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夜央墨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四嫁》 作者:墨书白 文案 赵芃重生三次,嫁了秦书淮三次, 他十六岁还是质子时,她以公主之身嫁给他,他把她害死了; 他二十岁当了皇子时,她以女将之身嫁给他,他把她暗杀了; 他二十五岁成为位高权重的王爷时,她以丞相千金身份嫁给他,他把她毒死了。 她发誓她绝对不再嫁他。 等再睁眼,赵芃成为了辅佐幼弟登基、守寡十年、小叔子很牛逼的痴情长公主, 也是如今摄政王秦书淮唯一看得上、不敢动的劲敌。 面对这个身份,赵芃激动得痛哭流涕。 这一辈子,终于不用嫁他了。 而抱着赵芃牌位六年的秦书淮发现,这个寡妇长公主,很像他的早亡妻。 PS:女主不是男主杀的!不是男主杀的!不是男主杀的! #四世归来,当不负你,十年深情。# 本文重点爽点:男主追妻路上的修罗场。 重点提示: 1. 文风轻松,情节纠缠,过程有虐,结局HE 2. 男主深情,十分深情,特别深情。 3.本文【不】复仇,【不】打脸,【无】爽点,【不】女强,佛系女主,没心没肺,随缘,放得下,看得开。要纠结着要报仇要如何如何的,别入。 4.本文倒叙,女主经历过很多事情,然后养成现在的性格。别想当然就上来觉得女主【要】如何才算行为合理。 5.本文回忆杀主线并进,不能把回忆杀当剧情的别看,你们会觉得节奏慢。 #外冷内热禁欲摄政王 X 外浪内纯新寡长公主#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穿越时空 主角:秦芃,秦书淮 ┃ 配角:赵钰 ┃ 其它: 作品简评: 北燕公主被丈夫秦书淮毒杀,重生两次都成为秦的新婚夫人,直到第三次重生,她变成守寡十年的齐国公主秦芃,这一次她决心和秦书淮斗争到底,却逐渐揭露当年死亡真相,知道少年丈夫,当年到底几多深情。本文故事情节曲折复杂,高潮迭起,作者设计严密,情节常常出乎意料又顺理成章。加之情绪感染得当,故事风格甜虐交加,节奏紧凑又不失流畅,使得文章引人入胜,开卷难释。 ============== 第一章   齐国皇宫之内,经过了一夜厮杀,终于归为了宁静,宫门一点一点打开,带着吱呀之声,仿佛一场正在开场的折子戏,拉开幕帘,让人窥见那舞台上的场景。   满地鲜血流滚,尸体横七竖八躺立,一直躲藏着的太监们被士兵赶出来,开始冲洗这片血腥的战场。所有人不敢出声,于是台上人来人往,却寂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在忙碌,唯独有一个人,他身着华服静立于高台之上,眺望远方。   那人身着玄衣华袍,外披白狐大氅,手中抱着带着兰香的暖炉,清俊精致的面容上一片冷漠。朝阳拉长他的身影,犹夹杂着大雪寒意的狂风垂得他广袖招摇,他长身而立,远远望去,仿若谪仙入世而来,又将羽化登仙而去。   淮安王,秦书淮。   八岁北燕为质,弱冠归来,却在九年后重登权力顶峰,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前太子。   这样的人让人无法忽视,所有人来来往往时,都忍不住小心翼翼往那人身上投上一些目光。   而那人却仿佛谁都不在意,似乎在等候着什么。   远处宫门落满朝阳光辉,朱红房檐与朝阳映照,庄严古朴,却又宛若新生。   昨夜的一切,现在的一切,甚至未来的一切,人与人之间的厮杀争夺,与这座城似乎毫无关系。   它屹立于此,仍凭你厮杀半生,它仍旧风姿如初。   “大人,”一位穿着军装、满身带血的俊朗青年急急走来,正是如今南城军的领军江春。他走到身着玄色广袖华服的青年身边,压低了声音道:“皇后将所有皇子关起来,一把火烧了。宫妃和皇子都在   江春心里是有些怕的,他小心翼翼打量秦书淮,不知该如何处置,如今的情况,一个不小心,秦书淮就要被扣上谋反的罪名。   毕竟……朝里一大批老臣,都觉得他要谋反很久了。   秦书淮乃先帝秦靖的独子,秦靖残暴荒淫,搅得国家民不聊生,齐国上下对秦靖多有怨言。秦书淮八岁时,齐国与北燕交战,后来齐国投降,割城赔款后,还将太子秦书淮送了过去,在北燕当质子。   秦书淮去了北燕后不久,秦靖暴毙而亡,因为没有子嗣,齐国为了继承人的问题争了很久,最后群臣举贤,让秦靖的远房堂弟,文王秦文煊继承了皇位。   秦文煊是一位集高尚品德与才能于一身的好皇帝,他励精图治,在他的带领下,风雨飘摇的齐国终于重新站起来,成为了一个强国。   这时候,秦书淮也已经二十岁了,齐国也有了新的太子,作为秦书淮的“叔叔”,品德高尚的秦文煊向北燕施压,用了十万金将这位“前太子”迎接了回来。   秦书淮回来后,也颇为争气,直接去了军营,而后南征北讨,立下赫赫战功,最后成了如今权倾朝野的淮安王。   他与秦文煊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叔侄关系,秦书淮感念秦文煊的恩德,而秦文煊赞赏秦书淮的才能。   没有君臣隔阂,秦书淮的日子也算过得不错。唯一不顺心的,大概就是婚事。   他一共娶了三任妻子,第一任是北燕的公主赵芃,结果在回齐国的路上,水土不服病死了。   第二任是当年出了名的沙场女将姜漪,姜漪乃姜家独女,秦文煊也是靠着和姜漪的姻亲关系,在军队站稳的脚跟,结果姜漪一嫁给他就开始重病,三年后,又死了。   第三任是董丞相的女儿董婉怡,董丞相想和手握兵权的秦书淮结盟,就将自己那貌美温柔的女儿嫁给了秦书淮,谁知道董婉怡一个大家闺秀,居然干出了逃婚的事情来,爬墙的时候不小心摔成了瘫痪,在秦书淮后院熬了两年,也死了。   从此以后,秦书淮克妻之名整个齐国都知道,也就没有人再敢触这个霉头。   好在当事人也不在意,知情的人都说,淮安王府里摆着一个牌位,秦书淮每天都和牌位吃饭睡觉,根本就不想娶妻的问题。   于是乎,连这唯一不顺心的问题也不是大问题,秦书淮的日子也就过得很是惬意。   他一心就想当好自己的王爷,外界却从来不这么想,那些皇子和保皇派的大臣,每天都虎视眈眈觉得,秦书淮一定别有居心。   为表忠心,战事了结后,秦书淮就回了封地,结果回封地不到一年,宫里就给他来了信。   秦文煊不行了,皇后的儿子联合着皇后造反了,封了宫城,扣了皇帝,太子直接被斩了。   秦书淮没办法,马不停蹄赶了回去,结果刚把皇宫打下来,就得了皇后带着所有人自焚的消息。   江春看着秦书淮面色不太好看,俊美的眉目微微皱起,他不由得道:“大人?”   “还有一个。”   “嗯?”   江春愣了愣,秦书淮转身往外走去,冷声道:“淑美人带着十六皇子,还在皇陵。”   听了这话,江春瞬间反应过来。   虽然宫里的皇子贵妃都死了,但是宫外还有一个宫女出身、宫斗失败后被贬了去守皇陵的美人和皇子啊!   虽然这个妃子品级低了点,这个皇子年纪小了点,但始终是秦文煊的血脉。   这个皇位秦书淮是做不得的,他坐了,十张嘴都说不清楚秦文煊是怎么死的了。到时候齐国又是一场内乱,秦书淮不想当皇帝,更不想为了当皇帝搞得国家大乱。   于是这个唯一的皇子,就成了秦书淮如今唯一的希望。   秦书淮匆匆走了一段路,突然想起来。   “淑美人是不是有一个女儿?”   江春想了片刻,点头道:“对,嫁给了卫炀……”   “看着她。”   秦书淮说完,便翻身上马,打马冲了出去。   太阳已经彻底出来了,化雪让空气中充满了寒意,秦书淮抬头看了一眼这冰雪山河,加快了马鞭。      赵芃梦见了大雪。   北燕的大雪向来凶猛,从来都是风雪交加,下雪时出去,能感觉风如刀刮一般锋利划过双颊。   这种天气,赵芃小时候体会过很多次,那时候她带着弟弟和母妃住在冷宫里,冷宫没有炭火供给,每年冬天,总要冷死几个人,她算是幸运,因为她在这里拥有母亲和弟弟,每一年冬天,他们三个人挤在一起,虽然仍旧会觉得冷,但是至少逃脱了冻死的命运。   她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样的寒冷了。   从她帮着母亲走出冷宫,从她一步一步转身成为北燕皇帝最宠爱的公主,从她辅佐弟弟成为一个正儿八经的皇子到弟弟夺嫡之战中胜利成为北燕的帝王……   等等。   赵芃突然意识到,弟弟赵钰已经成为皇帝了,可是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早在十九岁时,就离开了北燕,然后死了……   赵芃意识有些恍惚,耳边听见了有人叫她的声音。   无数记忆涌上来,赵芃慢慢睁开眼睛,熟悉的陌生感铺天盖地,她轻叹一声。   她又活了。   是的,是“又”。   这已经是赵芃第四次重生了。   作为北燕的公主,赵芃当年下嫁了齐国留在北燕的质子秦书淮,在她十九岁的时候,秦书淮的远方堂叔也就是齐国当时的皇帝秦文瑄,用了开通商贸的条件,换取秦书淮归国。   作为秦书淮的妻子,赵芃不得已只能跟着秦书淮回到齐国。但才刚入齐国国境,赵芃就被人毒死了。   死了三次,如今醒来,赵芃已经记不大清当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她跟着秦书淮回了齐国,然后秦书淮把她毒死了。   是的,是秦书淮毒死的她,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记得自己拼命挣扎,而秦书淮把她抱在怀里,带着甜味的毒药被他灌进她的嘴里,她挣扎,她打他,然而他却只是颤抖着,将她抱在怀里,俊朗的面容上满是绝望,他死死压住她的动作,让毒药滚入她喉间,哭着道:“芃芃,不疼的,喝了就不疼了。”   “芃芃,别怪我。好好上路,好好去吧……”   她不想死,她也忘了自己为什么不想死,但她深深记得,那时候她不想死,于是她死命推着他。可他一贯那么顺着她一个人,却真的一点都没放手,让她死了。   赵芃死得不甘心。   她还挂念着自己那还在夺嫡之争中的弟弟赵钰,还没过过一天安心日子。可能执念太深,她一睁眼,就发现自己成为了一个叫做“姜漪”的女将军,这个女将军是齐国名将姜诚的女儿,在齐国颇有声望。她还没适应自己这个叫姜漪的身份,她就再次见到了秦书淮。   秦书淮是来娶她的。   而此时距离赵芃死去,还不到四个月。   于是赵芃就明白了,秦书淮为什么要杀她了。她死了,秦书淮才能正大光明在齐国娶一个高门贵女,才能在齐国站稳脚跟。   对此赵芃很感慨,突然觉得自己当年真是瞎了眼,居然觉得这个人还不错?   此时已经是在成亲的路上了,赵芃没有办法,只能成亲当天就开始装病,这病一装三年,秦书淮也很配合,三年都没来问过她的死活。两人虽然一个在内院,一个在外院,竟然就整整三年里没见过面。   这三年,秦书淮在齐国混得风生水起,以军功立命,拿到了整个北方军权。而赵芃就默默建立了自己的势力,就琢磨着等哪一天赵钰那边安稳了,她赶紧跑回北燕去。   结果赵钰才刚刚登基没多久,她的人手也才规划好,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作为姜漪的赵芃在院子里吃葡萄,就被一群突然冲进来黑衣人捅死了……   这次赵芃死得莫名其妙,她怀着对真相的探究之心,再一次……活了过来。   一睁眼,赵芃发现自己成为了齐国丞相的女儿,董婉怡。   而且,此时董婉怡已经和秦书淮有了婚约,而秦书淮的前岳父姜家也已经败落,秦书淮成为了当朝手握重兵的王爷。   于是赵芃又明白了姜漪是怎么死的了……   岳父没有用了,这个媳妇儿还留着干嘛?要赶紧娶下一个有用的啊!   赵芃总结了一下,秦书淮有毒,当他老婆必然不得好死。   于是赵芃在结婚前一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打算翻墙逃婚,一路逃到北燕去找正在清理朝堂、铲除异己的赵钰。结果这位娇小姐体质太差,爬墙爬到一半就不行了,手上一个打滑,她摔了下来,摔成了半身残疾……   但是她与秦书淮属于政治联姻,哪怕是半身残疾,秦书淮也把她娶回了家,然后照旧放在后院养着。   虽然半身不遂,但赵芃还是很坚强,依旧在四处打听消息,重新经营自己的小势力,但是毕竟已经瘫痪了,这一次赵芃所能做得很有限,好在她深谋远虑,天天担心着什么时候又死了,于是每天就努力存钱,然后在院子里,埋了一大箱银票……   毕竟,董婉怡她爹贪污太厉害,其他没有,就钱特别多。   赵芃的想法是很正确的,果不其然,两年后的一天,她吃着水晶虾饺的时候,突然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感觉和她十九岁死那次,一模一样。   她立刻判断出来,有毒。   可是来不及了,她要死了。   赵芃崩溃了,她第一次这么想掐死一个人,想不顾仪态对一个人破口大骂。   你要给别人挪位子你休了我啊?!每一次你都杀了我,有意思吗?!!   于是赵芃死的时候反复向上天祈求。   她不要嫁给秦书淮。   不要嫁给秦书淮!   绝对绝对,不要再嫁秦书淮了!!   赵芃不知道她的祈求有没有效果,她脑子里还有点乱,原身的记忆还没有太理清楚。   旁边传来一声小心翼翼的呼唤:“夫人,您好些了吗?”   夫人?   哦对。   赵芃想起来,这个身份叫秦芃,也是个公主。这个人和她有点像,同样都是不受宠的母妃生下来的孩子,可她们不太一样的就是,赵芃虽然生得卑微,却仍旧一步一步谋划把自己拼成了最受宠的公主。而这个秦芃就……   真不受宠到了最后。   性格唯唯诺诺,除了一张脸以外没有任何让人看得起的地方。好在这张脸弥补了她百分之八十的缺点,十五岁嫁给了宣武候的世子卫炀。谁知道成亲当天,卫炀就被派到战场上去,然后就挂了。   卫家那一战近乎全灭,只留下一个十四岁的卫衍。一个只有十四岁少年的门庭,所有人都以为卫家的荣光也就到此为止,于是卫家的女人自杀的自杀,改嫁的改嫁,也就剩下了卫老太君以及秦芃,秦芃是个温顺的性子,丈夫死了,她分毫没有改嫁的念头,反而是主动去了护国寺去修佛,说是给卫炀祈福。   一修修了十年,卫家大起大落,卫衍一路厮杀拼搏,终于让卫家重获荣光。   而秦芃也用了十年时间,将自己打造成了一座行走的牌坊。   赵芃总算理清楚了现在的状态,她心里舒了口气,随后感觉十分欣喜。   很好,这一次,秦书淮再也没有理由娶她了吧?!!不用太早死,如今赵钰那边大概也安稳了,她找好机会,给赵钰写信,只要赵钰信了她是赵芃,她就立刻回北燕!   未来很美好,赵芃心里十分欢喜,她轻咳了一声,收回了思绪,抬起头,看了一眼问她话的人,那是秦芃的陪嫁丫鬟,春素。   秦芃染了风寒,昨夜高烧了一夜,就是春素和秋素两个人陪着。   此刻看见赵芃面色不太好看,秋素有些焦急道:“不行,夫人,我还是去叫大夫吧。”   “不必了。”赵芃抬手阻止了两人:“给我点水,我缓缓吧。”   春素应声去倒了水,秋素揉了帕子,有些焦虑道:“夫人,有病就要看,您总怕给人添麻烦,过去在宫里这样,在为卫家这样,如今到了……”   “四公主殿下!”   秋素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低喝,那人似乎十分焦急:“四公主殿下可在?!”   四公主这个称呼,在场的人已经近十年没有听过了。春素和秋素交换了一个眼神,赵芃也冷了脸色。   外面人见里面静着,便急促道:“四公主,老奴董尤,奉娘娘之命前来!”   一听这话,三人呆了呆,赵芃立刻反应过来,这个董尤的确是秦芃生母淑美人的贴身太监。   宫廷之中这样的状况从不简单,赵芃立刻道:“进来。”   秋素连忙开了门,董尤立刻闪身进来,秋素将门关上,董尤身上穿着一件厚厚的大氅,他将大氅打开,怀里竟是抱着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   那个孩子在董尤怀里瑟瑟发抖,一看见那孩子的模样,所有人倒吸了口凉气。   赵芃豁然起身,震惊出声:“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第二章   因为出身皇家公主,赵芃继承了秦芃的记忆时,对她那个弟弟就特别关注了一下。   秦芃的母亲比较奇特,早年凭借美貌有过一波恩宠,于是有了秦芃。秦芃十六岁时又凭借秦芃丈夫卫炀的面子得了一波恩宠,于是有了秦芃这个幼弟,最小的皇子秦铭。   因为生得太晚,太子都已经快三十岁了,秦铭还只有九岁,所以也没有人觉得秦铭能什么威胁,但因为看不惯淑美人得宠,皇后用了些手段,就将淑美人和秦铭弄出了宫,寻了个名头去守皇陵了。   秦芃安安稳稳在护国寺修佛,和这个弟弟也没有太大的交集,也就是逢年过节入宫的时候见过那么几次,但因为赵芃刚刚刻意回忆过秦铭,所以秦铭刚出现,赵芃立刻就认了出来。   秦铭此刻不在皇陵,那必然是出了大事,赵芃虽然是打定主意一心要回北燕,但这也有个前提她得活着回去。   赵芃将目光落到董尤脸上,声音冷冽道:“怎么回事?”   董尤微微一愣,顿时察觉秦芃如今气势不同于往。过去秦芃都是唯唯诺诺的性子,本来带着秦铭过来,他还担心秦芃胆小怕事,如今看着秦芃这镇定的模样,董尤心中稍安,立刻道:“先前三皇子造反,联合皇后围困了宫城,此时殿下知晓的吧?”   赵芃听到这消息,心里顿时来了气。   知晓?   这么大的事,秦芃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这真是修佛修成了傻子,安安稳稳卧在护国寺,什么都不管了。   但此刻也不是追究的时候,她坐在椅子上,目光落在秦铭身上,淡道:“出了什么事你直接说吧。”   “昨天夜里,淮安王打进宫了,今早上宫里的老人来说,皇后娘娘一把火将后宫皇子都烧死了,如今陛下血脉只剩下十六殿下,娘娘猜想着,若是淮安王真的想谋反,小殿下怕是保不住了,就想着将小殿下送到您这里来……”   说着,董尤悄悄打量了一眼秦芃,却见秦芃面色冷静,没有半分惊慌,全然不想他所猜想那样慌乱无措。   董尤心里咯噔一下,一时拿不准秦芃的意思,立刻跪了下来,焦急道:“殿下,娘娘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小殿下是您的亲弟弟,要是您都不管他,真的没有人管得撩了。”   “我也想管。”   赵芃深吸了口气,慢慢张开眼睛:“可我管得了吗?你都知道我是他亲姐,淮安王不知道?”   赵芃念及这个名字,心里仍旧忍不住有那么点异动。但她按住了自己纷杂的思绪,不去想她和秦书淮之间的关系,思索着如今该怎么办。   跑是不能跑的,如果秦书淮真的存了杀心,以他的手腕,他们此刻不可能跑得掉。   要想让秦书淮不存杀心,要怎么办呢?   赵芃迅速捋了一下,转头问董尤:“如今北燕形势如何?谁当君主?国力怎样?最近朝政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有南边那些小国动向如何,陈国是否安稳?”   董尤听到赵芃问这些,不由得有些焦急:“殿下,都火烧眉毛了,您问这些做什么?还是赶紧送小殿下走吧……”   “我让你答你就答,本宫做事还要你一个奴才教吗?!”   赵芃暴喝出声,董尤从未见过秦芃这幅模样,仿佛真是一位尊贵无双的公主,带着凌人傲气,让人匍匐称臣。   董尤被赵芃气势压住,虽然不太愿意,却还是同赵芃说起近来的局势。   北燕赵钰继承了皇位后,励精图治,如今蒸蒸日上,实力日渐强大,是齐国一大劲敌。   而南边小国都被卫衍在边境压着,一时应该起不了什么叛乱之心,但随时可能反弹,也是一大不安因素。   也就是说,如今秦书淮如果想称帝,必须面临两个障碍。   第一是国乱,要么秦书淮能力通天能一手稳住局势,不让边境诸国趁着齐国内乱之际乱来;要么秦书淮是个完全不顾国家生死的,宁愿割地也要当上皇帝。   可很明显,秦书淮两者都不是,他既没有能力通天,也不是个昏君。所以这个障碍,秦书淮无法克服。   第二则是卫衍。   秦书淮手握着北方大半军队,如今齐国北境版图几乎是他打下来的,可南边的军队却属于卫衍。而卫衍又是秦芃的小叔子……   于是秦芃和卫衍的关系就变得至关重要。如果秦芃和卫衍关系不错,那么卫衍必然就是站在秦铭这边。那秦书淮登基一事,也就不那么稳妥了。   赵芃理清了情况,定下了心神。   她骤然发现,其实整个局势里,秦芃这个看上去软弱可欺的女人,居然才是关键人物。   她是皇子的姐姐,又是卫衍的嫂子,这样的身份,让她成为了秦书淮必须正视的一位劲敌。   外面传来了兵马声,赵芃……哦不,如今该叫秦芃了,她抬起眼眸,面色平静道:“备上华服,沐浴更衣,准备迎接贵客。”   “殿下……”董尤害怕起来,提醒道:“这可是您亲弟弟啊。”   “我知道。”   秦芃站起身来,瞧了一眼董尤:“你莫担心,我的弟弟,我自会保住。”   当然要保住秦铭,秦铭要是没了,秦芃也活不下来。秦书淮是个斩草除根的人,秦芃虽然软弱,但她也是卫衍的嫂子,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突然想通了,联手卫衍为自己弟弟报仇。   有了秦芃的承诺,董尤稍微定下心神,带着秦铭去隔间歇着。春素去给秦芃打洗澡水,一打开门,春素就看见周围都是士兵,厢房被围得严严实实,一个俊朗青年上前一步,恭敬道:“臣江春奉命前来寻找十六皇子下落,不知四公主可否行个方便?”   春素吓得心神不定,颤抖了声道:“大人稍等。”   说完她便关上门,焦急道:“夫人,这可怎么办?”   秦芃在秋素下拖了外衫,全然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道:“同他说,十六皇子的确在我这里,不过我不见他,让他叫秦书淮过来。怕什么呢?”   秦芃笑了笑,那张艳如牡丹的面容上带了这笑,瞬息间便让人觉着,似人间四月,处处美景。   秦芃看着面前看愣了的丫鬟,温和了声道:“本宫在这里,壮起胆子来,莫怕。”   听了这话,春素瞬间觉得胆气足了许多,她行了个礼退出去,挺直了腰板,不卑不亢同江春道:“公主说了,十六殿下的确在这里,但她不见大人,烦请大人回禀淮安王,公主有话要同他说。”   这话出乎江春意料。   江春是见过秦芃的,在宫宴上,当时秦芃不慎摔了一个被子,就被吓得泪流满面,大家都说,这公主胆小如鼠,小家子气得很。   后来江春在军中也与卫炀交往过,卫炀提起这位妻子,也就是两个字,温顺。   他方才见到那丫鬟,那丫鬟战战兢兢的,江春便觉得,仆似主人,那秦芃大概也是个兔子般的人物。要么吓得撒谎,直接说秦铭不在;要么就直接把人交出来,哭着求饶。   谁知这丫鬟这么一出一进,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这一举一动,淡定得颇有些宫里那些高位女官的镇定来。   江春多看了春素一眼,随后笑道:“好,我这就去回禀,烦请公主稍候。”   说完,江春立刻派人去请秦书淮。   而秦芃就在屋子里,梳洗过后,穿上纯黑蹙金刺五凤广袖华袍,袍子上压着红色卷云纹路,内着纯白曲裾,黑底红衬腰封,头顶纯金嵌珠花,两支同色同纹步摇附入发髻两侧,随着动作轻轻摇摆,显得极为庄重华贵,又不失美丽优雅。   秦芃本身貌美,只是过去唯唯诺诺,气质不显,又无文人吹捧,在外界名声,太傅之女柳诗韵名声来得响亮。人家说柳诗韵都是齐国第一美女,宣京第一美人,谈及秦芃则是美则美矣,却无气韵。   大实话。   然而如今赵芃进了秦芃的身子,多年装逼经验让她在穿上华袍的瞬间找回了感觉,服侍着她穿衣的秋素诧异着主子的变化,小声道:“夫人今日……似乎不一样了。”   “你听说过为母则刚吗?”   秋素有些茫然,秦芃看着镜子里堪称国色的面容,平淡道:“为姐亦是如此。”   过去作为玉阳公主的赵芃如此。   如今作为秦芃的四公主也当如此。   听了秦芃的话,秋素点头道:“夫人说的是。”   “别叫夫人。”   秦芃听这个称呼听得难受,想了想,斟酌道:“以后叫主子吧。”   妆上好了,外面传来了士兵跪地问安的声音,却是秦书淮来了。   秦芃深吸了一口气,算了算年岁,距离她上一次作为董婉怡死去,已经快一年多了。骤然再见这位嫁了三次的“前夫”,秦芃心中有些杂乱。她捏紧拳头,用掌心刺痛提醒自己,春素恭敬进来:“夫人,淮安王来了。”   秦芃点点头,端坐于外间蒲团之上,姿势端庄典雅,如同在大典之上一般,神色郑重:“请。”   站在门外的秦书淮见大门打开,他提步走了进去。   秦芃眯眼看他。   男子身形挺拔,面容清俊,五官精致如绘,神色淡然沉着。他抬眼时,一双眼波澜不惊,如深潭古井,引人探查,又深不见底。   清晨霞光落于他身后,映在他狐皮大氅之上,让他整个人都仿佛笼在霞光之中。   他站在门前,抬眼看她。   目光交错瞬间,他眼中露出了几分探究。   面前女子姿势端正优雅,气势极盛,仿若凤凰盘于梧桐之上,睥睨众人。   天生的公主贵气,在这个人身上彰显无疑。   不是每个公主都拥有着这样的气势,甚至可以说,大多数公主都没能拥有。   而秦书淮上一次见到这样气势的公主,已是九年前。   他那早亡的第一任妻子,北燕如今追封的护国长公主,赵芃。 第三章   这个念头一闪即逝,秦书淮收起了思绪,看着面前女子抬手放在额前,恭敬匍匐在地:“见过王兄。”   他们两算起来,是隔着六代关系的堂兄妹,因为隔得实在太远,怕是要从秦书淮的爷爷的爷爷辈算起,故而秦芃这么叫出来时,秦书淮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皱了皱眉,片刻后,慢慢道:“见过公主。”   外面春素在秦芃一个眼神示意下关了门,房间里就留下了秦芃和秦书淮两个人。秦书淮走上前来,抬起衣摆,跪坐在秦芃对面。   他面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秦芃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秦书淮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记忆里,刚遇到秦书淮的时候,这人还是个很健谈的少年,她和他刚刚成亲那些年,他几乎每晚都不睡觉,来回折腾。   折腾完了也不嫌累,握着她的手有无数话要讲。   这么十二年来她其实一直是陪着他的,哪怕见面次数少了些,可当了他三任妻子,对他的了解,怕是比任何人都深,可此刻正对着他,看着这个人跪坐在自己面前,神色平淡气度从容端起茶杯,褪去少年稚气的脸无喜无怒,她才骤然惊觉,自己竟然已是快又七年时间,没有这么好好看过他了。而七年足以将一个人打磨得面目全非,当年那个爱笑爱说话的少年人,也已经成了如今这个气度从容平静的淮安王。   “公主找本王,是想说什么?”   秦芃一直看着他,让秦书淮有了那么几分不舒服,他抬起眼皮,迎上对方的目光,秦芃将思绪收到当下之事上,笑了笑道:“妾身请王兄来,主要是为了十六皇子的事,十六皇子乃妾身同胞弟弟,如今王爷想要将阿铭带走,不知所为何事?”   秦芃同秦书淮绕着圈子,同时心里准备好了说辞,打算让秦书淮权衡利弊,千万别愚蠢干出什么干掉了所有皇子自己登基的事情来。   其他不说,秦芃是卫衍嫂子,是秦铭的亲姐姐,要杀秦铭,卫衍如何想?   秦芃知道秦书淮不是个不顾百姓的,她拿捏住了秦书淮的短处,只差如何提起,在她准备好了秦书淮所有应答,却未曾想,秦书淮抿了口茶后,直接道:“如今陛下子嗣都在宫乱没了,只留下十六皇子乃天家血脉,我自然是迎十六殿下回去继承皇位登基了。”   一听这话,秦芃当场就愣了。   她本以为秦书淮准备了一堆措辞,就只是想将秦铭带走后悄无声息杀掉,不给秦铭任何登基的机会。谁知道秦书淮一张口就是去登基?!   秦芃内心狂跳,但面上仍旧镇定,她喝了口茶压惊,继续道:“王兄也是天家血脉,更是靖帝正统,王兄何不自己称帝?”   秦书淮面不改色,一副忠君爱国的模样道:“王叔待我恩重如山,本王又岂能在王叔故去后,不善待自己的兄弟?”   “且,”秦书淮抬眼看向秦芃,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看今日公主的意思,本就准备好说辞奉劝本王,现在就你我两人,公主何必惺惺作态?”   “如今陛下子嗣只留下十六皇子,本王也没有什么选择,今日公主愿意,那就随本王回宫,本王让礼部着手准备,大家皆大欢喜。若公主不愿意……”秦书淮顿声,抬眼看了秦芃一眼。秦芃含笑不语,却已是明白了秦书淮的意思。   “若是不愿意,”秦芃面上笑容带了冷意:“从此之后,就再无四公主了,王兄是这个意思吗?”   “卫衍尚在边疆,来此还有半月有余。就算是卫衍与我本王面冲突,我也并无所惧,最重要的是,公主这么有信心,卫衍会为公主出手吗?”   秦书淮一针见血。   卫衍与他实力不过相当,事情尘埃落定后,秦铭也已登基,卫衍会为一个死掉的嫂子与秦书淮动手吗?   且不说秦芃与卫衍本身也没有太大的交集,就算有,卫衍这样一个人撑起一个家族的男人,也绝对不是这样冲动的人。   秦芃不是不知好歹,她本意也不过就是劝说秦书淮不要杀秦铭自己登基,如今秦书淮既然没有这个意思,她也就不会再多事。于是她行了个礼道:“日后就多谢王兄照顾了。”   “那,”秦书淮站起身来,面色平淡:“本王就先祝贺长公主了。”   “谢王兄。本宫也提前为王兄贺喜。”   贺喜什么,两人都没有言明,却心知肚明。   幼子登帝,如秦书淮这样的人,自然会成为实际的掌权人。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后话,当下之事解决了,秦芃心里舒展了许多,同春素道:“收拾一下,准备下山进宫。”   又抬头同秋素道:“去将小铭抱过来,给我瞧瞧。”   不一会儿,秋素就将秦铭抱了进来,董尤和春素去收拾行李。   秦铭如今也才八岁,看上去颇为瘦小,但五官长得十分精致,与秦芃有几分相似。   她们的母亲虽然呆笨且出身寒微,但是却是一个十足的大美人,这才在这样的脾气和出身下,接连两次盛宠。   姐弟两都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尤其是秦芃,身为女子,这副容貌堪称国色天香,完全没有半分瑕疵。   而秦铭尚未张开,却也已经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好看娃娃。   这让秦芃想起了当年的赵钰,赵钰也是这样,从小就好看得紧,小时候在冷宫里过得艰难,赵钰性格有些软弱,常常就是躲在赵芃后面,怯生生喊“姐姐,算了,算了。”。   可是一旦真的出了事,打了架,赵钰又会跟个疯了的小狗似的,死死护在赵芃身边。   想起过去的赵钰,瞧着面前的秦铭,秦芃内心不由得软了许多,她握住秦铭的手,秦铭吓得缩了一下,秦芃温柔笑起来:“别怕,我是你姐姐。”   秦铭小心翼翼抬眼,这样怯懦的样子,明显在皇陵过得不是很好。秦芃抬手抚摸他的发,心里有些酸楚:“以后我照顾你,我保护你,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可以告诉我。谁也欺负不了你,知道了吗?”   秦铭不敢说话,但明显已经被这话打动,秦芃耐心道:“叫姐姐。”   秦铭张了张嘴,像猫叫一般,小声叫出一声:“姐姐。”   此时春素和董尤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就秦芃以前那朴素性子,在护国寺根本就没几件东西,春素提醒秦芃道:“主子,已经好了。”   秦芃点了点头,拉着秦铭起身,往外道:“走吧。”   一行人上了马车,秦书淮送着他们回去,一路上秦芃都在逗弄秦铭,到了宫里时,秦铭就彻底放开,一声一声甜甜叫姐姐了。   秦书淮注意到秦铭的转变,他不着痕迹将目光落到秦芃脸上,看见秦芃面上温和耐心的笑容,他顿了顿目光,而后又收了回去。   江春走过来,询问秦书淮道:“大人在瞧什么?”   秦书淮没接话,他提步走向御书房的方向,吩咐道:“让六部尚书来见吧。”   “大人……”江春有些踌躇:“新帝未立,您宣人到尚书房去,不是很好吧?”   “新帝未立,”秦书淮声音中带了肃杀之意:“我的位置,却是该立了。”   江春听了秦书淮里话,立刻便明白了秦书淮的意思。   皇帝给了秦铭,朝中的权力却是不会移交的。御书房召六部尚书,无非就是和天下宣告一声,如今朝中真正的掌权人是谁罢了。   “还有,”秦书淮突然想起来:“昨夜我让你发给卫衍的消息,你发了吗?”   江春点头:“大人放心,召卫衍回京的消息已经发出去了。卫老夫人病重的时也一并说了。”   秦书淮点点头,面色冷峻:“准备好人手吧。”   秦书淮去御书房忙活时,秦芃拉着秦铭回了后宫,刚一进宫里,一个穿着蓝色素衣的女人就扑了过来,将秦铭拉到了怀里,焦急道:“铭儿无碍吧?可有受伤?”   秦芃看着面前女人,双手拢在袖间,静静等着女人检查好了秦铭放下心后,才淡然开口:“母亲。”   女子听到女儿叫她,有些不耐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秦芃一眼,发现秦芃身着华服,头顶金簪,顿时不满起来:“你今日打扮得如此隆重入宫,却让铭儿穿得这样寒酸,你只顾着自己让人抬得上脸面,却不想他日后是要当皇帝的,如此打扮进宫来,怕是要让人瞧不起的!你这姐姐,日后还需靠着铭儿,你怎的这样做事?”   秦芃没说话,对于淑美人这样说话,她毫不意外。   淑美人原名李淑,本就出身乡野,对外征召宫女时为了银钱入的宫,又因脸和“率直”被秦文煊看上,从来没有任何礼仪可言。   赵芃的母亲虽然也是宫女,却是大家之后,因父亲犯事后被贬入宫中充奴,两者出身截然不同,因此养出来的儿女自然也不太一样。   乡野对男孩多看重,虽然秦芃养得更早,在李淑心里却不及秦铭半根指头,这也是为什么秦铭出生后,秦芃多年没和李淑来往的原因。   此刻听着李淑说话,秦芃根本懒得搭理,直接道:“那让宫里人带小铭去熟悉吧,母亲,我们且先商量一下后面的事吧。”   听到这话,李淑有些奇怪。   记忆里秦芃一向唯唯诺诺的,若是往常被这么一骂,怕是早就红了眼眶,哭着鼻子要走了。   可如今这个女儿,不但没有哭没有闹,反而还镇定自若商量着后事。   可奇怪归奇怪,李淑倒也不觉得什么,毕竟人总是会变的,她与秦芃这些年几乎没见过面,根本也不知道女儿经历了些什么。如今不哭了,倒也是件好事。   她点了点头,让人将秦铭带了下去。而后她站起身来,学着以前她见过的皇后那般摆着姿态道:“芃儿啊,日后铭儿毕竟是陛下了,你身为公主,不能直呼他的名字,要记得叫陛下。今日就算了,日后若是再这么叫,就要按照宫规处置了。”   听了这话,秦芃内心冷笑。   她随着李淑到了位置上,看着李淑坐下,她直接开口:“秦书淮你打算怎么办?”   李淑端着茶杯的手吓得一抖,水烫到手背上,她焦急抬头:“作死哦,你提他做什么!” 第四章   对于秦书淮的事,赵芃本事不想管太多的。按照她的计划,如今她最好的出路就是等一个好时机,想办法联系到赵钰,然后回北燕去。回了北燕,她再来和秦书淮秋后算她死了三次这笔账!   可是赵钰居然已经是北燕皇帝,她如今一个无权无势的齐国公主,贸然联系赵钰,被人发现,怕是信没送出去,通敌叛国的罪名就下来了。   那么在此之前,她要想办法让自己活得好一点。   退一步讲,哪怕她联系了赵钰,赵钰不信呢?   如果赵钰不信,那么她也就注定只能当秦芃了。所以为了所有的可能性,她如今必须将自己放在秦芃的位置上,去替秦芃谋划这未来的路。   所以她询问李淑,如何处理秦书淮。   却不想,这位太后竟真如普通妇人一样,被秦书淮吓得体提不敢提他的名字。   李淑低头用帕子擦着手,嘴里嘟囔起来:“人家现在权大势大,能放过我们孤儿寡母的不错了,你还问我想要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就老老实实的,他见咱们乖巧,就不会怎么样了吧?哎呀这些事儿,等铭儿长大再想吧,你不知道铭儿多聪明的,等他长大……”   李淑思路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说着说着就拐到夸秦铭上,说起秦铭,李淑眼里就有了光彩,抬手去拉秦芃,接着道:“到时候铭儿肯定很厉害的啦,自然会想办法对付秦书淮的。咱们现在就乖巧一点,什么都别说话,那就好啦。”   听到这些话,秦芃面上微冷,默不作声将手从李淑手中抽回来,坐在李淑身边道:“那若秦书淮不打算等到陛下长大呢?”   李淑面色僵了僵:“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书淮乃靖帝嫡子,论血统,他才是堂堂正正的天家血统。不过是因为靖帝名声太坏,父王名声太好,如今大臣百姓感念父皇恩德更多,对靖帝之子多有畏惧,所以秦书淮才没有在此时上位。等过几年,他手握大权,攒下了好名声,换掉了父皇过去的老人,到时候他再想登基,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那时候小铭也就才十几岁,被架空的一个年轻帝王,你让他拿什么和秦书淮斗?”   “他……”李淑听了秦芃的话,一时呆了,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绞着手中帕子,面上有了惧意。   秦芃静静等着这个便宜妈想明白,谁曾想过了片刻后,李淑猛地抬头:“我有法子了。”   “嗯?”   秦芃有些疑惑,倒是没想明白,就李淑这个脑子,能有什么法子。   李淑眼中带着光,看着秦芃,抬手握住秦芃的手道:“芃儿,铭儿的命,就得靠你了。”   “母亲的意思……”秦芃小心翼翼,不知道李淑的想法是不是和她一致。   秦书淮如今暂时是不会动他们的,李淑如今无论怎样,一定要扛着给秦芃挣个镇国长公主的名头回来。   长公主和镇国长公主,虽然只是两个字的区别,可实际权力区别却大的去了。   长公主只是皇帝的姐姐,也就是表示一下恩宠与殊荣。   可是镇国长公主,那是可以养着府军、能入朝堂的实权人物。尤其是皇帝幼年,必然需要人辅政,以前的惯例是太后在辅政大臣帮助下垂帘听政,可靠李淑这脑子,她去辅政,怕是去给秦书淮当摆设的。那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秦芃当上镇国长公主,协同秦书淮辅政,等秦芃在朝堂上养几年,有了自己的权势,等以后秦书淮再想对秦铭动手,那就难了。   虽然秦书淮如今未必愿意,但以着秦书淮的自傲,加上秦芃和李淑刻意运作,此事大概是能成的。   秦芃垂下眉目,等着李淑回话。   李淑兴奋道:“芃儿,你如此,不若嫁给秦书淮,以后多给他吹点枕边风,灌点迷魂药,若能为他生个儿子,你在他府中那就是说一不二的大夫人,他是铭儿姐夫,还能对铭儿作出……”   “荒唐!”   不等李淑说完,秦芃霍然起身,止不住心中的怒气,怒道:“你当秦书淮是傻子吗?!”   秦芃吼出声来,心里又怕又怒,就怕阴错阳差,又被搞去嫁给秦书淮。她嫁了秦书淮三次了,三次不得善终。她是嫁秦书淮嫁够了,若真的要走卖身求荣这条路,那还不如嫁给卫衍!   秦芃气得浑身发抖,李淑冷哼道:“你还不就是挂念着卫炀,就想着给他守寡。芃儿,我知道,卫炀待你好,你喜欢他,念着他,可也这么多年了,你还年轻,得为未来打算,秦书淮……”   “我就算嫁了他,秦书淮也不可能不对陛下做什么!”秦芃冷着声音:“你可记得他前两任夫人?当年姜漪嫁他,姜家就是想着联姻这条路,等后来秦书淮接管了姜家兵权后,姜漪怎么了?死了!姜家呢?垮了!”   “那是姜漪身子骨不好……”   “那姜漪是个巧合,董婉怡呢?董婉怡的父亲当年不也是看中秦书淮有军功在身,想着他文臣秦书淮武将,等后来秦书淮在朝中站稳了脚跟,董婉怡怎么了?也死了,而董家也因北旱脏银案锒铛举家入狱。这也是巧合吗?”   “你盘算着如何借助婚事拖住秦书淮,怕是秦书淮也在盘算着如何借着婚事拖住咱们!”   “那……那怎么办?”李淑闻言,眼泪都快落下来了:“你……你要不再寻个有权势的嫁了吧,这朝廷里……”   “等陛下登基,你准备一封懿旨,册封我为镇国长公主,秦书淮为摄政王,共同辅政。”   秦芃同李淑说不下去了,果断道:“我会保护陛下。”   “你……”李淑有些不敢相信:“就凭你……”   “我是卫炀的妻子,”秦芃抬起眼帘,目光冰冷:“是卫家如今的当家主母,是卫衍的嫂子,是陛下的亲姐姐。母亲,”秦芃看着她,认真道:“我有能力,也有地位保护你们。”   李淑没有说话,她呆呆看着秦芃。   自己这位女儿,真的是变得太多了,变得让她几乎不敢相认。   她说的每句话都这么有力度,让李淑忍不住去相信她,哪怕她骨子里总觉得女人做不成什么大事,却都忍不住开了口:“好吧……”   “到时秦书淮必然是要对你施压的。”秦芃继续吩咐李淑:“陛下登基前,秦书淮一定会来同你要摄政王的位置,到时我会在场,你先推脱着,他若强压,你便提出来,若他要当摄政王,那就让我当镇国长公主,他若是不答应,那你就带着陛下回去守皇陵。”   “他若真让我们回去守皇陵呢?”李淑慌张出声。秦芃嗤笑:“他不敢。”   “如今他已经将十六皇子登基的消息放了出去,若陛下如今有三长两短,他脱不了干系。而且到时候卫衍也会回来,如今我们有卫家撑腰,母亲无需担心。”   “那……那就这样吧……”   李淑也没了主意,这场对话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顺着秦芃走了。   秦芃瞧着李淑,看出来这人就是个见软就欺的,话说完了,也没有了耐心,径直道:“那母亲,我退下了。”   “去吧。”   李淑挥了挥手,皱着眉头,明显还是在想着方才秦芃的话。秦芃走了几步,顿住步子,回头看着眉头紧锁的李淑,冷声道:“母亲,你需记得,你如今已是太后了。”   是太后,就要有太后的手腕,太后的心肠。   享受太后的权利,承担太后的义务。   她也不知道李淑是不是能听进去她的话,转身便走了。   出去后宫门外带着寒意,侍女上前来,将早已备好的暖炉放到秦芃手心。   如今时局还乱着,周遭处处是秦书淮的人,秦芃也去不了其他地方,只能在宫里候着。等过了两天,宫中局面安定后,秦书淮才肯放人出宫,这时候秦芃立刻吩咐:“去卫家吧。”   卫衍是要叫回来的,只是她却不知道,要如何同卫老太君说此事。   原身和卫衍交集很少,也就是当年卫衍抱着卫炀一干卫家子弟牌位回来时见过一面。   那时候卫衍还是少年,披麻戴孝,手里捧着牌位,身边是卫家哭哭啼啼的女人,他生得俊朗刚毅,在一片哭声中,同众人冷静道:“今日我父兄皆战死,各位嫂嫂也还年轻,若是有其他意思的,可以从卫家领了钱,自行离去。若愿意留在卫家的,卫衍谢过。”   当年的秦芃一听卫衍的话,吓得差点哭昏过去,跪着挪到卫衍面前,抓着卫衍的裤子道:“小叔,小叔你别赶我走,我要为夫君守寡,我要在卫家呆一辈子的!您千万别赶我走!”   卫衍被她吓了一跳,面上愣了愣,随后冷静下来,点头道:“嫂子愿意留下,卫衍谢过。”   后来卫家的女人,也就卫老太君和秦芃留下了。家里的钱财被分了七七八八,一共五个孩子全留在了卫家,由卫老太君一个人抚养,卫衍一手操办了丧事,就直接带着卫家家将奔赴边关。   而秦芃在整个过程里……   就知道哭。   哭完了就上了护国寺,也就是逢年过节这些基本礼仪去一趟卫家。   她甚至不太清楚,卫衍到底是个什么性格、到底立了什么功劳,如今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也就从他人嘴里知道,卫衍如今握着整个南方边军。   秦芃回忆着卫衍,忍不住抬头看了春素。   “春素,”   “主子?”   “那个卫衍,你认识吗?” 第五章   “主子,”春素有些好奇:“您怎么突然对七公子有兴趣了?”   以往秦芃是对谁都没什么挂念的,好像自己青灯古佛就能一辈子,而卫衍更是让秦芃有些惧怕,面对这个小叔子,秦芃一般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如今秦芃突问起卫衍,春素不免有些吃惊。   “如今要靠着他帮忙。”   秦芃解释道:“自然要多了解一下。”   春素听闻笑了,面上有了些不好意思:“七公子……奴婢知道得不多,大概就和宣京里其他姑娘知道得差不多吧……”   春素便说起卫衍来。   十二岁跟着家人上战场,十四岁卫家男子均战死前线,就他一个人因为年幼没有参加那次包围战侥幸活了下来。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卫家要垮了,卫家除了秦芃,另外五个嫂子都改了嫁,卫家冷冷清清,门可罗雀,也就剩下卫老太君独自撑着卫家。至于秦芃的作用,可以忽略不计。   谁知道这位十四岁少年在领了兵回到战场,居然就从此成为战场战神级别的人物,在南方边线上让敌军几乎是闻风丧胆,成为了齐国南方战线的守护神。   他一路升迁至一品镇南大将军,手握三十万大军,而卫府也因此在宣京中地位水涨船高,因为卫衍没有妻子,于是赏赐都往秦芃和卫老太君头上砸,秦芃如今名下的封地房产珠宝银钱,加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有多少。   如今十年过去,卫衍已经二十四岁,许多人家都盯着这位黄金单身汉,想等着卫衍娶亲,结果卫衍却一直待在边境没有回来,按照他的话说国不立,家不成。   “不过,大家都说,这一次七公子要回来成亲了。”   春素说着,也不知道怎么就红了脸,秦芃好奇打量着她,假做没看懂春素脸上的羞红:“哪里来的消息?”   “因为百汇族降了,南方边境如今安稳下来,七公子如果还握着那么多兵在边境待着,朝廷怕是不大开心的。所以七公子应该会回宣京了。”   “如今既然战事平了,按照七公子当年的承诺,必然是要张罗亲事的。”   春素小心翼翼看了秦芃一眼,秦芃手里抱着暖炉,看见春素那略期待的眼神,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你这什么眼神?莫不是还以为我会将你送给卫衍当通房不成?”   “主子切莫玩笑话了!”   春素慌忙开口:“七公子哪里看的上奴婢?”   “哦?”秦芃眼中华光流转,似笑非笑:“你还真有这个意思?”   “主子……”春素叹了口气:“这宣京中未嫁的姑娘,怕是都有这个意思的。但奴婢知道身份,七公子如天上之云,奴婢不敢妄想,只求侍奉主子终老便好了。”   秦芃摸着手中的暖炉,也不纠缠于春素对卫衍的意思,少女怀春是常事,当年秦书淮哪怕是个质子,高门贵女,丫鬟妓子,莫不都像飞蛾扑火一般扑来,就想求上春风一度。   燕京当年甚至有首歌谣唱秦书淮:   北燕有南郎,   方街六十行。   身如修竹立,眼似月流光。   恨不得日思夜想,怨不得春闺惆怅,   愿珍珠千斛,十里红妆,换他春风一度,云雨一场。   得语喃呢,秦郎秦郎。   那时候秦芃一直觉得这歌谣很有意思,常在秦书淮面前唱。   当年的秦书淮面皮薄,她这么一唱,他就要红脸,假作没听到,就盯着书看。   最后看不下去了,将她往床上一扛,压着红着脸就道:“你再唱,不用珍珠千斛,十里红妆,我也让你喊秦郎。”   秦书淮当年落魄至此,仅凭一张脸就能混得那么多姑娘怀春,更何况今日的卫衍?   有脸有钱有才能,要是春素对卫衍一点想法都没有,秦芃才觉得不正常。   秦芃又从春素口中打听了一下卫衍其他事迹,同自己脑子里的卫衍结合了一下,这才让春素敲门入了卫府。   开门的是个下人,见了秦芃,忙叫了管家卫纯过来。   秦芃很少回来,卫纯匆匆从后院赶来,着急道:“大夫人。”   秦芃虽然是所有嫁进卫家里年纪最小的,但卫炀却是实打实的嫡长子,因此秦芃大家都叫她大夫人。   秦芃点了点头,同卫纯道:“我来找母亲。”   卫纯听闻秦芃说话,忍不住向上看了一眼,这位夫人与当年走出卫家上护国寺时明显已经不大一样了,可卫纯没敢多言,点头道:“老夫人正在卧室修养,您请。”   说着,卫纯便在前引路,带着秦芃往里走。秦芃刚一进后院,就在墙角看到了一排小豆丁,那些孩子最大不超过十二岁,个个穿着干练的胡服,好像是刚从练武场回来,身上还带着沙子。   一共五个孩子,探着头偷偷观察她,秦芃假装没看到他们,同管家到了卫老夫人卧室。   刚到门口,卧室里就传来了浓重的药味,卫老夫人急促咳嗽着,里面传来了丫鬟惊叫声:“老夫人您吐血了!”   秦芃闻言,大步跨了进去,看见卫老夫人正在床上躺着,朝着盆里吐血,她转头就道:“赶紧去将大夫请来!药呢?大夫没有准备一些应急的药吗?”   说着,秦芃将卫老夫人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方便吐血和喘气。   卫老夫人血量没有很多,过了片刻后,她缓了过来,瞧见是秦芃,卫老夫人有些感慨道:“是老大媳妇儿回来了……”   “母亲,”秦芃也不同卫老夫人谈论卫衍的事了,给卫老夫人扶着躺下,抬手用湿帕子给她清理了面上,有些无奈道:“您病重至此,为何不同我说一声?”   “也不是什么大事……”   卫老夫人虚弱道:“你向来不是个爱惹事的……我还能撑一撑。”   秦芃抿了抿唇,看着卫老夫人的模样,心里有些不忍。   卫家如今就一堆小孩子,上面就一个卫老夫人,原身又是一个不管事的,这位老夫人哪怕病重,除了撑着又能怎样?   秦芃叹了口气,握着卫老夫人的手道:“母亲你好好休息吧,这次我回来了,便不走了。凡事有我呢。”   卫老夫人闻言,恍惚睁开眼睛来,她有些浑浊的眼里满是欣慰,瞧着秦芃,感慨出声:“长大了……”   秦芃抿了抿唇:“小叔知道这事儿吗?”   “没呢……”卫老夫人摇了摇头:“我不想让他操心。不过……你叫他回来吧。”   卫老夫人眼里全是了然:“如今十六皇子登基,秦书淮一向强势,阿衍不回来,你怎么办啊。”   听到卫老夫人的话,秦芃也不知道怎么的,心里骤然有些酸楚。   这份酸楚大概是原身留下来的情绪,让秦芃有些不适应,可想想却也理解。亲妈什么都帮不上,却是婆婆想着她有多难。秦芃眼眶就这么红了,旁边人都露出了“又来了”的表情。   卫老夫人脸色也是僵了僵,握着秦芃的手道:“莫哭!好不容易有了长大的机会,老大媳妇,莫要再哭了!”   秦芃:“……”   眼泪就这么被这位老夫人生生憋了回去。   见秦芃不哭,众人顿时松了口气,秦芃也就大概知道这卫府大概是个什么风格了。   她叹了口气,同卫老夫人道:“谢母亲体谅,我这就去同小叔送信。”   卫老夫人点点头,明显是累了。   秦芃给她理了被子,站起身来,走了几步,秦芃突然想起那一排小豆丁:“母亲,那些孩子,便由我教养一阵子吧?”   这么多孩子,卫老夫人大概是真的没精力带了。   其实秦铭登基前,秦芃估计也没什么太多事情做,所以秦芃想想,要借着卫衍的力,就能帮就帮了。   卫老夫人点点头,秦芃这才走了出去。   她到隔壁书房去,回忆着过去原身的字迹,写了一封卫老夫人病重的信寄过去。又在末尾将宣京局势解释了一番,如此一来,只要卫衍稍微有脑子,就知道这次来宣京是要做什么了。   如果他不知道,就这脑子……秦芃觉得她还是早点弃暗投明,换一个靠山算了。   信写完后,走得是最快的渠道,飞鸽传书。   边境山高水远,哪怕是飞鸽传书,那也是要两天时间,这一来一往,秦芃本来觉得,等她收到回信的时候,大约应该是四天后。然而未曾想,隔天,秦芃就收到了卫衍的信件。   秦芃接到信的时候还有些诧异,同送信的秋素道:“这样快?”   “是呢。”秋素有些奇怪:“也不知道这鸽子是怎么飞,怎么就这么快?听收信的人说,以往送到南边的信,最快也要两天一夜呢……”   秦芃没说话,她直觉不对,迅速打开了信件。   果不其然就瞧见上面写了字:   母亲安心养病,八日后到。   落款时间,竟然是三天前!   三天前秦芃尚在宫中,方才是宫变第三日,而卫衍已经收了信件,不仅让他回来,还告知了他卫老太君病重的事?!   是谁让他回来的?让他回来做什么?   秦芃捏着信件,脑中骤然闪过几日前春素说的话。   百汇族降了,南方边境如今安稳下来,七公子如果还握着那么多兵在边境待着,朝廷怕是不大开心的。所以七公子应该会回宣京了……   百汇族降了,宫中幼帝登基,一个只有威胁再无作用的将领……   秦芃闭上眼睛,深吸几口气,转头就道:“快给我拿纸笔来!” 第六章   秦芃的反应让旁人有些疑惑,秋素拿了纸笔过来,有些疑惑道:“主子,您这是?”   秦芃没同他们解释,提笔同旁边管家道:“若卫衍回来,留在边境守关的家将一般是谁?”   “是卫南。”管家卫纯有些疑惑,秦芃提笔立刻将局势写明,要卫南备五千兵马秘密赶往宣京后,同卫纯道:“将这封信送到卫南手里,要快!”   说完,秦芃起身来,去了老太君屋中。老太君正在喝药,见秦芃风风火火进来,笑了笑道:“什么事儿让你这么发愁的……”   “母亲,卫府可有可用的暗卫?”秦芃径直开口,不等老太君询问,便直接道:“小叔怕是要出事了!”   老太君面色骤冷,卫衍如今是卫府的独苗,谁出事都不能是他,她将药碗推开,硬起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芃将信件一事一五一十的说了,老太君听得有些糊涂:“你是说有人冒充我们写信给阿衍?那这又怎样?”   “母亲,您想如今是什么时候?十六皇子尚未登基,我是十六皇子的姐姐,那十六皇子最大的依仗是谁?”   “是阿衍。”老太君听得明白:“你的意思是,是秦书淮想杀阿衍?若阿衍死了,你和新帝就没了依仗,从此成为傀儡,而且也是铲除了最大的劲敌,是这个意思吗?”   “是。”秦芃点头道:“如今南边战事平定,小叔作为武将已无必要,而恰逢京中局势混乱,秦书淮的军队驻扎在宣京之中,小叔来宣京,无异于羊入虎口,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秦书淮怎会放过?若今日不杀小叔,宣京就再难有秦书淮只手遮天的局面,秦书淮再想杀小叔,那就难了。”   “你说得极是。”老太君点点头:“那现下如何?他要杀阿衍,总不至于在京中便杀了!”   “京中不行,有悠悠众口,秦书淮作为靖帝之子,名声本就不好,如果再明着将小叔杀了,那就更落人口舌。怕就怕是在入京的路上了。”   “好好,”老太君从枕头下翻出一个令牌,同秦芃道:“府里有府军五百,你都领去!救人要紧!”   “现下不急,怕是要等几日。母亲你先歇着,我去部署其他。”   说完后,秦芃同卫老太君又说了几句,安抚好老人家,拿着令牌出去找了卫纯。   卫纯领着秦芃去见了府军,卫家的府军,都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精英,在盛京中可以一当十的好汉人物,秦芃扫了一圈,倒也颇为满意,同众人说了几句打气的话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等回了自己的房间,秦芃整个人脑袋空了下来,她才觉得有些茫然。   该做的是都做了,但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救卫衍,至少要先知道卫衍是从哪条路来的,入京一共三条路,也不知道秦书淮是要在哪条路上下手。   如今秦书淮人多,完全不知道秦书淮会布置多少人去杀卫衍,不知道对方的谋划,她也无法下手。   如今哪怕她有了人,心里却是完全没数的。   秦芃左思右想,总觉得她还得再努力些,最好能打探到秦书淮的计划才是。   “主子,”秦芃坐在位置上呆呆的想着事情,春素端了水进来,看着秦芃道:“先洗漱吧,莫想了。”   “嗯。”秦芃回了神,从春素手里接过热帕,往脸上敷去,同时与春素道:“明个儿去素妆阁给我添置些头油香膏,我给你个单子,你顺着去买。顺便我再给你个方子,你把药给我抓来,研磨成粉,每晚兑水来给我敷脸。”   “唉?”   春素愣了愣,自家主子向来是不打扮的别说香膏这种保养的东西,便就是胭脂都没有几盒。秦芃也知道这要求有些不像原主,但她素来是个爱美的,保养这张脸的心情十分急迫,于是她叹了口气道:“春素,我也二十五岁了,老了。”   春素反应过来,明白秦芃这是担心芳华已逝,笑了笑道:“主子这容貌,哪怕成了个老太太,也比那些年轻的小姑娘美得多。”   “啧啧,”秦芃由她脱了鞋袜,打去道:“你这嘴,真是太灵巧了些。”   主仆说闹着歇下,等第二日,秦芃吃了早饭,也没想出什么法子来,便干脆同春素一起去了素妆阁。   素妆阁是她当年当董婉怡时便知道的店,店主擅长保养,和秦芃私下交情极好,货品也深得秦芃的心。秦芃心中不爽时,便到素妆阁挑挑拣拣。   如今秦芃也是保留了这性子,到了素妆阁来,挑拣了一些货品后,秦芃骤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老板,我要一盒‘春雨’。”   这是个清朗的男声,算不上太有辨识度,带着些书生气的温和,一听就知道是个性子极好的人。   秦芃骤然回头,便看见一个俊秀青年站在柜台前,他穿着一身黑色劲装,头发用发带高束,腰间挂着一把腰刀,还悬着一个红色绳子早已泛旧的玉佩和一块腰牌。   他的打扮和气质格格不入,明明是个书生样的人,偏生是个武将打扮,让旁人都忍不住回头瞧他。   柜台卖货的姑娘明显是认识他的,笑着打趣道:“陆大人每月都要一盒‘春雨’,还是送那个姑娘呢?”   听得玩笑,那人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呢。”   秦芃在一旁静静听着,握着手中的胭脂盒,都忘了放下。   这人叫陆祐,她是认识的。   当年她刚刚重生到姜漪身上时,曾从战场上救下来的一个毛头小子,便就是陆祐。陆祐本是名门出身,但祖父因政事入狱,全家都受了牵连,他就被贬到边境来,当了一个排头兵,结果第一场仗就差点死了。   作为姜漪的秦芃养了他一个月,然后这少年就坚持要为她赴汤蹈火,报答恩情。恰好姜漪刚刚嫁给秦书淮,秦芃谋划着要在秦书淮身边安插人手,就同陆祐说了,让他去找秦书淮。   也不知道陆祐是怎么做的,反正等再见的时候,陆祐已经是秦书淮的侍卫了。秦芃见他有本事,就给了他钱给了他人,让他想办法发展自己。   结果陆祐还没成长为可以让她用的人,她就死了。   等死后重生成了董婉怡,一来她已经瘫痪了,见不着外男。二来那时候陆祐还在吭哧吭哧往上爬,她也没什么需要用着他的地方,也就没有了联系。   可是如今……   秦芃略一思量,在陆祐转身准备离开时,她突然叫住他:“公子。”   她叫得突兀,所有人都看向他,陆祐面色冰冷,秦芃满不在意笑了笑,走上前道:“公子可知道,这素妆阁的胭脂春雨,要搭着唇脂‘珊瑚’才好看,既然是送姑娘,不妨送上一套。”   听到这话,陆祐神色骤冷,眼中带了几分探究。   当年她还是姜漪的时候,便是喜欢‘春雨’搭‘珊瑚’,陆祐那时候总是悄悄来瞧她,每个月一次,准时得像葵水一样。每次来了,他就买上这么一套送来,因为知道她喜欢。   怕陆祐不开窍,秦芃继续道:“还有,朱雀街上玲珑酒楼里的虾饺最招姑娘喜爱,公子不妨带她去多吃几次,指不定就抱得美人归了呢?”   和当年姜漪一模一样的爱好,如果说只说出一个是巧合,那么连玲珑酒楼的虾饺都说出来,就算陆祐再迟钝,也听出来了秦芃的意思。   她认识姜漪,并且,她在宣告这件事。   陆祐捏着胭脂盒的手微微颤抖,他克制着自己,点头道:“姑娘有心,是自己也喜欢这些吗?”   “是呢。”秦芃微微笑开:“近来特别喜欢吃虾饺,等一会儿买完东西,就去那里吃午饭。”   “好,”陆祐点点头:“下次,我也带她去试试。”   说完,陆祐便拱手道:“在下告辞。”   等陆祐走了,旁边买胭脂的姑娘笑道:“姑娘好久没来店里了吧?”   “嗯?”秦芃抬起头来,那女子将春雨打开给秦芃:“我们店里,已经大半年没有卖‘珊瑚’这盒唇脂了。”   秦芃:“……” 第七章   从素妆阁出来,秦芃立刻去了玲珑酒楼,定下房间后,她让春素去了边上一颗柳树上,将房间号刻下来。   当年作为姜漪嫁给秦书淮之后,她就是和陆祐这么联络的。陆祐看了柳树上的房间号,应该就会过来了。   坐在包厢里,春素看着心情好上许多的秦芃,不解道:“主子您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   “因为,”秦芃姿态优雅吃着东西:“要见一位用得着的人。”   说话间,窗户“砰”的被人状态,春素被吓得“啊”了一声,就被秦芃一声:“闭嘴!”给止住。   陆祐从窗户外翻身进来,秦芃放下筷子,同春素道:“出去吧。”   “主子……这……这……”   春素一时拿不定主意,秦芃一个寡妇,同这陌生男子孤男寡女的……   “出去。”秦芃冷眼扫过去,春素咬了咬唇,低头匆匆走了出去。   房间里就只剩下了陆祐和秦芃两人,陆祐靠在床边,双手抱胸,直接道:“你和小姐什么关系?”   “姜漪死了三年了吧?”   闻言,陆祐神色动了动,笑眯眯看向陆祐,仿佛一只狐狸似的:“小祐子你就没想过她?”   听到这话,陆祐神色大变,他面前的姑娘虽然换了一张脸,但那笑容却是半分都没变过。   陆祐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声,有一个不敢想的猜想在他心地盘旋,秦芃垂下眉目,低头喝茶,而后道:“陆祐,你信借尸还魂吗?”   如果是其他人,秦芃大概是不敢说这样的话的。   但陆祐不一样。   陆祐对姜漪的忠心,足以让陆祐这个人相信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   秦芃抬起头来,温和道:“我虽然死了,但是,却也回来了,陆祐,你信吗?”   “你……”陆祐眼中犹豫不定,片刻后,他迅速道:“你见我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哟,这人长得真俊。”   秦芃有些不好意思。陆祐眼眶泛红,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秦芃都答上来后,陆祐猛地跪倒在地,红着眼激动道:“小姐!”   “别哭了,”秦芃捧着暖炉,懒洋洋道:“多大的人了,像什么样子。”   “是,是……”陆祐知道她一想不喜欢他哭,忙收了神情,想想后道:“小姐如今来找陆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秦芃点头,将如今处境迅速说了一遍。   卫衍听她的话,神色郑重,等秦芃说完,陆祐沉思了片刻,终于道:“其实,杀卫衍这件事,是我负责的。”   秦芃挑眉,卫衍想着法子道:“如今秦书淮一直让人监视着卫衍的动向,大概还有四日,卫衍就会到京。我们会埋伏在卫衍入京的路上,一共四百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保证卫衍插翅难飞。”   “你们在哪里动手?”   “鬼哭林。”   陆祐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地图来,将位置点给秦芃看:“卫衍此次回来,赶路赶得十分着急,所以并没有走官道,一路走着小路来的,他如今的路线入京必然过鬼哭林,那里人迹罕至,容易埋伏,是动手的绝佳机会。”   秦芃点点头,她打量着地图,发现鬼哭林边上有一条河流,这条河同护城河相连接,秦芃指着那条河流道:“你埋伏的位置,离这条河近一些。”   “这不是问题,”陆祐皱着眉头:“问题在于,这件事由我负责,一旦消息走漏,秦书淮必然怀疑是我。这是其一,其二在于,秦书淮十分机警,他在的话,我有任何异动都会被察觉,此事难成。”   秦芃没说话,她瞧着桌面,想了想,却是道:“如果我拖住他呢?我拖住他,同他多多接触,然后展露出消息都是我猜出来的,都是他透露给我的,这样呢?”   “可。”   陆祐点头,秦芃放下心来:“那就这样做,秦书淮那边有我,我会提前让人也埋伏在鬼哭林,倒是你只要把位置埋伏在靠河边的位置,不要太拼命就好。”   “小姐放心。”陆祐应下来:“此事我会妥善办好。”   “嗯。”秦芃笑了笑,抬头看向陆祐,却是发现了一件事:“你在秦书淮手下这么久,却没对他用尊称?”   陆祐抿抿唇,神色郑重,秦芃有些疑惑,为什么陆祐突然就换了一副神色,陆祐似乎是思考了一下,终于道:“小姐死后,我去追查了这件事。”   “哦?”   秦芃毫不意外,若是陆祐没有追查,那才叫有鬼。   然而追查的结果似乎让陆祐十分不喜,他垂着眼眸,言语中带着冷意:“是秦书淮的人做的。”   秦芃没说话,她喝了口茶,全然不在意的模样。陆祐有些诧异:“小姐知道?”   “猜出来了,”秦芃眼神平静:“当年他娶我便也只是为了姜家在北边的势力,姜家倒了,还留着我做什么?”   “可他也……他也不能如此啊!”   陆祐愤怒出声来:“您也是名正言顺嫁给他的妻子,他怎么能如此对您!”   “有什么不能的?”秦芃听着陆祐的话,笑出声来,看着陆祐,眼中带着温柔。那温柔仿佛是被时光洗礼过,带了历经世事的苍凉。   “小祐,对于有些人而言,为了权势,没什么是不能牺牲的。”   当年秦书淮爱赵芃吗?   爱过的吧。   秦芃带着微笑,回想起来,至少在赵芃死的时候,秦书淮死死抱着她痛哭流涕,那时候秦书淮的眼泪是真的。   他应该是爱过她的,可是对于这个人来说,爱情和权势相比,大概不值一提。爱着的人,他仍旧能一面哭泣一面将毒药送下去,更何况是姜漪、董婉怡这些就只有一个名分,面都没怎么见过的陌生女人?   她依稀记得,第一次死后成为姜漪时,她还是恨着秦书淮的,总想着要报仇,所以还特意将陆祐送过去安插了一批人在他身边。   可是再死了两次,重生到现在,她对秦书淮,居然就只剩下了那么点回忆和怜悯。   没有多大的恨,谈不上什么爱,就感觉是个陌生人,她知道他对权势的渴望,理解他对权势的追求,从而心生怜悯。   多可怜的人啊,一辈子都搭在这上面了。   没有了太大的恨,也就没什么执着,一心只想着逃离齐国,赶紧回家。   虽然北燕对她也没有多好,可是她弟弟,她唯一的亲人,还在北燕等着她。   将最后一口茶抿尽,她站起身来,将春素叫进来。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秦芃抬手穿上大氅,同陆祐道:“我如今住在卫家,日后来找我,就到卫家大门前的柳树下留个记号,我们就逢五的日子,这个时辰,在这里见就好。”   陆祐点点头,秦芃提步走出去,走到门口,秦芃突然想起来:“你这胭脂是为谁买的?真有喜欢的姑娘了?”   “没……”陆祐涨红了脸,慌忙低下头去。秦芃也没再多问,出门去,径直道:“去淮安王府。”   “主子……”春素有些紧张:“您如今这是怎么了?以往见着男子都要躲起来,今个儿见了方才那位公子就算了,还要见淮安王,这……”   “春素,”秦芃靠在马车上,抱着暖炉,闭眼假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换个称呼叫我吗?”   春素有些茫然,秦芃慢慢道:“如果要好好活下去,之前的秦芃,是不行的。”   “春素,你要明白,”秦芃慢慢睁眼:“如今,我已经是长公主了。” 第八章   一路到了秦书淮家中,通报过后,秦书淮在书房接见了她。   秦书淮正在批着折子,大概是提前先换过衣服,他穿着黑色压金色卷云纹路边角的华袍,头上带了金冠,看上去规规整整,丝毫没有在家里的闲适。   秦芃站在门口,先行礼道:“王爷。”   秦书淮头都没抬,在外时那半分面子都没给她,径直道:“什么事,说吧。”   秦芃见他不给她面子,她也就将那点尊重扔了,没给秦书淮开口,便踏入了房中,跪坐到秦书淮对面,笑着道:“此番前来,是想问问王爷登基大典一事。”   秦书淮顿住笔,抬眼看向秦芃,秦芃含笑端坐着,似乎丝毫没有察觉方才不请自入的失礼。   秦书淮不给她面子,是因为在秦书淮眼中,秦芃这样的傀儡不值得给。按照秦书淮的认知,这个人就该踌躇着站在门口同他说话,却不想这个人就直接走了进来,胆子却是比一般朝臣大得多了。   秦书淮的眼神有些冷,秦芃却全部在意,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似的,笑着道:“王爷?”   “登基大典有礼部操办,你不必管。”秦书淮收回眼神,回到奏章上:“回去吧。”   “我还是同王爷核对一下细……”   “江春,”秦书淮抬头叫人进来,直接道:“将公主带到礼部尚书那里去。”   说完,秦书淮就埋头在了折子里。   秦芃:“……”   再也没有了留下去的理由。   秦芃被江春拖着道礼部尚书那里问了一会儿登基大典,这事儿她其实也不感兴趣,她聊了一会儿,扛不住就回去了。   江春回去,同秦书淮报了秦芃的动作,秦书淮捏笔想了一会儿,便道:“盯着她。”   等第二日,秦芃早早又来了秦书淮家报道,她让人去递了拜帖,没多久后,门房的人就回来,不好意思道:“公主,王爷说了,您今日来,得先将拜访事宜列个单子,他先看过,需要商讨的再见。”   秦芃被这话气得发蒙。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见秦书淮居然是这么难办的事情,以往见秦书淮,从来都是她想不想见,没有她能不能见的。   好在秦芃调节能力极好,她很快知道,今非昔比,如今秦书淮也没什么求着她的,她难见一些也没什么。   她缓了口气,拿了纸笔来,这次她想了个更直接的理由,就问问他秦书淮,要不要摄政王这个位置。   这个位置秦书淮必然是要要的,不过大概他还在等着卫衍,就一直没进宫来找李淑,她和李淑也等着秦书淮开口,这是一件大事,她就不信秦书淮不搭理他。   谁曾想,等了半个时辰后,门房拿了信回来,上面就四个字不归你管。   秦芃:“……”   片刻后,她气得将纸揉成团,直接砸了出去。   砸完后她也意识到了,秦书淮这是对她有了警惕心,她要见秦书淮,没有点非常理由,怕是不行。   可是如今如果不见着秦书淮,她后面如何和秦书淮撒谎说她是从秦书淮口里套话得出来的消息?更重要的是,又如何在秦书淮杀卫衍当天将秦书淮拖在宣京中,给陆祐制造机会?   按照秦书淮那性子,只要他在,陆祐怕是动弹不得,而且到时候救卫衍的难度怕也要加大不少。   想了一会儿后,秦芃做了决定,她就守在秦书淮家门口,不一会儿后,她瞧见一个大臣来了门口,她连忙跳了下来,这几天她把朝廷里大臣的样子都给记了一遍,当即认出来这是大理寺卿崔庆,赶过去道:“崔大人!”   崔庆微微一愣,片刻后,这才记起来,这位是宫宴上见过的,如今的长公主秦芃。   虽然现在登基大典还没举行,册封的圣旨也还没下来,但上上下下对秦芃的身份都已经知道了,崔庆连忙行礼道:“殿下。”   “崔大人是来找淮安王的?”秦芃热络道,崔庆心中一时有些惊疑,面前这女人同传说中那个“温顺软弱”的秦芃似乎一点都不像,但他按捺下心中疑惑,点头道:“正是,公主这是……”   “本宫也是来找王爷,”秦芃含笑走在前面:“一块儿进去吧。”   “呃……”   崔庆虽然心里很多疑问,但是秦芃是公主,他也就没多说,他提前交过拜贴,门房见是他来了,便放着他进去,秦芃就跟在他身后,一路混了进去。   门房虽然心里也有些奇怪,这个刚刚被拒绝的人怎么跟在了崔庆的后面,但也不敢多问,让下人引了崔庆过去。   眼见着要到秦书淮的书房,秦芃突然道:“崔大人此番是用公务来同王爷商量?”   “是,不知公主……”   “我就是一些关于登基大典的细节小事,崔大人先同王爷探讨吧,等你正事商量过了,我再去找他。去吧。”   秦芃笑着同崔庆摆了摆手,熟门熟路往旁边一拐,同一旁的侍女道:“我要吃椰子糕,让厨房备一份过来,要撒桂花的。”   那侍女微微一愣,不明白秦芃怎么知道府里厨子擅长做椰子糕,但瞧着那位官员对秦芃毕恭毕敬的模样,她也不敢怠慢,只能道:“是。”   而崔庆见秦芃毫不见外,侍女同她的对话似乎也是十分熟悉这府中的情况,他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瞧着那秦芃如娇花一般的美丽面容,怕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抵抗这样的美丽的。他联想到秦书淮控制了整个宣京却不称帝,反而是辅佐了十六皇子登基,而十六皇子的姐姐正是这位长公主……   不得了!   崔庆顿时觉得自己似乎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连忙想着,等一会儿决不能同秦书淮提起这事儿,免得秦书淮尴尬。   秦芃猜中所有人的反应,高高兴兴去了饭厅,将她想念的菜点了一遍,而后就坐在饭厅高高兴兴的吃东西。   她一副同秦书淮极其熟络的模样,加上公主的尊贵身份,让所有下人都对她的身份产生了一些疑惑。   这姑娘……莫不是王爷在外面的……小情人?   看着秦芃的脸,所有人对此肯定了几分。   而秦芃也知道他们的猜想,就趁着这个机会,疯狂的打听起秦书淮的行踪爱好来。   她知道这些话最后都会传到秦书淮的口中,她在秦府待得越久,打听得越多,等最后她告诉秦书淮一切都是她猜测,秦书淮就越容易相信。   而且秦芃也知道,混进这一次,再想混进来,就特别难了。所以她就把握了机会,高兴吃吃喝喝,多问点东西。   秦书淮的府邸,有两个人是最让秦芃满意的。第一个是厨子,那个厨子是她陪嫁时候带的,做的东西全是她的口味,尤其是椰子糕,好吃得让秦芃咋舌。第二个是按摩的侍女,也是当年她带来的人统一培训的。   为了一次混到位,吃完饭后,秦芃熟门熟路道:“今夜我就歇在这儿了,书淮同我说王府里有几位婢女很会按摩,找个婢女来帮我按摩一下吧。”   说着,秦芃便站起身来。侍女们此时已经被秦芃彻底忽悠,觉得这个人就是秦书淮的小情人,说不定以后还是女主子,直接就将秦书淮的后院清了出来,然后给秦芃打了水,让秦芃去洗澡。秦芃泡了个澡后,按摩的人就来了,秦芃趴在床上给那侍女按背,觉得人生最大的舒爽莫过如此。   而这时候,秦书淮还在和崔庆商量正事。他完全不知道府里居然混进来这么一号人物,在书房同崔庆商量了一堆关于此次宫变下狱的人的情况后到半夜了,这才让人送走崔庆,洗漱过后,才去饭厅。   他在饭厅用饭时,管家上前道:“王爷,那个……今夜是歇在西厢还是东厢?”   东厢是秦书淮自己的卧室,西厢一般是备给后院的女人的,不过秦书淮一直没有侍妾,之前就是给姜漪和董婉怡住着。如今这两位都死了,那院子里就没人住了。管家骤然问这个问题,秦书淮不由得皱起眉头:“为何如此问?”   管家看着秦书淮一脸茫然的表情,愣了愣道:“王爷不知今日公主过来?”   秦书淮捏着筷子停住动作,面色骤然冷了下来:“什么公主?”   管家一看秦书淮这个表情就知道坏事,吓得忙跪了下去,慌忙道:“就是,今日四公主来府中……如今歇在西厢……”   秦书淮没说话,他身上冷气环绕,但他还是很理智的样子,甚至放下筷子的动作,也极轻极缓。   “为何会让她歇在府中,又不同我说?”   管家匍匐在地上,冷汗涔涔。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以为,她是您的小情人啊!   可为啥大家都以为?   这个问题,管家回答不上来了。   秦芃没说过任何和秦书淮有什么关系的话,可是凭着那张脸,凭着几个称呼,大家就莫名其妙的认定了,这就是秦书淮的小情人。   可是仔细想想,似乎这位公主也根本都没说什么。   秦书淮看着管家的样子,从江春道:“将他和所有同秦芃说话的奴仆带过去录口供,秦芃所有的对话动作一点不能漏下,口供录好后去领罚。”   说完,秦书淮站起身来,面色平静:“点灯,去西厢。” 第九章   秦书淮带着人气势汹汹去了西厢,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秦芃吸着气的声音:“等等……对,就是那儿……用力点……啊……”   秦芃声音娇而软,说起来她那明显是疼的,也不该有些其他的什么情绪在,可被她那软软的声音一叫,在场男男女女瞬间就红了耳根子。只有秦书淮一个人,面色不动,犹如老树扎根,稳得很。   秦书淮站在门口,给旁边管家一个眼神,管家立刻上前,敲门道:“殿下,您歇下了吗?”   “啊……等一下。”秦芃正被按得舒服,听见管家的声音,就知道是秦书淮找上门了,她也没什么担心的,同后面丫鬟道:“下去吧。”,而后起了身,开始穿衣服。   等她穿好衣服后,她懒洋洋朝着外面道:“进来吧。”   外面的人早就等不及了,秦书淮在长廊上站着,虽然他什么话都没说,但所有人都觉得瑟瑟发抖。   居然让个姑娘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混了进来,他们的警戒心大概都让狗吃了。   一堆人心里又羞又怒,尤其是被蒙骗的管家,听到里面的声音,简直用了十成的力道把门撞开,撞开之后就看见秦芃懒洋洋躺在斜榻,斜眼瞟了过来。   那一眼看得人心头痒痒,冲进去的男人们都下意识退了一步,明明秦芃穿得很整齐,坐得也……不算出格,却总让人觉得这场景有那么些非礼勿视。秦芃目光落在面色不动的秦书淮脸上,含着笑道:“王爷来啦?来,”秦芃拍了拍旁边的蒲团:“坐,我们聊聊正事儿。”   “四公主,”秦书淮漠然开口:“你怕是忘了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秦芃笑起来:“没忘啊。我找王爷,王爷拒而不见,我这也是没办法不是?”   秦书淮不说话,看着面前一身素袍都能让她穿得分外妖娆的女人,莫名其妙的就想起了赵芃来。   赵芃也是这样的,如果不是太过正经的场合,做起事来就是这么一副不正经的样子。明明长得清丽冷漠,却就能用一脸狐狸笑和那骨子懒洋洋的味道,活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人家口中的狐狸精转世。   所有人提起来都不屑,内心里又暗暗想要靠近。   而赵芃却恰恰就是喜欢看别人这幅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她勾勾手却又如狂蜂浪蝶一样扑来的虚伪样子。   以前她就同他说,秦书淮啊,我最见不得的就是人家好。你越正经,我越想瞧见你不正经;你越假装从容,我越想看见你不从容。   如今秦芃瞧着他的时候,那眼神里满满都是他熟悉的神色,让他骤然有那么一种错觉,仿佛故人魂归来兮。   可是……   秦书淮按住那涌上来的纷乱思绪,告诉自己怎么可能呢?   那个人都死了六年了,如果要回来,那早就该回来了,她那么喜欢他,那么心疼他,怎么忍心看他守着她的尸身痛哭不闻不问,怎么忍心看他一个人形单影只那么多年默不作声,又怎么忍心看他如此作践自己,一步一步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她死了,死得彻彻底底,如果真的是她回来,一定会首先告诉他,然后问他一句,书淮,你过得好不好?   可是面前这个人一心只想着同他如何争权夺利,护着那九岁幼帝,这个人,怎么可能是他的芃芃?   秦书淮乱了的心神慢慢收回来,却也因着这片刻的犹疑消了最初的恼怒,也不打算同秦芃多说,淡道:“公主,闹够了就回去吧。”   “这怎么成?”秦芃笑了笑:“万一我出去了,王爷又不见我,这可怎么是好?”   “你是打算赖着了?”秦书淮面色平静,没有半点恼怒,这倒让秦芃有些意外,她顺着杆子往上爬:“王爷是打算让我赖着了?”   “拖出去,扔了。”   秦书淮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走。秦芃愣了愣,两个五大三粗的妇人已经来了她边上,一左一右架着她胳膊,秦芃有些慌了,焦急道:“等等,秦书淮,我是公主!你就这么对我的?放开!你们给我放开!”   秦芃焦急出声,一左一右推那两个妇人。那两妇人力气极大,提着秦芃就悬空起来,往大门外走去。   春素小跑跟在他们后面,大声道:“你们大胆!放下公主!你们简直是太放肆了……”   片刻后,淮安王府的大门打开,秦芃直接就被扔了出去,而后王府大门“砰”的一下关上了。春素上前来扶秦芃,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道:“主子,您这是做些什么啊!”   秦芃深呼吸,压着心里的愤怒。   她本来以为秦书淮还会给她几分面子,没想到几年不见,秦书淮脾气居然越发大了,一个公主,居然就真的……说扔就扔!   赶出来就行了,至于扔人吗?!   秦芃一向觉得,人不要脸则无敌,可今天终于知道,在秦书淮这里,你不要脸,他就能彻底不给你脸。   不过没事……目的到了。   秦芃被春素扶起来,反复念叨:“没事,我大方着呢,我不生气,多大点事……”   春素被秦芃这神神道道的样子吓得就知道哭了,秦芃想了想,实在忍不住,一把甩开春素,冲到淮安王府门口,狠狠踹了大门两脚,怒喝出声:“秦书淮你个王八蛋!”   吼完了,秦芃的气总算消了许多,她转过身,在春素惊愣间,风风火火道:“回府!”   回了府中,等第二天早上,秦芃就被卫老太君叫了过去。   卫老太君同她一起用着早餐,不停瞧着秦芃,秦芃实在受不了卫老太君意味深长的眼神,放下碗筷道:“母亲,您有什么事儿便直说吧。”   “就是……我听说,昨日你是在淮安王府待到晚上的?”   秦芃闻言也不奇怪,温和笑道:“母亲是听谁说的?是从我们自己人得的消息,还是外面?”   “当然是自家人,”卫老太君赶紧道:“你名声没事儿,你放心。”   秦芃点点头,卫老太君忙补充:“不过名声出事儿也不要紧,我不介意,只要你开心。大媳妇儿你也守寡这么多年了,想重新嫁人我是支持的,秦书淮这小子的确是不错的,你嫁给他,强强联合,他也不想着对付衍儿,我觉得挺好。”   秦芃:“……”   卫老太君的思路果然清奇,她很想提醒卫老太君,她是她婆家,不是她娘家。秦书淮若真的娶了她,就算不介意卫家,也绝对喜欢不起来,更别提为了她不折腾卫衍了。   不过她觉得这话伤人,卫老太君明显是将她当成闺女的,于是她便解释道:“母亲别乱想,我去淮安王府,是去探听消息的。”   “探听消息?”卫老太君愣了愣,秦芃点头道:“要救小叔,多一些信息就多一些帮助,母亲千万别听别人瞎说什么,我都是为了救小叔做的准备。”   “这样啊……”卫老太君声音有些失望,秦芃瞧了一眼卫老太君,真的很想摇醒这位老太太,你失望个什么劲儿啊!   吃完早饭后,秦芃又去秦书淮家蹲点。   这次她是进不去了,她就躲在马车里,盯着淮安王府。   明天就是秦书淮要动手的时间了,她再熬一天,就胜利了。   春素秋素两个丫头已经彻底不理解秦芃在做什么了,她们只觉得自己的主子是疯了,任命听着秦芃吩咐,给她买各种吃的送到马车上去吃。   秦芃的动作当然也全都收入了秦书淮的眼底,打从秦芃出现在淮安王府,秦书淮的探子就去报告了。   “王爷,四公主又来了。”   “王爷,四公主还没走。”   “王爷,四公主仍在坚持……”   秦书淮处理完正经事,终于有时间理会秦芃了,他将昨天下人的口供都拿过来,一一看着。   “她对王府很熟悉,”秦书淮面色平静,看着下人的口供道:“她一直在打听我的行踪。”   江春站在一旁听着,有些心不在焉,秦书淮看了口供,抬起头来。   “江春。”   “卑职在。”   “你觉得,四公主现在一直这么缠着我,是想做什么?”   “卑职觉得有两个可能,其一,四公主正在酝酿一个阴谋!”   “说了等于没说。”   “其二!”江春抬起头来:“卑职觉得,四公主可能在追求您!”   秦书淮翻着口中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他直接把手里的口供砸在了江春的脸上。   “少读小话本。” 第十章   秦芃再坚持了一天,终于熬到了卫衍入京的日子了。   她大清早继续去蹲守秦书淮,这一次她带了许多人,分开蹲在淮安王府大门前,天色渐晚,王府后门出来一架看上去极为简朴的马车,然而那马车后又跟了好几辆马车,明显不是一人出行。   秦芃听到侍卫报的消息,笑了笑后便让马车堵在了王府后门连通的小巷门口,几辆马车被秦芃马车堵住,前方车夫恭敬道:“不知前面的主人可否让一让,我等有要事,劳驾。”   “公子说话很客气,应该是出身还不错的人,”秦芃坐在马车里,含笑卷起帘子,看向对面说话的人,被秦芃一眼扫过去,对方顿时警惕,秦芃将目光落到对方腰刀上,眯了眯眼:“一等侍卫却只是一个车夫,不知马车里坐的是何人?”   听了秦芃的话,对面的侍卫坦坦荡荡笑起来:“四公主今日是来找事的?”   “非也非也,”秦芃抱着暖炉摇头:“我就是想来请王爷吃顿饭而已。”   说着,秦芃看向马车车帘,仿佛是能看到车帘后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男人。深情款款道:“不知王爷可否赏脸?”   “不赏。”秦书淮果断开口,一点脸都没留给秦芃,直接开口:“让开。”   秦芃对这个回答也不意外,她笑眯眯看着里面人,温和道:“我让开可以,但不知王爷想不想知道长孙皇后临去前,到底说了些什么?”   秦芃话出口来,气氛骤冷。   长孙皇后是秦书淮的生母,当年靖帝昏庸,在秦书淮去了北燕后第三年,因不喜长孙皇后,在灭了长孙家三族之后,下令将她缢死。死后抛尸荒野,甚至连尸体都不知去了哪里。   这是秦书淮心里一道结,对于生母尸体的寻找、死亡原因的探索,是秦书淮人生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秦芃知道,所以她也清楚,这个人必然会为此留步。   过了许久,秦书淮撩起车帘,他端坐在马车中,神色冷漠:“你想怎样?”   “我?”秦芃笑了笑:“我说了,就想同王爷吃顿饭而已。”   “好。”   秦书淮放下车帘,同侍卫道:“回去。”   “王爷……”侍卫有些为难,里面人没有任何回应,侍卫抿了抿唇,终于还是听了秦书淮的话,纷纷调头回了王府。   秦芃和秦书淮两人打正门而入,秦芃就跟在秦书淮身后。秦书淮走路很快,秦芃整个人走路就跟蛇一样的,又慢又妖娆,秦书淮走了几步后有些忍不住,回头皱眉:“走快些。”   “嗯?”秦芃愣了愣,随后嗤笑出声来。   她骤然想起,当年同秦书淮出门,秦书淮也是这样的,站在她前面,回头皱眉,只是当年他说的是……   别扭了。   如今不是自己妻子,这话都不一样的,从别扭变成走快些,语调都冰冷许多。   秦芃有些感慨,跟着秦书淮来了会客的地方,两人坐下来后,秦书淮直接道:“此刻用膳?”   “不急,”秦芃抬眼看向秦书淮,笑着道:“咱们先对弈一局吧。”   “好。”   秦书淮也不催促,让人上了棋盒来。同时又让人准备了晚饭。   春素跪坐在一旁给两人煮茶,两人猜子过后,秦芃拿着黑棋先行。   开局秦芃开得稳,两人不紧不慢的落着棋。   多年不见,秦书淮下棋的风格大变,以前他的棋风带着君子温和,如今的棋风又狠又稳,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秦芃突然很好奇,这么多年,秦书淮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她偷偷看对方。   秦书淮是长得极其好看的一个人,如今比及少年,更加清瘦,棱角也更加分明。   他少年时只是因为不善交际而看似冷漠,但一双眼清澈温和,尤其是看她笑起来的时候,眼底就仿佛三月春光落在湖面,水波荡漾,光点斑驳。   而如今他却是带了一种发自内心拒人千里的高冷,一双眼看过来的时候,根本感觉不到半分暖意,似凛冽寒冬,高山冷雪。   那少年的柔软被他不知是尘封还是摧毁,他一个人如一把孤剑,一颗松柏,孤零零行走在这世间,却也没有半分埋怨。   秦芃看着他出了神,秦书淮抬起眼来,提醒她:“落子。”   秦芃收回神色,嘴角噙着笑,抬手落下棋子,放柔和了声音,也不知是带着什么心情,戏谑般道:“听闻王爷娶了三位妻子,倒不知道哪一位最受王爷喜欢?”   秦书淮没有说话,他盯着棋盘,他这样正经拘谨的模样,到让秦芃有了兴致,追问道:“王爷,嗯?”   “我没有三任妻子。”秦书淮终于开口,说出一个让秦芃意想不到的答案,秦芃愣了愣后,随即笑出声来:“王爷说笑,王爷明媒正娶了三位妻子,北燕公主赵芃、姜将军姜漪、丞相小姐董婉怡,这事儿天下皆知,王爷莫要欺我妇道人家。”   “我曾以为你是个软弱温顺之人,”秦书淮面色不改,突然转了话题,秦芃含笑不语,等着秦书淮开口,秦书淮抬眼看她:“如今却才知道,原来公主足智多谋。”   “哦?”   “戌时了。”秦书淮落了棋子,秦芃跟着落下,秦书淮头也不抬,却是问:“公主觉得,卫衍回得来吗?”   秦芃面色不动,她眼神冷下来。   听秦书淮的话,秦芃便明白,秦书淮如今陪着她下棋,是先知道了她的意图的,他不仅仅是在陪她下棋,还是在同她一起等着。   秦书淮知道了她的意图,自然也就会有所防备,她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慌,但面上仍旧一派云淡风轻,没有丝毫胆怯。   “小叔回京探望家人,为何会回不来?”秦芃假作听不懂秦书淮的话。   秦书淮落下子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布的局,在落子瞬间,局面大变,看似没有关联的棋子一片一片连起来,秦书淮喝了口茶,面色平稳:“还同我装傻?我只是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要在今日去拦截卫衍的?”   秦书淮这话说得太清楚,秦芃看着棋盘,面色沉静。   秦书淮不由得高看了几分面前这个女人,被逼到这样的程度,却还是一副从容的模样,无论才智如何,至少这份心性比太多人强。   他抱着茶,等着秦芃的回答,秦芃沉默了很久,终于道:“我也很好奇,王爷是怎么知道我知道你拦截卫衍一事的?”   “我先问的问题。”   秦芃笑了笑,将棋子往棋盒里一扔,用手撑着下巴,像狐狸般仰头瞧着他,笑眯眯道:“王爷,你对卫衍下手,这才是应该的,你若不下手,这就奇怪了。”   “嗯。”秦书淮点头,他对卫衍的杀意显而易见:“继续。”   “五天前,我收到小叔来信,说他八日后到,还提及了婆婆病重一事,我从日子推算便知道,是王爷在宫变当日就发了信,诱他回京。如此时局,王爷让他回京,这意图太明显不过了。”   “于是我清点了人马,想要去救小叔,可是我并不清楚他回来的线路,也不知道王爷人手多少,什么时候动手,所以我就特意来盯着王爷。”   “你探听清楚了王府多少个房间,问了侍女洗多少件衣服,搞清楚了我的作息以及王府每道门进出往来是什么人。”秦书淮点头表示明白:“是为了推算我有多少府兵,一般府兵从什么地方出入。你为何猜测我会用府兵而不是军队?”   “因为军队动静太大,而且难保里面没有卫家的人。毕竟,卫家在军中关系盘根错节,卫家几乎是齐国军队中许多人的信仰。你杀卫衍的事如果传出来,对你影响太大。而卫衍被你误导匆忙上路,不可能带太多人,府兵,足以。”   “而我日日守着你,缠着你,也就清楚了解你的一举一动,有任何异样,都会让我察觉。”   “所以,”秦书淮抬眼看她:“你发现了我今日要动手,然后让人准备好在官道上等着了?”   “王爷说得太麻烦,”秦芃歪着头:“我何必每一条官道都埋伏?我跟着王爷的人,不就好了?”   “王爷的人做得很精细,”秦芃低头喝茶:“化妆成小厮坐在马车里出入,根本看不出来派了许多人出去。可是王爷,我今天就盯着你家门口,今天你家买蔬菜瓜果丝绸等东西,拉了二十马车。我问过你们平日用度,你府中七天前才大量采购了一批,我就想知道,您吃得完用得完吗?”   秦书淮没说话,听着秦芃的话,思索着自己属下平时的做事风格,秦芃看着秦书淮吃瘪的样子很是开心,笑着起身:“走,吃饭去。”   秦书淮跟在秦芃身后,走出房间,朝着饭厅行去,他一路都在思索,秦芃瞧了他一眼,含着笑道:“我说了我的法子,王爷可以告诉我,您怎么看出我不对劲儿了吧?”   “你为卫炀守寡十年,必然深爱他。”   秦芃顿住脚步,有些疑惑,不大明白秦书淮的意思。秦书淮嫌弃看了她一眼,继续道:“而你近日来的行径,很像你爱上了我。”   秦芃:“……”   “最重要的是,”秦书淮语调不知道怎么的,就带了点温柔:“以前也有过一个人想骗我,说辞和你几乎一致。”   “被骗过一次,就不会被骗第二次了。”   秦芃:“……” 第十一章   秦书淮一提醒,秦芃就想起来了。   那个用一样说辞骗秦书淮的是谁……   就是她自己!   当年她和秦书淮才刚认识的时候,秦书淮总是避着她。可她这个人向来是,你要往东,我偏偏就要往西,你不见我,那我一定要逼着你见我。   于是她就总去围堵秦书淮,秦书淮那时候几乎是见着她马上掉头,嫌弃得神色恨得她牙痒得不行。   她十三岁生日那天,她是一个人过的,在宫里被皇后骂了,她心里郁结,一个人悄悄跑到秦书淮窗口来,那时候他在读书,她就蹲在门口小声喊:“秦书淮!秦书淮你给我出来!”   小少年穿着水蓝色外袍,着了纯白内衫打底,头顶的发髻束了水蓝色的发带,落在剩下半披着的头发上,看上去俊秀又雅致。   他明明听见了她说话,却假作什么都不知道,端端正正坐着读书,一言不发。   她心里来了气,知道他在意他母亲,就朝着他喊:“秦书淮,你想不想知道长孙皇后怎么死的?!我知道了!”   秦书淮闻言,捏紧了书卷,终于是抬起头来:“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真当真,”秦芃朝他招手:“你赶紧出来,我告诉你。”   秦书淮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出来了。那时候他还特别好骗,她说他知道,他就信,被她逼着陪她吃喝玩乐了一天,两个人一起爬山,她拖着他,落到了一个猎人抓捕野兽的洞里去,两个人就躲在洞里等人来救,那天晚上特别冷,她就靠着秦书淮,小声同他说:“我好冷。”   秦书淮没说话,好久后,他伸手将她抱在怀里。   他的袖摆很大,不是什么上等布料,但被他抱紧怀里的时候,她就觉得,那布料真好,真温暖。   那时候秦书淮个头还没有如今高,就很正常一个男孩子,但他抱着她的时候,她就莫名其妙觉得特别有安全感。   于是她就忍不住哭了。   秦书淮有些疑惑:“你哭什么?”   她就将在宫里受得委屈一股脑说出来,秦书淮静静听着,也没说什么,等她说完了,他安慰她:“会过去的。”   “我一直相信,只要我们不断的努力,往前,总有一天,所有苦难和屈辱,都会过去。”   她听着他的话,在他怀里仰头,用一张哭成了花猫的小脸巴巴看着他。   “秦书淮,我更难过了。”   “你又怎么了?”   “我一想到你要是知道我是骗你的,就不会对我这么好,我就更难过了。”   秦书淮:“……”   看见秦书淮没说话,她干脆“哇”的一下就哭出来,秦书淮有些无奈,叹了口气道:“别哭了,就算你骗我,我也对你好,行不行?”   秦芃当年做这些智障事,她觉得就是个情趣,却不曾想,原来自己骗秦书淮如此没有新意,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坚持不懈用着同一个谎言。   更重要的是,秦书淮居然还一直记得,可见这件事,当年对秦书淮还是造成了伤害的。   秦芃叹了口气,跟上秦书淮,有些认命了。   两人各自有各自的打算,进了饭厅。   秦书淮坐在主桌,他的桌子很大,一般这样的桌子是夫妻两个人共用,而此刻秦书淮就一个人坐在一边,另一边仿佛还留着一个人一样。   秦芃坐在边上一张桌子上,她打量了秦书淮一眼,发现他旁边位置不但空着,还放着一副空碗筷,仿佛是有谁坐在他旁边一样。   两人一起用膳,秦书淮吃得很安静,秦芃则是吃得津津有味,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一看见她的神色模样,就总觉得伴随着各种声音,让画面极其生动。   一顿饭吃完后,秦书淮坐在主位上,抬头看着秦芃:“不知今日过后,公主有什么打算?”   “您说的打算,是指什么?”   “如果卫衍回不来,公主打算如何?”   “回不来,”秦芃端着暖茶挑眉看向秦书淮:“您倒是很有信心啊。”   “卫家府军有多少,我是知道的。”秦书淮面色平静:“实力如何,我也清楚。我认为卫衍这一次,凶多吉少。”   “那您打算怎么样?”秦芃含笑垂眸,春素站在她身后,忍不住有些紧张。   秦书淮看着面前盘子撤干净,声音带了上位者的压迫:“人死了,你就乖一些。”   说着,秦书淮从旁人手中接过漱口水。他用袖子遮挡着漱了口,而后道:“可以活得长一点。”   秦芃含笑不说话,这时候江春带着人匆匆进来,他身上带着血迹,整个人神色凝重。秦书淮看见江春的神色忍不住皱眉,果不其然,江春进了屋中,就直接跪了下来:“王爷……”   说着,他看了一眼秦芃,秦芃抱着暖炉,眼中含着笑意,那上挑的眼狐狸似的,似笑非笑,仿佛早就知道了他要说什么。   “不必介意,”秦芃柔柔开口:“你不就是想说,卫衍跑了吗?”   江春面色冷下,秦芃往春素身子上懒洋洋一靠,含笑看着秦书淮:“我知道呢。”   江春没敢说话,他低下头,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秦书淮喝了口茶,面色平静:“真跑了?”   “跑……了……”   “怎么跑的?”   “对方……人太多。”江春有些难以启齿:“我没能迅速杀了卫衍,等卫衍反应过来后,他实在是过于强悍,一个人被我们上百人追杀,仍旧冲到了江边,跳入了江中,如今我们的人还在寻他。”   秦芃听着,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她没想到秦书淮会提前动手,按照秦书淮的性子,如果觉得出了漏子,会第一时间把管事的人换了,所以一开始她也是有些不安的。未曾想过,这位小叔子居然如此凶残,一个人对一百多人都跑了。   她面色不动,听对方汇报完,便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仿佛是累了一般,同秦书淮道:“王爷,既然事情办好了,我便先走了。人您慢慢找,看谁先找到吧。”   说着,她便往外走去,走了几步,她仿佛是突然想起来一般道:“哦,王爷,我忘了同您说,五天前我就给了南方卫家军信,让卫家军派了军队往宣京过来。我还同他们说,要我们卫家有任何一个人死了,那一定是王爷您干的。守了国家这么多年,却连自己的亲人都保不住,您觉得还有什么意思,是吧?”   听了这话,秦书淮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秦芃却是心情很好,笑出声来,同春素道:“走,我们回去。”   秦书淮看着那人妖娆如狐媚的背影踏着月色离开,许久后,他垂了垂眼眸,没有说话。   真的像。   连那得意忘形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第十二章   秦芃一出王府,就立刻上了马车道:“赶紧让人顺着护城河去找!”   想了想,秦芃探出头去,直接道:“给我一队人马,我亲自去!”   “唉?!”春素呆了呆,连忙劝道:“主子,您可不能……”   “别说了,”秦芃转头同驾马的管家卫纯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去救小叔。”   卫纯点点头,这几日下来,他对这位“大夫人”已经是言听计从,他驾马回了卫府,联系上人,而后便带着整个卫府的人出去。秦芃也跟着出去,一行人沿着河边开始搜寻。   此时天渐渐亮起来,秦芃带着下人搜寻一夜也寻不到后,她不由得有些心慌。眼见着日头升起来,她觉得有些发困,同旁边人道:“你们继续找着,我去睡一觉,有了消息立刻通知我。”   