招儿靠坐在榻上,兰妮则是愁眉苦脸抹着眼泪。   就在这时,招儿突然叫起疼来,哎呦哎呦的。兰妮当即慌了,去拍门让人开门,说夫人这是要生了。   门外守着两个人,听了这话,也不敢耽误,忙打开们进来了。   之前黑爷可是交代过,若是夫人出事,要了他们的小命都不够偿。两个海盗进来,走到床榻前看了一眼,那夫人确实面色苍白,冷汗直流,一看就是承受的痛苦不轻。   尤其这么大的肚子杵在哪儿,傻子也知道这是要生了。   可到哪儿去找接生婆?其中一个海盗匆匆跑出去,明显是去找人了,还有一个则是留下来看着两人。   “你们给我老实些,别整出什么幺蛾子……”   蛾字还没出口,突然他后脑勺一阵疼痛,却是被兰妮从后面拿着门栓打晕了。   “快走。”   “夫人,这里的路我认识,还知道从哪里能找来船。”兰妮以前来过这船厂。   “那你快带路。”   招儿心里很急,也是肚子太大,实在不方便,只能跟在兰妮身后慢慢走着。   两人一路前行,也不知是走大运还是什么,船厂里竟一个人都没有。二人并不知,为了以防万一,船工们都被关起来了。而玄字堂的人都被带出去了,只留了几个人看守这他们。   路并不好走,杂草丛生,两人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位于船厂后面的那处海湾,果然那里停在一艘船。   船上无人,两人十分艰难的登上船,才发现两人都不会开船,怎么离开。就在两人万念俱灰之际,从暗处走出来几个人,正是这船上的船手。   见他们衣衫褴褛,神情怯弱,招儿也顾不得细想道:“你们送我离开这里,我男人是个大官,是时帮你们在岸上落户,你们以后就再也不用待在这种地方了。”   这几个人一阵面面相觑后,点了点头。   船很快就往外行去,岸上的一片礁石后行出来两人。   “大龙头,就这样放她走了?”   “此女并不适合留在我们的手中。”      谁也没想到大昌的水师,会在这个时候攻打红岛,而他们的攻势颇有一番势不可挡的气势。   船只刚靠岸,就轰了几炮上岛。   之后,从船上小跑下来一批穿着重甲的怪物。   这些人大概有百十余人,浑身穿着密不透风的重甲,连头脸都被包住,只露出一对眼睛。   他们由铳手、矛手、刀手、盾手组成,像一道洪流,所过之处,人神俱避,不然只能化为一具又一具尸体。   红帮的人倒是派人出来抵抗了,可惜根本阻挡不了对方的攻势。   “……后排,射!”   随着这声号令,那些人手中的鸟铳喷出一道道的火星,吞噬着前方之人的性命。   红帮也有鸟铳,事实上混海帮的,没哪个帮派没有鸟铳。可这鸟铳有利,也有弊,利是攻势够猛,哪怕钢筋铁骨,也顶不住一枪。弊是鸟铳填充弹药的速度太慢,等你把弹药填充好,敌人的屠刀早就挥下了。   所以鸟铳很多时候,只作为一种威慑,或者单兵对敌之时,起一个辅助作用。   而此时,眼前这些怪物完全改写了这种说法。   就见他们随着一声声号令,前排之人攻击完,很快就去了后排,二排之后又换三排。等前面两排人扫射完毕,前排之人的弹药也填充好了,又能进行攻击。   “前排,长矛!”   “杀!”   他们的步子一直未停下,齐整的脚步声节奏一致。而这些铳手四周还围着一列列的矛手、刀手、盾手,即使在他们的围剿之下还有漏网之鱼扑来,也足够这些人进行补刀。   方阵很快就推至山寨门前,此时红帮的人哪里还有对敌的气势。   刚经过一场混战,所有人都是疲惫不堪,如今大昌的水师杀了过来,看着那在太阳下泛着森冷光芒的方阵,看着那一具又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所有人胆寒。   山寨的大门紧紧闭合,瞭望台上的海盗早已吓得滚了下去。   “弃暗投明,酌情处置,试图顽抗,定斩不赦!”   随着这片如山洪也似的暴喝声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车辙声响起,却是有人运了几门佛郎机炮来了,炮口正对着大门。   见此,透过千里眼看向这处的莫伽,脸色难看地说了句撤。   一行人脚步快速地离开此地,往岛后方的船厂而去。   到了船厂,里面空荡寂静。   见没人迎上来,莫伽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他没有去看那些船工,而是先去了招儿被关的屋子里,果然屋门大开,里面倒着一个人。   “人呢?”那人被冷水泼醒后,面对的是莫伽看似轻描淡写,却隐含着暴怒的脸庞。   “堂主,小的无能。夫人叫着肚子疼,说是要生了,狗七去找人,小的被人从后面打晕了。”   “废物!”   黑子带着一队人跑了进来,禀报:“堂主,那些船工们也不见了,如今船厂里一个人没有。”   “去看船!”   随着莫伽的冷喝,黑子才想起若真是这船厂来了人,那他们备用的船只可还留存着。   一行人脚步不停地奔向船厂后方的藏船之地,这片礁石群海波平静,借着一片礁石的阻挡,其后不远处停着一艘船。   这船中等体型偏下,多的人坐不了,千余人却是够的。这千余人正是莫伽心腹的班底,虽是人数不多,但并不是乌合之众。   船上留守的人走出来,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堂主?”   “让所有人都上船,我们撤离。”   一队队人依次涉水上船,莫伽还站在岸边巡视着整片港湾,突然他目光一凝,疾步走到一片水洼中,拾起漂浮在上面的一条红色丝线编成的络子。   这络子正是招儿闲来无事所编,见颜色喜庆便悬在腰上图个吉利,却未曾想到竟会遗落在此处。   莫伽攥紧络子,目光翻腾。他并没有久留,很快就上了船,船只缓缓行出这片港湾。      面对大昌水师如此架势,红帮的人早就被吓得屁滚尿流。   无论徐谷荣怎么下令,下面都没人动,甚至有人早就跑去开了大门,并扔下武器,摆出一副投降的姿态。   实在不是红帮的人太窝囊废,而是帮里的精锐随着大龙头失踪了,其他几堂战在一处,死的都是各自的心腹,是不怕死的,活下来的自然大多都是鼠胆之辈,乌合之众。   徐谷荣的大龙头之位还没捂热,就面临的是朝廷的扫荡,简直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也许别人投降,还能保存一命,他作为此时红帮最大的首领,活路难逃。   大昌水师的人冲进来时,徐谷荣正纠结着要不要自我了结。不过没人再给他考虑的机会,一个活着的海盗头子比死了的有用。   徐谷荣被捆了起来,水师的人正在扫尾,而薛庭儴已经带着人往后面去了。   搜过所有地方,都没找到招儿。   正当薛庭儴脸色难看时,胡三拿着一封信走过来。   是大龙头留给薛庭儴的信。   实际上早在薛庭儴的人抓住山子后,大龙头的人就和薛庭儴联系上了。   山子是投名状,也是代表大龙头没有想和薛庭儴做对的心思。   所以薛庭儴很放心地空出手去对付宏昌票号,并对走私海商进行围困,这一切不过是打从他来到定海,所有计划的一个收尾。   只因红帮的倾斜,让他进行得更容易罢了。所以那些走私的海商运不出货,即使运出去了,也是被抢了下场。薛庭儴哪里能堵住整个南海,不过是红帮在一旁拾遗补阙。   无名海盗,即使薛庭儴的人,也是红帮的人。   等到他终于利用宏昌票号作为契机,取得朝廷多地开阜的诏令,剿寇自然是理所当然。此时便是薛庭儴兑现自己的承诺,替大龙头扫清帮中的鬼魅魍魉。   所以才会有浙江水师直接来到南海,连广东水师的人都没动用。一是为了怕节外生枝,二也是给两地水师一个下马威。   “找两艘船,跟我出海。”   ……   招儿自然也听到那些炮声,她想过莫怕是薛庭儴找了来,却不敢轻信自己的这种念头。   此时她正为如何回到陆地上为难着。   她所坐的这艘船,只是一艘小型的货船,这种船在近海航行没问题,可关键红岛却在深海区域。海中多风浪,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气就变了,用这种船回大昌,若是遇上风浪,就是个死的下场。   那几个船手在招儿上船后,就跟她说了这件事。招儿虽是心中郁闷,但还是让船开了。却不敢开远,只敢在红岛附近徘徊。   回去还是走?   招儿并没有纠结太久,就下命让船往大昌开。   红岛她是不打算回去了,她就不信自己这么倒霉,这种天气会碰上风浪。大不了先去海南岛,那里有官府卫所和衙门,只要她禀明身份,想必对方会帮她联系薛庭儴。   这么想着,招儿心情愉悦起来,觉得自己真是怀了身子,脑子就不够使了,这么简单的问题,她还要想这么久。   于是这艘小船就慢悠悠地往海南岛的方向驶去。   可招儿并不知道,有个人与她同出一个港湾,又刻意寻找,所以被人堵上了。   莫伽的船在看到那边的小船,就直开了过来,堵住对方的去路。   招儿本以为是碰见了海盗,谁知是莫伽这个阴魂不散的,感觉就像出门踩到了狗屎。   “你到底想怎么样?让你杀了我,你不动手,让你拿我去找我男人换官换银子,你也不去。你至于跟我这一个大着肚子的妇道人家计较成这样?”招儿站在船头,挺着大肚子隔着船骂对面的莫伽,是心态有些崩溃了。   像了,更像了!   “你识趣的放我走,不然我跟你鱼死网破!”招儿威胁道。   “我不会放你走的,我想弄清楚一件事情。”对面船头上,莫伽笑着道。心情竟出奇愉悦,一点都没有被迫离岛的落魄和失意。   无人知晓,很小的时候开始,莫伽就总是做一个梦。   这个梦很模糊,也很片段,里面那个人的面孔也很模糊,却是讲诉着他对一个女人一辈子求而不得的经历。   他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那个女人叫什么他也不知道,可自打将招儿救下了后,那个女人的脸就渐渐清楚了。   是王招儿。   可明明两个人面孔相同,神态乃至行为举止却并不相同,莫伽以为是不是梦受到了外界的干扰,所以他一直很想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她。   “你莫名其妙!你想弄清楚什么?知道我就跟你说!”   “这件事你说不清楚,还是跟我走吧。”   莫伽放弃说服对方,举手示意船上的人靠近。   就在这个时候有炮声响起,一个黑色的大圆球飞了过来,砸在两人之间的海面上,溅起一道海浪。   莫伽的船还好,是大船,吃水深。招儿的船却是被海浪推得又远了些。幸亏她眼疾手快,一把抓出船舷,才险险没被甩出去。   即是如此,也是险象环生,莫伽稳住脚步的同时,眼睛紧紧盯住她,生怕她掉入海中。   而就在这个时候,薛庭儴宛如用银簪划出银河分开了牛郎和织女的王母娘娘一样,从天而降。   他脸色泛青,却是带着笑,通过舷梯来到招儿的船上。水师的船舷上出现一排手持鸟铳的兵卒,枪口的方向正是对着莫伽。   莫伽脸色阴沉地看着那个穿朱红色蟒袍的年轻男子,出现在招儿身边。   招儿被眼前这一幕惊到了,怔怔地看着正向自己走来的薛庭儴。   细碎的金光,像似给他嵌了一道金色的光圈。   他身姿挺拔,步履矫捷。   他瘦了,没有那种肉呼呼的感觉,脸颊都下陷了。   招儿的眼眶湿了,看着如此昂扬俊逸的他,也想到自己现在这副丑模样,不禁伸手摸了摸脸。   “招儿,我总算找到了你和孩子。”   谭副将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夫人不见了,大人会急成这样,原来竟是怀着身孕。也许旁人不知,可水师里的人却知道薛庭儴为了找招儿,到底做了些什么。   这句话不远处的莫伽也听见了,他脸上闪过一丝狼狈,也有一丝复杂。他阴沉地看着那边,身穿蟒袍的男子视若无人地单膝跪地,环着女子的大肚子,将脸贴在上面。   他知道那是什么,是男人之间的宣战。   可他和对方怎么战?   莫伽又看了那边一眼,狠狠一挥手,脚下的船迅速离开此地,没入茫茫海洋之中。 第224章   在经过最初的激动,招儿才反应过来一件事,薛庭儴是怎么知道她有身子的,毕竟当初离开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怀上了。   不过她也没顾上询问,两船人都杵在那儿看着他们,自然是先上船再说。   返回红岛的途中,招儿才问出疑问。   薛庭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你走时无人知晓你有身孕,回去的时候却大着肚子,我若不这么说,谁知道外面会传些什么。”   招儿一愣,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她脸色复杂起来,半晌才道:“那你就不……”   “就不什么?”薛庭儴似乎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就不、就不怀疑这孩子的来历?”   薛庭儴轻拍了下她的后脑勺,又摸了摸她的脸颊:“你胡说什么,难道这难道我怀疑你,你心里就舒坦了?”   招儿也不知这种情况,怎么才能解释清楚,半晌才颓然叹了口气,道:“我是三个多月才发现的,之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薛庭儴点了点头。   招儿悄悄地瞄了他一眼,见他神态正常,才悄悄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的心思有些可笑,她和庭儴多年夫妻,他怎么可能疑心她,也不知自己在纠结什么,难道庭儴怀疑她,她心里就舒服了?   这么想着,她倒是释然了。   而薛庭儴见她紧绷的身子松缓下来,才将她揽进怀里拍了拍。   他并不怀疑招儿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一来有红帮的大龙头在,招儿不可能会出什么事。二来,以招儿的性格,若是她受到了什么侮辱,她不可能什么也不说就跟他走。   可同时他也想起了之前那个黑衣男人,虽是隔得远,但薛庭儴并未漏下此人看招儿的眼神。   那种眼神只要是个男人都懂。   想到这里,他微微地眯了眯眼,若无其事问道:“对了,方才那人是谁?”   “他啊,他是红帮的人,不过——”招儿靠在他肩头不自在地动了下,小声说:“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坏人,至少没对我做过什么坏事,当初还救过我。”   招儿把自己大概经历说了遍,却是略过那晚她杀了人的事,她不想让庭儴担忧,事情过去了,何必再提,徒增伤感。   说话间,船到了红岛。   此时水师的人正收拾残局,寨子里的一干海盗俱都被关起来了,尤其是徐谷荣,他是主要海盗首脑。   而红岛本来数万帮众,经过这连着的几场事,不过只剩了不到三千人。有人告密说黑牢里还关了一批,可水师的人找过去,却空无一人。水师的人也找到了花帐,那些女人们看见官府的人,俱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天渐渐的暗了下来,看样子今晚是走不了了。所幸岛上能住人的房子不少,又有舰船,住船上或者住岛上都可。   随便吃了些饭,招儿就睡下了。   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太多,她又累又疲,和薛庭儴说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薛庭儴抽回手臂,看着榻上她睡熟的面容。   自是没忽略之前她行动不便的模样,想着她怀着身孕,先是落海,再是被海盗劫走,连番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心中对吴家恨意更深。   他走出房间,胡三正在外面等着。   吩咐人看好房里的人,他带着胡三没入黑暗之中。   ……   树影幢幢,月色如水。   不远处就是海岸,浪潮一波波向海岸打来,响起阵阵的水花声。   “不知薛大人为何要见我?”树影中,一个女子的嗓音响起。   看不清人,只知道此女个头不低。   薛庭儴有些诧异这大龙头竟是女子,却又并不意外,本来招儿一直有意无意替大龙头说话,他心中还有些不舒服,此时倒是明白过来。   “她之前差点受辱的事,你的人之前没与我说。”   这事不是招儿说的,也不是大龙头,或是山子说的,而是一个海盗想保命,特意说出来讨好薛庭儴。   也因此,他才知道招儿来红岛之前的遭遇。   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招儿遭遇了那般事情,她会怎样,自己会怎么样,也因此迁怒了。   本来按照薛庭儴起初的计划,他不会在此逗留,会直接带着人离开,之后红岛自然还是归大龙头。可他临时改变的想法,在红岛上住了下来。   他就想知道,这大龙头会不会急。   果不其然急了,之前一直避着不露面,如今倒是肯露面了。   “没想到薛大人竟是如此计较之人?就不知你是计较妻子受苦,还是在担忧别的什么?”   “你觉得本官是在担忧什么?”   “薛大人的心思,民女怎么猜得出。”   “那就收起你这不必要的猜疑!”   气氛有些尴尬。   大龙头苦笑连连,别人两口子的事,也不知她在其中搀和什么,甚至还因此触怒此人。   她敛了敛情绪,道:“劫你夫人乃是地字堂的堂主和闽浙总督邵开合谋,民女当初并不知晓,只是察觉出异常。事后知晓也及时派人阻止了,凡事总有意外,怎可面面俱到。”   “那黑衣的男子是?”   “此人姓莫,名伽。是八年前来到红帮的,来历不可知,但不是大昌人。”   见薛庭儴没说话,大龙头道:“不知这答案薛大人可是满意?”   月色照射在薛庭儴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走了两步,影子从树影里分割出来,变成了一个人形。   “她在你红帮手里差点出事,等于之前你说的都不作数,既然如此本官说的也可不作数。给你两条路走,要么归顺朝廷,要么归顺我。”   说完这句话,薛庭儴便往前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   丁巳走出来,看着大龙头道:“大龙头,你为何不让属下动手?就他二人只身前来,凭着我们……”   “好了,民不与官挣。”大龙头打断他的话。   丁巳有些不满:“我们做海盗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还怕官?”   “此人非比寻常,短短四年的时间,从一个被贬斥出京的县令,到定海市舶司提举,到浙江水师提督,到东南洋水师提督。你看看四年中沿海各地的变化,何止翻天覆地,其中牵扯利益之深,说是与满朝官员作对也不为过。可他偏偏一次又一次赢了,你就没想想其中为何原因?”   “大龙头……”   “且此人是个好官,定海百姓对他风评甚佳,如果有活路,是没人愿意做海盗的。”说完这句话,大龙头便走了,留下丁巳站在那里想了许久。   ……   次日清晨,招儿和薛庭儴刚起来,胡三送来了一样东西。   是一枚令牌。   深黑色,不知何等材质所制,其上只书一个大字——红。   “这是什么?”接过薛庭儴递来的东西,招儿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都没看出什么,不过却知道这是红帮的东西。   “是那女人送你的。”   “你说是红姐?”招儿脸上闪过一抹惊喜,问:“你不打算抓红姐了?”   “既然已经有罪魁祸首,多抓一个也没什么用。”   薛庭儴并没有告诉招儿,大龙头如今的境遇可没她说的凄惨,虽不如之前兵强马壮,但手下也还有近万余人,舰船数目不知。此女谋略过人,哪怕水师的人搜遍全岛,也没发现这些人的踪迹,水师的这次围剿,算是给红帮换了次血。   至于这枚令牌,是大龙头带着红帮投效的证明。   不过薛庭儴并不在意这个,东西是死,人是活的,若有一日他失势,就不信红帮还能认这道令牌。   这件事,他和大龙头两人都心知肚明。   吃过早饭,薛庭儴就下命出发了。   抓住的那伙海盗自然一并带了回去。至于红岛,因为远离陆地,这种地方朝廷是不会派遣驻军的,至少目前不会。   浙江水师的人并未在广东停留,而是像之前那样直接经由海路回了浙江。   不光薛庭儴归心似箭,招儿也是。      “你个臭丫头,总算回来了……”   招娣的哭骂在看到招儿的大肚子,顿了一下。   旋即她反应过来,继续哭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你不知,知道你和我外甥丢了,姐差点……”   “姐,你看我这不是没事。”   一行人进了屋,弘儿和葳哥儿都来了。   尤其是弘儿,看见招儿,愣了一会儿,才走了上来。   “娘。”   招儿抱着儿子,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哭着哭着,她脸色就变了,变得很奇怪。招娣还没发现,倒是小绿机灵地问道:“夫人,你怎么了?”   招儿僵硬地吸了口气,镇定道:“我好像要生了。”   “生了?”招娣当即站起,慌张地命人去找大夫。   一阵兵荒马乱,招儿才被安置在榻上躺下,接生婆也来了,薛庭儴却赖在屋里不愿走。   “你快出去。”招儿催他走。   “我想看着你。”   “看什么?快别闹了,带着弘儿出去。”招儿又对弘儿笑着道:“弘儿别担心,娘给你生妹妹呢。”   最后是弘儿主动把爹拉出去了。   不得不说,这孩子长大了,招儿即是心酸,又是欣慰。   招儿生得并不顺利,倒不是其他,而是在生下一个男娃后,大家已经收拾着出去报喜,哪知接生婆却说还有一个。   后面这个折腾了近半个时辰,才生下来。闹得人心惶惶,镇定如薛庭儴,也是面色苍白。   招儿生产太突然,什么东西都没准备,两个奶娃还是用的哥哥那时的小襁褓,里面用大人的内衫先裹着。   看着两个红彤彤的小人并排躺在枕边,招儿微笑着进入梦乡。      等招儿再醒来,是听到一阵说话声。   睁眼就看见薛庭儴领着弘儿和葳哥儿,正站在炕尾看两个孩子。   “爹,这个是弟弟,这个是妹妹?”   “你认错了,这个是弟弟,这个才是妹妹。”薛庭儴道。   葳哥儿看了一眼,又一眼:“姨夫,弟弟妹妹明明长得一样,我和弘儿弟弟都没认出,你怎么就认出来了?”   因为姨夫趁你们不在的时候,看了很多遍。为了确定自己没认错,还偷偷打开襁褓看过。   不过这话薛庭儴肯定不会说,而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姨夫既然说是,那就是了,不信你们看看弟弟。”顿了顿,他又道:“至于妹妹就不用看了,妹妹比弟弟小,身子弱。”   若‘弟弟’知道亲爹这么坑自己,竟带着两个哥哥看自己小丁丁,肯定会大哭这肯定不是亲爹。   不过现在‘弟弟’只是个小奶娃,什么也说不了,只能在薛庭儴带头掀开他襁褓时,挣扎着细细地哭了两声。   弘儿和葳哥儿满足的看了小丁丁,终于确定旁边那个是妹妹。于是弟弟被抛弃,两人都去看妹妹。他们早就想要一个妹妹,男娃最淘气了,还是妹妹听话可爱。   果然他们摸妹妹的脸,妹妹都不哭,只是动着小嘴,好像是饿了。   “妹妹饿了。”   其实弟弟也饿了啊。   招儿失笑地看着这一幕,挣扎着坐起来:“把孩子抱来给我。”   “娘,你醒了。”   “小姨。”   这时,招娣也走了进来,先笑着把两个孩子撵走,让他们别吵到招儿,才走到床前来。   “饿了吧?我让小红她们煮了粥,端来你喝一碗,等下了奶,再给你做好吃的补补。”招娣一面扬声叫人,一面对招儿又道:“不过说起这,谁都没想到你一下生两个,两个你也没办法喂养,还是要奶娘,只是这奶娘恐怕不好找。”   “二姐,我这便去让人找奶娘。”说着,薛庭儴急急走了。   “不得不说,庭儴就是疼你。姐收回之前说的话,谁说小男人不会疼人。”招娣有些钦羡道。   招儿红着脸笑她:“难道沈大哥不疼你?”   回来的路上,薛庭儴已经和招儿说过招娣和沈平的事。两人如今已经在一起了,就差一道拜堂成亲的过场。   “姐,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沈大哥?”   “看他表现吧。”   别看招娣嘴上硬气,实则眉眼间不自觉就露出一股娇嗔之态。   招儿一看就知,这是好事将近了。实则早就该办了,是因为出了她的事,才会耽误了姐姐和沈平。   “那你们赶快把事办了,也免得我愧对沈大哥。”   “你愧对他什么,是我自己不想嫁给他,嫌弃他口笨舌拙。”   “真的是这样?”招儿接过小红递来的粥,一面舀着吃,一面调侃道。   “当然。”   门外,沈平本是来找招娣的,谁知听到了这段话。失笑之余,忙转身下去操办,打算近些日子就再提成亲之事。 第225章   招儿到底是亏着了。   这一胎生了两个,孕期也是多思多虑,几经波折。招娣变着法给她补,气色还是不怎么好,于是便找了个大夫来看。   大碍倒是没有,就是得好好调养,养个一年半载,元气也就恢复了。   自此,招儿更是被当成了猪养。   每天都是吃了睡睡了吃,两个孩子一点儿都没让她费着心,都让小红她们带着两个奶娘看着。   当然也少不了亲爹和亲哥哥。   如今算是看出来了,薛家的男人都稀罕闺女,大小两个男人都是如此。以前弘儿虽是懂事,但这般年纪的男娃都爱玩,每日从学斋里回来了,便是和葳哥儿玩得不见人影。现在下了学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妹妹。   弘儿甚至还亲自取了个名,拿来给招儿看。   这名儿是他给妹妹取的,他没有给弟弟取,按他自己的说法,弟弟是男丁,名字当得父长取,女孩儿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娘取,或者他这个当哥哥的取都可。   馨宁。   取自《诗经·周颂·载芟》:有椒其馨,胡考之宁。   馨,馨香,美好之意;宁,安宁,静好。   弘儿一本正经的拿着写了名的纸张给招儿看,招儿在心中默念了几下,又见弘儿说是他和葳哥儿一同给妹妹取的。两个小的都说成这样了,她自然点头就答应了。   于是妹妹就叫馨宁了。   可惜她忘了一件事,她同意了还不成,还有爹呢。   晚上,等薛庭儴回来,招儿很没眼色的与他说了这件事,还夸了弘儿当哥哥长大了,薛庭儴的脸当场就阴了下来。   被气得不轻。   他连着几晚上在书房里拟名儿。弟弟也就算了,有大哥专门在前,跟在耀字后,随便取一个字就好。妹妹的名儿他可是十分重视,取了几十个,早就不翻的书册是翻了又翻,好不容易有点儿头绪,竟被臭小子抢先了。   招儿一看男人那脸色,就知道他又在跟自己生闷气,遂笑着道:“弘儿说的没错,弟弟的名儿你取,妹妹的名儿该是我取才是,不过弘儿竟然给妹妹取了,那就这样吧。”   好吧,这是当娘的给小兔崽子撑腰!   薛庭儴突然有一种父纲夫纲不振之感。   他一个大男人,自然不能跟儿子计较,便逮着招儿报复。   ……   招儿刚出月子没多久。   招娣说她身子虚亏,特意让她坐了四十二天的月子,满月酒是薛庭儴操持办的,可是大办了一场。   如今谁不知东南洋水师提督的大名,尤其几地正打算开阜,定海是先驱,如果没有意外肯定还是薛庭儴操持,附庸之人自然如过江之鲫蜂拥而至。   当天满月宴上,招儿也就露了一面便回房了,又过了半个月才出月子。经过这近两个月的调养,她如今面色红润,比以往胖了点儿,但因身条修长,不但不觉得胖,反而刚刚好。   反正薛庭儴看她,就是哪儿哪儿都好。   他搂着她的腰就是一顿猛亲,边亲边在招儿身上磨蹭着,招儿不一会儿就感觉出他身上的异常。   “先去沐浴。”   “不。”   “这蟒袍可就一身,弄皱了你明儿没衣裳穿。”她伸手推他,软绵绵的力道。   “那你给我脱。”   大男人太赖皮,小媳妇就只能‘纡尊降贵’给他解了腰带,又去解其上的盘扣。薛庭儴三下两下就把衣裳给褪了,往前一扑,就把招儿压在榻上。   “还有里面的。”他大老爷一样指挥。   招儿嫌弃他:“你先去洗了再说。”   薛庭儴今儿忙了一天,浑身汗臭。反倒招儿一直在家,香喷喷的,干净整洁。   “我就不。”说了不算,他还刻意把衣襟扯开,又把招儿身上的衫子拉开,刻意拿结实的胸膛在她身上揉着,把自己身上的汗臭都染给她。   “你今儿干什么去了?晚饭吃过了?”招儿打岔道。   “我去找八斗了。”   招儿讶异,趁着这短暂的时间,薛庭儴已经把裙子里的衬裤褪下。   “你去找八斗做甚?难道你打算——”   最近薛庭儴忙着开阜之事,朝廷的打算是在苏州、福建、广东三地,各设立一处市舶司。暂时还没有具体的章程,但因定海城是薛庭儴一手建立而成,所以上面的命令是由他来选址。   其实薛庭儴知道那些人是如何想,他们才不会管在什么地方开阜,他们等的是位置选定,如何在里面安插自己的人。   三处市舶司,每一处都是聚宝盆,但凡能在其中安插一两个官员,就足够他们在背后做成许多事。   很显然薛庭儴也不会打没把握的仗,毛八斗在松江府上海镇当知县,那里不光有吴淞江,还有黄浦江,更是长江入海口。若是在此地建立市舶司,不管是货物出海,还是外海的货进入,都极为方便。   他早就看中了这一地,才会将毛八斗外放至此。不过如今,这地方还是个小渔村,因为禁海之国策,十分萧条。   李大田所在的福建长乐县,也是一样。   一样的破落潦倒,不受人重视。因为没有油水,两人已经又连了一任,若是不出意外,大概可能会在此地任上个十年八年。   薛庭儴因势单力薄,无法和那些朝廷大员们斗,只能从小地方做起。这些年他跟二人多有书信来往,这两地虽不若当初薛庭儴辖下的定海县,也是被二人经营成铁桶一片。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可不只有他们才会玩。   这些思绪并不妨碍薛庭儴干活,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招儿说话,还努力耕耘着。   “我们再生一个闺女,我感觉我抢不赢那臭小子。”   ……   与此同时,西厢里,弘儿和葳哥儿又来看妹妹了。   顺带看一下弟弟。   “宁宁今天好像长胖了一点。”弘儿指着妹妹,和葳哥儿道。   “我怎么没看出来。”   “这里胖了一点点。”弘儿拿手指摸了摸妹妹的脸颊。   如今快两个月大的宁宁,已经不像刚出生时那样了,而是长得白白胖胖,看着就是个招人疼的小奶娃。   此时她睡着了,似乎被哥哥摸了得有些不耐,小眉头一动一动的。   “你小心把她吵醒了。”   已经吵醒了。   是把还没有名字的弟弟给吵醒了,弟弟先嚎,宁宁跟着就嚎了起来。   两个小家伙急了,一人去抱一个。刚抱起来,奶娘就来了,嘴里说着哎哟我的两个小少爷,手下忙把两个奶娃接了过来。   正房,招儿困难地推了推薛庭儴:“我听见小二小三哭了。”   “先别管小的,把当爹的顾了再说。”说着,薛庭儴把她的嘴给堵了上。      五年后   小女娃雪白可爱,粉粉嫩嫩的,穿一身粉红色的裙子,扎了两个小揪揪。因为年纪小,也没戴珠花什么的,只是簪了两朵小绒花。   她颈子上戴着个长命锁,粉嘟嘟的小脸可怜巴巴的,一对大眼睛盈满了泪水,泫然欲泣,让人不禁生怜。   “大哥,你真要回老家啊?”   她拽着一个小少年的衣袖,少年正是薛耀弘。   弘儿已经已虚十三了,打小聪慧的他遗传了亲爹的读书天赋,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四书五经都读过了,八股文做得也不差。   可这个不差只限于先生和亲爹的评价,是也不是他心中一点底儿都没有。这不,也不知他和王葳怎么商量的,两个小家伙,不,是两个小少年便打算回一趟山西,下场应试一番,也能试试自己的水平。   时下科举应试,都得是在原籍赴考,尤其是像童生试这种入学试,是不能跨省赴考的。所以哪怕是贵为东南洋水师提督兼广东巡抚家的公子,也只能千里迢迢回家乡应试。   是的,薛庭儴又升官了。   这次可不是暂代,而是正职,不光水师提督的衔儿扶正了,在去年又坐上广东巡抚的位置。   至于为何能兼上巡抚这个衔儿,说起来话就长了。   这几年大昌沿海一带发展日异月新,继定海之后,松江、福州、广州又分别设立了三处市舶司。   这四处市舶司合连纵横,有东南洋水师保驾护航,又有朝廷的大力扶持,为朝廷广纳商税,大昌俨然进入了一个万邦来朝、盛世空前的局面。   朝廷有钱,下面老百姓也富裕。   大昌手工业纺织业等发展迅速,老百姓们也不用就指望那一亩三分地过活。   当然这都是表面上一些的,私下里该斗的没少斗,不过这几年薛庭儴处事越发老辣了,这沿海一带又是他的地盘,哪怕你妖风三尺,也不及他手眼通天。   在朝中,有嘉成帝对其信赖有加,到了沿海一带,他根深蒂固,如今民间隐隐有人称其海龙王。   所谓,拜过海龙王,出海事事顺。   也就是说在东南海这片地界上,不管你是干什么的,不拜海龙王的山头,你万般皆不顺。   这自然是民间谣言,薛庭儴并不是张扬跋扈之人,平时处事也低调,可架不住为了设立那三处市舶司,他各处布局,大展拳脚。   这就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想要保住自己的地盘不受外人干扰,必然得与其他势力相撞。一次赢了,次次都赢了,难免露了锋芒。   而作为一个臣子,最忌讳的便是功高盖主。   所以薛庭儴本是手握水师兵权,去年嘉成帝收到几处市舶司的账册,又龙颜大悦给其加了个巡抚的衔儿。   军政一把抓,俨然是一个封疆大吏,还是管着大昌最有油水的地方。   如今谁人不说薛庭儴是大昌最年轻的高官,想必日后也会成为最年轻的阁臣。   一片繁花锦簇之下,是烈火烹油。   去年得了巡抚的衔儿后,薛庭儴就加快了脚步,忙着各处布置。过年前他就和弘儿商量了,让他过完年回山西一趟,刚好可以赶上二月的县试,也免得若是回京后,再出京就不方便了。   这话里意思太多,招儿忧心忡忡之际,才有这趟弘儿回山西之行。   东西都收拾好了,明天就能走,可惜宁宁舍不得大哥。   “我舍不得和大哥分开,那宁宁给大哥陪考吧。”   薛耀弘一身青色的学子衫,俨然是幼年薛庭儴的翻版,细长的身条,斯斯文文的样子,板板整整的,还有一番与众不同的沉稳气质。   他半蹲下来,揉了揉妹妹的小脑袋,失笑道:“大哥是回老家下场考试,顺道祭奠祖父和曾祖父,你去干什么!”   “那我不管,反正我就要去。”   眼见说服不了大哥,宁宁拿出小时候胡搅蛮缠地招式。   关键这丫头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一面闹着,还一面拿大眼睛偷瞧着大哥,可把薛耀弘给逗笑了。   “既然宁宁要去,就让她去吧。让姨夫多安排几个人护卫,咱们走路上多照看就是。”   随着说话声,王葳走了进来。   与薛耀弘不同,王葳长得更为俊秀。已经不能称之为俊秀了,而是俊美。   漂亮得像个姑娘家,若不是穿了身少年的衣裳,任谁都会以为是个姑娘家。但别以为他长得像个姑娘,就是姑娘了,薛庭儴有感自己能文不能武,早在几年之前就给两人请了武艺师傅。   虽不能说武艺高强,但寻常一两个大汉,还真不是两人对手。   有武艺在身,自然胆子就大,也因此才有王葳这么一说。   “那要不,去跟娘说说?”瞅着偷眼看他的小丫头,薛耀弘说道。   终归还是不忍心,谁让这是打小就疼的妹妹。   “那大哥快走快走!” 小丫头当即站直了,也不扯大哥衣袖耍赖了。   薛耀弘和王葳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226章   在宁宁的催促下,三人一同去了正房,招儿正盘膝坐在炕上看账。   这盘炕的习惯是薛庭儴带来的,哪怕从定海挪到广州来,广州此地没有冬天,依旧如此。不过这炕更多则是作为一家人休闲之地,却是极少用来安歇了。   炕上不光坐着招儿,还有她和薛庭儴的二儿子薛耀泰。   比起妹妹宁宁,泰哥儿上有大哥,下有小妹,算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了。不过这小子也算机灵,知道爹和大哥都疼妹妹,他日日就往招儿身边钻。招儿有感一胎双胞,却是区别对待,难免要疼他多一些。   这不,宁宁总在大哥和表哥身边跟进跟出,他则是跟在招儿身边。   招儿如今极少出门,除非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下面人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她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陪几个孩子和丈夫,兼顾打理薛府上下事宜。   闲暇之余,免不了有各地账目送来,她就盘盘账什么的。   泰哥儿对念书兴趣不大,对算账倒是颇为有兴趣,如今会打算盘不说,算学也跟着招儿学了八成。   此时,招儿低着头看账,时不时拨动算珠,他也拿了本陈年旧账,手边放了把小算盘。   这是招儿给他拿来玩的。   曾经招儿也希望两个儿子都能读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可惜泰哥儿就对这有兴趣,孩子要学,她就教着。   宁宁是个爱撒娇的,人还没进门,就叫上了。   “娘——”   “你怎么来了?”招儿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儿子和外甥,两个少年对她苦笑一下。   “怎么了这是?又欺负两个哥哥了。”   宁宁皱了皱小鼻头,道:“人家才没有呢,我就是想和大哥一起回老家。”   “怎么就想到要和大哥一起回老家了?”   知道娘不如爹好对付,宁宁转了转眼珠道:“我还没回过山西老家呢,听爹说那里可好玩了,我就想去看看。”   “你爹什么时候跟你说山西可好玩了?”招儿才不会被小丫头唬过。   宁宁两只小手背在身后,扯了扯衣袖,她自以为做得隐蔽,殊不知都落在后面她两个哥哥眼里。   “爹真的有说过,不信娘你问爹。”   “你就仗着你爹肯定会帮你圆话吧?连娘都敢骗了?”招儿假装板脸道。   宁宁忙扑了过来,拉着娘的衣袖摇了摇:“宁宁没有骗娘,爹真的说过,还是宁宁小时候,爹说老家后面有座山,娘还在上面种过菜。还说当年爹读书,家里穷,是娘种菜供爹念书。”   一听这话,招儿眼中不禁闪过一抹回忆,她伸手揉了揉宁宁的小脑袋,笑道:“那也不准去,你大哥这趟回去是下场赴考,有你这个小机灵鬼在旁边闹,你大哥可没心思考试。”   “我不嘛……”   这个嘛字还在嘴里打转,就迎来了招儿的拒绝:“我说不准就不准。”   好吧,在如今的薛家来说,对于儿子们,是严父慈母;对于女儿却恰恰相反,而是严母慈父。   招儿通常是那个扮黑脸的,且宁宁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娘生气。   “呜呜……我就想回去……”   这句话没敢当着招儿说,而是捂着脸去了大哥身边,那哭声一听就是假的,泰哥儿就坐在炕上看小妹跟娘耍鬼头。   不过一般情况都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所以哭了也是白哭。   果然小姑娘哭了一会儿,见没人安慰自己,就真的伤心了。她呜呜跑出房间,不用想就知道这绝对是去找爹了。   宁宁总有办法能把爹找到。   这也是整个薛府上下都宠她,自然也包括胡三这个薛庭儴的心腹兼护卫头子。   这么说吧,招儿不一定知道薛庭儴在哪儿,但胡三一定知道,能把胡三拿下,不就能找到爹了。   此时薛庭儴正在前面巡抚衙门里办公,这巡抚衙门和县衙差不多规制,都是前面办公,后面是后衙。   宁宁先去找胡三,胡三正在书房外面守着,见她来了忙走过来问她怎么来了。   “胡三叔,我要找爹爹。”   “大人在议事,要不胡三叔带你去玩?”   见宁宁点了点头,胡三对门外守着的护卫点点头,就把宁宁扛在肩膀上出去了。   书房里,薛庭儴坐在书案后,其下左右各摆了两排椅子,分别坐着数个人。   能在此时,坐在这地方,都算是薛庭儴的心腹。   “今早我收到京里来的信函,召我回京的圣旨马上就快到了。”   对于此言,下面坐着的几个人并不吃惊,早在去年薛庭儴坐上这巡抚之位,就说过迟早有这么一天,长则三年,短则一年。   没想到这刚过一年之期,京里的那位就坐不住了。   大抵也是在沿海地带待得久了,这几人脑中君君臣臣的观念十分淡薄。他们算是跟着薛庭儴赤手空拳打拼过来,为了朝廷,为了那位,薛大人受了多少委屈,面临过多少困境。   市舶司大把赚银子的时候,就是忠君之臣,是朝廷栋梁。等朝廷有钱了,就开始担心什么功高盖主。   以薛庭儴的年纪,能坐到这个位置,确实少不了那位的提拔。可这些年,薛大人每次碰到什么危机的时候,那位可从没有明火执仗的撑腰过,都是大势所趋,顺势而为。   尤其近几年有那阿谀奉承之人,少不了在耳边煽风点火,那位可没少一面赏着,一面隐晦地敲打。   当然,对方是君父,天下都是人家的,不管怎么做,下面的臣子都不该有埋怨之心才是。   只是多少有些寒心。   “大人,能不能想办法不回京?”   说话的是前前定海卫指挥使耿荣海,现任的东南洋水师副总兵。如今东南洋水师总兵是前浙江水师总兵苟大同,此时也列坐其次,都是薛庭儴一手提拔起来的。   “其实我回京也好,京中到底人手太少,外面功劳再大,也顶不住有人耳边的一句话。以陛下的为人,我这趟回京后,应该不会亏待于我,有我在京里照应着,你们在下面的差事也容易些。”   说是这么说,谁愿意天高皇帝远不待,跑回去装孙子。只是大势所趋,不得已为之罢了。   “水师这边由你和苟总兵担着,我能放心。定海那处有谢三,广州有八斗,长乐有大田,唯独就是上海的那个,你们多少注意些,别因着他与我有几分香火情,就过多忍让。”   所谓上海的那个,指的是顺喜,也就是原定海市舶司提举顺喜公公。   如今随着嘉成帝集权甚重,羽翼丰满,那些早年还敢跟皇帝对着干的朝臣们,俱都沉寂下来。也是被打击得不轻,因着沿海一带牵扯甚广,多少人受到牵连被斩了羽翼。   此消彼长,皇帝的威严自是一日胜过一日。   人的态度总是随着时间的迁徙,不停地转变着。   若干年前,嘉成帝朝权被分,被那些阁老们联手架空,以至于想做什么,还得经过算计。这几年海晏河清,国库丰足,没有人掣肘,嘉成帝越发志得意满。   而司礼监也跟着水涨船高。   如今嘉成帝用那些太监们越发顺手了,像把顺喜安排去上海市舶司,看似司礼监那边的动作,可若说没有嘉成帝的授予,谁也不信。   说白了,上海镇的市舶司地理位置优越,如今已经取代定海成为东洋最大的进出货港口。   这种地方,自然是放在自己手里好。   寒心之缘由,此处也占了一部分。   “大人,若陛下真打算把您召回去,属下恐怕我等这位置也坐不了太久。”人近中年的谢三,摸了摸手上的扳指道。   空气凝固住了。   如果这话应验,便是最糟糕的情况。   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依旧还是那么胖,甚至比以前又胖了一些的毛八斗,炸开道:“坐不了就坐不了,这破位置谁愿意坐谁坐去,反正赚再多的银子,也不会是我们的,他们愿意怎么玩怎么玩。”   理是这么个理,谁甘心?   这世间最寒心的事,莫过于辛辛苦苦种了树,却被人摘了桃子。   “庭儴都没说这话,你咋呼个什么。”李大田说道。经过这几年的沉淀,如今他越见沉稳,人也比之前富态了不少,因为年过三十,也蓄了胡子,越发显得威严。   “我替他抱屈行不行?”   这两人就不能在一处,在一处就会斗嘴。   “行了,凡事不要往坏处想,走一步看一步吧。”薛庭儴叹了一口气。   也只能这样了。   “对了,我之前让你们多留意新大陆的事,你们还继续留意着,以大昌如今这情形,粮食产量一年比一年少,需得从外面寻求粮道。”   “我说你就别管这些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指不定你这次回京,就把你扔在哪处闲散位置纳凉。”又是毛八斗这个喜欢泼人冷水的。   薛庭儴无奈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之后,几人又议了些别的事,便各自散去。   只留下薛庭儴一人,坐在书房中沉思许久,才缓缓地吐了口气。   他来到窗前,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山雨欲来风满楼。      薛庭儴的消息并没有错,也不过是两日,圣旨便到了广州。   宣旨的是老熟人,安顺公公。   “薛大人大抵不知,陛下早就念叨着你,说薛大人乃是国之栋梁,肱股之臣,却因给朝廷办差,在沿海一待就是近十年。陛下愧疚啊,次次提到你都说亏待了。这不,陛下犹豫再三,还是打算召你回京,让你清闲些日子。”   “下官恐慌,愧对陛下如此牵挂。”   安顺笑着摆摆手:“不愧对,不愧对,谁不知薛大人为朝廷鞠躬尽瘁,乃是忠君之臣,陛下每次在朝堂上提起忠臣,就拿大人你做例子。咱家在这里先恭喜薛大人,这趟回京必然高升。”   “谢安公公吉言。”   ……   安顺在广州待了两日,便匆匆离开了,说是要回京复旨。   至于薛庭儴,这次圣旨里并没有说明他官位如何,也就说等回京后才知。再加上安顺的话,薛庭儴索性提了要回乡祭祖之事。   安顺倒也满口应承下来,说是回去会禀报嘉成帝。嘉成帝的本意是心疼薛庭儴辛苦多年,回乡一趟祭祖,自然不算额外。   这么一来,从本是两个小的回乡,到现在一家子都打算回乡了。   薛庭儴倒也是个果断之人,拿到圣旨就让下面准备上了,安顺前脚离开广州,后脚他便带着一家人踏上去山西的路途。   这一路山水迢迢,幸亏如今海运畅通,先从广州坐船走海路去苏州,再从苏州换船通过运河一路向北,之后弃船换车,等入了山西境内,已经是二个多月后的事情了。   这种情况自然是赶不上这次县试,薛庭儴只能愧疚对儿子说,还待来年。   本来薛耀弘这次就是打算试试手,倒不是冲功名而去,今年下场还是明年下场,其实都不算妨碍。   ……   阳春三月,夏县这里却只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天气。   不过农人们已经开始忙碌了,乡间小道上时不时就能看见农人扛着锄头,拉着耕牛,往地里去春耕。   这一行车队蜿蜒数百米之长,像夏县这种乡下地方哪里见过如此之景,看见的路人俱是停下脚步,忍不住猜测是哪家人。   在夏县这种地方,能有如此大的阵势,还能是哪家人?!于是纷纷有人奔赴余庆村报信。   不多时,余庆村就来人了,在问清车队前方的护卫是不是薛大人回来了,就以飞奔的速度回了村。   薛大人回来了,薛大人带着一家老小回乡来了!   消息顷刻就传遍了整个余庆村。   如今的余庆村可不像当年,村子扩大了太多太多,俨然是个镇子。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薛氏的族学,归功于这些年来,哪怕薛庭儴和招儿在外面,依旧没忘记往老家绵延不断地送各种书籍。   每年都会送两批。   不光送书,也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如今余庆村有着整个夏县,是整个平阳府最大的藏书楼,还有一个平阳府最大的书院——余庆书院。   近十年来,余庆村的变化太多太多了,不胜枚举。   而在听说薛氏一族最大的荣光,薛庭儴薛大人薛提督薛巡抚,带着一家人回乡了,整个余庆村全员出动。   甚至是近多年已经少在人前露面的老族长,也让人搀扶着来到村口。   ……   近了,远远就能看见立在村口的功名旗杆。   一共有三座。   第一座乃是薛庭儴于嘉成六年丙午科乡试,中第一名解元时,亲手所立。第二座乃是薛庭儴于乙酉年殿试,中第一名状元时,由老族长亲手所立。最后一座则是薛庭儴官拜提督巡抚时,由现任族长所立。   三座五丈些许的旗杆,分别是一斗、三斗、四斗,其上悬挂着红边黄地儿的大旗,迎风招展。   一个官员此生最高的荣光,莫过于此。   而薛庭儴用了十年完成。   ……   “爹,快到了吗?咦,那是什么?”一辆马车中,传来个小姑娘稚嫩的询问声。   一个温柔的女声回答她:“那是你爹的功名旗杆。”   “好高,好大,好威风。”小女娃用三个好字,表现自己的惊叹。   招儿侧脸看了男人一眼,就见他脸绷得很紧。   她在心里笑叹了声,拉上他的手。 第227章   明明没有太阳,却觉得光线格外刺眼,薛庭儴半掩着眼看向那几座高耸的功名旗杆。   记忆在此时一下子重合——   “你别以为我小,就不懂事。我爹说了,薛举人很厉害,读书很厉害,以后要当大官的。”   ……   “狗子想读书吗?”   “想。”   “为什么想?”   “我想替家里光宗耀祖,当薛家最有出息的人,以后当个好官,咱家就不用交税子了……”   ……   “怎么了这是?”被堵在后面招儿,说了句。   “没什么。”   薛庭儴笑着,下了马车,才转身将妻女扶下来。后面马车里的几个小的也都跟着下了车,还有招娣和沈平夫妻两人,都下了马车。   村口,老族长让儿子薛金泉扶着,身后站了无数人。   有庄稼人打扮的村民,有穿着学子衫的学子,有很多很多人,大家都看着这里。   “大人,庭儴,你总算回来了。”   老族长颤颤巍巍走来,薛庭儴忙上前一步扶住他。老族长已经很老了,十年的时间足够他花了眼睛,掉了牙齿,白发苍苍。   “堂爷。”   薛庭儴唤着,一面制止了老族长身后打算行礼的众人:“今日我回归故里,就不是官,而是余庆村是薛氏一族的普通人,不用行礼。”   族长薛金泉这才忙出声,让都别行礼起来。   老族长老泪横流,抹着眼泪道:“堂爷说可能见不到你了,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啊。”   “堂爷,庭儴不孝,这些年竟一次都没能回来过。”   “你在外头忙,做着大事,担着大任,哪有空回乡。堂爷不怪,堂爷不怪的……”   薛庭儴扶着老族长一路向村里走去,身后跟着招儿等人,四周则是陪着无数村民族亲。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场面极为罕见。   哪怕是调皮如宁宁,这会儿也是绷着小脸,没敢吱声。   ……   这些年余庆村变化极大,不再像个小村庄,更像一个镇子。   宽阔笔直的青石路,是村里的主路。两侧还有些小商铺,卖着一些杂货、笔墨纸砚等物。再往里就是一户户村民的房子,而薛氏一族的宗祠以及余庆书院,就在大路最底部。   还是如同以前的那般布局,不过余庆书院则在正向,薛氏一族的宗祠则是侧向,再靠里是薛族长家,还有一座大宅子占据了另一边。   是薛宅,占地颇大,早几年就修好了,却一直空着,说是等薛庭儴哪日回乡了,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薛庭儴先去宗祠上了香,才去老族长家里小坐。   问了问村里如今的情形,问了问书院,问了问那些都是他长辈的村民们。这些人有的还建在,被提及就让人扶了进来,边叙旧边抹眼泪,还有的在这十年中陆陆续续都去世了。   薛庭儴听闻后,免不了唏嘘,心情也有些低落。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余庆书院的山长是薛俊才。   薛俊才读书本就不差,只是被家里的变故所耽误。   后,他听了薛庭儴的话,在社学里教书。沉淀了几年,又下场试过,不光考上秀才还中了举,却没继续往后考了,而是一门心思就在书院里教书。   如今余庆书院可全指着他打理。   “大人。”   薛俊才要躬身行礼,就被薛庭儴扶住了。   “堂兄不用如此多礼。”   薛俊才也没再坚持,直起腰来。   年逾三十的他,与十年前没什么两样,双鬓虽是斑白,但神态淡定沉稳,并多了几分怡然自若的气质。   时间可以改变人,改变的又何止薛庭儴,也有他。   此时的薛俊才,终于堂堂正正站在薛庭儴的面前,这个做了他很多年的对手,这个让他仰望羡慕了许多年,同时也是他的兄弟的人。   如今,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站在对方面前,即使因为官位下拜,却没有自卑,没有自惭形秽。   “大伯母还好吗?”   薛俊才点点头,含笑道:“我娘身体康健,前阵子还说起大人,没想到你这就回来了。”   “本是打算只让弘儿回一趟,临时来了圣旨调我回京。我想着这一回京,恐怕再有闲就难了,便一同回来看看。”   “回来了好,多在村里住一阵子。如今村里变了许多,书院里也变了许多,这书院当年还是你一手创建的。”   说着,薛俊才叫过一旁两个孩子,对薛庭儴道:“这是我的一双儿女,老大叫邦儿,小的叫娟儿。快叫堂叔,这就是爹经常跟你们说的,那个读书很厉害,做官也很厉害的堂叔。”   “堂叔。”   薛庭儴一模袖子,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准备见面礼,只是汗颜笑说之后给补,又叫来了自己的三个儿女,与薛俊才见面行礼。   宁宁、泰哥儿和邦哥儿、娟姐儿差不多大小,四个小的手拉手出去玩了。薛耀弘没有离开,作为长子陪在爹身边。   又坐了会儿,薛金泉见薛庭儴面露疲态,便忙对大家说薛大人长途跋涉回来,还是先安顿了再说,便把人群驱散了。      薛宅十分宽敞,前后三进,里面的物件都是崭新的,一尘不染,看得出平时打理得很用心。   打从安顿下来后,宁宁就不落家了,每天都是带着人四处乱跑着玩。而对于薛庭儴和招儿来说,却是陷入无尽的忙碌之中。   每天都要见许多人,薛庭儴是,招儿也是。   薛庭儴见的大多都是认识的村民,附近的乡绅,乃至夏县现任的知县,平阳府的知府及地方卫所的将领,都络绎不绝前来拜访他。   他不过是回个乡,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了。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无奈,他只能挂出回家祭祖,不见外人的牌子,这些上门拜访的人才少了些。   当然,这般忙碌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例如,夏县的知县便主动给薛耀弘及王葳大开方便之门。明明已经错过这次县试,可他却重给两人单独考了一场。   题目与县试时一样,薛耀弘和王葳还专门去了一趟县衙赴考。   考罢,卷子便直接送往平阳府,以知县之名保送入这次府试。   其实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一些高官家的子弟大多都有秀才之名,有些是靠真本事,有些则是下面人给办的。   像这次,就是下面人给办的。   薛庭儴虽是无奈,但他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没道理别人能走后门托关系,他这送上门的后面就不能走了?   两个小辈的卷子他也看过,以他六元及第的眼光,哪怕没有顶着他薛庭儴的名头,两人过这场县试也是没有问题的。   时间就在这些琐碎的事一点点过去,余庆村的人都以为薛庭儴不会久留,哪知他们一家人却在村里住了下来。      今年京里热得早,还没入五月,天就热得像蒸笼。   内阁大堂里,一众阁老、舍人们汗流浃背,直骂这天抽了疯,这才几月,竟是热成这样。   别看这些阁臣们人前体面威风,实则在宫里办差,一切都得遵循宫里的规矩。上面没发话给内阁送冰降暑,哪怕家家府上冰窖里都装满了冰,也没人敢带进宫来。   只能熬着。   吴阁老刚从乾清宫回来,之前还因着乾清宫里的冷气,而显得清凉干爽的躯体,早就因这一路上的暴晒,变得热气腾腾。   不过他脸上却是带着笑的,入了内阁大门,就笑着对迎上来的一位舍人道:“陛下说了,下午就让内务府给内阁配冰。”   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人,五年的时间也足以改变吴阁老。   他少年得志,中年入阁拜副相,顺风顺水了一辈子,临到老却在一个黄毛小子面前栽了跟头。   嘉成帝的厌恶,冯成宝的另起炉灶,又因他同意设立市舶司之举,早已被下面许多人背弃。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自己的境地竟落得如此艰难。   不过他既能一步步爬上现在这个位置,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他在告诉费迁顺大流才是趋势的同时,何尝不也是动了心思。   随着时间过去,敢与嘉成帝做对的大臣越来越少了,逢迎和顺从的声音越来越多,这其中又以吴阁老为之最。   吴阁老变得很听话,变得嘉成帝说什么,便是什么。   也许一年两年,嘉成帝并不会对其改观,可若是三年四年,一如既往呢?   每个帝王都难逃刚愎自用,当曾经最大的对手,匍匐在自己脚下,为自己歌功颂德,大抵所有人都会沉迷于这种成就感。   而吴阁老就是靠着这些,一点点又重新站起来的。也许许多清流都会对其不屑一顾,甚至没少爱之切恨之深地唾骂他,但这并不妨碍他依旧屹立在权利中央。   “阁老擦擦汗,多谢阁老替咱们下面人着想,下面两房中书都记着阁老的大恩。”   吴阁老接过巾子随便擦了擦,便放回此人的手上,笑眯眯的:“这是什么大恩,于人于己都方便,陛下记着内阁,就是日理万机,难免想不到这些琐碎事上,我不过是提个醒。”   说完,吴阁老就回自己的值房了。   这叫钟群的中书舍人,这才捧着巾子回了诰敕房。房里的人见他进来,虽是嘴上没说什么,脸上都带着似笑非笑,此人也不去看,反倒轻哼了一声。   值房里,吴阁老在大案后坐下,冯青端着茶走上来。   吴阁老接过茶盏砸了口,才道:“今天陛下问起薛庭儴,吏部还没收到他呈上的述职书?”   冯青摇了摇头。   吴阁老哼笑一声:“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   ……   与此同时,乾清宫里。   嘉成帝放下折子,疲惫地揉了揉鼻梁:“这薛庭儴是跟朕怄上了气。”   哪个官员接到圣旨,不是连夜快马加鞭赶回京,生怕拖延了惹来上面的猜忌。可他倒好,先是回乡祭祖,如今倒在老家里住上了,俨然一副没打算回来的样子。   这能是什么?自然是和嘉成帝怄了气。   至于为何怄气,天知地知,薛庭儴知,嘉成帝也知。   说白了,还不是自己薄待了人家。   嘉成帝也不是没有良心,这些年薛庭儴兢兢业业,为朝廷办了多少事。国库丰足,再也不愁没银子赈灾,没银两做军费,朝堂上下一片和谐,大昌海晏河清,此人厥功至伟。   而他倒好,红白不说就把人叫回京,叫回京后怎么安排也不说,也不怪对方会生出鸟尽弓藏之感。   郑安成走上前来,先奉上一盏茶,才轻声道:“做臣子的哪能与君父置气,薛大人这次做得不应该。”   嘉成帝一摆手,道:“不怨他,他年轻,气盛,敢做,敢为,有能力,有傲气,又会办事,说起来是朕不该听信那吴阁老之言,就猜忌上他。他若真生了不臣之心,又哪会住在老家就不回京了,说起来还是年轻了。”   嘉成帝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无奈,却又有些宠溺的笑。   近十年的君臣,虽是神交居多,可到底意义不同。   之于徐首辅,嘉成帝是敬重、信任;之于林邈、陈坚等人,嘉成帝是理所当然;之于吴阁老之流,嘉成帝是居高临下,带着一种戏谑的鄙夷。   一个帝王这一生中,身边会有太多太多的臣子,每个臣子都是一个不同的角色。大抵这世上再也不能有一个臣子,能像薛庭儴这样让嘉成帝感觉如此复杂。   是一种夹杂着信任、赏识、忌惮,却又充满了亲近感。就好像曾经是一个战壕的袍泽,那种不是情义却似情义的感觉,大抵能记一辈子。   “朕难道就是如此没有容人之量的人?”嘉成帝低声喃喃。   殿中一片安静。   这一次,郑安成却再不敢插言。   半晌,嘉成帝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道:“这些日子,见你和吴阁老走得挺近?”   郑安成的脸当即僵住了,他低着头赔笑:“吴阁老是阁臣,奴婢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难免有所交集。可若说走得近,却是并不曾。”   嘉成帝并未有任何表示,似乎就是顺口一句话,可这句话却在郑安成心中引起惊涛骇浪。   这个服侍了嘉成帝一辈子,却至今未堪透帝王之心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他权势滔天,却如无根之萍,一切只能寄托在嘉成帝身上。   嘉成帝的一言一行,乃至一个眼神,都足以让他揣摩许久。   在还没摸透陛下到底如何想的时候,他不该搀和进去。此时,郑安成深深的这么懊恼着。   “罢了,有才之人都傲气,朕乃天下之主,当有容人之量与广纳贤才之心。朕来口述,你来记着,等会儿发去内阁,再派个人去山西,把他给朕叫回来。” 第228章   “吴阁老,吴阁老!”   太监独特尖细的嗓音,在吴阁老耳边响了两遍,他这才回过神。   李辉笑眯眯地道:“陛下吩咐让内阁照着拟道旨,再挑个人去一趟山西。”   吴阁老下意识看向那道草拟的口谕,有些犹豫道:“可这太子少傅,要知道如今太子未立,何来少傅?”   李辉也不说话,就是笑眯眯地看着吴阁老,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问题问得有些蠢。   谁说了没有太子,就不能有太子少傅?   中枢有三公三孤,乃是皇帝辅臣,地位十分崇高。后三公沿袭为虚衔儿,作为加官或者增官,封授给有功之大臣,生者为加,死者为增。而三孤则成了东宫辅臣,又分少师、少保、少傅。   其实说白话点,就是太子的老师,负责教导皇太子的人。   虽如今储君未定,但朝中请立太子的声音,一直未停歇。此番嘉成帝封授薛庭儴为太子少傅,实则就是一个信号。   一是嘉成帝已有立太子之心,二是薛庭儴此人前途无量。   这才是吴阁老怔忪的真正原因,他没有想到嘉成帝在下旨召薛庭儴回京后,会给对方这么一个位置。   太子少傅。   皇帝早有殡天的一日,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太子少傅的地位显而易见。   换句话说,哪位皇子做了薛庭儴的学生,就是太子了?   “老臣这就去办。”吴阁老笑得有些难看道。   李辉这才赶忙出了内阁,回去复命。      在余庆村住的这阵子,别人也就罢,宁宁可是十分快活。   她在村里结交了许多小伙伴,每天用了饭,就跑出去疯玩,让招儿不禁摇头叹息和薛庭儴说家里养了个疯丫头。   实际上也是宁宁打小玩伴少,大哥和表哥要读书,每天陪她的时间很少,二哥是个懒的,宁愿陪着娘打算盘,也不愿陪她。所以来到余庆村后,见村里这么多小子丫头们,宁宁可算找到了玩伴。   起初,大家都不愿意和她玩。   村里人人都知道薛家有个大官,如今大官回乡祭祖,宁宁就是官家小姐。他们一群乡下的土丫头土小子的,哪敢跟官家小姐玩,若是碰伤了摔着了,卖了他们也不够抵。   所以最开始,宁宁说要玩,都是大伙陪她玩哄她玩,她说干啥就干啥。   可这般年纪的小娃子,哪里能一直记住这个。玩到兴头上,才不管你是不是官家小姐,再加上薛大人一家上下都平易近人,久而久之也都不计较这些了。   这天,宁宁和二丫、大柱儿几个在村里玩捉迷藏。   这次轮到大柱儿当鬼,宁宁和二丫几个便去藏起来,让他找。   “算了,你们还是跟我们一起藏吧。就你们这样,下盘还是要当鬼的。”拖着鼻涕的狗栓道。   宁宁穿一身深蓝色的棉布衣裤,乍一看去像个乡下丫头,唯独就是白净的皮肤不像乡下人。   她嫌弃地看了狗栓一眼,道:“狗栓,快把你那鼻涕擦一擦,脏不脏!”   “我就不。”   狗栓古灵精怪地对她一做鬼脸,便把鼻涕吸进鼻子里去。那鼻涕本已是拖到嘴边,随着他的动作快速回到鼻腔,可把宁宁给恶心的,拉着二丫就跑了。   “咱们离他们远点,狗栓太脏了。”   二丫连连点头。她比宁宁大不了多少,是个有一对大眼睛的小丫头,皮肤黑黑,小脸红扑扑的,一看就是个身子康健的。   “那你说我们这次藏哪儿宁宁,我可不想下盘再当鬼了。”   “这我怎么知道,村里还是你熟,我才来了多久。”   这倒也是。   二丫认真地想了一下,道:“我知道有个地方,那地方没人去。”   “行,那咱们快走。”   两个小丫头一路小跑,二丫领头,宁宁在后。   来到一个有些破旧的院子前,这院子看似破旧,实际上一看就不是普通地方。   经过二丫的解释,宁宁才知道这里是以前薛氏一族的宗祠。只因建了新宗祠,所以这地方就荒弃了。   “这里住了个疯婆子,大柱儿他们都不敢来这儿,我还是有一次找大白,才知道这地方有一处能进去。”   “疯婆子?那我可不进去。”   “没事,那疯婆子就是脏了些,不打人的。再说了,说不定她在睡觉,大白自从那次在这里下过一次蛋后,每次都偷偷跑这里下蛋。我娘让我寻蛋,我来过几次了。”   见二丫这么说,再加上现在再找地方也来不及了,宁宁只能答应下来。   两人正打算往里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们打算藏哪儿?”   却是狗栓不知何时跟来了。   “狗栓,你吓死我了。”宁宁拍着胸脯道。   “你们到底打算藏哪儿,快进去吧,大柱儿现在肯定找来了。”   闻言,三个小家伙再不敢耽误,忙往里面跑进去。   祠堂这地方建的和普通房子不大一样,房子高大,什么都是高高大大的。可这里因为可能长久无人来,里面阴森森的,十分破败,明明外面是大日头,却是照不进来,给人感觉十分阴凉。   “就这儿吧,别再往里去了。”宁宁说道。   见此,二丫点头,三人巡视了一番,才找了一个大水缸后面躲起来。   四处一片安静无声,宁宁有些害怕却不好意思说,便找着由头和二丫两个说话。   谁曾想两个认真,就是不理她,反倒对她做一个噤声的手势。宁宁十分无奈,只能不说话了。   一阵风吹来,隐隐听见有人在说话。   三人本是吓了一跳,想着莫是大柱儿找来了,可再细听这声音有些不大对劲,像是什么人在哭笑,神神叨叨的。   “哎呀,是那疯婆子,她哭起来最吓人了。”二丫道。 第229章   “什么疯婆子不疯婆子的,你们女娃子就是胆小!”狗栓说。   “你才胆小,臭狗栓,你别忘了谁被阿财吓得哇哇大哭的。”阿财是条土狗,像狗栓这么大年纪的男娃子,都是猫憎狗厌,那次把阿财惹急了,阿财撵着他围在村里绕了半个圈。   这个年纪的男娃也同样不愿被人说胆小,狗栓一听这话,当即蹦了起来,道:“我这次就让你看我胆小不胆小。”   说着,他就顺着声音找去了,二丫叫他都没叫住。   宁宁看着他的背影:“二丫,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一个人没事吧?”   “就他那胆小样,肯定吓回来。算了,还是去看看,若是把他吓怎么着可不好,我跟你说那疯婆子可吓人了。”二丫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又是皱眉又是摇头。   宁宁想不去,但又怕被二丫狗栓事后说没义气,便和二丫一起去了,哪知去了却看见狗栓正拿着一块糕点吃。   这小院不同前面,因为朝着东南,院子里太阳甚好。有个老妪靠坐在躺椅上,正笑眯眯地看着狗栓吃糕点,还边说道:“俊才,慢点吃,别噎着。”   二丫诧异道:“呀,今天她没疯啊。”   二丫来过这里不少次,时不时总会遇见这老妪。有时见她衣裳干净,神态也正常,有时却是脏兮兮的,坐在地上哭。   这地方可不是小娃子们能来的,回去和大人说了,大人们也是忌讳莫深,只说让她别来,小心疯婆子打人,二丫便知道这是疯婆子。不过她并不怕疯婆子,正确的是不怕她正常的时候,若是哭起来,二丫也是挺怕的。   “就说你们丫头片子胆小,哪儿有什么疯婆子。”狗栓一面吃着糕点,一面说道。   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却不知该说什么。   狗栓叫她们也来吃糕点,二丫看糕点馋嘴,便率先从狗栓手里接过一块。那本来满脸是笑的老妪却突然狰狞起来,扑上来打二丫,幸亏二丫小,一下子躲过了,老妪倒是摔在地上。   “……死狗子……谁让你抢我俊才糕点的……”   三个小娃子被吓哭着跑了,老妪一面骂一面砸了糕点盘子。砸完了又扑在地上捡,说要留给俊才吃,看其模样好像真是疯了。   过了一会儿,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中年妇人,见这般情形赶忙走了进来。   “你说你好好的不行吗,非要闹腾。”   这妇人看其外貌就是个乡下人,黑黑壮壮,力气也不小,将老妪硬拉了起来,摁在椅子上。   “你好好坐着,我收拾收拾。唉,你说你好好的就不行,谁有工夫天天来给你收拾……”   这妇人是个嘴巴啰嗦的,一面干活一面絮叨,而那老妪也在说自己的,平常人见到这场景,恐怕要吓得不轻。   不过这两人倒是相处融洽,看来也是处久了。   “……薛狗子……狗子,都是你这狗崽子……害我被关在这……”   妇人听见这话,似笑非笑与她说:“行了,这话你也甭说,不是你那大孙子,当谁愿意管你。对了,你那大孙子回来了,一家子都回来了,衣锦还乡,多么风光……”   “……都是……都是你这丧门星……害了老头子……害了你姑……害我被关在这……”      宁宁慌慌张张从后门跑回家,招儿正在屋里和桂花婶子说话。   最近少不了有些村里的老人来找她叙旧,都是长辈还是交情好的,招儿也愿意听她们说。   见女儿一脸慌张的样子,她忙将宁宁抱进怀里:“这是怎么了?”   “娘,我看见一个疯婆子。”   招儿不解细问,才从女儿口中知道怎么回事。   桂花婶子欲言又止,其实她不说招儿也知道怎么回事,能被关在那里,除过赵氏还能有谁,没想到赵氏竟是疯了。   这事招儿却是不知道。   “疯了有些年头了。老族长说庭儴在外面当官,不想给他堵心,就一直没跟你们说。平时倒也照顾的仔细,专门在族里找了个媳妇子照顾她,人好的时候挺好,不好的时候就闹腾。不过我们也没见过,也只是听人这么说。”   招儿满脸唏嘘,送走桂花婶子后,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解释,那疯婆子其实是她太奶奶。   等薛庭儴从书院里回来,她和他说起这事。   薛庭儴这几日多数在书院里,对于一个高官,还是六元及第的状元郎,读书人多数都是崇拜敬仰的。余庆书院能有如今这么大的声势,很多人都是冲着薛庭儴的名头来。   这种情况下,他免不了要出面讲经,或者指点一下学生的功课。   薛庭儴听完,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才道:“今天俊才也跟我说了,没想到阿奶竟是疯了。”   其实这种情形也是能想象到的,赵氏一直对二房不好,疯了以后又喜欢说疯话,哪怕有人可怜她想放她出来,也是不敢的。   先不提老族长那里就不许,若是坏了薛庭儴的名声,恐怕任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在全族乃至全村的默认下,赵氏被一关就是十年。   “俊才说了什么?那这事怎么办?”   “俊才说想把阿奶接回去,我答应了。”   “接回去就接回去吧,她岁数也不小了,没几年可活,就让她安安稳稳走完余生。”招儿唏嘘地说道。   这时,门外忽然想起急促的脚步声:“夫人,夫人出事了。”   是丫头春香。   随着小红嫁给赵志,小绿也出嫁了,如今招儿身边又换了一茬丫头,都是十四五岁,如花般娇嫩的年纪。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春香也说不上来,门外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   “招儿姐,我是薛涛,二太奶奶死了。”   这个二太奶奶乍一听去,两口子都没反应过来。还是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薛涛家和自家的亲戚关系,按辈分薛涛要叫赵氏二太奶奶。   赵氏死了?      正是大中午的时候,余庆村里许多人都没吃午饭,都聚到了老祠堂前。   赵氏死了。   薛大人的亲奶奶死了。   莫名其妙就死了,薛财的媳妇哭得眼泪鼻涕直流,也解释不清楚赵氏怎么就死了。   按她的说法,她照平常时那样早上来了一趟,把赵氏各处都收拾好了,就回家去干活了。   期间来了一趟,赵氏又发了疯,她又给收拾了一遍,便回家做饭打算等会送饭来。谁知送饭来的时候,却发现赵氏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平时也都这样来着。就是今儿她发疯说了些胡话,我顺口跟她说薛大人、薛大人回来了……”薛财的媳妇哭着道,神情怯怯的,大抵似乎也清楚薛氏的死,可能和她说的那话有关。   “可我怎么知道她会想不开,我就是顺口那么一说,顺口那么一说……”   薛财冲上来,一巴掌打在自己婆娘脸上:“臭婆娘,你还说。平时让你没事少说话,你不听还嫌老子烦,这下惹了这么大的祸事,看你还说不说。”   这两口子闹得实在难看,免不了就有乡亲上去劝道:“薛财,你打你婆娘做甚,这些年了,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可既不怨薛财媳妇,也不怨不上赵氏一个死人,难道怨薛庭儴不成?他回来了,所以他阿奶就死了。   有些明白人就赶忙上前劝道:“都给我少说两句,想说回家和自己婆娘唠去,都瞎扯扯什么。”   人群里有人喊:“族长来了。”   又有人喊:“薛大人来了,薛大人来了。”   “薛山长也来了。”   该来的都来了,连老族长都来了。   老族长颤颤巍巍的,刚站定就骂道:“这赵氏,祸害了我老兄弟,祸害了一家子,如今又来祸害我薛氏一族的脊梁骨,当初就该把你沉了塘,让你陪我那老兄弟去!”   老族长可从来很少说这种狠话,明摆着就是气急了。   薛金泉使了个眼色,便有薛家的人在一旁驱散人群:“都散了,都散了,围在这里做甚。”   “还没报丧,都回家等着去,喜欢凑热闹!”   “庭儴。”老族长望着薛庭儴,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着急和恐慌。   “堂爷。”   “堂爷对不住你……”   “堂爷你说这话做什么,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事,她到底是我亲祖母。不过到底是自己死的,还是其他原因死的,还得看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   就在这时,已经散了的人群又往这边走来,还有人喊道官府来人了。   其实哪里是官府来人,而是京里的钦差来了,作为夏县知县王明德自然要亲自陪同前来。   这些人来得极快,也不过须臾的功夫都到了近前。   王明德满脸带笑,钦差也是如此,却在看清当下的情形愣住了。   “这是怎么了?”   钦差是个文官,穿着特定的钦差服饰。   宣旨太监和宣旨大臣是不同的,前者是代表皇帝,圣旨开头一般是制曰,这种圣旨是不需要经过内阁,也就是没有到台面上,只代表皇帝的意思。后者则是经由内阁下发,以敕曰打头,是要在朝廷内部流通,上各地邸报,通晓所有官员,也是代表朝廷的意思。   还有一种则是诏曰,这种是要通告天下,不光官知道,百姓也知道。   能是宣旨大臣出面,这说明与官职有关,可如今薛庭儴却并不关心这官职的问题。也许之前他还在隔空和嘉成帝打了场太极,即是为了给自己挣脸面,也是为了试探帝王心。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祖母死,非承重孙当得服齐衰,不杖期,守孝一年。   守孝期间,规矩诸多。   于民来说,只要不是犯大忌讳,例如丧期婚嫁、生子、大摆宴席,没什么人会管你。可对于官员来说,规矩则又重了一层,别的不说,守孝期的官员当丁忧回祖籍居丧。   如今正是薛庭儴关键时候,刚卸职被调往京城,大事未定的情况下,丁忧一年,等出丧再起复,谁知是时的时局如何?   再说白点,丁忧一年,起复还需耽误半载左右,是时候谁还能记住薛庭儴是谁?   薛庭儴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沿海一带各处都需他回朝中支撑,倘若他辛苦维持的局面被打破,就是千里长堤溃于蚁穴,近十年的辛苦可都全白费了。   危机就在这时降临,谁也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第230章   这种情况下,想瞒过去无疑是痴人说梦。   薛庭儴也是个胸有丘壑之人,他淡定地步上前,面色微微有些低落:“有些不凑巧,薛某的祖母刚过世了。”   王知县和钦差面露诧异之色,   “竟是如此不凑巧。”钦差捏着胡须,满脸都是惋惜:“薛大人大抵不知,朝廷刚下来一份关于您的任命,陛下封了您为太子少傅。要知道这位置非是有功之人,非是陛下极为欣赏之人不可得,朝中多少人羡慕,可谁曾想竟发生了这种事。”   四周连连响起诧异声。   别人也就罢,很多人都没听懂这官位是低是高,可薛俊才懂,老族长父子俩也懂。   老族长身躯一阵摇晃,薛金泉忙搀紧了爹。   正想低声安慰他两句,哪知老族长一把推开他,上前道:“按理说诸位大人说话,老朽不该插言。只是庭儴这孩子至孝、大义,可我这个做堂爷的得替他说一句,过世的人并不是庭儴的祖母。”   所有人都没想到老族长竟会这么说,这血脉关系可是抹除不掉的,哪怕赵氏再混账,再是做了无数错事,可死者为大,也不能空口说白话。   尤其这事是能遮掩得了的,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是与不是,老族长该不会是人老了,就癔症了吧。   薛庭儴心知老族长的好意,打从他拿了第一个案首后,老族长就待他格外爱护。哪怕这份爱护里掺杂着利益,可这些年方方面面,老族长仁至义尽,薛庭儴也看在眼里。   于他来想,这官做不做都可,他既能一步步爬上去,未必一年后就不能站起来。他不想老族长为了维护他,平白担上一个刻薄狠毒的名声。   活了一辈子,到老了,不就是个名声。   这些日子回乡以来,他特别感叹生死无常,谁也不知道谁什么时候就死了,还是保留一个清白。   他正想出面解释,就听老族长道:“这赵氏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我那大兄弟休了,有休书为证。”      “这赵氏好逸恶劳,刻薄子孙,村里人人皆知,为了这事,我那大兄弟与她打了多少回架。我薛氏一门清清白白,哪里容得下这等恶妇,老朽当年作为薛氏一族的族长,不止一次出面斥责,并让我那兄弟休了她。可我那兄弟顾念夫妻情义,心中不忍……”   “那一次,赵氏实在闹得不像话,我便硬压着我那大兄弟休妻。他求我,又替赵氏保证日后不再犯,为此亲自请人写了休书,交予我保管,并声称赵氏若是再犯,就用此休书休妻,不用再与他言说……   “我那大兄弟就是这么被赵氏给气死的,当时适逢有丧,又是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我薛氏便没对外告知,而是经由几个族老出面见证,就把赵氏的名字从族谱上划了去。本想撵了她走,可她娘家无处可去,就让她一直住在祠堂里,算是侍奉在亡夫灵前,为自己赎罪。   “这次庭儴回乡祭祖,只因妇人闲言,这赵氏竟是想不开悬梁自尽,其意欲如何,世人皆知。不管朝廷如何定论,反正我薛氏子孙没有这般恶性难改的长辈,自然不存在守孝之说。”   因为总不能站在日头下面说话,一众人便移步至族长家里。   王知县和钦差,以及薛庭儴一众重要人物,皆坐于堂中,而一些村民和薛氏的族人则站在门外。   老族长的述说,所有人都听在耳里,场面一片寂静。   经过之前的一幕,余庆村的村民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赵氏死不死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薛大人会不会因此事辞官。   因为村里出了个高官,余庆村如今俨然是方圆百里最大的村子,走出去谁人不高看一眼,更不用说因此带来的种种便利。   官在朝中才是官,辞官了就不是官了,所以大家自然不希望薛庭儴丁忧回家。   只可惜他们插不了言,只能听着。   “老人家,本官虽尊老爱幼,可这事却不是任你空口无凭的。虽本官也替薛大人惋惜,可丁忧不过一年,实在犯不上如此。”钦差脸上虽带着笑,但明显有些不满了。   “老朽当然不是空口无凭。大人稍候,老夫这便去拿那物。”说着,老族长便颤颤巍巍去了里屋。   不多时再出来,手中拿着一张泛黄了的纸。   纸张并不是什么好纸,且经过这么多年已经变得十分卷、脆,拿在手中就能感觉到其上岁月的流失。   “这便是当初那封休书。”   说着,老族长又命人把薛财媳妇带了上来:“这就是那嘴碎惹事的妇人,你把事情经过跟大人说一遍。”   薛财的媳妇吓得浑身直哆嗦,但还是把当时的情况说了一说。且经过她的言语,也能听出薛氏一族没亏待赵氏。   哪个乡下老太太能有赵氏这般待遇,有人侍候着,什么都不用干,饭菜有鱼有肉。每个月光替她请人侍候,以及伙食钱,便要耗费掉数两银子。   “此事我有一言想说,之前我和薛大人提过这事,他知晓后也是感慨良多,还说打算跟族里说,放赵氏归家安享晚年。”说话的人是薛俊才,他乃是举人之身,也有官前说话的资格。   “这余庆村村民有数千之数,当年知道这事的人,还有不少都活着。大人若觉得我们托词,可以随意去问。之所以会证明这些,不是为了其他,只是为了以示我薛氏一族的清白,也当不上大人那句犯不上。”   不得不说,老族长真是人老成精,这一番做派即是说明了事情经过,又把责任推到了钦差身上。   凡事过于刻意,都会显得很假,而如今这些刻意,俱都是因为钦差那句质疑之言。   确实犯不上如此,可你如此质疑我们,为了证明,我就把所有事都公之于众,至于犯不犯得上,还得世人评断。   钦差哑口无言,竟是被个乡下老头子给落了脸面。   薛庭儴怅然地叹了一口,站起来道:“罢,我这便上书自请丁忧,不管怎么说总是有血缘关系。”   薛庭儴走了,这出戏自然也演不下去了。   钦差托词等朝廷消息,便匆匆忙忙走了。   王知县倒不想走,这一番他也看出这钦差怕是刻意与薛庭儴为难,甚至其祖母之死也显得有些蹊跷,早就后悔为何要跑这一趟。   可钦差主动上门,他敢说不陪着来,只能怨自己倒霉。   ……   薛庭儴写了奏疏,便命人通过驿站以加急速度送往京师。   转头来到老族长家中,他却不知道说什么。   老族长躺在榻上,这一场事耗掉了他所有精力,所以也是疲累至极。他有些唏嘘感叹道:“你这孩子也是,什么都不愿意说,其实你这趟回来留在乡里,堂爷就知道肯定出事了。只是你的大事,堂爷也不知,也只能为你做到这里,剩下的还需你自己斟酌。”   “堂爷。”   “你是我们薛氏一族的脊梁骨,不管你做什么都记住,有我们薛氏一族在你背后撑着。这事不怕他们查……”   ……   “那封休书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回来后,招儿好奇问道。   “真的如何,假的如何,既然有东西,你全当就是真的。”   听了这话,招儿就知事情有些不简单。   她哪里知晓,休书确实是真的,却是当年老族长自己写的。   本是想吓退赵家人,谁知赵家人太熊,根本没用上。这封休书他一直保存着,就是知晓赵氏一直是个隐患,为了以防万一,万万没想到竟是在这时候用上了。   就在两口子在家里说话的同时,外面的风波其实并没有过去。   本都以为赵氏的死,是其心中不忿,故意恶心人,想坏掉薛庭儴的名声。可薛庭儴那么说了一句,却让老族长上了心,便让薛金泉在下面查了起来。   临着老祠堂住着的人家都盘问过,连宁宁几个小家伙都被盘问了出来。   赵氏确实死得蹊跷,可又不蹊跷。   蹊跷的是死得太突然,且一个疯了多年的老婆子,怎可能因为一句碎言碎语便悬梁了,还是故意恶心人。不蹊跷的是疯子的思想素来和常人不一样。   最后还是薛俊才拿主意,让人去找了个在县衙里当了多年的差,如今归家养老的老仵作。   如今这夏县,谁不知薛家的名头,打点一二谅对方也不敢出去胡言乱语。老仵作连夜就被请来了,薛庭儴刚歇下,就被请了过去。      因为赵氏的死因有可疑,所以她尸体一直未挪动,连寿衣都没有换。   老祠堂里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就怕损了什么线索。   此时赵氏所住的那间屋里,聚了许多人。   薛金泉、薛俊才,还有几个薛氏一族的族人都在,薛庭儴也来了,还带来了招儿。招儿有些怕,但实在好奇,又不放心薛庭儴一个人来,便跟着一同来了。   屋子正中用两张条凳架起一块门板,赵氏的尸身便放在上面。   “其实自缢还是他缢,很容易分辨出。自缢,人体的重量全部施加在颈上,是以下颚,也就是这里,作为承重点,所以於痕应该是倒八字,颈骨大多数会断掉。而他缢——”   怕众人听不明白,老仵作叫来自己的儿子做示范。他儿子半蹲着,他则拿了一条绳索,从后面环绕在其颈子上,并缓缓收紧那条绳索。   “他缢的施力范围是四周,也就是圆形或者半圆形的於痕,且位置该是在颈部中央。”   老仵作丢掉手里的绳索,来到赵氏尸体前,将其颈子上的痕迹露出。   “你们看死者的颈部,有两种深浅不一的於痕。一种为一字型,一种却是倒八字。再看其手骨,曲如鹰爪,指甲上也有痕迹,似乎挠伤了什么人,所以结果显而易见。”   招儿忍不住插了一句:“也就说,有人勒死了她,又将之悬挂在房梁上,佯装是自缢而死?”   老仵作见其打扮,又是站在薛庭儴身边,也能猜出其身份,便道:“夫人所言不错,正是如此。”   薛庭儴面露深思,薛家的几个后生已经则群情激奋起来,薛俊才则是来到赵氏身边,双手发抖地跪下了。   也许之前他刻意为薛庭儴开脱,是为了薛氏一族,他也知晓这事怪不上薛庭儴,可现在这种结果反而让他松了口气。   似乎赵氏是他缢而亡,就洗脱了她宁死还要害人一把的恶毒,也让身处在其中的他,乃至是薛庭儴,都显得不那么局促和尴尬了。   “去查,挨家挨户的查,重点放在姓郑的身上。”薛金泉道。   “族长,我们这就去。”   ……   老仵作父子被人送走了,处在深夜中的余庆村却一下子苏醒过来。   狗叫声、火把的光亮,以及杂乱的脚步声,拉开混乱的序曲。   “这是咋了?”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响起一个老妇人的沙哑声。   “谁知道咋了,可能是谁家丢了东西。”   说是这么说,郑里正,不,是郑老头,还是披上衣服起来了。起来看动静的,还有他的大儿子郑高峰。   郑家早就分家了,打从郑老头从里正位置上退下来,就分了。是他主动给儿子们分的,理由是不想连累其他儿孙。   站在门前看了会儿,看不出所以然,郑老头便让郑高峰回屋去。   如今的郑高峰一点都没有十年前高大、魁梧的模样,背驼了,腰也佝偻了,头发也早就有了银丝。   是生活的重担,也是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爹,那你也早点回屋睡。”说着,郑高峰就回西厢了。   郑老头独自坐在堂屋的炕上,摸出旱烟锅,又吹燃火折子,点了一锅烟,抽起来。   青白色的烟气在黑暗中蔓延开来,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有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有脚步声响起,似乎来了许多人。   堂屋门一下子被推开了,火把的光亮照亮黑暗的屋子。   “郑老头,把你手和胳膊露出来给大伙瞧瞧。” 第231章   谁都没有想到会是郑老头杀了赵氏。   郑老头已经病了好几年了,都说他要死,可偏偏没听见什么动静。这样一个糟老头能出来作恶,着实让很多人都吃了一惊。   可证据俱在,老仵作的判断恰恰应在他的身上,可能因为他老迈也没什么力气,勒死赵氏的时候,赵氏挣扎着把他胳膊和手上挠得稀烂,遮都遮不住。   且郑老头也承认了。   至于为何原因,他却不说。   只是经过这一场事,尘封了十年的仇怨再度呈现在众人面前,在余庆村当家做主了十年的薛家人,这才想起十年前村里可不是薛家说了算,还有郑家。   只因薛家出了个薛庭儴,所以郑家没落了。   郑老头目的显而易见,不过是隐忍不发,不过是为了报复。   能把薛庭儴报复了,等于一下子敲断了薛家的脊梁骨,不可谓不狠。   按理说,事情真相算是弄清楚了,薛庭儴却提出了疑问,让人去看看郑高峰的手。   薛家人去抓郑高峰的时候,他似乎有些吃惊,可再吃惊也没掩住他手上的挠痕。   不过这挠痕比郑老头手上的轻多了,只有浅浅的几道挠痕,估计再过段时间,这血挠痕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薛家人逼问郑高峰挠痕从何而来,他推说是和婆娘打架。薛庭儴得到消息,让人带郑高峰去看赵氏的手。   被压着去看完赵氏的手后,郑高峰面色一片死寂,再也说不出任何辩驳之词。   其实薛庭儴开始也以为是郑老头存心报复,可一来他已年迈,别看赵氏是个妇人,他是个男人,可赵氏被荣养多年,体态比早先年胖了许多,以郑老头的体力,根本不可能将郑氏吊死。   再来就是郑老头大抵想给儿子遮掩,却用力过猛。他手上被挠成那样,少掉的肉自然会在另一处呈现出来,可赵氏的指甲中并没有太多残存的碎肉。   所以结果显而易见。   只是郑高峰真是因为十年前的仇恨,所以才心存报复的?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郑高峰比他爹更嘴硬,什么也不说,只是冷笑说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   郑高峰被拉出去在村里示众,无数的烂菜叶子和喂猪的潲水向他迎面扑来。   郑姓人没一个出头露面,是不敢,也是不能。实际上经过这么多年,郑姓人在村里过得也不错,除了说话不算数。   可对于一个普通的村民来说,说话算不算数似乎没那么重要。   薛家人恨郑高峰,郑姓人何尝不恨。经此一遭,郑姓人在村里的处境又将会艰难许多。   最后还是薛庭儴让人出面制止了这一切,说是有朝廷,有律法,村子里还是不要动用私刑,交给官府。   郑高峰被拉走的那一日,村民们又是放鞭炮,又是撒盐巴,似乎进入了什么庆典。   人群之后的路旁,站着薛俊才,还有个十几岁的少女。   “大哥。”   “走吧,妞妞。”薛俊才叹了口气,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恩。”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下午的时候县衙有人来报信。   说郑高峰走在半路逃跑,却不小心掉到悬崖下摔死了。   听了这件事,余庆村所有人都非常吃惊,却又骂郑高峰该死,是老天爷收他的命了。   郑家没有人愿意出面给郑高峰收尸,事实上郑高峰和他媳妇这些年一直过得不好,下面几个孩子对这个爹也不太待见。当年几个孩子都记事了,可没忘记自家会成这样,都是因为他爹偷寡妇。   不光偷寡妇还杀了寡妇,害得爷爷里正的位置没了,害得这些年他们走在外面,头上顶着个杀人犯的儿女的名声,如今又闹了这么一场。   田氏早就倒下了,最后是郑老头去给郑高峰收的尸。   郑高峰的尸体就像当年薛寡妇刚被找到时那样,孤零零地躺在那儿,满身狼藉。县衙的人在将郑老头带到此地后,就满脸不耐烦地走了,丝毫没有打算给他帮个忙什么的。   郑老头跪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儿子,心中满是疲惫,连眼泪都流不出了。   “你说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受那些人的摆布,这种事能是你搀和进去的,他们不会让你活的……”   郑老头并不知是何人唆使了郑高峰,只知有一天郑高峰突然跟他说,郑家不会就此没落的。再就是那天郑高峰出去,手上带着伤回来。   他原本想就用自己一条老命,换儿子的一条命,谁知却被人识破。   “死了也好,人死恩怨消,爹陪你一起……”   郑老头慢慢站起来,艰难地拖着儿子往前走。   他神色平静,步履蹒跚,最终父子俩一同落入悬崖。      郑老头和郑高峰一起死了消息,还是几日后才传回来。   此时薛家正忙着给赵氏办丧事,同时又有圣旨到了。   圣旨上长篇大论说了许多,是以嘉成帝的口吻。   大意就是在说,爱卿家里发生的事,朕已经知道了,朕为你深表哀痛。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万物都逃不出规矩,大国亦是,小家亦是。   不过到底孝字当头,为了不有损爱卿的清誉,朕特许你在家中过了头七,守过了头七你就赶紧回来吧。   这种情况下,薛庭儴只能一面忙着赵氏的丧事,一面收拾行囊准备回京。   对于郑家的事,他并不上心,这是早就知道的结局。   这一次,薛耀弘没办法和父母弟妹们一同了,他得赶八月院试。前面两场都过了,还得过了院试,他才能拿到生员的名额。   离去那一天,宁宁依依不舍,闹着还不想走。   可惜招儿这次发了怒,连薛庭儴都不站在她这一边。她只能含着泪挥别了小伙伴,挥别了大哥表哥,和爹娘踏上去京城的路途。      这个夏天,整个京城也就下了一场雨。   天热得早,去得慢,明明七月过半,却还是像六月大暑,丝毫没有减轻。   河南、湖广、乃至江南一带,尽皆受了轻重不一的旱灾。大昌地大物博,疆域辽阔,年年都有地方受灾。   可今年的受灾情形,却似乎格外严重。   起因来自河南受灾,朝廷下发赈灾的诏令。可惜一去就是一个多月,灾情没有减轻,反倒加重了,甚至有大量灾民冲进通州。   通州是北京的门户,此地被冲撞了,其他地方还能跑得了。北直隶一片大乱,四处可见灾民,疫病四起,人心惶惶。   嘉成帝已经发了几场怒,可四处皆是无粮可调,国库倒是有银子,关键能买到粮食才行。   早在旱情初现兆头,就有一些大户和粮商,将粮食全部屯了起来,待价而沽。如今朝廷再三发下诏令,让当地官府抑制粮价,尽皆无用,米价已经从一石粮食一两纹银,飙升至一石粮食十多两纹银。   即是如此,市面上也买不到什么粮食。老百姓们已经饿疯了,几地的常平仓都被冲击,可粮仓里却一颗粮食都没有。   薛庭儴就是这个时候入京的。   他从西北进京,水陆并行,走的是朝廷驿站,路上倒是没看到什么灾情。   就是进入北直隶,才发现外面的混乱。   一路上时不时就能看见有灾民成群游荡,见到有车就上前讨食,不给就堵着不走。薛庭儴这一行百十多个护卫十几辆大车的队伍,他们也敢拦。   薛庭儴只能一面走,一面命人施吃食。   可惜却是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引来更多的灾民。最终,他还是动了武力,才脱离了这些宛如蝗虫的灾民。   人间惨剧!不忍目睹!   招儿紧紧抿着嘴,两个小的也是神情低落。   这趟远行他们见到了太多太多,超出他们以前所有的认知。成长就是这样不期而至,宁宁懂事了许多,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要了吃食却又吃不了,不是打发了下人,就是拿去扔了。   直到进了通州,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薛庭儴并没有逗留,匆匆收拾了一番,便赶赴至京。   与外面相比,京城方圆百里内还是极为平静的,一行人到了京城后,招儿带着其他人回家,薛庭儴则是奔赴宫里面圣。   有圣旨在,他很容易就进了宫。   一路行来,可见宫里的气氛并不太好。   到了乾清宫,嘉成帝正在里面和大臣们议事。作为一方封疆大吏,又是太子少傅,薛庭儴在外面等候时,受到的待遇极好,并未让他杵在大太阳下头晒着,而是被领去了茶房。   茶房里,墙角处放着一个偌大的冰釜,冰釜里大块白冰冒着白烟,为室中增添了许多凉爽。   小太监奉了茶来,薛庭儴也没客气,撩起袍子下摆在椅子上坐下喝茶。   这里离正殿并不远,隐隐还能听见嘉成帝暴怒声。   茶房侍候的太监们腰是弯了又弯,唉声叹气的,好像被训得是他们一样。   在宫里虽不缺吃喝,风吹不到雨也打不到,外面乱不乱好像跟这里一点关系都没有。可嘉成帝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君父忧心子民,难免雷霆震怒,陛下震怒了,他们也落不了好。   就这么,薛庭儴一面喝着茶,一面就跟几个小太监闲聊起来。   都是长吁短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忧国忧民,而那些在殿中站着承受雷霆震怒的官员们都是摆设。   差不多聊了半个多时辰,薛庭儴已经跟这一房的太监混熟了。   他会来事,人年轻,又不摆架子,特别体谅人,给人一种感同身受感。等里面大臣们散了,嘉成帝叫薛庭儴进去时,几个小太监还教他千万不要多说话,陛下发怒了,就受着。   弄得好像薛庭儴是愣头青,今天第一次面圣,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一样。   临走的时候,薛庭儴塞了几个小太监一包珠子。   这玩意在沿海一带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可在京里却稀罕,可把几个人给高兴坏了,都说薛大人是个好人。   进去后,嘉成帝脸上怒气未消。   薛庭儴按规矩下拜,嘉成帝叫起了,他才起来。   嘉成帝怒气腾腾的,背着手在前面来回不停地走着,薛庭儴只能低着头杵在那儿。   与他一样的,还有殿中服侍的太监,可这些人就比他心惊胆战多了,生怕陛下心里一个不顺,被迁怒了。   “这群贪官,朕要一个个砍了他们,才能解掉心头之恨。”   “都是些无能之辈,竟是连粮食都拿不出来,你说要你们有什么用!”   随着几个扑通声,几个太监俱都跪了下来,就薛庭儴一个人杵着,格外显眼。   嘉成帝斜睨了过来,明明发怒的对象不是他,却给人一种被怒目而视之感。   薛庭儴润了润唇,道:“其实这事也不难解决。”   “你有什么建议?”   “陛下现在该关心的不是有多少贪官,而是从哪里弄来粮食赈灾,不然灾情扩大,流民四起,就怕有人会聚众造反。”   “你好大的胆子!”一声暴喝蓦地响起,夹杂着一股猛烈的气势迎面扑来。   嘉成帝暴喝道:“我大昌如今一片太平盛世,朕也不是昏庸无道之君,何来反之一说。”   气氛近乎凝固,压得人喘不过气。   隐隐有人在低喘,还有惊吓咔在嗓子里眼里翻滚声。   薛庭儴却是抿着嘴角,不退不让:“下官乃是穷苦出身,很明白老百姓们的想法,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谁给他们饭吃,他们就唱谁的好,可若是没了饭吃,他们什么事也都能干出来。本就是愚昧无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什么遗臭万年,抄家灭族,人都要死了,谁会去管这些!”   空气又凝滞住了,殿中放了冰,却似乎也降不了闷热的温度。   一道如有形质的目光,沉沉地压在薛庭儴头顶上,几欲噬人。   嘉成帝肖似先皇,高大魁梧,脾气暴烈。   可在脾气暴烈下,也隐藏着一颗很深沉的帝王心。这些东西相辅相成,让所有人总是可以很轻易忽略掉,以为他是个鲁莽之辈。实际上并不是,从先皇没干成的事,可嘉成帝却干成了,就能看出。   这样一个帝王若是换做其他时候,成就绝不下此时。不说远超秦皇汉武,但也是开疆扩土之明君。可偏偏是在这种时候,一个看似新朝初建,实际上遗毒万千,表面上一副海晏河清,实际上千疮百孔的江山。   沿海一带的开阜,促进了大昌海上贸易的急剧增长,其实并不能解决这座江山的危机,不过是将隐在其下沉疴痼疾提前掀了出来。   想到这里,薛庭儴沉沉地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嘉成帝:“那些大户粮商地主们必然有粮,是一个人反,还是一群人反,其实陛下应该早已有了决断。”   只是还缺一把刀。   所以才会有薛庭儴的夺情入京。 第232章   招儿正在家中收拾,就接到薛庭儴奉旨出京赈灾的消息。   她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就赶紧给他收拾了行囊,从衣物到药材,应有尽有。   其实早在路上时,招儿就知道薛庭儴会忍不住,果然他没有忍住。可惜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带着孩子在家中等他。   薛庭儴入京又出京的动作,让京里关注着他的许多人都非常吃惊。   随之下来的是上面发下的圣旨,封薛庭儴为赈灾钦差,统筹河南等地赈灾事宜,有临时决断权,可不上奏朝廷。   随之一同的还有五百锦衣卫,以及京营的三千兵力。   如此大的阵势,明摆着陛下要大动干戈,一时间朝野震动,无数信函飞往各地。   事实上薛庭儴确实在大动干戈,刚出京人马还没到通州,就命太仓准备一万石粮食。   大昌朝全国各地八百多处粮仓,又分京仓、水次仓,以及地方常平仓等。而通州早在金代就是漕粮汇聚之地,大运河从南到北,通州便是终点。且从明代迁都北京后,为了存储的漕粮,京城和通州更是陆续建了很多粮仓,统称为京通二仓,又称太仓。   若说全天下哪里没粮都可能,但唯独太仓不可能没粮。   这也是为何外面粮价连连攀升,可京城受到的波及却不大的主要原因,因为有太仓撑着。   太仓的粮官收到消息后,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   若要动太仓的粮,朝廷早就下命了。   可文书上有赈灾钦差的大印,也容不得他不信,且随着文书而来的,还有锦衣卫的人。他只能一面命下面人去调粮,同时快马加鞭往京里送信。   可惜赶得时间不凑巧,等到京城时,城门已经关了,只能在外苦守一夜。   另一头粮官被压着连夜筹粮装车,等到次日清晨,薛庭儴一行人带着粮车离开,京城那边的命令还没到,粮官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批粮食被押着离开。   消息在早朝时被披露,满朝哗然。   太仓之重,毋庸置疑。   这京城几百万百姓,还有这么多官员、勋贵王公,每天消耗掉的粮食是个惊人的数目。   湖广以及江南一带俱是欠收,自顾尚且不暇,怎可能有粮往京中运,还要管着附近几地赈灾一事。没有这两处供给,京城坐吃山空,要不了多少日子就没粮了。   薛庭儴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动了太仓之粮。   一时间,弹劾他的官员如过江之鲫。   群情激奋,义愤填膺,恨不得当场把他拽回来最好。   等下面说完了,龙椅上的嘉成帝才冷笑道:“就算被他带走了一万石,太仓之中还有几百万石,难道诸位爱卿是怕京中无粮可用,也像那些灾民一样挨饿?须知若要身体安,三分饥和寒。饿一饿也好,也免得你们还要花银子,买那劳什子人参养荣丸吃。”   说完,嘉成帝就拂袖走了,管着朝仪的太监高呼退朝。   下面一片鸦雀无声,之后各自散去。   散虽散了,却没有消停,许多大臣都上了折子,这次口气全都变了,不再抓着怕京城无粮说,而是怕以后有人效仿,朝廷难安。   这些折子俱被嘉成帝留中不发。      另一头,薛庭儴的艰难行程刚正开始。   灾民们彼此也是通着信的,这大队人马一看就是朝廷派下去赈灾的。那一车车的粮食,在灾民们眼里比那金山还贵重,都是眼冒绿光蜂拥而至。   这趟和薛庭儴一同下去赈灾的,除了锦衣卫的一个镇抚使,还有京大营的一个副将,两人分别叫纪春德和汪良华。   汪良华见此情形,忙让兵卒们驱散灾民,甚至不惜动武。   谁曾想却被薛庭儴给拦下了。   “此次赈灾,以抚民为主,让人放粮。”   “大人。”   “就地施粥,让人告诉他们,我们这次去就是赈灾,只要守规矩,不惹事是非,跟着我们走,不会有人饿死。”   谁都闹不明白薛庭儴到底想做什么,可出京之前上面发了话,一切以薛大人的意见为主,汪良华只能下去安排。   没有扎营,只是就地垒灶造饭,刚好也是中午了,官兵和灾民们一起吃。   饭食很简陋,只有稀粥,下面倒是有兵卒们抗议,可汪良华已经让人下去说了,所有人都吃一样的饭食。   你们吃稀粥,上面的大人也是稀粥,灾民们同样如此。   难道你一个小兵卒子,比上面的大人还大?   一众兵丁只能咽下抱怨,吃了一碗能数清米粒的稀粥。   吃完后,除了晃一晃能听见肚子里的水响,一点都不解饿。   可转头看灾民,明明也是稀粥,却好像吃到什么珍馐佳肴。   很多人都舍不得吃,要么是先紧着老人小孩,要么就是一口一口细品着,好像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   一瞬间,似乎就明白了什么。   吃完歇息两刻钟,继续上路。   期间,源源不绝有灾民奔赴而来,队伍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里有官大人施粥。不止是一顿,而一天三顿。   于是就这样,大批的流民和灾民渐渐远离了京城附近,竟是随着薛庭儴一路往南行去。   沿路各府县都盯着这边的动静,见这大队人马远离,都不禁松了口气。   消息递回京城,嘉成帝又冷笑了:“一个个尸位素餐,让你们想法子疏散灾民没办法,让你们开仓放粮诸多顾虑。每年拿着朝廷的俸禄,不能为朝廷解忧,要你们何用!”   这下可没人再弹劾薛庭儴了,人家虽是要了粮,可关键人家办了事。      这一切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很难。   灾民的处置可不光是管饱肚子不饿死人就行,还得防着各种疫病。幸亏经过这么多年,朝廷对疫病的防治,还是有些章法的。   再加上虽是没粮,但有药材,薛庭儴出京时特意管户部要了十来车的药材。   他命下面兵卒着重注意疫病防治,所有人喝的水一律要烧开,不能随地便溺,要及时处理,就地掩埋,不能随意污染水源,违者一律驱逐。   倒是没有灾民敢犯。   且他每天都会在造饭时,让人烧了药汤分发下去,让每个人都喝一碗。队伍中一直没有疫病发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可同时也有一个严峻的问题出现在眼前,那就是粮食不多了。看似一万石粮食很多,就不说这三千五百个兵士,灾民已有近万人之数,不过是杯水车薪。   每天都是三顿饭,两顿稀的,一顿干的,所有人都开始瘦了下来。甚至是薛庭儴,好不容易养了些肉,又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开始掉膘。   这日傍晚,队伍就地扎营造饭,从远处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在外围就被拦住了,听说是薛大人家里派来的人,兵卒们才放了行。   是赵志。   他独身一人,带来了一些衣物和一个食盒。   又告诉薛庭儴,夫人跟来了,就在后方不远处跟着,随行的还有薛府的一众护卫。   薛庭儴气急,让赵志回去说,让招儿赶紧回去。   第二天赵志又来了,还是带来饭菜,虽是简陋,但比那稀粥却胜过太多。同时还有招儿的回话,她出来是巡视北直隶各地生意,并不是刻意跟随至此。   薛庭儴倒是想撵她回去,可心知肚明招儿倔强,她若是打定了主意,谁说都没用。就算表面应承,背地里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只能默许。   不过很快薛庭儴就没功夫去管这些了,因为到了保定府。   这保定府乃是大府,也是拱卫京师之重镇,更是京城的门户。出了保定,就是正式离开北直隶了。   保定的大户、富商们不少,之前薛庭儴带着大队伍,过城而不入,都是绕道而行。这次他却改变了章程,让大队伍在城外就地扎营后,就带着锦衣卫的人入城了。   打从这些人入了保定境内,就有人一路盯着,所以保定这边早就有了防范。   不过薛庭儴只是带着锦衣卫的人进城,京大营的人没带,灾民们也没带,自然没人敢阻拦。   可心里都是起了疑惑,这人到底想干什么?想要粮,他们可是没有粮的。   他们很快就知晓薛庭儴想干什么了。   薛庭儴到了保定府府衙,便找到了知府陈茂龙,询问他此地最大的粮商和大户是谁。   陈茂龙踌躇不言,也是弄不懂钦差大人想干什么、   薛庭儴冷笑说若是耽误了赈灾大事,朝廷首先就饶不了他。又有人捧着那道‘可临时决断,不上奏朝廷’的圣旨立在一旁,更不用说那些虎视眈眈地锦衣卫了。   陈茂龙无奈只能报了两个名字,薛庭儴也爽快,让他以知府之名,召两人前来说话。   很快,这两个大户就被找来了。   锦衣卫的人抬了两箱银子进来,扔在两人面前。   “本官为朝廷办差,奉陛下旨意出京赈灾,为了免于被人说朝廷欺压百姓,本官也不赊欠你们的,就按照近两年的市价,这些银子能换多少粮食,你们自己看着办。”   “钦差大人!”   两人震惊不已,却又不敢说什么,只能拿眼睛直个劲儿去瞅陈茂龙。   这陈茂龙即是本地父母官,少不了与这些大户们打交道,平时也没少受对方好处,此时自然要帮着说话。   “钦差大人,如今各地欠收,遭了灾的地方不少,我保定的粮食也是杯水车薪。他二人虽是当地有名的大户,可他们也不种粮食,又能从哪去弄来这么多粮。”   薛庭儴冷笑,目露寒光地看着对方:“陈大人是以何种身份为二人说话?”   “这——”陈茂龙没想到薛庭儴会这么问,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若是以官身,可以闭嘴了,若是以二人亲眷友人的身份,那就另在外算了。”薛庭儴笑吟吟的,可没人以为他是在笑。   傻子才会明白告诉外人,自己受了大户的好处,为对方遮风避雨,陈茂龙自是连忙说是误会了。   “既然是误会了,那更好。陈大人,实话也不怕跟你说了吧,太仓那里的粮,我拼了这一身官袍不要,才要了一万石粮食。如今疏散灾民、赈灾抚民的差事俱压在我一人之身。本官不堪重负,却又不得不为之,索性这差事办砸了,陛下会要我脑袋。你说在我掉脑袋之前,我随便砍几个人的脑袋,会不会让自己多生出一个脑袋,让人多砍几次?”   这话说得太绕,乍一听去,根本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可细细琢磨,就能听明白里面的威胁之意。   薛庭儴临危受命,可苦于无粮,明摆着这差事不好办,难道此人打算破罐子破摔?   左不过你让我不痛快,我也让你们不痛快,就看看是你们先不痛快,还是我先掉脑袋,我又有几颗脑袋可以掉。   捧着圣旨的胡三又往前走了一步,薛庭儴风淡云轻地往那里看了看,才又笑看着陈茂龙道:“如今外面有数万灾民,本官本来打算是将他们一路带离京师重地,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米粮下肚,他们跟不跟本官走,本官就不知道了。”   这又是威胁。   事实上这些灾民们能去了京城附近,何尝不是沿路这些府县的地方官刻意为之。   当地民生安否,关系着考绩,而考绩关系着能不能升官。这些灾民就宛如那火中之栗,碰不得沾不得,若是在当地逗留,时间长了必然会生乱。   朝廷才不会管这些人是不是当地百姓,只要在你治下生乱,就是你的责任。所以一旦听闻有灾民流民来袭,当地官员都是远远就让人看着。看见踪迹了,便紧闭城门,无论你哭天喊地,就是不开。   都不开的情况下,不就都往京城那边去了。   这些都是下面官员心知肚明,却从来不会说的问题,而此时薛庭儴竟拿着这威胁上了。   你不给粮没关系,那灾民们我就不管了,到时候出了乱子,反正是你保定府的事。   陈茂龙额上的冷汗直流,真恨不得把这钦差给扔出去。   但只限于想想,他眼睛盯向下面的大户。   两个大户平时在保定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如今跪在这里没人叫起,两个官员互斗,倒把他们给牵连上了。   可打死他们,他们也不敢说钦差大人是青天白日讹诈。   看了看那两箱银子,若是没算错,也就两万两银子。这些银子其实买不了多少米,他们哪个人手中不是攒了好几粮仓的粮食。   陈茂龙显然有了决断,眼中带着威胁之意的同时,还在述说一句话——就当是送瘟神。   两个大户对视一眼,只能就当是送瘟神了。 第233章   两个大户如丧考妣下去安排,还故意佯装十分艰难,恨不得把自家粮仓底儿都刮干净了,才找来两万石粮食。   外面已经在装车了,薛庭儴让人拿来纸笔,大笔一挥写下一份笔墨。   “本官知道是占你们便宜了,可事从紧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你们不愿要这银两,可在保定府收上税粮后,凭此笔墨与陈大人换取同等粮食,银两则押解上京,陛下那里,本官会去说明。”   这是干什么呢,干什么?想证明你钦差大人没有强买强卖?   可不管怎样,薛庭儴心满意足拿到粮食,而这两个大户不光收了银子,还收到一份钦差大人的墨宝。   薛庭儴带着粮食,和一众欢呼的灾民,继续往前行。   ……   就这么走一路,强买强卖一路,薛庭儴一行人终于入了河南境内。   他们这一路上宛如蝗虫过境,逢府过县皆不放过,当地大户们俱是叫苦不迭。若是府城能搬走,恨不得赶紧搬离了,也好远离这群人的行径路线。   当然,这都是奢望。   因为薛庭儴要的粮并不多,又是拿着命做威胁,很多大户和地方官基于送瘟神的心态,都是拿出粮食将之打发了。   幸好薛庭儴也算信守承诺,倒是没有干出拿了粮还赖着不走的事。   其实每个人都有一定底线,薛庭儴很聪明地没有越过那道底线,他说出的数目都是让人肉疼,但不至于泼了命都不要也不给的。   这一路上其实早就不缺粮了,不过这事外人不知道。每次拿到粮食后,薛庭儴都会留下一半,另一半命人偷偷往前方送粮,等没粮了再带着灾民们去找大户。   因为队伍太过庞大,足够掩人耳目,一时还没人发现这件事。   至于京城那边,早就有人收到薛庭儴强买强卖的消息,却没人敢说,都是佯装不知。   说什么呢?弹劾什么呢?   赈灾在前,强买强卖你又如何,人家不是没给你银子!真说急了,毒舌的嘉成帝一句你行你上啊,就足够将话堵死。   都知道这是个得罪的人的差事,谁脑子抽了才会给自己找事。不然换做平时,这赈灾钦差的位置,早就让人抢疯了。   入了河南后,薛庭儴这一行人便进行了分批,汪良华和纪春德都被派了出去。   不光带了兵卒和粮食,还带了不少灾民。   如今这些灾民日子过得可是不差,虽是依旧吃不饱,但最起码不用担心饿死和病死,每天要干的事就是跟着大队伍走,没粮了就往城门前一坐,自然有粮食从天而降。   简直过得不要太美。   其实到了现在,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钦差大人在做什么了。   出于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也是出于救己救人,更是乐于看见那些大户和贪官们吃瘪,这些灾民都愿意干这活,哪怕这一路并不是回家乡的路。   他们愿意跟着大人,就这么打贪官劫大户。其实也不算劫,他们给了银子,他们是奉、旨、赈、灾。   灾民们活了一辈子,才发现那些贪官和大户可以这么对付,自是对钦差大人敬仰不已。   尤其钦差大人爱护民众,平易近人,一直和灾民们同吃同住,关于他的名声也在灾民们之间流传,又经过灾民之口,流传向更多的人。   钦差大人姓薛,当年可是轰动天下六元及第的状元爷,这些年在沿海一带,造福了许多老百姓,沿海一带的百姓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如今又回来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这些话灾民们并不会说,他们大字不识一个,哪里能说出这些。   他们只会逢人就说,薛大人是好官,大大的好官。   他们只会拥戴对方,如臂使指,指哪儿打哪儿,绝不含糊!   就如同薛庭儴所言,其实底层的老百姓,对于上位者来说,才是最可爱的老百姓。他们需求不高,不过是填饱肚子矣。   有了这么一群人在手,薛庭儴并不怕这次赈灾不能完成。   把天捅破了就捅破了吧,反正早晚都得破。   人格魅力在此展现无遗,哪怕汪良华和纪春德不太甘愿,也不敢多说什么。   无外乎被架得太高,无外乎不光这些灾民,甚至他们手下的兵卒都对薛庭儴是绝对拥戴。   自此兵分三路,扩散开来,暂不细表。      入了河南,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十室九空,不是死了,就是跑了。每个府县外都聚集着大量的灾民,官府却无粮可放。   有的据城抗之,不让灾民进城,有的心软些的官员将灾民放入城,却无法调停灾民和当地百姓的冲突,面对的就是全城大乱的局面。   不过这样的官员极少,因为一旦城里乱了,就是地方官的责任。   重则砍头,轻则丢官。   这也是为何那些地方官都不愿放灾民们入城的真正原因。   薛庭儴一行人路过的磁县就是如此。   县城一片狼藉,不光常平仓被冲击,县衙也被暴民冲击了。当地县官吓得躲在一处民居,一直不敢出头露面,还是见了钦差的大旗,才躲躲藏藏地出来了。   一大把年纪,哭得伤心欲绝,那股委屈简直没办法说。   他是好心,是不忍心,为何好心却是被这样的辜负了?   可能怨谁呢?   谁也怨不了,灾民是想活命,百姓们也想活命。   这样的官员蠢是蠢了些,至少心是好的,可惜办错了事,方法不对。   薛庭儴出面帮着重组了县衙,留下赈灾的指令以及一些粮食,又把这些灾民留了数百人,便带着大队伍走了。   有了这些灾民帮忙安抚,最起码下面不会乱得太厉害,再加上照着他的指令做,又有这批粮食,足以让此县暂时安稳。   当然,想得真正的安稳下来,还得有足够这些灾民吃到秋收的粮食,等到那时候没有受灾的地方能收一批粮食上来,各地均一均,总能度过这个难关。   河南一共九个府,薛庭儴不可能每个府城都走到,只能先前往开封,看看当地的情形再说。   开封暂时安稳,看得出地方官还算有些章程。   虽是情况同样不好,但也不至于饿殍遍野,薛庭儴并没往府城去,而是去了开封的广济仓。   这广济仓临着黄河,地势高,运输方便,乃是河南当地最大的粮仓之一。   属开封府辖下所管。   薛庭儴是先带着人到,等到了地方,没有防备的粮官被吓呆了。   之后虽佯装镇定把薛庭儴一行人请了进去,可他之前表现出的诧异早就漏了自己的底儿。   薛庭儴被请着坐下喝茶。   这粮官也不过是个八品小官,自然只有陪站着的份。   两人一番你来我往,大多是薛庭儴问,粮官答。   说着说着,这叫魏大勇的粮官便感叹了起来。   诉着河南当地百姓的苦,不是旱就是涝,好不容易这两年朝廷大肆修堤,总算不涝了,又旱了起来。   薛庭儴也就陪他说了几句。   说完,薛庭儴也没耽误切入正题,问起如今仓中可还有粮,能调出多少粮食。   魏大勇自是答,无粮可调了,能调的粮都调给了各府县,不然也不会闹成这样。   薛庭儴微微颔首,道:“那把相应调粮的造册,拿来给本官看看。本官受命赈灾,只一人之力,哪能兼顾全省,自然是根据各地放下去的粮来判断,拾遗补阙。”   “这——”   “难道有什么为难之处?”薛庭儴好奇问道。   魏大勇抹了一把汗,连连摇头:“自是没有为难的,下官这便下去准备,还请大人稍坐。下官让人准备些饭菜,大人辛苦一路,也该好好地歇一歇。”   这个薛庭儴倒是没有拒绝,魏大勇便下去了。      很快,就有人送来了酒菜。   竟是鸡鸭鱼肉都有,不可谓不丰盛。   陪在薛庭儴身边的,有两个百户。   一个是锦衣卫的,叫韦云杰,四十多岁的年纪,留着一缕胡须,看起来长相平常,但双目流转之间寒光四射,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另一个则是京大营的,叫陶建新,人称陶黑牛。人如其名,壮得像头大水牛。   菜上好后,便有人将他们三人请去用酒菜。   外面的一干随行之人,也各有酒菜照顾。   见下人都下去了,陶黑牛才骂道:“他奶奶的,还说没粮,吃得比我们还好。”   薛庭儴笑吟吟的,拈着酒杯道:“既然知晓事出反常,其中必然有蹊跷。”   韦云杰拿过酒壶,凑在鼻尖闻了闻,面色一凝道:“大人,这酒里面下了蒙汗药。”   陶黑牛一脸吃惊,旋即暴怒去拍桌子,却是被韦云杰拽住了手。   别看他力大无穷,韦云杰看起来就是个白面书生,他被钳住后竟是不能动弹。见他冷静下来,韦云杰才松了手。   “他们可真敢。”   薛庭儴撂了酒杯,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手:“有何不敢的,死自己不如死别人,能赌一把,谁都不会放弃。”   “那他们是想?”   “先别说这些,告诉外面的人别中了招。”   不用薛庭儴说,韦云杰其实已经去办了。   也不知是不是锦衣卫有什么特殊的联络方式,也没见他干什么,只是站在窗前敲了敲,就又回到桌前。   除了酒以外,菜里倒是没被下药,三人大吃了一顿。      另一处院子中,魏大勇十分焦虑地来回踱步走着。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差役,魏大勇忙走过去问道:“酒菜可是送过去了?他们可是用了?”   这差役长得瘦长脸,眯缝眼,一看就是个猥琐的。   他连连点头笑着:“大人,小的办事您放心,现在就等他们都睡过去了。”   魏大勇松了口气,望天道:“如今就只有等了,希望武大人那边的信能早些到,咱们也能有个章程,不然……”   这时,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匆匆跑进来一个人。   魏大勇几步上前,接过对方手中的信,就拆了开。   看完后,他脸色难看得吓人,良久方一把攥紧了手,似乎下了什么决定。 第234章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其实这句话并不是没有道理,杀人难免露了踪迹,可若是放火,那相对就要简单许多。   事后,完全可以推说是走水,谁也没有证据。   已是深夜,院外却响起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院中虽亮着灯,却是一片死寂,哪怕是这些脚步声,都没能引来里面人的惊醒。   魏大勇亲自带着人进了院中。   “薛大人?”   他先在外面试探地叫了两声,见里面没有动静,才做了手势   一堆又一堆木材被堆放在墙角处,还有人不停地往里面搬着木柴。同时又有人搬来一桶桶油,泼在木柴上,和门前和窗户上,竟是一条生路都不打算给对方留。   “下去做了冤死鬼,千万不要怨我,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让你要问那些账册。也怪你不直接去府城,偏偏来了广济仓,聪明反被聪明误,大抵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六元及第?真是可惜了。”   有人递来火把,魏大勇接过便扔在那堆木柴上。   火势一下子蹿了几人高,而后变成熊熊大火烧了起来。魏大勇驻步看了一会儿,直到浓烟弥漫开来,才带着人匆匆离开。   暗夜之中,橘黄色的冲天火光格外醒目。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发现,一面喊着走水了,一面喊着人来扑火。   大家拿着水桶前来扑火,可惜火势只是控制不再蔓延,里面却是根本进不去人,只能任它烧着。   魏大勇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硬是要往里面闯,口中一口一声钦差大人。还是旁边的差役死死拉住他,才没让他冲进去。   “你松开,钦差大人还在里面,出了这样的事,圣上一定会要了本官的项上人头……”   “你也知道你项上人头保不住了?”   黑暗中,突然有人这么说。明明声音并不大,却是奇异地钻入所有人的耳中。   一阵微风拂过,吹散了笼罩在月上的乌云,这才让人看见那边阴影里似乎站了几个。   “你……”   魏大勇的上下牙齿咔咔直响,竟是惊诧到眼睛珠子都凸了出来。   “怎么?很意外本官没在那里面?”薛庭儴轻轻地笑着,往前走了几步,其身影这才暴露在人眼底。   一身朱红色的金绣蟒袍,那是位极人臣的表示,   “其实本官也是为你着想,你说你好生生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偏闯进来。啧啧啧,人啊,真是容易想不开,你说你做什么不好,干甚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把他给我拿下!”随着另一个男声响起,从黑暗中蹿出十几道黑色的人影。   却是锦衣卫的人。   不过是须臾之间,魏大勇以及他身边几个人,俱被拿下了。只剩一些手里拿着水桶的差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看着这一幕。   “魏大勇意图谋害钦差,现已将他拿下,从犯者速速认罪,不知情者一律挨着墙边站。”   随着扑通扑通几声响,那些差役俱都跪了下来,喊道自己丝毫不知情。   陶黑牛上前拍了魏大勇的脑袋一下:“好你个姓魏的,胆子不小,谋害朝廷命官,知道爷爷我是干什么的?瞅见没,那是圣上钦派的赈灾钦差,那是锦衣卫的镇抚使,爷爷我是京大营的,吃了你的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对我们使这种下九流的招数。”   魏大勇脸上惨白,嘴唇翕张了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面若死灰。   薛庭儴提前来到广济仓,也就带了二十多个人。   不过把以魏大勇为首的一干人拿下,下面那些不知情的差役们并不能构成任何威胁。很快,他们就把整个广济仓给控制住了。   堂中,灯火通明,薛庭儴审问魏大勇。   这魏大勇长相不起眼,倒是个硬气的,竟是紧闭了嘴,什么也不说。   不过他这一套,在锦衣卫面前可不好使。韦云杰使了个眼色,便有锦衣卫的人上前将之拎了出去,不一会儿外面就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嚎声。   那是疼到极致才能发出的嘶喊,让人闻之毛骨悚然。   不多时,那人又将魏大勇拎了进来。   就见本来好生生的一个人,竟是浑身宛若无骨,身上也湿透了,却是冷汗所致。   “说吧。”   然后魏大勇便说了。   ……   提起这个,还是要说一说粮仓的事。   大昌两京十三省共计八百多处粮仓,又分京仓、水次仓,以及地方仓。   京仓专司军队饷粮、官吏禄米、皇室宫廷享用,以及调控京师重地粮价等;水次仓则是转运各地输京粮食的临时用仓;至于地方仓又称常平仓,平时除了用来容纳税粮,每年每个地方仓还必须储备一定数量的粮食,就是为了处理及应对各种突发事件。   例如赈济、例如平粜。   平粜指的是朝廷对粮食市场的一种调控,在市面缺粮粮价上涨之时,将所储备的粮食按作正价放入市场,压低粮价,以免粮贱伤农又或是粮贵伤民。   不同府、州、县,各有不等的储备数目,而除此之外,每个省还设有督粮道。   这个督粮道意义有些宽泛,也不是标配之物。   有些省有,有些省没有,例如江南一带以及湖广是有的,因为这几地是大昌的出粮大省。而对于一些容易闹出灾情的地方,例如河南这个靠近黄河,十年九涝的地方,也设有督粮道,主要是统筹全省之粮,以备不时之需。   像广济仓便是充当这样的角色。   每年各府县收成之时,除了当地衙门会截留一些粮食充盈常平仓外,广济仓也会截留一部分,剩余的粮食才会转运上京。   储备在粮仓的这些粮食是常年不动的,每年都是新粮下了换旧粮。   粮食这东西经不起放,所以各地都有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找个粮价合适的时候,将那些放了两年以上的陈粮卖出去,换上同等数额的新粮。   世人都喜金银之物,谁也不能免俗,白花花的粮食放在那,眼睁睁看着放成陈粮,市价立马跌了一半不止,免不了就有人动心思。   明明当年的新粮就可以买一个很好的价钱,为何要等它放陈了,再折价去卖?   于是这粮仓中的粮便被人动了。   起先只是从中捞个差价,后来是捞着捞着就忘了,粮仓的粮越来越少,只能拆了东墙补西墙。   若是换成平时,自然没事,反正寅吃卯粮都习惯了,若是朝廷有人下来查,他们提前就会得到消息,补齐也就罢了,可谁曾想今年竟碰上了旱灾。   其实去年河南便旱了一次,只是情况不严重,也没到朝廷派人下来赈灾的地步。本想着今年会是个风调雨顺的年成,谁曾想又旱了。   灾情严重后,朝廷下命放粮赈灾,地方上命令倒是收到了,却没几个地方能拿出粮食赈灾。   对着朝廷说是赈了,可惜粮食不够,其实私底下根本没放粮。有的即使放了,数量也极少,这也是这次灾民会有如此之多,甚至闹到京师重地的主要原因。   地方的常平仓且就不提,广济仓首先就跑不掉,不过灾情严重也不是没好处,这么混乱的局面,怎么放粮放了多少粮,还不是下面这些官员说了算。   可这些人万万没想到,钦差怎么就突然杀到了广济仓。   明明他们收到的消息是,这大队人马还在其他府县。   就不提北直隶的那些地方官了,他们看待钦差宛如看到瘟神。可河南当地的地方官看见薛庭儴,却像看到了财神爷爷。   劫大户好啊,把大户都劫了,赈灾事情一罢,他们也能浑水摸鱼做个糊涂账。   万万没想到人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   也因此才会有魏大勇临危受命,行那暗夜杀人之事。   ……   魏大勇在锦衣卫的手段下,将一切事情抖了个干干净净。   陶黑牛恨得是咬牙切齿,连素来沉稳从容的韦云杰,也是眼中冷芒频频闪烁,唯独薛庭儴一点也不惊奇。   在那梦里,作为一众贪官污吏的最上层人物,薛庭儴虽是不贪,但并不代表他不知道下面人贪。   他们怎么贪,用什么手段贪,他都是心知肚明,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想做人上人,其下必然有各式各样的附庸之辈,这些人有好有坏,可对上位者来说没什么区别,水至清则无鱼。   再说了,时下大抵也没有官员不贪,端看贪多贪少。   魏大勇上面那个人就是布政使司参议武胥,也是河南督粮道总粮官。   至于其上还有没有人与之沆瀣一气,抑或是同流合污,连魏大勇也说不清楚。他的官衔太低,根本不知道上面的事情。   东方已露出鱼肚白,竟是天快亮了,可事情俨然没有过去。      彻夜未眠的不光薛庭儴等人,还有参议武胥。   就在魏大勇行事之时,他的府中聚集了不少人。   都是难掩焦躁,却又故作轻松,一直到已至深夜,都有些熬不下去了,这些人才各自归家,只有武胥还继续守着。   眼见东方微白,武胥有些忍不住了,找来心腹随从前去广济仓问话。而与此同时,大量灾民渐渐往开封府城靠近。   “大家都再坚持坚持,钦差大人已经去给我们找粮了,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能有饭吃了。”   “马上就到了开封,钦差大人就在开封。”   开封近郊,一队队一群群的灾民,宛如潮水一般,缓缓前进。   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巡抚衙门,乃至都指挥使司,都设在开封府,这批灾民靠近自然被其内的官员获知,引来阵阵震动。   “去,让人拦住这些人。”巡抚衙门里,汇聚一堂,布政使参议武胥气急败坏道。   “大人,这么多人让谁去?”   武胥看向都指挥使卫义涛,卫义涛没接茬。   “卫指挥使。”   卫义涛站了起来,道:“你们继续,本官指挥所里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卫指挥使!”   “行了,他即不愿蹚这趟浑水,你何必强人所难。”按察使吕延寿道。   “不过是一群灾民,先让下面衙役去拦着,犯不着动用卫所的人,现在最重要就是广济仓那边的情形到底如何了。”布政使姜志毅道。   “下官这就再派人前去询问。”   ……   广济仓内,招儿连夜赶至,气儿都来不起喘一口,就带着身边两个丫鬟忙上了。   如今她身边的丫鬟个个会盘账,这是最基础的必备。   不光是她和两个丫鬟,还有薛庭儴。   四人搭着手,将广济仓近几年的账目盘了一下。   不得不说这些官员们,论贪墨,个个都是一把好手,可惜做账的功夫不成,账目做得是错漏百出。大抵也是不怕人查,抑或是图省事,很多账目不清。   为此,几人只能往前追溯,才能大致算出广济仓一年到底能收入多少粮,又往出放出了多少粮,还有这次又赈了多少粮。   另一头,开封府的官兵已经拦住了那些灾民,可惜事情完全脱出他们的控制。   “为什么不让我们去,钦差大人就在前头。”一个高大魁梧的庄稼汉,扯着脖子喊道。   “就是。”   “钦差大人说了,他先行一步筹粮,我们后脚就到。你们这些人知不知道钦差大人是干什么的,钦差大人就是陛下派来救助我们这些老百姓,我们一路跟着钦差大人从京里回来。钦差大人说了,朝廷会有粮食发下,足够我们把这个灾年渡过去,不让一个人饿死,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去。”   “是不是他们害了钦差大人?这些贪官污吏恨毒了薛大人,他们关着城门不让我们入城,朝廷发下的粮食被他们层层扒皮。钦差大人去要粮,他们都不愿给,肯定是他们把薛大人怎么了,所以才不让我们过去。”   灾民们群情激奋。   这么多人激动起来,可不是个小场面,衙役们不过只来了几十人,哪里能他们的对手,只能一步步往后退去。   “你们想干什么?你们这些人是想反了?”带头的衙役抽住腰间的刀,恐吓道。   “你别拿反不反来压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钦差大人说了,我皇陛下虽身处宫中,但心系百民,所以才会派来钦差查民情、听民意、解民忧,你他娘算个鸟蛋,来跟我们说反不反?你能代表钦差,能代表官府,代表陛下? ”   带头的衙役被堵得面色顿变,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斥道:“你们、你们这群刁民!”   “咱们别跟他们废话,肯定是这些贪官污吏为难了薛大人,陛下好不容易派个好官来,可不能让他们这群人给害了。咱们去找他们要人!”   “对,找他们去要人!” 第235章   灾民们像洪水一般往前涌去,乍一看去密密麻麻,十分吓人。   这二十多个衙役在这般阵势下,无疑是螳臂挡车。   他们只能狼狈地退至一旁,见后方队伍中有兵卒模样打扮的人,忙奔去道:“你们就不管管,冲击了府城,谁也逃不了干系。”   这些兵卒子也不理他们。这时从后方跑来几名骑士,为首的是一位身穿圆领甲的锦衣卫。   “你们为何堵住我们的去路?”   这话说的。别看衙役们敢和兵卒们叫板,却不敢跟锦衣卫的人大小声。锦衣卫可是皇帝亲军,谁不知道,又不是不想活了。   于是衙役头子只能苦着脸,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钦差大人因有事先走一步,我等奉命沿路保护这些灾民,其他一概不归我们管,你们跟我们说这些并无用处。再说了,这些灾民找的是钦差大人,人找到了,灾民们怎么可能会冲击府城,还是不要危言耸听的好。”   “这……”   “还不速速退开,不要挡了我们的去路。”有人呵斥,这些衙役们自然不敢再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人绝尘而去。   灾民们很快就来到开封府一里境内,府城里因为收到消息,早已紧闭了城门。   巡抚衙门中,布政使姜志毅大发雷霆,一再催促武胥广济仓的消息可是传来了。   武胥急得团团直转,道:“下官已经派人去了,可如今城门紧闭,还不知能不能进来。”   “那你就不知道派几个人在城门处守着?”   “下官这便去办。”   等武胥下去后,姜志毅忧心忡忡地来回踱着步。   坐在首位上,一直没说话的巡抚项竘,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们动手时就不动动脑子?”   姜志毅也是满脸憋屈:“我怎知这些灾民会闹这么一出!”   “若是本官没料错,那灾民里肯定有人怂恿。”项竘慢条斯理说。   闻言,姜志毅当即看过来,盯着项竘,眼神一动也不动。   “中丞大人的意思是?”   “这还用说,这些灾民互不认识,从来是一盘散沙。即使结伴抱团,也只是少数,百数已是破天。可你看看现在外面围了多少人,这么多的灾民若说中间没人指使,用屁股也能想到不可能。”一直在旁边喝茶的按察使吕延寿道。   “那你们说的意思是——”姜志毅顿了下,倒抽一口冷气:“钦差大人没死?”   吕延寿放下茶盏,闲闲道:“死没死那就不知道了,也许你那手下的手下办事机警,那薛庭儴精明一世,糊涂一时,正好被那粮官给治死了。”   对方的口气听起来太刺耳,姜志毅也不是傻子,不过是心急如焚,没去在意。此时听见对方说这话,当即满腔怒火被点燃了。   “吕大人说这话是何意,那钦差若是没死,跑不掉我,还能跑得掉你?武胥的好处,你也没少收吧,何必在这里跟我装什么置身事外!”   “本官装置身事外了?你让那姓武的不动脑袋动手时,怎么不想想后果……”   “行了,吵什么吵!”   一声冷喝徒然响起,姜志毅和吕延寿止住了争吵,可还是气呼呼的,明摆着没消气。   “敌人还没上门,你们自己反倒乱了起来,照本官来看,你们还是自己送上门引咎受死,也不用说这么多废话。”项竘目露冷色地看着两人。   “中丞大人,下官也不想和他吵,可你看他说的那些话。”姜志毅委屈道。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如今最关键是要弄清楚广济仓那边的情况到底如何,你去盯着手下人,让他们一有消息便传上来,如果一直不见回来,就再派人去。”   “可……”姜志毅还想说什么,却在项竘的瞪视下噤了声。   姜志毅匆匆下去了,吕延寿望向项竘,道:“大人,如今可怎么办才好?”   项竘抚了抚胡子,眼中闪过一抹冷芒:“要做两手准备。”   吕延寿一怔后,当即点点头。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糟糕。   那些灾民们堵了城门,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姜志毅心急如焚,可派去广济仓的两拨人,都没见回来。   日落月升,夜幕降临。   他倒也试着往外派出过第三拨人,可根本没办法出去,那些灾民一直叫着让开城门,见里面一直不开,到了晚上竟是直接就靠着城门外睡下了。   又是一日太阳升起,这一日城里的人更难过了。   捶门声不断,一面捶着,一面说找钦差大人。   外面聚集的灾民越来越多,甚至有其他处灾民纷纷赶至。口耳相传,一传十十传百,竟是传起钦差被里面的官员害了。   要知道这城里可不光几个官员,还有许多平民百姓。其实也可以算是灾民,只是当地知府安置有方,及时关了城门,又开仓放粮施粥,暂时城里还没乱。   如今城门被堵,又传言派来赈灾的钦差被人给害了,城里也是人心惶惶。   姜志毅倒想出兵镇压灾民,可惜卫义涛闭门不见,明摆着不打算蹚浑水,就指着几处府衙的衙役,恐怕出去后反会被人镇压。   “张大人,这事你到底管还是不管,你是这开封府的知府,如今城门被暴民冲击,你就眼睁睁的看着?”武胥气急败坏道。   张盛正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探看灾民的情况。   开封府也闹了疫病,幸亏隔离及时,倒是伤亡不大。如今这些患病的灾民渐渐转好,张盛每天都会来探看,就怕下面的人浑水摸鱼,短缺了灾民的汤药,是时铸成大错。   “武大人,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张某不过是个小小的知府。如今这开封城里,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几位大人都在,可轮不上张某人充大头。”   武胥脸色十分难看:“可这开封府是你治下,到时候暴民冲进城,难道你就能脱得了干系?”   “脱不了干系就脱不了干系,如今外面乱成这样,我作为地方父母官无能为力,只能坐视百姓受苦。左不过要被朝廷追责,下官现在想不了武大人那么远,做好当下就足以了。等此间事罢,大不了就是罢官为民,下官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你——”武胥气急,脸阴了下来,道:“难道张大人还在记恨当初本官阻着不让你放粮,不让你收容灾民之事?此事也不是本官一人所决定,需知灾民是小,开封府几十万百姓为重,连开封都乱了,你我乃至几位大人都得被罢官。”   张盛冷冷一笑,消瘦的脸上满是洞悉一切的颜色:“不敢,下官不过是个小知府,不能记恨,也不敢记恨。”   “这么说来你是不愿出面制止这事了?”   “武大人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下官上有八十岁老母,下还有妻儿数人。几位大人都解决不了的事,本官如何能解决,出去还不是被那些灾民给活吞了。”   “好,你很好!”武胥一拂大袖,怒气冲冲离去。   等他走后,一个衙役凑上前来,小声问:“大人,这得罪了武大人——”   “早就得罪了,也不差这一次。”      武胥离开这里后,就匆匆去了蕃司衙门。   见到姜志毅后,他禀报道:“大人,那张盛不愿出面。”   张盛虽是小小一知府,但在百姓之中颇有清名,这次闹出灾情,他出面主持开封府城之事,一切井井有条,也算是个能臣。   尤其他不顾上面命令,硬是收容进了一批灾民,又把开封府衙下常平仓的粮食济了一大半,更是颇得灾民们的爱戴。   若是此事由他出面,至少城里的百姓不会人云亦云。   城里不乱,就暂时不怕外面乱。若是张盛能出面说服外面的灾民,那就更好了,可惜对方不答应。   武胥恨不得一刀砍了张盛!   “如此这般,只能另想他法了。”姜志毅叹了口气道。   短短数日,他竟是憔悴许多,眼眶都下陷了。   “那大人,属下现在?”   “你先回去休息,连着忙了两日,你也辛苦了。”   “属下不辛苦。”   等武胥离开后,姜志毅眼中闪过一道冷芒。 第236章   次日清晨,布政使姜志毅亲自出现在城门楼上。   下面,一众灾民正在就地垒灶煮粥。   这些都是平日里干惯了,所以他们动作井然有序,有人拾柴,有人洗锅,还有人蹲在灶前添柴看火。   像这样的土灶有许多,他们几十人一群聚在一起,十分安静。   这种安静甚至让姜志毅有些不适,不敢相信这些人就是昨日那些在城下叫嚣的灾民。   这群惯会装相的刁民!   所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眼睛脏的看到的只有屎,张盛的想法却完全与之相驳。   他看的是百姓的惜福,看到的是某人在治理灾民上很有一套,若是大昌都是这样的官员,何愁百姓会受苦。   张盛其实并不想来,可昨日姜志毅亲自来找他,让他有些动摇了。   哪怕是为民生疾苦,他也不该赌这口气。若是这些灾民真是冲入城中,是时城内大乱,苦得还是百姓。   “本官乃是承宣布政使司的布政使,本官用本官的官帽向尔等保证,钦差大人并不在开封城里。若是本官没弄错,钦差大人去了广济仓,就是为赈灾粮食一事。”   听闻城门楼上有人说话,灾民们停下手上的动作,仰头看了过去。直到姜志毅在门楼上又重复了一遍,这些灾民才面面相觑起来。   灾民中,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站起,扬声道:“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说不定是骗我们的。你们这些当官的,一个个嘴里没一句实话,只会打官腔。粮食不给一颗,只会抱着说没粮,可我们怎么看你们一个个吃得脑满肥肠,不像是挨过饿的模样。”   这话引起一众灾民大笑,把姜志毅笑得是脸色紫黑,差点没血液倒流气死。   可他也清楚这个必须得忍了,灾民再这么堵下去,是时惊动了朝廷,到那时候事情就捂不住了。   他忍着气,道:“这消息是本官刚收到的,本官与诸位大人也正打算去那处恭迎钦差大人,若是你们不信,可与我等一同前往。”   “真的?”   “本官至于去骗你个平头百姓!”姜志毅气得胡须直抖。   “既然你这么说了,咱们就姑且信你们一次。大伙儿的意见如何?都应一应。”   “那就去吧,不行了咱们再来。”人群里有人应道。   还有人说:“跟你们去管不管饭?我们天天闹饥荒,不管饭我们可没力气走。”   “就是就是。”   “人都快饿死了。”   听到下面这些泼皮无赖的话,姜志毅气得脸又红又青,半晌才跺着脚道:“本官这就去给你们找粮。”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城门楼上垂下一根根绳索,其上都绑着粮袋子。   城里还是不打算将灾民们放进去。   灾民们一哄而上,将粮袋子解下来,扭头便去造饭。   饭其实还是之前的熬的粥,不过每个锅里都又加了米,总算不用吃那清得见底的稀粥了。   直到这些灾民们吃饱喝足,才从中让出一条大路。   城门缓缓开启,先跑出来许多拿着大刀的衙役,排成一排,将所有灾民隔开,门里才驶出两辆马车。   浩浩荡荡的大部队便往广济仓去了。      这广济仓看似粮仓名,实际上算是一个小镇。   不过里面并没有平民,除了一个个粮仓,就是一些粮官和差役、粮丁。   这趟除了姜志毅,按察使吕延寿也来了。   等一行人到了广济仓,大门很快从里面打开,将他们放了进去,灾民们却是拦在外面。不过薛庭儴也派了人出去说话安抚。   “钦差大人!”   “钦差大人到了开封,为何竟没有派人去开封城报信,我等也好来迎接?”   薛庭儴含笑道:“事从紧急,也不用做这些虚套。”   姜志毅和吕延寿对视一眼,两人作揖行礼:“下官姜志毅,下官吕延寿,拜见钦差大人。”   “不用多礼,二位坐。奉茶。”   说着,便有人端了茶来,姜志毅两人也在下面坐下了。   两人借着坐下的空档,又观察了下堂中。   就见薛庭儴一派安适,言谈之间随意放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倒是粮官魏大勇不曾见到,而四周站着的都是钦差的人。   气氛尴尬起来,薛庭儴不说话,这两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是为试探而来,不说话又怎好试探,难道问你为何好生生的活着?   这时,一身飞鱼服的韦云杰走上来,薛庭儴看了他一眼,他便长身立在堂中,清了清嗓子道:“传圣上口谕。”   姜志毅和吕延寿没料到有这么一出,忙站起打算跪下接口谕。   可韦云杰立在薛庭儴身侧,此人竟是不避不让,韦云杰也就罢,传口谕就是代表圣上,难道他们也要跪钦差不可?   诸多念头只是一瞬间,姜志毅牙一咬牙便跪下了。吕延寿眼中厉芒一闪,心里甚至恼恨姜志毅,可这般情况,他也只能跟着跪下。   韦云杰洋洋洒洒道:“传陛下口谕,河南地方官当协助钦差办好赈灾一事,百姓安则你们安,百姓不安,尔等愧对苍生,愧对朝廷,愧对朕。”   “臣惭愧,臣等定协助钦差办好赈灾之事,不负我皇所望。”   薛庭儴心里的那口气,终于顺了一些,这才忙宛如大梦初醒一般,站起做虚扶状:“两位大人快快请起,陛下不过勉励尔等,并无责怪之心。本官出京前,陛下还专门叫了本官说话。陛下说,那姜志毅、吕延寿乃是朝廷栋梁,受朕之看重,为人也是勤勤勉勉,恪尽职守,清正廉明,乃是不可多得的好官……”   因着薛庭儴这段‘陛下说’,两人又跪了一会儿,方站起来。   期间各种心理活动,暂不表述。   待两人又坐下后,薛庭儴才仿若突然想起,问道:“还不知河南巡抚项大人如何,怎生没有前来?”   这种情况,项竘怎么可能来。不过这话肯定不会如实说,只能说是项大人最近实在太过劳累,已经病倒了,实在不能前来。   有了这些铺垫,姜志毅也问出疑惑:“大人,还不知此地粮官?下官来后,竟是一直未见此人。”   “他啊?”薛庭儴含笑看着姜志毅:“他也有些身体不适,病倒了。”   好吧,这话接不下去了。   本来是想来探探虚实,如今半分虚实没探到,反被折腾了半天,又是跪又是伏低做小。   那这趟前来的目的——   其实姜志毅还想问问武胥派来的人如何了,可眼见着钦差是不可能告诉他的。   吕延寿看了姜志毅一眼。   姜志毅一咬牙,扑通又跪了下来,伏地大哭:“下官还有一事,下官失察,愧对朝廷……”      不得不说,这些能坐上一方大吏位置的,没几个是简单角色。   至少这姜志毅演戏演得就不错。   这一番哭诉是声声如泣,一把血泪,将一个因失察而致使下属作恶的长官,诠释得极好。   “下官并不为自己辩解,可这督粮道本就到底乃是朝廷特设,他虽是下官的下属,可下官无权节制于他。这次若不是出了这么大的事,那武胥露了马脚,下官与吕大人、巡抚大人还是不知的。本想将此人绑来见大人,谁曾想此人竟是因心中害怕,畏罪自杀了。”   “心中害怕?畏罪自杀了?”薛庭儴摸了下巴喃喃。   姜志毅看了他一眼,道:“如今尸首尚停在其家中,这武胥到底也是三品官员,因罪证还不确凿,所以未做其他处置。”   “心中害怕,畏罪自杀了?”薛庭儴又重复一遍,呵呵冷笑:“此人派人谋害本官时,怎么心中不害怕?事成则高枕无忧,事败就知害怕了,姜大人大抵不知,此人巴不得盼望本官赶紧去死,竟是连派了两批人马前来催促。”   “这——”姜志毅唾骂:“这武胥真是罪大恶极,抄家灭族都不足以抹掉其罪行。”   “这两日本官命人核查这广济仓历年账册,硕鼠累累,贪吏窃国,罪大恶极。”薛庭儴深吸一口气,到底平稳下激动的情绪,道:“罢,本官个人安危是小,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为大,此事还是容后再说,本官先与尔等回开封,赈灾为重!”   事不宜迟,薛庭儴命下面人准备启程,也不过两刻钟不到,一行人便离开了这广济仓。   出了门外,灾民夹道眺望,直到见到从马车探出的薛庭儴,才放下心来。   “尔等终日暴露野外,到底于身体不宜,本官已经安排下去,尔等可暂住广济仓,容后朝廷就会派人下来安置。”   “我们信薛大人的,薛大人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薛大人是好官,只要薛大人还安稳,我们就放心了。”   “我们真怕那些贪官会害了你……”   这一声声一句句,宛如巴掌也似,一巴掌一巴掌打在姜志毅两人的脸上。两人明明就在车中,只能拉紧车帘,紧闭车窗,浑当没听见。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开封城。   本该是去巡抚衙门,可项竘抱恙,薛庭儴便以不便打搅为由,去了布政使衙门。   开封当地官员尽皆来拜见,薛庭儴命之一切从简,不用多礼。   吕延寿本是提出要不要请巡抚也来,薛庭儴又以项大人辛苦了这么久,难道卧病在床也不能安生,做以拒绝。   项竘不在,薛庭儴最大。   这些人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话不容多说,薛庭儴让人拿出一本账册,列数自打灾情爆发,从广济仓一共赈出多少粮食。又命人计算各府县一共多少百姓,每个百姓每日需食多少粮食可以活命。   这每个府县多少人口,皆是有黄册可查,只是众人没想到薛庭儴会如此清楚,竟无需看黄册,只凭记忆便能口述。   “本官出京之前,特意去户部要了河南当地的黄册,既然是朝廷存册,定然不会出错。如果出错,那就要问问当地官员,是不是玩忽职守了。”薛庭儴似笑非笑,用指节叩了叩桌案:“不过这些先不管,既然地方报上去是如此多,我们就按这些来算,如今一共需要这么多数目的粮食,方可平息河南境内灾情,就不知诸位大人可出力多少?”   “这——”下面一众人面面相觑。   薛庭儴又道:“对了,你几人作为地方父母官,不在其治下留守,怎生跑到开封来了?”   他这话是对陪站在末端,连位置都没处坐的几个身穿青色官袍的小官说的。   这几人俱是下面的县官,因当地县城乱了,便怕死地来了开封。也是心知一省高官尽在此地,自然不会放任他们不管,高官饿不死,他们自然也饿不死,算是耍了回小聪明。   可惜撞在了钦差手里。   其实这趟他们本不敢前来,可钦差到此,他们躲着不出面,被追究起责任,只会加重罪名,才会惶惶而来。   来后,见钦差大人也未提起这事,只当浑水摸鱼躲过了,没想到还在这儿等着了。   几人扑通扑通俱都跪了下来,有的叩首求饶,有的则哭诉起当地乱象,诸如自己差点丢了命之类的话。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本官当场砍杀了你们,也是你们该死!”   这话正是每个县衙内‘戒石亭’中的碑上所刻,乃是警醒地方父母官之言。可惜这些县官们每日坐于堂中,对着这‘戒石亭’,依旧没将这些话牢记在心。   “钦差大人,下官错了,下官一定改之……”   几个县官纷纷求饶,薛庭儴眼中现出怒芒,明显怒不可遏。锦衣卫的人也出动了,纷纷抽出腰间的刀,来到几人身后,一切只在千钧一发。   有人吓得尿裤子。真以为钦差要砍杀了他们,也是薛庭儴这番气势太足,而锦衣卫的人来势汹汹。   上首左右两侧坐着的几名高官,如坐针毡,更不用说还有两个别府的知府。   认真来算,他们也算是犯了王法,地方官不得随意离开地方,可他们却是丢下治下老百姓逃之夭夭。   若是换做之前,怎么也有人出面劝阻,可这一次因先发生钦差疑似被害之事,自己都岌岌可危,谁替谁说话。   “罢!本官初来乍到,赈灾为重,不易沾染血腥。命尔等将功赎罪,筹粮抚民,尔等罪状,事后再论。望尔等不要让本官失望,此次赈灾重中之重,陛下特发下圣旨,准许本官先斩后奏,如若尔等还是敷衍了事,是时本官心狠手辣,可千万莫说本官不念同朝为官之情义。”   这番话与其说是给几个小县官听的,不如说是给那些如坐针毡的高官听。   几个县官俱是连连叩首,至于那些高官们心中如何想,暂且不论。 第237章   之后,薛庭儴对筹粮之事进行了分派。   他的意思是由官府出面购买那些大户手中的存粮,按之前市价计算,若是大户们不愿要银,事后补粮也可。   总而言之,粮食必须拿出来。   有粮就能好好说话,没粮让他们各自掂量着办。   这还是薛庭儴一贯的套路,强买强卖。只是这次不用他亲自出面了。   待一切都安排罢,连着几日未曾合眼的薛庭儴,回到安顿的住处中。   招儿正在房里,她依旧穿了身男人衣裳。   烛台下,红妆扮男装,端得是异种风情。尤其招儿体贴,见他回来,就上前为他摘下官帽,并宽衣解带。   换做以前,薛庭儴早就按捺不住了。   这厮是个表面正经,私下浪荡的,曾不止一次在內帷中,让招儿穿了男装。可五次里,招儿能有一次答应就不错了。   今日他却毫无兴趣,也是累的。   其实招儿也累得不轻,只是还有许多杂事要安顿,她也是刚忙完,薛庭儴就回来了。   “就这么饶过他们?”招儿脸色有些不忿。   薛庭儴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口道:“暂时也只能这样。这些人里其中有多少蠹虫硕鼠,咱们且不知,无凭无据也不能因自己猜测,就兴师问罪。再说,赈灾还要用人,把这些人处置了,人手从何而来,到时候下面只会更乱,而且我还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招儿好奇地看向他。   薛庭儴又道:“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倒不是以武力而论之,而是强龙初来乍到,地头蛇却盘根错节,他们彼此守望相助,方方面面都能打点到。若是无事也就罢,我不介意陪他们玩一玩,可如今赈灾之事不宜耽误,与其把他们都处置了,不如让他们先下去干活。”   “你的意思是——借力打力?”   薛庭儴笑着点点头:“就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我先歇着再说。”   “歇一歇也好,你最近也累得不轻。”招儿心疼道。   “你最近也辛苦了。”薛庭儴揽着她的肩,两人去床榻歇息。      薛庭儴的一番隔山打虎,搅动地何止是一两个人的心。   从布政使衙门出来,有靠山的都去找靠山,没有靠山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发愁。其实钦差大人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拿着圣旨压着他们去对付那些当地大户。   只有两条路可以选,要么‘借’来粮食,要么自己掂量着办。有把柄在手的,还能怎么掂量,只能先保命再说。   巡抚衙门中,姜志毅和吕延寿都来找了项竘。   这种时候,自然不能走正门,而是走后门。项竘也没在前衙见他们,而是在后衙的书房中。   “我说兜兜转转闹什么,原来都应在这儿!”吕延寿冷笑。   可问题是这招打得他们有苦说不出,武胥那边就不提了,该扫尾的已经扫干净了,问题是那个粮官还在钦差的手里。   那粮官是武胥的人,武胥有没有对他说过什么,谁也不知道。还有钦差说盘了广济仓历年来的账目,这些账目他们平时从没关注过,账目上会反应出来什么,会不会跟他们扯上什么关系,这些都是未知数。   事到临头,他们才发现百密总有一疏。而这一疏就像头顶上悬着的大刀,谁也不知会不会掉下来。   姜志毅心情不好,项竘心情何尝好。   为了避嫌,他才刻意没出面,即是心存给钦差一个隐晦的下马威,也是想安抚下面人心。   不要惊慌,就算钦差来了,还是他来见自己,而不是自己去见他。钦差要想把赈灾的差事办好,必然要求到他头上。   既然求到他的头上,就说明对方不想大动干戈,还会去用下面的人,下面自然可安枕无忧。   可如今倒好,钦差一听说他抱病,就好像避瘟神一样避去了布政使,连巡抚衙门都不踏。而吕延寿建议要不要去请巡抚,钦差竟然说既然项中丞病了,那就好好养着吧。   这话里的意思太多,让他养病,是不是想架空他?   现在已经有这么个趋势了。   项竘倒想跳出来说一句,本官宝刀未老。问题是钦差竟布置下这种差事,若他病愈了,对方会不会同样对他提出这种过格的要求,若是提出了,他是应还是不应?   不应是抗旨不遵,应了是人心不稳。   且项竘还有另一层考虑,下面的关系盘根错节,此事一生必然会生出矛盾。攀到他门下的关系并不少,是时找上门来,他如何推脱?   那些大户们看似不起眼,实则哪个不是手眼通天,所以还是病着吧。   即使这个病,有些憋屈。   这边两人各自思索自己的难处,那边吕延寿道:“下去借粮是势在必行,这事暂时不用我等下去办。可有一事——”   “什么事?”   吕延寿恨不得一巴掌把姜志毅给打了,他怎么就摊上个这样的猪队友。   “你别忘了,当初朝廷下命赈灾,咱们往上报的是已赈了,可粮食不够。广济仓那边走的是空账,我们对下赈的也是空粮,唯一该发下去的那些粮食,都被你拦截到了开封。如今那姓薛的按黄册的人口和广济仓的账目来算,本该借来一百万石粮食就够赈灾了,如今却要被亏空掉的数目给凑出,等于这些死账都要让我们来背上。”   姜志毅愣了下:“可这粮食又不是我三人吃的,这开封上上下下,哪处没吃。”   吕延寿气笑道:“那你去跟钦差说,那空账都是被你吃了,也是你截下赈灾粮到开封,所以广济仓那边的放粮账目不作数。”   敢这么去说,那是明摆着找死,主动把把柄往人手里送。   也许钦差就是洞悉了这些,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招数来对付他们。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这粮食不是我一人吃的啊!”大抵是这几日受到的打击实在太重,姜志毅一屁股坐在地上,以袖掩面大哭起来。   项竘直皱眉头,若不是还指着姜志毅办事,若不是他也是一方大吏,真恨不得把他也给治死了。   “你赶紧起来,你现在要操心的是,下面那些官员找上来,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   “你觉得他们会自己背了被空赈的粮食?”吕延寿气急道。   这时,有人敲响了门,先是项竘的人说话,跟着则是姜志毅的心腹。   “大人,您还是快回去一趟,汝宁府、南阳府的二位府台大人找您,说是有要事相商。”   来了。      钦差到了开封,按规矩各府的知府都该来此述职。   一是便于钦差了解当地情况,二来也是来要粮。   河南一共九个府,有两个府的知府本身已在开封,剩下七个府的知府也纷沓而至。   他们一直坚守治下,就是笃信朝廷不会放任不管,既然钦差来了,他们的面子功夫也做足了,自然忙不迭就来了。   谁曾想到了后,没粮也就罢,面对的还是自己下去借粮的差事。   哪怕钦差再晓之以理,可那笑脸下的威胁可是明摆着的。   钦差特意拿出每个府的黄册,以及地方常平仓的账目,完全忽视了若是常平仓有粮,何至于让灾民们闹到北直隶,俨然就打算将这笔烂账记在他们头上。   “归德府记名在册共计有十余万人,常平仓常年储备的粮食在八万余石,除过这些日子赈济而出的粮食,你需借来三十万石粮食,便足够治下灾民一直过到秋收。这个数目想必不难,地方大户若是不愿要银,就用来年的税粮抵之,你当从中做好工作,如今适逢灾年,当是官民同心,方能共渡难关。”   “可大人——”   “难道章大人有什么难处?如果有难处可直言,本官可另派人暂代你下去借粮。”   说是暂代,这是明摆着要撤职吧。   这位章大人自然连连摇头,说没有难处。   等下去后,却是满脸苦涩流于言表。   离开布政使衙门的时候,经过大门他和一个疤脸人走了对面。   章世复心想,这般又瘸又瞎的人,竟然跑到蕃司衙门了。   不过他因着有心事,也没多想,可他对面的人却是瞳孔一阵紧缩,连着盯了他背影好几眼。   “胡爷,这是看什么?”胡三一个手下跑过来问道。   胡三摇了摇头,又往那处看了一眼:“没什么,进去给大人回话。”      如今整个河南境内,也就开封城算是最为平静,街上的商铺大多数都开着,就是路上行人很少,也没见着有什么生意。   章世复离开布政使衙门,心中发愁在大街上逛了很久。   也知道这么干逛没什么用处,他回到下塌处,让心腹下人去外面打听消息。   打听了一圈后才发现,钦差大人也不单只针对他一人,而是各府各县都是如此。先给各府长官派差事,再是下面的小县官,没人逃得掉。   现在,其他几个先到的府台都快急疯了。   别人也就罢,这次闹旱灾,为了筹粮之事,章世复可没少往外跑着借粮。   他倒不是怕下面灾民饿死,他是怕钦差到后,府衙下常平仓没粮食的事被人发现了。   其实以前章世复没这么胆小的,他也是一路从底层县官做到知府的位置,可自打嘉成九年夏天发生的那场事后,他的胆子就变小了。   这些粮自然不是章世复一人所贪,不过是前任转后任,后任再往下一任转。   章世复坐上这知府位置时,那常平仓就是一本扯不清的烂账,一直没扯清楚。寻常碰到上面有人来查,就往里头补上一些,没人就撤掉,久而久之所有人都麻痹了,视为寻常。   都知道若是有什么事,这事迟早漏兜,问题是人不是火烧眉头,谁愿意去给别人担责任。   你贪,我贪,大家贪;你好,我好,大家好。   反正也任不了几年,基于这种心态,常平仓那处就成了沉疴痼疾。   如今倒好,钦差下了命,等于这一摊子都砸在自己身上。   门外响起下人的禀报声:“大人,河南府的陈大人约您一同去找布政使姜大人。”   去干什么?自然是要空赈的粮食,这粮食他们可不会背,如今都自身难保了,也不在乎会不会得罪上级。   可无人知晓,章世复所在的归德府却没有被空赈,上面是发了一批粮食下来的,这也是为何归德府是除过开封以外,情况最好的府之一。   至于为何别人都没有,归德府却有后,只有天知地知章世复知和那人知了。   想到那个人,章世复眼中闪过一道希冀的光芒,也许他可以向那人求助。   不,还是先缓缓,那处能不去尽量还是不去,也免得最后一分香火情都给砸了。   “你去和陈大人的下人说,老夫赶了几日的路才到,还需稍作安顿,明日再去寻他。”      之后的两日里,章世复和另外几个知府都去找过姜志毅。   姜志毅倒也说给他们想法子,可什么法子却并未透露,而布政使钦差那边已经在催他们回地方了。   章世复整整想了一个晚上,次日还是去了巡抚衙门。   这些日子不管外面闹成什么样,项竘一直闭门不见人,可章世复来求见,却有人把他引了进去。   “你来找本官有何要事?”为了表明自身确实有病在身,这些日子项竘都是卧病在榻上。   章世复恭恭敬敬作揖行礼道:“下官此次拜见,主要是来探望中丞大人身体可是安康。”   项竘见此,也不好再摆冷脸:“本官并无大碍,无事就退下吧,如今情况不同以前,还是别惹来猜忌的好。”   他这话看似替章世复考虑,何尝不也是为了自己避嫌。   提起这事,章世复想起这两日私下流传的一些小道消息。说是这次事情闹得太大,恐怕中丞大人都难辞其咎,所以才会在钦差到后,主动退让。中丞大人自身都难保了,又怎会保下面人,没看见姜大人急得都快房顶冒烟了吗。   想到这里,章世复扑通一声跪下了,匍匐在地:“还望大人能救救下官。”   救什么?彼此心里都清楚,只是项竘恼恨此人如此没有出息,就是一些粮食,就能把他难上了,竟求到他面前。   “此事一出,即使能借到粮,恐怕下官也借不上了。下官不过是个小小的知府,钦差大人本就是强人所难,再加上常平仓的亏空,杀了下官,下官也填不上啊!”   “你填不上,难道本官就能填上?”   “大人不同,大人乃是一方封疆大吏,大人您手眼通天,定能救小的性命。”章世复见项竘老脸冷硬,不禁紧张地润了润唇,轻声道:“大人,您可别忘了嘉成九年的那场事。” 第238章   嘉成九年?   那一年阴雨绵绵,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那一年发生了一场事,改变了项竘和章世复的命运轨迹。   两人一个从知县升到了知府,另一个从知府一路攀升至一省巡抚。   不过就是那么一场事,却顶上别人奋斗一辈子。   那一年也是两人最不愿回首的一年,每一次回想起都是心惊胆战,恨不得能像割肉一样,把那段记忆割掉,这样才不至于屡屡从噩梦中惊醒。   浑浊的洪水,有山那么高,就那么喷涌而来,夹杂着乱树枝和石块肆掠而过,而他们就站在距离洪水没有多远的一处山坡上。   哀鸿遍野,到处都是被泡的肿胀的尸体,哭声、喊叫声,还有轰隆隆的流水声……   大片阴影从两人对视的眼中闪过,随着一个惊醒的同时,另一个也惊醒了。   “大人!”章世复感觉一阵口渴,又忍不住润了润唇,他的脸色近乎哀求:“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项竘看着他,看着这个看似卑微低贱,实则贪婪无厌的人。   若是目光可以物化,章世复大抵会被眼刀子戳死。项竘冷笑:“本官该怎么信你,上次你也说最后一次了,这才多久又反悔了?”   章世复也不去看他,只是低头喃喃道:“下官实在没办法,不然也不至于来求大人。大人您信下官,真是最后一次了。下官,不敢试图试探您的底线,真是最后一次。”   “你最好记住你说的话!回去吧,过两日会有人去找你。”说完这句,项竘收回目光,静静地躺在那里。   章世复心中先是一喜,可这种异常地安静却让他有一种不安感。   可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项竘不敢拿他如何。要知道他可是留了后手,就是因为这后手,项竘才一直不敢动他,而不至于像……   章世复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也清楚项竘的心狠手辣,又一次跟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   等章世复被领下去后,项竘才叫了人。   “……找些灾民,等他离开开封的时候……”      薛庭儴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下去了,就等着坐着看戏,所以这两日也是挺悠闲的。   见胡三从外面进来,他好奇问道:“你这两日在做什么,怎么神神秘秘的?”   胡三目光闪了闪,道:“大人,属下没忙什么?”   除过招儿,胡三可是薛庭儴最了解的人。   只见他这模样,就知胡三说了谎。倒不是胡三露出什么破绽,而是薛庭儴对胡三实在太熟悉了。   “真的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大人……”   相对于薛庭儴对胡三的熟悉,胡三何尝对他也不也是如此。一见大人的眼神,胡三就知道没瞒过对方。   他颓然地叹了口气,道:“其实是有件事的……”他顿了下,有些复杂道:“我在开封碰到一个熟人。”   薛庭儴一个激灵道:“仇人?”   胡三点点头,眼中绽放出一抹仇恨的目光:“大人可还记得当初属下跟您说的,我爹与那虞城县知县交好,可惜……”   听完后,薛庭儴摸了摸下巴:“这可真是因缘际会,不是冤家不聚头啊。那你打算怎么办?”   胡三也没瞒他,一把攥紧拳头:“他马上就会离开开封府,我准备半路……”   “你准备半路杀了他?他堂堂一个知府出行,如今外面这么乱,至少随扈也有几十人,你一个人能打过几十人?”薛庭儴打断道。   胡三被说得一愣:“属下、属下会想办法,大人您放心,属下一定不会牵连上您……”   “行了,别说牵连不牵连了,这些年你也帮了我不少。当初我本就答应要帮你报仇,虽是如今对象换了,但若是利用好,也不是不能……”      天色熹微,东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一行车队悄悄从开封城离开。   章世复在开封又等了两日,就等来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趟他先带回五千石粮食应急,之后会有人将剩余粮食送到归德府,这下他终于可以安心了。   押送粮食的是他带来的二十多个衙役,和他的十多个随扈。如今外面正乱,没有人保护,他也不敢在外行走。   开封府离归德府并不远,两个府紧挨着,如果不是带着粮食,两日就能到,如今至少得走五六日。   这日,行到快中午的时候,也没看到驿站的影子。   如今外面乱糟糟的,沿着官道开设的茶寮早就关停,也就只有驿站可供打尖歇脚。不过他们来之前就是走的这趟路,也算是轻车熟路,到了日头移上头顶,车队就停了下来,准备歇一歇吃点干粮再走。   衙役们三三两两地靠在车旁,借着车挡太阳。   章世复坐在马车上,他的十多个随从则围着马车四周。   四周静悄悄的,日头晒得人发晕,免不了拿着水囊灌水,可水也没剩下多少了。   这种天,别说人了,连马都烦躁不安。   休息了片刻,一行人便打算再次启程,可偏偏这时候生了乱子。   不知道从哪儿跑来几个灾民,先是用泛着绿光的眼睛看着他们,随即有两个人跑了,留下两个拦着车讨食。   “官老爷,求求你们行行好吧,已经很多天没吃东西了……”   这灾民瘦骨嶙峋的,拦着车的同时,眼睛骨碌骨碌地往车上瞅。虽是那车上都盖着草席,可瞎子都知道肯定是粮食。   “快走开,我们是奉命押运赈灾粮食回归德府的官兵。瞎了你的狗眼,敢来拦我们的车,再不离去,治你个强抢赈灾粮食的罪,是时抄家砍头一家子都保不住。”   