卫纯点头,秦芃打着哈欠上了马车,靠在春素身上,摇摇晃晃进了城。   她整个人都困顿得不行,秋素给她备好水,秦芃让人下去,自己一个人在浴池里洗漱。洗着洗着,她隐约听到了一声东西落地的声音。   秦芃整个人立刻警觉起来,北燕盛行习武,作为姜漪时候她也是位武将,哪怕秦芃这个身体没什么底子,但基本的一些意识仍旧是在的。   秦芃假作不知外面来了人,从容起身,穿上了袍子,隔着屏风将她早让人备在浴桶边上的短剑抽了出来。   当北燕公主那些年,刺杀无数,她向来警惕心很强,成为秦芃后,她立刻让人按照当年所有经验布置了房间。这房间里到处是她的武器,处处藏着毒药,她穿好衣服,将短剑藏在袖中,倒也没什么害怕。   她不打算打草惊蛇,那人既然来了,她只要出声,对方便会立刻出手。于是她假装一无所知,走到离门最近的地方打算喝水,然而对方却似乎是知道了她的企图,在她往门边走的时候,猛地从垂着床帘的床上探出一条长绫拽到秦芃腰上,将秦芃猛地拉到了床上!   秦芃几乎是瞬间抽出短剑,而那人也同时将手捂在秦芃嘴上,用身子压着秦芃,同时另一只手握住秦芃纤细的手腕。   这时候秦芃终于看清对面人了,他长得极其英俊,全身湿漉漉的,沾染着水草和泥土,似乎是从水中刚刚爬上来。   他有一双带笑的眼,看着秦芃时,哪怕明明没有什么意思,却也仿佛是包含着春色。秦芃的剑就压在他脖颈上,只要她稍稍用力,就能切入皮肉。   他们保持着这个姿势僵持着,那男人说话的气息喷吐在她脸上,小声道:“多年未见,竟不知嫂子身手好了这样多。”   秦芃没说话,她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清晰知道,是卫衍。   她找了一夜的人,如今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就在她床上等着她!   秦芃没有着急表明立场,因为她直觉此刻的卫衍不太对劲,对方认真打量着她,仿佛要将她每一寸都看透一般,他靠近她,含着笑道:“嫂嫂认出我了?”   说着,卫衍慢慢放手,秦芃也收了刀,她终于能说话了,尴尬转过脸去,同卫衍道:“你起来。”   卫衍嗤笑出声,直起身来,却一直握着她拿刀的手腕,似笑非笑道:“嫂嫂能否和我解释一下这身手怎么回事?我可不记得我那大嫂学过武。”   “私下学的,也要让你知道吗?”秦芃冷笑出声:“放手!”   “好,那武艺我们不提。那嫂嫂不如和我说说,是怎么从一个跪着哭着要守寡的女人,一下子变得如此聪慧机警的?”   秦芃听着他的话,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却是气笑了:“我解释不了,你不如帮我解释解释?”   卫衍没说话,竟然是径直动了手!秦芃察觉他动手,手腕一翻,短剑就在她手上打了个转。对方弯腰躲过后,抬手截住她的短刀,往她手腕上一敲,剧痛骤然传来,刀就落到了他手里,他毫不留情将秦芃手往后一折,按在床上便道:“如你这样武功不济的探子,我还真是第一次见。”   说话间,卫衍已经去撕秦芃的脸。结果摸到一片光滑后,卫衍愣了愣。   秦芃看着他动作,已经是气冷静了。卫衍不可置信再摸了两把,秦芃闷声道:“别摸了,真脸。”   “你们够下血本的啊?!”   卫衍反应过来,随后就去拉秦芃衣服。秦芃整个人都炸毛了:“你做什么!”   卫衍冷笑出声,见秦芃遮掩,就更加确定,一把拉下秦芃的衣服,笑着道:“你大概是不知道,四公主身上有……”   话没说完,卫衍就冷了,女子肩头一朵梅花妖艳欲滴,合着圆润白皙的肩膀,看得人血脉喷张。   秦芃羞愤不已,回身一巴掌就抽了过去,卫衍被她打得反应过来了,吓得从床上直接滚了下去,在地上惊得话都说不出来,结巴道:“嫂……嫂……嫂子!”   “王八蛋!”   秦芃将床上的瓷枕了过去,卫衍吓得抱头赶紧跪着,忙道:“嫂子,是我错了,是我鲁莽……”   瓷枕砸碎的声音惊了外面的人,秋素连忙道:“主子?”   “没事儿!”   秦芃压着嗓子里的哭腔,同外面人道:“别进来,我心烦!”   “哦……”   外面的婢女有些无奈,觉得主子这脾气真的是越来越暴躁了。   而秦芃坐在床上,整个人真是气不打一出来。   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她调戏人家,被人这么欺负,还是头一次。尤其是这人还是她费尽心机帮着的,她更是觉得委屈极了。   她坐在床上喘着气,回着神,卫衍小心翼翼抬头,见秦芃还是衣衫不整,小声道:“嫂子,衣服……”   秦芃一听他说话,气得将边上的杯子抽过去就砸了!   她现在也不敢惊动外面人,自己和小叔子在床上衣冠不整的,被谁看到都说不清楚。   可是这个亏真是吃得太闷。她想抽死面前这个人吧,马上又要靠着这个人。   她越想越气,红着眼眶就要哭出来,卫衍悄悄打量着她,瞧见秦芃哭他立刻就慌了,忙道:“嫂子莫气,有事朝我来,是我的错。我回来就被追杀,疑心重了些,又看见嫂子和以往差异太大,我平日见多了探子,所以……”   “别说了。”   秦芃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决定把这个亏吃了。   她拉上衣服,缓了好久,终于睁眼道:“说说吧,怎么跑回来的?”   看秦芃情绪缓过来,卫衍终于松了口气。   他向来最怕女人哭,而这位嫂子又是哭得最凶的。眼泪就不要钱一样,说掉就掉。他本就觉得自家亏欠着秦芃许多,如今还遇上这事儿,秦芃捅死他,他也觉得是该的。   他小心瞧着秦芃,秦芃见他一直不说话,冷声道:“怎么不说话?”   “那个,嫂子……”卫衍小心翼翼陪着笑:“我……能站着说话吗?”   给点尊严啊。   秦芃闻言,这才发现原来刚才卫衍一直是跪着抱着头仍她砸的。   她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有些好笑,方才的气突然就没了。   她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面上却还要装着正经:“小叔不想跪,那就不跪吧。反正小叔也没做错什么……”   “别!”卫衍一听头就大了,痛苦抬手:“我跪着说话,咱们好好说,别挤兑我。” 第十三章   卫衍跪着把话说完了。   过程如秦芃所猜想一致,他在宫变第二日就接到了家中来信,说卫老太君病重以及秦铭登基一事,但并没有提及秦书淮带着兵围了皇城,按照他的话是……   “如果我知道他带着五千兵马在皇城里待着,打死我都不来!我又不是傻……”   秦芃闭着眼,如今秦书淮大概是不敢动的。但是他的兵一日不离开宣京,那卫衍一日就不能露面,说不定会有什么危险。   想了想后,秦芃道:“你就先藏在这屋里别露面,躲着吧。”   按照秦书淮的本事,卫府大概也是有秦书淮的暗桩的,如今既然要藏卫衍,自然是要藏个彻底。卫衍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要不我去奶奶房间……”   “她老人家病着,”秦芃斜眼瞟了他一眼,淡道:“进来了就别乱跑,就这样吧,我让人打水来给你洗澡。”   “行。”   卫衍点点头,秦芃起身去,见他还跪着,挑眉道:“还跪着做什么?赶紧躲起来!”   “好嘞!”   卫衍立刻挑起来,往隔间里一躲,就藏了进去,秦芃让春素秋素打了水来,两人有些疑惑道:“主子不是刚洗过澡吗?”   “你们什么时候这么多话的?”   秦芃语调淡淡的,两人却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压了下来,忙出去打水。打完水后,秦芃从衣柜里将卫炀的衣服拿出来扔给了卫衍,卫衍去洗了个澡,穿着衣服出来后,他擦着头发道:“这么多年了,嫂子还留着大哥的衣服啊?”   “嗯。”秦芃应了声。烛火下,秦芃的面容秀丽,肤色白皙,那平淡的模样,让卫衍心中骤然一紧。   他忽地想起来,这个女人已经守着那个牌位,守了十年了。   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情绪,有些羡慕卫炀,又有些怜悯这个女人。想了半天后,他叹了口气,同秦芃道:“嫂子,其实吧,大哥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我们卫家也不是什么古板人家……”   “朝中先帝的支持者是谁?”   秦芃打断了他的话,卫衍未曾想秦芃张口就问这么冰冷冷的问题,晃了会儿神,才反应过来:“你是想问谁能逼着秦书淮?”   “嗯。”秦芃点点头:“他的兵一直在宣京始终太过危险,要早些离开才是。”   卫衍表示赞同,想了想后,说出一个名字:“张瑛。”   “张瑛?”   “对,”卫衍点头道:“文渊阁大学士,清流领袖。他之前也是官宦子弟,父亲任御史中丞,因直言不讳,为靖帝当庭斩杀。所以他对靖帝一脉一直恨之入骨。为人颇有才能,在民间声望很高,先帝很看重他,多次任科举主审官,门生遍布朝野。”   “我明了了。”秦芃起身来,指了柜子,同卫衍道:“里面有个被子,里间有个小榻,明日我去找张瑛。”   “等等……”卫衍犹豫道:“你还是别去。”   “嗯?”秦芃有些迷惑,眨了眨眼,卫衍道:“他……不大看得起女人。”   听了这话,秦芃呆滞片刻,随后明白了卫衍的意思,嗤笑出声来:“这老不朽的。”   说完后,她沉默下来,对这种天生性别歧视的,她好像真的还没多大办法。   第二日清晨,秦芃起身来,她决定,虽然张瑛不能找,但张瑛的学生应该还是可以的,她心里列了份名单,打算去找那些人说了说,再通过那些人说服张瑛。   结果刚刚洗漱完,宫里就传来了消息,说是李淑让她进宫去。   这位便宜娘亲从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秦芃正在用早饭,点了点头后,便道:“那去吧。”   说完后,秦芃便进了宫中,刚到宫里,李淑便着急迎了上来,握着秦芃的手道:“芃芃,秦书淮今日要来,这可怎么办?!”   “他来他的,你怕什么?”秦芃面色不动,坐到一旁,侍女给她斟了茶,李淑一看秦芃的模样就焦急起来,跳脚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秦书淮来能有好事吗?!你说他是不是要杀了我……”   “你想太多了,”秦芃抬起茶杯,想了想,觉得秦书淮如今来找李淑,必然是为了摄政王一事。她抿了口茶,抬眼道:“上次我同你说,让你册封我为镇国长公主一事,你可还记得?”   李淑呆了呆,这才想起来,点头道:“记得。”   “那便够了。”秦芃点点头:“记得就好,他此番前来必然是为了这件事,你也别慌,来便来了,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按照我说的做,实在不行,你不说话就够了。”   说话间,秦书淮已经来了,太监进来通报,秦芃抬手道:“让他进来吧。”   说着,秦芃抬手指了上座:“母亲坐吧。”   两人坐定后,秦书淮走了上来。今日他依旧是一身黑色华袍,衣角上绣了振翅欲飞的仙鹤,外面披着白色狐皮大衣,让他整个人带了几分仙气。   他进来后朝着两人行礼,秦芃也很给面子的回了礼。而后李淑便战战兢兢招呼着秦书淮坐下,秦书淮坐定后,抬头看了一眼秦芃,却是同李淑道:“臣今日来,是同太后商量一下陛下登基后的事宜,公主在此怕是不太合适。”   “无妨的,”秦芃笑眯眯道:“有些主意,母亲怕是不习惯做主,要我陪着。都是自家人,王爷不必如此隔阂。”   秦书淮明白秦芃的意思,秦芃这话摆明了这里做主的人是她,他执意要她走,怕也是谈不出什么效果来。   于是秦书淮点点头直接道:“陛下如今年幼,怕是需要几位辅政之人,不知娘娘心中可有人选?”   听了这话,李淑和秦芃对视一眼,秦芃不着痕迹转过眼去,李淑僵着脸道:“这事儿,不知淮安王是个什么想法?”   “臣想着,皇子年幼,辅政一事,还需亲近之人,这才能尽心尽力辅佐陛下。”   亲近之人?   那就是亲戚。   秦芃在旁边听着,不出声敲着扶手,身体不自由自主偏了过去,稍稍依靠在扶手上。   秦书淮说着话,忍不住斜眼瞧了一眼,这样的小动作,秦书淮只在赵芃一个人身上见过,骤然见到秦芃也是这个样子,他思绪不由得停顿了一下。而旁边李淑听了秦书淮的话,点头道:“王爷说的是,是该找个近亲之人辅佐才好。”   秦书淮收回自己的思绪,将目光拉回李淑身上来,继续道:“既然是辅政,自然是要有能力的,最好是熟知朝堂正事,在朝堂有一定地位,压得住朝臣,做得了事实的,这样才好。”   近亲有能力有地位,基本等于秦书淮。   秦芃听着秦书淮的话,嘴角带了笑意,觉得多年不见,秦书淮的脸更大更厚了。   李淑虽然傻,但也在宫中沉浸多年,听了秦书淮的话,也明白了秦书淮的意思,她将目光落到秦芃身上,求助道:“芃儿你看……”   “王爷说得极有道理,”秦芃笑着接了话,温温柔柔道:“那王爷觉得,谁比较合适呢?我和母亲并不熟悉朝上的大臣,王爷不如举荐几个?”   秦书淮不说话了,他抬眼看了秦芃一眼,目光平静道:“臣斗胆,敢问公主觉得,本王如何?”   秦芃:“……”   居然客套都不客套一下,这么直接的?   她本以为,秦书淮还要推诿一下,和她绕绕弯子。没想到他这么单刀直入,秦芃也就不客气了。   她直接道:“王爷自然是绝佳人选,但是既然辅政,自然不能一家独大,朝中有王爷打理,但也该有人平衡监督,王爷说可是?”   “公主是放心不下本王?”   “对。”秦芃笑眯眯开口,没有退让一步,既然秦书淮直接开口要这个位置,她也就没什么好遮掩的,直接道:“王爷放在我这个位置想想看,能放心吗?”   说着,秦芃靠到椅背上,打量着他道:“王爷身为靖帝独子,正儿八经天家血脉,又手握大权,这让本宫如何放心得下?”   “你既然都看得明白,”秦书淮面色不改,淡道:“那你还以为,我是来同你们商量的吗?”   “您自然不是来同我们商量,”秦芃挑了挑眉:“可是,您以为,我又是在同您商量吗?”   秦书淮没有说话,他看着秦芃,示意秦芃说下去。秦芃喝了口茶,转头放下茶杯,一副话家常的模样慢慢开口:“如今王爷是没法登基的,要是有办法,早就把我们孤儿寡母斩了,还和我们商量着辅政大臣的位置?我也就明说吧,王爷,如果我们母女没办法监督王爷,谁知道王爷是不是拿铭儿当个傀儡,过两年就杀了呢?如果注定要死,早死晚死,不如现在死个痛快。”   秦书淮听着秦芃的话,抬眼看向她:“你对我不敢杀你,似乎十分有信心。”   “是啊,”秦芃眯眼笑开:“毕竟,我是卫家的大夫人嘛。”   听了这话,秦书淮依旧很平静。   秦芃的话都说到点子上,他的确不能动她,也的确是顾忌卫家。如果是旁人听了秦芃的话,怕是会被激怒鱼死网破,可秦书淮不是这样的人。   他对情绪的感知太迟钝,也太冷静。以至于他几乎不大会生气,做决定时很难被情绪左右。   他听着秦芃的话,默默想了一会儿。   如今看秦芃的架势,不松口她是绝不会松辅政大臣的位置的,可是秦芃来辅政,对这个朝局能有多大影响呢?   这朝廷不会容忍秦书淮一个人独揽大权,秦芃不来,也会有其他人来,如果是卫衍或者是张瑛之类的资深政客,那还不如来个秦芃更好对付。   于是秦书淮在沉默了一会儿后,慢慢道:“你要如何?”   “我为陛下长姐,陛下年幼,我自然是要上朝辅政的。古来幼帝由母亲垂帘听政,我母亲淑美人身体抱恙,就由我代劳吧?”   “等……”李淑听闻这话,立刻想要开口,秦芃冷眼扫过去,压低了声音:“母亲!”   李淑被秦芃吓住,她从未见过女儿眼中那样吓人的目光。并不是凶狠,就说不上来的一种压迫感,让她忍不住禁了声。   她直觉觉得,如果她不禁声,秦芃或许会做些什么……她无法想象的事。   秦书淮看着两人互动,目光看向李淑:“娘娘,到底谁听政?”   “就……四公主吧……”   李淑低着头,有些不甘愿。秦书淮点头:“可以。”   “既然要上朝,自然要有个名头,”秦芃似笑非笑:“淮安王觉得,镇国长公主这个封号,本宫当得不当得?”   镇国长公主,这不仅仅是一个封号,还是一个位置。   正一品,可开府军,干涉朝政,是一个类似于皇家监督机构的存在。   镇国长公主很少册立,近百年来,也就北燕册封了一个赵芃——还是在她死后,由她弟弟赵钰追封的。   而如今秦芃活着要这个位置,要的不是称号,而是一个权力。   听到这个要求,秦书淮忍不住笑了。   那一笑如春阳暖化千里冰雪,让人移不开目光。   所有人都被他笑呆了,而他看着秦芃,内心却是觉得一片柔软。   在这世间居然还有这样相似的一个人……   叫着她的名字,有着她的性格,还要着和她一样的位置。   真是有意思极了。 第十四章 (双更合一)   这一笑让众人有些发愣,秦书淮很少笑,就算是他属下,也没见自家主子笑过几次。而秦芃不一样,她记忆里秦书淮是经常笑的,他平时总喜欢装假正经的样子,但是想笑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唇角压都压不住。   他特别怕人碰他咯吱窝,以前他们打闹的时候,她就喜欢去挠他咯吱窝,碰着了他就能笑出声来,在床上滚着求饶。   只是这笑容许多年不见了,如今骤然见到,秦芃也是忍不住要多看几眼的。   对方抬起眉眼,迎上秦芃的目光,眼里带了几分怀念:“公主想当镇国长公主,那便当吧。只是当了这镇国长公主,”秦书淮勾起嘴角:“别哭鼻子才好。”   “王爷说笑了。”秦芃瞧着对方的笑容,舔了舔唇角,那小舌探出来,勾得人口干舌燥,旁边人都忍不住心跳快了几分,唯有秦书淮面色不变,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转头却是同李淑道:“那,太后娘娘,此事就如此定下了?”   “你们定下了,便定下吧。”李淑不是太开心,神色里有些不甘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又能说什么?”   秦书淮没接话,低头喝了口茶。秦芃也不说话,低头整理裙子。   两人默契的规避掉了李淑,李淑觉得更不甘心了些,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秦芃就站起来道:“既然把事儿敲定了,那就这样吧。母亲,婆婆家里还有些事儿,我便先告退了。”   说完,秦芃便摇着腰,婷婷袅袅走了出去。秦书淮放下茶杯,也是站起身来:“娘娘既然已经答应了,我便让秉笔太监将旨意拟过来,娘娘瞧着没问题,便盖印吧。如今天色不早,臣也告退了。”   “行吧……”   李淑答得有些艰难,秦书淮基本礼数做到,便转身走了出去。   等出了太后所在的长乐宫,江春这才将忍了半天的疑惑说了出来:“大人方才是在笑什么?”   “看到了她的影子,”秦书淮声音柔和:“心里高兴。”   江春在秦书淮身边当值快有十年了,从北燕一路跟道齐国,自然清楚秦书淮说的那个“她”是谁。   秦书淮心里从头到尾也只有过一个人,只是那个人去的太早了。   她离开的最初几年,秦书淮将赵芃所有相关的东西都尘封起来,感觉仿佛这样做,就能忘了那个人一样。   可结果却是,他彻夜彻夜无法睡觉,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江春吓得不行,将东西从库房里搬出来,放好,秦书淮一看见屋子里满满都是那人的东西,当场就哭了。   像个孩子一样在大堂上痛哭流涕,抱着对方的牌位不肯放手,甚至连睡觉都带着,这样终于才能睡觉,没彻底耗到油尽灯枯。   而后他就开始拼命收集和那个人相关的东西。但除了东西之外,和赵芃任何相似的人,他都觉得厌恶。   有官员听闻他深爱赵芃,送了许多和赵芃相似的女人来,有些人与她长得像,有些人与她性子像……结果都被秦书淮轰了出去。   可是后来久了,那个人的东西越来越少,秦书淮再也找不到和那个人相关的痕迹了。   从慌乱到习惯,再到淡然。   然后有一次有个姑娘摔倒了,就秦书淮那样冷淡的性子,竟然破天荒扶了对方一把。   当时江春觉得奇怪,秦书淮和他解释:“她摔到的时候,很像芃芃小时候。”   “大人不是一向很讨厌这些和夫人相像的姑娘的吗?”   “以前讨厌,”当时秦书淮的眼里带着苦涩:“可是,她的痕迹太少了,我找不到,抓不着,我能怎么办呢?”   他能怎么办呢?   只能降低了底线,对一切与她有关的东西,都格外温柔,格外宽容。   因偶然一次相遇与她有关的人事欣喜,因偶然发现与她有关的回忆欢愉。   所以在护国寺第一次瞧见秦芃时,他对她就有种额外的耐心。这份耐心来自于那个人,在他心里,沾染那个人的一切,他都可以给予优待和宽容。   如今瞧见她与那个人越来越像,他其实并不介意。   这世间又多了芃芃的影子,他知道他的芃芃不在了,可是有这么一点慰藉给他,他也觉得,已经很是欢喜。   看着秦书淮眼里的温柔,江春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秦书淮没有察觉自己侍卫的情绪,拉了拉衣衫,淡道:“走吧。”   而秦芃聘聘袅袅回去,心里高兴极了。回到看了卫老太君后,让人端了饭菜给她,自己进屋吃饭。   进屋时就瞧见卫衍斜躺在榻上看话本子,她走过去,将卫衍的书直接抽走,敲了他的头道:“不思进取的东西,还不来吃饭?”   听这话,卫衍有些不服气,起身道:“嫂子这话不对,我怎的不思进取了?我这不是在看书吗?”   “看一些无聊的民间话本?”秦芃坐到桌边,挑起眉眼:“一个边境大将天天看这些东西,你不丢人,我都为你丢人。”   “那不是因为你房里只有这些吗?”卫衍跟到桌边,拿了筷子,不耐烦道:“我就是随便看看,结果还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秦芃有些意外:“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就……那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啊,”卫衍语气里感慨:“我看那话本子里写,那姑娘等那个将军回来,一直等到头发都白了,然后那将军才回来,他们两见了面,两两对视,然后姑娘问一句‘君可安好’,我真是看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卫衍吃了口菜,继续道:“要有个姑娘这么对我,真是死了也甘愿!”   秦芃嗤笑出声,吃着饭道:“瞧你那出息!我等你哥,不也等了十年了吗?”   听了这话,卫衍心中一动,他抬头看着秦芃,秦芃眉眼温和平静,一口一口吃着菜,有一种很难言语的安宁氛围围绕在她身边,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回家了。   回到一个地方,能和那个人吃着饭,聊着天,互相打趣,安宁美好。   这样的场景,他想过无数次。   可是打从他十四岁之后,他就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一次,家里也被卫老太君搞得像过年一样,热热闹闹,却少了那么点平和温暖。如今头一次和一个人像家人一样吃一顿普普通通的话,他内心有一种奇妙的情绪涌上来。   他心底总想要一个人能够一直陪他守护着一份感情,这一点……   秦芃已经等候他大哥十年了。   或许这一辈子,也会等下去。   他心里有些羡慕,有些酸涩,正想问点什么,秦芃就道:“可我对你大哥也没什么感情,就成亲见过一面,当天晚上他就走了。所以我和你说,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有时候一个女人等你一辈子,可能也不是喜欢。”   “那……还可能是什么?”卫衍觉得秦芃有点冲击他价值观,秦芃抬起头来,想了想:“也许只是她不想嫁人,守寡挺好的。”   卫衍:“……”   他突然觉得,他这位大嫂有很多故事。   “不过,”秦芃夹了口菜,瞟了一眼卫衍不太好看的表情,亡羊补牢道:“还是有很多姑娘是为了爱情的,你也别气馁,纯真一点,挺好的。”   卫衍:“……”   秦芃就这么藏着卫衍,然后四处打听着消息。   秦书淮的兵一直守在宣京,卫衍的兵马还有五天才到,秦书淮的人还在四处搜索卫衍,等卫衍的兵马到了,卫衍就可以大大方方现身了。   这期间,大学士张瑛带着人去找了秦书淮许多次,询问他何时撤兵,秦书淮就淡淡一句——陛下登基,局势安稳,自然撤兵。   这话说得妥帖,于是无奈之下,张瑛只能催促礼部的人赶紧,将秦铭登基的时日整整提前了十天。   秦芃得了消息,觉得很是开心,掸着书信同卫衍道:“你瞧瞧,这礼部的人像棉花似的,要胖要瘦,端看捏不捏。我去问,他们同我说登基大典至少还要准备半个月,如今张瑛一问,后天便可以了。”   “六部上下大多都是张瑛的人,”卫衍笑了笑:“嫂子你别生气,他们就这样,同他们生气要气死自己的。”   “我气什么?”秦芃挑眉看了卫衍一眼,那一眼风情万种,瞧得卫衍心上一跳,慌忙转过眼去,秦芃也不知道自己撩人早已炉火纯青,还奇怪着卫衍躲什么,继续道:“气丑了我的脸,他们可赔不起。”   “说的是,嫂子说的极是。”   卫衍赶忙拍马屁,就怕秦芃要是突然不开心,说哭就哭,他就没辙儿了。   因着张瑛的推动,登基大典天后举行,刚好是卫衍的兵到宣京的时日。   登基大典前一天夜里,卫衍的兵就到了,卫家军驻扎在城外,将“卫”字旗帜插好时,城中一片恐慌。张瑛亲自来了卫家,这时候卫衍已经接见了来的一干卫家家将,张瑛来了,便在房中见了张瑛。   秦芃懒洋洋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张瑛见了,皱了皱眉道:“公主殿下,老朽与卫将军谈论国事,公主可否回避?”   听这话,秦芃嗤笑出声。   她心里琢磨着,如今在她家里就让她回避,等她垂帘听政的时候,这张瑛怕是要喷死她。   可她也不想在这时和张瑛起冲突,便起身进了屋中。   只是刚到屋里,秦芃便察觉不好,她感觉一股暖流从身下流了出来,她倒吸了口凉气,同春素道:“快,拿我月事带来!”   秦芃这个身子打小不好,在护国寺清汤寡水久了,也没好好调理,葵水来时,痛得严重,尤其是第一天。   秦芃当天晚上便觉得有些疼了,窝在床上,气息都有些不稳。等第二日起来,卫衍去接她时,瞧着她脸色苍白,不由得道:“嫂子,你没事儿吧?”   秦芃捧着暖炉,有气无力摆手不语。   卫衍和秦芃驾着一辆马车,早早去了祭坛,但其他官员更早,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一大批官阶低一些的到了。而秦书淮则是秉持了他一贯来得早的精神,早已站在了祭坛前方台阶上。   卫家里如今就卫衍一个当官的,大多数官员并不知道卫衍回来的消息,对秦芃也不熟悉,卫家的马车到祭坛时,许多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这让众人让路的马车,是哪一位大人。   因为不知道,所以马车额外吸睛,大家都往那马车瞧去,等着马车停下。   马车一路行到离祭坛高官所站的位置最近的地方,这才停下来,而后车夫翻身下马,放上了脚凳,恭敬道:“主子,到了。”   说完后,一只手从里面探了出来。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宽大修长,带着薄茧,一看就习武多年。   那手卷起帘子,露出里面人来。   他穿着一身紫色官袍,正前方绣了威风凛凛的麒麟,腰上悬着自由行走于宫中的腰牌,一看就知身份显赫。   他长得极为英俊,不同于宣京书生那种秀气,反而带了北方几分野性,一双天生的笑眼,看过来时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笑着,还是没笑。   在场的官员,哪怕是没见过卫衍的,也都听过卫衍的名字。紫袍绣麒麟的装扮,这是齐国一品武将才能有的打扮,而齐国青年一品武将也就两个人,一位是众所周知、站在正上方的秦书淮,而另一位……   便是卫家卫衍。   这人一下来,所有人心中暗惊,再联想到昨夜城外多出来的兵马,立刻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是卫衍回来了。   他不但回来了,还带着兵马回来了!   刚刚经历过宫变,所有官员对此都格外敏感,他们站在祭坛边上,心里十分忐忑,目光全都在卫衍身上,不敢移开半分,就打量着这位突然回来的将军,琢磨着他此番回京的意图。   卫衍从马车上下来,却没有如他们所料那样往秦书淮走去。他停在马车边上,微微躬身,恭敬抬起手,说了句:“嫂子,到了。”   嫂子?   所有人又是蒙了蒙,然而很快就反应过来。   卫衍的如今唯一的嫂子是谁?   那不正是如今幼帝的亲姐,四公主秦芃吗!   卫衍这一声嫂子让所有人想起这个被遗忘了许久的女人,也为他们解答了他出现在宣京的原因。   幼帝并不是毫无依仗,卫家便是这位这么久以来默默无闻的十六皇子的依仗!   有了这一层,当秦芃从马车中探出身子来时,所有人内心对这位女子的评价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不仅仅是一位公主,一位寡妇,未来,她还会是齐国权力中心人物之一。   秦芃自然知道这些人的想法,她含笑探出头来,看见卫衍伸出来的手,知道他是在为她搭桥铺路,便将手放到了他手心,提步下了马车。   她的动作优雅高贵,神色端庄大方,嘴边含着若有似无的浅笑,看过来时,仿佛牡丹盛开,端庄艳丽。   卫衍在她身边一直伏低做小,给足了她面子,她在侍女搀扶下,踏着台阶走到秦书淮面前。秦书淮瞧着那身着华丽繁复宫装,头顶繁重发饰女子朝他走来,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是十六岁那年和赵芃成亲那日,那个人身着火红嫁衣,由侍女搀扶,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不过这样的想法也不过就是一瞬,当秦芃走到秦书淮面前,浅笑说那一句:“王爷金安。”时,秦书淮便已回神,面色平淡点点头,回礼道:“公主金安。”   两人一人是内定的摄政王,一人是内定的镇国长公主,作为辅政存在,就一左一右站在祭坛下方一些的台阶下,等候着秦铭作为皇帝过来。   秦芃肚子疼得厉害,好在她一向装惯了,倒也看不出来什么。秦铭还没来,现场乱哄哄的,秦书淮看了她一眼,却就道:“不舒服?”   “啊……嗯?!”秦芃有些不可置信,她自信自己装得极好,却还是被这人瞧出来了?!   秦书淮看出她的疑问,垂下眼眸道:“你总是抬手挽发。”   这是赵芃的习惯。   她紧张或者难受得时候,就喜欢抬手弄她的头发,这样的习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他知道她这样的小习惯,却也不提醒她。她那个人做事向来追求尽善尽美,最恨有什么做不到位的地方。她要装无事,就要让所有人都觉得她无事。   他怕告知她这样的习惯后,她以后就会刻意改掉,这样要知道她的内心,就更难了。   他本以为这样的习惯就赵芃独有,今日看见秦芃频频抬手挽发,忍不住询问了一句,等秦芃露出诧异的神色,他便知道她的确是不舒服了。   他心里不由得有些好笑,内心柔和不少,猜想道:“公主可是腹痛?”   “王爷多想了,”秦芃缓过神来,心里有些慌,觉秦书淮这几年不见,真是修炼得像老妖精一样,什么都瞧得出来,忙调整了状态,含着笑道:“我没什么的。”   秦书淮点点头,也没理会她的谎话,将侍卫叫过来,低声吩咐了句什么。   过了一会儿,远远见秦铭的马车到了,这时候一个侍女突然来了秦芃身边,碰了碰她,秦芃回过头去,就看见一碗红糖水放在托盘里,端正放着。   “公主请用。”那侍女声音恭敬,秦芃狐疑瞧了一眼秦书淮,秦书淮双手拢在袖中,等着秦铭的龙撵,淡道:“喝吧,不至于在这里毒死你。”   秦芃:“……”   她腹痛得厉害了,瞧着那红糖水也有些馋,便视死如归抬起来喝了一口。   喝完后腹间暖暖的,她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就有那么些别扭。   秦书淮一直没再说话,就和她一左一右站着,等着秦铭来。   秦铭到后,由礼官引着开始了登基大典。秦芃就在旁边当装饰,要跪就跪,要站就站。   对着上天的祭祀完毕后,剩下的册封大典就到宫里去。一行人浩浩荡荡跟着龙撵往宫里走去,以示恭敬郑重。秦书淮和秦芃在一左一右跟在第一排,离秦铭最近的地方。秦芃站了一个早上,本就有些受不住了,如今还走着,走到一半,秦芃就觉得目眩。一个踉跄往前方砸了过去,秦书淮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这才让她站了起来,没能摔下去。   他拉住她胳膊后,同她靠近走着,面色平淡道:“继续走,摔倒我扶。”   这是登基大典,任何意外,都会视为不详。   秦芃也知道这个道理,于是她立刻挺直了腰背,继续往前。   秦书淮放了手,然而却依旧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仿佛是在践行自己的诺言,让秦芃心中有了一种莫明的安全感。   她悄悄回头看身边这个男人,眉目俊秀精致,如果说卫衍那样带着北方些许野性的五官叫英俊,那么秦书淮就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南方人,有着一种水墨工笔描绘般的隽秀,俊朗至极。   他站在她身边,明知这是个敌人,明知这个人曾经亲手毒杀了她,甚至后面两次死也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却还是学不乖,觉得内心因他在,就变得格外安定。   秦芃的恍惚让秦书淮以为她是撑不下去了,秦书淮面色平静道:“人生的路都是很难走的,有时候我们只能咬着牙往前。”   “殿下,”他声音踏着时光,让秦芃有些恍惚,仿佛是十四岁时遇见这个少年。   那时候,他穿着湖蓝色外衫,将失去母亲的她抱在怀里。   那天下着大雨,他在雨里抱着痛哭流涕的她,也是如此。   一字一句,同她说:“这是你选的路。”   “悬崖峭壁,你得爬;荆棘遍野,你得走。”   “早晚,是会走到头的。”   只是不同的是,那时候,那个少年说完这话后,抿了抿唇,小声道:“而且,我陪着你呢。”   而如今他陪着她,走在她身边,却没将这句话说出来。   这句话仿佛是湮灭在了时光粉尘中,被吞噬得毫无踪迹。 第十五章   秦芃听着熟悉的话,感觉有了股莫明的力量涌上来。   当年在她谋划下,她带着母亲走出冷宫,她母亲重得盛宠,她也成为了皇帝宠爱的公主,有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一步登天,众人的嫉妒和羡慕随之纠缠。那时候她的戒心还没有到后来的地步,她还带着小姑娘心中那点天真,然后在她亲手奉给她母亲的莲子羹里,有人下了毒。   虽然最后她想尽办法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可是她的母亲也已经走了。甚至于,她明明知道是谁做的,她也不能做什么。   只能披麻戴孝跪在地上,由着皇后将手搭在她肩上,感慨一句:“可怜的孩子。”   而她还要感恩戴德一般叩首,感激皇后恩德。   给她母亲出殡那天,她自己扛着她母亲的灵柩上山,灵柩太重,她扛到一半撑不住,猛地跪了下来。   当时她单膝跪在地上,灵柩的重量压在她身上。   那一刻她觉得,她站不起来了。   太重了,真的站不起来了。   也就是那时候,一双手伸过来,替她扶起了抬着灵柩的长木。   那少年穿着素色长袍,带着南方男子特有的俊秀的脸上一片淡然。   他那时候和她差不多高,身子骨看上去还没她健壮,却如松柏一般站到她身后,将肩膀放在那长木下面,然后撑了起来。   重量骤然从她肩头离开,她呆呆抬头,看见那少年面色平静看着,声音温和:“站起来,我帮你扛上去。”   她没说话,艳丽的容颜上全是平静。   “谢谢。”   她少有这样正经的时候,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要做什么,却终究没做。   他们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站着,扛着灵柩的一边上了山。   从头到尾,她都没回过头,可她能感觉到那个人的气息,那个人的温度,那个人就跟在她后面,无论她是倒下了,还是站起来,他都会替她扛着这肩头所有的重负。   只是她从来也不是一个要让人护着的人,于是她咬牙前行,让黄土埋葬了自己的亲人。   那天晚上,她回了冷宫,站在她和母亲弟弟住过多年的房间前,一言不发。   雨下了大半夜,她站了大半夜。然后她就听到一声压着愤怒的唤声:“赵芃!”   她没回头,就觉得有人替她撑了伞,秦书淮言语里带着焦急:“你怎么在这里站着?赵钰找了你多久你知道吗?你站了多久了?手怎么这么凉?”   她没说话,就呆呆看着那房间,秦书淮去拉扯她,她终于出声:“你让我站站吧。”   秦书淮愣了愣,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他的手特别温暖,在那个寒夜里,成为她唯一的支柱。她从来没觉得他这样高大可靠过,让她忍不住内心有了那么些酸楚,沙哑着声道:“明天我还得回去看着小钰读书,你让我站站,我就难过这么一晚上,我再也……”   话没说完,那个人猛地就抱住了她。   他这个人一向内敛又木讷,带着些正人君子的羞涩。   从来都是她去调戏他,逗弄他,他永远是红着脸躲着,恨不得见着她就绕道走那种。   然而那天他却头一次,主动抱住了她。   他的伞掉下来,雨落到他肩头。少年抱得那么用力,仿佛是疼着她所疼,恨着她所恨。   “赵芃,”他身子微微发抖,却强作镇定:“你难过就难过,想哭就想哭,天塌了,我撑着呢。”   她没说话,这么多年,她一直是她母亲的支柱,是她弟弟的天,她一个人笑着走过风雨,这是唯一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同她说这样话的人。   那么多委屈难过翻江倒海而来,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哭出声来。   她哭得声嘶力竭,直到瘫软在地。而这个少年就一直抱着她,支撑着她。   恪守礼节,却又带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   然后他告诉她,人生路很难走,他陪她一起。   因为这句话,她重新站起来,做了她漂漂亮亮风风光光的玉阳公主。   而今再次听到这句话,她就觉得,自己能站起来一次,就能站起来第二次。   她精神受到鼓舞,真的就将最后那截路撑了下来。眼见着要到宫门了,这时候队伍有些乱起来。秦芃头晕目眩,也没注意到周遭,就听见一声尖叫,随后是卫衍的一声大喊:“嫂子!”   秦芃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个刺客从秦书淮身边猛地探出手,将剑搭在她的脖颈之上。   这人明显是个女子,她方才似乎是去刺杀秦书淮的,只是被秦书淮一击格挡之后,她就选择迅速开溜。抬手就劫持了秦芃。   秦芃袖间短剑滑下来,面色镇定。这个人武功不错,秦芃不敢乱动,这人劫持着她,同众人道:“退后!”   这声音有点熟悉,秦芃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旁边人都看向秦书淮,有些不敢妄动,卫衍果断开口:“退后!”   侍卫们瞧了一眼卫衍,卫衍怒喝出声:“看什么看,退后啊!”   说着,卫衍回头,同那人道:“你把她放了,我让你走。”   “卫将军口说无凭,在下怎能相信?还请四公主跟着在下走一遭吧!”   那人冷笑出声,压着秦芃就往后退去。这一句话出来,秦芃反应过来是谁了,她袖中短剑收回去,配合着那人一起后退。   那人有些奇怪秦芃的动作,秦芃压得低声道:“别怕,我也要杀秦书淮。”   听了秦芃的话,那人眼中有些奇怪,动作更大胆了些,压着秦芃退到马边,便翻身上马去,驾马往外冲去。   卫衍骂了一句,立刻上马追去,秦书淮面色不动,旁边江春拿了弓箭来,秦书淮抬手拉弓,对准了驾马冲出去的人。   秦芃老远看见江春拿弓箭,焦急道:“你赶紧把我放身后去,他顾忌着才不会射箭!”   “谁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蒙面女子冷笑:“他射箭就射箭,我还怕他不成?”   “哎呀你不知道他的箭术……”   话音刚落,秦书淮抬手箭法,箭呼啸而至!蒙面女子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动作,猛地弯腰让开,将秦芃暴露在了秦书淮箭下,同时抬手去抓箭。   她担心秦芃在她背后搞小动作,又怕秦书淮的箭,干脆用了这么一招,秦书淮第一次差点射死秦芃,第二箭他就不敢再射了。   然而秦芃手上动作更快,她听见箭声呼啸而来,一个弯腰就侧身让了过去。这瞬间暴露了她会武的事实,哪怕动作有些迟钝,然而从姿态来看,却是能看出些底子的。   秦书淮面色骤冷,抬手抓过箭来,连射三箭!   卫衍看见这场景,立刻调转马头折回去,怒吼出声:“你做什么!”   然而秦书淮没做声,他的手微微颤抖。   刚才那个动作……那个让箭的动作……   他太熟悉了。   他见过她无数次练习躲箭,她一直有些未雨绸缪,喜欢在事情没发生之前去猜想发生后怎么办。   她的武艺是同他一起学的,他太清楚那个叫赵芃的人的小动作。   在那人躲闪的瞬间,他清楚看到了赵芃惯用的小动作。   是那个人吗?   是她……转世,还是……她根本没死?   秦书淮脑子有些乱,他太急切想要确认。   那三箭冲过去,白芷骂了一声,抬手拔剑挡箭,竟没让箭碰到秦芃分毫!   秦书淮看不出来,抬手还想拿箭,却被赶回来的卫衍一把按住手:“你疯了吗?!”   “是她……”秦书淮明显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情绪,他微微颤抖,挣扎着想去拿箭:“是不是她……”   如果是她,那他的箭她一定躲得开。   如果不是她……   那又有什么区别。   “秦书淮!”卫衍看着秦书淮神志不太清楚,抬手就是一拳,秦书淮猝不及防,被一拳砸退开去。   疼痛让秦书淮终于清醒过来,这时候白芷已经和秦芃跑远了。   秦书淮最后一箭白芷没有躲过,箭扎在肩头,血流出来,秦芃果断道:“往东门方向跑,进山去!”   白芷奇怪看她一眼,觉得这人十分熟悉,却还是跟着她的指示往外跑出去,一面跑一面道:“你这公主可是奇了怪了,明明会武还装成这柔弱样子,现在好了,秦书淮肯定觉得你和我是一伙儿的。”   “你还好意思说我?”秦芃气上来,简直想戳着这人脑袋直接开骂:“我都和你说我和你是一伙儿的,就算我不说,你用脑子想也知道,我作为长公主和秦书淮关系肯定是你死我活,你还拿我当靶子?你疯了?”   “谁知道呢?”白芷冷笑出声:“他长那么好,女人我都不放心。”   秦芃:“……”   白芷,我不在这些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芷是赵芃的贴身侍女。赵芃打小将她当亲妹子一样养大。当初秦芃作为赵芃跟着秦书淮回齐国,不忍心让刚刚嫁人的白芷和只分别,就让白芷留在了北燕。结果……   “你来齐国做什么?夏侯颜不要了?”   听到这话,白芷面色一冷,手中短刀瞬间放在秦芃脖颈之上,冷声道:“你到底是谁!” 第十六章   她是谁?   秦芃一时被白芷问住了。   白芷这个人向来理智,从来不信怪力乱神。她是赵芃母亲侍女的女儿,白芷的母亲侍奉了赵芃母亲一辈子,生下她来,自幼就跟着赵芃。赵芃小时候怕鬼,白芷从来不怕,因为白芷坚信,所谓鬼神一说,都是祸乱人心的谎言。   所以秦芃此刻要是同白芷说,亲姐妹,我就是你死去多年的主子赵芃啊。   她毫不怀疑,白芷会给她上大刑严刑逼供。   于是她转过头去,抬手挽了头发,掩盖了方才那片刻的呆愣后,慢慢道:“我是谁?我是齐国的长公主,卫家的大夫人,摄政王秦书淮的劲敌,知道这些,白芷姑娘不久够了吗?”   “反正,”秦芃含笑瞧向白芷:“你的目标,不是杀了秦书淮吗?你我合作便可,至于其他事,何必细究。”   白芷没说话,她盯着面前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说话做事风格和赵芃太相似,让她心里有些下不去手。   作为赵芃手下最得力的人,白芷来齐国之前,早已将齐国各大人际关系都摸了个透彻,而她的资料中,这位四公主明显是一个……没什么杀伤力的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一眼认出了她,还知道她的夫君夏侯颜。   白芷抿了抿唇,刀仍旧在秦芃脖颈上,冷声道:“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   “我查过秦书淮。”秦芃立刻开口,撒谎都不需要草稿:“他身边所有人,包括他妻子身边所有人,我都查过。你作为秦书淮发妻身边最亲密的人,我自然知道。”   这话让白芷放松了几分,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想要动一个人,就要将是所有事查得清清楚楚。她的刀从秦芃脖颈上松开,驾马冲进林子,进了树林,马就不好跑了,如今白芷肩头受了伤,行动也有几分不便,秦芃看了一眼后面的追兵,立刻同白芷道:“把你衣服脱了给我,伤口扎紧一些别让血流出来,去树上躲好了别动!”   “你……”白芷愣了愣,秦芃抬手就去扒她衣服,两人一面换着外衣一面跑,秦芃知道她要说什么,迅速道:“等追兵走了你先跑出去藏着疗伤,找个时机去卫府,我在卫府等你。你要扳倒秦书淮,我帮你!”   说完,两人衣服差不多换完了,秦芃从白芷手里拿过刀来,就往身上划了个伤口。然后将刀塞回白芷手中,拢了拢头发,说了声:“回见。”,便掉头往深山里跑去。   白芷看着那人活蹦乱跳跑远还不忘扭着腰的身影,心情颇为微妙。然而想了想,她还是按照秦芃的意思,包紧了伤口上了树,然后静静等着后面的追兵。   追兵们寻着血迹很快追了上来,然后顺着草被踩断的方向追着过去。白芷在上面等了一会儿,便见到秦书淮带着人来了。   秦书淮和卫衍分成两路追人,卫衍去追马跑的那个方向,秦书淮则是一路追着正确方向过来。   为了给白芷充分逃跑时间,秦芃一路撒丫子往前跑,一面跑还一面不忘设置障碍,先往前跑,跑了折回来,在从树上荡过去往其他地方跑……   所有人都是寻着血迹和折断的草枝去追的,结果后来发现,总是追着追着,路就没了……   秦书淮上了一次当,便立刻明白了秦芃的把戏,同旁边人道:“分散去找。”   而后便自己带了三两个士兵就追着过去。   秦芃把人甩得远远的,而后跑得有些累了,便在树林边上的树上躺着,手里拿着一个果子,手枕在脑后,扔着果子休息。   她也没指望自己没被找到,要秦书淮找不到她,她才觉得奇怪。   是人做事情就会留下痕迹,秦书淮向来是个心细如发的,找到她也不过就是时间早晚。只是算一算时间,她觉得白芷应该也能跑了。   秦芃在树枝上等了一会儿,便听见树林中传来了一些细微的声音。   那些声音很轻,应该是人在树林中快速穿梭的声音,只是这些声音太过轻细,如果不仔细听,就仿佛是什么动物一般。   这样的声音,往往是杀手暗卫这些极度需要掩藏的人,秦芃停住了扔果子的动作,屏住呼吸,在树上慢慢睁开眼睛。   这里已经是树林的边缘,不远处就是一片空旷的平地,平地尽头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秦芃将短剑放在手中,静静看着几道黑影来到脚下。   “埋伏!”   黑影中为首的人沙哑开口,十几道黑影立刻就引入草丛、或者跳上了树上,一动不动。   他们太过专注,倒没注意在树的更上方,有一个人隐在树枝中,懒洋洋瞧着他们。   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秦芃思索着,有些不明白,到底是来杀她,还是杀秦书淮?   她躺在树上,垂着袖子,静静看着下面的人。   那些人明显是专业训练过许久,趴下来后,居然就仿佛不存在了一般,动也不动,连呼吸都几乎隐藏了起来。   不一会儿,远处又传来了声音,秦芃抬眼一看。   哟,秦书淮。   秦书淮没有骑马,带着三个侍卫一路探索过来,侍卫们给他开着路,他双手拢在袖间,面色沉静,目光四处打量着。   趴在树上草堆里的人明显紧张起来,他们的呼吸几乎再也无法感知,所有人匍匐着,肌肉绷劲,抬手按在了自己的妖刀上。   秦芃含笑打量着两边人马,默不作声,秦书淮往前慢慢走来,眼见着就要走到那批人的埋伏圈时,他突然顿住了脚步。   秦芃心里咯噔一下,就看见那人先是看着地面,随后慢慢抬起头来,目光落在秦芃藏身之处。   四目相对。   一个面色平静,波澜不惊。   一个手里捏着个果子,艳丽的脸上带了呆愣,看上去颇为可爱。   秦书淮张口,就两个字:“下来。”   秦芃回过神来,微微一笑,秦书淮皱起眉头,直觉那人的笑容有些怪异,便就是此刻,冷刀骤然而至!十几个人从暗处猛地冲了出来。   秦书淮眼神骤然冷下,秦芃躺在树枝上,抬手咬了一口果子,哼笑,用唇形一字一字道:“不、下、来。”   旁边侍卫和那些杀手纠缠起来,秦书淮双手拢在袖中,不动如山,见秦芃的口型,他二话不说,抬手一把抓住旁边人的手腕,一击一点,就卸下了对方手中长刀,反手横刀划过对方的脖颈。   鲜血四溅,温热的血落在秦书淮脸上,秦书淮手提长刀,面上带血,书生气质被破坏得一干二净,反而带了身后是尸山血海的修罗气息。   秦芃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心里有点慌。   他好像……生气了?? 第十七章   秦芃有些疑惑,便看见秦书淮手起刀落,朝着那些人就挥砍过去。   他的护卫都是精英,但来得人也不差,没了一会儿,他的护卫便倒下了,此时还剩七个杀手,他们团团围住秦书淮,秦书淮面色不动,抬头看了一眼秦芃。   那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秦芃含着笑不说话,便就是这时,其中一个杀手顺着秦书淮的视线看去,察觉到了秦芃的存在。对方一跃而起,朝着秦芃就冲了过去,秦芃躺在树上,看着那杀手冲来,便就是近身那一刻,那她袖中短剑猛地横出,割断了对方的咽喉。   血从上方喷洒而下,几个杀手眼中大惊。   “还有人!”   其中一位低喝了一声,两个杀手去堵截秦芃,剩下的朝着秦书淮就冲了去。   自己有几斤几两秦芃还是知道的,方才不过是趁着对方不备而已,如今对方正面来捉她,她绝对抵不过。   于是她毫不犹豫往下一跳,直接往秦书淮身后就冲了过去。   秦书淮脸色好了些,在追着秦芃来的人身前一横刀,就将秦芃护在了身后。   “哎呀哎呀,王爷救命啊。”   秦芃心里其实有些紧张,面上却还是笑嘻嘻的。   秦书淮这个人很奇怪,她明明知道他杀了她三次,甚至于其实她第一次重生的时候,还想过要报仇干掉这个人,而这个想法至今也没有放弃,只是不如当年浓烈。可是饶是如此,在这种情况下,秦书淮护在她前面,她却依旧会觉得十分心安。   秦芃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心态。   首先,可能是觉得要死大家一起死,有秦书淮陪葬她没什么遗憾,反正她死了,说不定睁眼又是一条好汉。死啊死的,就习惯了。   其次,可能是她觉得秦书淮不会杀她,毕竟如今卫衍好好活着,卫家军就在门口,她死了卫衍不会放过他。   总之她不可能是因为内心对秦书淮有什么安全感……   算了。   秦芃觉得这个问题她还是不要深想,面对一下现在的场景比较好。   秦芃躲在秦书淮身后,打量着这些人。秦书淮一面护着她,一面和这些人交战,同时道:“人不是你的?”   秦芃一脸懵逼:“你怎么会觉得人是我的?”   “那你方才不跑?”   秦书淮身上的冷气似乎少了些,秦芃更奇怪了:“他们都没发现我存在,我为什么要跑?一跑他们不就发现了吗?”   秦书淮:“……”   最后剩下的都是精英,秦书淮一个人根本不能支撑,没了一会儿,秦书淮身上就见了伤口,秦芃想了想,同秦书淮道:“往崖边过去!”   秦书淮眼珠动了动,明白秦芃的意思,果断道:“下面是平地,没有湖,我不跳。”   “哎呀你别担心啊,”秦芃小声道:“我有办法,你跟着我跳!”   秦书淮不说话,他怀疑秦芃是骗着他一起死。   然而那五个杀手剑风越发凌厉,秦书淮支撑得有些艰难,他抿了抿唇,下了决定,拖着秦芃就往山崖边上过去,然后二话不说,拽着秦芃就跳了下去!   跳下去时山风刮得疼,秦芃袖子里长长的白绫猛地甩上去,卷住山崖上的树枝。   然而落下的冲力太过,树枝瞬间折断,秦芃就一次次缠上,一次次折断那些山崖上的树枝,缓冲了力道。   在两人刚跳下去时,那些杀手便追了上来。   跳还是不跳?   杀手们认真想了一下,看着下面云里雾里的山崖,杀手们决定……   跳!   既然秦芃秦书淮敢跳,下面一定有湖或者其他什么,若是让人跑了,他们活着回去,怕是全家都保不住。   于是几个杀手毫不犹豫,跟着就跳了下去。   跳崖不会死。   跳崖多奇遇。   几个杀手这么想着,接着就在半路和先落下去的秦芃秦书淮狭路相逢。   秦芃这时候长绫刚刚拉住一根树枝,就看见五道身影没有任何阻拦的落了下去。而那些杀手也半路看见了挂在墙上的秦芃秦书淮两人,其中一个忍不住大喊:“没有湖!”   另一个大喊:“我操你大爷!”   剩下三个各自喊了些什么,就坠了下去,片刻后,山崖里回荡着“砰”“砰”“砰的五声落地声。   秦书淮悠悠抬头看向秦芃,此刻他抱着秦芃的腰,秦芃拉着手里的长绫,树枝一点点下弯,秦书淮慢慢道:“是摔死了吧?”   “大……大概吧……”   秦芃心里有点害怕了。   她敢跳下来,是算准了自己怀里有一根千蚕丝的白绫,按照她的水平可以一路拽着树下去,活着机会绝对比留在上面大。不过这对她的操作水平要求也很高,一个不慎可能就直接下去了。   秦芃本来不害怕的,结果听到了这五声落地声,她骤然觉得,有点心慌。   好在秦书淮极其镇定,淡定道:“下去吧,距离崖底不远了。”   “好。”   秦芃轻咳了一声,让自己显得更从容一些,然后将白绫朝着下一颗树枝甩过去,一路荡到崖底。   两个人受力重,秦芃接近崖底的时候,手微微打颤,有些抓不住白绫,最后一次甩出去的时候,白绫打滑,两个人直接就往地上砸了过去!   秦芃脑子一蒙,秦书淮刚好在她身后,将她往怀中一揽,就这么硬硬撞到了地上。   地上有一块凸起的石头刚好搁在秦书淮脚下,秦芃听见“咔擦”一声响回荡在山谷,让人心里跟着一抖。   秦芃在秦书淮身上还没反应过来,秦书淮冷着声道:“下去!”   秦芃立刻反应过来,翻身滚了下去,迅速检查了自己的身子,发现没什么大的问题,也就手上有一些血痕。这时候她看向秦书淮,秦书淮撑着自己坐起身来,正用手去检查自己的腿部。   他身上好几道伤口,面色有些苍白,看得出不太好受,但神色却十分平静,秦芃一时不太确定他受了多重的伤,小心翼翼走过去道:“你怎么了?”   “腿断了。”   秦书淮冷静回答,从旁边顺手拿了树枝,撕了衣服,固定住小腿腿骨的位置。   秦芃一听这话乐了,欢欢喜喜道:“腿断啦?那我先走了,您在这儿等……”   话没说完,秦书淮一把抓住她,直接就拽到身侧崖壁上,刀一击贯穿在她侧脸。   他离她很近,刀和他的人形成了一个密闭空间,仿佛是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一样。   他的目光很平静,却带着杀意,仿佛是一只野兽盯着猎物,让人瑟瑟发抖。   面对这样的目光,秦芃有些怂,然而她却仍旧带着笑,瞧着秦书淮道:“王爷这是做什么?”   “想死我随时送你走。”秦书淮冷声开口,不带一点情绪:“别挑战我耐心。”   他理她太近,可以清楚看到他的睫毛,他的唇纹。   他的睫毛很长,平时离得远,看着就十分高冷。如今离得近了,看着那睫毛扑闪扑闪的,仿佛撩在人心上一样。   秦书淮有一张好相貌,秦芃向来知道。如今瞧着他近在咫尺,秦芃居然有种前三辈子都是牡丹花下死的风流感。   她勾着嘴角,笑着没说话,秦书淮忍到现在,她觉得也不太容易。她这个人就喜欢去挑战别人的极限,尤其是她看着不爽的人,猫一样,撩一撩,估摸着要炸了,又一脸无辜从容抽身。   此刻瞧着秦书淮,她就明白,这是要炸的边缘。于是她立刻抬手投降,一脸无辜道:“好好好,我错了,王爷如今腿断了,请问要妾身做什么?”   秦书淮没说话,直接一捏一扔一抬下巴,十分顺手就给秦芃塞进去一药丸。秦芃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你这是给我吃了什么?!”   “一个月一次解药,自己来找我。”秦书淮将刀从墙壁里抽出来,面色平淡:“走吧。”   “走?”秦芃有些反应不过来:“你的腿都断了,我们走什么走?”   秦书淮不说话,静静盯着秦芃,好半天后,秦芃反应过来,瞬间炸了:“你让我背你?!”   “不然?”   “秦书淮你的脸是摊饼吗?这么大的?!”秦芃愤怒了:“我这么一个柔弱娇美谁见着都得心疼怜爱的公主,你让我背你?!”   秦书淮依旧不言,目光十分平静看向了秦芃手上的白绫。   “你是公主我承认,”他声音冷淡:“前面的修饰词,我觉得,得去掉。” 第十八章   崖地空旷,风有些冷。秦书淮静静看着秦芃,秦芃听着他的话,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行,我背。”   秦书淮没说话,就抬起手来,一副我已经准备好了的样子。   秦芃走到他面前,弯腰将他扛起来,背在了背上。   她这身体底子不好,背那么大个男人还是很重的,秦书淮察觉她吃力,皱了皱眉头:“你学过武,却没打基础?”   “啊,对。”关于这点,秦芃早就准备好了谎言:“以前有个高人到宫里来过一阵子,学了几个月,走了就没怎么继续了。”   赵芃的师父就是这么个高人,整日游山玩水,遇见了称心的,就再学一下。赵芃学武的底子是自己打的,毕竟北燕尚武,连基本课程里都包含着武学,但是进一步的东西,却是她师父林霜教的。   听着秦芃的话,秦书淮面上有了些波澜,他被她背着,手藏在袖子下面,抓紧了自己的袖子,艰涩道:“你师父叫什么?”   “林霜?”秦芃想了想:“他就和我说过一次他名字,时间太久了,也记不清了。”   秦书淮没有说话,他觉得内心里有什么促成的火苗骤然熄灭,恢复了一贯的冰冷。   其实也是,她是死在他怀里的,他确认过她的气息,亲自将她送进赵氏皇陵,看着黄土埋葬了她。   怪力乱神从来是祸乱人心,走了就是走了,哪里还会活着?若是活着,又怎么会不来找他,不来问他。   哪怕是不找他不问他,那赵钰呢?她总该是要相见的。   秦书淮冷静想着,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倒也没什么失落失望,反正……他习惯了的。   她死的这些年,什么样的心态他没见过?   曾经还疯狂的相信过人会转世,养了一大批道士和尚,推算着她转世的时辰,最后抱了个孩子回来,却被趁机刺杀捅了一刀。   血流出来,他看着那个杀手易容的孩子从他面前翻滚杀出去时,他心里面特别清楚知道。   这样会害死他。   找不到赵芃,也报不了仇。   人死了就死了,哪怕是转世投胎,也不是那个人了。   秦书淮闭上眼睛,逼着自己不去想太多,秦芃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去,她累极了,又怕后面追兵追上来,根本不敢休息,咬着牙往前。   秦书淮感觉她气息有些乱,睁开眼看她,见到这人冷着脸往前,看来很累的模样   秦书淮突然有些理解林霜为什么收秦芃当徒弟,这个人和赵芃在很多方面,倒真是一样一样的。比如说她要是撑不住了,就板着脸;她要单反有一分力气,就要想着怎么让你生气。   他趴在她肩头,因为失血神志有些恍惚,秦芃感觉肩头上的人要睡过去,忍不住道:“你不会要死了吧?”   “死不了。”   秦书淮撑着开口,秦芃听了他的话,冷笑出声来:“看来是要死了。”   秦书淮但凡还有那么一份力气,语调都不会虚成这样。   被看穿之后,秦书淮倒也不慌张,虽然他和秦芃如今处在敌对位置上,可不知道怎么的,他始终就觉得这个人也对他做不出什么来。   秦芃见他不开口,心里有那么几分不安。山风呼啸而过,如今入了夜,有了那么些可怖,秦芃找着话题道:“你别睡啊,我不认路的。”   秦书淮撑着睁眼,看着旁边姑娘眼里的心虚。   赵芃怕黑。   他隐约想起来。   那年赵芃被皇后单独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关了三天,放出来后从此就特别怕黑。尤其是一个人待在一个屋子,她更是害怕。长大后虽然好了许多,但是黑夜对于赵芃来说,依旧是一个死穴。   如今秦芃虽然没说,但明显也是有些害怕的,看上去张牙舞爪一个姑娘,却怕着夜幕降临。   秦书淮忍不住笑了,一时有些分不清面前人和过去的区别。他靠着她,沙哑道:“我不睡。”   “你说的,”秦芃赶紧道:“来我们聊聊天吧,你千万别睡了。”   “好。”   “秦书淮,”秦芃绞尽脑汁想要问些什么,出于她对他多年来的好奇,只能问一些花边新闻:“你喜欢过人没?”   “嗯。”   “你喜欢谁啊?”   “为何告诉你?”   “秦书淮,”秦芃咬着牙:“你这样聊天,一点都不诚恳。”   秦书淮:“……”   “你说说嘛,”秦芃缠着他,怕他睡过去:“不说名字也行,就说说她什么样啊,怎么认识的啊,之类的。”   “她……”秦书淮开口,不知道怎么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很多年没和别人说过她了,那个人的名字埋在他心里,不提怕忘记,提起来又心疼。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个禁忌,从来不敢同他问起那个人。而他也不擅长言语,也就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她。   骤然有个人问起来,还是一个与她如此相似的人,他莫名其妙的,居然真的认真去思索起对方的问题来。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很漂亮,”秦书淮回忆着,描绘着那个人:“很温柔,很聪明,善解人意……”   一听这些形容词,秦芃就愣了。   完了,秦书淮当年喜欢的,绝对不是她。   秦书淮将自己认识的美好的形容词几乎都用上了,什么……   心地善良、道德高尚、锄强扶弱、人见人爱……   既聪明又带着些呆傻可爱,既妖艳又清纯……   听到最后,秦芃整个人面无表情等着秦书淮结束他的美好词汇堆砌活动,秦书淮说累了,终于发现秦芃居然一直没回他话,好奇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有点疑惑。”   “嗯?”   “你说的这还是人吗?”   一集美貌、聪慧、善良、还带了小可爱、小呆傻、擅长使用阴谋诡计等等特质……   这么矛盾又完美的人,真的存在吗?   听了秦芃的怀疑,秦书淮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她:“或许别人眼里她不是这样,可我心里,她的确就是这样的。”   她真是为那个女人感到悲哀……更为秦书淮感到悲哀。   秦芃叹了口气,思索着秦书淮喜欢人家,估计都没真正走进过那人的世界,说不定就是老远看过几眼,就开始了他的痴心妄想。   不过她还是很好奇,秦书淮到底喜欢谁?   这么多年她一直埋伏在他身边,也没听过他和哪个女子有过什么沾染。而且让秦书淮仰望的女人,普天之下除了她赵芃,还能有谁?   虽然说起来有那么些不要脸,可赵芃自认为,她应该是目前她所认识到的女人里,最出名,最优秀的。   北燕镇国长公主赵芃,提起来谁不知晓?   秦芃怀着好奇心,和秦书淮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他们两就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朋友,泛泛聊着生平。   “你以往隐藏着真实能力,是怕皇后警惕?”   “哦,不是,就是单纯比较懒。”   “那你为卫炀守寡十年,是因为很爱他?”   “卫家挺好的。”   秦芃想了想,如果自己是真的秦芃,大概也会做这样的选择。   “而且,卫炀也挺好的。”   对于这个夫君,秦芃的印象还是很好的。虽然只见过一面,但这个人对她却很照顾。去了战场后,每个月书信不断,言语温和。   秦芃愿意为卫炀守寡十年,心里其实也并没有不乐意。   对于从来没有得过关怀的秦芃来说,第一次被人这样温柔相待,内心自然充满了感激和爱慕,卫炀死后,秦芃的眼泪是真心实意。   不仅仅是为了她未卜的前途,更是为了这点仅存的温柔。   “以前没人对我好过,卫炀是唯一对我好过的人。”   秦芃开口,她混杂着原身的记忆,让这句话说得十分温柔,秦书淮睁开眼来,他敏锐捕捉到了这人那份真心实意。   这一点温柔抹杀了他内心最有一丝期盼。   她真的是秦芃。   赵芃这一生,不该对其他人,说出这样温柔的句子。   如果她说出来,那个人,唯一的、仅有的人,应该是他秦书淮。   是他陪着她走过人生所有的低谷与荣耀,是他独守她死后那空荡荡的六年。   她活着是他的妻子,死了也是。   秦书淮闭上眼睛,此时已经走出山崖,秦芃看见一个山洞,她将秦书淮提了提,朝着山洞走进去,将秦书淮放在地上,抹了把汗道:“我们歇着吧,我实在走不动了,他们应该也追不到这里来。”   “嗯。”   秦书淮靠着墙,闭着眼,十分大爷。   秦芃忍住动手的冲动,看着外面的月光,琢磨着要不要去捡些柴火。   可外面黑漆漆的,她心里有些害怕,最后还是决定,等天亮再说吧。   于是她就和秦书淮一起靠在墙上,等着天亮。   山洞里很黑,就只有秦书淮的呼吸声让她安定些,休息了一会儿,秦芃有些冷了。她心里毛毛的,但她不敢表现出来,就往秦书淮边上小心翼翼蹭过去,和他肩靠肩挤在一起。   “离我远点,”秦书淮突然开口,声音平静:“矜持些。”   “我就不矜持!”秦芃往他附近挤了挤:“晚上冷,别矫情。”   秦书淮:“……”   秦书淮的温暖隔着衣衫透过来,秦芃心里安稳了很多。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的安全感,居然是从杀她的凶手那里得到的。   她对自己的不争气有些绝望,但回过头,看见秦书淮在黑夜里皱着眉的面容,她突然也明白了……   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个为了美人一笑可以点烽火台的风流性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秦书淮的长相,别说杀她三次。   杀一百次,大概也杀得。 第十九章   秦书淮拿着秦芃有些没办法。   他现在自己也虚弱得不行,秦芃这么挤着,他也没什么力气去推她。而且也不知道怎么的,她这么靠着他,就让他恍恍惚惚想起赵芃。   他想让她离远点,那份久违的熟悉感又制止了他。   他闭着眼睛,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些绝望。   “秦芃,”他沙哑出声:“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人在水下的时候,他会拼命的扑腾,抓到什么,哪怕是根浮草,也会拼命抓住。哪怕明明知道那根浮草救不活他,可他却仍旧想要抓着。”   就像他此刻,明明知道这个人不是那个人,却仍旧控制不住自己,想在这个暗夜里,假装那个人还活着,还存在,用以安慰自己那已经绝望到枯竭的内心。   可却也知道,那个人无可替代,所以才让他绝望如斯。   秦芃没有说话,她靠着秦书淮,迷糊道:“你说太深奥,我听不懂。”   “听不懂……”秦书淮听着这话,觉得这真是那人能说出来的言语,闭着眼睛,慢慢道:“那就不懂吧。”   说完后,秦书淮就不再说话了,秦芃靠着他挤了挤,觉得实在是有些冷,干脆就将秦书淮的手拽上来,放在自己的肩上,让他的袖子搭在自己身上,像毯子一样,寻了一个合适的姿势,睡了。   她睡了,秦书淮却睡不着,他在暗夜里睁着眼睛,开始慢慢回想。   那一年秦芃用着他母亲的消息将他从书房里骗出来,陪她玩了一天以后,两人掉进了一个猎人捕猎的深坑里时,秦芃也是这样靠着他,他搭在她肩上,用袖子给她取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感觉在这暗夜里,意志力突然变得格外软弱,睁着眼看着黑夜,在赵芃死后第六年,第一次觉得,没有那么难过。   有那么一点希望,有那么一丝幻觉,对于已经溺在水里六年的秦书淮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于是他睁着眼,一直没敢睡觉,假装赵芃还活着一样,让自己陷在十四岁那年,他和赵芃躲在猎人的深坑的场景里。   等第二天秦芃醒过来的时候,秦书淮整个人都有些迷糊。   阳光落进来,让秦书淮脸上有了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秦芃一开始以为是太阳晒的,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秦书淮病了。   她抬手碰了碰秦书淮的脸,发现秦书淮整个人都滚烫着,秦芃忍不住得意起来,拍了拍秦书淮的脸道:“天道好轮回,给我喂毒药?自己遭殃了吧?”   秦书淮没说话,他一把握住了秦芃的手。   他瞧着她,眼里全是焦急,秦芃愣了愣,就听见他说:“芃芃。”   那一声芃芃声音虚弱,喊得急切又温柔,秦芃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软了几分。   她瞧了一眼外面,琢磨着把秦书淮真烧傻了,她连解药都拿不到,只能叹了口气,认命将秦书淮背起来,往外走去,一面走一面骂:“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算了算了。”   秦书淮趴在她的背上,迷迷糊糊就知道叫她的名字。   芃芃,别走,芃芃。   秦芃被他叫得心烦意乱,忍不住骂了句:“别叫了!”   如果真的这么深爱,这么挂念,为什么还要杀她?   既然杀了,为什么还拿不起,放不下,在这里假装深情?   她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别人都说她赵芃没心没肺,她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可是在少年时,她也是想过,如果这世界她要给谁打开一扇窗,那么她觉得,那个人应该是秦书淮。   她之所以嫁给他,之所以在当年那诡谲的宫局里选择了护着他,就是她想给自己一个自己机会,给他一个机会。   她或许没有如普通人所说的爱情那样爱过她,可是在她生命里,她已经付出了她认为的最多感情,给予这个人,既然辜负了她,就别再假情假意。   秦芃被秦书淮这虚伪的样子恶心得不行,觉得这人真是绝了。   当年她怎么就没发现,秦书淮是这么拿不起放不下一个人呢?   可是她的吼声并没有传到秦书淮耳里,秦书淮仿佛是深陷在一个梦境里,紧皱着眉头,身子微微颤抖,整个人都在胡言乱语。   秦芃从最开始的心烦慢慢习惯,面无表情背着秦书淮走出林子,顺着河道往外面走去。没过一段路,就听到了马蹄声。她赶紧带着秦书淮躲进丛林,看见有士兵在沿河搜索,秦芃静静等了一阵子,等她看见江春,这才舒了口气,从草丛里站起来,朝着江春道:“江大人,这里!”   江春听到秦芃的声音立刻赶了过来,看见靠在树下昏迷不醒的秦书淮,立刻变了脸色。   他慌忙前去查看秦书淮的伤势,同时同人道:“快去将大夫和卫将军请来!说人找到了!”   说着,江春给秦书淮看着伤口,焦急道:“这是怎么弄成这样子的?”   “就路上遇见了杀手,也不知道谁派来的,”秦芃叹了口气,一脸惋惜道:“摄政王和杀手英勇搏斗,不慎掉落山崖,本宫为了救他一起落崖,好在被一棵树救了性命,不过摄政王也摔断了腿。本宫没有办法,只能不辞辛劳将摄政王背了出来,不曾想他因伤势太重,发了高烧……”   江春不说话,听着秦芃胡扯。   他现在是知道,这公主的话大概是不能信的,从秦书淮身上那些泥巴来看,这位公主不辞辛劳背着秦书淮出来的过程里,可能还包含了“滚”“踢”等动作。   这一点秦芃是承认的,太累的时候她就把秦书淮放下来手脚并用让他滚着往前。只是她还是有点良知,怕不小心把人给弄死了,就滚一段路,背一段路。   江春检查着的时候,卫衍和大夫也来了。   卫衍着急冲过来,看见秦芃,舒了口气道:“嫂子你没事吧?”   “没事儿,”秦芃摆摆手,转头看着正在被大夫抢救的秦书淮,弯了腰道:“王爷,你好好歇着,我走了哈?”   说完,秦芃就打算直起身子离开。却就在这一瞬间,被秦书淮死死握住了手。   “别走……”他沙哑出声,死死握着她:“别走……”   秦芃愣了愣,卫衍瞬间变了脸色,上前来想要拉开秦书淮,江春见他动作粗鲁,大喊了一声:“你做什么!”,又拉住了卫衍。   四个人就这么僵持着,秦书淮死死握着秦芃,反反复复就是那句:“芃芃……别走……”   卫衍脸色大变,抬头看着江春,冷声道:“让开!别让你主子做些不成体统的事!”   江春也有些难堪,却仍旧道:“王爷如今没什么神志,我来拉,你这样粗鲁,又成什么体统?”   “那你拉啊!”卫衍一把甩开秦书淮的手,大吼出声:“你他娘就动手啊!你不动手我来砍行不行?”   江春瞪了卫衍一眼,伸手去拉秦书淮。   却不想秦书淮拉得死紧,每一根手指都用力得泛白。   秦芃垂下眼眸,看着那仿佛抓着生命里唯一稻草的人,忍不住笑起来,却是问江春:“王爷叫的芃芃,是叫本宫吗?”   江春正在和秦书淮搏斗,听到秦芃这一句,赶紧解释:“不不,王爷如今是没了神志,王妃叫赵芃,过世得早,王爷叫的是她,您千万别误会。”   “你到底行不行?”卫衍有些不耐烦了,提了刀道:“不行我砍了?”   “卫将军您别闹了!”   江春大吼出声,附在秦书淮耳边,小声道:“王爷您放手吧,这不是夫人,求您了,爷,您别闹了。”   看着江春的反应,秦芃觉得有些好笑,她的手腕已经发青了,可她也觉得没什么,低头看着秦书淮,含着笑道:“王爷倒是深情。”   “是啊,”江春一根一根板着秦书淮的手指,艰难道:“人都死了六年了,王爷还天天念着。每天吃饭还要加一副碗筷,闲着没事儿就给她买衣服胭脂水粉首饰,好像还活着一样。公主啊……我们王爷这事儿上有点不理智,您别见怪。”   秦芃没说话,她垂眸看着秦书淮,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秦书淮似乎是被江春逼急了,他也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没意识,猛地就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带着水汽,清澈又焦急,就这么静静看着秦芃,骤然开口。   “芃芃……”   看到秦书淮的眼神,剩下那句话,秦书淮没有开口,秦芃也知道。   这样的眼神她见过,那是很多年前,他们刚刚成婚,他们吵了一架,他来找她的时候。   那次是因为他读书时候太专心,将她最喜欢的小兔子弄丢了。这就罢了,还有脸同她争执,她气得发抖,便打算回宫去找赵钰。   谁曾想这个人在她回宫后,就去找兔子。他找得急,外套都没穿,等最后找到了,身上落满了雪,雪又化作了冰。   他来宫里找她,赵钰拦着不让见,结果这人就真的不走了,等秦芃知道他来了,才知道他已经站在外面站了一个时辰。   她打开门的时候,这个人已经被冻得嘴唇青紫,可他还记得将小兔子放在怀里,贴着自己的身子,怕将兔子冷着了。   他整个人瑟瑟发抖,抬眼静静看着她,一向清澈平静的眼睛里,满满的全是她。   他声音都带着抖意,却还是那么认真,一字一句道。   芃芃,跟我回家好不好。   如今时隔十年,这句话又再次让她听见。   他说:“芃芃,跟我回家好不好?”   他说这句话时,神色语调与当年一模一样,让秦芃心里钻心得疼。   她一瞬间无法呼吸,她有那么多为什么想问,却又发现这些问题她都有答案。   于是她只能含着笑,面色平静开口:“王爷,您捏得我疼了。”   她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听见,毕竟大家说了那么多话,他都没听见。   可在说完这句话后,秦书淮却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样愣了。   他呆呆看着她,慢慢放开了手。   秦芃直起身来,从怀里掏出帕子,面色平静裹上自己发青的手腕。而秦书淮闭上眼睛,直接就昏死了过去。   秦芃含笑看向若有所思的卫衍:“小叔,走吧?”   卫衍回了神,点头道:“啊?哦。”   说着,就跟着秦芃往前离开。   而秦书淮深陷在自己梦境里。梦境里是赵芃当年在他怀里,她抓着他胸前的衣衫,面上满是痛苦。   “书淮……我疼……我好疼……”   他看着她的痛苦,她的绝望,却无能为力。   他只能死死抱住她,将眼泪落尽她的衣衫里。   “对不起……”   “对不起……”   他反复开口,而那个人却仍旧拼命挣扎。   她只有那么一句话,如刀如剑,朝他挥砍过来,鲜血淋漓。   她说,书淮,我好疼。 第二十章   秦芃跟着卫衍上了马车,卫衍一进马车就没了人前的样子,忙道:“嫂子,那个刺客呢?”   “你说的是哪个?”   “还不止一个?”卫衍愣了愣,明显没有想到,秦芃从旁边抱起暖炉来,有些倦了:“就一个刺客,以秦书淮的身手能被逼成这样?”   卫衍没说话,见秦芃看上去十分疲惫,便道:“嫂子先休息吧,余下的事再说。”   秦芃低低应声,卫衍沉默着看着秦芃。   这个人与以往不一样,真的太不一样了。   如果说当年是她隐藏了自己的光芒,一个人真的能隐藏得这么好,这么毫无破绽吗?而她又是为什么要隐藏呢?   她的身手明显是靠技巧,没有任何练习的底子,如果是为了隐藏自己,至于在明明知道如何习武的情况下,不打任何基础吗?   可是如果这个人不是秦芃,为什么她的伪装能如此毫无破绽,甚至连那么隐秘的胎记都被知晓?而且平时言谈,对于过往记忆分毫不差,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很难有这样的效果。   卫衍琢磨着,时不时看一眼秦芃。在不能确定前他不敢多做其他什么,毕竟秦芃如今也没做什么影响卫家的事。   秦芃醒来时,卫衍已经遮掩了所有情绪,笑着瞧着秦芃道:“嫂子醒了?”   “嗯。”秦芃起身来,揉着头道:“我先去梳洗,今日劳烦小叔了。”   “应该的。”   卫衍送着秦芃下去,下马车时,秦芃瞧见街脚站了一个人,穿着一身素色长裙,仿佛是在和人问路。   秦芃眼里带了笑。   白芷这人,来得还真够快的。   她停在府邸门前,同来接她的春素道:“等一会儿在后院摆个桌,我想在那里弹琴。”   “唉?”春素愣了愣,但旋即想起,如今主子的性子不喜欢别人问为什么,于是忙道:“是。”   一旁问路的白芷听到了,朝着同她说话的人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大爷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去。   而秦芃进了屋中,梳洗过后便去了后院凉亭,此时亭中垂下帷幕,放了炭火,琴已经摆在桌上,茶点也已经放好,秦芃让所有人退下守好院子后,就开始奏琴。   没了一会儿,一个白色的身影翻身进来,秦芃仿若不知,那人走过来,在帷幕后站了一会儿,隔着白纱看着里面的秦芃。   看不清那人的身形,但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里面那个影子,姿态与琴声,都仿佛和白芷记忆里那个人一样。   白芷心里发酸。   当年说好她去齐国,过些年局势稳定了,就回来看她。结果这个女人,居然是一去不回了。   白芷闭眼轻叹,用剑挑起帘子,走了进去。   琴声没有停歇,白芷来到秦芃身前,跪坐下来,将剑放到一边。   “伤好了?”   秦芃漫不经心,白芷面色不动,却是道:“你打算除掉秦书淮的,对吗?”   “那是自然。”   秦芃淡然开口:“如今我弟弟登基,他独揽大权,若不出意外,等过些年他声望渐起,阿铭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白芷沉吟不语,似是在思考。   她从来是一个理智的人,从动机上说服白芷,比其他任何理由效果都来得好。   秦芃不慌不忙:“你今日来,不就是已经想明白了吗?”   “既然公主已经明白在下的意思,在下也就不再多说。”白芷抬起头来,面色中全是坚定:“在下手中有扳倒秦书淮的证据。”   “哦?”   秦芃抬眼看向白芷,白芷从怀中拿出一堆按了手印的纸来,冷静道:“这是秦书淮当年指使他人杀害姜漪的供词,当年姜漪在淮安王府被杀,我窃走了姜漪的尸体……”   听到这话,秦芃手微微一抖,发出了一个颤音。   白芷奇怪看她一眼,秦芃停下弹琴,轻咳了一声道:“你继续。”   原来自己的尸体居然被白芷偷走了……   白芷记下秦芃奇怪之处,继续道:“姜漪验尸结果在这里,她的尸体被我藏了起来,不过时间太长,如今只剩下白骨了,但是骨头上的伤口可以呼应我的说辞,上面剑伤的手法,的确出自于秦书淮手下一个叫陈迩的人。而当时姜漪身边人的口供我也都录下来了,最关键的人物,陈迩,也在我手里。”   说着,白芷抬头看着秦芃,认真道:“如今卫家军队尚在京中,可逼着秦书淮将他的军队撤走,等双方军队撤走之后,如今宫中禁卫军首领王秋实是张瑛的人,南城府军首领柳书彦是一个遵循圣旨的古板之人,只要公主能看着刑部不动手脚,就能给秦书淮定罪。”   “定罪之后呢?”秦芃喝了口茶。   白芷从来都鬼主意多,她对白芷的谋划能力向来十分放心,问这么一句,也不过就是为了接话罢了。   听了秦芃的话,白芷抬手给自己倒了茶,笑了笑道:“定罪之后,只要进了天牢,他秦书淮有多少罪,还不是公主和张瑛一句话的事?”   秦芃轻笑起来。   白芷的话她明白,进了天牢,证据不过准备,口供屈打成招,酷刑全部用上,只要秦书淮认了罪,就是定了罪。   “姑娘怕是不太了解淮安王……”秦芃喝了口茶,慢慢道:“这世上谁都可以屈打成招,可秦书淮?你打死了,也不见得能让他开口说一句你要听的。”   秦书淮的倔强,她领教过太多次。   要是酷刑有用,当年他在宫里,早就扛不住招供,那就没有她赵芃的后来,更没有秦书淮的如今。   北燕宫廷的酷刑,可比这齐国新鲜多了。   秦芃的话让白芷想了想,片刻后,她慢慢道:“的确……秦书淮不是这样一个人。”   “不过,这些姑娘不用操心,”秦芃放下茶杯,眼中带了冷意:“这些事儿,我来就好。”   白芷似乎是很满意秦芃的意思,笑了笑,举杯道:“那在下恭候殿下佳讯。”   秦芃点了点头,看向白芷,却是问了一句不相干的:“本宫有个问题很好奇。”   “嗯?”   “您是玉阳公主身边的红人,玉阳公主作为淮安王第一任妻子,您为何不但不帮淮安王,还想杀他?”   白芷没说话,她似乎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秦芃便道:“姑娘见谅,是本宫冒昧……”   “他杀了她。”   白芷骤然开口,秦芃僵住动作。   她知道自己是有缺失的,关于她死前的记忆,她只记得最后的时候,但是之前的事,却不太清楚。   有时候她也会想,这是不是误会,可是最后一刻那种拼命挣扎的感觉却印在她脑海里,饶是经过了三辈子,她依旧记忆犹新。   秦芃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神色:“姑娘的意思是,秦书淮,杀了玉阳公主?”   “嗯。”   “玉阳公主是他发妻,他竟下得去如此之手?”秦芃声音里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而且如今他依旧念着……”   “猫哭耗子假慈悲!”白芷冷笑出声:“他杀她,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当年陛下身陷险境,他见公主没了用处,又要在齐国站稳脚跟,和齐国姜氏立下协议后毒杀我主,公主死时我亲眼瞧着,难道是我眼瞎吗?!”   白芷似乎是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声音中满是激愤,她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已经是极力克制,然而所有的愤怒却依旧在言语中爆开,激动道:“他如今念着公主挂着公主,那是自然,他们两自幼相识结发夫妻,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他能不记挂一辈子吗?!可这又如何,再多的挂念也掩盖不了他做的肮脏事!我不会原谅他……我绝……”   话没说完,白芷就感觉手背上附上了一股暖意。   一双素白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那手不像习武的人,没有茧子,光滑柔软,带着温暖和安定。   白芷呆呆抬头,就看见秦芃瞧着她,眼中都是安抚和心疼。   那神色和她记忆里的人太像,白芷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明明不是这么多愁善感一个人,却在触及到对方眼神那一刻,眼泪骤然落下。   “别想了。”秦芃温和了声音,看着这打小被她看作妹妹一样的姑娘,慢慢道:“或许……她还活着呢?”   这话让白芷骤然清醒,她安定下来,神色慢慢趋于平静。   “她死了,我看着的。死了就是死了,便不可能再活过来。”   白芷低垂眼眸,附上自己腰间一个绣得特别丑的香囊,沙哑着声道:“我不信鬼神,那不过是别人用来骗人的把戏,人得往前走,我没这么软弱。”   “我既然活着,”白芷抬起头来,眼中全是坚定:“便一定不会让她白死。”   “我明白了。”秦芃叹息出声:“姑娘放心,你我目标一致,我必然竭尽全力与姑娘合作,”说着,秦芃举杯,面色郑重:“共谋大业。” 第二十一章   “有公主这句话,在下便放心了。”   白芷抿了口茶:“如今多有不便,在下先行告辞。”   “明日去人市等我。”秦芃淡道:“如果不回北燕,不如先跟在我身边。”   “好。”白芷应了声,便退了下去。   等白芷走了,秦芃喝了口茶,从庭院里走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这时候,老远躺在树上的卫衍睁开眼睛,看向白芷离开的方向,勾起嘴角。   他这个嫂子,还真是很多秘密。   第二日午时,秦芃去了人市,这时候白芷已经伪装好了在哪里,秦芃挑挑拣拣,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将白芷买了回来。   进屋之后没多久,卫衍便走了进来,含着笑道:“我听说嫂子今天买了个人进府。”   “嗯。”秦芃看着书,面色平静:“手里缺用的人,怎么了?”   “手里缺可用之人,嫂子同我说啊。”卫衍横躺到秦芃身边来,一手撑着自己脑袋,一手放在屈起的膝盖上,含着笑道:“要能打聪明的或者好看的,我手里多着呢,人市那种地方,能遇到什么好的?”   听到这话,秦芃含笑抬眼。   “怎么,”秦芃直接道:“卫将军如今对我还有疑虑?”   卫衍面色一僵,没想到秦芃如此敏锐,片刻后,卫衍笑了笑:“哪里,我就是问问。”   说着,他垂下眼眸:“嫂子多心了。”   秦芃不想和卫衍纠缠在这件事上,她向来知道卫衍是个七巧玲珑心的。要打消他的疑虑,必须要他自己想明白。于是秦芃换了个话题道:“你如今露了面,可以去找张瑛了吧?”   “嗯?那是自然。”卫衍点点头,想了想明白道:“你想让我去找张瑛说秦书淮退兵的事?”   “他军队一直在这里,不是个事儿。”   秦芃敲着桌子,认真思索着:“你的兵也不能一直在城里,可他不退,你就不能退。”   “我明白你的意思。”卫衍思索着:“我等一会儿就去找张瑛。”   两人说着话时,秋素走了进来,恭敬道:“公主,太后娘娘请您过去。”   “请我过去?”   秦芃抬起头,皱眉道:“可说是什么事了?”   “娘娘没说,就是让您过去。”   看来是没什么大事。   秦芃点点头,淡道:“给报信的公公一些碎银,让他稍等,我即刻便去。”   和秋素说完,秦芃便去换了衣服,而后带着白芷跟着人进了宫里。   一进宫中,便看见李淑抱着秦铭在哭,见秦芃来了,李淑立刻起身道:“你可算是来了,你还记得我和你弟弟吗?!”   “你这是怎么了?”   秦芃皱起眉头,如今和李淑相处,对于这个妇人,她真是半点尊敬都又不起来。李淑一听这话就落了眼泪,将秦铭拉扯过来:“你在这么久都不进宫一趟,我和阿铭就算是被人欺负死你也不管了吧?”   “母亲,”秦芃压低了声音:“您是太后,是太后就有太后的气度,宫里宫规写得清清楚楚,谁犯了事,宫规如何写你如何处置,便就是打死了也没人说你什么,这样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而且,退一步将,”秦芃吸了口气:“我是公主,您是太后,论品级论地位都是你比我高,怎么还有你被人欺负我来管事的道理?”   “好啊,你大了,翅膀硬了,就这样挤兑我,”李淑听着这话,蛮不讲理撒气泼来,抱着秦铭就道:“我是太后,可谁又把我放在眼里了?!让你当镇国长公主是为的什么?你当初又是如何说的?你说你要护着铭儿,护着我,如今你当上镇国长公主了,又不作数了?!我这个太后算什么啊……”   李淑哭哭啼啼闹起来,秦芃脑子被她闹得发晕,揉着脑袋跪坐到一边,明白和这人是说不清楚的,便干脆绕开了话题道:“你别闹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铭儿被打了!”   李淑拉起秦铭的手来,上面青一条紫一条,倒的确是被打了。   秦芃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抬头看向一直闷着头不说话的秦铭,冷着声道:“谁打的?”   秦铭没敢说话,李淑立刻道:“还有谁?太傅呗!一大把年纪了,还欺负一个孩子,更何况铭儿是皇帝了,他也敢下手,我看他就是造反!谋逆!”   听李淑的话,秦芃脸色好了很多。   如今秦铭刚刚登基,她还没来得及给他挑选老师,秦铭现下还小,老师格外重要,她本来都忘了,如今刚好提上日程来。   孩子读书,大多是要被打的,可秦芃从来不喜欢对孩子管得太严的老师,因为以前北燕宫廷的夫子都不太喜欢她,可她觉得自己还是成长得挺好的。   秦芃将秦铭召过来,看了伤口,平淡道:“他为什么打你?”   秦铭没敢说话,秦芃笑了笑,温和道:“你说出来,姐姐不会怪你。”   “我……上课打盹。”   “为什么打盹?”   秦铭不说话了,秦芃想了想:“你是不是晚上偷偷出去玩了?”   “没有!”   秦铭焦急出声,秦芃挑眉:“那是为什么?”   “我……我……”   “陛下挂念殿下,”旁边一位侍女终于开口,小声道:“陛下听闻殿下坠崖,夜不能寐,后来又闻殿下回来,一直挂念着殿下为何不进宫来……”   秦铭不挣扎了,他红着眼,低下头来,仿佛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秦芃愣了愣,没想到秦铭居然是为了这个。   她心里骤然柔软下来,心里暖暖的,她抬手揉了揉秦铭的脑袋,转头看着那侍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双燕。”   “嗯,”秦芃点了点头:“平日是你贴身伺候陛下的?”   “是。”   那侍女跪在地上,十分忐忑,秦芃打量着她,见对方神色坦荡清澈,点了点头,继续道:“这话你同太傅说了吗?”   “说了……”   “太傅如何说?”   “太傅说……”双燕有些犹豫,秦芃往身后靠椅上一靠,懒洋洋道:“但说无妨。”   “太傅说陛下,犹如妇人尔。”   听着这话,秦芃含笑不语,但众人都觉得气氛冷了下来。秦芃抬手断了茶杯,抿了一口,点了点头。她抬头看向白芷,给了白芷一个眼神,白芷立刻了然,退了下去。秦芃这才转头,看向李淑旁边的大太监道:“太傅如今在何处?”   “应在翰林院办公……”   那太监应了声,神色颇为忐忑,秦芃二话不说,站起身来,便直接朝着翰林院走去。   “唉?你去哪儿!”李淑站起来,着急道:“铭儿你不管了?!”   “管!”秦芃朗声道:“我这就去管!”   说着,秦芃就消失在了李淑视线中。   春素秋素紧跟在秦芃后面,看秦芃走得风风火火,脚步又稳又快。   秦芃一路走到翰林院内,此时翰林院中人来人往,秦芃进了屋中,直接道:“太傅大人何在?”   听了秦芃的声音,大家都愣了愣,旋即有人最先反应过来,立刻叩首道:“见过公主殿下。”   “太傅呢?”   “微臣在。”   一个白须老者从人群中抬起头来,秦芃打量着他,他恭敬跪着,面上刚正不阿,秦芃点了点头,同他道:“你过来。”   老者皱了皱眉,还是站起来,跟着秦芃走到了隔壁的茶室。   进屋之后,秦芃坐下来,同老者道:“太傅请坐。”   “不敢。”老者警惕看着秦芃:“有什么事,微臣站着回话便是。”   “本宫今日来,是为了一事,听闻太傅打了陛下,可有此事?”   听了秦芃的话,老者眼中闪过不屑,面上却是恭敬道:“确有此事,可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愿闻其详。”   秦芃点点头,那老者道:“昨日微臣给殿下讲学,殿下却在课上睡了过去,殿下如今尚且年幼,若凡事都依着他的性子,长大又如何学得会自律,学不会自律,又如何当一位明君,一位圣主?”   “太傅说得是。”秦芃点着头,表示赞同,老者扫过秦芃,带了浓重的不屑和嘲弄,仿佛是在用眼神在说着,“秦芃是个女人,便应该十分好糊弄”一般。   春素秋素看得气极,但又不敢上前,秦芃含着笑瞧着太傅,听着那人继续道:“打盹虽然事小,但发生在陛下身上,那便是大事。老朽虽是臣子,却也是陛下的老师,只能冒大不敬之罪,给陛下小小惩戒,殿下应该能理解老朽一片苦心吧?”   秦芃没接话,这时候,白芷走了进来,手里捧了一堆纸张,恭敬放到秦芃面前。   “殿下,就这些了。”   秦芃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就听外面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冷淡道:“在做些什么,这么热闹?”   白芷豁然抬头,秦芃也跟着白芷一起,含笑看去。   却是秦书淮站在门口,身着湖蓝色长衫,外披白狐大氅,面色平淡看着白芷和秦芃。   他将目光落到白芷神色,神色平静,仿佛毫不意外,点了点头,却是道:“好久不见,白姑娘。” 第二十二章   秦芃将白芷收在身边,也没想过要偷偷摸摸。   白芷会在她身边,秦书淮应该也不觉得一般,简单来讲,这个事儿就是,你当年干过什么,心里没点数吗?   然而秦芃还是要假装毫不知晓两个人的关系,含着笑道:“怎么,摄政王认识白姑娘?”   秦书淮点点头,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多言,却是换了个话题道:“公主今日来翰林院做什么?”   秦书淮没纠缠这件事,秦芃倒是有些诧异。她原本以为,秦书淮多少是要问一问这件事的,至少应该问一句,身为北燕承恩侯的妻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秦书淮却是完全没问,仿佛是不想为难她们一般,转头问起了现下的事情。   于是秦芃想起来,如今的太傅是秦书淮的人,她来找太傅麻烦,应该一早就已经报给了秦书淮,他可能正在宫里处理政务,便赶了过来。   身受重伤仍旧身残志坚坚持工作,秦芃为秦书淮的敬业程度感觉惊叹,她是那种能偷懒就偷懒的,要是她的腿摔断了,一定要躺着静养上好几天才行。   她眼中又怜悯有敬佩,秦书淮皱了皱眉头:“公主?”   “哦,是这事儿,”秦芃回过神来:“我在同太傅说殿下学业问题呢。”   秦书淮点了点头,从门口推着轮椅进来。这时候秦芃才发现,这翰林院的门槛已经被拆掉了。怕是昨天让人连夜拆的,方便秦书淮进出。   秦书淮被人推着到秦芃身侧来,今天江春不在,是陆祐当值,秦芃左顾右盼,觉得如今是刺杀秦书淮的绝好机会……   开玩笑的。   按照秦书淮的身手,除非卫衍在,不然腿断了也打不赢他。   “继续吧,”秦书淮停在秦芃边上,从陆祐手里拿过茶,淡道:“我一同听着。”   秦芃笑了笑,低头理了一下资料,秦书淮侧眼看她,见阳光斑驳落在她身上,白芷安静站在她后面,她嘴角噙着笑意,仿佛狐狸一般不怀好意地样子。   如果不是那张脸差别太大,秦书淮几乎觉得,这就是赵芃坐在他身边。   赵芃想要惩治起谁来,就是这副模样。   “太傅是大同三年的进士。”   秦芃含笑说着,太傅跪着,不太明白秦芃提及这个做什么,恭敬道:“是。”   “大同年间咱们齐国真是人才辈出,那时候国教未立,百家争鸣,太傅那时候的师父是谁来着?”   秦芃提着问,太傅心中陡然一紧,秦芃的指尖在卷宗上滑到一个名字,温和道:“当年的华宗清大人,我记得这位大人可是一位十分激进的大人,他曾著文评判世家制,言天下人皆同等尊贵,甚至对陈胜一事十分赞赏……”   “公主偏颇。”太傅听到这里,察觉不对,立刻开口:“华大人当年文章之意……”   “太傅果然是好学生,”秦芃叹了口气:“华大人过世多年,却仍旧愿意为他说话。”   听到这里,太傅不敢再说了,他僵着脸色,一时进退两难。   华宗清当年著文之后,被人逐字逐句拿出来批驳,当夜自杀。平民百姓以为华宗清是自杀,然而作为华宗清的门生,太傅却清楚知晓,当年这位老师之死,全然是为了避祸。当年他若不自杀,这篇文章必然要查下去,到时候身为华宗清的门生,仕途大概就是毁了。   华宗清也知晓此事,所以早早自杀。此案便了了。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朝中人来来往往,大家都忘了,结果不想这位公主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开口就撞在他软肋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秦芃笑着开口,看着太傅:“太傅觉得,这话说得对吗?”   “自然是……不对。”   太傅艰难开口。   