不得不说,这衙役有点傻,大抵是躲在归德府舒坦日子过久了,不知道外头是什么年成。   这次的旱灾面积之大,范围之广,虽不到把人都渴死,但人没水可找水喝,庄稼缺了水,就只有旱死的份儿。   稻田里的水早就干了,河里的水只剩个浅洼,哪里够浇那么些地。到了抽穗的时候,没有水灌溉,那稻穗长得又小又细,近乎颗粒无收。   每次大旱的时候,必然伴随蝗灾,那一片漫天盖地的蝗虫飞来,顷刻之间绿色变成土黄。   能吃的都被吃干净了,以前还没吃的还能吃点野草什么的,如今只能啃树皮,饿死的不在少数。别说抄家砍头,在快饿死的人面前,哪怕当即要了他的命,他也要当个饱死鬼。   所以这灾民被衙役威胁后,非但不惧怕,反倒像似打了鸡血一样,高呼起来。   “有粮食,这里有粮食。”   随着灾民的呼喊声,顷刻间从四周的土坡后跑出来许多灾民。   零零散散,有数百人的模样。   “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抢啊,有了这些粮食,咱们都不用死了!”   衙役到底不是兵卒,寻常见血的都少,那腰间佩刀不过是个摆设。   威慑居多,动手的很少。   寻常老百姓只听到官之一字,就被吓得魂不附体,哪需要他们亲自动手。   也就是犹豫的这么一瞬间,所有人都被搡到在地,紧接着杂乱地脚步便踩了过来。   一时间,惊恐声、惨叫声、马的嘶鸣,混成一团,拉开混乱的篇章。   “你们护粮食做什么,还不快护着老爷!”章世复在马车里大叫着。   他的随扈倒想将车赶离,可惜马儿受了惊不听使唤,也不过是须臾之间,就有灾民爬上马车,以为车中还藏了什么好东西。   “给我砍杀了他们!砍杀了他们!”   这才有人如梦初醒动了手,可灾民们也不是吃素的,十分凶狠地和对方互打,你砍我一刀,我没刀就抱着你死咬,其中有个随从竟是活生生被咬断了喉管。   鲜血喷了灾民满脸,宛如地狱恶鬼。   见了血的灾民们更加兴奋了,竟一面喊着杀了他们,一面和衙役们抢起刀。而此时马也受惊了,疯狂地扬起蹄子,就想逃窜。   章世复被从马车上摔了下来,跌倒在地,连滚了几个骨碌。   他一口气没喘上了,差点没过去。   此时场中也生了变化,有人竟是惧于这些灾民的凶狠跑了。   有一个人跑了,于是更多人都跑了。章世复竟被丢在地上,无人管问。   灾民们见这些人跑了,便去疯抢车上的粮食。   有两人没去,而是拿着刀,朝摔得七荤八素腿似乎也摔断的章世复走过来。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送你上西天!”   这两人露出一丝诡笑,举刀挥了过来。   章世复心中突然有了明悟,这不是灾民,是有人害他,可惜这时候已经晚了。   他只觉得胸口一疼,眼前就黑了。      等章世复再次醒来,是被疼醒的。   他迷糊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座破庙里。   身旁坐着一个人,正在烧火,他想坐起却坐不起来,只能发出一声痛呼,又倒了回去。   “你醒了?”   那人走了过来,章世复总觉得此人有些面熟,这才想起前两天似乎在布政使衙门见过此人。   就是那个又瞎又瘸的疤脸男人。   “是你救了我?”他怔怔道。   “其实我也不想救你,不过我有件事想问你,所以你必须得暂时活着。”   “你——”   “怎么?章叔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茂生啊。”   章世复的脑子砰地一声炸开了。   ……   “章叔,你说我为什么读书不如大哥二哥,爹都不喜欢我。”   “人人都有自己的擅长,茂生不喜欢读书,那就不读了吧,做自己喜欢做的。”   “可我爹说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   “我爹还说,若是当年他和你好好读书,如今他也不会就当个河讯官,而您也不用当个主簿,而是做老爷了。”   那时,他还不是一县主官,不过是个给老爷打下手的主簿。   能坐上这个位置,是因为他有个秀才功名,章家在当地还算有些人脉,家里花钱给他捐了个监生。   胡正严读书不行,胡家就托了关系,给他找了个河讯官的差事。   两家算是世交,又同在一处县里,这芝麻大小的官一当就是多年。   这期间,两人互相扶持,互相发力,胡正严的河讯官到了头,而他却渐渐从主簿升上了县令。   胡家三个孩子,老大老二读书都好,可章世复却偏偏喜欢老三胡茂生。   为此,甚至劝胡正严不要逼着不喜读书的胡茂生读书。知道他喜欢舞刀弄枪,还专门花了力气给他找过武艺师傅。   本来应该能一直那么好的,可不知道他就怎么鬼迷了心窍,听了那姓项的。   他本来打算用骗的,可胡正严太聪明,事情做到一半被他反应过来。他质问自己,自己不知该如何答,姓项的便拿着胡家人做威胁,逼着胡正严带人把虞城县的河堤给掘了。   那晚天上下着大雨,胡正严宁死不从,姓项的大抵是急红了眼,就让人把胡正严给杀了,转头命那些被胁迫的河工掘堤。   他当时直接懵了,等反应过来,就是洪水决堤而来,他仓皇跟着项竘一行人跑,才留了一命。   杀戮既然已开,就不可能是一个人。除过胡正严,以及那十多个无辜的河工,胡家人也没逃过毒手。   只有胡茂生跑了出去,不过彼时他受伤太重,又落了水,他以为他死了的。   ……   这些年来,章世复本来已经把这事给忘了,忘了自己曾经干过的事,忘了这个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孩子。   却万万没想到,一句‘我是茂生啊’,让他再度回忆起当年。   他的心刀绞似的疼,疼得他无法呼吸。   这种疼让他极为陌生,即使当年事发之时,他也没这么疼过。   对了,那时他在做什么?   姓项的出尔反尔,还杀了人,他怕自己也惨遭毒手。他日日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他小心和姓项的周旋,还装了好人给胡家人立了衣冠冢,之后又发生那样的事,他彻底想不起胡家人,只有辗转梦回之间,才能想起自己曾经干了什么……   章世复剧烈地呛咳着,一面咳着,嘴里同时涌出大量鲜血。   “……那些人不是人,为了毁尸灭迹,他们杀了人就丢进水中……我本来还想找一找你和你爹的,可是一直没找到……”   胡三紧紧握住双拳,脸绷得紧紧的,却止不住不停抽搐的皮肉:“行了,你就不用装好人,为自己辩解了,我胡家上下几十口,我嫂子刚生了小侄儿,我二哥刚考中秀才,全都被你毁了,毁了……”   章世复突然笑了起来,像似在笑又似在哭:“……我没有替自己辩解。茂生,你婶子和你富荣兄弟也走了,还有你那刚出生的侄儿……” 第239章   这大抵就是报应。   旱灾也就罢,洪灾历来多疫病,且疫病大多都是又急又凶。   章家便有人染上了疫病。   只可惜章世复正忙着赈灾,忙着如何保命,根本没及时发现。等发现的时候,小孙子已经没了,接着是自己的独子、妻子……   这些年章世复倒也再娶了,也有了孩子,却是几个闺女,一直没能生下儿子。他知道这是老天要让他绝后,让他赔命,给胡家一家人赔命。   章世复一面呛咳着,一面语无伦次地说着当年的事。说自己当时的恐惧、悔恨,种种种种。   胡三也就那么听着,自然情绪难免会有波动,可到最后却成了一片死寂。   “……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原谅我……就是累、咳、太累了……很累很累……这些事藏在我心里多年,我每年都会去你爹的坟上一趟……跟他说说……可那只是衣冠冢……我不、我不知道你爹听不听得见,愿不愿意听……”   “我爹不会听的,他也听不见。”   章世复脸色先是潮红,再是一片死灰,良久才喃喃:“听不见也是对的,咳咳,我只能下去……再跟他说了……”   说着,他抬头,有些欣慰地看向胡三:“茂生,知道、知道你活着……真是太好了……我有时也会想,会不会有这一天……可、可我想了想……竟是……是高兴的……”   胡三深深地看着他,从这张脸上他几乎已经认不出当年的痕迹。   就如同他一样,十年的岁月,足够让所有人面目全非。   “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出现,为什么明明能出现,却不早一点,为什么……”   胡三的目光放在章世复的胸口上,那里有一个洞,正不停的往外淌着血。   本来他就没给章世复认真包扎,就是随便拿布绑了一下,因为对方情绪太过激动,伤口又裂开了,那深蓝色的长袍,胸口处有一块黑色面积正在慢慢扩大。   章世复艰难地撑坐起来,他大口地喘着气:“这是我欠你们的,还了也好……欠了这么多年,我累……还了也好……知道你还活着,老胡家的香火还没断……我在下面、下面,也不至于没脸、没脸见你爹……”   胡三突然笑了起来,满是嘲讽和复杂:“你觉得你死了就能还清欠我家的一切?还不清,你一辈子都还不清,你不要妄想了!是的,我就是故意等着那些人对你下手,我才出面阻止,我就是想看你明明可以逃出生天,却无奈不得不面对死亡的下场,我想看看你这张脸该是如何的恐惧和精彩……”   只可惜让胡三失望了,他想象过很多次,有一日他大仇得报之时的场景,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一切的仇恨竟是起源于一次行差就错,章世复生了攀附之心,他本来也没想这样,可偏偏事情朝着最不可挽回的结局发展。   胡家人死得只剩他一个,章家的下场也没好到哪儿去,还有那些无辜的百姓……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手眼通天,不过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毁了这么多人的人。   “我要你手里的东西!”   章世复下意识看向他,目露震惊。   “你手里若是没有东西,以他们的性格不可能留着你,你把这东西给我。”   章世复嘴唇翕张了几下,才道:“……茂生,我不知道你这几年经历了什么,可你斗不过他们的……斗不过,就剩你一个了,你别傻,别傻……”   “斗不斗得过,那也是我的事!”胡三低咆着。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脸庞又恢复一片冷硬,却又隐隐带着一分近乎狰狞的凶恶。   “当初落水时,我听见姓项的和手下说的话,所以我知道我的仇人是谁。现在斗不过,那就以后,以后斗不过,我用余生跟他们斗,我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总有一日,将他们全部送下去祭我胡家。”   “茂生……”章世复嘴唇颤抖起来,整个人也抖了起来。   胡三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冷静自制,也是到了此时,听到这些话,章世复才知道这份仇恨埋藏得有多深,而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   一直撑着的那口气当即泄了下来,章世复无力地倒靠在那里,气若游丝。   “那东西……在……”   “在哪儿?”胡三靠近去听。   章世复猛地一下抓住他的手,瞪大双眼:“在、在你爹坟前埋着……他没有想到我会藏在那里,找了、找了很久……听我一句……好好保存、自、自己,别被……”别被仇恨拖垮了自己。   可这句话注定是说不出来,胡三就感觉到那只手突然就没了力气,滑落下来。      连招儿都感觉到胡三的异常,忍不住问薛庭儴:“他这几日怎么了?我看着有些不对。”   薛庭儴叹笑了一口:“没什么,可能是累了吧。”   “那你也让胡三歇一歇,这一年年的,总是各处都有事,他也就连轴转的跑。人又不是铁打的,总得歇一歇。”   “恩,我知道了,我等会儿看到他就跟他说。”   如今下面一切都渐渐进入正轨之中,各府县衙门俱都出面安置灾民。   想回家乡的,就送回家乡,不想回家乡的,就在当地落户。官府发了赈灾粮食,也设了粥棚,总而言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进行。   薛庭儴有感这次的灾情严重,特意让各地府县衙门出面,组织灾民以工代赈。做工的灾民可多分到一些粮食,或者稻种什么的,在各地都挖起储水用的池塘。   尤其是沿着黄河的府县,趁着黄河之水处于干涸的状态,将河底的淤泥也清了出来,这样一来等到了明年夏汛之时,就不怕因为淤泥堆积,造成河水蔓延决堤了。   最近薛庭儴笑眯眯的,没少夸奖下面那些官员爱民如子,尽心劳力。   可下面人是如何想的,那些大户们是如何想的,反正这事也找不到他头上,他就浑当不知。   与之相比,项竘的处境就有些焦头烂额了。   姜志毅差点没被逼疯了,好几次撂挑子不干。都是系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姜志毅,也跑不了他。如今非常之期,只能摒弃一切共渡难关、   幸亏薛庭儴一直表现的是——我知道里面有很多猫腻,我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让你们自己解决。解决好了,我就当做没这事,解决不好,反正你们看着办吧。   有这么一层,就好像是吊在驴鼻子前的萝卜,总是能让驴子充满干劲儿的。   就当是送瘟神,只要瘟神走了,反正官还在,以后何愁捞不回来。   这么想想,心里就舒服多了。   时间进入九月,转眼间又到了月底。   河南是不用指望收成的,幸亏湖广江南一带受灾并不严重,秋收并没有耽误。等别处的粮食送来,赈灾的钦差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等到薛庭儴走的那一日,许多官员来送,都是依依不舍的。项竘还是没出面,他这巡抚俨然是打算一直病到薛庭儴走了。再病愈。   “薛大人。”若说真正舍不得薛庭儴走的,还属张盛。   起先张盛对于朝廷下派钦差,是报着一种观望的状态。   他不敢对其寄望太高,但又希望对方能做一些什么,哪怕是为了百姓。   后来钦差弄出的那一出出,他心想这是棋逢对手了,甚至有种心心相惜之感。直到钦差入驻开封,他才发现官原来可以这么当。   把下面一众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让对方有苦难言,还不得不按照自己的想法做。   他欣赏之余,同时还有些失望,既然有能力,有陛下的宠信,为何就不能大刀阔斧。   后来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再后来他又不怪对方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虑和顾忌,他又何必拿着自己的想法去要求旁人。   人无完人!   至少,这一场事总算过去了,百姓的损失降到最低,明年的未来可展望,已经很不错了。   直到钦差要走了,他才真的不舍起来。他忍不住想若是薛大人能留在河南,一定是此地百姓之福。   “怎么?这是舍不得本官?”薛庭儴笑着,拍了拍张盛硌手的肩膀。   张盛翕张了下嘴,没有说话。   薛庭儴又轻拍了一下:“好了,你想的本官不会让你失望的,等着吧。”   张盛还在发愣中,薛庭儴已经进了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这时从路的两旁跑出来一些百姓。   有百十多人,竟是追着车队去了。   “钦差大人,钦差大人……”   马车停下来,薛庭儴车中探出半个身子。   几个百姓跑了上来,手里都拿着篮子。   “薛大人,这是俺家的刚种的菜。”   “薛大人,这是俺家蒸的馒头,你和大人们路上吃。”   “还有俺家的鸡蛋,就那两只母鸡,这是第一次下蛋,俺都攒着。”   ……   薛庭儴的手已经接不下了,胡三帮着他接,最后车辕上、地上密密麻麻全放着各式的篮子和布口袋。   这些百姓也顽皮,放下东西就走了,连还回去的机会都不给。   薛庭儴只能让人把东西都收上马车,才回到车里坐下了,车队继续往前行。   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大葱,这是之前忘了给胡三他们。大人不说,别人哪好戳破大人窘迫模样,这个任务只能交给夫人了。   招儿也就不说,直到薛庭儴心情复杂了会儿,扬手去摸脸,才发现手里的大葱。   “你这是故意的吧?”   招儿瞅着他呵呵直笑。   ……   另一头,张盛目睹这一幕,回头看了看其他官员错愕的表情。   讥讽地勾了勾唇角,什么也没说,便扭头走了。   这些百姓终于心满意足送出了自己的心意,心情十分愉悦。他们大多都是跟着薛庭儴一路从京里回到家乡的那批灾民,听说钦差大人要回京城了,特意前来相送。   对于一生注定平凡无奇的他们来说,这次的经历大抵能成为平生最精彩的一次。   若干年后,当他们老了,儿孙满堂,他们会抱着调皮的孙儿,讲起平生最得意,也是最曲折离奇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他们在薛大人的带领下,所向披靡,救了整个河南的百姓。   那是一个叫做奉旨赈灾的故事。 第240章   十月的天已经开始有些凉了,越往北走,冬天的痕迹越是明显。   赶在京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薛庭儴一行人终于回了京。   按照惯例,入京后要先进宫面圣。   招儿回去收拾细软,薛庭儴入了宫,就像上次一样。可这次又和上次不一样,招儿一直等到天黑,都没见薛庭儴回来。   之后让人出去打听,才知道出事了。   具体出什么事不知道,总而言之不是小事,据说现在内城一片风声鹤唳,似乎是嘉成帝发了怒。   “娘,爹怎么还不回来。”   招儿走得这几个月,全凭着招娣两口子照顾两个小的。弘儿还没回来,他赶八月院试,现在十月初,大概再过几日就回来了。   “你爹还在宫里呢,宁宁是不是饿了?娘让人去做饭。”   宁宁摸了摸小肚子,想了想还是道:“宁宁不饿,咱们还是等着爹吧。”   可薛庭儴注定要让女儿失望了,直到厨房那里准备好晚饭,一家人等了半天,还是没见他回来,最后是招儿说先吃了不等他。      此时内城里何止是风声鹤唳,说是人人自危也不为过。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锦衣卫就出动了。   已经被抓走了好几名朝廷大员,有的是在府部衙署被抓走的,有的则是在家中。其中就有权倾朝野的吴阁老。   至此,众人才明白,这是吴阁老犯了什么事。   可到底是什么事,没人知道。   而这些被抓的官员也没有送进宫,或是刑部、大理寺,而是直接被关进位于承天门附近的锦衣卫北镇抚司。   随着司礼监在朝中慢慢崭露头角,嘉成帝几次想将锦衣卫推到台面上,都招来群官抵制。   这些文官们对‘锦衣卫’一词,似乎特别敏感,他们能容许司礼监,但并不代表能容许锦衣卫。   毕竟在他们眼里,宦官再是为害,到底是阉奴,顶多也就是些口舌和义气之争。可锦衣卫手里却有刀,可以危及性命。   只是嘉成帝想做的事,又怎么可能会做不到。   所以如今锦衣卫虽很低调,但也有自己单独的衙门,而北镇抚司就是其下负责侦缉刑事的机构。   这个地方很久没出现在人前,久远到人们都忘了,这北镇抚司就是传说中专司皇帝诏狱的地方。   此事引起一片哗然,一些朝臣四处奔走,之后联袂来到宫中求见。   嘉成帝正是大怒中,又怎会见他们,更是引来一阵恐慌。   都怕开了这个头,以后人在家中坐,不由分说就被锦衣卫收押。当然,也少不了吴阁老一系人私下活动。   薛庭儴到了半夜才回来,此时招儿已经睡了。   两人也没说什么话,便歇下了。   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薛庭儴就出了门。   而与此同时,早朝上正因吴阁老等人为何被收押之事,引起了一片轩然大波。   谁都没有想到,竟是十多年前的一件事,将吴阁老牵连了进来。虽事情暂时还不明朗,但若没有真凭实据,以嘉成帝的性子也不会动这么大的干戈。   当然也少不了有些朝臣提出,就算吴阁老犯了大罪,也不该是锦衣卫收押,而是该交由刑部或是大理寺审理。   嘉成帝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说出此言的朝臣冷笑,对方的话自然再说不下去了。   这么大的案子,牵扯的还是位高权重的阁老,谁敢说刑部和大理寺不会徇私。毕竟吴阁老可是以门生遍天下而著称。   早朝罢,群臣的心却并不安稳。   若事情真是属实,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吴墉他可真敢!   而同时薛庭儴也进入群臣的视线中,这十年前的案子,他到底是怎么查出来的?难道说陛下这趟派他出去赈灾,就是为了此事?   这一切,注定是个难解之谜。      随着刚回京没几日的前浙江按察使叶莒,被一道圣旨派往河南为钦差,拉开了嘉成十九年的混乱序曲。   河南的一众官员纷纷落马,大至一省巡抚,小至地方县官,牵连甚多,显然嘉成帝是打算彻底整顿此地。   而随着项竘、姜志毅及吕延寿等人被押解回京,朝野内外皆是动荡不安。   经过这些日子的缠磨,嘉成帝倒也退了一步,涉案官员还是由北镇抚司亲自审理,但大理寺和刑部可派人陪审。   此次的案子没有主审,由刑部尚书尹年、大理寺卿王崇耀,协同锦衣卫指挥使杜继鹏、太子少傅薛庭儴,共同审理。   薛庭儴回京已近一月,这是第一次踏入北镇抚司,也是第一次见到被收押在此处多时的吴阁老。   北镇抚司的天牢设在地下,乃是前朝旧址,荒弃多年,格外显得阴森恐怖。   一米多宽的窄道,只供两人并肩而行,两侧的墙壁是一种黑得诡异的颜色,像是经久失修,也像是被血浸透。   这条窄道很长,似乎走了很久才到尽头。   到了一处堂中,几人一一落座,不多时就有人带着吴阁老来了。   吴阁老穿一身青灰色的棉袄,花白的发梳成髻,看得出来之前被人收拾过。曾经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员,今日落到阶下囚的位置,难免让人心生感叹。   “站着回话。”狱卒吆喝道,便去了旁边站下。   上面的人看着下面的人心情复杂,下面的看上面这些人,何尝不也是。   “要问什么就问吧,老夫再说一次,此事乃是有人刻意栽赃,与老夫无关。”   说到栽赃时,吴阁老一双老眼仿若淬了毒似的瞪视着薛庭儴,连连冷笑道:“薛大人,老夫知道你记恨老夫良久,你又何必存了心害老夫。”   谁都没想到吴阁老会这么说,可转念一想确实也是,河南的事是薛庭儴带回来的,这二人早有宿怨,清楚当下局势的都知道。   就不提别的,沿海一带受损的朝臣不少,可谁都没有吴阁老的损失大。仅凭浙江一地,他栽了多少门生进去,更不用说还有福建广东两地。   吴阁老想把薛庭儴生吞活剥了,都不稀奇,可谁也没想到,倒是薛庭儴先把吴阁老给洗了下锅。   首位一共摆了四张大椅,两张居正位,另有两张分别放在左右处。   尹年和王崇耀资历最老,也是老臣,自然坐着正位,杜继鹏和薛庭儴则是一左一右。可任谁都知道这次主审以这两人为主,刑部和大理寺不过是个旁观者。   受审者明晃晃地说主审之一是挟怨报复,这案子似乎就审不下去了,薛庭儴该避嫌才是。   谁曾想他却是淡淡一笑道:“吴大人所言差矣,本官与你无冤无仇,又怎么刻意去害你。本官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获知当年之事,只怪那项竘行事不够谨慎,竟是派人暗杀堂堂一府知府,不小心被本官的手下撞见了。”   这是表面上的说法,满朝皆知。   “那薛大人可是敢说你不记恨老夫?”   “本官又为何要记恨与你,我二人无冤无仇,吴大人常年驻于京,而本官常年奉命在外,既无交集,又无恩怨,吴大人还是切莫再攀扯,这对审理此案并无任何用处。”   吴阁老语塞。   是啊,他和薛庭儴虽有宿怨,可这宿怨是不能拿在台面上讲的。难道他说因为薛庭儴连番坏了他许多大事,扳倒了他好些门生,吴家损了数不清的银子,致使江南吴家族人日子过得极为窘迫,所以才结了仇怨。   恐怕不会帮了自己,还会害了自己。   看着上首含笑看着自己的年轻男子,吴阁老一阵生恨,恨不得吞他的肉喝他的血。脑子被怒火一冲,他道:“当年我有意招你为婿,可你却拒绝,因此从内阁中书被贬往地方,你心中早已记恨当年我如此对付你。”   此言一出,尹年等人俱是面面相觑,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旧事。   转念一想,当初薛庭儴六元及第,风光至极,吴阁老有一女守寡在家,世人皆知。如此想来倒是一段好姻缘,一个青年才俊,一个有个好爹,双方联姻,吴阁老也能得个佳婿。   可若是没记错,这薛庭儴似乎早已娶亲。当年状元公带着儿子跨马游街的事,至今让人提起,都是啧啧称奇。   这吴阁老因赏识对方,竟生了棒打鸳鸯的心思,还因被拒恼羞成怒对一个晚生后辈下手,可真是为小人一个了。   其实吴阁老是不是个小人,也许旁人不知,同朝为官多年的谁不知道。只是这人善于装腔作势,一副高风亮节之表象,如今自曝其短,也算是穷途末路了。   尹年和王崇耀的眼中,含着淡淡的怜悯之光。   这让吴阁老更是气血翻涌,一口老血喷在心头。可他顾不得这些,与脸相比,自然是性命重要。他心里清楚这次自己完了,嘉成帝既然动这么大干戈,就没想放过他。   可怎么审,谁人审,却是在很大程度上关系自己的性命。   好点自己还能落个罢官告老的下场,不好的抄家灭族都是轻的。以吴阁老的性子,怎么可能不负隅顽抗一番。   “吴大人所言又差矣了,本官又怎可能记恨于你。若不是你的成全,本官这会儿大抵还在翰林院,或是内阁,给人干些淡茶倒水的活儿。又何至于能坐在这里,能穿上这身蟒袍,能坐上正二品之高位,能你在下我在上。认真说来,本官还要多多感谢吴大人的成全才是。”   薛庭儴笑着朝这边拱了拱手,吴阁老一口老血终于喷了出来,委顿在地。      这般情况,自然审不下去了,   杜继鹏命人去找大夫来给吴阁老看诊,几位主审官这才步出天牢。   尹年和王崇耀有公务在身,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离开,薛庭儴和杜继鹏缓缓往外走着。   “薛大人不该刺激他,他本已是老迈,若是有个好歹,这案子就审不下去了。”   审不下去是小,嘉成帝丢了脸面是真。   嘉成帝大动干戈,就是为了彰显皇帝之威势,也是心存了给锦衣卫一个名正言顺出现的借口。若是从中出了意外,功亏一篑,必然会触怒嘉成帝。   是时,杜继鹏和薛庭儴都会被迁怒。   杜继鹏作为嘉成帝心腹几十年,心知肚明主子的秉性,此言也算是从一旁提点。   薛庭儴自然不会误解其中的意思。   他微微一哂道:“此人屹立朝堂几十载,心机过人,处事老辣,难道杜大人被他一时失言蒙蔽了?他说任何话都是有一定目的,你可以当做我们之中有人倾向于他,也可以当做他借着这些言语往外递话,更可以当做他借机想换掉我这个主审官,换成其他有利于他的人,千万莫当他是穷途末路一时失言。”   “薛大人的意思是——”   薛庭儴停下脚步,侧脸含笑看着杜继鹏:“此人心智非同寻常,只有触怒他激将他,才能寻到他的破绽。且这般人,没这么容易死的,杜大人尽管放心,他可舍不得死。”   说着,薛庭儴正过脸,掩下眼中的异光。   人的求生欲超乎想象。认真说来,在那梦里,他虽是扳倒了吴阁老,却并不是用正大光明的手段。彼时他恨他入骨,又舍不得吴系一派的力量,便在他茶里下药,最终吴阁老瘫痪在床。   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即是如此,他也挺了近十载才死。   “其实他闹这一场也好,刚好我们可以借机看看,外面究竟还有谁搅合其中。当然,杜大人可千万别以为这样就能安枕无忧了,这里可以停,其他处却不能。”   杜继鹏诧异地看着他饱有含义的双眼:“薛大人的意思——”   “如今朝野上下的目光皆是盯在此处,盯着这几条大鱼,可下面的小鱼小虾却无人关注。我们恰恰可以借此机会,需知蚁多也能咬死象。”   “薛大人好计策,本官这就下去办。” 第241章   天越来越冷,离年关越来越近。   明明刚下了一场大雪,外面冰天雪地的,京城到处一片喧嚷热闹,连寒冷的天气都无法阻挡快新年的喜气。   大街上行人如织,都忙着置办年事。   这办年事里的讲堂可多了,大到请酒待客,小到家里各种应备的年货。幸亏招儿和薛庭儴这趟从广州回来,也带了不少下人,有下人帮着操办,总不至于自己劳累。   就是宅子小了些。   如今薛家一家人还住着当年初进京时,置办在井儿胡同的小宅子。   当年毛家搬走后,隔壁的宅子就给了招儿他们。招儿让人把两间宅子从中打通,加上对面以前置办给高升他们住的宅子,也就将将够自己住。   之前回京那趟,她就让人在京里置办了一座三进的大宅子。   不过这宅子位置不好,在北城三圣庵附近。那里离皇城太远,薛庭儴进一趟宫都不方便,只能还先住在这处,就把多余的下人和车马都放在那处宅子里。   这些日子招儿一直让人留意着买宅子的事,可惜地段好的没人卖,地段不好的还不如三圣庵的宅子。   按招儿想,宅子最好买在宫门附近,这样薛庭儴进出宫也能方便些,不用起得太早。薛庭儴笑她,说这种地方的宅子可没人买,都被一众王公贵族朝廷重臣占了,这种地方也没人敢卖,都是陛下赏的。   招儿这才歇了心思。   不过小宅子有小宅子的好处,那就是热闹、暖和。不用一家人见面,还得九曲十八弯走很久的路,出了房门站在院子里喊一声就能听见,幸亏招儿和薛庭儴也不是挑剔的性格。   这日,薛庭儴从外面回来。   他身穿深青色丝绒鹤氅,脚踏黑色翻毛皮靴,随着他的进入,一阵寒气跟着卷了进来。   屋里烧着炕和火盆,暖意融融。   招儿穿着玫瑰紫吉祥如意纹样的对襟小袄,底下是一条银灰色鼠皮裙子,正坐在炕上和挺着肚子的招娣说话。   招娣自打和沈平成亲后,一直没怀上身子。她本想莫是年纪大了不好怀,不过这事沈平倒是并不在意,只把葳哥儿当亲生的看待。哪知今年薛庭儴他们出京时怀上了,明年三四月的产期。   招儿就在和招娣说孩子这事,正说着薛庭儴回来了。   她穿了鞋下来服侍他脱掉鹤氅,招娣也从炕上下来了,道:“庭儴回来了,我就不陪你了,回去睡会儿。”   “姐,你走路小心点。”   “就两步路,你还怕我摔着不成。”招娣一面说着,就掀开棉帘子出去。招儿这才转头看薛庭儴,道:“瞧你这身子冰的,去雪地里打滚了?”   薛庭儴倒没去雪地里打滚,不过是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拦住了。   提起这个人,招儿也认识,不过薛庭儴并不打算跟招儿说。   “路上耽误了会儿。对了,这东西给你。”   “什么?”   招儿接过来看,发现好像是张地契。   至于为何会说好像是,这是因为招儿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与她寻常见多的不大一样。   “这是圣上赏的宅子,之前就说了,只是我一直没空去户部。今天去户部一趟,顺道拿了回来。”   “赏的宅子?”   “你不是说想上宫门口弄套宅子,如今也不用弄了,就在东华门附近。我刚才去看了下,地方不大,也就三进,不过也够住了。”   “也就三进?”招儿眉眼都是笑的,调侃薛庭儴:“现在我们薛大老爷口气越来越大了,是谁之前说这种地方的宅子有钱都买不到,都被一众王公贵族朝廷重臣给占了?现在我们薛大老爷成了朝廷重臣,倒是嫌弃宅子小了。”   “我说话的口气像你这样?你胆子不小,敢笑话你家老爷。”   薛庭儴就去挠招儿的痒,招儿最怕痒了,笑着直躲。两人嬉闹着就上了炕,一阵耳鬓厮磨,薛庭儴半趴在招儿身上,一下一下地啄着她红艳的小口。   “不过这宅子现在最好先别住,风口浪尖,还是等这次的事完了再说。”   招儿被压得喘不过来气儿,伸手推他:“怎么,外面最近又谣传上什么了?”   总而言之,现在京里妖风正大。   随着吴阁老被收押,嘉成帝和众朝臣打了半个月的太极,才将审理案子的主审权分给了锦衣卫,另派薛庭儴及刑部大理寺陪审。   吴阁老那日被气得吐血,案子自然暂时审不了了,可与此同时,京城里却有各种小道消息流传起来。   其中传得最多的,就是薛庭儴和吴阁老的恩怨。   什么朝中重臣看中年轻俊美的状元郎,想招之为婿,可惜状元郎已有妻有子,遂严厉拒之。大官哪里被这么驳过面子,一怒之下将状元郎贬去穷山恶水之地。若干年后,状元郎风光归来,大官倒是变成阶下囚。   按理说这是个励志的故事,状元郎也俨然是一个正面角色。   可结合到时下局势,这明显就是影射,京中但凡耳目灵敏些的,都知道这是在影射什么事。   朝堂上也就不提,关键老百姓们爱吃这一套啊。也不知是谁,将这编成了故事,戏园子里唱一唱,说书的各处酒楼说一说,就风靡了整个京城。   最近谁不是在议论这个,甚至把原型都给挖出来了,正是当下风头正盛的太子少傅薛庭儴,和两朝老臣吴阁老。   新贵对老臣,又和自古以来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中了状元当驸马’的狗血故事吻合。如今大街小巷都在流传,连招儿都有所耳闻。   其实这事她早就心中有数,只是薛庭儴不说,她也就没问过。   如今作为故事里那个身为糟糠,却让状元郎不忍抛弃的原配,她也是风头正盛啊,俨然成了当下最让大姑娘小媳妇们羡慕的存在。   当女当是王氏,寻夫当寻薛状元。   这是时下当娘当爹的,最常拿来教诲女儿的说辞。   所谓外行开热闹,内行看门道。   老百姓们只当个乐子看,可对于朝堂上来说却不是如此。   虽是嘉成帝展现铁血手腕,一下子抓了这么多人,着实让一众朝臣成了蔫鸡。可自打这处戏上演,便有人纷纷建议起薛少傅当要避嫌。   不过关于当日薛庭儴对吴阁老的说辞,也在朝野上流传开来。   是杜继鹏透露出去的,也是代表嘉成帝的意思。   总而言之,最近关于这事还没有个说法,就是暗地里少不了有些人上蹿下跳。   薛庭儴翻了个身坐起来,道:“这事你别管,要不了几日就要消停了。”   “怎么?那吴阁老的病好了?”   好倒是没好,不过河南那边押解上京的罪官,马上就要到京城了。   薛庭儴昨天才收到的消息。   本来早就该到了,可大雪封路,路上堵了几日,大概明后两天就会到。   等到那时候,乐子才大。      与此同时,位于西城柴木厂附近的一条胡同里,有一对男女正一前一后的走着。   这一片是京城出了名的贫民窟,倒不是住在这里的人有多穷困,而是相对比其他外四城,西城最靠边缘地带,又不如东城有诸多寺庙与花儿市街。这里入内城并不方便,所以没什么官员在此居住,住的大多都是平民老百姓。   当然也不是没有官员住的,会住在这里的,大多都是些又穷又酸的小官,甚至在小官里也属于垫底的存在。   “我还当你这阁老家的姑娘,有多大脸面呢。瞧瞧,人家根本不愿意搭理你,连认识都不认识你!我看你爹是没救了,也别说我这当女婿的不管老丈人。”   天冷,这里地处偏僻,路上扫雪全凭住户自愿。   都不愿意清扫的结果,就是路上的积雪被人踩来踩去,都变成了一洼洼的黑水。关键雪又没化干净,若是一个不慎踩进雪窝里,就是一脚的雪水,非把人冻得从头到脚冰凉,寒气儿直往骨头缝里钻。   男人只顾和女人说话,一个不慎踩进了雪窝里,他当即抬腿晦气地摆了摆,也没能阻止雪水往棉靴里头渗。   又冷又埋汰,男人忍不住就迁怒了。   “瞧瞧我娶你有什么用,别人家的妇人精女工,你倒好,饭不会做,衣裳不会洗,连做双鞋都能做成这样,不怪我娘不待见你。”   那挨训的妇人身形瘦弱,穿一身姜黄色的长袄。   这棉袄似乎不是她的,正身太宽松,袖子倒有点短,既没形又没状,颜色也老气。她眉眼倒是不俗,可惜却被眉心的深褶和眼角的细纹给拖累了。再加上打扮老气,明明也就三十来岁的年纪,硬给穿老了十多岁。   此时面对男人的训斥,她不言也不语,只是低垂着头。   男人见到她这副样子就丧气,刚好到了家门,他推开门就进去了,根本没管这妇人。   妇人站了一会儿,才伸手推门走进去,果不其然听见男人正在屋里和他娘抱怨。   “当初我让你娶了桂花,你倒好,偏偏嫌弃你表妹出身配不上你。以为你考上进士,咱家也就有指望了,可瞧瞧这日子过的。翰林院的老爷听起来倒是风光,可惜银子没几两,又弄个这种女人进门!哎呦我的天,让娘说,你能在翰林院一待就是这么久,连外放都出不去,就是被这女人拖累的。”   “娘,你就别提这事了行不行。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让我说就休了她!哪家娶个儿媳妇,当婆婆不是享福的?我倒好,成天侍候了儿子,还得侍候儿媳妇。让她做顿饭,不是砸了碗就是扔了碟子,咱家又不是富贵人家,经得起她这么砸,你有多少俸禄够她砸的。”   男人的声音压低了些,听得断断续续的。   “……她家到底不是一般人,再说……平时不是有人送东西来,那些东西不都是娘你收着……”   “什么不一般?阁老家的姑娘就不一般了?我看你这个当女婿的,也没沾到丈人什么光,如今她爹被下了大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砍头,有个被砍头的老丈人,说出去你脸上有光是不是?”   这母子二人一高一低的在屋里说着,妇人也就站在院子里听着。   她面色枯槁,仿若说的不是她一样,一片波澜不惊。可想起之前的情形,她眼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波澜。   连吴宛琼都没想到,她会和薛庭儴再见。   ……   那场事后,吴宛琼彻底在家里失了宠。   吴阁老对她不闻不问,下面人待她轻忽,因为浙江的事安伯也受了罚,被派去江西打理那边的生意,吴宛琼自然没了照拂。   后宅里是冯姨娘当着家,冯姨娘早就看这个大姑娘不顺眼,自然免不了给她穿小鞋。   如是过了一年,吴宛琼哪里还像是个千金大小姐,连一般得脸丫头的日子都不如。   久了,冯姨娘看她也厌了。   搁这么个东西在家里,她还得操心做表面功夫,劳心费力不讨好,还让人心中膈应。索性便跟吴阁老说让把吴宛琼嫁出去,经过这番提醒,吴阁老才想起这个女儿。   到底是亲女儿,吴阁老就算有恨,也早就淡了。再加上那些日子他的处境并不太好,哪有心思操心这些后宅之事,便把这事交给了冯姨娘。   冯姨娘也给尽心尽力办了,选的就是曾经吴阁老打算招为婿的陶邑同。   这陶邑同经过那次事后,在翰林院彻底成了无人问津的角色。平常没少受人挤兑,日子过得也不太如意。   再加上作为曾经差点娶上阁老之女的人,陶邑同心里一直憋着口气,就想哪天娶个高门贵女,也好扬眉吐气。   可经过之前的一出,就算有人看中他,也不敢也是不想去捡吴家不要的东西,也因此他竟是一直未娶,一大把年纪了,至今还是光棍。   如今倒好,兜兜转转,男未婚女未嫁。   牛郎配织女,合该是天定的因缘。   吴阁老听后,也没说什么,既然是他曾经选中的,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并不知道,那些外表光鲜瓤子里苦的婚事可多了,冯姨娘给吴宛琼选中了陶邑同,可不是让她去享福的。   其实若吴宛琼在吴家的地位不变,这门婚事并不差。   陶家的家境虽是差了些,但有吴家的帮衬,吴宛琼又是吴阁老独女,陶家能娶回吴宛琼,无疑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惜吴宛琼如今爹不疼娘不爱,还被亲爹视为灾星,没有吴家的帮衬,她无疑是从一个苦水窝,又滚进了另一个苦水窝里。   陶邑同没爹,就个寡妇娘。寡妇娘本来在山东,可总不能一直和儿子分开,就搬来了京城。   陶家本就穷,京城居大不易。之前陶邑同一直赁房子住,如今住的房子还是吴宛琼的陪嫁。   当初冯姨娘给吴宛琼准备嫁妆,吴阁老甩手不管,反正也不能实地去看,宅子一座,那就是宅子一座了。   就是宅子破了些,偏了些,也小了些。   至于银子没给一分,全给的不能吃喝的家具布料。看似嫁妆也不少,其实过起日子来,谁过谁知道。   这些吴宛琼都忍了,本来经过那一场事后,她便心如死灰。嫁不嫁人,嫁给谁,怎么过,她都无所谓。   可真过起来,她才知道其中有多苦。   陶寡妇是个厉害的,撒气泼来人鬼皆避。   吴宛琼倒是个才女,也有脑子,可斯文人的处事方法和泼妇对上,且这个泼妇在名义上是自己的婆婆,那只有一败涂地的下场。   陶寡妇本就嫌弃吴宛琼是个寡妇,又见儿子娶了阁老家的姑娘,也没能改变家里的情况,就更是嫌弃儿媳妇。   陶邑同本来还护着吴宛琼,后来知道吴宛琼被吴家人厌弃,自身的不如意都被迁怒至对方身上。   一去几载,其中心酸不用细述。哪知这次轮到吴阁老倒大霉了,吴家如今被锦衣卫的人看了起来,吴阁老被关入北镇抚司。吴宛琼这个做女儿的,平时无人问津,可若是真是出了什么抄家灭族的大事,她就算是个外嫁女也跑不掉。   尤其陶邑同是个官,是官就怕被连累。   这不,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竟是硬拉着吴宛琼去拦了薛庭儴的车。   说薛庭儴是主审官,让薛庭儴不看僧面看佛面。   吴宛琼就是这种情况下,见到薛庭儴的。   去之前陶邑同没告诉她,反而哄她说是过年给她买布做身衣裳,谁曾想竟是堵了薛庭儴的车。   ……   “本官并不认识这位…姑娘,若是无事,你们还是速速退去,不要拦住本官的去路。”   薛庭儴负手立在车旁,一身深青色丝绒鹤氅,显得格外高大威严。   青色之下是不经意露出的朱红,繁复的金绣蟒图,格外耀眼,给他清俊的脸添了几分尊贵的气息。   也是三十而立的年纪,这个年纪的男人无疑是最有魅力的时候。   斯文、儒雅、英俊而内敛,风淡云轻的眉眼,那是一种闲庭若步的气度,代表着大权在握的举足轻重。   吴宛琼幼年之时,曾在她爹身上看到过这种气度。转头在看看身边急赤白脸的男人,看看自己粗鄙的衣裳,憔悴的容颜,一种自惭形秽淹没了她。   陶邑同还在说着:“当初我二人也是翰林院同僚,没想到如今薛大人富贵了,倒是瞧不起同科……”   有些人能站在云端,有些人却只能仰望,其实也不是没道理的。   ……   “嫂子,嫂子你没事吧?”   一个女声在吴宛琼耳边响起,竟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她回过头去看,看到一张有些陌生却又熟悉的脸:“你是……桂花?”   桂花害羞带怯地点点头,清秀的脸,有点黑,虽是不美,但也不丑。   “你怎么来了?”   “我、我男人死了,姨妈心疼我没个去处,便让人接我来京里侍候她。嫂子你快进去吧,外面冷。”   正说着,屋里传来一道高昂的女声:“反正你不干也得干,她连个孩子都生不出,你打算绝后是咋滴?反正桂花我已经接来了,明年我就要抱孙子!” 第242章   陶寡妇的话让外面两个女人都尴尬了。   吴宛琼僵着脸,桂花却是脸刷得一下就红了,手足无措解释道:“嫂、嫂子,你别误会,我、我……”   ‘我’到最后,那句话还是还说出口,桂花捂着脸跑了。   吴宛琼看了正房一眼,又去看跑掉的桂花,慢慢走回房。   她在房里坐了一会儿,等手脚都捂暖了,才去了厨房。   厨房里,桂花正在做饭。   灶膛里的火苗,将昏暗的厨房照出一大片橘红色的光。桂花头上包着头巾,鼻尖上隐隐有汗珠。   厨房里很暖,一阵热气迎面扑来。   桂花看到吴宛琼,吓得就是一抖,瘦弱的肩膀垮了一些,头也深深地埋下了。   吴宛琼也没说话,去了灶前烧火。   桂花偷偷看了她一眼,小声说:“嫂子,我其实没想……我男人你也见过的,从胎里就带着病,没熬两年就死了。我家里嫂子不待见我,姨妈可怜我没有依靠,才说接我来京里侍候她。我没想、我没想的……”   吴宛琼轻轻地嗯了一声,说不清什么意味。   “嫂子你放心,过两天我就走了,我……”   桂花哭了起来,是那种无声的哭,肩膀一颤一颤的。   吴宛琼这么哭过,知道什么样的情形才能哭成这样,她心里莫名的浮起一股悲凉感。   “其实你就算想,也没关系。”她轻声道。   桂花诧异地抬头看她,清秀的脸上还悬着泪珠:“嫂子你……”   “他总归需要一个孩子。而我,嫁过两次,都没有孩子。”   说到这里时,吴宛琼不禁又想起记忆中的那个奶娃子,软嫩嫩地拉着她喊宛姨。   可同时她又想起那个孩子长大的模样,睁着一双清亮乌黑的眼睛看着她,声音清清冷冷:“我记忆中的宛姨不是这样的,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也不会叫你宛姨。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让我觉得很恶心。”   吴宛琼紧闭了一下眼睛,才发现眼眶里没有泪水。   她站了起来,又回到那个小房间。   她感觉很累,就睡下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也是这么满身疲倦,身上似乎压着一座大山,而她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窗前看那棵芭蕉。   看它叶黄了,看它叶绿了,看外面的雪,看外面的雨,看外面的风。   好像一直都是她一个人,没有别人。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自己不要再碰见你!”   ……   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看看窗外,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她感觉有些饿,便爬了起来,穿上衣裳,出了房门。她刚走出去,突然从正房里蹿出个人,瞪着她:“你做什么!”   “我饿了,找些东西吃。”   陶寡妇忍了忍,才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灶上有剩饭,去吃吧。别去打搅同儿,他在看书。”   她的口气有些不大对劲,吴宛琼下意识看了她一眼,顺着她闪烁的目光看向西厢房那里,心里突然明悟了。   晚上,陶邑同一直没回房。其实吴宛琼已经习惯了,陶寡妇一直管着她和陶邑同同房,认为房事过多会掏空儿子的身子。   又是一个黎明升起,吴宛琼以为这一天与以往的无数天,不会有什么区别。可当安伯来看她时,她的心却跳动了两下。   “安伯,我想离开这里。”      安伯诧异地看着自家姑娘。   同时他也看见从正房棉帘子后伸出头的陶寡妇,他堆起笑,道:“老太太,府上给姑娘送了些东西来。”   陶寡妇的眉眼这才洋溢起来,走出来兴奋地看着安伯身后那一车东西,甚至体贴地让吴宛琼把安伯请进去喝茶。   其实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自己安置这些年礼。   安伯知,吴宛琼也知,只是没人跟她计较。   吴宛琼领着安伯进了屋,安伯才问道:“姑娘,怎么想离开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想离开。”   安伯陷入沉默中。   那次事后,安伯被彻底流放了,说是去打理江西的生意,其实就是吴家在那里有个矿,让安伯去看着。   一去就是两载,等安伯找机会回京了一趟,才发现姑娘已经嫁了。   过得自然是不好的,可他如今失了势,连个普通的下人都不如,自然是无能为力的。最多能做的,就是每年找机会回京一趟,买些东西送来陶家,让陶家人知道吴家还记着姑娘。   “安伯,你大概不知,我爹被锦衣卫抓了,吴家要完了。陶寡妇给陶邑同找了女人,让她给陶邑同生儿子。安伯,我累了,我以为这里是可以安稳度过余生的地方,实际上并不是,我想离开。”吴宛琼没忍住,将心里的打算说了出来。   “姑娘!”   安伯从江西回京,第一件事就是来陶家,还不知吴家发生的事。   看着自家姑娘形容枯槁的模样,安伯心疼难忍,自是恨极了造成这一切的冯姨娘和陶家人,可现在最重要的是,他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安伯,我爹犯的是弥天大罪,当年他为了保吴文轩和吴钱,竟然让人把虞城县河段的河堤给掘了,又借着吴家的名义捐了二十万两,才得以重回朝堂,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我虽是出嫁女,可事情若是有了定论,陶家为了撇清关系,肯定会休了我,将我送回去的。”   “姑娘,老奴刚从江西回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先别急,待老奴去打探一二再说。”      随着以项竘为首的一众罪臣入京,将案子提上日程,也成了当务之急的要事。   最起码要在过年之前,要审出个眉目来,不然这个年恐怕谁都过不好。   按规矩,罪臣入京,要先核对身份。   几位主审官都到场了,确认无误后,这些人被关入刑部大牢。   “此乃非常时期,还望尹大人能多重视,以免节外生枝。”临离开时,薛庭儴拱手对尹年道。   尹年乃是刑部尚书,以脾气火爆著称,倒是个忠君之臣,且向来以和吴阁老做对为最大乐事。   这也是万般调停下,为何会决定将一众案犯关在刑部的原因。   尹年巴不得能扳倒吴阁老,自然不会让事情出现错漏,而薛庭儴此言,不过是画蛇添足。   到底是年轻了。   大理寺卿王崇耀在心里感叹了一声,不过表面却是笑吟吟的,什么也没说。   “薛大人放心,老夫方才专门交代了下去,一个蚊子都不会放进来。”尹年一挥大掌笑道,红光满面的,像是碰到什么喜事。   之后又寒暄了几句,几人才散了。      刑部大牢里,常年不见阳光,只能靠烛火借亮。   靠通道尾部有几条窄道,每条窄道里都有二十多间单独的牢房,专门用来关押一些重案犯,项竘就被关在这里。   至于其他人,项竘不知他们管在哪儿,从进了这里他就是一个人。   其实也不光是他一个人,他的左右四周还关着其他人,他看不见对方,但却能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像似在哭,又像似在笑,有的还会唱小曲,疯疯癫癫的。   项竘当了多年的官,知道这是什么,都是被关了太长时间,给关疯了的人。   夜已经深了,项竘却丝毫睡意都没有。   他想可能明天开始,就要审他们这些人,是时会怎么审呢?听说锦衣卫的人这次专门出动了,陛下本是打算让北镇抚司的人来审,却被朝臣们抵制,截止到现在也就吴阁老被关在诏狱里头。   吴阁老肯定没有承认,才会提了他们来审,作为罪魁祸首之一,他这次能不死,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一阵脚步声远远地传来,不多时项竘就看见两个狱卒来到这座牢笼前。   他们也没跟他说话,只是看了看他,又检查了下栅栏门上的锁,才转头又走了。   夜越来越深,项竘有些撑不住了,看了看身后那一堆稻草,最后还是躺了下去。   正是寒冬腊月,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以他身上的衣物,根本不足以御寒。   他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最后整个人都钻进稻草堆里,才稍微暖和了些。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了门锁响了。   ……   墙壁凹槽里放的几盏油灯,足以将这里照得灯火通明。   四方木桌上摆放着酒肉,此时几个狱卒却丝毫没有心情去吃喝,而是如坐针毡地看着坐在桌前的那个男人。   是一个很文弱的男人,却是高大、仪表堂堂。   他穿一身黑色兜帽鹤氅,只兜帽垂放下来,露出一张如冠玉般的俊脸。   之前薛庭儴出现时,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是不知他怎么进来的,也是他这等身份夜里不睡觉,跑来刑部大牢做什么。   “本官拿了些酒肉来,给你们驱驱寒。”不用他们询问,薛庭儴就满脸带笑地说明来意。   倒也没人排斥这些,只是这人却是坐下不走了,还说要陪大伙喝一盅。   其实到了此时,这几个狱卒已经差不多明白这薛大人是来做什么了,大抵是不放心那几个案犯。有人觉得没什么,有人却如坐针毡。   “都愣着做甚?难道你们还跟本官客气?也是本官来得有些突兀,在家中实在心中难安,便来看一看。你们知道的,这案子陛下很重视,本官压力很大。”薛庭儴苦笑道。   人的互相疏解,大多都是从抱怨开始。或是你抱怨,他听着,或是听着听着,便生了感触。   一个狱卒道:“可不是,上面下了命令,让咱们打起十二分精神看好这些人。以前夜里都是两人看整个牢房,如今派了这么些兄弟来,一个时辰巡逻一次,薛大人尽管放心,一定不会出任何纰漏。”   “不出纰漏自然是好的,只是这案子一日两日审不完,还不知审到什么时候,你们要多辛苦了。”   “大人,不辛苦,小的们不辛苦。”   就这么你来我往,狱卒们也觉得这薛大人十分平易近人,再加上薛庭儴再三邀请,便都坐下与他一同喝起酒来。   狱卒们长年累月待在这种地方,本就贪酒,再加上薛庭儴拿来的酒又好,个个酒瘾都犯了。却也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喝醉,大多以吃菜为主,酒倒是喝得少,半晌喝一口,反倒薛庭儴喝了挺多。   这时有两个狱卒站起来道:“头儿,差不多也到时候了,我们去巡逻。”   狱卒头子是陪薛庭儴的主力,已经喝了不少酒了,醉眼惺忪的。   闻言,他笑骂一句:“怎么这会儿倒是这么积极,之前催你们都不去。”却也没有阻止。   两个狱卒偷偷看了薛庭儴一眼,讪笑着从墙上取下钥匙,正打算离开,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等一等,我怎么听到里头有什么声音。”薛庭儴手指的位置正是通往牢里的窄道。   这话说得所有人都一愣,旋即狱卒头子笑道:“这里面有些人关了多年,这个地方有些不太正常。”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哦,原来是这样。”薛庭儴点点头,旋即站了起来:“还是不对,我听着里头的声音有些不对劲。”   他竟是疾步就往那处走去,狱卒们忙手忙脚乱地跟了上。   ……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这些狱卒的预料。   他们进去后才发现,牢里一片大乱。   有些牢门竟是打开了,里面一片群魔乱舞。   大抵这些人真是疯了吧,竟是跑进其他牢房袭击里面的犯人。且他们见人就打,见到从外面进来人,就围了上来。   狱卒们这才反应过来,匆忙之间竟是忘了拿刀。幸亏薛庭儴的几个随从都跟了进来,拳脚功夫也不错,又从外面叫了守大牢的兵卒,才将暴动镇压。   死伤惨重!   死的大多都是牢房里的犯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薛庭儴等人进来后,就直奔几个重犯的牢房去了。   这些平时高高在上的罪官境况凄惨,有的被吓得屁滚尿流,有的差点没被人掐死。   项竘就差点没被掐死了,险些没被救下来。 第243章   明明已是深夜,京城的大街上却并不平静。   负责巡夜的兵丁已经连着拦下了几拨人马,先是拦了锦衣卫的那些爷爷,再来竟是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的车轿,很是挨了一通训斥,却也知道可能刑部那里出事了。   因为这些人去的方向正是刑部。   刑部大牢里,此时一片灯火通明。   之前那些暴动的犯人全部被捆住堵了嘴,隔离到其他牢房去了,之前出事的牢房都空了出来,薛庭儴等人面色暗沉,气氛压抑至极。   已经找来大夫看过了,项竘等人并没有什么大碍,就是受到些惊吓。   尹年暴跳如雷,刑部关于负责大牢这一块儿的官吏,都被叫了过来。   “查,让他们给本官好好查,人刚关进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们让本官以后有何颜面见人!”   刑部一干人俱都噤若寒蝉,不敢搭话。   杜继鹏上前一步,道:“此事还是不有劳尹大人了。”   尹年看过来:“杜大人是为何意?”   杜继鹏一点面子都没给他,道:“本官是何意,尹大人应该懂才是。在你刑部大牢发生这样的事,尹大人让本官和陛下如何还能信任刑部?”   尹年颇觉得没有脸面,僵着脸道:“这次意外,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尹大人还想以后?您有没有想过,若不是薛大人实在不放心,亲自前来坐镇,这次项竘等人真有个万一,恐怕你、我、薛大人、王大人,都脱不了干系。”   “好了,你二人也别在争吵了,同为主审官,谁都不愿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次大抵也是意外,经此尹大人肯定会彻查整顿一番……”   “这不是意外!”不远处,薛庭儴的声音突然响起。   附近几条甬道的牢房被全部清空,是薛庭儴的意思,之后他就在四处查看。因为也没看出个什么来,大家也都没在意,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你们过来看。项竘等人的牢房都是单独一间,为了防止他们串供,他们所在的牢房是分散开来的。可你们看看项竘所在的这间牢房,还有这锁,锁上没有砸痕,牢房的栅栏也没有遭到破坏,那些发了疯的犯人,是怎么进入这些牢房的?”   说着,薛庭儴又去了一处牢房的门前:“你们再看这间牢房,这间的铁锁上也没有砸痕,牢门也完好无损。可再看看这间,这间的锁上有砸痕,明显是有人砸开了锁,才把里面的人放了出来。”   随着跟随薛庭儴查看了几处牢房,杜继鹏脸上凝重起来:“薛大人的意思是,有人刻意砸开了锁,才把里面人放了出来。”   薛庭儴摇了摇头。   杜继鹏端详他的脸色,突然冷吸一口气:“薛大人的意思是有人刻意没锁牢门,所以里面的犯人跑了出来。项竘的牢门也没锁,也就是说有人想借着牢里犯人之手,害死对方,所以他牢门的锁上才会没有砸痕。”   薛庭儴点点头:“是也不是,查看过其他案犯的牢门,就能有所结论。”   杜继鹏微微一抬手,便有锦衣卫的人四处查看去了,连刑部的人都没有动用。   不多时,锦衣卫的人回来禀报,说从河南押来的一众案犯牢门上的锁,都没有被砸过的痕迹。   至于其他犯人的牢门,有的锁被砸了,有的没砸。   “薛大人、杜大人,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我刑部内部有人刻意串通他人想杀人灭口?”   “这——”薛庭儴顿了下,含蓄道:“本官可没有这么说。”   “是尹大人你自己说的。”杜继鹏插言。   “你们——”   “其实要想查明,也挺简单。人们在做事的时候,都会有一种下意识的心态。杜大人,若是你想借犯人之手杀人,你会怎么做?”薛庭儴问。   “这——”杜继鹏略微沉吟一下,道:“自然就是像今天这样了,有人查起完全可以推说是意外,是那些犯人发疯暴动,为了他们便宜行事,最好不关牢门。”   薛庭儴无视尹年难看的脸色,笑着道:“光是这样还不够。怎样才能做得不露痕迹?自然是让这一切看起来像自然发生。可这些都是人,是人就没那么容易操控,难道你让他们去杀人,他们就会杀人吗?这个时候就需要有引子了。”   “如果是我的话,我不光会做到你说的这些,我还会刻意选几个脾气暴躁,以前有过袭击他人记录的,有这些人带头,自然水到渠成。你说是不是,尹大人?”说到最后,他含笑的看着尹年。   尹年愣了一下,旋即斥道:“薛大人,你问本官做什么?本官怎么知道他人怎么想,难道你是怀疑本官就是那背后唆使之人?”   “本官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尹大人做了刑部尚书多年,想必没少看见一些奇案,本官想尹大人应该见多识广才是。”   尹年寒着老脸:“本官不知道!”   “是也不是,我让人去查一查名册就知道了。”杜继鹏道。   很快查的结果就报上来了。   之前也说了,这条甬道里关的都是比较重要的犯人。   像刑部大牢里,大概有三种犯人,一种是普通犯人,一种是有功名有官职的犯人。   普通犯人自是不必说,进了刑部大牢,还想过好日子那是妄想。至于戴罪之身的犯人,待遇也有不同,有的被好吃好喝的供着,有的和普通犯人没什么区别。   以上两种犯人,大多都是短暂停留,很快等处置下了,就会或者被砍头或是被流放。   至于第三种,也就是重犯要犯。   这种犯人要么是刻意被人整,不能放出去。要么就是有些秘密不适合外人知道,也不能放出去。还有一种则是有危害百姓安定之嫌,例如有暴力倾向,例如恶贯满盈。   这些人都是有记录在案的,同时牢房也是固定的,甚至每个新来的狱卒都会被交代这些人的过往,以免发生被伤之事。   所以这件事很好查,确实就和薛庭儴所猜测的一样。   至此,结果已显而易见,确实就是刑部自己里面出了鬼。   而这鬼就在今晚当差的狱卒们之中,至于背后有没有人指使,这是毋庸置疑的,狱卒和案犯也没什么关系,无缘无故怎会去害人。   尹年说要亲自审问,被杜继鹏阻拦了,他命手下的人当场把所有的狱卒以及项竘等人,通通都押回了锦衣卫。   场面闹得极为尴尬,反正尹年和杜继鹏是撕破脸皮了。   王崇耀倒是想劝,却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说等明日天亮后禀明陛下再说。   薛庭儴和杜继鹏一同离开。   行在路上时,杜继鹏突然问道:“你怎么知道尹年和吴阁老暗通款曲?”   薛庭儴笑了笑:“我猜的。”   他自然不可能告诉杜继鹏,因为那个梦,他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包括尹年和吴阁老,两人看似势如水火,不过是幌子罢了。事实上谁能想到平时卯足了劲互相作对的两人,实际上攻守同盟。   这大抵是两人之间给彼此留的最后一条退路。      天亮之后,事情报上去,嘉成帝果然雷霆大怒。   这次直接下命吴阁老一干人等皆由北镇抚司收押,案子也由锦衣卫亲自审讯。四位主审官并不撤掉,但一切以锦衣卫经手,其他三人只做监督之用。谁人都不得插手、制止,否则按同犯处置。   之所以会下此命令,也是因此刑部发生的事,着实骇人听闻。万众瞩目之下,竟敢用此手段杀人灭口。   锦衣卫把刑部的几个狱卒带回去,并没有审出什么结果,倒是有两个狱卒招了,却是被人花钱收买,而那个塞他们银子的人,连他们自己都没看清楚真面目。   当然此事的发生,也不是没有好处,也算是直接给了锦衣卫审讯的权利。   消息传出后,京中一片风声鹤唳。   而杜继鹏早就等着大展拳脚了,命令发下的当日,就给这些人上了刑。   北镇抚司荒弃多时的大牢里,哀嚎声不断,已经有人受不住刑讯,开始招了。   一间散发着各种难闻气味的牢房里,墙上的钉子上被绑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还安然无恙,另一个早就被打得奄奄一息。   “项大人您身份不同,我们自然放在后面审问,可为了不让您多吃苦头,就特意带您来见见世面。世人都说刑部大牢里刑罚齐全,只有世人不敢想的,绝没有他们没有的,殊不知咱们锦衣卫才是吃这行饭的祖宗。”   随着一声嗞啦响,有皮肉被烫焦了的胡臭味儿,然后又是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   项竘被吓得浑身直抖,脸色惨白。   薛庭儴不禁掩了掩口鼻,和杜继鹏说了一句有事先走,便离开了这处。   出了锦衣卫大门,薛庭儴便上了停在路旁的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他将车窗打开了些,有冷风吹进来,那股反胃感才下去了些。   他并不为案子审不审的出来担忧,有锦衣卫这些人,审出是迟早的事,就是看早晚了。   不过以吴阁老的个性,办这种事情,他不一定会留下把柄,所以就算审了项竘,也不一定能落到什么实处。   突然,马车一顿,车外响起一阵吆喝声。   “你这老头拦我们的车做甚?”   薛庭儴掀开车帘,看见车前站着一个人。   是个熟人。   “薛大人,老夫找您有要事相商。”   是安伯。 第244章   宽敞的车厢中,薛庭儴肩披黑色的鹤氅,盘膝坐于青碧色的地毡之上。   车厢一角放着只鎏金的熏笼,里面烧着上好的银丝炭,烤得整个车厢里暖意融融的。   他单手扶着车帘,墨色的宽袖蜿蜒垂了下来,眼中含笑,又带着一丝疑问:“你是?”   安伯半垂眼帘:“大人应该见过老夫,当年在定海城……”   “如若说定海城,本官见的人多得去了,本官并不认识你,如若没事就退开,不要拦着本官的去路。”薛庭儴打断他。   “大人……”   “听见没有,还不速速离开,我家大人乃是朝廷命官,若再是唐突,就送你去五城兵马司。”   “薛大人,老夫乃是吴家的下人,曾陪着姑娘见过大人一面。”不得已,安伯也顾不得故作高深,只能匆匆自报家门。   “吴家,可是吴阁老的那个吴家?你有何事?”薛庭儴的目光这才又落在他身上。   “此地说话并不方便,不知大人可否与老夫单独寻一处说话。”安伯道。   他料是薛庭儴不会轻易答应,哪知对方却是随意抬手一指不远处的一个茶楼,道:“那就那处吧。”   两人先后进了茶楼,择了一处雅间落座。   薛庭儴端着香茗轻啜,一面道:“若是有事就说,本官并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你耗费。”   “大人,是因为我家老爷的事。”   “如若你是来替吴阁老求情,还是免开贵口。一来我们并不熟识,二来此案如今也不归本官审。”   “老夫是有一事想求大人,希望大人能帮一帮我家姑娘。”   薛庭儴扬眉看他,突然笑了起来,满是讥讽与嘲弄:“你们吴家的人可真是可笑,寻常你们求人帮忙就是这么求的?”   他无视安伯有些难看的面色,脸冷了下来:“我之前说得很清楚,一来我们并不熟识,二来此案如今不归本官审。再说白一些,你吴家与我有积怨,我为何要帮你们吴家的人。”   “薛大人……”   薛庭儴扯了一下嘴角:“你们吴家人该不会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事吧?”   “薛大人……”   他站了起来,拉上兜帽:“本官茶也喝完了,该说的也说完了,想必吴管家是个聪明人,千万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已经自取其辱了!   若是有别的办法,安伯不会来找薛庭儴,可偏偏没有办法。   那日安伯离去后,就去了吴家。   可吴家现在被人锦衣卫的人严密把守,不许进也不许出,安伯离得老远看了许久,只能掉头离开。   而远离京城这几年的他,早已不同以前,倒是试过去找吴阁老的那些门生打探些内情,可根本没人敢见他。   这几日他听闻审讯权移交给锦衣卫,安伯就知道吴家这次彻底完了。   吴家可以完,姑娘却不能完,尤其他今日一早又去了陶家一趟,正好碰见陶寡妇闹着让陶邑同休了吴宛琼。   他大怒,还和陶寡妇吵了两句,却根本不是那老泼妇的对手。   万般无奈之下,他终于决定实施之前的想法。   可惜弄巧成拙,他因一时无法真正低头,竟是触怒了薛庭儴。   薛庭儴刚走到门旁,就听到扑通一声响,转头看去,却是安伯跪了下来。   “若是小的之前态度让薛大人心中不悦,还请万万别跟小的见识,小的是真心实意来求薛大人的。小的知晓往事不堪回首 ,还请薛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小的一般见识。”   薛庭儴看着他,眼神晦暗。   似乎看出对方有些动摇,安伯道:“我家老爷行事历来谨慎,哪怕是与门生之间,也极少有书信往来,偶有书信,也都是找他人代笔。你们审项竘,根本审不出什么,即使他本人认了罪,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我家老爷指使。而我家老爷乃是两朝元老,深受太祖看重,没有真凭实据,只凭几个人空口无凭,根本动不了他分毫,顶多就是罢官为民。”   薛庭儴的眼神变得饶有兴味,他回到桌前坐下,看着安伯:“若是我没弄错,你是吴家的管家,深受吴阁老信赖,只是因为之前惹了场祸事,遭了冷落。怎么?你这是遭了冷落心存怨恨,所以想报复主子?”   安伯面色狼狈地一暗:“薛大人怎么说都可,而小的今日前来,就是想和薛大人做一笔交易。只要大人能保住我家姑娘安稳,小的便奉上一物,此物足以让大人心想事成。”   薛庭儴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眼中满是冷然:“你想保吴宛琼?当日我妻遭海盗袭击,是你和吴宛琼弄出来的吧?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去保一个仇人?”   “难道你不想吴阁老死?”安伯一急道。   “我想也好,不想也罢,与你何干?”薛庭儴站起来,冷冷地看着他,:“树倒猢狲散,一个注定下场不会好的人,本官并不会放在心上。”   安伯静默了下,道:“姑娘只是个女子,如今她过得并不好。如果薛大人心中有怨,直接往小的身上撒就是,当日之事也出自我手,与姑娘并无太大关系。”   “本官其实挺想不通,世人有趋利避害之本能。你倒好,什么罪都往自己身上揽,做奴才的做到你这种地方,也算是罕见了。难道说吴宛琼其实是你的女儿,所以你才会如此尽心尽力照顾她?”   安伯的脸僵了一下:“薛大人乃是读书人,知书达理,还是不要妄然猜测,这会让自己失了风范和气度。”   “我这人出身乡野,哪有什么气度可言,倒是对这事十分好奇。”薛庭儴笑着,瞥了他一眼:“不怕跟你说了,我这人心眼小,爱记仇,可没有什么不跟女子计较的习惯,吴管家若是没有能说服本官的理由,那么请赎本官无法答应了。”   一片让人窒息的寂静后,安伯道:“姑娘其实是夫人和小的所生。”   薛庭儴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这无关其他,不过是此事超出他想象。   其实他结合那个梦里的记忆,一直对此有些猜测,但万万没想到竟真有如此狗血的事发生。   “……夫人因为身子弱,并不得老爷的喜爱,而老爷后宅姨娘通房甚多,夫人一直郁郁寡欢……后来……”   其实怎么遮掩,都无法掩饰安伯是个卑劣的人。   他因记恨吴阁老,才会留意上吴夫人,甚至之后发生的一些,看似意外,实际上都是他刻意安排的,就是出于一种不能示人的肮脏心态。   对于一个男人什么样的侮辱最大,无外乎妻子被淫。他抱着这样的心思靠近,却是不慎掉了进去。尤其吴夫人意外获知那晚不是吴阁老,而是吴安后,急怒交加,身子更快的垮了下来,最后与世长辞。   这一切都成了安伯心中的病,治不好的病。   他其实早就死在吴夫人没的那一日,之所以会苟活于世,不外乎因为吴宛琼。   “那吴阁老多年无子,也是出于你之手了?”这件事薛庭儴早就怀疑上了,在那梦里就有所怀疑,不过那时他恨吴阁老甚深,自然不会管这件事。   安伯僵了一下,点点头:“小的就是个下人,夫人就姑娘一个骨肉。没娘的孩子没了庇护,若是当爹的再不上心,日子会过得极为艰难。”所以他借着吴阁老的信任,一直在他茶水或是饭菜里下药,所以吴阁老才会多年无所出。   “本来本官是不会答应你的,但你说的这个故事让本官心情不错,愿意听一听你所谓的将吴阁老置之死地的方法。”      项竘招了。   杜继鹏第一时间来找了薛庭儴。   与薛庭儴之前所想的一样,项竘虽可出来指认受吴阁老,但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吴阁老指使。   薛庭儴耳语了杜继鹏一句,杜继鹏当即带着人去了吴府。   其实吴府早在吴阁老被收押之时,就被里里外外收了许多遍。如今府里除了些下人和妇孺,一个能当家管事的都没有。   冯姨娘到底是个女子,早就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吓破了胆。府里上下惶惶不安,生怕哪日圣旨下,自己等人不是被砍头,就是被发卖。   锦衣卫的再次上门,又是引起他们一阵恐惧,不过锦衣卫并未逗留太久,拿了东西就离开了。   东西藏在吴宛琼院子中一处假山里,乃是安伯跟随在吴阁老身边多年,记录下经由他的手所办之事。   确切到某日某月什么人什么事,当然也少不了几封应该被销毁,却被安伯藏下的书信。   有这些东西,足够吴阁老死无数次了。   东西交上去后,朝野震动。   不过这东西却没被嘉成帝公示,只公示了吴阁老当年如何指使项竘掘了虞城县河段的河堤,以及如何密谋重回朝堂,还有吴家在沿海一带走私的部分信息。   只凭这些信息,就足以让人为之震撼了。   嘉成十九年,注定是风雨飘摇的一年,而嘉成十九年的结束,也是以血腥杀戮作为结束。   吴阁老及项竘等涉案官员,皆被判以满门抄斩,家产抄没。其他涉案较轻的官员,则是被处以罢官为民,或是流放充军等。   腊月二十这一日,菜市口人满为患,都是前来看杀头。   随着一声令下,刀落头断,也是破了自打大昌建朝以来,高官还是文官罪不至死的惯例。   既然是满门抄斩,那就是老少皆不放过。   陶邑同果然赶在皇命下来之前,把吴宛琼给休了,甚至主动送去了锦衣卫。且不提他这行举如何受人嘲笑,吴宛琼既然已被休弃,自然就不再是陶家妇,而是吴家女。   她此次也在被抄斩的行列中,却无人知晓人早已被换下了。   就在菜市口人满为患之际,一辆青帏小车悄悄驶出京城。   他们的方向也许是江西,也许是江南,不过谁又知道呢?注定引不起任何波澜。      嘉成十九年,注定是充满了新气象的一年。   随着河南等地,以及朝中吴系一派人纷纷落马,自然空下了许多位置。嘉成帝提拔了不少官员,朝中一片新气象。   而因为嘉成帝手持那本从吴家抄出的册子,谁也不知里面到底写了什么,还有什么内容。所以与吴系以前有过来往的官员,俱是人人自危。   都十分消停的情况下,嘉成帝自然朝权在握,朝廷上下如臂使指,说不出的顺心如意。   借此机会,内阁也有所变动。   随着吴阁老被满门抄斩,高居首辅位置的徐阁老终于可以功成身退。   其实以他的年纪,早就该退下了,尤其近两年多是健忘,入宫来内阁的次数屈指可数。   之所以嘉成帝不许他告老,不过是占个首辅的位置。   内阁本是八人,这一下去了二人,还是首、次辅的位置。表面上大家与寻常并无两样,实则早已蠢蠢欲动。   嘉成帝的安排彻底打消了这种蠢蠢欲动。   他提了前浙江按察使叶莒,及礼部左侍郎林邈入阁,又提了谭亮谭阁老作了首辅。   命令发下后,朝中一片哗然,却又不意外嘉成帝会这么干。   这样一个专断独行的皇帝,怎可能把首辅之位让给有才之人。当然也不是说谭亮无才,不过谭亮的年纪也就比徐阁老小了几岁,如今也是七十好几的人,这般年纪能做什么,不过是占个位置罢了。   其实嘉成帝的种种安排早已有了迹象,叶莒乃是嘉成帝的人,也是位能臣,因为资历不够,所以先是放出去主持各地乡试,为其积攒人脉,再是放置浙江这个至关重要之地。   如今镀金回来,也合该是入阁了。   倒是林邈的入阁,让朝中很多人都有些看不明白。   因为此人一直籍籍无名,虽是入翰林院后,就被提拔成了中书舍人,后升至侍讲学士,再之后做了礼部右侍郎。   这确实是为朝臣入阁的路线,可朝中比他出众的朝臣不是没有,怎么偏偏就轮上了他。   只有那些许人明白,此人能入阁大抵还是因为收了两个好学生。   一个陈坚,明摆着是徐阁老的接班人,只是资历和年纪都不够,暂时还在翰林院里任着侍读学士,教着几位皇子读书。   干得是清贵的差事,待熬够了年头,入阁是可以想象的。   一个薛庭儴。虽是这师生二人自打入了朝后,就不再来往,可这种不再来往明摆着就是做个样子,谁知道内里如何。   于名分上来讲,此二人就是师徒。   这个薛庭儴就不得了,浙江平乱开阜,不过十年不到,便坐上正二品的高位。这趟回京又被封为太子少傅,去一趟河南赈灾,直接把吴系一脉俱都拉下了马。朝中文武百官,舍他其谁,恐怕没人有这种手腕。   这样的国之栋梁,再加上其六元及第的光环,日后铁板钉钉的阁臣,青史留名的人物。   所以,林邈会入阁也能想象。   不管下面人是如何猜测,总而言之朝堂上经历了一次新的洗牌。洗牌之后,朝堂又是如何局面,暂时谁也不知道。   而值此之际,薛庭儴也有了实缺,被任命为户部右侍郎。   以其的资历,乃至功劳,都足够了。   可三十岁的户部堂官?也算是创了新例。   薛庭儴又大出了一次风头,其中种种暂不细表。      对于招儿来说,男人升不升官,对她来说似乎没什么区别。   她现在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搬家。   搬家这件事看似不起眼,实则里里外外要打理的事太多,再加上又面临招娣临产,薛庭儴升官了,总要摆个酒吧。   这些都是事,全压在她一个人头上。   连着忙了半个多月,这些事才算弄罢,一家人俱都迁至东华门附近的薛宅里。   到底是御赐的宅子,怎么可能会差。   看似只有三进,但因为有个很大的园子,比起那些五进的宅子也不小。在交接过来前,都是新修葺的,崭崭新新,雕梁画栋的,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   最重要的是位置好。   如今薛庭儴有了实缺,每天都得去上朝。若是换做以前住的地方,估计三更就要起来,如今五更起,卯时上朝,根本不怕会迟。   外面已是晨光初露,薛庭儴还赖在榻上。   “你到底起不起?再不起去迟了,是时被监管朝仪的御史记名,那该多丢丑。”   招儿很心累。   养个男人,却跟养个孩子没什么区别。平日里他倒是很正经,可不正经起来,比毛孩子还让人累心。   又不是她要上朝,弄得自己比他还累,每天都要准点醒来,然后叫这个活祖宗起来上朝。   其实这么长时间,薛庭儴还没迟过,不过招儿将此归咎于她的劳心劳力,自然觉得责任重大。   薛庭儴在她胸脯上揉了揉脸,眼睛依旧闭着:“再睡一会儿,昨晚半夜才睡。”   “你也知道你半夜才睡,谁让你昨天闹那么晚。”提起这个,招儿又气又恨,揉着腰的同时,一把将他掀开。   他也就滚在被褥里,继续睡着,一点都没有作为当爹当人丈夫当一位朝臣的自觉。   招儿穿好衣裳,回头看着褥子里的男人很无奈。   她扬声叫丫头们备水,等水壶、帕子都拿进来了,她又将人挥退,拧了帕子,过来给薛庭儴擦脸擦身。   任劳任怨地擦。   擦完后,又拿出中衣给他穿。   这厮一点都不愧疚的,明明闭着眼,还知道该抬腿抬腿,该抬手抬手。好不容易穿完,招儿也被累得不轻,一巴掌拍在他腰臀上。   “你快起来,不然等会我把宁宁叫来,让你没脸当爹。”说着,招儿就背过身去洗漱了。   等她洗漱完,男人已经起来了,就是哈欠连天,还没睡醒的模样。   “你这阵子干什么了?总觉得你好像很累的样子,陛下让你去当苦力了?”   招儿不过是一句戏言,实际上还真让她说中了。   薛庭儴就是被拉去当苦力。 第245章   薛庭儴到户部,在经过一番熟悉环境后,就投入了日常职能之中。   户部掌管整个大昌疆土、田地 、赋税、户籍、官员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其下按每个省份又设十四个清吏司,并有掌铸钱、掌库藏、掌仓储及盐务、漕务的专属衙门。   算是六部之中,官员最多的一个府部,同时也是担子最重、最忙碌的一个。   每年到户部核算国库收支,及两季收粮、税银押解、官员发俸之时,经常忙得几天几夜都不合眼,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因着尚书杨崇华还兼着次辅的位置,所以左右侍郎的担子格外重,下面什么都要管,也什么都得管。   可户部不同其他,涉足的方方面面太多,这都需要薛庭儴去进行深入了解,才能明白其中的门道。   最近薛庭儴就忙着看鱼鳞册、黄册,各省近几年的收支情况,以及各省赋役、漕运、盐务等有关的文书。   这些文书整整塞满了好几间屋子,薛庭儴每天除了上朝,及处理府部公务以外,还得看各种文书,也不怪他会累成这样。   大致将自己每天要干的事说了一遍,招儿咋舌之余,不免有些心疼道:“你不是总告诉我要知人善用,用人不疑,怎么现在自己倒是凡事都亲力亲为上了。你可萧规曹随,事情先让下面办着,你多看些日子也能摸个明白,何必逼自己这么紧。”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收拾停当,春芝她们也把早饭提了过来。   两人去了次间用饭,招儿这时也想明白了。   “难道你是想干什么事?”   还真让招儿又猜中了,薛庭儴确实打算干些事,才会如此上心。   见他不说话,招儿边吃边道:“我虽不知道朝廷的户部是怎样的,左不过就跟咱们做生意一样,只要把账本子管住了,活计也就齐全了。就算不能齐全,也就是些边角零碎,光指着你一个人肯定不行,你得弄几个放心的账房才可。”   其实招儿也就是给他打个比方,不过倒是给薛庭儴找了些思路。   匆匆吃罢,薛庭儴穿上官袍去上朝,招儿则去睡回笼觉。      下了朝,薛庭儴回到户部。   他这个副堂官空降而来,当初也在户部是引起阵阵热议。   后来见他管事少,倒是成日和那些死物较上劲儿了。他这行径搁在别人眼里,要么是个喜欢揽权的,要么就是个大傻子。   后者肯定不可能,而前者还有尚书杨崇华,和左侍郎彭俊毅,怎么也轮不上他,久而久之也没人对他太过在意。   不过都知道他是陛下宠臣,倒是都愿意给他几分薄面。   也因此他从外面进了户部,一路上都是‘薛大人’的招呼声,他一面点头回礼,就进了自己的值房。   来到桌案前,上面摞着几本厚厚的册子,他坐下后继续埋头苦读中。   ……   户部左侍郎彭俊毅下了朝后,并未回户部,而是去了内阁大堂。   这各部长官都兼着阁臣的差事,寻常回府部少,居内阁的多,免不了各部副堂官会来商议部内之事,所以大家也都视如平常。   值房中,彭俊毅向杨崇华禀道:“最近薛大人调阅了各省的鱼鳞册、黄册,以及各省赋役、漕运等文书,所涉之广,让人难以猜透他到底想干什么。”   杨崇华六十左右的年纪,瘦长脸,留着一缕胡须。双眉之间有山字纹的深褶,看面相是个内敛认真之人。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杨崇华在朝中风评甚佳,多年来执掌户部,极少出现什么错漏。而早些年国库虚空,全指着他‘管家有道’,才能让大昌各处运转下去。   这次首辅之位空缺,都以为他要坐上首辅的位置,他的呼声也是最高,哪知却被老迈的谭亮以资历最老给占了,而他只能沦为次辅。替其抱不平的官员数不胜数,他本人倒一直宠辱不惊。   “你还是多盯着些,以陛下的个性,将此人放进户部,必有其目的,且目的不小。我等虽都为朝廷效力,但有些事还是提前知晓,以免措手不及。”   “部堂大人说的是,下官已经命人盯着他了,若是有事,必然禀来。”   之后,二人又说了一些户部其他事,彭俊毅才离开内阁。      京城的天暖的迟,但进了四月,百花也盛开了。   到了这个时候,各家各府上都热闹起来,这家摆个酒,那家办个赏花宴。赏完了兰花赏海棠,赏芍药,名目繁多,让人眼花缭乱。   其实说起来是赏花会,不过是一些官夫人彼此的交际罢了。   官夫人们的圈子也分很多个,最上等的就是一些公侯权贵与高官之家的女眷。   如今薛庭儴也算是朝中新贵,人年轻,官位高,作为其夫人的招儿,自然也炙手可热。   只是招儿不喜这一套,也和这些官夫人们打不来交道,出门极少。   不过她也不是没朋友,像陈坚的夫人徐氏,因着两个男人关系不错,两个女眷免不了有些来往。而借着徐氏,招儿也认识了一些官夫人。   徐氏是个很典型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颇通文墨。她与陈坚成亲后,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感情还算不错。   孕有一女,名叫如月,比宁宁要大一岁。   这日,徐氏邀招儿前来家中做客,招儿带了宁宁同来。薛庭儴今日刚好休沐,就送了母女二人到陈府。   到后,他和陈坚在前院说话,招儿和宁宁则是来了后宅,   平时招儿见多了徐氏温婉淑静的模样,今日到来却见她面上带恼,好像被谁惹生气了。   “这是怎么了?”招儿在徐氏对面坐下。   徐氏摇了摇头,默默不语。   倒是如月多了句嘴,似乎有些不忿道:“是三姨母和四姨母,她们说娘占了徐家的大便宜,如今不过是来借些银子,便推推挡挡,不把她们当姐妹。可她们已经借了咱们家很多银子没还了。”   这——   招儿不免有些错愕。   徐氏忙道:“如月,娘怎么和你说的,家里的事不要当着外人说。”话说出口,她也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不对,又道:“你带宁宁妹妹出去玩,我和你招儿姨说话。”   如月听话地带着宁宁下去了,徐氏这才苦笑地看着招儿道:“招儿姐,你别生气,我只是……”   说着,她露出赧然之色,有些难以启齿。   招儿浑不在意道:“没事,谁家没点儿破事,不当你如此说。只是若真如如月所言,此事你光生气也没用,还得想个解决的法子才是。”   徐氏叹了一口气,才道出原委来。   徐家是山东望族,在当地也是根基深厚。像这种传承多年的大族,一些旁系支脉特别多。   徐氏是徐首辅老来女,徐氏被生下的时候,徐首辅已是花甲之年,也算是铁树开新花,让人咋舌不已。   徐氏上头有两个哥哥,四个姐姐,自然不是一个娘所生。事实上徐氏也不是嫡出,不过是徐阁老一个姨娘所生,徐夫人早已去世多年。   兄弟姐妹彼此之间年纪悬殊太大,也致使几个姐姐都嫁了,徐氏方正年幼。   