秦芃接着道:“是啊,人理伦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是生来就是一样的,陛下又为何是陛下呢?太傅说是吧?”   “是……”   此时太傅虽然不明白秦芃到底要做什么,但一种危险却已经逼近了他。他直觉不对,冷汗从头上流了下来。听了太傅的话,秦芃将手中卷宗猛地砸了过去:“既然明白这个道理,谁给你的胆子向陛下动手的?!”   说着,秦芃怒喝出声:“你当你的太傅,就真忘了自己当臣子的本分吗?!怕你是学了华大人精髓蛰伏多年,还打算再写一篇《王侯赋》吧?!”   “臣不敢!”   一番软硬兼施下来,太傅早已慌了神。   此时他根本不敢忤逆半分,华清宗之事悬在他脑袋上,就像一把随时会斩下来的剑。他根本不敢再多说什么,任何的辩解都可以被秦芃说成是他为华清宗的维护,如今他说什么都已经不对。   争执时候向来如此,道理不重要,立场才是最重要的。秦芃先站在了高地上,无论太傅如何辩解,也无论真相如何,华清宗的弟子,就是太傅的原罪。而太傅所坚持的儒道作为国教,就是太傅的枷锁。   太傅在地上冷汗涔涔,秦芃却是又将情绪收了回来,含笑看着秦书淮道:“摄政王。”   “嗯?”秦书淮面色不懂,低头瞧着手里的折子,仿佛刚才的事情都没放在心上。秦芃内心冷哼,觉得秦书淮真是一个假正经,明明竖着耳朵听完了所有事,还装作“我不在意,我不关心”的样子。   可是秦书淮要装,她也只能装下去,继续道:“我觉得,太傅年事已高,大概不太合适当太傅了,您觉得呢?”   秦书淮不语,抬眼看着秦芃,太傅慌忙道:“臣请辞!臣年老昏聩,不适再当太傅,还请摄政王、长公主恩准,臣请辞归乡!”   太傅一面说,一面磕头,磕得砰砰作响。   秦芃的话他是怕的,华清宗当年连夜自杀,可见此事之严重。太傅心里清楚,以秦芃的性子,这把柄在她手里,哪怕今日秦书淮护住了他,早晚他要死在这事儿上。   “太傅,停下。”   秦书淮抬眼看向太傅,对方这才停住了动作,跪在地上,眼眶泛红。   秦芃看得也有些不忍,静静等着秦书淮,看他要说些什么。   不曾想,秦书淮却是道:“太傅的确年迈,是该颐养天年,只是本王有一事很是疑惑。”   说着,秦书淮抬眼,眼中平静中带着打量:“华大人当年自杀一事,鲜有人清楚,所写文章,也仅有少数人阅览。原作被北燕皇室带走,储藏于北燕藏书阁中。公主如今年不过二十五十岁,不仅知道文章名字,还清楚知道文章内容……”   话说到这里,秦芃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紧张起来,便听秦书淮道:“到不知殿下是从哪里看到的文章,莫非公主还认识北燕的人?”   打蛇打七寸。   方才秦芃站在华宗清之事上占了上风,怀疑太傅是想将华宗清的理论维护实践。如今秦书淮便直接怀疑她是和北燕有过接触,如今白芷就在她身后,秦书淮要是再直接验出白芷北燕人的身份,秦芃真是有罪都说不清了。   如何争论赢一个人?   不是和她讲道理,也不是告诉她之前的事对与不对,而是立刻开辟一个新的战场,直接给她一个新的罪名。   如果她被秦书淮打成了北燕奸细,一个心怀不轨的人说的话,那必然就是为了残害忠良。   秦芃知道秦书淮的逻辑,简直想为秦书淮鼓鼓掌。   可秦书淮话说到这里没再说下去,也没指出白芷的身份,其实就是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他放过她一马,她放过太傅一马。   秦芃含笑看着秦书淮,慢慢道:“原来曾在一位先生那里看到过,不过那时候年幼,理解上怕也是有误差,也可能是我误会太傅。”   秦书淮点点头,太傅顿时松了口气,秦书淮却出乎所有人意料,接着道:“不过太傅大人如今的确年迈,近日先请太傅再教授陛下一段时间,等寻到合适的人,再请太傅回乡颐养天年?”   说着,秦书淮抬眼看向太傅,神色平静:“太傅以为如何?”   太傅愣了愣,他呆呆看着秦书淮,对方眼里仿佛含着千言万语,他慢慢道:“太傅放心,我秦书淮在一日,便必保证太傅有应有的尊重。”   听到这话,太傅红了眼。   他坚持在朝堂至今,早已不是为了什么情怀梦想,只是有些位置,你上去了便退不下来,退下来就是万劫不复。   秦书淮的意思他明白,秦芃盯上了他,他把柄太多,继续留下去,若秦芃是个狠心的,怕是不得善终。   如今他让他推下去,便是最大的保护。   太傅感激叩首,秦芃撇了撇嘴,对秦书淮收服人心这一套,她向来是佩服的。   秦书淮让太傅推下去后,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秦芃抱着暖炉,含着笑道:“太傅的位置,王爷心中可有人选?”   “看样子,公主心中是有人选。”秦书淮抬眼看她,秦芃笑了笑:“我是有人选,倒不知道王爷肯不肯呢?”   “合适自然就该担任,这不是我决定的。”   秦书淮将杯子放到下人手里,陆祐推着秦书淮便离开了去,秦书淮走几步,突然回头:“殿下不走?”   “嗯?”   “送你回去。”   秦芃:“……”   肯定有鬼!   不过秦书淮邀请她,她自然不怕,带着白芷跟上秦书淮,秦书淮瞧着秦芃走路,抬手止住陆祐,同秦芃道:“你推。”   “什么?”   秦芃愣了愣,陆祐也愣了,秦书淮瞧着秦芃,再次重复:“你推。”   “凭什么?”秦芃完全不能理解秦书淮在想什么。秦书淮面色平静,淡道:“我这腿怎么断的?”   秦芃:“……”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心虚,小声道:“我推就我推……”   说着便挤开了陆祐,陆祐猝不及防被她撞开,她手放在轮椅上,弯了腰,覆在秦书淮耳边,小声道:“王爷,您可要坐稳了。”   “还要不要解药了?”   秦书淮在她准备报复前一刻开口,秦芃僵住动作,这才想起来她让秦书淮喂了药,她咬了咬牙,挤出笑容来:“王爷你随便坐着,坐舒服些,我推得可稳了。”   秦书淮背对着她,嘴角微微扬起,没有说话。   秦芃内心咒骂着他推着他往前,旁边人都识趣,离他们一大截。   这日天气很好,风和日丽,秦书淮眺望着远方,淡道:“没有多少日子,天就该暖起来了。”   秦芃不接话,她随时提防着秦书淮,觉得秦书淮肯定要找她麻烦。秦书淮却是说着不相干的事,慢慢道:“北燕的春天来得晚,天要暖起来,还要两个月吧。”   岂止两个月?   秦芃内心哼哼,北燕的冬天走得可晚了。然而她没想完,秦书淮又道:“是我记错了,不是春天来得早,是她总是给我送炭火过来。”   秦芃有些茫然,想了想才明白,秦书淮是说冬天她给他送炭火的事儿。   北燕宫廷里的炭火都是按照品级来分的,秦书淮这样的质子,几乎是没有炭银的。而每一年炭银钱都是在初春发,于是秦芃每一年都是先用着上一年的,等发了炭银钱,就给秦书淮巴巴送过去一些。   秦书淮不说,她都不记得,原来自己也对他这么好过。   一想自己当年对他这么好,秦芃就觉得不满,看着旁边宫道懒得搭理他。   秦书淮似乎也觉得和她一直说着过往没意思,询问道:“华大人的事,殿下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如何想?”   “华大人,”秦书淮抬头瞧着秦芃,目光里带着审视:“殿下真的觉得,他该死吗?”   秦芃没说话,片刻后,她低头笑起来:“王爷,您知道我内心里,一个国家应该是怎么样的?”   “怎样?”   “应该是,每个人都能保护自己最基本的权利。一个人基本的权利之一是他能够开口说话,无论他说什么,他可能说得不对,但不能因此而死。”   “时代在变,人也在变,今日你觉得对的,或许明日就是错的。这个时代对的,下个时代便是错。华大人是对是错,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因为他的言论不合人心意就要让他闭嘴,就要处死他,这不对。”   听着秦芃的话,秦书淮垂下眼眸:“方才若我不阻止,你打算逼死太傅吗?”   这话其实注定得不到真实答案。   秦书淮明白,他和秦芃身为政敌,秦芃又怎么会给她一个真的答案?   然而他却问了出来,出口的时候甚至隐约觉得,只要这个人说了,他就是信的。   秦芃笑了笑,眼里带了些沧桑:“我若说我不会,殿下信吗?”   秦书淮没说话,秦芃掩嘴笑起来:“开玩笑的,秦芃就是个小人,能达到目的……”   “我信。”   秦书淮开口,似乎是深思熟虑。秦芃愣了愣,秦书淮看着她:“你虽是个小人,但也算得上个坦坦荡荡地小人。”   “我认识一个人,”秦书淮眼里有了怀念:“她也和你一样,看上去恶毒狡诈,但其实她这个人吧……又比太多看上去的正人君子,有底线太多。”   “那是你认识的人。”   秦芃冷下脸来,秦书淮继续道:“你也是这样的人。”   秦芃不再说话了。   她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心里酸酸的。   她觉得秦书淮这个人,年少时候不太爱说话,如今话躲多起来了,就学会戳人心窝子了。   秦书淮似乎是察觉到秦芃的情绪,他安静下来,两人静静往前,却也没有什么尴尬,仿佛早就是习惯如此,虽然没有说话,却仿佛一直在交谈。   秦芃推着秦书淮到了马车上,秦书淮真的按照他所说,送着秦芃去了家里。   等她到了卫府,秦书淮淡道:“你算好日子,还有二十天,你得来找我拿一次解药。”   “你!”   秦芃豁然回头,秦书淮静静瞧着她,那目光冷淡平静,让秦芃瞬间泄了气。   她艰难笑起来,挥了挥手:“殿下,您走好啊,路上别磕着碰着,您这腿彻底废了,多不好啊。”   秦书淮听着她的诅咒,勾起嘴角。   那笑容仿佛是瞧透了她一般,合着他那俊美的面容,看得人心头突突跳起。   秦芃被美色所惑愣了愣神,秦书淮放下车帘,便收回身去。   等马车走了,白芷站在秦芃后面,一针扎在秦芃屁股上。   秦芃尖叫出声来,转头怒吼:“白芷你疯了?!”   “我这是提醒你,”白芷冷笑:“被他这张脸骗了的女人多得去了,我怕你步了她们的后尘。”   秦芃:“……”   白芷说得对,她快了。   白芷看着她心虚的样子,眼中简直带了杀意,继续道:“而且,我看着别人觉得他好看,我就觉得恶心,忍不住想扎她。”   秦芃:“……”   白芷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秦芃深吸了口气,她理解,她这样美丽聪明完美的人,死后必然造成一大批人的变态,比如白芷。   一定是因为失去了她,所以白芷变态了。   以前多么温柔可人聪明机智的小姑娘,现在变得如此凶狠,说扎就扎,毫不手软。   秦芃想去捂屁股,又觉得捂着屁股走路太难看,咬了牙,便坚持着扭着腰走上去,她看着白芷冷淡的神色,突然想起一件事。   “白芷。”   “嗯?”   “你不会喜欢秦书淮……”   话没说完,白芷就拔剑了。   秦芃倒吸了一口凉气,赶忙举起手来:“我开玩笑的。”   “别开这种玩笑,”白芷眼中全是冷色:“我恶心。”   “好好好好。”   秦芃拼命点头,白芷这才收了剑。秦芃靠在墙上,见没有人注意她,捂上了自己撞在墙上的屁股。   过了一会儿,她又扭着追了上去,抓住白芷的肩,认真看着她。   “白芷我郑重问你个事儿。”   “嗯?”   “你会这样对赵芃吗?”   白芷愣了愣,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秦芃咽了一下口水,用了很大的勇气,小心翼翼同白芷道:“我说如果……是如果,赵芃还活着,她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怎么样?”   白芷认真想了想,随后她很严肃告诉秦芃。   “我会活剐了她。”   秦芃呆了,白芷甩开她,转身离开了。   她缩了缩自己的脖子,觉得,还是不要告诉白芷比较好。   毕竟白芷一直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打小就是。   白芷回了自己的房间,秦芃回了自己的房间。等到晚上白芷来找她,扔了一大堆卷宗给她道:“我给你物色了一些适合的太傅人选,你心里有个底。”   秦芃低头翻看着卷宗:“你按什么标准挑的人?”   “和秦书淮有仇的。”   秦芃:“……”   她觉得她这个组织该叫复仇者联盟。   在她开口前一秒,白芷知道了她的意思,继续道:“当然也是才能出身官阶都相对匹配的。”   秦芃点点头,觉得这才算合适。   等第二日早朝,秦芃去了。   如今朝廷里总算是安稳了下来,于是这一日成为了整个国家第一个正儿八经的早朝。标志就是,镇国长公主秦芃,终于走到了朝堂之上。   秦铭坐在前面,秦芃就在边上设了一个帘子,隔着帘子看着众人。而秦书淮就在秦芃对面,安然端坐着。   按理来说秦书淮该站着,然而他腿断了,只能拿了这样的特权。不过得到这样的特权后,秦芃觉得,秦书淮这辈子可能站不起来了。   至少在朝廷上是站不起来了。   朝中先是日常汇报了一下各地的情况,然后就开始说一说今日争执的问题。秦芃是第一日上朝,便安静听着,不多说什么,而秦铭就像一个人偶一样,坐在皇位上紧张得一动不动。   将各种大事商议完后,太傅站了出来,提了辞呈。   秦书淮让人将辞呈交上来,淡道:“太傅大人年事已高,的确是到了含饴弄孙的时候了。但不知太傅离开,对自己这个位置可有举荐?”   “微臣的确有一个人选。”太傅立刻接话,秦芃不由得冷笑,太傅是秦书淮的人,他举荐的人,自然也是秦书淮的人。秦芃扭了扭身子,斜靠在扶手上,静静听着太傅叫出一个人的名字:“柳书彦。”   听到这个人,秦芃倒是颇为意外。   柳书彦是如今南城军的统帅,他柳家一贯只按规章办事。   也就是说,柳家从来不卷进任何斗争,谁是皇帝,他们听谁的。   然而如今秦书淮提柳书彦,莫非柳书彦是他的人?   一想到柳书彦是秦书淮的人,秦芃就有些坐不住了。   如今秦书淮在张瑛要求下陆陆续续已经退兵了,为此卫衍也将自己的兵力撤退了出去,禁卫军是张瑛的人,如果南城军是秦书淮的人,也就意味着她卫家如今是一点兵力都没有在宣京。   秦芃思索着柳书彦和秦书淮的关系,这时候秦书淮问众人道:“诸位以为如何?”   “老臣觉得,”这时候一直站在一旁的张瑛开口了,所有人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张瑛面色冷淡道:“柳大人为武将,不妥!”   秦书淮点点头,似乎也不打算太过干涉:“那其他大人觉得如何?”   问了这话,朝中一时议论起来,张瑛的人和秦书淮的人互相掐着,就着柳书彦掐来掐去。秦书淮泰然自若听着,似乎毫不关心,秦芃琢磨着,等吵了一会儿后,张瑛突然道:“各位大臣也不要争执了,不如问问长公主的意思如何?”   说着,张瑛就瞧向秦芃。   张瑛的眼神里有警告,同秦芃慢慢道:“长公主殿下,老臣在朝中侍奉三朝……”   “有话说话,”秦书淮打断他,抬眼看向张瑛:“张阁老三朝元老劳苦功高这些事大家都晓得,不用同长公主强调。”   听秦书淮的话,秦芃差点笑出声来。   秦书淮这个人怼起人来从来不客气,但他一般也不太怼人,可见这个张瑛的确让秦书淮觉得很烦了。   张瑛被秦书淮搞得有些尴尬,秦书淮微微侧头:“殿下?”   “本宫觉得,”秦芃回了神,轻咳了一声道:“既然争执不下,大家不妨举办个擂台如何?”   “擂台?”   张瑛皱起眉头,似乎不是很满意,秦芃笑了笑:“既然要是陛下的太傅,自然要选贤举能,不妨由张阁老、摄政王和本宫各自选一个人出来,三人设擂,谁若能拨得头筹,谁便是太傅,如何?”   在场安静了一下,所有人沉思了一会儿,秦芃看向秦书淮:“王爷?”   “本王无异议。”   “张阁老?”   “这……”张阁老犹豫了一下,谨慎道:“不知公主心里可有人选?”   秦芃想了想,脑中闪过昨晚上白芷给她的人,最后定了一个:“翰林院编修,王珂。”   听了这个名字,张瑛放心了许多。不是什么有能耐的,他自然觉得很是稳妥,于是点头道:“倒也是个主意,那就如此定下吧。”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等下朝之后,秦芃欢天喜地准备回去吃糕点,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不太友善的声音:“公主留步。”   秦芃听出是张瑛的声音,她回了头,看见老头朝着她走了过来。   秦芃直觉对方眼神不善,她含笑立着,同张瑛道:“张阁老。”   “公主,”对方将目光移到一旁,双手拢在袖中,冷淡道:“老臣专程来找你,是想同公主说几件事。”   “您说。”   秦芃含笑靠在墙上,张瑛慢慢道:“老臣年长公主些岁数,人说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老臣不敢说自己懂太多,但还是能教导公主一二的。今日老臣所说,句句肺腑,都是为了公主未来做打算,还希望公主能够铭记。”   “其一,作为妇道人家,就应守妇德妇音妇容。之前老臣听说公主为卫将军守寡十年,十分赞许,也曾见过公主,当时公主堪称妇人表率,公主日后照旧即刻,无需因成为镇国长公主有其他改变。例如此时,站有站相,公主这样站着,是没了骨头吗?!”   秦芃听了这话,轻咳了一声,直起身来,抬手道:“您继续。”   “其二,公主虽为镇国长公主,但这也不过是太后对公主的怜爱。但公主要时刻谨记,牝鸡司晨,有损国运。妇人见识浅薄,若处理国事,怕为国家招致灾祸,日后朝堂之上,还请公主慎言。”   秦芃没说话,她思索了片刻后,抬头道:“我明白了,张阁老是觉得,今日我没听您的话?”   “是您没说您该说的话!”   张瑛冷着脸:“秦书淮居心叵测,殿下,张瑛赤胆忠心,对先皇忠心耿耿,秦书淮为靖帝之子,狼子野心,公主您该清楚站那边。”   “可是,”秦芃笑了笑:“张阁老说了,牝鸡司晨,有损国运,本宫一介妇人,哪里谈得上站哪边?不过就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罢了。”   “那你什么都别说!”张瑛未曾想秦芃有胆子这样顶撞她,抬手便道:“四公主你怕是忘了是谁在护着您……”   “谁在护着她?”   秦书淮的声音从张瑛身后传过来,张瑛回头,秦芃就看到了坐在长廊尽头轮椅上的秦书淮。   他身上还穿着紫色银蟒纹路的官袍,头顶玉冠,外面披着白色披风,手中抱着暖炉。   阳光落在他身上泛着流光,让他整个人身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光晕,看上如谪仙落尘,美不胜收。   张瑛脸色顿时有些难看,秦书淮没理他,抬眼看着秦芃,淡道:“公主殿下,到我身边来。”   秦芃想表示拒绝。   然而秦书淮那模样太美好,让她没办法拒绝。   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所有能气死张瑛的事儿,她都想干!哪怕是得意了秦书淮。   像张瑛这种老古板是秦芃这一生最恶心的存在。   于是秦芃故意能把腰扭多妖娆就多妖娆,从张瑛身边一路扭了过去。张瑛脸色变得很难看,秦书淮面色平淡,等秦芃走到他身边了,他同张瑛道:“她是镇国长公主,有天子护着,还要谁护着?”   张瑛没说话,秦书淮勾起嘴角:“她是公主一日,身为臣子,自当竭尽全力护着她,本王如是,张阁老也如是,对吗?”   “王爷严重了。”张瑛面对秦书淮向来有些不舒服,他转身道:“老臣有事,告退了。”   说完,张瑛便转身退开。等他走远了,倚靠在轮椅上的秦芃低头瞧着秦书淮,夸赞道:“秦书淮,你今天很俊哦。”   秦书淮抬起眼来,冷淡道:“站起来。”   秦芃冷哼出声,直接掉头就走。   秦书淮叫住她:“站住。”   “做什么?”   秦芃扭过头来,十分不满。   “好好走路。”   秦芃:“……”   这个人和张瑛到底有什么区别!   哦,他长得帅一点。   可这不能阻止秦芃对他这种行为的反感,她翻了个白眼:“你不是才说我是公主你是臣吗。”   “我是随便说说你也信?”   秦芃:“……”   她突然觉得自己要对秦书淮改观了,六年了,以前说话就脸红的人也变成一个嘴炮了。   她对嘴炮秦书淮有一种畏惧之心,于是她决定,风紧扯呼,撤!   她摆摆手,转身就走了。   等她走远了,江春推着秦书淮回去,笑着道:“王爷对公主似乎颇为上心?”   “江春。”   “嗯?”   “你觉得人会有转世吗?”   “嗯?!!”   江春瞬间警惕,他有点害怕了。之前秦书淮有段时间问过他这种问题,结果就搞了一堆神婆在家里来跳大神之类的,还抱了好多孩子来给他认是不是秦芃,最后……   秦书淮被捅了一刀。   所以对于秦书淮这种想法,江春觉得很害怕。   在他想要劝阻秦书淮的时候,秦书淮突然道:“算了,不可能的。”   江春舒了口气,秦书淮又道:“但是白芷站在她身后的时候,我总觉得……太像了。”   秦书淮靠在椅背上,神色有些茫然:“就像她还活着,就在我旁边,一样。”   江春没说话,他心里有些难受。   他看着抱着暖炉发着呆的秦书淮,突然觉得,秦芃的出现,或许也是件好事。   “大人,”他忍不住开口:“要不把长公主娶了吧?她和夫人那么像,您就把她当成是夫人!您不能在回忆里一直出不来了,人得往前走,往前看,好歹,您要留一个小王爷啊!”   听了这话,秦书淮笑了笑。   他笑容里满是怀念。   “江春,”   “大人?”   “她要是知道我把别人当成她,她会生气的。”   “赵芃就是赵芃,别人再像,也替代不了。”   “如果你爱过一个人,你就会知道,那个人独一无二,在你的世界闪闪发光,让你容不下第二个人。”      秦芃开心出了宫,刚出宫门,上了马车,就看见白芷在里面端坐着等着她。   秦芃吓了一跳,同白芷打着商量:“你下次能不能别把自己搞得像个刺客一样,好好当着你的婢女不好吗?”   “我听说你选了王珂去打擂台?”   白芷喝着茶,比她这个主子还主子。秦芃坐到白芷对面去,从桌上自己给自己倒了茶,点头道:“嗯,不妥?”   “没有,很合适。”白芷点点头:“只是我有一点疑惑,秦书淮选的为什么是柳书彦?”   秦芃也很疑惑这个问题,想了想,她决定去找陆祐。   秦芃等了两天,就到了月初五,她和陆祐约好,每个月初五就到那个酒楼里等他。   秦芃早早进了酒楼,在柳树上给陆祐留了记号。没过多久,陆祐就来了,秦芃斜躺在小榻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放在身上打着盹。   陆祐进来,见着秦芃先行了个礼,秦芃是一个人来的,房间里就剩他们两个,陆祐恭敬退在一边,低着头,不敢看秦芃。   过去姜漪已算是美貌,然而如今秦芃这张皮囊,更是艳惊大齐的顶尖美人。   而秦芃则像一只画皮的狐妖,拥有着绝美的皮囊和来自于骨子里的媚意,让男人轻易不敢直视,就怕摄了魂魄。   “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秦芃径直开口,陆祐低着头:“小姐想问什么?”   “柳书彦和秦书淮,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二十三章   听到这话,陆祐想了想,摇头道:“不知。”   “不知?”   秦芃愣了愣:“你这些年不是贴身侍奉……”   “是贴身侍奉,但是柳大人与秦书淮几乎没有交集,唯一的一次只是董婉怡死的时候,柳大人打上门来。”   “啊?为什么打?”   秦芃呆了,董婉怡死了,柳书彦打上门来做什么?   “就,柳大人打上门来,和秦书淮打了一架,然后就走了,属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秦芃:“……”   这个柳书彦真是谜一样的男人,不过这更证明了,柳书彦和秦书淮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关系,否则柳书彦不会这么无缘无故打上门来。   秦芃认真想着,又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当初姜漪死后,是你收尸的吗?”   “并没有,事实上……”陆祐皱起眉头:“小姐死后,我只来得及在停尸房见过一面,而后小姐的尸首不翼而飞,秦书淮命人一直在寻着,只是一直没能找到。”   秦芃点点头,明白了这件事,秦书淮杀了姜漪之后,白芷偷走的姜漪的尸体。   “不过,”陆祐小心翼翼道:“老爷夫人和少将军一干人等,属下还是安葬了的。”   听了这话,秦芃愣了愣。   她在姜漪身体里时间没一段时间就被逼着嫁到了秦书淮府中,和姜家接触并不多,所以她对姜漪、董婉怡的亲人,都没有太多感情。然而她借了人家的壳子,自然要承担一下作为女儿的义务。而且若她一点感觉都没有,陆祐怕是会怀疑。   于是她抿了抿唇,低头道:“葬哪儿了?”   “城郊听风亭朝南五里。”   “我知道了。”   秦芃点点头,和陆祐聊了一会儿后,便让陆祐走了。   等她回去后,白芷正在翻看着陆祐手下送来的一手资料。白芷这个人就是个天生的谋略机器,执行力十分强大,有了她来,秦芃简直想醉生梦死,然而她知道自己决不能在白芷面前表现出这样的心态,便满脸认真道:“我今天去探听消息了。”   “我知道,还顺便在街上吃了半个时辰的小吃。”   秦芃哽了一下,白芷看着她嘴边的痕迹,冷笑了一声。   秦芃机智绕开了白芷的话,转头道:“我觉得柳书彦和秦书淮之间有他人不知的一些小秘密,今日陆祐和我说,董婉怡死后,柳书彦和秦书淮打了一架,你找人查一下吧。”   白芷点点头,秦芃翻着信息,漫不经心道:“张瑛那边准备推谁?”   “翰林院侍读赵英。”白芷递了一张纸给秦芃。   “赵英?”秦芃打开白纸,低头迅速浏览着这个人的信息,白芷在一旁解释:“此人乃五经博士出身,学问极好。”   “五经博士,我记得是世袭对吧?”   “对,”白芷点点头:“所以这一位是打小熟读五经,底蕴极厚的人物。”   “那你那位王珂呢?”秦芃有些担心,白芷笑了笑:“我看过两人文章,王珂之才,绝不在赵英之下。”   秦芃点了头,又想起来:“那柳书彦呢?”   “这位……”白芷皱起眉头:“这位乃是柳大学士的儿子,书香门第出身,少年一篇《山河赋》曾艳惊诸国。但是也仅此一篇。此后他弃笔从戎,以武将出身立足于朝堂,除了那一篇《山河赋》再无作品。所以,不太好说。”   “怎的不好说?”   “若《山河赋》真的是柳书彦所写,且他日常水平就是如此,比诗词歌赋,怕是难有人再出其左右。但是他仅仅只写过这一篇,很难讲到底是运气,还是才华。”   “我明白了,”斜躺在地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放在腿上,仿佛放在桌上一样轻轻敲打着,沉思道:“那这场比试,比策论如何?”   “可。”   “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秦芃抬起眼来:“柳书彦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今日去看过他,”白芷思索着:“似乎是个对自己极有信心的人,我看资料上写,极爱喝酒。”   听了这话,秦芃明白白芷是在提醒她,两人四目相交,秦芃笑了笑,点头道:“那就这样。”   两个人商量好,等第二日上了朝,张瑛果然举荐了赵英。   秦书淮依旧举荐的是柳书彦。   而秦芃则一副犹豫的样子,举荐了王珂。   听见王珂的名字,秦书淮似乎颇为意外,他转过头来,皱了皱眉头:“翰林院编修……殿下是否换一位品阶高一些的?”   看见秦书淮不舒服,秦芃就高兴,欢欢喜喜道:“选贤举能,讲的是才华,不是官品,摄政王若是要以官阶来作为选拔人才的门槛,怕是伤了天下学子的心。”   听了这话,秦书淮恭敬低头:“公主说的是。”   秦芃看着秦书淮这样子,心里有些异样,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双方将人定下来后,定下了考核方式,打算在明日于大殿上当众写策论,而后当场由秦书淮、秦芃、张瑛及十位代表官员匿名投票的法子定下人来。   定下这个法子后,等下朝之后,秦芃就追上了回卫家的卫衍,卫衍如今在朝廷里担着他镇南大将军的虚衔,想上朝就上朝,不想上朝就在家待着,今日卫衍闲来无事上了朝廷,等下朝之后,便往宫门外走去。   秦芃追着上去,小声道:“小叔!小叔!”   卫衍顿住步子,看着秦芃乘着轿子来到他旁边,他闲庭漫步般走着,含笑道:“嫂子同我一起回府?”   “对。”   秦芃点点头,有些着急道:“不过我先问你个事儿。”   “嗯?”   “你和柳书彦熟吗?”   听了这话,卫衍有些奇怪,不明白秦芃问他这个做什么,柳书彦和他也算是战场上打过照面的,如今青年将领大多是南征北讨调动频繁,几乎都是熟识的,于是卫衍点点头:“还好,嫂子问这个做什么?”   “他喜欢喝酒吗?”   “还行?”卫衍回想了一下柳书彦的脾气,秦芃点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包东西来,交给卫衍:“今晚找他喝酒去,你不能去找别人去。”   拿着手里的东西,卫衍总算是明白秦芃的打算了,哭笑不得道:“你至于吗?”   “这是醉仙散,放酒里后可以提高酒的纯度香度,最重要的是,喝下去酒劲儿能比平时大好几倍。带他去东三巷的十里香去,你少喝点。”   “行,我知道了。”卫衍将药收到袋子里,随后同秦芃道:“你别太担心,太傅那个位置,他大概还不想做呢。”   “谁知道呢?”秦芃笑了笑:“如今铭儿年幼,太傅便是他半个亲人,日后铭儿怎么想事情,怎么想我,想秦书淮,太傅位置至关重要,”秦芃面色越说越冷:“我决不能让其他人坐上这个位置。”   秦芃并不确定自己一定能恢复赵芃的身份。   如果赵钰不愿意接受她,那她注定只能当一辈子的秦芃。她从来不是那种给自己斩断了后路不留余地的人,狡兔三窟徐徐图之,这才是她秦芃的做事风格。   想着,秦芃转头催促卫衍:“赶紧去。”   “那我去了,”卫衍挑挑眉:“嫂子给我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好处?”   “许久未曾吃过嫂子做的饭菜了,”卫衍叹了口气:“甚是想念啊。”   “行了赶紧吧你。”   秦芃推了他一把,卫衍笑嘻嘻受了,秦芃放下轿帘,闭上眼睛,开始琢磨着其他。   她回去准备了一批杀手,让他们埋伏在了十里香外面,而后又准备好了是所有作弊工具,等休息下来时,已经接近晚上了。秦芃看着天色,想了想,她决定去看看姜漪的家人。于是她让人备了马,便去了城郊。   而卫衍连哄带骗,终于拖着柳书彦去了十里香喝酒。柳书彦是个爱酒的浪荡公子,正常人如此重大的擂台前一天根本不会去和朋友玩乐,柳书彦不一样,他不但玩,还玩得很嗨。   但他心里有着数,以他喝酒多年的经验,酒一上来他心里就知道能喝多少,他本来打算随便喝点就走,谁知道这酒味道极香极纯,他不由得有些舍不得,就小口小口品着,和卫衍聊着天。   一聊聊到天黑,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感觉有些困了。他心知不好,抬头笑道:“这酒倒是颇烈了些。”   “烈吗?”卫衍闻了闻,一副淡定的样子道:“还好啊?”   柳书彦一看见卫衍的样子,就直觉不好,抬头道:“你实话和我讲,你是不是坑我了?”   “你瞎说,”卫衍一脸认真:“我怎么会坑你?”   柳书彦一个字儿都不信,他站起来就往外走,走了没几步,就感觉头晕目眩,没走到门口,就“哐”一下倒了下去。   还好侍卫一把扶住了他,给他扛到了卫衍脚边来。卫衍没理会柳书彦,低头喝着酒,一言不发。   旁边侍卫劝他:“将军,别喝了,你醉了。”   “我没醉。”卫衍将酒杯“哐”一下砸在桌上,特别认真道:“区区桃花酿就能醉了老子?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侍卫:“……”   好了,真的醉了。   卫衍醉了,劝不住,这个时候,旁边侍卫走进来,低头同卫衍道:“摄政王在去柳府的路上,怕是去找柳将军,您看……”   卫衍有些迷糊。   醉了的人一般还是知道他在做什么的,就是胆子大了些。他扶着自己站起来,摇头道:“不行,拦住他,我去找他。”   说着,卫衍跌跌撞撞走下去,让人看住柳书彦后,驾马去找秦书淮。   秦书淮的马车往柳府去的路上,老远他就听到一声大喊:“哈哈哈哈哈秦书淮老子来找你了!!”   秦书淮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后,一个人突然扑进马车,秦书淮抬手压在他脑袋上,直接给他按在了车壁上。   “卫将军,”秦书淮声音冷淡:“清醒些。”   疼痛让卫衍清醒了一些,他清楚认识自己的任务。   他是来拖住秦书淮的,至少要拖到明早上。   于是他朝着秦书淮拉扯过去:“哈哈哈哈哈秦书淮我是来找你喝酒的!”   “不喝。”   “秦书淮我们去你府里喝酒!”   “不去。”   “那去我家呀!”   “不去。”   “不行不行……”   “卫衍你给我放手!”   马车里乒乒乓乓响起来。两边侍卫围着马车剑拔弩张,卫衍的侍卫低下头去,十分羞耻。   车里面打了一阵后,传来秦书淮咬牙的声音:“把秦芃给我叫过来,让她把人带回去!”   “我不去!”卫衍耍着赖:“我要去你家,我听说王府又大,美人又多,还有钱!带我去你家!”   秦书淮:“……”   秦书淮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卫衍脸上的拳头印,他觉得自己不能和一个醉鬼计较太多,于是他咬着牙道:“去卫府。”   “不行,我不去!”卫衍继续耍赖:“我要去淮安王府!”   “滚!”   秦书淮和卫衍拉扯着,卫衍太执着,一直打闹,秦书淮没有办法,只能带着卫衍回了王府,然后让秦芃来接人。   秦芃这时候刚刚看完姜家的墓,心里还有些伤感,刚到卫府,管家就赶了过来,焦急道:“大夫人,将军被淮安王扣下了,让你去接人!”   一听这话,秦芃心里咯噔一下,顿时觉得是她让卫衍去给柳书彦搞小动作一事让秦书淮发现了。   她心里先是心虚了一下,随后又反应过来。   秦书淮居然把卫衍给扣了!   她立刻叫上人,带着白芷,衣服都没来得及换,骑上马就气势汹汹奔向了淮安王府。   她心里有些焦急,不明白秦书淮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直接扣下卫衍,难道是对边境的卫家军一点都不在意了吗?!   秦芃心里越想越不明白,走到淮安王府时,她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同白芷道:“若今日局势不妙,你我便直接联手杀他!”   白芷点了点头,握着剑道:“好。”   两个女人带着侍卫冲到淮安王府门口,秦芃冷着脸道:“镇国……”   “公主殿下您可来了!”   秦芃话没说完,管家就冲了过来,淮安王府的门一直开着,似乎是等了许久。秦芃有些懵,管家立刻道:“请请请,王爷和卫将军都在等您呢!”   秦芃心里充满了警惕,她看了一眼白芷,短刀滑落在手心,白芷点点头,两个人小心翼翼跟着管家往前,随时准备着冲出来的杀手。   然而一路平坦的到了大堂,秦芃不由得有些恍惚。   难道杀手不在路上,难道秦书淮有其他大招?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一声带着傻气的:“嘿,嫂子,你也来了!”   秦芃抬起头,就看见秦书淮坐在轮椅上,脸上带着冷意和拳头印,衣服被扯得乱乱的。而他腿上趴着卫衍,卫衍跪坐在地上,半个身子拉扯着秦书淮,整个人靠在他身上,脸上已经被打得看不出了原来的样子。   他一笑,脸上的青紫扯着变换了形状,秦芃和白芷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秦芃立刻回头,小声同白芷道:“我觉得那个肯定不是我小叔。”   白芷板着脸:“你给我认真些。”   秦芃直起身子,看着还和她打着招呼摇着手的卫衍,以及冷着脸的秦书淮,她艰难笑了笑:“王爷可否和我说一下,大概发生了什么……”   “卫将军醉酒后神志不清,半路袭击了本王。”   听了这话,秦芃再次吸了口凉气,而卫衍朝着她挤眉弄眼,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似乎还等着她夸奖的样子。   “那个,醉酒之人……”秦芃说不下去了。   醉酒打人也犯法啊,而且打的是秦书淮啊。   但一想,不对啊,看伤势,明显是卫衍受伤更重一些,那脸都看不出形状了。   秦芃不由得悲愤起来,抬手指着秦书淮,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王爷怎么下得去这样的狠手啊!”   秦书淮:“……”   白芷:“Σ( ° △°|||)︴!”   卫衍:“ = =!”   而秦芃完全投入了自己制造的悲痛情绪中,疾步上前,捧起卫衍的脸,完全要哭出来的样子:“小叔!他怎么能这么打你啊小叔!你为国奉献那么多年,你在边境吃了那么多苦,我卫家为国为民做了多少牺牲,他怎么能这样对你啊?!难道是摄政王就了不起了吗?!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半分公道和天理了吗?!”   “不……等等……嫂子……”   卫衍被秦芃精湛的演技惊醒了他那仅存的酒意,拼命想要解释,然而秦芃一把按下他的脑袋,豁然起身,同秦书淮道:“殿下,你位高权重,我不愿与你争执,这件事便就算了,如果还有下次,我绝不善罢甘休!小叔,白芷,我们走!”   说完,秦芃一把拖起卫衍,仿佛是气极了,带着人迅速离开。   气势汹汹如风而来,又气势汹汹如风而走,来去真是电闪雷鸣般,快极了。   等她走远了,众人才反应过来。江春迟疑了片刻后,慢慢道:“王爷,是他先动的手吧?”   秦书淮用看智障的表情看了江春一眼:“他只是醉了,又不是个孩子,他冲撞我的马车,我打就打了,又怎样?”   江春一想,对,他怎么被秦芃绕进去了?   他顿时对秦书淮极其崇拜,然后道:“王爷方才怎么不回击?!”   “我来得及吗?”秦书淮淡淡开口,皱起眉头:“而且,我在想另外一件事。”   “嗯?”   “她鞋上沾了红壤,宣京并不产红壤,唯一有红壤的地方……”   秦书淮眼中带了冷意:“只有那一个地方。” 第二十四章   秦书淮一提醒,江春就想了起来。   当年姜家下葬之后,姜家的部下到宣京来为姜家老小收尸,因为姜氏祖籍承州,承州特产红壤,姜家的部下特意千里迢迢运了红壤过来,埋在了宣京郊外。   江春神色立刻冷了下来:“您是说,长公主去了姜家的墓地?”   秦书淮没说话,他认真想着,江春疑惑道:“她去墓地做什么呢?”   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有东西让她查吗?   秦书淮没有回答,皱着眉头,似乎是在思索。   然而许久后,秦书淮还是只道:“去睡吧,该知道,自然就知道了。”   其实这时候已经折腾得很晚了,大家都有些累了。   秦芃带着卫衍回去,卫衍仿佛是醉了一般被秦芃拖上马车,马车刚一动弹,卫衍便跳了起来:“嫂子,柳书彦我留在十里香了!”   秦芃被卫衍搞得一愣一愣的,随后反映了过来,点了点头道:“干得挺好,不过,”秦芃指了指他,又指了指王府:“你今晚上是怎么回事儿?”   “哦,这个啊,”卫衍抓了抓脑袋:“就是秦书淮要去找柳书彦,我就去拦着他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就拦到他王府里去了。”   秦芃明白了卫衍的话,点了点头,拍了卫衍的肩道:“小叔,你真是我见过最聪明最能文能武的人了。”   “过奖过奖。”   卫衍拱手:“嫂子也是我见过最能说会道能演能唱的人了。”   秦芃:“……”   感觉并不是在夸自己。   两人互相吹捧后回了府中。等第二天早上,两人又一起去了朝中。今日朝中的大事就是三个人摆擂,秦芃昨晚太累,去得晚了些,到的时候王珂和赵英都已经各自单独进了一个房间,就等着柳书彦了。   秦芃打着哈欠,同众人一起等着柳书彦,等到了开考的时候,柳书彦还没来,秦书淮面色就不大好看了。   秦芃斜倚在帘后,有些困顿,而张瑛见柳书彦不来,大笑着道:“摄政王举荐的柳大人,莫不是怕暴露自己的真实实力,都不敢来了吧?”   一说这话,满堂大笑,秦芃眼皮都快塌下来了,秦书淮淡道:“诸位稍安勿躁,柳大人一会儿便来了。”   秦芃在帘子后冷笑。   柳书彦来不了。   就她那药的分量,不睡上一天,柳书彦醒不过来,就算柳书彦醒过来了,她还在东三巷埋伏了一批杀手,就算柳书彦过关斩将冲了过来,估计脑子也是懵的。到时候能发挥出正常水平才怪。   她秦芃一环套一环,就算柳书彦是个天才,她也能给他废了。   所有人等着柳书彦,而书房里的两个人已经抽了题目,开始答题了。   秦芃瞧了一眼点燃的香,同秦书淮懒洋洋道:“柳大人来的太晚,要不就别来了吧。万一有些人是先提前知道题目,在外面准备好再来呢?”   “是啊,”张瑛立刻附和:“这对在里面的两位大人也太过不公了。”   “二位说笑了,”秦书淮面色平静,刀枪不入:“考试时间有限,柳大人自然会竭尽全力能早来就早来。而且,就等半个时辰吧。半个时辰,柳大人总不至于能找到一个人写出一篇策论还背下来。”   半个时辰,考试刚刚过了三分之一。秦芃和张瑛也不打算逼太紧,秦书淮松了只等半个时辰的口便行了。   所有人等着柳书彦的到来,而柳书彦则是在十里香里悠悠醒过来后,立刻意识到——完了。   他翻身而起,将人叫进来,赶忙叫了马就往外冲。   这时候他也明白了,昨天卫衍这么好心好意叫他喝酒的原因。   阴险,真的太阴险了!   他翻身上马,往外冲了出去,冲到一半,一行刺客就跳了出来。   好在柳书彦身手极好,和这些人过了几个回合之后,便跑了出去,然后朝着宫里一路狂奔。   眼见着半个时辰就要到了,秦芃有些兴奋,压着自己的欢喜,假情假意同秦书淮道:“唉,看来柳大人是没运气啊……他要是能早来那么片刻,便就是香刚刚燃尽,我也算他来了,可是……”   “启禀陛下,”秦芃话没说完,一个清朗的声音就从外面传了过来:“南城军将柳书彦来迟!”   说完,一个俊美清秀的男子就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   这时候,香刚刚散落在台上,秦芃停留在方才说话的姿势上,整个人的脸都僵了。   秦书淮面色平静,转头瞧向秦芃:“托公主的福,”秦书淮声音淡淡的:“人总算是来了。”   秦芃:“……”   她方才的话都是不作数的,能撤回吗?   香都落尽了来什么来,好好在十里香睡觉不行吗?!   一个武将当什么太傅,这简直是太胡闹了!   好了本宫知道你文武兼备,乖了回去别恼了。   所以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柳书彦你干嘛要来啊啊!! 第二十五章   柳书彦进来后,面上倒还算从容,但手腕上的衣衫却是被人划破了,鲜血从里面浸出来,明显是刚刚遭遇了一场恶战。   秦书淮让人赶紧领了他进书房去,同时将绷带和伤药给了他,秦芃看着柳书彦这十分有信心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心慌,在帘子后面给自己打着气。   没事,这人刚刚醉酒,醉酒完迟到,迟到了手上还受伤了,哪怕真是个文豪,心态也崩了。   柳书彦进去后,不到半个时辰,时间便到了,秦铭身边的大太监去福安去收卷,卷子收回来后,让人重新誊抄了一遍,贴上封条后,传到了秦芃三人手中。   秦芃打开了卷子,立刻发现有一张卷子根本就没写完,而且自己虚浮潦草,明显笔力不济,必然是柳书彦的卷子。   她看都不看,将柳书彦的卷子放到了一遍,从另外两张卷子中认真审视起来。   她对白芷的判断力十分有信心,白芷说王珂没问题,她便相信没问题。两张卷子中,秦芃选出了更好的一位,将名字填写在了木牌上,这时候秦书淮和张瑛也选好了。   三人将木牌上的号数选出来后,由着福安公布了结果——王珂,两票。   赵英,零票。   柳书彦,一票。   听了这样的结果,张瑛的脸色顿时极为难看,怕是没有想到自己选出来的居然是王珂。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只要秦书淮的人没上去,哪怕是秦芃的人上去了,倒也是无妨的。   秦芃看见这个结果,心里顿时放松下来,在帘后掩嘴而笑:“这一次柳将军的文章尚未作完,十分明显,这一票怕不是摄政王自己投的吧?”   这是明显的挤兑了,张瑛立刻道:“王爷这叫任人唯亲……哦不对,老朽说错了,是举贤不逼亲,我等都该如此效仿学习才是!”   秦芃和张瑛一唱一和,秦书淮没有回应,直接道:“那便如此,让三人上殿听封吧。”   秦芃斜靠着扶手冷笑,她只掉秦书淮从来都是这样,以不变应万变,怕是心里早就呕死了。她就静静看着他装。   她从旁边侍女手上拿了杯茶,抿了一口,这时候三个人便上殿来了。隔着帘子,她也瞧不大真切三个人的样子,就听见秦书淮叫了王珂的名字后,有个声音应下,秦芃一听那个声音,总觉得有些熟悉。   是谁呢?   秦芃皱眉想了想,干脆悄悄抬起帘子,探出头去。   一探出去,秦芃当场吓得魂飞魄散。   她瞧着那个王珂和秦书淮一唱一和说着话,眼见着秦书淮救要去给他递太傅掌印,秦芃忍不住大喝了一声:“慢着!”   所有人赫然回头,秦芃呆呆瞧着那个王珂,那熟悉的眉眼,眼角的泪痣,还有嘴边的小酒窝。   这是谁?   这分明是当年她还是赵芃时候,和秦书淮北归在路上捡回来的小崽子王鹤!   王鹤对秦书淮忠心耿耿,当年她是姜漪时想拒绝秦书淮,故意用了很多条件折腾秦书淮,结果王鹤忠心护主,直接就亲自上门和她打了一架!   王鹤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叫王珂?!   秦芃脑子飞速运转,但是不管多少为什么,她都肯定了一件事。   王鹤绝对是秦书淮的人,所以秦书淮根本不是真心要举荐柳书彦,他真正要举荐的人,该是王鹤!   她提出王鹤,秦书淮一定是知道的,所以他干脆顺水推舟,和她斗上一斗。   但是,柳书彦到底是不是秦书淮的人?   柳书彦到底是秦书淮拿出来让她最终去推王鹤的诱饵,还是两个都是秦书淮的人,随便上哪一个都无所谓?   秦芃来不及想多了,她只知道一件事。   王鹤是秦书淮的人,柳书彦未必是秦书淮的人,而如今答案已经揭晓了,如果她换成赵英是绝对不可以的,如果换成了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柳书彦的柳书彦,倒是可以。   毕竟帖着条的时候,大家就已经知道这人是柳书彦了,她若真要作弊,当时就做了。所以她现在换成柳书彦还有话可说,换成赵英怕是会有太多人不服气。   于是在所有人看过来时,秦芃微微一笑,温和道:“不好意思,我突然想换一下结果。”   “方才我看见柳将军的卷子,因为没有写完,我便直接跳过了,没有好好审阅。等候三位大人时,我重新看了卷子,发现柳将军真是有惊世之才,哪怕只有半卷策论,那也是艳压群芳!”   听到这话,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秦书淮皱起眉头,压着声音:“公主不可儿戏。”   秦书淮的反应让秦芃更加认定了王鹤是他的人,一脸认真道:“我等之所以设擂,是为了挑选有才能之人,如果为了规矩放弃了有才之士,这才是本末倒置。既然柳将军有大才,本宫自然要说出来。”   “这怎么行?”   张瑛皱起眉头:“你说改就改,那我改成赵大人,岂不是都乱了套?”   “我方才选王大人时,便已经知道了柳大人的卷子是怎样的。如果我有心故意抬柳大人,当时便可以直接说,我何必选王大人?”   秦芃解释后,张瑛一时无言,秦芃继续面色郑重道:“陛下乃本宫亲弟,本宫自然要给陛下最好的老师,于此事之上,本宫绝不会有任何徇私舞弊之意。而且柳大人乃摄政王举荐,若非真的有真材实料,本宫又怎会转而将票投给柳大人?”   这番话让众人都信了几分,秦芃看向秦书淮,认真道:“王爷想必不会有异议吧?”   秦书淮没说话,他看着秦芃,目光里全是思量。秦芃任由他看着,含笑道:“王爷?”   “好。”   秦书淮点点头,没有多话,秦芃顿时舒了口气。然而转念一想,她舒什么气?   秦书淮这个态度,柳书彦摆明是他的人!从王珂换到柳书彦,她有什么好高兴?   秦书淮这个人,鸡贼,真的是太鸡贼了!   秦芃躺在椅子上,气得一个早朝什么都听不下了。   下了朝,秦芃就往殿外走去,秦书淮推着轮椅跟上来,面色平淡道:“今日公主为何突然临时改变主意?”   “为国为民。”   秦芃心里气炸,面上极力克制着,保持冷静。秦书淮瞧了她一脸正经的脸,猜测着她可能是在生气。   他突然发现,秦芃是真的像赵芃,把琢磨赵芃心思那一套完完整整用在这个人身上,居然没有半分违和。   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情绪,有些难受,又有些欣慰。   他瞧了秦芃一眼,淡道:“你在气什么?”   “我没生气。”   “气了。”   秦书淮瞧了一眼她的袖子:“袖子都掐皱了。”   “秦书淮,”秦芃深吸一口气:“你不去刑部真是可惜了,全大齐怕是没你秦书淮破不了的案子,就你这眼力,当摄政王真是浪费人才!”   “哦。”秦书淮淡淡应了一声,到了宫门口,秦芃直接踏上马车就要走,秦书淮突然开口:“知道王珂是我的人了。”   秦芃脚一歪,差点就从马车上砸了下来,还好秦书淮抬手扶住她,秦芃被他扶正身子,她抬起头,一脸诧异道:“什么?王珂是你的人?!”   秦书淮没说话,他放了手,淡道:“回去吧。”   秦芃回了马车上,心情有些忐忑,马车哒哒回走,秦芃回忆着秦书淮的话,琢磨着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突然觉得现在的秦书淮像个妖怪,总是能看透人心。   而秦芃走出去没多久,江春便道:“王爷,您方才同公主提王珂干嘛?”   “试一试。”   秦书淮被江春推着回去,眼神有些冷:“她果然知道王鹤是我的人。”   “不可能啊,”江春想了想,整个人都懵了:“当年您收养王鹤知道的人基本都死了,也就是我和您知道了……”   秦书淮没说话,他认真思索着。   “江春。”   “嗯?”   “姜漪的尸首,还没找回来吗?”   江春愣了愣,姜漪死了很多年了,就算是有尸首,大概也成了一堆白骨,他不由得道:“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尸体,你便不能当她死了。”   听了这话,江春整个人惊呆了:“您……您的意思是……”   秦书淮摇了摇头:“且再看看。”   秦芃坐在马车上,反复回忆着今日的事情,她想着柳书彦的生平,觉得此人还是要查一查。   她正琢磨着,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春素出去看了看,便听到外面是柳书彦的声音,认真道:“长公主殿下,在下柳书彦。”   秦芃听到是柳书彦,立刻亲自卷起帘子:“柳将军,不妨入府一叙。”   柳书彦笑了笑,似乎想起什么:“甚好。”   卫衍喝着醒酒茶起了床,同管家道:“今天嫂子回来吃饭吗?”   “回来,”管家拿着账本走过去,淡道:“派人过来说,说是要带着柳将军回来。”   卫衍猛地抬头,转身就跑。   柳书彦肯定知道他昨晚坑他,今天不跑,怕是要死。 第二十六章   秦芃领着柳书彦进了院子,柳书彦跟在秦芃身后,含着笑道:“昨夜我与卫将军把酒言欢,不知道他今日回府未曾?”   秦芃一听这话,心里觉得有些不好,这人莫不是来找卫衍寻仇的?   她不动声色道:“小叔怕是出去了,柳大人是来找小叔的,还是找我的?”   “自然是找殿下,”柳书彦和秦芃进了房间,两人各自坐在一边,秦芃亲自给柳书彦倒了茶,柳书彦低头接过,谢过后恭敬道:“在下前来寻找殿下,主要是为了说明一事,在下不是秦书淮的人。”   秦芃没说话。   现在她得了一种“全世界都是秦书淮的人”的病,她给自己倒了茶,听柳书彦继续道:“实不相瞒,摄政王会举荐下官,此事出乎下官意料之外,甚至于下官其实也是到昨日早朝后,才得到旨意知道自己是摄政王举荐之人,下官猜想,如今长公主必定疑心在下,所以特来说明,望公主知晓,柳家对陛下忠心不二,绝无二心。”   秦芃点点头,却是转念明白了秦书淮的把戏。   秦书淮举荐了柳书彦,那就是在秦芃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尤其是在日后知晓王珂是秦书淮的人后,这个种子便会枝繁叶茂的生长。   连自己的人都不是自己的人,那一个被秦书淮举荐的柳书彦又值得几分信任?   如今皇家在军队上的两大靠山,远的是在边境的卫衍,近的则是南城军柳书彦,不过是争个太傅的位置,秦书淮就轻而易举的离间了柳书彦如此重要的人物。   秦芃想明白后,简直想为秦书淮鼓掌。   在朝廷摸打滚爬这么多年,秦书淮果然成了一块老姜,死了这么多年再爬回来的她在秦书淮眼里,于政治上的确稍显幼稚。   然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当年她死之前,就一直只在后宫待着。她没有坐上镇国长公主的位置,甚至没有看到赵钰是如何登基。   虽然后宫前朝连着,可是毕竟是不一样的。   秦芃思索着秦书淮的想法,柳书彦低头喝了口茶,静静等着秦芃的回应。   许久后,秦芃抬起头来,温和道:“柳将军愿意同本宫说这些,本宫十分欣慰。柳将军的意思本宫晓得,柳家的忠心,本宫绝不怀疑。”   柳书彦舒了口气,点头道:“公主明白就好,今日特意登门,也就只是为了此事,如今既然说清,那下官便先回去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秦芃眨了眨眼,颇为好奇道:“听闻当年柳将军和摄政王打过一架,是为什么?”   听了这话,柳书彦面色僵了僵,他明显不愿意回答,然而双方都知道,如果不解释清楚这件事,也就代表着他隐瞒了自己和秦书淮的部分关系。柳书彦深吸了口气,终于回答:“在下只是觉得,董小姐可惜了。”   秦芃愣了愣,不由得道:“你是为董婉怡去打抱不平的?”   “当年曾读过董小姐一篇闺中策论,”柳书彦眼中颇为遗憾:“深以为知音,但因佳人已嫁,世俗理法,无可奈何。谁知道最后董小姐居然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   “不明不白?”秦芃终于找了个当年知道董婉怡之死的人:“你觉得董小姐不是患病去世的?”   柳书彦面上带了冷色,慢慢点了点头。   “她……”   “长公主,”柳书彦早一步截断了秦芃的话:“话已至此,殿下应该明白我和摄政王的关系,多余的也无需明白,下官的意思,”柳书彦抬眼看秦芃,眼中有了冷意:“殿下明白吗?”   秦芃看出柳书彦的警告。   这是一个很高傲的人。   哪怕他说着下官,哪怕他表着忠心,却有明确的领地意识,他的攻击是没有差别的,任何人,只要跨过了他所划下的线,都不被允许。   秦芃和他静静对视,许久后,她慢慢笑开:“明白。”   柳书彦躬身行礼,转身离开。   等柳书彦走后,白芷焦急进来:“听说你临时换下了王珂,为什么?”   秦芃闭着眼睛,慢慢道:“他是秦书淮的人。”   “秦书淮?”白芷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   秦芃不说话,她总不能告诉白芷,因为王鹤这崽子就是她和秦书淮一起救的。   秦芃沉默,白芷便明白她是不想说,白芷心里有些难过,转过头去,掩住了自己的情绪道:“那如今怎么办?”   “柳书彦不是他的人,这已经够了。”   “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是他的人?”   “我信我自己。”秦芃睁开眼睛,看向白芷,神色认真:“就像我能无条件信你,我也能无条件信他。”   白芷被那神色看着,也不知道怎么的,感觉自己仿佛是回到了那个人身边一般。   她觉得眼眶有些发涩,却还是要强装淡定:“你这样会害死自己。”   “我不怕死。”   她死了三次了,还怕什么死?   白芷没再说话,好久后,她终于道:“随你吧。”   说着,白芷就要走出去,秦芃突然叫住她:“去帮我找两个人。”   “嗯?”   “找一个案子,丈夫杀了妻子的。”   “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有我的用处。”   有了这句话,白芷也没办法多问了,只能是点点头,而后她又想起一件事:“哦,过两天我请个假,可能要不在几天。”   “嗯?”秦芃抬起头来,有些疑惑白芷请假做什么。白芷面色平静:“镇国长公主忌日,我要回去看看。”   秦芃一听白芷要回去,下意识就想让白芷给赵钰带信,但话没说出来,白芷就立刻道:“放心吧,我就去边境祭拜一下,不会真的回北燕的。要被人查到我作为你的侍女去北燕,你就完了。”   这话将秦芃的想法彻底抹杀,她面无表情哦了一声,等白芷退下去后,她才恍惚想起来,原来是她的忌日要到了。   她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死在什么时候了,可是所有人都记得。   说不清该高兴还是悲伤,她只能默默坐在椅子上,开始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明明她或活着,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每个人都在祭拜她呢?   这个问题太让人费解和伤心,以至于她想得心里都有些难过了。   过了两天后,白芷便走了,秦芃其实也不知道白芷指的忌日具体是什么日子,直到秦书淮带着一条白色的发带上了朝。   那天早朝秦书淮没有束冠,就是用白色的发带束了一般头发,看上去失去了平日那副尊贵威严的模样,反而有了几分高冷憔悴。   秦芃见他走进大殿时不由得愣了愣,转头同带着太傅职位上朝的柳书彦道:“摄政王上朝都不束冠了,怕是不太好吧?”   “这是先帝特许的。”柳书彦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今日是摄政王发妻的忌日,先帝念他一片深情,特许他在这一日可以不束冠上朝。”   秦芃有些诧异,不可置信道:“你说的发妻,是赵芃吗?”   柳书彦点点头,神色里有了敬重:“摄政王对玉阳公主的情谊,那是满朝文武皆知的事情。”   秦芃没说话了,她心里有了那么几分不忿。   虚伪。   做作。   秦芃在心里给秦书淮匹配了无数个不太好的词语,而后就有些好奇,秦书淮给自己这么深情的一个人设,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又要做些什么呢?   怀着这样的好奇心,等下朝之后,秦芃悄悄尾随着秦书淮出去,结果秦书淮戒心极强,七拐八拐,秦芃就被他甩开来。   秦芃有些无奈,只能自己找了些吃的,趁着少有的一个人的时光,到处逛了逛,而后就坐在素装阁的雅间里挑着东西。   没了多久,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虽然温和了许多,平缓了许多,秦芃却还是听出来,是秦书淮!   他熟悉点了几个脂粉唇膏的名字,都是秦芃当着赵芃时喜欢的色系。她躲在内间里,听着秦书淮说话,心里紧张又刺激。她决心这次绝对不能跟丢了,于是就压抑着自己,一直躲着不出去。   外面的店员似乎是很熟悉秦书淮的模样,但却完全不知道秦书淮的真实身份,还打笑道:“店里出了许多新款,这么多年了,公子也只卖这几个色,夫人不腻的吗?”   “不腻,”秦书淮声音温柔,仿佛是真的在为自己夫人添置胭脂水粉的公子哥儿:“她这个人啊,喜欢什么,便懒得再换了。”   “那好啊,”店员笑着道:“公子就不用担心夫人移情别恋了!”   “是啊,”秦书淮的声音里似乎也带了欢喜:“她这一辈子,也就只喜欢我一个了。”   只是不是因为她不花心,而是因为,她的一辈子,早已经到头了。 第二十七章   秦芃躲在帘子里,听着这句话,心里忍不住紧了紧。   她开始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猜想,比如说,当年秦书淮杀她,是不是因为看不惯她花心?然后他忍不住就把她杀了?   然而转念她就觉得这个想法太荒唐了,秦书淮杀她的原因,白芷已经查的很清楚,完全只是因为权势。   他早已经和姜家商量好,杀她也是早有预谋,她不需要再找其他的理由给他。   秦书淮打包好了东西,便让人推着轮椅走了出去,秦芃这次跟得很小心,远远跟着。秦书淮换了身衣服,纯白色内衫,湖蓝色的外袍,头发用纯白色发带束起一半,如果不是那更加棱角分明的线条,秦芃几乎觉得,自己仿佛是看到了十六岁的秦书淮。   这么多年,他一直穿着深色的衣服,带着发冠,每次见面,都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气势。   然而今日的秦书淮,他提着东西,含着笑容,收敛了周身气势,提了酒和一堆女孩子用的东西,仿佛是一个再普通的公子哥儿一般。   他一路上都在挑买着东西,买了一阵,秦芃就发现,这些都是她喜欢的。   至少,都是赵芃会喜欢的。   秦芃恍惚意识到了秦书淮在做什么,她有些想回去,但对于过去的追溯,又让她忍不住跟着他。   秦书淮挑买了东西,就往城郊去,他来了临近一个村子,然后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门后,让人远远走开,自己进了一间小屋。   这屋子是修得极为精致的小茅屋,外面是爬满了蔷薇和牵牛花的围墙,院子里空间很大,有一个葡萄架,一颗枫树,一个小水塘,一个小凉亭。一条鹅卵石小道铺到中间屋中,小道旁边种了各种各样的花草,看上去似乎是许久没有人打理,长了杂草。   秦芃跳到了远处的大树上,悄悄观察着秦书淮。然而当她看见院子的时候,她就愣了。   脑海里蓦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一天晚上,她和秦书淮窝在小床上,完事以后,秦书淮抱着她,顺着她的头发问她:“芃芃,如果有一天我们能自由,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家?”   “家?”   那时候她怎么说的?   她睡迷糊了,可却还是记得自己想要什么。   人家都以为她贪慕权力,可是如果有得选择,她的愿望其实很小。   “我想在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有一个小屋子。我想种一颗枫树,等秋天的时候,我就能看他落叶。我想有个小水塘,枫树的落叶飘在里面,一定很好看,我还能养养鱼。还想要个葡萄架,我可以躺在葡萄架下面,晒着太阳,吃着葡萄。哦,院子外面还要种蔷薇和夕颜,花开的时候,一朵一朵开在叶子里,我很喜欢。”   “哦,我还要养一只猫,还要有一个大厨房。”   “要大厨房做什么?”   “秦书淮你做饭好吃,”那时候她像猫一样,蹭了蹭他的胸口,撒着娇道:“我要你一辈子做饭给我吃。”   秦书淮就低低闷笑,他笑的时候,胸膛微微震动,传递到她身上,她心里。   那时候,是她第一次觉得,其实嫁给他是不错的。   用自己最有力的筹码去换了一个质子的性命,她不是没有犹豫怀疑过,可是那天他抱着她低声笑开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也没什么。   秦芃垂着眼眸,想着那些年秦书淮是什么样子,秦书淮就在院子里,推着轮椅扫了屋子,将自己提着的菜带进去,没多久后,房间里就传来了饭菜的香味。   秦芃静静看着他坐这一切,突然特别有一种冲动,去问那一句,为什么。   如果这么深情,为什么要将权势看得这么重要?   当年南归大齐,他的确处境艰难。有一个敌国公主作为妻子,又是具有继承皇位资格的落魄皇子,她能明白他难,也知道他需要庇护,可是人生的路都是走出来的,和姜氏联姻也不是唯一的办法,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呢?   秦芃想不明白,如果可以,她真想去问他一句。   过了一会儿,秦书淮把饭菜做好了,他摆到了院子里来,自己打开了酒,给自己斟了一杯,给旁边空着的杯子斟了一杯。   而后他空腹喝了口酒,笑着道:“来,芃芃,吃菜。”   说完,他夹了菜,放在了碗里。   自己一面吃,一面和自己絮叨着一些琐事。   他说的话基本是,好,很好,我很好。   以前秦芃也不知道他这么能说的,可是这一次他居然絮絮叨叨说了那么久。末了,他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醉了。   他用手撑着自己的额头,靠在桌子上,苦笑着道:“我以前不太爱说话的,每次都是你说得多,可如今我的话也多了,因为你不说了。”   “不说话也没什么……”   他声音沙哑起来:“好歹,应一声,是吧?”   没有回应,秦书淮瞧着眼前的空碗,一瞬间觉得有些恍惚。   他突然特别惶恐的意识到一件事,这个人是真的不存在于这世间了,他假装得再像,人没了,就是没了。   他内心慌张起,整个人微微颤抖,忍不住抬手又去斟酒,酒杯洒落到地上去。   他颤抖着去捡,却是早一步有人停在他面前,替他捡起了酒杯。   是秦芃。   她再也看不下去,从树上下来,替他捡了杯子。   秦书淮仰头看她,有些呆愣,秦芃抿了抿唇:“回去吧。”   秦书淮是醉了,看着她一片茫然,秦芃将酒杯塞在他手里,转身就走,然而那人却是猛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秦……”   “别说话!”   秦书淮整个人都在颤抖,他闭着眼睛,声音沙哑:“我知道你不是她,你别说话!”   就一会儿。   就这么一会儿。   他整个人都陷在了秦芃死的最后的时光里,他走不出来,他太想走出来了。   可是没有办法。   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他最喜欢的姑娘,握着他的手,艰难出声。   “杀了我。”   “秦书淮……杀了我!”   “如果你爱我,如果你真的对我那么好,为什么连生死的权利都要剥夺我?秦书淮我命令你,”她抓着他,歇斯底里尖叫出声:“杀了我!杀了我啊!”   他亲手杀了她。   她想死,他给她死的权利。   可是他活的权利,却似乎也被这样剥夺了。   他问过她,她死了,他怎么办?   她抓着他的手,笑着说:“我允许你再娶,我允许你再爱,我允许你忘了我,反正,秦书淮……”   她的笑容里仿佛是淬了毒:“我从没爱过你。”   回忆猛然卷席而来,秦书淮仓皇推开秦芃,捂住了脑袋。   “别说了……”   他想阻断脑海里那个人的言语。可是那人果然就不再说了。   就这么一句话,戛然而止得恰到好处,刚好足够伤他至狠至深。   他眼里盈满了眼泪,整个人都在发抖,手撑在轮椅的扶手上,捂住了自己的面容。   他的哭声没有传出来,秦芃却已经知晓,她小心翼翼道:“秦书淮?”   “为什么……”   秦书淮沙哑出声:“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如果不爱我,为什么要招惹我?   可是哪怕不爱了,也没什么,至少好好活着。   赵芃。   那个名字仿佛是诅咒,嵌在他的脑子里,他似乎是着了魔,怎么都离不开她。   秦芃瞧着秦书淮状态不太对,小心翼翼靠近了他,放柔和声音:“秦书淮,”她诱导般道:“谁对你不好了?”   秦书淮呆呆抬起头来。   他感觉自己好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他总是被北燕的皇子欺负,见到赵芃的时候,赵芃总问他:“秦书淮,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那时候他年纪小,内心深处明明挺喜欢这个小姑娘,却又不承认,莫名其妙找了一堆理由去讨厌她。比如说太不端庄,太活跃,太调皮。   于是他板着脸,冷着声道:“管你什么事?”   “怎么不管我的事?”赵芃笑眯眯道:“你长得这么好看,天下所有好看又没娶老婆的男人都管我的事。”   一听这话他就忍不住生气,那时候他还不明白自己气什么,只知道怒道:“赵芃你矜持些!”   赵芃就耸耸肩:“我就这么不矜持不正经不端庄,你拿我怎么样啊?”   他感觉是她回来了,而这一次,他不想撒谎了。   他抓着她,就这么瞧着她,认真出声。   “我想你了。”   秦芃微微一愣,却没想到,秦书淮开口居然就是这么一句。   “赵芃,哪怕你不爱我,我也认了。” 第二十八章   秦芃听着秦书淮的话,不由得有些呆愣。   她不爱他?   这是她死之前告诉他的吗?   死之前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居然将真心话讲了出来?   赵芃爱不爱秦书淮,这个问题秦芃回想过,最后的结论是,喜欢大概是有的,爱大概是没有的。   那时候的赵芃太忙碌了,秦书淮之余赵芃,大概就是一个避风港,一个玩伴,一个会对她好的人。   有如朋友那样的信任,也有如亲人那样的亲密,还有感激、欣赏、浅浅的喜欢等等复杂的情绪,可是如果谈到爱字上,她是不敢说的。   赵芃不知道自己爱一个人大概是什么样,但依照她的性子,如果谈到爱上,大概是轰轰烈烈,绝不回头。   可是当年赵芃嫁给秦书淮的时候是被逼的,是犹豫又害怕的;   当年赵芃跟着秦书淮回大齐的时候也是被逼的,是烦躁不安又不乐意的。   她对秦书淮有浅浅的喜欢,毕竟认识了那么多年,相扶相伴了那么多年,而且秦书淮这个人,长得好,性子也不错,她没什么不喜欢的理由。所以在秦书淮十岁到十六岁的时光里,她总是撩着他,骚扰着他。   可是她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   甚至于在嫁给她之前,她已经想办法将自己许给了一个年少有为的将军封峥,封峥手握重兵,如果她嫁给了他,那么赵钰的皇位就进一步有了保障。   她还记得皇帝将她和封峥叫到大殿里询问婚事那天,秦书淮从学堂里一路跑到宫里来,就在宫门口守着。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他喜欢她,她得了皇帝的承诺,也得了封峥点头,如今就等着圣旨下来赐婚。她欢天喜地从宫门里出来,就看见秦书淮站在门口等着她。   他还喘着粗气,明显是跑了很远,她有些诧异,不由得问道:“你不是还在上学吗?”   “你见封峥了?”   他却是走上前来问她,她愣了愣,觉得这人消息太快,随即又想到,大家在宫里苟苟营生,谁没几个眼线探子?她见封峥这件事也没遮着掩着,于是她点点头,笑着道:“是呀,我很快就要赐婚了。”   “秦书淮,”她声音温柔,慢慢道:“很快,我就能有自己的家,站稳脚跟了。你呢?你什么时候能回大齐?”   说着,也不知道怎么,赵芃就觉得心里有了些难受,她叹了口气,往前走去,秦书淮一般回跟上来,所以她也没有在意,慢悠悠道:“你要是不想回去也没什么,以后阿钰成了皇帝,我当了长公主,我会照拂你的,你放心。”   她说话的时候,这才发现秦书淮没跟上来,她回过头,就看见秦书淮整个人都在抖。   他站在原地,手在袖下捏紧了拳头。   赵芃觉得秦书淮情绪不对,她皱了皱眉头:“你怎么了?”   “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   秦书淮似乎是很艰难的,才开口出声:“以前你说过的。”   赵芃愣了愣,她本想诚实告诉他,那是逗他玩的。   她九岁第一次见面就说喜欢他了,这话又怎么能当真?她就是这么爱玩的一个星期,他每天假正经又古板,一说喜欢他,他就脸红。她喜欢他,喜欢逗弄他,仅此而已。   可是也不知道怎么的,瞧着他那颤抖的模样,她说不出口来,只能是转过头去,规避了话题道:“书淮,我们现在,谈什么喜欢不喜欢呀?把权势握在手里,这才是最重要的,知道吗?”   “所以,”秦书淮转过头来,认真看着他:“你嫁给他,是因为他有权势,是吗?”   “你嫁给他,”他逼近她,赵芃觉得有些害怕,忍不住往后退去,秦书淮却是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来,逼得她抵在墙上,退无可退。   他那时候比她就高出半个头,他将她困在身前,压着声音道:“只是因为他现在能给你更多,是不是?”   “是……是吧?”赵芃艰难出声来,秦书淮闭上眼睛,他平息着自己的愤怒和嫉妒,好久后,他慢慢道:“赵芃,我现在配不上你,我知道。可是你记得,”说着,他慢慢睁开眼睛,眼中一片坚定:“等我配得上你那天,我不管你是嫁给了封峥还是王纯,不管你嫁了多少次爱了多少人,那时候你得回来。”   听到这话,赵芃诧异睁开眼睛,秦书淮抬起她的手,低头吻在手背上。   “你是我的妻子,”他声音低哑:“你好好记得。”   说完之后,秦书淮放开她便转身离开。赵芃站在原地,好久后,她才猛地反应过来。   秦书淮喜欢她?!   那个天天让她走见她就板脸的人,居然是真的喜欢她?!   赵芃被这个消息震惊得恍惚许久,那整一天人都有些不对劲,于是也就是隔天的宫宴里,她着了人的道。   那天她喝了皇后赐的酒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赶忙让侍女带她回去,结果回宫路途到一半,便突然来了两个高手。   她从没想过皇后的胆子居然能大成这样,那时候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便被人直接扛到了冷宫里破庙之中。两个人将她衣服拉扯开来,正要做些什么,秦书淮救赶了过来。   那两个人立刻便走了,秦书淮也没追,匆忙上前来给她披了衣衫,将她抱在怀里,整个人都颤抖着道:“对不起我来晚了,是我来晚了。”   “走……”   她沙哑着声音,捏着他的臂膀,颤抖着道:“赶紧……”   秦书淮立刻将她抱起往外走,她整个人都没了力气,衣服也都已经被撕坏了,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她咬着牙,整个人都在发抖。然而秦书淮才抱起她,外面的门便被人猛地撞开。   秦书淮第一个想法就是护住她,然而这个动作却让外面的人更坚定了自己的揣测。   一大批人焦急进来,皇帝、皇后、封峥走在最前面,皇帝一进来,看见这场景,顿时目呲欲裂,怒喝一声:“所有人都下去!”之后,便让身边的高手一把将秦书淮扯开。   扯开之后,便看见披着秦书淮衣服,匍匐在地,整个人抱着自己的赵芃。   赵芃瑟瑟发抖,地上是被撕开散了一地的衣服,这场景让人遐想,封峥首先反应过来,拔剑就指向秦书淮,怒道:“秦书淮我杀了你!”   秦书淮在地上翻滚躲开封峥的剑峰,赵芃听见旁边的声音,用指甲不断刺激着自己的掌心,让自己清醒一点。   现下她必须做一个决定。   救自己,还是秦书淮。   如果是她承认了是自己和秦书淮私会,在和封峥赐婚前夕做下这种事,等待她的必然是万劫不复。她会失去多年经营得来的圣心,而且必须要嫁给秦书淮。而秦书淮不过是一个质子,而她的婚事本就是她准备给赵钰最大的支撑,嫁给秦书淮,那就意味着她最大的筹码,被她放弃了。   可是如果她指认是秦书淮用计意图强迫她……   如今她贞洁未失,她还有机会翻盘嫁给封峥。可是秦书淮呢?   一个质子意图强迫一国公主,而这位公主还是重臣马上要赐旨的未婚妻,对于秦书淮而言,这必定是死路一条。   理智告诉赵芃,她该开口的。   可是她听着打斗声,听见秦书淮被擒拿下,听见他被人按压在地闷哼出声,她脑海里却是那年她送着母后上山,他站在她身后,替她撑起棺椁;是那年他们躲在猎人挖的深坑里,他张开手,将他揽在怀里;是以他的才智,他该明知道这是一场针对他二人的局,他却仍旧义无反顾冲过来,至今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于是她也不知道当时是在想什么,她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看着皇帝,冷静道:“请父皇将儿臣赐婚给齐国太子秦书淮。”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封峥豁然回头:“你说什么?!”   “儿臣倾慕秦太子已久,请父皇念在多年父女之情,成全儿臣。”   赵芃跪下去,深深叩首。皇帝被气得抬手指着她,好久后,终于吼出一声:“依你!就依你!你要保他,那就后悔一辈子去吧!”   说完,皇帝便带着所有人离开,赵芃猛地舒了一口气,秦书淮到她身前来,温柔将她搂在怀里。   “你不会后悔的,”他似乎也是没有想到她的选择,紧紧抱着她,沙哑道:“芃芃,他们能给你的,我早晚都能给你。他们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赵芃,”他抬眼看她,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清澈的眼里全是坚定:“终有一日,我会回到齐国,荣登宝座。那时候你会坐在我身边,与我携手,分万里江山,坐万人之上。”   “这一辈子,”他许诺她:“我只有一个赵芃。”   她抬眼看他,听着他的话,忍不住笑了。   他和她不一样,她说的话总是真真假假,而他说的话却是言出必行。   可是这一次,她却想说真话。   “秦书淮,如果我只是想救你呢?”   “如果我不爱你,我只是想救你呢?”   “爱我或者救我,”秦书淮慢慢笑了:“你终归是我妻子。”   那是她唯一一次说出真话,后面的时日,她总觉得,既然过一辈子,那么假话多说一些,让这个人开心一些,也未必有什么不好。   说得多了,大家都信了,甚至有时候,赵芃自己也信了。   然而是什么样的场景,让她把这话说出口呢?还是秦书淮从一开始,就不信呢?   于是秦芃半蹲下身子,看着秦书淮,温和道:“秦书淮,为什么你觉得,赵芃不爱你啊?”   秦书淮听着这话,一阵冷风吹过来,这时候他清醒了许多,他看着面前仰头瞧着他的秦芃,感觉这个人和赵芃真是像极了。   那仰头看他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可他酒醒了一些,自然不会认不出来,于是他抬起手来,按住太阳穴,闭上眼睛,似乎是头疼模样道:“公主殿下跟着我来这里,怕是跟了许久吧?”   秦芃:“???”   这人酒醒这么快的?   说着,秦书淮又道:“跟我这么久没让我发觉,真是好身手。”   “过奖过奖。”秦芃有些尴尬,站起身来,打了招呼道:“那个,没事儿我走了哈。”   “站着。”   秦书淮冷下声音,秦芃顿住脚步,回头看他,秦书淮睁开眼睛,看着秦芃。   “姜姑娘,”秦书淮声音笃定:“为了装成四公主,怕是费了不少功夫吧?”   秦芃愣了愣,秦书淮心里有些犹疑,这人若真是姜漪,那实在是太有心计,也太能伪装了。   那日秦芃去了姜家墓地后,秦书淮就在怀疑。   秦芃以前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如今的秦芃却是能武能算。   当年姜漪死后,尸体便被白芷带走,而如今白芷却出现在了秦芃身边,姜漪的尸骨也迟迟不见。   王珂是他的人,知道的女人也就是姜漪和赵芃,赵芃已死,那么就只能是姜漪。   种种迹象,都直指秦芃,可能就是姜漪。   白芷当年曾在姜家当客卿,如果姜漪当年知道他要杀她,假死逃脱,然后让白芷偷走尸体,再死而复生,接着想办法将自己换成了秦芃,又依靠白芷的指点模仿赵芃迷惑他,再借由秦芃的身份牵制他……   如果从这个角度想,很多想不通的问题就能顺理成章。   于是秦书淮笃定,秦芃必然是姜漪。   然而此刻秦芃的反应,却出乎秦书淮的意料,看她的样子,仿佛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而秦芃懵逼之处则在于——他不觉得她像赵芃,反而觉得她是姜漪?!!   他对赵芃果然不是真心的!! 第二十九章   惊异过后,秦芃恢复了平静。   她大概是明白秦书淮的思路的。大多数时候,秦书淮都和白芷一样,是一个极为理性的人。秦书淮能接受姜漪死而复生,因为姜漪的尸体被人盗走,姜漪可能是假死。然而秦芃却是死在他怀里,他看着她封棺,看着她葬进黄土,绝无活下来的可能。   秦芃想明白后,她歪了歪头,笑着道:“摄政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书淮眼中露出嘲讽来:“我杀你姜氏全家,你不恨吗?”   “王爷,”秦芃勾着嘴角:“您怕是认错人了。”   “本以为姜家最厉害的是你父亲,结果未曾想过,居然是姜小姐。若早知道姜小姐如此神通广大,秦某不该成亲当日就将小姐送往后院,该多多接触拜访才是。”   秦芃有些无奈了,她叹了口气:“你说的姜小姐,到底是谁?同我很像?”   “姜漪,”秦书淮冷下声音:“你还要同我装吗?”   “哦,”秦芃点点头:“您是在说您第二任妻子姜氏,她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秦书淮不说话了,他心知如今绝对从秦芃口里套不出话来,然而秦芃的反应滴水不漏,他也猜不出秦芃到底是不是姜漪。他本来是想说出来唬一唬秦芃,却不曾想秦芃心理素质这样好。   而对于秦芃而言,她心理素质当然好,毕竟她知道姜漪是真的死了。   除非秦书淮有一天开始信鬼,不然他一辈子都想不到真相如何。   秦书淮和秦芃静静对视,过了一会儿后,秦书淮闭上眼睛,淡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   秦芃点点头,也没多留,转身就走了。   第二日回了朝堂,秦书淮又换回了自己的发冠,和平日再没什么区别。两人相敬如宾,朝堂上倒也其乐融融。   而民间则是出了一个案子。   这案子倒也没什么奇事,无非就是当年一个秀才为了迎娶高门贵女将自己的妻子杀死,谎称自己没有妻子,却被自己儿子告上了公堂。   这案子原在乡野,十多年过去,秀才如今在扬州身居高位,他儿子一路告上宣京,这才引起了震动。   民间议论纷纷,各大戏班子相应推出了话本子,这个故事也最快时间被说书先生改编成了故事,广为流传。   故事中这位秀才不知廉耻阴狠毒辣,将发妻想尽办法置于死地,让全国百姓为之愤怒。   如今这位高官已经闭门不出,而高官位居扬州刺史之位,宣京中顺天府尹期初不敢接案,等后来群情愤慨,将顺天府堵着水泄不通后,惊动了御史,于是御史当朝弹劾了顺天府尹玩忽职守之罪。   从一个陈年旧案变成了惊动全国导致顺天府尹被弹劾的大案,这一切自然是秦芃在后面推波助澜。   秦芃忙活着推动旧案的时候,秦书淮则忙着查秦芃的过去。他十分想知道,姜漪到底是怎么变成秦芃的。   然而查着姜漪的时候,他却查到了另外一幢旧事。   陆祐当年是姜漪救过的,而后才到他身边来。如果不是查着姜漪的过去,秦书淮几乎都不知道。   而后他再顺着陆祐查下去时,才发现当年姜漪一直在和陆祐联系。而在卫衍回来之前,陆祐和秦芃在素装阁见过,并且每次秦芃去当年和陆祐联系的地方喝茶时,陆祐都刚好不当差。   这蛛丝马迹联系起来,如今秦书淮几乎肯定姜漪就是秦芃,但他仍旧有很多疑惑。   比如姜漪如果真的假扮秦芃,为什么不小心翼翼遮掩痕迹,就算其他人不熟悉秦芃,难道卫家人也不知道吗?   秦书淮打算找卫衍试一试,然而这个时候,弹劾顺天府尹的事就捅到了朝廷上。   秦书淮本来是没怎么管这个事儿的,然而当他听道:“为权势谋杀发妻……”时,他不由得冷了脸,将目光转到了帘子后面的秦芃脸上。   秦芃还像往日一样,斜斜依靠在扶手上,隔着幕帘看不出她的神情,秦书淮却总觉得,此刻她似乎是有些高兴。   秦书淮聚精会神听了一阵御史的言辞,顺天府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末了,秦书淮便明白,这大概是秦芃给他设下的套了。   可他不太确定秦芃要如何出手,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御史大夫询问此事如何处理时,秦书淮淡道:“顺天府尹知情不报,交刑部处理,此案涉及高官,移交大理寺。”   “稍等。”   秦芃突然出口,众人都看了过去,秦芃郑重道:“按照张御史所说,此案已经引起民愤,其根本之因在于此案若是真的,那凶手杀妻之举已是罔顾人伦的畜生之行径,此案若不能妥善处理,怕不仅是让舆情更加难以处理,长远来看,怕是将引民间风气不正。”   每一个案子都对后面相似案件的审判有指引作用,而每一个案子的结果,也会对当时社会风气造成影响。   这一点秦芃说在了点子上,大家都也觉得没什么,于是秦芃继续道:“本宫以为,此案最好由御史台大夫谢谷亲自公开审案,大理寺刑部协查辅助,诸位大臣以为如何?”   朝臣商议了一会儿,认为这个方案不错,秦书淮也没有阻止,便定了下来。   等下朝出去,江春跟上秦书淮,小声道:“大人,这个案子明显是冲着您来的,您怎么都不阻止一下?”   “阻止什么?”秦书淮面色平静:“这案子长公主说得不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可是……”   “能有什么可是?”   秦书淮斜眼瞟过去:“我就杀过一个姜漪,姜漪如今没死,他们还能怎样?难道他们还敢到北燕去挖赵芃的坟出来?!”   说知道这里,秦书淮眼中露出戾气:“他们敢再提赵芃一次,我就将他姜家祖坟再挖一遍,我倒要看看,她姜漪是不是和她爹一样硬骨头!”   因为这案子是早已准备好了证据的,谢谷出手后,没有多久就将案件审理下来,判凶手死刑,一时大快人心。   结果出来时,秦芃和白芷正在屋里喝茶,听闻案件结果出来时,秦芃忍不住大笑出声来,拍掌道:“好好好,谢谷是个知时务的,有此案在先,我倒要看看秦书淮要怎么洗自己。”   说着,秦芃亲自给白芷倒了茶:“姜漪的尸骨,就埋在护城河外张家村附近吧。”   “嗯?”   “看天色,过两日应该会有暴雨,秦书淮在张家村有一个私宅。张家村沿河的山崖土质稀疏,暴雨后容易坍塌,尸骨自然便会落下来。”   “好。不过,”白芷有些忧虑:“此案怕是无法一举扳倒秦书淮……”   “那是当然,”秦芃喝了口茶,面色平淡:“要是秦书淮这么容易被扳倒,他能坐到这个位置,简直是奇迹。这个案子,咱们只要能换到扬州刺史的和顺天府尹的位置,那便够了。”   “要扳倒一个权臣,从来不是靠某一个案子,而是他被你一点点蚕食,彻底没了反抗的力气。”秦芃把玩着手里的瓷器,面上有了冷意:“到时候随意一个理由,就能让他不得翻身。而前面所有,不过就是试探罢了。”   “公主想得周到。”   白芷点点头,秦芃却有些奇怪,她抬头看向白芷:“就为了给你主子,你真打算陪我在齐国耗上这么多年?”   “是。”   “值得吗?”   “值得。”   秦芃微微一哽,她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而白芷却是突然抬头道:“今日是不是公主入宫探望陛下的日子?”   “哦对,”秦芃点点头,她骤然想起秦铭来,起身道:“我去瞧瞧他。”   纵然秦芃的原身已经死了,可是秦芃却还是能感知着她留下来的感情的。   秦芃对她母亲李淑感情不深,对这个弟弟却很是爱护。加上赵芃本来就是个疼爱弟弟的性子,看见秦铭,秦芃便觉得很有亲切感。   秦芃进宫的时候,秦铭正在跟着柳书彦上学,秦芃瞧瞧走进去,柳书彦瞧见了,秦芃赶忙做了一个“嘘”的姿势,瞧着前面的秦铭。   秦铭正低头认真练字,一笔一划写得端正。柳书彦就静静瞧着,时不时提点他。等写完之后,已经是半个时辰了。柳书彦宣布放学之后,秦铭恭敬给柳书彦行了个礼,这时候就听秦芃在后面感慨了一声:“阿铭真乖!”   “姐姐!”   秦铭激动回头,往秦芃奔过去。   秦芃一把抱住他,将他扛了起来。秦铭有些不好意思挣扎,小声道:“我是皇帝了,你这样抱着被人瞧见了,人家要笑话我的。”   “胡说!”秦芃挑起眉头:“谁敢笑话我们阿铭?我打他!”   听了这话,秦铭甜小心翼翼笑起来,秦芃抱着他往前走去,同时同柳书彦道:“柳太傅今日留膳吧,我有些关于阿铭的问题想问问太傅。”   “是。”   柳书彦跟上秦芃,同秦芃一前一后往用膳的地方走了过去,走了一会儿,秦芃便觉得秦铭有些重了,这具身体毕竟是没习过武的,打架还能靠一下技巧,就这么抱一个孩子,却是极其考验力气的。秦芃抱久了,手微微有些打颤,柳书彦注意到了,便伸手道:“我抱一会儿陛下吧。”   说着,就将秦铭从给秦芃怀里抱了过来。秦芃明白柳书彦的意思,直接道:“你让阿铭自己走好了,我也就是想抱抱他,抱不动了,他便自己走吧。”   柳书彦听了秦芃的话,笑着将人放下了。低头的时候,他的发带缠在了秦铭的发冠上,被逼着弯着腰不能动。   他没有分毫不耐,低头解了一会儿发带。   阳光落在青年白俊的面容上,看上去温和恬淡,秦芃静静瞧着,恍惚想起年少时候自己想过的夫君。   年少时勾勒自己夫君的时候,她也是想过的。她想象里,那个人该温柔安定,该对赵钰很好,该很有耐心,又刚毅坚韧,拥有自己的底线。   此刻看着柳书彦,她忍不住感慨,觉得当年若是早一些遇到柳书彦,怕是不会嫁给秦书淮。   柳书彦解了一会儿发带,但发带却莫名其妙越缠越紧,他有些无奈,只能抬头看秦芃:“公主殿下,可否帮个忙?”   “帮忙?”秦芃将目光落到发带上,慢慢反应过来,她勾起嘴角,笑了笑道:“行啊,你夸夸我,夸高兴了,我就帮你。”   听了这话,柳书彦有些诧异,片刻后,他抿了抿唇,笑出声来。   “公主真美。”   霞光下,他由衷赞叹。也不知道怎么的,秦芃就觉得,自己心跳急了点。   她抬手遮住落进眼里的光线,感慨出声:“不行,光太刺眼。”   “嗯?”   “心跳加快。”   柳书彦:“……” 第三十章   柳书彦跟着秦芃回了屋里,秦芃让人布了饭菜后,便同柳书彦聊了一下秦铭的学业。   秦铭就在一旁静静听着,时不时看看秦芃。柳书彦学识渊博,又有行军打仗的经验,讲起东西来并不拘泥于课本,连秦芃都觉得颇为受益。她点着头,突然觉得秦书淮当初举荐柳书彦,或许真的只是因为柳书彦适合?   这样想着,吃了饭,她便直接问了:“上次柳大人同我说自己与摄政王并没有什么关系,那柳大人觉得,摄政王是因着什么推荐的您呢?”   此时周边都没什么人,也就秦铭在旁边吃着东西,秦芃直接问了,柳书彦倒也不忌讳,想了想道:“其实摄政王还是一个非常公正的人,哪怕你同他有过过节,但你适合,他便会举荐。”   “是这样吗?”   秦芃狐疑瞧着柳书彦,柳书彦笑了笑:“我与他不算敌人已是很好,能说出这话,已是极其中肯,不然,我是要说他坏话的。”   秦芃觉得柳书彦这人怪有意思的,又多同他聊了几句,而后送着他离开。等柳书彦走了,秦芃正想离开,就感觉被人扯住了袖子。   秦芃回过头去,看见秦铭可怜巴巴瞧着她。   “怎么了?”秦芃放软了声音,端下身子来,询问道:“有什么不开心的?”   “姐姐……”秦铭低下头,小声道:“姐姐能不能陪我睡一晚啊?”   秦芃愣了愣,秦铭说完,又似乎是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赶忙道:“我随便说说的,姐姐你就当我孩子气……”   “那就孩子气吧。”秦芃瞧着秦铭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   寻常人家九岁的孩子,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秦铭却是活得这样小心,就连想留姐姐陪陪他的要求,都要这么斟酌再三。   秦芃想起当年的赵钰来,那时候赵钰比秦铭要活泼多了,她握住秦铭的手,温和道:“你本来就是个小孩子,想要什么,就告诉姐姐。对的,姐姐给你;错的,姐姐告诉你,好不好?”   “好。”秦铭重重点头,一把抱住秦芃,认真道:“我想要姐姐永远对我好,永远保护我!”   “当然,”说着,秦铭仰起头来,满脸坚定:“我也会对姐姐特别好,保护姐姐的!”   秦芃咯咯笑起来,抱着秦铭走进去,捏了秦铭鼻子道:“就你嘴甜。”   “我不是嘴甜,”秦铭有些着急:“我是认真的!”   “知道了知道了,”秦芃哄着孩子道:“我们家阿铭长大了,是要保护我的!”   因为秦芃陪着,那天晚上秦铭就特别高兴,他亲自去给秦芃铺床,姐弟两躺在一起,秦芃温和道:“睡吧。”   秦铭生得瘦小,九岁了看上去也就六岁一般大,秦芃捏了捏他的肉,嘀咕道:“要多吃一些。”   “嗯,好,我多吃!”秦铭对秦芃的要求都回应得特别及时。   秦芃笑了笑,却有些奇怪:“阿铭,我说的话你都会做到吗?”   “会的。”秦铭点点头,想了想,他伸出手去,小小的手握着秦芃的手掌,抬眼看着她:“所以,姐姐能不能不要离开我?阿铭很乖的。”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离开你?”秦芃有些诧异,她以为这样的念头,她埋藏得很深了,然而秦铭却还是看了出来,瞧着她的脸,眼里满是担忧道:“我总觉得,早晚有一日,姐姐会不是我的姐姐,会离开我。”   “姐姐心里有另一个家,”秦铭靠着她,声音有些沙哑:“姐姐不会一直疼爱我,我知道的。”   “你……”   秦芃一时不该说什么。人家都说孩子敏感,她以前不知道,如今却从秦铭身上深刻感受到了。   他或许都说不清为什么这么觉得,可是直觉却成为他最准确的判断。   秦芃抱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轻拍着他的背,慢慢睡了。   半夜里,秦芃被秦铭的哭声惊醒,她发现秦铭是被梦魇着了,她摇醒秦铭,秦铭睁开朦胧的眼,一头扎进了秦芃的怀里。   秦芃抚摸着他的发,温和道:“阿铭,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姐姐走了……”   秦铭颤抖着声音,描绘着梦境:“梦里没有姐姐,我当了皇帝,很快就死掉了。”   “他们给我喂了毒药,用白绫绞在我的脖子上……母亲在一旁哭,哭得很伤心,可我还是死了……”   秦铭整个人都在颤抖,秦芃内心情绪密密麻麻翻涌起来。   秦铭抬起头,看着秦芃,含着眼泪道:“姐姐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秦芃没敢说话,她想回答他,却回答不出来。   说不离开,那是骗他。她是北燕人,她的弟弟还在北燕等着她。   说离开,那太残忍。   秦铭的话是对的,如果她赵芃没来,如果真的只是这个秦芃,或许秦铭的命运就是如此。赏毒酒一杯,鸠杀后秦书淮光明正大上位。   一旦她离开,秦书淮一定要把秦铭生吞活剥了。   这个皇位本来就该是秦书淮的,等秦书淮权势稳固,哪里还需要一个傀儡皇帝?   可是她总不至于为了秦铭一直留在齐国。   秦芃刚这么想,脑子里就有了另外一个念头——不待在齐国,回北燕做什么?   她在北燕在意过的人就三个,赵钰、秦书淮、白芷。   如今秦书淮成了仇人,白芷就在身边,也就一个赵钰在北燕。而如今的赵钰皇位稳固,北燕风调雨顺,那个需要她守护的少年早已经长大了,她如今死而复生的回去,他相信吗?哪怕他相信,他又需要吗?   他亲手册封了一个镇国长公主,如果秦芃回去,他们之间的亲情,经得住权势和时间的考验吗?   这一个个问题出来,对上秦铭清澈渴望的眼神,秦芃突然有了一个荒唐的念头:“或许,不回去也是可以的。”   她已经是秦芃了,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她要变回赵芃,那注定是一条太艰难的道路。而且回到北燕,那里只有一个不知道欢不欢迎她的赵钰;留在齐国,这里却是有需要她保护的弟弟秦铭、等着她手刃的仇人秦书淮。甚至于,她也许还会在这里有个家,有个孩子。   她完全能在这里拥有新的人生了。   秦铭满眼苛求看着秦芃,秦芃不知道是原身的情绪,还是她因秦铭给予她的毫无保留的依赖和信任让她产生的好感,她就突然很想揉揉秦铭的头,然后答应他。   秦铭再问了一遍:“姐姐,你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秦芃有些无奈。   想了想如果有一天,秦铭是因为她的抛弃走到了最后被逼死的道路,她是无法忍受的。   于是她只能回答:“好。”   “我陪着你长大,你别担心了,嗯?”   得到了秦芃的许诺,秦铭终于放下心来。他用手掌贴着秦芃的手掌,很认真道:“姐姐等我长大,到时候姐姐想要什么,我都给姐姐拿来。”   秦铭说得那么认真,让秦芃还有些犹豫内心安定下来。她看着秦铭的样子,莫名其妙觉得,对于秦铭,她是有责任的。   因为秦铭梦靥,后半夜是秦芃抱着睡的。等第二天醒过来,秦芃拉着秦铭去上了早朝。   扬州刺史杀妻的案子被判后,早朝的战场焦点就转移到了扬州刺史的候选人上,张瑛和秦书淮的人吵了个翻天覆地,却也没吵出什么结果来。反倒是争执间双方互相撕咬,拉出了一大串官员带大不小的罪名来,每天御史台的御史都在忙着上折子,御史早朝虽然没什么大事,却异常热闹。   三天后,宣京瞎了一场大雨,雨势极大,好几个地方塌了方。   大雨后第二天清晨,有人在河岸边上发现了一具女尸。   这女尸已是腐烂得接近白骨,外面的衣服沾染了泥土,被侵蚀得破破烂烂,却仍旧能看出服装质地极好。   她是从护城河里被发现的,人们才想是她原来埋在山上,山洪塌方后,被冲了出来,落进了护城河中,就飘了出来。   这具女尸被打捞起来后确认身份后,秦芃正在和谋士说话。谋士颇有些担忧道:“若他们查出了姜氏之死是王爷操纵……”   “不会的。”秦书淮果断开口,低下头,垂眸道:“姜漪没死。”   话刚说完,一个仆人就跑了进来,焦急道:“王爷,顺天府的夫人来说,找到姜夫人的尸体了!”   秦书淮:“……” 第三十一章   因为秦书淮有三位妻子,所以除了赵芃以外,都是在夫人前面加了姓氏,被称为某夫人。   例如董婉怡叫董夫人,姜漪则就是姜夫人。   秦书淮赶往顺天府的时候,一路都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漪的尸体?难道姜漪真的死了?   不可能。   秦书淮皱着眉头,他的判断很少出错,秦芃绝对不是秦芃,她的所作所为,完全就是姜漪才该有的行为。   那具尸体是假的。   秦书淮是这么想的,直到他见到了尸体。   尸体穿的还是当初姜漪死前的衣服,哪怕已经十分破烂,但仍旧是能依稀看出来原来大概的模样。她头发上的发簪,手上的镯子,全都一模一样。   秦书淮来的时候,尸首已经验过了,这事儿是秦芃一手督促的,在秦书淮来之前,秦芃已经赶到了顺天府,她亲自带了仵作过来,直接就开始验尸,秦书淮到时,验尸已经差不多到了收尾阶段了。   秦书淮看着仵作递上来的验尸报告,因为尸体只剩下一堆骨头,所以很多伤口都不能考证,光光从骨头来看,姜漪身上至少遭遇了七次伤害,分别来自三种武器。   这和当年的情况是完全吻合的,而且根据蒸骨后浮现出来的淤痕形状来看,秦书淮一眼就认出了是江春的剑。   所有的事实都提醒着秦书淮这个人的确就是姜漪。   可如果姜漪死了,那么秦芃到底是谁?!   秦书淮紧皱着眉头,看着尸骨,旁边仵作战战兢兢道:“王爷,这结果,您看完了吗?”   秦书淮回过神来,看着旁边的仵作,淡道:“谁准许你验尸的?”   话刚出口,仵作扑通就跪了下去,拼命磕头道:“小人该死,小人知罪,小人……”   “行了,”坐在一旁喝茶的秦芃看不下去了,同仵作道:“是本宫让他验尸的,王爷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按照我朝律法,未经家人同意或有家人在场,不得验尸。”秦书淮冷眼看向秦芃,秦芃笑眯眯接道:“可我朝律法也注明,无名尸体例外,可由官府直接验尸。”   “这是淮安王妃。”   “在验尸前我们可不知道。”秦芃撒着谎:“也是验尸验到一半,本宫眼尖,瞧见了她衣服上的花样十分别致,让人打听了才知道这是淮安王府王妃的图样,说起来,”秦芃换了个姿势,撩了撩头发:“摄政王该谢谢本宫才是。”   听了这话,秦书淮冷笑出声来,此时明事的人都知道,这明显是秦芃给秦书淮设的局,不然秦芃哪里来这么大的功夫,从头到位跟了这个案子?   秦芃知道秦书淮明白她的意思,她也不打算遮掩自己的意图。她和秦书淮关系从来没好过,也不怕多得罪这一次。   “言归正传,如今找回了淮安王妃的尸首,不知王爷是如何打算?”   “什么如何打算?”   秦书淮知道秦芃心里的小九九,面上仍旧要假作淡定。秦芃看秦书淮的模样就知道他此刻心里必然已经是恼了,不由得有几分小小的窃喜。   秦书淮不开心,她就开心了。   她换了个姿势,继续道:“验尸的结果您也看到了,夫人明显不是自然死亡,既然是被杀,自然要抓凶手,不知王爷是打算将这个案子送到刑部还是大理寺?”   秦芃没有问要不要查,而是直接给了两个看上去十分公正的选项。   秦书淮瞧着秦芃,眼中带着冷意:“公主的意思呢?”   “不如交给我?”   秦芃眨了眨眼,秦书淮面色不动,冷静道:“术业有专攻,此案涉及皇亲贵族,还是交给大理寺吧。”   说着,秦书淮便去招呼了人,一一吩咐好后,秦书淮同江春走了出去。   江春心里有些沉重,姜漪当年是他亲自出的手,如今他还记得当时的场景,这人必然是姜漪。可姜漪的尸首当年被白芷拿走,如今白芷又突然将尸体弄回来,这是要做什么?   “尸体确认是吗?”   秦书淮走在前面,问后面沉思着的江春,江春应了声:“看伤口,的确是。”   秦书淮点点头。   此刻他意识到,自己的方向已经完全错了。   秦芃不是姜漪。但是秦芃是一个认识白芷、认识陆祐、会去姜家祖营祭拜,并时刻准备着为姜家复仇的人。   又或许,不是为了姜家,而是为了其他。总之这个人,处心积虑在靠近他。   这样一个人,会是谁?   是姜家的旧部,还是其他人?   秦书淮心里满满全是怀疑,江春跟着秦书淮上了马车,憋了半天,终于道:“王爷,这件事要怎么办?”   江春心里倒不是太怕,秦书淮不是会推下属出去挡刀的人,江春也不怕为秦书淮挡刀。只是这刀来得太突然,太憋屈,让人连还击之力都没有的时候,就有些恶心人了。   江春不甘心在这种情况下被推出去挡刀,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挨刀之前去砍了秦芃。   秦书淮抬眼看了江春一眼,首先道:“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出事。”   “属下不怕出事,”江春锤了一下车壁,恨道:“属下只是觉得糟心。”   “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本就被动。”   秦书淮思索着近来的事情,慢慢道:“秦芃不是个傻子,如今她实力不济,不可能用这个案子扳倒我,她不敢太强硬,怕是有所图谋,搞清楚她要什么便好,你不用太过担心。”   “问题只是在于——”   秦书淮眼中有了冷意:“她到底是谁?”   搞清楚了敌人,才能摸清对方的实力,才能明白对方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比如如今姜漪的事情,之所以能打秦书淮一个措手不及,就在于秦书淮根本无法预想到,姜漪居然是真的死了。   而且秦芃既然敢将这个案子闹这样大,做这样多铺垫,必然是已经准备好了证据,也就是说,秦芃身后的人至少从当年姜漪的死开始,就经营着针对他的一场大局。   秦书淮感觉自己像是落在蜘蛛网上的一只蚊子,正在和蛛网拼命抗争,而那暗处的蜘蛛就在默默吐丝织网。   这样的感觉让秦书淮觉得分外不安,然而他目前也没有直接抓住那只蜘蛛的办法。   他只能先解开缠在自己身上这根蛛丝。   他匆匆赶到王府,跳下马车,直接同江春道:“将陆祐抓过来。”   江春微微一愣,秦书淮知道江春没反应过来,再次重复:“陆祐。”、   “是!”   江春终于回神,心中却是剧烈震动起来。   在对身边人的敏感度上,秦书淮从未出错过,然而江春千算万算却也没有想到,陆祐居然是奸细!   江春带着人去抓陆祐,陆祐正在屋里收拾东西。   他听闻姜漪的尸体找到了,就知道是要出事。虽然他自认为自己伪装没有任何问题,但他也十分相信秦书淮的敏感程度和能力。他从未见过有比秦书淮观察力更敏锐的主子,所以秦芃准备动手,陆祐也同时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他东西刚刚收拾好,就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陆祐根本不作他想,从窗户直接跳了出去。   与此同时,江春一脚踹开大门,看见开着的窗户,江春瞳孔急缩,朝着窗户迅速跑去,看着陆祐跑远的背影,怒道:“拦住他!”   陆祐这人外号泥鳅,要是出了王府,还想找到他,那就太难了。   陆祐听到江春的声音,心立刻沉了下去,明白自己是暴露了。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暴露的,但这并不妨碍他逃命。   周边人朝他猛地越过来,他拔出剑来。   如今既然已经不打算隐瞒,他也就直接将自己真实实力暴露出来,江春接过他第一招,立刻反应过来,怒道:“陆祐,你果然是姜家的走狗!”   听了这话,陆祐哈哈大笑出声,剑在手中迅速打转成盘,逼着江春退了一步后,他朗声道:“宁做姜家狗,不做秦府人。江大人这条秦府的好狗,叫得倒是响亮得很!”   “陆祐!”江春冷下脸来:“这些年来,我的确是将你当做兄弟,你就如此待我?”   陆祐手上动作微微一顿,片刻后,他抬起头,平静道:“可是江春,从你和秦书淮联手杀了小姐那一刻,你我注定就当不成兄弟。”   说着,陆祐长剑猛地辞了过去,冷道:“对不住了。” 第三十二章   陆祐长剑逼近江春,江春眼中有了冷意:“既然你不当我是兄弟,那我也没什么留情的必要!”   “放马过来!”   话音刚落,长剑交缠在一起。   陆祐本就比不上江春的剑术,外加有其他侍卫围攻,纠缠了没有多久,陆祐的剑就被江春挑开,十几把剑停在陆祐脖颈上。   江春压着陆祐来到秦书淮身前,逼着秦书淮跪下,秦书淮喝着茶,看着跪在地上的陆祐,一言不发。   空气安静得让人觉得有些压抑,陆祐被江春带着人先胖揍了一顿,此刻身上都是伤,因为疼痛匍匐在地上。   秦书淮喝完茶,终于抬眼看向他:“给你时间想清楚了,现在想明白了?”   “王爷什么意思?”   “我待你不薄。”秦书淮放下茶杯,对于陆祐的背叛,他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只是道:“你这样对我,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陆祐冷笑出声来:“王爷为何不自己猜猜?”   “你是姜漪的人。”   秦书淮开口,陆祐倒很是平静,沉默着不说话。   他不知道自己暴露了多少,干脆不说,秦书淮看着他的神色,从他表情上做着推测:“你来我身边,就是姜漪指示。当年姜漪死后,你和你的同党就开始谋划报仇,宫变之后,你的同党伪装成了四公主,想要在四公主的位置上扳倒我,为姜漪报仇。”   听了秦书淮的话,陆祐就彻底放下心来,根本不答话了。   秦书淮看见陆祐的样子,便知道自己想的错了,如今陆祐有了警惕,他再问什么,也问不出来。   他点了点头同江春道:“带着他去卫府。”   听了这话,陆祐还是没什么反应,秦书淮瞧了他一眼,推着轮椅出去。   他反复思索着陆祐的态度和姜漪的尸骨。   姜漪的尸体出来,秦芃必然不是姜漪。可是陆祐的反应却又告诉他,秦芃也不是姜漪的同党,那姜漪是谁呢?   秦书淮感觉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疑惑过,他思索着带着陆祐来到卫府,这时候秦芃正和白芷商量着下一步,听见秦书淮来了,两人对视了一眼,白芷率先道:“他来做什么?”   秦芃脑子里迅速把近日的信息过了一遍,有些不确定道:“或许,是来送礼。”   白芷有些疑惑:“送礼?”   “他不是会做无谓挣扎的人。”   说着,秦芃抬手道:“请王爷进来。”   过了一会儿后,秦书淮便被江春推着进来。秦芃笑眯眯抬头:“王爷。”   白芷站起身来,知趣退了下去,江春也跟着退了下去,房间里只留下秦芃和秦书淮两人,秦书淮扫了一眼秦芃手边堆得满满的卷宗,淡道:“准备得很充足。”   “嗯?”   “先以扬州刺史杀妻案将舆论推到高潮,在此案之后,我杀姜漪之事一旦爆出,一方面有先例在前,不能判得太轻;另一方面百姓刚刚经历相似的案子,对我难免会套上上一个凶犯的印象,我多年经营的声誉也就毁于一旦。”   “铺垫做好了,如今步入正题,我很好奇,你手里到底有多少证据,能证明姜漪是我杀的呢?”   秦芃看着秦书淮,将手中卷宗往桌上一扔,向后靠去:“王爷连狡辩都没有,直接上我这里来承认了所有,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我需要否认吗?”   秦书淮平静瞧着她:“你又以为你能凭一个案子扳倒我?”   “我的确不能凭借一个案子扳倒一个摄政王,”秦芃一只手搭在扶手上,一只手撩了撩后面的头发,挑眉道:“既然我什么都做不了,王爷来这里做什么呢?”   秦书淮没说话,秦芃嗤笑出声:“心虚就心虚,还装什么大尾巴狼?我动不了你,我还动不了一个江春吗?!”   “你敢。”   秦书淮连威胁的话都说得平静,秦芃眼中带了冷意:“你以为我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冤有头债有主,杀了人就得付出代价,他江春敢杀人,就该做好早晚被人反杀的准备!”   秦书淮没说话,他抬手给自己倒了茶,茶尚还带着温度,是顶好的龙井。   当年赵芃就爱喝龙井,北燕地处北方,不产茶叶,每年赵芃都要托人从南方大量采购。   赵芃喜欢喝,秦书淮就跟着喜欢上,此刻喝着龙井,让秦书淮找到了一些熟悉感,让他心里安定许多。   秦芃这一次并不打算对他怎么样,而是一心一意放在了江春身上。他自保没有问题,但如果秦芃狠了心要找江春的麻烦,怕是有不小的麻烦。   秦书淮冷静,秦芃也就跟着冷静下来。秦书淮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她不是,她打小就是什么事儿都写在脸上的性子,除非刻意隐忍压制,否则大多数时候,她都宁愿自己活得张扬一些。   谁打她一巴掌,她就抽回十八掌。   谁给她不痛快,她就千倍百倍给谁不痛快。   她以前就同秦书淮说过,有什么别放在心里,憋着憋着憋久了,人就憋坏了。要么身体坏了,要么心坏了。   她觉得秦书淮如今长歪成这样,这性子得极大责任。   秦书淮喝了茶,觉得把秦芃晾够了,终于道:“公主的意思,我明白。那么我就问一句,公主是半步退让不得吗?”   “王爷什么意思?”   “姜漪已经死了,公主就算让江春搭上这条命,也没什么用,不如你我商量一下,公主想要什么,不妨说出来。”   秦书淮说得直接:“扬州刺史的位置,公主觉得,够不够?”   这一次换秦芃不说话了,她仿佛是没听到秦书淮说话似的,低头喝了口茶,又抬手瞧着自己指甲上新描绘的花样。秦书淮看秦芃的反应,就知道她这是不满意了。   “公主到底要什么,不妨直说。”   “扬州刺史、顺天府尹、重建北城军由卫衍领军。”   秦芃迅速报了要求,秦书淮听了秦芃的话,冷笑出声来:“我诚意待公主,公主就这样狮子大开口?”   “我诚意等王爷等了一日,王爷就这样敷衍我?”   秦芃抬眼看了秦书淮:“扬州刺史位置固然重要,但于我这样在京中无权无势的公主来说,扬州刺史又顶什么用?”   “好。”秦书淮点头应声,秦芃有些诧异,她故意提了这样多要求,其实就是打算和秦书淮慢慢磨,却不想秦书淮这么好说话?   然而秦书淮说完好,下一句就道:“这些事,我都可以依殿下,不过我想问公主认不认识一个人。”   秦芃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果不其然,就听秦书淮道:“陆祐,公主知道吗?”   秦芃不说话,秦书淮这么说,必然是已经知道陆祐和她之间的关系。至少知道了陆祐对她来说还算重要。秦芃面上半分不显,慢慢道:“王爷打算怎样?”   “别和我兜圈子,”秦书淮直接道:“到底想要什么说清楚,否则大家鱼死网破吧。”   话说到这份上,秦芃也不打算磨,迅速道:“顺天府尹和扬州刺史,我都要。若给不了,你便将陆祐杀了吧,我即刻让江春下去陪他。”   “好。”秦书淮果断点头。   秦芃这才重新笑着,柔声道:“我就喜欢同王爷这样的爽快人说话。等我的人上任后,证据自会交到王爷手里,王爷放心,此事我决不再提。”   秦书淮听着秦芃这么果断放弃了姜漪的案子,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到底是谁?”   秦书淮注视着她,秦芃撑着下巴,拖长了声音:“我就是秦芃啊。”   “不,”秦书淮立刻道:“你不是。”   “我不是秦芃,”秦芃盯着秦书淮,眼里带了冰冷:“王爷觉得,我是谁呢?”   “这是我问你的问题。”   “我真的是秦芃。”秦芃回答得坦然:“王爷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反倒是我要问王爷,这么多年,有梦到过姜漪吗?”   “我梦她做什么?”秦书淮回答得冷淡,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这个回答有什么不对。秦芃瞧着他这冷漠的样子,火气瞬间上来,冷笑道:“杀了自己的妻子,王爷难道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   “良心不安?”秦书淮咀嚼着这四个字,轻笑起来。他抬起头来,看向秦芃,眼中隐约带着疯狂之意:“她姜漪,她姜家都不觉得良心不安,我为何要觉得良心不安?”   “她是你的妻子,再有千万般不好,你也不该如此恶毒!”   “我恶毒?!”秦书淮狂笑出声来:“她姜家为权势杀我发妻,我恶毒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纵我秦书淮阴狠毒辣,纵我此生罪行累累,可杀他姜氏全族,我从无悔意。”   “他们该死。”   秦书淮抬眼看她,仿若癫狂,一字一句,如同淬了穿肠毒药,要将所有触碰到的人毒得肠穿肚烂,痛断肝肠。   “他姜氏全族,该死。” 第三十三章   秦芃听着这话,整个人都惊呆了。   姜家杀他发妻?   不,不可能!   秦芃回忆着,她是秦书淮亲手毒杀的,这一点她记得清清楚楚,白芷也亲眼看到。若她记忆能骗过自己,白芷呢?白芷也会骗她吗?   那秦书淮为什么要这么说?   秦芃冷静下来,思索着秦书淮的意图。   秦书淮是个什么人呢?   记忆里她一直是看不太明白他的,他的情绪太内敛,喜欢表现的浅浅淡淡,爱也表现得含蓄无比。他很少表达他的感情,以至于赵芃当年甚至在某些时刻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   可喜不喜欢,对于当年的她来说也没有多大所谓。她和秦书淮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爱人,更像是亲人。太长太久的牵绊和扶持,她为了保住他的性命,逼不得已下嫁了他,而他这么多年,一直陪伴她,无条件站在她这一边。无论喜欢不喜欢,有这一点就够了。   可是她死后,秦书淮去做得太明显,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一直向天下昭告着他对她的深情。   这不对,这不是秦书淮的性子。   秦芃在双手拢在袖子里,大拇指绕着圈,思索着秦书淮的种种行径。   如果说先确认秦书淮的确是杀她的凶手,再来解释这一切,比起推测秦书淮不是凶手,其实更好解释。   姜家毕竟是秦书淮的岳丈,而当年姜家谋逆的证据却是秦书淮提供的,而且姜漪其实是死在姜家伏法之前。哪怕他能以大义灭亲解释他主动揭发岳丈之事,却也说不通为何在姜家伏法前杀姜漪。   他若赤裸裸说明就是为了权势,就是为了杀了姜漪给董婉怡让道,那未免太过卑劣,不如找出一个借口来,遮掩他的狼子行径。   如果说还因为少年时的秦书淮对秦书淮始终存着那么几分欣赏,此时此刻,秦芃只觉得,这人真是卑劣太过。   她不介意小人,如她自己,就觉得自己是个小人。她赞赏华清宗,却也愿意搞文字狱恐吓太傅辞官。因为政治就是如此。大节不失之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能爬到这个位置,谁都不敢说自己干干净净。   然而既然坏,就要坏得坦坦荡荡。拿着感情当遮羞布,秦芃觉得这样的人,让她觉得有些恶心。   她眼神有些冷,但她不能说太多,至少秦芃是秦书淮亲手所杀这件事她不能说出来,她垂下眼眸,将当年的疑惑问出来:“当年姜漪死时,你已经掌握姜家屯兵的证据了吧?”   “嗯。”   “为何不等到姜家被判之后,再与姜漪撇清关系?”   秦芃有些不明白,其实当年姜家谋逆一事板上钉钉,姜漪死后不久姜家就出了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秦书淮如此急切去杀姜漪,难道真的是为了向董家示好?   “你了解姜漪吗?”秦书淮抬眼看她,秦芃想了想:“但闻其详?”   “姜漪聪慧,当年与我联姻一事,由姜漪一手策划。嫁我三年,姜漪在我身边安排暗桩十几人,下毒刺杀数十次,当年姜家谋反在即,姜漪藏匿于我府中,与外界通信不断,如此千钧一发之际,我怎容得这样的人在我府中停留?所以后来我得知她再次试图刺杀我,我便干脆动手了。”   秦芃:“……”   她承认,当年死而复生自己是有点冲动,一心只想搞死秦书淮,几乎把这辈子的手段都用上了。安插暗桩,建立自己的情报部门和刺杀组织,花了三年时间天天就想着怎么搞死秦书淮。   事实上她也几乎成功了,那时候秦书淮不知道为什么,四处寻找三四岁的孩子,他一个手下伪装成小孩子去了秦书淮府上捅了秦书淮一刀。   为了秦书淮这一刀,她折损了自己所有培养的精英杀手。可秦书淮命太大,养一养又活了过来。   几次死里逃生以后,秦书淮就越来越难杀了。最后秦书淮准备动姜家的时候,她是真不知道。秦书淮将她想得太厉害了些,其实她和姜家的联络不多,毕竟她也怕姜家看出她不是亲生的来。那三年她致力于如何谋杀秦书淮,所以最后的通信她的通信对象其实不是姜家,而是自己在外面的人马。   不过最后还在谋划杀他,这事儿倒是真的。   秦芃觉着,如今她对生死看淡了,也没想着一定要杀了秦书淮,主要就是当姜漪的那些年,一心一意杀他杀得太心累。   “我动手后,姜家被激怒,这才彻底反了,我奉命平定叛乱,才有了后事。”   秦书淮将当年的事说得平淡。三言两语带过了当年惨烈场景。   姜氏谋反一事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是却也是导致了上万平民牵连其中。好在秦书淮准备充足,动作迅猛,这才平息了战乱,将这场谋逆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而后秦书淮将姜氏一族押送宣京,文宣帝向来是个宽容的君主,讲究赏罚分明,于是姜氏虽按照谋逆罪满门抄斩,文宣帝却也看在姜家多年保家卫国的份上,允许将他们埋葬于宣京附近的城郊之中。   当时姜家人的尸首由官府派人抬上城郊山上埋葬,过了些时日,便有人发现,姜家墓地铺了姜家故土才有的红壤,有了墓碑。   “我与陛下都知道,姜家在北方势力盘根错节,他们虽然死了,但对他们忠心耿耿的人仍在,我一直在等。”   秦书淮抬眼看她,目光中全是冷意:“等到了今天。”   看着秦书淮的目光,秦芃不由得笑了。   她终于明白秦书淮和她说这么多话的原因。原来秦书淮是觉得,她是姜家的旧部,伪装成秦芃来找他报仇。   秦芃抬手抿了口茶,慢慢道:“摄政王既然觉得我不是四公主,为什么不直接揭穿我呢?”   秦书淮皱起眉头,秦芃探过身子,靠近秦书淮。   她和他就咫尺之隔,两人靠的那么近,秦芃的温度都能让秦书淮感觉到,秦芃静静看着他,眼里带着嘲讽:“是不敢,还是不舍得?”   秦书淮没说话,秦芃笑出声来:“卫衍又不是吃素的,我是不是秦芃他能不知道?我是不是秦芃,我母亲、我弟弟、我身边人能不知道?”   “王爷,您觉得我不是秦芃,可您能拿出任何证据吗?”   他拿不出。   这是秦书淮的软肋。   他明明知道面前人不该是秦芃,卫衍如此机敏的人,必然也是怀疑过的,卫衍比他更了解秦芃,卫衍既然验过,那肯定不会出岔子,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样,才能将秦芃伪装得如此天衣无缝且如此张扬?   明明不是秦芃,却不加遮掩,这到底是因为她的确是秦芃如此自信,还是空城计欲盖弥彰?   秦书淮拿不准,秦芃直起身来,回到自己位置上,斜斜依靠在扶手上,含笑道:“事实上,王爷也不该拿出什么证据,因为本宫是秦芃,的确是秦芃。至于我和姜家什么关系,我没必要告诉王爷,王爷也无需知道。反正有没有姜家,我和王爷的关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有共同的利益,你我是朋友。”秦芃说得客气,慢慢道:“必要时,你我是敌人。”   秦书淮没说话,许久后,他点头道:“你说得对。”   说着,他招呼人进来,江春听了秦书淮的声音,率先走了进来,给秦书淮换了一个新的手炉后,为秦书淮披上了披风,秦书淮朝着秦芃点了点头:“公主说的话,还望记得。”   “自然,”秦芃点点头:“人选名单我隔日会给你,这个位置张瑛不会放手,你先和张瑛争一争。”   张瑛和秦书淮争个你死我活,她的人上任就会更容易。毕竟比起她来,张瑛更讨厌秦书淮。   秦书淮应下来,让江春推着他走出去。   出门的时候下着大雨,秦书淮抬起眼来,看着雨帘倾盆而下,回想起当年送赵芃上山那天的场景。   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雨,他和赵钰两个人抬着棺椁,一步一步走上山去。   他其实是想带着赵芃回齐国的。   她是他的妻子,不管怎么样,都不该回到自己娘家的陵寝。然而他带不走她。   他还记得自己跪在姜漪父亲面前时,他坐在上方吃着橘子说的话——人已经死了,就别带过来膈应人了。来了也好,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的,也免得让人糟心。   那时候他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知道是这个人动的手,他明明知道,可是他没有办法。   一个无权无势的质子归国,面对权倾朝野一心想要他当傀儡的将军,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连自己的生死都决定不了,还能决定什么?   于是他只能送着赵芃回去。   送上山的前一天夜里,他抱着她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   她是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爱人。   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家人,没有朋友。   二十岁之前,秦书淮只有赵芃,可是她却死了。   他明知道凶手是谁,可他却毫无办法。他甚至连拼命的资格,都无法拥有。   那天清晨,赵钰来接赵芃,看着他抱着她,赵钰站在帷幕外面,冷静开口。   “你有资格哭吗?”   “秦书淮,如果不是你懦弱无能,如果不是你无权无势,我姐姐至于走到今日吗?”   “我姐姐本来是一国公主,她本来该留在北燕,等着我称帝为王,同我共享北燕江山,坐拥无上荣耀,是你抢走了她,是你带走了她。”   “既然要带她走,就好好护着他。可你呢?”   赵钰笑出声来,满是嘲讽:“你连她的尸首,都护不住。”   “秦书淮,”风卷起白纱帷幕,露出赵钰冰冷平静的面容,他双手拢在袖中,一字一句,冰冷开口:“你给我放开她!” 第三十四章   念及当年,秦书淮闭上眼睛,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江春察觉秦书淮的不适,赶忙道:“大人!”   被江春这么一惊,秦书淮缓缓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浊气:“无妨。”   说完,秦书淮往外走去,淡道:“找几个合适扬州刺史和顺天府尹位置的人给我。”   秦书淮走后,秦芃坐在房间里,脑子里思索着秦书淮方才的话。   秦书淮的话,她自然是不肯信的。但她这个人有个习惯,就算是自己认定的东西,也会去再三核实。她回忆着当初的场景,过了一会儿,白芷走了进来,秦芃抬起头,听白芷道:“秦书淮让人转告你,说你把证据交给他的时候,他就将陆祐放回来。”   “让人转告他,”秦芃倒不是特别在意这事,既然两个人说好了,秦书淮便不会对陆祐做太多。这点信任,秦芃还是会给他的。于是她撑着下巴,慢慢道:“等我的人上任扬州刺史和顺天府尹,证据我再转交给他。这期间陆祐少了一根汗毛,都别怪我不客气。”   白芷点点头,跪坐在秦芃身侧:“他说了什么?”   秦芃正等着白芷问她,她抬起头,眼中带了嘲讽:“他说赵芃是姜家杀的,所以他才杀了姜家。”   听了这话,白芷轻笑出声,声音中全是嘲讽冷漠。   “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哦?”秦芃抬头瞧着白芷:“白姑娘为何如此说?”   “杀个人还要千万理由,连这点勇气都没有,秦书淮不是越活越回去了吗?”   “白姑娘,”秦芃眼中带了疑惑:“其实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坚持认为秦书淮是凶手?据我所知,当年您并没有跟随赵芃一起到齐国。”   其实秦芃一直很奇怪,赵芃总说她亲眼看到秦书淮杀了秦芃,可实际上白芷当年嫁给夏侯颜,她就让白芷留下了,按理来说,白芷不该看见。而且白芷不但看见了,还信誓旦旦认为是秦书淮为了娶姜漪做的。   白芷是一个讲证据的人,无缘无故,她绝不会做此推测。   “当年我的确是留在了北燕,”白芷点点头,眼里带了遗憾:“那时候我新婚,公主希望我能有自己的生活,让我留在北燕好好当我的官夫人。我不舍丈夫,便让公主孤身前去。后来有一日,五殿下仓皇来找我,告知我说公主有难,让我去救她。”   “五殿下……赵钰?”   秦芃有些吃惊,当年秦书淮杀他,赵钰居然是提前得知的吗?   “是。”白芷点头,继续道:“五殿下给了我人手,我星夜兼程赶去,却只来得及见公主最后一面。我冲进去时,秦书淮正亲手喂完殿下毒药,他手上全是抓痕,可见当时公主极其痛苦,曾经奋力挣扎……”   说到这里,白芷眼里有了潮意。   秦芃没有说话,白芷的形容与她的记忆相符,并没有出入,白芷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当时我去抢公主的尸体,秦书淮却死死抱紧了尸体,不肯放手,我去得匆忙,只带了几个人,根本不是秦书淮侍卫的对手,于是匆忙离开。我被他们的人一路追杀进了密林,在里面养伤不出。等我出来的时候,原来五殿下已经找到了秦书淮,他想带着公主尸骨回去,秦书淮不肯应允,坚持说这是他的妻子,谁也不能带走她。”   白芷说着,冷哼出声:“亲手杀了人,又装着深情厚谊不肯交出尸体,除了遮掩他的狼子行径,还能是什么?”   “我听闻他固执守着公主的尸体守了七天,这时候姜家人上门,不知道与他说了什么,而后五殿下又上门,不知又说了什么,他就将尸体送回了齐国。仵作给公主验尸,因五殿下不忍破坏公主尸身,只能根据身体上的特征验证,公主的确死于中毒,但具体是哪一种毒就不得而知。”   “但这不重要。”秦芃叹息出声:“你已经看见杀人凶手了。”   “对。”白芷冷笑着开口,眼中带着杀意:“秦书淮杀的人,他用哪一种毒,一点都不重要。只是等我回去的时候,公主已经下葬,秦书淮已经赶往齐国。五殿下听了我的话,自己将自己关了一晚上,而后他提着剑出来,要去找秦书淮。”   sp; “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殿下不能找秦书淮。秦书淮既然已经回了齐国,不管齐国怎么看待他,他在齐国地位如何,他都是齐国的皇亲国戚。五殿下正值夺嫡之际,不能有任何差池。公主一生心血都在五殿下身上,公主身死,我不能让殿下已深犯险。”   听了白芷的话,秦芃舒了口气。   她素来知道这个弟弟一切以她为重,当年她最担心最关心的事,就是她死之后,赵钰怎么办?   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悲伤,会不会痛哭流涕。   但凡想到那个孩子的心情,秦芃就觉得难过。   只是重生了三次,人就看开了,赵钰也长大了,听闻他在北燕当了皇帝,过得很好,她也就放下心来,不再挂念。   秦芃点点头,赞扬白芷:“你做得对。”   “殿下不能做什么,然而不代表我不能做。我回去与丈夫辞别,而后带着人和钱来了北燕,我到达北燕后不久,就听闻秦书淮上姜家提亲。于是我一直埋伏在秦书淮周边,一直想打探当年具体发生过什么。”   “因此我来到了姜家,此时姜家大小姐姜漪正在招兵买马,她做得隐蔽,很少有人知道。我易容成了她的属下,替她执行任务。她与秦书淮似乎是对立的,整个组织运行都围绕着如何刺杀秦书淮进行。我十分奇怪她为何这样,不过你也知道了,”白芷喝了口茶,慢慢道:“你认识陆祐,就该知道,姜漪并不是主动嫁给秦书淮的,她也是被逼无奈。秦书淮作为质子登门求亲,他父亲早有谋反之心,看中秦书淮的身份,因此强逼着姜漪嫁给秦书淮。姜漪可能是对这段婚姻不满,也可能是为了阻止自己父亲谋反,总之她一心想要杀掉秦书淮。”   当了三年姜漪的秦芃听了这些话,内心复杂。   她突然觉得白芷有点不靠谱了。   事实上,当年她穿到姜漪身上的时候,脑子那时候有点不清醒,几乎没有继承姜漪任何记忆,这也是她一直装病不肯回姜府的原因。然而她仍旧记得出嫁前姜漪父亲哥哥的话,两个人言语里,姜漪对这门婚事似乎都并没有不满,反而是十分主动积极。   于是秦芃只能道:“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姜漪暗部里最了解她的人,陆祐。”   秦芃:“……”   老子信了你的邪。   秦芃憋住了骂人的冲动,继续道:“那你是怎么在姜漪身边知道秦书淮和姜家联手杀赵芃的呢?”   白芷一脸认真:“姜漪亲口所说。”   秦芃:“……”   第三十五章   听着白芷的话,秦芃有点忧伤。   这样的情报,不如不报。   她憋了半天,很想告诉白芷,其实当年她就是是随便说说,瞎猜的,然后和陆祐分享了一下她对秦书淮这个人的看法,谁知道陆祐转头就去和白芷这么说了。   她忍住一巴掌抽死白芷的冲动,吸了口气,艰难道:“白姑娘啊,除了姜漪的话,你还有其他证据吗?”   “当然有,”白芷冷笑:“后来我被姜漪的父亲姜源看中,到他手下做事,我从姜源口中得知当年始末。当年秦书淮南归回齐,主动联络了姜源,希望南回之后,姜源能够助他一臂之力。姜源拒绝了秦书淮,因为觉得秦书淮不好控制。为了给自己回齐国铺路,秦书淮主动和向姜源许诺,愿意以正妻之位迎娶姜漪。”   “可是赵芃乃北燕公主,他没有胆量休妻,一旦他如此做了,那就是在打北燕皇室的脸。哪怕北燕皇室已经舍弃这个公主,也容不得皇族尊严被一个质子如此践踏。”   秦芃觉得有些嘲讽,靠在垫子上,闭上眼睛。白芷点点头,冷静道:“所以他选择了杀妻,对外宣称是赵芃水土不服病逝。面子给了北燕,如果不是五殿下执意验尸,不是我亲眼看见他下毒,谁又知道真相是什么?”   秦芃没接话,她心绪有些乱。   其实有些时候她几乎都已经在想秦书淮是不是真的那么深情,是不是她真的误会了秦书淮,然而一想到这些年她的探子探到他的所作所为,一想到他如此冰冷杀妻三次,她就无法说服自己,秦书淮不是一个会卖妻求荣的人。   她看错过秦书淮太多次。   她曾经以为他单纯天真,曾以为他心底善良甚至有些软弱,曾以为他与世无争,然而这六年他所作所为却都像是针对她当年认知所展现的巴掌,一巴掌一巴掌啪啪打脸,打得人脸都肿了。   “你说这些,”秦芃闭着眼睛:“有证据吗?谁告诉你的?”   “姜源亲口所说。”白芷冷静开口,随后皱起眉头:“你关心这些做什么?”   秦芃被白芷的话提醒,她不能表现得对自己不该关心的事情太过热情,否则白芷会怀疑她。到时候她又拿不出让白芷信服的理由,白芷会更加怀疑她然后彻底远离。   难道她要说——白芷,我是你曾经的主子?   白芷大概会活刮了她,然后逼问她,说实话,你到底是谁!   想想这场景太美,于是秦芃淡道:“哦,随便聊聊天,想多了解一下你。”   “咱们不需要互相了解。”白芷站起身来,平静道:“等秦书淮死了,你我分道扬镳,这辈子不用再见了。”   秦芃:“……”   从未想过白芷是这样绝情的人。   秦书淮的事让秦芃心烦了大概半个时辰,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然后在朝堂里找了两个合适的人,就去登门造访。   她选的人大多是有一些才能,但也算不上出众,没有什么门路的贫寒官员。公主亲自登门,让他们如遇伯乐。秦芃聊了好几个官员后,选出两个看上去合适的,让人盯了一段时间。   期间秦书淮和张瑛在朝上就着扬州刺史的位置拉扯,而顺天府尹暂时扣押不问,顺天府内一切事物由其内部人员顶上。   秦书淮被张瑛逼得有些烦,夜里让人给秦芃带信过去,让她早点将自己的人的名单报给她。   秦书淮的信来得突然,秦芃在家里喝茶看折子,外面突然一箭射进来,扎在了秦芃窗户上,秦芃被吓得手都了抖,等取下信来后,发现是秦书淮的信,她冷笑了一声,让白芷去和卫衍借了点人,随后就给秦书淮回了信:“等着。”   她特意嘱咐了带信的人,一定要一箭射进秦书淮房间窗户上,吓死他。   侍卫得令,过去一箭设在了秦书淮窗户上,秦书淮看着箭,皱了皱眉头,等江春取下信来后,秦书淮抬头,冷淡道:“你是怎么把信送进去的?”   “用箭射的。”   “射哪儿了?”   “窗户……”   江春有些心虚,两人将目光移到窗户上留的箭痕上,片刻后江春干笑道:“这个,公主还挺记仇哈……”   秦书淮淡淡从他脸上扫过,平淡道:“修窗户的钱从你月银扣。”   江春:“……”   片刻后,江春有些无奈,跟上来到书桌面前的秦书淮,叹息道:“王爷,你这么有钱,犯得着这点钱都和我计较吗?”   秦书淮如今的腿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人家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秦书淮还是老老实实坐在轮椅上,宛若一个残疾人士。   秦书淮给秦芃回了一个“快点”,这次让江春老老实实给人家恭恭敬敬送了过去,秦芃见江春有礼貌,也就给秦书淮一个面子,淡道:“回去告诉他,知道了。”   江春应下,正往大门走去,秦芃突然道:“慢着,同你家主子说说,给陆祐吃点好的……算了,”秦芃还是有些不放心,叹息道:“同你家主子说,安排个时间,我去见见陆祐。”   江春回去转告了消息,秦书淮从折子里抬起头来,皱起眉头。   想了想,他道:“告诉她,明天晚上。”   说着,秦书淮又道:“让千面去见一次陆祐,按着他的脸做一张面具给我。”   “是。”   江春立刻就明白了秦书淮的意图,回去给秦芃带了信以后,便去找了千面。   秦书淮的手下多能人异士,千面就是一个专门给人易容的巧匠,把一个人交在手里,他就能做出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来。   秦书淮本来没动这个心思,但今天秦芃提了他要见陆祐,他便有了伪装陆祐的想法,陆祐这边是问不出什么了,但秦芃呢?   对于秦芃到底是谁,秦书淮始终在意。   当天晚上江春给陆祐灌了麻药交到了千面手里,千面连夜赶制,总算在第二天晚上做出了陆祐的人皮面具。而秦书淮则是下朝之后就对外宣布出城,等到了晚上,秦芃来带淮安王府,就只有江春接待她。   秦芃不由得有些奇怪:“你主子外出,你不跟着去?”   “今天不是我当差,”江春回答得很谨慎,将秦芃带到地牢里。   秦书淮早就在地牢里等着了,他伪装成陆祐的样子,用铁链拴住。江春同秦芃解释道:“之前给抓他时候打斗中击中他脖颈,伤了嗓子,现在不能说话,我先提前和你说一声。”   秦芃对江春如此坦荡的行径感到有些憋屈,他们打了人,但江春这么坦荡荡的样子,仿佛打得还没错一般。骂吧,陆祐还在他们手里,万一不小心把人骂生气了,给陆祐找麻烦,那就不好了。   于是秦芃只能是板着脸不说话,用无声表达自己的抗议。   走了一会儿,秦芃到了地牢里,总算是见到了陆祐。   他穿着白色的底衣,坐在牢房边上,靠在墙上,双手双脚都拷上了铁链,仿佛是在关押一只巨大的动物。   江春很识趣的选择了退下,地牢里就剩下了秦芃和“陆祐”两个人,秦芃看了看缩在墙角的人,小声唤了声:“陆祐?”   秦书淮没说话,低着头,秦芃皱起眉头来,声音越发轻柔:“陆祐,你没事吧?”   说着,她走到地牢边上,看着“陆祐”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担忧:“你怎么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秦芃越说越觉得是秦书淮做了什么,正打算去找江春,就被里面人伸出一只手,握住了袖子。   “陆祐”摇了摇头,抬起头来瞧她。   他眼神有些疲惫,看得出是累了。秦芃歪着头想了想,确认道:“是不是你太累了?”   “陆祐”点点头。   “陆祐”一累就很沉默,从来都是面无表情,一副天塌了也和我没有关系的样子。这一点秦芃倒是知道的。   秦芃想了想,从旁边拖了个垫子来放在旁边,便坐了下来,看着“陆祐”道:“过得还好吗?”   她说话很温柔,很随和,完全没有平时和秦书淮说话那警惕的模样。秦书淮心里有些诧异,卸下了防备的秦芃,更像他记忆里那个人。   那个人也是这样的,她要是将你当做自己人,说起话来语调都会软上那么几分。   她总是和他说,窝里横算什么出息?越是亲近的人,越要礼让三分,越要对他好得更多。   你敢冲着外面的人这么大吼大叫开玩笑吗?   如果不敢用同样的语调和外面的人讲话,也就不该这样同自己人讲话。   他少年时不懂事,还会朝着亲近的人发发脾气,他记得那时候他还小,有一次被人欺负了,火都淤在心里,刚好她来找他,吵吵嚷嚷着要和他去放风筝,他没控制住自己,提声吼了他。   秦芃一贯都是嘻嘻哈哈的,当时她就冷了脸。   “不就是被那几个小混蛋欺负了吗?你冲我发什么脾气?没本事挣回来,就知道窝里横?”   “不就是仗着我对你好吗?”   那些话骂得他的火气瞬间退了下去。   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记着。   剑是给外人看的,刀是为自己人拔的。   对自己人,总得比对外人好。   秦书淮看着面前分外温和的秦芃,垂下眼眸,他抬了手,在地上写字,秦芃有些不耐烦,将他的手抓过来,自己摊开手心道:“写我手上,你在地上瞎比划,我看不出来你写了什么。”   秦书淮有些无奈,赵芃是个触觉比视觉更敏锐的,没想到这个人也是。   他没办法,只能在秦芃手心上写字。   “来看我做什么?”   “陆祐”的手指有些凉,指腹带着茧子,摩挲在她手心,有些痒。   秦芃感觉酥酥麻麻的,突然就有些后悔,干嘛要让陆祐在自己手心写字,可是她也不好说什么,假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道:“哦,我怕秦书淮欺负你,就来看看,你过得还好吧?”   “好。”秦书淮迅速回应,写了一个字。秦芃点点头,有些好奇:“你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   秦书淮抿了抿唇,秦芃立刻道:“算了等你能说话再同我说吧,过一段时间你就要回我身边来了,陆祐,”秦芃叹了口气:“时间过得真快,你上一次在我身边当我的侍卫时,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秦书淮听着,迅速记下了这个信息。   六年前,陆祐当过秦芃的侍卫。   想了想,秦书淮又在秦芃手上写道:“他们的尸首,你看过了吗?”   秦书淮不太确定陆祐对姜家的称呼,于是用了一个比较生硬的句子。秦芃笑了笑,有些苦涩:“看过了,好多坟啊。”   不知道怎么的,秦芃就想起以前当姜漪的时光。   她这姜家联系不多,但是姜家对她却还是极好的。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姜家如今就剩我一个人了,陆祐,咱们都活着,好好活着。”   “这样,”秦芃慢慢睁开眼睛,眼中一片冰冷:“才能报秦书淮当年杀我之仇。” 第三十六章   秦书淮:“……”   如果说他之前在猜秦芃是谁没有眉目,那么此刻他大概是彻底混乱了。   他拼命思考,杀她之仇?他杀过的姜家人,女的,六年前陆祐当护卫的,除了姜漪还有谁??   而且重点是,杀过是什么意思?!   是杀死了,还是杀了侥幸逃生?   难道她是姜漪?可是姜漪的尸体明明都在……   秦书淮越想头越大。他觉得自己面临了这辈子最强大的敌人。以前的敌人,你总能隐约猜到一个苗头,可这一次,他除了对方是姜家人,居然什么都不能知道。   秦书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了,秦芃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秦书淮心里有些想要躲闪,却还是很好的控制住了。   “你受委屈了,”秦芃温和道:“你等过一阵子,我将扬州刺史和顺天府尹的位置拿到手,我就带你回去。”   秦书淮继续点头,拉着秦芃的手,写道:“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秦芃有些奇怪,秦书淮继续写:“要杀了秦书淮吗?我可以帮您!”   秦芃笑了笑,陆祐总是这样天真,秦书淮这样容易杀,那她早杀了。   她想了想,摇头道:“算了。”   她杀秦书淮杀了三辈子,其实恨意早就淡了许多了,最主要的是,她如今隐约觉得,当年的事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白芷的话让她意识到,在记忆缺了那么一块的情况下,她可能永远都找不到真相。比如说当年为什么赵钰提前知晓秦书淮对他动手?白芷一个不是很容易同人亲近的人为什么同她说这么多?而姜源又为什么同白芷说这么多?   秦芃一贯是个多疑谨慎的人,她如今根本不敢做什么决定。当年她刚成为姜漪的时候,醒过来几乎是被秦书淮气昏了头脑。   她放弃了公主的荣华富贵嫁了他,他居然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毒死她?!   愤怒让她根本看不清真相,然而等重生了三辈子,她长大,不再是一个十九岁冲动鲁莽的姑娘,她开始能够平静审视过往,开始不极端,开始从容冷静,开始尝试善意看待世界的时候,她骤然有种直觉,也许秦书淮并没有那么坏。   所以她如今觉得,只要秦书淮不碍着现在,过往她也没有心力太过追究,就这样吧。   她拍了拍秦书淮的肩,宽慰道:“我是鼓励你的,别真去犯傻杀秦书淮,报仇这个事儿不着急,有机会报,没机会就算了,他别碍着我的路,那就没事。咱们得向前看,比起杀他,拿好手中的权利,坐稳自己的位置,哦,再找个不错的人成个亲……”   说着,秦芃突然想起最近一直考虑着的一个事儿来,转头同陆祐道:“你觉得柳书彦怎么样?”   秦书淮听着秦芃的话,倒觉得有些吃惊,秦芃居然是看上柳书彦了?   他抿了抿唇,在秦芃手上继续写:“您想同柳成亲?”   “嗯,我觉得他不错啊。”   秦芃点点头,同秦书淮道:“我觉得他又温和,又有文采,而且对小孩子特别有耐心。我看他对秦铭挺好的,以后我就是长公主了,我得对秦铭负点责对吧?而且柳书彦这人长得也很符合我审美,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吧……特别有味道。”   听着这些话,秦书淮莫明觉得心里有些梗,有些难受。   因为这些话,当年赵芃也同他说过。   那时候赵芃还小,一模一样的话,赵芃同他念叨着,然后告诉他:“秦书淮啊,要不是你长得好看,你真的一点都不符合我的要求。”   如今秦芃又这么说,几乎是一个字不拉,秦书淮几乎觉得,是不是全天下女人都喜欢柳书彦?   秦书淮不说话,秦芃撞了撞他:“问你话呢。”   秦书淮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在秦芃手上写:“柳挺好的。”   “那行。”秦芃点点头,陆祐是她当年设置的情报组织的头,这宣京几乎每个人他都熟,他说挺好的,那一定是挺好的。   于是秦芃放下心来,眯了眯眼道:“我去拿下他!”   秦书淮:“……”   对于男人的行动力,这位秦芃和当年的赵芃真是有得一拼。   他很想劝阻一下秦芃,矜持一点,含蓄一点,可是又怕暴露身份。于是他只能点点头,写了一个“您努力。”   秦芃也不再多说,看到陆祐无碍,她就没事了,站起身来道:“你好吃好喝等着我,过几天我就来接你。”   秦书淮点点头,秦芃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而后便转身出去。   等将秦芃送走,江春走进来,给秦书淮解开链子:“王爷,您探听到了什么?”   秦书淮冷着脸没有说话,他起身来,同江春道:“将陆祐弄醒,我有事问他。”   江春应了声,秦书淮去换了衣服。等秦书淮换好衣服后,江春将陆祐带了过来。   陆祐才刚刚睡醒,看着穿得端正的秦书淮,不由得有些茫然。   大半夜秦书淮找他做什么?   “姜漪死了。”   秦书淮率先开口,陆祐猛地抬头,秦书淮观察着陆祐,他的眼神让陆祐立刻察觉自己的失态。   秦书淮太擅长观察人,他不该有这个反应,可是他心里一片慌乱。   姜漪早就死了,可现在秦书淮却重复了一遍,这证明什么?   证明或许秦书淮知道姜漪还活着,而且,活着的姜漪,再死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陆祐的脸色忍不住白了白。   秦书淮平静着,继续道:“你觉得,我该叫她秦芃,还是姜漪呢?”   陆祐听到这话,脸色更加难看。   秦书淮果然是知道了……   然而他不能说话,他怕自己说出什么东西来,于是陆祐垂下眼眸,什么都不说。   秦书淮将茶杯捧在手心,瞧着陆祐的模样,语调平静:“你觉得她会不会是假死?毕竟你们让她假死了一次。”   听到这话,陆祐骤然反应过来,秦书淮是在套他的话。   姜漪不是假死,姜漪是真的死了。   陆祐立刻冷静下来,而秦书淮闭上眼睛,该到手的信息也到手。   看见秦书淮闭眼,陆祐捏紧了拳头,他知道,自己这一次一定漏了什么信息给秦书淮。   江春看见秦书淮的样子,便让人将陆祐带了下去,上前道:“主子,您问出什么了?”   “姜漪还活着。”秦书淮闭着眼睛,梳理着信息:“秦芃就是姜漪,最后一个信息,我要再确定一次。替我暗中约一下卫衍。”   江春领了命,等江春走出去后,秦书淮的手微微颤抖。   他没有告诉陆祐,他猜出来的最后一个信息是——姜漪不是假死。   姜漪的尸体在,姜漪时秦芃,姜漪还活着,姜漪却不是假死,这意味着什么?   当年他想尽办法祈求秦芃活过来,他信天信地信鬼神,他自然知道这些条件合起来,到底是一个什么结果。   这个结果让他害怕,颤抖,却又欣喜若狂。   如果姜漪可以复活,那么赵芃呢?   是不是赵芃也可以呢?   秦书淮闭上眼睛,调整自己的呼吸。他的想法不敢让江春知道,上一次他如此欣喜,是在一个道士告诉他人会转世,他四处寻找赵芃死后出生的孩子的时候。   那一次他差点死了。   那一刀告诉了他,这样疯狂的状态是怎样的危险。   秦书淮坐了一会儿,便回去睡了。   等到第二天,江春私下去寻了卫衍,邀请卫衍去在酒楼同秦书淮见一面。   卫衍勾了勾嘴角,同江春道:“你们王爷约我,怕不是什么好事儿吧?”   江春没有多说,静静等着卫衍的回复,卫衍看了看天色,最终点了头,跟着江春去了酒楼。   进门之后,卫衍看见秦书淮正在等着,走上前去,吊儿郎当道:“王爷找我做什么?”   说着,卫衍坐到椅子上,开了壶酒。秦书淮抬眼,淡道:“我想确定一件事,请您帮个忙。”   “什么事儿?”   “我认为,四公主不是四公主。”   秦书淮开口,正想解释,卫衍就摆了摆手,不耐烦道:“这事儿您不用和我说,我试过了。”   “你怎么试的?”秦书淮皱起眉头,卫衍挑起眉:“关你什么事儿?”   “你确定?”   “我确定。”   “卫将军,”秦书淮骤然冷下声音:“若公主不是公主,你今日之言,便是同罪,你可明白?”   “我嫂子是不是我嫂子我还不清楚吗?”卫衍语调急了一些,带了烦躁:“她身上的花纹记忆……”   话没说完,卫衍就收了口,表情僵住了,房间里安静下来,好久后,江春抬手揉了揉耳朵,感觉自己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而秦书淮面色不动,他抬手喝了口茶,淡道:“我对您和公主的关系没兴趣,您继续。”   “等等,不是,我和我嫂子没……”   “有什么也没关系。”   “我真没关系!”卫衍大吼出来:“那些标记啊都是我哥告诉我的!”   秦书淮不说话,继续喝茶,垂眸不语。   卫衍立刻反应过来,这话就是承认自己的确看过他大嫂的身子,他有些绕不清楚,憋了半天,终于道:“我不是有意的!”   秦书淮低头看茶叶,江春玩腰上的令牌,齐齐发了一声:“哦。”   卫衍崩溃了,喝了口酒道:“算了随你们怎么想,反正我嫂子一定是我嫂子。”   “既然卫将军这么确定,那我信将军。”   说完,秦书淮起身来,平静道:“再会。”   卫衍愣了愣:“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江春冷笑一声:“还真当你大爷陪你喝喝酒啊?我家大人很忙的!”   “走了。”   秦书淮走在外面,听见江春和卫衍吵嘴,冷淡开口,江春立刻追了上去。等他们走后,卫衍冷下神色来。   秦书淮这样说,必然是有他的原因。   可是是什么原因?   卫衍思索着,喝了口酒,决定先回家。   而秦书淮走出酒楼后,面色都有些冷,江春有些疑惑,小声道:“王爷,您到底知道什么了?”   秦书淮不说话,他一路往柳府走去,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柳府,他递了拜帖,柳书彦来见他,秦书淮开口第一句话:“你欠我一个人情。”   “嗯?对,怎么了?”   “帮我去北燕查个人,你的位置让出来,我让人帮你顶着。”   听了这话,柳书彦皱起眉头:“你要做什么?”   “我不会在你位置上做你觉得出格的事,你放心。”   柳书彦听了这话,放心了许多,秦书淮这人虽然是个人渣,但是说的话还是一贯能信的。但他还是忍不住道:“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有个女人,看上了你的脸,”秦书淮抬手喝了口茶:“我想套点话。”   柳书彦:“……”   他有种预感,感觉自己回来就能多一个媳妇儿。   柳书彦有点慌了,轻咳了一声道:“你别过分。”   “放心,”秦书淮点点头:“我保证给你斩桃花。”   柳书彦舒了口气,两人协定下来,当天晚上柳书彦就出了宣京。秦书淮让千面将以前做的柳书彦的面具拿出来,给一个暗卫带上,而后同江春离开了柳府。   做完这一切,江春就彻底糊涂了:“大人,您让柳大人查的人不是才查过吗?”   “哦,我就想让他滚远点。”   办妥了一切,秦书淮觉得有些累了,他回到房里,闭上眼睛,好好睡了一觉,终于等到了第二天。   而秦芃看完了陆祐,高高兴兴回到府里以后,迎面就撞上了抱着书走出来的白芷。   秦芃吓了一跳,白芷看着秦芃,冷着脸道:“又做亏心事了?”   秦芃拍了拍胸口,觉得白芷这些年越来越凶,忍不住劝她:“白姑娘啊,以后回北燕多过点夫妻生活,生活协调了有助于心理健康。”   白芷怒喝出声:“滚!”   秦芃听了白芷的怒喝,突然想起来,白芷在感情这件事上,算是一个高手。当年她追到秦书淮,全靠白芷出谋划策。如今她和秦书淮的协定已经确定,暂时没了什么危机,又琢磨着想长久留在齐国,就至少保护秦铭到他能安全当皇帝的年纪,而且陆祐也给了她支持,她该行动了。   于是她赶紧好姐妹式挽上了白芷的手,小声道:“白姑娘,我有个事情想要请教您。”   白芷嫌恶看了一眼秦芃的手,跟着秦芃一起往书房走去,淡道:“说。”   “是这样的,就是你看我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寻常人在我这个年纪都嫁人了,我这个心里就一直觉得有点遗憾,我最近看上了一个人,觉得挺不错的,你觉得我要怎么办?”   “先处着。”白芷将书放在书桌上:“觉得有好感,就先培养感情,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等感情培养好了,确定自己喜欢,那就上。”   “怎么上?!”秦芃兴致勃勃,白芷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她:“你先培养一下感情再来问我下个阶段的问题。”   “那我如何培养感情?”   “多见面,多说话。”   说着,白芷有些好奇,抬起头来道:“你说的到底是谁?”   “那个,”秦芃有些不好意思,扭捏着道:“柳书彦呀……”   白芷梗了梗,觉得这位公主和自己那位原主子的口味简直是一模一样。   北燕尚武,男人们都往着孔武有力的大汉方向发展,可赵芃就喜欢那种有文化的小白脸,最好爱心泛滥温柔一点,可宫里没有柳书彦这一款的,也就一个南方来的秦书淮看着相近一点,所以赵芃就盯上了秦书淮。   来到大齐后,白芷其实是觉得有些可惜的,总觉得赵芃要是早点来大齐,或许就没有秦书淮什么事儿了。毕竟,对比赵芃的理想款型,秦书淮刚硬了些。不说其他,就凭秦书淮和赵钰关系不太好,不喜欢小孩子这一条,就足够赵芃拒绝他。   自己主子没有完成心愿,看着秦芃兴致勃勃的样子,白芷决定帮她一把,于是道:“如今柳书彦不是太傅吗?你以后每天下朝就把自己的事儿搬到陛下那里去做,旁听陛下的课。听完以后多和他交流一下心得。柳书彦这样的文化人,必然喜欢有文化一点的女人。”   听白芷的话,秦芃点点头,她又回想起了当年追秦书淮的时光,那时候为了秦书淮背了多少诗,练了多少字!   “哦,还有,多夸夸他的字,就说像临摹他的字,和他借字帖,然后说自己学不会,然后……”   白芷看她,意味深长,秦芃点头,拍了拍白芷的肩:“你我果然好姐妹,想都想到一块儿了。”   “把你的手给我拿开!”白芷看着秦芃的手,冷哼出声:“谁和你好姐妹?!”   秦芃讪讪收手,赶紧回屋里去看自己的衣服,觉得自己要新添置点衣服首饰了。   第二天上朝,秦芃再看柳书彦,心里就觉得有了些不一样,那人站在官员里,越看越好看,越看越不一样。虽然他整个早朝一言不发,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她眼里闪闪发光。   而秦书淮也注意到了秦芃的不一样,他瞟了几眼帘子里的人,认真思索着,他的话到到底给了她什么想法,让她要做什么事?   但莫名其妙的,秦书淮就觉得,他大概是能猜到秦芃是要做什么。   因为当年赵芃,似乎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他记得自己在十二岁前其实和赵芃算不上特别熟,然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一天赵芃突然就来和他说:“秦书淮我决定了,我要追你!”   从那以后,赵芃就自个儿拼命找上他,想尽办法哄骗他……   下朝之后,秦书淮同暗卫换了脸,就用柳书彦的身份去给秦铭上课,他本来是打了教完秦铭再找借口去找秦芃的主意,结果一撩帘子进去,就看见秦芃端端正正跪坐在秦铭后面不远处的桌子上。   她是换了衣服过来的,如今天气渐渐暖和了,她衣服也少了一些,着了件素色春衫,额间贴了花钿,珍珠耳环坠在耳朵两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秦书淮看不大出她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但却明显能感觉到整个人都漂亮了一圈,秦芃本来就已经是齐国出了名的美人,这么稍稍一打扮,那就是国色天下。   秦书淮垂下眼眸,学着柳书彦的模样,上前行了个礼道:“见过殿下。”   秦书淮这个人要伪装谁,仪态举止声音,那都必然是学得十分相像。秦芃本来也和柳书彦不太熟悉,只是感觉这个人比平时冷了一些,抬了抬手,温和了声音道:“柳大人今日可是不开心吗?”   “公主说笑了,”秦书淮弯了眉眼,刻意柔和下声音:“见到公主,书彦不胜欢喜,怎有不开心一说?”   秦芃微微一愣,她瞧着面前的人,明明是一样的眉目,可举手投足间似乎总有那么一些不一样,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简直是熠熠生辉。   秦芃内心被对方笑得扑通扑通的,她赶忙垂下眉眼,轻咳了一声:“本宫担心陛下的学业,便想来督促着,日后就给陛下陪读,柳太傅觉得如何?”   秦书淮当然觉得没问题。   他当柳书彦就是为了搞清楚对秦芃的疑问。   如今他几乎已经肯定,秦芃就是姜漪,而且不是假扮,不是伪装,可能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理由——借尸还魂。   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面对无法解释的事情,秦书淮会做各种大胆谨慎的猜测。但因为这个猜测太过荒唐,所以秦书淮决定反复求证,如果秦芃真的是姜漪,那么他一定搞清楚她是如何活过来的!   秦书淮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等再抬头时,已是柳式标准笑容,同秦芃道:“公主关心弟弟乃人之常情,有公主陪伴,相信陛下必定用功读书,事半功倍。”   “而且,”秦书淮抬眼看着秦芃,学着柳书彦的口吻,由衷赞美:“美人在侧,满室生辉,书彦求之不得。”   实话讲,秦书淮一直觉得,柳书彦烂桃花多,不是没有理由的。   而秦芃听了秦书淮的话,心里顿时开了花,她心目中的男人就该是这样,随时随地由衷赞美她!   她突然觉得,自己当年跟秦书淮过得多憋屈啊,认识这么多年,秦书淮几乎没怎么夸过她。   一想想,秦芃顿时有些遗憾。   当年为什么不早点来齐国呢?你看齐国的男孩子,随便一个抓出来,都是理想型啊!   而秦书淮看着秦芃遗憾又欣喜的眼神,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第三十七章   秦芃和秦书淮商量好后,秦芃就将工作都搬到了秦铭的书房来,秦书淮在上方上课,秦铭就在下面听课,秦芃再在后面假装认真工作。   秦芃做事是很有分寸的,虽然美人在前,但是她每天仍旧是以着超强的自制力先把工作完成。   她做事从来都很专注,年少时候和其他公主皇子一起读书,别人从早学到晚,她就固定只学一个时辰,但那一个时辰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就只做那一件事,雷打不动,最后成绩比起那些从早到晚都在读书的,也不遑多让。   当然,她也就比比自己的兄弟姐妹,和秦书淮这种人是没法比的。当年她自己觉得自己挺有文化了,结果开始追秦书淮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个文盲。   而如今的柳书彦,仔细接触下来,的确和秦书淮有几分相似,至少在读书这件事上,或许齐国的男孩子都有这样的天赋和爱好。   秦芃做事的时候,秦书淮时不时抬头注视她。   这个人平时玩闹,可是做起事来却是全神贯注,连他的目光都注意不到。   这一点,和赵芃的确很像。   之所以会喜欢赵芃,自然是这个人身上有许多他所中意之处。比如说专注这一点,秦书淮认为,他生平所见过的人里,很少有人比得上赵芃,也就今日他所见到的秦芃可以拼一拼。   因为专注,所以秦芃的事做得很快,没有一个时辰,她手上的折子就都看完了。她将批好的折子都放在一边,随后就撑着下巴,专心致志看着“柳书彦”。   她的目光很专注,包含深情,秦书淮注意不到都难。   上一次被这么赤裸裸的目光打量,还是在他十二岁,那时候他开始长高,眉眼开始张开,赵芃也开始挖掘自己对于美色的兴趣。有一天她突然对他说:“秦书淮,我发现整个宫里,就你长得最好看。”   从那以后,她就喜欢盯着他看。   她的目光很有穿透性,聚焦到你身上,不管你在做什么,都能感觉到那完全不加掩饰的情绪。   被赵芃盯了四五年,秦书淮早就习惯这种目光,于是他装作没有感觉到一样,继续认真给秦铭讲学。   秦芃不由得有些奇怪,盯着人看这套小动作她做过很多遍了,哪怕当年号称喜怒不形于色的秦书淮被这么看,也要红脸。虽然后来他淡定了,但也是因为被盯了太长时间有了免疫力,怎么柳书彦这么强?完全不受干扰?   秦芃想了想,觉得大概是柳书彦这样优秀的男人被太多女人注视过,也许他经历过比她更疯狂的女人。   于是秦芃换了一个策略,开始认真听“柳书彦”在说什么。   这个“柳书彦”在给秦铭讲《史记》,秦铭听得很认真,“柳书彦”从五帝本纪给秦铭开始讲,秦铭越听眉头越皱,秦芃注意到了,正想开口,就看到“柳书彦”放下了手中的书,温和道:“陛下可是有疑问?”   心思细腻,关注别人,加分!   秦芃对“柳书彦”的好感又添了一层,她很想表现一下,让“柳书彦”注意到她的存在,可是又觉得贸然插话会打扰秦铭的学习,于是她就努力憋着,以旁观者的姿态去听这暂时的师徒两人的对话。   听到“柳书彦”开口,秦铭有些忐忑,却还是询问道:“方才太傅说,尧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退位二十八年而崩,我想知道,尧是活了一百一十八岁吗?”   “从《史记》上说,至少一百一十八岁。”   秦铭眼中露出震惊的神色,他接着又道:“那您又说,舜二十岁以孝闻,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三十九年后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那舜又是活了一百岁,是吗?”   “应是。”   “太傅,”秦铭皱起眉头:“您告诉朕《史记》乃为正史,可五帝本纪开始,朕便觉得,此书所记载的人世与朕所认知大为不同,太傅认为,这当真乃正史吗?”   听到这个问题,秦芃忍不住侧目看秦铭,这个问题当年她也有过,她和秦书淮白芷这样的人,从来不信鬼神,如果信了鬼神,在宫里哪里还活得下去?宫里谁不做点亏心事,手里不沾点鲜血,要是有冤魂厉鬼报应,怕谁都不得好死。   当然,这个是以前,现在秦芃还是很信这一套的。   她当年拿着这个问题问过秦书淮,那时候秦书淮还是少年,认认真真同她说:“五帝时代年代久远,难以考据,有偏差是自然的。但这并不是证明它没有价值,太史公之所以将五帝本纪放入《史记》,是因他走访各处,各地长老都有相关传说,得到印证,这才决定将五帝的故事写入书中。”   “赵芃,你知道你这个人最不好的一点是什么吗?”   秦芃回想起那时候秦书淮平静又冷淡的眼眸:“你看人看事,第一反应总是挑刺,从来没从好的地方想想,你这样过日子,不行的。”   年少时候她被秦书淮这么说,便觉得有些生气,和他吵了一架。如今想起来,其实秦书淮说得没错。   这世界你从好的方向看,那就是好;从坏的方向看,那就是坏。   是年少时她太极端刻薄,看人看事,总想挑出点毛病。   这么想一想,秦芃便觉得,秦书淮在她生命里,其实是给予过她很多的,哪怕最后他们的结局算不上好,但是总得来讲,除了最后捅刀的时候,秦书淮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太史公记载,或许有误。”   “柳书彦”开口,将——秦芃的思绪拉了过来,秦芃抬头看着“柳书彦”,期待着“柳书彦”说出一个怎样的答案。   然而却不曾想,“柳书彦”张口,就说了一个和当年秦书淮一模一样的答案。   说完后,“柳书彦”还不忘补充:“人力皆有极限,陛下日后身为君主,当从人性本身去考虑事情,凡事只要尽力,无需太过苛责。对于尽力也做不好的事,苛责无用,当想其他办法才是。”   “太傅的意思,朕明白。”秦铭跪得端端正正,声音中正清朗:“作为君主,给臣子分配合理的任务,这是朕最重要的事情。分配任务时朕就该想到,臣子的极限在于哪里,若是没有做好,那朕该先反思自己任务是否合理,若臣子已经尽力,则不必苛责。”   “陛下聪慧。”   “柳书彦”恭敬拜了拜,秦铭也恭敬回了一礼,两人又探讨了一些其他事宜,便到了下学的时间。   秦铭被李淑叫了过去,这时候书房里就剩下了秦书淮和秦芃,秦书淮有心有想和秦芃多多相处,以便了解更多信息,而秦芃也有心和“柳书彦”多待一会儿,培养感情。   两人一拍即合,于是秦书淮慢慢吞吞收拾着东西,秦芃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太傅辛苦了,不如就在宫中与本宫一起用膳,顺便还能商讨一下陛下的学业,太傅以为如何?”   秦芃的话正中秦书淮下怀,他抬头笑起来,温和了声音:“公主相邀,在下怎能推辞?不过宫中设宴未免太过拘束,在下知道一处酒楼,出品极好,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一听这话,秦芃心里跳得砰砰砰的。   她这辈子对男人的经验就一个秦书淮,早起一直是她追秦书淮跑,等后来就直接成亲了,然后两人老夫老妻的就过到她死。   秦书淮这个人吧,你也不能说不好,就是特别没劲儿。   你说你想要什么,他就能给你什么,给得一丝不苟,说啥是啥。   曾经她和秦书淮说,她想要一件黑裙子,秦书淮皱着眉头问她:“会不会太单调?”   她说不会,她觉得黑色肃穆。   后来秦书淮就送了她一条,纯黑色的裙子。没有任何的花边,没有任何装饰,还和她道:“裁缝一直在劝我加点东西,我想你喜欢,就让他什么都别加,你喜欢吗?”   那时候她想一巴掌抽死他,说黑色的裙子,有和你说不加花边吗?   秦书淮就这么没激情没意思一个人,而现在的柳书彦,你都没强撩,就说一句宫里设宴,他就能想到要带你去一个更好的地方约会。   上不上道?   秦芃压住内心的小激动,轻咳了一声,有些害羞低下头,温柔道:“能和柳太傅一起用饭,无论在哪里,都是极好的。”   秦书淮点点头,他本来还担心秦芃因为寡妇这个身份有些拘谨。   两人决定后,秦书淮就带着秦芃出了宫。   坐在马车上,秦芃心里想着,“柳书彦”这样温柔浪漫的男人,一定是打算带她去琉璃阁之类环境优美浪漫的地方去吃饭。听闻“柳书彦”是琉璃阁的老板,他带着她出宫,八九不离十就是这地方了。   秦芃虽然没去过琉璃阁,但是还是听过这座名满宣京的情侣酒楼的名号的。琉璃阁临湖而建,房间都是单独隔开,房间中布满了鲜花和琉璃装饰,不同的房间有不同的主题。而且菜品十分精致漂亮,每一道菜都是一句情诗,上菜的时候小二都要把情诗念出来,秦芃想一想,觉得有点害羞。   但是她不想阻止,她也很想享受一下浪漫和温柔。   马车哒哒走了一刻钟,中间“柳书彦”关怀备至,时不时问问她冷不冷,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秦芃心里琢磨着,这男人真不错,知冷知热。   只是问了好几遍,秦芃觉得他话有点多。   而秦书淮也有点烦,其实他不太会说话,但柳书彦健谈,他和秦芃独处,来来往往都是那么几句“饿不饿”“冷不冷”“马车会不会晕”“要不要吃点甜点”……   他也烦。   两个人好不容易熬到了到的地方,秦书淮先下了马车,等着秦芃出来。   秦芃怀着期望欣喜的心情走出来,低着头,抬起手,准备将手搭在秦书淮手上,优雅矜持地下车。   但这个时候,秦芃闻到了一股很香的羊肉汤锅的味道,周边也十分喧闹,她抬起头,看见四个金灿灿的大字——东门羊肉馆   周边人来来往往,大多都是商贾壮汉,这个店铺的装修品位和他的客户群体也十分一致,整个店铺装修得金灿灿的,赤裸裸就表现着两个字——有钱。   或者说,十分有钱。   秦芃有点震惊,她呆呆看着这个羊肉汤锅馆,听旁边“柳书彦”道:“秦小姐直接跳下来就可以了,来这里的人大多洒脱。”   秦芃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调头看着“柳书彦”,对方嘴边带着温柔的笑容,介绍道:“这家羊肉汤锅十分美味,讲究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您来这里,不必拘束。”   秦芃:“……”   她觉得,重点不在拘不拘束的问题,重点是——我已经准备好我的优雅,你却带我来吃羊肉汤锅。   柳书彦,你神经病啊?! 第三十八章   秦芃脸色不太好看,秦书淮迅速察觉了。   他虽然是个直男,但却是一个极其擅长察言观色的直男。虽然做这件事之前他不一定知道你开不开心,但是做完你不开心他一定知道。秦书淮皱了皱眉头,有些疑惑道:“您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都到羊肉汤馆门口了,秦芃哪里还能说有什么不妥?只能是尴尬笑了笑道:“没有什么不妥,就是有些诧异。”   说着,秦芃尽量在优雅地“跳”了下来,理了理头发,有点自暴自弃道:“走吧。”   秦书淮瞧了她一眼,直觉觉得不对,便继续道:“公主在诧异什么?”   “哦,”秦芃面无表情:“我以为你会带我去个环境优美一点的地方吃饭,比如琉璃阁什么的……”   “您是这个意思,”秦书淮点点头,实话实说道:“事实上琉璃阁东西的确不怎么好吃。”   谁管好不好吃了?要吃好吃的我不会找白芷啊?   秦芃内心有无数话想要爆发,然而她忍住了。   和秦书淮在一起那些年,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她本来以为秦书淮是男人中的特例,今天她依稀明白,不,秦书淮大概不是特例,而是代表。外表再浪漫的男人,终究是男人。   她面无表情和“柳书彦”走进酒楼,思索着自己这个对象挑选得可能不是特别合适。   而秦书淮给了这个解释后,看着秦芃冷淡的脸色,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忍不住想起来,以前和赵芃一起也是这样,每次他以为自己做得很好,赵芃却都无法回应他的努力,总是板着脸,面色冷静,平淡开口:“哦,很好,挺不错的。”   面对这样的赵芃他总是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这么多年过去后,他在秦芃身上再一次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女人,真是不可琢磨的生物。   在秦书淮反复琢磨着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时候,两人走进了包间里。秦书淮大概是这里的常客,老板赶紧亲自上来迎接两人,这个老板是个十分识趣的人,一眼都没往秦芃看去,恭恭敬敬将两个人迎进去后,询问秦书淮道:“爷,还是按照往常一样吗?”   “一样。”   秦书淮点点头,秦芃想说点什么,又忍住了。   羊肉汤锅是北燕的食物,齐国位于南方,食物大多精致,秦芃倒也不是觉得不好吃,但她骨子里毕竟是个北燕的人,突然来了家乡菜馆,她有无数想吃的东西想要点。但是“柳书彦”却是连点菜的机会都不给她。可她一个守寡了十年的公主对北燕的馆子表现的太熟悉也不好,于是她虽然馋虫作祟,却还是忍住了。   两人端端正正跪坐在桌边,侍卫守在门口,房间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秦书淮笑着给秦芃倒了茶,温和道:“这羊肉汤锅是北燕最盛行的一道菜,殿下没吃过吧?”   “嗯,没吃过。”   其实她从小吃到大……   秦书淮点了点头,含笑道:“那在下为公主介绍一下,这道菜……”   秦书淮这个人学识渊博,一道菜来龙去脉,如何做菜,他都如数家珍。然而这些东西秦芃早就听腻了,当年秦书淮和她吃饭,北燕哪道菜他不是这么介绍?   这天底下男人是不是都一个样?   秦芃开始认真怀疑。   她狐疑打量着秦书淮,这个时候,老板将热腾腾的羊肉汤锅端了上来,又端上来了许多涮菜,还附加了特制的蘸水分别放在两人面前,然后放了一坛酒和两个小碗。   秦芃闻着羊肉的味道就有些忍不住了,但她仍旧故作矜持,忍耐着不说话。   秦书淮从桌子旁边抽屉里拿出两条带子,一抬头看见对面忍耐着自己死死盯着锅的秦芃,瞬间就愣了。   那么一瞬间,秦书淮几乎以为是当年的赵芃坐在自己面前。   赵芃那个姑娘喜欢吃羊肉汤锅,可是那时候她不知道同谁打听,听说他喜欢优雅矜持的姑娘,于是约着他出去玩的时候,就专门去南方的馆子,可是每次路过羊肉汤锅馆,她的目光就会久久停在那里。   他有些无奈,只能主动拖着她去,去的时候她一开始总要假装着优雅,看着锅里,眼睛眨都不眨,等开吃之后,筷子几乎能给你移出幻影。   因为她要小口小口吃,又觉得不爽,就只能快一点吃。   后来成婚后,她估计觉得嫁给他了高枕无忧,终于放弃了这种幻影羊肉吃法,换成大口大口往嘴里塞,一面塞一面喝酒,还能拍拍他的肩和他说,书淮啊,以后你开个羊肉汤锅馆,哪怕遇到比你帅的男人,我也不跑了。   后来他终于在齐国开了齐国最有盛名的一家羊肉汤锅馆,可那个人却再也没回来。   想着那个早已经离开的人,秦书淮抬头看着对面的姑娘,心里有些酸涩,他坐到秦芃侧面,同她道:“抬起手来。”   秦芃有些疑惑,但还是抬起手来,秦书淮垂着眼眸,将她的袖子围绕着手腕卷起,然后用一条带着扣子的带子扣上。   他做这件事的时候,认真又细致,秦芃抬头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夕阳的余晖太暖,她看着这个人,突然就觉得特别安心。   好像她一直以来想追求的那种感觉,安定又平静。   这么多年,她一直没停下脚步来地和人斗争,在北燕时候和皇后斗,和其他皇子斗,后来和秦书淮斗。   年轻时候还有点冲劲,还觉得斗一辈子无所谓,荣华富贵在手,斗就斗,也没什么。   可如今大概是她长大了,她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突然就觉得,能找个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看着赵钰好好的,自己有一个安稳的家庭,那就最好不过了。   此时此刻“柳书彦”低头给她系着袖子,这种安定感突如其来,让她有那么一瞬间茫然,等系好袖子后,“柳书彦”抬头,朝她笑了笑道:“这样吃就方便多了。”   “谢谢。”   秦芃低下头去,遮掩住自己的情绪,汤锅沸腾起来,秦书淮夹了羊肉,放进蘸料里,同秦芃道:“这羊肉是这样吃的。”   说着,他就示范给她看。   秦芃看着“柳书彦”吃东西,觉得十分优雅,十分美丽,但是,不够香,看着就没什么食欲。   她点了点头,决定自己示范一下给柳书彦看,于是……   她动筷子了。   她的筷子很快,几乎产生幻影,秦芃自认自己很优雅,而秦书淮看着这吃东西的法子,忍不住抬了头,皱起眉头。   他骤然发现,这个人,着实和赵芃太像了。   他不着痕迹倒了酒,和秦芃笑着道:“殿下会喝酒吗?”   “会一点。”秦芃点点头:“喝个意思。”   秦书淮将酒递过去,秦芃抿了一口。   这就是水米酒,喝着有些甜,但后劲十足,旁边“柳书彦”看着她喝酒,温和道:“这酒清甜,和果汁相似,殿下喜欢,可以多喝一些。”   秦芃忍不住皱眉,琢磨着“柳书彦”到底是真不知道这酒后劲儿大,还是别有所图。   好在没关系,秦芃她在北燕的时候,酒量就极大。   不是她爱喝酒,只是怕以后喝了醉后出事。   所以她虽然不爱喝酒,但是却很擅长,她喝着酒,吃着肉,汤锅热气腾腾,气氛也逐渐活络起来。秦书淮见时机合适,同秦芃聊起过往来。   “听闻当年卫家出事后,卫衍除了二嫂殉情而死,大多都走了,公主当年为何不走呢?”   秦书淮给秦芃倒了酒,然后和秦芃碰了碰碗,秦芃既然知道柳书彦如今的举动不太对,也就存了心思,叹了口气道:“卫家没什么对不起我,我丈夫也是个极好的人,我为何要走呢?”   “实不相瞒,”秦芃脸上露出了苦涩:“我虽然是公主,但在宫里过得不大好,嫁到卫家,我才的第一次觉得,人是能这样活着的。”   “但我听说卫将军成婚当日就走了,”秦书淮露出好奇的神色:“您和他感情不深吧?”   “太傅说笑了,”秦芃笑了笑,抬手将头发挽到耳后,眼中露出怀念的神色:“阿炀虽是成亲当日就走了,却对我多加照顾,在前线几乎每七日就有一封信传回来,言语关切。”   “初初成亲的时候,我本是极为忐忑的,担心丈夫不爱,婆家不喜,终日服低做小,就怕得罪了谁。是阿炀给了我勇气和信心,那时候他每隔七日就给我一封信,信里会写他生活琐事,会问我过得如何,他上山见了好看的话,会给我夹在盒子里送来;在边城遇到了好看的簪子,也会给我送过来。”   秦芃是拥有原身的记忆的,她不刻意压制时,属于原身的记忆和感情就会涌上来,虽然浅淡,但也真实。   真正的秦芃人生里唯一的温暖,就是卫炀给的。   所以当秦芃说起来的时候,眼中的眷念和温柔根本无法遮掩,秦书淮静静听着,将秦芃此时的状态记在心里。他继续给秦芃倒酒:“公主必然对卫将军情根深种。”   “是吧……”   秦芃抬起酒碗,同秦书淮碰了碰:“我是想等着他回来,就好好过日子,不曾想他却没有回来。”   “于是我想着,他不回来也没关系,他对我好了这么久,我就对他好,那我替他守住卫家好了。”   “所以您纵然有大才,却仍旧遮掩锋芒,在护国寺青灯古佛十年。”   秦书淮点点头,眼中有了了然,秦芃再次和他碰碗,他想着事情,也没注意到自己喝了多少,就是秦芃碰碗,他就喝,秦芃顺着他的话,叹息道:“要不是阿铭被迫登上皇位,我大概能守一辈子。”   秦书淮听着,觉得有点晕,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似乎喝得多了点。   他有点不能思考,强撑着道:“您喜欢卫炀吗?”   秦书淮这句话是顺着秦芃的话瞎问的,他眼前发晕,秦芃其实也有点醉了,但也不算严重,她撑着自己下巴轻笑起来。   “喜欢?”   “喜欢啊。”   “秦芃这一辈子,最喜欢卫炀了。” 第三十九章   秦芃这话是真心的,原身是真的喜欢卫炀,卫炀如同原身生命里一把火炬,熊熊燃烧在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女子的生命里。   秦芃回忆着原身过往,低低笑道:“以前我在宫里的时候,过得不太好,皇后忌惮我母亲不喜欢我,母亲这辈子也就在乎自己,那些年我在冷宫里……”   说到这里,秦芃又戛然而止,摆摆手道:“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聊的。”   秦书淮这时候酒劲上来了,他一时什么都忘了,迷迷糊糊听着秦芃的话,恍惚好像回到少年时候。   那时候赵芃爱和他诉苦,婚前时候她就爱这样,那时候他心里虽然怜惜,但是却仍旧要故作矜持,假装正经,就默默听她说着,一言不发。接着谁欺负她了,他暗中就去给人家使绊子,只是皇后那样的,实在没什么办法,也就只能买点甜点,给赵芃一些安慰。   他已经许多年没听见这样的抱怨了,一时感觉自己仿佛是在梦里。   必然是在梦里吧?   他想。   赵芃已经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能和他说话呢?   不过在梦里也好,至少他能见见她。   这一次他长大了,他能做得更好,于是他撑着自己,靠近了秦芃。   秦芃瞧着“柳书彦”突然探过身来,吓了一跳,然后对方就将手伸出来,将她按进了怀里。   秦芃脑子嗡了一下,听着对方的心跳声,然后就听他像哄孩子一样,沙哑道:“芃芃,不难过,我在呢,不难过了。”   秦芃其实也有些醉,一时有点恍惚,她靠在“柳书彦”胸口,骤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是很多年前,自己少年时,靠在秦书淮的胸口一样。   那时候秦书淮还很瘦弱,还只是个小少年,可他的胸膛很温暖,心跳很沉稳,靠着那个人,就感觉是天塌地陷也无所畏惧。   秦芃觉着,自己果然还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回忆起别人的时候,总先想着别人的好。   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被“柳书彦”这么搂着,也没觉得不妥,然而“柳书彦”这么说了一句后,就将头放在她颈肩,一句话都不说了。   头顶上传来对方均匀的呼吸声,秦芃被抱得整个人都僵了,才有些迟钝反应过来——这怕不是睡着了吧?!   她从“柳书彦”怀里挣脱出来,对方没有支撑,“砰”的一下往后砸去,秦芃赶紧拉了他一把,这时候开始觉得有些头疼了,她提着嗓子叫了外面的侍卫,让他们将柳书彦带回去。   和女人约会喝醉睡着,秦芃觉得,这个柳书彦怕不是失了智。   不过秦芃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感觉自己有些晕,赶紧让人扶着她上了马车,然后送回了卫府。   她回到卫府后酒劲儿彻底上来了,倒在屋里就睡过去,卫衍听闻她醉着回来,皱了皱眉道:“她这是去哪里了?”   “听闻是和柳太傅去吃羊肉汤锅了。”   侍卫答得恭敬,卫衍想了想,点了点头,倒也没多说。   等第二天早上秦芃酒醒,她一睁眼,就觉得不好了。一回头,果然看见白芷端端正正坐在旁边,面上不大好看,秦芃立刻道:“我和你说,柳书彦居心不良!”   白芷点点头,开口:“编,继续编。”   “不是,”秦芃赶紧解释:“是这样的,昨天他约我去吃羊肉汤锅顺带喝酒,然后和我说水酒和果汁差不多,你说他是不是想套我话?”   听了这话,白芷面色好看一点:“那你被套话了吗?”   “没,我装着醉了,其实特别机智。”   白芷冷笑出声:“我看不见得。他同你说了什么?”   “哦,他就是想打听一下朝廷里哪些是我们的人。”   “柳书彦”打听什么,秦芃当然是不会让白芷知道的,因为柳书彦打听的东西,是白芷不能知道的。   等睡醒过来,秦芃就清楚察觉,“柳书彦”昨天必然是在试探她了,试探的内容,无非是关于秦芃这个身份真假的问题。好在她及时反应过来,说得十分圆满,“柳书彦”怕是也想不到什么。   可是“柳书彦”为什么突然查她?   这就让秦芃很奇怪了。   秦芃一面思索着,一面洗漱穿衣,穿好衣服后——,她走到饭厅,卫衍和卫老太君都在等着她。   秦芃走上前去,行礼后坐下,三个大人带着五个孩子围了一桌,就开始安静吃饭,吃了没几口,秦芃就听对面的卫衍道:“听说嫂嫂昨日和柳太傅去吃饭,还喝了些酒,被人扶着回来,不知宿醉过后,嫂嫂感觉可还好些?”   一听这话,秦芃立刻就收紧了心脏,她小心翼翼抬眼看了一眼对面正在吃饭的卫衍,卫衍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笑眯眯的,感觉满是关切。   秦芃艰难道:“昨日我不知那是水酒,多喝了两杯……”   “这有什么呀!”卫老太君突然开口:“咱们卫家的女人,谁不多喝几杯?你是和柳太傅出去的?就是那个文章写得极好的柳书彦?”   秦芃看着卫老太君兴奋的样子,一时哽住,卫老太君继续道:“我听闻他如今还未娶妻,模样也很是俊俏,就是桃花多了点,不过也是一个良配。阿衍,”卫老太君转过头去,打听道:“你和柳书彦认识对吧?他人如何?”   “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好啊!”卫老太君击掌,拉起了秦芃的手,高兴道:“你继续努力,要是这小伙子不错,你就加把劲儿,我们卫家一定支持你。”   “母亲……”   秦芃也不知道卫老太君的话是真是假,只是觉得这些话说出来,的确太过尴尬了。   卫老太君似乎是知道秦芃的意思,同她道:“你别忧心,这些事儿咱们以后说。老大媳妇儿啊,”卫老太君眼里全是怜悯:“是我们卫家对不起你。”   “没有,”秦芃豁然抬头,哪怕她不是原身,可是却也同原身感同身受,她认真道:“是卫家给了秦芃新生,卫家没有什么对不起秦芃,母亲不要这样说了。”   卫老太君笑了笑,也不多说,催促五个小辈儿道:“不说了,吃菜吃菜。”   一顿饭吃得秦芃十分忐忑,其实她本来是打算和柳书彦慢慢来,却没想到柳书彦昨日居然存了给她下套的心思,她酒量好,本想着将计就计,结果这水酒却比她在北燕喝的烈得多。   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忍不住有些担心卫家的态度。早饭吃完后,卫衍送着五个小孩子入学,秦芃跟在他后面,等把孩子都送到夫子那里后,卫衍和她漫步在长廊里,含着笑道:“嫂子有什么话想通我说呢?”   秦芃抿了抿唇,终于道:“我想知道小叔的态度。”   “什么态度?”   “小叔支持阿铭,到底是为了什么?”   秦芃的话让卫衍停住了脚步,卫衍回过头来,瞧着秦芃,似笑非笑:“你说呢?”   “秦书淮是北方军系出身,我乃南方军系,我这样说,嫂子可明白?”   话这样清楚,秦芃自然是明白的。   卫衍是个极其冷静,也极其有责任感的人,正是因为有责任感,在选择站位上,他永远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秦芃就带着自己手下那么多人选择一个位置。   他支持秦铭,不仅仅是因为秦铭是他嫂子的弟弟,还因为他和秦书淮之间的关系本身就是对立的存在。   加上如今秦书淮登基名不正言不顺,有大批大臣阻挠,一旦秦书淮试图强行登基,齐国笔必定大乱。   种种考量之下,卫衍才选择了秦铭。   “所以,我是不是你嫂子,这并不重要,对吗?”   秦芃冷静下来,卫衍笑了笑:“这是自然,您不必担心,你是不是我的嫂子,是不是秦芃,和我支持陛下,一点关系都没有。”   听到这话,秦芃慢慢笑了。   “卫衍,”她眼里带了苦涩:“我已经一个人,无依无靠快十年了。”   秦芃守寡十年,而赵芃也怀着仇恨漂泊六年。   “我想有一个新的人生。”   她抬眼,认真看着卫衍。   这是秦芃的身体,在她做很多事前,她想,她至少要给秦芃周边人一个交代。   卫衍笑了笑。   “那您就去吧。”   卫衍叹息出声:“嫂子,你把自己和大哥一起,埋葬了十年了。”   秦芃没说话,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特别想告诉大家。   秦芃这个人吧,其实和卫炀不仅是葬了十年,还是一辈子。 第四十章   可这话秦芃不能说出来,她认真给卫衍躬了躬身,卫衍摆了摆手,便自己走了。   等卫衍走后,秦芃想了想,去找了卫老太君。卫老太君正坐在榻上和自己陪嫁丫鬟宋娘子聊天,秦芃走进来后,两人收了笑声,脸上却是笑意不减。卫老太君招呼着秦芃走坐到边上,秦芃规规矩矩跪坐在卫老太君一边,而后同卫老太君聊了一些琐事。   聊了一会儿后,卫老太君突然想起什么,同旁边宋娘子挥了挥手,宋娘子就知趣退了下去,等宋娘子走了,卫老太君叹了口气道:“四殿下,今个儿老身同您说的话,其实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秦芃微微一愣,卫老太君瞧着她,眼里全是怜悯:“我知道,您现在过来,是觉得自己昨日和柳太傅出去不妥当,来给老身赔罪,但老身也说了,其实我不介意,卫家也不介意。”   “孩子,”卫老太君伸出手,握住秦芃的手,叹息道:“我叫您四殿下,是想让您明白,如今您不仅仅是卫家的媳妇儿,还是镇国长公主。这个身份在身上,你就不需要像以前一样,唯唯诺诺。莫要说你是和柳太傅吃顿饭,你就算是有一日告诉我,你要同柳太傅成亲,甚至是养上几个面首,我也不觉得有什么。”   听到这话,秦芃整个人都震惊了,她呆呆看着卫老太君,卫老太君“嗨”了一声,一脸遗憾道:“你别诧异,谁没这么想过?我要是公主,我也想养几个面首。只是那老头子没什么对不起我,和那个人过了半辈子,剩下的日子,不是那个人,也就不想过了。”   “可是你不一样啊,”卫老太君回过头来:“我和老爷过了大半辈子了,你数数你才几岁啊?你十五岁嫁到卫家了,阿炀碰都没碰过你,你犯不着为他守寡一辈子的呀。你要是遇到喜欢的人,或者能让自己高兴的人,我都是支持你的。”   “阿衍那孩子想得多,总想着什么责任啦,家族啦,”卫老太君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我就不想这么多了,我就期望你们小的能过得好。尤其是你,你为卫家,已经吃了太多苦了。”   秦芃听着卫老太君的话,低下头去,心里有些难过。   尔虞我诈的日子过得久了,骤然见到这样真情实意的人,难免感动。可是这个人的真情实意,给的该是那个青灯古佛了十年的秦芃,不该是她。   可是那个人已经走了,秦芃吸了口气,握上卫老太君的手,认真道:“母亲,不管日后如何,我一辈子都会是卫家的秦芃。”   说着,秦芃抬起头来,目光坚定:“我视您如亲母,视小叔如兄弟,母亲,您放心吧。”   卫老太君没说话,她轻抚了秦芃的头发,眼里满是慈爱。   “我生了六个孩子,如今就剩下阿衍,你虽然不是我亲生,但这十年也就你在卫家陪着我,小芃啊,”卫老太君声音有些哽咽:“我心里,自然也是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的。”   “他们没了,所以活下来的人,该过得好一点,对不对?”   卫老太君指的他们,秦芃自然知道是谁。   是卫家死在战场上那些人,是卫老太君的孩子,丈夫,还有秦芃的丈夫。   这一瞬间,秦芃突然对原身那些情绪不再排斥,她突然发现,其实相对于赵芃,秦芃活得也并不差。   赵芃有谁呢?   除了赵钰,赵芃一无所有。所有人都是虚情假意,甚至她以为至少能当朋友的秦书淮,送给她的也是一杯毒酒。   而秦芃,虽然丈夫死了,可是她至少有卫家。   被卫老太君握着手,想着在怀里仰头瞧着她的秦铭,秦芃突然发现,其实她的家乡,或许也不需要回去了。   在这里她有太多责任,要为秦芃尽孝,保护卫家,要辅佐秦铭长大,让这个小皇帝至少成为今天的赵钰。而北燕呢?   赵钰已经长大,已经不需要她。   秦芃哑声不语,卫老太君叹息了一声,将这个哭包儿媳妇揽到了怀里,无奈道:“哭吧,老身在这里呢。”   秦芃:“……”   和卫老太君聊了一会儿后,秦芃出了房里,这时候白芷来门口接她,此时院中绿意盎然,秦芃同白芷漫步在长廊之上,看着外景,叹息道:“你我相见时尚是冬天,如今已是入春了。”   白芷没说话,抱着她的衣服,走得端正笔直。秦芃斜眼瞧了她一眼,有些好奇道:“你来齐国多少年了?”   “六年。”   “回去见过丈夫吗?”   听到这话,白芷微微一愣,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   秦芃忍不住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回去过,是他来找我的。”   “夏侯颜有心了。”秦芃叹息出声,温和道:“你在外太多年,也该回去了。”   “秦书淮不死,我不会回去。”白芷说得铿锵有力:“就算不死,也当让他一无所有,生不如死才好。他踩着公主的尸骨走到今天,还能如此好好活着,岂不是不公平?!”   秦芃一时无语,她有些想劝说白芷,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其实她这个当事人已经不怎么恨了,一个人生生死死习惯了,就会看开。   “人不能一辈子都挂在报仇这件事上。”秦芃劝说她道:“我想,你主子也不会希望你将一切抛开,就为了她报仇。”   白芷嗤笑出声:“你我不过合作关系,我帮你扳倒秦书淮,你倒还管起我来了?”   秦芃被怼得无话可说,只能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两人走了一小段路,白芷突然道:“当年如果不是我为了自己想要留在齐国,她大概不会死。”   秦芃愣了愣,回头看她,白芷面色平静,却是转过头去,看着庭院里,声音带了沙哑:“是我的错。”   “不是。”   秦芃果断开口,声音慢慢温和下来,眼里带了温柔:“白姑娘,你已经尽力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你不能陪伴她一辈子。”   可这样的话白芷听不进去,白芷冷漠不言,秦芃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两人去了书房,白芷将消息整理给秦芃,两人又开始就如何怼死秦书淮计划做出布局。   而另一头,秦书淮宿醉起来,头疼得不行。   江春来扶他,有些无奈道:“大人,您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会给一个姑娘喝到了?”   秦书淮面无表情直起身来,往浴室走去,面色平淡道:“她太能喝。”   秦书淮自己也没想到,秦芃居然是这么能喝酒的一个人。   他不喜欢喝酒,但是以前赵芃拉着他要练酒量,倒是喝了一些,后来在军营,酒量更是得到了质的提升,他在朝中几乎没有喝醉过的体验,这一次一方面是他轻敌,觉得一个女人能怎么喝。另一方面,也是客观上,秦芃太能喝。   他本来是打算灌醉了秦芃来套点话,结果话没套到,自己把自己卖了。   好在也不是完全一点消息都没有。   秦书淮皱了皱眉头,一面洗澡,一面想着昨天套话的内容,发现了一个很矛盾的事情,这个秦芃,似乎是真的秦芃。   可如今秦书淮是决计不信秦芃是真的秦芃,他基于秦芃就是姜漪借尸还魂的角度想,这个女人虽然借尸还魂,但是她似乎,的确是爱着卫炀的。   爱一个人无法遮掩,那些情绪和感情,从来都是真心实意。   这个姜漪是真的爱过卫炀,那至少她和卫炀有过接触。   可卫炀活着的时候是十年前,十年前的姜漪还活着,她到底是以姜漪的身份爱上的卫炀,还是以秦芃的身份?   联想到她说到宫里熟悉的态度,秦书淮认为,应该是秦芃。   那问题来了,到底是秦芃变成了姜漪,还是姜漪变成了秦芃?   秦书淮坐在浴室里,觉得有些头疼。   江春站在外面,有些好奇道:“大人,您在想什么?”   “有没可能,一个人,她死了,又变成十年前的人,再活了十年?”   “可是再活了十年,这十年,她为什么不杀我呢?” 第四十一章   他杀了姜漪的家人,按理来说姜漪对他的仇恨不可能这么平淡。这些年来杀他的人来多,很多都查不出源头来,秦书淮本来以为是赵钰派来的人,如今看来,也许……是秦芃?   赵芃是死在他怀里,是他亲手喂的毒药,无论是什么原因,对于赵钰和白芷来说,这就是事实。   他也对赵钰解释过,可他太了解赵钰这个人,赵钰对赵芃的感情,容不得任何人伤害赵芃,无论任何缘由,对于赵钰来说,凶手该杀,他也该杀。   如今赵钰已经是帝王,赵钰会派人来刺杀他,再正常不过。   过去他不想太计较,如今却觉得要仔细查一查,人到底是谁派来的。   如果这十年秦芃一直在试图刺杀他,那么秦芃必然是姜漪无疑,也就是说姜漪死后到了秦芃身上,然后秦芃以姜漪身份活到现在。   如果没有人杀他,那也许是,秦芃当年到了姜漪身上,姜漪死后秦芃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秦书淮思索着,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什么时候开始相信这些东西的?   他感觉自己中了邪。   可是这一刻钟,他又不愿意去放弃这件事。这仿佛是一根稻草,让他觉得,赵芃还是能活过来的。   也许呢?   这一次他不会让所有人察觉他的失态,他会小心翼翼去查这件事,他一定要知道,姜漪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秦书淮眼中带了冷意,站起身来。   第二日早朝,张瑛和秦书淮的人就扬州刺史的人的位置直接吵起来。   这个位置的委任已经吵了很久了,张瑛举荐一个人,秦书淮的人就拼命找出那个人的污点,参他!   秦书淮举荐一个人,张瑛就找秦书淮的人的岔子,参他!   你参我我参你参了大半个月,扬州刺史的位置就一直悬空着,今天张瑛的人还在撕秦书淮举荐的杨全品行不端,吏部的人有些坐不住了,吏部尚书站出来,怒喝出声:“吵吵吵,你们整日吵来吵去,心里那点盘算大家不都清楚吗?扬州刺史之位悬空半月有余,你们还拿不出个章程来,你们就说你们到底要如何!”   “章尚书,”张瑛漫不经心开口:“您这是什么意思?不合适就是不合适,难道不合适还要随便送个人过去不成?”   “张大人,”章诚转过头来,面上有了冷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这话您同摄政王说去!”张瑛冷哼出声:“之前老朽举荐陆大人,他可是百般挑剔。”   