值得一提的是,徐阁老的两个儿子都是平庸之辈,再加上朝堂上的局势错综复杂,徐阁老能让嘉成帝信赖多年,就是因其不朋党,不徇私。   所以徐阁老的两个儿子都没有在朝为官,而是在山东老家待着。   不过不能提拔徐家人,不代表不能提拔其他人,像徐阁老几个女婿,都算得上是人才出众。可惜不像陈坚赶上了好时候,又确实是个人才,徐阁老的重心便慢慢转移到陈坚的身上。   如今外面都知道陈坚是徐阁老的接班人,虽他现在不过是个闲散的侍读学士,但俱是不敢小觑。   头上顶着个当阁老的先生,最好的同门位高权重,陈坚又教着几个皇子读书,前途不可限量。外面人也就只能看着,这里面人就免不了会眼红。   其中就有徐氏的几个姐夫。   姐夫都有意见了,姐姐自然也少不了受影响。   尤其这几个姐姐年纪俱都比徐氏长不少岁,免不了在徐氏面前摆些长姐如母的架子。   至于借银子这事,也是基于这种心思。   徐氏的几个姐姐总觉得陈坚两口子占了徐家的便宜,自己没占到,再加上徐氏出嫁时,嫁妆确实比上面几个姐姐丰厚些。而陈坚出身贫寒,自打娶了徐氏后,日子明显过得富裕起来,她们免不了觉得陈坚两口子把整个徐家都搬空了。   所以明明也不是日子过不下去,总会找些由头管徐氏借银子。   一次两次也就罢,徐氏偷偷的也就借了,可都来管她借,又不止一人。陈坚的俸禄也不高,一个五品官,能有多高的俸禄,很多时候还得徐氏的嫁妆贴补。   一家人过日子都是能省就省,如今倒好,省下的银子都被人借走了,还一副你就该借我的模样。   不怪素来脾气好的徐氏会生气。   就是她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就只会气自己。   “那这事,阿坚可是知道?”听完后,招儿问道。   果然徐氏摇了摇头。   事实上谁不要点面子呢,自家姐姐闹出这样的事,徐氏怎么好意思当着丈夫提。   如此这般可就难办了。招儿一时也给不了什么好主意,便问道:“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今天拒了她们,希望她们能识趣些,以后别再来了。其实我大姐二姐还好,就是三姐、四姐……”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不过这种事招儿也不好插言,只能安慰徐氏既然她自己有主张就行。      而与此同时,前院书房里,陈坚和薛庭儴也在说话。   “庭儴,你真打算这么干?你要知道,这事一旦提出,你可就成了众矢之的。”   “我当然知道。阿坚,你该不会以为有灾就赈,只要朝廷有银子贴补,这事就算完了?并不是这样!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沿海几地开阜,海上贸易日异月新,生机勃勃,为朝廷广纳天下之商税。银子要多少有多少,国库终于不虚空了,军饷有了,赈灾银子也有了,朝廷越来越富,俨然太平盛世即将到来。”   薛庭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却突然戛然而止。   “难道不是这样?即使还有贪官污吏,可吴系一派倒塌,已经根除了一半,朝中虽有弊政,但陛下文治武功,未来可期。”   “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成船的丝绸和瓷器,以及我大昌产出的各种货物,从大昌运出,换回的是白花花的银子。银子看着非常喜人,可其背后代表着什么含义?”   薛庭儴站了起来,说得语重心长:“织丝绸需要蚕丝,蚕只有吃了桑,才会吐丝,桑得有地才能种出。你可知仅是去年一年,有多少江南一带的百姓改稻为桑?又有多少百姓弃农从工?民间有云,苏松熟,天下足,可近几年苏松乃至湖广一带,产出的粮食却年年都在减少。   “不光百姓们改桑,那些大户人家们也将许多良田都改成了桑园。都以为拿着银子就能买粮食,实际上等真正需要粮食的时候,拿着银子却不一定能买到粮食。就好比去年。”   听到最后一句,陈坚不禁一抖,手里的茶盏被打翻了。   他顾不得去管这些,急道:“那你的意思是?可、这其中实在没有什么必要的关联。难道去年买不到粮,不是那些大户人家故意屯粮,待价而沽,怎会和开阜扯上关系了?”   薛庭儴叹了口气,来到桌案前,提起一根狼毫笔在宣纸上画了个圆。   “明太祖定天下税亩八百万余顷,征粮三千万石,于是下旨‘永不起科’。我大昌与前朝相比,土地一寸未失,征粮却一年比一年少。为何会一年比一年少?因为那些免赋税的人,一年一年在增多,每个秀才免多少,每个进士又免多少?拢共只有这么大的饼,前来吃饼的人却在增多,而如今又多了一个——开阜。”   所以不是大昌没粮,大昌有粮却屯在极少数的大户手里。老百姓眼馋改稻为桑中间的差价,自然会拔了稻换种桑树,可老百姓的数量却是占了整个大昌所有人口近九成之多。   朝廷管不了那些大户,只能从百姓手里收粮,稻田都改成桑园,收上的粮食自然就少了。且大昌素来有这种规矩,若是粮食不够,缴价值同等的银子也可,所以朝廷手里的粮食也少了。   若是无灾也罢,一旦闹了灾,百姓只有银子,没有存粮,就只能饿死。   朝廷空有银两,没有粮食赈灾,只能面临下面大乱的境况。   “那照这么说来,朝廷开阜反倒开错了?”   薛庭儴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开阜自然是好的,不但能输出大昌多余的东西,还能解决百姓劳力过剩的问题,让那些没有田地的百姓,可以养家糊口。   其实问题还是出在最核心的地方,土地兼并太过严重。当然也有些其他原因,而归根究底还是在土地上。   这也是薛庭儴为何想去捅那个马蜂窝的主要原因。   恰恰,这也是嘉成帝想看到的,这才是他为何会把薛庭儴放到户部的原因所在。 第246章   听完薛庭儴的解释,陈坚竟是冷汗如注,久久无法平静。   是被惊的。   未曾想到这片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下,竟潜藏着如此大的危机,而他毫无察觉。   同时也是心太乱,他与薛庭儴相交多年,清楚他的性格。他的性格便是,要么不说不做,既然说了,肯定是要做的。   可一旦做了,就是与整个士林为敌。   这是全天下除过皇帝以外,最有权势的一群人,代表着全天下所有的读书人。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为何?不言而喻。   “你真的想清楚了?”   薛庭儴微微一哂:“即使我不提出,陛下也会进行,不过是迟早而已。此事宜早不宜晚,我本命人让外海寻找合适种粮的新大陆,可这种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要知道,众观各朝各代,但凡推行新政者都……”   “都什么?”薛庭儴看着陈坚,突然一笑:“死无全尸,骂名一片,千夫所指,人亡政消,遗臭万年?”   他突然叹了一口,道:“阿坚,跟你说实话,其实我也挺犹豫的,不然今日也不会与你提起这件事。”   “你可是和老师提过?不如问问老师,集思广益,看是否能找到两全之法。”陈坚也是有些乱了,才会这么说。   薛庭儴自是知道,他微微的摇了摇头:“你别忘了老师身后的那些人。”   是北麓书院的人。   当日知晓北麓书院坐拥福田乡近半数土地,书院中的学生因此受益不少,薛庭儴等人都不以为然。此时想来,北麓书院的田地多,附近所居百姓的田地自然会变少,所以羊毛出在羊身上,受苦的还是下面的老百姓。   “庭儴,你还是先缓缓,让我想想。”陈坚道。   “阿坚,其实我今日跟你说这件事,并不是想让你做什么,只是……”薛庭儴苦笑一声,道:“看来我错了,不该与你说这样,反倒乱了你的心神。”   “庭儴你为何要这么说,难道没当我是朋友,还是……”陈坚竟是有些恼了。   薛庭儴忙道:“打住打住,你看看,我不是没把你当做朋友,只是这件事注定是与万万人为敌之事,我不该连累你。这种事我一个人来做就够了,不需要你也搀和进来。”   “我承认我是有些怕了,但我的惧怕不是因为我自己如何,我是怕你……”   “好了,阿坚。”薛庭儴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意思我懂,我也明白,你是在担心我。”   他来到窗前,往外看去:“只是打从我击响了那登闻鼓,就万般皆不由己了。其实我不是圣人,也会为己谋算,趋利避害。包括我现在的想法,也不是那么坚定,只是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试一试吧,也许行呢?”   书房中陷入一片沉默,陈坚看着立在窗前的薛庭儴。   两人相交于野,同窗同师,本应该也是同科,可庭儴的命运总是波折不平,所以最终错过。   一直以来,陈坚都没有把自己当做过真正的状元,每次有人提起陈状元如何,他的心里总会说,若是那个人来,状元不会是陈焕之,而是薛庭儴。   恰恰也是这一次的错过,两人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如今他所走的路,才是一个状元真正该走的路,荣耀、安稳、尊贵、体面,而不是像庭儴一样,每往上爬一步,都必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   偶尔在外,听闻有人说薛庭儴年不过而立,便如何如何。   他总是特别容易激动。   因为只有他才知道,庭儴到底走了怎么样一条路。   孤身一人,呕心沥血,披肝沥胆。   也许之后还要加一个,虽千万人而吾往矣。   “值吗?”寂静中,他听见自己有些颤抖的嗓音。   近些年陈坚虽默默无闻,但也一直看着,知道薛庭儴被从广州召回的原因。这便是作为一个臣子最大的悲哀,要么随波逐流,要么标新立异,可标新立异的同时又怕犯了帝王的忌讳。   薛庭儴蹙起了长眉,摇了摇头:“我不知。可我知道,值不值,不是他人说,而是自己看。”   突然,他朗笑一声:“罢,这话题太沉重了,且我也不是当下就会打算去做。咱们还是说些别的,也许我念头一转,心思就变了呢?”   “好。”其实陈坚现在心情也挺复杂的。      一直到下午,薛庭儴才带着妻女回府。   路上的时候,招儿和他说起陈坚的家事。   薛庭儴感叹道:“看来家家都有本难念,阿坚的日子也不好过。”   “也怪你们的俸禄太少了,瞧瞧就比如你来说,堂堂一个正二品堂部高官,一个月的俸禄才不过一百五十两不到。这些银子给老百姓,自然可以过上一年半载,可给咱们。   “你瞧瞧咱们家的下人、车马、各处的人情往来,还有孩子们的花销及你我的花销,一个月这点银子怎么够。更不用说阿坚现在了,他这官职说起来清贵,还真是又清又贵的,一个月不过五十两的俸禄,户部那里还总是拖着,凡事都得妻子拿着嫁妆贴补。”   见招儿说得义愤填膺,薛庭儴有些窘然:“你和徐氏在一起不会就说这吧?”   招儿斜了他一眼:“怎么?还不能说这事了?”   他摸了摸鼻子:“倒不是,只是你们两个妇道人家坐在一起排揎自己的丈夫,是不是有些有违妇道?”   “说这就是有违妇道了?”招儿竖起眉毛。   薛庭儴连忙讨饶,跟着义愤填膺:“好好好,都是我们这些老爷不中用,还得让夫人养着。说起来也是堂堂的官员,朝廷只发我们这点子俸禄,还总是拖欠,怎么够养家糊口,害得我们被夫人排揎,夫纲不振,世风日下,人心……”   “哎呀,你够啦,越说越不像话了。”招儿嗔他。   薛庭儴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想起招儿说拖欠俸禄这事。   其实这事他还真知道,还知道的不少。以前拖欠官员俸禄,是因户部没钱,如今户部倒是有钱了,但还是拖着,却是京里官员太多,而户部又太忙,弊政陋习,惯性所制。   现在一时半会儿,他光琢磨那事也无用,还不如先从边角做起,说不定逆水而行,就会变成顺势而为了呢。薛庭儴磨蹭着下巴想着。      拖欠俸禄这事不同其他,就是户部所管,自然想做就能做。   等薛庭儴真下去问起这事,才发现此中弊处太多。   大昌沿袭前朝旧制,包括官员的俸禄也是如此。   官员俸禄可年发,也可季发,可发银,也可发米,这得看发俸禄时户部什么东西最多。除了银米之外,也曾发过绢布什么的,不过这种情况极少,且都是发生在没开阜以前,朝廷没银子,才会用绢布充之,当下大多是都是银米。   总而言之就是挺混乱的。   刚好这次正逢上发一季禄米的时候,薛庭儴索性改了章程。   官员俸禄不再从广盈库发放,而是新组建了一个薪俸司。   这薪俸司里的官吏暂时由户部其他处抽用,待朝廷下发命令,方正式提上台面。   此事一经下发,惹来纷纷热议。   京中一些小官前去广盈库领禄米,却被告知如今发放不经广盈库了,而是从薪俸司。且现在也领不到,得薪俸司下发文书后,方可领俸。   一时间,怨声载道,户部弊政总是拖欠俸禄的事,又被拿出来抨击了又抨击。   不过都是些低阶官员,即使不满,议论了也不当什么用。   至于户部里,那就更别提了。   下面一些官员俱是议论,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原来是打算烧这里。平时也就够忙的,还要无事找事,这不是明摆着折腾人。   此外,就是广盈库及那某些个别人了,这道命令下发后,多少人坐立难安,私下奔走。   彭俊毅本是一直没出面,见下面闹成这样,免不了找上薛庭儴说道一二。   “薛侍郎来户部的日子也不短了,应该知道咱们这里人少事多。这次关于俸禄发放,你临时改变章程,也该和部堂大人议一议,瞧瞧现在下面闹的,本官本是想为你说话一二,却因不清楚内情,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其实彭俊毅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在责怪薛庭儴事先没与他打声招呼。   只是他二人品阶相同,虽是彭俊毅为左,地位上比右侍郎要高上那么一点点,但薛庭儴是嘉成帝看中的人,自然也分不出个高下。   闻言,薛庭儴一愣后,歉意道:“我见彭大人公务繁忙,又想此事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本官见广盈库一者兼二事,担子太重,给他们减轻事务罢了。”   “他们既为朝廷命官,就没有担子太重一说,哪能动不动就叫苦不迭,如此还不如不当官也罢。”   薛庭儴笑道:“彭大人所言甚是,不过做长官的,哪能对属下之事视若无睹。我曾去那广盈库巡视过,他们既管着仓储,又管着核算每一部官员的俸禄及发放之事,这发放中既有米又有银,琐事着实太多,免不了出些纰漏。   “像那日我去,就是碰见有官员抱怨户部发放的禄米太差,里面搀有砂石,食不得,扔了又可惜。后,听那库大使解释,也能明白广盈库公务繁重,所以才会叫停了广盈库,而改为组建薪俸司发放。”   “原来竟还有这等事?”彭俊毅摸着胡子诧异道。   “可不是,本官也挺诧异的。不过转念想想,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才会敢拿京官的俸禄儿戏,左不过是广盈库担子太重,中间出了纰漏罢了。”   别说,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还真有,还不是一个两个。   京城虽是皇城根下,可也不是每个京官都能见到陛下,见到主管一部的堂官。且米这东西经过长途跋涉押运上京,会因外力而显得碎了些许,实乃正常。   碎可以是外力,其中搀了砂石,也可说是百姓缴粮实在不仔细。你一个当官的难道还能跑到地方上,和一个平头老百姓,甚至下面管收粮的衙役计较?   一般都是自认倒霉。   久而久之,众官员皆知,发下的禄米食不得,拿出去换钱也卖不出价钱。   可这其中就牵扯到俸禄发放之上了,官员俸禄如何发怎么发都是户部一言堂。有米发米,没米折成银两,但折算银两的时候少,发米的时候多。   无他,皆因米粮最容易动手脚。   碎米乃至搀了砂石的米,比一等粮便宜太多。户部按一等粮给官员们发放俸禄,折算也按照一等粮的粮价来计算。可问题是户部这么算法,发下的米拿出去卖却根本卖不了一等粮的价钱。   这其中差价?自然是填了那些蠹虫。   这也是为何每次发放俸禄时,一听说折算成银,下面官员人人高兴,一听说发禄米,个个像霜打了茄子。   这些都是在抠他们的俸禄,大昌官员的俸禄沿袭明制,本就微薄,这么个抠法,日子过不下去,能贪的自然要贪。   薛庭儴的话让彭俊毅有些接不下去了,难道说户部胆子就是这么大,敢拿官员俸禄儿戏?   是不是儿戏,其实户部里的人大多心里有数。   蛇有蛇路,虾有虾道,各行其道,却殊途同归罢了。   罢,就看他得罪了一个部里的人,以后还如何办事。   彭俊毅含笑拱手道:“薛大人体贴下属,实是细心,本官自叹不如。”   “彭大人日里忙得都是大事,这种细枝末节看不到也是正常。我初来乍到,对部里的事还不是太熟,只能在一旁拾遗补阙。”   一番互相寒暄后,彭俊毅就离开了。      这一季的俸禄本是该三月就发,却是拖到了四月。   如今临时改了章程,又从四月拖到五月。   就在下面的群情激奋,连宫里的嘉成帝都有耳闻时,户部终于下发了文书,于五月初十开始发放俸禄,历时五日,过期不候。   只有五日,还过期不候,这让许多人都吃了一惊。也因此连那些不在乎这三瓜两枣的高官,都不免交代了家中下人,是时记得前去领俸。   到了当日,户部后门大街上排了两条长龙。   队伍中有穿着官袍的低阶官员,也有做家丁打扮的下人。因为不知这次发放俸禄,到底是发米还是发银,他们手中都拿着布袋。   离这里不远处,还站着一群人,商人打扮为首,身边围了几个苦力,一旁还有拖车。也许别人不懂这些人是干什么,可一些低阶京官都知。   有些官员领了禄米,家中不吃又无用,便倒手就卖给了这些人。价格自是低廉,也因此看到这些人,一些低阶京官都挺厌恶的。但也知道这些人背后有人,却是敢怒不敢言。   队伍看似排的挺长,实际上往前进的挺快。不时就有人从前面挤出来,手里捧着两张纸,模样错愕。   这些是赶在最前头前来领俸的,大多家境不太好,等着米下锅,所以户部说今天发俸,有些人夜里就来了,就为了排在前头。   “李兄,这是怎么了?怎么既不见米,又不见银,倒是发了两张纸?”   有那排在后面的人,认识已经领到的俸禄的官员,见对方模样错愕,免不了多问上一句。   可这位李兄也不答,只能从队伍中走出,凑近来看。   就见其中一张纸上写着这位李兄的姓名以及官衔,后面还有两行字。这两行字上各有类目,一列上写着俸,其下是一行小字,一列上写着恩,下面也是一行小字。   这人自然识字,也看清那两行小字写着什么。   一个写着三十六两,一个写着三两。   按照惯例,他们来领的的第一季的俸禄,也就是说三个月的俸禄。这位李兄是个八品小官,每月俸禄折银计十二两,三个月也就是三十六两。   数目是对的,那后面这三两是?   这位李兄道:“户部说,以后官员俸禄皆折算为银,定时发放,次月头五日可来领条。”   闻言,这人当即笑开了。   “这是好事啊,折银总比发米好。”   “户部还说,陛下有感众官辛劳,所以这一季每人按品级另有恩赏。”   “这也是好事啊。”   “就是没银子,每人发了张会票,说可以去泰隆票号领银子。” 第247章   闻言,此人当即愣住了。   与此同时,有更多的人已经领到东西,从里面挤出来,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议论。   “这户部到底想干什么?折银好,有恩赏更好,可这去泰隆票号领是个什么章程?”   “泰隆票号也算是大票号了,是不是户部觉得每次发俸,事务繁琐,所以转交给他人了?”   “商给官发俸禄,这叫什么事!”有那迂腐之人道。   “这也不算是商给官发俸禄吧,户部不是给了会票,也算是给大家发了,就是没实物,得自己去兑换。”   “咱们还是赶紧去看看,能不能兑换银子再说。”   一阵议论纷纷后,领到俸禄的官员俱都散了。   而听到这些话的人们,心中忐忑不安地继续排着队,都搞不明白户部想干什么。   ……   整整一天,京城里各处都在因为此事议论着。   不光官员们议论,百姓们也议论。   百姓们议论是因为今天出了稀奇事,总能看到许多穿着官袍的官员,行事匆匆,进了票号,又从票号里出来,面色诡异。   难道票号里发银子?   闹得许多好事的百姓,也不免跟进去看热闹。才发现票号里也不发银子,不过这泰隆票号最近不得了了,竟受朝廷所托给官员发俸禄。   事情顿时传得京里大街小巷都知,为此还给泰隆票号带来了许多生意,当然这是后话。      因着这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免有那迂腐之人觉得有失体统,告到了嘉成帝面前。   还不到下午,薛庭儴就被叫去宫了。   到了乾清宫,几位阁老和户部两位堂官都在,加他是第三个,算是户部的堂官到期了。   “你跟朕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都闹得御史跑宫里来找朕告状了。”   薛庭儴顺着嘉成帝目光看过去,就看见一个面黑留着长须的老者。   此人乃是都察院御史茅文浩,以铁面无私著称。人称茅滚刀,意思指此人有滚刀肉的特质,油盐不进,不讲人情,谁都敢弹劾。   在朝中是人憎鬼厌,但其两袖清风,穷得当御史至今有近二十载,在京中还是赁房子住。后来还是嘉成帝看不下去了,赏了他一座宅子。   自此,此人更是觉得受到了褒奖,将这滚刀肉的品质发挥到了极致。   薛庭儴收回目光,答道:“其实微臣也是革除户部弊政陋习,微臣早年外放在外,自打回京以来,少不了听闻有官员说,俸禄发放不及时,以及禄米太差之言。这次臣蒙陛下圣恩,调往户部做堂官,就报着为朝廷排忧解难,报效陛下而去。既然是弊政陋习,自然就得改,臣苦思良久,方想到此法。”   彭俊毅假笑道:“听薛大人之言,是在指责本官不作为?殊不知户部虽只一部,可涉及到方方面面的事情太多,谁人不知论起六部,户部的官最累,也是最容易受到抨击。也就是所谓的活干得最多,骂挨得也最多。”   他对着嘉成帝一拱手,说得是满腹心酸:“大昌地域辽阔,六部之下有十三省,一省又有无数府县衙门。下面交上来的税银税粮,都得户部点算,银子也就罢,朝廷规制有成色。可米这东西是各地粮长、里正、衙役们负责收取,当官的还能因为米不太干净,去和百姓们闹?自然是不能!所以下面交了什么粮食上来,我们户部往下发的就是什么粮食,说是禄米太差,着实是冤屈下官等。”   “陛下,彭侍郎所言非虚。微臣也曾就此事在内阁中提过,甚至报到陛下面前,陛下您说天子不与百姓争利,种粮食不易,不用太过较真,百姓们都能吃这种粮,难道当官的就不能吃?所以有时税粮押解上京,户部这里的查看并不苛刻。”身穿绯色官袍的杨崇华,上前一步道。   嘉成帝微微颔首:“此事朕知,话也确实是朕所言。薛侍郎,你初入京不久,也不用人云亦云。”   怪不得自己无论在户部里干了什么,都无人阻止,原来还有这么一招等着他。嘉成帝曾经说过的话,薛庭儴并不知,就算有人告知他,说不定他还会以为对方为了牟利,故意哄骗自己,自然不会听从的。   等事情闹大,再参他一个办事毛躁,不重时务。大事肯定没有,但必然会在陛下面前落一个做事激进,不动脑子的印象。   若是他再年轻气盛些,和这些人争论起来,看似是与这些人争,其实落得是嘉成帝的面子。   一次两次也就罢,久了必然会惹来嘉成帝的厌弃。   薛庭儴对杨崇华及彭俊毅并不陌生,但也没有太多的认知,因为在那梦里,杨崇华是出了名的缩头乌龟。   这话并不是贬义,而是指此人凡事不搀和,只管户部的一亩三分田。他能站到最后,该倒的都倒了,就他没倒,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手腕在这。   薛庭儴甚至怀疑,吴阁老能落到之前这种下场,是不是也有此人的作用。   自古以来,最狠的莫过于捧杀。   “就不提这禄米如何,薛大人,若是本官没弄错,那泰隆票号乃是你妻舅的生意,你在户部任堂官,该是户部给众官发的俸禄,你让一个票号出面,难道这就不是徇私?”茅文浩道。   又是一计重锤砸在薛庭儴的身上。   随着这句话,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个一身绯色官袍的年轻人身上。   到底是年轻了,也许适合除旧布新,可到底还太稚嫩了。   京官和外官不同,在外做官,天高皇帝远,无人掣肘。在京里当官,上面下面四面八方,多少在外面风光至极的封疆大吏,回到京城以后老实做人。皆因这京城里的水太深,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一众身着绯色的官员,俱是目露怜悯的看着薛庭儴。这其中还有一人,正是林邈,他目光闪烁,却是欲言又止,到最后含在嘴里的那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何为徇私?何为不徇私?”   薛庭儴目光沉凝地看着茅文浩,又去看诸官:“只要是利国利民者,微臣就不认为这是徇私!世人皆知,为官者须正德,要以民为先。位高如陛下也说,天子不与百姓争利,种粮食不易,不用太过较真。在此,微臣有几句话想说,还望陛下恕微臣冒犯之罪。”   “说。”   薛庭儴一鞠之后,方直起腰来,说道:“陛下太爱护百姓,国库虚空那几年,宁愿自己节衣缩食,也不愿与民争利,不愿多征赋税。彼时,臣虽是没有入朝为官,不过是个莘莘学子,也总是听闻老百姓说,皇帝是个好皇帝,爱民如子。   “但须知百姓是民,官也是民。以一个八品京官来算,月禄米十二石,折合为银是十二两。这些银两以一家三口数,要承担所有人衣食住行,人情往来。如果节衣缩食,也将将够用罢了,却攒不下任何剩余。但前提只是一家三口,试问哪位京官家中就三口人?   他顿了一下,忽然面向茅文浩,问道:“茅大人,你家中几口人?”   茅文浩一愣,下意识道:“本官家中五口人,有老母一人,妻一,子女二。”说着,他挺直了腰杆,京中像他这么清廉如水的,大抵没有几个。   薛庭儴点了点头:“那请问茅大人,您的俸禄可是够用?”   “这——”哪怕滚刀肉如茅文浩,也不敢当着嘉成帝面说俸禄不够用,人都快要穷死了。   可他也说不出够用的话,只能黑着脸瞪着薛庭儴。   不过就他这种表现,是个人也能看出其意思。   薛庭儴也没有理他,继续道:“微臣如此计算,是基于禄米折换成银两。如若还是按照禄米来发,现如今一等粮每石大概在一两一二左右,就按一两为数。而二等粮、三等粮的价钱,却是要折半再折半。如果拿着这种粮出去卖掉换银,能换银几许?用换来的银去购买其他生活所需,又能换来多少?”   “茅大人,本官听闻您家中无下人,每次户部发放俸禄,都是您亲自前去领。为此,没少和户部吏役发生口舌之争。茅大人,下官还是想问您之前那个问题,您的俸禄的可是够用?每次所发的禄米拿去兜售是否能养活一家人?”   这连着两个问题,问得茅文浩是面色大变。   他并不蠢,自然明白薛庭儴的意思。   若说够用,此事传闻出去,就是他趋炎附势,是时举朝上下都会痛骂他。   众口铄金。别看他平时骂别人痛快,轮到他人骂他,自然是不愿的,尤其是这种骂名。   可若说不够用,等于是站在薛庭儴这一边,是时得罪的岂是一两个朝臣。   茅文浩并不蠢,若是蠢,也不会得罪了那么多朝臣的情况下,还能安安稳稳继续做他的监察御史。   他十分清楚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不能惹……   一时间,他是冷汗直流,竟说不出话来。   “茅大人,这个问题难道很难回答?”   茅文浩现在恨不得把薛庭儴给扔出乾清宫,同时更是深恨自己为了名头,竟是惹上这个祖宗。   “茅文浩,朕从来欣赏你敢言人不敢言,怎么今日……”   茅文浩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回陛下的话,臣的俸禄不够用,若是折算为银还好,若是只发禄米的那一季,下官一家人要节衣缩食,并需找友人拆借,才能度日。”   话既出口,似乎也没什么顾虑了,再加上茅文浩早就对此事积怨在心,反正已经得罪人了,也不怕什么。   “那些恶吏往禄米里掺杂砂石,为此臣与他们争吵过多次。且他们见人下菜碟,不同人发的米也不一样,诸如像臣这种人憎鬼厌之辈,抑或是位卑言小之人,发的就是那最差一等米。可臣食君之禄,替君分忧,身为监察御史,当敢言人不敢言,不能因为惧怕恶势力,就紧闭了嘴,做那睁眼瞎之人……”   茅文浩越说越悲愤,竟是说着说着,就伏地大哭了起来。   薛庭儴也就借着机会道:“此乃微臣革故鼎新之本意。既然发粮发银都可,不如发银,众官才能得到实惠。至于为何不从户部发放,而是‘徇私’找了泰隆票号,一来是受了吾妻之启发,二来也是为了给户部减轻负担。”   “你妻,这又和你那妻子有何关系?”正想发怒的嘉成帝,被吸引去了注意力。   “微臣出身微寒,当年微臣之妻为了供微臣念书,做了些小生意用以养家糊口,才会有之后微臣蒙陛下圣恩,点为状元。这些年生意一直未停,臣做官做到哪儿,她的生意便做到哪儿,是兴趣所致,也是她心知做官俸禄之微薄,不足以撑起整个家。   “她是个乡下妇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百姓苦,当官的不能从百姓身上捞银子。所以这些年说来惭愧,臣虽居于高官之位,吃喝花用却全是我妻所挣。微臣心中惭愧,每每有闲也帮她看一二账本,免不了就生意之事与她商议……   “她曾困顿于生意天南地北,不能面面俱到,若是其他也就罢,若管事的从中亏空银两,她却不能察觉,不是舍本逐末?经过一番摸索,也找出两全之法,那就是用两班不同制度下的人互相监督。”   薛庭儴停顿了下,待嘉成帝吸收完这些讯息,才又继续道:“微臣这次之所以会安排泰隆票号代之,就是基于这种考虑。当然,可能会有人说,既然米粮不行,可发银。但需知银两还有成色之分,若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以次充好,官员们有所顾忌,还是陛下居于皇城,却根本不知皇城根下发生的事。   “至于可寻其他票号,为何偏偏寻了泰隆?臣以为举贤不避亲,微臣信任微臣之妻,所以便找了泰隆。就如同陛下信任诸位堂官诸位大人,将天下之重负托于众人之手一样。还请,陛下明鉴。”   说完,他叩首在地,再是不言。 第248章   殿中一片寂静。   突然,一个声音在龙座上炸响。   “好一个举贤不避亲!好一个赤诚相待!好一个还是朕居于皇城,却根本不知皇城根下发生的事!好,很好!”   嘉成帝一下一下的用大掌拍着腿,冷笑着环视众人:“你们来说说,你们可是对得起朕的信任?!”   太监们是最先跪下的,然后大臣们一个个都跪下了。   “陛下,臣有愧。”杨崇华跪在最前面,俯趴在地上道:“臣作为户部尚书,下面发生这种骇人听闻之事,臣有失察之嫌。”   彭俊毅跟随其后:“陛下,臣有罪。部堂大人忙于内阁之事,户部一些事物都是微臣看着。可为官员发放俸禄之事,之前是由原户部右侍郎方大人所管,臣着实不知。”   “方大人?可是方安贤?”嘉成帝问。   彭俊毅道:“正是此人。”   这方安贤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去年因吴阁老的案子被牵扯落马,嘉成帝念他一把年纪也不容易,就判了个流放三千里。   若是早知道还有这一出,估计嘉成帝杀他的心都有了。   如今人已被流放,大昌也没有罚了一次不解恨再罚之理,只能不了了之。   至于那方安贤,到底跟这贪了下面的禄米有没有关系,谁也不知道。如今人不在,自然成了无头公案。   其实都知晓事情没这么简单,若只是一个方安贤,至于让那些低阶官员敢怒不敢言?   可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却是不能说,包括薛庭儴都没说,似乎并不能洞悉其间内情。   “你那妻子也是个好的,一个乡下的妇人都知百姓疾苦,当官的不能从百姓身上捞银子,那些贪官蠹役们难道就不知这个理?连个妇道人家都不如,你们说朕要你们有什么用!”   “陛下息怒。”   嘉成帝骂了几句,大抵也因薛庭儴之前的所言,没有像以前那样穷追猛打。   此时,薛庭儴又道:“臣还有事要奏。”   一听这还有事要奏,杨崇华和彭俊毅的眉心当即一跳。   “你说。”   “臣之所以会选泰隆票号代发俸禄,还有一因。票号本就是做各地汇兑的生意,他们在各地皆设有分号,朝廷每年押解税银上京,人力物力所耗甚大,朝廷完全可以通过票号进行汇兑。这样一来,既给朝廷节省了人力物力,也可避免掉火耗之损失。”   听到这火耗两字,殿中一众官员俱都心惊肉跳起来。   这厮他可真敢,竟敢去动火耗。   所谓火耗顾名思义,指的是朝廷收缴税银时,因百姓所缴之银皆是零碎,这些碎银经过融化铸为银锭时产生的耗羡。   其实还是与赋税有关,历朝历代赋税对朝廷来说,都是一项大难题。   而关于赋税如何收,怎么收,也是不停地根据时局变换。只拿前朝来说,前朝起初是只收粮食,不收银钱,后一位叫做张居正的首辅施行一条鞭之法,改为收取税银。   这样一来,既能节省输送储存之费,不经保甲粮长之人代办征解,也可免除侵蚀分款之弊。   法子虽好,却还是有弊端的,此法最终被废弃。   及至到了大昌,大昌沿袭前朝,还是以谷粟实物为主,偶有折银。而这交上来的银子,便需各地县衙融铸为银锭,才能押解上京。   碎银融化必然产生折耗,这折耗不可能让地方官员自己承担,于是便被分摊到百姓头上。   也就是说百姓除了缴自己该缴的税,还需多交一定比例的火耗钱,有的甚至要多收两三成,这钱自然就饱了贪官的私囊。   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十万雪花银中,有多数都是生在这火耗之上。   这也是为何税粮年年降低的原因之一,百姓上交税银才能捞到银子,下面的县官知府自然愿意百姓是缴银子的。   这件事嘉成帝并不是不知,所以他登基之后,便提出过将火耗归公之法。可惜彼时国库里穷得叮当响,就算嘉成帝想慷慨,也慷慨不起来啊。   于是便只能不了了之。   近两年嘉成帝倒也提过这事,可惜一直受阻,如果薛庭儴所言能成真,这可不失为一个利国利民的好法子。   “薛爱卿所言可是真?那朕就不解了,这火耗乃无法避免之损耗,若把碎银交给泰隆票号,泰隆票号利用自己的法子押解上京,并进行通兑。难道这火耗由他们自己承担不成?”   “这——”薛庭儴顿了下,含笑地环视了一眼几位阁老,才又垂下眼帘道:“回陛下,票号做的便是通兑的买卖,自然有其法子将火耗的损失降低到最低。至于那点微末损失,天下商人无不以成为皇商为之骄傲,能为朝廷办事,这是最至高无上的尊荣,自然不会去斤斤计较这些。”   说着,他露出汗颜之色:“也是微臣徇私了,才会厚颜说出这些话。”   到此时此地,一众阁臣们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们作为上位者,这火耗之事本就与他们干系不大,就算下面人捞了银子是孝敬上峰。可有没有火耗,该孝敬的还是在孝敬,不会损失分毫。   现在明摆着这薛庭儴是有备而来,又有嘉成帝在上面递梯子,自然是能少一事是一事。   要知道如今内阁可不像以前,是铁板一块。就算真吵着阻拦,能不能成功还是两说。   他愿意去得罪所有官员,就让他去得罪,总有一日坑得是自己。有人忍不住这样恶意想着。   不过到了现在,已经没人再抱着之前的念头,去小觑这个年轻人。   年纪倒是轻,装腔作势、心智手腕皆是不差。吴墉败在他手上,看来也不是之前许多人所想,全靠着运气。   “……过了五月,应该会有一批税银押解上京,此事交由你去办,由你全权统筹,户部从旁协助,不要让朕失望……”   这边各有心思,那边君臣二人已经就此事议上了。   听了嘉成帝所说这话,几位大臣俱是心中苦笑。就算想反对,这也没给他们机会。   “臣还有一事要说。”   “还有事?说。”   “陛下爱民如子,百姓是民,官员也是民。官员俸禄微薄,又要维持为官的体面,臣当年外放为县官,衣食住行,乃至车马轿夫、师爷、杂役,除过朝廷供给外,都需自己承担。不怕陛下笑话,当年刚到定海时,还被拙荆笑话年俸不够请个师爷。所以臣请奏陛下为诸官加俸。”   “加俸?”嘉成帝喃喃了一句,意味不明。   下面几个官员面面相觑一番,继续保持默不作声。   “陛下,俸禄不够养家糊口,贪墨些许还能理解,可若是俸禄足够,还是贪,那就……”   剩下的话,薛庭儴没有说完,嘉成帝却是眼光一亮。   他沉吟了下:“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各有公务,此事留待明日早朝再议。你等都退下吧。”   恭恭敬敬对嘉成帝行礼后,这些高官们才鱼贯退出。   无人与薛庭儴同行,也就茅文浩缀在其身后不远处。   快走到宫门处,茅文浩快了几步:“薛大人,你可是害惨了老夫。”   这话所谓何来?   不过经过之前那一出,薛庭儴也看出这茅文浩是个妙人。遂一笑道:“茅大人该是感激本官才是。”   “老夫为何要感激你?”   “茅大人该感激本官成全了你的忠君之心啊。”说着,薛庭儴朗笑一声,飒然而去。   留下茅文浩怔怔地看着他背影,半响回不过神。      次日早朝,便就此事议上了。   也是嘉成帝有意为之,竟没有提昨日乾清宫发生的事,只说了给官员加俸。   世人谁不喜黄白之物,还是朝廷给加俸,自然乐意之至。   百官就着这事,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开来,个个兴高采烈的,还不忘对嘉成帝一番歌功颂德。昨日乾清宫在场的几位官员,俱都怜悯地看着这些掉入坑里不自觉的傻子。   值此,薛庭儴又当朝提出种种加俸之法。   诸如可在原有俸禄上,根据当地物价进行上调,每个品级上调的标准不等。京官的俸禄比同品级外官要高一些,但地方官有车马杂役等补贴。吏部每年对官员都有考绩,可根据考绩,再设置不同数额的嘉奖。   还有高官,尤其是地方官,诸如巡抚、总督、按察使此类高官,可设置一定的养廉银。养廉银数目不等,按其官位设定,革除陋规,朝廷出银养官,杜绝从百姓身上收刮等等。   这一新法,更是引来种种热议。   若是此法真能推行,受惠的将是所有官员。尤其是那所谓的养廉银子,竟是可达到原本俸禄的数十倍数百倍之多。   都知道贪银子会被罢官砍头,若是朝廷愿意补贴给官员,大抵谁也不会冒着风险去贪吧。   当然,在这加俸之法外,同样对革除陋规进行了严厉的处罚及重罚。一旦被抓收受贿赂,却不宽容。   这件事整整议了五六日,才总算议出了大概。   之后,嘉成帝又将此事下发给户部,让他们出一个确切的章程,之后经由内阁下圣旨告知天下。   与此同时,税银的押解更改也昭告了百官,火耗自然是没有了。   可不知出于何种心情,朝臣们虽也有些反对之声,但这些声音并不大,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道理?   嘉成帝刚给下面人加俸,还加的不少,自然不好意思与之作对。   不得不说,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至少比薛庭儴想象中更为简单地完成了这件事。   当然,他也不是没得到好处,就拿泰隆票号来说。因着如今做着代朝廷发官员俸禄之事,又替各地府州县承担了押解税银上京的差事,如今在各地可是让人如雷贯耳,又增添了许多生意。   这也就罢,光这替朝廷通兑税银,以后泰隆票号的车队船队通经各地,都是方便之门大开。   “知道漕运之船上京是什么样的待遇不?沿运河各地,所有船只尽皆退避,谁都不能阻挠。”好不容易休沐一日,就着这事薛庭儴又跟招儿吹了起来。   “那我得谢谢你了。你说想要什么好处?薛大人也是二品大员,小女子少得拿不出手,多的没有能力。”招儿笑吟吟的,眼波一转:“这样吧,以后每月多发你一百两银子的零花,浑当是奖赏了。” 第249章   薛庭儴先是错愕,再是被气笑了。   他笑着扑上去挠招儿的痒痒,招儿可最受不住这个,缩着身子躲,两人闹成一团。   “那我得多谢薛夫人的打赏了,薛夫人想要小的如何报答,以身相许如何?”   招儿笑得喘不过气来,推他道:“快别闹了,待会儿宁宁来看见,像个什么样子。”   “不管她……”   他嘴里含糊着,手下不老实,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招儿起先是推,推着推着就不推了,反而环上他的颈子。   这时,从堂间到次间的珠帘一阵响动,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人已经出去了。   招儿忙把薛庭儴推开,薛庭儴低咒了一声,坐直起身。   “谁这么不长眼!”   招儿瞪他一眼,低声道:“还不是你不正经!”   说话之间,她已经整理好衣裳,端坐直了,才扬声叫了进来。   是春兰。   脸红红的,低着头有些局促,也知道自己闯祸了。可看夫人和老爷佯装无事的样子,她也不敢说什么,只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夫人,薛管事来了,找您有事商量。”   春兰口中的薛管事是薛湖。   当初招儿和薛庭儴去定海,又在定海组建了泰隆商行,薛青槐、高升及姜武等人都被叫了过去,薛湖就管着京城这一摊子。   如今王记花坊、菜行等,都还是他管着。   “我这就去见他,让他在花厅等我。”      一晃十多年过去,如今薛湖已经成长为一个沉稳的男子。依旧有些微胖的他,留着两撇小胡子,看起来不像二十七八,倒像是个中年人。   也是年纪太小,出去做生意没人信服,才刻意如此打扮。   不过见着招儿,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招儿姐。”   这臭小子依旧没改口,明明该叫婶儿,偏偏就是叫招儿姐。不过碰见薛庭儴时,倒是一口一个叔。   薛庭儴还没蓄须。穿着常服时,不像个朝廷大员,反倒像个书生。长相老成的他叫薛庭儴叔,那场面别提多令人发笑。   “坐吧,什么事?”招儿在首位坐下道。   她今日穿了身桃红色的夏衫,下着水蓝色真丝缎地花瓶马面裙。颜色鲜艳,明丽照人,原该是似水柔情,偏偏让她穿出几分爽朗的气质。   尤其她大马金刀往首位上一坐,格外生出一种威严感,让人不敢小觑。   “还不是那石志友的事。”   闻言,招儿眉心微蹙,问:“又怎么了?”   这石志友不是别人,而是陈坚之妹陈秀兰的丈夫。   这十多年里发生的事太多,薛湖等人都陆续成了亲,陈秀兰自然也嫁了人。   陈秀兰性格内向,为人腼腆,招儿等人出京后,她就一直在王记花坊做事。她手巧心灵,做出来的绢花和各式仿真盆栽,曾在京城引得无数人追捧。   人称巧手娘子,说得便是她。   但无人知晓把仿真盆栽做得引起无数文人墨客追捧的巧手娘子,其实是个才不过十五六岁的丫头。陈秀兰也甚少出门,只是沉浸在研究新式样中。   彼时王记花坊的生意越做越大,她作为花坊中金字招牌,平时免不了因材料关系,和下面的一些伙计有所接触。   而这石志友,便是其中的一个伙计,也是当初招儿买下的那群灾民之一。   反正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对年轻人就看对眼了,不过陈秀兰胆子小,有了心上人也不敢和陈坚说,还是薛湖无意间发现,告诉了陈坚。   陈坚本就忧心妹妹的婚事,他倒也曾给妹妹寻思着找个人家。可陈秀兰不爱出门,胆子又小,再加上早先年受了罪,至今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还是瘦小干瘪。容貌别说中等了,顶多只能称之为清秀之姿。   而他结交的大多都是官员、翰林,再不济也是个进士。这些人们,怎么可能看中陈秀兰。   陈坚再三询问妹妹,又见过石志友,才勉强同意二人的婚事。   也是见妹妹一门心思就想着石志友,而这石志友虽是出身低了些,但相貌堂堂,踏实肯干,也算是个出类拔萃的后生。   陈坚想得并不多,也从没指望拿妹妹去联姻什么的,只图找个能对妹妹好,能照顾她的人就行。   反正妹妹有手艺,石志友也有手有脚。招儿看中陈秀兰,当初以陈秀兰的手艺为入股,从自己的四成中,分出一成给了陈秀兰。有这一成干股,足够小两口安身立命了,陈坚倒也放心。   就这样,陈秀兰嫁给了石志友,而石志友也摇身一变,从伙计变成了花坊股东之一。   两人成亲后,生了一儿一女,倒也幸福美满,让陈坚百感交集当初决定是正确的。   可人心总是善变,陈秀兰也就罢,她嫁人后相夫教子之余,也没丢下手艺。这些年她研究出的新花样,可是为王记花坊赚了不少银子,那些远销海外的花就有她的一分功劳。   但石志友却变了。   可能是觉得王记花坊能有如今声势,都指着陈秀兰,也可能眼红王记花坊的日进斗金。他先是有意无意在薛湖面前提着陈秀兰的功劳,又隐晦的说只拿一成干股,王记花坊亏待了陈秀兰。   彼时招儿正在定海忙着组建泰隆商行的事,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也觉得王记花坊能有今日,确实陈秀兰居功甚伟,便又从自己的干股中拿出一成,给了陈秀兰。   不过招儿手里剩下的干股不是两成,而是六成。   当初这王记花坊是三家合伙,毛八斗和李大田两家各三成,招儿四成。   之前也就罢,分红并不多,可随着王记花坊生意越做越大,一成干股每年至少能分一万两银子。这钱拿着实在太烫手,再加上当年两家每家也就出了二十两,点子和店都是招儿出的,又从不管店里的事,也没脸拿这么多,遂都要把干股退回来。   一番推拒之下,每家退了两成,只留下一成。   也是薛庭儴心存照顾两家,外放的日子不好过,光指着那点俸禄,可过不了日子。   所以招儿根本不在乎这点,给了也就给了,毕竟关系不一般。   可惜欲壑难填。   这一成干股也就管了三年时间不到,陈秀兰这边又出幺蛾子了,正确应该说是石志友。   此时招儿已经有些厌烦了,但顾忌着彼此情面,又拿出一成。也就是说,如今王记花坊招儿占了五成,毛、李两家各一成,陈秀兰占了三成。   “还不是那石志友,仗着自己是股东,便各处分店指手画脚。花坊的店也就罢,到底是另在外,可商行的店他也如此。每次从商行里拿了东西都不付银子,商行拿了条子来花坊结账,我就从每月分红里扣掉,他却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这次他不知从哪儿灌了些马尿,还带了个妓女去商行里拿东西,那东西太过贵重,商行里不给欠账,他就把商行给砸了。”   “谁把商行给砸了?”却是薛庭儴来了。   “庭儴叔。”薛湖当即站起来,毕恭毕敬唤道。   “怎么回事?”薛庭儴来到招儿身旁的坐下问。   招儿就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关于石志友闹出来的事,她一直没跟薛庭儴说过。   一是薛庭儴忙,二也是怕他知道后护短,而陈坚又在那里杵着,计较不计较都是麻烦。   “这事阿坚知道?”   招儿摇了摇头,她特意交代薛湖他们,这事不准给陈坚知道。   “罢了,不过是点银子。”说着,招儿对薛湖道:“你去跟商行那边说,以后石志友再去商行拿东西,一律付现银,不准欠账。”   “这怎么就是点银子了?这种玩意,没得惯着他张狂。”   一些私房话不好当薛湖面说,招儿就让他离开了。   等人走后,招儿才看着薛庭儴,有些无奈。   “我倒不想惯着他,可秀兰夹在里面,还有阿坚。闹大了,彼此脸上都不好看。你也别上火,幸亏当年我没做糊涂账,把花坊、菜行和泰隆商行隔开了,他愿意闹就闹吧,不用太上心。”   其实也是招儿生意做得太杂,当年她卖菜起家,王记菜行是和姜武、薛青槐他们合伙的生意。转头来了京城,又和毛、李两家做了花坊。后来去定海,当时局势复杂,生意算是她自己做,姜武他们不过是来帮忙。   之后组建票号和商行,商行里有姜武他们的干股,票号却是招儿一个人的。   就是因为这里面太复杂,所以招儿弄了几套账目,各算各的,也免得搀和在一起。   以如今招儿的身家,她还真没把花坊看在眼里。   “你这是安慰我,还是安慰自己?自己男人闹成这样,别说陈秀兰不知道!”薛庭儴冷笑道。   招儿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这恰恰才是招儿不愿将此事闹大的原因所在,大抵是眼界变了,也可能是如今有钱了,有时可以用银子来解决的事情,她并不太愿意坏了情分。   石志友是小,陈秀兰也是小,陈坚才是大。   陈坚和薛庭儴多年情义,当初薛庭儴在沿海,朝中全靠他支撑。陈秀兰因为个男人迷了心,可她毕竟是陈坚的亲妹妹。   陈坚若是知道,该如何自处?   处置了石志友,损了兄妹之情,陈坚因当年没能保护好妹妹,一直对陈秀兰愧疚,招儿也是知道的。   不处置,他和薛庭儴的情分又该如何自处?   “不行,这事得给阿坚知道,都嫖妓女了,自欺欺人成这样,也真是够了!”薛庭儴这个护短的,当即起身朝门外走去,明摆着不打算放下这事。 第250章   石府,陈秀兰泪眼婆娑看着石志友。   有大把的银子,石志友自然不会亏待自己。这些年石家换了好几处宅子,宅子越换越大,俨然一副富豪之态。   “你怎么又去泰隆商行了?那商行跟咱家没关系,你这么做,我以后还怎么见招儿姐,若是我哥知道……”   “什么叫跟咱家没关系,那商行里卖着咱们的花,就跟咱们有关系。再说了,要不是靠着你的手艺,他们能开起这么大的商行。如今倒好,这么大的商行开着,却分成两家,一分银子都不分给我们。就花坊那里,也是抠抠索索,也就你是个傻子,为他人做嫁衣裳!”石志友半靠在榻上,英俊而有些虚胖的脸上,一片忿忿不平。   陈秀兰穿一身暗青色的衫子,本就消瘦的身形在这么深的颜色下,越发显得干瘪。   白净的脸,也就清秀之色,带着一种久未见到阳光的苍白。   梳着妇人发髻,倒是脂粉未搽,头上只戴了根素银簪子,素净得不像是这石府的太太。   连石府里的丫头都比她穿得鲜亮。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带了女人去的……”陈秀兰嗫嚅道。   商行里的人自然不会替石志友遮掩,所以陈秀兰是知道的。   石志友有些厌恶地看了妻子一眼,敷衍道:“我在外面做生意,免不了逢场作戏,我又不把人带回来,你吃个什么味。你自己出去看看,哪家的老爷不是三妻四妾,通房成群,这么些年我就守着你一个人,难道你还委屈了?”   陈秀兰抹了一把脸,小声委屈道:“我不是吃味,可你总是这么着,若是传进大哥耳朵里……”   “那我以后不去了还不成?你烦不烦?我这会儿心里烦着,你让我自己待会儿。”   见此,陈秀兰只能站起来道:“那我去做花。”   提起花,陈秀兰才来了点儿精神,脚步匆忙就离开了。   等她走后,从外间走进来一个青葱似的丫鬟。   见这丫鬟,石志友当即眼睛亮了,招手让她过来。   这丫鬟也就过来了,石志友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抱着就是一阵乱亲。   穿桃红色衫子的丫鬟,一面假装去推他,一面道:“老爷,可不成这副样子,人家以后还要嫁人呢。”   “你个小妖精,还想嫁谁?就该给老爷洗脚暖被生儿子。”   丫鬟眼睛一转,嗔道:“那也得老爷给人家一个名分,不然这像什么话。”说着,她似乎有些委屈了,将石志友一把搡开道:“你骗我也骗够了,以后我可是不会让你再占我便宜。”   石志友被败了兴致,有些烦躁道:“名分这事不用提,有她那哥哥杵在那儿,除非你打算和我一起被撵出去。不过把你养在外面,也不是不可,老爷我多的是银子,你在外面当奶奶,难道不比在这里给人伏低做小的好?”   “那老爷可要说话算数,我也要一座大宅子。”   石志友又抱了上去:“行,你要多大的宅子,老爷都给你买。”      今天乃是休沐之日,所以陈坚也在家中。   薛庭儴去了将此事与他说后,便坐车离开陈府。   行经刘记的时候,他想起招儿和宁宁爱吃这里的糕点,便下车去买了两包。   这店里的伙计与他熟悉,特意给他拿了新出炉的,还热乎着。   怀揣着热乎乎的糕点,薛庭儴的心情当即好了起来,正打算上车,旁边突然有人叫他。   “庭儴老弟。”   竟然是岳步巅。   自太原乡试一别之后,这些年薛庭儴和岳步巅再未见过。   后来多少也知道些他的消息,知道他又考了三次,终于中了进士,还入了翰林院。而薛庭儴之所以会听说岳步巅,倒不是因对方翰林的身份,而是不癫居士的画。   岳步巅像那个梦里一样,其所作之画突然风靡大江南北,连带其人也是声名大噪。不过和那个梦不同的是,岳步巅没有死,反倒成了官。   因为靠着一手妙笔丹青,岳步巅颇受嘉成帝赏识,已经做到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的位置,乃是正五品的官衔,如今是二皇子之师,专授其画艺。   薛庭儴回京后,才知道这些细枝末节。   不过他身份敏感,从未去找对方叙过旧情,未曾想今日倒是岳步巅找上来了。   “步巅兄,多年未见,如今可好?”薛庭儴含笑道。   “好,好,只是不如你好,而立之年竟已成二品大员。”穿一身靛青色直裰的岳步巅,眉眼飞扬,丝毫不改豪迈之气质。   “步巅兄谬赞了,不过是运气。”   “我若是有你这般运气,恐怕做梦都要笑醒了。”   两人一阵寒暄,岳步巅看了看天色道:“多年未见,这也快到饭点了,我请你饮酒,可去?”   “这……”想着怀里的糕点,薛庭儴不免有些犹豫。   “怎么,可是不方便?”   “这倒不是。”薛庭儴转身回到车前,从怀里掏出糕点,吩咐随从送回府,并告知招儿今晚不回去用饭,才走到岳步巅面前。   “那步巅兄,咱们走吧?”   岳步巅笑容更是灿烂,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驱车找了家酒楼,又要了个僻静的雅间。   一番杯盏交错后,免不了各叙经历,如今岳步巅是二皇子之师,自然少不了也提一提二皇子。   嘉成帝共有九位皇子,除了太子早逝,二、三、四、五皇子都已成年。因太子之位悬而未定,几人都未分封就藩。   这位二皇子乃是钟贵妃之子,钟贵妃出身定国公府,钟家在建朝之时也是立了汗马功劳,因此封了个国公,也是世代安享荣华富贵。   二皇子现年二十有四,性格勇猛果敢,颇有嘉成帝之风。在皇后至今无子的情况下,其出身高贵,乃是当下储君的热门人选。   岳步巅是二皇子之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还提了二皇子,其寓意不言而喻。   这正是薛庭儴觉得自己身份敏感的原因所在,嘉成帝封了他个太子少傅的衔儿,可如今太子人选未定,也因此自打他回京后,多有皇子门下对他示好,只可惜薛庭儴都唯恐避之不及。   “我也就不卖关子了。步巅兄,你这趟而来是为我二人多年未见而来,还是为了那位而来。”薛庭儴问道。   拈着酒盏一直似乎有心事的岳步巅愣了下,他放下酒盏,长舒一口气,道:“罢,我也就不遮掩来意。其实我早就想来找你,可碍于身份。我这趟来既为了多年未见,也是为了那位。”   “叙旧情,我乐意之至。为了那位——”薛庭儴苦笑一下,道:“步巅兄也知道我身份,陛下突然闹这么一出,无太子却封太子少傅,这明摆着是想架我在火上烤。如若我与皇子有所来往,恐怕不光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皇子。”   “庭儴贤弟难道就不能换个念头,也许陛下初衷并不是想架你在火上烤,而是视你为国之栋梁,治国之能臣,才会封你为少傅,就是希望未来的储君能与你交好,才能全了这份君臣之谊。”   闻言,薛庭儴当即愣住了。   如果照岳步巅这么说,那么嘉成帝对薛庭儴看重,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为岳步巅的话明显是指,嘉成帝封薛庭儴当太子少傅,是因为太过看重他,让他来选择大昌未来的帝王。这样才可以避免未来君臣不合,薛庭儴的才能无法得到施展。   可这实在是来令人难以置信了,也太令人觉得魔幻。   嘉成帝是什么样的帝王?   他确实是个好皇帝,他有一颗爱民之心,可他恰恰也专断独行,刚愎自用,猜疑心重,拥有许多帝王都有的特质。   这种特质注定会成为孤家寡人,也注定帝王心深沉。所谓的君臣之谊听听也就罢,万万当不得真。   且嘉成帝为何要这么做?他正值壮年,就算薛庭儴人才出众,他想借其推行新政,以他的年岁,也足够自己完成了,而不至于寄托于新君。   总而言之说不通。   “步巅兄,还是莫开玩笑了。”怔忪之后,薛庭儴摇头失笑。   “连你也觉得我这是玩笑?那试问陛下何以会无太子却封少傅?”   “这——”这点薛庭儴至今未能猜透,只能失笑道:“也许不过是一时兴起。”   其实连岳步巅也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有些无稽,可他看似狂放不羁,实则却是个认死理的性子。每每各种奇言怪论总会遭来人们的耻笑、诧异,久而久之别人不信,他也不就不再说,只是心中依旧这么固执的认为。   “罢,咱们不说这些,还是喝酒。只是希望庭儴贤弟能多关注关注二皇子,在为兄心目中,诸位皇子之中,也就二皇子有潜龙之势。”   薛庭儴面色郑重起来,道:“步巅兄,这话你当着我说也就罢,万望不要当着人前也说。需知陛下龙精虎猛,正值壮年,作为臣子就这么大张旗鼓拥立储君,若是失了分寸,乃是大忌。”   “此事我自然知晓,多谢庭儴贤弟提醒。”岳步巅虽是这么说着,却是爽朗一笑,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薛庭儴见之,心中摇头。不过岳步巅位不高人也不显,不过是个奇才,却不是为官之奇才,既不在漩涡之中,想必也无人对他太过上心。   之后二人畅饮至月上枝头,就不细述。 第251章   薛庭儴来去匆匆,只撂下一些话,根本没问陈坚打算怎么办,就离开了。   留下陈坚怔在那里,良久都没缓过来神儿。   “……阿坚,我们也认识不是一年两年,不管怎样,我都不希望损了彼此的情义。可招儿的为人处事,你是知道的,她不是一般女子,她心胸宽阔,从不与人计较这些零零碎碎,尤其是自己人。   “对自己人,她从来是事无巨细,替他人着想,顾忌彼此的颜面,顾忌彼此的情分……可你家那东西实在太膈应人……狗玩意的,他恶了招儿就是恶了我!我看在你面子上,这次我不动他,再有下次,我摁死他!你到时可别对我哭诉没了妹婿……”   这些话说得倒是挺狠,可配合着他的来去匆匆,似乎弱了几分气势。   可陈坚怎么可能不知薛庭儴为何如此,不外乎牵扯到彼此的软肋,既觉得不能纵容,又怕伤了彼此的颜面,所以留了空余给他下台。   只是他怎么下台?   “去请夫人来。”   徐氏很快就被请来了,她并不知之前发生的事,有些摸不着头脑。   “夫君,可是有事?”   “秀兰最近过得如何?”   问起这些,陈坚才发现自己疏忽妹子了太久,朝中事务繁忙,他殚精竭虑,好不容易庭儴从外面归来,他总算能松一口气,却又连着发生了那么多事。面临着吴阁老一系倒塌,岳丈告老,朝堂势力更替。   这些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吴阁老能倒这么快,也是有外力干系。   而这外力自然少不了徐系,也少不了薛庭儴,不过薛庭儴和徐阁老不能出面,都是陈坚这个看似清闲的清闲人来做的。   距离上一次陈坚和妻子认真对话,还是上个月,身为妹妹的陈秀兰可想而知。因为知道自己忙,陈坚特意将照顾妹妹的事,托付给了徐氏,吩咐她平时多照顾那边一些。   也因此才会有这一问。   徐氏一愣后,道:“秀兰过得挺好啊,我前阵子刚让人送了些补品过去。”   “真的?那秀兰和王记花坊的事,你可知晓?石志友在外面花天酒地的事,你可知晓?”   “我……”   见了徐氏的脸色,陈坚冷笑道:“你都知道,却还在说秀兰很好,你这个嫂子做得可真好哇!”   说着,陈坚就大步朝门外走去,徐氏过去拦他:“夫君……”   可是根本没拦住,她只能坐视陈坚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徐氏腿一软,跌倒在地,哭了起来。      陈秀兰正在工坊里做花,突然收到下人禀报,说是大哥来了。   这间工坊是个单独的小院,正房三大间里摆的都是陈秀兰平时用的布料和器物,里面乱糟糟一片,也就只有她才能准确找到自己要用的东西,也因此平时她从不让人进来。   听闻大哥来了,她心中高兴,忙站起来想往外走,才发现自己穿了身做工时穿的衣裳。   只能回房重新换过,等过去见陈坚,却是耽误了不少时间。   陈秀兰到时,陈坚正在同外甥和外甥女说话。   两个小娃大的六岁,小的才四岁,长得雪白可爱,也活泼,就是似乎和娘不太亲。见到陈秀兰来了,并没有叫人,还是奶娘低声说着,才叫了声娘。   陈坚一阵心疼,闭了闭眼,抬手让人把外甥和外甥女领下去。   “怎么了,大哥?”即使迟钝如陈秀兰,也看出了异常。   陈坚深深地看着妹子,无法想象当年那个瘦小的女孩,已经成长为人母人妻。可惜似乎没有长大,又或是长大了,却被人给带歪了。   “石志友在王记花坊做的事,你可是知晓?”   陈秀兰的脸一下子白了,见此陈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秀兰,还记得当年大哥在学馆求学,突然有了银子,我兄妹二人终于可以吃饱肚子,大哥不用为束脩发愁?可还记得那年冬天大哥给你买了第一件花衣裳,是件红底儿蓝花的棉袄,当时你高兴坏了?可还记得那年过年咱家有肉吃了,你因为馋肉,吃了整整一碗,后来闹肚子,大哥半夜送你去医馆?可还记得大哥中秀才后,带你去薛家的时候,跟你说的那些话?”   陈坚的声音起先很轻,渐渐加重了语调,充满了回忆、惆怅,甚至疲累。   “你可还记得,回答大哥的话!”   “大哥……”   “你可还记得初来京时的寄人篱下,可还记得连门都不敢出,大哥忙于翰林院差事,是哪些人日日找着与你说话,带你出去见世面,是谁给了你这份手艺,让你终于有了寄托,又是谁给了你今日的这一切?”   陈秀兰的脸一点点白了下来,直至变成惨白。   “做人不能忘本,我没想到我陈焕之的亲妹妹,竟成了如此忘恩负义,偶变投隙之人。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说着,陈坚站起来,就往外走。   陈秀兰呆滞着,突然冲上去拉住大哥,她哭得满脸都是眼泪,摇着头:“大哥,我没有,我都还记得,我……”   “你都还记得,你纵容石志友去讹王记花坊?一成红利不甘心,要两成,两成还是填不了你们贪婪的心,所以要三成。是不是招儿哪日把花坊给了你们,你们就消停不闹了?”   “大哥,不是的,他找招儿姐要红利,我不知道。我开始不知道的,后来等我知道了,他已经要到手很久了。他说我这么辛苦,该是我得的,我见招儿姐也没说什么,就想招儿姐应该觉得也是我该得的。”   “那第二次你也不知?”   第二次陈秀兰却是知道,哪怕石志友再浑,也不敢一而再再而三背着陈秀兰搞事。且招儿顾忌颜面,薛湖可不顾忌,刻意找到陈秀兰面前。   那一次石志友是怎么和陈秀兰说的?   说他们有儿子,以后要和舅舅一样,当个大官。可当官就得念书,念书就得银子,还说陈秀兰每天这么辛苦,有点空闲就在研究新式样,连两个孩子都没空照顾,请奶娘买丫头都得银子。   还说毛、李两家,什么都不用干,每年净得三成红利,凭什么陈秀兰才两成。   被他缠了多日,陈秀兰便同意了。不过她没脸主动去说,还是石志友出面。   其实陈秀兰怎么不知有点过了,这也是为何招儿一家回京以来,她从没有露面的原因所在。她害怕大哥知道了,害怕招儿姐瞧不起自己,可她又实在说服不了石志友,他但凡有些事不如意,就跟她闹,她能怎么办?   其实现在陈秀兰也不知怎么办,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那石志友在外面花天酒地,你也知道了?”   “他说他在外面做生意,免不了有些应酬。不过大哥你放心,他从没有将人往家里带,他也说了,一辈子就守着我一个。”陈秀兰怯怯道。   “他吃你的,喝你的,花你的,拿着你的银子包粉头,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做错了?”   陈秀兰眼中噙着泪,虽然没有说话,但神情无不是默认。   成了亲之后,陈秀兰才知自己还是害怕与人接触,尤其是夫妻之间的亲密,每每让她不适,所以她和石志友同房的次数极少。   她甚至不会和自己的孩子相处,她喜欢那软绵绵的小人儿,却又害怕碰触他们,害怕他们哭闹。   而每当她退缩起来,她都想躲进工坊,只有做花才能让她安适。   为人妻为人母的职责,她都没有做到,这些恰恰都是石志友可以利用之处,也因此形成了如今的这副局面。   陈坚痛苦地闭上眼,身子不禁晃了两下。   他的心一阵挖心似的疼,终于明白为何招儿从不说,甚至不告诉庭儴,而素来行事果断的庭儴,今日罕见妇人之态。   俱是因为他,因为他啊!   秀兰在人格和性格上都有短板,这些作为亲哥哥的陈坚怎么不知。陈秀兰是他一手带着长大,可他是个男人,除了让她吃饱穿暖,别的他也不会教,更不知道怎么教。   这也是他为何会同意将妹妹嫁给石志友的原因所在,他不求什么,就求这个男人能对自己妹妹好一些。   如今看来,他还是错了。   “你现在跟我走!”陈坚抓住妹妹的手,就往外走去。   陈秀兰一面挣扎,一面问:“大哥你要带我去哪儿?”   “回陈府。”   “我不去,大哥……”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收到消息的石志友,匆匆赶来,人刚走进院子里,就看见是这样一副情况。   陈秀兰挣扎着:“大哥你快松手,我手疼,我还要做花,别人已经订了很久,我得……”   “大哥,秀兰既然说了让你别拉她,你就别拉她了。我家秀兰可全指着手吃饭,拉坏了怎么成。”石志友呼呼喝喝走上前来,先把陈秀兰的手从陈坚手里解救出来,才将妻子护在身后道。   “秀兰,你真不跟大哥走?”陈坚没有理会他,只是紧抿着嘴角看着妹妹。   陈秀兰没敢去看大哥的眼睛,垂着眼小声道:“大哥,我还得做花,我……”   石志友假惺惺地笑着说:“大哥,就算秀兰惹你生气了,你也别怪她,到底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大哥……”   陈坚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去了。   “大哥……”   “你们都瞎了不成,还不去送舅老爷!”石志友呼喝道,转头拥着哭得泣不成声的陈秀兰往里走:“兄妹哪有隔夜仇,大哥肯定不会真的生你的气,过两日我再带你去和大哥道歉,到时候大哥肯定就原谅你了。”   “可我……”   “对了,你不说有花等着交货,还不去做?”   “对哦,我还要做花,我去做花……”   陈秀兰狼狈地抹了抹眼泪,就匆匆忙忙走了。   等她走后,石志友才得意地呸了一口,转身进屋。      心知还有人等着,岳步巅离开酒楼,就去了二皇子府。   二皇子祁邴果然等着他。   祁邴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子,长相肖似嘉成帝,浓眉虎目,面部线条刚毅,穿一身深青色暗纹的锦袍,头戴赤金冠,端得是满身威仪。   听完岳步巅的叙述,他面上带着失望之色,但什么也没说,而是让人把岳步巅送走了。   等岳步巅离开后,一个四十多岁的华服男子从屏风后走出,正是二皇子的舅舅定国公世子钟青杨。   “舅舅,你觉得这岳步巅所言是真是假?”   “真也好假也好,拉拢薛庭儴都没什么错。此人少年成名,天纵奇才,深受陛下看重。吴阁老一系在朝中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多少朝臣为之避让,唯独他还未入朝就与其对上。此人也是吴阁老的前世冤家,硬生生将之连根拔起,落了个晚节不保。”   “可若说父皇打算让此人来挑选储君,未免有些无稽之谈。”   对此,二皇子是一直不屑一顾的,只是他甚为看重岳步巅,也是心存拉拢薛庭儴的心思,觉得不管如何,能把人拉拢过来就是真,心里却并没有将此言当真。   钟青杨笑得意味不明:“这岳步巅素来以离经叛道著称,为人也是狂放不羁,若不是名头在外,又是个闲差,恐怕不知死了多少回。他说着你听着,也就罢了,何必去计较长短,你如今的心思不该放在这上头。”   “舅舅说的是,只是父皇态度一直不明,那马妃没少在皇后面前伏低做小,皇后久病多时,我和母妃就怕皇后动了将老三记在名下的心思。”   这才是二皇子一系最大的阻碍,自古以来储君都是立嫡立长,自打太子死后,皇后的身子就弱了下来,再无所出。   近几年病得越发狠了,如今皇后早已不管事,后宫则是交给钟贵妃和淑妃、马妃暂管。眼见皇后也没多少日子可活,可她只要还活着一日,就一日是皇后。哪怕钟贵妃再怎么势大,也只能对其俯首下拜。   “若是皇后不将老三记在名下,我与他还有一争。如若不然,就只能出京就藩了。”二皇子紧拧着眉道。   “此事光急也无用,再说了就算皇后想,陛下也不一定同意,所以关键还是陛下那儿。你也不要多想,平时该如何现在还是如何,千万莫乱了方寸。”   也只能这样了。 第252章   招儿正在家中看账,徐氏突然找上门。   徐氏将那日之事说了一遍,才哭着道:“自打前日他从石府回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除了去翰林院,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去找他,他也不见我……”   招儿心里暗叹一口。   之前她便觉得有些异常,陈坚不可能放任陈秀兰不管,哥嫂都在身边,却发生了这么些事。若不是她心知阿坚不是那种人,莫怕是要多想。   阿坚没有问题,那问题就出在徐氏身上,可她和徐氏见过几面,觉得徐氏也不是那种人。   那么只有一个,这夫妻二人之间交流恐怕有些问题。   因为不清楚具体,她也不敢多插言,这也是为何她容忍陈秀兰那边闹出的幺蛾子,可惜该爆发的事还是爆发了。   趁着徐氏哭诉之间,招儿端详对方。   徐氏双目红肿,面容憔悴。招儿虽对徐氏不太了解,但清楚对方是个注重仪表体面的人,是个正经的大家小姐,能狼狈成这样,恐怕心里是很在乎陈坚的。   她叹了口气道:“阿坚是个情绪内敛的人,打从我认识他,他一直就是那种默默无闻,但当你需要的时候,他一定会站在你身边的人,有苦又累从来不说,即使打落了牙齿也是和血吞。”   徐氏没料到招儿会这么说,还是以这种方式,停下啜泣,看着招儿。   “你想知道阿坚以前的事吗?”   徐氏一愣,垂下头没有说话,过了好半响,才点了点头。   “阿坚和庭儴是在一个叫做清远学馆的地方相识,不光有他们二人,还有八斗和大田。那是一座很小的学馆,彼时四人都还是农家子的出身……”   招儿讲了很多,有些是薛庭儴告诉她的,有些是她通过薛庭儴几人相处之间得来的,说了很久很久。   “阿坚幼年的时候其实很苦,在没有遇见庭儴他们时,秀兰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能与你来看,兄妹之间既然各自成了家,彼此就不该僭越太多,毕竟那是别人家的事,可对于阿坚来说,却不是这样的,他一直将秀兰当做自己的责任。”   “他怪我知道小姑家的事,却不告诉他。其实我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至于石志友在外面包粉头的事,我其实并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大抵是徐氏第一次对人如此剖心析肝,她从小的教养就是女子情绪不易外漏,当得秉持着大家闺秀的教条,要保持体面。所以从她懂事开始,她已经学会捏着帕子,嘴角噙着得体的笑,哪怕她当时并不太想笑。   尤其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被一个恶心的男人用那种污秽的目光看,是极其让之屈辱,甚至羞于启齿的。   基于这种心理,致使徐氏并不太爱去石府,每次所谓的嘘寒问暖,她大多都是让下人去的,下人自然发现不了什么。   招儿蹙紧眉:“你没和阿坚说过这事?”   徐氏摇了摇头,道:“像这种没影儿的事,怎么拿来说。就算我告诉夫君,夫君去质问他,他肯定不会承认,只会倒打一耙,可到时候我的处境就尴尬了,恐怕会惹来夫君的厌恶。”   招儿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件事你该和阿坚说,阿坚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好好说,说清楚了,总不至于会误会。就像上次我去你家,我问你那事可是告诉了阿坚,你说没有,我也不好插言。夫妻夫妻,既然同床共枕,就不该什么事都藏着掖着。”   “我……”   其实说白了,还是因为两人的婚事不像毛八斗和李大田他们的那样,是因为心仪,是因为喜欢而结合。两个本来陌生的人突然被凑在一处,所谓的夫妻之情,就是相敬如宾。   各有各的心结,各有各的顾虑,自然同床异梦。无事还好,若是一旦有事,误会很容易就产生了。   因此,招儿也突然想起自己和薛庭儴之间的结合。   若说毛八斗和李大田他们,都是因为互相心仪,才会成亲。那她和庭儴呢?招儿突然发现她似乎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   徐氏很快就离开了。   招儿也不知自己与她说的这些话是否有用,但希望是有用的。而她,因为这突来的念头,竟是纠结了整整一日。   经过这一天时间的梳理,她觉得自己是喜欢庭儴的,可庭儴对她呢?是基于父母之命,是基于一种习惯,还是其他什么。   天黑之际,薛庭儴才从外面回来。   用晚饭的时候,招儿一直若有所思。   薛庭儴看在眼里,却没有详问,直到用罢饭,将几个孩子都送走了,夫妻二人收拾着准备歇下,他才若无其事问起今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招儿也没隐瞒,就把徐氏今日来所说之事,说了一遍。   “我总觉得我是不是对徐氏有些太苛刻,明明这其间她并没有错,我反倒让她去理解阿坚,去主动寻求谅解,解释误会。”   见她困扰的样子,薛庭儴笑了起来,越笑越乐。   “你笑什么?”招儿有些恼了。   薛庭儴这才道:“这跟对错无关,这和脑袋的方向有关。我跟你打个最简单的比方,若是八斗大田和媳妇吵架了,我肯定是站在他们二人一边。你呢?”   招儿下意识道:“我肯定是和桃儿嫣然一起的。”   “那不就行了,人还有远近亲疏之分,若今天是桃儿来找你诉苦,你肯定不会这样,而是当即去找大田兴师问罪了。”   招儿叹了一口气:“也是。希望阿坚能和徐氏好,不然……”   这个‘不然’之后,招儿并没有说,但薛庭儴知道是什么意思。   当年出了登闻鼓的事之后,陈坚便不知怎么和徐阁老亲近上了,及至他被外放出京,没多久阿坚就娶了徐氏。   也许旁人不知,薛庭儴却知道陈坚为何会娶徐氏,认真说来也和他有些关系。   男人都有功利心,这是薛庭儴早就熟知的事情,可经历了梦里一世和梦外一世,薛庭儴觉得什么都没有她在身边最重要。   “当初不懂,现在看来八斗和嫣然,以及大田和桃儿真好。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大抵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   闻言,薛庭儴有些发愣,拿眼睛去瞅已经躺在榻上,也不知想到什么了,径自发出感叹的招儿。   “你很羡慕?”   招儿坦率地点点头:“当然,你看八斗他们,再看看阿坚。”   “这么说的意思,你不幸福了?”   看见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脸,招儿眨眨眼道:“那倒也不是,只是你看当初八斗娶到嫣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个人现在多恩爱啊,咱们当初成亲,好像是因为父母之命?”   薛庭儴的眼睛眯了起来。   招儿莫名有些心虚,道:“难道不是,我记得你跟堂爷说咱们亲事的时候,是说的父母之命,而且你也没说过心悦我之类的话。”   “王招儿!”   “干啥?你凶什么凶,眼睛瞪得大了些,就代表你有理了,你本来就没说过。”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我当初送你的那根鸳鸯簪子,还有……”   “还有什么?”   薛庭儴有些无奈,也有些恼怒:“我为你做了那么多……”   “你做了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薛庭儴彻底被招儿打败了,气急败坏道:“你不光眼睛瞎,心也瞎了!”   想继续骂,可看着这张脸实在舍不得,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道:“以前的那些都不提了,我现在告诉你,王招儿,我薛庭儴很心悦你,这辈子非你不娶,什么大家闺秀给我,我都不要,只要你。我这颗心里装得全都是你,除了你,谁也搁不下……你这个磨人精,现在你满意了。”   招儿被他无奈的样子,给逗笑了,笑得没心没肺。   “不行不行,你不是读书人嘛,说得一点都不优美,我记得八斗那会儿为了哄嫣然,还写了很多情诗,你怎么都没给我写一首。”   薛庭儴往榻上一倒,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我读书行,写诗不行。”   “那你换一句也行啊。”   “不换。”   这是气了。还转过身,给了招儿一个脊梁。   “你真不换?”   招儿在他背后戳他,专捡着他腰戳,戳得他痒痒,一缩一缩的,就是不回头。   “不换!”   招儿凑到他耳边,拿嘴吹他耳朵,他耳朵一抖一抖,还是不理她。   “你不换,那我换了!”   还是不理她。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这句话是凑在他耳边说的,近乎咛喃,然后招儿就见薛庭儴耳根子一下子变得通红。      薛庭儴十日休沐一日,每逢休沐的时候,一家人就会聚在一起用早饭。   吃饭的时候,宁宁总拿眼睛看爹和娘。   可是看了又看,她也没看出什么来。   从正院里出来,宁宁拉着大哥的手追问。   这问题问的,薛耀弘怎么知道娘今日看起来怪怪的,爹也怪怪的。   其实在薛耀弘来看,也算不得什么怪。   他打小看多了,小时候不明白,长大了却知这是代表爹娘恩爱。   如今薛耀弘在国子监读书,也认识了一班官宦家的子弟,哪家不是庶子庶女一大堆,也就他家和姨母家清净。   只是这话肯定不能和妹妹说,他只能说妹妹看错了,他怎么没看出爹娘哪儿怪怪的。   见此,宁宁只能放弃大哥这边,去了泰哥儿面前寻求助力。   平时她从不认为自己比二哥小,还曾试过让二哥给她当弟弟,借口是别人家都有弟弟,唯独她没有。可泰哥儿不理她,她没有得逞。不过她平时极少叫泰哥儿哥哥,除非某种情况下。   例如现在。   “二哥,你也觉得我看错了,你没觉得爹和娘都怪怪的?”   对于这种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临时抱佛脚,泰哥儿从来都是用无动于衷,来表示自己洞悉一切。   这种表情把宁宁给惹恼了,决定放弃两个哥哥,去找表哥帮忙。   宁宁气呼呼地跑了,薛耀弘瞄了萝卜头大小,却一派沉着冷静的弟弟一眼,道:“大哥知道你也是疼她的,怎么总是故意气她。”   泰哥儿回了他一眼,道:“大哥,你从哪儿看出我也是疼她的?”   说完,也施施然走了。   留下薛耀弘摸了摸鼻子,打算不继续纠结这件事。      正房里,薛庭儴满脸哀怨道:“你欠我个解释。”   妆台前,招儿挥退了春兰几个,自己梳发挽髻,忙的不亦乐乎。   “我欠你什么解释啊?”、   梳好了发,她便去更衣,不多时穿了一身莲青色滚宽边刺绣的夹衣,及青色真丝暗纹打籽绣马面裙出来,又回到妆台前坐着,描眉画眼。   “就是昨晚……”   “昨晚发生了什么,我都忘记了。要不,你提醒提醒我?”   “你——”薛庭儴气急道:“王招儿,你这么无赖,你姑娘知道不?”   “宁宁不知道。”招儿答。转过身来,手里拿着根簪子问他:“你看这根簪子配不配?”   薛庭儴分神看了一眼,说了句不错,才又道:“那你把昨晚说的话,再说一遍,我就原谅你了。”   招儿站了起来,对着琉璃镜照了照,十分满意,才走到他面前来,满脸无辜:“你原谅我什么,我又没做错什么?还有什么昨晚的话,我昨晚说了那么多话,我怎么记得是哪句。对了,你不说今天要去阿坚那儿,我收拾好了,走吧。”   薛庭儴气得鼻子都歪了,恶狠狠地拉着她,使劲在她的裙子上揉了两下,揉得招儿连连嗔道别把衣裳弄皱了,才放过她说了句走。   两人坐车去了陈府,等了好一会儿,陈坚才带着徐氏出来。   招儿远远瞧过去,见徐氏粉面桃腮,眉眼带着娇羞,料想夫妻二人之间大抵有了转机。心中安慰之余,也不免松了口气。   看来这徐氏也不是个傻子,大抵之前一直拘着,也不懂什么夫妻相处之道。如今开了窍,只要努力一把,两情相悦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另一边,薛庭儴见陈坚在自己的盯视下,眉宇间有些不自在。   这不自在此时在他眼里,是多么的刺眼。不禁更是拿刀子似的眼,使劲往陈坚身上戳。   陈坚清了清嗓子,问:“庭儴,你这是怎么了?”   这声音惹得两个女人都不禁忘了过来,薛庭儴被看得有些恼羞成怒,道:“秀兰的事,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就这么听之任之,任那狗玩意欺负了?”   陈坚的脸僵硬了一下,道:“我要带她回来,她不回。”   “她不回你就不管了?你这当哥哥的真是……”   “庭儴!”陈坚痛苦道。   招儿插言:“你今天怎么像吃了枪药似的。这事肯定要解决,对付那石志友的法子很多,就看阿坚想要得到什么结果。干股是我给的,我想收回来随时可以,花坊那边秀兰如今也就做一做仿真盆栽,供着那些文人墨客,做与不做并不影响生意。至于石志友,我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他身契至今还在我手中。”   闻言,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招儿才有些不好意思道:“当年我和庭儴在定海,突然收到消息说石志友娶了秀兰,我本是打算将契给毁了,可当年那些人的身契都在一张纸上,又要去顺天府销名,因为中间没有回来过,所以这事一直拖着没办。” 第253章   也就说石志友还是奴籍?   几人面面相觑一番,最终目光都落在招儿的脸上。   “其实也不怕秀兰会想不通,就是怕阿坚会舍不得。重病还得重药医,让我来看其实秀兰其他问题都不是问题,她的问题在这里。”   说着,招儿伸手去点自己的胸口,却又发现这么做好像有些不雅,转而点在薛庭儴的心口上。   这一番举动,可把徐氏看的,目瞪口呆。   见薛庭儴满脸无奈,却又隐含着宠溺的目光,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偷偷地看了眼陈坚。   哪知陈坚也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正好撞在一处,旋即就分开了。   “她鼓不起勇气走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外人说什么也没用。”招儿做下结论。   现如今就看陈坚是如何想了。   陈坚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吐了口气,问:“该怎么做?”   “我说,你先听听,大家都可以出一出主意。”      酒色从来不分家,当然还要加上赌。   尤其是石志友这种突然暴富之人。以前石志友就会赌几把,输赢也就是几百两的事,可这次他去赌坊,却被里面的老熟人带着去开了开眼界。   自然是以石志友的身份,去不了的地方。   在那里,石志友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一掷千金,也见识到了什么是一夜暴富。   银子似乎来得特别容易,不过是举手之间。   他不可避免就下场赌了几把,关键运气也不错,把把都赢,赢到最后,银子对他来说似乎就是个数字。   按理说,若是这个时候收手,他可以赢上一笔平生没见过那么多数目的银子,可惜他红了眼,生了贪婪心,之后就是一泻千里。   不光赢来的银子输光了,身上的银子也输光了,还管赌坊的人借了不少。   等赌到赌坊的人已经不愿意再借他银子的时候,石志友才知道自己输了所有身家。   他毕竟不是什么大人物,赌坊怎可能放他独自回去拿银子,所以他是被押着回去的。   石府的下人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家老爷被押着回来,掏空了所有的银子不说,府里的东西也一样一样被折价抬走了。   即使这样也不够。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说过我会还银子,我大舅兄是翰林院的陈坚陈大人。你们这是不想要命了?”   赌坊的打手笑得满是鄙视:“你别说翰林院,六部里的人我们也不放在眼中,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有后台我们在这皇城根下能开赌坊?”   “你们快去请舅老爷!”石志友气急败坏道。   石府里一片大乱,陈秀兰也被请了过来,她一脸无措地看着这一幕,根本回不过神来。   “我还有王记花坊的股!秀兰,你快把契拿出来。”被暴打了一顿的石志友喊道。   “契?什么契?”   “就是花坊那三成干股的契。”   陈秀兰又慌又急,哭道:“志友,你是不是魔怔了,我们哪里有契,不都是口头说好的,我没有契啊。”   石志友的脸一片死灰,这才想起来他们根本没有契。   从一开始就没有,后来他要过两次,王记那边很痛快就给了,每月到时候红利就送过来了,从没有拖欠过,所以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件事。   眼见那几个打手又逼了过来,他脸上的伤还隐隐作痛,石志友强笑道:“我没有骗你们,我家真在王记花坊有三成股,不信的话,我这就叫人去请王记花坊的人来。”   “怎么,这是找机会想去报官?”   “我真没有骗你们。”   那打手头子眼睛一转,摸着下巴道:“就算你真想报官,老子也不怕,还不知谁弄死谁。行,我让人陪着你去。”   府里的一个小厮被委以重任,身后跟着两个彪形大汉,一同出了府。   他们很快就回来了,小厮哭丧着脸道:“老爷,花坊那里说了,那三成股只作犒劳,不会分割,也从来没有分割过。他们还说花坊已经不打算用太太了,让你以后不要在外面打着花坊的名头招摇过市。”   闻言,不光石志友呆了,陈秀兰也呆住了。   “他们怎么敢这样!怎么敢!你大哥呢,还不快让人去找你大哥。”   陈秀兰啜泣道:“那天我大哥气成那样,我现在怎么有脸去找他。”   “什么有脸没脸的!你这个不中用的女人,让你去就去!”石志友上来就甩了陈秀兰一巴掌,又是拳打,又是脚踢,像魔怔了。   陈秀兰被打倒在地,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行了,你们也别在这里演戏了。没有银子,那就用人和房子抵!”打手道。   最后,把石府的房子都抵了,又把府里所有下人算了银子,才刚刚够把石志友欠的银子还上。   他和陈秀兰两人被丢出大门,浑身上下除了身衣裳,什么东西都没给两人留下。   石志友倒也拉着陈秀兰和两个孩子去了陈府,可惜连门都没进去,门房说老爷说了,以后就当没陈秀兰这个妹妹。   自此,天才终于塌下来。      坤宁宫里,明黄色的帘幕低垂,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药味儿。   进出的宫女和太监个个都缩手缩脚,生怕发出一点儿动静。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是药碗砸在地上的动静。   金红色的地毡上,一个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面前不远处的地方砸碎了个药碗,深褐色的药汁泼在地上,像光鲜的人头上长了块儿癞痢。   “你好大的胆子!”是个宫妃打扮模样的人。   她生得一副我见犹怜之态,明明脸上惊怒交加,却让人感觉不出几分气势,只会觉得这人大抵不是个胆大的。   “行了马妃,你也不要太过激动。”   凤床上,馨香高软的被褥中,躺着一个面容苍白、骨瘦如柴的女子,明明只是半阖着目,也只说了一句话,却是一股无形的威压在空气中飘荡。   “娘娘,实在不是妾身冲动,而是这、这……”   “把她拖下去,问问是谁吩咐她这么做的。”   随着一声命下,便上来几个宫女将跪着的那人拖了出去,那宫女吓得神魂俱丧,使劲的挣扎着,可惜声音在还没出喉咙之前,就被人堵住了。   只有那绒里显得凌乱的地毡,才能证明这里之前发生过什么。   直到这时,马妃包在嗓子眼里的话,才脱出口:“娘娘,这钟贵妃欺人太甚!”   “你怎么就确定是钟贵妃?本宫重病在身,那些妖魔鬼怪早就开始作妖了。”皇后阖着眼道,脸上带着一种不正常的蜡黄,哪里还能看出当年风华绝代的模样。   美人迟暮,其实最可怕的不是迟暮,而是明明正当年,却只能任自己一日日病弱下去,被病气吞噬了自己的所有。   连多说一句话,都会觉得力不从心。   “可是除了钟贵妃,还能是谁?”   是谁?   人多了。   “好了,马妃。你也辛苦多日了,回去歇一歇吧。”   “娘娘,妾身不累。”   不累?怎么可能不累,只是有东西撑着吧。   皇后身边的贴身大宫女已经上来请马妃了,她也只能无奈地被请了下去。   其实皇后知道马妃求得什么,这也是个可怜人,出身太低,只能小心翼翼曲意承迎。   若是换做自己,可能也会如此,可惜她……   “娘娘,您再睡一会儿吧?”   睡?每天都在睡,其实皇后并不困倦,只是这身子撑不住她维持太久的清醒。说不定,哪日她一觉睡过去,便再也见不到天明。   睡……   “去请陛下来,说本宫有事与他相商。”      嘉成帝看着榻上的皇后,眼前又出现当年两人大婚时她的模样。   此时的她,与大婚时,完全是两个人,这也是嘉成帝不太愿意看到皇后的原因。   不是不喜,只是看见她总会提醒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就流逝了。   然后下意识就会恐慌。   “你找朕有事?”   “陛下,臣妾想将三皇子惠记在名下。臣妾已经没多少日子了,不想死后连个供奉自己的人都没有。”   “你胡说什么!”   其实嘉成帝并不意外皇后会提出这个,可真是事到临头,他还是有些意外。   “你乃朕的皇后,一国之母,就算真有那一日,也就是高居祖庙,受大昌皇族世世代代供奉,又怎会无人供奉。”   “可臣妾膝下无子无女,若真有那一日,恐怕再无人能记住我,陛下……”   “皇后还是不要多想了,好好养病才是。”   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后,嘉成帝站了起来。   “陛下,真的不能?”   “为了江山社稷,我以为你懂,没想到你还是让朕失望了。”   “江山社稷,江山社稷?”   看着那明黄色的背影,皇后突然笑了起来,抑不可止。   “江山社稷能换回我的皇儿?我以为陛下教养太子多年,应该了解自己的儿子,太子从不会是流连那种地方的人。我皇儿得了那种脏病没了,年纪轻轻,临死之前还嚎哭不已。这究竟是谁,是谁害了我皇儿?我以为陛下明白的,定会替皇儿复仇。你才让我失望,彻彻底底的失望。”   嘉成帝突然转过身,紧紧地攥着负在身后的手,看着榻上那个状似疯癫的人:“皇后,你失仪了。”   “失仪?一个快要死的人,说什么失仪不失仪。”   “你这是在谴责朕?无凭无据的事,朕要怎么做,才不至于让你心中充满怨怼。生在这皇家,每一步都是自己走的,适者生存,就算真有人故意蛊惑他,只能怨他意志不够坚定。”   “你果然无情!”   “相信朕,这世上再没有比朕更不希望那一切的发生。可既然发生了,就该去面对。”嘉成帝转身往外走去,有声音被留了下来:“你若真想在名下记一位皇子,朕可以答应你,但不是现在。”   “可臣妾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嘉成帝的脚步一顿,过了几息,才踏了下去。   他没有说话,离开了坤宁宫。   从坤宁宫出来,已是月上枝头,清冷的弦月悬挂在暗蓝色的天空上,冰冷而又无情。   一阵微风吹过,平添几分凉意。   有人靠了上来,将披风搭在嘉成帝的肩头。   “陛下,时候不早了,可是要回乾清宫。”   嘉成帝咳了两声,道:“去把刘太医请来。”      嘉成二十年初秋,皇后曹氏山陵崩塌,举国齐丧。   帝哀痛不能自已,辍朝五日,命京城上下停鼓乐、婚嫁,禁屠宰等,持服二十七日。诸王公及文武官员、众内外命妇,齐集举哀,。   连招儿都没想到,她第一次进宫竟然是来哭临的。   本来按理她作为二品命妇,合该在受封之后入宫拜过皇后。可惜皇后病体已久,这茬就被免了。   这趟入宫哭临,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倒有个徐氏,可惜徐氏品级不够,跟她不在一处。这入眼都是惨兮兮的白,她也分辨不出谁是徐氏。也只能女官说什么,就做什么,跟着那前面的人起立、跪下、哭。   连着三日下来,身体强壮如招儿,也有些受不住了。期间,有些年迈病弱的命妇,昏倒的也不再少数。   等这一场办罢,招儿整整在家中歇了数日,才缓过来。   整个八月,京城里比平时都要寂静。   皇后殁了,这是国之大殇,哪怕是走在路上说句话,还得注意言行,不能说笑,也免得遭了人眼,被治个大不敬之罪。   至于婚嫁、筵宴等,更是早就停了,得停过二十七日,才能重拾。   一直到入了九月,京城才重现了鲜活劲儿,恢复了以往的热闹与喧嚣。   同时热闹的还有朝堂,因为就在这个时候,薛侍郎薛少傅又闹出了新的幺蛾子。 第254章   薛庭儴当朝提出提高商税之事,并阐述种种,引经据古,旁征博引。   先从前朝说起,延伸至今朝。   不光拿出农税的种种数据,甚至拿出朝廷在沿海开阜以来,对朝廷乃至民生带来的种种影响。上至皇帝,中到百官,下到黎民百姓,谁人不争相称颂,实乃利国利民之大好事。   所以提高商税迫在眉睫,大昌的太平盛世只待此遭。   别看薛庭儴说得好,可此言还是遭来众大臣的反对,他们群起而攻之,竟是当朝就和薛庭儴争辩起来。   本来半个时辰就能结束的早朝,因为这件事竟是拖到了午时。   看得出嘉成帝对此十分有兴趣,竟是赐了百官廷食。   这百官赐食早在前朝就有惯例,只因‘职事众多,供亿为难’被罢停。从常例变成了偶例,其实也很清楚的表达了嘉成帝的意思——众爱卿歇一歇,吃过了咱们再继续。   太和殿外的檐下和台基上,摆满了小条案,百官跪坐于蒲团之上。负责朝仪的监察御史来回走动巡视,也没能抑制住下面的嗡嗡的说话声。   至于嘉成帝,早就摆架回了乾清宫,自然不会在此相陪。   其实这些人议论,也就是议论提高商税之事。   正是吵得脸红脖子粗之际,突然被叫停,能忍下的大抵没几个。不过大多都是些低阶官员,高官却是极少有人如此不顾朝仪的。   即使议论,也不过只是轻言细语几句。   薛庭儴的位置既不靠前,也不靠后,这排座都是按着品级来。条案上的饭菜并不丰盛,但也不差,一荤一素,另备有汤。   还有提着茶壶的太监在一旁候着,显然是要百官们吃饱了喝足了,可能能吃得下的官员却寥寥无几。   唯独薛庭儴。   他不光把一荤一素两个菜吃光了,还吃了两大碗黍米饭,此时又抱着碗喝汤。引来众官员纷纷侧目,心中鄙夷其能吃能塞能搞事的人不在少数。   “薛大人真是好饭量,能吃能喝是福气。”正是坐于薛庭儴斜对面的,通政司右参议卢炳福,正四   品官衔。   此时薛庭儴刚好喝完了汤,正放下碗筷,从怀中掏出帕子擦手抹嘴。   他仔细地擦完后,将帕子放入袖中,方道:“卢大人夸赞了,本官因赶着早朝未用早饭。”   说着,他看看自己面前,再去看卢炳福面前分毫未动的饭菜,一点都不羞愧道:“难道陛下御赐的廷食竟让卢大人不喜,所以才未动分毫?不过也是,本官年轻力壮,正是食量大的时候,自然不能和卢大人相比。”   这话看似清清淡淡,却把卢炳福气了个仰倒跌。   他这话明显就是讥讽,可对方反倒说他夸赞了,并以此来讥讽他年老体迈,还给他扣大帽子说是不喜陛下御赐之食。   这话往轻里说,可以是上了年纪食量小,往重里说可以是藐视圣恩。   卢炳福脸色顿变,忙拿起筷子道:“本官哪里是不喜,不过是早饭吃多了些。”   薛庭儴领会地点点头:“卢大人真是好饭量,能吃能喝是福气。不过养生之道讲究饭吃七分饱,卢大人还是要注意些啊”   卢炳福刚进口的菜当场喷了出来,并剧烈地呛咳着,老脸通红一片。   薛庭儴忙扬手叫人,还关切道:“本官知晓卢大人有感陛下圣恩,可也不用如此匆忙。俗话说催工不催食,卢大人就算腹饥难忍,也实在不用如此心急。”   等监察朝仪的御史到了,他还帮着卢炳福说了几句好话,让御史不要将之记名。另帮他找小太监要了茶水,可谓是呵护备至。   经历这么一出,哪怕心中再是含了怨怼万千,也无人敢找薛庭儴逞口舌之快了,知晓此人是个牙尖嘴利的。   不是牙尖嘴利,方才在朝堂上舌战群雄,能会不败于下风?   都是官场的老油子,其实没人不懂这个道理。可关系到切身利益,也是心知薛庭儴受陛下宠信,若此事真让嘉成帝提上日程,损失的可是众人,也因此难免失了方寸。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这商税了。   大昌一直是个重农抑商的国家,从前朝开始就是如此。朝廷重田税,而轻商税,商人地位低下,从士农工商的社会等级,就可窥见一斑。   虽随着时间的过去,各地的商业越来越繁荣昌盛,商人的地位日渐增高,可是商税依旧没正式进入朝廷征收赋税的范畴之中。   这其中的原因太多,最大的原因无外乎官商勾结。   朝堂上历来南官多,北官少。之所以会形成这种情况,不外乎一词解释之,良性循环。   南地自古以来就比北地繁荣,气候、经济等等都是原因,而人们富裕了,最大的体现就是读书人多。   读书人多,出的朝廷官员就多,本土出身的官员免不了扶持家乡。文风鼎盛的情况下,读书的人就更多。   南地普通老百姓识字的都不在少数,可北地的想要供出一个读书人,得举全家之力,就足以证明!   同样,南地历来都是商业繁荣之地,江南一带多少富豪商贾,其生活之豪华奢靡,估计连嘉成帝都要退一射之地。   为何收不起商税,不外乎南官占了朝堂大半江山。提高商税等于动了他们的饭碗,这就是为何沿海开阜艰难,而想提高商税更是难之又难。   前朝曾几次都想提高商税,无奈都是腹死胎中,俱是来自于朝堂上阻力太大。   而这些官员一面收受着那些豪贾的好处,一面阻挠朝堂提高商税,等于吸了万民之血,来中饱自己的私囊。   明白这些的官员并不在少数,可要么随波逐流,要么泯灭于众。因为但凡敢提起这个的,几乎都没有好下场。   所以说,薛庭儴此举,真不亚于捅了马蜂窝。   薛庭儴吃饱喝足,又怼了人,难得神清气爽。想到待会儿还有一场持久仗要打,便想出恭。   他并不在乎有没有失仪什么的,这会儿失仪,总比等会儿吵架吵到一半失仪的好,遂叫来监察御史,小声说了自己的需求。   御史自然不会阻挠,于是薛庭儴便在众人如炬般的目光中,离开了。   等他走后,又是一阵议论声起。监察御史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是听不到也看不到。这时,又有一人起了,却是陈坚。   他也要出恭。   别看出恭这件事简单,实则但凡扯到皇宫,就不会有简单的事。   皇宫乃至圣上住的地方,可不是来给你出恭的,所以最起初前廷并没有给官员设置茅厕。   因这不仁道的行举,多少官员漏夜赶来上朝,却米水不敢进。若是早朝结束的早也就罢,拖晚了饿晕的也不再少数。   自然也少不了当廷便溺出丑者。   因为这样的事不少,当时的皇帝才特意在前廷设置了一处茅厕,专供朝臣使用。茅厕设于南城墙根下,距离内阁大堂没有多远,也是方便阁臣们使用。   薛庭儴一路从太和殿奔至南城墙根下,路上在心里是骂了又骂,直到终于到了地方才解放。   这茅厕挺干净的,不光设了几个恭桶,还以隔间分之,并熏了香,一点污秽之气都无。   薛庭儴净了手,正打算出去,陈坚从外面进来了。   见此,他忙装作腹痛,又回到隔间内。   领路的太监在外面守着,若是压低了说话,外面其实是听不见的。   陈坚坐下后就道:“你这是捅了马蜂窝!之前不是说的那事,怎生又弄了这出?”   对方压低着嗓音,又是这么个环境,薛庭儴哪里经历过这种,心里是囧囧然。   “这啊,这有些不好说。”   其实并不是不好说,而是薛庭儴不知该怎么说。   事情还要说到之前,孝安惠皇后的梓宫刚送入皇陵,嘉成帝突然召见了薛庭儴。   倒也没说什么,就是言语中有暗示之意。   嘉成帝早就想动土地兼并的事了,早在十年前薛庭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时,就曾在廷议中提过,那次的事最终不了了之。   可这样的帝王,又怎能会放下心中的宏愿。   薛庭儴以为嘉成帝明白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他确实有想逢迎之心,是为了大昌,也是为了百姓。可此事对于一个官员来说,无疑是身在烘炉,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他难免会有所犹豫。   可惜……   可惜嘉成帝等不急了。   薛庭儴不知嘉成帝到底在急什么,可显而易见若是没有这一遭,他完全可以偷摸打诨,且行且看。   这么一来,他只能被赶鸭子上架,也因此才会有今天这一出。   “罢,既然你意已决,等会我会声援你。我会尝试带着徐系一派的人,可你是知道的,徐系一派的人恐怕也不愿意看到朝廷提高商税。”   身处浑水中,谁比谁干净呢。   所谓的干净,不过是合没合皇帝的意。世上哪有全然的敌我之分,为了同样一个目的,可以是敌。也可以是友。   诚如之前斗垮吴阁老,诚如当下。   明明这种让人发窘的情况,有些不合时宜,薛庭儴心里还是一阵感动。他笑了笑,道:“这事你不用插手,我志不在此。”      百官进了廷食后,便翘首以盼。   盼了近一个时辰,才盼来似乎小憩了片刻的嘉成帝。   大臣和皇帝自然是没有比的,譬如高坐龙椅神清气爽的嘉成帝,譬如下面一众腰酸背痛,说不定还内急难忍的众官。   关于提高商税的第二场朝议,就这么开始了。   不同于上午,彼时众官没有准备,又被薛庭儴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次他们明显经历过悉心准备,说不定还打了腹稿,嘉成帝的‘各抒己见,权衡利弊’刚说完,就有朝臣上奏。   奏的自然是提高商税有多么的不人道。   对于这种不人道之诠释,此人拿了前朝万历年抗税案做以旁证,细述了提高商税会引起百姓的暴动,社稷的动荡之种种。   其实此人有些牵强附会了,万历抗税案乃是万历皇帝识人不清,宦官为祸。那些充作税使的宦官去了地方,各种巧立名目,大肆横征暴敛,并从中渔利。以此惹来当地百姓心生不满,并致使暴动。   当然,宦官为祸之余,这暴动之中有没有受人指使且不提,但此案确实是每次有官员提出加收商税时,攻击对方的必备之救命良药。   但凡是帝王,大抵就没有不怕激起民变的,所以此人也是对症下药。   而打从这名官员开始,一个又一个官员连连上奏,都是附和此言,说得是声声如泣,用心良苦。   只差摇着嘉成帝的衣襟说,千万不要听薛庭儴这个小人的,他这是居心不良,妄图动摇国之根本。 第255章   是的,在驳薛庭儴之上书的同时,这些人并没有忘记将他打成奸邪小人。   这是朝堂上一贯的论调,凡有异者,皆是奸邪小人,意图蒙蔽圣听,企图动摇国本。   招式不怕老,够用就好。   这招老套是老套了些,但架不住好用。如若薛庭儴是奸邪小人,听了奸邪小人的嘉成帝不就是昏君了?   没有皇帝愿意被人说是昏君的。   又或是被打做奸邪小人的定力不好,一时受不住攻击乱了方寸,那就更好了。不用人打击,就先不战自溃。   于是本来是攻击提高商税的种种弊端,到最后变成了批判薛庭儴的专场,直到嘉成帝听得十分不耐,说道改日再议,才散了朝。   等众朝臣走出太和殿,已是红日西沉。   几个今日在朝堂上大出风头的官员十分得意,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身边更是拥簇了许多官员,纷纷低声议论着。   在见到薛庭儴从此经过,大多的表情都是讥诮地笑着,不屑一顾。   “薛大人,年轻气盛是好的,可做事多多少少讲究些方式。”冯成宝大摇大摆走过来,圆胖的脸满是居高临下的笑。   “冯阁老所谓何意,下官有些听不懂。”   “听不懂啊?今天不就懂了。”   丢下这句高深莫测的话,冯成宝便离开了。   留下薛庭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目色深沉。   不远处,陈坚遥望此处,身边站了几名官员。   其中一名官员道:“陈大人,当下情形,明哲保身乃是正途。这薛大人有想法,人才也出众,可惜……”   可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都是蠢的。   陈坚没有说话,依旧看着远处明黄色的琉璃瓦,以及视线尽头被橘红色笼罩的金水桥。   就要开始了吗。   已经开始了。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薛庭儴比想象中更为不屈不挠。   每日早朝上他都会提出其他的佐证,用以证明提高商税确实乃是利国利民之举。渐渐,朝堂上也开始有了声援他之人,起先只是一两个本就有清名低阶官员,到后来越来越的官员加入,竟不乏中阶官员。   这些人与百官相比,自然不能相提并论,首先从数量上便不能相比。可这些人也是起到作用的,   最起码集中在薛庭儴一人身上的炮火,被分散开了。   而就在朝堂每日都因此事吵得如火如荼之际,薛庭儴又生惊人之举。   在后世中,被誉为大昌王朝转折点的《醒世疏》,就是在此时诞生。而此时在众人眼里,这份奏疏不过是薛庭儴被围攻狗急跳墙的哗众取宠。   此奏疏现世,便引起朝野内外震动。   在奏疏中,薛庭儴痛斥朝廷种种弊政,贪官当道,吏治不修,百姓民不聊生,前朝之弊历历在目,可惜一些官员蒙着眼佯装不知,而大昌看似一片太平盛世,实则大厦将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的上疏自然不是空口白话,而是旁征博引举了许多实例。   从定海开阜说起,阐述了其中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又以广州任巡抚所见所闻为佐证,辅以河南赈灾的经历,及至入了户部后,种种陋规恶俗,让人触目惊心。   而长篇大论说了这么多,不外乎为了引入大昌如今面临之危机,要想化去这些危机,朝廷急待改革。   改革之重为二,其一为提高商税,其二为清丈土地,重提前朝一条鞭之法,并在此基础上拾遗补阙。此二者相辅相成,才能做到真正的利国利民。   这份奏疏直戳核心,等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朝廷乃至官员们最后一层遮羞布扯下来。而这次打击面更为广阔,甚至涉及到土地问题。   难道薛庭儴说的这些,别人看不到吗?   当然看得到,不过大家都不说,也就都不说罢了。   都是读书人,从踏上这条仕途开始,就注定利益是共通的。而这利益之共通,不外乎朝廷对于士大夫的优待。   投献之风历来盛行,有这么一句话形容,士一登乡举,辄皆受投献为富人。   所以朝廷看似还是那么多地,可这么多地其中有许多都是不收税的,甚至有些人为了避税,勾通当地官吏,将重税转嫁在老百姓头上。   大昌的人口在一天天增多,可能收到税的土地却在一年年减少,又有朝廷开阜,那些奸商们为了更大的利益毁田种桑,甚至不惜谋夺百姓的稻田,看似换取了巨额银两,实际上不过是在饮鸩止渴。   于己身没有直接的干系,可于一朝一国来说,危机早已悄无声息的逼近。   “微臣知晓现当下有不少人认为微臣这是疯了,之前重提加征商税被众官围攻,还历历在目,可微臣不想再沉默下去,也是微臣经历了这些日子,突然有了底气。因为臣不信圣明如陛下,会坐视不管;臣不信这朝堂只是藏污纳垢;臣不信这里只有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臣不信熟读圣人书的诸官可以泯灭良知;臣不信他们心中只有孔方,而没有大义……   “所以臣站了出来。孰是孰非,自有公论,即使如今不能盖棺论定,百年之后还有史书,还有无数后来之人,是时定然能见分晓,而我薛庭儴问心无愧!”   其实最起初,薛庭儴本不是这么打算的,他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打算以提高商税作为契机,经过种种布局,而后切入清丈土地之事。   一切不可操之过急,而是温水煮青蛙。人的内心深处都有底线,只要不越过那道底线,完全可以慢慢操作。   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是因为渐渐有未泯灭良知的官员站了出来,是因为这些越来越多站出的官员让他知道,大昌还没有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大抵基于那个梦的原因,一直以来薛庭儴对诸官都是失望的,这些官员没有作为一个官应有的品质。他们无利不起早,党同伐异,排除异己,不问对错,身为官员不知民生疾苦,只为自己谋求私利。   所以他在面对与这些人博弈之时,惯是阴谋,而不喜用阳谋。   是力所不逮,也是因迂回为之更为便宜。   可这次他不想这么干了,他想堂堂正正的站出来,看一看。看看这朝堂上还有多少官员有药可救,而这天下人之中,又有多少心怀天下之人。   而这一句‘我不信’,述尽了薛庭儴心中挤压了许久种种。也许打从他连着几夜伏案奋笔疾书,他已经完全变了,不过谁又知道呢?   也许真如他所言,还待若干年后,史书自有公论。      这道《醒世疏》就像一道龙卷风,席卷了个整个大昌。   从北到南,从朝堂到民间,到士林,无数人都在议论着。   唾骂其妖言惑众者无数,骂其哗众取宠也不少,这世上骂人骂得最好的,便是这群读书人。口诛笔伐,一时间各地都充斥着唾骂,甚至不少士子写时文痛斥。   可与此同时,薛庭儴也迎来了无数人附庸。   诚如他所言,他不信那些人只有孔方,而没有大义。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他们或许性格上有各种不讨喜,甚至私德有亏,甚至也曾做过许多错误的事,可同时他们心底也有良知未被泯灭。   就如同那星星之火,只要给其一个引子,便足以燎原   前朝之亡,历历在目,难道真要到了那一日,才知道清醒。   ……   还是那座不知名的宅子里,林邈再度登门。   不同于以前,经过这近十年的岁月,彼此之间都有了许多变化。   两人面对面而坐,一个青衫,一个红衣。   青衫之人容貌未变,红衣之人经历了这些年朝堂的倾轧,和那些掩在水面之下的尔虞我诈,面容苍老,眉宇疲惫。   “怎么?”   “师叔,这些年我生为人师,却束手旁观,任其沉浮。只因你说为了大局,为了北麓一系的未来,为了复社再兴,为了我们心中的大义。可到了如今,我已不知我们心中的大义是否尚存。   “我实学派生自心学,却反对心学、清谈,抨击空、无,主张反虚务实,反对逃世、主张救世,以救世为己任,所以我们入仕。我还记得《复社纪略》中所言,‘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知泽民,人才日下,吏治日偷’,此为大误,误国、误民、误己。   “现如今我已不想再深究继续中立下去,未来是不是我复社大兴,我只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只知现如今已有人站了出来,我不该继续沉默。不光是为师,也是为臣为人,所以我打算卸下北麓一系未来山长之位,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虞钦本是闲适端在手中的茶盏,发出一阵悦耳的清脆之声。   他将茶盏搁于案几之上,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么做,可是对得起你师对你之栽培?”   这十年里发生的事太多,北麓山长鲁桓卿寿元耗尽,与世长辞。而同时随着林邈的入阁,北麓一系再度立于朝堂之上。   鲁桓卿逝世后,北麓群龙无首,因着林邈是当下中流砥柱,所以北麓一系都是以他为马首是瞻。   如今他要撂了挑子走人,北麓其他人又该如何。   “我不知我是否对得起老师的栽培,但老师若是一直以复社社义为主张,想来他定是愿意看到这一幕。此子徒有徒孙之名,甚至根本不知复社为何,可所作所为无不是光复我复社核心社义之己任,也许老师在天有灵,会后悔当日对其袖手旁观,可我不想再后悔一次了。”   ……   次日,礼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林邈上书,附议户部右侍郎薛庭儴之奏疏。   他的此举引来朝野内外纷纷侧目,同时也宛如一记强心剂,打入以醒世疏为核心一众官员心中。   紧随其后,陈坚也下场声援,与之一同还有数名清流官员。   这些人看似极少,却已列入高官之列,而真正能动摇朝廷大局者,低阶官员作用并不大,还属高官。   尤其林邈阁臣的身份,分量极重。   早朝散后,自打薛庭儴站出来之后,第一次没有冷嘲热讽,抑或是群起攻之,而是罕见的沉默。   这种沉默象征着一种不安宁,可这种不安宁却是对方阵营之中。   薛庭儴离开拥簇着他的一众官员,往这边行来。   “老师。”   林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可他紧绷的脸皮已经述明了他内心深处的不平静。   林邈离开了,留下薛庭儴和陈坚两人。   “老师还是这么的内敛。”其实陈坚想说的是脸皮薄,可惜他不是毛八斗,说不出这般话来。   薛庭儴含笑,点点头。   “这次我们一定能赢。”   “希望如此吧。” 第256章   当郑赟杰以及叶莒也下场后,才真正奠基了反对一派的失败。   这两人一人是嘉成帝手里的枪,一个是其心腹,也算是侧面代表了嘉成帝的态度。   现如今早已不是十年前,也许嘉成帝在朝堂上还做不到真正的一言堂,可其威严已经深入人心。   当嘉成帝开始表态了,难免会有人踌躇掂量。   有踌躇就有可趁之机,趁着这个空档,改革派一鼓作气,群起而攻之,终于定下择地试行的章程。   这是折中之法,就好比当年定海开阜,先选一地试之,这样就算有了疏漏,也不怕会危害社稷。   事成这一日,多少人夜不能寐,多少人纵酒高歌。   下面一些官员甚至组织了庆功宴,汇聚一堂。   薛庭儴自然是要到场的,可看见大家高兴的模样,他说不出这一战其实刚开始之言。   事实上确实刚开始,如若说沿海开阜损失的是极个别人的利益,提高商税是损失大昌最富裕一部分人群的利益。那么清丈土地,整合赋税,则是侵害了数万数十万大小地主地方乡绅的利益。   大昌乃是农耕之国,其奠基之石便是下面万万人的农民而自古以来就有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和乡绅之说。乡绅代表的是无数农民,侵犯了他们的利益,随时可能激起民变。   所以最难的并不是朝廷颁下制度,而是制度的推行和完善。   可惜这一次薛庭儴不能身先士卒,深入地方,只能将此事分派下去,而他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薛庭儴将此次的试点定在河南的开封,也就是张盛的治下。   之所以会选在这里,是有许多考虑和顾虑的。   河南一带初遭旱灾,百废待兴,且薛庭儴赈灾一举,在当地颇有名望。如若是他推行新政,不管能不能成,至少当地百姓不会抱着抵触之心。   而张盛是个嫉恶如仇,心中颇有方正之人,也是个能臣。由他来推行,薛庭儴是能放心的。   可在推行之前,还是做了许多工作。   下发政令之前,张盛提前就招来治下各县县令,将朝廷的新政以及其中具体详细解说,并特意选中他所看重的一个县重点实施。   阳武县就是这次推行的地方,县令孙海英为官清廉,受百姓爱戴。在接到上峰命令后,就将自己的亲信派往各乡各村广而告之,晓谕百姓。   虽这些事当地里正便可以做,可各地里正便是乡绅之一,若是他们故意曲解朝廷政令,引起百姓的恐慌,是时闹出大乱,新政无疑会腹死胎中。   即是如此,还是碰到了许多阻力,县衙之人前脚离开,后脚就有当地乡绅妖言惑众,说这次清丈土地乃是朝廷要加赋税。   农人的赋税本就沉重,除了每家每户的人头税、田税,还有各种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   尤其早些年朝廷颁布政令,体恤百姓,银粮皆收,有地方官为了牟利,只准百姓缴银为税,并不收粮。   百姓为了缴税无法,只能在收到粮食的时候,将粮食卖掉换银。可每年收成之时,历来是全年之中粮价最低的时候,又有粮商勾通当地官吏刻意压低粮价,百姓平白要被剥削几层。   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收来的粮食还不够缴税。很多百姓都弃掉农田,落为流民,抑或是拿着自家田地投献,寄身在乡绅之下,沦为佃户,才能苟且偷生。   虽是近两年因为换了县令,情况已经好了许多,可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各地受了灾,朝廷都是要免税几年,供以百姓休养生息。而如今不但不免税,反倒要加税,甚至把各家开垦出的荒地都要计算上。   要知道乡下几乎没有人家不垦上几亩荒地,供以补贴家里日常所需。这些田大多不是什么好田,产出也极少,可即使如此,也能让农人得以有个喘息之地。   这种每家几亩不用缴税的荒地,是乡下一种心照不宣的老惯例,如今突然说这种地也要缴税,也容不得下面人不慌。   阳武县大溪村,村头的麦场上集合了许多村民。   一个庄稼汉打扮模样的人站在最前面,满是义愤填膺地道:“这日子没法过了!去年闹旱灾,各地死了多少人,后来才听人家说,不是朝廷不赈灾,是朝廷赈灾的粮食都被那些贪官污吏一层层扒皮了,等落到了我们百姓手中,一天三顿稀都不够。如今灾年刚过,家家户户刚有了收成,朝廷就弄了这么一出,这是想要我们老百姓都去死啊!”   “谁知道是不是朝廷的政令,说不定是那些贪官污吏们搞出来的,就是为了剥削咱们的粮食。”   “这马上就快到了秋收,这时候清丈土地,明摆着是冲着秋粮来的。我们不能让这些贪官污吏抢了咱们的粮食,我们不能让一家妻儿老小都饿死!”   “咱们去县衙找他们要个说法去,若是没有说法,咱们就去府衙闹。”   “走,大伙儿都去!”   这些汉子们不由分说便各自回了家,安顿好妻儿老小后,便拿着锄头、铁锹之类的农具,走出家门。   “那些衙役会打人,咱们要带上家伙,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这些人汇聚成一条长龙,往村外走去。   就在这时,顺着村头驶来一辆骡车。   这车的车厢颇为怪异,是加长了的,车顶上还做了凹槽,可以在上面堆放东西。车厢上漆了几个大字,农人们都不识字,自然不知道写的什么。   不过他们都认识这车,这是王记菜行的车。经常下乡来收些农家产的菜、鸡、蛋、肉之类,有时候还会收粮食,价格童叟无欺,大家都是老交情了。   果然这车到了前面停下,车夫与众人打招呼。   “王大山,你们这是去哪儿?难道又是隔壁村截了你们的水,跟人家干仗去?”   这是旧事,也是调侃之言。   “多大点儿事啊,好说好商量就是,大家都是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闹成这样。”   “刘小哥你是不知,朝廷要逼着我们去死,县里说要清丈我们的田地,你也是附近村里的人,知道家家户户少不了开些荒地补饥荒,如今朝廷要清丈俺们的荒地,等于这些地都要缴税,你说这日子还能不能过。”   这姓刘的伙计确实是附近村里的人,王记菜行一直走的是深入乡下的路线,各乡各县的伙计都是雇的当地人。   尤其是下乡收菜的伙计,都是附近村里的村民,因为很多地方固守排外,只有当地人才能打成一片,所以刘伙计是很清楚当地民情的。   刘伙计满脸诧异,有些犹豫问道:“你们说的是不是朝廷推行的新政?”   “怎么刘小哥也知道这事?”   刘伙计挠了挠脑袋,笑着道:“如果是这事,我还真知道。咱们王记菜行的大东家,就是推行这次新政的薛大人的夫人。大东家两口子出身农家,深知百姓疾苦,大东家创建了菜行,替乡下的农户拓展营生,哪家哪户有吃不完的菜,经由菜行卖掉就能换钱。   “而薛大人就是之前来咱们河南的赈灾的钦差,他有感百姓疾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朝廷整合赋税,免掉人头税,清丈土地,按土地缴纳赋税。以后大家就不用发愁缴纳人头税了,孩子想生几个生几个,想抱几个孙子抱几个孙子。这是大好事啊,怎么你们倒是——”   说着,刘伙计一脸诧异,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些村民一阵面面相觑,有人问道:“不是要清丈咱们荒地收税?”   “这个我倒不清楚,我一个平头百姓的。不过是听上面的管事说了一嘴,说是此乃利国利民之举,以后百姓们有福了。再说了,你们算算看,就算真清丈荒地你们怕什么,以前自留地不收税,可各家除了缴人头税,还要缴田税,以及一些苛捐杂税。等清丈了土地后,就只缴田税了,怎么算都是只会比以前缴的少,而不是多收。”   人群里,有村民问着周围人:“之前县衙来人宣告新政,你们谁在那儿听着,到底是怎么说的?”   “是有说会免了人头税,可李狗蛋说朝廷这是巧立名目收咱们自留荒地的税,说免了人头税,都是骗咱们的。”   “我也是听李狗蛋说的。”   “我也是。”   刘伙计插言:“这李狗蛋是谁?难道是县衙里的衙役?”   “李狗蛋是赵大户家的佃户。”   自此,终于有人明白过来被人当枪使了。   “你们这群囊蛋,李狗蛋说什么你们就听什么?”人群里,一个老庄稼汉气急败坏骂道。   刘伙计道:“你们村里的事我也不清楚,不过这新政是对老百姓有利,损的是那些大户们的利。你们想想,你们一家不过几亩地,可人口多,要缴多少税?那些大户们多少地,才几口人?这事我一个外人,也不适宜插言太多,我觉得你们最好找几个可信的人,去县衙里问清楚最好。而不是闷头闷脑,手里拿着家伙就去了县衙,像你们这么去,是藐视朝廷,要蹲大牢的。”   说完,刘伙计便走了,明显打算这趟连菜都不收了,事实上这种情况下,他想收菜也收不了。   这一群村民面面相觑,有人提议去找李狗蛋问个清楚,村民们便就此折道去了李狗蛋的家,刚好把其本人堵在家里。   经过一顿痛打,这李狗蛋说出实情。他确实是受赵大户的唆使,挑唆村民去县衙闹事,为的就是阻挠县里清丈土地。   不光是村里,县衙那里赵大户也收买了人。   等村民去了,就会有人刻意生事,激起村民攻击县衙。   是时,这些村民死的死伤的伤,不死的下大狱,等此事引起大范围的恐慌,朝廷新政自然推行不下去了。 第257章   此事很快就被报去县衙,孙海英知道后大惊失色,同时也恨得咬牙切齿。   在肃清县衙中被收买的衙役后,亲自出面拿了赵大户。   事情被开封府所知,知府张盛亲自下了命令。   赵大户挑唆百姓,意图激起民变,乃是十恶不赦之大罪。朝廷颁有明令,有恶意阻挠朝廷推行新政者,情况严重可抄没家产,判处斩首之刑。   府衙亲自来了人,当众斩了赵大户,并抄没了对方家产,其田地也被均分给附近百姓。   有了赵大户的例子在,阳武县的其他大户们即使有什么幺蛾子,也不敢随意乱使了。县中清丈土地进行的很顺利,赶在秋粮下来之前,清丈土地的事宜已全部完成,县衙下了告示说,今年秋粮的赋税就按新法收。   不光免除了人头税,还将一切苛捐杂税全部免除,并入田地税中,并承诺永不加税。   一时间,百姓人人拍手称快,都唱着新法好。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此事自然被附近几个县里的百姓所知,得知阳武县的百姓今年要比自己少缴许多赋税,其他县的百姓们都坐不住了。   不时有人风闻消息,亲自赶来阳武县观望,见当地百姓个个喜笑颜开,再听他们细细述说,那心啊就像猫爪了似的。私下里议论纷纷不说,还有人耐不住问上所属县衙。   一问才知,新法确实正筹备中,不日就会施行。   可这个不日是多久?于是附近几个县的新政,竟是被人催着施行的,都想赶在缴税之前施行新政。   自古以来,人心所向者无敌,在经历有人大肆宣传阳武县之事,许多目不识丁的百姓都知晓这新法是朝廷惠及百姓,损害的是那些大户们的利益。   而一切阻挠新政的,都是大户们施展的阴谋诡计,万万莫要相信。   在这种情况下,新政的进行的非常顺利,虽期间少不了有人干涉,可有铁血手腕也不惧这些。      这些说起来简单,实则难之又难。   晓谕百姓是其一,避免百姓受人蒙蔽是其二,而这些当地大户关系盘根错节,少不了有亲戚什么的在做官。清丈到自己头上,就会托人走关系走门路,托人带话给当地主持新政的县官。   大昌是个人情社会,免不了会面对这种问题。人情加上前程的威胁,上上下下所受到的压力,都是前所未见的。   幸亏开封有张盛这个敢于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府台,而去年河南落马了一批官员,又补了一批新进官员。   这些官员年轻有志,身上的棱角还未被世俗磨光,他们从小受圣贤书教诲长大,还是懂得礼义廉耻,懂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道理。   其实并不是每个官员天生就是贪官,而所谓的贪,是需要合适的土壤让其生根发芽。这些官员初入仕途,被省去了这一道程序,由这些人来推行新政,事半功倍。   当初薛庭儴将这些人安排来河南,本意并不是为了谋求此事,只是来到此地赈灾,见到当地乱象,不免生了怜悯之心。   也是有感张盛此人的刚直,与难得的清正,特意伸了一把援手。   在收到开封新政进行的很顺利的消息后,他万分庆幸当初之举。   不过这庆幸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就投入忙碌之中。   如他之前所言,这一战不过刚刚开始,新政可以推行,也可以阻挠,而大昌疆域辽阔,在还没彻彻底底推行下去,谁也不敢言成功。   其实这些日子,薛庭儴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新政由他主持,所有的暴风骤雨都需他顶在前头。   幸好他如今有了许多帮手,不至于孤立无援,而他只用将一切身心都投入新政推行即可。   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让薛庭儴颇感无力。   那就是加征商税之事。   本来此事只是作为新政施行之契机,可既然提到了台面上,自然要跟着新政一同推进。趁着革新派都忙得脚不沾地的同时,此事被司礼监半路截下了。   被人摘了桃子,换做谁都不甘愿,尤其前朝关于征税的宦祸还历历在目,自然让人心中忧虑。   可此事嘉成帝已经答允,而革新派在应对朝中攻讦的同时,还得将新政推行下去,自然抽不出手来忙商税之事。   即使不甘,也只能看着。   而司礼监似乎也想办成一件大事,特意组建了清税司,并选了苏州作为试点。      新政还是碰到了阻力,且是无法避免的,那就是士绅阶层。   所谓士绅,入则为官,出则为绅。   其实用白话点来讲,就是那些身负功名,且在当地享有声望者。这些人或是本身具有功名,或是到了年纪告老回乡,或是无意官场闲赋在家,抑或是家中至今有人在朝为官者。   这些人无疑是一尊庞然大物,越过了那些地方小地主,首当其冲就是这些作为当地士绅的大地主。   也是心知不可能一蹴而就,薛庭儴如今已在筹备新的《优免则例》,身负功名者不是不可免丁税,而是需要建立新的规矩。   薛庭儴已经拿出了新的则例,朝堂之上又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最后还是嘉成帝亲自拍了板,定下就按新的则例来。   嘉成帝早年一直有口舌刻薄之名,近多年顺心如意多了,便一改早先秉性。   这次再度语出惊人,他说:“既然你们争得急赤白脸,以后朝廷就不设一品官衔了。朕养一个一品官,不但得每年付出高额俸禄,还得优免一万亩田税。你们都说你们自己是清官,这一万亩田是从哪儿来的?”   又道:“你们个个诋毁朕任用宦官,让朕来看,太监确实好用,至少太监不会挖了朝廷的赋税,去中饱自己的私囊。”   这些话让满朝沉默,再无人敢跳出来反对,可私底下关于嘉成帝刻薄寡恩之名,却悄悄的流传起来。   薛庭儴听闻这些流言,心中忧虑更深一层。   嘉成帝此言虽是有效,可确实过了一些,实在不符合他近些年的处世方针。联合之前暗示他推行新政的急切,薛庭儴不免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可转念一想,梦里到底不是现实,且在那梦里嘉成帝是崩于嘉成十八年,如今已是嘉成二十年。   再说了,梦里嘉成帝的死因是暴毙,后太医诊断嘉成帝是多年劳于政务积劳成疾而致,以嘉成帝目前的龙体情况来看,着实无暴毙之相,遂不再多想。      河南开封禹县,殷家的大门前伫立着一名中年人。   此人四十些许的年纪,面黑,微瘦,穿一身深青色的直裰,衣襟袖口已磨得有些微微泛白,像个怀才不遇的寒士。   他已经在殷家大门前站了近一个时辰有余,可今日也是出了奇,往常开启频繁的角门今日却一直未见开启,仿佛此人是个什么不速之客,并不受里面的人欢迎。   “大人,咱们还是走吧?”一个随从模样的人劝道。   临着街旁的地方,停着一辆骡车,此次二人轻装简行,也就来了两个人。   “再等等,整个开封也就禹县受了阻,而来禹县不拜殷家不成事。既然都这么说,殷家之事不解决,这禹县新政之事就解决不了,要知道朝廷还等着喜报。”   随从不忿道:“可他们殷家实在太不把人放在眼里,大人生为堂堂一府府台,他们竟然也敢拒之门外!”   张盛微抿唇角,目光干涩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   “薛大人对我委以重任,即使这殷家难啃,也必须将之啃下。我受些委屈又何妨,只要新政能推行,委屈就委屈了罢。”   “那小的去车上给您拿些水来。”   随从去拿了水囊,就来到张盛身边,张盛接过来灌了两大口,也是实在口渴。   就在这之际,突然生了变数,竟从路旁跑来一群人,这群人嘴里咋呼地吆喝着抓贼,手里的棒子就挥了过来。   张盛和其随从挨打挨得莫名其妙,可根本顾不得讲理,只能狼狈地躲避着殴打。   这些人一面打一面骂,忽而有人喊道打错人了,这些人顿时做鸟兽散状。   等这些人走了,张盛已倒在地,头上鲜血淋漓,却是受了伤。   那随从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不过到底年轻力壮,还能勉力支撑。他目眦欲裂地瞪着殷家大门,呼道:“好你个殷家,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可那门纹风不动,他只能搀起张盛,匆匆上车离去。   等他们走后,黑漆大门从里面打开,有人从里面往外张望。   “四爷,人已经走了。”   “走了最好,再敢来纠缠,爷还找人教训他们。”门里,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道。   “可他到底是朝廷命官,四爷咱们会不会惹了大事?”   “怕什么,有堂爷在朝中,谅他们屁也不敢放一个。”      张盛当场昏迷了过去,等再次醒来已回到府衙。   他的随从不忿往京里去了信,等他想阻止,信已经递出,只能一面养伤一面寻思着那殷家之事。   信发得是八百里加急,所以当天晚上就到了薛庭儴手中。   薛庭儴看后,被气得不轻,当着招儿就骂了起来。   招儿从他手中拿过信来看,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是认识张盛的,只是张盛并不知她乃是女子身份。   “这殷家到底是哪家?竟然如此猖狂。”   薛庭儴冷笑:“殷是小姓,满朝文武有几个姓殷的。”   因着薛庭儴推行新政,招儿从中也帮了不少,所以她如今对朝中大事也知道些许。一番思索过后,便想到是哪个殷家了。   说起这殷家也算是诗书传家,早在前朝时,族中就出了不少官员。到了大昌,族中有出息子弟甚至做到二品大员,此人就是吏部侍郎殷湛。   这殷湛乃是两朝老臣,清正廉明,两袖清风,在士林之中颇有声望。其本人也是个处事低调之人,经历两朝依旧稳如泰山,有常青树之称。   “殷侍郎不是个清官吗?怎么——”   “不贪的就是清官,可清官不代表穷。”   在那梦里,他也一直以清官著称,可实际上呢? 第258章   其实这种诡异的现象追根究底,不过是读书人对待读书人格外优待。   薛庭儴闲暇之余,曾给当下的人划了分类——读书人、不是读书人,以及皇帝。   皇帝需要统治江山,便需要帮手,读书方能明理,所以读书人管理着下面没有读过书的那群人。   皇帝需要专治,而读书人需要权利,这种权利最好是越大越好,也因此形成种种怪相。   所谓的清廉如水,两袖清风,这种本来是形容人非常穷困的词语,在以读书人为主流的群体中,其上限便是指这个官员不贪。   可不贪不代表穷,这又要扯到《优免则例》之上。   前朝有清廉贤相徐存斋,告老还乡后被查出占地二十四万亩,今朝有两袖清风殷子虚。殷家所占之地虽没有二十四万亩那么多,但几万亩是肯定有的。   禹县殷家处事一直低调,这次大抵也是狗急跳墙,才会找人借故打了张盛。仗得是殷湛的势,仗得也是就算你心知肚明,却根本抓不到把柄。   “那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我就去找殷湛这老匹夫谈谈。”   呃,招儿不知该说什么了,总觉得自打推行了新政,他就越来越粗鲁了。      次日,薛庭儴专门让人盯着殷府,知晓殷湛回到家中后,才上门拜访。   殷湛不负他清廉之名,三进的宅子,还是上面赏的。家中器物一概陈旧,让人简直不敢置信这是一个正二品大员的宅邸。   “薛大人登门造访,不知所为何来?”   “自然是有事造访。”   殷湛虽比薛庭儴年长许多,但并未摆架子,而是将之请坐下来。   待下人奉上茶,薛庭儴轻啜了几口,他才问道所为何事。   观其面色和蔼含笑,实在不像做贼心虚之人,不过薛庭儴心知这些老狐狸都是惯会装相的,也没有被迷惑,而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在薛庭儴说话的过程中,殷湛便面露怒色,及至他说完,对方终于按捺不住怒道:“不知薛大人说此事是出自我殷家人授予,可是有凭据?无凭无据,怎生就把这脏水往我殷家头上泼。”   “这还需要凭据?殷老大人您岁数也不小了,在朝为官几十年,这其中的道理还用得着本官一个后生晚辈来提点您?”   殷湛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边冷笑道:“看来薛大人是一定要将这事硬栽在我殷家头上了?好大的气势!好霸道的作风!”   薛庭儴笑了起来:“殷老大人您说本官霸道也好,强势也罢,但今日前来确实是为好意。其实本官完全可以不来这趟,又何必来找您的不痛快,就算新政推行碰上阻碍,本官可以奏明陛下,以陛下革新之决心,殷老大人在这场事中讨不了好,只会被陛下误会您故意带头与他作对。是时您被落了面子,新政照样进行,干本官何事?可本官为何会来这趟?”   说到这里,薛庭儴停顿了下,含笑的眼看着殷湛。   殷湛老脸紧绷,面无表情,只有微微闪烁的眼神,暴露了他内心深处得不平静。   “因为本官不想让那有些人,把殷老大人顶在前头当枪使,所以本官偏偏不照着他们的思路来,所以本官才会不请自来。也是不忍看到殷老大人一辈子为官谨慎,一世英名坏于后辈之手。   “其实本官之前就有耳闻,殷士一门家风谨慎,晚生后辈也个个好学上进。这次那开封知府张盛在殷家门前被人打了,事情传到本官耳中,本官第一个就不信这是殷家人干的。料想定是有那魑魅魍魉之辈,暗中动了坏心思,故意怂恿了您老家中的后辈。   “是时事情闹出,于陛下面前您是胆大至极,阻碍朝廷新政。于殷家来说,半文钱好处没有,反而遭了陛下的厌恶。只有那有些人才会暗中偷笑,拿着您来做枪使。当然,殷老大人可以当本官这是危言耸听,不过孰是孰非,大人自会斟酌,本官就不再多说了。”   殷湛依旧没有说话。   薛庭儴长叹一口,站了起来:“既然要说之事已说,本官就告辞了,相信殷老大人是个聪明人。”   薛庭儴拱了拱手,往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前,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老夫谢薛大人的提醒,薛大人放心,若是我殷氏一门有人罔顾朝廷法令,老夫定不轻饶。”   薛庭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点点头,就离开了。   等他走后,殷湛才察觉自己背后竟是被冷汗浸湿了透,心中更是恨家中后辈愚蠢至极,那暗中捣鬼之人可恶至极。   忙叫来下人拿来笔墨纸砚,写了书信送回河南。      张盛的伤势并不严重,也就看起来骇人,其实并没有伤筋动骨。   他心中惦记着禹县之事,人在府衙,命令就发至禹县县衙,让他们先行清丈县中其他土地。至于殷家,还是要想个法子才成。   事情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就在这时,殷家有人上了门,不光送来了许多补品,还将殷家的一个子孙绑上门来。   “老大人往家中来信询问,家主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经查明那些打了张大人的人,正是出自这个不孝子孙为之。细问之下,才发现其也是为人蛊惑,不过事情已发生,说什么蛊惑不蛊惑,未免是推脱之言。所以家主特吩咐将此人绑来,听凭张大人的处置。另殷家也表明立场,既然朝廷下了明令,殷家乃是大昌子民,自然是要配合府衙做事的。”   这番话看似极短,实则话里意思很多。   既表明此事不是出于殷家授意,是下面不懂事小辈所为,而这个小辈是受人蛊惑,才会干下这等骇人听闻之事,有意有所指之意。   同时,殷家也表明了态度,绝不袒护,任凭张盛处置。又着重申明既然朝廷有了明令,殷家自然听从之,与故意逢迎有狗腿子之嫌也划清了界限,保存了清名。   对此,虽然这么说有些没出息,但张盛还是有些喜出望外。   只要能拿下了殷家,禹县的新政推行自然不是难事。   而他,自然也不可能拿那位不孝子孙如何,殷家既然摆出态度,给了面子,张盛自然要识趣。不过是象征性教诲了此人一番,又关了几日,就放其归家了。   如此一来,两者面子都全了,唯独就是张盛无缘无故被打了一顿,还要放了对方,未免有些太没出息。   可事实比人强,如今推行新政重要,个人荣辱自然是小事。再加上就算张盛真报了被打之仇,他以后还要做官的,而殷家家大势大,殷湛还没倒,让对方承自己一份情,总比把对方得罪了好,张盛很明白其中的道理。   这就是薛庭儴看重张盛的原因所在,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官员不缺,缺的便是这一份难得的审时度势和圆滑。   当初开封汇集了河南所有大员,张盛还能在这些人的威势下,该做什么做什么,保存了许多百姓,就可以窥见一斑。   随着开封府新政推行彻底完成,时间也到了年关。   嘉成二十年虽过得风风雨雨,到底结束是好的,而值此新年即将来临之际,朝臣们也消停了许多。   是因为‘年’对大昌人的特殊意义,也可能是酝酿着其他阴谋,不过谁又知道呢。   一个新政的施行,总是伴随着艰难险阻,只能且行且看。      这个年嘉成帝过得意气风发,赶着年关之前,又大赏了一次百官。   自打户部弄出个薪俸司后,又出了个俸禄条,嘉成帝隔三差五总会恩赏一些。   现在不像以前,以前赏就赏了,就那么几个人知晓,下面官员就算拿到银子,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糊里糊涂。现在俸禄条上,各种明细都会列明,被加了俸的百官自然少不了为嘉成帝歌功颂德。   初一是元日,也是大朝会之日,嘉成帝带着一众皇子及王公大臣召见了一众番邦的使节。打从这一日开始,宫里便是大宴小宴不断,薛庭儴这个重臣新贵,自然少不了要陪同在侧。   薛庭儴忙,招儿也不清闲。   今年的薛府不像往年门庭冷清,薛庭儴如今也结交了不少官员,大昌的习俗就是逢年过节少不了来往走动,交情人情都是走出来的,谁也不能免俗。   也因此,从初一到初五,招儿在家中待了不少客,同时也没忘去林邈家中走动一二。   师生十多年,为了避讳人前从不来往,经历了这场事,薛庭儴终于可以堂堂正正上门了。   当日,他和陈坚以及林邈,在一同喝了不少酒,所有人都很开心。   初五这日,陈府请了招儿一家人。   两个男人在宫里,招儿带着儿女们提前先到的。   几个小辈下去各自玩耍,徐氏和招儿则说起陈秀兰的事。   不过一夕之间,陈秀兰两口子从家财万贯到流落街头,幸亏陈秀兰还有几样随身携带的首饰,石志友把这些首饰拿去当了,一家人先找了个地方落脚下来。   自然少不了咒骂陈坚无情无义,以及陈秀兰的没用,这石志友出了事只会埋怨别人,从来不会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   从宽敞大屋沦落到蓬门小院,从锦衣玉食沦落到了粗茶淡饭。可不管怎么,日子总是要过,而开门七件事,少不得柴米油盐酱醋茶。   石志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陈秀兰只有一技之长,可如今全无用处。就只有当了首饰那么几十两银子,一家人坐吃山空,渐渐竟到了没米下锅的地步。   这期间,石志友自然少不得去王记花坊闹,可如今没人纵容他,去了就被人扔出来,还威胁若是下次再来闹,直接送官。   石志友这才想起王记花坊看似个做买卖的,可背后却站着一位二品大员。   当然也去陈府卖过可怜,可注定是无功而返。陈坚避而不见,徐氏这次将一个坏嫂嫂演绎得淋漓尽致,各种看不起乡下人,自然不愿再认陈秀兰这个惹了哥哥生气的小姑。   两处都没着落,石志友这次彻底抓瞎了。   为了维持生计,他倒也逼着陈秀兰在家中做花,拿出去兜售。   可惜卖贵了没人要,卖贱了连本钱都不够。哪怕石志友再怎么说这是出自巧手娘子之手,却无人相信,只当他是招摇撞骗。   世人皆知巧手娘子在王记花坊,怎么可能做了花拿来在街上兜售,这不是笑话吗。   万般皆不如意,石志友免不了拿媳妇孩子撒气。   本来他对两个孩子便不太上心,日里都是让丫鬟奶娘管着的,这次因迁怒陈秀兰不中用,两个孩子也遭了狠手。   有生以来第一次,陈秀兰彻底爆发了,和石志友对打了起来。   打完了日子还是得过,还是过得磕磕绊绊,似乎苦水永远吐不完。   石志友成天不着家,不是喝得醉醺醺回来,就是几天不归。陈秀兰带着两个孩子,在邻居的帮助下,渐渐又把花做了起来。   这次却不说是巧手娘子了,也不再做哪些昂贵的花,只做些普通的拿出去临街兜售,赚个一文两文,用来养家糊口。   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件事,陈秀兰知晓石志友在外面养了外室,这外室还是曾经侍候她的丫鬟。   这大抵是石志友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因着养着这丫鬟,他特意在外头购了座小宅子,宅子里各样家具齐备。   出事之后,石志友便想起这处,不过他耍了花招,并没有说自己落魄了,日里也能在外室那处混些吃喝,或是以忘了带银子为借口,从外室那里弄几两银子花花。   不过他弄来了钱,从不知道拿回来养家,而是都拿去赌了。   他依旧还做着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的梦,寄望靠着赌一夜暴富,再回到从前的日子。   可时间久了,就被那外室发现了。   毕竟对方也不是傻的,她之所以会愿意给石志友银子,是因为这些银子便是石志友给她的。她一个妇道人家坐吃山空,还让石志友这么搜刮着,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动心思找来后,才发现石志友竟然过成了这副样子,而石志友见暴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要把宅子收回来卖掉,这对狗男女当着陈秀兰的面就打了起来。   后来,也不知石志友和那外室怎么商量的,两人竟把那宅子给卖了,搬来和陈秀兰一同住。   卖宅子的钱又被石志友给赌输了,两人成天都因为没钱在家里大打出手。   对此,陈秀兰是无动于衷的,只顾摆摊挣钱,管着自己和两个孩子的吃喝。   她谁也靠不上,还有两个孩子,一天不出去摆摊,一天就没有饭吃。 第259章   正月初五,又称破五。   过了这一日,街上的铺子就都开门了。   时不时就能听见有鞭炮声响,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个个衣衫簇新,脸上带笑,洋溢着过大年的喜气。   位于大街一角处,摆了个极小的摊子。   摊子的主体是个小推车,上面用竹竿做成架子,上面挂了些络子、荷包什么的,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花。   摊子后面摆了两张小杌子,上面坐着两个小孩。一个大点是男娃,长得虎头虎脑的,小点的是女娃,白白净净的,虽是穿了一身粗布棉袄棉裤,但也不掩其粉雕玉琢的模样。   临着街还摆了几个做吃食的摊子,摊主一面做着生意,还不忘分神看着两个孩子。见大点男娃知道看着妹妹,还知道有人走到摊前,问人家需要买什么,都不禁会心一笑。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孩子能当事了,爹娘也能轻松些。就是这石家的男人不是东西,穷得叮当响,还弄个妾回来,天天在屋里打仗,就是不知道担起做人夫做人父的职责。   馄饨摊的老板见了不免有些心疼,问道:“诚小子饿不饿,叔给你们下碗馄饨,你和妹妹先吃着。”   叫诚小子的男娃看过来,道:“不了,叔,娘已经给我和小桃儿去买早饭了。”   一旁卖大饼的老板娘低声和男人道:“真是作孽啊,你说那石家的男人咋想的,大过年把锅碗瓢盆都给砸了,这一家子连吃饭都成问题。”   她男人正在锅前做饼,分神答她:“用得着你去操心,砸就砸了呗,一家子都不用吃了。”   “可怜的是孩子和石家的,那两个短寿的,谁会去操心他们。”   “让我说石家的可不傻,反正就没指着家里能吃口热饭,砸了就砸了。也免得石家男人一天到晚管她要银子,都填了那小妇养的嘴,两个孩子却落不上一口。如今这样多轻省,母子仨就在外面吃,吃完了收摊回家,家里那两个管他们死活。”   “也是,就是作孽。”   “大过年的,感叹个什么,这饼拿给两个小的吃去,就当开年讨个喜气。”   老板娘忙去拿了热腾腾的饼,塞给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不要,还是她硬塞的,回来直说石家两个孩子教的好,轻易不管人要东西,给了还知道说谢谢。   过了一会儿,馄饨摊也送碗馄饨去,兄妹两个就着大碗吃了起来。   等陈秀兰捧着热腾腾的包子回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娘。”诚小子有些忐忑不安道。   “吃了就吃了吧,娘去给人钱,人家也不欠咱们的,哪能总是吃。”   将包子放起来,陈秀兰就掏了铜板去旁边两个摊子付钱,两个摊主都不要,说是给孩子吃的。   她实在不好意思,扭头回到自己摊子上拿了两朵花过去,就当是抵了饭钱了。   陈秀兰回来捧着包子吃,小桃儿吃完擦了擦小嘴道:“娘,馄饨汤真好喝。”   “好喝娘明天还给你买。”   “不买了,馄饨太贵,娘又不让白吃人家的,这一天下来也卖不了几朵花,我们吃包子就好了,包子好吃。”诚小子说。   小桃儿也忙说:“那就不吃馄饨了。”   看着两个懂事的孩子,陈秀兰眼中水雾翻滚,可到底还是没流下来。   她怕吓到两个孩子。   “等娘多赚些钱,就出去赁个房子住,到时候咱们搬出去,离开那个地方,你俩也不用大冬天跟着娘出来摆摊了。”   石志友和那女人吵架了,就拿两个孩子出气,诚小子被打过一次后,陈秀兰便再也不把两个孩子单独放家里了。   “可是他能让咱们搬出去吗?”这个他自然指的是石志友。   陈秀兰强笑道:“肯定能的。”   心里更是暗暗下了主意,等手里钱攒够了,她就悄悄带着两个孩子离开。      到中午就没什么生意了,见别人都收了摊,陈秀兰便也收摊回家。   回去后,家里一片清冷,厨房里冷锅冷灶的。   如今家里就剩这一个大铁锅能使,她烧了些热水,给两个孩子擦洗后,母子仨就回了屋,躲在屋里,就着热水吃包子。   正吃着,石志友从门外闯了进来。   “好你们仨,竟背着老子偷吃东西!”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不过石志友自己吃饱的情况下,是不会去管这些事。可他已经饿了整整一天,自然饿红了眼。   小题大做,也是给抢包子的行径做铺垫。   拢共就四个包子,被他抢去了仨,陈秀兰哭骂都没用,他吃了两个,剩下一个拿回了正房。   别看他和那外室吵,吵归吵,吃东西可不会忘了对方。也是对方不像陈秀兰老实,没吃的就骂石志友没用,就和石志友闹,大抵也就只有这样女人才能制得住他。   陈秀兰擦擦眼泪,从炕上爬了起来,道:“娘再去给你们买去。”   “娘,我也要去。”   见诚小子虽没说话,但眼神惊惧,陈秀兰知道两个孩子怕,便点了点头。   母子仨收拾了一下,悄悄出了房门,正房那边安静无声。   三人一同出了院门,陈秀兰转身关门,还没回头,就听见诚小子叫了声舅舅。   “大哥。”   陈秀兰不敢置信地看着对面的斯文男子,距离这里不远处停着两辆车,徐氏和薛庭儴、招儿都在那里站着。   “跟我回去。”   陈秀兰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最终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   她垂下头,揉了揉衣角:“大哥,我还是不去了,其实我过得挺好的。”   陈秀兰过得好不好,陈坚怎么可能不知道。之前徐氏和招儿说起这事,等两个男人从宫里回来,便一同来看了陈秀兰,自然看到她带着两个孩子摆摊的辛苦,也看到她许多的转变。   其实本意就是让陈秀兰对石志友彻底死心,是想看看她能不能走出来,幸好人到绝境,为母则刚,她并没有让大家失望。   “跟大哥回家。”   这时,徐氏和招儿等人也走了过来,徐氏对陈秀兰笑了笑,便上前抱起诚小子,小桃儿让招儿给抱起了。   “大哥,我……”   “快走吧,还等着回去吃午饭呢。”徐氏道。   “大嫂,招儿姐……招儿姐,我对不住你……”   招儿笑得浑不在意:“行了,我能跟你计较,我要是跟你计较,今儿也不会在这儿了。快走吧,阿坚和你嫂子天天挂心着你,你不回去,两人过年都不安稳。”   就这么一行人上了车,那紧闭的院门从里面打开,却是石志友听到动静跑出来了。   “秀兰,秀兰……”   两个随从上来拦住他,马车的车窗里露出陈秀兰无动于衷的脸,和陈坚冰冷的眼神。   “让他写封放妻书。”   然后马车便走了。   两个随从手持着招儿给的身契逼了上来,要么被卖为奴,要么写放妻书,相信石志友会做好这个选择题。   当然,等待他的还不仅是这些,还有被送离京城遣返原籍。   在他老家,他无田无房,也没有亲人,又没有一技之长,只能穷困潦倒的活着,很快就死在一个寒冷的冬天。   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那次薛庭儴离开后,殷湛心知肚明这次若是处理不好,殷家以后的日子难过。既然左右都讨不了好,索性将此事在朝堂上撕掳出来。   他当朝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只是省去了薛庭儴上门之事,又向嘉成帝请罪。这种情况下,嘉成帝自然不可能治其罪,而是痛斥了那暗中捣鬼之人。   自此,事情大白天下。   殷家不再是重臣之中,第一个倒向新政的官员,在士林之中保留了‘万不得已,不得已而为之’之名。   同时,在嘉成帝面前也落了好。   所以说,能屹立两朝不倒的老臣,没有一个是简单角色。   可不管殷家的事是不是出于有人刻意捣鬼,至少这件事的发生,也算是起了个好头。   之后新政在河南推行,免不了有些官员的家族首当其冲。   鉴于殷湛身上发生的事,都怕被人当了枪,自然都学着殷家用‘既然是朝廷明令,作为大昌的子民,自然不敢不遵从之’的借口做了幌子,遵循了朝廷的新政。   因此,新政在河南当地推行的很顺利,几乎没有再碰到什么阻挠。   顺势而为之下,新政从河南蔓延,往山西、山东、陕西等偏北的省份进行着。   有着薛庭儴提前广而告之的准备,进行的还算胜利,虽然私下里少不了有人骂,可朝廷也不是不给大家优待,不过是降低了优免的数额。   有前朝的种种例子在,难道以前的大臣们都可以,轮到你们就不行了,你们还到底是不是个清官。所以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进行着。   时间进入六月,正是大暑天,朝堂上也热闹得宛如开了锅的油。   皆因今年乃是大考之年,辛酉年八月的乡试马上就要开始了。每逢这个时候,就是朝廷选派京官前往地方监考的时候。   各部各司都是一片熙熙攘攘,出京外派监考的官员并不是额定,而是要参加试差考选。凡系正经进士出身,翰林、六部及科道、国子监属官,皆可参加一体试差之考选。   试差所选大多为同考官或是副考官,本来同考官多是从地方官选任,自打十年前出了场舞弊大案,朝廷对此更是谨慎,同考官皆是由京官选任,不够才由地方官选派。   至于正考官一般都从六部侍郎、内阁学士,京堂科道中高官选任。只有人数不够者,方会从试差中提选。   不过不管能不能当上主副考,这种差事都是让众京官趋之若鹜的,也因此各部院少不了生些明争暗斗之事,当然这一切都和薛庭儴没什么关系。   按照他的资历,其实这次也该在试差范围之内,起步就是一省之主考官。可惜遇不逢时,此时新政正进行到关键之处,他也抽不出空闲。   倒是陈坚机会不错,此次正好赶上。   对了,还有林邈。   不过林邈的意思是这一次他就不凑热闹了,也是怕他和陈坚都离京,薛庭儴一人在京中孤掌难鸣。   可薛庭儴的意思却恰恰相反,林邈虽已入阁,却是垫底的存在。出任考官乃是积累资源的好机会,万万不可舍本逐末。   经过薛庭儴一番劝,林邈倒也改了主意,只是到时候能不能选上,那还得看嘉成帝是不是愿意给他机会了。   试差整整进行了一个月,才选出这次入选的官员,不过对其所出任的地方,却是并没有公示。   七月十五这日,林邈突然招了薛庭儴和陈坚去林府。   原来这次嘉成帝打算派林邈出任主考官,只是暗示了一二,对于地方并没有点明。而林邈之所以会叫来两人,一是吩咐离京之后京中事宜,二来也算是提前通个气,免得两人没有心理准备。   而陈坚这次也是应选范围之内,也就是说两人都要出京,京中只剩了薛庭儴一人。   对此,薛庭儴浑不在意,只道两人放心出京就是。   虽是如今新政已经进入了关键地方——江南一带。但整个大昌也就只剩江南一地,想必那些人不会负隅顽抗,再说了还有嘉成帝呢。   嘉成帝可比他本人更上心。   之后,三人又就着此事商议了一二,便各自归家。      七月十八日,正是朝廷公示各省考官之日。   凡试差应选之官员,皆自备行李奔赴午门,听候宣旨。   而主考官则是在次日听宣,由内阁发下中选之人,听宣之时方知监考之地。   所有官员接到圣旨后,必须立刻启程,不准携带家眷,不准辞别亲友,也不能过多携带随从,行在途中不得闲游,不得当地官员接待。抵达所差之省,由提调官即刻迎入公馆,不得接见当地官员,直至入贡院。   就这样,嘉成二十一年的大考终于紧锣密鼓的在各地开始了。   而与此同时,顺天贡院的乡试也开考在即。   这次薛家有两人要参考,正是薛耀弘和王葳。   之前两人顺利拿到生员的名头,又在国子监攻读一年,心中颇有自信,便想下场试一试手。   对此,薛庭儴是不反对的。   能不能考好,其实不光看学识,还看临考的反应和经验。这些东西是教不来的,只能自己去实践。   如若考不上,就当是积累经验了,反正二人还算是年幼。   招娣和沈平不在京中,平时王葳都是招儿管着的。这次两个孩子一同下场,招儿又开始忙了起来,除了多给两人安排好的吃喝,临考前补补脑,还忙着给二人收拾行李用物。   这乡试不同其他,一考就是多日,两个孩子没吃过苦,又才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她难免就会担心。   这种担心一直持续到顺天贡院开考,将两个孩子送入贡院之中,才算是歇下了,剩下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第一场结束时,招儿亲自在贡院门口等候。   果然两个孩子是没吃过苦,从贡院里出来都是面色惨白,脚步虚浮。   问过之后才知晓,两人是被饿的。   也是薛耀弘和王葳,打小日子就过得富贵,两人虽是勤奋好学,温谦有礼,却也是真正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别说是做饭了,连火都没有烧过。   基于这些,招儿在两人进贡院之前,专门给两人准备了做好的干粮。   可惜天气太热,第一天还能吃,第二天已经馊了。两人只能拿出行囊里的小锅煮粥,幸亏招儿之前为了以防万一,给两人带了锅具和米。   问题是两人不会煮,好不容易烧了火,却是煮的半生不熟,还有一个直接煮糊了锅。也就是说后面这两日,两人就靠着吃了点煮的半生不熟的粥,就这咸菜熬过来的,不怪两人会是这般模样。   回到薛府后,先是梳洗了一番。   等梳洗完,招儿已经命人准备了吃食,都是好克化的,且油水不多的。两人多日不食油,唯恐突然大油大荤,闹得腹泻。   薛庭儴从户部回来,得知这一切,满是调侃地跟两位少年郎,分享了自己早年下场的经历。   听闻爹(姨夫)当年在贡院里,煮粥做饭还煎蛋吃饼夹肉,两个少年满脸都是羡慕,暗暗发下狠心这趟考完回来一定要学会做饭。   二人已预感这次考得不好了,实在是腹饥难忍,又哪里有心思去做题。   次日,两人再入贡院考第二次,招儿又闲了下来。   可就在这时,朝廷却是出了事,还是一件不小的事。   苏州贡院考生罢考了。      历来各地乡试都是顺天先考,各省次之。   并不是特意安排了时间,而是顺天贡院就在京师,考官都是直接入场的。其他各地还需要有个考官到当地的时间,也因此会迟上数日不等。   不过一般不会迟上太久,也就是三五日的模样。   也因此顺天已经考上了,苏州还没开考。   到了开考当日,苏州贡院慎重以待,可惜考生在奔赴考场后,却拒绝入场,而是在贡院门前静坐罢考。   此事引起苏州当地官员重视,规劝无效后,当即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将消息递往京师。   获知这一消息,满朝哗然,嘉成帝速召众官,在乾清宫商议这件事。   乾清宫里,嘉成帝面色铁青,高坐龙椅之上。   其下站了二十多个官员,俱是一水的绯色官袍,皆是高官重臣。   “郑赟杰,你来说说怎么回事。”   已经晋升至都察院左都御史的郑赟杰,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其实事情的起因很复杂,竟是和新政有关,同时也和司礼监有些关系。   当初司礼监半路截胡揽下加征商税之事,并将试点定在苏州。   苏州历来繁荣富饶,当年沿海还没开阜时,朝廷每年的赋税一半来自江南,其中苏松两地就占了整个江南的近七成。   所以苏州的富,天下皆知。   司礼监会将此地作为试点,明摆着是想干场大事,立一场大功,也免得人们提前宦官,都觉得他们就是群阉奴。   想法是挺好,可惜苏州当地的情况太复杂,且这也与用人有关。   事就出在郑安成的干儿子,一个叫做李金忠的太监身上。   这李金忠在郑安成面前,可是头字一等有脸面的人物,这些年来也帮着郑安成干了不少事。   郑安成的几个干儿子都被派出了京,唯独李金忠一直留在他身边侍候,就是因为这李金忠会来事、懂眼色。   这次加征商税乃是重中之重,郑安成去不得,就只能派心腹去,便挑中了李金忠。李金忠当着郑安成面是直拍胸口,发着毒誓道绝不让干爹失望。   事实上李金忠确实忠心,问题他就是太忠心了。   到了江南后,他哪儿都没去,就先去了上海一趟,见了镇守在上海市舶司的顺喜。两人促其长谈数日,李金忠心里终于有章程了。   在李金忠心里,他本就觉得苏州富,经过和顺喜的一谈之后,更是觉得苏州富得流油。   他若是将在苏州加征商税的事办妥了,可是大功一件。   可惜此人忘了一件事,他即是先入为主觉得苏州富得流油,又冲着加税而来,这差事打从一开始就注定办不好了。   李金忠踌躇满志到了苏州,却遭遇了极为尴尬的境况。   地方官都懒得搭理他,他去见人家,人家倒也见他,可对于加征商税之事,却是连手都不伸。只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再说了商税之事繁琐,人家也不懂,自然不敢搀和。   李金忠屡遭冷遇,受尽白眼。   就在这时,他经由人介绍认识当地的一伙帮闲,就在这群人的出主意之下,开始了自己的加征商税之举。   他先是在当地设了税收所,同时将自己从京里带来的人,一一给了税官的名头,同时又让这些帮闲充作参随,开始在苏州设置税关税卡。   苏州的纺织业最为繁盛,李金忠并未忘记这茬。   他命人统计了当地所有的织坊和织户,定下每张织机加收税银两钱的章程,又规定缎一匹,税银三分,纱一匹,税二分。所织纱缎,必须缴税后由税官加印,方准发卖。   同时又在城门处设税卡,凡进出城门者,只要是和商有关,皆需纳税。   一时间,民怨沸腾,许多织户因不堪重税,已经停机不干了。   历史在这里进行了诡异的重合,若是李金忠熟读史书,当知在前朝万历年间,有一个叫孙隆的太监,也干了与他差不多同样的事,因此致使苏州发生暴乱,又称织佣之变。   可惜他并不知晓,正在因替朝廷多收了商税高兴着呢。尤其苏州富饶,有许多都是他在皇宫里没见过的世面,在那些参随的引领下,他过得醉生梦死,大把的银钱花不完,并不知晓黄泉路已经在他脚下铺开。   暴乱的起因是税收所一位参随,带着人去织户家收税,要了钱不说,见户主妻子生得貌美,一时没按耐住调戏了对方。   户主不堪受辱,当即和这些人打了起来。   这些帮闲原不过只是一群地痞流氓,因熟悉当地事为李金忠所用,这些日子在苏州城里横行无阻,早就忘了自己是谁,见这户主如此大胆,当即将之一顿痛打。   可惜下手没轻重,将人打死了。   这些人见打死了人,也有些惊慌,当场就想逃逸,却被户主之妻死死拉住。而此时,听闻动静的街坊邻居都出来了。   这些街坊们大多都是织户。苏州当地人为了维持生计,少不了在家中置一两张织机,一年到头织缎换银,也能养得一家老小,还略有剩余。所以从事这一行的人很多,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有织机,家家户户都是织户。   织户痛恨税官,又见打死了人,就和这些人打了起来。   人多手杂,织户们打死了两个,打伤了几个。   见惹出人命官司,这些织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召集了城里大量织户、织工,一同去税收所进行打砸。各处税卡皆被冲击,打死税官数人,罪魁祸首李金忠也送了命。   这场暴乱发生在乡试大考前几日,发生后地方官员当即出面,将带着织户闹事的几个人抓了起来,并查明事情原委,上报朝廷。   只是当地官员办事不出效率,等这份奏疏往京城送来时,正是苏州贡院开考的日子。紧接着又发生苏州贡院士子罢考之事,两份奏疏竟是前后脚送到京城。 第260章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郑赟杰道。   至于是因织户暴乱才引发了苏州贡院罢考,还是罢考本身是针对刚推行到江南一带的新政,因为事态还不明,谁也不清楚。   不过针对新政倒是真的,毕竟加征商税也算是新政,只是此事不是由薛庭儴所办。   “陛下,老奴无能,老奴识人不清,未能及时洞悉苏州暴乱之事,老奴该死。”郑安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你确实该死,闹出这样的乱子,剐了你和李金忠都不够!”   乾清宫里一片窒人的寂静,只有郑安成咚咚咚的磕头声响着,让人听了觉得心里发毛。   “臣当日就说,这新政弊处太多,革新可以,但要讲究方式和方法,这些士子们乃是朝廷未来之栋梁,贡院罢考实在骇人听闻,被世人所知,朝廷颜面何存!”冯成宝站出来道。   说着,他看向薛庭儴:“薛大人,这新政乃是你提议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看怎么办吧?”   杨崇华叹道:“薛大人到底是年轻了些,所想不周也属正常。有错就改,不过如今当务之急该是苏州的事如何解决。对此,陛下,老臣是赞同冯大人所言,贡院罢考实在骇人听闻,被世人所知,朝廷的颜面将会尽失,此事还需好好斟酌一番才是,拿出一套确实可行的安抚办法才行。”   随着两人言罢,二十多位官员中,竟有大半附和。而薛庭儴只有一人,也就是郑赟杰帮他说了两句话,可惜声音不够,被压了下去。   也是时候赶得不凑巧,叶莒、林邈和陈坚都出任地方为考官,而革新派中流砥柱的高官就这么几个,只能再次被围攻。   嘉成帝突然站了起来:“朕再说一次,新政推行刻不容缓,谁敢抵制,谁就是与朕为敌。”   他锋利的目光在下方扫视着,接收到这道目光的人,纷纷低垂下头颅。   “薛侍郎差事办得很好,他的辛苦朕也历历在目,这次的事乃是司礼监处事不当,与薛侍郎无关。朕就好奇了,怎么你们什么事都能往他身上扯,是对他不满,还是对朕推行新政不满?!”   “臣等恐慌。”   随着这句,下面跪下了一大片,既然多数人都跪了,没搀和其中的也得跪下,要不都跪了你不跪,不是找事么。   薛庭儴也跪了下来。   “你们恐慌?你们哪里恐慌?让朕看,你们现在个个心里都在笑吧!你们这群欲壑难填的蠹虫,朝廷养了你们,养了你们的家人族人,只因改了优免则例,现在反倒是朝廷的错了?现在竟然跟朕闹罢考,既然不愿意考,那就不考了,朕就不信……”   处于暴怒之中的嘉成帝,突然面色一阵潮红,人也摇晃起来,竟是众目睽睽之下,往后方倒去。还是郑安成眼疾手快,用自己身子在下面垫住。   “快去请太医!”   一时间,殿中人仰马翻。      乾清宫里,太监们宫女们进进出出。   一群又一群人打从面前经过,跪着的一众大臣们却没人敢起来。   若是嘉成帝今天有个万一,在场的一个都跑不掉,气死君上,回家抹脖子都不能赎其罪。   幸亏太医出来说,陛下并无大碍,就是老毛病犯了,歇一歇就好了。   嘉成帝有眩晕症,乃是肝火过盛所制,并不严重,只需平心静气即可,所以不光大臣知晓,太医们也早已习以为常。   自此,这群早就被冷汗浸湿了官袍的官员们,才一一站了起来。   求见之,可惜嘉成帝懒得见他们,便让他们退了,就是留了薛庭儴一人。   薛庭儴在太监的领路下,进了后寝宫。   殿中明黄色的帘幔低垂,四处皆是富丽堂皇,又有一种威严之气在无形中蔓延。   来到龙床前,嘉成帝半卧在榻上,平日里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他,掩在被褥之下,褪去了身上的龙袍。再看其两鬓之处的斑白,看起来平添几分脆弱和沧桑。   到底是寻常人,又不是神仙。   “陛下。”   “江南乱不得,此事交由你去办,朕让人给你道圣旨,你带着锦衣卫的人,下一趟江南。”   “是。”   “此事一定要办妥,朕相信你能处理好,必要时可动用铁血手段。”   “是,陛下,臣一定不负所望。”   嘉成帝点点头,疲惫道:“下去吧,朕等你从江南功成归来。”   “臣拜别陛下。”   等薛庭儴离开后,郑安成才来到嘉成帝身边。   嘉成帝眼睛未睁,道:“此事朕先给你记着,自己去慎刑司受十鞭子。”   他看不到的地方,郑安成老脸一阵抽搐,许久跪了下来,道:“老奴谢恩。”      既然是嘉成帝的口谕,自然没人轻忽。   说是十鞭子,一鞭子都不少。   且郑安成知晓这事是做给人看的,本来下面那些太监不敢行刑,是他硬逼着重重打了他十鞭子。   可惜错估了自己的年纪,十鞭子受完,郑安成衣裳全都汗湿透了。   下面有小太监说给他寻个步辇,他也不敢坐,就让人搀扶着,一路穿过了大半个紫禁城。到了住的地方,才忙命人请了太医,期间各种痛楚,自是不必细述。   等上完了药,郑安成打算睡一会儿,又有小太监来禀:“三皇子命人给老祖宗送了药来。”   郑安成微微蹙了蹙眉,让人把药收下了,   另一头,薛庭儴拿到圣旨后,就匆匆回了家。   招儿满是诧异,听完事情来龙去脉后,才忧心忡忡给他收拾了行李。   她倒想陪着一同去,可家里这么一大摊子,弘儿还在贡院里,只能千叮咛万嘱咐,将他送出家门。   门外,锦衣卫的人正等着。   还是老熟人,不过如今已经升了千户的韦云杰。等出了京,还有一个老熟人等着,正是曾和薛庭儴、韦云杰,一同在广济仓里同舟共济的京大营百户陶黑牛。   不过这家伙也升官了,升了千总。   嘉成帝这次也算是周全了,大抵是怕薛庭儴去了当地,官官相护,所以特意带了兵力过去。   整整一千人,要知道当初去河南赈灾,才不过给了三千人。   这一路上山水迢迢,经由运河直往苏州,路上细节自是不必细述。      到了当地,薛庭儴并未直接带着人进城,而是先带着几个人潜入苏州城。   虽是城里屡遭大乱,可苏州城乃是江南重地,所以大街上并未戒严。   薛庭儴对苏州还是熟悉的,当年为了宏昌票号,他几番前往苏州。这一次他便带着人直接去了宏昌票号,也是存了打探消息的心思。   项青山见到薛庭儴很是诧异,不过也没有说什么,先找了地方帮他们安顿,这才问起缘由。   这些年来,项青山对泰隆票号也算是心服口服了,再加上薛庭儴在东海沿海的地位,也容不得他生二心。   其实归根究底当初是他没跟对人,而救他的反倒是敌人,不然他这条老命早就丢了,还害了一家子。基于这些情况,他对泰隆票号乃至薛庭儴,自然是忠心耿耿。   听完薛庭儴的来因,项青山皱起老眉。   