章诚皱了皱眉头,转身看向秦书淮,恭敬道:“王爷,刺史之位事关重大,不可悬空太久,还请摄政王与各位大人从长计议。”   秦书淮不说话,他喝了口茶,知道时候到了。   这时候朝堂上,不止他的人,张瑛的人怕也是磨烦了,就想早早了结这件事。   秦书淮转头看向秦芃,仿佛也就是随意一问一般:“公主觉得如何?”   相对于张瑛和秦书淮,秦芃算是此刻朝堂上的第三人。   虽然这个第三人弱势了点,凡事都要看着这两位说话,可在这两位都掐得难舍难分时,这位名义上的第三位辅政者似乎最为合适。   秦芃也知道火候到了,在帘子后面叹了口气道:“本宫觉得,章尚书的话说得极是,总不能让刺史的位置一直空着,要不就让杨大人……”   “不可!”   张瑛上前一步,压着怒气道:“公主,如果说杨大人可以委任刺史之位,那陆大人又有何不可?两位大人都是私德有亏,公主却偏袒摄政王,这是什么意思?”   “那就让陆大人……”   “不可。”秦书淮淡然开口,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道:“张大人既然觉得两位大人都私德有亏,不如就两位大人都不用,本王宁愿刺史之位一直悬空,也不能让无德之辈担任如此重要的位置。”   “那你说怎么办!”   张瑛提高了声音:“秦书淮,你莫不是就想让扬州这么乱着!”   “那个……”秦芃打量着两边,小心翼翼道:“本宫这里倒是有个人选,诸位看看,合不合适?”   秦芃开了口,两边都安静了,秦书淮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悦,张瑛见状,立刻道:“公主请讲。”   “侍御史,陈梓轩。”   这个人是白芷给秦芃的,由于白芷上次举荐王珂是秦书淮的人,这事让秦芃对白芷举荐人一事有了阴影,她亲自去探查了陈梓轩。   陈梓轩这个人是个坚定的保皇派,这么多年来始终不站队,皇帝是谁,他就站谁。这批人是秦芃如今唯一能用的人,但也不过是缓兵之计,等到今年科举,才是秦芃真正选用人才之时。   秦芃心里琢磨着,看见陈梓轩面上露出疑惑来。   他在侍御史这个位置上多年,因为不拉帮结派,一直没让人有什么注意的,今日被秦芃骤然拉出来,所有人都有些诧异。   秦芃慢慢道:“陈御史本就出身扬州,当年在扬州举孝廉得以任职,从扬州主簿之位开始坐起,熟悉扬州大小事务官员任职,为人沉稳可靠,品行上佳,做事沉稳可靠,连续五年考核为良,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秦书淮慢慢道:“陈大人如今不过二十八岁……”   二十八岁的刺史,那算是得道升天了。   而陈梓轩听着这话,无论是秦芃的夸奖还是秦书淮的犹豫,他面上都沉稳不动,仿佛与他无关,大家不由得暗中点头。   选了这么几日,这个人的确相对最合适不过,虽然没有什么极其出众之处,但平庸守规矩,也是一种优秀。   至少,他不站队。   张瑛心里舒服了很多,他心知扬州刺史这个位置秦书淮是不会让的,他也不想再和秦书淮争执,见秦书淮还不肯松口,立刻道:“臣以为陈大人极好!”   张瑛说了,章诚也道:“臣也以为,陈大人虽然年纪轻了些,但为人沉稳可靠,各方面都无可挑剔,国家不能以年龄判别人才,说句冒失话,”说着,章诚抬眼看着秦书淮,意在施压:“摄政王如今,也不过二十六岁,可摄政王仍旧能北平外敌,内理朝政,不是吗?”   听了这话,秦书淮没有接口,张瑛极为舒服。   章诚是个不站队的清流直性子,他这么怼秦书淮,张瑛瞬间觉得自己有了盟友。   虽然他知道章诚是为了尽快解决扬州刺史一事,可这并不妨碍他们统一了战线。   秦书淮送了口,扬州刺史便落在了陈梓轩身上。而后秦芃一并又让顺天府自己推选,选出了一位叫简纯的人来担任顺天府尹,双方争执了许久的两个位置,终于尘埃落定。   等下朝之后,张瑛追着章诚去,打算请章诚喝酒,秦芃见人散了,她也不走,见江春推着秦书淮的轮椅离开,她小跑着追上去,秦书淮给了江春一个眼神,江春便退后去,秦芃很自觉上前给秦书淮推轮椅,噙着笑道:“摄政王是打算往哪里去?”   “乾春殿。”   这是秦书淮办公的地方,秦芃调了方向,见周边没人,这才开口道:“今日谢谢你了。”   “嗯。”   “事情完了,”秦芃说了正事:“陆祐该放了吧?”   “姜漪的尸体和证据,你该先给我。”   “好。”秦芃果断点头:“我今晚就让人送到府上。”   这话让秦书淮有些诧异,但他面上不显露,只是道:“不怕我拿到证据,就杀了陆祐?”   “哪儿能啊?”秦芃笑了笑:“您的为人,我还是相信的。”   秦书淮不语,片刻后,他慢慢道:“我很好奇,秦芃,你是个怎样的人。”   秦芃低头瞧他,这日风和日丽,到了春季,齐国的天气开始回暖,两人都穿着春衫,春衫材料相比冬装更轻薄一些,袖子宽大,广场上的风吹得秦芃衣袖翻飞,发出衣料碰撞产生的声响。   她抬手理了自己鬓间的乱发,温和了声音:“王爷为何如此问我?”   “你我是政敌。”   秦书淮声音平淡:“但公主似乎对我,并无太大敌意?”   “问我这话之前,王爷为何不问问自己呢?”   秦芃觉得有些好笑:“王爷对我,那才叫真的没有太大敌意。”   秦书淮沉默不语,他对秦芃没有太大敌意,是因为没有必要。   对于一个无权无势,还与赵芃如此相似的公主,他没必要有这样大的敌意。如果秦芃的确碍着他,杀了便是,无需浪费太多感情。   然而秦芃呢?   “王爷,我这个人想得很开。”   秦芃眼里带着柔光,仿佛是三月春色都落在她的眼眸里。   “这世界上的人本来就很坏,背叛、陷害、阴谋、各取所需,所以但凡别人对我好一些,我就觉得,这是我该珍惜的。”   “人的好坏得分开看,别人对我坏是正常的,没什么需要讨厌怨恨,栽在对方手里,这是我自己无能。可别人对我好,这就是别人多做的,我就放在心里,觉得这世界都挺好的。”   “如果不这样想,每个对我好的人总会对我坏,是不是就会觉得很绝望?”   “但如果我能这样分开想,坏是常理,好是超常,是不是就会觉得好了许多?”   说着,秦芃低下头来,看着秦书淮:“王爷是对我好过的,所以没什么对立时,我以朋友身份和您相处,这又有什么呢?”   秦书淮没说话,他心里有些疼。   他想起赵芃来。   虽然赵芃从来没将这些话对他说过,可是他却知道,当年的赵芃,大概也是如此想的。   “这样也好,”秦书淮点点头,慢慢道:“心不动则不伤,不去期望,就没有失望。”   “但是,也有例外。”   秦芃送秦书淮到门口,垂下眼眸:“我也是对人有过期望的。”   至少,在秦书淮喂她毒药前,她心里隐约有过小小的期待,或许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只是那毒药终究是喂到她口里,当她回想起来,便觉得,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当姜漪时候,她愤怒,怨恨,一心一意想着杀他。   可等时光冲淡了感情,她也说不上是什么感情,或许是亲情,或许是朋友之谊,总之当她发现,其实她对秦书淮的期待完全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可笑时,她突然就觉得,其实没什么了。   谁的背叛陷害放弃阴谋都是常事,她不会因此伤心。   此时到了乾春殿门口,秦书淮转头看她,那瞬间,这人的笑容落尽他眼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苦涩中带着沧桑,又有些讥讽和说不清的嘲弄。   “你期望过谁呢?”   他问。   “我丈夫。” 第四十二章   她丈夫,那大概是卫炀了。   总不可能是他。   毕竟姜漪对他,大概从来没什么期待。   姜漪那个女人,在他印象里,如果要用什么词来形容,大概就是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当年他第一次见到姜漪的时候,还没到达齐国,那时候还在北燕,赵芃从出燕都开始就不舒服,一路上总是昏睡,他怕赵芃病情加重,延缓了路程,一路走走停停。   那天晚上他给赵芃擦干净了身子出来倒水,一出院子,就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月色里,她披着黑色的袍子,整个人隐匿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模样。   他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阁下何人?”   “霜花盛开之处,是我的家乡。”   霜花是琼州独有的花,没开的时候就是小小一个绿色的花苞,仿如嫩叶,隐藏在绿叶之中。等盛开之时,便是巴掌大的鲜红花朵,妖艳霸气,堪比牡丹。   然而因为霜花只产于琼州,且花期很短,只要离开土壤就无法存活,哪怕是北燕人,也很少知道霜花具体长什么样子。而秦书淮也是到了琼州,才知道霜花真正的模样。   这人说了霜花,秦书淮立刻反应过来:“姜家?”   “在下姜漪。”对方冷淡开口:“姜氏长女。”   说着,她揭下了帽子,露出她苍白的面容。   秦书淮有些记不清姜漪的模样,就记得那双眼睛,阴郁冷漠,藏着些许暴虐。   “我来,是想同殿下谈一笔生意。”   姜漪来,秦书淮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他皱了皱眉头,立刻拒绝道:“秦姑娘的话不用再说,我回北燕,并无称帝之心,只是想回到故土,求一席安稳之地。”   听了秦书淮的话,姜漪嘲讽笑开。   “天真。”   天真。   回想起姜漪的评价,秦书淮觉得,这大概是姜漪对他说过所有的话里,唯一一句真的。   他和赵芃在北燕被皇后压制,他在北燕得不到自由,居然就幻想着到了齐国,就能得到自由?   他以为自己不争不抢,以为自己退让,就能得到安稳?   果真天真。   姜漪从最开始,就是拿了自己的婚事当筹码,甚至于他们成婚当天,他没拜堂,直接将她送去了后院,她也没有过异议。   这样一个人,若说对他有过期望,那真是太荒谬了。   但是是卫炀,那便不一样了。   秦书淮淡道:“卫将军怕是没有让公主失望。”   “也不是。”秦芃笑了笑,知道他误会,但也不妨她继续说下去,以丰满秦芃这个痴情寡妇的形象,慢慢道:“他死在了战场上,便是辜负我的期望了。”   秦书淮没有说话,片刻后,他点点头,赞许道:“难得情深,奈何缘浅。”   秦芃没有搭话,送秦书淮进了房门之后,她转身去看秦铭。   秦书淮进了乾春殿后,伪装成柳书彦的侍卫就从后堂走了出来,秦书淮从轮椅上起来,迅速和对方换了衣服和面具后,秦书淮赶往秦铭的书房。   到的时候,秦芃刚刚换了常服出来,看见“柳书彦”后,秦芃和他点了点头,打趣道:“柳太傅回去头疼吗?”   “尚可。”秦书淮笑了笑,却是道:“公主的酒量倒是好得出奇。”   秦芃摆了摆手:“都是练出来的。”   秦书淮笑而不语。   练出来的,秦芃一个公主怎么练?   又不是赵芃,未雨绸缪,专门找他练酒。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姜漪在军营练的。   秦书淮没说话,两人各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秦书淮给秦铭讲学,秦芃就低头做自己的事。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好几天,因着上次柳书彦对秦芃有过试探,秦芃对柳书彦那点“意思”也吓得格外谨慎,打算观察一下。   如何观察?   随缘吧。   而秦书淮本来也算不上一个特别主动的人,于是两人也就是在秦铭的课上见个面,下课后秦芃留个饭,不远不近的距离,倒也十分自在。   这样的距离让秦芃觉得很舒适,尤其是有时候看着折子,偶尔一抬头,看见“柳书彦”在给秦铭讲课,那时候午后的阳光很温暖,“柳书彦”的眉目俊雅温和,秦芃就会恍惚觉得,这样的人生,似乎是极好的。   这个男人给她安定,给她平静。于是每日下朝之后,秦铭讲学时那一个时辰,就成了秦芃独有的休息时间。   而秦书淮也觉得有些意外,他发现在给秦铭讲课的时候,秦芃在身侧,自己就会觉得很平静。   赵芃死了六年,这六年里他只处于两个状态,要么是在尔虞我诈里,来不及想赵芃,要么就在想赵芃。   而秦芃在身侧的时候,他终于有了第三种情绪。   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会陷入一种无穷无尽的绝望里,想起赵芃来,他只会觉得,很平静,很美好。   这让他有些贪恋留在秦芃身边,可又觉得这样的情绪十分危险,于是中规中矩讲学。   过了些时日,就到了三月三,按照齐国的风俗,这一日是游城看桃花的日子,那日秦铭提前半个时辰下学,他猫着腰来到秦芃面前,小声道:“姐,我求你件事。”   秦芃放下笔来,有些好笑,看着猫儿一样的秦铭道:“做什么?”   秦铭抿了抿嘴,然后道:“我想出去玩。”   秦芃愣了愣,又听秦铭道:“不是在宫里,想出宫。”   秦芃一时不敢回他,他毕竟是皇帝,出去若出了什么事……   然而看着秦铭期待的眼神,秦芃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年少时就是个野的,北燕不像齐国,公主皇子礼教森严,都要管在宫里。北燕凡是十二岁的皇子就可以开府,而公主也可以打着去看哥哥弟弟的名号出宫。   她当年就常常是伪装成秦书淮或者赵钰的侍女溜出去,深知这个小孩子对于自由的向往,看着秦铭巴巴的眼,秦芃说不出拒绝的话,一旁的秦书淮收拾着书,抬头瞧了秦芃的神情一眼,直接道:“去就去吧,无妨的。”   秦芃回过神来,想起柳书彦作为南城军的将领,身手自然是不错,抿了抿唇道:“那劳烦柳太傅一起吧。”   秦书淮点点头,三人换成变装之后,就上侍卫,带着秦铭出了宫。   秦铭本来不能随便出宫,他要出宫需要征求秦芃、秦书淮、李淑和张瑛四个人的同意,但是秦芃将秦铭藏在了马车里,“柳书彦”坐在马车外驾车,侍卫也没敢怎么拦。   等出宫之后,秦书淮驾着马车往集市去,听着秦芃在里面和秦铭说话。   秦铭问题很多,带着些傻气,秦芃就耐心解释,有时候解释得乱七八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秦书淮在外面听着,嘴上不自觉带了笑意,想起年少时候他和赵芃一起带赵钰出宫,那时候赵钰也是这样,问来问去。   赵芃比赵钰大两岁,性子却野得多,北燕对男子管得十分随意,秦书淮十二岁后,北燕皇帝为了缓和和齐国的关系,面子工程式给他单独批了一座院子在宫外,于是赵芃经常伪装成他的侍从混出宫去。   那时候赵钰问的问题比秦铭刁钻得多,比如为什么那些杂耍的人能做到常人所不能做?他们寿命如何?身体如何?为什么盐只能由东街那一家调料店独立贩卖,其他人就不能卖?为什么从其他国家来的东西总要贵一些……   如今想来,赵钰是天生有当皇帝的性子的,这些问题那时候的赵芃不太能回答,于是就给赵钰瞎扯。   赵钰虽然聪慧,但对赵芃向来言听计从,赵芃这么说,他就信。   那时候他年少,故作高冷,总是不说话,如今想来就觉得是自己的不是,于是这一次听着秦芃和秦铭嘀咕,他驾着马车,时不时插一句,给秦铭回答问题。   秦芃坐在马车里,看见车帘偶尔扬起,露出外面那人温暖的面容,心里不由得有些温暖,她突然觉得,要是和这个人过一辈子,应是一件会让人欢喜的事。   三人一起到了集市,秦书淮一路给他们介绍了好几家小店,三人一路边吃边玩,秦铭没见过路边摊,看见了买卤煮的,就在门口被香味勾引得挪不动步子。秦芃不太敢让秦铭吃这些路边摊,劝他道:“吃这些东西不好,咱们走了。”   秦铭倒也不和秦芃硬来,就抬头巴巴看着秦芃,像个小动物一样,瞧着可怜极了。   秦书淮斜眼瞟了他,淡道:“想吃?”   秦铭点头,秦书淮继续道:“吃了会肚子疼,你肚子疼了你母亲会骂你姐姐,你来负责吗?”   秦铭犹豫了片刻,最后终于道:“那我不吃了。”   说完,秦铭拉着秦芃的手,抬起头来,认真道:“姐姐等我长大,我和姐姐一样高,可以保护姐姐,我再来吃这个。”   秦芃忍不住笑了,她摸了摸秦铭的头,温和道:“好。”   两人路上又买了些东西,秦芃和秦书淮就一起送着秦铭回了宫。   回去之后,秦书淮送着秦芃回家,秦芃一路上都在想事情,秦书淮有些好奇,含着笑道:“公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秦芃皱着眉头,抬眼看着秦书淮,淡道:“在想秦书淮。”   秦书淮颇为诧异:“公主想他做什么?”   “柳太傅,您觉得他会留我和陛下,到什么时候?”   秦书淮听着这话,面色平静:“公主多虑了,摄政王不是一个一心放在权势上的人。”   “柳太傅,”秦芃露出嘲弄的表情:“这是你不太了解他。”   一个为了往上爬不惜杀三个妻子的男人,说无心权势,那简直是个笑话。   “您似乎很了解他。”   秦书淮不动声色试探,秦芃笑了笑,却是没有回话,然而那略带讽刺的表情,却是明显回答了秦书淮的问题。   秦书淮并不意外,如果她是姜漪,那必然是了解他的。   “柳太傅可知道,秦书淮当年在北燕时是如何迎娶到玉阳公主的?”   秦书淮动了动眼,斟酌着道:“听闻是与玉阳公主互相爱慕……”   “那时候玉阳公主本来要嫁给封峥了,却被人设计陷害,当时秦书淮赶到,坏了玉阳公主清白,无奈之下,只能嫁他。”   说起这些,秦芃面带嘲弄:“您觉得,那时候的秦书淮,是不是出现得太巧了些?”   听了这话,秦书淮心里有了怒意。   有人能查出当年的事,秦书淮并不奇怪,毕竟纸包不住火。然而被人这样议论这份感情,他却是无法容忍。   可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道:“道听途说,未必为真。”   秦芃知道柳书彦这意思,是不想再说这话了,她也觉得,她目前以秦芃之口议论当年之事,就是一个女人议论另一个已经去世多年的女人的清白,着实有些不好看。于是她笑了笑,温和道:“随口一说而已。我的意思是,秦书淮能以质子之身爬到这个位置,说不贪慕权势怕是不可能的。”   “若他有他的难言之隐呢?”   “这样么,”秦芃带了敷衍:“那就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说话间,两人到了卫府,秦芃跳下马车。   看着秦芃扭着腰离开的背影,秦书淮靠在马车上,回想当年赵芃同他成婚的那天。   赵芃也是问过这个问题的。   “书淮,你想要什么呢?”   他没有说话,赵芃神色温柔:“书淮,真幸运,那天是你赶了过来。”   那时候,他以为她怀疑他,他想解释,结果对方却是抱住他,平静道:“不用说太多,我信你的。”   她信他的。   他无数次是这么相信,他一直告诉自己,赵芃信他,他是赵芃唯一的依靠。可是在这个夜晚,他却开始怀疑。   如果赵芃真的信他,为什么在他哭着求她等一等,他会找到办法救她的时候,她眼神里全是绝望。   她是真的信他吗?   是真的发自内心相信,还是只是因为她知道他的言语无法改变她的想法,所以故作大度,让他以为她相信?   秦书淮不敢去深究,他突然特别害怕,特别怕去触及那份美好感情里最真实的阴暗。   而秦芃回了屋里后,就将这些抛到脑后去,干完正事儿,洗了澡,便上床歇息。   在床上躺到半夜,白芷的声音突然传来,她站在门外,恭敬道:“公主,太后娘娘让您赶紧进宫去。”   秦芃在暗夜里睁眼,赶紧点灯,带着人去了宫里。   到了宫中,秦芃被引到秦铭所在的寝宫,进去的时候御医围成一片,李淑跪在床榻边上哭哭啼啼,拼命喊着“我的儿啊”。   秦芃心里咯噔一下,立刻道:“怎么回事?”   “回禀公主,”太医署令张谦镇定转过头来,淡道:“陛下大概是吃坏了肚子,加上受寒,有些高热。”   听了这话,秦芃舒了口气,点头道:“无碍就好。”   “这是无碍吗?!”   李淑猛地跳了起来,她满脸是泪,张谦看了这个架势,立刻同秦芃道:“陛下并无大碍,臣等先去其他宫殿开药,以免打扰陛下休息,殿下以为如何?”   “可。”   秦芃点点头,这时候李淑怒喝了一声:“不许走!谁都不许走!”   “母后,”秦芃皱起眉头:“您这是做什么?”   “铭儿他发高烧了啊!他现在醒都醒不过来,这些太医是做什么吃的?铭儿没好,谁都不准走!你们不是会扎针什么的吗?给铭儿扎针啊!”   李淑又哭又闹,所有太医面色平静,站在一旁,就等着秦芃的话,秦芃有些烦躁,但是这里人多,李淑毕竟是太后,无论如何她都是要给李淑一个面子的。   她吸了口气,勉强笑道:“母后冷静些,小孩子高热是常事,您不必……”   话没说完,“啪”的一声响,李淑一巴掌抽在了秦芃脸上。   秦芃完全没反应过来,李淑动作极快,所有人都没能想到,一国太后,居然能当着这样多的人的面掌捆一位镇国长公主!   这不是打一巴掌的问题,这是彻底下了这位镇国长公主的脸面。   秦芃面色冷下来,她慢慢回头,而李淑打了这巴掌后,仿佛是打了鸡血一般,哭着骂道:“什么没事?!你弟弟他高热了你瞎了吗?!我打听过,是你带他出宫的,就是你害的!你这扫把星,你是想害死他吗?!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李淑一面哭,一面上前来拉扯秦芃的衣服,秦芃脸色越发冷下来,她比李淑稍微高些,低头俯视着这个哭闹不休的女人,她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她母亲也是同她这么闹过的,在她设计让她母亲偶遇她父皇,然后用一首诗得到父皇喜爱,迎接出宫后,她母亲就越发敏感,总同给她说,他们母子的唯一期望就是赵钰了。   那年赵钰因为等她回宫,在雪地里一直等,最后受了风寒高热,她母亲也是如此,又哭又闹,让她跪在雪里,赵钰不醒,她不能起来。   她静静看着面前推攮着她的女人,仿佛是看到她母亲当年,旁边人早都已经跪了下来,看着这母女二人哭闹,瑟瑟发抖。   李淑骂着秦芃:“你这个祸害,你就是存了心不想让铭儿好,你当了镇国长公主,怕是看上哪个野男人,找了靠山,就打算合谋害死我和铭儿!你这个浪……”   说话间,李淑扬起手来,还想再打,秦芃一把抓住她的手,怒喝出声:“闹够了没有?!”   李淑被秦芃的怒喝惊住,片刻后,她反应过来,哭着道:“你想怎样?我是你母亲,是太后,打你还打不得了?!”   秦芃捏紧了她的手,同旁人道:“退下。”   “谁都不准走!”   李淑见秦芃眼神不善,有些害怕。   秦芃笑了笑,眼中却已是冰雪交加,她转头看向张峰,温和道:“母后情绪不稳,本宫留下来安抚母后,劳烦诸位太医先行离开。”   张峰是个懂得看形势的,本来就觉得李淑疯闹,秦芃开了口,立刻道:“臣等告退。”   说完,也不顾李淑在后面的叫骂,便带着太医离开。   等太医走了,秦芃转头扫了一眼旁边的侍卫和宫女,如今李淑身边除了几个贴身丫鬟,早就都换上了她的人,秦芃眼神过去,大殿里瞬间就空了出来,只有李淑身边四个丫鬟,却是死活不肯离开。   秦芃捏着李淑的手,李淑又打又踹,却是挣脱不开,秦芃笑着看着那几个丫鬟,勾着嘴角,笑容里带了血气:“四位嬷嬷都是宫里的老人了,确认不走是吗?”   四个丫鬟是跟惯了李淑的,方才见李淑动手打了秦芃,胆子不由得大了些,其中一个年长的上前来,劝道:“太后是公主的母亲,论品级论辈分,都该是太后先说话的份,太后没让我等退下,我等不敢退下。我等如此,公主也该注意,太后生养公主,公主血肉筋骨都属于太后,不过区区打骂,公主就如此动怒,若让外人知道,怕是觉得公主是不懂孝义廉耻之辈。”   “孝义廉耻?”秦芃笑容越盛:“你倒是说说,我是如何不知廉耻了?”   “公主女子之身,同一群男人同在朝堂之上已是不妥,还与柳太傅、摄政王多有交集,怕是于理不合。”   “是个懂规矩的。”   秦芃点点头,却是看向一直站着不说话的董尤,董尤便是当初将秦铭送到护国寺的太监,秦芃瞧着他,笑着道:“董公公,这位嬷嬷叫什么?”   秦芃问这话,本质是看董尤的态度,董尤是个精明的,立刻道:“这位嬷嬷姓吴,是宫里的老人,前些日子打碎了太后娘娘的玉镯不报,是个刁奴!”   董尤这话一出,吴嬷嬷立刻变了脸色,朝着董尤就扑了上去,怒道:“董老贼你胡说!”   “白芷。”   秦芃使了个眼色,白芷立刻上前,一把抓住吴嬷嬷,然后带着侍卫就将四个宫女抓住,齐齐跪在地上。   “秦芃!”   李淑看见自己手下全被抓起来,她心中又惊又怕,声音尖锐了不少:“你这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帮母后处置身边的刁奴。”   秦芃抓着李淑,往高座上走去,李淑拼命挣扎,秦芃的力气却奇大,李淑用指甲抠破了秦芃的皮肤,秦芃却一直带着笑意,直到李淑一口咬在秦芃手上,一脚踹过来,秦芃终于没了耐心,一巴掌抽在李淑脸上,把李淑抽了跌倒在自己的金座边上。   秦芃从怀里抽出手绢,按在伤口上,冰冷道:“清醒了吗?”   “秦芃,我是你娘啊!”   李淑骤然提声,抬起头来,哭喊道:“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那你又能如此对我?!”   秦芃骤然提高了声音:“因为我是你女儿你就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不分青红皂白随意处置了是吗?”   “因为秦铭是皇帝我只是个公主所以你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对吗?!”   “你扪心自问,”秦芃猛地靠近她,捏紧她的下巴,冷声道:“你算得上一个母亲吗?!”   李淑呆呆看着秦芃,眼里全是惶恐。   她从未想过,自己女儿居然会如此反叛,居然能这样对她?!   迎上李淑眼神那片刻,秦芃突然觉得有些悲凉。   这些话,她哪里是说给李淑听的呢?   她忍不住嘲讽笑开。   这些话,她隐忍多年,她不认说给她的亲生母亲听,只能在李淑做出相似的事情的片刻,以秦芃的身份爆发出来。   她闭上眼睛,再不言语,过了许久,她终于再次张开眼睛房开了捏着李淑下巴的手,转而去扶起李淑,温和道:“母后起来吧,您放心,这些欺上瞒下挑拨你我母女关系的刁奴,本宫一定会替母后好好处置。”   “这样,才能彰显本宫的孝心,母亲说,可是?”   李淑被秦芃彻底威慑到,被秦芃呆呆扶起,听到秦芃的话,她转过头,看见秦芃含着冷意的眼和艳丽的笑容,她忍不住抖了抖。   秦芃看着她落座,同她一起坐在金座上,盯着李淑的脸,猛地提高了声音:“将这些欺上瞒下的刁奴,统统打死!” 第四十三章   秦书淮是在半夜被叫醒的。   他一贯睡眠浅,江春在门口一叫他,他就醒了。   “怎么了?”   秦书淮缓缓睁眼,有些疲惫,江春恭敬道:“陛下高热不退,太后娘娘将长公主叫入宫中,两人起了争执,如今公主暂封了陛下的寝宫,王爷要不要去看看?”   一听这话,秦书淮便起身来,立刻道:“去宫里。”   秦书淮动作很快,稍作梳洗,便直接赶往了宫中,一面往宫里赶,一面道:“具体怎么回事?”   “太医署令张谦来的消息,说是太后娘娘知道公主带着陛下出去玩,认为是公主导致陛下高热,怀疑公主与其他人有染,意图合谋夺取皇位,便当众打了公主一巴掌。公主震怒,让人锁了宫门。”   听了江春的话,秦书淮的马快了些,好半天,终于说了一声——荒谬。   这样的事也发生过。   当年赵芃的母亲惠妃就是一个全心全意将所有心思放在儿子上的女人,她也不是不爱赵芃,在不涉及赵钰的时候,惠妃对赵芃是极好的。   早些年在冷宫的时候,惠妃还算一视同仁,等后来出了冷宫,大约是嫔妃之间的斗争让这个本来多久懦弱的女人越发敏感,她像其他所有嫔妃一样,将生命和未来都投注在了赵钰身上。一般还能克制,但一到关键问题上,这个女人就会像疯了一样偏袒赵钰。   那年赵钰等赵芃回宫受了风寒,惠妃便让赵芃跪在风雪里,歇斯底里冲着赵芃喊:“要是钰儿死了,你便同他一起死!”   那时候赵芃也不过十三岁,她大约是从未想过母亲会说这样的话,来了气性,就跪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他就站在她身后,给她撑着伞。   他笨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别跪了,她说气话。”   赵芃不说话,就一直跪着,他没有办法,就一直陪着。雪落在她身上,他给她擦掉。等到了晚上,她冷得瑟瑟发抖,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赵芃哆嗦着和他说:“你陪我做什么?回去!”   他摇摇头,蹲下来,将自己的大氅掀开,盖在她身上,转头问她:“还冷不冷?”   赵芃愣了愣,她转过头来,诧异看着他。   秦书淮的表情一直很少,那天也是如此,平静淡泊,见她诧异瞧他,他抬眼:“你看什么?”   “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赵芃立刻开口:“你不是特讨厌我吗?”   秦书淮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他是不太喜欢她,可是不知道怎么的,瞧着赵芃没羞没臊在他面前蹦跶他生气,瞧见赵芃这么被人欺负了跪着,他更生气。   十四岁时候,他是生气。   等后来赵芃成了他的妻子,夜里窝在他怀里梦呓一般问他:“书淮,要是我生的是个女孩子,你会喜欢她吗?”的时候,秦书淮再回想起过去,他就是愤怒加心疼了。   长大了才明白,年少时所有的印记都会留在生命里,像火烙一样,留下一道一道伤痕。   他恨不得回到过去去,将赵芃一把拽起来,挡在她面前,为她遮风避雨。   大约是因为赵芃的关系,他十分讨厌李淑这样的女人,听到秦芃遇着了这事,秦铭实际上是他带出去的,他自然不会推脱责任,立刻便去了。   等到了宫里,秦书淮的亲信早将寝宫围好了。秦书淮走过去,一个太监走上前来,恭敬道:“方才打算出去通风报信的有三个,都抓住了。   “审清楚谁的人,直接杀了。”   秦书淮冷着脸往里面走,来到寝宫门口,就听见里面鬼哭狼嚎的一片。   他皱了皱眉头,看向旁边大太监王勇:“这里面在做什么?”   “没开过门,不清楚,都是长公主的亲信在里面。”   王勇诚实打着,靠过来,又小声道:“奴才方才听了墙角,公主怕是对太后动手了。”   “这事儿不能传出去,今晚上知道事情的人都处理干净。”   秦书淮吩咐之后,就站在门口候着。里面听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能隐约听见女人的叫喊声。知道里面都是秦芃的人,秦书淮也就不插手太多,在门口静静等着。   江春去周边看了一圈,回来道:“大人,公主做得干净。里面没留外人,也没外人见着发生了什么。唯一有个太监是个高手,蹲着听了墙角,但也被暗卫擒获了。”   想了想,江春补充道:“估计是张瑛的人。”   “嗯。”秦书淮点点头,江春想了想:“大人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把柳书彦的衣服面具拿过来。”   江春不太明白秦书淮的意思,最近秦书淮总是在假扮柳书彦,于是柳书彦的面具他倒是随身带着,等换上了柳书彦风格的衣服后,秦书淮回了宫门口,静静等着。   江春不免有些奇怪:“大人还在这里等着?”   “嗯。”   “等着做什么?”   “送她一程。”   江春有些不明白,秦书淮听着里面人的叫喊声,目光里有些苦涩。   “当年她能像她一样就好了。”   江春顿时噤声,不敢作答。其实他是觉得,秦书淮对秦芃的事管得宽了些,可秦书淮却并没有意识到,那他也就不多说。   如果能将目光从死人的身上移到活人的身上,江春觉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想了想,江春便自觉退开了去。   秦书淮在外面等着的时候,秦芃在里面给李淑用药汁擦脸。   她那一巴掌打得重了些,给李淑脸上留了痕迹,若是给人看到,免不了是个把柄,她便让人去找太医弄了消肿的药来,说是给自己用,然后给李淑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擦脸。   李淑完全不敢动弹,她四个奴才就在她面前被人上刑,叫着她,哭喊着求她。   那声音太凄厉太尖锐,不难想象到底有多疼,李淑听着哭喊声和棍子落到肉上的声音,看着血从衣服上浸出来,她感觉那棍子随时会落到自己身上一般,忍不住瑟瑟发抖。   一直以来她在宫里地位都不高,因为脑子不大好使,那些嫔妃们也懒得对她用什么太激烈的手段,她知道有杖毙这样的刑罚,却从未见过。等今日真正见了,才知道刑罚的可怕。   然而那个在她面前,温柔笑着给她擦药的女儿,则更是可怕。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李淑完全不明白,只能是发着抖,木然让秦芃上药,听秦芃道:“母亲,我是您的女儿,是小铭的亲姐姐,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该互相帮助扶持,我过得不好,您和小铭也不会好。您过的不好,我也是如此。可您得明白,如果我不是镇国长公主,如果我压不住人,那别人就看不起我们三个。你以为如今秦书淮为什么不找您麻烦?大臣为什么不欺负您?不是因为您是太后,是因为我在周旋张罗着。”   “您看看吧,”秦芃瞧了周边一眼:“这身边谁是您的人呢?您身边全是些刁奴,如果不是我安排了人服侍您,您身边不是秦书淮的人,就是张瑛的人,还有这些欺主的奴才,没有我,”秦芃见她脸上的伤痕几乎好了,叹了口气,拉过李淑的手,温和道:“您这日子,要怎么过啊?”   李淑不敢说话,秦芃眯了眯眼:“您说是吗?”   “是!”李淑慌忙跳起来,赶忙道:“您说的是!”   “母亲,”秦芃拍了拍她的肩:“别紧张,我是您女儿,该我尊敬您,对不对?”   “对……”李淑颤抖着,捉摸着秦芃的意思,秦芃瞧了一眼白芷:“白芷,留几个手脚麻利的人给太后用。”   白芷意会,从身后点了四个人的名字,秦芃拍了拍李淑的手,笑着道:“母后,这些人就是儿臣留下孝敬您的,日后千万要有主见一些,别被这些奴才使了坏,做出些破坏你我感情的事情来。”   说着,秦芃画风一转,却是道:“您知道这宫里总有许多让人神不知鬼不觉没了的办法,哪怕您是太后,女儿也担心啊!”   “你放心!我听话,我一定听话!”   李淑立刻保证,几乎是要哭出来。   说话间,被打的四个宫女几乎都没了气息,一个个被拖了出去,等最后一个断了气,秦芃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问了一声一直照顾着秦铭的侍女:“陛下可好了些?”   “好些了。”   这侍女是会医术的,秦芃知道秦铭病了,便一并带了过来,那侍女道:“邪气入体,不是大事,公主放心,陛下明个儿就会好的。”   秦芃放下心来,瞧了瞧天色,便道:“如今晚了,我先回梧桐宫洗漱,让人准备诏令,便说皇上身体有恙,早朝便免了。”   说完,秦芃转头一脸关心道:“母后若是担忧陛下,便在这里照看着。若是累了,便去休息。儿臣先告辞了。”   秦芃说完了,也不等李淑开口,便带着人走了出去。   出去的时候她觉得路似乎特别长,宫门打开那瞬间,天已经快亮了,日头在远处山后,隐约有红光从云层中探出来。   清晨的寒意让秦芃忍不住心里颤了一下,她看着远处山河,骤然觉得,这天地这么大,但其实却只有她一个人。   从小到大,都是她一个人独行,她不停付出,总是告诉自己,不要去奢望任何人的回馈,所以她可以平静走过所有黑暗漫长的道路。   可是在这个清晨寒风骤然袭来,她却突然希望有个人站在她身侧,甚至不需要言语,就这么陪她站着都好。   让她觉得,其实她也不是一个人。   她也是会被人放在掌心关爱呵护,是会有人在她摔倒时搀扶一把,是会有人会在她疲惫的时候背着她往前走的姑娘。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软弱的情绪,只是当过去的境遇与此刻混杂,她难免想起最黑暗的那些年。   她这一生最难以面对的情绪,大概就是她的母亲,骨子里,并不爱她。   她所有真心付出过的人,她以为会疼爱自己的人,统统不如她所以为那样爱她。   没有谁天生就觉得这个世界黑暗绝望,她也是在跌跌撞撞走了那么多路后,才懂得不要有任何期望这样残忍的道理。   只是那时候,那些黑暗的岁月里,十三岁跪在冰雪里折腾自己的时候,还有一个叫秦书淮的人陪着她,将大氅搭在她肩头,问她冷不冷。   如今二十五岁,却真的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过去的人早已面目全非,甚至她自己,也早已不是自己。   她呆呆站在宫门口,衣衫下的身子微微颤抖,再往前踏不出一步。   这时候,她突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秦芃”。   她回过头去,看见柳书彦站在霞光里。   他静静瞧着她,目光仿佛沾染了霞光的暖意,平静的神情依稀有几分少年秦书淮的影子。   他带着白玉华冠,身着湖蓝色长袍,清晨的风吹得他衣袖翻飞,朝阳在他身后一寸寸升起,他整个人沐浴在光芒之中,温暖又耀眼,占满了她所有视线。   她的心脏因为这个人怦然跳动,她直觉觉得,这个人仿佛是在等待她,是来接她,是来搀扶着已经摇摇欲坠的她,走过这段她几乎无法走下去的道路。   她故作镇定,沙哑出口:“柳太傅在此做什么?”   秦书淮瞧着这个姑娘仿佛是带了水汽的眼睛,想到当年赵芃用倔强冷漠埋着失望难过的眼神,他忍不住笑起来。   “来送公主回去。”   “为什么特意赶来送我?”   秦芃捏紧了拳头,觉得内心一片酸涩,秦书淮目光温柔下来,感觉仿佛是少年时的赵芃在问他这样的话语。   他几乎已经分不清眼前谁是谁,也不愿分清。   于是他放缓了声音:“我想,此时此刻,公主大概需要一个人陪公主回去。”   “若是摔倒了,”他声音里带了调笑:“还有人能扶上一把。”   话没说完,秦芃突然就朝着秦书淮冲过去,猛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她死死抱住他,整个人微微颤抖,秦书淮微微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他温和了眉眼,叹息出声:“公主,难过便哭出来,没什么的。”   秦芃咬紧了牙关,让眼泪落在这个人的衣衫之上。   他的温暖透过层层衣衫涌上来,终于驱走了这个清晨的寒意。秦芃从未有一刻这么清楚的认识到,她已经不是赵芃了,她已经重新活过来,已经有了新生。   她不会像赵芃一样,没有爱人,没有朋友。她有卫家当她的亲人,有秦铭当她的亲人,有一个叫着她“秦芃”的柳书彦,有很长的路,和新的人生。   柳书彦叫她秦芃,她该作为秦芃活着,漂漂亮亮活着。她可以去喜欢一个人,这一次,她再不会遇到秦书淮那样的男人,她会找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她会站在这个国家权势的顶峰,然后见到赵钰时候,告诉赵钰——我是你的姐姐,可你信不信,并没有关系。   哪怕赵钰不信,她也会有足够灿烂美好的人生。   “柳书彦,”这一刻,秦芃突然下定了决心,她的声音打着颤:“本宫允许你,扶本宫一辈子。”   秦书淮猛地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他怕是给柳书彦招惹了一朵霸王花。 第四十四章   可他是怎么和柳书彦承诺来着?   哦,他要给她斩桃花。   而且琢磨了一下,柳书彦未必喜欢秦芃,他胡乱招惹,到时候错点鸳鸯成了孽缘,也不是件好事。   于是他假作听不懂秦芃的话,同秦芃道:“公主,回去歇一下吧。”   秦芃吸了吸鼻子,放开“柳书彦”。   这个人没接她的话,某种意义上也表明了他的态度。可秦芃向来也不是个容易退缩的,她看上的男人,断然没有还没追求过就放手的道理。   她从“柳书彦”怀里出来,擦了眼泪,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同“柳书彦”笑道:“劳烦太傅了。”   秦书淮点了点头,目光落到秦芃手上的伤口上,他不着痕迹道:“公主与太后可是起了冲突?”   秦芃含着笑:“没有。不过是陛下病了,我过来,母后受几个奴才挑拨,同我发了脾气。”   “公主都处理好了?”   “嗯。”秦芃目光一转,落到秦书淮身上,却是道:“太傅怎么会在这个点入宫来?”   “听闻陛下病了,太后叫公主回去,此事是我提议的,断没有让公主一人承担的道理。”   秦书淮早就准备好了理由,然而秦芃的关键点却是落在了另一件事上:“太傅消息真够快的。”   秦书淮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从容笑道:“这深宫内院,从来是瞒不住什么消息的,公主说可是?”   秦芃点了点头,也不意外,若说柳书彦在宫里没安插人,她才不相信。   两人一路闲聊过去,等送到了门口,秦书淮终于道:“公主让太医看看手吧,若是留了疤痕,怕公主不喜。”   听秦书淮的话,秦芃这才想起手上的伤口,她大大咧咧道:“没多大事儿,太傅不必忧心。”   秦书淮没说话,他将她的手拉过来,从怀里掏出方巾,给秦芃包上伤口,一面包着伤口,一面道:“公主毕竟是个姑娘,等真留了疤,后悔就来不及了。”   秦芃听着他他的言语,感觉自己仿佛还是十几岁被秦书淮捧在手心里的时候,她呆呆抬头瞧着他,秦书淮抬起头来,看见她的目光,有些疑惑:“公主在瞧什么?”   “柳书彦,”秦芃微笑起来:“我有哪里不好,你告诉我?”   秦书淮笑了笑,他没有断然拒绝。   秦芃长得好看,性子也好,或者说,像赵芃的人,他就觉得,哪里都好。   他想着,柳书彦那个性子,秦芃他未必不喜欢,这么断然拒绝,万一柳书彦喜欢上了,不是追悔莫及吗?   于是他摇了摇头道:“公主哪里都好,只是你我还不够互相了解,再等一等可好?”   “毕竟,这种事情,该由男子主动开口。我若确定了心意,自然会同公主说。”   秦芃点点头,她收回手来,目光信誓旦旦:“柳书彦,我一定会让你心甘情愿做驸马!”   秦书淮笑而不语,仿佛是在看一个孩子,秦芃转过身去,回到了自己的寝殿,趴在床上,将整个人都埋进了枕头了。   虽然说的时候信誓旦旦,但从恋爱经历上来看,其实她的恋爱经验贫瘠得可怕,基本都用在秦书淮身上了。   秦芃趴着趴着,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笑出声来。   白芷在给秦芃点香,抬头看了一眼她的傻样,冷淡道:“看上柳太傅了?”   “不是看上挺久了吗?”   “决定看上和看上是两回事。”   白芷点了香,就准备离开,秦芃抬起头来,亮着眼道:“别,你别走,白芷你过来。”   说着,秦芃挪了挪,拍了拍自己床边道:“来,你和我一起睡,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白芷本来想拒绝的,然而抬头看着秦芃,她突然觉得,仿佛是当年的赵芃坐在床边。   她名义上虽然是赵芃的侍女,然而其实她自幼跟着赵芃,她们之间根本没有主仆之分,一直像是亲姐妹一样。   小的时候在冷宫里,冬天寒冷,她们经常挤在一个被窝里。后来习惯了,出了冷宫,有时候夜里赵芃有心事,也是这样,拍拍床板,叫她:“白芷你过来,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赵芃话多,那时候话题除了宫里的八卦杂事,就是秦书淮。   她一步一步看着赵芃变成后来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是她却也记得,很早很早时候,两个小姑娘窝在床上,话题全是那个从南方来的俊秀质子。   她一时不忍拒绝,板着脸来了床边,脱了外套躺了上去。   被子里暖暖的,她也不知道秦芃是哪里来的精力,特别能说。   基本上就是在发泄自己对柳书彦的感想,这个人好啊,哪里都好。   白芷来来回回听着,有种自己回了十三岁的错觉。   她有些困顿,艰难睁眼道:“公主,您都二十五岁了,嫁过人了,您的婚事该想着如何联姻,而不是喜欢不喜欢。现在还这么想事情,您是不是太天真了些?”   秦芃笑了笑,看着面前白芷艰难撑着眼,她柔和下声音来:“白芷,你喜欢夏侯颜吗?”   白芷没说话,却是点了点头。   她喜欢夏侯颜,那个出身贵族的世家公子。本来按照她的身份,是不可能嫁给夏侯颜的,可是当年赵芃知道她喜欢他,就拼了命想办法,一步一步谋划着让她嫁到夏家。   “嫁给喜欢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的代价就是,她为了夏侯颜留在了北燕,永远失去了赵芃。   秦芃平躺着,听出她言语里的警告,慢慢道:“我当然知道是要付出代价的。”   “白芷,其实我很喜欢天真这样的词。”   “走过了黑暗,看过了绝望,知道这世界多么可怕,却仍旧心怀初心,一如既往。不会因为仇恨蒙蔽眼睛,不陷于憎怨,这叫天真。”   “这样的天真,我很喜欢。”   “而因一无所知所以拥有的善良,那只是叫愚蠢而已。”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白芷已经慢慢睡了过去,秦芃看着天花板,内心一片宁静。   她感觉自己像是佛家道家里说的那样,用好几次的轮回和死亡,去参悟出活着的道理和真谛。   她看过黑暗,走过绝望,怨恨迷茫,终于到了今天,能够对所有事泰然而处。   哪怕是面对杀她三次的秦书淮,她也能保持着距离和平常心,不被他干扰生活。   她闭上眼睛,握住白芷的手,微笑着睡过去。   而秦书淮回了自己府邸,睡了一觉后,便开始处理他和柳书彦两个人的事情。   江春接了信鸽,同秦书淮道:“柳大人来信,说他把事情查清楚了,七天就到了。”   秦书淮笔尖微顿,而后他点点头道:“知道了。”   柳书彦要回来了,他没有多少时间,想了想,秦芃对“柳书彦”的信任感和好感都差不多,他需要一个契机,去揭开这件事。   秦书淮思索着这个契机,隔天之后,秦芃给秦书淮送了信,询问他陆祐的事。   这时候秦书淮才反应过来,陆祐他还没送回去。   想了想,秦书淮立刻抬头,同江春道:“让赵一给秦芃下拜贴,明日下午,他上门造访。”   江春应了是,秦书淮站起来,淡道:“去再见一次陆祐。” 第四十五章   赵一是平日假扮“柳书彦”的暗卫。   他原来是侍奉赵芃的人,赵芃身边一共有四个暗卫,当年死了三个,只剩下赵一。当年赵一出去执行任务,回来时赵芃已经死了,赵一按照赵芃曾经留下的遗愿,继续侍奉秦书淮。而秦书淮后来的亲卫,也按照当年赵芃取名的风格,补足了赵二、赵三、赵四。   赵一是个十分擅长模仿别人的人,他按照秦书淮的吩咐给秦芃递了帖子。   知道赵一给了帖子,秦书淮就放心进了地牢。   这时候陆祐正在和人喝酒划拳。   最近在地牢里陆祐过得不错,白胖了一圈,秦书淮一进来,所有人就退下了,陆祐坐在牢房里喝酒,也不看秦书淮。秦书淮就站在门口静静等着,他不说话,陆祐也不理会他,一口一口抿着酒,仿佛秦书淮这个人不存在一般。   许久后,秦书淮率先开口:“其实我很好奇,这么多年,我害姜氏全族满门灭族,姜漪为什么不杀了我?”   陆祐不语,秦书淮继续道:“以姜漪的性子,她该不顾一切杀了我。我与她一同坠崖的时候,她就该拼死杀了我。”   陆祐嗤笑,满是不屑。秦书淮靠近陆祐,声音低哑:“陆祐,我能杀她一次,自然能杀她第二次。”   “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陆祐喝了口酒,似乎已经料到秦书淮要说什么:“你想复活赵芃是吗?你以为每个人都能拥有这样的好运,是吗?”   陆祐声音有些急促,秦书淮神色平静,丝毫不为他所动:“你告诉我,我可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   “你给不了。”   “我能。”秦书淮说得铿锵有力:“我可以让你在官场平步青云,可以让你成为驸马。陆祐,”秦书淮注视着陆祐的眼睛:“你所作所求,不就是如此吗?”   陆祐面色僵了僵,片刻后,他慢慢道:“秦书淮,我没有肖想过她。”   秦书淮皱起眉头,不太能理解。   陆祐和姜漪之间的关系,他其实一直查得不是很清楚,陆祐不是他查出来的探子,而是感觉出来的探子。   可是……   秦书淮又在思索一个问题,如果陆祐是姜漪的人,如果姜漪早早还魂到了秦芃身上,为什么陆祐一直到最近才露出马脚呢?   因为秦芃最近才联系陆祐?   为什么秦芃最近才联系陆祐?   秦书淮有些想不通,他按耐住自己,听陆祐继续道:“她救过我,我就报答她。我为她买了那么多年春雨珊瑚,不是我想要她这个人,只是我想要她开心。”   “秦书淮,”陆祐抬头看他:“她有自己的新生活了,你不要执着于过往了。只要你不在朝堂上碍着她,她没有杀你的心思,放过她吧。”   “赵芃回不来的。”   陆祐轻笑出声:“她只是个偶然,你别逼她了。而且,就算赵芃回来了,她要是回到了别人的身上,已经有了丈夫了呢?”   “不可能!”   秦书淮断然出声。   陆祐的话让他手脚发凉,他根本不敢去想这样的可能性。   也许赵芃会回来,但也许回来的时候,他再见她的时候,她已经为人母为人妻。   那时候他要怎么办呢?   强留吗?   他从来不舍得她有半分不开心。   放手吗?   他这一辈子都已经耗在她身上,又如何放手?   他只能反复重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呢?”陆祐嘲讽开口:“秦芃不也已经嫁人了吗?她对卫大公子的感情天地可鉴,十年青灯古佛,没有感情,这能做到吗?”   秦书淮没说话,他觉得自己的心有些乱了。   他闭上眼睛,冷静道:“明天送你回去。”   陆祐愣了愣,随后笑开:“总算等到了。”   秦书淮不理会陆祐,转身离开了地牢,这时候秦芃也给了赵一回复,让他明日申时到醉仙楼去。   这事儿秦芃是考虑过的,她接到柳书彦的拜贴十分开心,本来想约在卫府,但转念一想,约在卫府太过拘谨,如今正是她和柳书彦发展感情之际,还是要自由一点比较好。   于是她定了醉仙楼的包厢,赵一便将时间第一时间告诉了秦书淮,秦书淮点点头道:“明日你按时赴约,我会带人过去,到时候你偷偷呆在梁上,最好让秦芃发现,我会故意恐吓秦芃动手,你出面阻止。阻止完后,假装慌张离去即可。” 说着,秦书淮又仔细给赵一讲了自己要做的事,赵一领会,而后告退下去。   等到第二日,赵一到了醉仙楼,秦芃早已经准备好等着找一了。   这一日秦芃穿了意见蓝色底裙,外面穿着白纱袍子,额间贴了花钿,散了平日的妇人发髻,像个小姑娘一般挽着发。   赵一进门的时候,便被秦芃惊艳了一下,一瞬之间,竟然是回想起他那艳盖燕都的前主子来。   秦芃含笑起身来,招呼着赵一坐下,赵一尽职尽责假扮着柳书彦,同秦芃随意聊着天。   秦芃直觉觉得今日的柳书彦有几分不一样,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出来。总觉的说话的时候,这人少了那种举手投足让人怦然心动的感觉。   秦芃猜想,大概是因为今日的柳书彦心不在焉,心情不大好的缘故,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同“柳书彦”道:“太傅,你今日是不是不太开心?我给你说个笑话吧。”   “柳书彦”端着酒杯,眉眼一挑:“愿闻其详。”   秦芃会的笑话不多,想了想,她挑了一个自己以前在北燕常说的:“以前有个富商,没读过什么书,花钱捐了个官,后来上司来了,两人聊天,上司说,在下家中有犬子二人,您呢?你猜他怎么说?”   赵一持着酒杯愣了,而这时候,秦书淮已经来到了门外,他听着里面姑娘笑意盈盈说了这个笑话,当场愣在原地。   江春跟上来,看见秦书淮手放在门上,垂着眉眼,里面是女子欢快的笑声,继续道:“这富商一琢磨呀,上司说他家是犬子两名,我不能将自己儿子夸得比狗高,于是他说,下官家中就小王八一个!”   说着,秦芃自己欢快的笑起来。   她这个人是很容易笑的,这个笑话笑了好多年,再说还是发笑。   然而此时此刻,无论门内门外,都没有一个人笑出来。   赵一呆呆看着秦芃,而门外的秦书淮手微微颤抖,低哑重复:“小王八一个……”   一瞬之间,所有人似乎都看到当年那个笑语晏晏的人,连字词都不改的,在他们面前说故事。   可也不过就是一个笑话,笑话谁都会讲,或许就是她瞎说的呢?   秦书淮觉得眼眶有些酸楚,旁边江春提醒了一句:“大人?”   秦书淮回过神来,闭上眼睛:“推门。”   江春立刻上前敲门,恭敬道:“长公主殿下,王爷有事相商,烦请开门。”   秦芃闻言,脸色一冷,她正要说什么,就看见“柳书彦”突然翻上了房梁,对着秦芃做了一个“嘘”的姿势,明显是不想让秦书淮知道他在。   秦芃谨慎收了杯子筷子,让白芷开了门。   白芷开门之后,秦芃笑意盈盈看向秦书淮,目光中却全是审问:“本宫偶然闲逛至此地用饭,王爷便能紧随而来,王爷是循着气味来的吗?”   听了这话,江春面上带了怒意:“你……”   秦书淮抬手拦住他,自己走门去,然后同周边人道:“下去!”   白芷面色不动,秦芃暗自为自己一手培养的人鼓掌,但她知道秦书淮这样来必然有什么缘由,于是她笑了笑,同白芷道:“下去吧。”   白芷行了个礼,退了出去,江春关上门,一行人守在门口,一动不动。   房间里就剩下了秦书淮和秦芃,外加一个躲在房梁上的“柳书彦”,秦芃懒洋洋起身,去窗户边上坐着,依栏往着远处行人来往,淡道:“王爷这么着急过来,是要做什么?”   “我送陆祐去你那里,没找到你。”   “哦,送人的?那真是感谢了。”   秦芃声音平淡,头也没回:“送完了就回去吧。”   “不过,送人之前,我知道道了一点事。”   秦书淮声音平静,他盯着秦芃,不肯放过她面上半份表情。   “你不是秦芃。”   “这个问题,我们似乎争论过很多遍了。”   秦芃撑着下巴:“没事儿你退下吧。”   “你是借尸还魂的故人。”   听到这话,秦芃猛地僵住了身子,她的心狂跳不止,然后她就听到秦书淮冷冷吐出一个名字。   “姜漪。”   秦芃:“……”   她突然就冷静了,搞那么大阵仗,她还以为,他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呢。   原来,他也就知道她是姜漪啊?   差点以为终极马甲掉了。 第四十六章   秦芃笑了,面色坦荡,仿佛秦书淮说的话与她毫无干系。   “子不语怪力乱神,”秦芃回头含笑而视:“摄政王为了证明我,真是煞费苦心。”   “换太傅一事,你知道王珂是我的人,而这世上知道这件事的,除了赵芃,只有姜漪。”   秦芃心里咯噔一下,然而秦书淮后半句让她放松下来,秦芃听着秦书淮继续分析:“姜漪案前,你去过姜家目的,为的是探望。”   “陆祐是你的人,陆祐来我身边时,差不多是姜漪嫁入王府前后。”   “白芷想要杀我,如今留在你身边侍奉你,必然是因为,你要杀我,因为我杀你全族,你对我恨之入骨,所以想要杀我。”   “如果你是姜漪,一切行为都是合理的。”   听了秦书淮的话,秦芃斜倚在窗栏上,神色懒洋洋道:“王爷误会了。我真不是姜漪。”   秦书淮嘲讽笑开:“陆祐已经招了。”   “他说你就信?”秦芃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来,似真还假,转着手里的团扇,叹了口气道:“王爷既然心里早就打定主意信别人,又来问我做什么呢?”   秦书淮没说话,骤然间他便出手,朝着秦芃袭了过去!   秦芃面色不动,全身绷紧,蓄力待发,反而就是秦书淮近身那一刻,一道身影从天而降,突然挡在秦芃面前。   秦书淮面色收住动作,面色冷淡,喊出那人的名字:“柳书彦。”   秦芃也有些诧异,没想到柳书彦会在这一刻站出来。   她站在那人身后,看着对方的身影,心里有些感激,她本想说话,便听“柳书彦”道:“王爷,您失礼了。”   “既然柳太傅在这里,”秦书淮面色冷淡转身:“那在下告辞。”   “我送王爷。”   “柳书彦”垂下眼眸,转身对秦芃行了个礼,他一直没敢抬头,规规矩矩告退之后,便同秦书淮一起走了出去。   秦芃看着“柳书彦”走了,有些坐立难安。   方才“柳书彦”的态度,怎么看都不是高兴的样子,这么匆匆忙忙告退,必然是有什么因由。   她也不敢多想,就在屋里等着。   而秦书淮和赵一走出去,转角后立刻拐进一个房间,换了衣服和面具,一面换面具,赵一一面不解道:“王爷为何还要让属下来英雄救美这一出?”   “让秦芃多信任柳书彦一些。”   秦书淮换好衣服,便折了回去。   一回到屋子里,秦芃便站起身来,看见柳书彦回来,她舒了口气:“你可算回来了。你若不回来,我怕你生气了。”   “柳书彦”摇了摇头,面上露出苦涩来:“我自己的事,与公主没有干系。”   此刻“柳书彦”的状态,瞎子也能看出来他不太开心,秦芃作为一个追求者,赶紧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很快就不会不开心了!”   “柳书彦”抬起头,有些疑惑,秦芃抓着他的袖子,就把他拽了出去。   秦芃先是买了两坛酒,然后就拽着“柳书彦”一起到护城河边,租下了一整艘船,催促他道:“快,上船!”   秦书淮提着酒,听话上前,秦芃让他坐下,笑着道:“你什么都别管,喝酒就好,我带你去好地方!”   说着,秦芃便拿起了划水的杆子,推着小船离开了岸边。   没多久,他们便远离了人群,只留下他们两个人,此时已是日暮,霞光落在水面,波光粼粼,河岸两边是及腰高的芦苇,在风中轻微摇晃,周边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水声潺潺。   秦书淮喝了口酒,他觉得自己内心特别安静。   秦芃这个人就有这样神奇的力量,让他狂躁的内心平静下来。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很愿意和秦芃接触的。只是他内心总有那么一条线,时刻提醒着他,不要和任何女人靠得近,因此如果不是必要,他并不想太多接触秦芃。   他喝着酒,听着划水之声,秦芃在他后面撑船,笑着道:“以前我在书上看人写名士散发行舟,就很是向往,可惜一直没有什么机会,直到后来,偶尔有了机会,才学会了划船。”   “没有机会,”秦书淮眺望着远方:“是因为琼州乃旱地,河流稀少吗?”   齐国和北燕不一样,北燕总是大片大片平原阔土,有草原,有黄沙,却独独没有俊山秀水。而齐国却似水乡,河流纵横交错。   琼州靠近北燕,属于齐国中水源稀少的土地。   秦芃听了秦书淮的话,愣了愣后,这才反应过来,苦笑道:“你还是信了。”   “你是姜漪,对吗?”   秦书淮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颤抖,秦芃正想说话,就听秦书淮开口:“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   秦芃没说话,静静听着,她听出对方声音中的沙哑,知道这必然是太惨痛的回忆。   “她死了,死了很久了。”   “我一直想让她活过来,我试了很多办法。”   “秦芃,”他终于回过头来,放下酒坛,走在她面前,认真道:“你是姜漪,对不对,你死过一次,死而复生,对不对?”   “我……”   秦芃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柳书彦红着眼,看着她:“求你了。”      求你了,告诉我真相。   这一分钟,秦芃从他眼里看出哀求,他眼中明明一片清明,却仿佛有眼泪时刻要坠下来。   秦芃叹了口气,面对这样一个人,她做不到撒谎。   她只能实话道:“对,我的确是死而复生。”   说着,秦芃眼里带了悲悯:“可是,我并不知道如何让别人死而复生。”   “那你呢?!”秦书淮语调有些急迫:“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   秦芃实话实说,秦书淮猛地退了一步,提高了声音:“不可能!”   怎么会不知道呢?   一定有原因的,一个人怎么会莫名其妙死而复生呢?   一定,一定是有原因的呀。   秦芃上前去抓住她的手,压抑着所有的惶恐,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然而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声音也带了哽咽,他盯着她,仿佛是盯着唯一的希望,拼命道:“你想想,你再好好想想,一定有什么线索的,你是怎么回来的,你想想。”   秦芃被秦书淮的模样吓到。   她从来没想过,“柳书彦”会有这样失态的时候。然而这副模样谁都不忍责怪,她张了张口,连说出实话都觉得残忍。   她拼命回想,努力思索着自己复活前的种种。   “我想想……”   秦芃皱着眉头:“你冷静些,让我好好想想。”   “好,”秦书淮点着头:“你坐着,你好好想,我来撑船。”   秦芃被秦书淮推到船头坐着,开始回想自己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她依稀只记得,当年秦书淮毒死她后,她陷入了一片黑暗里。   她感觉自己在走,一个人,走了很久。   然后她听到了自己最喜欢的曲子,是秦书淮写给她的,她取的名字,叫《思君》。那是她听过千百遍的曲子,于是她顺着曲子走过去,感觉一片光亮,睁开眼,就变成了姜漪。   她刻意想了许久,终于道:“她生前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曲子?”   “有。”   秦芃犹豫了一下,慢慢道:“你要不去试试念着她的名字弹奏一下,如果她还在人世,或许会听见。”   秦书淮闻言,仿佛是得到了解脱。   他终于有了办法!   终于可以见到赵芃。   无论她是生是死,无论她是人是鬼,只要她还在就可以了。   “如果她没来呢?”   秦书淮有些忐忑,秦芃抿了抿唇,猜测道:“我猜测,或许,便已经轮回,不在这世间了吧?”   秦书淮微微一愣,片刻后,他勉强笑起来:“她一定会来的……”   “为什么呢?”   “因为……”秦书淮有一瞬间恍惚。   为什么赵芃一定会回来呢?为什么呢?   他找不出理由。   她说过不爱他,这么多年,她或许也并不信他,什么理由,让她一定要来自己身边呢?   他找不出理由,可他也不能接受她活着却不来找他,他只能自欺欺人,沙哑着声音道:“因为,除了我身边,她也无处可去啊。”   “这世上,她最在意的人,除了家人,就是我了。”   “她的家人已经不需要她了,她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了。”   秦芃没说话,一瞬间,她突然想,如果秦书淮没有杀她,或许她也和柳书彦口中的那个人一样吧?   除了秦书淮,她也没有的地方可以去。   而如今,她的确无处可去。   秦芃笑了笑,她转念想了想,小心打听:“冒昧问一句,这位故人,是大人的爱人吗?”   这时候秦书淮被秦芃提醒反应过来,他的身份是柳书彦。他不敢贸然给柳书彦加什么感情经历,便笑了笑道:“不是,一位好兄弟。”   秦芃舒了口气,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说着,秦芃弯起眉目:“我心悦太傅,若太傅有心上人,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秦芃说得直接,秦书淮呆了呆,随后坦然笑开,垂下眉目道:“公主这样直接,倒叫在下不知如何回应了。”   “你也不用回应,听着就行。”秦芃摆了摆手,看了天色,此时月上柳梢,秦芃柔下眉眼:“如今晚了,我们回去吧。”   秦书淮心中急迫去尝试秦芃说的法子,立刻应下。   两人乘舟回来,秦书淮送着秦芃回了宅院,准备分别时,秦芃突然抓住他。   “这个给你。”   秦芃将一首诗交给秦书淮,秦书淮收了信,心不在焉点了点头,将信塞进袖中。   他此刻一心一意只想回家去按照秦芃的法子招魂,完全注意不到周边。   卫家大门一合上,秦书淮便立刻往回赶去,走到半路,突然被人拦住马车。   “摄政王,”柳书彦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在下这张脸,用得可舒坦啊?” 第四十七章   秦书淮闻言,从马车一旁的巷子里拿出了他近日做的日记,他作为柳书彦和秦芃的一举一动记录得清清楚楚,足够柳书彦以后应付秦芃。   他将日记砸了出去,柳书彦一把接住,秦书淮声音冷淡道:“今日我与长公主去护城河外泛舟,具体事宜我改日告诉你,我有急事,先走。”   “那我和你那个赌约……”   “一笔勾销。”   “行。”柳书彦扬了扬手里的册子:“以后我可不欠你什么了。你要我查的事情我查清楚了……”   “交给江春,赶紧让开。”   柳书彦有些无奈,却也知道秦书淮心中急切,他有些好奇,秦书淮到底是做什么事这么着急。但他也没这么大好奇心,转头就回了自己府邸。   江春陪着柳书彦回去,两人交接清楚后,柳书彦含笑道:“你们没在我府里放暗桩吧?”   “王爷的性子,您该信得过。”   “他平日我信不过,”柳书彦直接道:“不过说好的事儿,他应该还是不会出篓子。江春,”柳书彦凑近他,目光里带着审视:“实话说说,你家主子到底想干什么?”   “主子的事儿,不是我们能猜的。”   江春垂下眼眸,但是想了想,秦书淮已经将册子交给了柳书彦,便实话实说道:“不过我猜,主子的意思,大概是想让王妃活过来。”   “他疯了吧?!”   柳书彦下意识开口,但说完之后,他立刻就觉得这样说话有失风度,轻咳了一声后,挥了挥手道:“没事儿了,你回去吧。”   江春应声退了下去,柳书彦先梳理了一下近日来的政务,确认秦书淮的确没给他搞事以后,洗了个澡,便开始在床上读秦书淮的册子。   秦书淮一板一眼如实记录,柳书彦却觉得自己仿佛是看话本子一样,越看越有兴趣。   话本子里那个秦芃活灵活现,柳书彦回头想起秦芃那张美艳绝伦的脸,配合着秦书淮所描绘的形象,他莫名其妙就想起了董婉怡。   其实他和董婉怡也没见过几面,第一次记得这个名字,是她写的一首诗落在他手里。那是董婉怡的弟弟董乾拿过来的,让他品鉴,说是遇到一个书生写的,看看如何。   诗写其人,那首诗写得算不上上乘,却可窥见那人心中豁达自在。   他喜欢那份意境,甚至还来了兴致,续了一首,拜托董乾给那个书生,问那个书生能不能再续。   你来我往,两人借着董乾,从诗词到画作。他慢慢察觉,这个人似乎不是个书生,而是个姑娘。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有心动的感觉,那时候他对董乾说,他想娶这个姑娘。   董乾就愣了,随后赶紧摇头道:“不是姑娘,是个书生,真的是书生。”   柳书彦那时候也不信,借着酒逼问了董乾,董乾终于说出来:“那的确是个姑娘,不过不能叫姑娘了,她是我姐,董婉怡。”   “你也知道,”董乾喝着酒,有些迷蒙:“她成婚时候想逃婚,把自己摔瘫了,现在每天在秦书淮后院里,没什么事儿干,和你通通信是她少有的乐子。你别打搅她,她嫁人了。”   柳书彦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明知道她嫁人了,还是去见了她。   她虽然瘫了,但偶尔还是会出来,去素妆阁买胭脂,去茶楼喝壶茶。   她的确是如他所想象那样,虽然容貌不是顶尖,但却有着额外从容的气度,仿佛是看破了生死人伦,与那些莺莺燕燕截然不同。   她安静的时候,让人觉得恬淡从容。   然而平日里,却也是个活泼的性子。   他跟踪过她很长时间,见过她嬉笑怒骂,那时候,他仿佛是对这个女人上了瘾,哪怕知道她嫁了人,可他总想着,他不打扰,就这么远远瞧着,也是极好。   后来她死了。   听闻病重而亡,然而伴随着董婉怡的死的,是董家的败落。凡是有脑子的人都明白,董婉怡的死绝不会是病亡。   知道董婉怡死讯那天,他再也忍耐不住,冲到了秦书淮面前问他,能不能开棺让他看一眼。   秦书淮面色沉稳:“看又如何?不看又如何?看了这么久,你又如何呢?”   他知道他一直在偷窥自己的妻子,然而却始终无动于衷。   他柳书彦奉若珍宝,他却弃之敝履。   可这有什么呢?   他查过她的一生,一个如布偶一样的人生。   是他父亲求着秦书淮娶的,哪怕她自己不嫁,但也是董家人抬着她送到了淮安王府。   那时候秦书淮都已经说了——既然不愿意嫁,那就不嫁。   可董家人执意要结下这门亲事,那秦书淮能以正妻之礼相待,这么多年从未少过她半点吃穿尊严,不纳妾不厮混,让她在淮安王妃的位置上做得温恩当当,又还能说什么呢?   可是他不甘心,于是还是朝着秦书淮动了手。   最后他答应秦书淮——我欠你一个人情,你让我看她一眼。   秦书淮终于答应了他。   开了棺,她去得安详,面色平静沉稳,仿佛还是活着一样。   他知道这样的毒,宫廷中的秘药,他颤抖着抚上她的面颊,突然有那么些后悔。   该娶了她的。   哪怕她拒绝,哪怕世俗不容忍,哪怕有万千阻碍,至少该告诉她一声。   他喜欢她,愿意赌上一切娶她。   可是那人走了,故事也就了结。人死灯灭,落定尘埃。   他这个人善忘,总觉得人活着得往前走,往前看。这个姑娘他爱过,他记在心里,等老的那一天会回想起来,那就是足够美好的事了。   听闻秦书淮的妻子死后,他就一直没走出来,仿佛是把自己和当年的赵芃一起埋进土里。   他和秦书淮不一样,秦书淮能当一个活着的死人,他却觉得,要么干脆利落去死,要么就得好好活,才不算辜负了他人的期许,枉顾了自己的人生。   他本来再遇到一个人,需要再等很多年,但是读着秦书淮的笔记,不知道怎么的,他突然想起来当年守着董婉怡的时光,美好又愉悦。   柳书彦头一次觉得秦书淮干了件好事,至少他这次牵的姻缘线,倒也还是不错的。   而秦书淮回去后,立刻让人备了琴。   他沐浴焚香,然后穿上少年时的衣服,用发带束发,全是少年打扮。   他想六年过去,他或许变了许多,要是赵芃回来了,却认不出他,不敢近身怎么办?   他甚至让千面给他化了妆,让他与少年时没有分好差异,做好了一切,他看着镜子里少年模样的自己,内心欢喜又担忧。   他有些害怕赵芃不来,可是又不能不试,不试,他就真的再也见不到赵芃。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到了院子里,让人备了水酒和赵芃最喜欢吃的点心,盘腿而坐,手放在琴弦上,弹起那首她最爱听的《思君》。   琴声悠扬婉转,他怕火光惊扰到魂魄,便让人熄了灯。   整个院子里阴森森的,摆满了招魂引鬼的东西,他一个人坐在长亭之中,轻纱帷幕被吹得翻飞翩扬,露出男子俊美无双的容颜,月光之下,仿如妖魅。   江春们远远守着,听着琴声,江春靠在柱子上,抖了抖道:“你觉不觉得咱们家王爷越来越邪了?自从遇见那个秦芃,我总觉得王爷快疯了。”   赵一静静看着秦书淮,目光没有移开,淡道:“别瞎说。”   “真的,”江春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他突然想起什么来,抬头同赵一道:“赵一,你觉不觉得那个秦芃真的很像咱们王妃啊?我总觉的有阴谋……”   赵一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后,他拍了拍江春的肩,淡道:“你看着王爷。”   江春点了点头,赵一便转身离开。   秦书淮在亭子里弹琴,期初他还想着,赵芃来了,他该说些什么。   但是弹到半夜,有种熟悉的惶恐感涌上来。   她会不会来?   他开始担忧,怎么还不来?   一定是他弹得不够吧。   不够深情,或者不够长久,或者她现在还没走到能听到他琴声的位置。   琴弦让他手指有了疼痛感,江春看了看天色,走上前去,劝阻道:“王爷,快天亮了,别弹了。”   “出去。”   秦书淮冷声叱喝。   他不能停。   他告诉自己,或许哪一刻,赵芃就听到了。   江春抿了抿唇,在这件事上,他和秦书淮争执过太多次,从来都是秦书淮赢。他有些疲惫,干脆退了下去。   于是所有人就听见,淮安王府院子里,那首《思君》反反复复。   从一开始带着期待和欢喜,逐渐变得仿如嚎哭和悲鸣。   秦书淮一直没有停下,让人请了早朝的假,看着太阳东升。   然而,她没有来。   除了秦书淮以外,所有人都觉得,她不会再回来。 第四十八章   第二天早晨,江春替秦书淮告了假,而秦书淮就坐在亭子里,一直反复弹奏着曲子,谁都不敢惊扰。   而秦芃早朝时候看见秦书淮没来,心里不由得舒了口气,秦书淮气势太盛,在她面前站着,她总觉得有些慌。   然后一抬眼,秦芃就迎上了柳书彦的目光。   柳书彦和平时不太一样,平时她见到的柳书彦,都似乎带了点说不出的阴沉,然而此时此刻的柳书彦,整个人似乎都散着光芒,仿佛是最初见到他的时候那样,带着文人独有的豪放轻狂。   哪怕他小心翼翼收敛,却仍旧在一挑眉一弯眼的瞬间,就能察觉。   等下朝后,柳书彦等着秦芃,秦芃见柳书彦主动等她,有些诧异:“柳太傅等着我?”   “去给陛下讲学,公主也要去,便一道吧。”   秦芃闻言,便知道,这是柳书彦的回应了。   或许是她帮了他,让他有了好感。可是她却希望,她的感情能是纯粹的,干净的爱情。   于是她转过头,认真看着柳书彦:“柳太傅,有一件事我必须同你说清楚。”   “公主请讲。”   柳书彦见秦芃认真,面上也认真起来,秦芃看着柳书彦,郑重道:“我心悦柳太傅,是我觉得柳太傅很温暖,于困境逆境,是不会抛下我,能与我互相搀扶的人。我会为太傅怦然心动,希望太傅同我在一起,也是这样的心情。”   “如果只是因为感激,太傅就请当我是公主。”   柳书彦静静听着,他大概明白秦芃的话,他微微一笑:“我也是这个意思。”   秦芃眨了眨眼,柳书彦抬手,摘下落在秦芃头顶的桃花,温和了声:“我希望公主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真正喜欢上我。”   “所以,公主能否给个机会,”柳书彦抬眼,神色温柔:“让柳某有个机会了解公主,追求公主?”   他太清楚知道,秦芃说她喜欢的,其实是哪个假扮他的秦书淮。   这样的感情,他不屑,也不齿。   秦芃知道“柳书彦”对待她的请求,其实一直是在退缩,骤然得到了这样的应许,秦芃不由得笑起来,重重点了头:“好。”   那天讲学时候,秦芃就觉得柳书彦明显换了一个风格。   平时讲学,柳书彦都是一板一眼讲着书,从来不看她。可是那天的柳书彦,却是会时不时抬眼看她,眼角眉梢,都仿佛带着默默春情。   下学之后,柳书彦同秦芃道:“柳某想请公主吃顿饭,公主意下如何?”   秦芃骤然笑开:“不会又是羊肉汤锅吧?”   柳书彦从秦书淮的册子里知道这一段,不禁笑了起来,他虽然从来都是一个人,却不代表他不懂女人。柳家姐妹众多,柳书彦沉浸在女人堆里多年,自然熟知女人在想些什么。   他压住笑意,认真道:“你放心,不是羊肉汤锅。”   两人一起出宫,柳书彦善谈,一路讲着笑话,秦芃咯咯发笑。行了许久,马车停了下来,柳书彦卷起车帘,先下了马车,然后抬起手。   秦芃走出来,仰头看见“琉璃阁”的店名,她抿嘴一笑,手搭上柳书彦的手背,由他搀扶着走了下来。   柳书彦包下了整个顶层,引着秦芃走进去,顶层里种满各式花朵,仿若在园林之中,琉璃灯错落有致悬挂,等晚上时候,灯亮起来,灯光落在这些花间,呈现出一种梦境似的美丽。   秦芃和柳书彦来后不久,天就黑了,两人吃着精致的点心,随意聊着天,而后秦芃坐在窗边,眺望着远处江景,看渔舟晚唱,江边灯火。   她身侧开着牡丹,这本不是花开的季节,却被人刻意培育而成,柳书彦喝了酒,撑着下巴,看见美人与花相互映照,他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秦芃坐在那里,一个人。   明明自己在这里,柳书彦一瞬间却觉得,这天地间,的确只有那人一个人。   她一定很冷吧?   柳书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觉得,他撑起自己,走过去,给她披上了外衣。   秦芃有些奇怪,回头看向柳书彦,却见俊秀公子扬起笑容:“独行漫漫路,为伊添寒衣。”   说着,柳书彦弯下腰,用手捧着她的脸,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他带着酒气,温柔了声音:“愿得佳人顾,白首不相离。”   秦芃没说话,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容颜,想起那个清晨,当她走出皇帝寝宫,当她以为世界一片黑暗的时候,这个人站在不远处,含笑望着她。   “你来做什么?”   “来送公主回去。”   “送我做什么?”   “若是公主摔倒了,还有人扶一把。”   “本宫允许你,扶本宫一辈子。”   那片刻的温暖无与伦比,涌现上来,让她热了眼睛。她抬起手来,环住柳书彦的脖子,沙哑道:“好。”   柳书彦低声笑起来,神色温柔:“别着急说好,等你喜欢现在的我,再说好。”   秦芃有些茫然抬头:“什么叫现在的你?”   “就是,别总惦念着过去,”柳书彦直起身子,看着她,慢慢道:“要看着未来的我,你还喜欢的时候,再说好。”   秦芃不太明白柳书彦的意思,而柳书彦知道她不明白,用扇子敲了敲她脑袋,笑着回过身去。   等到夜里,柳书彦送着秦芃回去,到了门口,柳书彦站在路灯下,目送秦芃进府,踏进门槛时,秦芃忍不住回头,突然叫住他:“柳书彦!”   “嗯?”   柳书彦抬眼看向大门前的女子,秦芃有些踌躇:“你喜欢我吗?”   柳书彦微微一愣,随后慢慢笑开。   “姑娘,”他声音温和:“有点喜欢,可我想再喜欢一点。”   秦芃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她以为自己会难过,就像当年秦书淮说他不喜欢自己时,有那么点酸涩苦楚。   然而大约是人长大了,听到对方这么坦坦荡荡承认着不够喜欢,她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点了点头,认真道:“行,我等着。”   柳书彦笑出声来,看着秦芃回身进府,他仰头瞧了一眼路边悬挂灯火明灭不定的光,随后自己掌灯,去了淮安王府。   他到了秦书淮的府邸,江春赶紧引他去了秦书淮所在的庭院。如今秦书淮谁也劝不住,江春巴不得正事儿能让秦书淮回个神。   柳书彦走到后院,就听见断断续续的琴声,一声一声,根本听不出调子。   那琴声拨得极为缓慢艰难,周边许多人围在院子长廊上,却都不敢上前,柳书彦提着灯走进去,看见那个束发盘坐的青年。   他的指尖鲜血淋漓,血落满了琴弦,正常人早就因为疼痛放弃了,他却还是在坚持弹奏。   柳书彦倚靠在长亭柱子上,静静看着秦书淮,然后听着断断续续的琴响。   “你在弹什么?”   柳书彦声音平淡,秦书淮没说话,仿佛这个人不存在一样,低头弹琴。   “你这样下去,你的手就废了。”   柳书彦提醒,秦书淮不为所动。   “你……”   “别说话。”   秦书淮认真开口,温柔道:“你会吵到她。”   柳书彦皱起眉头,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却知道,这一定和赵芃有关。   他和秦书淮一直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关系,用身份和位置来算,他们是仇敌。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总觉得,这世上,他们或许又是最了解对方的人。   于是他们的关系永远处于一条微妙的平衡线,偶尔互相信任,又常常敌对相处。   秦书淮有赵芃,他有董婉怡,然而她们都死了。   柳书彦一贯不太和秦书淮计较他做的一些事,因为有时候柳书彦觉得,秦书淮脑子大概有点问题。尤其是在涉及赵芃的事情上,他有病。   比如此时此刻,柳书彦就觉得,秦书淮大概是犯病了。   他坐下来,给自己倒酒,温和了声音:“玉阳公主去了六年还是七年?”   秦书淮不应他,柳书彦转动着酒杯:“今年是第七个年头了吧。”   “这七年里你做的荒唐事还少吗?让人找三四岁的小孩子找她的转世,让道士来家里招魂,秦书淮,”柳书彦抬眼看他:“哪一次,她回来了?”   “闭嘴。”   秦书淮的声音微微颤抖,柳书彦喝了口酒:“秦书淮,如果她能会来,要回来,早就回来了。没有回来,便是不能回来。哪怕回来了,她不见你,便是不想见你。”   “闭嘴……”   “秦书淮,”柳书彦抬头看向他,淡道:“你该放手了。”   “我不放!”   秦书淮猛地提高了声音,眼中全是执着:“我不放手,我为什么放手?我是她丈夫!我从九岁陪着她,我爱她,她也爱我爱我一个我为什么要放手!”   伴随着他的声音,琴弦骤然断裂。   柳书彦悲悯看着他:“如果真如你所说,她这么爱你,为什么不来见你呢?”   柳书彦站起身来,注视着颤抖着的秦书淮:“如果真如你所说,她这么爱你,为什么你要这样大吼大叫,来证明你们相爱呢?”   “秦书淮,”柳书彦一针见血:“你自己都不敢确信,她爱着你,是吗?”   “抱着这样一份爱情将自己活埋,何必呢?”   柳书彦叹了口气,将帕子交到秦书淮手里,温和道:“去包扎伤口吧,清醒或者会让你痛苦,可是秦书淮,你不能一辈子活在自己的谎言里。”   “她不会回来,永远不会了。”   “如果她回来了,那么,她也不爱你。” 第四十九章   那言语仿佛是雷霆,由狂风卷席着,冲入了秦书淮心里。   他脑海里全是赵芃当年笑意盈盈的模样。   十二、三岁的时候,看着赵芃的眼睛,他觉得,赵芃这一辈子,都看不见他以外的人。   十四岁的时候,看着赵芃的眼睛,她觉得,除了他秦书淮,赵芃不屑于看其他人。   等十五六岁,赵芃成为玉阳公主,成为他的妻子,他看赵芃,就发现,赵芃眼睛里,似乎没有任何人。   每一次他都要用嘶吼来强调赵芃爱他,然而这么多年来的慰藉,却在柳书彦的言语下,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他得去面对这样一个残忍的事实。   哪怕是当年,赵芃或许,都没有很爱他。   所以哪怕她也许或者,也未必想见他。   秦书淮闭上眼睛,再也支撑不住,颤抖着身子,蹲了下去。   他蜷缩着自己,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肩膀颤抖着,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哭出声来。   柳书彦捧着酒,瞧着他,看着这个人从压抑着的啜泣,逐渐嚎哭出声。   他坐下来,将秦书淮拉到肩头,拍打着他的肩:“行了,差不多得了,喝酒。喝完之后,重新开始你自己的人生吧。”   说着,柳书彦就将酒递给秦书淮,秦书淮不管其他的,举杯就喝。   柳书彦给了江春一个眼色,江春赶紧就去拿酒来,一坛一坛搬进来,柳书彦一碗一碗给秦书淮喂。   秦书淮也不推拒,一口就闷了。   喝了许久,秦书淮也醉了,柳书彦也有点晕,秦书淮抱着酒坛子,和柳书彦说过去的事儿。   “我第一次见她时候,是九岁吧。那时候她还在冷宫里,我刚到北燕。”   “北燕人欺负你了吗?”   “当然欺负的啊。质子嘛,谁都知道你什么都没了,你是太子又怎样啊?反正以后什么都不会是你的,活着也不容易。但是不管怎么样,表面功夫要做的。所以我就是跟着皇子们上课,私下被欺负。”   “我第一次瞧见她的时候吧,是在冬天,她穿得特别薄,看上去可怜极了。那时候她还在冷宫里,胆子却特别大,敢从冷宫里面溜出来,守在池塘边。”   “我当时也守在池塘边。”   “守着做什么?”柳书彦有些困,却还是打折精神询问,秦书淮目光有些茫然,回想起当年来,慢慢道:“饿了,捉条鱼吃。”   他想捉鱼,赵芃也想捉。   两人就是这么认识的,他们合力捉起一条鱼来,赵芃请他去冷宫里喝鱼汤。   那个冬天,他喝了好多碗鱼汤,而池塘里的鱼少了,终于让人发现了,就让人去查。   他们两个人很害怕,惊慌之间,秦书淮突然鼓足勇气问她:“你怕死吗?”   赵芃眨着眼睛,秦书淮支支吾吾的道:“如果你不怕死,我帮你走出冷宫去。”   “怎么走?”   “我会帮你将皇帝引到池塘来,然后你故意让皇帝察觉你捉鱼,到时候你最好不要展露你认识皇帝,就像一个普通小姑娘一样,对皇帝展露自己的孝心。”   “皇帝子嗣虽多,但居心叵测,骤然遇到赤子之心,或许,这就是你的机会。”   秦书淮说着,却还是有些害怕:“可是,如果皇帝不喜,或许,你会死……”   听了这话,赵芃却是笑了。   她理了自己的衣衫,扬起头,淡道:“死又何妨。”   赵芃不是一个聪明人。   回想起来,秦书淮觉得,若论阴谋诡计,赵芃算不上顶尖,可是却很少有人,能有她这份气魄和勇气,说要做什么,豁出性命也能做。   她在那阴暗的北燕皇宫里,如同一把炽热的火焰,灼烧着他,温暖着他。   于是他帮着她,在学堂里告诉那些皇子们,说他见到了仙女在湖中抓鱼,他将场景描绘得玄而又玄,又暗中买通了好些太监,开始散播这样的谣言。谣言终于惊动了皇帝,皇帝决定亲眼去见一见这位仙女。   然后他就见到了赵芃,冬日里,身着寒衣,卧冰求鲤。   皇帝假装成一个侍卫接近赵芃,去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母亲风寒,弟弟体弱,怕熬不过这个冬天,就给他们偷鱼。”   “这是皇帝的鱼,你偷了,难道不怕皇帝怪罪吗?”   “偷鱼是罪,可若不顾人伦,看母亲弟弟病重而不顾,这更是大罪。孝道为天,大义为先。而且,”赵芃笑了笑:“父皇仁爱,又怎会因此罚我?”   因为赵芃孝顺感动了皇帝,因此赵芃和赵钰获得了和其他皇子一起进学的资格,从那以后,他就天天能接触她。   他十岁时候,就通读诗文,那时候赵芃大字不识,在课堂上常常闹笑话,他嫌弃她愚笨,讨厌她太过活泼的性子,却还是会在她无法回答问题时扔出下纸条,下课后揪着她给她讲课。   他总觉得,那是因为当年和她一起喝鱼汤时的恩情,可等长大后回想,一起抓的鱼,又哪里来的恩情?   不过是少年人不肯承认那小小心思,假作无情而已。   他断断续续和柳书彦说着赵芃的事,感觉一切仿佛随着言语尘埃落定。说完了,哭过了,柳书彦拍了拍他的肩,站起来道:“放下就放下了,往前走。”   秦书淮闭上眼,没有说话。   柳书彦看了看时辰,同秦书淮道:“长公主给了你一封信,我是来拿信的。”   “在书房。”   秦书淮有些疲惫:“江春带你去拿。”   柳书彦点点头,跟着江春去了书房。   秦书淮躺在地上,风吹得他清醒了几分。   他睁眼看着房顶,第一次感觉,这段感情,他似乎真的要走出去,要去了结。   无论他愿不愿意,这段感情,已经过去了。   赵芃死了,再也回不来。   他有些疲惫起身,去了自己屋里,屋里全是赵芃活着时候的东西,他从周边放画的瓷瓶里随便抽了一幅,就是赵芃的样子。   他打开画来,扔进炭火之中。   火舌舔上画上的姑娘,化作火星灰飞烟灭而去。   秦书淮觉得内心尖锐的疼,让他几乎难以呼吸,可是他仍旧颤抖着手,将画一幅一幅送进火里。   他面色平静,眼中一片死寂,盯着那画上女子的面容,不肯移开。   他想这一辈子,他大概再找不到一个人,如此珍爱。   因为再不会有一个人,在他秦书淮最艰难的日子,像一道光一样照进他的生命。   “你在这里做什么?”   “捉鱼。”   “那你捉鱼,我做菜,我请你喝鱼汤好不好?”   秦书淮克制住自己眼中的雾气,看着火光骤然腾升,也就是这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王爷。”   是赵一。   “讲。”   秦书淮声音沙哑,他其实什么都不想听,不想被打扰,可理智告诉他,再疼再难,他也得往前走。   赵一抿了抿唇,看着秦书淮的样子,终于道:“属下觉得,公主或许还活着。”   秦书淮动作微微一僵,心中升起希望。   可他希望落空过太多次,于是希望升起时,他立刻强行按捺下去,冷淡道:“证据。”   “那日假扮柳书彦与长公主接触后,属下认为,长公主和当年的主子十分相似。”   “所以呢?”   秦书淮抬起头,看向赵一。   秦芃是借尸还魂的人,这一点已经证明了。而他推论秦芃是姜漪,为什么赵一会认为秦芃是赵芃?   秦芃是赵芃?   怎么可能呢?   如果她是赵芃,她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是姜漪?为什么不来同他说,不来……   想到这里,秦书淮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他骤然止住自己的想法,立刻道:“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   “所以我跟踪了长公主一天一夜,还偷了她房中的笔墨。”   说着,赵一将几张纸放到秦书淮面前。   上面是秦芃随手涂鸦和戏作,秦书淮看到那字迹和画笔,瞬间急促了呼吸。   “这是长公主私下无人时的笔墨,这是原件,我临摹了假的放在桌上,已被公主销毁。公主十分小心。”   秦书淮不说话,他死死盯着她的字,她的画。   她的字是他一手教的,她的画是他手握着手带着她学的。   这世上如果说谁熟悉他的字迹画风,必然是他秦书淮。   怎么会有这么像的字?   怎么会有……   秦书淮颤抖着身子,听赵一继续道:“事实上,长公主无论言谈举止,饮食习惯,都十分像主子……”   话没说完,秦书淮就冲了出去。   “备马!备马给我!”   秦书淮驾着马,一路追着柳书彦过去,柳书彦正歪在马车里,看秦芃写给“柳书彦”的情诗。   情诗写得情意绵绵,文采飞扬,柳书彦作为当代才子之首,也不免赞叹。   而事实上,秦芃也知道柳书彦是个文豪系列,所以特意想卖弄一下文采,可她文采一般,左思右想,干脆将秦书淮当年写给她的情诗原封不动的送了过去。   柳书彦看着这诗,虽然赞赏,但总觉得怪怪的。   他正提笔想修一修,马车突然被人拦住,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秦书淮跳上马车,卷帘俯身在他面前。   “信给我。”   “什么?”   柳书彦愣了愣,秦书淮提高了声音,大吼出声:“把秦芃的信给我!”   说话间,秦书淮意识到柳书彦正拿着那封信,干脆一把抢了过去!   他借着月光看着那封信。   这首诗他熟悉,太熟悉了。   十七岁那年,秦芃说她是木讷,从未给她写过情诗。   他只擅长策论,不擅长这些风花雪月,这首诗他写了好久,修修改改,才终于在一个清晨,悄悄放在她枕下。   这是他和赵芃闺房之乐,甚至白芷都不知晓。他以为赵芃死了,他一辈子再见不到。   却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在自己妻子送给另外一个男人的信里,再见这首带着他少年慢慢情谊的诗词。   秦书淮大笑出声,将纸撕得粉碎。   柳书彦猛地反应过来,上前争抢:“秦书淮你疯了?!”   秦书淮将手中随纸扬手一撒,转身跳上自己的马,就往卫府奔去。   赵芃,赵芃。   他闭上眼睛,颤抖着手。   他曾以为赵芃死那一刻,是他人生里最绝望的时刻。   然而时至今日却才明白,这世界总比你想象更残忍,这现实总比你以为更荒唐。 第五十章   秦书淮捏紧了缰绳,一路往卫府冲去。   路上下起淅淅沥沥小雨,江春跟在秦书淮后面,焦急出声:“主子,慢点!”   秦书淮没有说话,他满脑子里,都是秦芃的模样。   第一次见她时,护国寺里,那庄重相似的气度,这么久以来,她与赵芃相似的举止。   他不是没有想过她和赵芃是不是有什么关系,然而她出现的时机太过微妙,一开始他误以为她是在学习赵芃迷惑他,顺着她别有居心的想法去想,于是一步一步猜错,一步一步以为她是姜漪。   早该想到的。   如果她真的是秦芃,真的是姜漪,为什么还能那么淡然面对着他。   哪怕是政敌,哪怕他害她全族,她也从来没有对他展露过太过极端的爱恨。   “公主对我,似乎并没有什么敌意?”   “我虽然是公主,但在宫里过得不大好……”   “陆祐,好好活着,这样才能报秦书淮杀我之仇。”   姜漪怎么会没有敌意?   姜漪怎么能这么顺口说出“我虽然是公主”?   陆祐出现的时候,重叠的不仅仅是姜漪,也有赵芃。   王珂出现的时候,重叠的不仅仅是姜漪,也有赵芃。   回想起秦芃说“这样才能报秦书淮杀我之仇”时,她有杀意吗?有恨意吗?   没有。   她对她的死,没有恨意,说出这话的神态,与其说期望陆祐替她报仇,更多的可能是鼓励着陆祐,好一点活着。   可除了赵芃,其他人眼里,大概都是他杀的她。   如果不是赵芃,如果不是清楚知道当年他到底为何将毒药喂到她口里的赵芃,怎么可能对一个亲手杀她的仇人如此云淡风轻?   因为她知道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所以哪怕是他亲手将毒药喂到她口里,可她却仍旧没有认为是他的错。   可是她为什么不来找他呢?   秦书淮到了卫府后院,直接翻墙到了秦芃的房间门口。   然而到了这里,秦书淮却一瞬之间,丧失了所有勇气。   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就在想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他?   她不是不认识他啊。   他们说话间,言语里,她明明记得往事,她曾说过她了解秦书淮。   她记得他的啊,甚至于她偶尔的眼神里还带着温柔,仿佛是看着他就看到过往,那为什么,什么理由,让她没来找他呢?   秦书淮站在庭院里,止步于此。   雨淅淅沥沥落下,他茫然看着大门,想着柳书彦的话。   “哪怕她回来了,也不爱你了。”   想着秦芃以为他是柳书彦时的话。   “秦芃这一辈子,最喜欢的就是卫炀了。”   她死后,转世为秦芃。   她爱上了卫炀,为他青灯古佛十年。   他太了解赵芃了,赵芃这样的人,断了就都是断了,她不爱你了,她有了新生,你就是她过往云烟,强行靠近,她只会远离。   他觉得脑子有些混乱,拨开云雾窥见真相的刹那,他居然是连哭都哭不出来。   这时候已经到了平时启明星亮起来的时候,秦芃从梦里醒过来。   她恍惚间梦见年少时候,秦书淮下课后给她辅导功课,教她写字。   他在她身后,仿佛是环抱住她一样,握着她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写下他的名字,又写下她的名字。   她扭过头去,唇擦过他的面颊,他愣在那里,少年清澈眼里全是惊诧。   那带着隐隐欢喜、惊讶,干净得一如秋日的天空一般的眼神,让她软了心肠。   她从梦里醒过来,觉得有些气闷,这时候大家都还睡着,她披了外套,开门出去,打了个呵欠,想要去找白芷聊聊天,然而一抬头,就看见秦书淮站在那里。   他穿着少年时的衣衫,浅蓝色轻纱外套,笼着白色底衫,头发用蓝色发带束了一半,看上去带着少年气息。   雨水打湿了他周身,他似乎浑然不觉,站在庭院里,一言不发。   秦芃有些惊讶:“王爷?”   秦书淮抬起头来,目光落在秦芃脸上,眼睛里带着些茫然和怀疑。   怎么会是赵芃呢?   他想。   不能是啊。   不能是她。   可是理智却反复告知他,他不能再因为不能相信不去相信。   于是他终于开口。   “公主听说过霜花吗?”   “霜花?”   秦芃有些疑惑,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的提及,表情丝毫没有作伪。   琼州霜花,当年姜漪第一次见他,介绍便是我来自霜花盛开之处。   姜漪知道霜花,而眼前的秦芃,却全然不知。   他再骗不了自己。   他看着秦芃,面前人仿佛是当年人重叠在一起,就这么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绪,欣喜、痛苦、绝望、悲伤,无数感情混杂在一起。   时隔六年,他终于再见到她了。   她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她活得很好,甚至于,比当年还要好。   可是她却一脸平静看着他,没有恨,更没有爱。仿佛他是个陌生人。   他不敢开口。   他怕自己一开口,就惊扰了这个梦境,面前人就会在他面前灰飞烟灭。   他感觉去确认对方身份,就仿佛是让这个梦境破碎的咒语。   如果他说,赵芃,是不是你?   或许将得到一个更残忍的答案,不是。   她明明是,但她不会告诉你。她甚至会在发现你知道她的身份后,躲得更远,也许不小心,就再也找不到她。   可是他内心里无数声音在咆哮,他多想问她,赵芃,你有没有良心?   看他苦苦挣扎六年冷眼旁观。   看他沉沦苦海不得自拔,却仍旧能怡然自得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安心活着。   赵芃,你真的放下了吗?   为了一个卫炀,秦书淮的存在就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吗?   他在你生命里爱过恨过的时光,对于你而言,就再无痕迹了吗?   “王爷,”见秦书淮久久不语,秦芃皱起眉头:“深夜造访,到底有何贵干?不若我将小叔请来,与您彻夜长谈?”   “我做了一个梦。”   秦书淮看着她,终于开口,秦芃皱着眉头,却还是耐心听着,秦书淮从来不说废话,这一点她倒是知晓的。   “我第一任妻子赵芃,我很爱她。”   秦书淮盯着她,秦芃听着,眼里有些波动,秦书淮看着她眼神里那轻微的波澜,内心钻心疼起来,他沙哑了声音,继续道:“后来她死了。”   “那真是遗憾。”   秦芃言语平静。秦书淮一时语塞。   这一瞬间,他终于确定明了,或许对于秦芃而言,这已经是一段早已斩断的过去,她是秦芃,再不是赵芃。   这段过去,只有他一个人苦苦挣扎,沉溺其中。   他封藏得再珍贵,保护得再完好,对于这个人,不要了,就是不要了。   他剩下的话再说不出口。他垂下眼眸,捏紧了拳头:“公主在卫将军之前,爱过其他人吗?”   秦芃没想到他会问这一句,她本不想作答,然而看着秦书淮那身打扮,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就想起那如秋日天空一样的眼睛。   她斜靠在门框上,慢慢道:“或许是有过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秦书淮抬起头来,捏紧了拳头,沙哑出声:“他如今出现,公主还会嫁给他吗?”   秦芃没说话,她思索着,自己如今作为长公主,又是卫家妇,秦书淮这句话,莫非是他找到了秦芃原身喜欢过的人,想撮合这段姻缘?   原身的确喜欢过一个小门小户的男人,但也不过就是少年时偶然心动,与卫炀相比,根本算不上喜欢。   