这件事他倒还真知道点儿消息,虽然他是做票号的,和那些织户们没啥关系,到底都是商,也是苏州商会的一份子。   且项青山在商会的地位不低,只是这件事他没搀和进去。   若说织户暴乱起初是出于义愤,之后攻击税收所,还真是有人暗中策划,这人是苏州商会的人。也是那李金忠太不是东西,惹得民怨沸腾,大家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自然要生事的。   自然也少不了地方官员,不然早在打死人的时候,官府就该出面了,哪里还能等到攻击了税收所。   如今迫于各方压力,那些被抓的人虽被关着,待遇却并不差,每天都是好吃好喝的供着。   至于士子罢考之事,项青山却不清楚内里,只知晓暗中确实有人牵头。   至于是谁,却是一点也不知。   对此,薛庭儴也不意外。   若是连项青山这个局外人都知道了,那背后之人也保不住自己的脑袋,如今这事已经惊动朝廷,无论是谁,尘埃落定后,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之后数日里,薛庭儴就带着人在项青山安排的地方住着,每天都会出去查探各处,也曾乔装去苏州贡院门前看过,那些静坐示威的考生已经连着坐了十多日,早已是精疲力尽,此时能撑下去,全靠着一口气。   又过了两日,薛庭儴才再度出城,领着人从明面上入了城。   苏州知府卜彦礼赶忙出面拜见,又将一众人迎去了苏州府衙。不多时,苏松巡抚伍何仁也匆匆赶至。   薛庭儴也未跟二人多言,直接去了苏州贡院。      苏州贡院门前,数百考生席地而坐。   经过这么长时间,这些读书人早已忘了什么是有辱斯文,有的身下垫着衣裳,有的直接铺了张草席,个个蓬头垢面。   八月的天,秋老虎正烈,这些人身上泛着酸腐的味道,离得很远就能闻到。   大抵是身在粪堆不觉臭,这些人倒是处之泰然,就是个个精疲力尽,面容憔悴。   “方兄,你说朝廷会怎么处置咱们?”一个考生低声问道。   那个叫方兄的,心情似乎有些烦躁,闻言当即斥道:“你能不能不说这些。”   这考生挨了训斥,十分委屈:“我这、我这不也是有些怕,你说若是朝廷……”   “怕你来这做什么?咱们是为了大义,所谓杀身成仁,舍身取义,我们是为了千千万万士子们抗争着,你得有当仁不让的气魄,若是不战自溃,你赶紧家去也罢。”   “可都这么些日子了,朝廷一点动静都没有。”   “京城来人难道不需要时间?”   “这、这倒也是。”   类似这样的对话,还有很多。   这些士子之所以会冲动,不过是凭着一份义气。等真吃了苦受了罪,他们心中早已悔之晚矣,可碍于面子都强撑着,巴不得朝廷的人能赶紧到,他们也能回家。   当然也有更多的是心中含着怨愤,这股怨愤随着时间过去,已经挤压至临界点。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突然响起,却是有人来将他们围了起来。   再看来人的打扮,圆领甲,手持绣春刀。而为首的一个人竟穿着飞鱼服,正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   “是锦衣卫!”   大抵是读书人天生对锦衣卫有一种惧怕感,见到这些锦衣卫,许多人都目露恐慌。   很快,这些锦衣卫从中分了开,从后面走出一名身穿朱红色蟒袍的男子。   这男子大约三十左右,长相斯文,言行举止儒雅而又不失雷厉风行的味道。他步履急促,眉间似有疲累,好像劳累多日,却无法得到安歇。   他很快就来到人前,环视着这些士子,目光里有痛心疾首,有惋惜,有谴责,还有许多许多东西。   “本官姓薛,官拜正二品户部侍郎,也是陛下钦封的太子少傅,更是这次新政的主持者。这次本官受圣命,前来解决苏州贡院罢考一事,尔等有何不满,可尽情诉说,本官就在这里听着。听一听你们这些大昌未来的栋梁,到底对朝廷有何不满,以至于竟视科考为儿戏,当着孔圣人的面,亵渎贡院。”   这话说得有些太重了,打死这些读书人,他们也不敢对孔圣人不敬。   不过这些士子可不是目不识丁的老百姓,没有那么好糊弄,其中不乏能言善辩之辈,薛庭儴的话刚落下,就有人说出了反驳之言。   “大人既然是朝廷官员,我等也是心怀抱负之人,朝廷一再对天下士子说,朝廷取士,必不负之,如今竟将我等与民同视之,实在有辱斯文!还望大人给学生等一个说法。”   “徐兄所言甚是。”   说话的人正是一个二十些许的文秀书生,顾盼之间颇有傲气,正是这次考生罢考刺头之一,名叫徐克普。   “什么是斯文,何事让尔等觉得有辱斯文,难道减免优免的丁税,就让尔等觉得有辱斯文了?那尔等读圣贤书,到底是为读书明理,是为了修身齐家,还是为了利益而读之。”薛庭儴嘴角含笑,目光却充满了冷意。   这徐克普还想接话,却被身旁一个人拉住了。   拉住他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士子,面颊消瘦,但举止沉稳。   他恭敬地对薛庭儴拱了拱手,道:“大人乃是官,官字两个口,学生等自愧不如。但我等是代表着全天下千千万万的读书人而来,还望大人能知民心懂民意,万万不要让天下读书人寒了心才是。”   不得不说此人比那徐克普要会说话多了,拿着天下读书人当大帽子,谁也不敢轻忽。但凡说错一字半句,就足够天下读书人唾骂了。   其实薛庭儴可以有很多言语还之,他甚至有自信仅凭言语,就能让此人羞愧得不能见人,恨不得跳了苏州河了结。   可他不可说,也不能说。   看似苏州只是一地,实则各地都盯着这里,其中暗里少不了有推波助澜之辈,甚至有许多人都等着借此生事,他更是得谨慎为之,也免得为人构陷抹黑,铸成大乱,他来这趟就功亏一篑了。   似乎此人的寒心之言,触动了许多士子的心,下面有士子哭道:“大人乃是官,食君俸禄,无法体察民情。学生等虽为生员,以前减免八十亩田税,还能将将糊口,这次降低优免,竟是只剩了不到十亩,十亩地的税不过只有两石不到,试问这两石的减免,能否养活一家人?”   “学生等日常所耗之笔墨纸砚、书册程文,都需要花钱购置。学生等常年苦读圣贤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活无以为继……”   说着,这些士子竟是在下面哭了起来,哭声一片,让人闻之心酸。   这时,一个锦衣卫来到薛庭儴身前,低声禀道:“大人,人已经到了。”   薛庭儴看了下面这些人一眼,道:“把人领过来。”   很快,锦衣卫的人就领着一些农人来了。   这些农人一看就是常年在地里干活的,皮肤黝黑粗糙,脸上沟壑横生,穿着粗布的短褐。   尤其是那双手,指节粗大,手指干枯,指甲缝里都是乌黑。这是长年累月在土地刨食,根本没办法洗净的痕迹。   “你们说本官能言善辩,食君俸禄,为朝廷说话。既然如此,你们就听一听这些老伯们是怎么说吧。”   这群农人大约有十来个,也是没见过世面,又是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的环境,显得有些局促。   这时,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他的腰背已经有些驼了,脸上一道道深褶都是经历了岁月沧桑的痕迹。   他生就一副苦相。都说相由心生,其实这话是有道理的,常年因生活困苦,而总是发愁,面部的褶子乃是纹路都是呈现一副苦相。   可今日这副苦相上,却带着一种宁和的笑,看起来十分怪异,却让人感觉到一种知命而安然的味道。   “俺们不是江南人,是河南开封的,虽然都带着一个南,但河南和江南不一样。俺们在家乡,最远的地方没出过开封,早就听人说江南富足,真正来到这里,俺们才大开眼界。”   大抵是自己站着,这些年轻人是席地而坐,老汉似乎觉得有些不自在。想了想,他在这群士子们对面,席地坐了下来。   坐下后,他从腰间掏出旱烟袋,在烟锅里塞了烟丝,点燃,便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旱烟。   烟丝是劣质的,气味呛鼻,却抵冲了附近那股汗臭的酸腐味道。   “俺们这次之所以会来到江南,是多亏了薛大人的福气。张大人说,有些读书伢觉得朝廷推行新政是错的,如今在江南闹着呢,薛大人一个人拿你们这些人也没办法,被你们围攻惨了。薛大人是个好官,当初去河南赈灾,打了多少贪官污吏,又推行了新政,替咱们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就好比去年,俺们交了税子后,剩了好些粮食。过年家里割了几斤肉,还给俺的小孙孙做了一件新棉袄,这可都是新政的好处。人家都说读书伢人多势众,被你们闹一闹,说不定这新政就搞不成了,这可不行,所以俺们这群人都是自告奋勇来的。”   “对,俺们都是自告奋勇来的,不能让你们这些读书伢坏了好事情。”这些农人七嘴八舌的说道。   “人家都说读书的伢子会讲道理,俺们这趟来就是来跟你们讲道理的,俺们虽是乡下人不会讲道理,但俺们可以慢慢说,总有说得清楚的一日。明明就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怎么在你们这群读书伢嘴里就成坏事了,老汉我就想不通了。”   旁边一个汉子插言道:“田伯,让我说,这些读书伢都是好日子过多了,折腾出来的,搁在咱们那里种两天地,他们保准不闹了。”   “谁不知道读书的大老爷们个个日子过得滋润,家里顿顿吃大肉,咱们想吃顿大肉,还得一家人勒尽裤腰带省好些天。”、   说着,又一个庄稼汉站累了,在田伯边上坐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乡下田埂子上,而不是苏州贡院这种神圣的地方。   见一个坐了,十来个农人都坐了下来,摆出乡下唠嗑的姿态。   与那些读书人不同,他们席地而坐还要铺点东西啥的,这些庄稼汉可都真是席地而坐。有的觉得坐地上硌屁股,就脱了脚上的鞋,垫坐在屁股下面。   那大脚露着,也没穿足袜,再看那脚,又黑又脏,上面伤口密布,都是常年下地留下的伤口。   这些人,甚至眼前这一切,对这些士子们简直就是一种侮辱,个个都是怒目掩鼻,好像这些人比他们还臭一样。   “嘿,他们倒还嫌咱们臭上了,好像是他们比咱们臭吧。”   这话说得,这些士子们当即被气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   其中一人站起来,怒气腾腾道:“薛大人,你用不着找这些人来侮辱咱们,人是你们找来的,谁知道是不是受了你的指使!”   “你的意思是说本官故意收买了人,来骗你们了?!”   薛庭儴目光紧紧地盯着此人,就在此人承受不住压力,额头冷汗直冒之际,他忽然一笑,道:“罢,那你们就再等等吧,不光有河南的百姓,还有山西、陕西、河北、山东等地的百姓,只是路途有近有远,来不了这么快。对于你们这些枉读圣贤书的人,本官根本不用欺骗的手段。”   说着,他环视众人,道:“本官接受天下人的监督,若这些人是本官强命威逼而来,本官辞官以谢天下人。另,新政在江南一带已有多地推行,本官这就让人广而告之,有愿意前来者,都可来和这些士子们论一论理。   “前朝有吕祖谦办鹅湖之会,论理学心学之道,今有我薛庭儴办苏州贡院之会,论一论这新政到底适不适合推行,到底是不是利国利民,还是祸国之举?不拘身份,都可前来,我薛某人扫榻相迎!” 第261章   薛庭儴话音落下,满场寂静。   似乎都被他所言惊到了,不光是那些士子们,还有陪着薛庭儴同来的一些当地官员,更有风闻动静前来看戏的老百姓。   人群里,有人赞道:“这个好,平时看堂会看大戏也看厌了,咱们也来看一看这辩会。最近因为这新政的事,各地流言四起,咱们普通老百姓,也不懂到底好不好,既然钦差大人愿意在天下人面前论一论,咱们就听听到底是真好,还是假好。”   “咱还没见过这种场面,想必到时候很热闹。”   一时间,围观的百姓们俱是议论纷纷。   那些官员和士子们的面色极为难看,尤其是那些席地而坐的士子们,他们自诩斯文,却毫无礼节,见官不拜就不说,老人家上了年纪,人家站着,他们坐着,最后还得老汉陪着往地上坐。   其实大家都懂得他们为何不起来,不过是形成一种威逼之势。说白了,就是耍不要脸,颇有一种你们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的架势。   本来平头百姓们还是挺同情他们的,舆论也是站在他们这一边,可经过这一出,见钦差光大正明,见那些河南来的百姓也不像是作假,自然不免心中偏向,就拿言语挤兑起来。   不过他们这种看热闹的行径,就是所谓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苏州城当地百姓,大多都是商、工,也不指着种地养家,自然无法和那些被动利益的人感同身受了。   这些士子们怎么可能没察觉到自己的尴尬处境,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已经骑虎难下了,只能硬撑着。      既然薛庭儴下了命令,事情很快就布置下去了。   卜彦礼本是想揽下,也被他拒了,而是吩咐给了锦衣卫。明摆着不信当地官员,让一众当地官更是尴尬。   按理说薛庭儴也该离开了,只等下一批别地百姓到来,可他却没有选择走,而是让人就地起了帐篷,打算陪这些人坚守。   幸亏苏州贡院门前的场地宽大,再来两千人也能容纳,一座座帐篷临着四周搭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干什么。   薛庭儴不顾官威,来到那些农人们身边坐下。   也是席地而坐,农人们诚惶诚恐,却被他硬按下,只道是唠唠家常。   于是,大昌难得一见的奇景出现了。   就见原该是威严神圣的贡院门前,被划分了好几处地方,四周是一座座帐篷,场地中央则坐着两群人。   一群俱是穿生员衫的士子们,个个蓬头垢面,面容憔悴。   另一边则是坐了些乡下人,中间还坐了个穿蟒袍的高官。他们谈笑风生,欢声笑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多年的同乡没见过了。   红日西沉,一队衙役出现在此地。   他们手里提着一个个大木桶和竹筐子,看模样似乎有些尴尬。   一个吏目打扮模样的人,走到薛庭儴身边,干笑着说知府大人请薛大人去用饭,可惜却被薛庭儴给拒了。   吏目满脸为难,却碍于旁边虎视眈眈的锦衣卫,不敢多纠缠,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了。   这些衙役是为士子们送饭的,自打出了罢考事件,当地官员劝不回这些人,又怕出事闹出乱子,便每日三餐供饭供水,准点都会送来。   士子们早已是又饥又渴,尤其面对这些泥腿子,还得保持自己读书人的仪范,腰挺背直坐了一个下午。此时见到茶饭来了,有些人顾不得失态,忙凑到近前去。   有个人起来急了,腿软摔了一跤,有的则是过去抢了馒头,就啃上了。   一个小娃娃的声音蓦地响起:“爷,他们怎么吃得这么急。”   却是田伯的小孙子驴蛋。   田家就剩了田伯和驴蛋两个人,田伯要出门,也不放心丢孙子一个人在家,便带在身边。   田伯抚了抚孙儿的头,慈祥道:“他们这是饿了。”   “是不是就像上次闹饥荒那样,没有饭吃,爹娘都出远门了,就剩驴蛋和爷两个人?”   “是啊,小蛋子的阿爹阿娘出远门了,过一阵子就回来看小蛋子了。”   这边距离那边并不远,早在驴蛋说话时,就有人的动作僵住了。   他们十分羞愧,竟是露出寒碜的模样,让乡下人看了笑话。可紧接着这爷孙俩的对话,却让几个人愣住了。   闹饥荒,出远门,就剩了这老的老小的小,还能是什么。   有的人饥饿地啃着那白胖的馒头,有的人却小口地吃着,有的却是突然就吃不下去了。   天已经黑了下来,薛庭儴来请了这些农人入帐篷,却没有邀这些士子,事实上他们准备的帐篷,也就只够这些人住,根本没有他们的。   只是这些士子们太累了,免不了心中会想,这官既然想平息事情,说不定会故作好人。   可惜注定让他们失望了。   直到那些农人都去帐篷里歇下了,薛庭儴才来到这群人面前。   “你们都是读书人,读得是圣贤书,什么道理都懂,本官就不多言。你们有的甚至已为人父,自己做下的事,自己承担,本官很期待辩会早日到来,也能告诉你们,你们究竟错在哪里。”   人群里,有人说:“薛大人这是讥讽学生等?道不同不相为谋,学生等只是为天下读书人请命。”   薛庭儴哂然一笑:“本官并不讥讽你们,不过是真心盼望如此。你们有坚持是好的,但也该抬起头来看看外面,而不是只沉迷在圣贤书里,书越读人越迂腐,不知世务,不识民生疾苦。像你们这些的人,即使考中功名,也如同那有些人一般,为人愚弄,为虎作伥,鱼肉百姓,还不如不当这个官。”   “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背影在火把的光亮中,显得异常笔挺高大。   黑暗中,有人在低声议论什么,也有人在沉默思索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黑暗退去,黎明到来。   随着时间的过去,越来越多的百姓来了。   有别地百姓,也有江南一带的百姓,这些人聚集在贡院门前,竟像是乡下的集市,热闹而嘈杂。   虽是都不认识,但彼此之间唠一唠,聊聊种庄稼,聊聊收成什么的,再说一说新政,顿时感觉就像多年没见的老乡。   与这边队伍日益壮大相比,那些士子们的队伍就有些不够看了。虽这两日也陆续有士子前来加入,可明显声势不如人。   这几天整个大昌都在议论一件事,那就是苏州贡院论新政辩会之事。   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苏州贡院的士子们罢考了,也越来越多的人知道钦差为此事在苏州贡院举行辩会的事情。   这一切少不了各地泰隆票号的帮忙,还有王记菜行、花坊等。通过这些散布在大昌角角落落的渠道,这个消息宛如一阵龙卷风,从南到北,人尽皆知。   这薛庭儴到底想干什么?   无数人这么说着。   甚至京城里,六部各司,乃至嘉成帝,都在这么说着。   说着的同时,有人心中高兴,有人心中恐慌至极,可惜都阻止不了这一切的发生。   ……   越来越多的人汇集苏州城。   有农人、书生、商人,乃至平民百姓,其中不乏各地文人隐士。   这些人虽是没有入朝为官,但一直关心着朝廷大事,他们在民间影响极大,其中不乏一些当代大儒。   鉴于此,薛庭儴特意拖延了大会开始的时间,并放出消息,大会将在十日后开始。   这期间,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两边。   那些面容憔悴的士子们,一改早先颓废之态,意气风发地与后加入的人侃侃而谈。而代表着支持新政的这一方,除了越来越多的农人到来,也不乏一些心怀天下、关心民生的有志之士。   只可惜时间越临近结束,罢考士子那一方的人不增反减,倒是百姓这一方,丝毫不改之前的势头。   又是一日太阳升起,新政辩会终于在苏州贡院门前开启。   不同于那些讲经大会,还布置个场地什么的,这里一切从简。没有桌椅,没有那些为了装面子的仪式,只是在地上铺了一层红毡,供这些参加大会的人席地而坐。   随着薛庭儴一句大家可以畅所欲言,大会就这么开始了。   没有人主持,场面杂乱了而无章,都是三五成群互相论证着。   他们不像是开辩会,倒像是彼此坐在一起唠家常,场地上密密麻麻的人头,让围观之人简直叹为观止。   而苏州城里也是万人空巷,似乎所有人都聚集到这里来了。   士子那一方的情况并不好,对方本就人多势众,若是碰到读书人还好,大家同一个层次,彼此讲的话也都能说清楚。可若是碰到那些种地的庄稼汉,那就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了。   你与人家之乎者也,他们说听不懂,让你说白话点。等你终于白话了,他们才不听你所谓的为天下读书人请命,而是跟你唠着以前的日子咋样,新政以后的日子如何。   一面跟你唠,一面抽着旱烟,还有人抠脚丫子的,反正怎么舒服怎么来。你慎重以待,人家不拘一格,你踌躇满志,人家嘻嘻哈哈,根本说不下去,只能望风而逃。   这场大会持续了整整三天两夜,无数人来围观,无数人又散去。   饿了有干粮供应,渴了有水,似乎不把彼此说服,就不打算结束。无数人被说得羞愧至极掩面而逃,也有许多人被气得七窍生烟,当场晕了过去。   所以说,论起吵架,有时候读书人真不如乡下人。   你若是好好说,那就好好说,你若是口出秽言,他们骂起娘来,简直风云变色。再严重些,你敢动手吗?你手无缚鸡之力,人家拳头捏起来钵那么大,足够教会你做人了。   这些看似貌不其扬的农人们,他们卑微低贱,任劳任怨,甚至打骂上头,也能忍下去。只要日子还能过,他们忍耐度超乎想象的高。   可若是动了他们的粮食,他们敢和你拼命,能维持不暴动,不过是因为心中抱着说服这些读书伢,让新政推行下去,天下百姓受益的想法。   这些人代表了全天下万万个农人,他们才是大昌的基石,只要拥有他们的绝对拥护,谁也翻不起风浪。   所以那些士子们所言的替天下读书人请命的说辞,在他们面前就是无稽之谈。   这场大会打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这些士子们输,之所以会形成现在这种场面,不过是有人在借此向天下宣告——   民心所向者披靡!你们还是歇歇吧!   ……   位于苏州贡院斜对面一座二楼上,坐着几位身穿文士衫的儒士。   其中一位老者,道:“其实我们这趟可以不来,这位薛大人真是奇才。自古以来,民心所向者披靡,可真正能这般动用民心者的人却没几个。”   “幸亏此人胸有正义,若是奸邪之辈,万民堪忧。”他旁边的一位老者抚着胡须,目光停留在下放人群中那点耀眼的朱红色。   薛庭儴并未离去,而是作为百姓这一方入了场。   他在下场之时就说了,入场者不论身份,只论队列,不论输赢,事后绝不追究。   可惜没一个人是对手。这两日但凡有人与之辩论者,无不是被其讥得哑然无声,掩面而逃。   三日下来,还未碰见敌人,简直是一具人形大杀器。   “你俩又不入仕,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见两位友人只是含笑不语,这位模样狂放的文士满脸诧异道:“难道你们改变主意了?也打算去混个官当当,可你们这一把年纪了……”   此人实在不会说话,指着和尚骂秃驴,这不是没事找茬么。幸亏这二人都是修身养性多年,也是熟知这老友的秉性,都没与他计较。   “我二人虽是岁月不饶人,但所幸有学生数人,堪得大用。早先年不让他们入仕,是因着朝中乱象丛生,不愿同流合污,又保证不了光风霁月。如今看这薛大人似乎是个有大智慧大慈悲之人,以后前程绝不仅是于此。若是跟随于他,想必能做得一番大事,惠及百姓,也不枉他们读书一场。”   闻言,一旁数个中年文士俱是点头,这狂放文士倒是愣住了。   他看了看两个老友,再去看他们身边围站着的学生,以前只会讥笑两人没事找事,多操多少冤枉心,如今竟然有些羡慕。   三人中,唯独就他生性不羁,闲云野鹤,从不耐烦收什么学生。难道为了不让着两个老友比下去,他也得去收个学生什么的?   ……   新政辩会在日落之前,终于结束。   其实到了最后,几乎是一面倒情况,多少人被辩得面容失色,惨败而归。   结果自然是百姓一方大获全胜。   看着最后一队人羞愧离开,薛庭儴笑了起来,笑得意气风发,笑得豪情万丈。   他拱手对场中为数不多的文士们道:“谢谢各位鼎力相助,感激之言多少话都说不尽,总而言之,薛某人替天下苍生谢谢诸位。”   几日下来,他嗓子已然沙哑,可满身气概全然外放,光耀夺目。   文官讲究内敛,一直以来薛庭儴都是收着的,可这一场却让他的收了许久的东西,全部释放出来,格外酣畅淋漓。   “薛大人多礼了,我等前来并不是为了虚名,不过是不忍百姓们受苦。其实这次我等并没有出多少力,还是这些老伯们厉害。”   这些文士们互视一番,由其中一人说道,他们的目光停留在一旁那些数不尽的喜笑颜开的农人身上,满是敬服。   活到老,学到老,他们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原本而来还抱着自己将力挽狂澜的心思,来到这里后才发现,沧海一粟,实在不足挂齿。   “既然事已结束,我等就不多留了,就此告辞。”   “若不是本官还有公务在身,定然美酒相陪。”   “以后还有机会的。”   一番短暂的寒暄后,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文士们便飘然而去。   薛庭儴这才将目光投注在那些农人身上,对他们道了谢后,又吩咐手下好好安置这些人。   等该吩咐的事都吩咐完,薛庭儴感觉到一阵空虚感。   他抬头眺望天际,也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胡三来到他的身边,他才宛如大梦初醒初醒,刚抬起脚步,却是一阵摇晃。   “大人。”胡三撑住他。   他摆了摆手,笑道:“我无事,就是累了。”      薛庭儴整整歇了一日,才缓过劲儿来,之后又投入忙碌之中。   他这趟来本就是为了平息贡院罢考之事,事情既然已经结束,乡试再考需得提上日程。要知晓有一部分士子罢考,还有一部分等着观望动静,这件事可耽误不得。   另一头,贡院里的考官早就急得头发白了,可朝廷没下命令,他们也不能离开贡院,直到收到乡试会在半个月后重考,才松了一口气。   同时,薛庭儴还没忘记司礼监捅出的篓子。虽然不是他办的,可加收商税也在新政之列,还得他来收拾。   他让人去苏州府衙提了案卷,又命人多处查访,才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个大致的思路。   唯独让他感到棘手的是,那些被抓了的织户和工人,从律法上来讲,这些人罪大恶极,胆敢聚众暴动,不杀不足以解恨。可从人情上来讲,这些人虽有些是为了私利,但确实是李金忠太不是东西。   而这些人代表了整个苏州一带所有纺织业的人,真若是处置了这些人,恐怕民怨难平。   薛庭儴思索了一夜,将此事扔在脑后,打算就当自己不知这件事。   反正人也不是他抓的,他就算替司礼监收拾烂摊子,也是收拾加征商税之事。至于那些被抓的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谁抓的谁负责。   因为他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让暗中等待钦差反应的人,都是心中惴惴不安。哪知什么也没等来,倒是让人吃了一惊,不过这是后事。   借着自己如今在苏州风头正盛,薛庭儴重提了商税之事。   他的法子很简单,在税收所的基础上进行整顿,又在门外贴了告示。   这份告示上所书是他对加征商税的一个归类,和施行办法。说是加征商税,实则税额定的并不高,比以前是多了一些,但总归来说,并不让那些织户和商户们伤筋动骨。   其实之前发生的事,事后回想起来,那些织户、工人乃至商户们也怕。一直心惴惴地等着,谁曾想又发生新政之事,耽误了许多日子。   如今见钦差没有追究,对这加税之事也默认了,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见一切都安排停当,薛庭儴就打算回京复旨了。   如今各地乡试还未罢,革新派在京中没有得力的人留守,他总怕京里那边又生了什么幺蛾子,所以急着赶回京。   他命人收拾打算启程,谁知卜彦礼来了。      自打来到苏州城后,薛庭儴和地方官员接触的并不多。   也是有意冷着这些人,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这苏州知府卜彦礼他不过只见了几面,交谈也极少,对方倒是多次请他上门赴宴,可他都有公务繁忙给推了。   谁曾想今日对方亲自上了门来。   “薛大人远道而来,无论如何都得让下官以尽地主之谊,不然下官以后在朝中,可没有颜面再见大人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薛庭儴也不好再推却。   朝中为官,不宜多树敌,在敌我还没弄清楚的情况下,薛庭儴并不愿意得罪卜彦礼。   遂与他同去赴宴,美酒佳肴,直至月上树梢才罢。   因着头一晚喝多了酒,次日薛庭儴起得有些晚,正打算叫人启程,哪知苏松巡抚伍何仁亲自上门了。   几乎和卜彦礼差不多的说辞,既然知府的宴赴了,没道理巡抚的宴不赴,薛庭儴只能再留一日。   等酒罢宴散,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薛庭儴忍不住心想,明日总没人再来邀他赴宴,他总算可以启程了。   等回到住处,他正打算吩咐下去明日早点走,谁知韦云杰匆匆而来。   “怎么了这是?”   “大人,京城那边可能出事了。”   薛庭儴看向对方。   韦云杰面露凝重之色,道:“锦衣卫出京办差,按制每隔三日都需和京中联系汇报情况。尤其是陪着钦差出京办差,更是频繁到每日一次。”   对此事薛庭儴并不意外,因为韦云杰每次往京里发密函,就从来没有瞒过他。   其实也不是没瞒过,只是广济仓那次同舟共济后,他就再不瞒了,也算是全了两人彼此一份情谊。而薛庭儴也很识趣的从没有问过,一来他无事不可对人言,二来他相信若是有什么事不太适宜嘉成帝知道,韦云杰肯定会暗示他。   “可这次下官和京中联系,已经有多日未接到京中的密信,且派出去的人一直没有回来。”   薛庭儴当即一个激灵,酒顿时醒了。   “有多少日了?”   “快十日了。京中有时也有不回信的时候,可下官连着往京里派去了三班人马,一个都不见回来,这就有些蹊跷了。要么就是锦衣卫有仇家,被人半路拦截,要么就是京里出了什么事,这些人在京中被扣了。”   锦衣卫怎么可能有仇家,就算有仇家,谁神通广大到能扣住三班人马,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京里出事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紧跟着门就被敲响了。   “千户大人。”听声音是韦云杰的一个下属。   韦云杰去打开门,来报信的锦衣卫面色苍白。   “大人,李鹞子回来了,说京城九门戒严,进不去。他见势不对打算离开,却被人狙杀。大人,李鹞子受伤严重,您快去看看。” 第262章   李鹞子是个普通的锦衣卫,因其身量矮小,轻身功夫极好,擅长隐藏踪迹,被人起绰号鹞子。   韦云杰和薛庭儴到时,这趟随行携带的军医正在给李鹞子看伤。   李鹞子受伤极重,肩头和后背各中一箭,这人也是个狠的,因为急着赶路,箭头都没有拔,硬是撑了几天赶至苏州。   箭头在肉里埋藏多日,此时早已和血肉相连,军医只能将伤口划开,硬生生将箭头挖出来。   随着一声惨嚎,一个血肉模糊的箭头掉落在地上。军医忙在伤口上洒了大量的金疮药用以止血,幸亏锦衣卫自用的伤药都是上层,血很快就止住了。   一场事罢,大家都是大汗淋漓。   李鹞子被扶躺在榻上,来不及歇息,就被韦云杰询问情况。   “……属下入城时就觉得不对,竟看见几队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城里出没,越靠近内城,街上的人迹越是罕见,属下见安定门紧闭,门楼之上重兵把守,当即掉头就走,但还是被人在后面缀上了……   “伏击属下的那群人身份不明,但训练有素,竟配有弩箭,恐怕是三大营的人……”   这时,正拈着箭头看的陶黑牛突然道:“确实是三大营的,还是五军营的。”   陶黑牛正是五军营的人,所以对五军营配置的兵器十分熟识。对方虽是隐了身份,但武器上的标志却换不了,这箭头之上便留有徽记。   “属下觉出不对时,就在外城打听了一下,听闻有人说陛下抱恙,已经多日未上朝了。”   一时间,房中寂静至极,所有人的目光中都透露着一种莫名的恐慌。   虽他们离京之前,嘉成帝确实抱恙,但情况并不严重,也不过是歇几日的事。这才多久,竟是抱恙至多日未上朝。   嘉成帝历来躬勤政事,除了当年为了提拔司礼监时,有一阵子没上朝,之后可是再无这种事发生过。   无人不知他对朝政的勤勉,曾有疲于早朝的大臣私下与人戏称,要想让这位陛下不上朝,除非是山崩了。   这山崩自然不是真的山崩,而是指山陵崩塌。   用白话点讲,也就是嘉成帝死了。   死了?   面面相觑中,所有人的心都不禁一沉。   抱恙多日未上朝的嘉成帝,锦衣卫被扣住的人,遭人伏击的李鹞子。难道说京中有人谋反?   可若真是谋反,为了防止走漏风声,为何只是内城戒严,而不是封闭整个京城?还有锦衣卫是皇帝亲军,历来行踪诡秘,也只是单线联系,从不联系锦衣卫以外的人,那么被扣押的锦衣卫又作何解,难道锦衣卫叛变了?   要知道锦衣卫可是嘉成帝亲军。   还有李鹞子被伏击之事。   这里面充满了太多的疑点和波诡云谲。   而与此同时,薛庭儴却不禁回忆起那梦里的一件事。   嘉成年间大黑暗时期,对于每个文官来说,都是一场噩梦。   嘉成帝专断独行,阉党与锦衣卫为祸,皇权的爪牙横行无忌,朝中百官人人自危,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诏狱就会临头。   历史在这里重合,似乎又回到那官不如狗的年月,表面上群臣唯唯诺诺,实际上私心早起。   历来少不了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文官讲究礼仪道德,不敢也不能去谋朝篡位,但不代表他们不能扶持一个羸弱的新君,照样可以为所欲为。   一个胸无大志、耳根子软,却又狂妄自大的帝王,足够各家再逍遥几十年。   在那梦里,这件事是吴阁老联合数名官员办的,薛庭儴并未搀和进去,但却熟知一些内情。   难道说,那些人还是忍不住了?   土地兼并的事动了他们的命脉,眼见穷途末路,所以狗急跳墙?   一时间,薛庭儴脑中浮想联翩,冷汗直流。   是了是了,虽是如今新政势不可挡,但一项国策是需要有英明的君主去支持。本就是独木难支,难之又难,能行到这一步,是嘉成帝拼了百年后满身毁誉,是无数官员费了大力气。   若是临阵换将,新政的好势头顷刻垮塌,一切将再度回到从前。   所以他们趁着大考在即动手了。嘉成帝一直没放弃培养自己的羽翼,所以忠心他的大臣必然会外放出京监考,以便积累资源。苏州又连着发生了两场事,于是他也出京了,还带了不少锦衣卫的人。   若是他没有猜错,卜彦礼二人的突来邀宴,定是打着拖延他回京的主意。不出意料的话,明天定会再有幺蛾子发生,总而言之,一定会拖延他回京的步伐。   “京里肯定出事了,我们必须要回去。”   知道事从紧急,薛庭儴也没隐瞒,而是将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   “大人,您现在回去肯定有危险的。再说,他们就那么大胆,竟敢弑君?”   薛庭儴俊眉紧皱,沉吟道:“弑君肯定是不可能,这件事若是换做我来做,定会联合一位皇子出头,逼着陛下传位,等拿到传位诏书后,陛下就可以驾崩了。是时新君登基,大赦天下,一片歌舞升平,什么都将会掩盖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旁人即使有所猜疑,也不敢说。”   “宫里还有郑安成,有杜大人,他们怎么可能一手遮天?”   “可若是郑安成或者杜继鹏,背叛了陛下呢?”   话音落下,房中一片窒人的沉寂。   陶黑牛打破寂静:“那大人可是有章程,咱们这么回去,可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另外,那卜彦礼二人既然打着拖延大人的主意,他们肯定不会坐视我们离开苏州的。”   陶黑牛此人看似大大咧咧,却粗中有细。   “咱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乾清宫,似乎比往日都显得清冷。   这地方宫宇深阔,平时边边角角都站着太监,有时你根本没注意,就从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人,能将没有心理准备的人吓死。   可今日,这些太监似乎全都消失了。   寝殿中,明黄色的帘幔低垂,宫灯高悬,将四处照得一片灯火通明。   明明外面天还亮着,这里却宛如到了黑夜。   龙床前,立着一个人。   一个身穿绯红色官袍的人。   龙床上纱帐半垂,其后似乎躺着什么人。   “陛下,您又何必再负隅顽抗。事已至此,您索性痛痛快快的交出玉玺,传位于二皇子。是时,二皇子奉您为太上皇,您还能安安稳稳颐养天年。”   “乱、臣、贼子……”嘉成帝艰难地说出此言,不过短短一句话,却似乎耗费了他所有力气。   若是薛庭儴在此,定要大吃一惊。不过短短两个月不到,嘉成帝整个人竟是骨瘦如柴,尤其他骨架本就大,却瘦成这副模样,极为骇人。   这也就罢,嘉成帝似乎不能动了,他明明恨得咬牙切齿,可除了面部表情扭曲,手脚乃至躯干却一动也不能动。   “微臣怎会是乱臣贼子?陛下没有立储,前太子早亡,微臣等奉二皇子为尊,乃是于情于理于祖宗家法,都能说得过去的事情,怎么就成乱臣贼子了?”   “既然不是乱臣贼子,你们径自拥护他登基就是,反正传位诏书你们自己都写了,何必再来找朕。”嘉成帝断断续续说道。   他声音十分微弱,却一字不漏俱被立在龙床前的这人听见耳里。   此人似乎有些恼怒,眉宇间带着薄怒,脸上的笑也僵住了,嘴角抿了起来。   “陛下!您该识趣才是!老臣这也是为了您好,您知晓二皇子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念着您是他的父皇,他已经极为忍耐了,难道非要闹得父子反目,才如了您的意?”   嘉成帝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他,脸上却是一片冷笑,似乎在讥讽对方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注视着他片刻,这穿绯色官袍的人拂袖而去了,殿中再度回到一片寂静中。      收到那人传来的话,二皇子气得当场砸了茶盏。   他即是愤怒又难掩焦躁,来回不停地在殿中走着。   “行了,你停停,着急也无用。”一旁,坐在椅子中喝茶的钟青杨道。   二皇子面容扭曲,充满了焦躁不安:“舅舅,我怎么不急。如今万事俱备,就剩那方传国玉玺没找到,这事情拖一日便危险一日,若是再出什么纰漏……”   二皇子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又道:“他到底将传国玉玺放在哪儿了?我让郑安成将乾清宫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找到。那郑安成,枉他在父皇身边服侍多年,竟然连他也不知道在哪儿,真是没用的东西!不行,我让他再去找找,我就不信找不到了。”   说着,他就打算扬声叫人,却被钟青杨制止。   “既然几次都没找到,你再找几次也无益。如今你该做的不是找那传国玉玺,而是要不要……”   看着钟青杨的眼睛,二皇子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摇头:“他到底是我父皇!”   “那你就等着此事败露后,被陛下亲自下令诛杀。都到了这份上,你真以为你拿到传国玉玺就罢了?他必须要死,早晚都要死,只有他死了,你才能登基。”   钟青杨说得语重心长,豆大的汗珠顺着二皇子的额头冒了出来。   哪怕他非一般人,这种弑父弑君的名头,他也不敢轻易往身上背。所以他明明懂得这个道理,却还是忍不住心中抱了幻想。   “舅舅。”   “你好好想想吧,随着各地乡试结束,外放的那些官员陆续都会回京。还有那薛庭儴,你可别忘了他带出京的人,其中有一半是锦衣卫的精锐。杜继鹏现在还被关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二殿下,不好了,陛下不见了。”      薛庭儴猜想并没有错,果然次日天还没亮,知府衙门那里就来了人。   说是冲击税收所的那几个带头人,有一个人在牢里死了。   还不等薛庭儴有所反应,死者家属便披麻戴孝堵上了知府衙门,许多织户和工人纷纷前来声援,要求知府衙门给大家一个交代。   他们声称哪怕是犯了朝廷律法,也没有这么无缘无故就死了的,定是官府有人刻意刑讯逼供,才会致使被刑讯之人受不住折磨自我了结。   这种情况下,作为钦差的薛庭儴自然不能走了。   薛庭儴出面询问了情况,并极为慎重和家属谈了话,答应一定查清来龙去脉,给大家一个交代,才劝回了他们。   同时,他马不停蹄地提了案卷,又去看了死者的遗体,并询问了当日当差的狱卒。谁曾想不知是劳累太过还是怎么,他竟是当场晕了过去。   事后被人抬回来,请了大夫诊治,大夫说是积劳成疾而至,必须要修养一段时间。   这种情形,谁也不敢再逼着钦差大人查案,只能一切暂停。   次日上午,有即将离开苏州的百姓来向薛庭儴辞行,正是河南那群农人。   薛庭儴见了他们之后,便开始闭门养病,不见外客。      苏州城的城门处,人流进进出出,十分拥嚷。   大抵是近日是多事之秋,城门处竟是守了许多官差,瞪大了眼睛盯着进出城门的百姓,似乎怕被什么人混了出去。   不远处,往此处行来一群打扮极为穷酸的泥腿子。   他们俱是身穿粗布短褐,面容粗糙,晒得也黑,或是提着竹篮,或是挑着挑子,一看就是乡下人。   最近这些乡下人,在苏州城里可是风头正盛,换做以往门丁少不了刁难一二,今日却是只看一眼,就让他们离开了。   这些貌不其扬的农人离开城门后,就往码头行去。   苏州一带水系发达,通过水路可以到达任何地方,也因此当地船业极为发达,码头从早到晚都有通往各地的民船。   农人们上了船,才终于松了口气。   田伯对其中一位黑脸男子道:“大人,小民等与您不顺路,只能送到这里,望大人一路顺风,不要被那些狗官所害。”   “谢谢田老伯,还有诸位乡亲,薛某人在这里谢过诸位。”   一身粗布衣裤,脸黑如炭,下巴上还长了个肉瘤的薛庭儴,哪里还能见出往日风采。此般模样自然锦衣卫的人帮忙乔装的。   与他一同的还有十多个人,陶黑牛和韦云杰都在,都是扮作农人的模样。   倒是胡三不在,他目标太过明显,还是要留在‘钦差’身边侍候的,也是为了坐镇苏州这里,也免得出了什么乱子。   “谢什么,不当事的的。”   一阵七嘴八舌后,这一行农人从简陋的舱房里跑出来,此时船正是临着要开的时候,船上来来往往的人极多。   他们抄着一口乡音极重的官话跟船老板纠缠,说是坐错了船要换船。船老板可惹不起他们,只能点着人能数退了船资,将这些人送离。   很快船就开了,在一众民船里并不起眼,而苏州一些当地官员,根本不知道他们费尽心机想留的人,已然悄悄离开。      薛宅   春兰匆匆从外面走进来,道:“夫人,赵护卫让奴婢来禀报你,外面似乎又出事了,禁卫军四处搜罗,好像在找什么人。”   就在京中对苏州贡院辩会之事,议论得是沸沸扬扬之际,京城的天突然就变了。   先是嘉成帝抱恙,多日未上朝,紧接着内城就戒严了。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惶惶不安。   倒是有人壮着胆子去宫里询问,可惜宫里戒严的程度比外面还厉害。   之后,便有朝中几位重臣出面安抚大家,道是陛下龙体的情况有些不太好,为了防止生乱,才会如此。   联想到至今未能立下的储君,以及数位已经成年建府的皇子,大家似乎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自然不敢再多言,生怕招了忌讳。   而内城的城门虽是戒严了,但每日都会有送粮送菜的车队进入,倒也不妨碍各府日常生活。   顶多是日子过得比以往紧凑了些,不过抗议了也没用,只能按捺下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这些天招儿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也因此一直让赵志他们盯着外面的情况,谁曾想今日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她蹙眉思索片刻,道:“让他们继续盯着,有事再来报。”   春兰点点头,就下去了。   薛耀弘从外面走进来,道:“娘,可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招儿匆匆将情况说了一遍,又道:“你也别担心,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咱们又不是皇族,刮风下雨都到不了咱们头上。”   这话里有些意有所指,证明了招儿心中已经有些猜测了,却是不敢言,也不能言。   “你别管这事,好好待在家中。你刚考罢,多多休息才是。”   薛耀弘按下心中的忧虑点点头,又和招儿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了。   招儿心里有些乱,想找些事做,偏偏静不下来心。   她起身去了里间,打算睡一觉,可能等睡醒了,就不会再多想。哪知刚越过屏风,就看见她房里多了两个人。   两个穿着太监衣裳的人,一个人倒在她的床上一动不动,旁边站了一个。   “你们是谁?”   招儿正想叫人,忽然眼前一闪,嘴就被人捂上了。   她可不吃这一套,用手肘去撞击对方的腹部,又使出早就生疏的小擒拿手。对方被她这一撞,脸色当即就变了,却硬生生地钳死了她。   “你这女人,多日未见,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   注视着对方那墨蓝色的眸子,招儿才想起记忆中的一个人。   是莫伽。   “我松开,你别叫,咱们好好说话。”   莫伽刚松开手,招儿就一把将他搡开,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你来这里有什么意图,你想干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话,让莫伽有些感慨万千。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招儿一眼,看得有些久。就在招儿即将爆发之际,他才将目光移到床榻那处,往那里扬了扬下巴。   招儿的脑子飞速转动着,突然眼睛一亮:“那些御林军找的是你们?”   边说,她边快速几步到了床前,看着床上的老人,问:“他是谁?”   那老人目光锋利,瞪视着她,像是要吃人。   招儿被看得有些难受,下意识寒毛卓竖,不禁斥道:“不速之客,嚣张什么!莫伽你赶紧把这人带走,我念着以往旧情,就当你们今日没来过。”   一个低低的轻笑声响起,莫伽道:“你还记得咱们有旧情?对了,难道你不认识他…这位?”   “我为何要认识他,他又不是皇帝!”招儿寻常不是这样的,大抵是因着以前的经历,她一看见莫伽,就忍不住炸毛。   “他还真是皇帝。”   在招儿愣住的目光中,莫伽来到床榻前,摆出一副装腔作势的模样,让招儿联想到那宣旨的太监。   就听他道:“见到陛下,还不下跪?”   “我跪…我跪你个头!你赶紧给我走,再不走,我可就叫人了。”   “你是薛庭儴那媳妇?泰隆票号是你开的?”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招儿听完后,愣了一下,看着对方问道:“你到底是谁?”   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外面人大多以为泰隆票号是薛庭儴小舅子开的。就是那次在御前说过,却只限少数几个人知道。   “我真没有骗你,这位真是陛下。”莫伽有些无奈道。   似乎为了证明他的话,他俯身对嘉成帝说了一句冒犯了,便伸手解开那身太监衣裳,里面露出一抹耀目的明黄色。   世上能穿明黄者,寥寥无几,结合之前外面说嘉成帝抱恙的事,难道真是陛下?   招儿顾不得多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妾身王氏,拜见陛下,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莫伽瞅着她老实得像鹌鹑的模样,有些忍俊不住。   就在这时,从外面传来一阵高呼:“夫人不好了,不好了,赵护卫让人来传话,那些禁卫军要进府搜查。” 第263章   眼见春兰就要闯进来了,招儿根本顾不得多说,匆匆忙忙走出去。   “到底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知,奴婢听赵护卫说,这些禁卫军已经搜了好几家的宅子了,说是宫里丢了什么东西,陛下雷霆大怒,命人四处搜查。”   丢了什么东西?   是丢了皇帝吧,还陛下雷霆大怒,谁知道谁拿着鸡毛当令箭!   不过招儿也知晓这事不小,且不说嘉成帝的安危,若是被人搜到嘉成帝在薛府,她这一家子估计都要赔命。   为了安抚里面别乱生事,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子。   招儿一挥手道:“肯定是有人故意刁难,陛下素来看重我家老爷,就算宫里丢了什么东西,也不会让人来搜薛府。去取我的诰命服来,我倒要看看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闯我薛府。”   随着女子清脆的声音渐渐远离,四处安静下来。   莫伽小声道:“陛下勿要担忧,此女狡诈多智,定不会让人闯进来。”   嘉成帝看了他一眼:“你认识她?”   莫伽摸了摸鼻子:“早年机缘巧合认识的。”   “所以你什么地方没去,就来了这里。”   “在暂时出不了城的情况下,只有这里最安全。”      薛府门前来了一队禁卫军,却被堵在外头。   金鱼胡同附近的宅子,大多都是高官的宅邸,看似外面街道清冷,实则都让下人盯着各处的动静。   这群禁卫军如狼似虎,已经搜了好几家的宅子,轮到薛府时,许多人家都好奇,他们到底能不能进去。   “我家老爷奉旨出京公务,府里就夫人带着几位小主子,你们这般闯入,于理不合。”   赵志带着几个家丁,以及若干护卫堵在门前,还耐着性子和这些禁卫军说理。   其中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嘴角噙着冷笑:“这是圣上口谕,谁也不能免俗。你等不要再阻拦,抗旨不遵可是大罪。快让开!”   就在双方相持不下之际,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了。   “谁抗旨不遵,你们倒是跟我说说。怎么,见我家老爷出门在外,欺负我们这一屋子老弱妇孺是不是?”   “这位是?”   这还用问吗?   见对方这一身诰命服,也能猜出是这府里的女主人。   招儿带着几个丫鬟从门里走出来,对比她身后几个畏畏缩缩,满脸忐忑的丫鬟,她似乎一点也不局促惧怕。   “谁让你们来搜我薛府的,是陛下,还是宫里哪位贵人?可有手谕?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想来搜我家的宅子,好大的胆子!”   这些禁卫军不是没见过女人,不过他们寻常见到的那些妇人,都是低眉顺眼,温婉小意,何曾见过这般泼辣爽利的妇人。   就见她二十些许的年纪,却穿一身金绣云霞翟文的二品夫人诰命服,头戴全套的翟冠。   这诰命服是极为压人的,一个不好就容易只见衣裳不见人,又或是把人穿得老相了。可这身衣裳穿在她的身上,非但没有盖住其本人,反倒更是衬托的对方有一种格外不同的气质。   那柳眉如刀,美目含着厉芒,让人见之忍不住就想垂下头,不敢多看。   这就是那薛侍郎的夫人?   未曾想是这等绝色。   怪不得那薛侍郎多年只有一妻,连个妾室都无,这可是京里众所皆知之事。   禁卫军头领不禁放缓了面色和腔调,抱拳恭敬道:“末将等是奉了宫里的口谕,宫里丢了极为重要的东西,陛下龙颜大怒,命末将等一定要寻到。”   “少跟我来这套,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还是假!要想搜我薛府,可以!拿出陛下的手谕来,不见陛下手谕,本夫人是不信陛下会让人来搜薛府的。”   见此,这头领也不禁面目僵硬:“夫人,还望莫要为难,末将等也是听命行事。”   “听谁的命?本夫人没说不让搜,但平白无故你等这般模样来搜我薛府,让外人见去会怎么猜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老爷干了什么贪赃枉法之事,这是来抄家了。以后我就老爷还如何在朝为官,如何见人?”   “这……”   招儿冷笑一声,道:“拿不出手谕,谁知你们是不是出自谁人的指使。这京城里谁不知道我家老爷得罪的人海了去,让你们这群人闯进来,你们若是往我家放点什么东西,再来贼喊捉贼,我薛府上下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连番说辞,实在让这将领无言以对。   毕竟对方说得是事实,他也确实拿不出手谕,可想着上面的命令。   他不禁有些恼羞成怒,道:“反正今儿这薛府是让搜也得搜,不让搜也得收。”   招儿让了开去:“那你们来搜!”   又命四周下人:“你们都让开,让他们进去搜。另外备车架,本夫人要进宫去问问陛下,到底是何等事,竟要如此欺辱我薛府。我家老爷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沿海要开阜,我家老爷一去就是十载,如今国库丰足,我家老爷没有居功自傲。   “说河南闹灾了,朝廷一颗粮食不给,让去赈灾就去了。如今苏州贡院罢考,我家老爷又是千里迢迢。原来朝廷就是这么对忠臣的!陛下啊,您难道不就怕寒了忠臣的心……”   招儿一番唱念作打,就往台阶下奔去。   谁都拦不住,谁也都不敢拦。   禁卫军的人倒是想拦,可她直冲冲就撞了过来。男女有别,又是二品的诰命夫人,比他们品级都高。这若真是冲撞了,黑白都说不清楚了。   只能远远的挡着,招儿往前走,他们往后面退,竟是被硬生生逼离了薛府的门前。   招儿见众人挡路,一挥大袖道:“你们要搜就去搜,别拦着本夫人的路。大昌有明令,诰命夫人若逢有大事,可请奏入宫求见。你们再拦,本夫人待会儿就去宫门前一头磕死,让天下人看看,朝廷是怎么对待忠臣家眷的,竟是逼得我们连条活路都没了。”   泼…真是泼妇!   问题是这些禁卫军还真不敢让她闹到宫门前去,事情若是闹大,再横生其他枝节,恐怕上面的人会先剐了他们!   一众甲胄分明的禁卫军面面相觑,都去看头领。   那身形高大的头领面色乍青乍白,只能憋着气,含冤受屈地说:“夫人还请回府,此一时非彼一时,陛下有明令戒严内城,无事不得在街上闲逛。末将等这便回宫求手谕,夫人实在不用如此做派。”   招儿得理不饶人:“本夫人什么做派了,这不都是你们逼着要搜我薛府?难道只准你们做,不准人反抗,这天底下还能不能讲理了……”   就在她还在义愤填膺之际,这些禁卫军已经列队离开了。   一副无知泼妇,不与她计较的模样。可再怎样,都掩饰不了其狼狈而逃的事实真相。      ‘啪’的一声,上等汝窑的茶盏在地上碎成花。   二皇子气得浑身发抖,面目狰狞:“好一个泼妇,你们去了那么多人,就拿一个妇人没办法?”   之前带着人去搜薛府的禁卫军头领,铮亮的铠甲上沾满了茶叶,茶水一滴滴顺着纹路滴落下来,十分狼狈。   钟青杨不禁皱了皱眉,对这头领和颜悦色道:“罢,你先下去,二殿下也是一时气急才会发怒。”   等此人下去后,他才对二皇子道:“用人之际,你要克制。”   二皇子文韬武略皆是不俗,唯独就是脾气不怎么好,这是遗传了嘉成帝的暴脾气。   “舅舅!我这就让人去写了手谕,定要惩治了这妇人。”二皇子刷的一下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往外行去。   “你够了!”钟青杨喝道,旋即软了嗓音:“舅舅知道你心急,可如今这薛家还真不能动,薛庭儴远在苏州平息罢考之事,风头正盛。若是此时薛家出了什么事,风头浪尖之上,咱们做的事很可能会暴露。”   是了,素来倚重薛庭儴的嘉成帝,怎可能会在这时候处置薛府,这不明摆着告诉世人内有蹊跷。   薛家是小,二皇子的宏图伟业是大。   其实二皇子也知晓这个道理,就是一时乱了章程,打从得到嘉成帝失踪的消息后,他就彻底乱了。   时时刻刻都处在惊慌之中,生怕哪一刻大祸临头。   毕竟嘉成帝在众皇子心目中,一直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皇子们敬仰他,却又惧怕他,因为嘉成帝除了对前太子,还算有些和颜悦色,对其他几个皇子素来严厉。   若是换在半年前,给二皇子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干出这等事,可他等不下去了。   父皇竟有打算立三皇子为储君,储位一立,其他成年皇子必然要出京就藩,这一错过就是君君臣臣,祖祖辈辈。   所以二皇子狗急跳墙,冒了一把险。   本以为是囊中之物,哪曾想先是出了找不到传国玉玺之事。   这传国玉玺虽是平常从不示人,可同时也是昭示着受命于天,名正言顺的象征。没有传国玉玺,就不是实际上的真命天子。   为了提防日后有人拿此事做文章,所以嘉成帝被留了一命,二皇子本想软硬皆施,逼出传国玉玺,谁曾想又发生了嘉成帝丢了的事情。   所以二皇子怎能不乱。   “那舅舅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钟青杨努力稳住心神,道:“我们做两手准备,先命人去搜其他府邸,尤其是陛下倚重的那几位臣子家,着重是有兵权者。其实陛下会去薛府的可能性并不大,薛庭儴不在府中,那一屋子老弱妇孺能干什么,所以略过薛府也并不妨碍大事。至于另一手准备,我们就只能兵走险招了。”   二皇子惊疑地望了过来。   “如果还是找不到,就命人放出陛下垂危的消息,召其他几位皇子入宫面圣。他们一直闹着要见陛下,都是郑安成出面挡下的,见可以面圣,他们定会欣喜入宫。是时,我们做场戏,并宣读遗诏。等殿下登上大位,木已沉舟,他们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至于失踪的嘉成帝?   只要能登上皇位,自然是二皇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对方若是不露面还好,一旦露面就扑杀之,假死也能变成真死。   毕竟嘉成帝已经死了,谁会想到他还会活着。   没人敢相信二皇子敢在嘉成帝还没死的情况下,就造出其死讯,并借此登基。   谁也不敢这么想,这就是他们可以利用之处。   二皇子面颊一阵抽搐,咬牙道:“行,就这么办。”      招儿站在街上痛骂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府。   薛府的大门再度阖上,仿佛没发生过这件事。   可这里发生的一切,暗中却在各家各府上流传着,都说薛家那妇人泼,竟是连禁卫军的人都被硬生生逼走了。   嘲笑之有,但更多的却是有学有样,之后禁卫军再要搜其他府邸时,有不少都装着一副高风亮节,含冤受辱的模样,要求要见圣上手谕。   这一切都给二皇子等人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不过这是后话。   另一头,招儿带着人回了正院。   春兰几个丫头满是敬仰的看着她的背影,早就知道夫人不是一般人,今日才知夫人还能这样。   她们一阵七嘴八舌讨论之前发生的事,都说招儿威风极了,巾帼不让须眉。正说着,就被卧房里突然冒出的两个人给吓住了。   “行了,闭上你们的嘴巴,先都下去,这里发生的一切不准和任何人说。”   四个丫头连连点头,她们都是招儿打小买来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招儿也不怕她们乱说嘴。   等几个丫头下去后,招儿才来到桌前坐下,端起桌上的冷茶一气儿喝光。   终归究底,她也不是不怕,如今内城封闭,薛庭儴不在家中,又发生了这样的事。等于薛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命,都扛在她一个人的肩上。   会心有余悸,也是正常。   “没想到你也会怕。”   “是个人都会怕,莫堂主非同一般,自然不知怕为何物。”   这是在讥讽莫伽不是人呢。   莫伽脸颊一阵扭曲,还要保持大度模样,别提多毁形象了。   嘉成帝抬眼瞧着他的脸,明明不该的,却偏偏有一种看好戏的意味。   “你们到底准备什么时候走?我男人不在家,我一个妇道人家的,也担不起什么事。”   莫伽被气笑了。   这时候知道装弱小,装无助了,方才是谁装腔作势说要去宫门前一头磕死的。这些是莫伽在春兰几个议论中听来的。   “薛夫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乃朝廷封诰的诰命夫人,如今君有大危,难道你不该挺身而出,护佑陛下之安危。”   “我就是一个妇道人家,又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君君臣臣,社稷安危之大理。我就知道现在外面这群人正掘地三尺,他们说回去请了手谕还要来。等再来,若是发现你们在这儿,我薛家上上下下都要给你们赔命。   “所以你们还是赶紧走吧,我薛家寒门出身,拢共出息的就我男人这一个。当了这么些年过,银子没捞到半分,自己还贴了不少,没有什么对不起朝廷的事。他素来爱重我,我和几个孩子若是丢了命,还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来,所以大义和小家,我选小家。”   “若是薛庭儴知晓你此言,可是会后悔娶你为妻?”榻上的嘉成帝突然道。   招儿打从说话开始,就一直没正视两人。   认真说来,是没去看嘉成帝。   毕竟让她当着皇帝,还是一个行动不能自如,如此狼狈的老人,她还真有些说不出这些话。可就如她所言,她怕,这种危机感除了那次被红帮所掳,也就这次最强烈了。   甚至比那次更甚,有一种屠刀就在头顶,顷刻就要落下来之感。   若是她一个人也就罢,她不敢想象自己若是没了,薛庭儴会如何。更何况还有几个孩子,她是不可能拿自己孩子冒险的。   听了这话,她扭头看着嘉成帝,既不心虚,也不胆怯。   “他为何要后悔?若是他知道当下情形,也会赞同我这么做的。”   似乎被这两人盯看的有点难受,她刷的一下站了起来:“你们姓祁的家里闹不和,牵连了这么多人。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们外人能做什么。”   这么说似乎有些无赖,明明是大事,偏偏被她往家事上套。可又不能说她说错了,毕竟这就是姓祁的家里闹不和,儿子长大了,觉得老爹碍眼了,就想把老爹除掉,自己当家。   天家无父子。   嘉成帝早就有这种觉悟,可第一次如此深深切切的体会。   他面色颓丧下来,嘴角紧抿着,什么话也没说。   莫伽瞅了他一眼,心情也有些复杂,此时自然没有再和招儿玩笑的心思,郑重道:“他们不会再来了,至少暂时不会再来。”   “你怎么知道?”   “因为陛下是不会对薛侍郎下手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唯独薛庭儴不会。”   这十多年,已经足以让嘉成帝将薛庭儴视为心腹重臣。   换句话讲,哪怕有一日薛庭儴犯了弥天大错,嘉成帝念着旧情,念其功勋,顶多就是罢官,也不会拿他如何,一份体面是要给他留着的。   莫伽虽来到嘉成帝身边不久,却明白这个道理,正确是说朝中无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些年薛庭儴在做什么,你应该心中清楚,任何一项革新之举,都少不了有英明的帝王在背后撑着。陛下会遭此大难,与革新有很大的关系,若是陛下山陵崩塌,薛庭儴辛苦多年的局面将会顷刻崩塌。”   招儿紧紧地抿着唇角,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她的内心在挣扎。而听到这些话,更是天平倾斜。   “罢,你们就先待着吧。先说好了,紧要关头,我可能会贪生怕死。”   说完,她就离开了这里,明显是下去安排布置了。   毕竟屋里多了两个人,瞒得住一时,瞒不了一世。      薛府戒严起来。   看似与寻常没什么两样,实则各处都有人盯着。   招儿又回到了正院。   作为当家夫人,她必须是待在正院里。不过起居却从卧房挪至了东次间,所幸这里有一方临窗大炕,薛庭儴不在时,有时招儿偷懒,也会在这里歇下,倒是没引起侧目。   “我已经让人给庭儴送信去了。成与不成,还是未知,即使成了,他一个文官,恐怕也没办法力挽狂澜。”   床榻那处,莫伽正在服侍嘉成帝服药。   见他一副不沾染凡尘的模样,没想到服侍人还是很有一手。   招儿的眼神有些诧异,同时也有些不怀好意,总觉得这莫伽突然从海上来到陆地,还跑到京城,竟然去了嘉成帝身边,总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招儿甚至猜测,莫伽是不是在海上混不下去了,去了宫里当太监。不然何以解释他会出现在嘉成帝身边,当时来薛府时,还是穿了一身太监的衣裳。   她的眼神让莫伽有些恼羞成怒,服侍完嘉成帝喝药,他便把招儿叫了出去。   “你那是什么眼神?”   “没,没什么啊。”   “你还敢说没什么,明明就有什么。”   素来高深莫测的莫伽,大抵也只有碰见招儿,才会被轻易挑动情绪。他甚至怀疑招儿是不是故意的,不然为何会如此误解他。   他是那种人?   问题是,他和招儿也不熟,他是什么样的人,招儿也不知道啊。   招儿还是诚实的,见莫伽气成这样,有些讪讪道:“其实当了太监也没什么,世道艰难,为了活命做出什么事,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不是太监!”   若不是情况不允许,莫伽真想用男人的手段,告知她事实真相。可惜他不能,罗敷有夫,她又太有主见,再说了他如今和嘉成帝还住在薛府,他也干不出那种卑鄙无耻之事。   若是没有这一切掣肘,他也许可能……   想到这里,他深深地看了招儿一眼。   招儿一副不信的模样,但还是道:“好好好,我知道你不是太监,我们不说这个了行不?”   “你那是什么口气,我真不是太监!”   大抵是莫伽太气愤太在意,反而勾起了招儿的好奇心。她问道:“那你不是太监,怎么会在陛下身边,还那么会服侍人?他知不知道你以前是当海盗的?宫里进人这么随便,都不查人祖宗八代,这么容易就进了。”   瞅瞅!真不是他没气度,而是此女忒气人了,说得好像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样。   尤其,听到内室中有一阵轻微的呛笑,更是让莫伽血上了头。   “我真不是太监,他是我亲爹。”   呃!   招儿的下巴掉下来了。 第264章   这事若是说起来,就扯得有些远了。   正如招儿所言,是世道艰难。   东南两海内有水师,外有红帮,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是出自薛庭儴的授予。这两家的联手,致使各路海盗生存艰难,不是被剿灭,就是藏头蒙脸,不敢在人前出现。   莫伽出自红帮,自然也回不去了。   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那一帮忠心耿耿的手下,他带着人上了岸。可惜世道艰难,这一帮子人当惯了海盗,什么都不会干,既没有身份也没有路引,更没有一技之长,日子过得并不好。   虽有早年藏下的一批金银,但总这么坐吃山空也不是事。而莫伽还惦着那次被薛庭儴拦路截了胡,以至于没带走招儿的奇耻大辱,心心念念都是这件事。   在岸上混迹了两年有多,他对外界的情况也知道了许多。薛庭儴的大名,沿海一带谁人不知,海龙王之名,如雷贯耳。   这般情形下,他不禁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其实起初莫伽并不知晓亲爹会是皇帝,当年他娘不过是广州城一处风月之地的妓子,因貌若天仙,又有一双易于常人的蓝眸,引得无数达官贵人趋之若鹜。   她曾被一位贵人包下过一段时间,此人便是年轻之时的嘉成帝。不过那会儿他还不是皇帝,而是太子,因关心海禁之事,刻意隐藏身份来广州一探究竟。   一个妓子不过是逢场作戏,嘉成帝也不可能对其动什么真情。不过耳鬓厮磨之际,却给了妓子一枚玉佩。   待其走后没多久,莫伽的娘就发现自己有孕了。可惜萧郎难寻,她犹豫再三,还是没舍得打掉肚里的孩子。   不过此时她已心生了退意,刚好此时有一个仰慕她许久的男人求上门来,说要重金为她赎身。她述明有孕的情况,对方似乎并不在意。莫伽的娘心生感动,便答应和对方走。   此人果然拿来重金,替莫伽的娘赎了身,直到和对方走了以后,莫伽的娘才知晓对方是个海盗。   可惜天下之大,她一个弱女子也无处安身,又见其对她是真心实意,便委身与对方。   此人便是莫伽名义上的养父莫文,一个流窜于东南沿海一带的海盗头子。   不过这种安稳的日子并没有过太久,在莫伽八岁之时,莫文死于一场海盗火拼之中,莫伽的娘忧郁成疾,跟着没多久也撒手人寰。   临终前,将那枚玉佩给了莫伽,告诉他亲爹另有其人。   此事,莫伽一直没有放在心上。   既然当年那人抛弃了她娘,他也不屑去找对方。可这么多年,随着日渐长大,他也心知对方不是一般人。   因为那枚玉佩上镂刻着一条蟠龙。   自古以来,龙纹非皇族不可用,而龙纹的样式也有很多讲究。这蟠龙虽不是真龙,可能用这种玉佩的,哪怕不是皇族,打底也是个皇亲国戚。   莫伽从小出生在海盗窝,又遭遇幼年变故,能成长至此,礼义廉耻什么的,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想用就用,不想用就扔的东西。   海盗们为了存活,什么东西都可以利用,所以他并没有因为找亲爹的念头,不过是想借势,而感到羞愧什么的。   再说,能不能找到也是未知。   他来到京城,皇亲国戚都是在京城。   经过一番波折,才把目标放在嘉成帝身上,因为这枚玉佩疑似当年嘉成帝还未登大宝之前用过。   他用了手上仅剩的一批金银,买了一个禁军护卫的名额。又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可以去御前侍候。   一次在嘉成帝面前,他不小心掉落这枚玉佩,才会有之后父子相认。   这件事极为隐秘,连郑安成都不知晓,而嘉成帝并没有当即就认下莫伽,而是还让他当着护卫。毕竟皇族血脉不可混淆,他自然是要派人去查证的。   可惜此事还没查出个究竟,就发生了二皇子逼宫之事。这也是为何莫伽能将嘉成帝偷出来的主要原因,一是其武艺高强,二也是监守自盗。   不过当着招儿,莫伽自然不会将这些事都详细告知,不过寥寥数言就罢。   可架不住招儿会联想,她已经在脑海里联想到一出嘉成帝年轻风流,才惹出风流债的戏折子。   对此,她自然也不会直言,就是对莫伽身世之复杂,表示了一番感叹。   但也仅此而已。   至于莫伽多想的什么另眼相看,甚至当即拜倒在他的袍下,这些不过都是莫伽臆想的,反正他是没从招儿脸上看到这些情绪。   这让他即是羞恼,又是无力,可惜注定招儿是理解不了他这种诡异的心思的。   见莫伽连这样的事都告诉自己了,招儿因此也生了几分信任感,不免多话问道:“你们就在这里藏着?什么都不打算干?陛下应该有几个心腹大臣的,要不要联系一下?”   莫伽收拢情绪,面露几分难色。   这件事他自然和嘉成帝议过,可一夕之间锦衣卫消失了,郑安成背叛了,连嘉成帝都不确定其他人是否生了异心。   说白了,嘉成帝现在就是谁也不信,也是这次的事对他打击太大。   不过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只是还需筹谋。   招儿理解地点点头,道:“那你们尽快吧。我听人说,现在那些人已经不再四处搜寻了,我估摸着他们接下来可能会有大动作。”   闻言,莫伽点点头,就进里面去了。      这大动作在次日晚上就来了,不过和薛府却没有什么关系。   外面天刚黑,宫门突然大开,疾驰出一行人。   这队人马在离开东华门后,便一分为数队,分别奔赴各皇子府。   因为储君未定,几位成年皇子也没有封号,就算建府,也只是皇子府。   他们突然收到宫里的诏令,自是心思浮动,当面不敢拒绝,却以梳洗更衣进行了拖延,并派人去其他皇子府打探消息,看其他几府可是收到了消息。   五皇子戦今年十九,刚建府不过一年,其母族身份低微,在几位成年的皇子中,他历来是最不起眼的。   不过其武艺高强,骁勇善战,曾被嘉成帝赞道将来定是大昌的一员虎将。   这话等于绝了五皇子的登顶之路,但五皇子本就没想过这事,皇族历来是母以子贵,子以母贵,他母亲的身份低微,起先不过是个宫女,到死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嫔位,轮到谁也轮不到他。   此时五皇子府里,五皇子浓眉紧皱,吩咐道:“去三哥家看看,看三皇子府是否也收到入宫的诏令。”   他的心腹当即下去了,房中只留了他和另两位幕僚。   “两位先生怎么看?我怎么总觉得此事透露出一种蹊跷?”   其实打从一开始,五皇子就觉得蹊跷,父皇就算再怕有儿子生了异心,也不该是这种表现。却又觉得以嘉成帝的为人和性格,做出这种事,似乎并不难以理解。   总而言之就是十分复杂。   可猜测归猜测,他也不是没进宫求见试探,却被郑安成出面挡了回来。见到郑安成,五皇子才终于不再多想。   可这几日内城闹得沸沸扬扬,几个皇子府里何尝不是一直盯着动静,五皇子不免又往不好的地方想了,如今突然又发生了这等事,也容不得他不犹豫。   “殿下可派人试探内使一二,问一问是只召殿下,还是可以带人入宫。”   “这……”五皇子思索了一下,便吩咐了下去。   不多时,两面的结果都来了,三皇子府也收到诏令,此时三皇子正打算入宫。而府里这边,五皇子命人套话的结果是,陛下只召皇子一人入宫。   见此,五皇子不再踌躇。   这种情况下,即使宫里有刀山火海,他也得去走一遭。   话不容多说,五皇子准备了一番,就同宫里来人走了。到东华门时,正好偶遇三皇子祁惠。   五皇子和三皇子历来感情好,有个作伴的,心里总是安稳一些。   两人刻意在宫门前停留了一会儿,二皇子和四皇子也来了。   这几位成年皇子,以二皇子年纪最长,今年已二十有四,年纪最轻的是五皇子。至于其他几位皇子,因都还没成年,如今还在宫里住着。   “二哥,你最长,你先请。”   一番无意义的推让后,二皇子为首,其他三位皇子在后,鱼贯都入了宫。      远远就看见乾清宫灯火大作,刚走到乾清门前,就听见隐隐传来一阵嚎哭之声。   四人心中一紧,顾不得其他,忙往里奔了去。   一路去了后寝殿,可再往里就进不去了,被太监拦了下来。   二皇子暴跳如雷,四皇子也是连番冷斥。   这时,从里面走出来数位大臣,都是面露沉痛的模样,还有郑安成。   郑安成抹着老泪,道:“老奴已经派人去请其他几位殿下了,还有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等,几位殿下万望节哀克制。”   二皇子一脸不敢置信,冲上去揪住郑安成的衣襟:“我父皇怎么了?”   三皇子几人也是面色惨白震惊,一副摇摇欲坠,却又不敢置信的模样。   “陛下山陵崩塌……”   “你给我起开!我要去见父皇!”二皇子怒喝着,一把掀开郑安成,却脚上无力踉跄了下,差点没摔倒。   几个太监忙上前拦住他,纷纷劝他节哀。   这节哀说起来简单,实则这些太监们个个哭丧着脸,跟死了爹似的,郑安成一大把年纪了,也哭得像个泪人。   乾清宫一片愁云密布,哀哭声此起彼伏。   皇帝驾崩,等于这天都塌了。   过了一会儿,便接连有人到来。   先是钟贵妃、赵淑妃、马妃,这三个高居妃位的妃子,都育有成年皇子。二皇子乃是钟贵妃所出,马妃生了三皇子,赵淑妃则是孕了四皇子。   紧接着给嘉成帝生了公主,以及所养的皇子还小的几位嫔也来了。至于没有生育皇嗣的,这种情形下即使来了,也只能在外面杵着。   站在殿中,只闻得外面传来细细的哭声,凄哀婉转,平添更多伤愁。   “怎么可能,妾身昨日见陛下,陛下还是好端端的……”   殿中,钟贵妃掩面痛哭出声,浑身无力,只能让身边的宫女搀着。   另外几人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个个都被泪水打湿了帕子,还有人当场晕过去的。只能让太监赶紧抬下去,这功夫上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尊卑。   殿中一片哭声,高高低低,让人心中悲痛更甚。   六皇子祁韬才十四,半大不小的跟在亲娘安嫔身边,面容哀恸。   七皇子、八皇子年不过十,都是跟在亲娘身边哭着。九皇子最小,还让奶嬷嬷抱在怀里。   “陛下啊,您怎么就去了,您让臣妾娘俩以后可怎么活?”   这里面若说哭得最伤心欲绝的,还属九皇子的亲娘如嫔。   这女子也不过双十年华,算是近几年较得嘉成帝宠爱的。这得宠还没两年,好不容易生了皇子,以后料想也是荣华富贵一生,说不定若是嘉成帝一个喜欢,封了她儿子当太子也说不准。   毕竟皇帝年纪越大,越是不喜大儿,九皇子的年岁正正好。谁曾想嘉成帝突然驾崩而去,谁还能知道以后孤儿寡母境遇如何。   亲爹当皇帝,和同父异母的哥哥当皇帝,那是两码事。   如嫔哭得要死要活,几个宫女都拉不住她。   钟贵妃双目通红,怒道:“如嫔,当下这种情形,你闹什么闹,再闹本宫就逐你出去。”   见钟贵妃发了怒,哭倒在地的如嫔当即没了声音,却还是抽泣着,悬些没憋得厥过去。   钟贵妃作为这里位份最高的嫔妃,自打皇后去了,就协理着六宫之权。   赵淑妃和马妃虽给她帮手,但到底以她为首。   她克制着悲痛,对以杨崇华为首的几个阁臣道:“陛下殡天,此时当务之急乃是新君的归属,也免得引来朝廷动荡,社稷不安。还不知陛下龙御归天之时,可有留下遗诏?”   杨崇华目露哀痛,沉声道:“自是留了遗诏的。这份遗诏乃是陛下当着老臣与冯大人、费大人,及沈大人的面亲口所述,郑公公也在。由老臣亲笔所书,几位大人一一看过,方拟了诏书。”   冯成宝等人一一点头,郑安成也称是。   照这么来说,算是万无一失了,可不知为何五皇子心中总有一分不安稳的感觉,他下意识看向三皇子的侧脸。   三皇子长相俊秀,气质偏文弱。   不同于二皇子被人称极像嘉成帝,他是几个成年皇子中,最不像嘉成帝的。   反而肖母,像马妃。   不过三皇子却以博学多才而著称,不像二皇子走勋贵路线,他温文有礼,从来不摆架子,在一众文臣中风评极佳。   若论几位皇子中,除了二皇子以外,还有谁最可能登上皇位,也就是他了。   当然还有四皇子。   四皇子的母妃赵淑妃,出身公侯之家,也就只比出身定国公府的钟贵妃差了那么一点。   可到底是东施效颦,一众开国勋臣都被二皇子给拉拢了,他们也就只能捡一些残羹剩菜。   未来大位的继承者到底是谁呢?   若是三哥,他的日子可能会好过许多。二哥因为他与三哥交好,一直对他横眉冷目,若是二哥的话,他的日子大抵会很难熬。   五皇子不禁又把目光投注在二皇子侧脸上,二皇子看似悲痛交加,眉间甚至有着焦虑,可隐隐似乎又有一丝得意。   得意?   五皇子以为自己看错,再去看却没有了,他又去看钟贵妃。   对方嘴角紧抿,似乎蕴藏了莫大悲痛,可目光极亮。   他的心渐渐沉了下来,环视了一下整个殿中。   什么都看不出来。此时杨崇华等一干大臣已经进去取遗诏了,他目光停留在这几个大臣背影上,下意识问道:“谭首辅呢?父皇龙御归天,他身为首辅大臣,竟然不到?!”   殿中似乎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紧跟着他之后,四皇子也提出这个疑问,同时又问起工部尚书马奇。   马奇也是阁臣之一,今日却也没到。   就在这时,五皇子看见三皇子突然转头看他,目中藏着厉芒。   这种目光是五皇子从未在三皇子身上见过的,他下意识愣住了。而此时杨崇华等人已经从内殿步了出来。   “谭首辅老毛病犯了,根本起不了榻。至于马大人,老臣等也是被宫里的诏令召入宫的,并不知晓为何没来,还得问问郑公公。”   郑安成面露遗憾之色,道:“马大人前几日在家中摔断了腿,此事陛下也是知晓的,所以未召其入宫。”   疑惑似乎得到了完美的解释,这种情形下再说其他的,就是质疑以杨崇华为首的一干老臣,甚至是质疑郑安成这个跟随嘉成帝多年的奴才。   四皇子还想说什么,却被赵淑妃一个眼神制住。   这时,上面又起了其他变化。   杨崇华等人打开玉匣子,从里面取出遗诏。   几人一一看过后,将遗诏交予杨崇华之手,由他高居在上,展开遗诏,念道:“自古帝王统御天下,必以敬天法祖为首务,而敬天法祖本于至诚之心,不容一息有间,是以宵旰焦劳,无日不兢兢业业也……   “皇三子祁惠,秉性仁慈,扇枕温衾,孝感动天,先皇后于诸子之中,最为钟爱,恩逾常格,曾屡次提议将之记在名下,可惜适逢朝廷多事,先皇后驾鹤猝不及防,只能引以为憾。今朕传位于皇三子祁惠……”   当念到这里的时候,俯首拜于下侧的二皇子当即就想暴起,却被一旁的太监眼明手快按下了,只能听着杨崇华继续念下去。   “大学士杨崇华、冯成宝、费迁、沈学,器量纯全,志秉忠贞,安民察吏,洵为不世出之名臣,今特设四位顾命大臣,辅佐新帝。此四人者,朕可保其始终不渝,将来四臣着配享太庙,以昭恩礼。其应行仪制,悉遵成典。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遗诏念完,殿中寂静一片。   马妃和三皇子露出不敢置信的无措表情,但旋即就恢复镇定。三皇子难掩激动地站起来,走出人群,在最前方行跪拜大礼。   “儿臣谨遵大行皇帝法旨。”   冯成宝等纷纷避让开来,等三皇子泣声接了旨。杨崇华才将遗诏置于条案之上,随冯成宝等人一同在三皇子身后跪下。   殿中乌鸦鸦跪了一片,唯有突然暴起的二皇子,显得格外突兀。   “杨崇华你这个老匹夫,合该是本皇子承继大位,为何会换了他!”   杨崇华从地上爬起来,难掩诧异地看着二皇子道:“二殿下当谨言慎行,遗诏乃是陛下亲口所述,诸位大臣亲耳听闻,共同验之。择三殿下即位,可不是老臣一个做臣子可干涉的。”   二皇子目眦欲裂,瞪视着杨崇华道貌岸然的老脸,心中的怒焰几欲爆炸,一瞬间就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就说这几个老匹夫为何会突然找上门联手,甚至事无巨细为他筹谋,他只当这几人不满父皇新政,才会生了不臣之心想拥立新君,谁曾想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着人布置好了一切,因为放心这些人,就安稳的待在府中,等待宫里宣召。是时诧异而来,遗诏颁出,顺理成章。   没想到这些人只是利用他,事到临头‘遗诏’上换了名字,而他竟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蠢货。   对了,还有郑安成。   二皇子刚望向郑安成,郑安成就老脸做尴尬状,道:“二皇子,老奴当时确实在场,可陛下口诉未来新君也确实是三皇子。您看您瞅着老奴作甚,老奴……”   二皇子大笑起来,状似癫狂:“好好好,你们可真好,竟是利用本皇子……”   他还欲说什么,却是被钟贵妃捂了嘴。   “小儿失言,还望诸位大人勿要见怪,他也是受不住陛下龙御归天的打击,才会如此!”   说着,她一面拉扯着二皇子往下跪,一面斥道:“你这痴儿,就算你接受不了你父皇的仙去,也不该有失仪范,还不快跪下,你要让你父皇在九泉之下也对你失望?”   “母妃!”二皇子不甘咆哮。   钟贵妃紧抿着嘴角,目光中充满了愤怒与隐忍。   二皇子当即宛如被冷水浇了也似,打了一个激灵。   是了,这事闹下去,首先他就逃不过众矢之的。   他解释不清,也不能解释,不然嘉成帝的突然病倒,被戒严的内城等等,这些都将成为他现成的罪行。   这些文官们既然敢这么做,肯定还有后手等着他,若是他道出真相,他们完全可以将脏水反泼在他的头上,而他们则是被逼无奈、含冤受辱,只等着临阵反戈的忠臣。   杨崇华等人背后代表着多大的势力,再没有人比二皇子更为清楚了。   几乎是半个朝堂的朝臣。   是时众口铄金,而他百口莫辩。一个弑君杀父的皇子,怎可能登上皇位,是时还是便宜了祁惠,还让他更为名正言顺。   此时此刻,二皇子终于体会到嘉成帝为何会痛恨这些文官了,都是道貌岸然的乱臣贼子!   二皇子被硬生生扯跪了下,膝盖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殿中没人在乎这母子二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新君的身上。   三皇子立在上首处,所有人都对他俯首下拜。   这从未有过的感受,让他一时间意气风发,连被假死的嘉成帝都被他抛之脑后。至于遗诏上那四位顾命大臣,自然也被他暂时忽略。   其实这本不过是场交易,对于大臣们而言,一个母族不显,身单力薄的皇子,自然比拥有一众勋贵支持的皇子好把持,完全满足了他们继续把持朝纲的打算。   “诸位平身,如今当务之急还是父皇的丧事……”三皇子目光沉痛的道。   二皇子匍匐在地,双手紧紧握成拳。   他不用慌张,他还有机会!失踪的父皇,还有那至今没找到的传国玉玺。他就不信他没找到,他们这些人就能找到!   天还没亮,整个京城便戒严了,宫里响起了丧钟,昭告着大行皇帝龙御归天。 