一个嫁给小门小户臣子的长公主,与一个可能嫁给重臣的长公主,对于秦书淮的威胁根本不是一个等级。   秦芃猜测着秦书淮的算盘,慢慢道:“自然不会。”   “为什么?”   “王爷,”秦芃叹息出声:“我已经嫁给阿炀快十一年了。”   “从我爱上阿炀那一刻开始,”秦芃转过头去,看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山的轮廓,语调里带着继续沧桑:“那份感情,我就放下了。”   “我与那个人,这一生,都不要再见,不要相认,不要靠近,这大概才是年少那份感情,最好的归宿。”   “那他怎么办呢?”   秦书淮颤抖着声音:“如果他还爱着你……”   “那就请他忘了吧。”   秦芃斩钉截铁,秦书淮一时无言。   好久后,他终于说出最后一挣扎:“可是,明明是他先遇见你,他先和你相爱……”   “我感激他陪我最艰难的岁月,”秦芃神色平静:“可感情这件事,最重要的不是第一个人是谁,而是最后一个人是谁。”   “感激他,却也仅仅只是,感激而已。”   秦书淮再说不出话。   眼前人神色一直很平静,无论提及什么,都没有让她有半分波澜。   她真的如她所说,早已放下。   她爱卫炀,十一年了。   他克制住所有的冲动,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有任何思考。   秦芃看他一直不语,提醒道:“王爷,有什么事儿不妨直说。深夜过来,不会就为了和我说这么几句话吧?”   秦书淮什么都不敢再想了。   他唯一一个愿望,也只有一个愿望。   他想留住她。   他压抑着所有情绪走上去,停留在秦芃面前。   他身上带着寒意,让秦芃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察觉到,又退后了一步。   “王爷?”   “之前给你下了毒,对不起。”说着,秦书淮从怀里拿出一个瓶子,递给秦芃:“这是这个月的量,我马上让人给你配解药,你不会有事。”   秦芃没说话,她接过瓶子,半信半疑看着秦书淮。总觉得秦书淮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看着秦芃怀疑的眼神,秦书淮心里又苦又酸。   他艰难笑了笑,沙哑着嗓子道:“我今夜梦见了芃芃,有些难过。你很像她,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嗯?”   “公主殿下,”他微微颤抖:“能不能让我,抱抱你?”   “想抱抱我?”秦芃挑起眉头,觉得秦书淮的话有些好笑,玩笑道:“把今年科举主审官的位置留给我,就给你抱。”   这个事情秦芃想好久了,这话算是试探,看一看秦书淮对这个位置的意向。   一个拥抱,怎么可能和这样举足轻重的事牵扯,秦芃也不过想嘲讽他,说赵芃多重要,但在权势面前,也不过如此而已。   然而话刚说完,对方就将她一把拉进了怀里。   沙哑出声:“好。”   怀里的人鲜活温暖,让他在六年里逐步干枯,如今早已近乎枯竭的生命,终于再一次有了温度。   他死死抱着这个人,眼泪终于在这温度的熏蒸下垂落而下。   他多想告诉她。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哪怕这个天下,哪怕秦书淮的命,我都给你。   “不要再走了。”   他沙哑开口,带着哭腔:“芃芃,不要离开我,不要再走了。” 第五十一章   清晨第一缕阳光落下,鸡鸣声从远方传来,陆陆续续有人起来,秦芃整个人都是愣住的。   他知道了?   他这么叫她,是因为……   “失礼了。”   在秦芃胡思乱想的时候,秦书淮突然放开她,退了一步。秦芃抬头看他,他眼里带着些许匹配,静静瞧着她。   这时候,他的目光收起了方才那种种深情,仿佛是看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只是那目光里带了几许柔和,让人琢磨不清。   “我太思念她。”   他哑声开口:“还望公主见谅。”   “啊?哦。”秦芃点点头,还没从刚才的惊吓里缓过来。   就那么一瞬间,她差点以为他认出她了!   如果他认出她,她跑路计划可能要提前一步。按照秦书淮的性子,知道她是赵芃,还能放她走了?   秦书淮喜欢她,这点秦芃毫不怀疑。   可是他心里,她没有权势重要,秦芃也不怀疑。   秦书淮对她的死愧疚,成为了他一生的心结,如果他知道她是赵芃,怕是要不择手段娶她回去。   可是她却是再也、再也不想嫁他了。   有些缘是缘,有些缘是孽。   在他手里死了三次,怕就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孽债。   她不想嫁一个把权势看得比她重要的男人,也不想嫁一个让她感觉太过沉重的人。   她对秦书淮的感情本来也就浅薄,如今时光甚至把那唯一浅薄的感情也磨灭,秦书淮于她,早已是少年记忆,如晨间露珠,月下萤火,太阳升起那刻,都了无踪迹。   两人沉默了片刻,周边有了响动,秦书淮低头道:“我回去了。”   “王爷慢走。”   秦书淮没说话,他抬头注视着秦芃,似乎在等待什么,秦芃有些不理解,好奇道:“王爷?”   秦书淮低下头,遮掩道:“没……没什么。”   说完,秦书淮便转身跳墙走了。   等秦书淮走了,秦芃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风风火火冲进白芷房间,白芷还睡得迷迷糊糊,被秦芃摇醒,秦芃激动道:“白芷!秦书淮来找我了!”   “什么?!”   白芷猛地惊醒,立刻拔出枕边长剑,秦芃一把抓住白芷的剑,安抚道:“走了走了,你冷静一点。”   “他来找你做什么?”   白芷睡得有些迷糊,满脸懵逼,秦芃将秦书淮的话说了一遍,白芷理了理,终于明白过来。   “也就是说,他大半夜做梦梦见自己已经死了的妻子,心里很伤感,然后想起来你和妻子很像,就过来抱了抱你,不但给了你解药,还把科举这事儿让给了你?”   白芷觉得世界有些玄幻,好久后,她才憋出声:“他怕不是吃了什么坏了脑子?”   “我也是这么想的。”   秦芃点点头,继续道:“不仅这样,他还打算给我介绍一门亲事。这门亲事对象是我以前暗恋过的一个对象,这人出身不高,不高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我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可他挖出来了。”白芷阴测测开口,冷声道:“为了坑你做到这种程度,这王八蛋也是不容易。”   “对,连我暗恋过一个寒门子弟这种事他都能挖出来,简直是为了打压我到了不折手断的地步。”   秦芃认真开口:“我感觉他现在打算用怀柔政策对我,消磨我的意志,等我糊里糊涂嫁了个人,失去了卫家和未来丈夫的支持,以后他要对付小铭就没有什么困难了。”   “无耻之尤!”   白芷义愤填膺开口,两个女人起了身,斗志昂扬,准备着上朝和秦书淮撕逼。   而秦书淮回了房里,立刻就倒下了。   江春一把扶住秦书淮,焦急道:“主子你没事儿吧?”   秦书淮摇了摇头,江春这才发现,他已经发起高烧来。江春赶紧将秦书淮扶到床上,让人叫了大夫过来。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了想,将赵芃的牌位拿了过来,焦急道:“主子,王妃在这儿,您抱着,抱着可能就好一点了。”   秦书淮:“……”   这个属下大概是没救了。   “把牌位烧了。”   秦书淮闭上眼睛,有些疲惫道:“把赵芃的牌位烧了,灵堂撤了。”   江春微微一愣,随后害怕起来。   秦书淮撑到今天,唯一的支柱就是赵芃,连赵芃的牌位都要烧了,怕是根本就没了活下去的意思。   江春“扑通”一下跪了下去,扑倒秦书淮身上,红着眼哭喊:“主子你不能啊!王妃虽然去了,可你还有我们,还有很长的日子往下走,您别放弃啊!说不定王妃还有救呢?主子……”   江春哭得秦书淮头疼,他虚弱开口:“别哭了,头疼。”   “主子你一定要撑住……”   “她活着。”   “谁活着?”江春豁然抬头,秦书淮闭着眼睛,言语中全是苦涩:“赵芃。”   他没说芃芃,没说我妻子。   以往他总要用这样亲昵的词语,展示着他特殊的身份,暗示着所有人,他对赵芃的感情以及赵芃在他心里的地位。   可是为什么当她活着,秦书淮却用了这样冷漠的语气叫出了她的名字呢?   江春有些不明白,他脑子比较简单,可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活着……活着就接回来啊!主子您说她在哪儿,我去给你接回来。”   “王妃要回来了,”江春有些激动站起来:“她……”   “她不回来了。”   秦书淮觉得每句话都说得十分苦涩,艰难道:“她嫁人了。”   “嫁……嫁人了?”   江春有些懵逼,但脑子简单的人总是能很快做决定,他一拍手,立刻道:“嫁人没关系,活着就行,咱们把她抢过来!主子,咱们就不道义这一次。”   江春拔刀:“您说,她嫁到哪家了,我去抢!”   “卫家。”   江春:“……”   他把刀放了回去,抓了抓头:“那个,主子,要不我们从长计议一下?”   秦书淮没说话,大夫进来,给秦书淮开了药,而后退下,过了一会儿,赵一拿了药膏进来,坐到床边给秦书淮的手指上药包扎,低着头道:“王爷去见过主子了?”   “嗯。”   “能告诉属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赵一抬眼看秦书淮,目光里满是认真:“主子当年是属下亲眼看着下葬,属下不明白。”   “赵一,”秦书淮抬眼看着床顶:“你信借尸还魂吗?”   “王爷说,属下就信。”   赵一垂下眼眸,静静听着。   “我是柳书彦的时候,她曾经和我说过关于卫炀的往事。”   “人的言语能作假,可感情却不能,她是爱过卫炀的。”   赵一从江春捧着的药盒里挑出药膏,涂抹在秦书淮的指尖。秦书淮目光呆滞,沙哑道:“她死后,到了秦芃身上,或许是转世,或许是附身他人,然后她爱上了卫炀。卫炀死后,她青灯古佛,守寡十年。”   “她没想过回来。”   “从来没有。”   “不对!”江春似乎发现了什么惊天黑幕,大喊出声:“不对呀,王妃死于宣文十一年,可是卫炀在宣文七年就死了,王妃怎么可能在死后还遇见卫炀呢?”   “我一开始以为她是姜漪的时候,我也想过。”   秦书淮语调冷静许多:“姜漪死于宣文十四年,卫炀死于宣文七年,秦芃在宣文七年爱上卫炀,是不是我猜错了人?”   “可后来我想,谁说过,人死后,是不能回溯到过去的呢?”   秦书淮语调平淡:“人死复生都存在,那人死于宣文十一年,复生于宣文七年,这很奇怪吗?”   全场一片安静。   秦书淮观察力十分敏锐,很少有人在他面前能撒谎。若故意准备还有几分可能,但秦书淮伪装成柳书彦的时候,以有心试无心,秦芃还是能完整表达对卫炀的情谊,不可能对卫炀没有感情。   而且,如果秦芃卫炀没有感情,如果不是因为秦芃移情别恋,所有人都想不出来,复生十年,秦芃为什么都没有联系过故人。   “可是……”赵一皱着眉头:“她至少该联系自己的亲人……”   秦书淮没说话,他抬眼看着赵一。   “她还有谁?”   他苦涩笑开:“作为赵芃的她,在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能让她在死后放心大胆再联络一次?”   赵一一时无言。   赵芃那一生,唯一能信的,也不过一个秦书淮。   可秦书淮与她并不是亲人,如果他们之间没有了爱情,不如纯当陌路。   最后一根指头也包扎好了,赵一站起身来:“那您打算怎么办呢?”   秦书淮没说话,他沉默看着床顶上的窗帘,那都是赵芃最喜欢的花样。   当年他们的新房简陋,所有东西都是赵芃一手挑办。   他虽然多年经营下手里有钱,可是不能让外界所知,所以赵芃就可劲儿在别人看不到的闺房细节里折腾。   那些花样他一直记得,她死后,他让人将北燕的东西都搬了过来,可是那些布料在路上有了损伤,他就让人重新织了一模一样的换上。   可新的都太艳丽,和旧的拼织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坏了就是坏了,再补都补不上。   “我不知道。”   秦书淮内心茫然,反复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该不该放手,不知道该不该挽留。   “她有新生了。”   “活得很好。”   “她不告诉我,不联系旧人,就是希望不要再有牵扯。”   “我想让她活得好一点,高兴一点。”   “可是我怎么办呢?”   秦书淮闭上眼睛:“我只有她,我放开她,我怎么办呢?”   大家都说不出话,赵一沉默了许久,终于道:“那就不放开。”   “对。”江春点头,这一次,他脑子终于好用了些:“王爷,玉阳公主说不要过去,可没说不要未来啊。卫炀不是死了吗?您还是有机会的!”   “是啊,王爷,”赵一轻叹出声:“公主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她不想让我们知道,那我们就假装不知道。当年公主能喜欢您,嫁给你,再来一次,也可以。”   这些话说得秦书淮心里触动,他抬眼看向赵一,重复道:“她……喜欢我?”   “是啊。”赵一轻笑:“不喜欢,为什么会放弃富贵荣华,嫁了身为质子的您呢?”   “公主那个人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   秦书淮心里微微颤动,这些话让他心里骤然有了勇气。   无论秦芃爱不爱卫炀,卫炀都已经死了。   她如今一个人,他还有机会。   这样一想,秦书淮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之前办了那么久柳书彦,那么秦芃对柳书彦……   “我要去告诉她……”   秦书淮从床上翻身起来,焦急道:“不行我得去告诉她我才是柳书彦……”   “主子!”   一听这话,江春一把拉住了他,着急道:“冷静点,您冷静一点,您想想,要您告诉公主,我是柳书彦骗了您这么久,她要怎么想?”   秦书淮僵住了。   是了,赵芃最恨人骗她。   尤其是,如果她知道他存了撮合她和柳书彦的心思,那更是完蛋。   他突然特别庆幸,伪装成柳书彦的时候,没有答应秦芃的告白。否则现在都不知道去哪里哭!   江春看秦书淮面色呆呆的,和赵一扶着秦书淮回了床上,像哄小孩一样安慰道:“主子,您先养病,其他所有事,等睡醒,睡醒再从长计议。”   秦书淮点着头,回了床上,躺着闭上了眼。   于是这一日,秦书淮继续请假不早朝。   摄政王连着两日不早朝,朝臣都有些震动了,秦芃躲在帘子后面,和站在一旁的白芷小声唠着嗑:“他连着两天都不来,是不是不行了?”   “不行未必,”白芷皱着眉头:“此人心机叵测,怕是在酝酿什么大事。”   秦芃点点头,开始琢要不要趁着秦书淮不在干点大事。等下了朝,柳书彦就站在门口等着秦芃,秦芃瞧见柳书彦,忍不住展开了眉目:“你在这里等着我做什么?”   “你不去给陛下伴读吗?”   柳书彦眼中似笑非笑,仿佛是早就明了了秦芃去陪着秦铭读书的真实含义。秦芃轻咳了一下,扭过头去:“今日给陛下讲些什么?”   知道秦芃一向在意秦铭的课程,柳书彦也不怠慢,细致告诉了秦芃课程内容后,秦芃点点头,同柳书彦道:“你希望他当个仁君。”   “哪个太傅,不希望殿下能当个仁君呢?”   柳书彦微微一笑,秦芃忽然想起来:“说起来,你父亲是之前的太子太傅吧?太子去后他调任了到了吏部,不知可有其他打算?”   “您的其他打算,是什么意思?”   柳书彦明白秦芃不会在这个时候随便提及自己家中的事情,秦芃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如今已近四月,九月秋闱主考官的人选正在挑选。”   一听这话,柳书彦便反应过来,挑了挑眉:“您打算让家父出面?”   “是有这个意思。”秦芃眼中带了询问:“就不知道你觉得合不合适?”   “殿下如此信任在下?”   柳书彦笑出声来:“在下可是摄政王举荐的太傅。”   “我信不信你,”秦芃挑了眉:“还需要问吗?”   如果不信的话,怎么可能还将他作为驸马的人选?   如今回过头来看,当初秦书淮举荐柳书彦为假,真实意图其实是想通过秦芃的手推王珂上任。哪怕王珂没有上任,也能离间柳书彦和秦芃。   用一个太傅的位置换一个柳书彦和公主之间永有间隙,这是太划算不过的买卖。   早在北燕的时候,秦芃就知道秦书淮不是个善茬,当年她在宫里能爬到那个位置,的确要感谢秦书淮一直以来出谋划策,如今六年过去,当年那个人手段越发让人琢磨不透了。   正因为太相信秦书淮的政治手段,所以秦芃才更相信柳书彦和秦书淮不是一伙的。   柳书彦听了秦芃的话,带上了少有的郑重:“虽然殿下相信在下,可这并不是在下不去表忠的理由。柳家世代追随陛下,请公主放心。”   世代追随陛下,意思就是,谁当了皇帝,柳家跟随谁。   如今皇位是秦铭坐着,也就意味着只要秦铭是皇帝一日,柳家就一日忠于秦铭。   秦芃点了点头,这一点她毫不怀疑,她恭敬行了个礼:“那劳烦您给尚书大人带个话,如今陛下年幼,羽翼单薄,还望尚书大人帮个忙。”   柳书彦点点头,还了一礼:“您放心。”   两人客气完,秦铭便到了水榭。   他近日来长高了许多,宫里伙食比皇陵好,让他的脸圆润了几分,配合着水汪汪的大眼,看得人着实怜爱心疼。   他一看见秦芃就扑了过去,欢欢喜喜叫姐姐,秦芃将他抱起来,捏了捏他的鼻子:“都是陛下了,还这么调皮。”   “我只见到姐姐调皮!”   “好了。”   柳书彦轻咳了一声:“上课吧。”   三人在水榭里上课,柳书彦讲学,秦芃批折子,秦铭念书,一时竟是觉得时光仿佛无限温柔绵长,让人觉得真是春色溢满了庭院。   三人在水榭里上课的时候,秦书淮正在喝药。   睡了一觉,大喜大悲后,反倒淡定下来。   他一觉醒过来,立刻让人去探听了秦芃的消息,宫里到处是他的人,秦芃和柳书彦相处的消息自然是传到他耳里。   他静静听着下人一板一眼描述着两个人的场景,一眼不发,赵一走出去,见着端着药进来的江春,小声道:“主子感觉不太对劲儿。”   “嗨,”江春看了一眼里面:“有啥啊?日子还长着呢,这点小事都承受不住,还谈什么往后啊?”   赵一琢磨了一下,也是。   人家公主和柳书彦还没做什么的,秦书淮应该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然而两人刚这么唠叨完,就听见秦书淮冷淡的声音从里面传了过来:“药呢?”   江春赶紧应了声,端了进去,秦书淮仰头喝完,将碗放在托盘上,江春正打算说什么,就听秦书淮道:“再来一碗。”   江春抬了头,诧异道:“啊?”   可他也不敢多问,端了盘子走出去,同赵一小声商量。   “我觉得主子怕是心里苦,苦得药都觉得甜了。”   “我觉得不是,”赵一更理智:“我认为王爷是打算赶紧好起来,去阻止柳书彦那个小奸夫靠近公主。”   听了这话,江春久久不言,赵一有些奇怪:“你在想什么?”   “哦,”江春淡道:“我就在想,你什么时候学会小奸夫这个词的。”   “我是玉阳公主的影卫。”   赵一淡淡提醒,江春想起来,也就不奇怪了。   玉阳公主身边没有嘴上省油的灯,这点大家已经达成共识。   秦书淮努力喝药,第二天早上就挣扎着去上朝了。   他去的时候还有点虚弱,面色苍白,眼圈乌黑,秦芃一见他就吓到了,赶紧道:“摄政王,您身体不好就回去歇着,没必要这么拼的……”   秦书淮没说话,垂下眼眸,就淡淡应了声:“嗯。”   他其实很想回很多话,然而这些话都太过亲密,既然要重新追她,那自然拿出重新追她的诚意。   首先第一点,就是要装成陌生人。   然而哪怕克制了自己不说话,秦书淮还是忍不住想要偷看她。秦芃看见秦书淮那眼神阴深深探视过来,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又惹到他了。   整个早朝,秦书淮就时不时看过来一眼,时不时看过来一眼,看得秦芃整个人毛毛的,总觉得秦书淮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心里忐忑,下朝之后,所有人都先走了,柳书彦瞧了她一眼,秦芃朝他做了个“先走”的手势,秦书淮瞧见了,一步走过去,挡在了两人中间。   柳书彦倒也没觉得秦书淮是故意的,笑了笑便走了,柳书彦走了之后,整个朝堂就剩下了秦芃和秦书淮两个人,大堂里静静的,秦书淮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快,他故作淡定,垂眸看着脚尖,寻思着秦芃还不走,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一想到秦芃主动留他,秦书淮就觉得有种莫名的欣喜涌了上来。   “那个,”秦芃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王爷,您还不走?”   “嗯。”   今天一天只会回复这一个字,秦芃觉着,秦书淮大概是把脑子给病坏了还在强撑。   她也不想折腾他,她想早点去找柳书彦培养感情谈恋爱,于是她站起身道:“那我告退了。”   “等等。”   秦书淮见她提裙就走,终于忍不住了,板着脸叫住她,秦芃转过头去,瞧见他用那双带着浓重黑眼圈的眼瞧着她,认真道:“你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吗?”   他的感觉一向灵敏,从不出错。   秦芃深吸了口气,直接道:“王爷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秦书淮愣了,看着秦芃严肃的神情,他立刻反应过来,又焦急又窘迫道:“没……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如果不是别有他意,王爷为何今日总是看我?”   秦芃皱起眉头:“王爷是在暗示我什么?”   秦书淮不说话了,秦芃冷下脸来:“王爷,我是个爽快人,有话就直说。”   “其实……也没什么。”   秦书淮的语气淡淡的,秦芃心里悬着,总觉得秦书淮要说出什么大事,然而对方就瞧了一眼她头上的华冠,又仿佛是害羞一样转过头去,慢慢道:“就觉得你挺漂亮的。”   秦芃:“……”   她有种怒而摔冠的冲动。   每天都是这个朝服,是这个妆容,他今天才觉得她漂亮,秦书淮是瞎了吧?!! 第五十二章   夸一个女人漂亮,这是赵芃教会他的。   赵芃以前嫌弃他木讷,总让他变着法子夸她。然而他这个人,是真的木讷,夸人这件事如果不是真心实意,他从来说不出口来。   以前不需要他怎么夸赞,赵芃就是他的妻子,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秦书淮经过了深刻的检讨,认为要将当年赵芃不乐意的地方弥补一下,于是在秦芃询问的时候,他决定,夸她。   然而事实上,这也是他真心的。   多年不见,再次相见,秦书淮就觉得,赵芃怎么瞧都好看,怎么看都是个大美人。   其实之前他就觉得秦芃好看,如果不是因为有着妻子,或许他也会喜欢秦芃。   然而那时候他心里装着赵芃,觉得自己不能任何女人有着非分的亲近,所以从来都是克制自己,不乱想,不乱看。   如今知道秦芃就是赵芃,他反倒有几分释然,如果自己爱过的人在自己面前却无法起半分波澜,那才是奇怪的事情。   然而出乎秦书淮意料的是,夸完秦芃之后,她并没有像记忆里一样开心,反而是用了一种类似同情又有些愤怒的目光瞧着他,许久后,终于憋了一口气道:“王爷不乐意说,我也就不问了,王爷自便。”   说完,秦芃转身就走了,不留下一点痕迹。   她走后许久,秦书淮才反应过来。他也没追上去,追人不能追太狠,太狠就跑了。   秦芃去了水榭,等秦铭下课后,将这些事儿同柳书彦抱怨了一阵。   柳书彦整理着书,睫毛微微颤动,却是笑着道:“秦书淮这人一年总有一些时日不大正常,你不用功理会他。”   “一年总有一些时日?”   秦芃有些奇怪,柳书彦点点头,淡道:“他的发妻玉阳公主与他感情极好,死了六七年,他对玉阳公主情深义重,这里出了点问题。”   说着,柳书彦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随后道:“你别同他计较。”   秦芃听了这话,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来。   她想告诉柳书彦,这不是深情,这是愧疚。   可是她也无法解释自己知道的原因,多说多错。   想了想,她推了一把柳书彦:“昨日让你做的事有眉目了吗?”   “父亲出门访友了,还没问呢。”柳书彦笑她急躁,建议道:“你在意科举的位置,不过是想要广交人脉。也不是必须是科举,近日是春末,恰好是办宴的时候,你身为长公主,该办一次宴会了。”   在贵族圈子里举办大型宴会,一般都是极有地位的女性做的事,秦芃作为公主还没举办过宴会,的确是需要一个宴会来撑场面的。   秦芃点了点头,却又犯了难。   举办宴会之所以需要贵重的人物,就在于宴请宾客一事上,不是所有宾客都给面子来的。来得宾客的位置,代表了宴会的品级。如今她虽然是镇国长公主,但实际上朋友并不算多,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实权,未必有人卖她面子。然而如果大家都不卖面子,来得人都不算上得了台面的,第二日她怕就会成为别人的话柄。   然而一个长公主一直不设宴,或许就是一个话柄。   秦芃琢磨着,柳书彦看出了她的难处,笑着道:“请人的事情你放心,我会帮你,你只管办好这事儿就好。”   秦芃点点头,柳书彦既然说帮她,自然会帮她。   柳家在宣京声誉极好,柳书彦愿意出面,必然也就不会差到哪里去。   “那行。”   秦芃点点头:“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秦芃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说是准备,第二日风声就放了出去。   在设宴一事上,秦芃还是十分讲究的,上辈子她之所以让她父皇极其宠爱,也是同她能力有关。凡是外使来北燕,必然是她布置的宴席,连皇后都没能有这样的偏爱。   在北燕如此,在齐国小小一个春宴,自然难不了她。   她将拜帖清点好,交给柳书彦:“我的名声就靠你了。”   “放心。”柳书彦扬了扬手:“小事。”   回家到家中,柳书彦清点了手里的帖子,将男宾的都抽出来放在了这里,带着女宾的去敲了了妹妹柳诗韵的门。   他去时柳诗韵正在屋子里作画,她穿了一身蓝白相见的白纱长裙,头上缀了一朵纯白色的梨花坠饰,看上去十分清雅。   她身形很瘦,肩头垂落而下,带了几分弱柳迎风的味道,柳书彦靠在门口,静静等着柳诗韵画完。   柳诗韵是与秦芃齐名的美人,秦芃大她两岁,然而她却后来者居上,夺了宣京第一美人的名头。   这名头不是赠给柳诗韵的容貌,而是柳诗韵的气质。   平心而论,哪怕是作为哥哥,柳书彦也觉得,柳诗韵在五官上是比不上秦芃的。只是当年的秦芃太过畏畏缩缩,美则美矣,却难以让人当做女神供着,所以让柳诗韵有了机会,成了宣京第一美人。   可如今却是不一样了,如今的秦芃仿佛是浴火重生的凤凰,她往那里一站,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让人觉得国色无双。   柳书彦等了一阵子,柳诗韵总算是画完了,她抬起头来,瞧见门口的柳书彦,温和道:“哥哥等的久了。”   “不久。”柳书彦走进去,笑眯眯道:“我过来,是有事相求。”   “哦?”   柳诗韵将笔放下,瞧见柳书彦的拜帖,心中便明了了:“是长公主打算办春宴了吗?”   “妹妹聪明。”柳书彦将帖子放在柳诗韵的桌子上,笑眯眯道:“帮个忙呗?”   “这不是哥哥该管的事。”   柳诗韵去了桌边,举起茶壶,倒了两杯茶,眉目平淡:“公主殿下办春宴,没有我们柳家出门帮忙发帖子的道理。”   “话是这么说,”柳书彦跪坐到桌边来,叹息出声:“可她如今什么处境你不清楚吗?大家明眼人都知道她是秦书淮的傀儡,若真是她发的帖子,又有几个人肯来?”   “那也与我们无关。”   柳诗韵面色平淡:“哥哥,你也说了,她是秦书淮的傀儡。我们柳家从来不掺和这些事,这是我们的立身之本,哥哥你忘了。”   这话让柳书彦直起背来,他面色平静:“柳家立身之本是效忠天子,不是什么都不管。”   柳诗韵举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眼中带了几分调笑抬头:“何必说得这样正经,哥哥怕不是看上了人家?”   柳书彦躺倒地上,用手撑着自己的头,将手搭在弯曲的膝盖上,笑眯眯道:“是了,所以帮你未来嫂嫂一个忙。”   柳诗韵失笑,只能道:“是是是,帮这个忙。”   “但我得说好,”柳诗韵抬眼:“我只负责送帖子,成与不成那就与我无关了。”   “行。”   柳书彦点点头:“事成了,哥送你一副孟庆的真迹。”   柳诗韵笑而不语,却不多话。   等柳书彦走了,她收起笑容,旁边丫鬟翠香走上来,捧着帖子道:“小姐,咱们真要帮那个公主发帖子?”   “发啊。”   柳诗韵抬头笑起来:“怎么不发呢?先去孔尚书府吧。”   柳诗韵准备了一下,晚些就去了礼部尚书孔迁的府邸。   她素来与孔迁的嫡长女孔梦云交好,孔梦云母亲乃文宣帝的姐姐,身份高贵,孔梦云素来跋扈张扬,却唯独与柳诗韵玩得好。   柳诗韵将帖子送过来时,孔梦云正在脸上涂抹着东西,听人家说这样能让皮肤更好,宣京极为流行这些敷脸的药方子,孔梦云听了柳诗韵的来意,直接道:“不去。区区一个下贱宫女之女,也能坐上长公主的位置?谁不知道就是秦书淮看在卫衍面上给她张脸,她还真当自己有脸了?”   “毕竟是长公主,”柳诗韵声音轻轻的:“姐姐不去,怕是会得罪她。”   “得罪就得罪,”一说这个,孔梦云就来了气:“她还真能把我怎么样了不成?!我母亲这么多年都没能册封一个镇国长公主,她倒是好,一上来就被捧到天上,我倒要看看她怎么摔死!”   柳诗韵没说话,端了茶来,声音温和:“你别激动,先消消气,脸上还敷着东西呢。”   孔梦云听着柳诗韵的话,这才气消了几分,抿了口茶道:“我不去,你也不许去,告诉平日交好那些姐妹们,谁都别去!”   “你这样,我难做。”   柳诗韵叹了口气:“毕竟是我哥哥交代的差事。”   “你哥哥是被猪油蒙了心!”   一听柳书彦,孔梦云更是生气。   孔梦云这么多年没嫁,就是等着柳书彦,可左等没看到柳书彦有这个意思,右等也没瞧见柳书彦有这个意思,她家里终于熬不住了,给她订了亲,刚定亲,柳书彦就让柳诗韵帮秦芃做事了。   “不就是长得好看些吗,”孔梦云有些委屈:“算个什么东西!”   “别气了。”柳诗韵给她顺着背:“我知道你委屈,可有些事儿,就是命啊。她如今是长公主了,你顺着些。”   “我不顺!”   孔梦云来了气,想了想,她突然道:“行了,我不让你难做。”   “想开了?”柳诗韵笑了开去,孔梦云冷笑出声:“想开了。不去哪里是不给她面子,是不给你哥面子!咱们去,咱们不但要去,还要漂漂亮亮的去,去了让她明白,镇国长公主不是谁都能当的。到时候,看我不瘦死了她的美人皮!” 第五十三章   柳诗韵垂下眼眸,面色平淡:“别做得太过火。”   “行行行,”孔梦云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道:“这事儿你别管。”   柳诗韵见她不耐,便换了话题,和她聊了几句其他事儿后,便去了其他几家,将帖子全部送到,这才折返回来。   上了马车,憋了一天的翠香终于忍不住了:“小姐帮这忙做什么?少爷心里什么打算您不知道吗?老爷都说了,长公主是绝不能进我们柳家大门的。”   “这事儿还需要你多嘴吗?”   柳诗韵抬眼,目光平静无澜:“你对我哥哥那点心思当我不知道?收敛着些!”   听了这话,翠香红了脸,小声道:“奴婢也是帮着小姐……”   她知道柳诗韵不喜秦芃,本来以为是拍马屁,谁知道却是拍在了马蹄上。   柳诗韵瞧她一眼,也不说话,这个丫鬟是个傻的,但一向忠心,指哪儿打哪儿,她也就不惩戒了,解释道:“我哥向来是个有主见的,做事顺着他些。他让我帮忙,义务我尽到了,剩下的也就不是我的事儿了。”   “至于秦芃能不能进门,”柳诗韵眼中带了冷笑:“那就不是我哥一人说了算了。”   柳诗韵回去,将帖子送到的消息告知了柳书彦,隔日柳书彦就回了秦芃。   秦芃点头,有柳书彦帮忙,柳家的面子,倒也该是给的。   宾客一事上,她也就不操心,转头去准备自己作为长公主第一场春宴了。   春宴最难的一点就是选位置,选的地方确定了整个宴会基本的格调。如今她没有建公主府,皇家园林里空着的都可以被她挑来做公主府,然后成为开宴会的场地。   但她对宣京不熟,一时也不知道开在哪里体面,上朝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   秦书淮隔着帘子瞧着,看着里面人似乎是在发呆,心里不由得有些担心。   秦芃虽然懒,但是却是个好动的,以前在帘子里,时不时要换个动作,和白芷窃窃私语一番。但今天她却是一动不动许久了。   如今国事初定,也没有了什么大事,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让下面人扯来扯去,秦书淮瞧着帘子走了神,琢磨着秦芃是不舒服还是在想事情。   他其实也是有些事情想问秦芃的。   昨天他就知道秦芃给大家发帖子了,他属下写了文书过来问,到底要不要去。   他果断回复,去!   她开第一场春宴,要去,必须得去。   想了想,他把自己名下数得出名头的人都通知了一遍,简要表达了一下:“长公主要开宴会了,你们都给我过去。”的核心理念,然后就在家里等着了。   他想,秦芃要开宴会,怎么也不能少了他吧?   毕竟他是摄政王啊。   于是他昨晚等啊等,等了许久,都没等到秦芃的帖子,他心里就有点不安了,想在今天早朝后问一问。   结果今天早朝上秦芃走着神,他心里更不安了,琢磨着,秦芃是不是打算亲自给他送帖子,但是病了,所以没上门?   其实不需要的啊,她要送帖子,告诉他一声,他自己上门去领也是可以的。   秦书淮心里活动十分复杂,想完了一个早朝之后,秦芃懒洋洋站起来,他终于忍不住,叫住了秦芃:“公主留步。”   秦芃回过头来,便看见秦书淮卷起帘子,走了进来。   他面色一如既往冷淡平静,双手笼在袖间,上下打量着她。   她有些疑惑:“王爷?”   “你是不是,”秦书淮皱起眉头:“不舒服?”   “啊?”   秦芃有些没反应过来,抬手摸上自己的脸:“我憔悴了?”   听了这话,秦书淮知道,她不是不舒服,便转头走下台阶,垂眸道:“用过早饭了吗?”   “没呢。”   秦芃有些狐疑,秦书淮点点头。   淡道:“一起吗?”   秦芃转头看了一眼白芷,两人都得出一个结论。   有诈,一定有诈!   秦书淮这样的,怎么可能主动请你吃饭?   秦芃郑重了神色,直接道:“王爷有事不妨直说。”   秦书淮:“……”   感觉请秦芃吃个饭好难,明明以前当柳书彦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东门的羊肉馆她都去的!   可是他也不能说出来,垂眸道:“没有,随口一问。”   哦,原来是客气。   秦书淮这么客气了?   秦芃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她也想不出其他理由。   走出大殿去,秦书淮见秦芃又要去水榭陪秦铭读书,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听闻公主准备举办春宴,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哦,王爷也听说了,”秦芃笑了笑,随口道:“我正找着位置呢。”   秦书淮一听,心里明了,秦芃虽然在齐国呆了这么多年,但其实作为一个寡妇,她很少出门,而且作为一个受人欺负的公主寡妇,她更是很难做出一个合适的地点。   秦书淮心里斟酌了一下,提议道:“郊外有一座园子,我与主人有旧,公主若有需要,不妨买下那园子来。”   这院子,本来是秦书淮准备给赵芃的。   虽然赵芃没了,可是他还是尽心尽力准备了所有赵芃喜欢的东西,他总想着,有一天,如果她回来了呢?   如今她终于回来了,他也该把东西交给她。   他斟酌着用词,面色平淡:“公主可以去那园子看看,就在城郊西南桃花林。”   “好,我去看看。”   秦芃答得漫不经心,她觉得秦书淮不过就是客套着随意说了一个地方。   两人随意又聊了两句,便到了分开的地方,秦芃转身去了水榭,换了衣服进了水榭的时候,便看见柳书彦已经在给秦铭上课了。   她猫着腰进去,仿佛是一个做坏事的学生,柳书彦察觉她到来,抬起头来,眼里带了笑意。   秦芃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这时候秦铭正在练字,柳书彦走到秦芃身后来,看着她批注折子,眼中带了赞赏:“字是好字,但失了几分力道。”   说着,他微微弯腰,手握住秦芃的手,仿佛是将秦芃抱在怀里一般。   秦芃心跳得飞快,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颤,柳书彦转头看她,神色温和:“写字的时候,笔要拿得稳。”   秦芃稳住心神,点头道:“太傅说得是。”   这时候,秦书淮刚刚步入水榭长廊,远远看过去,便正看到柳书彦握着她的手,教着她写字。   她时不时抬头,同他笑着说些什么。   秦书淮止住步子,静静看着那副画面。   他感觉自己几乎能听到她在说什么,因为很多年前,她刚开始学字的时候,他也这么教过她。   那时候他还是少年,她的字太丑,写了好几遍,都歪歪扭扭,老师说要考察她的字,再写不好就打板子。   他有些焦急,就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认真道:“是这样的。”   “这样吗?”   “对,这里力道要轻一点……”   秦书淮认真告诉她,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下她的名字。   赵芃。   “那你的名字呢?”   她抬头瞧着他,眼里带着作弄般的笑意,他没有明白过来,就握着她的手,继续写下他的名字。   秦书淮。   等写完之后,她突然动了。   其实根本算不上难看的字,规规矩矩,在两个人名字后面写——永结连理。 第五十四章   如今回想起来才明白,那哪里是赵芃写不出好字?   明明是她写得出来,却故意想要逗弄他。   年少时气恼,可如今却求之不得。引着他进来的太监汪海等了一会儿,见秦书淮握着秦芃的帕子一直站着,小声道:“王爷还不进去?”   “嗯?”   秦书淮回过神来,抿了抿唇,淡道:“不去了。”   本来是想接着换帕子的名头再见见她。   然而如今却觉得,还不如不见着。   赵一跟在秦书淮身后,跟着秦书淮走了出来,淡道:“王爷怎么不上前阻止?”   “我有资格吗?”   秦书淮问得很平静,赵一忍不住低笑:“可是王爷,如果一直讲资格,万一公主被柳太傅娶回去了……”   秦书淮顿住了步子,捏紧了香囊,想了想,又折了回去。   这时候柳书彦正在点评秦铭的字,点评完了,便邀了秦芃去吃晚饭。   他们两人近日来天天胡吃海喝,有时候秦芃都觉得,他们的感情已经升华成了……酒肉朋友。   柳书彦是个很会玩乐的人,体贴,照顾,温柔细致,又浪漫懂事,算起来几乎是所有女性心中最期盼的那一款。   可是处久了,凡事都顺着,总觉得少了那么点东西。   茶要带着苦才觉甘甜;   酒要带着烈才有醇香。   秦芃有说不上来什么不好,但既然是她先撩的柳书彦,她这个人就这点好,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公主,先撩了就会负责,虽然觉得缺了点什么,但秦芃还是觉得,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里,舒服。   嫁人与恋爱不同,如果能嫁给柳书彦这样的,秦芃觉得,还是不错的。   她回眸看向柳书彦,柳书彦收了书,温和道:“还不起身吗?”   秦芃挑了眉眼,一手撑在桌子上,整个人用那只手撑着重量,斜躺在地上,懒洋洋抬手:“不起。”   柳书彦看她抬手就知道了她的意思,低笑道:“别闹了,陛下看着呢。”   秦铭赶紧用手捂眼睛:“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   秦芃给了秦铭一个鼓励的眼神,随后笑意盈盈看着柳书彦:“陛下没呢,本宫起不来,太傅扶一把吧?”   说话间,一只手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这只手是凭空出来的,看上去白皙如玉,但触碰时上面却带了厚厚的茧子。   他的手很稳,柳书彦和秦芃看着这只手,都不由得愣了愣,随后就听身侧传来秦书淮带着些冷意的声音:“公主可以起来了吗?”   一听秦书淮的声音,秦芃吓得一个激灵,跳起来的同时把秦书淮的手一把打开,随后涨红了脸道:“摄政王你这是做什么!”   “公主身体不适,在下帮扶一把。”   秦书淮语调冰冷。   他是带了些火气的,可这种火气却不能发出来,只能用一贯冷漠的样子保护着自己内心那小小的心思,柳书彦倒也没说什么,转头瞧向秦芃,将秦芃的手拉扯过来,温柔道:“用那么大的力气打人做什么?打疼了吧?”   在场众人:“……”   如果不是因为秦书淮在,赵一差点想给柳书彦鼓鼓掌。   秦书淮被这句话堵得心里发闷,盯着柳书彦拉着秦芃的手,仿佛要盯出火来,觉得献殷勤这件事上,自己绝不能落后于柳书彦,便僵硬着开口:“打我力气这么大,一定很疼吧?”   在场众人:“……”   赵一很想捂脸,别说了,主子,你的情商就不要多说了。   秦书淮说完这句话,就觉得有些不对了,想了想,自己确实是急了些,这话不该是这么说的。   该怎么说?   你打我其实也不是特别疼,要不要再来几下?   这样不行,会显得太亲密,太有目的,怕秦芃是会被吓到的。   左思右想,秦书淮决定换一个话题,他转头看向柳书彦:“我有些事想和太傅商量。”   柳书彦拉着秦芃,抬头婉拒:“我今日和公主有约,还是改日……”   “要事。”   摄政王说要事,那一定不会太简单。柳书彦是个知道轻重的人,想了想,同秦芃道:“公主,我们明日再约吧。”   “好。”   秦芃笑着点点头,倒也不是很介意。   柳书彦便跟着秦书淮走了。   秦书淮带着柳书彦上了马车,一路往郊外行去,柳书彦有些不安:“王爷到底想同在下说什么事?”   “稍安勿躁。”   秦书淮说得郑重,于是柳书彦跟着秦书淮出了城,然后大半夜爬上山,秦书淮确定已经到了宵禁,柳书彦就算回去也不能厚着脸皮去找秦芃之后,他才终于道:“这就是我要说的事了。”   “嗯?”   柳书彦和秦书淮站在山顶,看见秦书淮一脸认真道:“有人同我说你观星很准,我想请你看一看齐国的国运。”   柳书彦:“……”   片刻后,柳书彦终于忍住打人的冲动,慢慢道:“王爷,这就是你说要事?”   “嗯。”   “你认真的?”   “事关国运!”   柳书彦深吸了一口气,拱手转身:“告辞。”   走了两步,柳书彦忍不住停住步子,规劝道:“王爷,您毕竟是摄政王,我知道您对赵芃感情深厚,但死了的人是不会活过来的,您别神神叨叨搞这些东西了。观星看国运,做不得数的!”   说完,柳书彦变转身走了。   等柳书彦走了,赵一走上来,叹了口气道:“王爷,下次想个好点的理由吧。”   “不想。”   秦书淮眺望远方宣京阑珊灯火,赵一忍不住道:“您做得太明显,柳书彦很快会意识到的。”   “那就让他知道。”   秦书淮神色冷漠:“我对我妻子好,我还怕人知道?!”   “公主会知道。”   一听这话,秦书淮便沉默了。   赵芃仿佛是他的软肋,一戳,他就立刻缴械投降,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转过头去,好久后,才终于道:“我知道了。”   第二日早朝,朝廷里突然讨论去了南城军军防的问题。   南城军是柳书彦一手建的,虽然现在柳书彦在太傅的位置让任职,但南城军名义上有了新的首领,但懂事的都心知肚明,南城军真正的掌管人,依旧是柳书彦。   早朝有人参南城军现在管理混乱,柳书彦听着,便明白这事儿是冲着他来的。   他也不说话,朝上人争执来争执去,秦书淮终于开了口:“既然如此,不妨柳太傅再回去管一管。”   说着,秦书淮抬头看向柳书彦:“虽然当了太傅,但也不能忘本。”   柳书彦说不了什么,只能低头应是。   下朝之后,秦芃照旧要去水榭,秦书淮突然叫住她:“殿下,我有些事想同殿下商议。”   秦芃有些疑惑,谁都知道,她就是个名义上的闲散长公主,给她的折子都不痛不痒的,可秦书淮却突然说要商议?   商议什么?   秦芃一时有些不理解,但还是让白芷去给柳书彦说了一声,然后便跟着秦书淮去了他办公的地方。   秦书淮拿出了一堆折子,地方水利、财政支出、各国外交……   都是要害的事情,秦书淮将折子往秦芃面前一推,认真道:“这些都是今日要商讨的大事,公主先过目一遍吧。”   一听这话,秦芃脸色就变了,她皱眉道:“王爷确定要我看这些。”   “您是镇国长公主,”秦书淮说得格外冷静:“这是您该有的权力。”   秦芃一时无言。   看这些折子意味着什么,秦书淮不可能不知道,可是现在他却愿意让她来一同处理这些关键的事。   处理这些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有了决定的权力,有了和他人互换资源的资本,有了给自己安排人手的可能。   对于大多数人来讲,选一个人站队,往往是因为那个人能给与他更好的未来前景。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永远让人看不起,哪怕她是镇国长公主,可秦芃相信,就算是一般的世家贵族的女孩子,也瞧不上她。   她抿了抿唇,终于道:“能否告诉我,您为何改了主意?”   秦书淮不说话,他不能说实话,拿起一封折子,垂眸道:“先从江州今年的水患开始聊吧。”   见秦书淮不打算说,秦芃也不想逼问。   她是个有机会就拼命抓住的人,既然秦书淮给了她机会,她自然要努力加入。   于是秦芃抬了手,立刻道:“劳烦您将紧要的几个折子挑出来,如果都差不多,我就今夜看折子,后面几日再细聊。”   “折子不能带走。”   “这个我知道。”秦芃点点头:“若不介意,我想在您这里设一案牍办公。”   秦书淮心里有些小雀跃,面上却是不显山不露水,点头道:“自便。”   虽然是秦书淮办公的地方,但这里始终是在宫里。秦芃叫了宫女进来,便抬了桌子放到秦书淮旁边。   而后秦芃又让人将她的折子都搬了过来,就坐在秦书淮旁边,开始低头看折子。   她做事效率很高,看东西基本先一目十行大致过一遍,然后按照轻重缓急做出分类来,接着再看,但饶是如此,秦书淮给的折子也太多了,哪怕她这样的效率,也看到了晚上。   她在,秦书淮自然不走,就陪她在宫里待着。   江春在外面守着,到了用膳的时间,他正打算去提醒秦书淮,秦书淮是从来不记得吃饭的时间的,然而他还没开口,刚进去,就听秦书淮道:“公主,该用膳了。”   “无妨。”秦芃摆摆手:“我看完……”   话没说完,她手里的折子就被抽走了,她抬起头来,看见秦书淮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折子,用不容反驳的语气,淡道:“用膳。”   秦芃愣了愣,随后意识到,或许是自己这种拼搏的状态影响了秦书淮的食欲?   她有些不好意思,决定去同秦书淮一起吃饭。   吃饭的桌子只有一张,秦芃和秦书淮就一人一边坐着,菜上来之后,秦芃才发现,都是她喜欢吃的。   她忍了忍,很想问秦书淮是不是查到了什么特意讨好她?   然而她还没问出口,就听秦书淮道:“这是北燕的食物,我妻子很喜欢吃,我也就跟着吃,吃了很多年,便习惯了。公主若是不习惯,便让厨子再做一些其他的。”   习惯!   怎么不习惯!   秦芃承认齐国的饭菜还是不错的,她这个人吃遍天南海北,没有她觉得不好吃的菜系。但是人总是对自己家乡的东西是最喜爱的。   在秦芃心里,齐国的饭菜偶然吃很好吃,吃久了始终不如北燕。   可她也不能表现出对北燕饭菜太大的热情,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赶紧抓住机会道:“不妨事,我尝尝就好了。”   秦书淮点点头,不以为意。   秦芃吃着过往的饭菜,两人仿佛是一对普通夫妻,一日操劳后,坐在一起吃一顿晚饭。   其实秦书淮喜欢吃的是齐国菜,可是他却吃了那么多北燕菜,为了什么,这不言而喻。   秦芃看着对面人平静的面容,突然觉得,这么多年,或许他也是不容易的。   他虽然杀了她,可却一直在愧疚。   “六年了,”秦芃叹息出声:“王爷还没忘了王妃吗?”   秦书淮夹着菜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来,盯着她:“你觉得我该忘了她吗?”   秦芃垂眸不语,她无法回答。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觉得,说该忘,觉得有那么几分不甘心。   她将命搭给了他,他却说忘就忘。   可说不忘,又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忍心。   “我特别怕自己忘了她。”   秦书淮沙哑开口,捏紧了筷子,盯着她:“所以我留下她所有东西,我每天活得仿佛她还在活着,我就特别怕,如果什么时候她回来了,我却不爱她。”   秦芃听着,抬眼看着秦书淮。   他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澎湃的感情,秦芃这一刻觉得,其实他杀了她,也没什么不好原谅。   他已经被愧疚和痛苦折磨成了这样子,他们之间的债,应该一笔勾销了。   “秦书淮,”她连名带姓叫他名字,仿佛少年时那样,只是如今她语调更温柔,似乎是历经了时光沧桑,带了睿智和几分佛性:“人这辈子,很多事是不执著,不强求的。你不爱了,就是不爱了,没必要强求。”   “她会原谅我?她不在意?我苦守着她,可她却爱上了别人。”   “这都是缘。”秦芃说得温和:“不爱了,就是不爱了。”   不爱了,就是不爱了。   秦书淮捏着筷子,呼吸有几分急促。   秦芃大概就是如此想的吧。   她不会愧疚,不会留念。   秦书淮闭上眼睛,秦芃有些奇怪:“王爷?”   “没事。”   许久后,秦书淮稳住心情,垂眸道:“没什么,想起了一点往事,吃饭吧。”   秦芃不敢再乱说话了,两人吃过了之后,便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看自己的折子。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等秦书淮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便发现秦芃已经趴在桌边睡了。   折子是最后一张,她大概是看完了最后一张,再也撑不住,倒了下去。   秦书淮站起身来,停在她身侧,灯火下的人,没有防备和倒刺,看上去一如过往那些年,他每天清晨睁眼时,那个睡在身侧的女子。   他本想叫醒她,却在伸手的时候,没能忍住,点了她的睡穴。   点完之后,他坐到她身边,想了想,终于是低下头,轻轻亲了亲她的面颊。   “对不起,”他看着面前人鲜活的面容:“这一次,我会好好保护你。”   秦书淮给了秦芃很多折子,柳书彦被支到了南城军那边。   南城军每天都多多少少有点事儿,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御史台仿佛是吃了炮仗一般,天天盯着南城军找麻烦。柳书彦被弄得焦头烂额,根本挤不出来见秦芃。   唯一能见面的时候就是给秦铭上课的一个时辰,可这一个时辰秦芃基本被秦书淮拖住。   秦芃的办公地点被迫变成了秦书淮的宫里,秦芃一直不太理解,秦书淮为什么总是能找出这么多事儿来。   然而她也不能埋怨事多,因为……   事真的这么多啊!   如此几日,秦芃掐指一算,居然是有近十日没见到柳书彦了。   她本来指望着柳书彦替她找办宴会的地点,如今只能靠自己,她四处寻了好久,都没寻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迫不得已想起秦书淮说的地方来,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找过去。   城郊的桃花林是位于西山脚下,从山脚到山腰,漫山遍野的桃花。   秦芃一路走上去,走到半路,就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熟悉。   青石道路一路上沿,门口是圆形的大门,一位青衫少女瞧见秦芃,直起身来:“姑娘有何贵干?”   秦芃看着那拱形大门,好久后,才回过神来:“这是我的帖子,不知能否见主人一面?”   少女接过她的帖子,看见上面“秦芃”二字,便是笑了:“您是来看宅子的吧?”   “你怎么知道?”   秦芃有些奇怪。   “主人说了。”少女放下扫帚,上前开门,轻快道:“近日来会有一个叫秦芃的公主来这里,如果公主想买,就卖给公主。”   秦芃微微一愣:“你家主人是谁?”   “是一位隐士,”少女口气中带着骄傲;“不过主人说,他的名字就不告诉公主了。这宅子本就是要征来用作长公主府的,您提前来了,就提前给吧。”   强征……   秦芃有些不好意思,忙道:“这必然是误会,我并不打算强征谁……”   “无妨。”少女摆了摆手:“主人说了,献给公主这样的美人,他心甘情愿。反正他房子多,朝廷钱也给得多。”   秦芃:“……”   原来是因为赔款给够了,差点信了他鬼的隐士。   说话间,秦芃游逛在庭院里。   她其实很诧异,这里的一景一物,都仿佛是她梦里出现过。   以前她和秦书淮躺在被窝里,一起聊着他们的未来。   她说她想有个大宅子,要拱形的门,门口要有柳树环抱,形成一个天然的拱形,柳条垂下来,当门的门帘。   宅子要建在半山腰上,有一大片园林。她要在林子里种很多桃花、枫树、梨花、桂花。还要有个池塘,种上莲花。   再在二楼阳台上,建一个汤池,在汤池里能看见对面有小溪涓涓流过,秋天时候,枫叶落在水里。春天时候,桃花落在水里。她可以躺在汤池里,取一杯暖酒,看景色交替。   春看桃李夏看荷,秋染红叶冬梅灼。   她描绘过的细节,都在这里一一被满足,又加了许多她没有的,让整个园子看上去更加和谐自然。   仿佛是山林本身建出的宅子,这宅子不是人工建成,本就是山林一景。   逛了一圈,秦芃心里有些激动,一心想拿下这个房子。   这时候少女从转角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盒子。   “姑娘,你们主人……”   “这是房契地契和钥匙。”少女走上前来,将盒子交到秦芃手里,秦芃微微一愣,少女拍了拍土,便道:“我一直等着你呢,东西交给你,我就走了。”   “那钱……”   “朝廷给过了。”   说完,少女穿上鞋便走了,一身青衫,仿佛不是此间人。   秦芃好久才缓过来,转头同白芷道:“秦书淮是早就知道这是我的公主府的吧?可我问礼部那边,他们一个屁都不放,这不是欺负人嘛?!”   白芷没说话,她仰头看着四周,好久后,声音有些沙哑。   “如果公主在,”她似乎有些难过:“一定会很开心吧。”   秦芃没说话,看着白芷静静瞧着不远处盛开的花朵,她抬起手,将白芷拉进怀里,抚着她的背道:“别难过了,就当我是你公主吧。”   白芷头一次没嘲讽她,她被秦芃抱着,一瞬之间,就觉得仿佛真的是赵芃在抱着她。   眼泪涌上她眼眶,好久后,她终于道:“好。”   定下了地点,秦芃准备的很快,没多久,就到了春宴开宴的时候。   这正是桃花即将开尽的前后,这时候花期最好,漫山遍野桃花灼灼。   秦书淮一直等着秦芃的帖子,几乎是日常问江春:“公主的帖子送过来了吗?”   江春好几次想提醒秦书淮,或许……人家是不打算送了呢?   秦芃的确是不打算送秦书淮的。   她想过,春宴目的在于踏出她构建自己在宣京人际关系的第一步,她与秦书淮是政敌这件事大家都明白,她不需要借秦书淮的势。秦书淮不来,或许更好。毕竟大家少了几分拘谨。   所以她虽然琢磨过最近秦书淮态度不错,不发帖子是不是不太好,最后还是觉得,秦书淮估计不会在意她发不发帖子这种事,于是不发了。   秦书淮却总是觉得秦芃不会不发帖子给他,就时时刻刻准备着接帖子。一直到开宴前一天晚上,他几乎是彻夜不眠,就等着秦芃来给他送帖子。   虽然他心里也明了,秦芃怕是不会来送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正是休沐之日,宣京大半王公贵臣的子女都赶了过去。   春宴一般宴请的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大家穿着绫罗绸缎,精心打扮,然后乘着带着自己家徽的马车赶往了秦芃定下的地方。   秦书淮住的玄武巷里都是达官贵族,外面热热闹闹的,秦书淮早就知晓,他坐在正堂里,擦拭着自己的剑,一言不发。   江春有些担忧,上前来,想了想道:“王爷,要不……咱们还是去了?”   “没帖子,”秦书淮面色冷淡:“怎么去?”   “我们没帖子,”江春将扎心的话脱口而出:“可是其他大人有啊!”   在一旁低头擦着柱子的赵一:“……”   太扎心了。   秦书淮不说话,气压又低了几分。   赵一叹了口气,终于道:“其实好几位有分量的大臣都没收到帖子,我估摸着公主是怕请了人也不来,王爷要不就带着大臣们去附近兜圈,我去盯着春宴的情况,如果出了事儿,我再叫王爷。”   秦书淮依旧不说话,江春无奈了,焦急道:“主子,你到底是想怎么办,给个数啊!”   “我想去春宴。”   秦书淮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   江春一咬牙,直接道:“算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就上门去,我就不信公主会把我们赶出来!”   “我觉得……”赵一摸了摸鼻子:“你的话,公主可能真的会。还是带着几个大臣保险。”   秦书淮觉得赵一说得很有道理,于是他立刻把没有收帖子的几个亲信叫过来,颇有些惺惺相惜道:“你们都没有收到公主的帖子,我带你们一起去春宴吧。”   听了这话,刑部尚书周玉有些好奇:“您收到帖子了?”   秦书淮淡淡看了周玉一眼,淡道:“我与长公主的关系,不需要特意用请帖这种俗物。走吧。”   众大臣:“……”   他们没收到帖子,他们也不想去。王爷,你想去,你直说啊!   带上了人,秦书淮心里总算有些底了。   自己带了六部两个尚书、御史台的头头、外加两个国公、三个爵爷,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琢磨了一下,秦书淮带着人,很有信心的出发了。   而秦芃布置好了场地,迎来了她第一位客人。   【小剧场】   秦书淮日记:等芃芃帖子的第一天   秦书淮:“江春,我媳妇儿给我的帖子呢?”   江春:“没送来。”   秦书淮:“哦,我身份比较尊贵,她一定打算最后一个送。”   秦书淮日记:等芃芃帖子的第五天   秦书淮:“江春,我媳妇儿给我的帖子呢?”   江春:“没送。”   秦书淮:“其他人都送完了吗?”   江春:“送完了。”   秦书淮:“我对于她来说太重要,她一定打算送我一个非常精美上心的帖子。”   秦书淮日记:等芃芃帖子的最后一天   秦书淮:“我媳妇儿的帖子送来没?”   江春:“没……”   秦书淮:“哦,我和她关系太好,不需要帖子,我们上门吧。”   江春:“……” 第五十五章   柳书彦手里提了一篮子被布盖着的东西,带着柳诗韵停在了园子外面。   此时立开宴尚早,柳书彦是专程带着柳诗韵过来让秦芃提前熟悉一下世家小姐的性子的。   柳诗韵常年混迹于贵族圈,人缘极好,几乎没有她不认识的贵族小姐,秦芃知道柳书彦的安排,十分感激,觉得柳书彦真是一个贴心小棉袄,让人太过舒心。   她亲自出门去迎接兄妹二人,见到柳书彦便笑着道:“来得真早。”   说着,她转过头去,看着柳诗韵,含笑道:“这边是柳二小姐了吧?”   “见过长公主殿下。”   柳诗韵含笑行礼,不卑不亢,仪态端庄。   她如今已经二十三岁,在齐国算得上是大龄,却一直没有出嫁,听说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不知凡几,但都被她以没有眼缘给拒掉了。   柳家开明,也没有催着女儿嫁人,柳诗韵虽然年纪大,但是长得美,性子好,倒也从来只有她挑拣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挑拣她的。   秦芃是考虑过和柳书彦成婚的话,柳家的态度问题,但今天见到柳诗韵,她心里面不免放心了几分,觉着这柳诗韵看上去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举止端庄,气度从容,应该是个理得清的主。   “柳二小姐多礼了。”   秦芃虚虚扶了一下柳诗韵,含笑道:“早闻柳二小姐如谪仙入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若早知柳二小姐是这样的品貌,该让太傅早些帮忙引荐的。”   “公主谬赞了,”柳诗韵跟在秦芃身后,含着笑道:“公主面前,诗韵不过米粒,怎敢与珍珠争日月辉光?”   秦芃笑着摆手。   她虽然笑着,却觉得有点心累。   其实她还挺怕和柳诗韵这样文绉绉的姑娘打交道的,但琢磨着为了给柳诗韵留下一个好印象,她还是决定使出自己浑身解数,来和柳诗韵展现一下自己还是一个有文化的人。   和柳诗韵聊了几句,秦芃就注意到柳书彦提着一个篮子,不免有些好奇:“这篮子里面是什么?”   “公主猜一猜?”   柳书彦眨眨眼。秦芃知道柳书彦是个会挑礼物的,他让猜,必然不会是俗物,可她也猜不出来是什么,想了想道:“是画?”   “非也。”   “是花束?”   “不是。”   “那是什么?”   柳诗韵在一旁抿嘴轻笑,柳书彦掀起布来,哈哈笑出声来:“是饼子!”   秦芃有些诧异,柳书彦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饼来,含着笑道:“我自己用桃花做的,你尝尝?”   “君子远庖厨……”秦芃有些不可思议,见柳书彦挑了挑眉,忍不住笑了,弯过腰去,就这柳书彦的手咬了一口,随后抬起头来,眼里似笑非笑道:“真甜。”   柳书彦手微微一颤,扭过头去。   柳诗韵在一旁瞧着,含笑不语,倒是她身后的翠香,绞着手帕,满是愤懑。   秦芃见柳书彦扭过头去,不由得笑出声来。   她一向喜欢作弄别人,以前就喜欢作弄秦书淮,可柳书彦和秦书淮不一样,这个人太难下手,有时候脸皮比她还厚。好不容易成功了一回,她不由得十分开心,转头同柳诗韵道:“瞧,你哥脸红了。”   柳诗韵抿嘴轻笑,落落大方道:“能让我哥脸红,的确不容易。”   柳诗韵这样坦然的态度,让秦芃不由得心生了几分好感,突然觉得满宣京都喜欢这姑娘,也不是没有理由。   她走上前去,亲昵挽住柳诗韵的手道:“走走走,我们姐妹两好好说说话,我给你看看今天的布置,有问题你赶紧告诉我。我叫你诗韵吧?”   “悉听公主吩咐。”   柳诗韵点了点头,秦芃便道:“你就叫我名字吧,也别叫秦芃了。”   “有失礼数。”柳诗韵虽然大方,却也带着他们柳家固有的礼数。秦芃也理解,点了点头,指了布置给柳诗韵看:“今日的地点就在这院子里,这院子我让人修过,用这些花草天然形成了隔间,一小桌一小桌,但是大家又都能清楚看到舞台。长廊我也用席子隔开,位份较高的就坐在这长廊的隔间里,可以看到所有人,但有帘子垂着,大家也看得不太清晰,以显示身份尊贵。其他桌的安排就是这里是……”   秦芃介绍着每一桌是谁,柳诗韵便给她提点那一桌的人大概是什么性子,临时要加些什么。   柳诗韵几乎记得每一个人的喜好,这让秦芃有些刮目相看,等说到孔尚书家时,柳诗韵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   秦芃有些好奇,柳诗韵敲了敲孔梦云的位置,又瞧了瞧柳书彦的位置,摇了摇头道:“离哥哥太近了些。”   秦芃一时没反映过来,便听柳诗韵道:“她如今已经订婚了。怕是远一些比较好。”   秦芃的位置是按照以往春宴的位置来拍的,孔家和柳家交好,以往春宴这么多年都是排在一起,所以秦芃也就如此排了,柳诗韵这样委婉一提点,她就明白过来,孔梦云怕是对柳书彦有意思的。   可毕竟订婚了,还是离远点好。   而且……   柳书彦她如今看上了,怎么容得下别人染指?   秦芃赶紧点头,选了一个与柳书彦对角线的位置道:“就那个,就放在那!”   柳诗韵愣了愣:“也……不用这么远吧?”   “远点吧,”秦芃颇有经验道:“毕竟女人都是会跑的。”   比如她,当年不管宫宴再远的距离,她都能跑过去骚扰秦书淮。   所以能有多远给她安排多远,对于情敌,秦芃从来不手软。   柳诗韵和秦芃安排好了位置,就开始安排具体的活动流程。   春宴虽然历来是贵族女子举办,但其实本质上就是个年轻人的相亲大会。   齐国民风虽然不是北燕那样彪悍,但也很开放,大家都欣赏有才能的人,想要相亲有个好基础,当然就少不了才艺表演。   所以秦芃特意设了个舞台,旁边由流动活水小溪环绕,大家酒过三巡开场聊过热闹起来,就可以坐到舞台边的小溪旁来。   小溪边上都是椅子,随意坐下,上面都有笔墨纸砚,文人写诗画者作画,都没问题。   柳诗韵觉得秦芃安排得很合理,彻底了解过整个流程后,柳诗韵道:“时辰也该到了,公主先去迎接宾客吧,诗韵出了些热汗,想去换身衣衫。”   秦芃点头,柳诗韵便退了下去。   等远远离开秦芃,翠香终于忍不住了,低啐道:“这公主果然是低贱货出身,怎的这样浪荡!”   柳诗韵也没骂她,勾起嘴角,轻飘飘道:“出身再低贱,人家也是长公主。”   “小姐,”听了这话,翠香有些慌了:“老爷不会让她进门吧……长公主的驸马是不能有侍妾的,您许诺过我……”   “行了,”柳诗韵有些不耐烦:“你别瞎操心了,她进不了门的。”   两人说着,柳诗韵回了房里,开始换了衣服,拆了自己的妆。   宣京第一美人,从来不是这么容易的,时时刻刻精致的妆容,完美的扮相,永远如女神的姿态,才能让第一美人之名长青。   柳诗韵见同性,从来不会让自己的妆容太有侵略性,就看着很柔和,一般就可以了。   然而在春宴这种重大场合,她的妆容从来都是看上去十分自然,却格外亮眼。谁瞧见,都移不开目光。   柳诗韵在房间里化妆的时候,秦芃就去招待宾客去了   宾客陆陆续续来了,秦芃接了几个重臣,安排他们做到长廊的隔间里。   朝中说得出分量的官员,不是张瑛的,就是秦书淮的。   所以虽然是秦芃能请到最大的官员,但其实整体来讲,还是不怎么样,同以往的春宴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些。   但秦芃也做好了准备,不觉得有什么。   宴席开始不久后,秦书淮终于也带着人赶到了。   他的马车到了后,却没下来。   他招了招手,将江春叫进来:“叫周玉去敲门。”   江春点了点头。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周大人,该你登场了。 第五十六章   江春去叫周玉时,周玉正同成国公吹嘘说着自己以前审过的案子,江春卷了帘子,含着笑道:“诸位大人,到了,下车吧。”   “哦,行。”   周玉点点头,他做事向来干净利落,江春一说,便出了马车。   下车之后,他瞧着秦书淮道:“王爷怎么还不下车?”   “王爷说,让您先去敲门。”   此刻宴席已经开了,府门自然是关上了。   周玉一听,脸就僵了,看了看秦书淮的马车,拉着江春往旁边走了几步:“江大人你同我说句实话,王爷和公主的关系到底如何?”   “这很重要吗?”江春皱起眉头,周玉拍了拍手,恨铁不成钢般道:“重要啊!你想,要是王爷和公主关系好,我叫门报王爷名直接进去……”   “这不行。”   如果可以,还叫他干嘛?   “我懂了。”周玉点了点头,想了想,便走了过去。   这时候其他几位大臣也陆续都走了下来,见周玉大步向前,着急敲开了大门。   很快门就开了,侍从看见周玉,见他身着华袍,气度不凡,周玉笑了笑:“我是刑部尚书周玉,丢了帖子,找了找,便误了时辰,这是我的官印。”   周玉说得客气,守门人犹豫了一下,先恭敬行了个里,随后道:“那您稍等,我查一查宾客名单。”   周玉脸僵了,没想到秦芃办宴会居然这么精细,连客人帖子丢了都想到了!   真的……   好贴心哦。   周玉看着守门人找了一会儿,抬头有些尴尬道:“那个……周大人,您是哪个周,哪个玉?好像……名单上没有唉……”   周玉不说话了。   他没接到帖子,名单上有没有他不知道吗?   这时候,他只能使出绝招。   “其实我也不瞒你了。”周玉面色冷峻:“刑部办案,不得上报,违者以乱纪论,让开!”   一听这话,守门的人便惊了,看着周玉拿着的令牌,赶紧让开。   周玉站在门口,朝着众人扬了扬下巴:“走吧。”   秦书淮一直呆在马车里,心里悬着,听见江春道:“王爷,门开了,下马吧。”   秦书淮应了一声,心终于放了下来,下了马车。   能无帖入会,秦书淮还是很高兴的,他面上不显,带着一行人走进去后,终于夸赞了周玉一声:“做的不错。”   “王爷平时教得好。”   周玉嬉笑道:“我还是很知道变通的。”   秦书淮点点头,随口问了一句:“你如何说的?”   “很简单,”周玉抓起自己的官印,笑着道:“我和他说,刑部办案……”   秦书淮猛地止住了步子,回过头来,皱起眉头,语调中带了些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我……”周玉咽了咽口水,继续道:“我说……刑部办案。”   气压一瞬间凝固了,旁边几个人本来想夸夸周玉,但感觉氛围有些奇怪。秦书淮盯着周玉,想说些什么,好半天后,终于道:“周玉,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猜一定是蠢死的。”   说完,秦书淮转身走了。   反正……事已至此了,好歹,混进来了……是吧?   周玉被秦书淮说得莫名其妙,抓了抓脑袋,有些不明白,转头询问江春:“我做错了?他们不是关系不太好吗?”   “公主和王爷关系不好,不代表王爷和公主关系不好啊。”   江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追着秦书淮走了上去。   也不管是怎么进来的了,秦书淮们一行人七拐八拐,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去,总算是到了宴席上。   这时候大家正属于互相认识的阶段,每一桌都满了。因为每一桌都用各种花草隔着,秦书淮几人进来,倒也没人发现。   几个人从来是出现在哪里,都必然是上桌的。到第一个地方没有人理会,倒也是新奇体验。   里面靠着舞台的桌都被人坐了,一行人挑挑拣拣,就只能找一个最偏僻的桌坐下。   这个桌太偏僻了,偏僻得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到他们,仿若不存在一般。   好在桌上还是摆了酒菜瓜果,秦书淮坐下来后,其他几个人也坐下来,江春给大家斟了酒,成国公轻咳了一声,终于将憋了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王爷今日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   秦书淮坦然道:“就随便来看看。”   众人;“……”   他们总觉得秦书淮做事不会如此简单。   可秦书淮这么说,大家也就说不了什么了。   一行人嗑着瓜子儿聊着天,没多久,旁边一桌突然坐了人。   那些人应该是出去喝朋友喝了些酒,折回自己的位置上来,一坐下就说着话。   “我说这个镇国长公主有名无实吧。”   其中一个人道:“你看今天,最重要的宾客也就是卫家一家和柳家了,那些王公贵族,就没几个来的。手握实权的也不多。”   听了这话,秦书淮身边的人都低下头,嗑瓜子儿。   嗯,他们没实权。   “有卫家和柳家就够了,”另一个人道:“卫衍一个人就代表了整个南边军,柳书彦占着皇城大半军队,你敢说长公主没实权?”   “嗤……”   一开始说话的人带了嘲讽:“说起来,公主真是貌美啊。你说卫炀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公主一个小寡妇,到底有没有……”   话没说完,大家都小声笑了起来,仿佛心照不宣说着什么秘密。   “唉你说,摄政王能放着她当镇国长公主,是不是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儿?”   “你该说她和柳太傅,柳太傅这么卖心卖力帮她,知道吗,今年春宴,帖子都是柳太傅帮她发的。没什么关系,怎么会帮着发帖子?”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卫衍与她瓜田李下,两人一人未娶一人未嫁……啧啧,说是青灯古佛十年,谁知道是不是被自家小叔子滋润了十年呢?”   旁边人都是喝高了,因着知道自己旁边无人,口无遮拦起来。   秦书淮静静听着,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就觉得气压有点冷。   秦书淮喝了一口茶,淡道:“记下来。”   秦书淮开口,旁边顿时安静了。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原来旁边这一桌,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有了人!   隔壁人都顿时冷汗涔涔,在公主的宴席上说公主的坏话,他们有脑袋也不勾砍的!   这里的位置都是给一些下面的官吏专门设置的位置,这几个人震惊下来,不等江春上去,其中一个就先绕了过来。   他本想着,坐在这个位置,应该也就是和自己差不多的一些官吏,大家都过得不容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或许还有些挽回的机会。   但他一过去,就看见一行雍容华贵的人站在那儿。   他就算是瞎也认识是谁啊!   这批人随便一个挑出来,只要是在宣京当官的就没有不认识的啊!   他当场跪了,支吾了半天都发不出声,整个人瑟瑟发抖,就是跪着拼命磕头。   秦书淮瞧了他一眼,冷道:“滚。”   “小人告辞!告辞!”   那人迅速逃了出去,随后扯上同伴就跑了。   远处舞台上正是舞姬歌舞之中,这边的动静倒也没惊扰任何人。江春方才已经记下了刚才几个人,回头恭敬道:“王爷,这些人如何处理?”   “降职留用,以待后效。”   秦书淮在这边处理小人时,秦芃正在上方和卫老太君聊天。   卫老太君和秦芃隔着帘子瞧柳书彦,柳书彦人缘极好,身边到处是人,他四处敬酒活跃着气氛,让整个宴席一派其乐融融。   卫老太君小声瞧着柳书彦道:“就是他呀?可真俊!都赶得上我们阿衍了。”   听着卫老太君的话,吃着苹果的卫衍赶紧抬头:“别扯我啊,要他知道您拿着我和他比,怕是要气死。”   卫老太君笑着推了一把卫衍的头,眼里有些感慨,点头道:“挺好的,老身很满意。若你有意,让他选个日子,上门来把亲提了就是。”   “母亲满意就好,”秦芃笑了笑:“提亲一事,再看看吧。万一不合适呢?”   “你啊。”卫老太君摇摇头:“就是想得多。”   说话间,柳诗韵走了进来。   秦芃抬头看她,她换了一身蓝白相见的裙子,面上妆容微改。说不出改了哪里,但就是整个人一下子漂亮了许多。   秦芃不由得感慨:“诗韵化妆化得真好啊!”   一听这话,柳诗韵的笑僵在了脸上。   任何一个试图将化妆画的看不出来的女人,都十分讨厌听到这句——你化妆画得真好看。   不过柳诗韵很快调整了自己的表情,笑着走上来道:“殿下,歌舞已尽,是时候叫大家过来,流觞曲水,击鼓传花了。”   秦芃点点头,吩咐了旁人:“去叫人吧。”   就是这个时候,白芷走到了秦芃身边来,小声道:“方才门卫来说,刑部侍郎周玉带着一些人混了进来,说是来办案。”   “不必理会。”秦芃淡道:“盯着就好。”   白芷应了声,便下去吩咐了人。   秦芃笑着看着周边,不一会儿,大家大多都做到了舞台旁的椅子上。   多是些年轻人,大家方才一番热闹,便已经是来了兴头,此刻酒上了头,个个都没了拘束,到是热闹得很。   秦芃让人将帘子卷了起来,柳书彦坐到她旁边来,放了一面鼓在身前,瞧向大家道:“此番柳某就不作陪了,给大家做个陪衬吧!”   众人大笑起来,其中有个女子的声音格外独特:“柳哥哥年年魁首,今年再来,其他公子怕是没有去处了。   每年春宴末尾,每个未婚男女就会得到一株花,若喜欢谁,就将花放在谁的桌前。   往年柳书彦常年都是得到献花最多的,若他也参加这个环节,怕是会更多。   方才应声的大多是男子,唯一这个女子,便有些引人注目。秦芃含笑抬眼看去,便是孔梦云的位置。   订了婚还不安分,秦芃抬手将头发挽到耳后,觉得自己挑选人的眼光实在太好。   以前秦书淮身边就有许多不长眼的姑娘,如今柳书彦这样的,怕更是狂蜂浪蝶无数了。   不过她不介意,她一向不在意自己看中的人被别人欣赏。   “是啊,”她接着声道:“书彦加入,便欺负人了,开始吧。”   说话间,她从侍女盘中取下一个酒杯,推入水中。   柳书彦击鼓,鼓声铿锵有力,听得人心潮澎湃,所有人紧张了心弦,就看那酒杯落在谁家。   孔梦云盯着酒杯,一心指望着落在秦芃的面前。   秦芃出身不大好,也一直没有过什么名作,她就指望着秦芃出丑。   然而酒杯一次次转过秦芃面前,都没停下,陆续许多人做事,许多人喝酒,秦芃就瞧着。   喝高了,有人上去,献歌献舞,场面便热闹起来。   秦芃叫好,不知不觉饮酒多喝了几杯。   回过头去,旁边是柳书彦低头击鼓,察觉她的视线,柳书彦抬头,温柔一笑。   这是恋人间独有的氛围,周遭人不瞎,都瞧得出来。   周玉嗑着瓜子儿,瞧着上方道:“我怎么觉得柳书彦和长公主气氛不对啊?你们说他是不是打算尚公主了?”   “我觉得是。”   成国公点点头:“这次春宴,柳书彦如此卖力,必有原因。王爷,”成国公转过头:“您觉得呢?”   秦书淮没说话,他将酒一口闷下,冷道:“不会。”   “什么不会?”周玉有些好奇:“您是说柳书彦不会尚公主吗?”   “嗯。”   秦书淮应了声,周玉更好奇了:“您是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   秦书淮斜瞟了周玉一眼,十分肯定道:“我说不会就不会。”   周玉还想问,被江春扯了一下,周玉就觉得,这个氛围有些微妙了。   大家玩乐了一阵子,气氛便热闹起来,大家起哄让柳书彦上台表演吹笛,柳书彦大笑着跳上舞台,同众人道:“行行行,我就为大家吹上一曲!”   “我为柳哥哥伴奏!”   孔梦云的声音又出现了,旁边人拉了孔梦云一下,小声道:“你都定亲了,别做得这么明显。”   “我就是做给他看的。”   孔梦云冷哼出声,同好友道:“我还巴不得他退婚。”   说着,孔梦云就从旁边接过琴来,起身道:“以往一贯是我为柳哥哥伴音,今日也是如此吧。”   说话的时候,孔梦云看着柳书彦的目光里满是期盼。   这是她最后一次给他伴奏了吧。   虽然她张牙舞爪叫嚣着自己要退婚,可谁都知道,她这门婚事,不是想退就能退的。   她殷切瞧着柳书彦,柳书彦一时有些尴尬。   他上来本是想表现给秦芃看的,却没想到孔梦云订了亲,还是如此不省心。   以往她每年都要上赶着来为他伴奏,当众拒绝她太损她面子,柳家和孔家交好,柳书彦也对一个女子做不出这事儿,于是只能是好几年都不上台。   如今想着她定了亲,该收敛些,却没想到还是如此。   柳书彦颇为尴尬,正想说话时,就听秦芃道:“大家要听的是笛声,不是琴笛合奏,就让柳太傅独奏一曲,我陪姑娘合奏吧。”   听了这话,孔梦云脸色变了变,她抬头看向秦芃,秦芃笑意盈盈,但目光中维护之意,却不让分毫。   孔梦云对上那样的目光,瞬间有了斗志。   “好,”孔梦云冷笑出声来:“到希望公主能不辜负了我的琴音才是。”   “好说好说,”秦芃用手撑着脑袋,含着笑道:“孔小姐不会失望。”   两个女人的较量,旁人都看得出来。   周玉们一行人看得津津有味,觉得自成婚以来不怎么来春宴,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而秦书淮一直没说话,只是一杯酒往肚子里装。   没事的。   他告诉自己。   不过是重头再来。没事的。他反反复复告诫。   赵芃爱了他一次,一定能爱第二次。   她一定是因为重生时候太孤单,太害怕,所以才会把卫炀当做生命里的烛火。   是他没照看好她。   他没有好好保护她,没有在她重生后及时找到她,都是他的错。   他一杯就一杯酒喝着。   耳边传来了笛声。   是《相思》   这是一首很温柔的情歌,年少时候,秦芃给他吹过。   那时候她坐在树梢,穿着红色的裙子,吹得温柔又欢喜。   秦书淮脑海里全是秦芃当年的模样,总觉得自己仿佛还是少年时,一仰头,就能看见那个姑娘坐在树上,笑着给他吹笛。一曲吹完了,她会叫他:“秦书淮,你上来啊,上来我给你抱。”   少年时候他听到这种话总是觉得心里又羞又恼,就要大声呵斥她:“你一个女子,怎能说这样的话?”   如今想来,那真是天真烂漫。   他现在想求这么一句话,却发现求不到,又忘不了。   笛声过了,秦书淮听到上面有些喧哗。   他抬起头,这才看到,是孔梦云抱着琴上去,秦芃让人抬了鼓上去。   孔梦云看着秦芃抬鼓上来,眼里带了些不屑。   “公主用鼓?”   “嗯。”   “怕是粗狂了些吧?”   “乐也有高低贵贱了?”秦芃挑了挑眉:“孔姑娘怕是落俗了。”   “是啊。”有人喝高了,闻言大声应和;“好乐就是好乐,管他什么奏的!”   听了这话,孔梦云面色变了变,将琴往案牍上一放,秦芃好声道:“孔姑娘打算弹什么?”   “您请便。”   孔梦云微扬下巴,十分傲气:“我跟上就好。”   孔梦云有这样傲气的资本,能当柳书彦的伴音,也是因为在宣京之中,论琴艺无人出其左右。   秦芃倒也不推辞,她其实不太擅长这些,但她从来也坦然。   乐器能弹就好,字能写就行。   重的是心境和那份气度。   她的一上来,抬袖重重一击打,鼓声嗡然而响,震得人心潮澎湃。   是齐国少见的《破阵曲》。   这曲子一般在战场上演奏,极有气势,曲调高开,所有人便被吸引过来,孔梦云琴弦一拨,旋即跟上。   秦书淮抬起头来,看见舞台上的姑娘。   她穿着广袖红衣,在人群中如同灼灼火焰,手中捏着鼓槌,狠狠落下,又翩然而起。   鼓声开场便十分有气势,随后逐渐加快,众人仿佛见战马疾驰奔腾而来,战士们豪情热血。   曲调一转,鼓声开始急促起来,似乎是战场厮杀,金戈铁马。所有人心弦随之绷紧。   柳书彦和卫衍碰了口酒,听着那鼓声和琴声,一瞬之间,感觉仿佛是回到了当年战场之上。   那生死一线的感觉被刻画得淋漓尽致,那刀染血色,大杀四方的豪情被渲染得让人听着就热血沸腾。   孔梦云的琴声开始有些跟不上,她却勉力跟着。   而秦芃却已经是沉浸在自己的鼓声里,全然顾不上孔梦云。   她突然发现,自己想家了。   想北燕的天,北燕的云,北燕漫漫黄沙,北燕金戈铁马。   她曾经眺望过北燕的战场,曾经奔驰于北燕一望无际的草原。   那是与这精致齐国截然不同的景象。   她在乐声里找到北燕的魂魄,而秦书淮却觉得,他看到了一团火。   他伸出手去,想要去抓住这团火焰。   他看到她广袖扬起落下,看她如蝴蝶振翅一般,美艳动人。   他觉得全世界都安静,只有那个人站在那里,夺走了他所有目光。   一曲终了,秦芃慢慢睁开眼睛,而周边都安静无声。   孔梦云坐在琴台面前,微微喘息,手指因过于用力导致疼痛,微微抽搐着。   柳书彦率先鼓了掌,他看着秦芃,仿佛因她欣喜因她骄傲。秦芃突然觉得有些无趣,她转头看见坐在琴台面前的孔梦云,不由得有些好笑。   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是无聊,同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呢?   能这样傻的姑娘,一定是因为有很多人保护着她。对于这样傻的姑娘,她又何必去争执呢?   她笑了笑,朝着孔梦云递过一方帕子,温柔道:“疼了吧?”   孔梦云瞧着秦芃的目光,抿了抿唇,一把推开了她,站起来道:“不要你假好心!”   秦芃苦笑不得,抬手道:“好好好,我假好心。”   孔梦云一时说不上什么感觉,她扭头瞧着柳书彦,就觉得心里针扎一般。   秦芃朝着柳书彦走去,看都不看他一眼,旁人上来收鼓,孔梦云突然意识到,哪怕这个女人出身的低贱,哪怕这个女人曾经让她看都懒得看一眼,可是她的确在一步一步,获得她曾经渴望却得不到的东西。   孔梦云忍不住出声:“长公主殿下!”   秦芃回了头,有些奇怪:“嗯?”   孔梦云话出口去,也不打算收回,便道:“今日梦云有一个礼物送给殿下,还望殿下笑纳。”   秦芃皱起眉头,直觉不对。   这时候,人群里有些杂乱,秦芃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个男人被压了上来。   那男人长得眉清目秀,有些书生气,眉宇间带了一般男子少有的妖气。   秦芃皱起眉头,总觉得这个人有几分熟悉。孔梦云让人将这人压在秦芃面前,笑着道:“听闻公主当年在护国寺修佛时,曾被这位贼子骚扰,梦云便将这贼子抓来,让公主处置!”   听了这话,秦芃面色就冷了。   这人秦芃识得,是个戏子,原身之前喜欢听戏,但是上了护国寺也就不听了。这个戏子□□生,每个月要上山来礼佛几日,偶尔唱两段给秦芃听,除此以外,也就没什么交集了。   孔梦云将这人压上来,说是帮她,实则是在提醒大家,当年她在护国寺上不检点。当年再不济,也是卫家的儿媳,是当朝的公主,被一个戏子欺辱了,若不是自愿,怎会不报?”   孔梦云的话让众人变了脸色,所有人一言不发,而孔梦云瞧着秦芃,笑语晏晏道:“公主觉得,梦云做得如何?”   没有人敢说话,秦书淮冷眼看着孔梦云,叫了江春过来,小声道:“让孔尚书去”   江春立刻去了。   秦芃低头瞧了一眼那跪着的人。   一个戏子而已,对于贵族来说,命如蝼蚁。   孔梦云知他和秦芃交好过,这才牵连了他,今日她折辱了孔梦云,若她不管,怕是出了门,这戏子便没了命。   秦芃来了气。   她生平最恨,便是人拿这些女子的礼数束着她。   她冷眼看着孔梦云,慢慢笑起来。   孔梦云心里咯噔一下,就听秦芃道:“本宫觉得,孔姑娘做得极为不妥。”   “帮公主抓了欺负公主的人,倒成了我的错?”   “谁告诉你他欺负我的?”   听到这话,孔梦云愣了愣,秦芃勾起嘴角:“本宫喜欢听他的戏,找个戏子听戏,也听不得了?”   “公主只是听戏?”孔梦云冷笑出声,眼中都是嘲讽,秦芃走到春生面前,低头瞧他。   仔细瞧,春生其实长得极好。阴阳兼顾,是少有能将清雅妖媚混合一身的男人。   他抬头看着秦芃,眼里全是乞求。秦芃软了声,温和道:“别怕。”   说着,她抬头看向孔梦云,笑眯眯道:“孔姑娘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儿,的确,我可以不止听戏。这人长得极好,白芷!”   “殿下。”   白芷从后方走下来,秦芃指了人,笑着道:“将人收了,放到后院,当个面首吧。”   白芷不卑不亢,淡道:“是。”   这应和让众人哗然,却是什么都不敢说,孔梦云全然没想到秦芃是这个反应,秦芃双手环在胸前,含笑道:“孔姑娘,知道公主和你们这些世家女郡主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就是——我喜欢谁,不需要这么偷偷摸摸遮着藏着。不过就是收个面首的事,有这么复杂吗?”   “孔姑娘,我希望你牢记,不管你觉得我怎么样。”   秦芃微微仰头:“本宫都是齐国的镇国长公主,是齐国如今,唯一的长公主。” 第五十七章 (一更)   “你……”   孔梦云被秦芃的话激得想要说什么,然而话还没出,一声焦急的老者高喊就传了过来:“长公主恕罪!”   所有人寻声看去,却见是礼部尚书孔迁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孔迁本和几个老者一起去游园,流觞曲水这种都是年轻人的事情,他们这个年纪都是不参与的。结果半路却就见到了周玉,周玉一脸紧张上前来,压低了声道:“孔尚书,你女儿惹祸了!”   孔梦云是他独女,他当年迎娶的清河郡主乃秦文宣的亲姐姐,后来秦文宣当了皇帝,清河郡主加封长公主,他的其他妾室便都遣返了,只留了清河郡主和他的一子一女。   孔梦云是幺女,故而备受宠爱,因清河长公主的位置,朝中鲜少有会得罪孔梦云的,大多让着些。若有不让着的,孔迁一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清河长公主找上门去,等出了事儿,他再出来做和事老。   孔梦云就是这么被宠着长大的,这么多年来到也没出过什么事儿。她也不是个傻的,向来也只欺负能欺负的。比如说秦芃吧,混到让柳家来送帖子,其实大家也不把她放在心上。   她能怎么样呢?   一个无权无势的长公主,孔梦云只要别做得太明显太过,便没什么。   孔迁本来是不放在心上的,谁知道却是周玉来传的话。   六部里,刑部和吏部最有实权,周玉本就是周家嫡长子的出身,又颇有能耐,早先投靠了秦书淮,一路扶摇直上,成了六部中最有年轻的尚书,也是秦书淮身边的红人。   周玉在这里,让孔迁有些意外,踌躇道:“周尚书怎的来了?不知小女是做了什么?”   “孔尚书过来一步说话。”周玉给旁人使了个眼色,孔迁便被周玉带了过来,离了人群,周玉便道:“是王爷让我来的,你女儿当着众人下了长公主的面子,王爷看不过去,让你将女儿带回去。”   听了这话,孔迁有些诧异:“王爷来了?”   周玉点头:“王爷带着我和几位交好的臣子一起来的。”   与秦书淮交好的臣子,孔迁想了想,便知道来的是些谁。   他心里有些忐忑:“周大人,老朽年迈,许多事情愚钝了些,还望周大人提点一二,”说着,他有些迟疑:“王爷是为何管起长公主的事儿了?”   “这我不大清楚,”周玉双手放在身前,抬头瞧了瞧桃花林上的天:“不过孔大人啊,我得提醒您一句,先帝如今仙去大半年了,有些事儿,该懂得懂。王爷给您提的醒儿,别不当回事儿。”   “明白!我明白!”   孔迁听出周玉话里的敲打,也懂了秦书淮的意思,忙道:“我这就去让小女同长公主道歉!”   说完后,孔迁便匆匆赶了回去,在孔梦云冲动前,一把抓住她,匆忙跪地道:“稚女无状,惊扰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秦芃没说话,目光落到孔梦云身上。   孔梦云一派天真烂漫道:“爹你做什么呀?我做错什么了?我听说有人以前欺负长公主,特意帮公主出头也错了吗?”   “别说了,”孔迁拉扯着孔梦云,压低了声道:“还不给公主认错!”   “认什么错!”   一声冷喝从人群里传来,秦芃抬头,便见一个紫衣夫人从人群里走来,她保养得极好,不大看得出年龄,旁人纷纷给她让了路,她由丫鬟搀扶着,走到孔迁边上,冷笑道:“一个黄毛丫头,有什么好跪的?女儿一片善心被人当驴肝肺,你还要上赶着道歉?芃儿,?”> 女子转头抬眼瞧向秦芃,冷声道:“你这样做,可不地道。”   秦芃笑了笑,微微低头,行礼道:“姑母。”   气氛缓和了些,秦清河眉目少了几分戾气,点了点头:“嗯。”   秦芃抬手指了旁边的位置:“姑母上座。”   秦清河也不想和秦芃当面闹,秦芃退了一步,秦清河自然就罢了,同秦芃一起往上座走去。   孔梦云扶起一旁的孔迁,小声道:“爹你在怕什么?娘是她姑姑,柳家和我们家交好,她能怎么样?”   孔迁摇了摇头,正想劝阻,就听到了一声:“慢着。”   所有人疑惑是谁叫的,寻声回过头去,大家都愣了。   秦芃也愣了。   她知道周玉来了,可没人告诉她秦书淮也来了啊?   而且——她数了数秦书淮身边的人,心里一下紧张了起来。   两个尚书,御史大夫,两个国公外加三个爵爷。   这些都不是她请的人!   这么一大批身份高贵的人不请自来悄悄躲在宴席上,你和她说秦书淮不打算搞事情,她也不信。   秦清河她是不放在心上的,但看到秦书淮带着这么浩浩荡荡一批人往院子里一站,她慌了。   她总觉秦书淮是来砸场子的,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板,有些紧张看着秦书淮走过来。   柳诗韵本在长廊割开的座位里喝着茶,透过帘子看戏,瞧见秦书淮现身,“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卷帘探出头去。   秦书淮的出现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大家都揣摩着秦书淮此番前来是怎样一个态度,却见他走到秦芃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长公主。”   “摄政王。”   秦芃回身点头,秦书淮后面一排人上前来,都给秦芃行了礼。   秦芃揣摩着秦书淮的意图,就看见秦书淮转过身去,朝着秦清河淡淡点了点头:“清河长公主。”   长公主和清河长公主,这个称呼是完全不一样的。   秦清河脸色巨变,却也知道谁是软柿子,不敢拿捏秦书淮,只能僵着声道:“摄政王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怕年轻人拘束,就没有多说,”秦书淮面色平淡:“这也是长公主的意思。”   秦书淮的态度很明显了。   长公主说让他别说话,他就别说话,可见不管秦芃实际上有没有权势,在他秦书淮的心里,长公主的话就得守着。   大家所有人心里开始重新琢磨秦芃的位置,秦芃一时也有些发蒙,不知道秦书淮是几个意思。   柳诗韵皱了皱眉头,捏着帘子的手用了力气,让骨节都有些泛白。   柳书彦最先回过神来,见气氛尴尬,含笑上前道:“王爷上座吧,既然已经来了,当同大家一起醉饮一番才是!”   “是啊是啊,喝酒吧。”旁人附和起来,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孔迁拉着孔梦云朝秦芃行礼退下,秦清河也打算了事上座。   所有人似乎都将方才那场闹剧当不存在,秦书淮站在原地,双手笼袖,突然暴喝出声:“随意缉拿良民羞辱镇国长公主,就当作无事了吗?”   孔迁拉着孔梦云步子微顿,秦书淮直接道:“宗人令何在?!” 第五十八章   听了这话,秦清河和孔迁面色巨变,秦清河怒吼出声:“秦书淮尔敢?!”   秦书淮面色不动,一个黑衣男子从人群中站出来,冷静道:“臣在。”   “宗室出女随意羁押良民,按律如何?”   “杖责十。”   “上辱尊亲,按律如何?”   “处杖刑、监禁、流放乃至斩首不等。”   “清河长公主,”秦书淮目光落到秦清河身上:“您觉得,郡主罪当几何?”   孔梦云已经吓傻了。   她抓着孔迁,瑟瑟发抖。   一贯以来她都是柿子挑软的捏,却从没想过会捏到秦书淮头上。   秦书淮这人是什么人?   半年前宫变,听闻秦书淮入城,整个宣京的贵族都吓得发抖。   而秦清河迎着秦书淮的目光,知道秦书淮是认真的。   可为什么?   在场所有人都在思索这个问题,秦书淮与秦芃本该是对立的立场,这时候秦书淮为何要帮秦芃出头?   柳诗韵冷眼瞧着,也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秦清河是先帝亲姐,一向嚣张惯了。秦书淮从秦清河下手,本意应该不是帮秦芃出头,而是打压先帝的人。   是了。   在场所有人都品过味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秦文宣死后,秦书淮一直没什么动静,大家几乎都以为他没了立威的打算。   谁知道不是不立,只是往后推了推。   秦清河自以为明白过来,深吸了口气,低下头,头一次道歉道:“是梦云不懂事,自以为做了好事。还望王爷看在梦云年幼且出于好心份上,饶恕则个。”   “她不小了,”秦书淮直接开口:“做了什么事儿承担什么责任。她是不是出于好心自己心里清楚,别把所有人当傻子。宗人令带下去,该如何就如何。”   秦清河还想再说,孔迁一把拉住他,躬身道:“王爷说得是,王法在上,该如何就如何!”   秦清河被孔迁拉住,而孔梦云被人按住肩膀,这才反应过来,尖锐出声:“不,我没有想羞辱公主的意思,我……”   话没说完,就被人按住嘴巴,拖了下去。   在场所有人皱起眉头,不由得都有了几分不满。   大家均是贵族皇亲,见孔梦云之态,不由得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感,但大家却都不敢出声。   而秦芃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秦书淮这哪里是为她出头?全然是拿她作理由,当成一把磨了秦文宣旧臣的刀!   可无论秦书淮出发点如何,客观上他的确为她立了威。   立春生为面首,虽然撑住了场面,却也吓不到谁。   然而真让她办了孔梦云,实话说——她真办不了。   最大的可能就是她让人把孔梦云拖下去,第二日御史台参她的折子就要累上来。   然而秦书淮出了手,那是全然不一样的效果。所有人都会明白,不管秦芃是一把怎样的刀,终究是伤人的刀。   秦芃心里一时百味交杂,觉得有几分虎落平阳被犬欺之感。   而秦书淮全然没想到大家心中这样多的弯弯,压着怒气处理完孔梦云后,这才转头同秦芃道:“郡主无状,但公主也无需与郡主置气,王府戏班里正差一位青衣,公主若怕有人寻仇于那位公子,不放将他交托于我。公主以为如何?”   这一番话秦书淮说得思索了许久,这才说出来。   话说得在情在理,不但告诉秦芃之所以要纳那位面首,是被孔梦云激怒赌气的同时怕孔梦云找这位戏子寻仇,同时还给了解决方案。   人是秦书淮众目睽睽之下要过去的,秦芃倒不担心秦书淮会对春生做什么。其实春生放在她这里,也有些不适合,她本也没有真的要纳春生当面首的打算,不过就是随口一说。如今秦书淮给了个去处,秦芃便顺着台阶道:“只要春生公子愿意,本宫自然无妨。”   秦书淮点点头,便差人去问了,秦芃引着他上座,周玉等人跟在后面,由柳书彦引着去了旁边的位置。   