第265章   紫禁城一夕之间挂起无数白幡,这些白从宫里蔓延至宫外。   所有接到消息者,先是哭,哭完就连滚带爬起来,吩咐下人去挂白。所有颜色鲜艳,不和规制的一律撤下,府里所有人都得着素缟,等待宫里下命入宫哭临。   一应琐事都办完了,轮到府里挂白却是为难上了。   内城戒严,各家布行都关了门,虽碍于这些达官贵人们主动找上门,可就这么几家布行的库存,也供应不了这么多家。   想要购置白布,只能去外城,可九门至今戒严,想出去也没办法。   各家各府上都是火烧眉毛,皇帝驾崩,获知者要在第一时间挂上白,以示哀悼。若是不然,随便有人参上一本,就是个大不敬之罪。   无奈之下,有人求上了三皇子府,三皇子府里的人又报给自家主子。   此时祁惠正忙着呢,大行皇帝殡天之后,重中之重就是嗣皇帝即位,主持大局的事。   而历朝历代皆有规矩,轮到你即位了,你不能表现的太急切,要几拒几请方是正途。   如今以杨崇华为首的一干文官,正找大臣上劝进表,已经上了一次,被祁惠拒了。   又上第二次,还是拒了。   祁惠正等着上第三次,突然下面报来这事,别提多让他扫兴。   当然,他也不光忙着这些,他那几个有异动的兄弟们都得看着。   当了皇帝,就不能像以前那样了,得宽容大度,就算兄弟们有所冒犯,也得忍着,表现为君者的气度。   还有失踪的嘉成帝,不见的传国玉玺,这些事都堆着他面前。   虽是杨崇华等一众文官临时倒戈,让祁惠得了大位。可他并不是凭实力得来的,如今二皇子心中生恨撂了挑子,宫里和内城一片混乱,,虽有杨崇华等人出面主持局面,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到处都是事。   听闻这件事,祁惠首先的反应是那就开了九门,去外城购置就是。旋即反应过来不太妥,左思右想,还是让人去禀了杨阁老。   比起祁惠,杨崇华显然要有章程的多。   听了禀报,他先是下意识眉头皱起,觉得未来的皇帝连点白布的事都解决不了,旋即又想如此这般倒好,他们求得不就是这些。   别看就是些白布,这事倒也让杨崇华为难上了。   他斟酌了又斟酌,还是决定让嗣皇帝先即位再说。   于是第三次劝进表准备的十分潦草,祁惠本是打算古有再三上表,他为了表现立身正稳,至少得再四再五,才能显得自己体面,为此还跟特意让人和杨崇华打了招呼。   此时也顾不得了,匆匆忙忙,甚至有些狼狈的坐上了那龙椅,接受下面寥寥无几的大臣拜贺。   等龙袍加身,心里总算是安稳下来。   新君下命大开九门,将大行皇帝龙御归天的消息昭告天下,同时戒严京师。   这起子事刚忙完,祁惠还来不及歇口气儿,就听下面有太监报来,钟贵妃要去乾清宫给大行皇帝服丧。   按规制,大行皇帝殡天后,要先进行小殓和大殓。   小殓指的是为逝者换衣,大殓则是移尸入馆。   既然是皇帝,规制自然不同,穿戴以及小殓的时间,都是有专门讲究。   历朝历代中,也有妃嫔替大行皇帝小殓,可是极少,大多都是太监们干了。如今钟贵妃闹着这事,不是明摆着想借机戳破嘉成帝没死这事,新君又怎会答应。   可下面人拦不住,毕竟钟贵妃乃是大行皇帝目前在世位份最高的嫔妃,只能新君亲自出面。   平日里尊贵体面的钟贵妃,一改往日端庄的模样,哭得是鬓乱钗横,闹腾不休。   祁惠无奈,只能一面拖延,一面命郑安成那边速度。等乾清宫那边传了话,说小殓已经完毕,这茬才算是罢了。   小殓次日是大殓,为了不节外生枝,祁惠直接亲自带着人给办了。   等钟贵妃这边知晓,大行皇帝的梓宫已然封闭,停于乾清宫正殿之中。   这般情况下,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敢要求打开验明正身,二皇子一系只能作罢,另做他想。      此时薛府里,也是一片素白。   招儿换了身素衣,立在卧房中,耳朵里听着嘉成帝的咆哮,心中却满是感叹。   谁也没想到二皇子等人竟然敢如此办事,亲爹还在,就被昭告死讯。尤其本以为是二皇子即位,临阵却换成了三皇子,更是让众人吃惊不已。   “朕的那几个好儿子,真是好啊,更好的还是朕的那些好大臣。”   嘉成帝已经气晕过一次,多亏招儿在府里备了大夫,施针把嘉成帝救了回来。   大夫是京里除过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们,最好的大夫,是招儿专门命人绑来的。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干这种伤天害理之事,无奈形势不由人。   “陛下保重,若真是气坏了龙体,就让他们称心如意了。”莫伽道。看得出他不是个会劝人的性子,话说得干巴巴的。   “那现在到底该怎么办?你不是说在联系陛下心腹大臣,可有什么进展了?”好不容易服侍嘉成帝服了汤药,又安抚其睡下,两人去了外间,招儿忍不住问道。   此时的招儿,心中一片茫然。   本来还在操心着怎么保住自己的命,薛府上下的命,以及眼前这两人的命,突然之间生了变数,嘉成帝竟然被驾崩了。   “要不,我先让人送你们离开内城?”   “不可!”莫伽摇头道。   顿了顿,他又说:“看似九门大开,实则不过是引蛇出洞,如今熟知内情者都在寻着陛下。二皇子的意图还不明,但若是被新帝的人寻到……”   剩下的话莫伽没说,招儿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新帝肯定不会放着一个被驾崩的老皇帝存活于世,不然他这皇位还如何能安稳?   “那怎么办?”招儿看看内室的方向,又去看莫伽。   莫伽嘴角紧抿,没有说话。   嘉成帝现在谁也不信,不然也不会至今枯守。   也就是暂时没办法,只能继续待着。   “你给薛庭儴送信,可是有了回应?”   招儿摇了摇头,苏州那边并无回应,送信的人也没回来,她甚至怀疑信根本没送到,而是被半路拦下了。   幸亏她提防着这个,根本没在信中说什么,只是暗示薛庭儴自己想他了,让他赶紧回京。   招儿感觉很头疼,真希望薛庭儴现在就能出现在她面前。      召文武百官、众王公贵族,以及其家眷入宫哭临的旨意,很快就下了。   薛庭儴虽是不在府里,但招儿乃是正二品诰命,自然也得去。   几乎是复制了先皇后丧仪时的场景,甚至比之更为浩大。   入目之间全是白,入耳之间全是伤心的嚎哭声。不管是真哭还是假哭,哪怕是假哭也得哭出声来。尤其已经入了深秋,京城的天也冷了下来,跪在那干硬冰凉的地上,一天下来,谁也受不住。   受不住也得受。   幸亏招儿学聪明了些,来之前在膝盖上绑了厚厚的棉垫子,到底能缓解些许。   不过从早到晚,三天下来,第三日哭临结束,招儿是被人架着上车的。   春兰要给招儿揉腿,招儿连碰都不敢给她碰,春兰只能说等回府了,用热水敷过了再说。   车中,主仆二人正说着,突然车势为之一顿,差点没把春兰甩出去,幸亏招儿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了她,同时拽住车窗。   “赵大,你赶车当心点。”春兰恼道。   车外传来车夫赵大的声音:“不好了,夫人撞到人了。”紧接着,是他气急败坏的声音:“车已经走得够慢了,你们这是想讹人还是做什么,竟直冲冲往车上撞?”   也没人说话,只有一个女子嘤嘤哭泣的声音,嘴里含糊不清的喊着娘。   见此,招儿忙掀开车帘子,就见车前一倒一蹲着两个人。   都是女子。   一个年轻,似乎云英未嫁,一个年长,似乎是对方的娘。   此时跟在车后的薛府护卫也来到近处,下马去探看那倒下妇人的情形。那年轻的女子似乎十分激动,一边以袖掩面哭着,还不忘让他们不要碰她娘。   这种情况就有些尴尬了,可男女之别,也不能说人家没事找事。   “春兰,你去看看。”   春兰听命下了车,那哭泣的女子似乎也看到了招儿,突然就扑了过来,道:“你们撞伤了我娘,今天不给个说法,我就一头磕死在这里。”   这女子行举极为突兀,扑过来就硬拽着招儿的衣袖不放。   她的动作让所有人都不禁一怔,几个护卫见这一对老弱妇孺都没怎么提防,这若是有人对招儿不利,可能就得手了。   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地呵斥那女子,让她退后。   哪知招儿一愣之后,却是摆了摆手:“她一个弱质女流,能做出什么不利我的事。既然是我们的车撞了人,就把人带回去医治就是。”   这时,一队禁卫军走了过来,询问发生来了什么事。   其中一名护卫上前解释来龙去脉,对方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人,和那个拦在车前的哭泣的女子,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待这队禁卫军走后,招儿目光闪了闪,命人把那倒下的妇人搬上车,又带走了那哭泣不休的女子,就匆匆上车离开了。      车里,招儿眼神怪怪的瞅着那年轻的女子。   这女子似乎十分羞涩,一直半垂着头,但从散落的碎发中,能看出其皮肤白皙,眉目清秀。   但若是细看就能发现,她还是有些异于寻常女子,不光骨架粗大,个子也比寻常女子高了许多。   那边春兰正在看护被撞晕的妇人,这边招儿嫌弃道:“你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   女子抬起头来,摸了摸鼻子,面色有些尴尬:“我这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九门看似开放,实则守卫森严,只能扮作女子。我又不知有没有人监视着家里,只能这般行事了。”   “那我让人给你递的信,你可是收到了?”   “信?”对方微微摇头,道:“我带去的锦衣卫察觉有异,且苏州当地官员似有拖延的意思,便使了金蝉脱壳离开苏州,只留了胡三在那里应承。这一路上关卡极为严格,尤其通州早就戒严了,所以路上走得极慢,竟是十多日才到。”   这女子竟是薛庭儴所扮。   看他说得十分简单,实在路上各种凶险不一一细述。也幸亏他路上走得快,赶在京师戒严之前,入了京。   而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后,他因不知形势如何,只能在外城打听消息。偏偏就在这时,传出嘉成帝的死讯,一行人内心焦灼,恨不得当即就闯入宫里一探究竟。   可这注定是妄想,他们一行不过十来个人,既无兵力,又不知何人可信。再加上九门封闭,只能暂且按捺。   幸亏新君急着登基,将大行皇帝殡天的消息昭告天下,以证明正身。又为了显示光明磊落开了九门,他们才借机混了进来。   这趟进来,不过两人,还是扮作女子才能安全进入。   至于那被撞晕的老妇人,正是韦云杰了。   也幸亏锦衣卫的易容术还算当用,不然这趟两人进内城还得增添波折。   春兰死死地捂着嘴,目光震惊的看着装成女人的老爷。   至于韦云杰,他英雄一世,情急之下才冒做女子,自然是继续装死了。   招儿哭笑不得,拿出帕子去擦他脸:“瞧你弄成这样,真是的。”   “你一个人在家里支撑,辛苦了。”   招儿正想与他说嘉成帝的事,这时车已经到了家门口,只能按捺下来进去再说。   下车的时候,招儿是春兰搀着下去的。   薛庭儴心疼地看着她狼狈的模样,眉头直皱。   好不容易进了府里,他一把就将招儿抱了起来,直往正院去了。   一旁下人目光讶异,还是春兰出面驱散众人,说是这粗使丫头吃得多,力气也大,专门叫来帮忙的。   薛庭儴抱着招儿直冲冲进了正院,一路上春兰就帮着收拾烂摊子了。   等进了正房的门,春来几个丫头刚步上来接迎,就见一阵风从面前卷过,往次间去了。   薛庭儴将招儿放在暖炕上,正打算叫人请大夫来,突然有一人掀起珠帘走了出来,道:“你回来了?”   正是莫伽。   阔别数年,再次见面,恐怕两个男人都没想到是这种场景。   一个做女子打扮,反正莫伽一眼过来是没认出来。   而薛庭儴只看见有个男人从他和招儿的卧房里走出来了,且态度从容随意,好像那卧房是他的地方那般理所应当。   “你怎么了?腿又疼了?”莫伽心中焦急,当即步了过来,根本没注意旁边站着的女子。   “他怎么在这儿?”薛庭儴一眼就认出莫伽来了。   两个声音是同时响起的,直到听出对方声音异于寻常女子,莫伽才错愕地看了过来。   “这是谁?你是薛庭儴?”不得不说莫伽的眼力也是极好的,细看之下就认出来了。   “他怎么在这儿,难道你趁着我去苏州,背着我偷人?还把小白脸弄到了家里?”薛庭儴的脸都气歪了。   实在不能怪他多想,而是是个男人都没办法往好处想。   卧房乃是极为隐私的地方,尤其两个人的卧房,除了贴身侍候的丫鬟,连大儿子薛耀弘长大后都极少涉足的。   “我偷什么人?你想到哪儿去了。”招儿一面龇牙吸气,一面道。   “你说谁是小白脸?瞧你这一身打扮,这小白脸一词应该往你身上按才是吧。”   两个声音又是同时响起。   莫伽冷笑,嗤笑。   薛庭儴气得就想撸袖子上前干架。   可惜高看了自己的小身板,幸亏招儿一把拽住了他。   “莫伽,你住嘴行不行!”先是沉声喝道,等转头面对薛庭儴,却是软了声音:“等会儿我跟你解释。”   招儿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因为腰腿都疼,眉心紧蹙,声音却是极为软绵,带着一点儿不自觉的撒娇与示弱的意味。   薛庭儴最是拿她这样没有办法,又看出她情况有些不太好,便按捺下了,扬声叫人。   春兰几个很快就端来了热水和帕子,并拿了药酒和药膏来。   招儿瞪着莫伽,对方看了薛庭儴一眼,摸着鼻子进去内室了。   此时薛庭儴也已看出端倪,却是隐忍不发。春兰几个帮着招儿褪了鞋袜,将裤腿挽起,露出其下绑着的棉垫子。   解下棉垫后,才露出泛着青的小腿和膝盖。   “怎么弄成这样了?”薛庭儴龇牙咧嘴的,好像是他在疼。   “哭了三天临。”   此时春来拿着热帕子敷了上来,因为想祛瘀活血,所以帕子极烫。招儿的腿本来就疼,帕子敷上来,连耐力极强的她,都有些忍不住了。   眉梢直跳,还不自觉挣扎想往后退,却是牵动了僵硬的腰,疼得她往旁边倒去。   薛庭儴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进了这熟悉的怀抱,招儿不禁有些鼻酸,即是可怜自己,又是这些日子心力交瘁,竟是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我腿疼,腰也疼。”   招儿有腰疼的毛病,这是当年她陷入红帮,又怀着宁宁两个,留下的病根。也是经常久坐盘账所制,每次腰疼了,薛庭儴就给她揉。   揉一揉,总能缓解许多。   薛庭儴是干惯了的,下意识给她揉着腰窝,揉着揉着,就忘了生气。   被他这么揉着,招儿也不觉得腿上被人擦药酒难熬了,就靠在他怀里,将莫伽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来龙去脉跟他说了。   ……   内室中,听着外面女子的软声倾诉,莫伽的脸色变幻莫测。   像似感叹,又似不平,隐隐似乎还有嫉妒的意味。   “难道你拖了这么多年入京寻亲,就是为了她?”   莫伽的面色当即大变,很快又恢复一贯的高深莫测。   “陛下多想了。”   “若是朕多想也就罢,本来一个女子不值当你如此,夺来也就夺来了。可薛庭儴是大昌的功臣,夺人之妻不该是朕,抑或是朕的子孙能干的。”榻上的嘉成帝,瞅了他一眼道。   也就是说,朕不能有负薛庭儴,朕的子孙同样不能。但若你跟朕没关系,就无妨了。   问题是薛庭儴乃是高官,若不是为了借势,以莫伽的自傲,哪怕明白亲爹身份不低,他也不会动寻亲的心思。   如今爹是寻到了,却是搅合进这种复杂的局面,同时还告诉他这个势可以给你,但你不能干出夺人之妻的事。   其实莫伽也没想过夺人妻这事,认真说来,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对此女心心念念,穷追不舍。   明明这段时间里,他有无数次机会掳了她就远走高飞,却总是止步当下。   听着外面传来若有似无的说话声,莫伽的心中酸涩非常。      在听闻招儿说,嘉成帝现在就在内室中,而莫伽是嘉成帝的私生子,薛庭儴差点没从炕上惊跳起来。   半晌,才恢复镇定。   他并没有当即就进去,而是等春来给招儿擦好了药酒,又前去梳洗换了身衣裳,才来到内室外求见。   里面叫了进,薛庭儴进去了。   他进去的时间很长,招儿已经在暖炕上睡着了,他也没出来。   等她再次醒来,却被挪去了西间的榻上。   这地方是招儿觉得平时多有不便,临时让人布置的,寻常洗漱更衣乃至歇息多是在此,暂时充作卧房之用。   她刚从榻上坐起来,正打算下榻叫人,有人掀开床帐子。   是薛庭儴。   招儿问道:“事情商量的怎么样了?”   薛庭儴脱了外袍,就上了榻,边道:“既然知晓陛下安好,这事就不急了。与其我们动,不如看看他们怎么动。”   朝堂之事太复杂,见薛庭儴回来了,招儿也懒得动脑去想这些。   见他面露疲态,便服侍他躺下,本是打算陪着他睡着了就起,哪知到最后招儿自己也睡着了。      三日哭临后,接下来的事就和普通朝臣没什么关系了。   至少暂时是和薛府没什么关系。   从第四日起,新帝辍朝九日,命京城上下停鼓乐、婚嫁,禁屠宰等,持服二十七日。百日内票本用蓝笔,文移蓝印。京城各大寺、观各声钟三万杵。   一时间京中钟声大作,不绝于耳。   好不容易待钟声罢,偌大的京城安静至极,即使街上多有行人,却是不闻笑声,不见展颜,皆因避讳。   与此同时,宫里却是发生了一件事,传国玉玺竟然被摔碎了。 第266章   二皇子一直没放弃给新帝找茬。   从之前钟贵妃闹着要给先皇服丧,到之后丧仪时一些零零碎碎,再到这次借口传国玉玺生事,并不直面顶撞,俱都是让人内伤在心的软刀子。   这传国玉玺并不是大昌皇帝的御用玉玺。   所谓玉玺,也就是皇帝宣示各项权利的印章,又有公私之分。前朝共有二十四方皇帝御用玉玺,又称宝玺,分别作为各种不同规制之用。   大昌建朝以后,其中除了袭用了二十方明宝,另又新定了四方宝玺。有一方不在御用范围,只做收藏,这便是传国玉玺。   提起这传国玉玺,就扯得有些远了,那要说到秦朝之时。   和氏璧之名天下皆知,秦王嬴政统一六国后,便将此壁做成了传国玉玺。其上镂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作为皇权神授、正统合法的信物。   后有传言说此玺在秦王行经洞庭湖时遗失,秦王回去后无印可用,就用蓝田玉重做了一方一模一样的。但又有传言说数年后有人奉回真的传国玉玺,但史书上语焉不详,无从考证。   不过关于这方传国玉玺所带来的传奇故事,却是在民间多有流传,历朝历代都有关于它的传闻。   曾有史官发现这样的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就是每逢天下大乱之时,传国玉玺必然现世,而每次现世后,能得到它的必然是真命天子。   也因此各朝各代的皇帝都想得到它,以兹证明自己受命于天,乃是正统。   至于其中到底是真是假,那就无从得知了,反正也没人亲眼瞧见过。大昌也有一块,据悉是当年太祖皇帝登基后不久,有人进贡而来。   太祖得后,欣喜若狂,并昭告天下。   当初二皇子就是为了寻这方传国玉玺,才会耽误了时间,以至于嘉成帝凭空失踪。   这大抵是立身不稳之人惯有的思路,总想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出身正统。   可事实却是证明不要脸的人,才能安享荣华富贵,不过等二皇子懂得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晚了。   没在小殓的时候把握住机会,又不能空口无凭指证梓宫里的大行皇帝是假的,真的其实没有死,二皇子只能在传国玉玺上动主意。   为此,他特意让人怂恿了才六岁的八皇子,让其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出想看一看传说中的传国玉玺。   有他和四皇子在一旁煽风点火,新帝骑虎难下,只能让人去捧来。   其实早在新帝答应给他们看时,二皇子心中就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只是他没想到新帝竟然敢让人故意失手摔了传国玉玺。   要知道新帝才刚即位,这时候碎了传国玉玺,不管这玉玺是真是假,对新帝的来说都是一个不祥之兆。   得传国玉玺者才是真命天子,这失了传国玉玺,又意味着什么?   八皇子当场就被吓哭了,二皇子和四皇子则是阴了脸。   发生这样的事,自然是不欢而散,可新帝也不可能因一个死物对年幼的弟弟如何。   最后的结果是失手摔了玉玺的小太监被杖毙,新帝并没有迁怒惩罚八皇子,因此又得了个仁君之名。   事情发生后,传得是沸沸扬扬,薛府这边自然也知道了。   “他可真敢!”招儿不免有些诧异。   薛庭儴看了她一眼,闲闲道:“有何不敢的,碎了总比真拿不出的好,如此一来可就真是一劳永逸了。”   “可那到底是传国玉玺。”看模样招儿也是知道关于传国玉玺的传闻,对此物十分重视。   “又不是真的。”   招儿眨了眨眼,突然有些兴奋道:“那你说这么一来,我们是不是可以命人放出消息,三皇子其实没有真正的传国玉玺,故意才砸了。”   “这事可轮不上你来做。”   果然没过两天,外面就有这种流言传出,不用多想自然是二皇子命人做的。   “既然这样,陛下,我们是不是可以拿出传国玉玺,以证明其出身不正?”莫伽提议道。   站在一旁的薛庭儴瞥了他一眼,又去看嘉成帝。   果然,嘉成帝没有接话茬。   虽莫伽也是聪明才智过人,可惜到底不是从小出身宫廷,也没什么机会接触朝中事务,以至于有很多时候,他的一些建议并不是那么‘明智’。   薛庭儴没有说话,莫伽此时也会意过来。   看看对方,又去看嘉成帝:“难道说——”   “没有传国玉玺,此事乃是祁氏皇族最大的秘密,以后不要再问。”若是有,怎可能找不到,甚至连郑安成也不知。   所谓传国玉玺本身便是太祖因出身不正,为了诓骗世人做出的一个幌子,只存在口头之说,其实根本没有实物。   不过知道这个秘密的,世上不过太祖和嘉成帝两人,连作为皇子的几人都不知,薛庭儴不过是有所猜测罢了,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   薛庭儴目光闪了闪,深吸一口气道:“那陛下,我们如今可依旧是按兵不动?”   半靠在软枕上的嘉成帝,看了他一眼,问:“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总是按兵不动,不免太过被动,我们可以主动出手搅浑了水。就如同微臣出身的乡下,百姓们若是捕鱼却不知是否有鱼,只需往水中扔下一块石头,鱼儿受了惊,自会蹦出来,就算没鱼,虾也好的。”   “你的意思是?”其实嘉成帝已经明白薛庭儴的意思,只是不免仍有踌躇。   这次的事对嘉成帝打击太大,司礼监和锦衣卫两大心腹俱皆背叛,若不然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其实戳破新帝的阴谋十分简单,只需已驾崩的‘先皇’现世即可。   可如何现世?谁是好的?谁是坏的?   若是不分辨出这些,恐怕嘉成帝前脚现世,后脚就会被人灭之。到那个时候,新帝绝不会再故作姿态,而是会拼尽全力扑杀之。   尤其嘉成帝在朝中其实还有数名倚重的大臣,只是这些人打从事发之后,就一直未曾出头露面过。而叶莒和林邈等人,至今没有归京,想必是被人阻拦了。   兵权旁落,朝中无人,这才是让嘉成帝至今踌躇的原因所在。   “由微臣出面,引着鱼儿上钩。”      薛府的西角门打开,从里走出一名老妪和一个年轻的女子。   “麻烦小哥帮老身谢谢贵府夫人,若不是夫人心善,恐怕我与小女……”说着,老妪掩面哭了起来。   薛府的家丁满脸忍耐,皮笑肉不笑地将手里包袱递给对方,并道:“行了,老人家,你的感激之情我们家夫人知道了。下次出门在外,还是走路当心些,你这饿晕了不打紧,差点害我们薛府以为惹上人命官司。”   “都是老身不好。”   “行了行了,你们快走吧。”   等这一老一少互相搀扶离开后,这家丁才满脸不耐地啐道:“真是晦气,也不看看我们这是什么地方,竟然就想赖上了。”   嘴里骂着,他就摔上了门,这一切动静都被不远处的路人尽收眼底。   一阵冷风拂过,吹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又飘落在地上。   另一头,女子搀着老妪,两人踽踽前行。   期间找到一户人家,可她们想找的人根本没找到,还被府里的下人骂了一顿,两人面容惨淡,又没有落脚的地方,只能顺着崇文门离开。   在经过崇文门的时候,城门前守了不少禁卫军。   他们甲胄分明,虎视眈眈地盯视着每个行人,而打此过的车马,俱都要停下检查。   说是非常时期,防止有人生乱,实际上在干什么,明白的都明白,不明白的也跟他们没什么关系。   轮到两人经过时,她们也被叫住询问过。   听说是寻亲没寻到,又见是妇孺,就被放了行。   当日下午,远在苏州的钦差薛庭儴突然回京,宛如从天而降。      因还在持服期间,紫禁城里还笼罩着一片白色。   在宫里行走的宫女和太监们,都是低头垂首,静默无声。   就在这时,一个步履急促的太监打断了这片寂静。次第往乾清宫传去,等在乾清宫的新帝知晓了,内阁那边也知道了。   薛庭儴回来了!   具体是怎么回来的且不知,但其车马却在正阳门被拦下了。因正阳门的禁卫军不让其通行,此时薛庭儴正在那处闹着,这边消息则是递回了宫。   “快去请杨阁老!”   新帝刚下命,外面就有人传到杨阁老求见,看来杨崇华也知道这件事,怕新帝乱了章程,才会前来。   “杨大人,这薛庭儴是怎么回来的,你不是说苏州那边有人拖着他?这沿道都有人沿路看着,他是怎么到了京城的?”   下首处站着的杨崇华,面色也不太好,但依旧是一副沉稳从容的模样。   “陛下,千里迢迢,难免有所疏漏,此时再计较他是如何回来的,未免有些多余。拖得了他一时,拖不了他一世,随着陛下龙御归天的消息昭告天下,他得知消息,迟早会回来的。”   “让朕说,当初就该隐而不发,待一切尘埃落定再说。”才穿上龙袍没多久的新帝,年轻的脸上隐有抱怨。   杨崇华瞥了他一眼,道:“那如何才算是尘埃落定?”   “自然是,自然是……”自然是找到先皇,除掉后顾之忧再说。   不过这话新帝肯定不会说出口,但杨崇华明白他的意思。   “可若是一直找不到呢?难道说陛下这皇帝就不打算做了?”   新帝语塞。   “陛下,别忘了老臣当初是如何跟您说的。”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是让二皇子登上皇位,他一样会面对眼前的境地,皇帝没有这么好做的,哪有无忧无虑就能登上这人人都垂涎的皇位。   英明神武如太祖,也是几番险死还生,才能建立这大昌。   “只有铸成事实,我等才能拿到先机,之后的事方能好办。要知道陛下毕竟不是二皇子。”   杨崇华说得语重心长,明摆着是有点拨之意。   可放在从小被二皇子压着的新帝耳里,就是他不如二皇子。   事实上也确实不如,二皇子有定国公,定国公掌着京大营的兵权,五城兵马司也有其亲信在内。   他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利用遗诏的‘名正言顺’,只有名正言顺了,旁人才会忌惮,才会师出有名,也才有能力该布置的布置,也才能去处理这些尾后之事。   “陛下不要惊慌,薛庭儴的归来木已成舟,多想无益。您现在已经是大昌的皇帝,在找不到先皇的情况下,谁也拿您没办法。我们只用不要让他们找到先皇,他们即使心中有所疑虑,也不敢拿您如何。”   杨崇华的话成功让新帝平静下来,对此人的那点不满因此也打消了。   “那杨大人,你说朕现在该如何?”   杨崇华沉吟道:“薛庭儴已经在正阳门闹开了,阻拦他进宫,暂时是不行了,那就让他入宫。至于我们,一切照旧,陛下本就是应诏即位,无需心虚。”   新帝深吸了一口气,面露一丝微笑点点头,才下了召薛庭儴入宫的命令。   见此,杨崇华心道,这新帝也不算是无药可救。      薛庭儴很快就入了宫。   他并没有前来乾清宫见新帝,而是直奔景山寿皇殿。   这寿皇殿乃是暂时安置皇帝梓宫的殡宫,先皇在乾清宫停灵七日后,就被挪到了这里。   按理说不该如此急促的,可惜新帝急着入主乾清宫,先皇不去,新帝自然入主不了。   薛庭儴穿着麻衣,头戴白帽,一路疾奔而来,到了先皇灵前,就大哭起来。   哭的是悲痛欲绝,捶胸顿足,把哭踊这一词是诠释得淋漓尽致。   所谓哭踊,和哭临一样,乃是一种丧仪的礼制名称。   皇帝驾崩自然不同寻常,怎么哭如何哭都是有规制的,这哭踊便是其中一种,以示心中悲痛至极。   一旁守着灵的太监们,直接就被他给哭迷糊了,心里想着薛大人和先皇真是情谊深厚,同时想起自己要在这寿皇殿陪着先皇一直到帝陵建成,说不定是时会被派去守陵,也不免悲从心来,忍不住陪着落了会儿泪。   “薛大人节哀,虽朕心中也是悲痛之至,可到底人死不能复生,父皇在九泉之下,想必也是不愿你如此伤心的。”新帝立在一旁,说得满脸唏嘘,脸色落寞。   薛庭儴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先背着身拭了拭脸上的泪,才拱手对新帝鞠道:“陛下,微臣失仪了。只是微臣不敢想象,临行前陛下还说等着臣功成归来,怎么就、就……”   说到这里,他又痛哭出声,显然是伤心不能自控。   新帝端详着他面上表情,见其的伤心和哀痛不像装出来的,心里不禁松了口气。   自此,对嘉成帝失踪是否与此人有关,扫除了仅剩的一丝疑虑。   他脸上更见和颜悦色,道:“薛大人还请勿要伤心,你此去苏州也是辛劳至极,不如先回去歇息安顿,再做其他计议。”   “不,微臣要为先皇守灵。”说着,薛庭儴竟是去了灵前,直接跪下了,一副不打算走的模样。   新帝的脸僵了一下,才道:“薛大人又何必如此,你这般如此,想必父皇也是不忍的。”   这时,一旁的郑安成也走上来劝道:“薛大人,陛下的梓宫已移入寿皇殿,按制是不能有人来打搅的。你提出祭拜,陛下心知你与先皇之谊,特意允许,可若是在此守灵,这与礼不合。”   “意思就是本官还不能给先皇守灵了?”薛庭儴不知犟了哪根筋,竟是瞪着通红的眼和郑安成杠上了。   “这倒也不是,只是……”   “既然可以,那郑公公还是不要劝阻了。”   见此,新帝和郑安成只能退去,倒是命人盯紧了薛庭儴,自是不提。   薛庭儴不吃不喝守了三日,最终以晕倒在灵前作为告终,这才让人送回了薛府。      虽是仍在持服期间,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廷也不可能停滞不动。   所以辍朝九日过后,便一切回归正常,只是朝廷公务所用的印章和笔墨不得有红,皆改为蓝色。   薛庭儴在家中歇了一日,便回到朝中,每日上朝下朝,似乎和以前没什么分别。   暗里自然少不得有人盯他,可对方并无异动,也说不得什么。   更何况什么才是异动呢?   和朝臣交际算是异动?那满朝文武都算是有异动了。   这日,早朝之上,御史茅文浩突然大出风头,竟是上书弹劾定国公世子钟青杨违制纳妾。   大昌承继明制,在明制中,官员纳妾皆有定数,甚至平民年过四十无子,才准纳妾。   只是这种事,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哪个富贵人家不是妻妾成群,民不告官不究。如今被茅文浩拿出来说事,百官只当此人又是故态复萌,想在新帝面前大刷存在感,不免将其当做跳梁小丑看待。   不过有些人洞悉钟青杨的身份,只当其出自有人授予,这是新帝想拿二皇子一系开刀。   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是他们想放火,而是急于揽权,不得不为之。   一时间,朝堂上是百态众生。   有替定国公世子说话的,也有人拿着违制说事,不过此举本就迎合了新帝的心思,正确来说是杨崇华等人的心思,因此附和之人众多。   新帝碍于朝臣义愤,对定国公世子以罚俸三月,并放还违制的妾室作为处罚。   按理这事就算罢了,毕竟这纳妾本就算小事,实在犯不上如此上纲上线。若是较真起来,恐怕百官中有多数人都违制了。   而就在这之际,茅文浩再度语出惊人,竟是弹劾叶莒数人,大考已过,却久滞外而不归。   对此,他甚至长篇大论对此发出斥责。   从先帝对等人的看重说起,越说越是气愤,甚至上升至不忠不义不孝的境地。   又拿出早有的陋习,诸如京官出差,当地官员免不了趋炎附势,在当地大摆宴席。尤其是考官,入考场之前,考官不得跟当地官员接触,可不代表大考过后,也不能接触。   能为一方主考官的,俱是朝中重臣,地方官为了升官,少不了给些好处。甚至在翰林院有这样一个惯例,称出京监考乃是肥差,无论主副考官还是同考官,去了这一趟,回来足够度过翰林院清苦日子数年,就可见一斑。   茅文浩这边说得是口沫横飞,义愤填膺。   上面,新帝的脸色十分不好。幸亏坐得够高,也没哪个朝臣敢直视其面容,暂时没人发现。   薛庭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待茅文浩说得差不多了,他便站了出来,对上首拱手一鞠,道:“微臣回京短暂,又经常因公出京,对叶大人等并不是太了解。但林大人乃是微臣之师,对先生的人品德行,微臣还是有自信的,先生绝不会如茅大人所言,滞留当地是为捞好处,定是有原因才会延误行程的。望陛下明鉴!”   “薛大人怎知其中具体,难道你也在当地?若是朝中都以同乡同门同科为此作保,是不是朝堂上下一片朗朗清天,那要我们这些御史做甚!”茅文浩一摆衣袖,冷面斥道。   薛庭儴也是有一众拥护的官员的,而林邈也有门生附庸在朝,见这臭酸御史说话如此不近人情,免不了有人上前与他论一论。   先从天地君亲师来论,又论仁义之道,难道说有人抹黑老师,做学生的为了避讳,还不能替其辩解不成,辩解了就是同流合污,岂有此理。   不过茅文浩素来以口舌犀利著称,罕有敌手,屹立朝堂数十载依旧不倒,除了嘉成帝厚待言官外,也是因他舌有龙泉剑,一般人不是对手。   辩倒一个,再来一个,不多时就从一对一,变成数对一,还是不落下风。   一时间朝堂上是乌烟瘴气,这些文官们吵得就只差没动手了。   到底双拳难敌众手,这时茅文浩使出必杀技——   先是悲愤大呼自己被人围攻,又问新帝是否为自己做主。   新帝怎么可能给他做主,巴不得林邈等人不回来最好,可他不过略作踌躇,这茅文浩竟是大呼一声舍身成仁,杀生取义,今有我茅文浩以死谏君王,望我皇能早日肃清耳目,不要为奸人迷惑。   竟是就往柱子上撞去了。 第267章   这一幕就让许多人当场就愣住了。   幸亏薛庭儴眼疾手快,在茅文浩撞上柱子的前一瞬悬悬抱住他。   见情况如此惊险,竟是连龙椅上的新帝都不免抹一把冷汗。   他连忙站起来,让身边的太监去看茅文浩情况如何,又气急败坏道:“说话就好好说话,你说你撞什么柱子,什么是不能说开的,非要闹什么死谏。”   所谓文死谏,武死战,历来是为文武百官的最高荣誉。   文官喜欢死谏,这件事新帝早就知道。   本该是表示敢于直谏,甚至不惜以身犯死的大无畏,却渐渐演变成臣子对付皇帝的手段。动不动就是陛下若是不听老臣的劝,老臣就一头磕死在柱子上。   若你以为人家只是威胁,并不会动真格那就错了,别看那些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好像挺懦弱的,真该磕死的时候,一点都不含糊。   因为这般死了,定然会名留青史。   死谏的大臣倒是名留青史了,皇帝还要在史书上留个昏君暴君之名。皇帝不光不能打击报复大臣的后代,还得善待他们。说不定日后又给自己培养个凡事喜欢管着拘着,动不动就拿一头磕死作为威胁手段的臣子。   这件事在发现在别人身上的时候,例如自己的父皇嘉成帝,彼时生为皇子的三皇子顶多会骂一句老迂腐。   可换做自己身上,新帝才能真正体会到这种既无奈又恶心的感觉。   “陛下不能听取谏言,老臣只能下去和先皇说了。”茅文浩一面嚎啕大哭,一面挣扎:“薛大人,你不要拽着老夫,老夫今日就磕死在这里。”   “你且打住,朕这便叫他们回京问明情况,若真有贪赃枉法之事,朕定不轻饶。”情急之下,新帝道。   “陛下所言可是真?”   看着下面杨崇华等人怒瞪着自己的眼,新帝才明白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可此时出尔反尔,他颜面何存?   只能硬着头皮道:“自然是真,茅大人还是勿要再闹。朕本就是如此打算,哪知你竟不由分说就去撞柱子,也实在、实在是太心急了……”   新帝匆匆离开了。   在‘退朝’声中,茅文浩拍拍身上的灰爬起来,不屑地丢给薛庭儴一个眼神,洋洋得意走了。   可把薛庭儴身边的一众官员给气的,纷纷骂此人厚颜无耻。   薛庭儴也不禁无奈摇了摇头,却不好说什么。   杨崇华看了他一眼,也匆匆离开这里。      定国公府后门处,停了几辆马车。   几个打扮素净但容貌娇美的女子边回头边哭着,却根本阻止不了什么,只能无奈任丫鬟给扶上了马车,马车很快就离开了这里。   定国公世子兼五军营总兵钟青杨被罚俸半年,又被勒令放还违制的妾室。这在以前是简直不敢想象的事,可今日此事却真的发生了。   定国公府里一片愁云密布,气氛低迷至极。   看似一件很小的事,恰恰证明了新帝对他们有下手之意。   其实早就该料到了,甚至也有提防,可真当事情发生,还是有些接受无能。   定国公的书房里,年过七旬的定国公端坐在书桌之后。   他须发皆白,面露威严之态,看得出其年轻时也是个英雄人物。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当年暴乱起义,作为副将的他也是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才换来这公爵之位。   可惜英雄迟暮,临到快进棺材了,却因为外孙之事,沦落如此这般境地。   竟因一个小小的御史弹劾,自家就被新帝扫了脸面!   这就是大权旁落的窘处,所以定国公并不后悔当初为外孙谋算。若钟家能出一个太后,外孙做了皇帝,至少能再保钟家富贵百年。   荣华富贵本就是赌出来的,若是再来一次,定国公还会如此选择。但他一定不会轻视了那群文官,那群只凭着一张嘴、一支笔、一颗脑袋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定国公不是不重视这群文官,他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敢布下如此弥天大局。   读书人多狡诈,古人诚不欺他。   现如今的情况就是,新帝被那群文官拥护即位,二皇子和钟贵妃进退两难,而钟家旦夕祸福只在近期。   什么都不怨,只怨自己棋差一招。   “爹,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不然下一次就是我钟家被人寻了由头,夺了兵权,满门皆灭的下场。”钟青杨满面凝重道。   有一就有二,迟早屠刀上门。   天下间,除了失踪的嘉成帝,就只有二皇子一系知道新帝的秘密,所以他是一定一定不会放过钟家人,甚至是二皇子乃至钟贵妃,现在改为钟太贵妃了。   本该是势均力敌,随着新帝登基以来,钟家人能明显感觉到随着时间的过去,天平在一点点倾斜。   这就是作为帝王的天然优势,师出有名。所以即使早先那些跟随钟家乃至二皇子的人,也开始在踌躇观望,这些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你以为如何?”   “我们可以和薛庭儴合作!”钟青杨咬牙道。   定国公看了过来。   “薛庭儴是先皇心腹,忠心耿耿,从他回京以来的所作所为,看得出他是有所猜疑,却苦无证据。不管是不是如此,至少叶莒、林邈等人,都是先皇的心腹,这些人的回归,会给其增添助力。倘若给这些人知晓,先皇其实没死,而三皇子是谋朝篡位,您猜他们会如何?”   “可我们的下场不会好,你别忘了钟家乃至二皇子在其中做了什么。就算先皇归朝,也不会放了钟家。”定国公道。   “左右都是死,不如赌一把先皇不敢露面,是因为势单力薄。且爹你忘了,当初您顾忌太祖的情分,一直不让钟家人出面,而二皇子做出那般忤逆之事,心中有愧,也从没有出面过。   “我们完全可以说他们是打着二皇子的名头,我们其实是被栽赃诬陷。就算先皇心中有数,哪怕顾忌外界口舌,也不会对钟家做出什么,只要我们老实安分,钟氏一族几百口人命可保。”   “可你妹妹。”当初那碗搀了东西的药,可是钟贵妃亲手端给嘉成帝的。   “妹妹若是知晓这对钟家有利,对二皇子有利,她一定能明白理解。且儿子一直有种感觉,感觉薛庭儴似乎知道什么,他不过是在等。也许先皇很快就会归朝,是时——”   书房中陷入一片让人窒息的寂静之中,忽而有灯芯发出的哔啵声。   定国公一下子萎靡了下来,有些疲惫道:“让我再想想。”   说是再想想,可定国公这般模样,明显是动了心思,只是一时难过心中的那道坎,暂时没下决定罢了。   又是一日,薛庭儴坐着官轿回府。   行在半路时,突然前面的路被堵住了。   是钟家的马车。   双方的护卫各自调停,很快就空出一条路来,钟家的马车避让在一侧,让薛庭儴的轿子先行。   就在薛庭儴掀开轿帘往外看时,斜对面的马车里也露出一张人脸,正是钟青杨。   眼神交错之间,彼此心领神会。   不多时,一车一轿往同一方向行去。      谭首辅一直重病在榻,甚至连先皇龙御归天,都没能下得榻来。   新帝体恤,免了他进宫哭临,据说谭首辅伤心之至,几番哭晕在病榻上,以至于身体更是虚弱,几次差点跟随先皇一同去了。   如今他虽占着首辅的位置,但现在内阁却是以杨崇华为首。都知道谭首辅上书辞官告老就在近期,所以杨崇华虽无首辅之名,已经有人暗中称其为首辅了。   又是一日早朝,百官按照彼此官衔列位站队,文官在左,武官在右。   这都是惯常的老规矩,谁人在什么地方站着,彼此心中都有数。   杨崇华领着队站在左侧最上首,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熬走了徐首辅,熬走了吴阁老,如今终于轮到他领头了。   正是等待新帝前来上朝的时候,所以四下里十分安静。   就在这时,后方起了一阵骚动,杨崇华只当是不是有什么官员迟来,并没有当成回事。   可渐渐这阵骚动竟是来至他身后,他下意识回头,就见谭首辅老态龙钟地慢慢向他这里走来。   就在他微微瞠大的眼睛中,对方以极慢的速度,越过他,去了他前面的位置站下。   因此,他不得不后退三步,身后的冯成宝也跟着后退,其后的一队官员纷纷后退,队伍才慢慢平静下来。   似乎感觉到杨崇华的诧异,谭首辅对他含笑微微点头,转向后方时,却是隐隐带着些歉意。   四周依旧安静,可因此而暗中浮动的心思,却不知道有多少。   新帝很快就来了,一番高呼万岁之后,才在龙椅上坐下。   他似乎对谭首辅的出现,也感到非常吃惊。   随着掌管朝仪的太监呼道一声:“有事奏本,无事退朝”。新帝含笑看着谭首辅道:“谭爱卿身体可是大好了?你适逢不适,朕一直很关心。”   谭首辅颤颤巍巍跪下,行了大拜之礼。   新帝诧然失色,忙让身边太监去扶起他。还不等太监下了台阶,谭首辅自己颤颤巍巍站起来了,嘴里说道当不得陛下如此。   “老臣惭愧,尸位素餐,几次与先皇请辞,先皇仁爱,都强留之。于是只能厚颜身在其位却不谋其政,实在是汗颜,汗颜啊。”   这般情况,新帝自然要说些面子话:“谭爱卿乃是老臣,父皇念旧,甚是敬重。我大昌如此多的官员,不缺一二臣子办事,但只要父皇看着您老在朝,心中就是安稳的。”   这话并不是新帝所说,不过是转述嘉成帝曾经说过的话。   类似这般话,嘉成帝说过无数次,对徐首辅说过很多,对谭亮也说过许多,实在感人肺腑。   果然谭首辅听闻此言,抹起老泪来,先是哭着先皇仁义,又是说新帝又先皇之风,日后必然是一代仁君。   人们都喜欢听好话,新帝尤其爱听。其实这话他平时没少听,但若是出自先帝倚重大臣之口,格外让他神清气爽。   “可先皇和陛下仁爱,不是老臣能依仗为势的理由,今日老臣撑着病体前来,就是来向陛下请辞的。老臣多年未归过乡,如今说不定哪日就随着先皇去了,想回乡看看,择一处埋骨之地,等待大限而来,下去侍候先皇。”   这话说得就有些严重了,其实想不想告老,通过言语还是能分辨出一二的。谭首辅此言,明摆着是去意已决。   新帝即是诧异,又是唏嘘,可谭首辅能让出位置来,无疑是一件好事。   他说了些安抚与劝解的话,见谭首辅态度坚决,只能对其进行一番嘉奖,方定下此事。   “值此之际,老臣还另有一事需得奏明陛下。其实老臣此次主要为此而来,身负重任,好几次老臣都处在弥留之际,都因此强撑着回来了。”   “哦,还不知是何事?”   谭首辅的这番话,不光是新帝起了好奇心,许多大臣都被勾起了好奇心。一些站在后方的大臣们面面相觑,都在猜测到底什么事。   “其实是先皇的一道手谕。”谭首辅很快就揭晓答案,却是并不拿出东西,而是又开始长篇大论感叹了一番先帝,之后才说出这道手谕的来处。   他人老上了年纪,可能这连着大病了几次,说话比以前慢了许多。   关键他不光慢,还啰嗦,还总是说到后面就忘了前面,偶尔再次累述一番前面已经说过的话。   若是之前也就罢了,浑当今天早朝就说他的事了。   可此一时彼一时,大家还从未听说过先皇有什么手谕,如今突然冒出一道手谕,别说一些普通大臣了,甚至新帝杨崇华等人,都急着想知道内容到底是什么。   “……当日薛大人下江南,老臣曾面过一次圣,陛下说若是新政能在江南一带推行下去,薛大人功在当代。后,薛大人苏州贡院开辩新政之会,天下文人云集,新政受益者云集。当日之景象,通过世人之口,通过急递,送往京城,陛下雀跃、激动,种种不做细述,曾又召老臣入宫说了一回话。也就在这时候,陛下给了老臣一道手谕。”   经过这番话,百官终于知道这道先皇手谕大致内容如何了。   这是和薛侍郎有关?   一时间,无数目光从站在文官队伍中薛庭儴身上扫过。   “还不知手谕在何处,其上内容如何?”新帝终于问出大家都想知道的事情,憋在心里的那口气终于出来了。   还是惯例的颤颤巍巍,让人看得恨不得冲上去替他掏。   谭首辅终于从袖中掏出一卷东西。   这卷东西似乎十分重要,上面包裹着布巾。解开一层布巾,里面还有一层,一直打开了五六层,才露出其下之物。   百官甚至新帝真怀疑谭首辅是故意如此,反正都被他弄得很心浮气躁。   “这道手谕本是陛下兴起而至,可写后陛下不忍毁之,并将之给了老臣,说等老臣告老还乡之际,就是这道手谕面世之时。陛下真乃是仁义之君,老臣真是……”   谭首辅又哭了起来,让人心里那个急啊,恨不得打他一顿。   哭罢,谭首辅才随手将手谕递给杨崇华,道:“杨阁老,麻烦你帮老夫念念,老夫此时心情不能平静,实则不堪来念这道手谕。”   杨崇华将手谕打开后,目光就焦灼在其上。   他眼中闪过诧异、难堪、不敢置信种种光芒,捏着手谕的老手青筋毕露,。   “陛下说,以薛大人之功,堪当此位,不用拘束年纪资历什么的。本来薛大人从广东回来,陛下就有想让其入阁的打算,只是念着他年轻,想压一压他,也能在日后担当起更大的重任……咦,杨大人,你怎么不念呢?”   谭首辅睁着老眼昏花的眼睛,看着身后的杨崇华。   “本官、本官……”杨崇华笑容僵硬,道:“本官这就来念,少傅薛庭儴,惊艳绝才,少年成名,六元及第,入朝为官以来,屡屡建功……”   其实这就是一道钦点薛庭儴入阁的手谕,大抵真如谭首辅所言,是嘉成帝兴起所致,其上甚至说了堪为内阁之首辅大任。   也因此即使没有明确指出就让薛庭儴当首辅什么的,谭首辅也将之当真了,才会弄了这么一出。   手谕念完,殿中安静至极,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伫立在那处不卑不亢的年轻官员身上。   其实若是按照功劳来算,薛庭儴堪当首辅。   其入朝为官这些年来,表现出的沉稳从容与老谋深算,不下一些入朝几十年的老臣。   可要知道他才年不过三十些许,甚至还没入阁,怎能就一跃成为首辅大臣。那杨崇华、冯成宝一干入阁多年的老臣,又该如何自处?   可这是先皇手谕!   因为有这‘先皇’两字所代表的寓意,甚至凌驾在新帝之上。   要知道天地君亲师,而大昌是以孝治天下,新帝可敢驳了先皇手谕?   自打新帝即位以来,先皇遗诏上的四位顾命大臣,俨然与一般大臣不同。按理说新帝已成年,弄个顾命大臣出来,似乎有些舍本逐末。可细究先皇未立太子,而众皇子也未曾接受过储君的培养和教导,似乎也能理解这个做法。   但至始至终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薛庭儴、叶莒等人。   朝中无人不知,此几人乃是先皇心腹,设立顾命大臣,几人竟无一人位列其中。难道说几人资历不够,还是不如杨崇华等人熟悉朝政之运转,似乎这样也不是不能解释。   可恰恰这道手谕的出现,与先皇的遗诏有些相驳了。   先皇明显有意让薛庭儴来做这个首辅的位置,就算不是现在,也是将来。   前有徐首辅,后有谭首辅,两人皆是老迈不退,明显是先皇为了平衡刻意留人。   因为这样的现象久了,首辅一词对于百官来说,似乎就是一个名词,甚至不只有一人猜测过,在嘉成帝心目中,什么样的人才堪当首辅之位。   如今结果出来了,先皇不拘一格降人才。可问题是这般看重的大臣,为何遗诏上竟是只字未提?   那,所谓的遗诏,真是先皇亲口所述的遗诏?还是负责起草遗诏的大臣刻意遗漏了?   若是大家没记错,负责起草遗诏的大臣正是杨崇华,而当日在场的数位大臣,也正是遗诏上的四位顾命大臣。   朝中也不是没有其他重臣,却偏偏只召了四人,这其中实在太耐人寻味了。   站在后面的茅文浩突然蹦出来了,大声道:“当日遗诏颁布天下,微臣就有些疑惑。虽然微臣有些瞧不上这薛侍郎,和他那阁臣老师林邈的人品,但以其之功,遗诏上不可能不提上一句。   “杨大人,此遗诏乃你起草,你能不能给大家解释一下,为何遗诏所书内容和陛下早先留下的手谕相驳,难道说是你打压末学新进,刻意遗漏了薛大人?”   茅文浩这番话,当即让殿中响起嗡嗡的议论之声。   素来稳重低调的杨崇华,第一次老脸涨红成猪肝色,拂袖斥道:“你真是不知所谓!当日不光老夫一人在场,还有其他三位大人,更有司礼监的郑公公在,你的意思是老夫作假不成?”   茅文浩眼睛斜着,拿出滚刀肉的架势,说得慷慨激昂:“那谁知道啊,所以才让诸位大人与我等解释一二。我等位卑言小,先皇留下遗诏时,我等并不在场,可世人皆知遗诏之重,重如泰山,关系着我大昌江山之社稷安稳,不容有失。   “别人不管,我茅文浩深受先皇圣恩,若是此遗诏非先皇本意,我茅文浩是绝对不认的!”   就在这时,龙椅上的新帝突然扶着额头,面露痛苦之色。   一旁的太监忙凑到近处,大呼:“陛下,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新帝虚弱无力地靠在龙椅上,道:“朕,头疼。”   “陛下这是累着了啊。自打先皇去世后,陛下连在灵前守了几日,又忙于朝政,奴婢这便扶陛下去休息,并传太医。”   随着这太监的声情并茂,新帝就让人搀走了,掌管朝仪的太监匆匆高呼一声‘退朝’,便也跟着离开。 第268章   面对新帝的匆匆离开,下面一众朝臣面面相觑。   户部侍郎彭俊毅站出来,道:“茅御史,大家都是在朝为官多年,彼此都还算有些了解。想出风头没错,可如你这般作为,就有些让人不敢苟同了。”   “下官怎么作为?下官是偷了抢了,还是贪赃枉法杀人害命了?至于彭侍郎如此贬低?!谁人不知我茅文浩身无长物、两袖清风,唯有的就是这一身铮铮铁骨,即使当年先皇在世时,也夸下官刚正不阿,敢言人不敢言。”   茅文浩不避不让,一脸正气:“先皇遗诏乃是我大昌未来之根本,作为臣子的不敢质疑,也不能质疑。今日若不是谭大人拿出一份与之相驳的手谕,下官也不会因此产生疑问。这满朝文武数百官员,恐怕有所疑问的不止我茅文浩一人,彭大人又何必来指责下官。”   彭俊毅被气笑了:“杨大人说得没错,你真是不知所谓!”   “是不是有所谓,自然由世人分辨,还轮不到彭大人来指责下官。若是下官没弄错,彭大人是户部的人,怎生倒是对我都察院的人指指点点了。”   “你、你——”   “行了,你别与他多费口舌,他不过是受人唆使罢了。”杨崇华走过来,冷冷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杨大人你看下官做甚,你看这事弄的。”薛庭儴摸着鼻子,对其他官员尴尬地笑了笑。   新帝刚离开,许多官员都还来不及走,都是三三两两围站在一旁。见此不免回以尴尬的笑容,一时分不清立场,不过倒是没什么人声援杨崇华和彭俊毅,若是换做以前,估计茅文浩早就被人围攻了。   “什么叫受人唆使?我茅文浩在朝为官十几年,能唆使我的人倒是有,但绝不是薛庭儴,这人杨大人也认识,就是先皇。”茅文浩梗着脖子道。   闻言,杨崇华下意识瞳孔紧缩,紧紧盯着对方。   “我茅文浩受先皇圣恩,在朝为官十几年穷得叮当响,连座宅子都没有。是先皇赐了我一座宅子,我茅家人才在京城有安身立命的地方。我这人脾气臭,又顽固,屡屡顶撞先皇,先皇从不与我计较,还赞我铮铮铁骨。”   “古有一腔热血酬知己,今有我茅文浩为先皇抛头颅洒热血。”茅文浩对着天拱了拱手,又冷笑对杨崇华道:“实话不怕与你说,我就是怀疑你私自篡改先皇遗诏,排除异己,打压末学新进,杨大人你就说怎么滴吧?遗诏之事一日不水落石出,我茅文浩就盯着你咬一日,一月不水落石出,我盯着你咬一月,一年不出,我咬一年。”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不用污蔑我为人唆使,身正不怕影儿斜,告辞!”说完,他对杨崇华虚拱了拱手,便大摇大摆走了。   可把杨崇华给气的!   “简直不知所谓,不知所谓!”杨崇华跺脚直骂,气得浑身发抖。   有与他交好的官员上前劝他不要和茅文浩计较,这人就是个混不吝、滚刀肉。可对于茅文浩所说之事,却并不做表示,而更多的则是站在一旁看着这么一幕。   谭首辅也满是叹息,道:“瞧瞧这事弄的,我不过是秉持先皇之命,怎就弄成这样了。”   杨崇华明明气得不轻,还得强笑着说此事与谭首辅无关,不过是小人作祟。   谭首辅也不知是没听清楚还是怎么,并没接他话茬,只是连连感叹着,就摇着头离开了。   文武百官各自散去,少不得有相熟之人边往宫外走,边交头接耳说着些什么。而换做以前,杨崇华身边怎也要拥簇几个官员,可今日却只有彭俊毅。   冯成宝看了杨崇华一眼,并未多说话,就匆匆离开。   费迁和沈学都是差不多的模样,倒是薛庭儴身边拥簇了不少官员,对之前发生的事是议论纷纷。   这种时候,薛庭儴说什么错什么,自是不适宜插言。   匆匆说了句还有事,便也匆匆离开了。      乾清宫里,自打新帝回来,就陷入魂不守舍之中。   随着杨崇华的到来,殿中侍候的太监俱都被遣了出去,只留下二人与新帝的心腹太监洪英。   “陛下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陛下知不知道这一番头疼不要紧,下面的朝臣都怀疑上了?”   新帝何尝不后悔,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逞强道:“杨大人让朕杵在那里做什么,若是那茅文浩再逼迫,朕该怎么说?当日朕就说,这封遗诏有疏漏,叶莒几人竟一人也无,你等为了排除异己,未免也做得太明显。可遗诏是你等所拟,朕提前是不知道的,现在倒好,什么都赖在朕的头上了。”   新帝说得满腹怨气。   若是让他来选,他自然不会弄出几个顾命大臣来钳制自己。可两者之间本就是交易,杨崇华等人只提前与他打过招呼,是时遗诏上会改作他之名,至于其他的,可是一字未说过。   如今倒好,本想排除异己,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连累了他。若是真被人起疑遗诏有假,那是不是代表他这个皇帝也是假的?   一想到二皇子还在旁边虎视眈眈,肯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暗里还有个失踪了的先皇,新帝怎么想怎么害怕。   “杨大人,此事你得想想法子,你这个首辅当不当不影响什么,若是影响了朕的皇位。若不这样,你就先委屈一下,认了这排除异己之事,朕还在这儿,朕记着你的好,待一切平息之后,朕再提拔你就是。”新帝自以为想了个两全的法子,说道。   听了这话,杨崇华直接被气了个仰倒跌。   他气得浑身发抖,道:“那陛下就没想想,若老臣真把这事认了,篡改先皇遗诏是个什么罪名,会不会有人顺道怀疑上您这皇位的真伪?”   “这——”   “陛下你还是先杵着吧,老臣与其他几人商量商量,不过是个茅文浩,塌不了天。”   等他走后,旁边的洪英替新帝抱屈:“陛下,这杨大人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   这事新帝当然知道,也因此他的脸阴沉得吓人。      杨崇华回到内阁,冯成宝等人早就等着他。   内阁大堂中一片寂静,气氛压抑至极。   “这事怎么办吧?你们也都说说,别都闷着不出声,看似针对杨大人,实则和我等也脱不了干系。”冯成宝道。   费迁和沈学面面相觑一番,没有说话。   杨崇华坐在一旁,脸色十分难看,谁也没想到不过是一夕之间,他们辛苦维持的局面就这样乱了。   沈学看了看三人,踌躇地摸着胡子,道:“你们说先皇会不会是在茅文浩家中?”   看似表面无事,实则暗地里他们没少让人盯着各家各府的动静,尤其之前二皇子曾派禁卫军各家搜过,并没有找到先皇。   倒也有几家是硬茬,没搜成,茅府就是其中之一。   “我方才观察过他,他的样子不像是知晓内情。”杨崇华道。   闻言,沈学等人想了想,觉得也并不是没道理。   若是先皇藏在哪家,哪家巴不得能有多低调就多低调,怎可能还不怕死的主动惹上来,生怕旁人不会怀疑。   “那你们说如今怎么办?”   寂静中,冯成宝看了看费迁和沈学,又去看杨崇华,才犹豫道:“若不然这事就由你担着?你放心有我三人在,待一切风平浪静后,你再回来就是。如今认了,不过是挟怨报复,这是小事,可若是牵出其他的来,那可就是诛九族都脱不了罪了。”   杨崇华冷笑起来,蠢货和蠢货的思路果然是一样的。   难道就不想想,对方还有后手怎么办?   认?能认吗?挺着脊梁也不能认。   这些人恐怕把他当傻子了,文官最重名,若是这事让他认了,还东山再起?恐怕被人戳脊梁骨,就足够他以死谢天下了。   “若不,杨大人就听冯大人的?”沈学在一旁插言。   费迁虽没有说话,显然也是赞同的。   杨崇华站了起来,冷笑道:“这种主意你们就别想了,打算牺牲我一个,成全你们?都在朝为官多年,别来这一套,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跑不了我杨颐之,也少不了你们。”   说完,他就拂袖而去了。   留下三人面面相觑,冯成宝道:“瞧杨大人这说的,好像是我害他一样,这不都是为了大家好。”   “杨大人一时想不开,也是正常。”   “既然杨大人不赞同,那就另做他法也并不妨碍。”   四人看似同盟,不过却是暂时合作,在这次的事没生出之前,四人之间内斗可从来不少。所以明知道彼此所言有虚,还都是凑着趣,把这茬揭过了。      之后的数日里,茅文浩果然不负自己所言,一直盯着杨崇华咬。   不论早朝上议着什么事,但凡茅文浩说话,最后必然会乱成一锅粥。   而杨崇华对遗诏之事,也不是没给过回应。他咬死了这份遗诏乃是当着几人面口述,虽由他起草,但内容却是依照先皇的意思所写。   为此,甚至不惜拉出沈学、冯成宝、费迁和郑安成等人。   这种情况下,四人自然是要与他作证,可有木有人相信,抑或是有多少人相信,那就不知了。   而与此同时,薛庭儴一系的人也开始有人说话。   既然是先皇留下的手谕,新帝当遵循先皇旨意,下旨让薛庭儴入阁,并为首辅之位。   可这种说法却迎来杨崇华一系的抵触,杨系一众人先拿着薛庭儴资历不够说事,又说先皇手谕和遗诏之间,到底哪个大,应该遵循哪个。   值此之际,持服二十七日的时间终于到了,新帝和众大臣除服。   大臣们也就罢了,皇帝除服却是有规制的,尤其是新帝即位,为了表示自己很哀痛,一般都是大臣们屡屡劝说,新帝才表示不得已脱掉丧服。   可惜最近朝堂上的事太多,到了当日,本该是大臣上书规劝,竟无人记起此事。   其实也不是无人记起,不过是说到先皇的话头,下面一众大臣又开始撕了起来。撕着撕着,就忘了正茬。   杨崇华一系在褪去最初的措手不及下的慌乱后,爆发出的反攻之力并不差。   先就这大面上和薛庭儴一系人撕,另一头则命人攻讦替薛庭儴出头大臣的私德或者其他什么。   这是朝堂上一贯用的老把戏,围魏救赵。先把你搞臭,搞臭了你说什么就没人信了。   不过这种把戏你会,不代表旁人不会。也因此撕到最后,大家连本来初意都忘了,谁还记得新帝到底要不要除服。   总而言之,近些日子朝堂上乱成一锅粥。   就在这时,工部有人上奏帝陵已经修建完毕,也就是说先皇可以拉去下葬了。   这帝陵并不是先皇驾崩之后才修的,早在太祖时期,帝陵便一直修着,修了几十年。轮到嘉成帝登基以后,更是没忘了给自己修陵这茬。   所以说帝陵是早就修好的,工部那里只需按制进行最后的修缮即可。   先皇下葬可是大事,在新帝一力坚持下,朝堂上暂时风平浪静,都为先皇出殡之事忙碌着。   先是钦天监选好吉日,剩下的活儿就是礼部来办了。   礼部负责统筹,其他各部各司都没闲下,也算是全员出动。   到了当日,还是半夜的时候,紫禁城便忙上了。   而内城中各家各府上,更是早早就带着家眷起了,都是披麻戴孝一身素缟。   皇帝出殡规矩甚大,沿道上都得摆上供桌祭品,同时还需夹道哭送。从棋盘大街到正阳门大街,再到永定门大街,这一路上早就有人占了位置,都为出殡准备着。   薛庭儴出门进宫后,招儿就命人在宫门前守着。   等宫里那边有了动静,这边她便带着长子,和府上半数以上的人疾奔至薛府在正阳门大街上摆放的灵案前。   大街两旁全是一个个灵案,入目之间全是白色,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这灵桌摆放也有规制,按品级和官位,等到了永定门大街上,就都是些低阶官员了,甚至京中一些富豪之家乃至普通百姓,也会设置灵案,为先帝送行。   不知跪了多久,突然听见隐隐有哀乐声响,又过了一会儿便听见哭声。   招儿抬头看去,就见视线尽头出现了一个极为庞大的队伍。   这大抵是她这辈子所见的最大盛景,最先看到的是密密麻麻的引魂幡,数不清有多少,遮掩住了其后的队伍。   引魂幡后是万民旗伞,再之后便是皇帝的卤薄仪仗队,有千人之数的多。这些人身穿着孝服高举着各种兵器、幡旗,其中还夹杂着各式各样的纸扎,或是绸缎所制的‘烧活’,浩浩荡荡,与天接为一线。   越来越近了,有人哭了起来。   招儿忙拉了身边的长子一下,跟着哭起来。   她为帝后都哭过临,早已有经验,薛耀弘却是第一次碰见这种事。招儿便让他低着头,跟着调哭就好。   等出殡队伍到了面前,夹道哭送的人哭声更大。   招儿一面哭着,时不时借着动作抬眼看眼前情况。   就见卤薄仪仗队之后,便是先皇的龙棺,竟用了一百二十八人去抬,足以见得这龙棺有多么庞大。   龙棺之后是甲胄分明、威风凛凛的禁卫军,在往后就是披麻戴孝的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了,期间夹杂着一些宫女太监们,另有和尚道士,他们手执着法器,不停地吹奏、诵经。   招儿看过去,根本没看到薛庭儴的人影,遂也不再张望,低头做哭泣之态。      为了这一场出殡,各家各府上几乎都空了大半。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各家各府上都发生了一些事。   有的事闹了贼,有的是闯入强盗,有的没被发现,有的被发现了,闹得一片混乱。可如今这种状况,五城兵马司乃至顺天府巡捕营的人都出动去大街上了,也没人管这种事。   茅家就被人闯入了。   茅家不过五口人,也没有下人,就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仆。   见有匪人闯入,茅文浩的妻女和老母被吓得不轻,幸亏那个瞎眼老仆跑到街上大呼了一声。   也是运气好,碰见了一队巡捕营的人,巡捕营的兵丁来到茅家,吓走了那两个小贼。   之后,为了确保匪人已走,巡捕营的人还在茅家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才在茅家人感恩戴德的目光中离开。   类似这种情况,很多人家皆有发生,薛府也被人闯入了,可惜人刚进来,就被薛府的护卫给逮住了。   另一头,出殡队伍终于出了内城,来到了永定门大街上。   人山人海,哭声一片,见者动容。   与此同时,距离这里不远处,也出现了一个队伍。   先是引驾仪仗开道,之后才是一辆玉辂大车,其上饰以金玉龙纹,十分威严华贵。其后跟着一队队铠甲铮亮的大汉将军,手持长枪、弓弩等,其后则是数量普通车马,里面似乎坐着什么人。   这明显就是皇帝出行才会有的仪仗。   老皇帝出殡,新帝应该是在出殡队伍中才是,这出行的人又是谁?   可惜目睹这一切的,大多都是平民老百姓,即使有所疑惑,也都当做是皇家的规矩,不敢多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大队人马,直冲冲地向出殡队伍而去了。      出殡队伍远远就瞧见了这边的队伍,当即引起一片混乱。   因为人多,开始只当是不是哪家不懂事的人挡了路,负责开道的人便忙命人去肃清挡路者。谁曾想派去的人没有回来,而眼见这条队伍离出殡队伍越来越近。   等走到近前了,首先入目的就是那一摊子的仪仗,这般仪仗非一般人不能用。   可新帝为了表示悲痛,连车都没坐,穿着孝服行走在龙棺之后,这仪仗又是谁的仪仗,难道说大昌还有第二个皇帝不成?   目睹这一切的人,都以为自己是青天白日花了眼,可看了又看,甚至数了那龙旗,确实是皇帝的仪仗不假。   有不少人直接被吓呆了,出殡队伍当即为之一顿。   按规矩,皇帝出殡是不允许停顿的。   尤其龙棺太重,得一百二十八人接力交换着抬的龙棺,可想而知重成什么样。若是一直走,借着行走的惯性,还能坚持,突然停了下来,抬棺之人当即觉得肩上沉重无比。   出殡之时,棺材不能落地,一百二十八人是为一体,一个人垮下了,龙棺若是落在地上,砍得是一百二十八人的头,甚至还要连累全家老小。   “快来,再换!”   随着高呼声,一个抬棺人打扮模样的人替到一位同伴腋下,代替他扛上木杆。   同时,还不停有抬棺人急呼叫人来替换,一片不可开交。   “大人,这么着可不成,怎么不走了?”有抬棺人急道。   随行的礼部官员哪里知道为什么不走了,问属下,属下也是一头雾水,只能满头大汗,奔到前方去。   “到底是怎么了,快走快走啊。”   可前面根本没人理他,而前面的人太多,他也看不到前头的情形。   前面不走,后面也走不了,后面催前面,前面再往前面催。   直到前面有人往后面传话,说是被陛下的仪仗挡了路。   “什么被陛下的仪仗挡了路?大白天的,你们这是发癔症了不成?我告诉你们,这耽误了出殡时间,咱们都得掉脑袋!”这礼部官员一面骂着,一面迈着两条腿往前奔。   好不容易挤到队伍最前面,看见对面的队伍,那仪仗那架势。这可是法驾卤簿,虽是小号的,但也确实是皇帝才能使用的仪仗,当即掉了下巴。   我的娘呀,真是大白天闹鬼了,还真是陛下的仪仗挡了路。 第269章   新帝内穿素蓝色龙袍,外面披着麻戴着孝。   若不是头上戴着翼善冠,恐怕谁都认不出这是大昌的皇帝。   今儿不过三更天,他便起了。亲爹出殡,作为儿子的,哪怕是皇帝,也不能清闲。好不容易一切繁琐的仪式作罢,又跟着一路走了这么久,他早已是精疲力尽,全靠一股劲儿撑着。   等出了京城,他就可以坐车了,后面的路就算要出面做个样子,也无需如此劳累。   新帝正在心中这么鼓舞着自己,突然前面起了一阵骚动,队伍也为之停顿。   他心想是不是礼部是不是在前面又做了什么祭礼,倒也没怎么多想,刚好可以停下歇歇脚。   就在这时,前面有礼部官员来传话,说是出殡队伍被陛下的仪仗给挡了路。   四周太嘈杂,为了配合出殡的祭礼,不管伤不伤心,一干人都是哭着的。尤其他们这些披麻戴孝充作孝子孝孙的人,更不用说路两侧的百姓,也都哭得伤心欲绝。   新帝半晌没明白过来意思,直到禀报的人又说了一遍。   “朕的銮驾?你们这是白日见鬼糊涂了吧。”他惊疑冷笑。   前来禀报的礼部官员如丧考妣,道:“陛下,微臣没说笑,真是陛下的仪仗,那阵势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这到底是谁弄了这么一出,都知道今日先皇出殡,弄副法驾卤簿来做甚!这是会冲撞的,与大礼不符的啊!”   见此,新帝才不得不正视,想着这官员说的话,心中徒然一紧。   “让人去叫杨阁老。”   随行的太监忙去后面找杨阁老了。   而与此同时,场上情形又生了变化,就听见马蹄声阵阵,还有整齐的脚步声,似乎整片大地都在为之震动。   不时有惊呼声急促,却又戛然而止,让人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新帝心中不妙的感觉却是越来越浓厚。   因为杨阁老一直没来,他不禁又催人去找,场面乱得一团糟。   四周的人都一头雾水地看着新帝,包括五皇子。   他上前询问,却被新帝一把搡了开,唯有二皇子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旋即一抹凝重上了眉梢,抬头看着事态不明的前方。   穿着孝服的杨崇华很快就来了,却是根本没弄清楚情况。   就在这时,前面那片白肉眼可见矮了下去,举着龙旗仪仗的也矮了下去。   抬着龙棺的抬棺人突然见到这样一幕,有人大惊失色泄了劲儿,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偌大的龙棺轰然落地。   “陛、陛下……”   咔在嗓子里的惊诧声此起彼伏,就像是一大群被同时掐了脖子的鸡。   “闹鬼了,陛下还魂了!”   随着这声高呼,前面乱成了一片,甚至波及到四周送灵的百姓们。   庞大的出殡队伍一下子乱成一锅粥,有人惊慌高呼,有人急急奔走,你推我我搡你,不时有人发出被踩踏的惨呼声。   “噤声!都原地站着不准动!”   原来这处竟是早就被人给围上了,见人群涌动,那些围在四周的兵卒们抽出腰间的佩刀,向前踏了一步。   混乱的人群为之一顿。   这时,对面的法驾卤簿中,突然行出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员。   不同于那些站在出殡队伍里的官员,他身穿朱红色金绣蟒袍,乃是位极人臣的表现。   “大家不要惊慌,一个个走到兵卒面前再走出去。此乃皇家解决私务,先皇并没有驾崩,新帝乃是谋朝篡位,我等前来是为了肃清奸邪,与平民无关。”   正是原本该在出殡队伍中的薛庭儴。   这话被人传了开去,人群里终于不再有人突撞。而与之截然相反,龙棺之后新帝一众人却是大惊失色。   场面很快就被肃清干净了,那雕满了各种形态的龙和日月星辰的龙棺,被孤零零地扔在那里,无人津问。   新帝及杨崇华一众人,面色惨白地看着那辆驶过来的玉辂大车。随着车行来的,除了定国公一脉,还有薛庭儴、叶莒、林邈等一众文官,更有一些面孔陌生的将士。   这些人正是东南洋亚水师的人,薛庭儴一直在等这些人的到来。   玉辂珠帘早已被掀开,露出其内身穿明黄色龙袍,头戴翼善冠,满身威严的嘉成帝。   他面容平静,但目光冷硬。   “你们真是朕的好儿子,好大臣。”   新帝腿一软,倒在地上。      这一天,注定是将载入史书的一日。   随着嘉成帝的归来,新帝一系的阴谋彻底败露。   其实谭首辅拿出的那道手谕,甚至茅文浩等人,不过是想搅浑了这摊浑水。只有新帝一系乱了,才有可趁之机。   而薛庭儴一直按兵不动,除了寻找可趁之机,另外也是等东南洋水师的人。二皇子一系的投诚并不能让他完全放心,在己方没有绝对实力的情况下,轻易合作无疑是与虎谋皮。   幸亏,水师的人到的很快。   紫禁城里一夕之间又变了天,肃清其中叛党整整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而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嘉成帝并没有回宫,而是依旧住在薛府里。   宁宁这才发现,那个一直住在正院里,抢了他爹娘的床的老爷爷,竟然是皇帝。   而那个总是背着她爹娘和她说话的大叔,竟是皇帝的儿子。   “那皇帝爷爷,你怎么不回宫里去啊?”梳着双丫髻,穿着粉红色裙子的宁宁,眨巴着大眼看着榻上的嘉成帝。   发生宫变以来的这段时间,大抵是嘉成帝人生之中最大的一次突变。   从堂堂一国之君,变成了被驾崩逃亡,随时都有性命之忧。而其龙体也从好手好脚,变成了瘫在榻上连便溺都不能自己解决的活死人。   心中的脆弱、愤怒乃至种种,自是不必提。而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大抵是唯一能让他露出几分笑颜的人了。   也因此明明是冒犯,嘉成帝非但不恼,反而道:“你就这么盼着皇帝爷爷走?”   宁宁看了他一眼,说:“那倒也不是,只是娘说皇帝爷爷迟早要回宫的。如今那些坏人已经被抓起来了,为什么你不回去呢?”   “因为那些坏人太多了,要一个个清理掉,朕才能安心回宫。”   这时,莫伽从门外走进来,身侧跟着一个拿着药箱的太医。   太医走到近前来,先是跪下磕了个头,才站起恭恭敬敬地给嘉成帝把脉。   “你怎么又跑来了?”莫伽笑着道。   明明是调侃,可小丫头哪里听得懂这个,反而睨了他一眼,道:“大叔,你不也来了吗?”   莫伽笑得十分无奈。   宁宁对嘉成帝道:“皇帝爷爷,那我就不打搅你了,我去找二哥。”   “去吧。”   目送走了小丫头,嘉成帝才看向莫伽。   莫伽沉声道:“罪妃马氏,以及司礼监一众人等,俱被暂押在慎刑司中,禁卫军中……”   说是肃清叛党,其实过程繁复。   朝堂上有薛庭儴、叶莒一众大臣支撑,而宫里那边就靠莫伽了。   直到莫伽凭空而出,众人才知道嘉成帝竟还有个没在人前露脸的儿子。质疑倒是没有,不过见他出面主导宫里的一切,不免有人猜测他经此一事,会不会成为未来大统的继承人。   只可惜现在说这些未免有些为时过早,这次三皇子谋逆一事,牵扯众多。   从前朝到后宫,甚至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们,都有不少牵扯其中。尤其嘉成帝杯弓蛇影,宁愿错杀,不愿放过,宫里有几处常年无人居住的宫室,关满了这些被牵扯的人。   事实上嘉成帝会这样也能理解,恐怕换做任何一个人,在经历了这么一场事后,都不会比他好大哪儿去。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这些都是能够想象的到的。   汇报完宫里大致情形,莫伽问道:“还不知陛下何时回宫?”   “何时回宫?”   嘉成帝看了看这间不算大的屋子,突然竟有些感到惆怅。   “那就明日吧。”   到了次日,一大早薛府大门前就停满了皇帝出行的法驾卤簿。再度复出的锦衣卫,虎视眈眈地扫视着四周,连一只苍蝇都不放过。   锦衣卫其实并没有背叛,只是杜继鹏遭了暗手,薛庭儴等人是在锦衣卫大牢里找到杜继鹏的。   他早已不成人形,只吊着最后一口气。   二皇子当初对付他,不过是不想让其坏事,便收买了他的一个小妾对其下药,之后杜继鹏就落在了杨崇华等一众文官手里。   大抵是对锦衣卫天生拥有一种怨恨,也可能是当初杜继鹏为嘉成帝办事,祸害了不少文官。   杨崇华等人对他下手颇狠,锦衣卫一众酷刑,轮番在他身上使了个遍。   如今杜继鹏已成废人,韦云杰因有护主之功,升了锦衣卫指挥使。他一身飞鱼服领着队护佑在侧,让人望而生畏。   嘉成帝的銮驾很快就离开了这里,薛庭儴环着招儿的肩,望着远处銮驾的背影,感叹了一声:“终于过去了。”   “终于过去了!”      当然没有过去,事情还多着呢。   嘉成帝回朝后,就开始清算以杨崇华为首的一众大臣。   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全员出动,罗列这一干人种种罪行。   朝堂上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被牵扯进去的也就罢,能落个全尸就是好的。一些没有搀和其中,但与这些人有些关联的,无不怕被牵扯进去。   每当这种时候,从来少不了有人浑水摸鱼,有的是终于找到机会打压对头,有的事为了给自己免罪攀扯他人。也因此现在的朝堂比任何时候都要乱,每日的早朝上都有大臣互相攻讦,乌烟瘴气。   嘉成二十一年的这个冬天,比以往都要寒冷。随着时间过去,朝堂上落马的大臣不计其数,竟转瞬间就空了一半。   内阁大堂里,林邈感叹道:“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   一旁的叶莒及郑赟杰,还有下首坐着薛庭儴和陈坚,俱是满脸沉重说不出话来。   杨崇华一系俱皆被下狱,内阁中八位阁臣去了四位。谭首辅已告老,工部尚书马奇被那么一摔,因为年纪大了,至今还没能病愈。   如今内阁中就只有叶莒和林邈两人,至于郑赟杰和陈坚、薛庭儴,都是被临时抓来帮忙的。   现在嘉成帝除了疗养龙体,整日就关心着奸党谋逆之事,所有政务都压在内阁的头上,也算是焦头烂额了。   “这么下去可不成了,就算还有等着候补的官员,可一时半会儿哪能都填上。现在杨党、冯党等人,似乎尝到了甜头,四处攀咬,我估计要不了多久,我们这边的人会被咬进去不少。”郑赟杰道。   “可陛下这样谁敢去劝,恐怕第一个就会被迁怒。”叶莒苦笑道。   “劝是肯定要劝的,只是得想想方法,咱们各自回去拿了章程,到时候再议一议如何?”   只能是这样了。   几人都沉重的点点头,各自下去忙了。   内阁这边的章程还没拿出来,薛庭儴却是在次日入宫求见了嘉成帝。   面对薛庭儴,最近总是处于暴怒之中的嘉成帝,还是有几分和颜悦色的。   可是话没说上几句,气氛就凝滞住了。   “陛下应知,水至清则无鱼,朝堂上关系盘根错节,同年同门同乡同座师,这是历朝历代都规避不了的事情,若是按此来问罪,大昌将无人可用。”   “薛庭儴,你好大的胆子!”   上首处传来一声暴喝,薛庭儴当即跪了下来。   却是头颅高昂,双目直视着龙椅上的帝王。   嘉成帝恢复得并不好,他突然倒下的诱因是一碗药,而这碗药再加上他一直身眩晕之症,到底是击垮了他看似健壮,实则早已积劳成疾的龙体。   虽无数太医群聚,民间各地也进贡来不少名医,可也仅仅只让他从全身不能动,变成能保持简单的坐卧,行走却是不能。   甚至坐久了,他就支撑不住,折子倒是能批能看,却不能劳累。   这一切都让嘉成帝恨,恨那些为虎作伥的文官们。   若不是他们怂恿,以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胆子,他们不敢也不会忤逆。逼宫看似简单,实则要操作的地方太多。至少按规制,皇帝临去之时,是要留下遗诏的,这遗诏需得有数位重臣见证、起草并拟定,才能昭告天下。   而逼宫夺的是那张龙椅吗?   并不是,夺得的天下,也是朝权。   没有朝权,光一个紫禁城也不能被称之为皇帝,而朝权的行使都是需要朝臣,乃至散步在全国各地的官员来行使。   所以不是这群胆大包天的文官,本不会有这场事,所以嘉成帝迁怒了。   而随着被牵扯的官员越来越多,这些人为了脱罪各种攀咬,甚至有人爆出当年太子英年早逝,其中便有朝臣暗中动了手脚。   这件事发生的年代太久远,已经追查不到根源,却是完全触怒了本就红了眼的嘉成帝。   不过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甚至说出此事的朝臣也说不清其中的来源,却也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让这场持续了半年,从嘉成二十一年跨越到二十二年的大清洗,变得像是看不到尽头。   薛庭儴本以为这场迁怒,以嘉成帝的睿智,不会持续太久,可惜有些让他出乎意料了,他甚至有些坐不住,才会冒着触怒帝王的可能入了宫。   “若陛下只是个普通人,没有背负江山社稷,完全可以任意为之,可并不是!”   “薛庭儴,你大胆,大胆!”嘉成帝气得直怕龙案。   随着扑通扑通声,侍立在一侧的太监已经跪了一片。   现在的帝王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帝王了,他变得更喜怒无常,更是易怒。侍立在其身侧的宫人和太监们,时时刻刻都担着怕掉脑袋的危险。   他们吓得浑身发抖,有的人甚至尿了裤子。   看着其上须发怒张,面孔扭曲的嘉成帝,薛庭儴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他还是没有低头,而是让嘉成帝清清楚楚看见他眼中的失望。   “微臣以为,陛下当是文治武功远超秦皇汉武,日后史书留名当是千古一帝。可微臣错了!如今大昌百废待兴,正是好时机,新政的顺利推行,倒下的文官集团,都是陛下大展宏图的好时机。大昌的海晏河清、太平盛世就在今朝,可陛下径自沉迷在仇恨之中,任凭堂堂朝廷乱成一锅粥。官员不办事,不为百姓谋福祉,而是沉浸在朝斗,党同伐异,一片群魔乱舞,乌烟瘴气,与之前吴、杨、冯等人还在时,有什么区别?”   “薛庭儴,你说够了?”   “微臣没有说够!”   说到这句时,薛庭儴站了起来,消瘦的身躯昂扬挺拔:“微臣以为这场事,不过是陛下行走在成为千古一帝路途中的一处不平,轻易就可越过。可微臣错了!它不光击垮了陛下的龙体,还击垮了陛下的一颗帝王心。当初微臣乃至微臣之妻,拼尽全力,冒着一家被诛的危险,是想看见陛下带领着大昌,走向真正的太平盛世,而不是看着陛下因为迁怒,因为个人愤怨,祸害了这一整座江山。   “陛下不过知命之年,古稀、耄耋自古不少,难道陛下是打算传位给哪位皇子,自此颐养天年做了太上皇?难道陛下真的甘心情愿?如果真是,微臣没有什么话想说了,微臣触怒陛下,已有必死之心,愿意俯首就死!”   “你滚!把他给我拉下去!”嘉成帝抖着手砸下来一方镇纸,落在金砖地面上碎成花。   李顺听了命,抖着腿走上来。   想去推杵在那儿的薛庭儴,却又不敢,只能低声哀求道:“薛大人,求求你,你少说两句,陛下龙体抱恙,气不得。”   薛庭儴满腔的气,突然就泄掉了,他掀起官袍下摆,跪下磕了个头,才退了出去。   等他走后,殿中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嘉成帝不稳的呼吸声。   一众太监俱都垂着头,恨不得把头扎进裤裆里。   不知过去了多久,收到消息的莫伽匆匆而来。   他身穿深青色皇子服,显得格外的俊挺潇洒,唯独迎着光亮微微有些泛蓝的眼眸,泄露了他还有异国血统的底细。   不过作为这次营救嘉成帝的首功之人,他算是近些日子唯二能得嘉成帝几分好脸色的。可因为另外一个能得嘉成帝好脸色的人,今日不识趣的触怒,让嘉成帝看到他也没什么好脸色。   “你来做什么?”   “儿臣听闻薛大人入宫,触怒了父皇……”   “你是来落井下石的?”嘉成帝态度不明地问道。   莫伽坦率地点点头:“这薛庭儴实在胆大包天,仗着父皇对他的恩宠,竟敢胡言乱语。儿臣请奏撤了他的官,将他发配琼州……”   又是一个镇纸砸了下来。   “你也给老子滚!”   于是莫伽就滚了。   等出了乾清宫,他身边的一个太监才小声道:“殿下何必替薛大人说话,奴婢记得您素来看不惯他。”   莫伽瞥了他一眼:“本殿下替他说话了?”他不过是不想见到她当寡妇,不想看见那丫头没爹。   小太监的头当即一低:“那倒没有。”   “我是来落井下石的。”   ……   薛庭儴刚走出乾清门,就见不远处林邈和陈坚急急走来。   “痴儿,你何必在这当头儿上来冒这个险!”林邈跺脚叹道。   陈坚则是欲言又止,却满眼担忧。   “这话总要有人来说,我来说比先生说,乃至叶大人来说,要安全的多。陛下再是疯了魔,总要顾忌着一份香火情,不会拿我如何。”   “那陛下怎么说?”   薛庭儴哂然一笑,摸了摸鼻子:“陛下让我滚。” 第270章   薛庭儴滚了,卸了户部尚书一职,滚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除了陪招儿外,顺道还也没少指点薛耀弘的学业。   “那你就这么着了?这是卸磨杀驴啊,这官没升到,还被撸了官职。”招儿说。   “你见不得你男人清闲是不?”穿一身常服,半靠在炕上的薛庭儴睨了她一眼,道。   “那倒不是,我怎么觉得这事一出一出,就消停不了呢。那会儿你推行新政,我怕你被人害了,后来发生了陛下被人暗害的事,我怕咱们一家子都填进去了。好不容易杨党、冯党等都倒台了,如今轮到你被陛下迁怒了。也没见朝廷给你发多少俸禄,怎么这官就当得这么不安稳呢。”   “做官哪有什么安稳的。”薛庭儴叹了一口气道。   “那闲着就闲着吧,我也能少操些心。”   说着,招儿下了炕,打算去见各地的管事。   她如今出不了京,各地的生意就靠高升等人平时在外面撑着。至于她这边,每年各地的掌柜和管事,都会到她所在之地三次,算是述职吧。   这主意还是薛庭儴给她出的,除此以外,泰隆商行还专门成立了监察小队,前往各地去巡视。   这是各地掌柜第一趟入京,这几日招儿就忙着这事呢。   看着招儿离开的背影,薛庭儴顺手拿起搁在炕上的一本书,笑着躺了下来。   还没看到两页,就听见外面传来宁宁叽叽喳喳的声音。   “爹,我跟你说二哥他又欺负我了。”   紧接着响起的,是泰哥儿慢吞吞的声音:“我可没欺负你,是你欺负我。”   “宁宁,你怎么又欺负你二哥了?爹是把你惯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是吧?”   