气氛有些凝固,秦芃本让秦书淮坐在卫老太君边上的房间里,秦书淮却突然道:“方才见众位击鼓传花颇有意思,本王为诸君击鼓如何?”   秦芃愣了愣,随后点头道:“自是请便。”   秦芃在主位,为了让大家看清,鼓便是放在秦芃边上的,方才柳书彦就是在这个位置。   秦书淮落座到柳书彦原先的位置上,柳书彦引了周玉等人坐下,闻得鼓声,回过头去,便看到秦书淮在他原来的位置,低垂着眉目,轻轻敲打着鼓面。   秦芃坐在小溪前,将酒杯推过去,他抬眼瞧了一眼面前的姑娘,神色里带着藏都藏不住的温柔。   柳书彦终于品出了那么几分不对劲儿了。   秦书淮击鼓和柳书彦不一样,柳书彦的鼓声轻快狂放,秦书淮的鼓声则内敛静雅得多。   几轮下来,气氛总算好了许多,后面大家陆续散了,每人从花篮里挑了一株花,而后便各自去了后院山林里赏景。   等赏景后用了晚膳,大家便开始数贴着各自名字的小瓶里,装了多少赠花。   这是只有未婚之人才有的环节,秦芃守寡的身份没办法加入这样的活动,秦书淮也婉拒了在他面前放瓶子,两人便帮着数数。   是所有人陆续将瓶子送上来,柳诗韵则是自己送上来的。   她的瓶子满了,环抱着花上来,看上去颇为壮观,不用数就知道必然是最多的。   秦芃不由得感慨:“诗韵魅力无限啊。”   秦书淮点着花的数量,抬眼看了一眼秦芃,没有说话。柳诗韵笑了笑,将花放在一边,同秦芃道:“那是因公主面前不能放瓶。”   说着,她跪坐在秦芃边上,看向秦书淮手边那一株开得正艳的牡丹,眉眼带了艳羡:“王爷手上的花真好看啊。”   “嗯?”秦书淮顺着柳诗韵目光落在自己手边的花上,立刻明白柳诗韵的意思,摇了摇头,果断道:“这个不送人的。”   柳诗韵一时语塞,也不知道秦书淮这个人,到底是聪明还是不聪明。   秦芃也看出几分尴尬来,解围道:“那花是摄政王自己挑了回去插瓶的,诗韵若是喜欢,我这里还有一些,你看有没有满意的。”   柳诗韵自然听出秦芃解围,感激看了她一眼,同秦芃小声说着话。   清点了许久,柳诗韵是女子中最多的,而男子之中便是柳书彦了。   宣布了结果,大家也不意外,这时候庭院里点了灯,树上挂着灯谜,宴会接近尾声,愿意留下的留下,不愿意的则提前告退了。   大部队散去,庭院里三三两两留了些本就交好的人,秦芃也觉得有些疲乏,便回去换身衣服,打算休息一会儿。   结果刚进门,就看见有人坐在她窗户前,笑意盈盈瞧着她。   “你坐在这儿做什么?”   秦芃笑出声来,柳书彦从窗户上跳下来,将一朵栀子花插在她发间。   秦芃也没动弹,等他插稳后,才抬起头来,嘲笑道:“选来选去,就选了一朵栀子花?”   “平凡是福,”柳书彦瞧着她,眼里是说不清的深意:“我惟愿公主这一生,如栀子花一般,别让人太惦记才好。”   秦芃听着他的话,抬手抚上自己发间的栀子花,一时说不出什么来。   她觉得很感动。   却也仅止于感动。   柳书彦退了一步,静静打量着灯火下的她,片刻后,微微一笑:“公主,你真好看。”   说完后,不等秦芃回应,柳书彦便跳窗跑了出去。   秦芃来到镜子面前,看着镜子里带着栀子花的自己,开始回想,很多年前,秦书淮第一次给她在头上簪花时是什么场景。   那时候是上元节,那是北燕类似齐国春宴的场合。那时候封峥在宴会后送了她一枝花,她颇为欣喜,同秦书淮出来时,叽叽喳喳说着她的计划。   若是封峥愿意娶她,那对赵钰夺帝的大业真是一大助力。   秦书淮一直没说话,他双手笼在袖里,眺望着远方,风吹来,有那么些冷,她搓了搓自己的肩膀,转头去看秦书淮,见他神色冷峻,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不说话啊?”   “赵芃,”秦书淮回头问她:“你的嫁娶,只关权势吗?”   “不然呢?”   她笑得有些苍凉:“我的嫁娶,还是我能做主的吗?”   秦书淮没说话,她觉得话题有些沉重,便立刻转换了调子问他:“你的花呢?我没见到你送别人,花呢?”   秦书淮垂眸,从袖中掏出一朵牡丹。   她瞧着,不由得咋舌:“你胆子真大呀。”   牡丹乃北燕国花,一般只有皇帝太子这些人会挑选。   所以就算有许多牡丹,大家都不敢拿。   “我不知道该选什么,”秦书淮解释:“你说你喜欢牡丹,我便选了。”   “你打算送我?”   “我无人可送。”   “行,”她将头探过去:“给我戴上吧。”   那时候是什么心境呢?   看着镜子里的人,秦芃回想着,她惊讶发现,时至今日,她居然都还记得那一刻的感觉。   那时候她的心跳得很快,明明不是炎夏,她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灼烫,手心里冒着冷汗,仿佛是在做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   欢喜、兴奋、小小的羞涩和紧张。   许多情绪交织着,成了让她十年后再想起来,都难以忘怀的回忆。   然而此时此刻另一个人给她簪花,她却波澜不惊,只是很理智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归属。   或许是人长大了吧。   她想起来,竟觉得有那么几分难以言说的苦涩。   她换了衣服,便打算回宴席上去。   然而走到半路,她就看见秦书淮停在长廊上,似乎是在等着她。   秦芃微微一愣,秦书淮抬起头来,看见秦芃头上的栀子花,一时呆在那里。   他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想说,却不知如何言语。   他从来没觉得,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个人头上,会有别人替她带上的花。   秦芃看着秦书淮呆愣的表情,有些疑惑,低声道:“王爷在此做什么?”   秦书淮回过神来,张了张口,终于只说出一句:“那花,不适合你。”   本是国色天香的人,便该一直如此张扬下去。   他在身为质子时,就敢为她拿国花牡丹。   他一无所有时,便能为她披荆斩棘。   柳书彦配不上她。   他脑海里全是这样的念头。   他可以放她走,可以让她幸福,可至少,不该是这个连牡丹都送不了她的男人。   秦芃没想到秦书淮是说这句话,她抬了抬手,抚上栀子花,眼里有些温和。   “我觉得,也挺不错的。”   “年轻时候喜欢牡丹艳丽,”秦芃眺望庭院里书上挂着的桔灯,语调平和:“等到了这个年纪,就觉得,栀子花这样素养的花,也未必不好。”   “你不喜欢牡丹了。”   秦书淮有些沙哑,秦芃沉默了一会儿,仔细想想,慢慢道:“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呆在头上,有些太重了。”   秦书淮没有说话,秦芃看着灯火下的人,见他没有离开的想法,干脆做到长廊边上,拍了拍自己身边,坦然道:“王爷想说什么,不妨坐下来说。”   秦书淮坐下来,秦芃想了想,便开了头:“王爷今日来,到底是做什么?”   “只是来看看。”   秦芃点头,自以为明白秦书淮的意思。   她觉得,在秦书淮眼里,自己搞这场聚会,性质大概和结党营私差不多。他自然不能眼睁睁看她干这些事儿。在这场聚会上顺便拿她当刀砍了先帝旧臣的气焰,算是一个额外惊喜。   “今日王爷帮我出头,这里谢过了。”   秦芃点点头,语调非常没有诚意。然而秦书淮却是心里有了些小欢喜,想了想,他斟酌着,怕说得太亲密让秦芃怀疑,又怕说得太隐晦让秦芃听不明白,只能道:“我并无称帝之心,你是长公主,自然是要立起来的。”   秦芃微微一愣,没想到秦书淮居然会和他说这个,她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   秦书淮没有称帝之心?   如果真没有,当年卫衍回京就不会试图刺杀卫衍。   她不说话,秦书淮便明白她的意思,他瞧着她,认真道:“我知道你不信。”   秦芃笑了笑,径直道:“摄政王的话,也很难让人相信。”   秦书淮抿了抿唇,秦芃头上的栀子花有些扎眼。   秦芃见秦书淮没什么重要的事,便也不和他磨蹭,起身道:“王爷无事,我便走了。”   说着,她便起身打算离开。   秦书淮忍不住出了声:“等一下!”   秦芃回过头来,秦书淮看着她头上的栀子花,伸出手来,直接摘掉了她头上的栀子花。   “你这人……”   秦芃还没说完,就感觉一朵花被插入她的发髻。   她呆呆抬头,看见秦书淮冷漠的眼里落着灯火,橘色的光线染得他的眼眸都带了温柔。   “重吗?”   他问。   秦芃无法回话,他继续道:“不重的。”   “只要你愿意,”他声音里带了一丝常人难以听出的暗哑:“它不重的。”   只要你愿意。   牡丹国色,唾手可得。   秦芃有些茫然,秦书淮看着牡丹下发愣的人,再也支撑不住,转身离开。   秦芃抬手将自己发间的花取下来——正是秦书淮挑选那株牡丹。   秦芃手里握着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么。   便就是这个时候,柳诗韵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公主殿下。”   秦芃回过身去,柳诗韵便瞧见了她手里的牡丹。   柳诗韵面色有一瞬间僵硬,但她很快调整过来,眼里带了了然:“原来是摄政王来过了。”   “嗯。”秦芃点点头,握着牡丹,有些心不在焉。   柳诗韵提着灯,走到秦芃边上,笑着道:“要放烟花了,公主不去前院吗?”   “去吧。”秦芃想了想,便打算将牡丹扔了。   这花就秦书淮一个人选,她拿着太过显眼。   柳诗韵看出秦芃的动作,在秦芃扔花前抓住她的手。   “公主不要,”柳诗韵垂下眼眸:“不如给我吧。”   秦芃有些诧异,柳诗韵从秦芃手里将牡丹拿过来,语气平静:“公主以为,我如今二十三岁为何还不成亲?”   “你……”   秦芃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你爱慕秦书淮?”   柳诗韵也不遮掩,苦笑着点头:“是,当年王爷第一次来到宣京,我便觉得,这一生除了这个人,其他人都化作了粉尘。”   秦芃没有接话,骤然听到这样的话,她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对秦书淮,如今谈不上爱恨,但或许正是这样谈不上爱恨的状态,带着他曾是她前夫的身份,在别人直接表达觊觎时,难免就有些心塞。   但秦芃很快调整过来,毕竟她如今和秦书淮也没了什么干系,便点了点头道:“那你得加把劲儿啊。”   柳诗韵笑了笑,将牡丹呆在头上,垂着眼眸:“以前我总以为,静静等着,总有一日会等到。如今却觉得,还是要主动些,”说着,柳诗韵抬眼看着秦芃:“公主觉得可是?”   秦芃没说话,她直觉觉得,柳诗韵有些咄咄逼人。   她是个心思通透的,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柳诗韵敌意的由来。   “他赠我花,与情爱无关,”秦芃耐心同他解释,瞧着长廊,淡道:“他是摄政王,我是长公主,你觉得若他能娶了我,是不是一桩大好姻缘?”   柳诗韵听着,倒也没说话,细致为秦芃拨开鹅卵石路上垂下的树枝,听秦芃道:“诗韵,朝廷上没什么爱情不爱情。秦书淮娶姜漪是为了爱吗?娶董婉怡是为了爱吗?甚至于,他娶当年玉阳公主赵芃,又是因为爱吗?”   “如果都不是,那我何德何能,又能让他爱上呢?”   “可是,无论爱不爱,”柳诗韵声音平淡:“您或许都会是摄政王妃。”   听到这话,秦芃大笑起来。   “若我成为摄政王妃,那或许就不是王妃。”   秦芃声音里带了些冷意:“或许我便会成为皇后,然后某一天再无用处,成为废后。”   若秦书淮真的娶了她,没有了她的阻碍,年幼如秦铭在秦书淮面前,那边是俎上鱼肉。   “这一次帖子,我交给柳家发,不是没有其他意思。”   秦芃扯了扯衣服:“我需要柳家的支持,如果说得再明白一点。”   秦芃顿住脚步,转头看着柳诗韵,认真道:“我希望我能成为你嫂子。”   柳诗韵没说话。   秦芃知道她是个懂事的人。   一开始柳诗韵对她没好感,秦芃知道,也理解。   柳家人要是对她有好感,那才是怪了。   柳家世代忠君,从不站队。   永远跟皇帝是柳家的立身之本,为臣之道。然而一旦柳书彦娶了她,其实就是站了队。   柳家很难再当纯臣。   而且柳家书香门第,是贵族中最讲出身的,所有与柳家姻亲的人,莫不都是上等世家出身。   什么叫上等世家?   那须得几百年的传承。   秦芃这样的,宫女之子,守寡之妇,身份复杂,柳家要是能高高兴兴迎她进门,她才觉得有诈。   可柳家是否欢迎她,她并不在乎。因为她觉得,时间久了,柳家自然会明白她的好。   她本不想这么快和柳诗韵摊牌,但话到这份上,正是一个良好契机。   她看着柳诗韵,认真道:“我希望你能接受我,我也希望你明白,无论如何,我不会和秦书淮有任何关系。”   柳诗韵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秦芃看了一眼手中的话,接着道:“至于花……我可以扔掉,却不能给你。”   柳诗韵皱眉,秦芃抬眼看她,认真开口:“我可以拒绝秦书淮,可我不能左右他。”   说罢,秦芃便将花扔了出去,落入旁边湖面之中。   柳诗韵静静看着那花,同翠香道:“夜冷了,你去厨房端碗姜汤来。”   翠香退下,秦芃见话说够了,也不多说,换了个话题,和柳诗韵聊了聊宣京中的八卦趣事,到了庭院里。   这时候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大家守着看了烟花,便各自散去。   第二天早朝时,宗人令在朝上报了队孔梦云的责罚。   秦芃所料不错,一旦脱离了秦书淮的掌控,孔迁和秦清河就拼命找关系,让孔梦云只挨了三十下杖刑便放了。   三十下杖责,这对于一个贵族来讲已经是极大的惩罚了。然而在场所有人明白,秦书淮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不过这些事已经超出了秦芃去考虑的范围,这是秦书淮的事,所以她也就是听听就过了。   而秦书淮……   本来也就是随口一骂,打过了,他也就不再追究,算了。   等下了朝,秦书淮将秦芃继续叫到自己的大殿里看折子,秦芃办春宴有些累了,便推辞了去,秦书淮看着秦芃疲惫的模样,点点头道:“无妨,你明日来也一样的。”   说是这样说,然而秦书淮看折子的时候,就对每个折子做了个摘要,怕明天秦芃看折子看得太多。   等到下午时,秦书淮突然接到一个盒子,江春也搞不清这盒子哪里来的,只道:“是一个丫鬟交来的,指名说要给您,说您看了花就知道了。”   “花?”   秦书淮有些意外,拿过盒子,便看见盒子上方用绳子将他昨日赠给秦芃的牡丹稳稳捆在上面。   他心忍不住快了半拍,拉开盒盖,看见里面是一张帖子。看不出是谁的字迹,上面是一首情诗,然后约了时间地点。   秦书淮一时也想不明白,秦芃怎么突然就改了主意。   莫非……   巨大欣喜涌上来,秦书淮突然觉得,也许秦芃未必真的这么狠心无情。或许昨天他给她插花的模样,让她想起了当年呢?   当年……当年他们是相爱的吧?   秦书淮有些不确定。   然而无论怎么说,哪怕只有一点可能,对方是秦芃这件事都让秦书淮太过惊喜。   他立刻将所有折子都放下,去自己大殿里翻衣服。   “主子,你在做什么?”   江春有些不可思议,秦书淮从衣服堆里抬头,皱了皱眉:“你觉得,我穿哪件比较好看?”   江春:“……”   最后是赵一给秦书淮挑了一套,颜色接近全黑。   后来江春小声问赵一为什么挑这套,赵一认真道:“影卫都穿这种颜色,在晚上不容易被发现。”   江春:“……”   他觉得赵一是打算坑死自家主子。   赵一瞧了江春表情一眼,忍不住笑了:“看玩笑的。就是觉得这套好看些。”   江春冷哼,他不想再和赵一说话了。   秦书淮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到了琉璃阁,然后上了包间。   上去之前,秦书淮一直有些忐忑,他拼命思索着,自己该如何和秦芃交谈,打招呼,秦芃会说些什么……   然而到了门前,江春敲门后,一个陌生的丫鬟开了门。   秦书淮直觉不对,进去后,便见到柳诗韵坐在房里,笑意盈盈看着他。   秦书淮皱起眉头:“怎么是你?”   “不是我,王爷以为是谁?”   “花你哪里来的?”秦书淮声音有些冷,柳诗韵皱起眉头:“我邀王爷到此,王爷不问我一声为什么吗?”   “花怎么来的?”   秦书淮只问这个问题。   “我喜欢你。”   对应秦书淮的直白,柳诗韵回以直白。   秦书淮连诧异都没有给她,盯着花的问题道:“是秦芃给你的?”   柳诗韵被他气笑了:“秦书淮,我喜欢你这么多年,你便是连半分惋惜都不给吗?”   “喜欢我,为何以前不说?”   “你以前身边没有别人。”   柳诗韵十分冷静:“你喜欢秦芃。”   “我身边从来没有别人。”   从来只有那一个人,从他第一次和那个人相遇到现在,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别人。   “可你如今喜欢秦芃,我二十三岁了,秦书淮。”   秦书淮没有理会,直接转身。   这样干脆利落的动作,比说什么“我不关心”“我不在意”“我不喜欢你”更让人扎心得多。   因为它意味着,你甚至连多说一句话的价值都不配被给予。   柳诗韵没有想过秦书淮居然能绝情到这样的程度,她急急追上去,大吼出声:“她不喜欢你!”   秦书淮顿住脚步,回过头来,柳诗韵咬着牙:“她不喜欢你,她打算嫁给我哥哥。我喜欢你,我可以做你的妻子,娶了我,南城军,柳家,我保证全都能为你所用。”   “秦书淮,”柳诗韵走上来,冷静道:“你娶姜漪是娶,娶董婉怡是娶,你娶我,又怎样?”   “柳诗韵,”秦书淮声音冷淡:“看在她的份上,我送你一句。”   柳诗韵露出疑惑,秦书淮平淡开口:“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聪不聪明不是最重要的,瞎不瞎才是。”   柳诗韵还没反应过来,秦书淮便转身离开。   他匆匆下了琉璃阁,直接冲上了卫府。   秦芃还在睡梦之中,就被白芷叫醒。   “秦书淮来了。”   “啊?”   秦芃迷迷糊糊起身,走到门口,还带着些尚未睡醒的松懈:“王爷……”   话没说完,她就被秦书淮一把拖进房里。   “全都滚出去!”   秦书淮拖着秦芃就往屋内走,白芷没来得及进门,江春就干脆利落将门轰然关上。   秦芃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她猛地甩开了秦书淮的手,高喝出声:“秦书淮你疯了?!”   “我疯不疯,”秦书淮嘲讽开口:“你心里不知道吗?” 第五十九章 (一更)   “我……我知道什么?”   秦芃退了一步,忍不住有些害怕。   秦书淮眼里带了嘲弄:“你不知道吗?你不清楚吗?秦芃你扪心自问。”   他捏起她下巴,盯着她,眼里全是冷意:“我送你那朵牡丹花时,我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知道吗?!”   她从来聪明。   当年他对感情还懵懵懂懂时,她就已是七窍玲珑心。   他摘下被人送她的栀子花,他将自己的花插在她头上,这难道还不清楚吗?   她可以扔了那花,她可以不要他的感情,但不该将这花就如此转赠别人。   你可以拒绝一份感情,却不该肆意践踏。   秦芃呆呆看着秦书淮,他抓着她的手腕的手微微颤抖,眼眶带了些红。   她脑中一片嗡响,好半天才明白,他是在说那多牡丹花。   她猜想应该是她将牡丹花被她扔掉的事让秦书淮知道,看着面前的人,她有些犹疑道:“我以为……你只是……想要做笔交易而已……”   “交易?”秦书淮嘲讽开口:“你有什么值得我去交易?”   “是。”   听到这话,秦芃忍不住笑了:“我不值得摄政王屈尊降贵以身相换。”   说着,她挑眉瞧他:“毕竟我不像玉阳公主能给王爷庇佑,不像姜漪能给王爷北方军权,也不像董婉怡能帮王爷经营宣京文臣中的势力,我只是个无权无势的长公主,如今摄政王身份尊贵,哪里还需以姻亲交换权势?!”   听到这话,秦书淮面上露出震惊:“你……”   他张了张口,然而那句“你”之后,却是什么都无法再说出来。   秦芃勾着嘴角:“怎么,说不出话来了?”   说着,她欺身上来,美艳的面容贴近秦书淮,眼中全是嘲弄:“秦书淮,你这样三嫁之身,也配和我谈感情吗?”   “我没有碰过她们!”   “你娶了!”   秦芃抬头提高了声音:“你娶了她们,你将她们明媒正娶进了你秦家大门,无论是什么理由什么借口,秦书淮,”她声音慢慢冷下来:“我不要别人的男人。”   秦书淮没说话,他呆呆看着秦芃,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们之间不仅隔了卫炀,还隔了太多。   是他傻。   他怎么会觉得赵芃会明白他呢?   怎么会觉得赵芃会不介意呢?   眼前秦芃嫌弃的目光仿如刀刃,一刀一刀剜过他的皮肉,疼得他微微颤抖。   秦芃打量着面前的人,不知道怎么,竟就有了那么几分心软。   她转过头去,打量一旁晃动着的珠帘,好久后,终于听秦书淮道:“是,是我的错。”   “可是秦芃,”他捏紧了拳头,咬着牙:“我娶玉阳公主,却是真心的。”   秦芃愣了愣,回头看他。   那人盯着她,目光里全是执着:“无论她那时候是不是公主,无论那时候她能不能给我庇佑,我都会娶她。”   “我喜欢她。”   秦书淮说着,眼泪落了下来。   赵芃活着那些年,他其实很少和她说这句话。   几乎每一次,都是她缠他缠得不行,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他几乎没有主动和她说过这句话,哪怕在当年她垂死之际,他都没有。   期初是因为羞涩,后来是只顾着她的病情,都忘了这些风花雪月。等她走后,他才惊觉,原来这最该说的话,却鲜少告诉她。   如今她不再和他要这句话了,她不在意,不需要,他却特别特别想和她说这句话:“我这辈子,一直喜欢她。”   秦芃愣愣看着秦书淮,好久后,她抿了抿唇,终于道:“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呢?”   说着,她看向窗外,眺望远方:“她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你不同她说,同我说做什么呢?”   “是啊,”秦书淮沙哑道:“她走了很多年了。”   她走了很多年,她爱上了其他人,他们之间的感情在她那里早已是前尘往事,只是他一个人苦苦挣扎,死命支撑。   可他求彼岸而不得,只能沉溺其中。   两人安静下来,灯花炸开的声音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声响。两人慢慢冷静下来,秦芃最先回神,拉了拉衣服,终于道:“王爷,如今已是深夜,在我闺房谈话始终不妥,还是去客厅谈吧。”   秦书淮没说话,低着头不言语。   秦芃有些无奈,正还要说什么,外面就传来了卫衍的声音:“嫂子,我听说摄政王来了,特意前来招待。”   听了这话,秦芃觉得简直是救星来了,赶紧扬声:“是!你进来吧!”   说话间,卫衍便推门进来,门打开后,秦书淮和秦芃才看到,江春被人绑了捆在了柱子上。   卫衍站在门口,面上含着笑意,瞧着秦书淮,挑了挑眉:“夜访他府还锁门,王爷也是挺有意境的。”   “我和公主有些话说。”   “也不该现在说。”卫衍眼神有些冷:“夜深了,摄政王。”   “这是私事。”   “管你什么公事私事!”卫衍拔出刀来,直接道:“你现在给我滚出去!”   秦书淮没说话,他抬眼看向卫衍,卫衍迎上他的目光,分毫不让。   秦芃看见卫衍的刀,皱了皱眉头。   按照品级,秦书淮自然是要比卫衍要高的,虽然秦书淮夜闯卫府不对,但卫衍拔刀,要真的伤了秦书淮,也怕不好善了。   她知道秦书淮的性子,话不让他说了,怕是不会走的。   她叹了口气,抬手道:“王爷,客厅请吧。”   秦书淮知道是没办法在这里继续说下去,只能跟着秦芃到了客厅。   到客厅后,卫衍就一步不离跟着。   秦书淮这时候也冷静下来了,他跪坐在桌前,直接道:“烦请将军回避。”   卫衍目光看向秦芃,秦芃点了点头,卫衍小声道:“嫂子,我就在外面,有事就叫。”   “我知道。”   秦芃眼里带了笑意,卫衍站起身来,起身便走了出去。   客厅门开着,卫衍就在长廊上坐下,对面是还绑着手的江春。卫衍笑了笑:“手麻不麻啊?”   “关你屁事!”   江春呸了一声。   卫衍啧啧回声,拿出帕子来开始擦刀:“你主子大半夜来做什么?”   “关你屁事!”   “嘿,”卫衍刀间指着江春:“你再说一句试试?”   “关你屁事!”   卫衍语塞了。   看见江春一脸豁出去的神情,他觉得和江春在一起,简直是拉低了他的智商。   他嗤笑了一声,低下头去,继续擦刀。   而秦芃坐在屋中,给秦书淮倒了茶。   这时候秦书淮脑子彻底清醒了,清醒后,迎面而来的,就是你不得不去面对的残忍过去。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赵芃为什么会爱上卫炀。   如今他却知道了。   原来在赵芃心里,他从来都是一个为了权势不折手段的小人。   他对她的爱她从头到尾都怀疑着,或许在她心里,当年要陷害她失身的阴谋,都是他一手促成。   他设身处地而想,如果赵芃一直是这样作想,然后她成了秦芃,她遇到了一个和她没有任何牵扯、在她一无所有时娶她,却仍旧视她如珍宝的贵公子,谁会不动心呢?   如果仅仅只是这些,他或许还有一争之力,毕竟卫炀已经死了。   可最致命的是,他娶过姜漪和董婉怡。   如果赵芃曾经爱过他,在他娶这两位的时候,大概她的爱情就已经消磨殆尽。   如果赵芃不曾爱过他,那娶过这两位,也是他一生的污点。   他无法和她诉说过去。   说了,对于赵芃而言,大概也只会嘲笑他的懦弱无能。   娶过就是娶过,任何理由都无法去遮掩这荒唐的一点。   他对柳诗韵说她瞎,他想着,任何一个女子,在知道对方为了权势连娶两人后都该避而远之。   可是他却忘了,秦芃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王爷今夜如此冲动造访,到底是为了什么?”   秦芃见秦书淮一直不说话,便主动开口。   秦书淮抬眼看她,终于道:“柳诗韵用我送你的花约我出去。”   秦芃闻言呆了,随后便明白了秦书淮愤怒的点,立刻道:“我将花扔了,没送她。”   听到这话,秦书淮心里舒服了一些,秦芃给他倒了茶,淡道:“我虽不愿接受王爷的好意,却也不会如此作践。”   秦书淮看着茶落入茶碗,没有接话。   好久后,终于道:“卫家人对你很好。”   提到卫家人,秦芃忍不住笑了,她点了点头:“嗯,是很好。尤其是老太君,”秦芃放下茶碗,笑了起来:“有时候我会想,老太君为何不是我亲生母亲。”   “嫁进卫家,你过得很好吧?”   秦书淮声音里带着苦涩,秦芃含笑低头,语调温柔:“是啊。”   她想着这个身体记忆里的卫家人,忍不住道:“有时候我都会想,为何不早一点来。”   听到这话,秦书淮手指微微一颤。   他自然明白,她所谓的早一点来是什么意思。   早一点来到这个身体里,早一点嫁入卫家,早一点认识卫炀。   这十年她过得这样好。   哪怕是守在护国寺上十年,也比陪伴他的那十一年,过得更好。   可他无法反驳。   甚至于,他还赞同着。   毕竟秦芃的十年,虽然卫炀早早离开,可是她的日子很平稳,她有人挂念,有人关爱。   而赵芃呢?   那十一年,步履维艰。   唯一一个拼死护着的他,在她心里,却也是一个只是为了权势设计娶他的质子。   他喉咙干涩,张了张口,正想说什么,就听秦芃道:“我听说过您的发妻玉阳公主。”   秦书淮抬眼看她,见到秦芃眼里带着怜悯:“有时候我会想,相对她来说,我这一生,或许是活得极好了。”   这话让秦书淮心里抽疼,疼痛从心上开始蔓延,瞬间传达到指尖,让他微微抽搐。   “不说这些,”秦芃抬眼微笑:“其实我很好奇,王爷既然如此深爱自己玉阳公主,又说我没有利用价值,为何又要赠我那朵牡丹呢?”   秦书淮没说话。   他抬头看着秦芃的眼,知道秦芃在算计什么。   如果他说是为了感情,依照秦芃的性子,其实根本就不会相信,除非他告诉她,他知道了她是赵芃。   然而说了呢?   说了以后,不过是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远。   赵芃已经不爱他,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欠别人的感情债。   而且,如今在她心里,已经背叛了感情两次的自己,又拿什么脸面去和她说感情?   他唯有说权势,也只能说权势。   如今他大概就是当年赵芃心中的封峥,哪怕是拿着婚姻,也要拉拢。   他艰难笑开:“公主以为呢?”   “我本以为,王爷是觉得,我长公主的身份若能为你所用,可以更好控制陛下。等日后寻个理由让陛下宾天,前太子加驸马的身份,能让王爷做某些事更加名正言顺,也减少了许多阻力。可如今王爷告诉我不是这个理由,我便猜不出来了。”   秦芃有些苦恼,嘲讽道:“王爷莫不是真的喜欢我吧?那您对玉阳公主这片真心,可真让人怀疑了。”   秦书淮没说话,他捧起她煮的茶,沙哑道:“事实上,本王的确如此作想。”   秦芃将茶叶导入壶中,倒也不意外。   秦书淮看着秦芃,认真道:“我欲以正妻之位迎娶公主,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秦书淮,”秦芃淡然开口:“你前三任妻子都死了。”   秦书淮没说话,秦芃抬头,灿然而笑:“我怕死,我不敢嫁。”   “你不会死!”   这话勾起秦书淮当年最惨痛的记忆,他断然开口:“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人碰你汗毛半分!”   秦芃顿了顿正在洗茶的动作。   秦书淮的话,说得仿佛她前三次死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她抱着最后一次侥幸抬头,温柔道:“王爷说得,似乎是有人故意害死了王妃一般?姜漪是王爷杀的,董小姐便不说了,玉阳公主总归是病死的,哪有谁谋害呢?”   秦书淮当她揣着明白装糊涂,提起当年:“玉阳公主不是病死的。”   “哦?”   秦芃的反应平淡,秦书淮也不意外。   她怎么死的,她自己最清楚不过。   “当年是他人下毒,害死了她,我杀姜漪,也是为此。”   听到这话,秦芃盖上了茶碗的盖子。   她淡淡“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嘲讽。   她怎么死的,她记得清清楚楚。   可他却总要同别人说,是其他人毒死了她。   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面前承认是自己杀的人,有这么难吗?   秦芃端茶喝了一口,温和道:“茶有些苦,王爷觉得如何?”   “我娶你。”   他伸过手,握住秦芃手腕,一字一句说得格外认真。   “答应我,我为你建公主府军,我为你求两州封地,我将暗线割出一半供你使用,其他条件,你都可以提。”   秦芃没说话,秦书淮继续道:“卫衍哪怕如今护着你,可卫家的东西就是卫家的。你得有权力握在自己手里。秦芃,这一切其他人给不了你,可我能。”   “你求什么呢?”   秦芃有些不明白。   秦书淮看着她,笑容带着苦涩:“我求的东西,公主总是明白的。”   无非权势而已。   秦芃垂下眼眸。   好久后,她终于道:“我想想。”   听到这话,秦书淮猛地睁大了眼,巨大的欣喜涌了上来。   她没有拒绝他!   她说她想想!   秦书淮整个人都呆了,简直不可置信。秦芃抬头笑了笑:“王爷,这样重大的事,不能太着急,您先回去,给我点时间。”   “好……好……”   秦书淮站起身来:“不急,我不着急……我这就回去,你好好想想。”   说着,秦书淮便转身走出去。   卫衍见秦书淮出来了,便将江春的绳子解开,踹了他一脚道:“滚吧。”   “你!”   “走。”秦书淮直接从江春身边走过,开口下令,仿佛一刻都不想多留。   等走到门口,秦书淮站在长廊边上回头,看见大堂里跪坐着的女子。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秦书淮静静凝望那个侧影,明明不一样的容颜,一瞬却仿佛跨过山河岁月,奔回少年。   “公主殿下!”   他扬了声音,秦芃茫然抬头,看见不远处,灯火下,长廊上,那神色如少年一般踌躇的青年。   “我……”秦书淮开口,一时又说不出口,犹豫许久后,声音低下来,却那鼓足勇气满满的话,却只变成了一句:“我等你。”   等过你死后六年寒冬冷秋。   再等你后半生夏荷春花。 第六十章 (二更)   秦芃听了这话,便忍不住笑了。   她觉得很奇怪,这么多年了,秦书淮在感情这件事上,却仿佛还是少年时一般。   可她却不一样了,她瞧着那热忱的脸,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垂暮老人。   对于秦书淮来说,那是六年,可对于她来说,这是三辈子。   三辈子的生死,是足以让一个人放下太多感情的。   秦书淮见秦芃笑了,心里不知道怎么,舒缓了许多,舒了口气,便转身离开。   等他走了,卫衍这才走进来,跪坐在秦芃对面。   “小叔?”   秦芃有些疑惑,不明白卫衍为什么突然进来。卫衍做得端正,瞧着秦芃,却是道:“我不日大概要离京了。”   秦芃呆了呆,对于这个消息,有些手足无措:“小叔怎的突然要离京?不是说好回来就不走了吗?”   “南方边境有些异动,我得过去看着。而且我在京城并无势力经营,再久离边疆,对卫家不利。”   说完,卫衍想了想,又道:“对嫂子也不好。”   听到这话,秦芃心里暖了几分。   卫家人就是这样的,他当你是一家人,就处处替你想着。   秦芃忍不住道:“凡事你多为你自己考虑,家里面你别担心,凡是有我一起担着。如今这个长公主虽然不顶事,但是有些小事我却还是能做的。”   “你放心吧,”卫衍笑笑:“我回去,也是我挂念着战事,不仅是考虑了你们。”   “这就好。”秦芃点点头,想道:“何日出发?”   “就近日吧,我把粮草打点好,在等着兵部的批文。”   “嗯,”秦芃应声,想了想道:“你去后不必担心粮草,我这边帮你盯着。你在兵部可有能用的人?到时候我一并帮你照看着。”   “这些你放心,到时候我会留一个亲信帮着你的。”   卫衍说着,瞧着秦芃,眼神格外柔和。   “嫂子。”   “嗯?”   秦芃抬眼,瞧见卫衍眼中映着灯火的柔光:“直到如今,我方才觉得,卫家是立起来了。”   秦芃懂他的意思。   凡是人总想着有个家,无非是为着有人扶持相伴。卫衍十四岁自立门户撑起卫家,独身走到今天,总算是有个人帮忙了。   那种一个人撑着所有事儿的感觉秦芃再清楚不过,她拍了拍他的肩,温和道:“以后有事儿别一个人撑着,嫂子在呢。”   “嫂子也是。”   卫衍眼里带了了然:“万事有我,我们卫家无需用婚姻去交换什么,嫂子的婚事,当由自己的内心做主才是。”   秦芃微微一愣,未曾想过卫衍如此通透。只是秦书淮那么一声“我等你”,就能让他猜出始末来。   然而秦芃这个人向来是“你为我着想,我更为你着想”的,卫衍不忍让她牺牲自己的婚姻去换取什么,她便更倾向于为卫家、为秦铭做点什么。   身为一个公主,婚事向来应该是利益最大化,这是她一直做好的准备,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抱怨。   只是说她的“利益最大化”是一个综合性的考量。不仅仅是对方要能给她什么,还得对方招她喜欢。   她看中柳书彦,不仅仅是因为心动那瞬间,还因为“最合适”。   或许柳书彦也是看明白了她动机不纯,所以始终说着,要同她培养感情。   秦芃并不介意柳书彦的意思,她也觉得,她如果要嫁给柳书彦,如果柳书彦是真心喜欢她,她自然要回报以真心。   所以她知道柳书彦合适,却也是在动心之后才追求。   诚然,她动心得有点早。   可如今秦书淮提出的要求太丰厚了。   给她封地,给她私军,给她暗线,给了她科举安插人手的机会,甚至还愿意加更多。   可以说,嫁给秦书淮,几乎就可以让她变成一个有实权的长公主。   卫家虽然拥有大军,但在朝廷中还是底子薄了一些。她需要在朝堂上有自己的根基,而这一切,只要嫁给秦书淮,似乎唾手可得。   秦芃思量着,没有回答卫衍,卫衍忍不住提醒道:“嫂子?”   秦芃回过神来,笑了笑:“方才走神了。你说的我都记下了,你放心吧。”   说着,秦芃起身道:“还有几个时辰天亮,赶紧去睡吧。”   卫衍点头,也不叨扰,行礼后便退了下去。   等卫衍走后,秦芃躺倒床上,白芷给她铺床,所有侍女下去后,秦芃回到床边,刚到床边,白芷的刀就停在了秦芃脖颈上。   “秦书淮要娶你。”   秦芃愣了愣,随即反应了过来。   白芷之所以跟在她身边,不是因为她是赵芃,而是因为她要杀秦书淮。   白芷要借着她的手杀秦书淮,或者让秦书淮彻底失败。   秦书淮为权势放弃了赵芃,那白芷就夺走他的权势。   这是白芷的复仇,如果秦芃不打算动秦书淮,她就失去了复仇的意义。   “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白芷靠近秦芃,秦芃冷着脸:“把刀放下!”   “你是不是要嫁给秦书淮?!”   “事还未定,你别激动。”   秦芃冷静道:“你把刀放下,我们再谈。”   “没什么好谈,”白芷冷笑开去:“秦芃别怪我没提醒你,秦书淮娶了两任妻子,都是和他交换利益来的,她们是什么下场?”   “姜漪董婉怡,分头青草都及腰了吧?”   “不需要你提醒,”秦芃抬手握住刀刃,推开白芷的刀,冷静道:“我知道。”   “那你怎么打算?”   “正在考虑。”   “知道你还考虑?!”   白芷高喝出声:“你莫不是疯了?!”   “白芷,”秦芃抬眼,神色清冷:“别让复仇蒙蔽了你的眼睛,你该有其他生活。”   “我没有。”   白芷捏紧了拳头:“秦书淮好好活着一日,我就有不了其他生活。我没好好保护公主,就要好好为她复仇。”   “何必……”   秦芃有些无奈。白芷闭上眼睛:“你不懂。”   看到白芷的神色,秦芃所有的烦躁怒气都消失了。   她沉默着,上前抱住了白芷。   “是我不好。”   她小声道:“你别生气了。”   白芷一把推开她,别扭道:“你这是做什么。”   说完便走了。   秦芃笑了笑,回了床上。   等第二天清晨上朝,秦芃还在想着这件事儿。   秦书淮早上换了朝服,特意打扮了一下,站在秦芃帘子外面,谁都能察觉他似乎心情极好。   柳书彦抬头瞧了秦书淮和秦芃一眼,眼中带了了然。   等下朝之后,柳书彦没有提前离开,反倒是等大家都走了,这才上了台阶,来到秦芃面前。   这时候秦书淮还在等着,他原本想等没人了,好秦芃说几句话,没想到柳书彦不但不走,还走了上来,来到他身前,恭敬行礼道:“王爷还不走?”   秦书淮点了点头,反问道:“太傅还不去给陛下授课?”   “公主与陛下顺路,正好一道,在下就特意留着等公主了。”   “刚好,”秦书淮面色不动,一脸正经:“本王也找公主有要事相商。”   “王爷似乎找公主商谈要事商谈了大半个月了,”柳书彦笑眯眯道:“还没商量完?”   “朝中政务繁忙,大半个月也商讨不完。如今还剩许多事没说清楚。”   两人不动声色打着机锋,秦芃收拾了东西站起来,卷了帘子,朝着秦书淮恭敬行了个礼道:“许久没去看陛下读书,心中挂念,今日就不同王爷讨论正事,打算去看看陛下,王爷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他能如何?   秦书淮抿了抿唇,只能道:“那……明日再聊。”   秦芃点点头,同柳书彦一同前去。   柳书彦手持象牙笏板,与秦芃并行,不动声色道:“听闻近日王爷对公主颇为照顾?”   “嗯。”秦芃点点头,还思索着到底选谁的问题。   柳书彦眸子暗了暗,面上却不显露什么,继续含着笑道:“听闻政事也手把手教了公主?”   “嗯。”   “公主觉得如何?”   “什么?”   秦芃终于回过味来,觉得有些不对,柳书彦没有看她,虽然依旧是满面笑容,语调却有些酸:“公主觉得,摄政王这个人如何?”   秦芃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太傅吃醋时,竟是这样的。”   柳书彦愣了愣,被秦芃点醒,这才回过味来。   是了,他的确是吃味了。   本来以为只是有好感,然而在秦书淮出现时,他骤然就有了危机感。   这份危机感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秦芃最初喜欢上的是秦书淮,还因为……   他在乎。   在乎了,才会害怕失去。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第一次出现,自己甚至都全然不知。直到秦芃提醒,这才发现。   他不由得有些尴尬,秦芃却是笑出声来:“太傅吃醋,我很高兴啊。”   这话让柳书彦内里舒服许多,他轻咳了一声,扭过头去,小声道:“真坏。”   两人一起到了水榭,秦芃看折子,柳书彦讲学。   这时候秦芃就觉得内心特别安静,柳书彦讲学的声音很平缓,自带了一股安抚人心的感觉。秦芃看着折子,偶尔抬头瞧向柳书彦。   她突然就觉得,自己舍不得这样的日子。   这样平淡的、美好的、安静的日子。   等下学之后,柳书彦突然道:“我带你去游湖吧?”   秦芃没有推辞,便跟着柳书彦去了河边。   柳书彦轻车熟路带着她上了船,撑着小船入湖。   “我们去哪儿?”   秦芃看他似乎很有目标,柳书彦笑了笑,入了湖面,他将船桨往旁边一放,就跳了进来。   船因为他的跳动轻晃,秦芃怕水,忍不住变了变脸色,柳书彦见她似乎是害怕,放缓了动作,坐到她对面来,一手撑着自己,一手屈膝,手放在膝盖上,打量着秦芃道:“怕水?”   “我不会水。”   秦芃认真回答:“所以我掉下去了,肯定会淹死。”   看秦芃说得这么认真,柳书彦愣了愣,随后笑了:“公主,你可真有意思。”   “我是认真的。”   “你放心,”柳书彦目光柔和:“我在,你淹不死。”   “还是别尝试比较好。”   秦芃非常严肃建议。   柳书彦瞧着她,忍不住道:“其实和你在一起,我经常会想起一个故人。”   “故人?”   “嗯。”柳书彦垂下眼眸:“你恐怕也知道,就是秦书淮的前任妻子,董婉怡。”   听到这话,秦芃愣了。   她记忆里,似乎不曾出现过柳书彦这号人物?   “你怎么会认识董婉怡?”秦芃斟酌着用词:“她可是秦书淮的妻子啊?”   “是啊。”   柳书彦笑容有些苦涩:“我这辈子最惋惜的事儿,大概就是没能早点遇上她吧。”   “你到底是如何认识她的?”   对于一个如此优质的男性,秦芃觉得自己不该没有印象。   柳书彦闭着眼睛,慢慢道:“我以前狂傲,总觉得自己文章写得好,谁都不放在眼里。那时候我同董小姐的弟弟交情不错,有一日他突然同我说,有个人的文让我鉴赏一二……”   柳书彦说着,秦芃逐渐想了起来。   她当董婉怡的时候,因为瘫痪,所以很少出门,每天闲在家里无趣,便随手写了许多东西。   她那时候也没个读者,就找时不时来看她一次的弟弟董承品读。   董承向来是个无脑的,看见书就头大,更别提评析文章?然而为了不再自己在姐姐面前丢脸,董承便要求说回去研读。   回去研读后,他回来了,画风大转,对她的文指指点点。   她认为董承没有这个胆量,就追着问是谁,董承就将柳书彦给招供出来,但也没将柳书彦名字爆出来。   没有主动报名字,秦芃是个知趣的,平日也就是个打发,对方来了信,她回个信,一来二往,倒也相熟。   她其实也不过就是生活里多个乐子,聊完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没有建立更多的联系。所以重生过来,秦芃几乎想都没想起这个人。   然而如今聊起,秦芃却才知道,原来这个人,居然是柳书彦吗……   那位笔友的心态,秦芃其实是很喜欢的。   以前在院子里瘫着看春花秋月的时候,她偶尔也想过,这个笔友会不会是个大富大贵的贵人,也许有一天就能来把她救走呢?   如今看着月光下絮絮叨叨说着过往的人,秦芃突然觉得,上天对她真的很贴心。   柳书彦说着和董婉怡的事,秦芃就在旁边倒酒。   因秦芃认真听着又想着事情,就没控制酒量,酒一杯一杯喝下去,很快柳书彦脸上就变成了红红的一片。   然而他还是保持着清醒,认真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同你说这些吗?”   “不知道。”   秦芃诚实回答,柳书彦笑着凑过来,看着秦芃的眉目:“你像她,特别像。”   “所以我特别怕,我到底是喜欢你,还是把你当成了替身。如果不是喜欢,我怎么能让你喜欢我呢?”   “那你现在怎么觉得呢?”   秦芃看着面前离她很近的人,觉得有些好笑,柳书彦瞧着她,好久后,他低下头,将头埋在秦芃手心里。   “我不高兴了。”   “嗯?”   这样孩子气得动作,让秦芃有些好笑。   柳书彦埋着头,闷着声道:“他喜欢你,我不高兴。”   “秦芃。”   柳书彦声音很小:“我觉得,我可能,喜欢上你了。”   秦芃微微一愣,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果是之前,柳书彦这样说,她大概会很是高兴。可是此时此刻却没有了。   秦书淮的模样一直回荡在她脑海里,他站在长廊上,提高了声音,说那一句我等你。   “你在犹豫。”   柳书彦抬起头来,看着秦芃:“如果是之前,你不会犹豫的。”   “我……”   “嘘。”   柳书彦将手指放在她唇上,温柔看着她:“不重要。”   他摇了摇头,带了酒气:“这些都不重要,秦芃,我能等。”   “你只要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这就够了。”   秦芃没说话,柳书彦似乎是有些失望,往后一倒:“嗨呀,还没喜欢上啊?”   “没事没事。”   柳书彦漫不经心道:“我等董婉怡到她死都等得起,你……”   “还是很喜欢的。”   秦芃听见他说董婉怡,不由自主想起了当董婉怡那些日夜里,她少有的欢乐和慰藉。   她不知道为什么,莫名觉得,柳书彦仿佛早已不仅仅是一个人。   他仿佛像是她生命里所有美好的寄托。   平静的、温柔的、稳定的。   让她不会觉得害怕又退缩的,那个合适的人。 第六十一章 (一更)   听见秦芃的话,柳书彦有些诧异。   秦芃瞧他呆呆的神色,抿了抿唇,本来想直接将自己是董婉怡的事告知他,毕竟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姜漪。然而却又觉得有些不合适。   她向来戒心很强,总要给自己加一层又一层谎言,才觉得有安全感。   柳书彦好久才反应过来,颇有些惊喜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啊。”   秦芃一手被他握着,用手撑着下巴,笑眯眯瞧着对面的人。   她内心突然决定下来。   当年秦书淮为了权势放弃她,她不能当这样的人。   哪怕她曾经也想为了权势嫁给封峥,可如今的秦芃,也早已不是赵芃了。   那么多年过去,没有了赵钰,没有了野心,她如今就只想安安稳稳,有一段平静的后半生。   柳书彦看着她,便明白她说的是真的,他心中有狂喜无法抒发,干脆站起身去,到了船舱外面去,拿起船桨,长啸了一声。   秦芃斜卧在船舱看他,柳书彦高歌而起,撑船归去。   两人回去的时候没搭乘马车,就并肩走着。   柳书彦说着趣事,秦芃忍不住一直笑。   笑着笑着,就有雨滴落下来。   “呀!”   柳书彦惊叫出声,雨滴旋即滂沱而下,柳书彦一把抓住秦芃的手,叫道:“快跑!”   此时离卫府已经不远,柳书彦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就往卫府跑去。   雨倾盆而下,打得人有点疼,秦芃被这个人拉着,跑在雨里,居然觉得有了那么几分爽快之感。   好像自己也被这个人同化,带了些文人豪气。   柳书彦回头瞧她,秦芃被雨打湿了衣衫,笑容却十分明朗,他忍不住晃了晃神,突然顿住了步子。   秦芃仰头看他:“怎么了?”   柳书彦上前一步,在雨里低头看她。   “秦芃,”他握着她的手,似乎是有些紧张:“长这么大,我还没亲过姑娘。”   听了这话,秦芃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柳书彦紧张低下头去,他呼吸带着灼热,秦芃有些恍惚,看着这个人低头靠近,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有些紧张,有些想退缩,又觉得应当站在此处,闭上眼睛。   便是她挣扎着的片刻,江春的声音突然传来:“王爷,伞……”   柳书彦和秦芃同时抬头,便看见站在巷子里的秦书淮。   他也不知道是站了多久,全身都湿透了,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狼狈。   秦芃诧异瞧着他,他一直看着双手交握着的两人。   江春手里拿着伞,察觉气氛不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做错了什么事。   秦芃有些紧张,她看着秦书淮垂下眼,从江春手里拿过伞,慢慢走到她面前。   她有些想后退,然而柳书彦和她交握的手骤然给了她勇气,她站在那里,看见秦书淮走到她面前,撑开了伞,将她笼在伞下。   她以为他会吼她,或者是做些什么不可控的事,然而许久后,他却只是沙哑说了句:“雨太大,容易染风寒。”   说着,他将伞交到秦芃手里。伞上的温度到了秦芃手心,秦芃这才回神:“王爷怎会在这里?”   “我在等你,等到一半,下了雨,我让江春去车里拿伞,想去接你。”   可是他没接到她。   他看着她和柳书彦跑着回来,她脸上笑容太明朗,太美好,是这一生,他显少得见的模样。   他站在暗处,不能离开,无法上前,他贪婪看着她的笑容,又觉得内心钻心痛楚。   他爱的姑娘有这世上最美的笑颜,可是却不是他给的。   他厮杀半生手握重权,却才发现,他那么努力做的一切,似乎都没有那个人拉着 她奔跑在雨里,让她觉得欢喜。   他或许是不明白她的。   爱着她的半生,下雨了,他只想着为她遮风挡雨,他从来没想过会拉着她跑在雨里,因为他舍不得。   可此刻他却突然意识到,秦芃从来不是要被人护在身后的娇花,爱她这么多年,或许他一直爱错了方式。   秦芃拿着伞,秦书淮抬手擦了脸上的雨水,沙哑道:“你回来了,就行了。”   说完,秦书淮便转身打算离开。   >  走到一半,秦芃突然叫住她:“王爷!”   秦书淮顿住步子,没有回头。   雨噼里啪啦砸在他脸上,秦芃握着柳书彦,看着那人的背影,突然有了莫大的勇气。   她高喊出声:“我不能嫁你了,我有喜欢的人了!”   秦书淮捏紧拳头,闭上眼睛。   “长公主,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秦芃语调温柔下来:“人这辈子,不是只有权势的。我当这个长公主,不是只有那婚姻来换。秦书淮,”   她叫着他的名字,仿佛是当年一样的语气,带着温柔:“找个喜欢的人,你就明白了。”   “我明白!”   秦书淮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回头,怒吼出声:“我怎么不明白?!”   权势不能拿婚姻来换,他怎么不明白?   当年他当着质子,不是有没国公贵女抛出橄榄枝,可他却都一一拒绝。   那时候是她要嫁给封峥,是她要这份权势。   当年她没心没肺,可如今却要对他说深情?   既然当年能嫁给封峥,为什么不能嫁给他?   如果是因为她喜欢了别人……   那她喜欢了卫炀,喜欢了柳书彦,怎么就不能喜欢他?!   他陪伴她十一年,等她六年,他为她甘于只当一个质子苟苟营生,他也为她能不顾一切披荆斩棘成为摄政王权倾朝野。   为什么她喜欢所有人,唯独不能喜欢他?   明明是他最早遇见,明明是她先说她喜欢,明明是他娶了她。   “秦芃,”他颤抖着身子:“不要和我提喜欢一个人,我喜欢得比你深比你真比你痛苦比你绝望比长久,你不配在我面前,”他咬着牙,一字一句:“提喜欢这两个字。”   秦芃有些错愕,然而看着雨里那个青年,她握着手心里的温暖,软了神色。   “或许吧。”   她语调平淡,仿佛是和陌生人说话:“我也不过就是说说而已,王爷的人生,终究是自己走的。”   秦书淮没说话,秦芃转身进了卫府。柳书彦和她告别后,带着小厮走到秦书淮面前告别。   秦书淮面色不动:“想好了?”   “王爷,”柳书彦笑了笑,不在意道:“是您的就是您的,不是您的别强求,不过是些风花雪月的事,别为此失了风度。”   “柳书彦,”秦书淮垂下眉目:“你要娶一个女人,从来不是只是风花雪月的事。不是说同她说几句好话,陪她看看风景的事。你要和她一起经历苦难,经历欢喜。也许她会惹祸,也许你会摔倒,可当你认定她,这一辈子,你就得为她扛起所有因她而来的压力。”   柳书彦听着,秦书淮面色平淡。   “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夫人酷爱牡丹,那时候我只是质子,牡丹仅有皇帝敢选,那时候我敢为她去摘牡丹。”   柳书彦听懂秦书淮的话,面色正经起来。   秦书淮抬眼看他,继续道:“二十岁那年,她说她厌倦宫廷,向往自由,我带着她来到北燕,我拒绝权贵求亲,一心归隐山林,因为她说她想要平静的日子。”   “后来她死了。”   “死于我无权无势,死于我无能。为了给她报仇,我蛰伏多年,我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我作恶多端我丧尽天良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自己,可是,”他声音沙哑:“我却从未觉得这不该。”   “因为我喜欢她,我娶了她,就理当保护她。柳书彦,”他眼中全是冷意:“你有做好这样的准备吗?”   “王爷,”柳书彦苦笑出声:“你是一定要把感情的事情,牵扯到朝堂上吗?您不觉得,这样做,有些过于小家子气了吗?”   “我走到今天就只是因着一份感情,柳书彦,我比不得你们心怀四方,我的心特别小。”   柳书彦一时哑然。   秦书淮也不多说,转身离开。   等秦书淮走远了,旁边侍从有些担忧道:“公子……”   “勿忧。”   柳书彦摆摆手:“且先看着。”   而秦书淮上了马车,江春小声道:“王爷,这事儿怎么办?”   “柳石洲是不是放了股份在金泰钱庄?”   江春微微一愣,秦书淮却是已经确定了这件事,直接道:“查。” 第六十二章 (二更)   秦芃回屋后,白芷上来给她换了衣服,她泡进热汤里,回想这一天,觉得过得着实有些惊险。   白芷站在她背后,给她打了皂角,揉着她的头发:“今天很高兴?”   “谈不上高兴吧。”   秦芃笑了笑:“就是觉得,心里安定。”   人找到了方向,便不会觉得害怕。   白芷用热水浇着她的头发,突然道:“我要走了。”   秦芃微微一愣,随后明白过来。   白芷的目标是杀秦书淮,如今她没有了让秦书淮必死之心,自然不会再留在她身边。秦芃一时语塞,她想留住她,却又觉得,当年她让白芷留在北燕,便是已经打算放她走了。   没有陪伴你一辈子的姐妹。   最好的姐妹,也不过就是,待你垂暮之年,临别之际,她能千里奔赴而来,用枯瘦的手卷起门帘,同你说一句:“公主,我来了。”   秦芃眼眶微热,她突然回身,抬手抱住了白芷的脖颈。   “别给赵芃报仇了,”她沙哑出声:“你当我是赵芃吧,你就当她活了,我是她,你好好回北燕去,和夏侯颜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白芷没说话,好久后,她慢慢笑起来:“有时候,我会真觉得,你好像就是公主。”   “我难道不能?”   “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白芷说得很冷静:“水凉了,你先起来吧。”   说着,白芷去给秦芃拿衣服,秦芃穿了衣服,白芷给她擦着头发,淡道:“春素我给你教出来了,以后你小事儿你就让她帮你。陆祐伤也养好了,调到身边来,他武功不错。秦书淮如今喜欢你,你最大的障碍也就没了,但你也不能太信他,不过这些也不用我说。”   “你什么时候走?”   秦芃垂下眼眸,捏紧袖子:“走了以后,又打算去哪里?”   “就近日吧。”   说着,白芷的手顿了顿:“你打算和柳书彦成亲了吗?”   “是……的吧。”   秦芃想了想:“还没这么快,不过这是早晚的吧?”   “柳家不好相处。”白芷叹了口气:“不过你如今的确需要一个在朝堂上帮你铺路的,柳书彦是个好选择。等以后看他不顺眼了,你就把他踹了,养两个面首。那个春生长得好,我觉得可以收。”   听了这话,秦芃噗嗤笑出来,没想过白芷这样正经的人,也会说这样的话。   白芷替她把头发打了油,叹了口气:“睡吧。”   “白芷。”秦芃抬手拉住她,眼里全是恳求:“和我过完乞巧节再走吧。”   她已经很多年没和白芷一起过乞巧节了。   年少的时候,这是她们两每年最期待的节日,那时候她们两都会跪在月老面前,认真将自己用线穿过的七针放在月老面前,请月老给她们一个好姻缘。   那时候白芷曾说,她不嫁人,若是嫁人了,她也要将府邸建在公主府旁边,这样她就可以每天见到她,就像没嫁人一样。   白芷看着秦芃,脑子里却也是当年赵芃拉着她溜出宫,去月老庙拜月老的时候。   她鬼使神差点了头,秦芃猛地抱住她,高兴道:“我知道你对我好的。”   “好了别说了。”   白芷黑了脸:“赶紧睡觉。”   一觉睡醒,秦芃觉得自己格外清醒,上朝都觉得意气风发。   反而是秦书淮,似乎是染了风寒,早朝时候一直咳嗽不断,面色也有些泛白。   秦芃听他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忍不住道:“陛下,今日摄政王身体抱恙,不如赐座听朝,以示体恤如何?”   秦铭对秦芃的话向来言听计从,秦芃开了口,秦铭便点点头,用童音故作威严道:“给摄政王赐座。”   “谢过陛下。”   秦书淮面色平静,坐下后,一直低头听着朝臣的汇报,从头到尾没有看过秦芃一眼。   然而他却还是在一直断断续续咳嗽。等下了朝,秦芃从帘子后走出来,路过秦书淮时,忍不住道:“王爷若是不适,明日便告假吧。”   这么一直咳嗽着,听别人说话都听不清楚了。   然而秦书淮听着这话,却觉得格外贴心,他抬头笑了笑,努力憋着道:“无妨,我撑得住。”   你撑得住,大家撑不住啊。   秦芃没将这扎心话说出来,憋了憋,客套了几句多喝点药,便转身走了。   等出了门,江春站出来,疑惑道:“王爷今早咳嗽还没这么厉害,怎么早朝就咳成这样了?要不要我让神医夏言来看看?”   听了这话,秦书淮意味深长瞧了江春一眼,留了一句“不用”以后,便转身走远。   江春抓了抓头发,不太明白秦书淮那一眼是什么意思,赵一从房梁上倒挂着悬在江春面前,叹了口气道:“你可长点心吧,没看出来这是王爷故意咳给公主听的吗?”   听了这话,江春恍然大悟,这才发现,原来追姑娘这件事上,他主子已经领先超越他这么远了。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一阵子,柳书彦寻着机会打算同家里人说自己和秦芃的事儿。   柳家对秦芃的态度,柳书彦是清楚的,贸然提起,怕是会招致反感。他想了想,将秋闱主考官一事先同他父亲提了一下,试探着道:“公主的意思,是希望父亲担任这个主考官,也不必多做什么,选贤举能,该怎么样怎么样。”   “那让我做这个主考官,又有什么意义?”   柳石轩看得通透:“公主具体是个什么章程,你得同我说清楚。”   “便是想请父亲考试时相看着一些,若是有哪些好的,提前给陛下一份名单。”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考试哪里能提前知道谁好谁不好,说是给皇帝名单,不如说是皇帝给他一份名单。   柳石轩冷笑出声来:“柳家一向不掺和这些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看看这长公主做的事,是个好相与的吗?你拖着柳家和她绑在一起,若是出了事,你让柳家如何自处?”   “父亲,”柳书彦面色冷静:“柳家家训,书彦自不敢忘,只是柳家毕竟是忠于陛下之臣,如今陛下年幼,公主便代表着陛下,我们帮着公主,又与帮着陛下何异?”   柳石轩眼露嘲讽,颇有些不屑:“你说这话心里有几分私心你自己掂量。书彦,”柳石轩语气里有些惋惜:“日后柳家是要交给你的,凡事能不能做,你得自己想清楚些。”   柳书彦抿了抿唇,没有多言。   他回去将柳石轩的意思转给了秦芃,秦芃斜躺着吃橘子,倒也不诧异。   柳石轩会拒绝她,她也不觉得奇怪。吐了籽,秦芃拍了拍手,拿出另一个人的名字来。   “蒋昶?”   柳书彦颇有些意外,这是一个在外的大儒,颇有名声,为人狂傲,但极有才华。   “我请他做主考官如何?”   “倒也不是不可以。”柳书彦皱了皱眉,迅速想了个法子:“近日先将他引入京城,我带他见见翰林院的人,熟了之后,他本身名声在外,倒也可做一个特许。”   秦芃点头,这蒋昶是个极有才华的人,平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拿到他老师华宗清最后的文章。   华清宗的文章是被北燕安插在齐国的间谍记录下藏于北燕,后来齐国将华宗清的文章都禁了,于是华宗清的文章,北燕反而比齐国齐全。   他最重要的文章藏于宫廷,常年被秦芃借阅,秦芃记忆力极好,曾刻意背过华清宗的文章,于是她默写了这篇文章,换了蒋昶一个承诺。   如今她要让蒋昶当这个主考官,早就让白芷去通报了蒋昶。蒋昶也没觉得自己一步登天平步青云,在侍卫去的第一天,直接就把人关在了外面。   如此狂傲的态度,秦芃倒也不恼怒。她亲自去请蒋昶,那恭敬的姿态让蒋昶感激,颇有些春秋战国士大夫为君主恩德,誓死效忠之感。   柳石轩有资历,他愿意站在秦芃这边,秦芃自然很是高兴,但她也没有太大期望,所以倒也不觉得落差。   将主考官的人顶给蒋昶,这件事朝堂上吵了好久,最后还是秦书淮拍板,定了下来。   这时候已经是六月底了,天气燥热得可怕。   秦芃春衫改薄衫,整个人瘫在湖边,听柳书彦讲课的时候,就都觉得困。   这时候赵一也从柳州回来,整个人都晒黑了一圈。   秦书淮知道赵一从柳州回来,便立刻见了他,冷静道:“事情查得怎么样?”   “不出王爷所料。”   赵一喝了口水,将放着许多文书的包裹从背上卸了下来,感慨道:“柳石洲果然动了粮库的银子。”   柳石洲是柳书彦的二叔,是柳家本家柳州的州牧。   金泰钱庄本是秦书淮名下的钱庄,却甚少有人知道。   柳石洲自然也是不知道的,前几年金泰钱庄在柳州开设,柳石洲主动找来,要求入股。   和一方州牧搞好关系,对于一个钱庄来说再重要不过了。于是秦书淮便批了这件事。   如今他想动柳书彦,首先便朝柳石洲下手。   其他不问,便就是哪里的钱入股一个钱庄这件事,就够柳石洲解释许多了。   然而一查钱,秦书淮立刻就感觉到账目不对。直接将赵一派往了柳州,看看具体是什么情况。   柳石洲动了国库的银子,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如果填上了,大家相安无事,也没什么,毕竟柳州年年正常缴纳税银,这就够了。   但如果没填上,或者说是在填上之前被人查到,那就是大罪了。   “王爷,”赵一有些忐忑:“你真的要找柳家麻烦?若是公主知道了,不会高兴的。”   “我只是试试。”   试试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比他更好。   将所有的折子、证据统统准备好,在柳书彦和秦芃还在思索着乞巧节怎么过的时候,御史台一张参柳石洲的折子就砸了下来。   柳书彦静静听着御史台人读折子,这折子内容条理清晰,明显是有备而来,他扫了一眼那个御史台的人。   果然,是秦书淮的御用嘴炮。   柳书彦心里琢磨着,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以柳家的能力,将这件事压下来并不难。   然而这无疑只是个开端,这是秦书淮的警告,他向来说到做到,柳书彦对此毫不怀疑。   等下了朝,柳石轩立刻找上了柳书彦,压低了声道:“今日参你叔父的是秦书淮的人。”   “嗯,我知道。”柳书彦点点头:“那怎么了?”   “你叔父跑不了了。”   听到这话,柳书彦愣了愣,柳石轩走在柳书彦边上,平静道:“秦书淮没准备从来不会动手,他既然敢参你二叔,自然是准备好了证据,刑部那边都是他们的人。”   柳书彦点点头,心里有几分忧虑。   柳石轩眺望远方,淡道:“有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书彦,一个女人而已,让了就让了,没什么。”   柳书彦低下头,忍不住笑了。   “妻子也是如此吗?”   柳石轩皱起眉头:“你总不会想着尚公主吧?”   “有何不可呢?”   柳书彦淡淡开口:“我并无他娶的打算,迎娶公主,也并没有什么。”   “荒唐!”   柳石轩提高了声音:“我柳家的男儿,怎么能去尚公主?!”   “我……”   “他能不能尚,还不一定呢。”   父子两吵着架,有人淡淡在旁边插了嘴。   柳石轩回过头去,看见站在他身后的秦书淮。   已近是夏天了,秦书淮却依旧仿佛是没有任何变化一般,广袖夏衫,发冠高束,双手笼在袖间,仪态端正,仿若时刻有绳尺规束,没有分毫差池。   “想好了吗?”   秦书淮走到柳书彦面前:“你二叔的丰功伟绩,可不止这一点,明日还有一份折子,谈的就不仅仅是国库银两了,柳书彦,”秦书淮抬头看他,神色平静,不带半分情绪:“你想好了吗?” 第六十三章 (一更)   柳书彦没有说话,柳石轩立刻上前道:“王爷言重了,我们不妨移步柳家再谈,王爷以为如何?”   “父亲,您先回去吧。我与王爷自行商量就好。”   柳书彦突然开口,随后朝着秦书淮恭敬做了个请的手势:“王爷,不妨水榭一叙?”   “书彦……”   柳石轩有些不放心,秦书淮抬手止住柳石轩的动作,淡道:“柳大人先回去吧,这是我与柳兄的私事,我们自己谈便好。”   说着,秦书淮微微躬身,同柳书彦道:“柳兄,请。”   秦书淮和柳书彦往御花园的水榭前去时,秦芃风风火火回了府邸。   “将陆祐找来。”   秦芃吩咐了白芷一声,随后便进了自己的书房,开始从书房中独立的人物信息中找出柳石洲。   柳石洲是柳书彦的二叔,柳州州牧,一旦柳石洲倒了,柳家就等于倒了一半。   一般世家都是在朝廷有人,再以自己实际管辖的州属作为支撑,形成一个稳定的世家权力结构。柳石洲如果不是柳州州牧,那州牧一职必然会成为秦书淮和柳家争抢的核心,若州牧的位置没有回到柳家手里,对柳家来说便是足以动摇根本的问题。   秦书淮为什么做这些,秦芃自然明白。   一来自然也是为了权势,权力这东西都是靠抢的,秦书淮不抢柳家,也要抢别人。   但为什么抢柳家?   秦芃觉得,怕是有自己的因素在其中。   她作为长公主,别说如今秦书淮的态度可能有些喜欢她。便就是不喜欢她,也不可能放任她嫁给一个有权势的世家。   一上来就动柳石洲,以她所接触过的柳石轩和柳诗韵的性子来看,柳家必然要深受震动,柳书彦怕是阻力不小。   而她一贯不是等着别人付出的人,既然是她主动拨撩柳书彦,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刻袖手旁观,被动等待着。   等着陆祐的时候,秦芃低头看着柳石洲的信息,今日秦书淮参报的,是柳石洲挪用国库一事,她若是压一压,此案立案时间拖上两天,等朝廷内消息派出去,到达柳州查封银库,怕是要十天之后的事情。   当然,如今柳石洲肯定也不会知道他已经被参奏,不会有任何事。   陆祐进来后,秦芃立刻道:“柳石洲认识吗?”   “认识。”   陆祐有些奇怪,秦芃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人来,秦芃果断道:“准备一下,今晚我们去一趟摄政王府,然后你出城去柳州找柳石洲。”   说完,秦芃便站起身来,带着白芷走出去:“去柳府。”   坐在马车上,秦芃闭着眼睛想整个事情。   “柳州最大的钱庄,是不是金泰钱庄?”   她突然出声,白芷愣了愣,随后道:“是。”   这样钱、粮、盐、矿之类重要的东西,白芷一向十分关注,别说齐国,就算是旁边诸侯小国这些项目的商家价格,白芷都十分清楚。   秦芃睁了眼睛,立刻道:“白芷,你现在去金泰钱庄,找了掌柜,告诉他你是北燕人,要和他合作,教着他们在北燕放印子钱。”   “掌柜怕是不会应。”   “你同掌柜说,这印子钱是他私人放的,让他签字盖手印就可以了。但是你不要用私契,你要用开头标着‘商契’的契约和他签。”   “这是何故?”   白芷有些疑惑,私人之间的债务往来,一向是用私契,而公账则一般用商契,北燕向来是如此。但齐国并没有私商之分,从来都是以契约为准即可。   而印子钱,其实便是高利贷。齐国法令有明细的规定,商家严禁放高利贷,否则是所有负责人都要连坐入刑,而私人放高利贷,则只是罚些银钱即可。如果是放高利贷到他国,商家按通敌论处,私人则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金泰钱庄是如今齐国与北燕最大的钱庄,实际上是当年秦书淮在北燕时自己私下经营的,赵芃自己还参股在了里面。如今柳石洲被查,他会被查到国库银钱,秦芃猜想,必然是因为他在金泰钱庄中有所动作,才会让秦书淮注意。   一个地区最大的钱庄往往是和当地官府的关系极好,秦芃问清楚了柳州最大的钱庄,自然就能推测出来前因后果。   而金泰钱庄当年钱财紧缺,实际上就是靠着印子钱起家,他们的大掌柜几乎都是早期北燕那边的掌柜教出来的,前些时日秦芃的探子还有说北门那边的钱庄生意似乎有些惨淡,此时是年中,秦书淮习惯年中、年底各盘账一次,若是做得好便有晋升,做不好,关门的可能都有,所以这时候,这些生意不大好的分点必然十分紧张。   她如今让白芷送上门去,对方十有八九是会签这份合同的。   但这份合同,掌柜必然不会以钱庄的名义签,估计是以私人的名义签下,但其实是钱庄的生意。   “朝廷前些时日刚通过的法令,民间许多人都还不清楚,如今商契私契分开,若用了商契,就是他们金泰钱庄的事。”   听了这话,白芷便明白了秦芃的意思,怕是打算设个套让秦书淮跳了。   秦书淮这人谨慎,但手里这么多人,总是要出点事的。   白芷和秦芃商议了一会儿,确定了北门的钱庄后,便跳下马车往北门去了。   而这时秦芃也到了柳书彦家,给柳家递了帖子后,走了进去。   秦芃一进门,就看见柳家上下老小几乎都在屋子里。   恭恭敬敬跪着给她行了礼,秦芃笑着上前道:“诸位请起,我与书彦乃是好友,诸位都是我的长辈,无需如此多礼。”   “公主盛情,柳家愧不敢当,”柳石轩似乎并不大开心,语调硬邦邦道:“只是公主乃天子贵女,凤凰高贵,柳家非梧桐不敢以栖。”   这话说得含沙射影,秦芃什么都没说,已经先告诉秦芃,柳家庙小,你可千万别来。   秦芃听出来,低头笑了笑,同柳石轩进了屋,转了话题道:“我此番前来,是为了柳州牧之事。”   一听这话,柳石轩就气得发抖。   柳石洲怎么会出事,柳石轩一想就知道是为着秦芃,这女人还敢上来提这事儿,柳石轩整个人都气得不行。   柳诗韵却是上前来,扶住柳石轩道:“父亲,同公主屋里谈吧?让母亲带着其他人先下去吧。”   “你们先下去。”   柳石轩稳住心绪,给秦芃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公主请。”   秦芃的点点头,同柳石轩一同进了屋中。   柳诗韵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只留下她在屋中侍奉。   她点了熏香,香味清凉,让人内心平静下来,而后她坐到一旁煮茶,始终保持着安静的状态,却悄无声息转变着谈话的情况。   秦芃不着痕迹看了柳诗韵一眼,随后转头瞧着向柳石轩,面色郑重道:“时间紧急,我便开门见山了,我知道柳大人对我心中有怨,觉得柳州牧一事是因我而起,可柳大人是否想过,柳家乃世家大族,与他人争执不可避免,一味躲藏,只会让人觉得软弱可欺……”   “可也不该直接就对上秦书淮!”柳石轩猛地提了声音:“我柳家世代如此,无需公主指指点点!”   “您的意思是,柳家当真是一点野心都没有吗?”   秦芃冷然开口,柳诗韵将茶推到秦芃身前,柳石轩冷着声音:“没有。我柳家保持现状就够了。”   “我知道,”柳石轩声音回软:“公主的身份,多的是有人想要迎娶。迎娶公主,成则飞黄腾达,日后第一贵族必然非驸马家族莫属。可败却也是一败涂地,怕是家族难宁。柳家在朝堂之中,之所以屹立多年,只因为我等从不卷入是非之中,公主如今是在逼着柳家啊!”   柳石轩声音有些激动:“我儿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他的确算得上聪慧,可却是文人脾气,若是继承家业倒也是稳稳当当,可若执意要卷入斗争之中,我怕我儿性命难保啊!”   秦芃微微一愣,她一时竟是无法言语。   柳石轩的话……   倒也是说得不错。   以政客的角度来看,柳书彦的确是轻狂和善了些,比不得秦书淮那样的铁血手腕。   可秦芃向来不是个容易放弃的性子,她要什么至少都要努力过。她深吸了一口气:“可不是有我吗?”   说着,她抬起头,正视着柳石轩:“柳大人,请你相信,我绝不只是给柳家带来麻烦的人。柳州牧的事情,如今关键在于及时将国库填充回去,我想知道,您预估一下,柳州牧大概差多少钱?”   柳家的账目应该是互通的,地方的钱往往都在用于朝廷中的打点,柳石轩见秦芃说的正经,明白双方是互利互惠的一体,抿了抿唇道:“大概,十万银。”   “如今柳家能拿出多少?”   柳石轩抬眼看向柳诗韵,柳诗韵笑了笑,似乎是早有准备:“至多五万。”   秦芃见此有了数,柳家如今内院应该是柳诗韵在管。   她点了点头,直接道:“剩下五万,我今夜会准备齐全,劳烦您将银两准备好,明日清晨,我的人会带着钱直接奔赴柳州。明日早朝我会将此案拖一拖,只要在朝廷查案的人到达前将国库填回去,就不会有大事。”   柳石轩没有说话,秦芃抬眼看他:“事已至此,柳大人,要么接受我,也接受我的帮助。要么我冷眼旁观,柳家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您想清楚。”   秦芃和柳石轩商讨时,秦书淮坐在水榭里,给柳书彦倒了茶。   “我本来以为,王爷是个聪明人。如今王爷与张瑛斗得本就难舍难分,还要空出手来找柳家的麻烦,可觉得疲惫?”   “顺手为之,也没什么。”   秦书淮淡然开口:“柳大人也无需同我说什么值不值得来规劝,我要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您只要明白这一点就够了。”   “所以,”柳书彦抿了口茶:“我二叔的事,不过是开个头,是吗?”   “这是自然。”   秦书淮直接道:“您见过蛇捕猎吗?”   柳书彦手摩挲着杯沿,秦书淮继续道:“它咬住了猎物,就绝不会松口,无论猎物多大,挣扎得多凶猛,他都只是咬死不放,一点一点注射毒液。”   “哪怕被猎人斩成几段,也不放口?”柳书彦冷笑出声:“王爷是打算拼尽全力针对柳家?张瑛不管,卫衍不管,清河长公主不管,还有其他诸侯不管了?”   “不管。”   秦书淮果断开口,抬眼道:“当年是你到北燕来接我的吧?我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柳书彦摩挲杯沿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眼看他,从秦书淮眼里看到一片冷意。   可他却清楚明白,这冰冷背后,那近乎疯狂的炙热,被埋藏得多深,多可怕。   当年他奉旨去迎接秦书淮,那时候赵芃刚死,秦书淮给赵芃下葬之后,就折回北燕。   柳书彦去见秦书淮的时候,是在姜府,当时他星夜兼程赶到,来到姜府门口,就听见乱哄哄的一片。   他带着士兵分开人群,挤了进去。   然后他看到秦书淮,他被许多人围着,身上全是伤口,姜源带着姜家人就站在不远处,嘴角带笑,静静瞧着他。   那时候怕是秦书淮一生最狼狈不过的时光了。   那时候他面容稚嫩,神色天真,一个人提着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却还是一步一步往前。   有人用棒子直接打折了腿骨,他被迫跪下去,然而他喘息着,又站起来。   另一只腿再被打折,他趴在地上,剑甩出去,可他仍旧一步一步往前去,想要去握住那把剑。   那时候,任何一个下人,都敢践踏在他身上。   那时候没有任何人会想到,那个被人打断了骨头匍匐在所有人脚下的人,有一日能成为今日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他为了一个人爬到今天,那他再为了一个人不顾一切,也再正常不过。   柳书彦看着秦芃的神色,忍不住笑了。   “你不是爱着赵芃吗?”   他心里酸涩,艰难道:“秦芃是你一手招惹的,你让给我的,如今又来和我如此争执,又是为什么呢?”   “这与你无关。”   秦书淮冷声开口:“我只问你,柳家,秦芃,你怎么选?”   “我……”   “不要和我说什么折中说什么商讨!”秦书淮猛地拔出匕首,插在柳书彦手边,靠近柳书彦,低吼出声:“怎么选!”   柳书彦没说话。   他的手微微颤抖。   柳石洲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被秦书淮死死盯着,这才是柳家无穷无尽的噩梦。   值得吗?   柳书彦拼命问自己,秦书淮的匕首就在他手边,他脑子里反复只是那一句——值得吗?   不值得。   为了一个女人,赔上家族,不值得。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理念告诉他,这并不值得。   他张了张口,秦书淮却是明了了。   “我知道了。”   他收了刀,淡道:“这个案子会压下去,你和秦芃说清楚,断了关系,自己申请外调吧。”   “等我和她成亲了,”秦书淮放回身上,平淡道:“再调任回来。”   说完,秦书淮便下了楼。   江春跟着秦书淮,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高兴道:“嘿,王爷,就柳书彦那怂货,完全不是您的对手啊。您别担心!”   “不是的。”   秦书淮闭上眼睛,靠在马车上。   “不是柳书彦不好,只是我,侥幸而已。”   侥幸生命里没有任何光芒,只有一个赵芃,贯穿了他生命的始终。   如果他也有家族,如果他也有责任,如果他也曾被太多人关爱,他能如此义无反顾吗?   并不能吧。   只是他秦书淮,至始至终,只有一个赵芃而已。   秦书淮闭着眼睛,突然有那么几分庆幸。   他的马车刚回到府邸,就撞上了宫里来的人。   “王爷,”太监走上来,有些焦急道:“陛下身体不适,哭闹不止,说是被梦魇到了,让您去宫里看看。”   秦书淮皱了皱眉头,一想秦铭若是不适,秦芃必然在宫里焦急,便点了点头,又折回了宫中。   秦书淮刚走,秦芃就转头对跟在后面的陆祐道:“准备好了吗?”   陆祐点点头。   一个时辰前,秦芃刚走出柳府,就让春素去给陆祐带了信,让他带着人到了秦书淮府邸的后院,紧接着让白芷通知了秦铭,让秦铭将秦书淮召入宫中去。   如今秦书淮已经被成功哄骗走了,陆祐对淮安王府又极其熟悉,他们去的还是一贯没有人看管的后院,一行人压力到也不大。   陆祐先潜了进去,将后院里的丫鬟直接打晕,而后再关上了后院的门。   后院彻底没了看守,秦芃这才摸进去。   快两年不见,后院变化很大,长了许多杂草,秦芃认了一会儿,这才找到当年埋银子的地方。   “主子,您这是来干嘛啊?”   陆祐小声嘀咕着,秦芃扒开杂草,一时不能确定位置,但是倒也不管了,推了一把陆祐道:“别管了,赶紧先挖。”   陆祐也不多说,拿出小铲子,就和秦芃蹲在地上,开始挖银子。   秦芃当年是准备了银票,埋得很深,两人挖了许久,陆祐一面挖一面道:“主子,我们到底挖什么?”   “挖钱。”   “您还藏得有钱啊?!”   陆祐有些惊叹,他记忆里,姜漪一直缺钱啊。   秦芃一哽,也不好告诉陆祐,姜漪穷了三年,董婉怡却极其富有,除了钱,她一无所有……   两人刨坑刨了将近一丈深,秦芃终于戳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找到了!”   秦芃高兴出声,把陆祐推开,将盒子拽了出来,拍了拍泥土,这时候,她听到一个温柔的问句:“找着什么了?”   “银……”   话没说完,秦芃直觉不对,猛地抬头,就看见秦书淮站在她面前,带着压不住的笑意,低头瞧着她。   陆祐被江春制住,站在一边满脸焦急,秦芃呆呆看着突然出现的秦书淮,秦书淮从袖子里拿出帕子来,擦干净她脸上的泥土,温和道:“想来我府里挖东西,你告诉我就行了,我让人给你挖。你挖了这么深的坑,手一定很疼吧?”   秦芃:“……”   大概要完。 第六十四章 (二更)   “这拿的什么?”   秦书淮将目光往下移去,眼里带着笑:“我看看?”   方才秦芃还在挖坑的时候,他就来了。   他本来是要入宫的,但是走了没两步,却突然想到,秦铭病了,以秦芃对他的戒心,必然第一时间是要封锁对他的消息的,以往秦铭的事儿从来没找过他,怎么这次就找他了?   联想着今日他参了柳书彦,虽然不知道秦芃要做什么,但秦芃的性子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估计要干点大事。   于是秦书淮立刻就折了回去,让影卫迅速开始搜府邸各处,很快影卫就来报了,后院被人潜进去了。   秦书淮没让人惊动秦芃,悄悄带了江春落到了后院,就看见秦芃在地上挖坑。   秦芃向来是讲究仪态的,但如今挖得急了,倒是带了几分率真可爱。秦书淮在暗处瞧着,觉得仿佛是瞧见一只小仓鼠在搬自家粮食,这小仓鼠可爱极了,让他心里哭笑不得。   等秦芃把东西挖出来了,他迅速闪了出去,将陆祐点了穴,怕吓着秦芃,便站在一边,先打了个招呼:“找着什么了?”   他自以为这是打招呼,然而对于秦芃而言——吓死人了!   好在秦芃心理素质一向很好,短短一瞬间经历了惊吓、错愕、疑惑等大起大落的情绪后,她回归了平静。   “哦,没什么,就一点私人的东西。”   秦芃把装着银票的盒子往袖子里一塞,轻咳了一声道:“王爷半夜还不睡啊?”   秦书淮笑意盈盈瞧着秦芃,他虽然觉得这时候笑有那么些不合时宜,但笑容却真实压都压不住,低头看向秦芃在袖子里塞着盒子的袖子道:“应该是我问公主,大半夜不睡,是来我府上挖什么?”   “陆祐以前在贵府埋了点东西。”   秦芃咳嗽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 现在来取,但觉得惊扰王爷有些不大好,我们就不请自来了。”   秦芃说话间,用一只手迅速在袖子里完成了开盒、将银票拿出来、将一把匕首放进去的高难度动作。   这动作正常人根本无法完成,好在秦芃平日一直在练习习武,她那套功法讲究的就是快,因此虽然勉强,倒也最后算是完成了。   完成后,秦芃内心安定了许多,秦书淮看着她紧张的神色,抬手道:“我府里挖出来的东西,这该是我的吧?”   “就一点小玩意儿。”   秦芃尴尬道:“没什么好看的。”   秦书淮不说话,摊着手,秦芃便明白他的意思了。同样的话他不说第二遍,但也不改这主意。   秦芃叹了口气,从袖子里将盒子拿出来,放到他手心,无奈道:“真的没什么。”   秦书淮低头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放了一把匕首。这匕首造型特殊,应该是让人特别打造,秦书淮认出来,这是他给赵芃设计的匕首,这匕首有好几种用法,当年赵芃用得很顺手,他不愿意让赵芃知道自己为她费了那么多心思,便哄骗赵芃说这是齐国一种刀,很少有人知道,是齐国皇室出品。   如今齐国的皇室都死了,就剩下秦书淮和秦芃,李淑出身卑微,不知道这种东西也不要紧,于是秦芃就真当这匕首是齐国皇室的匕首了。   如今见到这把匕首,秦书淮不由得有些怀念。   这个人虽然已经离开他很多年了,身边却依旧满满的都是他的痕迹。   他将匕首拿起来,匕首上还有些温度,他掂了掂,抬头道:“从我府里挖出来的,这便是我的了。”秦书淮将匕首放在了袖间。“不过,为了报答殿下,我用一份礼物交换吧。”   说着,秦书淮将秦芃手拉过来,为她细致擦拭着她手上的泥土,秦芃被秦书淮的举动吓傻了,任由秦书淮为所欲为,最大的勇气也就是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确认一下自己的生命安全程度。   秦书淮把秦芃的手擦干净里,这才从怀里拿出一块玉佩。玉佩带着暖意,由他交到她手心里。   “你体寒,平日夜里出行,记得带着。”   这话让秦芃回了神,她觉得今晚的秦书淮特别可怕。她吓得将暖玉往秦书淮手里一推,匆匆忙忙道:“匕首您也上缴了,我和陆祐没什么事儿了,我就先走了。”   说着,秦芃就着急去给陆祐解了穴,随后拖着陆祐就要走。   然而走了没几步,就听秦书淮道:“柳石洲的事情你不用忙活了,明天这折子会被压下去,你不用管了。”   秦芃顿住步子,皱起眉头。   她转过身去,看见秦书淮眼里带着温和:“柳书彦答应我外调,柳家的事我不会管了。”   听到这话,秦芃面色冷了下来。   “秦书淮,”秦芃冷着声音:“因为你喜欢我,所以就不准我喜欢别人,你不觉得你太自私吗?”   秦书淮神色毫无波澜,似乎早就料到秦芃会这么说。   “他配不上你。”   “他配不配得上我轮得到你管?!”   秦芃提高了声音,明显带了愤怒。   秦书淮低笑:“是,我不该管。”   人生的路都是自己走的,好的坏的,只要是别人选的,他就有被尊重的权利。   他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做不到。   他捧在心尖尖上守了那么多年的姑娘,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走在一条注定带着坎坷崎岖的道路上。   “你就当我错了吧。”   秦书淮声音温和:“可是哪怕错了,秦芃,我也想把这世界上最好的送给你。”   “你可以不嫁我,可以嫁给别人,可这里有一个前提是,他得比我好。”   听到这话,看着秦书淮的神色,秦芃一时什么气性都没了。   她颇有些疲惫:“书彦很好。”   “他不够好。”   “怎么样才算够好呢?”   秦芃有些苦涩:“一定要像你一样,做什么事儿都没个顾忌,才算是够好?”   “秦书淮,你有一两银子,你愿意给我一半;柳书彦有一贯铜钱,他愿意全部给我。你给得比他多,可这又证明什么呢?证明你比他爱我?爱情不是这样的。”   “柳书彦他本来就有家庭,有家族。我知道,你无非是以权势压他,他屈服了,这就是他的错。可是如果他不屈服呢?为了一个女人给全族带来麻烦,这又是好男人了?”   “秦书淮,”秦芃叹息出声:“我已经不是十六岁的小姑娘了。如果我十六岁,我会觉得我爱的人必须为我付出全部,这才是爱我。”   “可我已经不是十六岁了。”   她看着他,目光里包含沧桑疲惫。   秦书淮看着她,忍不住笑了,笑容里浮动着星光。   “你不是十六岁了,”他沙哑出声:“所以你不会喜欢只有十六岁时才会喜欢的秦书淮了,是不是?” 第六十五章 (一更)   秦芃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你……”她咽了咽口水:“你什么意思?”   “我可以为你付出是所有,秦芃。”   秦书淮苦笑:“如果在你十六岁,你会爱上我,对吗?”   然而事实上,哪怕她的十六岁,她也没爱上他。   她不信他能为她付出所有,她一直期望有这么一个人,可这个人就在身边,她却始终没有信过。   这一点秦书淮以前不信,然而如今却不得不信。   当年她嘶吼着“秦书淮我从没爱过你”的时候,他以为她是怕他下不去手,怕他心疼。   直到今天,她哪怕为了权势也无法放弃柳书彦时,秦书淮突然明白,当年可以为了权势嫁给封峥放弃自己的赵芃,是真的不够爱他。   秦芃心里暗自舒了口气,她摇了摇头。   “十六岁,”她回过头来想:“在我心里,你大概也只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吧。”   说完后,秦芃也不再耽搁,拉着陆祐就跳出了院子。   江春走上来,低头道:“王爷,这匕首……”   “陆祐埋的肯定不是匕首。”   秦书淮将匕首放在袖子里摩挲。   方才秦芃换东西的动作他注意到,哪怕没注意到,匕首上还带着温度,明显是刚放进去的。   可是他没揭穿她。   秦芃有许多事瞒着他,他知道,可是他不想逼着她去说,绳子拉太紧,他怕拉疼那个人。   “跟上吧。”   他抬头看了赵一一眼,赵一应了声,便追了上去。   赵一自幼学的隐匿功夫,陆祐和秦芃自然是发现不了的。   赵一远远跟在前面,江春跟在赵一后面,及时在赵一和秦书淮之间来回传话,秦书淮则上了马车,跟着秦芃就去了。   秦芃一路小心谨慎,让陆祐时刻注意着,从马车里将银票从怀里掏出来,清点了一番,舒了一口气。   银票当年她藏了二十万银。这个数目对于当年的董家来说也是一笔巨款,这些钱是董婉怡的嫁妆,都被她偷梁换柱全部卖了变成了银子,存入了钱庄。   秦芃数了五张交给陆祐,嘱咐道:“等一会儿去了柳府,你和下人换装后,带着银票出去。柳家的银子我已经让他们送到城门那边,这五万辆你沿路遇到大城逐步兑换,你要到柳州去,让他们一下拿五万现银,我怕他们拿不出来。”   “明白。”   陆祐点点头,却还是有些怀疑:“主子,当年你就在王府后院住了不到半年,你埋了这么多的银子?”   “嗯。”秦芃点点头,撒着谎道:“当年我怕自己出事,就特意埋了这么多。”   “主子你是知道自己会借尸还魂吗?”   她还真知道。   死了三次都活过来,再傻的人也会做好再死再活的准备。   秦芃没回答,这时候柳府已经到了,她和陆祐跳了下来,让陆祐去敲了门。   她在柳府门口静静等候的时候,赵一将消息报给了江春,江春“啐”了一口,通知了秦书淮,带着怒意道:“你说王妃是不是眼瞎啊?就柳书彦这种她还一直坚持着不放?”   “她向来是这样的人。”秦书淮垂下眼眸,摩挲着袖子里的匕首,倒也还算平静。   秦芃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便被柳书彦请了进去。   这时候柳书彦已经卸了发冠,他坐在屋内,散发接见了秦芃。   秦芃给了陆祐一个眼色,陆祐退了下去,秦芃独身走进屋内,侍女关了门。   房间里就剩下柳书彦和秦芃两个人,柳书彦面色有些疲惫,含着笑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我拿了钱,让陆祐从柳府换成下人出去,免得被人盯上。”   听到这话,柳书彦也不诧异,给秦芃倒了茶,慢慢道:“我让人去卫府通知你无需做这些了,你没收到消息吗?”   “你和秦书淮怎么说的?”   秦芃声音有些冷,柳书彦手顿了顿,片刻后,他慢慢道:“你这么问我,那不该都知道了吗?”   秦芃没说话,柳书彦将茶倒满,推到秦芃面前,脸上还挂着笑,仿佛毫不在意道:“我会自请外调,你和秦书淮一日不成亲,我一日不回京。”   “你就这么怕他?”   秦芃语调里带了嘲讽:“我还在这里帮着你,你就连试都不试,你就这样怕他?!”   “对。”   柳书彦再也挂不住笑容,他闭上眼,捏紧了拳头:“秦芃,我可以为你拼命,可我不能不顾我的家人。他秦书淮孤家寡人一个早就想死了,我和他拼不起。”   “我知道。”   秦芃看着面前人俊秀的容貌,她不知道怎么的,想起来那天她满心疲惫从秦铭的寝殿走出来,他身披霞光站在尽头等她。   那时候她觉得他能让她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生命里对的那个人。   可秦书淮为什么要出现呢?   她眼泪滚落下来。   她人生似乎马上就要走到她最渴望的那个时候了,她只是想有一个人陪着她,哪怕黑暗荆棘,那个人陪伴着她,那就够了。   “我知道路很难走,我知道这世间有很多苦难,可是柳书彦,”她声音里带了哭腔:“我还在走啊。这条路上荆棘我给你拔了,秦书淮他要怎样,兵来将挡,我不会让他动你柳家的。”   “就像这一次,”秦芃急切从怀里翻出白芷准备好的商契,着急道:“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你别怕……”   她声音颤抖着:“你别怕啊!”   柳书彦没说话,他看着那张商契,看着面前人眼泪在眼睛里滚动,他内心揪心的疼。   秦书淮站在外面,静静听着。   她很少哭的。   然而他如今听到了她的哭腔。   他知道柳书彦的答案,他怕秦芃听着那答案,在下一秒,便哭出来。   于是他站在门外,闭上眼睛,开口出声:“秦芃。”   秦芃和柳书彦豁然回头,柳书彦皱起眉头,秦芃将商契收入怀中,秦书淮站在门口,温和道:“回来吧,我送你回家。”   秦芃没说话,她整个人都在哆嗦。   他杀了她三次。   十六岁,她抛弃荣华富贵嫁给他,他归国,杀了她。   如果她没死,如果她没嫁给他,她大概会是封峥的妻子,那是个不错的男人,哪怕算可能不够爱她,可是她会一声顺坦,赵钰当上皇帝,她就是如今北燕的镇国长公主。   可他杀了她,所有的努力成了幻影,她当姜漪那三年,日日如烈火灼烧,一心一意,只想杀他。   她不曾有一日安稳入睡。   不曾有一日得以平静。   她如徘徊于修罗地狱之外的厉鬼,心怀怨恨活在这世间。   最后她想开了,她当了董婉怡,她本来可以有新的人生了,却还是被迫嫁给了他。   然后在后院荒度余生。   她生命里所有温暖和光都是柳书彦给的。   她当董婉怡的时候,那日日书信。   她当秦芃的时候,他在最艰难时候的守护。   她从未有一刻这么恨秦书淮。她整个人都在哆嗦,捏紧了桌子,哑着声音,用所有理智克服着自己,艰难道:“滚。”   听到这句话,秦书淮低头嘲讽笑开。   她所有的坚持与固执都是给别人,从没给过他。   他突然就有了那么一些不甘心。   “秦芃,”他垂眸看着门上的雕花,慢慢道:“你喜欢他什么呢?你看这个男人,他什么都不愿意为你付出,他有家族没错,可是人这一辈子,都有难走的路,你嫁给这个男人,以后你和他家人起冲突,他会告诉你,他有家人,要为家人负责;以后你和朝堂起冲突,他会告诉你,他不能给家人带来麻烦,所以你只能独身一人扛着……”   “秦书淮,他不会这样做。”秦芃的心颤抖着,她握着柳书彦的手腕,握得死紧。仿佛是在汲取什么能量,让她坚持着说下去。   “我这一辈子,最艰难的时候是他陪伴的。他不会这样做。”   秦书淮仰头呼出一口气来:“最艰难的时候?”   他嘲讽出声:“你最艰难时刻,是什么时刻?”   她当赵芃时,是他陪着她。   她当秦芃时,自打入宫以来,也是他陪着她,有什么艰难时刻,是柳书彦陪着?   “至少,”秦芃咬着牙:“我被我母亲掌捆,我一个人无依无靠从寝殿走出来时,是他……”   “是我!”   秦书淮再也抑制不住,怒吼出声:“是我等着你,是我担心你,是我怕那一刻你一个人走不下去,用了他的脸在门口等着你!”   说着,秦书淮猛地推开门,狂风卷叶而入,秦芃猛然睁眼,看着秦书淮站在门口,面色冷峻。   “秦芃,”秦书淮冷然开口:“我装成柳书彦陪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当真一点知觉都没有吗?”   秦芃说不出话来,她呆呆看着秦书淮,又转头回去看柳书彦。   柳书彦低头浅笑,脸上全是苦涩。   秦芃回想着过去。   是了,她一直很奇怪。   为什么一开始她明明很喜欢柳书彦,明明柳书彦举手投足都让她觉得心跳加速,到后来却只变成了“合适”“感动”。   她察觉到的,只是她不愿意去深想。   她呆呆看着柳书彦,柳书彦瞧着她呆愣的神情,温和道:“我说过的,殿下,等你真的喜欢我的时候,我们再谈喜欢。”   “你……你骗我……”   秦芃颤抖着开口,慢慢放开捏着柳书彦的手腕。   柳书彦依旧微笑,眼里带了怜惜。   “是。”   他果断承认:“我骗了你。”   “当年董婉怡死后,为了再见一面董婉怡,我答应秦书淮,日后为他做一件事。那时候我还没喜欢上你,他告诉我,想借我的脸一用。”   说着,柳书彦闭上眼睛:“他将我支开派到北燕,等我回来时,你已经在追求他。”   “你什么时候……”秦芃颤抖着,不敢置信询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告诉秦书淮如何招魂那一晚,我回来。”   秦芃看着面前人,脑子有些疼。   是秦书淮伪装的柳书彦,秦书淮问的招魂。   也就是当初,秦书淮假扮成柳书彦的目的,就是为了知道如何招魂。   那些好都是假的,温暖也是假的。   没有人对她真的好。   她以为的温暖,都是她以为,而已。   那天她从大殿里走出来,实际上,果然只有她一个人,孑然一身。   她颤抖着身子站起来,甚至有些支撑不住自己,柳书彦看着她强撑着站起的模样,一把抓住她。   秦芃转过头去,看见柳书彦含着眼泪,盯着她。   “可是公主,”他沙哑着开口:“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   他是真的喜欢,有多喜欢,都是真的。   所以他拒绝了她最初的追求,因为他知道那份感情不属于自己。   他以为有时间培养他们的感情,却忘记了一旦欺骗开始,就很难让人相信是真的。   秦芃没说话,柳书彦颓然而笑:“当然,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你不用太难过,”他抬起手,抚开秦芃脸上的眼泪,神色温柔:“你没喜欢过我,所以我懦弱无能,你不用太难过。”   “不是的……”   秦芃看着面前人被烛光染成暖色的容颜,沙哑开口:“和你写信的时候……我是真的,特别开心。”   柳书彦微微一愣,听秦芃慢慢道:“你说你去过琼州、去过华州、去过江州,你走过很多地方。你告诉我你看过北方大雪,琼州花开,江南柳月,华山云海。”   柳书彦听着,慢慢睁大了眼,秦芃沙哑着声,她突然想告诉他,一股脑告诉他。   “你说那些地方都特别漂亮,以后你有机会,你带我去看。”   “你说你买了一个宅子,里面养了只大猫,那猫特别黏人,但不喜欢让人摸。”   “你说如果我愿意,我们两脾气这么合适,你不管我是谁,你都会娶我。”   这些都是当年她当董婉怡时,他写的话。   那些年他走过许多地方,写了许多诗,语气中意气风发,带着少年狂傲。   