这几年来,薛庭儴也算认清了女儿的本质,不会被她的扮可怜骗到,良心大发的发现原来二子才是家里最可怜的,自此开始偏起儿子来。   从这时开始,宁宁在家里的日子才难过起来,让她觉得这家里还是大哥最疼她。   “明明是二哥欺负我,怎么变成我欺负他了。”   “你二哥怎么欺负你了?”   “我让他把他的金算盘给我玩一下,他不给我玩……”   他还能清闲多久呢?   听着儿女们一快一慢的吵嘴声,薛庭儴想起最近朝堂上发生的一些事,心想这种琐碎而悠闲的日子,大概不会太久了吧。   心里这么想着,他开始充当和事佬替儿女调停。   “你明知道你二哥的金算盘,是你娘送他的生辰礼部,宝贝的不得了。你的那套九连环,你不也舍不得给你二哥玩。”   “那是大哥送我的。”   “你都舍不得把宝贝给你二哥玩,你二哥难道就不能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随着嘉成帝下令结案,大清洗终于步入尾声。   以杨崇华等人为首的一众文官,俱皆斩首示众。视情况轻重不同者,有的是被满门抄斩,有的家眷则被流放,三代之内不许做官。   这种情况虽然有些惨,但比之前预想的结果要好多了。彼时处在癫狂的嘉成帝,真让人以为这些人大抵就是个诛九族的下场。   而在诛了首恶之后,其他一些被牵扯的官员,有真凭实据者俱被处置,没有真凭实据的,皆被放回。   朝堂上渐渐平静下来,让所有人不禁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因触怒嘉成帝,而暂时被卸了官职的薛庭儴,也进入人眼底。   都想着他要不了多久就要回来了,极大的可能是更进一步,可是一直没见着动静。   不光嘉成帝那边没动静,薛庭儴那边也没动静,甚至与他交好的一众朝臣都没动静。   难道迎帝归朝的功臣,就这样了?   可都不说话,自然也没人敢在这当头插言。   私下里朝中一些大臣议论纷纷,殊不知乾清宫的那位,早就因某人的不识趣,气得歪了鼻子。   “朕让他滚,他就真滚了,还主动卸职回家,朕允许他卸职了?”   “一点都不识时务,也不知道怎么做到二品官的!”   “朕恼了他,他就不会来求一求?”   最近,乾清宫里总会响起这种怒骂,没有预兆,没有由来。   可能前一刻嘉成帝还在命人传膳打算吃饭,后脚就没头脑的骂上一句。骂多了,骂久了,都知道这是在骂薛大人。   李顺小心翼翼端着碗汤药,服侍着嘉成帝喝了。   他是继郑安成以后,嘉成帝又提拔上了的一位首领太监。吃过一次被身边人背叛的亏,嘉成帝待李顺并不亲近,甚至颇为严苛,也因此李顺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的。   待嘉成帝喝完了汤药,李顺接过药碗,想着外面跪着的二皇子,愁容上了脸。   “愁什么?朕都还没愁成你这样。”嘉成帝睨了他一眼道。   李顺是个老实人,嘉成帝就是见他老实,才提拔了他来身边侍候。见陛下这么问,当即吓得跪在地上,小声道:“二皇子又来了,在外面跪着。”   自打嘉成帝回宫后,二皇子每天都会来乾清宫跪上一会儿。   时间不定。也是李顺是个老实人,心里藏不住事。若是换做以前的郑安成,他心知嘉成帝不待见谁,是怎么也不会提那个人的,没得给自己找不痛快。可到了李顺这里,通常他憋不了多久就会吐露一切。   嘉成帝知道了,有时会任二皇子跪着,有时会让他滚。   不过今日滚了,明日还会来,日复一日。   二皇子这是来求原谅的。三皇子的下场实在吓到了他,本以为虎毒不食子,老三再不济也是个龙子,顶多就是被圈禁的下场,谁知嘉成帝回宫后就将之赐死了。   不光三皇子被赐死了,还有已晋为太后,后来又成了罪妃的马氏。当然少不了郑安成,郑安成被嘉成帝下令车裂,也算是大昌建朝以来开天辟地第一遭的酷刑。   这几人的惨死,吓坏了二皇子和钟贵妃。   虽心知有之前的亡羊补牢,父皇应该不会对自己下手,可二皇子还是怕。   不光怕自己下场凄惨,也是自打嘉成帝回宫后,定国公府就被抄了,如今钟家一众人都被关在宗人府里,下场未定。   “让他滚,朕不见他!”   李顺并不意外是这种回答,忙出去传话了。   外面,二皇子听到这句口谕,脸色灰败,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原地磕了个头,就站起来离开了。   远远瞧去,本来挺拔的背影不知何时竟变得有些佝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手抱着浮尘的李顺摇头叹了口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   李顺没有敢在外面待多久,很快就进了殿中。   哪知就他出去的这会儿,靠在暖炕上的嘉成帝突然有了新想法。   “薛庭儴之妻护驾有功,着令封为赵国夫人,顶冠服色照公夫人品级。你去传话,让内阁拟旨。”   闻言,李顺来不及多想,就匆匆应命又出去了。   等走出乾清宫,才细想这事,不禁有些感叹。   这陛下和薛大人闹脾气,倒是封上薛夫人了。如今薛大人赋闲在家,夫人却被封为正一品国夫人,这让做丈夫的怎么有脸面。   说白了,其实就是在逼薛大人回来,明说不行,非得这么来。      圣旨到薛府时,薛庭儴和招儿正在带着宁宁和泰哥儿看小狗。   去年冬天的时候,黑子走了,是寿终正寝。   黑子已经很老很老了,狗极少有能活到它这个岁数的,早年还能陪着几个孩子玩,到后面几年已经走不动,牙齿也掉光了。   明明知道这是天道轮回,乃是正常,招儿和几个孩子还是没少抹眼泪。尤其是薛耀弘,仨孩子中他和黑子的感情最深,连着好多天都是闷闷不乐了。   关键他自诩是大哥,就算闷闷不乐还得强颜欢笑,让招儿看得心疼不已。   为了逗几个孩子开心,也是习惯家里有条狗了,薛庭儴特意让人从余庆村弄了条狗来。   也就是眼前这条胖乎乎的小奶狗了。   长相和黑子小时候一模一样,黑溜溜的眼睛,黑鼻头,黑得像根小木炭。若是按辈分算,应该是黑子的重孙子,是当年黑子还在余庆村时,在它后宫里一条小母狗身上留下的种。   也是凑巧了,刚好这次薛庭儴派人回去递信,村里有条狗刚下了狗崽。认真算一算,竟和黑子扯得上关系,就把和黑子最像的它给送来了。   两个多月大的小狗,正是顽皮的时候。   春兰她们给它用上等丝绸做的狗窝,都被它撕扯烂了。这狗东西一点儿都没有做了坏事的自觉,还凶巴巴地冲上来咬薛庭儴的袍角。   薛庭儴一脚把它撩开,它还不依不饶的,把招儿逗得哈哈直笑,说当年黑子刚抱回来时,也是这么不待见薛庭儴。   别看薛庭儴乳名叫狗子,可他打小就不遭村里的狗待见。   就在这时,有下人报宫里来圣旨了。   都以为莫是召薛庭儴回朝的圣旨,所以招儿还特意赶他回屋换了身衣裳。   薛庭儴有些不情不愿的,招儿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当她看不出,他其实是很雀跃的。   两人终于收拾停当去了前院,是李顺亲自带着圣旨来了。   随着李顺在嘉成帝身边崭露头角,这个沉寂了前半辈子的太监,终于变成了宫里的大红人,从无人问津到无人不知。   李顺能来宣旨,就是代表天大的面子,也因此薛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薛庭儴之妻王氏,护驾有功,巾帼不让须眉……今封为赵国夫人,顶冠服色照公夫人品级,钦此!”   招儿一时有些反应了不过来,还是李顺笑着看了她一眼,她才忙跪下领旨谢恩。   “夫人请起。夫人这可是咱大昌朝建朝以来,开天辟地头一遭啊。陛下自打回了宫后,朝政一直繁忙。这不,刚抽出空来,就记起了夫人,还拖老奴问问宁姑娘可是好,有空了可以去宫里玩。”   招儿满脸都是笑,可这笑后面还有许多诧异。   她以为这次的圣旨是给男人的,没想到竟是给她。   李顺说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她能明白什么意思。   自打前朝起,诰命夫人的品级就随夫品级了,也就是说丈夫是几品官衔,妻子就是几品的诰命。   妻不能越过夫。   而这国夫人在唐宋两代,乃是单独封授给某位有功女子的,独立于丈夫之外。也就是脱离了丈夫,不管丈夫是何品级,都不影响妻子。   尤其这赵国夫人,因有正式封号,比正一品诰命夫人还要更高一级,算是超一品了,是外命妇能达到的制高点,一些品级略低的内命妇都可能不如。   用白话点讲,内命妇中也就皇后和皇太后的品级,比赵国夫人高。不过一般情况下,肯定不能这么算来着,你一个大臣之妻和皇帝家眷去比,不是没事找事吗。   “妾身真是受之有愧。”招儿说着客气话。   “怎么是受之有愧呢,夫人当得,当得啊。”李顺满脸堆笑。   正场走过了,接下来自然要请内侍进去小坐喝茶,临走时封个大红封,也是必须要办的。   不过到了薛家这种地位,简在帝心,就算薛家给李顺塞好处,他还不一定敢收。   略微坐了坐,李顺就出声告辞,由薛庭儴将他送出大门。   临走时,李顺悄悄地对薛庭儴说了一句:“薛大人,您就跟陛下服个软,陛下龙体不好,何必这么硬犟着。”   这是李顺自己加的台词,本来嘉成帝封招儿赵国夫人,一是功劳如此,二来也有怄气的意思。   因为他这句画蛇添足的话,彻底将嘉成帝这次怄气行为,显得既幼稚又可笑。   这事嘉成帝并不知道,知道估计把李顺活吞了的心都有。   薛庭儴笑了笑,没有说话,李顺也不好再多言,只能叹着气走了。      等薛庭儴扭头回去,才发现本来应该很高兴的招儿,似乎并没有那么开心。   也不是说不高兴,就是很平静。   不光招儿平静,连她身边的丫鬟都很平静,似乎这赵国夫人的诰命,没什么值得好稀奇的模样。   想着李顺之前说的话,薛庭儴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只是招儿不说,他一个做人丈夫的,也不好觍着脸去解释,自己其实并没有不高兴什么的。若真这么解释了,恐怕反而画蛇添足。   最后还是招儿没沉住气,吃罢饭借着小憩的空档,劝了他几句。   “要不,你就跟陛下服个软?他是君,你是臣,总这么僵着你吃亏。”   “我吃什么亏,我无官一身轻,乐得悠闲。”谁说薛大人不在意了,多多少少是有些在意的,瞧这话说的,酸溜溜的。   招儿太了解他了,闻言乜了他一眼,道:“就别说做面子的话了,当我不知道你就算在家里闲着,先生和阿坚那里你也没少去。难道你去他们那儿,就是喝喝茶说说闲话?陛下到底是陛下,身体也不好,今儿封我这个诰命,何尝不是看着你的面子。陛下已有示好之意,你就借坡下驴吧。”   “你不懂。”见招儿圆睁的眼,他才叹笑一声道:“这事我心里有数,你别多想。”   “真有数?”招儿看了看他,才道:“罢,那你有数就成。”      这场僵持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因为辽东燃起烽火,终于破局。   自打太祖将那群金人赶出关外,这些年他们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大昌,时不时就想南下生些事。   金人骁勇善战,而大昌重文轻武,虽这些年已经改了许多,却一直和对方僵持着,只能将对方挡在辽东边线之外,并不能将对方斩草除根。   金人早在前朝是就建了国,又称后金。黑图阿拉便是金人的都城,这些年来大昌整饬朝中各处毒瘤时,对方也没少积蓄国力。   大抵是觉得终于可以和大昌扳一扳手腕,说不定还能一举突破边关防线,挥师南下。到那时候,他们再不会重蹈祖先的覆辙,而是会占据整个中原大好的江山。这次金人的攻势颇猛,辽东战事连连吃紧,辽东边线已经丢了好几处卫城。   战报送来,朝堂上下同仇敌忾,自然是要一致对外的。   值此之际,薛庭儴主动入了趟宫,也不知他和嘉成帝说了什么,总而言之君臣之间尽弃前嫌。   其实本身就没什么大事,不过是皇帝被落了面子,做臣子刻意给他做面子罢了,可给皇帝做面子的同时,做臣子也是要些面子的,才会闹得这么一出。   嘉成帝重整朝堂后,户部尚书的人选一直悬而未定,明显是等着薛庭儴。   这是表态。而每逢大战,必然粮草先行,这些都需要户部去筹备,这场战事正好给君臣一个各下台阶的好机会。   经过一番商论,朝廷择了数名骁勇善战的大将,奔赴辽东。   而就在这时,五皇子祁戦突然请兵出战。   三皇子的谋逆败露,到底是连累了他。虽然整件事他并没有搀和其中,但他本身与三皇子交情甚佳,就是犯了帝王的忌讳。   如今几个成年皇子中,二皇子每日锲而不舍想求得嘉成帝的原谅,四皇子一改早先高调的作风,低调至极。   唯一大出风头的是莫伽,这个在年纪上算是除过亡太子,最大的一名皇子。   按照齿序,他该是大皇子,可惜他有异国血统,前阵子朝堂上又刮起一阵立储之风。嘉成帝直接封他做了鲁王,算是彻底否决了莫伽在皇位继承的资格。   其实想也知道,中原王朝历来重视正统和血统,怎么可能会择一位有异国血统的皇子为储君。就算嘉成帝答应,下面朝臣们也不会答应。   也许在一些事情上,他们各自为阵,总是喜欢斗得死去活来,可在大统继承之上,他们格外重视,且态度一致。   这也是为何那次嘉成帝露面后,会形成一面倒的境况,一个大逆不道和谋朝篡位,就足够将三皇子拍死在当场了。   明摆着嘉成帝暂时并无立储的打算,五皇子不可能永远任自己处在这么尴尬的境地,只能自谋出路,才会有这次请兵出战。   嘉成帝准了,五皇子收拾行囊出京。   他的离京并没有引来太多人的关注,世人只当他是受了三皇子牵连,被流放了。   其实离开也好,也许外面有更为广阔的天地等着他。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辽东的战事一直处于胶着状态。   大昌时败时胜,没吃什么大亏,但也没占到什么大便宜。   就在秋风骤起之际,五皇子突然领兵大破被金人占领的广宁城,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连着夺回了三处失守的卫城。   朝廷迎来大捷,嘉成帝龙颜大悦,封其为镇北王。   一时间五皇子声名大噪,本就对立储死心的朝臣们再度蠢蠢欲动,请奏立五皇子为储君。在如今既无嫡出,其他皇子要么默默无闻,要么都尚且年幼的情况下,五皇子似乎是个很不错的人选。   可惜这事被嘉成帝驳回了,他也一改早先专断独行的态度,声称已留下密诏,在自己龙御归天之际,就是大昌未来继承人大白天下之时。   为了取信众臣,他甚至拉出叶莒、林邈等人作证,已将密诏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之下。   其实这不过是拖延之计,反正薛庭儴是知晓那后面什么也没有的。   战事大捷自然少不了论功行赏,辽东那边也就罢了,京城这边户部尚书薛庭儴因筹备军粮有功,被嘉成帝下旨入直文渊阁。   圣旨发下,朝臣们并不吃惊,反倒有一种早该如此之感。   不过三十三岁的阁老,虽是实至名归,却足够让人为之嫉妒了。 第271章   逢此大喜,薛府上下都是喜笑颜开,可招儿却是有些犯愁。   无他,皆因大儿子该是说亲的年纪。京城各家子弟定亲都早,十五六岁定亲,十七八岁成亲。儒家讲究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就是俗称的先成家后立业。就算不在京城,在余庆村,以薛耀弘的年纪也是该说亲了。   招儿历来是个开明的性子,并没有打算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给自己找个儿媳妇回来,所以她提前就把这事和大儿子说了。   哪知在薛耀弘这里,却是受了阻。   薛耀弘的意思是大丈夫当先立业后成家,他打算考中功名以后,再说婚事。   不光如此,他还打算出门游历一番,增长见识。   这不,招儿就愁上了。   这事招儿可做不了主,就把事情告诉薛庭儴,而薛庭儴却不免多想了一层。   他还没忘记在那梦里,儿子一生未娶,最终成了个断袖的事。   虽一个正常男子成为断袖,必然会有诸多因素,可他心中一直惦着此事。   平常的时候没少关注大儿子,也是近两年见没这种征兆,才渐渐淡了这种心事。如今该成亲的时候不成亲,说是要出门游历,这到底是真为游历而去,还是为了躲避婚事?   薛庭儴刻意抽了个休沐的时间,将大儿子叫来询问。   面对父亲,随着年纪日渐增长,薛耀弘多了许多敬仰和尊敬,却少了几分幼年时的亲近。   不是不亲近,只是长大了,懂得事多了,明白担在自己肩上的责任,心态就变了。   “我听你娘说你打算出门游历?”薛庭儴揉了揉眉心道。   他如今入了阁,事务更多,尤其嘉成帝似乎也放开了,不再像以往那样什么都一把抓在手中,也是身体不允许,政务不免就压在内阁身上。他今天说起来是休沐,不过是把所有的事都扔下了,才抽出空来。   薛耀弘并不意外父亲会这么问自己,点点头:“儿子是有这种打算。”   “为何会突然有这种想法?”   薛耀弘看了坐在书案后的父亲一眼,见他一身青衣,面容清隽,浑身充斥着一股儒雅而从容的气质。   这就是他的父亲,大昌的户部尚书,最年轻的阁臣,陛下心目中的肱股之臣。   薛耀弘是崇拜薛庭儴的,可这种崇拜每多上一分,他心中便会多上一分自惭形秽。   “怎么不说话?”   “爹,我……”   薛庭儴从书案后走出来,来到旁边的圈椅上坐下,他指了指身边的位置,道:“过来,这边坐。”   薛耀弘走过来,坐下。   “我们父子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是不是爹这些年忙了,小狗子就对爹不亲近了?”   听到这句‘小狗子’,薛耀弘白净的脸上现出赧然之色。   幼年不懂事,他记忆早,还没忘记小时候总是小狗子小狗子的这么称呼自己。那个时候大抵也是他最快乐的时光,爹的官位不高,还没有肩负朝廷重担,总会用个小背篓,背着他和娘四处游玩。   孺慕之情顿起,薛耀弘同时也想到他家的情况不同他人,一直以来父母对他都是宽容默许的状态,从不干涉他的生活,甚至也从没要求过他一定要如何如何。   “儿子觉得自己思想浅薄,见识也太少。我是家中长子,可爹不在时,作为长子的我却没有挑起家中的重担,碰见危机时,还得娘出面周旋。儿子今年已十六,爹十六的时候已经是个举人了。如若只是困守在家中这方天地,躲在父母的羽翼之下,儿子觉得自己大抵一辈子不能成长……”   其实还有许多,薛耀弘没有说。   在嘉成帝住在薛府的那段时间里,也许宁宁和泰哥儿还不能察觉到家中的危机,作为长子薛耀弘却是心知肚明。   他很想帮着娘,担起那份责任,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竟然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娘为了全家安危,殚精竭虑。   尤其薛耀弘是出生在薛庭儴未发迹之时,他几乎是亲眼看到爹从一路艰辛到位极人臣,如今年逾三十已是内阁辅政大臣。   期间的艰难险阻,他虽不能体会到,但只从那次娘失踪了一年时间,就能感觉出。   他总会下意识拿着自己,和爹当年这般年纪时比较,比较下来的结果是自愧不如。再加上之前乡试失利,紧接着又发生了许多事,他才生了外出游历的心思。   只是家中正值多事之秋,他一直没敢提,眼见一切进入正轨,这想法又上了心头。   随着薛耀弘的诉说,薛庭儴只是默默听着。   等他说完了,他才抬眼看向身边这个俊秀斯文,却难掩青涩的少年。   少年的面孔稚嫩,就如同当年的他一般。   这是他的儿子!   每个人都会经历,才能成长。诚如他,何尝不是因为那个梦,比旁人多经历了一辈子,才会在这辈子得心应手。   人生没有捷径,他薛庭儴也不是总把儿女护在羽翼下一辈子的人。儿女成长了,就该放他去飞。   至于结果是好还是坏,总得经历了,才能知道,不是?   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忧很可笑,明明现实早已脱出梦里的轨迹,他为何要去担忧儿子会不会再度变成一个断袖。   会与不会,那都是他的人生。   “你既想去,那就去吧,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只是出门在外,多想想家中父母弟妹,就算不成也不需要气馁。每个人的存在都有他必要的含义,都有他应有的位置,只要自己快乐了,又何必在乎许多。”他略微有些感叹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很显然这些话,暂时薛耀弘是不会懂的,也许以后能懂,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   薛耀弘并没有在家中停留太久,很快就收拾行囊上路了。   宁宁历来和大哥亲近,知道大哥要出远门,连着哭了好几天的鼻子。   送走儿子,遥望着那渐渐远离的马车,连素来坚强的招儿也忍不住红了眼。   “你真放他走啊。”招儿哽咽着,眼泪终于滑落下来。   薛庭儴环着她的肩,另一手搂着她腰,安慰道:“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又不是不回来了。”   “可我还是舍不得,你说他打小就养尊处优,这么出去了能吃苦?你说都有你这么个爹,还有我这么个娘,钱权都有了,你放他出去游历个什么!”   “人有不如我有,他有自己想走的路,你忍心干涉?”   招儿抽了抽鼻子,道:“我不想跟你说话!”说着,她气得扭头走了。   当然这气肯定持续不了多久,别看招儿嘴里说,其实她心中也是挺自豪的。见多了京中那些纨绔子弟,自己的儿子能有这种想法,她心中觉得很安慰。   只是做父母的难免会多思多虑,不是有那句话——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招儿以为大儿子出门游历,顶多也就是一年半载,谁曾想薛耀弘这一去就是数年才归,其中另有奇遇,当然这是后话。      又是一年上元节。   每逢上元节之时,都是京城里最热闹的时候,可薛庭儴一家人却从没有逛过灯市。   无他,开始是忙着没空,这几年则是每年上元节宫里都会举办宫宴,不光薛庭儴,连其家眷都得入宫赴宴。   好不容易这回宫里总算不办宴了,招儿和薛庭儴提前就商量着带两个孩子去逛逛灯市。   这边刚决定下,哪知宫里那边又变了主意,不过嘉成帝下命不在宫里办宴,而是与民同乐。   因为这一句话,户部又开始忙了起来。这次薛庭儴借着由头拉上了礼部,总算是有人分担了。   到了当日,棋盘大街至正阳门大街这一路,早早就开始扎起灯棚、灯塔。   除了朝廷置办以外,自然少不了各家各府凑趣。   难得陛下有兴致出宫赏灯,若是自家花灯博了圣上眼缘,是时可是面子大涨。连薛家也跟着扎起灯棚,又购置了许多花灯,不求当日出彩,只求中庸即可。   除过各家各府的灯棚,最为吸引人眼球的当是正对着宫门的那座鳌山高灯。   这事是礼部张罗的,户部只管出银子就好,反正这几年大昌国库丰足,难得欢庆佳节,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   天还没黑,那座鳌山高灯就被人点亮了。   若是有人居高望去,内城之中最显眼的就是这座巨灯。   巨灯整体为山状,其下饰以各种花灯作为点缀,其上盘旋着一条巨大的五爪金龙,象征的皇权的威严。   随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各府的灯棚也都亮了起来。   说是灯棚,不如说是用各种花灯装饰而成,棚前悬挂着一盏盏各式各样的花灯,皆是各府得意之物。   薛家一家人自是盛装而来。   因着薛家灯棚左右分别是林家和陈家,都是相熟之人。到了后,薛庭儴便入宫迎圣驾去了,招儿也不愁没人说话。   都是当娘的,自然唠的都是儿女经。   “对了,招儿姐,你给宁宁看人家没?可是有中意的人选?”   闻言,招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徐氏在说什么。她为难地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和陈如月说话的女儿。   这就是别家的女儿和自家女儿的区别。小时候还看不显,可随着两家孩子渐渐长大,如月随了徐氏,娴静温柔,而宁宁却是随了……反正是不像她,活泼好动的像个假小子。   倒也不是说宁宁不好,她烂漫而纯粹,可这样的闺秀明显迥异京中其他家的闺秀。眼见也十三了,却没有大姑娘家的样子,反而还是像个孩子。   为了这事,招儿没少头疼,可闺女有爹护着,人家爹都说了,我薛庭儴的女儿干甚要和别人一样,再加上招儿也舍不得管教,只能这样了。   心里想着再过两年,等女儿再大点就好了,可她这样明显还不适合谈及婚事,所以招儿也一直也都没忘上面想。   “这可不行,招儿姐你都不急?宁宁今年十三了,看人家定亲得一年半载,等说定了还要准备嫁妆,忙着忙着也都十五六了,你看京里各家哪家不是女儿十三岁就开始说亲的?”   这个道理招儿动,可——   “你看我家宁宁那样,还跟小孩子似的,她爹说不急,那就不急吧。”   见此,徐氏也不好再多说,只能和招儿说起她给陈如月看的几户人家,从家世背景,到人品德行,乃至家风以及公婆性格,甚至妯娌之间都有考虑。   听得招儿十分汗颜,觉得自己当娘当得真不太合格。   随着时间过去,夜已不期而至。   而外面的灯会上,更加热闹了。   不得不说礼部的人还是有一手,不光请了许多杂耍班子,什么吞火、吞剑、变戏法、舞龙灯应有尽有,还有不少卖小吃和花灯的摊子。   真不知他们从哪儿找来的。   总而言之,这灯会布置得十分热闹,与琉璃厂和灯市口的灯市并没有什么区别,唯独有些区别的,就是赏灯的从平民百姓变成了达官贵人。   开始各家都拘着,因着都带了家中孩子来,孩子们闹腾,渐渐都不免放开许多。圣驾有没有来,招儿并不知道,不过去宫里迎圣驾的薛庭儴一直没回来。   陈家小儿冲哥儿一直闹着要去看花灯,他今年才六岁,是陈坚和徐氏唯一的独子。宁宁也说出去玩,招儿见外面已经有不少人了,便和徐氏商量着出去逛逛。   徐氏是个娴静的性子,本来还有些怕抛头露面,不过礼部给每家灯棚里都发了一些面具,倒也省去这点子顾忌。   一见娘点头答应了,宁宁忙叫下人去把面具取来。   这些面具怪模怪样,有的头上还有角,乍一看去有些吓人。   “礼部弄这些做甚,大晚上的出去戴上这种面具,没得吓着人。”招儿手持一个整体为棕黑色,头有两角的面具道。   这个徐氏倒是知道些,便与招儿解释了一番。   原来上元节赏花灯戴面具是许多年以前传下来的古习俗,来源自上古时期的傩文化。而‘傩’有人避其难、惊驱疫厉之鬼的寓意,所以这些面具才会如此吓人,就是为了吓走疫病、厉鬼这些不吉祥的东西。   估计礼部弄这套,也是为了应景。另外也是这次来参加皇家灯会的,都是一些勋贵国戚与王公大臣,还有不少女眷,有了面具,也能替彼此避一避忌讳。   “原来是这样。”   见此,招儿也不免来了兴致,将面具分了下去,一人一个,连冲哥儿也分了一个小点儿的。   一行人各自戴上面具,便出了灯棚,没入人流之中。      “礼部和户部这次差事办得不错。”   灯市中,有一行人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几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拥簇着一个靠坐在轮椅上的老者,因为都戴着面具,也都穿着便服,倒是看不出其容貌如何,身份又如何。   不过能出现在这灯会上,又是坐着轮椅的,还能是谁,其他几人的身份自然不难猜出。   不过陛下及轻装简行,明摆着是不想人认出来,就算见到这行人并猜出其身份,也没人不识趣的主动说破。   甚至为了不败坏陛下的兴致,碰见的人都装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得不说能当官的都得有一份七窍玲珑心,不然早混不下去了。   “户部不敢居功,多是礼部的功劳。”立在轮椅右侧的青衣男子道。   正是薛庭儴。   “薛大人也是出了不少好点子的。”代表礼部说话的是鲁王。   其实这场灯会说是礼部办,实则是鲁王操持。鲁王便是莫伽,不过如今已经他已经不叫莫伽了,而是改了祁姓。   “鲁王殿下谦虚了。”   “好了,你二人都有功。”嘉成帝笑着道,隔着面具看着这难得的热闹。   他有多久没见过这种热闹了?宫里的人虽是多,可个个说话办事都拘着,作为帝王必然是身在高处不胜寒,可久了也是眷念这份烟火气息的。   “卖元宵呐,皮薄馅多,又大又圆的元宵呐!”“炸酥果,又香又酥又脆!”“馄饨!馄饨呐!”   卖小吃的摊子前人最多,反正也看不见头脸,这些达官贵人们也愿意掏出银钱一二,买了小吃来吃,浑当体验民情。   不远处,就站着一个人正在吃元宵。   可能有些烫,烫得他连连吹气,还是径自往嘴里喂。   嘉成帝看向那处,看得津津有味。   四皇子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忙道:“父皇可是让人买一碗来?儿臣见那元宵似乎挺不错。”   闻言,边上的李顺忍不住了,忙劝道:“陛下,这宫外的东西……”   剩下的话虽没说完,但都明白意思。   若是吃出个什么事来,今日这欢庆佳节就会变成惨剧了,估计这灯会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   四皇子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没有再说话。   嘉成帝虽是有些想,到底是忍住了,一行人又往前逛去。可有着之前这事,到底还是被扫兴了。   逛了一会儿,嘉成帝便厌了,道:“朕困乏了,回宫。”   “儿臣送父皇回宫。”鲁王和四皇子几乎是异口同声说道。   嘉成帝摆了摆手:“还送什么,你们逛吧,别让朕扰了你们的兴致。不是说等会儿还有什么烟花,朕上了年纪,就不凑热闹了,你们留着看。”   言罢,他就让李顺推着他离开了,韦云杰等人当即护在其侧。其实暗里还有锦衣卫的人,只是从表面上看不出来罢了。   待嘉成帝走后,就只剩下薛庭儴、鲁王和四皇子几人。   四皇子看了鲁王一眼,便扭头走了。   留下薛庭儴和鲁王两个,两个男人隔着面具互视一眼,分道扬镳。   薛庭儴回了自家灯棚。   招儿和孩子们都不在,陈家那边也没见有人。又听留守的下人说都去逛灯市了,他便转身出了灯棚。   外面一片喧嚣,不远处有舞龙灯、踩高跷和舞狮子的,敲锣打鼓,热闹至极。   别的也就罢,那龙灯舞得颇为稀奇壮观。   龙灯有龙首,身躯分数节不等,每节中都燃有蜡烛,灯下有棍子以便撑举。舞时,由一人持彩珠戏龙,龙头随珠转动,其后数人各举一节龙身,随之舞动,并以锣鼓配合,十分壮观。   周围站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人都戴着面具,难以分辨。   薛庭儴记得招儿今日穿了身桃红色衣裳,几个孩子的衣裳也都记得,只要找到衣裳了,自然就找到了人。   他环视一下场中,并无招儿等人,就换了地处找。   薛庭儴并不知晓,在他后面也有人去了薛家灯棚,得知都去逛灯市了,便也没入了人流中。   ……   宁宁笑着和陈如月嬉闹着。   两个女孩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豆蔻年华,笑起来即使遮着脸,也美得像一幅画。   “大姐,我看前面有卖好吃的,咱们去买!”矮个子的冲哥儿喊道。   说着,人便钻入人群里不见了。   “哎呀,冲哥儿你跑那么快做甚。”   两个女孩一前一后跟了过去,招儿在后面喊:“小心撞到人,这孩子也真是。”   徐氏急道:“快跟上,别跑丢了。”   “丢不了,这地方怎么可能会丢。”招儿笑着说。   徐氏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皇家办的灯会,在这里若是能丢了孩子,天下估计没地方安全了。   “还是找找吧。”   说着,徐氏便追了过去。招儿左顾右盼,见不远处有个戴着面具的少年蹲在一个卖花灯的摊子前,匆匆对他说了句别乱跑,就跟上去了。   招儿不过转个头的功夫,就不见了徐氏,只能一面走一面张望着找着。可灯火璀璨,人声鼎沸,也炫花了她的眼,抬眼看去到处都是一片五彩斑斓的光。   招儿正走着,突然有人在后面拍她肩膀。   她转头看去,就见他站在身后。   “你怎么找来了?陛下呢?瞧你这面具真丑!”她自然而然上前拉住他的大掌。   “陛下回宫了。”   “你眼力真好,我戴着面具,你都能认出我。”   薛庭儴轻笑一声:“你不也没错认我。”   招儿先是笑,笑完了才道:“都老夫老妻了,我能认错你?你这身衣裳还是我出门前挑的。对了,快帮忙找找宁宁,那丫头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   鲁王见前面不远处行着一个身形高挑,穿桃红色衣裳的女子。   怎么看怎么像她。   他唇角微勾,走上前道:“怎么在这儿?”   对方没有说话。   “吓傻了不成?你还能吓傻?”   这时,对方才有了动静,揭下面具迟疑道:“你是?”   是一个陌生的面孔。   倒是长相不俗,却让鲁王当即没了心情。   他眉头微蹙,正打算离开,旁边突然伸过来只手,是个小丫头。   个头不高,纤纤细细的,抓着他衣袖的小手,细白柔嫩。   “大叔,你怎么在这儿?”   只听声音,鲁王就知是谁。   他正想说什么,就见小丫头冲不远处招手喊道:“爹,娘,我在这儿。”   鲁王顺着看过去,就见一男一女并肩而立,回头看来。   ……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咻——嘭’的几声响,不远处的天空突然亮了。   大片大片的烟花在空中炸开,有的像火球、有的像银蛇、还有的像一朵朵盛开的花儿,美丽极了。又有大片烟花从天空倾泻下来,形成了银色、金色的瀑布,壮观得让人叹为观止。   烟花下,相互依偎站着的男女,美得让人窒息。   鲁王遥望过去,心中微涩。   晚了一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大叔,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又有砰、砰、砰的声音接连响起,到处都是一片感叹声,都仰望着那美丽的星空和璀璨的烟花。   就这样,似乎也真的没什么了。 第272章 大结局   明明一片喧嚣热闹,鲁王却格外觉得有些孤寂。   耳边是小丫头叽叽喳喳的声音。   “这烟花真漂亮,我听我爹说是工部刚弄出的新玩意儿。”   “真好看,要是明年宫里还办这灯会就好了。”   可是再好看的东西,总有消失的时候,感受着渐渐平静下来的氛围,看着那灿烂的烟花在夜空中消逝,宁宁发出阵阵遗憾声。   另一头,招儿也在说:“工部的那些匠人真是奇思妙想,竟然弄出这么漂亮的东西。”   薛庭儴摸了摸脸上的面具,才不想告诉他这是工部研制火器时,不小心弄出来的。   “喜欢看,明年还让他们放。”   招儿笑他:“你以为礼部是你家开的。”   薛庭儴的囧脸藏在面具后,声音格外没好气:“你男人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招儿知道他又气上了,用手去挠他掌心,挠得他一缩一缩,忍不住一把抓住她顽皮的手。   “快过去吧,宁宁在叫我们。对了,她身边站的那个人是谁?”   薛庭儴这才顺着妻子的目光看向那处,见女儿正和那人说话,目光当即一凝,大步走了过去。   “鲁王殿下怎么在此?”虽然戴着面具,但明显能看出薛庭儴态度生硬。   “闲游至此。”   “小女没有冒犯鲁王殿下吧?宁宁还不快过来。”   薛庭儴的态度让宁宁有些一头雾水,但还是听话地走过去了。招儿看了男人一眼,没有说话。   鲁王摇了摇头,薛庭儴对他矜持地点点头,就带着妻女离开了。      这场灯会办得真是别开生面,也因此许多人都逗留了很晚。   一直到了快子时,薛家一家人才回家。   洗漱躺下后,招儿才和薛庭儴说起之前的事。   “你怎么还在吃以前的醋,都多少年了,见到人家还是没好脸色。”这个人家指的自然是鲁王。   薛庭儴轻哼了一声:“有吗?”   “刚才宁宁都被你吓愣住了,回家的时候还在问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这话招儿自然答不上来,总不能说她爹还在吃很多年前的陈年老醋,只能托词敷衍。   薛庭儴将她拉到怀里来,眯着眼看她:“他至今未娶,陛下与他说了多次,他都借口推脱。”   招儿下意识愣了一下,才若无其事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个都快做婆婆的人了。对了说起这个,宁宁也不小了,颖儿都在给如月挑人家了,你说咱女儿怎么办?”   一提起这事,招儿就发愁。   “宁宁才多大,说什么亲。”薛庭儴不以为然道。   “都十三了,总要在她及笄之前定了亲事。”   “十三还小,你舍得女儿这么早嫁出去?”见招儿摇了摇头,他才又道:“不如多留几年,十八再嫁也不迟。”   “你当爹的不急,我这当娘的很急。就不说宁宁了,弘儿都这把年纪了,至今婚事还没着落,几年就回来了一趟,都是你当初答应他拜那个什么洞庭三杰为师。”   说到这里,招儿不免埋怨起来。   薛庭儴失笑道:“那小子自己拜了师,是我能阻止的。行了,儿子过阵子就回来了,八月有大考,他之前来信说今年会下场。”   “真的?”   “我骗你做甚。”   夫妻二人闲言碎语了一会儿,就睡下了,关于鲁王的事,甚至薛庭儴心中那点隐晦的担忧,自然被扔到了九霄云外。      五月,薛耀弘终于回京了。   离去的几年让他变化很大,个子更高了,皮肤也黑了不少,且面部线条硬朗了许多,更像一个有担当的男子。   招儿见了,又是心疼又是感叹。当着儿子面笑眯眯的,扭头和薛庭儴却是又抹眼泪又感叹,说儿子吃了不少苦。   薛耀弘在家中休息了两个月,八月下场,一举拿了解元。次年二月赴会试,又中会元,及至四月殿试,以一篇文风奇峻的策论,让嘉成帝叹为观止,称之为当之无愧的状元之才。   自此,薛家一门双状元的事迹,流传于世。   薛耀弘入了翰林院,像他爹当年那样修着史书,是沉淀也是积累。   到了此时,他婚事的问题也再度被提到日程上。   若说之前是还未学成,是功名未取,如今状元都当上了,也算是朝廷命官,这些借口自然不能再用。   谁曾想这次薛耀弘没有拒绝,只说任凭父母做主,倒是让招儿吃了一惊。   儿子松口了,当娘的这里却又难上了,为了给薛耀弘挑个可心的合意的妻子,招儿又是多处打听,又是和薛庭儴商量多次,才给他选了柯家的三姑娘。   这柯家乃是国子监祭酒柯永家,柯永为官清廉,饱学多才,柯家门风严谨,招儿与柯夫人相识多年,也见过这柯三姑娘多次。   柯三姑娘生得温婉娴静,性格柔中带刚,又不失大家风范。薛耀弘是长子,选的是薛家的长媳,自然得慎之又慎。   两家彼此早有意,只是招儿碍于儿子一直不归,不敢将话说明了。   如今不过询问了一二,两家便一拍即合。   不过招儿还是拿了对方画像给儿子看,想看他是否中意,谁曾想薛耀弘神色平淡,波澜不惊,只说爹娘觉得合意就行。   他的态度太坦然,反倒弄得招儿心里七上八下,她不好出面询问,就使着薛庭儴去问,问儿子是不是有什么心意的姑娘,若是有的话,家里张罗去提亲也可。   薛庭儴本不想来这趟,无奈被招儿逼迫。现如今整个薛府里,谁不知道府里说话算数的不是老爷,是夫人。   夫人发了命令,老爷自然得遵从。   薛庭儴专门去见了儿子,坦诚公布地交谈了一番。   回来后,他和招儿说,让她不要想多了,儿子并无什么心意的对象。   其实想也知道,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两情相悦,更多的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一种盲婚哑嫁。   至于感情,感情婚后再培养就是。当下官宦之家的夫妻更多的是一种相互扶持,男主外女主内,各自做好分内之事,若能再得一份举案齐眉就完美了。   被薛庭儴点破这些,招儿心中黯淡。   可薛耀弘今年已二十有二,算是大龄未娶,外出这些年来也未曾碰到心意的女子,说明也许命中没有。   他的年纪已耽误不得,自此招儿歇了乱七八糟的心事,操持起儿子的婚事来。   婚事定在十月,虽有些急促,但薛耀弘年纪在此,柯三姑娘的年纪也不小了,也没那么多讲究。   到了当日,薛府大摆宴席,过府道贺的人络绎不绝。   就不提京城这边,毛、陈两家人来了,招娣和沈平也带着子女来了。   还有王葳。当年他与薛耀弘一同外出游历,机缘巧合下,拜了洞庭三杰为师。   这洞庭三杰乃是神隐在洞庭湖一带的三位隐士,都是名声在外的大儒,薛耀弘拜在狂儒裘年羲门下,王葳则是拜在琴圣顾鹤庭门下。   因二者并不在一处,就此分离,再加上狂儒居无定所,薛耀弘便一直与他流离在外,表兄弟二人也是多年未见。   王葳早在两年前就下场拿了功名,却是个不中不下的名次,他也未在朝廷做官,而是四处闲云野鹤。至今未娶,也让招娣和沈平二人头疼得很。   “没想到你还是拜下了阵。”   王葳一身深青色宽袖大袍,梳着独髻,只簪了一根竹簪。虽是穿着素净,可他天生容貌俊美,这般反倒给他增添了几分出尘的气质。   幸亏他极少在京城露脸,不然指定迷倒一众闺秀。   闻言,薛耀弘含笑道:“不是拜下阵,不过是到了时候,我是家中长子,这是应尽的一份责任。”   “我也是长子,可我就没你这么多顾虑了。”王葳闲闲地歪在椅子里说。   可他到底和薛耀弘不一样,招娣和沈平成亲的这些年,生下了两子一女。因为得顾着生意,所以二人在沿海一带的多,而王葳为了读书,却住在薛家居多。   因为不是亲生的,沈平待王葳除了父亲的关爱,还多了一份小心翼翼。又因常年没办法在一起生活,致使夫妻二人对待这个大儿子还有一份愧疚心,总觉得如今自己一家人幸福美满,倒是单下了大儿子。   所以别看招娣急得火急火燎,却不敢多说,也不敢强迫儿子成亲。   “你也别总顾着自己,多想想姨母,她心里关心你,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王葳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却是一闪即逝:“我早说过了,等我碰到自己心悦的女子,我就成亲了。”   心悦?   心悦是什么呢?   薛耀弘脑海里下意识出现柯三姑娘在画像上的模样,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不过他并没有多想,转头又和王葳说起其他事情。      第二天就是正日子了,薛府一片喜庆热闹。   招儿忙得连轴转,虽琐事都有下人去做,可她还得忙着应酬一干上门道贺的女眷。   幸亏宁宁别看她平时顽皮,办正事的时候却很懂事,跟在娘身边招呼客人。与她年纪相仿的闺秀们,都有她出面陪着,有模有样的,也未做出什么失礼之事,反倒让一些夫人们夸赞教养极好。   笑得脸都僵了的招儿,这才松了口气,心中满是欣慰。   喜宴从中午一直摆到月上树梢,随着客人们的离去,薛府才回归了平静。   累了一天的招儿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还是薛庭儴硬把她拽起来洗漱更衣。   终于躺在榻上,这会儿招儿反倒睡不着了,开始担心起儿子的洞房花烛夜来,让薛庭儴嗤笑是不是得去听了墙角才安心。自此又引发了一场嘴仗,最后招儿是被人堵了嘴才算消停。   春宵一刻不值千金,可不光指新人。   到了次日,一家人早早的就聚齐了等待新人。   新人姗姗而来,见儿媳妇跟在儿子身后,芙蓉面含羞带怯,儿子嘴角含笑,招儿这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看得出柯三姑娘教养是极好的,含蓄而不失大方得体。宁宁很喜欢这个嫂嫂,老二薛耀泰对嫂嫂也是恭敬有礼。   至于柯三姑娘,见了公婆和小叔小姑后,心也终于安了下来。   虽早知未来婆婆是个好相处的,可没见到薛家实际情况,她的心还是半悬着。此时她终于明白为何娘宁愿一直拖着她的婚事,也要等薛家长子回来,做了这门亲事。   只凭看这一家人的为人处世,和家中简单的人口,这门亲事就是顶顶好的。再看看身边的稳重而不失体贴的丈夫,柯三姑娘娇羞地垂下头。   薛耀弘自是看见妻子这点小动作,想着昨夜洞房花烛夜,他眉眼不禁软了软。   本是视若平常,莫名地竟对未来多了几分期许。      薛家就两个儿子,老大薛耀弘已有功名在身,老二薛耀泰明摆着不喜欢读书,只对经商有兴趣。   一个随父走仕途,一个随母走商途,这就代表以后会少了许多矛盾。   柯丽云过门的第三天,招儿就着手将府中的中馈交给了她。   她先是推辞,推辞不过,就坦然受下了。府中上下被他打理得是井井有条,让招儿十分满意。   时光如流水般滑过,第二年春天的时候,柯丽云怀上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薛庭儴打算让儿子外放出京。   自此,薛庭儴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薛耀弘会沿着他走过的路,经历外放积累人脉资源,也是锻炼他治理的能力,同时了解民情民生。待一切水到渠成之后,再回京升迁。   这些薛耀弘并不意外,早在他刚回来的时候,他爹就跟他说过了。   可柯丽云这里却是心中忧虑,丈夫外放,她却身怀有孕,这般情况她定是不能跟去的。   其实按照一般官宦之家的规矩,丈夫在外做官,正妻都是在家侍奉公婆,会另择一二妾室陪丈夫外出。   她该怎么办?   自打嫁入薛家后,柯丽云自诩为人处世从不让人挑拣,这是她打小的教养,柯家的女儿从小都是按照宗妇的标准培养。   这种情况该是她挑了陪嫁的丫头,陪丈夫上任,并贤惠地自请在家中侍候公婆。不光能博得丈夫欢心,还能得到公婆的夸赞。   这一切道理她都懂,却是莫名就不愿这么做。   就这么犹豫了好几日,一直到薛耀弘临行前,她才犹犹豫豫开了口。   话刚出口,泪已先落,却怕被丈夫看出,背过身去默默擦泪。   一个温暖的大掌覆在她的香肩上,男子温厚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不要多想,我家没有纳妾的规矩。我若是纳妾,估计我娘那一关就过不了。且娘也说了,没有夫妻两地相隔的道理,所以这次你跟我一同出京。”   柯丽云讶然地转头看着丈夫,连脸上的泪都忘了擦。   薛耀弘笑道:“当年我爹入京赶考,我娘是带着我一同陪着的。这么多年了,一直是我爹在哪儿,我娘在哪儿,她怎么可能留了你在京里陪她,就算你愿意,我爹也不愿。”   提及公婆之间的恩爱,柯丽云不禁有些羞涩,同时更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羞愧。   因为怕婆婆主动提起让她留下的事,她这几天一直借着身子不舒服,没去正院请安,如今想来,倒是她浅薄了。   她小声地和丈夫说着这事,还说了内心的担忧。   薛耀弘笑道:“别担心,我娘与寻常女子不同,她不会怪你的。”      与此同时,正院里招儿也在和薛庭儴说这事。   薛庭儴躺着,她盘膝坐着,说得忧心忡忡。   “你说这家里多了一口人,就是不一样。丽云是个好孩子,待我们恭敬有礼,待宁宁和泰哥儿事无巨细,人也稳重得体,可就是心思太重。知道她心思重,我平时在她面前说话做事,不免顾忌,没想到这回还是误会了。”   “你是做婆婆的,她是当儿媳妇的,当婆婆的顾虑儿媳妇的心思,你累不累?有那点闲工夫,你把心思多在我身上放放。”   闻言,招儿睨了他一眼,道:“你说我在你身上放的心思还少?以前年轻那会儿也没见你这么矫情,如今老了反倒事事的。你说你身上穿得里里外外,饮食起居哪样不是我亲手安排的,就这还说我在你身上放的心思少了?”   被排揎老了的薛庭儴,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   入了内阁后,为了让自己显得成熟稳重,他特意蓄了须,也就是时下所称的美髯。起先不惯,久了觉得不光让他显得稳重,也平添了几分风采,唯独就是显老了些。   再去看妻子。   不过四十的她,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依旧像不到三十,却浑身充斥着一股成熟的风韵。怪不得那鲁王依旧对她念念不忘,有事没事总想在她面前露露脸。   他心里酸溜溜的,一把将她拉过来:“嫌我老了?”   一看他这表情,就是没想好事,招儿忙道:“没。”   “你就是嫌了。”   “我真没。你别岔开话好不好,我们明明在说儿媳妇。”   “儿媳妇有什么好说的,你儿子自己会处理。这不过是一个儿媳妇,等以后泰儿也娶了妻,我看你这婆婆打算怎么办?”   “两个儿媳妇?”招儿想着就头疼。   不过她头疼并不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被人转移了注意力。      次日一大早,柯丽云就来向招儿请了安。   虽没有明说,但彼此都明白怎么回事,本就没什么事,不过是柯丽云多思多想,既然弄明白了,这茬就算过了。   不过经此一事,婆媳之间倒是更亲近了,柯丽云向招儿请教了不少,到任后当家太太应该做的事,招儿也就细细跟她讲诉,也算是言传身教了。   之后几日里,便是收拾细软打算启程。   不过这次柯丽云却是一改早先低沉,忙里忙外的安排人去置办,那红光满面的模样,让薛府上下都知晓大太太这是和大公子一同出京上任,老爷和夫人都是同意了的。   因此,暗中有不少丫头大失所望,可看看老爷和夫人的恩爱,似乎并不难理解为何夫人没留大太太在家。   到了当日,招儿亲自把儿子儿媳送出家门,看着那远远离去的车队,她不禁又想到当年薛耀弘出门游历的情形,一时间感慨万千,有一种岁月沧桑之感。   “这养大了儿子,就是一次次看着他离开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薛庭儴扶着她,道:“不会太久的。”   可这不会太久,却是整整七年。      自打镇北王镇守辽东以来,经过多年努力,收复各地失城,解救了无数在金人奴役下苦不堪言的汉人百姓。   后,又在抚顺关一带连设十三座卫城,将金人彻底挡在抚顺关以外。   到底是挡住,而不是斩草除根,多年来镇北王一直镇守辽东,为大昌守着位于北方的国门。   嘉成三十年,适逢嘉成帝六十大寿,镇北王苦于不能入京贺寿,便让长子祁煊代之。   帝有感镇北王功在社稷,也是上了岁数觉得宫里清冷,便留镇北王世子在宫里陪伴,一时间羡煞无数皇子皇孙。   祁煊其实并不想留在京里,他知道皇爷爷为何会留他。这趟回京之时,父王便与他说过,他虽才不过七岁,却明白质子是为何物。   他爹镇守辽东,辽东军几十万的兵力,皇爷爷老了,胆子也小了,怕他爹会谋反,所以留他为质。   宫里的日子自然比辽东好到不知道哪儿去,看似光鲜荣宠的背后,却是隐藏了无数的含沙射影和明枪暗箭。   祁煊也是个硬骨头,开始是忍着,到忍不下了就仗着年纪小闹腾,闹得嘉成帝精力不振也开始厌了他,却还是不让他回辽东。   对于幼小的祁煊来说,宫里唯一的温暖大抵就是薛少傅了。   薛少傅虽不是首辅,但却是皇帝的心腹大臣,他那些小皇叔和堂兄弟们看着薛少傅的颜面,也不敢明晃晃地来招惹他。   “少傅,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薛庭儴看着这个矮矮壮壮的萝卜头,一时没有言语。   他能说大昌能有如今的太平盛世,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眼前这个小萝卜头。   命运的轨迹总是这么的奇幻莫测,在他的梦里,原该是三皇子登基为帝,若干年后镇北王功高震主,其长子被留在京为质。   之后因为机缘巧合,反倒是此子得了大统,成为英明神武的延熙帝,开创了大昌的太平盛世。   如今嘉成帝依旧建在,三皇子谋逆被赐死,镇北王却依旧功高震主,其子又被留在京中了。   冥冥中,薛庭儴总有一种感觉,也许有些东西变了,但还有些东西依旧会照着他既定的轨迹运转。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薛庭儴也不可能和一个小萝卜头解释这一切,只能道:“你大概不知,少傅除了会读书会做官以外,还会一样东西。”   “什么?”   “少傅会算命。少傅见你骨骼清奇,以后必成大器,你可是愿意拜我为师?”   很显然,小萝卜头也不是个笨的。   他好奇问道:“少傅,你除了算出我以后必成大器外,还能算出什么?”   “这个——”薛庭儴顿了一下,道:“少傅还算出你未来的姻缘在南方,此女身份虽卑贱,却命格奇诡,与你命格相辅相成,得之则如虎添翼。”   小萝卜头虽没有说话,但脸上明显写着你在骗我的意思。   他看了薛庭儴一眼,半晌才挠了挠脑袋道:“虽然少傅明摆着是骗我,但你既然这么看重我,我就拜你为师吧。先说好,我读书肯定不行,打架还行。”   ……   “为何会选了他?”   “眼缘吧。”   ……   嘉成三十八年,户部尚书薛庭儴进太子太傅,授保和殿大学士,接内阁首辅之位,权倾朝野,年仅四十八岁。   嘉成四十三年,帝崩于乾清宫,享年七十有三。   在位期间,他勤政爱民,躬勤政事,善用贤能,开创了大昌难得一见的太平盛世。其丰功伟业彪炳史册,被后世评为千古一帝。   而他与首辅薛庭儴之间的君臣之谊,也在后世传为佳话。   值得一提的是,成祖越过众多儿子传位于孙子的事情,让许多人都大吃一惊。但念及其乃是薛相唯一的弟子,似乎也能明白。   这更是全乎了这份君臣情义。   有人说,有成祖,方有薛相,又有人说有薛相,方有嘉成盛世。   众所纷纭,但这圣君贤相的故事,却是广为流传。   ……   一辆刚离开京城没多远的马车中,传来女子絮絮叨叨的声音。   “你说,咱们都一大把岁数了,还到处跑,这像什么。”   “多大岁数?你认老,我可不服老。”   “可你把那一摊子事都扔给弘儿,新帝那边你也不交代一声就走了,新帝会怎么想?”   “该怎么想就怎么想。”   招儿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越老越犯浑!”   知道她是舍不得刚诞下没多久的小孙子,薛庭儴搂着她,软了声音:“早就说要带你游遍山水,可惜一直未能成行。早年是不忍陛下所付,如今再不去,等咱们都老胳膊老腿儿了,也游不动了。”   “可……”   “难道你不愿意陪我去走走?谁也不带,就我们两个?”   看着他有些哀怨的脸,招儿的心当场就软了。   她心里喟叹一口,有些感叹,有些失笑,千言万语化为一句:“我愿意,怎么会不愿意呢。”   薛庭儴摸了摸她的脸,道:“放心,又不是不回来了。游得累了,就回来,等在家里待厌了,就再出门到处看看。累了大半辈子,咱们也该歇一歇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别操心家里。”   看着男人微白的双鬓,招儿心疼地摸了摸:“你也是该歇歇了。”   可不是该歇歇了,连薛庭儴都没想到自己的大半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真称得上是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尤其是后几年,嘉成帝龙体时好时坏,朝政几乎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而与此同时,一众皇子皇孙都是暗中跃跃欲试,全靠他一力镇压,才没出乱子。   依旧记得在那梦里他临终前的遗愿,甚至清醒过来以后唯一的念头——不过是对她好,不再重蹈那梦里的一切覆辙。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为了过上好日子,也是为了护着她,他再次踏上科举之路,可命运却在不知不觉中滑出它的轨迹,一点点偏了开去。   幸亏他一生做人做事,没脱离四个字,无愧于心。   至于功过与否,留待后人评价,与他无关。   (正文完) 第273章 番外之沈家vs招娣、王葳   王葳从薛耀弘所在的院落出来。   因明天就是正日子,薛府上下一片忙碌,四处早已张灯结彩。   他在薛府有单独的院子居住,同时也是招娣和沈平偶尔进京时,一家人暂居之地。这院子平时一片清幽,只有几个仆人做以洒扫,可近多日却是一片热闹的景象。   王葳刚从走进院门,迎面就撞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后面还跟着一个跑得跌跌撞撞的小女娃。   丫鬟和婆子在后面追着,见到王葳就下意识停住脚步,叫了声大少爷。   王葳点点头,她们才束手束脚地跑过去,将两个小孩儿抱住,嘴里说着安抚的话,将之抱走了。   “大哥,你回来了?娘在正房等你。”   是沈桦。   沈桦今年九岁,是招娣和沈平第一个孩子。他看着大哥的眼中满是崇拜和孺慕,只是王葳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略显冷淡地对他点点头,就往正房去了。   “你看弘儿如今都要成亲了,你对自己的亲事有什么想法,若是有心意的女子就和娘说,娘去帮你操持。”   招娣身穿遍地金妆花滚宽边褙子,靛青色丝绒马面裙,梳着桃心髻,戴全套赤金嵌红宝的头面,打扮的很是富贵体面。   完全看不出像四十多岁的样子,说是三十出头也有人信。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身段依旧玲珑,面似芙蓉出水,人比花娇。   是岁月的优待,也是近些年过得顺心如意,子女懂事听话,丈夫体贴入微,事事以她为先,想老也不容易。   不过招娣也不是没有烦心事,那就是大儿子王葳了。   对于这个儿子,随着他年纪渐渐大了,招娣格外有一种力不从心之感。   从小到大,这孩子就没让她费到什么心,也是王葳大多的时间都花在读书上,所以待在妹妹妹夫身边的时间,比她这个当娘的多。   及至成年后,一年到头见不上一面,更是不用她操心。   就是因为不用她操心,对比另三个让自己头疼的儿女,招娣总是觉得薄待了长子,也因此每次见面相处,都是小心翼翼的。   她并不知,这种小心翼翼尽数落在王葳的眼底。对比母亲待其他弟妹,想骂就骂,想打就打,这其中总是让人忍不住多想。   都多想的情况下,自然就生疏了。   “儿子暂时并无成亲的打算,还是等过两年再说。”坐在下首处的椅子上的王葳,半垂着眼说。   招娣翕张了下嘴唇,最终还是没忍住:“可你今年已经二十有三,还要再等几年?哪家不是十七八岁就成亲了。你长大了,又不归家,娘也管不住你,可你总得成亲了,娘的这一份心才安稳了。”   “那娘到底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还是为了儿子着想?”   这突来的疑问,让招娣愣了下。   王葳垂了垂眼帘,心中喟叹,脸上却带笑,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从门外跑进来两个孩子。   为首的正是王葳的小妹,萍姐儿。   萍姐儿今年才三岁,跟在后面的是凌哥儿,今年方五岁。   萍姐儿一进来,就嫩声嫩气地告状,嚷着说凌哥儿欺负了他。凌哥儿哪里会认,反倒说妹妹恶人先告状。   小孩子都是吵闹的,也不懂什么,一时间堂中都是两个孩子拉着娘要做主的声音。   见此,王葳道:“娘您不用太挂念儿子,儿子自有主张。若是没事,儿子就下去休息了。”   说完,他就径自离开了,招娣想叫住他,可惜两个孩子实在闹腾,只能忍下。   直到回到房中,王葳才感觉安静下来。   环视一下四周,他在桌前坐下,果然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最适合他。   可回想到之前的事,他又不自觉蹙紧了眉。      薛府难得办喜事,京中能来的人家都来了。   一些身份够不上的,早在头几日就来薛府送了礼。   门房不收,大多都是扔在门口就走了,门房无奈只能进去禀了管事的,将礼抬进去,按照名帖登记造册,也好日后还上。   到了当日,薛府门前车马如龙,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从上午就开始有人上门贺喜,胡三领着一干衣着崭新的家丁,在大门前负责接待客人。   虽他容貌骇人,但京中许多人家早就知晓薛阁老身边有个毁了容的随从,哪怕心中惊诧,面上也不露分毫。   薛庭儴也一改平日低调的态度,领着长子在前院招呼客人。   招儿则是在后院,有姐姐招娣给她帮忙,宁宁今日也非常懂事,帮着接待各家各府的闺秀们,倒也能忙过来。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距离薛府门前不远处。   不是不想再往前头走,而是前面停了四五辆车,都是前来道贺的客人。这马车朴实无华,一看就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没人给他们让道,就只能停在这里。   从车上下来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穿一身深青色的直裰,容貌英俊,眉心有三道深褶,像似多忧多虑之故。   跟在他身后下车的,也是一名男子,年纪与之相差无几。他身姿挺拔,穿着蓝色直裰,微微有些瘦,面容清隽,看上去有些疲惫。   这二人行事十分低调,下车后就从车里拿出数个锦盒,看模样也是来道贺的。   两人正往前走,这时一辆马车匆匆行来。   在经过两人面前时,竟丝毫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从二人面前险险擦过,差一点点就撞到了人。   这也就罢,车主人并无下车道歉的意思,马车在前方戛然而止,从车上走下一个中年人。   此人一面笑着对薛家的管家拱手,一面就笑着进去了。行举之间顾盼飞扬,显然不是高官就是勋贵。   蓝衣男子眉头微皱:“三哥。”   “这是汝阳侯家的人,虽在朝中并无势力,但大小是个勋贵,祖上和太祖有旧。如今我沈家不同当年,凡事当低调些。”   蓝衣男子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紧抿着嘴角,没有说话。   “三哥知道你不想来,可这薛庭儴于我沈家有救命之恩,适逢其长子成婚,这个礼是一定要到的。”   说话之间,二人已行至门前,刚好门前无客,也不用等候。   胡三听闻对方报上山西沈家的字号,并未动容,也未亲自将他们领进去,而是叫了个家丁,就将二人领进去了。   像他们这样的自来客,今日有许多,若是个个都要胡三亲自招呼,恐怕将他劈成八瓣,也不够使。   山西沈家?   如今的沈家早已不再是多年前的那个沈家。   当年沈学被牵扯入三皇子谋逆案,他虽不是主使,但只凭那份遗诏上他也位列,便知其定然脱不了干系。   沈学入狱那段时间,是沈家最灰暗的日子。   不光京城的沈府被抄了,山西的沈家也被当地卫所派兵围了起来。   那段日子,沈家上下人心惶惶,却只能坐等着灭顶之灾的来临。   这种日子整整持续了大半年,关于沈学的处置终于下来了。沈家大房一门满门抄斩,二房因早已分家,陛下仁慈,幸免于难。   这不过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二房之所以能幸免,是因有人提前就给沈家递了话。   此人递话让沈家速速分家,虽不知此人是谁,但在这种时候听信比不信好,沈家人被圈在府里,就偷偷将族谱改了。   对外自是声称其实早已分家,之所以未向外界透露,俱因为了保存沈家的颜面。   为此还演了两场戏,就不细述。   后来沈家二房人才辗转得知,当日递话乃是薛庭儴的授予。   至于为何?   也许是因为当年夏县县衙沈复援手,救清远学馆一脉幸免于难;也许是因薛庭儴当日之所以能连中小三元,也有沈家的一份功劳。   总之这份人情还了,薛庭儴也从未再表现出对沈家任何另眼相看。   而沈家虽是幸存,却因沈学的缘故,频频受到牵连。不光沈二爷的官没保住,沈家其他在外做官的子弟也是举步维艰。   见此,沈家壮士断腕,命族中其他有功名的子弟俱皆辞官归家。   这其中便有排行为三的沈复,和排行为六的沈挚。   今日若不是沾了个山西的名头,像他们这种根本报不上名号的,估计连薛府大门都进不了。   谁能想到当年还要仰仗沈家鼻息的小子,今时今日会成长到如斯地步?   户部尚书,三十多岁的阁老,皇帝的心腹大臣,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一步错,步步错。   若是当年沈家没有快那么一步,而是再踌躇一二,也许今日立于薛家之位的,当是他们沈家。   而不至于像如今,虽不是丧家之犬,却是小心翼翼,苟且偷生。   只可惜感叹什么都晚了,沈家若不想继续这样下去,就必须把握住这次机会。   这么想着,沈复的心情平静下来。   遥望着伫立在不远处,和上门宾客谈笑风生的儒雅男子,他的步伐缓慢但坚定。   与之相比,他身后的男子却略微有些踌躇。   “当年多谢薛大人援手之恩,适逢公子大喜,沈复特意从山西赶来道贺。”   看着站在面前毕恭毕敬的中年男人,薛庭儴眼中微微有些讶异。   一切思绪不过在须臾间落定,他面上波澜不惊,微微颔首:“既然来了,就进去坐。只是今日府上宾客盈满,招呼不周,还望沈三爷勿要见怪。”   “薛大人客气了。”   沈复并未逗留,也是看得出薛庭儴很忙,带着沈挚进去了。   薛庭儴不着痕迹地看了二人背影一眼,手微微一抬,便有一名护卫模样的人来到他身边。   等人凑到近前,他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摆了摆手,让之退下。   心中却不免有些微微叹息,该来的总是要来。      薛府今日备了喜宴百桌,到最后还是不够,又加了数十桌。   没有如此大的场地可同时容纳,只能分散了。   而上门宾客所坐之位,也按身份不等,分了不同的地方。   例如官衔高的,地位显赫的,自然位于正厅,其次的在各处偏厅,再往下就是一些不太重要的人家,则分散在前院的各个院落。像沈家这种自来客,家中无权无势者,只能坐在更偏远的地方。   不过席面倒是好的,看得出薛家办喜酒是用了心的。   这场喜宴从天明吃到天黑,因为坐的地方偏远,自是没见到新郎和新娘拜堂的场景。   礼后又继续吃,不多时就听见有其他桌的宾客说,新郎正四处敬酒。   其实到了此时,席间的人早已吃不下了。   可按规矩,得新郎敬完酒后,才可离席归家。本来今日上门就是为了博个眼缘,好不容易进来了,人家好吃好喝招待,提前走自然不像话。   因为沈复和沈挚坐得太过偏远,轮到这里时,已是月上树梢。   新郎一身红衣,气宇轩昂,身边跟着一名容貌俊美的蓝衣男子。这一红一蓝,相得益彰,只凭外表看去,皆是难得一见的人中龙凤。   另有两个捧着托盘,其上放着酒壶酒盏的下人跟随其后。   等到了近前,沈复也就罢,沈挚的目光不在新郎身上,反倒在他身边的蓝衣男子身上。   看得人正是王葳。 第274章 番外之沈家vs招娣、王葳(二)   其实王葳和沈挚是长得非常像的,若是单一人并不显,可若是两人身在一处,就十分明显了。   一样长眉凤目,一样的面如冠玉,只是气质不同,再来就是一个年岁大些,一个还正年轻。   因为沈挚的异样,同桌人已经有人发现这点诡异了,却是目光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无人言语。   “谢谢各位今日上门,薛府上下蓬荜生辉,小子水酒一杯,谢过各位。”   薛耀弘已经喝了不少酒了,虽然后面喝的都是掺了水的酒,但也架不住喝这么多。而负责帮他挡酒代酒的王葳,也是满身酒气,看得出也没少喝。   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他先是俊眉微蹙,旋即目中闪过一丝震惊,再之后就归于沉寂了。   沈复和沈挚什么也没说,端了酒饮下。   在一声声公子大喜中,薛耀弘和王葳去了其他桌上。   酒很快就敬完了,两人离开这处,走到门前时,王葳的脚步有些停顿。   “怎么了?”   “无事。”王葳摇了摇头,跟他步出这处厅堂。   这已经是最后一处,新婚之夜当是春宵一刻不值千金,所以薛耀弘并未再多留,便回了新房。   已经有客人离席了,前院中一片人声,来来往往。   王葳站在角落里,看了一会儿,正打算离开,突然身侧来了个人。   “你——”   王葳侧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略显有些踌躇的男子,目光闪了闪道:“客人,可是走错路了?出府的路不在这边。”   “我——”   沈挚面上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终归化为一声感叹:“谢谢,我确实走错路了。”   他对王葳轻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王葳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      “他来做什么?他来做什么?”   王招娣气得浑身发抖,从炕上到地下,又去坐椅子,却是如坐针毡,最后只能在屋里团团乱转。   一旁坐着个面相沉稳的中年男人,他的面色十分复杂,感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事实上他确实不知道说什么,他身份尴尬,而这关系太过复杂。王葳那孩子小时候也就罢,长大后待他并不亲近,他插言不插言都不妥当。   “你也别着急,沈家人毕竟什么也没说。”   “这次不说,不代表下次不说,他们一直没出现,这种时候跑过来到底想做甚?不行不行,他们肯定是有阴谋诡计,我得想个法子。”   沈平斟酌道:“也许他们不过是上门喝喜酒,并无他意?”   “从山西千里迢迢来京城喝喜酒?这是做给傻子看呢!这事你别管,总而言之,我一定不会让他抢了我的儿子。”说完,招娣就急匆匆出去了,无视夜色已深。   沈平叹了口气,想了想也跟了出去。      另一头,沈家兄弟二人上了马车后,沈复便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弟弟。   沈挚道:“三哥,这件事作罢,我不会去认那个孩子的。”   “老六!”沈复震惊道。   沈挚低着头,看着脚上的黑靴:“三哥,你别忘了当年。素兰没死,那孩子也没死,这是他们命大福大,跟沈家无关,我们之前浑当他们都死了。既然已经没这事了,那就一直当他不存在吧。”   “那孩子可是沈家的血脉!”   沈挚这才抬起头来,看着沈复:“三哥,你到底是因为他是沈家血脉,还是因为他和薛庭儴的关系?你不是今日才知他是沈家血脉,而是很多年前就知道了。当年我想来寻,你劝我说沈家不宜和薛庭儴有所牵扯,如今却又改了主意……”   说到最后,沈挚满脸苦涩。   沈复没料到弟弟会这么说,脸上有些猝不及防的狼狈,但很快就转为一抹坚定。   “老六,你也许你觉得大哥虚伪无耻,可沈家的情形你是看到的。当初为何不让你来寻,如今为何又来寻,三哥做这些从不是为了自己,难道你不明白?”   怎会不明白!   当初不来寻,是因为时机不允许,薛庭儴满朝树敌,沈家和吴家牵扯至深。现在来寻,不过是眼见沈家大厦将倾,可能不久的将来就要土崩瓦解。   沈家急需要一个助力,哪怕薛庭儴并不帮他们。   但只要和薛庭儴扯上一些关系,就靠着这些关系,那些暗中落井下石的人就会忌惮,就会收敛。   世家大族就是如此,得意时风光无限,可一旦落魄起来,前来落井下石的人也很多。因为家大业大,你不知什么时候就得罪了人,风光时人人逢迎,落魄了此时不踩更待何时?   沈家会让家中出仕子弟俱皆辞官归乡,就是基于这个道理。   沈家在朝中的对头并不少,失去庇护,一个不慎,就是被寻了由头牵连全族的下场。   到那时候,可没有第二个薛庭儴伸出援手。   “那三哥,你就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寂静中,沈挚压抑的声音响起。   “那你可愿意?”   望着沈复看来的疲惫眼睛,沈挚哑口无言。      招娣找来时,薛庭儴和招儿也正在说这事。   知道姐姐肯定会找来,所以招儿明明累得不轻,也没敢歇下。   两个妇人去外间说话了,薛庭儴则收拾着洗漱更衣。   另一边,沈平出门就没看见妻子的身影,想了想停下脚步。   见东厢那处亮着灯,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夜色静谧,灯光晕黄。   炕桌上放着一坛酒和一个酒壶,王葳披散着头发靠在炕上,眼神孤寂地看着窗外。   正出神着,突然有人在旁边说:“怎么没休息?”   是沈平。   王葳坐直起身,搁下手里的酒盏:“爹。”   这声‘爹’让沈平眼睛一热,他佯装无事笑道:“夜风凉,你今日也累了一天,早些休息。”   “嗯,我等会就睡。”   屋里又恢复寂静。   其实这父子两人在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不然也不会有这声‘爹’,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见面太少,渐渐就生疏了。   沈平很想对这个儿子好,可惜心中总有顾虑,而王葳长大了,性格清冷古怪,并不太容易靠近。   沈平似乎并没有打算走的样子,王葳看似寻常,实则从其僵硬的肢体就能看出有些不自在。   “你娘很担心你。她这个人平时看起来泼辣干练,其实并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坚强。有很多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会说,攒得久了,就更说不出口了。”   王葳没有说话,默默听着。   “其实当年就想给你改姓,可那会儿你已经懂事了,再加上我……”沈平顿了下,有些怅然道:“我的身份,以及沈家那边,你娘对沈家有心结,怎么都不愿让你改姓沈,此事就作罢了。其实姓什么真的不重要,你是你娘的儿子,也是我沈平的儿子,一辈子都是。”   “你娘当年还没嫁给我时,就是有你的,所以打从我打算娶你娘的时候,我就是把你当亲儿子看待。只是你现在大了,有了自己主意和心思,我们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有了话总是憋在心里也不说,你又忙着举业,咱们见面也少,渐渐这关心无从下手……”   沈平说了很多,说了招娣这些年的顾虑,说了昨天因为王葳的那句话,晚上招娣还偷偷掉了眼泪。   这个坚强的女人,前二十多年命运坎坷,她已经学会了有泪从来往肚子里咽。这些年每一次流泪,都是因为王葳。   这些王葳都知道,他其实心里知道娘和爹都是疼自己的,可能是因为这个异于弟妹的姓,可能是打从他生下来就注定更改不了的身份,也可能是因为他心里有魔。   明明知道,什么都知道,可他……   所以他不太愿意见到爹娘弟妹,所以他宁愿云游四方,也不愿停留在一处。   先生说他慧极必伤,也许真是如此。   “这次他来了,你娘很焦躁,我也不知该如何插言。但是爹希望你知道,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是支持的,只希望你能开心些。至于你娘——”   沈平又顿住了,半晌才道:“若是你的主意和她相反,其实你不用有太多顾虑,或是计较。人生就这么短短几十年,还是随自己心意吧。”   说着,他站了起来,似乎说出这些话让他如释重负。   这个忠厚的男人赧然笑了笑:“爹没读过什么书,也不像你懂得那么多大道理,我说的话你听着就是,若是不对,不用理会。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娘也是,夜都这么深了,还去找你姨母和姨夫,我去找她回来。”   他脚步匆匆,朝门外走去。   刚到门口,被人叫住了。   “爹,谢谢。”   沈平回头看过来,脸上带着笑,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朋来客栈的后院中,有两辆马车正在装车,打算离开。   这两日无论沈复怎么说,沈挚都不愿再登薛府大门。   沈复做事还是讲究方式的,知道沈挚不出面,由沈家人出面就是结死仇的下场,只能无奈作罢。   刚好沈家在山西那边出了点事,等着他赶回去处理,只能匆忙离京。   “罢了,你也不要多想,先回山西再说。”   说着,马车的车轮已然转动,往外行去。   刚走出大门,马车突然停住了。   沈复只当是有什么事和客栈这里没处理清楚,也没当成回事。谁曾想随从敲响车窗,告知他是薛家的人。   听闻是薛家的人,沈挚当即愣了一下,顺着车窗往外看去。   就见不远处的街口停着辆车,车窗里露出招娣的脸庞。   看着那陌生又熟悉的脸,沈挚眼神恍惚起来,半晌才下了车。   “你——”   招娣脸上没有笑容,眼神冷冷地,隐隐又有复杂闪过:“旁边有茶楼,我们去茶楼里说吧。”   她独自一人领头往前方走去,沈挚迟疑地看了一眼马车。   车中明显还有一个人,正是沈平。   沈挚跟着过去了,沈平叹了口气,从车上下来,也尾随而去。 第275章 番外之沈家vs招娣、王葳(三)   两人要了个雅间说话,沈平并没有跟去,而是在楼下喝茶。   等伙计上了茶和果子,招娣做了个请用的手势,才端起茶盏以袖掩面饮着。   她是在借喝茶的东西,掩饰自己内心的复杂,殊不知沈挚并没有比她好到哪儿去。   他的目光一直唐突地停留在招娣脸上,这十几年的时间太长太长,长到以为很清楚的记忆,认真想去才发现是模糊的。   “你看够了吗?”   “素兰,你还好吗?”   两个声音几乎是异口同声响起,只是一个隐含着怒火,一个饱含着思念,乃至许许多多连沈挚自己都不明白的东西。   “我很好。”最后还是招娣率先出了声,她抿着嘴僵硬道:“另外我不叫素兰,我已经改回了我原本的名字。”   沈挚有些怅然,有些失落:“是啊,你改名了,改回了原本的名字。”   素兰其实是当初沈挚给招娣取的名字,那时候招娣不过是沈府里一个最下等的粗使丫头,干着粗重的活儿,有着乡土味很浓的名字,却在一众丫头中鹤立鸡群。   沈府长得好的丫头不是没有,连沈挚都不知为何这丫头会入了眼。   是因为她被人欺负了,却十分倔强,还是心知肚明这样的丫头,若没人护着,迟早坏在那两个浪荡子手里?   连沈挚都不知道,总而言之他将她要到身边来,就这么一路从三等丫头,做到他身边的大丫头。   直到老夫人给沈挚安排通房,自然选了他身边的大丫鬟,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沈挚是喜欢素兰的,喜欢她的鲜活和泼辣,跟这沈家里任何人都不一样。但也仅仅是喜欢罢了,就像是喜欢他的那把扇子,廊下的画眉鸟,书房那副唐寅的美人图。   也许比这些要多一点,毕竟这是活物是人,是会嘘寒问暖,陪他说陪他笑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真正上心的呢?   也许是吴家那边递了话,老夫人说要把素兰处置了,也许是哪怕素兰怀了他的孩子,家里依旧不放过她。   沈挚最讨厌别人替他安排,替他做主,你越是不想让我做,我越是要做。所以他反抗,他咆哮,他闹腾,像个幼稚的孩子。   直到眼睁睁看着那鲜红的血,从素兰裙子里蔓延出来,红得像数九寒天里开得正旺的红梅。   他的眼,他的心,就那么地被刺疼了,从此成了他一辈子逃不出的梦魇。   “后来我才知道你没死,还曾想过去找你。”   沈挚端坐在圈椅里,板板正正的,双手撑放在膝盖上,低眉浅笑,像不在说自己的事情。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也是无意间得知。   本来沈管家把沈平处置了,沈挚就觉得吃惊。多大点儿事啊,至于这样!   沈挚虽是游手好闲,浪荡惯了,但并不代表他不知道家里的事。   这沈家上上下下蠹虫多了,多沈平一个不多,少沈平一个不少。不过沈挚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事和他没关系。   之后真正爆发出来,却是沈家另一个世仆为了扳倒沈管家,将这件致命的事捅了出来。   沈挚这才知道,原来她没死,被人救了。   他当时就想去找她,可彼时吴钱出事,吴氏跟他闹腾,让家里搭手救人。   再说了,他去了又有什么用?   有吴氏在的一日,他就带不回来素兰,去了干什么?   他是个没用的世家子弟,吃家里的喝家里的,离了沈家恐怕要饿死,他不是三哥,没办法随心所欲干自己想干的事。   也就是在这时,那曾经燃起又熄灭的火花再度升起。   沈挚重拾圣贤书,打算去考个功名。   他本就不是愚人,认真来说聪明绝顶,幼年曾被人夸赞日后至少也是个两榜进士。只是他厌烦,厌烦眼前的一切,厌烦死读书,厌烦为了功名为了家族而读书。   他花了三年的时间,从秀才到进士。   第一时间奔赴定海,看到的却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没人知道他去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又回去了。   也就是这趟,他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那孩子他一看便知就是那个孩子。   三哥说那孩子现在不能认,那就不认了,何必去打搅别人的幸福。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变成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恐怕一辈子都忘不掉。   ……   “我曾经问自己,若是再来一次,我会怎么办?我想我不会虚度那几年光阴,也许会比他早一步。可转念想想,吴氏已经娶进门了,即使早一步又有何用?”   沈挚还在笑,招娣却捂着嘴哭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脸上却是湿了一片。   不该是这样的,来之前她还跟自己说了,她一定会狠狠地痛骂他一顿,既然当初没用,现在找来做什么。   她一定会用最恶毒的语言,去痛骂他,去狠狠地挖他的伤口。   见面以后才发现,她其实并不恨他。   认真来说,曾经的曾经她是喜欢这个男人的,喜欢这个用放荡不羁来掩饰自己的赤子之心的男人,都说六少爷玩世不恭,任性妄为,实际上他通透,内心柔软。   若不是太通透,又何必作茧自缚,困了自己一辈子。   “其实你今儿不来这趟,我们已经打算走了。那孩子若是不知道,别告诉他。”说着,沈挚笑叹了一口,站了起来。   “知道你过得好,就够了,其实我知道你一直过得很好。”   沈挚缓缓向门外走去,他努力想让自己轻快,却步履沉重。   “六少爷——”   他转过头来,她已经没有哭了,只是双目通红的看着他。   “希望你能幸福安稳。”   他嗯了一声,笑着点头,那一瞬间招娣似乎又看见——那年莲花开的正旺,独木轻舟,只他二人,他站在船头,她坐在船里。   他回头冲她一笑,恰似破云见日。   ……   等招娣清醒过,沈挚已经不在了。   沈平走了进来。   “你可还好?”   招娣回神,失笑点点头,似是唏嘘,又是感叹。   “那咱们回去吧。”   “嗯。”   ……   车声粼粼,马车轻晃。   一直看着弟弟的沈复,终于长叹了一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安慰,是默认,也是代表以后此事就此不提了。   可同时他心中也有一些茫然,回去后,又该怎么办?   不是山西出了大事,他不会这么匆忙而归,该来的终于来了,可这趟却是无功而返。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低诧声。   “怎么?”   “那边有个人,好像是薛家的人。”外面的随从道。   沈复撩开车帘,就见到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人一马,远远朝这里看来。   是王葳。   沈挚自然也看到了。   他的目光停驻在那个年轻的男子身上。   这是他的儿子。   一股自豪感充斥在他的胸腔。   “可是要过去说话?”   沈挚摇了摇头:“不了。”   马车继续向前行去,直到终于再也看不到对方。   ……   “去见了?”   王葳点了点头。   “去见了也好,他不是个坏人。”招娣说得有些感叹。   王葳没有说话。   招娣叹了口气,才抬眼看着儿子:“什么时候走?娘帮你准备行李。”   自打王葳成年后,从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招娣是十分清楚的。   “暂时不走了,留下来陪陪娘和爹。”   招娣诧异地抬起头,眼眶红了,脸上却笑了。   ……   山西夏县,沈复等人一路没敢停留,匆匆赶回。   到了沈府门前,大门紧闭,如同以往那般清冷。   沈复心中焦虑,匆匆进了府,还没坐下,就问起之前信中所说的事。   “三爷没事了,那方家没有发难。”   沈复又是吃惊,又是诧异。   “薛家有人来咱们府里拜访了,在薛家面前,方家算什么东西,三爷难道那事办成了?”   沈复听完,诧异,心中五味杂全。 本书由 VanillaPudding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