秦芃都记得。   她握着他的手,眼泪掉下来:“我都记得的,你还记得吗?”   “你……”柳书彦睁着眼,竟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   “我不是姜漪。”秦芃睁着眼,静静瞧着他,一字一句:“我不是姜漪。”   她不是姜漪。   她是借尸还魂,她知道他和董婉怡通信的每一个细节,可是她说,她不是姜漪。   柳书彦还有什么不明了?   她是董婉怡!   是那个,被秦书淮娶回家中,最终被人毒杀的董婉怡!   他曾悔恨终身,曾悲伤嗟叹,曾以一个诺言,许见她一面。   如今她站在他面前,未娶未嫁。   柳书彦微微颤抖,秦芃笑了笑,放开了他,温和道:“我知道了。”   “你好好歇息。”   她沙哑着声音,慢慢走出去:“我走了。”   柳书彦不说话,他呆呆看着烛火。   秦芃走出门外,与秦书淮擦肩而过。   秦书淮一直没有出声,她走了,他就跟在她身后。   月光很亮,她走出去,背对着他,走在青石板道上,一言不发。   他一直不远不近跟着,看她肩膀微微颤抖,不停用手背抹着脸,他内心钻心一样的疼。   走到一半,秦芃停下来,沙哑道:“王爷,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秦芃转过头来,盯着秦书淮。   这么多年了,兜兜转转,她始终在他身边。   她觉得有些嘲讽,忍不住勾起嘴角:“王爷是不是很得意?”   “得意什么?”秦书淮垂下眼眸,摩挲着袖子里的匕首。   “我一直拒绝王爷,到头来喜欢上那个人,却还是王爷,王爷不该觉得得意吗?”   “就像猫捉老鼠,将老鼠放开,让它随意奔跑,然后再抓回来。反反复复……”   秦芃捏紧拳头,眼中全是冷意:“王爷觉得,很有意思吧?”   “我娶你。”   “我不嫁!” 秦芃提高了声音,指着秦书淮,怒吼出声:“我就算嫁阿猫阿狗终身守寡,我也不会嫁给你秦书淮!”   秦书淮没说话,他听着她的话,觉得仿佛是利刃割在心上。   “为什么?”   他沙哑出声:“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秦书淮,你错在不该为我做选择。”   秦芃抬头看他,冷淡道:“是,柳书彦是不如你好。他什么都不如你,可是选择一个人,不是看这些好不好的。是看这里。”   秦芃手指着自己的内心,抬眼看着他:“我这里怕你。”   “为什么……”   秦书淮不明白:“为什么?”   “我对你不够好吗?”他上前一步,颤抖着声:“我……”   “退回去!”   秦芃高喝出声,靠在墙上,尖锐叫道:“我讨厌你我恨你我厌恶你!秦书淮你离我远一点!骗子!骗子!骗子!”   当年骗了她,她死了。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上当受骗,如今却发现,兜兜转转,还是那个人。   她害怕。   特别怕。   秦书淮本想去拉她,却被她尖锐反应吓到,手停在了半空。   秦芃爆发之后,再也支撑不住,痛哭出声来。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是十三岁那年她母亲下葬前夜。   自那之后,她从未如此哭过。   秦书淮觉得内心里被人翻天覆地翻搅,他走上前去,将人拉进了自己怀里。   秦芃也没有力气计较,靠着这个人,大声嚎哭出声。   这个人怀抱一如记忆里温暖,多年后的青年,比少年时怀抱要宽阔厚实许多。   他轻拍着她的背,哑声道:“不哭了,我错了。”   “我只是想为你好,别哭了,嗯?”   “柳家不好相处的,你嫁过去,柳书彦护不住你,你要吃亏的。”   “好吧……”秦书淮听着她的哭声,再也撑不住了,沙哑道:“好吧……那就嫁吧。”   “他们欺负你……”秦书淮抬头看着月亮,艰难道:“柳书彦护不住,还有我呢。”   他之所以成为摄政王,之所以走到今天,不就是希望,谁都欺负不了她吗?   总不改是他去欺负她。   “我不用你护……”秦芃哭啼着,断断续续:“我自己……我自己能护着我自己。”   “我知道,”秦书淮点头,声音温柔:“我知道你能护着自己,可是,我想啊。”   “我想保护你啊,芃芃。”   秦芃咬着牙关,没有说话。   这时候,月光落在青年脸上,他低头瞧着她,俊美的容颜上,温柔又难过。   秦芃慢慢冷静下来,她低着头,沙哑道:“放开吧。”   秦书淮顿了顿,最后还是退开去。   秦芃转过身,沙哑道:“回去吧,我自己回去就好。”   “嗯。”秦书淮应了声,却是没动。   秦芃回头,秦书淮立刻道:“我送到门口就好。”   秦芃有些累了,不想和秦书淮争执。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几步,后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秦芃!”   秦芃顿住脚步,骤然回头,看见柳书彦追上来。   他满头是汗,站在长街尽头,喘着粗气。   “我娶你。”   他突然开口。   秦芃睁大了眼,柳书彦看着她,撑着自己,慢慢直起身来:“这次,我不会错过了。我娶你。”   秦芃愣了愣,慢慢笑开:“嗯!”   秦书淮静静看着,悄无声息转身离开。   他步履有些踉跄,却还是尽量稳下来,往前走。   身后人相拥在一起,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情侣。   江春跟在后面,着急道:“王爷,您怎么走了?!”   “不走,还做什么?”   秦书淮沙哑出声,江春焦急道:“去抢啊!”   说着,江春一把拉住秦书淮:“不行,您不能走,他柳书彦一定要娶公主,那我们就把他柳家全家都抓了!”   “别闹了……”   秦书淮沙哑出声:“回去吧。”   “不行,王爷,咱辛辛苦苦爬到今天是为着什么啊?不就是图自己能想做什么做什么吗?走,王爷,我带您去抢王妃。”   “不抢了。”秦书淮闭上眼睛:“就这样吧,当她从没来过,走吧。”   “怎么了呢?”   江春不太明白:“明明人活着,就在您面前,怎么就能当她从没来过呢?”   “因为……”   秦书淮苦笑开去:“舍不得。”   舍不得她难过。   舍不得她痛哭。   她都已经哭成这样了,又怎么舍得?   江春呆呆看着秦书淮,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劝不出来。   秦书淮回去,将赵芃的牌位又翻了出来。   他细细擦拭后,重新放回了灵堂。   然后他盘腿坐在灵堂面前,看着牌位,沙哑道:“我以为你回来了。”   “不过现在我也明白,赵芃不会回来了。”   “是的吧?”   秦书淮问完,没有人回答他。他摩挲着手里的匕首。   他知道秦芃有很多秘密。   可是这一瞬间,他突然什么都不想查了。他不想知道,不想追究,他突然发现,或许赵芃死在六年前,对于他而言,已经是一个很不错的结局。   他闭上眼睛,靠在旁边的柱子上,睡了。   而秦芃被突然冲过来的柳书彦抱进怀里时,心里还觉得有些不真实的错觉。   “你……”   “我想明白了,婉仪,”柳书彦激动道:“我不会让过去的事再发生了。”   失去过一次,就明白珍贵。   他或许不够爱秦芃,可是他对董婉怡那日积月累的感情,却是无可替代。   秦芃张了张口,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我要娶你。我这就回去,让父亲允许我娶你。若他们不允许,我就和柳家脱离关系,婉怡,”柳书彦放开她,用炙热的眼神盯着她:“如果我一无所有,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愿意的……”   秦芃沙哑出声。   她抬起手,擦了擦他头上的汗。柳书彦笑开来,他握着她的手,认真道:“谢谢。”   “我很感激……”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很感激上天,让我们能让我们一次次相遇。”   秦芃没说话。柳书彦缓了缓情绪,温和道:“我送你回去吧。”   秦芃点点头:“嗯。”   柳书彦送着秦芃回了府邸,到了府中之后,白芷迎上来道:“事情如何?”   “很顺利。”   秦芃点头,想了想,她加了一句:“秦书淮或许也不会追着柳石洲的事情不放了,明日早朝再看吧。”   白芷点了点头,也不多说。   “还有……”   秦芃迟疑着道:“我或许,会和柳书彦成亲。”   白芷闻言,微微一愣,片刻后,点了点头道:“挺好的,比秦书淮好。”   说着,白芷便转过身去,给秦芃准备温水,忙碌着道:“你不是一直挺喜欢他的吗?怎么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我不知道。”   秦芃低着头:“我心里,有点害怕。”   “别想了。”   白芷从屏风里转回来,拍了拍秦芃的手,温和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是会怕这些的人。”   秦芃不语,点了点头。   第二日早朝,柳石洲的案子,果然没有人提起,秦书淮整个早朝都没说话,仿佛是最初他们认识时那个高冷的模样。   下朝之后,秦芃注意到,柳书彦走路一瘸一拐的,她跟着他去水榭,忍不住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爹打的。”   柳书彦小声道:“你别紧张,他心疼我的,多挨几顿,我就可以去卫家提亲了。”   “你……”   秦芃心里一时有些不忍,柳书彦赶忙抬手:“别,什么都别说。你可以安静的崇拜我一会儿。”   秦芃抿了抿唇,本来还觉得挺心疼的,被他这么一说,忍不住就笑了,笑了又忍不住有几分担忧,只能道:“打得不重吧?”   “不重,”柳书彦摇摇头:“你放心。”   说着,柳书彦靠近她:“乞巧节,在下想约公主月老庙一见,公主意下如何?”   “哪天不被打?”   “估计还的被打。”柳书彦皱了皱眉,秦芃憋着笑:“不疼?”   “疼啊。”柳书彦眨眨眼:“可是见公主,有公主心疼,就不疼了。”   秦芃噗嗤笑出声来,只能应下:“行行行,到时候,我去找你。”   “月上柳梢头,”柳书彦手中折扇“唰”的一下张开,上面写着一句——人约黄昏后。   秦芃笑得不行,连连点头。   和柳书彦约了乞巧节月老庙会面,等到了晚上,秦芃同白芷说起这事儿,白芷愣了愣,随后道:“也好,我乞巧节和你一起穿了针就走了。”   秦芃微微一僵,白芷背对着她,冷着声道:“秦书淮每年乞巧节都会单独出行,这是我最后一次杀他。”   秦芃捏着梳子,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白芷收拾着东西,闷着声道:“若这一次杀不了……我便回北燕。”   听到这话,秦芃舒了一口气。   “别拼命。”   “嗯。”   “我……我派点人跟着你吧?”秦芃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没办法拦住白芷杀秦书淮,而且她骨子里总觉得,其实白芷是杀不了秦书淮的。   而她杀秦书淮这么多年,都还没死,她从不觉得是因为白芷聪明机智。   白芷和秦书淮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她还是有大概预估的。白芷之所以还活着,只是因为秦书淮放过她罢了。   最后一次了,白芷失败了,就自然而然会回去。   回北燕,夏侯颜身边,也……好吧。   秦芃有些不确定。   “白芷。”   “嗯?”   “你……喜欢夏侯颜的吧?”   “也许吧。”   “也许?”秦芃愣了愣,她记忆里,当年白芷嫁给夏侯颜的时候,是十分开心的。她曾经握着她的手,情真意切告诉她,她喜欢了一个人,叫夏侯颜。   如今怎么就变成也许了呢?   “当初嫁给他,也不过只是因为他喜欢我。他是北燕大贵族,若我能成为他的正妻,对五殿下登基大有裨益。”   秦芃呆呆听着,她从没想过,白芷当年嫁给夏侯颜的真正原因,竟然是这个。   “那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秦芃突然有些害怕。   白芷为她和赵钰牺牲太多了,若白芷当年是有喜欢的人的,那她就是拿着一辈子来换赵钰的前程。   白芷微微一顿,她本来是从不和别人说这些的,然而或许是将要走了,她憋得有些难受。   “有的。”   “说起来,你怕是要笑话吧。”   白芷低笑出声:“我曾喜欢北燕当年的五殿下,如今的陛下,赵钰。”   听到这话,秦芃手里的梳子猛得砸了下去。 第六十六章 (二更)   巨大的声响让白芷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没……没事。”   秦芃捡起梳子,让自己尽量镇定下来。   白芷喜欢赵钰……   白芷居然喜欢的是小她三岁的赵钰!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赵钰有又是什么态度?   “你……他……他喜欢你吗?”   秦芃憋了半天,终于才憋出声来,白芷笑了笑,走到秦芃身后,从她手里拿走梳子,替她梳着头发:“殿下的心思,又怎是我能猜测的?”   “那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秦芃内心非常复杂,自己最好的姐妹居然喜欢自己亲弟弟,而自己在死了三次之后才知道这个消息,这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白芷抿嘴笑了笑,嘴角边带了些苦涩:“殿下……或许知道吧?可是大概也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除了公主,殿下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   秦芃听白芷说着,回想起当年的赵钰来。   她记忆里赵钰一直是个很和善的孩子,对谁都笑眯眯的。   赵钰长继承了他们母亲的美貌,一个男孩子,却长得有些妖气,尤其是眼角一颗泪痣,更是让他整个人带了些妩媚。   年少时候不显,稍微长大了些,眉目张开了,便觉得有些女气了。   秦芃当年很是担忧,怕他看上去没什么男子气概,便让秦书淮教着赵钰读书。   那时候,秦芃也就认识秦书淮一个男人,哪怕是个少年。   赵钰跟着秦书淮,学了一身书生气,秦书淮还自带了一股冷傲,赵钰却是学得儒雅又温和,广袖大氅往路边一站,便有人夸君子如玉如兰。   不过秦芃死的时候,赵钰也才十七岁,十七岁的少年,还未定型,如今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模样了。   挂念着弟弟,又有时间适应,秦芃慢慢接受了白芷喜欢赵钰这件事。   赵钰招人喜欢,这点秦芃一直是知道的,白芷喜欢赵钰,倒也不难让人接受。   她想了想,忍不住道:“北燕的陛下,长成什么样啊?好看吗?”   “当然好看。”白芷骄傲出声来,秦芃忍不住笑了:“那是秦书淮好看,还是北帝好看?”   “这……”白芷是个实诚人,憋了半天道:“各有各的好看吧。不过我们陛下,是决计不会输给秦书淮的。”   秦芃笑出声来,觉得白芷在这件事上有意思极了。   她套着话,又从白芷空中得了许多赵钰的事,听着听着,便就睡了。   过了没两天,便是乞巧节了。   白芷同秦芃白日里在家里穿针,谁要用线一次性穿过七根针,这姑娘就能得一份好姻缘。   “我是嫁了人的,”白芷穿着针道:“也就只是陪着你瞎闹了。”   “有什么啊?”   秦芃努力戳着针洞,满脸认真:“就意思意思,那成亲也有和离的时候,就求个菩萨保佑。”   “你这人……”   白芷有些想骂她,然而想一想,这也是最后一天了,她又把话憋了回去。   两人凑着穿针穿了一下午,秦芃一面喝酒一面穿,白芷也跟着她,一般人哪里有秦芃的酒量,没一会儿白芷就摆着手:“不喝了,我不能喝了……再喝,今晚得误事儿。”   “哦。”秦芃呆了呆,随后想起来:“还真要去杀秦书淮啊?”   “嗯……”   白芷撑着下巴:“不然呢?我为了殿下……留在了北燕……让公主一个人上路……害死了公主。是我不对……我不杀了他报仇……我怎么对得起公主?”   秦芃听着,心里有些酸涩。她张了张口,温和道:“傻姑娘,你怎么还没看出来,我就是你的公主呢?”   “你?”   白芷抬眼,眼中带了不屑,她凑过来,盯着秦芃,定了一会儿后,摆了摆手,缩了回去:“不像。”   “哪里不像?”   秦芃有些好笑,白芷想了想,认真道:“公主没有你宽容,也没有你豁达。”   “如果你真的是公主……”   白芷说着,伸出手来,握住秦芃,沙哑道:“那你得遭了多少罪啊!”   哪里有人的成长是无需磨砺的?   她死了三次。   一次被人背叛,一次满心怨恨,一次坐着轮椅当着废人。   秦芃没说话,她低头应了一声,握着白芷道:“别拼命,就意思意思,改年我去北燕,再找你喝酒。”   “好……”白芷点着头:“你来了,我带你见陛下。他一定……一定会喜欢你的。你……有时候,还是很像公主的。”   “哪里又像了?”   秦芃笑眯眯询问,白芷愣了愣,想了想,喝了一口酒。   “其实吧,哪里都像。”   白芷知道自己不能再喝了,摇摇晃晃站起来,去一旁眯了一会儿。   秦芃看了看天色,和柳书彦约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拍了拍靠在一旁的白芷,温和了声道:“要睡起来睡,别在这里染了风寒。”   “没事。”白芷推了她一把:“去换衣服吧,穿那件天青色的,好看。”   秦芃看她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些好笑,让人招呼着她,自己就去换衣服了。   等换了衣服出来,庭院里已经没了白芷的身影。   “白姑娘呢?”   她问旁边的丫鬟,丫鬟将插着七根针的盒子捧上来,有些忐忑道:“白姑娘走了,留了这个给公主,说她用不着,送给公主了。”   秦芃低下头,那七根针已经被穿好了。   她将针收回去,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有些酸涩,又有些难过。   好在她很快收拾好了心情,打扮得美美的,就往月老庙去了。   此时天还没黑,街头已经是人来人往,柳书彦穿了水蓝色的长衫,外面笼了银丝外套,带着人站在月老庙门口。秦芃走过去,柳书彦还张望着月亮,秦芃笑着道:“看什么呢?”   柳书彦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舒了口气道:“我正瞧着,你是不是来晚了。”   “来晚了又怎么样?”   秦芃和柳书彦一起走进去,这时候人还不算多,柳书彦带着他走到一颗大树旁边,含着笑道:“来晚了,也没什么。”   说着,他从旁边买了一块牌子,借了笔墨来,在牌子上写上他的名字,一面写一面道:“实话说,这也是我第一次带着姑娘过乞巧节,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过,以前瞧着逛月老庙这是必须的,就打算带你逛着。”   说着,柳书彦写完了他的名字,转头瞧秦芃道:“你的名字写什么?”   “嗯?”   “董婉怡,还是秦芃?”   秦芃微微一愣,随后笑着道:“秦芃吧。”   柳书彦垂下眼眸,写着她的名字时,眼里带着欢喜。   “我以前和你写信时,总想着你是怎样一个姑娘。长得好不好,出身如何,性子好不好……”   说着,他把她的名字写好,递给她看。   他的字写得极好,一笔一划里,都仿佛带着蜜意柔情,秦芃低头看着木牌时,他就低头看着她,见着她认真的模样,他不由得温柔了声音道:“但后来想,我能在没见到你时,就爱上你,我爱的,一定是你骨子里最根本那份东西。那你长得美,长得丑,有没有小性子,似乎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秦芃抬头看他,灯火下柳书彦的眼里仿佛流淌着星河。   秦芃一瞬间,感觉自己仿佛是推开了一扇新的世界的门,这个世界是柳书彦给她的,她终于走出那个叫秦书淮的世界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份欣喜,她好像一个刚刚走出大门的孩童,小心翼翼提着裙角,满是向往,又满是害怕。   柳书彦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到一个木架边上。   这木架有一个又一个,上面挂满了木牌。柳书彦将木牌和银子递给旁边守着的一个人,那个人给了他们绳子,柳书彦将绳子穿进木牌的孔里,便去挂木牌。   他一面挂,一面不忘同秦芃道:“听说情人将写着名字的木牌挂在这里,就永远不会分开。”   秦芃没说话,她用指尖拨过一排又一排木牌。   突然间,她看到了熟悉的字迹。那木牌已经很旧了,字迹有些斑驳,她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秦书淮,赵芃。   她呆呆看着那木牌,直到柳书彦叫她:“公主?”   秦芃骤然回头,慌忙掩饰着她发现的木牌,含笑道:“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去拜月老吧。”   柳书彦有些兴奋:“这些我都没做过。”   秦芃笑着点头。   这些她其实都是做过的。   十三岁的时候,她拉着秦书淮逛庙会,欢喜做完了所有事。   那时候秦书淮僵着脸,满脸不愿意,告诉她,命不由天,求这些菩萨没什么用。   是她强求着他,陪她挂了名牌,拜了月老,在手指系了红绳。   那时候她同秦书淮说。   “秦书淮,虽然你还没娶我,可我已经和月老说了,你是我的人,以后你别抵赖。”   那时候秦书淮冷冷看着她,嘟囔了一句:“无聊。”   她跳着去打他,却踩到石子上,崴了脚。   那天秦书淮背着她回去,月光拉长她的身影,她美滋滋抬起手,看月光下手指上的红绳。   十三岁的时候,她是真心想过,要和秦书淮过一辈子。   可是她被皇后骗着将毒药喂到她母亲口里,她被算计了一次又一次。   久了,她都忘了要怎么去信任一个人。   越是爱,越是不敢相信,因为特别怕信过了那个人,被背叛的痛楚。   她学会了不把心交给别人,学会了把所有人当成坏人,这样在被背叛的时候,才会觉得没那么难过。   秦芃抬头看旁边的柳书彦,他脸上带着简单的欢喜,仿佛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   他在月老面前虔诚闭眼,那神情一如十三岁的她一样真挚。   她慢慢闭上眼睛,仿佛在许愿。   然而那一刻,她内心特别平静。   这是久违的安宁。   等在月老面前许完愿,柳书彦转过头看她。   “你是同月老怎么说的?”柳书彦看着她,带着期盼,秦芃反问他:“你是怎么说的?”   “我当然说的是,”柳书彦眼睛里仿佛是能看到未来,满是柔光:“这是我的妻子,我希望月老能保佑我和她,一生一世。”   秦芃抿了抿唇,低笑不语。   她和柳书彦拜完了月老,柳书彦拉着她走出去。刚走出月老庙,拐进一个巷子不久后,柳书彦突然低吼了一声:“出来!”   秦芃微微一愣,随后看见一个黑衣人从巷子墙边跳了下来,翻身跪在柳书彦面前。   “公子,秦书淮还没出府,但已经在准备。”   这黑衣人和普通的影卫有些不太一样,他腰间缀了一条银白色的腰带,银白色要带上挂着一个缕空的铁环,铁环里镶嵌着一颗珠子。   秦芃愣了愣,她隐约感觉,这样打扮的人她见过,当年她跟着秦书淮回北燕的时候,曾被刺客偷袭,那时候秦书淮不在,对方潜入她的卧室,对方其实武功极高,但是却没想过她也有这样的身手,和她过了两招后就迅速退走。   那人的打扮和这个黑衣人极其相似,只是那个缕空的铁环里镶嵌的不是珍珠,而是一个血玉珠子。   秦芃盯着那腰带,觉得有些头疼,可她不敢停下来,仔细打量着面前人每一点装饰。   柳书彦听了对方的报告,点了点头,挥手道:“按原来的布置,盯着。”   “是。”   “还有,”柳书彦拉着秦芃,介绍道:“这位是夫人,以后无需忌讳。”   “见过夫人。”   对方口吻生硬。秦芃点了点头,对方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你盯着秦书淮做什么?”   秦芃抿了抿唇,柳书彦面色平淡:“我既然决定娶你,与他就是鱼死网破的境地。今夜他独自出行,是个好机会。”   “你要杀他?!”   秦芃提高了声音,柳书彦有些奇怪:“有何不对吗?”   有什么不对?   没有。   秦芃看着柳书彦,说不出半句话来。   柳书彦做的事情顺理成章,换做是她,她自然也会如此做。   白芷去刺杀秦书淮,那必然是不成功的,她放心让她去了。   可柳书彦要刺杀秦书淮,她心里却有些害怕了。   她不知道自己怕些什么,呆呆看着柳书彦,张了张口,脑子里一片混乱,直到柳书彦有些担忧道:“芃儿?”   “哦,”秦芃回了神,她稳住心神,回想起刚才最重要的事来,假作无意道:“之前都没见过你的影卫,我还以为你没有。”   “世家都有一些世家的底牌,”柳书彦全然将她当做自己人,没有丝毫隐瞒:“柳家有自己专门一个隐位训练组织,而实际上,以前的柳家人,也当皇帝的隐卫?”   “皇帝的隐卫?”秦芃和柳书彦走出巷子,听柳书彦道:“这些本该是皇帝交给储君的事情,只是陛下如今登基匆忙,所以并不知晓。柳家只忠于君主,所以也是君主的刀,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总是我们做的。柳家总有一个人,是陛下的刀,以前那个人,便是我。”   说着,柳书彦转过头来,看着秦芃,含着笑道:“我本怕吓着你,但我想,你不是这样柔弱的女人。早晚,你也要知道的。”   “嗯。”秦芃点点头,猜测道:“所以方才那套隐卫的服饰,是你们柳家在暗处特有的服饰?”   “是。”柳书彦从袖中拿出一条带子,那条银色的带子下坠着缕空铁环,铁环里稳稳嵌着一块血色的玉珠,同当年刺杀秦芃那人的,一模一样。   秦芃稳住神色,听柳书彦指着玉珠道:“这是用来区分等级的标志,比如我是柳家隐卫的首领,那我的是最珍贵的血玉,之下是暖玉、青玉,玉器之下,便是珍珠、金、银、铜。方才那人是珍珠,也就是隐卫中的第四级。”   秦芃没说话,抬手去摸那血玉,柳书彦倒也不介意,看着秦芃,神色温柔道:“等以后陛下长大了,我便是陛下的刀。”   “这血玉珠子……是只有你一个人有吗?”   “是。”柳书彦稳稳道:“自十年前我领了它,就只有我一个人独有。”   “那么……”秦芃握着血珠,抬起头来:“你做过些什么事呢?”   “这就太多了,”柳书彦笑出声来:“你若想听,我慢慢同你说。”   “你去过北燕吗?”   秦芃垂下眼眸,遮住自己的神色,柳书彦微微一愣,叹息出声:“去过。”   “去做什么?”   “这事儿说起来,你可能也认识。”   柳书彦收起血珠,叹了口气道:“我去,是去杀赵芃的。”   “你失败了?”   “失败?”柳书彦苦笑:“我倒宁愿失败了。”   秦芃猛地顿住步子,她回过头来,震惊看着柳书彦:“你说什么?”   “嗯?你怎么了?”柳书彦有些疑惑秦芃为何这样震惊的样子,想了想,他自以为知道了秦芃震惊的原因,笑着道:“你不会真以为赵芃是病死的吧?”   “赵芃啊……”柳书彦声音里带了叹息:“是被姜家人下毒毒死的。”   “我打了个前锋,本来都打算收手了,谁知道姜家人居然用了‘醉梦’。”   “醉梦这毒你知道吧?散在空气中,身体有伤口就能吸入。当年我去刺杀赵芃,和她交手过程里发现她房间里居然有醉梦的气息,我当时就撤了。”   “我只是想杀个人,又不是送命。”   “所以……”秦芃颤抖着,沙哑道:“赵芃,是姜家人和你……合谋杀的。”   柳书彦没说话,想了想,他叹息出声:“也许吧。”   话音刚落,秦芃袖中匕首猛然而出,抵在了柳书彦脖颈之上。   柳书彦睁大了眼,不可置信。   “为什么杀她?”   秦芃声音沙哑:“她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杀她?!”   “你……”柳书彦皱起眉头:“你怎么了?赵芃死了,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的事……”秦芃颤抖着,低笑出来:“不关我的事?”   说着,她的手颤抖着,用刀刃割开柳书彦的脖颈,血渗透出来,秦芃猛地提高了她的声音:“我就是赵芃被你和姜家合谋杀了的赵芃!”   秦芃靠近他,柳书彦呆呆看着她,秦芃眼中满是冷意,压着声音道:“你说,关不关我的事?” 第六十七章   柳书彦呆呆看着秦芃,完全回不过神来,秦芃的刀在他脖颈上割破了皮,带了浅浅的口子。   “还不明白吗?”   秦芃冷静道:“我是赵芃,借尸还魂成了董婉怡,然后又借尸还魂成了秦芃。”   “所以,你死了两次……”柳书彦终于明白了,猛地反应过来:“你其实是赵芃?!”   他一激动,往前了一步,秦芃的刀被逼着后退了一下,柳书彦这才意识到秦芃还用刀架着她,骤然出手。   柳书彦出招的路子又快又狠,秦芃迅速和他过了两招后,刀就被对方直接卸下来。   “我们不要这样说话。”   柳书彦皱着眉头,将刀扔在了一边,心里早就翻起滔天巨浪,面上却还要强作淡定道:“不管你是谁,我们……”   “你到底为什么杀我?”   秦芃话一出口,柳书彦便愣了,他心里一寸一寸凉下去。   为什么杀她……   “六年前,我奉皇命……可是我没有杀你!”   柳书彦猛地提高了声音:“赵芃你记得的不是吗?我杀你没有成功。”   “可我死了。”秦芃冷冷看着他:“你在我身上划的口子,我中了醉梦,我死在十九岁,那年我正准备来北燕。”   柳书彦说不出话来,身上有了冷汗。   如果她是赵芃,那就意味着,是他间接性的,帮着别人杀了她。   没有人会嫁给一个杀人凶手,无论他是有意无意。   可他已经准备好一切了。   他准备好娶她,他将自己所有阴暗的、不堪的一面亮给她,他以为他们马上就要成亲。   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呢?   怎么会有借尸还魂,还借尸还魂了两次这样荒谬的事呢?!   “柳书彦,”秦芃冷着声音:“到底是谁杀的我?是姜家,是秦书淮,还是你?我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柳书彦颤抖着声音:“你最后死于中毒……秦书淮说你是姜家杀的。我只在和你交手的那一晚见过你,然后我就连夜回了北燕,等候在琼州,等秦书淮一进入琼州,我就去接他。”   “我甚至没见过你的尸体……只是秦书淮一直在找姜家报仇,我的探子也告诉我,你死于姜家下毒。”   姜家给她下了毒,醉梦是最烈性的毒药之一,一旦中毒根本无解,可以让人在短时间内迅速死亡。   可如果她是死于醉梦,为什么她记忆里,还有后续?   她和柳书彦交手后没有任何症状,正常吃喝,然后就开始零零碎碎有些模糊,最后就是秦书淮用毒药喂到她口里。   秦书淮哭着给她喂药、她拼命挣扎的画面一直记在她心里。她以前时常从梦中惊醒,尤其是刚刚成为姜漪的时候,每次都心怀余悸,害怕得不行。   以前她一直觉得,自己有这样强烈害怕惊恐的情绪,在极度不想死的情况下,一直推攮着秦书淮,秦书淮却执意喂她毒药,这必然是秦书淮杀的她。   然而今日她却突然意识到,这件事似乎并不是她想象那么简单。   姜家参与了此事,秦文宣参与了此事。   可白芷说是秦书淮杀的,她记得是秦书淮杀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秦芃心里跳得飞快,她突然想起来,柳书彦派了人去杀秦书淮,白芷也去杀秦书淮!   秦书淮不能死。   秦芃猛地转身,柳书彦追上来,秦芃怒吼了一声:“滚开!”   柳书彦停在原地,秦芃静静看着他,好久后,才缓和下情绪:“柳书彦,我知道,当年不是你的错。”   “可是柳书彦,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柳书彦僵住身子,秦芃转身朝着淮安王府跑去。   她得去找秦书淮,尽快!   她一路狂奔到淮安王府,冲到门口去拍打大门,门刚一打开,她就往里面冲,直接道:“秦书淮呢?!你们家王爷呢?!”   秦书淮家下人几乎都认识秦芃,当初秦芃伪装成秦书淮小妾混入府里来这件事给了下人很大冲击,这次大家不敢随便给她放进来,便一路追赶拦着,着急道:“公主,王爷出府去了,您别着急,您稍等……”   “公主?”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秦芃回过头去,看见了一个久违的身影。   赵一提着鸟站在长廊里,看见秦芃,有些诧异。   赵一作为影卫,一般是不随便出现在人的面前的。然而今天他放假,所以倒也算闲适,就像个普通侍卫一样,提着鸟逛逛院子。秦芃看见赵一,心里有些震惊。   她自幼陪伴到大的侍卫,为什么没有像白芷一样为她报仇,反而是留在了秦书淮的身边?   是因为他投靠了秦书淮,还是因为其他什么隐情?   不过此刻她也顾不得其他,直接道:“柳书彦和白芷要杀秦书淮,他在哪儿?”   赵一愣了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冷着脸道:“公主随我来。”   秦芃跟上赵一,赵一将鸟交给下人,同时让人叫了江春,风风火火就往大堂走。他早就让人通知下去,到了大堂,江春已经让人在等着了,赵一同秦芃一面走一面道:“每年今日王爷都会出去,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他去的地方都是随意的,只能靠找。”   秦芃点了头,立刻道:“分成两队人马,你跟我走,江春另外带一队人。江春顺着人在城里打听着踪迹找,我们出城。”   她说的很熟悉,全然一副旧主的模样。赵一和江春对视了一眼,倒也没有戳破这层,迅速按照秦芃的话做了以后,赵一就跟着秦芃驾马冲了出去。   出去后,秦芃询问道:“他出去时有带酒吗?”   “带了。”   “一个人?”   “一个人。”   “宣京最高的山是哪一座?”   “东霞山。”   秦芃驾马一转,就朝着东霞山去。   她在寺庙里看见了她和秦书淮的名牌,按照如今她所听说的那样,秦书淮其实是一直在重复着她生前他们做过的事情。比如说月老庙里的名牌,就是她生前每年都要带他去寺庙里做的。   以前乞巧节他们总是如此,逛月老庙,逛街,手拉着手爬上燕都附近最高的山,眺望整个城市。   三杯两盏淡酒,笑看它晚来风急。   赵一自然也是知道这个习惯的,见秦芃在他面前毫不掩饰,他心里有了些答案:“公主为何觉得王爷一定在最高的山?”   “当年我和他就是如此。”秦芃冷着脸:“每年乞巧节,都会去附近最高的山上去喝酒,度过这一年乞巧节。你那时候不也跟着吗,赵一?”   赵一露出诧异神色,秦芃回头看了他一眼:“还听不出来?”   “主……主子?!”   “嗯。”   “您怎么会……”   “借尸还魂,”秦芃冷静道:“你跟着秦书淮,应该知道这件事吧?”   “是知道,但是并不知道……这居然是您……”   “赵一,”秦芃一面打马,一面询问:“为什么会留在秦书淮身边?我死了,你该跟着赵钰回北燕了。”   “我留在王爷身边,这不是您授意的吗?”   秦芃仔细回想着,却始终想不起来她让赵一留在秦书淮身边,左思右想也想不起来她曾让赵一留在秦书淮身边。   当年果然是发生了太多太复杂的事。   她的记忆虽然零碎,但大多是能够联系的,她以为自己能窥见当年的真相,却到今日才发现,有太多重要的东西被她遗忘了。   可是,到底是被她遗忘,还是赵一故意骗她?   她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母亲刚死那一年,她谁都不敢信,谁都不能信。   柳书彦可能是杀她的凶手。   那赵一未必不是秦书淮当年派给她的间谍。   她不敢暴露自己不记得很多的事实,一旦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那么事情的真假就可以胡编乱造。   她故作镇定点了点头,没有多话。   赵一斟酌了一下用词,继续试探道:“公主之前不是一直对王爷剑拔弩张,怎么此次王爷有难,却主动相救?”   “他没招惹我,我没觉得他该死。”   秦芃站在一个政敌的角度来看,解释道:“而且,我还有事要问他。”   赵一见秦芃面色不善,也就不再多问。   而这个时候,秦书淮已经爬上山顶。   此时月上中天,他坐在断崖边上,将赵芃的牌位放在一边,又将他在集市上的点心放在一旁摊开,将酒壶放在一边,到了两杯酒,一杯放在赵芃牌位面前,一杯握在手里。   “芃芃,”秦书淮声音温柔:“今年七夕又到了,街上出了一些新点心,我想你会喜欢吃,买了一些,你尝尝吧。”   月光洒落在山崖上,秦书淮坐在地上,靠在身后松树上,眺望远方。   远方依稀能看到云雾笼在繁华的宣京之上,秦书淮目光里带了怀念。   “芃芃,来齐国六年了,你想北燕了吧?我记得北燕的都城,和齐国不一样,它方方正正的,看上去不如宣京精致,但是却有一种很大气的感觉。你想不想回齐国啊?想的话,我什么时候带你回去看看。我们说好,只是回去看看,不能留下。我不喜欢赵钰,我年少时候说他狼崽子,你说我骂他,其实吧,我真的觉得,他就是个狼崽子。我知道你不信我,我也说不出理由,可是齐国吧,我不会让你回去了。”   说到这里,秦书淮倒了酒,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道:“算了,如今你也已经是秦芃了,齐国的长公主,哪里能说去北燕就去北燕?”   “芃芃,”秦书淮叹了口气:“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活着好,还是死在六年前好。”   “你死去这六年,我觉得自己陪着你死了。可如今你活了过来,我却发现,我真的该死了。”   说着,秦书淮对月举杯,高笑出声:“秦书淮无父无母,无师无友,无宗亲长辈,无兄弟姐妹,孑然一身,独行于世……”   秦书淮声音慢慢小了下来:“唯有发妻,赵芃。”   “仅有发妻,赵芃。”   如今连赵芃都没有了,秦书淮还有什么呢?   秦书淮有些茫然。   便就是这一刻,他听见身后有利刃破空而来!   秦书淮猛地回头,一把捏住飞来的羽箭,与此同时,十几道剑光破空而出!   那些剑光织成密网,秦书淮袖中长剑横扫而出,广袖将赵芃的牌位卷席进袖中,提剑冷声开口道:“来者何人?”   对方没有言语,剑光直接扑来。   来的人统一黑色长衫,银色腰带,脸上带着面具。   秦书淮神色一冷。   这个装束他依稀有印象,很多年前,他带着赵芃回北燕,他有一日不在,赵芃被刺客独袭,赵芃曾和他描述过这样的装饰。   秦书淮剑光越冷,直接朝着腰带上铁环内最少的一个坠饰之人冲去。   他看出来这些人是根据铁环之内的坠饰区分等级,一般而言越是往上走的人越少。   这些人人多势众,秦书淮独身当然是无法抵挡,然而他打算擒贼先擒王,同时放出一个信号弹。   秦芃们看见天空骤然亮起,赵一立刻道:“是王爷。”   “快!”   秦芃大吼出声,朝着信号弹的方向奔跑而去。   秦书淮一剑挥砍向带着玉的男子,其他人立刻识破了他的意图,追着他就冲了过来。   秦书淮侧身闪过,只盯着一个目标,不依不饶。   这些人和赵芃的死有关系。   赵芃的死他还没查清楚,他得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剑锋划破秦书淮的衣衫,这些人明显都是专业杀手出身,剑上都淬了毒,秦书淮小心翼翼躲避着剑锋。   为首之人看出秦书淮一心抓他的意图,干脆直刺而去,秦书淮见机会一个翻身抓住对方手腕,对方剑尖从秦书淮手背划过割痕。   便就是此刻,一声犹如杜鹃一般的哨声响起,那些刺客剑微微一顿,为首的人朝着秦书淮一脚踹去,与此同时,暗处冷箭朝着秦书淮猛地射来!   秦书淮反手抓箭,对方借此机会用蛮力挣开了秦书淮,而后迅速抽身,在秦书淮还来不及反应前,所有刺客就如泥鳅一般退走而去。   秦书淮却不肯放过他们,追着那个首领就冲了过去,便就是此时,秦书淮身后羽箭再来!   这一次对方连射三箭,秦书淮被逼回头连斩两箭,这时候他觉得身体有些麻痹,第三箭却是借由着前两箭相撞,射出了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猛地贯穿了秦书淮的肩头。   杀手也就在此刻溜走,秦书淮用剑支撑着自己,怒喝出声:“出来!”   对方不动,秦书淮感觉眼前有些发黑,他勉强撑着自己,艰难道:“白芷,我知道是你,出来!”   白芷没说话,她躲在暗处,再一次搭箭。   “我知道,你觉得是我杀了芃芃。”   白芷的箭微微一顿,秦书淮沙哑着声道:“可我说了,是她让我杀……”   “闭嘴!”   白芷怒喝出声,羽箭骤然飞出,秦书淮听着风声疾驰而来,他眼前发黑,踉跄着勉强推开,却一脚踩在了碎石之上,往悬崖下落了下去。   也就是那片刻,一只手骤然出现,死死抓住了他。   那只手很细,很温暖,和他记忆里一样。   十二岁那年他被其他皇子欺负,不小心从高塔上坠下,也是那个人这么抓住他的手,死活不肯放开。   那时候她很瘦弱,冷宫的伙食让她长期营养不良,她的手仿佛只剩下了骨头,抓着他,一点一点往下滑。   北燕的寂空塔很高,风呼啸着吹过来,她被他拽着,一点一点往前挪,她死死用腿盘住另一头的柱子,一直没有放手。   “秦书淮,”那时候,她眼里仿佛带着火焰,将他整个世界燃烧得都明亮滚烫:“你别放手。”   她哑着嗓子:“我拉着你,我不会放手。”   她说不要放手。   从那一刻开始,或许他就许下心愿,这一生,他都不会放手。   如今十五年过去,那双手再拉住他。   他本坠阿鼻地狱,徘徊无尽深渊,他本无法可渡,无路可行,这双手又再破开生死迷雾,死死拉住他。   “芃芃……”   山风袭来,哪怕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哪怕对方的身形已经变得模糊,他却还是忍不住笑开。   看着秦书淮的笑容,秦芃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拉紧了他,大吼道:“你别放手!”   秦书淮微微一愣,随后沙哑着声,捏紧了她的手。   “好,”他声音里带着暗哑和颤抖,仿佛是极力克制着:“我不放手。”   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放手。   秦芃拉着这个人,身后赵一扑了出去,和白芷纠缠起来。秦芃一手抓着秦书淮,一手撑住自己,慢慢拉着秦书淮往上起来。   秦书淮用脚试探着旁边的借力点,在秦芃用力那一刻,猛地往墙上一蹬,便接力跳了上来!   他上来时力道太大,直接就将秦芃压倒在地上。秦芃小声“哎哟”了一声,随后便听到旁边白芷怒道:“赵一,枉公主当年对你这样好,你居然还是成了秦书淮的走狗!”   “白芷。”赵一叹息出声:“我说了,这是误会。”   “这不是误会!”   白芷提剑,怒道:“我就问你,最后那碗毒药是不是秦书淮喂的?!”   “什么毒药?”   赵一微微一愣,秦书淮刚缓过来,正想张口,一口污血就喷了出来。   秦芃被那血溅了一身,旋即反应过来,立刻点了秦书淮的穴位,背着秦书淮便往山下道:“走!”   此刻没时间同白芷纠缠,秦芃也不在意白芷和赵一如何善了,她背着秦书淮一路狂奔下去。   秦书淮被秦芃背着,气息有些乱了。   他好想开口同她多说几句话,然而血涌在嘴里,却发不出声来。   他的血一口一口呕出来,浸透了秦芃的衣服,秦芃整个人都在颤抖,沙哑道:“秦书淮,你撑着点……”   “你别死……”   “我还有好多事问你啊!秦书淮你别死啊!”   秦芃感觉这一生没有任何一条路比这条下山的路更漫长。   她狂奔在路上,刚到马车,就看见柳书彦站在马车边上。   秦芃一看见他,便直接冲了过去,反手将刀压在他脖子上,冷道:“解药!”   “我就是来给你送解药的。”   柳书彦苦笑。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瓶子,秦芃着急抢了过来,将秦书淮放在地上,从瓶子里抖出一颗药来,塞进了秦书淮的嘴里。   秦书淮吃下药后,脸色慢慢好转,柳书彦站在一旁等候着,好久后,等秦书淮气息平稳下来,秦芃猛地瘫软下来。   “他没事了吧……”   秦芃喃喃出声:“没事了吧……”   柳书彦看着面前人,苦笑不语。   她失神的眸子抬头看向他,他终于无奈,蹲下身来,拍上她肩头,叹息声道:“他不会死了,你放心。”   秦芃听了这话,慢慢回了神,垂眸看着躺着的人,沙哑道:“将他抬上马车吧。”   柳书彦应了声,同秦芃一起将秦书淮抬上马车,然后朝着淮安王府赶过去。   上了马车后,两个人都很安静。   好久后,柳书彦慢慢开口:“我本来以为,你想杀他,杀了他,我们两个可以在一起,从此再也不用担心什么。”   秦芃抬头看向柳书彦,柳书彦在笑,眼里却仿佛是哭着一般。   “赵芃,我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   “对……”   “没什么对不起,”柳书彦垂下眼眸:“感情的事,没谁对不起谁。只是我来得太晚。”   “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这叫缘。”   “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这叫孽。”   秦芃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沙哑着嗓子道:“我是真的,想要嫁给你的。”   “你明白一个人死了一次又一次是什么感觉吗?”   她抬头看向柳书彦,艰难笑了起来:“一个人走在这个世界里,我特别孤独。我特别想有一个人,能陪着我把路走下去。”   “他给我一个新的世界,一片新的天地,一种新的可能。你曾经让我看到这种可能性。”   “作为董婉怡和你通信的时候,你给秦铭讲课的时候,你带着我吃饭、游湖、聊天,那时候我都觉得,其实日子这样过,真的很好。”   柳书彦没看她,垂眸张合着折扇。   秦芃沙哑出声:“如果你和我的死无关,”秦芃看着他,含着眼泪:“我是真的想嫁给你的。”   嫁给他,哪怕无关爱情,那也是一段新的人生,一场新的旅程。   她会对他好,她会有个家庭。   柳书彦没有说话,好久后,他沙哑着嗓子:“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当年,”秦芃斟酌着用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千里迢迢从宣京来杀我?”   “当年文宣陛下召秦书淮回京,其实是无奈之举。宣帝仁德爱民,广受爱戴,靖帝余党其实也是因为相信宣帝会善待靖帝之子,才肯忠心辅佐。召秦书淮回京时,丞相并非董明,而是靖帝的老师,邵易。”   “宣帝希望邵易让权,两相争执,最后邵易提出条件,他可以告老还乡,但要求宣帝接秦书淮回国,以亲王善待。宣帝同意后,迎秦书淮回宣京,同时邵易放权,让丞相之位于董明。”   秦芃听着,大概明白的秦文宣杀她的原因。   “一个前太子,有老臣扶持,还娶了一个北燕公主。这个北燕公主甚至还有一个很可能当皇帝的弟弟,如果她弟弟当了皇帝,你觉得这个前太子将会有多大的威胁?”   柳书彦抬眼看秦芃,秦芃闭上眼睛,说出结果:“北燕随时可能出兵帮助这位太子谋权。文宣帝无法容忍这样的可能性。”   “先帝可以接受内乱,可以接受手足相残,却绝不能允许齐国有成为北燕傀儡国的可能性。靖帝当年弄得国家风雨飘摇,被北燕长驱直入直取宣京,以唯一一位天子血脉为质,划十六州求和,你以为,这样大的屈辱,齐国说忘就忘吗?”   柳书彦言语激动起来:“我齐国天子百姓忍辱负重,花了十多年时间才走到与北燕商讨条件的位置,岂能容忍因宫闱之乱,让国土再落他人之手?!”   “所以,”秦芃冷静下来:“你便是秦文宣下令杀我那把刀。”   “董明谏言,陛下下令,我领队执行。”   柳书彦垂下眼眸,按住因激动微微颤抖的手:“事实上,早在秦书淮归来之前,先帝便暗中许诺过秦书淮,只要他愿意和你和离,归来之后,愿将长乐公主许配给他,可被他断然拒绝。他说,秦书淮谢过皇恩,但质子之身,难以般配,玉阳公主于危难下嫁,此生此世,唯妻赵芃。”   长乐公主是当年太子的长姐,若无意外,日后太子登基,长乐公主便是长公主。   齐国的长乐公主和当年北燕无权无势的玉阳公主比起来,其地位悬殊,是人想想就明白。   而姜漪虽然比玉阳公主能给秦书淮更多,可和长乐公主比起来,却还是差了许多。   当年宣帝以长乐公主相许,秦书淮就能断然说出“唯妻赵芃”,又怎么会在之后为了区区一个姜漪,就毒死赵芃?   赵芃心里有些惶恐,她压着自己翻天覆地的心绪,故作镇定道:“后来呢?”   “秦书淮是个聪明人,”柳书彦看着窗外,语调冷静:“他明白先帝顾虑,于是修书告知陛下,他无意皇位,绝无争夺之心,到齐国之后,绝不涉政,只求一隅之地,教书育人,养老至终。”   秦芃听着,捏紧了拳头。她突然发现,原来她不知道的那些年,秦书淮做了这样多事。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他在她面前,永远那样淡淡的模样。你猜不透他喜欢你,还是不喜欢。那么多年,他连一句喜欢都吝啬给她。   可这一天,秦芃却觉得,过去仿佛是被人翻天覆地掀开,她被迫正视着那些她从不知的真相。   原来那个人在年少时,就已经为她放弃过这样多。   “既然他都已经这样说了,”秦芃低着头:“为何还不放过我?”   “他如此敏锐,宣帝欣赏。便让人去查他,知晓他的才能后,宣帝起了爱才之心。若这样的人不为国所用,太过可惜。可你存在,那必然是他最大的阻碍。”   “所以就杀了我。”   秦芃觉得有些可笑:“因为你们欣赏他的才华,因为你们想让他报效国家,所以我的性命便如蝼蚁一般任人踩踏,所以你们可以高高在上随意决定我的生死是吗?!”   秦芃猛地捏住了柳书彦的衣领,怒吼出声:“你知道我有多艰难才走到那时候吗?你知道我经历过多少苦难……我在冷宫被人欺负的时候,我被人辱骂的时候,我亲手毒死母亲的时候,我还能忍着屈辱忍着艰辛扛着一步一步往前走,你们以为是为什么?!”   “就是因为我一直想着,终有一天,这条路我会走过去。”   秦芃眼里蓄满眼泪,哑着声音:“我觉得我终有一天会得到我的幸福,会远离这样的日子,我好不容易等到了……柳书彦……”   她浑身颤抖:“我好不容易走到我一直等着的那天,我嫁给了秦书淮,有一个爱我的人,有一个平静的生活,没有人欺负我,没有人陷害我,你来杀我前一晚,我还在想着,我想有个孩子……”   秦芃颤抖着放上自己的肚子:“我还想着,我要和秦书淮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当他的封地,我还想着我要去很多地方,我想帮很多人……”   “我规划了我的人生,我马上就要有一个很好的人生,可都被你毁了!”   秦芃一拳砸了下去,一拳又一拳,伴随着她压抑许久的爆发:“都被你们毁了!毁了!”   她做错什么了呢?   她什么都没做错。   只因为她是北燕的公主,她嫁给了秦书淮。   只因为秦书淮颇有才能,他们欣赏。   他们猜忌她,他们害怕她,所以就决定杀了她。   太荒唐了。   一个人的生命有多么宝贵,她生命承载着多少努力,多少期望,在这些人眼中,在大业面前,都分文不值。   “我从来没想过要对你们齐国做什么……”   秦芃失去了力气,慢慢滑落下来。   “只是我嫁给了秦书淮,我没有地方去。如果那时候,你们告诉我,要和离,我也是愿意的。”   “或许是吧?”   柳书彦拿出帕子,按在自己被秦芃砸出血的眼角,面色平淡:“那时候我们也举棋不定,后来董明拿出了一个折子,是从北燕来的。”   “我不知道是谁,但那个折子详细记叙了你生平做过的事。你如何从冷宫走出来,你陷害其他嫔妃,你为权势嫁给封峥,因失了清白被迫嫁给秦书淮。”   “桩桩件件,本该是北燕宫廷不该为人所知的丑事,却都在里面。面对这样一位公主,我们不敢冒险。”   柳书彦言语平静:“赵芃,你说你无心权势,你不会做出对齐国无害之事,如今我信。”   他抬眼看她:“我信你心地善良,我信你当年是被逼无奈。可当年看见那张折子,没有人会信。”   “一个如此贪慕权势阴狠毒辣的公主,嫁给齐国的前太子来到齐国后,会什么都不做吗?尤其是那时候我们已经预料,赵钰极有可能登基。”   “若赵钰登基,以你和赵钰的感情,我想,赵钰想做什么,你都会帮他做,对吗?”   秦芃没说话,好半天,她嘲讽笑开。   “连我和阿钰的关系都查得这样清楚,我是真想知道,到底是谁……一定要把人逼到这样的程度?”   柳书彦摇头。   “信是董明拿来的,我不知道。”   秦芃沉默,她坐在马车车板上,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柳书彦抬头看着车帘,沙哑着声应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了。”   “走出这个马车,你以后再问,我也不会回答了。”   秦芃听着他的话,抬头看他,柳书彦苦涩笑开:“我会申请外调,你若不愿,我便不回来。”   “你……”秦芃微微一愣,柳书彦看着她,半蹲下来,和她一样高。   “赵芃,”他盯着她:“如果我没有家族,如果我不承担那么多人生死的责任,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把命给你。”   “我不比秦书淮差。”   他含着眼泪,说得务必认真:“如果我在他的位置,他能做到的,我也可以。我喜欢你,不比他少半分。”   “我知道……”秦芃沙哑开口:“我知道的。”   “对不起。”他颤抖着声音:“我当年,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杀你。”   如果不是皇命难为,也没有人,会对那个烛火下绣着特别丑的鸳鸯却还绣得一脸开心的姑娘下手。   他想触碰她,却不敢,只能盯着她,艰难道:“原谅我。”   秦芃看着他,好久后,她点点头。   “其实……死了太多次,”秦芃苦涩笑开:“我也早已没那么在意了。你也不用申请外调,我方才激动了些,我终究也不是你杀的,你别放在心上。”   “我放在心上。”   他沙哑出声:“赵芃,我害死了你,这是我一辈子的孽。你原谅我,但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只是赵芃……”他抬起头来,眼泪落下来。   他感觉自己居然能清晰想起当年在北燕第一次见她。   那时候大家都还是少年,她坐在烛火下,绣着一只特别丑的鸳鸯。   他趴在房梁上看,心里想,怎么有人能绣得这么丑。   旁边丫鬟笑话她:“公主,您绣的这是什么呀?”   “鸳鸯呀。”   丫鬟咯咯笑起来:“您这是绣了做什么?”   “送秦书淮,”她扬起下巴,满脸骄傲:“今天有姑娘给他送帕子,我要让他看看,我也是会绣鸳鸯的!”   他趴在房梁上听着,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他想提醒那个姑娘,绣这么丑,真的没什么好骄傲的。   但那时候,他也觉得,有一个姑娘惦念着给你绣帕子,也是一件极好,极幸福的事。   所以后来和她挥剑相向,夜色下,女子提剑而立,广袖随风猎猎而响,长发散开露出她清亮的眼和明艳的五官,她如烈火朝阳,微扬下巴,问出那一句:“贼子何人?!”时,他内心怦然不定,剑都因此慢了几分。   如今当年那惊艳一瞥浮现上来,和面前女子经历世事沉浮后带着沧桑的眼眸重叠在一起。   他忍不住,特别特别认真告诉她:“我喜欢你,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你。” 第六十八章   柳书彦看着她,说话的时候,眼里没有半分杂质,所有事情仿佛都和他没有半分干系。   所有阴暗的、纷杂的过往,统统消散在他眼里。   他仿佛是十六岁的少年,静静看着她。   秦芃张了张口,柳书彦突然笑了。   “别说话。”   “赵芃,”他沙哑开口:“其实吧,你心里,并不是真正喜欢我。”   “我知道的。”   “我没……”   “别强求。”他握住她的手,垂下眼眸:“赵芃,你说每一句话,你都放在仔细心口,你仔细听它的声音。你别害怕,别执着,别强求。”   “你就听它在说什么,就够了。”   秦芃颤抖着唇,柳书彦放开她,站起身来,卷起帘子。   光从帘子透过来,他顿住脚步,想了想,转过头来。   他的笑容在月光下带着苦涩。   “再见,姑娘。”   说完,他跳下马车,消失在了夜色里。   秦芃抬起手,她有些茫然。   她觉得自己是喜欢柳书彦的,她也是真心想和他过一辈子。   可是他却告诉她,这并不是真的。   他让她听自己的心,可是她听不明白,也听不清楚。   外面传来管家的声音,他们将担架准备好,秦芃赶紧卷起帘子,同管家一起,将秦书淮抬了进去。   秦书淮还昏迷着,他始终皱着眉头,秦芃也来不及多想,看见大夫进来,慌张给秦书淮看诊。   秦书淮的毒解得及时,倒也没什么大碍,到时白芷的箭伤了他,好在也没有伤及要害,大概要养上一段时间。   秦芃看着大夫给秦书淮包扎好伤口,这时候江春等人都还没回来,屋里没有主事的,秦芃便搬了被子来,守着秦书淮。   她替他解了发冠,拿了热帕来,替他擦干净手脚,而后就守在他边上。   这么多年过去,他越发好看了。   少年青涩不复,眉目都张开来,像是天工雕琢,笔墨描绘,精致中又带着写意流畅,说不出半分不好。   她静静看着这个人,抬手抚开他紧皱的眉头。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紧张道:“芃芃……别放手……芃芃……”   秦芃微微一愣,她想抽出手,然而这个人握得太紧,她只能呆呆看着。   过了一会儿,她守得有些累了,便躺在床边,占了一小块地,躺着睡了过去。   等到了半夜,秦书淮发了高烧,温度灼热,烫得不行。   他恍惚间似乎是醒了,又似乎是没醒,反反复复就是叫那个名字,听得人揪心。   秦芃就一直守着,折腾了大半夜,总算是退了烧。   秦芃倒下去睡了两个时辰,管家便来了消息,说是赵一和江春回来了。   秦芃撑着自己起身,换了衣服,到了前堂来。   到了前堂后,只见到两个男人,白芷却是不见了。   “白芷呢?”   秦芃觉得有些疲惫,赵一恭敬道:“禀告公主,白芷跑了。”   “嗯。”   秦芃点点头,白芷杀人水平可能不行,跑路却是一流。   “你们先休息吧,赵一,”秦芃抬眼看他:“你留下。”   其他人都退了下去,房间里就剩下赵一。   两人跪坐在原地,秦芃淡道:“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同我说说。”   “这些事公主比我清楚,”赵一斟酌着:“公主……”   “我有些事有点疑惑,你从我们出燕都开始说就是。”   赵一听了,点了点头。   “当年我作为公主影卫,一起跟着公主去齐国。然而一路之上,却刺杀不断。好在公主武艺高强,倒也没有大碍。然而出了北燕后,公主就一病不起。”   “期初我等以为公主是水土不服,便走走停停,后来公主便开始呕血,驸马慌了神,去求了神医莫景来治,莫景却告知驸马,公主体内中了许多剧毒,至少两味以上剧毒混杂。这本都是致命的毒,然而刚好都在公主体内,反而以毒攻毒,让公主勉强活了下去,只是两种毒都是要命的药,公主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最终也是活不过多久的。”   听了这话,秦芃微微一愣。   她大概明白自己为什么总了姜家的毒,却还是好好活着,因为那时候她体内还有其他毒,两相制衡,这才活了下来。   可毒终究是毒,一时不爆发,不代表一直不爆发。   “驸马带着公主四处寻医问诊,因为公主身份特殊,不敢对外张扬,就一直隐而不发。然而公主身上中毒太多,大夫甚至连具体到底有什么毒都诊断不出,其病症之杂难,闻所未闻。”   “驸马只能一日一日看着公主痛苦下去,用各类名贵药材给公主续命。公主最初是觉腹痛,后来开始全身痛楚,无法动弹,稍有触碰,便如刀削水滚。”   秦芃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后来便是颅内、骨内疼痛,因为过于痛楚,公主几乎无法入眠,几近崩溃。那时公主性情喜怒无常,驸马却一直长伴身侧。我曾听公主与驸马争执,差点拔剑杀了驸马。”   “为何争执?”   “不知。”   赵一摇了摇头,接着道:“后来有一日,公主召我,告知我说,日后若公主身死,我的主子便是驸马。”   秦芃点点头,赵一打量了秦芃一眼,接着道:“后来公主日益病重,我被派遣出去摘取天山雪莲为公主治病,等我回来时……”   “我已经死了。”   秦芃断然开口,抬眼看他:“你并未看见我是如何死的。”   “是。”   赵一神色泰然:“我也从白芷那里听说,是驸马亲手毒杀的您。”   “你信吗?”   “我不信。”   赵一说得太笃定,秦芃抬手:“你继续。”   赵一叹了口气,脸上有了怜悯:“我回来时,公主刚去,驸马想留下殿下的尸首,让他带到北燕,日后同公主合葬,可这时五殿下来了。”   “阿钰……”秦芃有些意外,赵一点了点头。   “五殿下执意带走公主的尸体,甚至与殿下起了冲突。那时候五殿下带了羽林卫上百人,为了留下公主的尸体,驸马一人战百人。只是最终不敌,还是让五殿下抱走了公主。”   “驸马跪着求五殿下。”   赵一的声音有些飘忽,秦书淮在帘后听着,慢慢醒来。   赵一说的事,他都记得。   那时候他刚刚年满二十,那时候他一无所有。   赵钰带着上百精兵来,将他踩在泥土里。那天下了大雨,特别大,赵钰抱着她,一步一步上了马车。   他从泥土里爬起来,拉住赵钰的袖子。   “小钰……”他颤抖着声音:“求你了……把她留下吧……”   他从来没求过谁,那是他唯一一次求人。   他跪在赵钰面前,沙哑着声音道:“她是我的妻子啊……”   赵钰冷眼看着他:“别说她是你的妻子,”说着,他一字一句咬牙道:“你不配!”   他说他不配。   他知道。   他护不住赵芃,他让她客死他乡,他没有保护好她,是他不配。   他给她带来灾祸,却无法保护他,是他不配。   如果他有权有势,她不会死,也不会在死后,被人直接抢回北燕。   赵钰冰冷的眼神他一直记着,有时候午夜梦回,他还会想起当年那个少年站在他面前,冰冷说那一句,你不配。   秦书淮捏紧拳头,闭上眼睛。   赵一继续说着:“五殿下带走了公主,驸马伤好后,追上了五殿下,亲自抬着公主的棺椁下葬。安置好了公主后,殿下一人回了齐国,独闯姜家。”   “他去姜家做什么?”秦芃皱眉。   赵一叹息出声:“他想杀姜源,拼死杀姜源。”   秦芃微微一愣。   她从没想过,秦书淮是会做这样的事的人。   然而他做了,他试了。   他一人一剑杀到姜家,然后被人敲断了腿骨,爬在姜家面前,爬在权势面前。   他没办法杀姜源。   他发现自己一个人,根本没有办法扳倒那时候的姜家。   “所以他娶了姜漪……”   秦芃喃喃出声。   赵一叹了口气:“那是无奈之举。当年姜家势大,便是宣帝也不敢直面冲突,姜家想以驸马血脉正统之名起事,无论如何都是不会放驸马走的。当年柳书彦亲自来接,却也不敢硬来。姜家执意要结这门亲事,驸马那时候若不应下这门婚事,怕是连性命都难保。”   秦芃没说话。   她从来不知道,当年的秦书淮居然走得这样艰难。   “而后宣帝来信,希望驸马能应下婚事,尽量和姜家搞好关系,当宣帝的卧底,日后再图谋后事。”   秦芃静静听着,她觉得心里有些疼。   秦书淮当年在北燕,虽然经常被欺负,却也总有她挡着,其实是没吃过什么实际上的大亏的。   因为有她护着,所以秦书淮在二十岁的时候,虽然聪慧机敏,心里却总有那么几分小小的天真。   所以他才会以为,他说自己当个闲散王爷,别人就会放过他们。   若当年她知道宣帝曾有那么一封信,她立刻便会明白,她若前往齐国,这条命,必然是保不住的。   她这么小心翼翼护着的一个人,却在她死后经历了这样多,被人羞辱,被人践踏,再一步一步爬上来,一个个人报复回去。   “所以我说,”赵一打量着秦芃的神色,认真道:“我信驸马,是绝不会害公主的。”   听到这话,秦芃回了神。   她脑子里有点乱,一时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信息。   赵一的话她信,可是正是这种信任,让她觉得害怕。   她太害怕信任一个人,因为有时候,信一个人,就是给对方一把捅自己的刀。   她给过秦书淮,她记忆里,他捅过了。   哪怕如今桩桩件件告诉她这可能是误会,可最后临死那片刻的记忆太深刻。   秦芃有些狼狈起身,她觉得不能再想了,摆了摆手道:“我明了了,这事儿便先如此吧,你也一夜没有休息了,回去休息吧。”   赵一点点头,他也有些累了。   “还有,”秦芃叫住他,赵一顿住步子,秦芃抿了抿唇,背对着他道:“我活过来这件事,别让他知道。”   赵一微微一愣,随后有些不理解:“为何?”   “赵一,我终究已经不是你主子了。”   秦芃沙哑着声音:“我和他回不到过去,他还执着于过去的时候,我想,一切就像过去一样,不要变化,比较好。”   她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一个如此深情的秦书淮,尤其是,她还不了这片深情的时候。   而躺在床上的秦书淮听到这话,心上猛地一抽,他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克制住自己心里的难过。   她终究是不愿意相认。   终究是觉得,过去那一段时光,该埋葬,该放弃。   秦书淮闭着眼睛,听着秦芃走进来,她靠在他边上,探了探他的额头。   然后她没说话,一直瞧着他。   过了一会儿后,他感觉有人拂过他的眉眼。   她的手指停留了片刻,最后又悄然离去。   秦书淮刻意放缓了呼吸,假装睡过去,想让她指尖多几分停留。   然而对方收回了手,就再也没回来。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是守得困了,便挨着床边,靠着床睡了过去。   她的确是累了,不一会儿,呼吸声就传了过来。秦书淮慢慢张开眼睛,看见面前艳丽如牡丹的眉目。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已经好多年,都没有这样近的距离看过她。   她已经不是当年的眉眼,然而那眼角眉梢那一份天真张扬,却丝毫不坠。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抬手点了秦芃睡穴,秦芃当即睡死过去后,秦书淮小心翼翼将她抱到床上来,给她盖好了被子。   而后他静静看着她,好久后,他握着她的手,落下一个吻,在她眉宇间。   她没有反应,他忍不住就笑了。   “芃芃,”他叫她的名字,一一扫过她的眉目,温柔了声音:“你回来了。”   回到他的世界,回到他的身边。   他曾经放手过一次,她没走,那这辈子,就再没有第二次。   他不会再放手,也再也没有人能抢走他。   他再不是二十岁那个任人践踏的秦书淮,这一次,他配得上她。 第六十九章   秦芃一觉睡得很安稳,睡醒的时候,她骤然发现自己在秦书淮怀里。   秦芃愣了一秒种,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是怎么上来的?   她狐疑看了秦书淮一眼,但看着秦书淮那幅还重伤昏迷的样子,也不像是能爬起来把她扛起来的模样。她猜想自己可能是睡得不舒服,自己凭借着本能爬上了床?   这样一想,她抱住秦书淮额头,用自己额头试了试,确认秦书淮没有再发烧后,小心翼翼起了床来。   她一转身,秦书淮就悄无声息笑了起来,用脸蹭了蹭被子,眯着眼继续睡过去补眠。   这时已经日上三竿,仆人立在外面,秦芃走出去,吩咐了人小声端了洗漱的东西,而后让人煮了粥,熬了药,便进了房里,自己洗漱。   她洗漱的声音吵醒了秦书淮,秦书淮也睡不下去了,干脆睁开眼。   结果一睁眼就觉得不对,他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竟是什么都看得不太真切。   他不由得有些慌乱:“芃芃?赵一?江春?”   说着,他试探着起身。   眼前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到,他在空中挥舞着手,声音里带了些焦急:“来人!”   秦芃正在涑口,听到声音,一口水吐了出去后,慌忙回了内室,同时出声:“叫大夫过来!”   说着便来了秦书淮面前,焦急道:“怎么……”   “芃芃!”   秦书淮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秦芃身体的温度让秦书淮镇定下来,他抱着她,也不再多说什么。   人来了,他也就不着急了,秦芃愣了愣,本来想推开他,最后却还是关心占了上风,压着慌乱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无妨,”秦书淮此刻安定下来,语调也镇定下来:“让莫景进来吧,应该是余毒未消,我看不见东西了。”   秦芃心里咯噔一下,秦书淮似乎是察觉她的不安,在她怀里闭上眼睛,宽慰道:“别担心,应该很快就会好的。”   “嗯……”   秦芃垂下眼眸,这时莫景赶了进来,他不着痕迹看了秦芃一眼,秦芃退开来,给他让出了位置。   只是秦芃一动,秦书淮就一把抓住了她。   “芃芃,” 秦书淮语调温和:“在我身边待着,我有话同你说。”   他说着话,同时也拽着她没有放手,哪怕秦芃真的想走,其实也走不掉。   秦芃只能在一旁陪着,莫景给秦书淮检查了一会儿,松了口气道:“余毒未消,按着我开的方子调养,过两个月就好了。”   秦书淮点点头,莫景抬头看着秦芃,直接道:“近日就劳烦公主照顾了。”   秦芃:“???”   淮安王府这么多人,为什么这个老头子就直接找上了她?   她正要拒绝,莫景便起身道:“夫人,老朽先走了。”   说完,莫景便跑了。   秦书淮压着笑意,温和道:“烦请公主帮着在下洗漱吧。”   “唉不是……”秦芃有些恼了:“我就是顺手救你,你怎么就赖上我了?你府里这么多人,你等着,我将江春叫过来!”   说着,秦芃就去扯秦书淮的手,秦书淮面色不动,温和道:“自打遇到公主,书淮先是落下悬崖断了双腿,如今又中了一箭盲了双眼,公主不觉得,这事儿公主要负责吗?”   秦芃僵了僵。   她突然觉得,秦书淮说得颇有道理。打她出现,这个人就没好过,她琢磨了一下,斟酌道:“王爷说得极是,我想了想,这大概是我和王爷八字相克,要不我……”   “所以公主该照顾在下。”   秦书淮料到她要说什么,果断道:“若公主觉得不照顾在下也无妨,那在下觉得,刺杀一事应彻底追查,我这便让江春先将通缉令发下去,务必将白芷抓回来审问,公主意下如何?”   秦芃:“……”   她如今就希望白芷能够老老实实回北燕,赶紧回去和夏侯颜好好在一起。她的事儿,白芷就别掺和了。   秦芃深吸了一口气,憋出笑容来。   “我觉得,要不还是我来照顾王爷吧。白芷是我的属下,我让人去抓就好。”   秦书淮笑了笑,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放,声音柔和下来:“想吃什么,我让厨子去做?”   既然要照顾秦书淮,那自然是有什么好处就多捞捞,秦书淮的厨子秦芃惦念已久,果断开了一个长长的单子。   她挂念的吃的太多,一串念下来,她自己都没记清楚,秦书淮就含笑听着,等她说完了,在众多侍从目瞪口呆的表情里,问了句:“说完了?”   “呃……就先这些吧。”   秦书淮点了点头,旁边记事的侍从当即跪了下来,颤抖着声道:“王爷……”   “怎么了?”   秦书淮听出是专门侍奉他的简墨,觉得有些奇怪,简墨艰难道:“方才公主说得太快太长,简墨没记全……”   “呃……”秦芃就是顺嘴瞎说,也没想为难谁,正要说算了,便听秦书淮道:“早上先上桂圆莲子粥、灌汤包、凉拌三丝,再多加一个桂花椰子糕。午饭上……”   秦书淮说得不急不慢,将她方才说的所有菜根据早晚时间分开,挑选出合适的来,定下了一日三餐要吃什么。   简墨在一旁疯狂记,一面记一面有点绝望,难道他们以后都要这么过日子?   秦书淮说完了,含了口茶,等了一会儿后,抬头道:“记完了?”   “记完了。”   简墨舒了口气:“我这就让人去备膳。”   秦书淮点了点头,侍从上前来,帮着秦书淮洗漱。   秦书淮看不见,侍从们都是男子,弄得磕磕绊绊,秦芃有些看不下去了,便接过手来,帮着秦书淮洗漱后,帮着秦书淮将衣服换上。   她半蹲着替秦书淮系腰带时,秦书淮垂着眼眸,想象着这个人的模样。   以前新婚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的。   他突然觉得这六年都是值得的,所有苦难在这一刻都会让人觉得,其实并不重要。   秦芃替他穿衣束冠,等做完这一切后,她舒了口气,直接道:“走吧。”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然而没走两步,她便发现秦书淮没有跟上来,她才骤然想起,他是看不见的。   她无奈叹了口气,折回去,拉住他的袖子:“走吧,跟着我。”   秦书淮点了点头,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秦书淮走得慢,秦芃放缓了步子跟着,然而秦书淮却还是不甚踩空了去,差点一跤摔下去。   好在秦芃手快,一把扶住他,秦书淮这才稳住了身形。   “殿下,”秦书淮抬眼,面上带了些无奈:“我可以拉着您吗?”   秦芃抿了抿唇,终于道:“拉吧。”   秦书淮嘴角带了微笑的弧度,但却还是要强忍着,他用手将秦芃的手包在手心里,秦芃有些哭笑不得:“你就是这样拉的吗?”   “不然要怎样?”秦书淮歪了歪头,仿佛是真的不明白,在秦芃说话 之前,还补充了一句:“我只拉过我夫人,我就是这样拉我夫人的。”   秦芃一时语塞,憋了半天,只能道:“我不是你夫人!”   秦书淮点了点头,一脸坦然:“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只会这样牵姑娘,不管这姑娘是我夫人,不是我夫人,或者是我未来的夫人。”   秦芃:“……”   她抬起眼,觉得有些无可奈何,秦书淮厚起脸皮来,拿他的确有些没办法。   拉着秦芃以后,秦书淮便走得稳稳当当,于是秦芃也不难猜测,刚才那一跤是怎么摔的了。   她觉得秦书淮有些幼稚,这么幼稚一个人,她也就,不计较了。   两人到了餐桌上,秦书淮拿了筷子,夹来夹去,也夹不到什么,他筷子顿了顿,叹了口气,便干脆放下了。   秦芃觉得自己要硬气一点,就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硬生生撑到自己吃饱喝足,秦书淮听到她放筷子:“吃饱了?”   “饱了!”秦芃叹了口气:“贵府厨子真不错。”   “日后公主可以一直吃。”秦书淮说得意味深长:“不急这一日两日。”   “还是不必了。”秦芃轻咳了一声:“再好的厨子,吃一日两日就腻了。”   “也是。”秦书淮点点头,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话道:“公主想吃的时候,我送到公主府去也可以。”   秦芃一口椰子糕卡在了嗓子里,急促咳嗽起来。   秦书淮皱了皱眉,轻拍着秦芃的背,温和道:“可还好?我让莫景过来。”   秦芃摆了摆手,慢慢缓过气来。   “你等我一会儿,”秦芃站起来,往外走去:“我出去缓口气,快憋死了。”   秦书淮呆了呆,秦芃已经走出去了。   出了门去,秦芃终于觉得放松了许多。   其实如今她也看出来了,虽然她让赵一不要告诉秦书淮,但秦书淮这样的态度,哪里是不知道的?   以秦书淮的聪明劲儿,怕是早就已经看出来了。   秦芃站在院子里,发着呆。   秦书淮不说,她也不敢捅破,捅破了,她不知道要怎么拒绝这个等了她六年的人。   她配不上他的感情。   年少时候 一直以为自己付出了很多,如今才明白,那个人暗地里做得更多。   她一生最怕欠的就是感情债,她给不了他这样的深情,便只能这样躲着。   秦书淮其实也明白。   睡够了来轮班的赵一从暗处走出来,给秦书淮夹菜,小声道:“王爷,您还不和公主摊开说吗?”   “有什么好摊开的呢?”   秦书淮笑了笑,神色里带了无奈:“不小心吓跑了,多不好啊。”   “而且,”秦书淮抬眼,仿佛能看到谁一般,温柔道:“她能喜欢我第一次,总能喜欢我第二次。”   “她如今就在我身边,我等着呢。”   赵一愣了愣,随后想明白来,点点头道:“也是。人在这里,跑不掉。”   两人说话间,秦芃缓过神来。   她欠了秦书淮的,哪怕还不了感情债,总归要对他好一些。   秦芃定了心神,转了回来,赵一回到了自己暗处的位置,秦芃便看见秦书淮自己在摸索着夹菜。   她有些心疼,走到他面前去,拿了他的筷子。   “我喂你吧。”   “嗯?”   秦书淮没想到秦芃会真的回来喂他,等反应过来后,他心里不由得紧了紧。   他应了声:“我想吃椰子糕。”   “怎么想吃这个了?”   秦芃有些意外,秦书淮一贯不喜欢吃这个的,她用勺子放在秦书淮嘴里,秦书淮咬了一口后,抬头看着她笑出声来。   “甜。” 第七十章   听着这话,秦芃吓得手都抖了。   秦书淮抬手握住她的手,仿佛真的是帮她一般:“抓稳勺子。”   秦芃心有点慌,应了一声,有些慌乱喂着秦书淮吃饭。   秦书淮没有说话,一口一口让她喂完之后,秦芃又扶着他回了房,用了药以后休息下去。   等秦书淮躺下去后,秦芃心里终于没有那么乱了,她坐在外室,自己给自己泡了杯茶,抿了一口茶,镇定了一下心情后,舒了口气,站起来便打算往外走。   然而刚一动,就听见里面人道:“芃芃,我眼睛没好前,你别走。”   “我……”   “我不放心别人。”   这么一句话把秦芃的话又都憋了回去。   秦芃明白秦书淮的意思,他们这个位置的人,心眼都像蜂窝一样,想相信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   秦书淮虽然一直笑着,可是骤然失明,他心里必然不安,他如果知道她是赵芃,那么此时此刻最信任的人,大概也就是她了。   如果她都走了,秦书淮心里怕是会很难过吧。   她自己体会过身边谁都没有的感觉,也不忍让秦书淮再体会。想了想,她便坐了下来,叹息道:“你睡吧,我守着呢。”   “嗯。”   秦书淮闭上眼睛。   秦芃去拿了本书,翻着书瞧着,没了一会儿,里面传来秦书淮的声音:“你在看书吗?”   “嗯。”   “哪一本?”   “《四国游记》”   “芃芃。”秦书淮似乎是坐了起来,秦芃赶紧捏着书进去,紧张道:“你怎么坐起来了?躺下歇着吧。”   “无妨,”秦书淮笑了笑:“我想听你念书。”   秦芃有些无奈,但想想他此刻大概也是无聊,便坐到床头去,让他睡下后,靠在床边给他念书。   秦书淮有一搭没一搭同她说着话,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下午。秦芃同他用了晚膳,让他歇下,自己去浴室净身。   秦书淮的府邸里有一个从温泉汤池,如今秦书淮情况稳定了,秦芃决定不浪费淮安王府任何一份资源,努力奢侈!   因为淮安王府丫鬟太少,剩下的都是些不太熟悉的,秦芃让人下去后,便独自进了浴池。正在浴池里泡着澡,秦芃突然听见身后有什么声响。   她不着痕迹靠近了衣衫,然后听见水滴声。   或者说,滴血的声音。   秦芃握住了衣服下埋着的匕首,而后她骤然听见身后风动!   她匕首立刻反杀回去,对方一把截住她的手腕,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道:“是我!”   秦芃听出是白芷的声音,原本打算翻转方向刺过去的手立刻停住,白芷放开了捂着她的嘴的手,血滴落到池子里。   秦芃骤然一惊,立刻回头道:“谁伤的你?!”   白芷身上还带着伤口,她面色有些苍白,秦芃赶紧穿上衣服起身,将白芷扶到一边。   白芷喘息着,摇了摇头:“都是些小伤,无妨。”   秦芃没说话,上下检查了白芷的伤口,确认不是大事后,立刻道:“怎么回事?到底是谁?”   她不敢信是秦书淮的人对白芷下这样的狠手,白芷是她当做亲姐妹一般的人,秦书淮若对她真的有情谊,不可能对白芷做这样的事。   “我不知道是谁。”   白芷有些疲惫,似乎是被人追杀了许久:“可能是秦书淮,也可能是其他人,我分不清楚。我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你说。”秦芃满脸认真,白芷抬眼看她:“我要出城。我联系了人等在城外,他们就只能等今晚了,我现在估计被人盯着,我想请你帮这个忙。”   “好。”秦芃果断点头,白芷有些犹豫道:“可能会有些危险……”   “无妨。”   秦芃立刻走到外室去,弄了套衣服来,让白芷换上,将她化妆成丫鬟的模样后,去马厩拉了一辆马车,随后便赶到了门口。   到了门前,秦芃直接道出门道:“我有急事回卫府一趟。”   如今不清楚是谁伤的白芷,秦芃不敢贸然让任何人知道白芷在她这里。   门房有些犹豫,踌躇道:“等我问问……”   “本宫莫不是被你淮安王府囚禁了不成?!”   秦芃提高了声音,直接推开门房,怒道:“让开!”   说完,白芷便驾着马车冲了出去,门房还来不及反应,秦芃就提着裙子跑了出去,白芷一手驾着马车,一面朝着秦芃伸出手去,秦芃追上白芷,一把拽住白芷的手,便跳上了马车。   “你进去。”白芷将秦芃推了一把,秦芃回了马车里面,拿出纸笔来,迅速开始写东西。白芷驾车技术比秦芃好得多,很快到了城门口,远远就有士兵开口询问:“来者何人?!”   “镇国长公主秦芃!”   白芷扬声回复,停在了城门前。   士兵上前来查看,秦芃猛地卷起帘子,亮出自己的腰牌,冷声道:“奉陛下之令有要事出城,速速开门!”   士兵验查秦芃的腰牌,抬了抬手,大喊了一声:“开!”   城门缓缓打开,便就是这时,利箭朝着白芷猛地射了过来,秦芃旋身一把抓住利箭,拔出长剑,直接道:“车里有封信,帮我交给赵钰。”   说完直接往马上一鞭子抽了过去,便跳下马,十几个杀手同时朝着白芷四面八方而去,秦芃袖中飞镖同时洒了出去!   这短短瞬间阻拦让白芷迅速跑开,秦芃迅速退到城门边上,拦住城门,将杀手堵在了门口,冷声道:“越线者死!”   一行杀手见来晚了时间,为首的杀手看着秦芃,目光闪了闪,扬了扬手,便迅速退了开去。   已经做好大打一场的准备的秦芃不由得微微一愣,不明白这些人为了连挣扎都不作一下就推开。   然而也就是这个时候,秦芃听见赵一焦急的声音:“公主!”   说着,他便看见赵一和江春带着人马匆匆赶了过来。   秦芃慢慢收了剑,觉得那些人怕是也听到了动静。   赵一率先来了秦芃身边,焦急道:“公主,您没事吧?”   “没事。”   秦芃点了点头,皱眉道:“人应该还没跑,赶紧去追!”   “是。”赵一毫不犹豫点头,带着人就去追了。   赵一带走了一半人马,剩下一半由江春领着,江春上前一步,朝着秦芃恭敬道:“公主,请。”   秦芃直觉江春态度不是很好,皱眉道:“你有什么不满?”   “ 属下不敢有什么不满。”   江春僵着声:“王爷担心公主,请公主速速回去。”   秦芃也不和江春僵持,如今送走了白芷,她也没有了其他顾虑,上了马车,便跟着江春回了淮安王府。   到了淮安王府中,秦芃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忐忑。想象她也没做错什么,就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秦书淮正跪坐在屋子里,旁边点了香。   他穿了纯白色银丝绣卷云纹路的长衫,外面笼了银纱外套,墨发散披下来,在夜里看上去有些孤冷。   秦芃走到他面前去,端正坐了下来。   闻见秦芃的味道,他摸索到茶壶上,翻开茶碗,给她倒了茶。   这个动作他做得很流利,方才等着她的时候,应该做了许多遍。   秦芃没有说话,他也不说话,茶落在茶碗里,水声成了夜里唯一的声音。   秦书淮倒好了茶,将茶碗推到她那边。   秦芃举起茶碗,抿了一口,直接道:“想说什么便说吧。”   “你出去,该同我说一声。”   秦芃顿了顿,想说什么,看着秦书淮盲了的眼,终究只是道:“是,在贵府做客,我当同你说一声。事出紧急,见谅。”   “秦芃,”秦书淮语气有些冷:“你非同我划分得这样清楚吗?”   秦芃不说话,秦书淮冷笑出声来:“白芷进了淮安王府,你真当我不知道吗?你以为她怎么能进来的?我放她进来,你要送她出去,我还真会拦着不成?!”   秦书淮知道白芷在,她也不是很意外。   她从来不意外秦书淮做出任何事来,这个人总是有超乎常人所想象的能力。   可是她不明白,这个人到底在生气什么。   她思索了片刻,犹豫道:“我不该吼管家……”   “我不是介意这个。”   秦书淮果断打断她。   秦芃继续想着:“我不该直接抢走马车……”   “也不是这个!”   “我……”秦芃有些想不出来:“我下次和你打招呼……”   “你该告诉我。”秦书淮终于忍耐不下去,他语速有些急,却又压着,捏着拳头道:“你该信任我。”   秦芃微微一愣,她抬眼看向秦书淮,有些无法理解:“什么?”   那茫然的语气让秦书淮突然泄了气,原本涌上来的火气突然消失了去。   和她计较什么呢?   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如果说她年少时尚且有几分天真,在她被她最信赖的宫女嬷嬷骗着将毒药端给她母亲之后,她对人的信任就已经完全摧毁了。   她骨子里谁都不信,除了赵钰。   而这一切他也是知晓的,他明白,他理解,可是在真的面对她的戒备时,他仍旧会愤怒茫然。   然而她却甚至都不知道她错了。   人本就是如此的。   在秦芃的骨子里,是如此矛盾看带着这个世界。   她绝望,她阴暗,她将所有人都当做恶当做坏。   可她又磊落明媚,怀抱着这样阴暗的心情,努力回抱他人。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秦书淮想着,心里又忍不住有些心疼。   秦芃会成长成今天的样子,是他一步一步看着的。他没有能力在她年少时保护好她,又怎么能在今日责怪她?   “芃芃……”他软了语气:“我不会害你的。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你想送白芷出去,你告诉我,我也会帮着你,你这样一个人出去,如果出了事,该怎么办?”   秦芃反应过来,抿了抿唇:“对不起。”   她总算是反应过来秦书淮到底在气恼什么,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终于道:“可是,秦书淮,我不想欠你太多。”   秦书淮皱起眉头,似乎是有些不明白,秦芃捏着拳头,鼓足了勇气:“你知道我是赵芃,对不对?”   秦书淮没说话。   他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回答。   然而如此平静的状态,明显已经给了秦芃答案,他知道的。   秦芃笑了笑,尽量温和道:“书淮,我已经离开你很多年了。”   秦书淮没说话,喝了一口茶,面色平淡。   秦芃扭过头去,看着窗外:“人是会长大的,我经历了很多,我想你也经历了很多。我年少时喜欢过你,但是也只是喜欢。”   “我不像你。”   她笑了笑,神色有些苦涩:“我没办法像你一样,喜欢一个人,就把那个人当成生命的全部。我当年喜欢你,但也只是喜欢而已。我生命里还有很多事,有阿钰,有自己的理想,我没有办法把你放在第一位。”   “你说你只是喜欢而已,”秦书淮苦笑起来:“只是喜欢,就能为那个人去死吗?芃芃,”他抬眼看她:“十二岁那年,寂灭塔上,你没有放开我的手。”   “那时候,你是打算死都不放开的,不是吗?”   秦芃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十六岁那年,你本来是可以嫁给封峥的,可你为了保住我的命,哪怕被陛下不喜,你还是嫁给了我,不是吗?”   秦芃慢慢安静下来。秦书淮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沙哑道:“十七岁那年,我被刺杀,你毫不犹豫挡在我面前,不是吗?”   “二十岁那年,赵钰哭着求你留在北燕,你还是选择了我,不是吗?”   “为了我你放弃很多东西了,”秦书淮握着她的手,眼里满是无奈:“你怎么能自欺欺人说出这句,你不喜欢我,不够喜欢我?”   她放弃了荣华富贵,放弃了自己的性命,甚至放弃了赵钰。   她都放弃了这样多,怎么能说出她不够爱这样的话语?   秦芃被他握着,一时也有些茫然。   可是等她仔细去想,她一一比对着自己和秦书淮的感情,她忍不住笑开。   “可是书淮,”她艰难出声:“那不是爱情啊。”   秦书淮僵住了神色,秦芃苦笑开去:“我也是有良心的,书淮。”   所以你对我好,我对你好。   你对我舍生忘死,我为你不顾一切。   可是爱情是不一样的。   “我没办法回馈你的感情,”她艰难出生:“我或许喜欢过你,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这里很安静。”   秦书淮没说话,他手掌下是她的手掌,心跳声隔着她温热的掌心传递过来,很安定,很沉稳。   她以前和他说话,有时候会心跳快起来,有时候会脸红。   可此时此刻,她的心入老僧入定,安稳平缓。   秦书淮明白她的意思,他艰难笑起来。   “我让你觉得累了?”   秦芃没说话,他收回手:“我让你觉得害怕了?你还不起我的感情,所以你宁愿不要。”   “可你以为感情是什么?” 秦书淮嘲讽笑开:“你以为你不接着,我就不喜欢你了?”   “你以为你不接受,我就不付出了?”   “赵芃我告诉你,”秦书淮声音冰冷:“我喜欢你,这件事过去是,现在是,未来还是。哪怕你不要,”   他抬眼看她,没有焦距的眼里仿佛能看见她一般,一字一句,无比坚定:“我也喜欢你。”   秦芃被他气势骇住。   他从未同她这样说过话,过去从他嘴里套一句喜欢,那是难上加难。   如今听着他说喜欢,不知道为什么,她心跳都忍不住快了几分。   她瞧着他的眉眼,思索着是不是因为这个人长得越发好看了的缘故。   秦书淮见她久久没有回应,皱起眉头:“为何不回话?”   “就……”秦芃思索着词语,憋了半天,终于道:“就觉得,多年不见,你越发奔放浪荡了……”   秦书淮被她噎了一下,原本还准备着的“肺腑之言”统统堵了回去,他抬手喝了口茶,冷声道:“不会用的词别乱用。”   “哦。”   秦芃低下头,算是认真应答。秦书淮等了一会儿,终于道:“我方才的话,你可有什么回应?”   秦芃没敢说话,其实她的态度也很明确了。   秦书淮要给是一回事,可她不能这么坦荡接着。   感情的债不能欠,她自己有自己的尺子。   秦书淮抿了抿唇,她的沉默已是答案,他心里有些焦急,面上却依旧不显。   “芃芃,给我一次机会。”   “你怕你不爱我,这没关系。”秦书淮垂着眼眸:“你试一试,若你试过了,还不爱我,那以后……”   秦书淮抿了抿唇,忍了半天,终于道:“以后,你我就当兄妹。”   自幼长大的情分,总不是说没就没的。   秦芃舒了口气,终于道:“你想怎么试?”   秦书淮沉默了。   他自己其实也不知道怎么试,憋了半天,终于道:“你就先听着我的吧。”   “只是,”他抬起头来,忍不住笑了笑:“你得顺着自己的心意,别想什么后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秦芃点了点头,看了看天色,终于起身道:“夜深了,你先睡吧。”   秦书淮应了一声,随后踌躇道:“我想去沐浴。”   秦芃有些奇怪,秦书淮轻咳了一声:“你能否扶我进去?”   秦芃:“……”   “我信不过其他人。”   秦书淮继续补充。   秦芃有些无奈,点了点头:“我扶你过去。”   说完了,她让人准备了洗浴的东西,扶着秦书淮去了浴池。   她背过身,给秦书淮递了浴巾,让秦书淮换了衣服后,转身扶着秦书淮,领着他下了水池。   秦书淮穿着浴巾坐在池子里,秦芃蹲在他身后,用水冲了他细长的头发后,打了皂角,细细搓揉着。   “以前我们住在南亭巷的时候,你和我说你想在家里有个大温泉。后来修淮安王府的时候,我就一直念着。”   秦芃顿了顿动作,片刻后,她舀了水,浇灌在秦书淮的头发上,温和道:“谢谢你还记着。”   秦书淮听着她客气疏离的话,一时没有言语。   他想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可是一想到卫炀,秦书淮就顿时觉得,他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些年秦芃是怎么过的。   反正过去已经不重要了,如今是他在秦芃身边,那就够了。   她细细给他洗了头发,又给他搓了背。   他的皮肤很白,像玉一样,秦芃不小心碰到的时候,能感受到光滑的手感。   秦芃僵了僵,秦书淮也察觉到秦芃的僵硬,他没有说话,耳根子红了起来。   秦芃迅速起身,同他道:“你再泡一会儿吧,有事叫我,浴巾在你左手边台上,出来了叫我,我扶你回去。”   秦书淮应了一声,声音听不出喜怒。   秦芃退了出去,站到门口去,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试图把方才的感觉全部从脑子里清出去。   赵一和江春趴在屋顶上看着星星。   “王妃来了后,咱们轻松不少啊。”   江春有些感慨。赵一应了一声,无奈道:“原来这么多年,王爷都信不过我们。”   “也别挤兑王爷了,”江春叹了口气:“王爷挺不容易的。”   赵一笑了笑,也不多说。   秦芃在外面吹了一会儿冷风,总算把自己吹得清醒了些。过了好久,才听见秦书淮叫她。   她进去的时候,秦书淮已经把内衫都穿好了,秦芃走过去,拉他去站着,然后给他擦头发。   擦着头发的时候,秦书淮一直没说话,等擦干以后,他回过头去,没有焦距的眼里落着星光。   “芃芃,”他弯起嘴角:“你对我真好。”   秦芃僵了僵,随后认命了道:“我对谁都这么好。”   秦书淮笑着没多说,秦芃给他加了外套,拉着他回去。   夜风有些凉,她拉着他的手却很暖,她小心翼翼拉着他,等到了屋里,让他睡下后,秦芃抬头擦了擦汗:“你睡吧。”   秦书淮点了点头,随后道:“你睡哪里?”   “哦,就先睡在外室榻上吧。”秦芃指了指外面:“就一晚上,客房就打扫出来了。”   “嗯。”秦书淮点了点头:“不冷吧?”   “不冷的。”   “要不还是我睡那里吧。榻小很多,睡得不舒服。床大,而且暖和。”   “没事,我个子小。”   “这也不好,榻硬,床软一些。”   “我喜欢睡硬床。”   秦书淮:“……”   秦芃不耐烦挥了挥手,觉得秦书淮事儿太多,转身道:“睡了,有事儿叫我。”   秦书淮没说话,直挺挺躺在床上,好久后,终于道:“芃芃。”   “嗯?”   “夜里太黑,你要不还是来床上睡吧?”   秦芃:“……”   “书淮,”秦芃放柔了声音:“你本来就看不到了,黑不黑没什么影响的,快睡吧。”   秦书淮没再说话了。   秦芃这才放下心来,睡了过去。   等第二天早上,秦芃觉得有点挤,她睁开眼睛,就感觉有人抱着她挤在她后面。   她扭过头去,看见了秦书淮睡得香甜的脸。   秦芃顿时黑了脸。   “秦书淮。”   秦芃叫他,秦书淮皱了皱眉头,还没醒过来,秦芃干脆摇着他:“醒醒,你别睡了。”   “嗯?”   秦书淮艰难睁眼,有些茫然道:“怎么了?”   “你怎么睡这儿?”   秦芃压着怒气:“你这样睡,睡得我特别挤。”   “哦,”秦书淮面色平静:“可能是梦游吧。”   理由都想好了,看来梦游前想了很久。   秦芃忍住了打他的冲动,憋出一个笑容来。   “书淮,我和你商量个事儿。”   “嗯,芃芃你说。”   “你以后走路,也像梦游一样,能一点东西不碰到摸到我床上,好吗?”   【小剧场】   秦书淮:“芃芃,除了你,我没有任何信得过的人,只能靠你陪伴我。”   赵一:“我呢?”   秦书淮:“信不过。”   江春:‘我呢?’   秦书淮:‘信不过。’   简墨:“我呢?”   秦书淮:“信不过。”   众人:“你信得过谁?”   秦书淮:“只有芃芃!唯有芃芃!”   众人:“(╯‵□′)┻━┻骗子,你以前招揽我们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秦书淮:“为了追媳妇儿,我可以六亲不认。(^-^)v”   六亲不认秦书淮,卒。 第七十一章   秦书淮听了没说话,他似乎是很认真的去想了这个问题,最后摇了摇头。   “这个做不到,梦游毕竟是梦游。”   秦芃气笑了,把枕巾砸到秦书淮头上,翻身跳下榻去。   秦书淮顶着枕巾,默不作声笑了。   修养了几天,秦芃早上去上早朝,而后就回淮安王府照顾秦书淮。   秦书淮说自己眼盲了,但晚上总能准确无误摸到秦芃床上去。   期初秦芃在小榻上睡,他能摸过来。   后来秦芃搬到了隔壁,他还是能摸过来。   等再后来秦芃干脆在房间里上了锁,第二天醒过来,就瞧见窗子被人开了跳进来。   最后秦芃把门窗都锁了,早上时候秦芃发现,屋顶的瓦没了……   于是秦芃基本可以确定,这绝对不是一人作案。她把赵一和江春叫过来,嘱咐道:“今晚要是王爷还出现在我屋子里,明个儿你们就当我面首吧。”   赵一江春当即打了个激灵,陆祐从房梁上倒翻下来:“公主,你看我行吗?”   “滚!”   江春当即一个暗器就飞了过去,把陆祐吓得立刻缩了回去。   等到了晚上,秦芃在房间里睡着,她翻了个侧身,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有些挂念。   这个人今晚应该进不来了。   她琢磨着。   结果翻来覆去到半夜,她也没能睡着,就依稀听见门外有人弄锁,她抿着唇听着,对方弄了半天锁,似乎也没解开。秦芃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时也不知道是期望对方打开这道门,还是打不开。   过了一会儿,外面没了声音,秦芃心里有些不安,想了想,便起身去开了门,打算看一看。   结果一开门,就看见秦书淮斜靠在柱子边上,似乎是在发呆。   听见后面的门响,秦书淮转过头来,有些发愣。秦芃立刻关门,秦书淮一脚踩了进来,抵在门上。   “等等!”   “不梦游了?”   秦芃嘲讽出声,秦书淮抿了抿唇,许久后,终于道:“夜里冷,我来给你暖被窝……”   秦芃“噗嗤”笑出声来:“你可真够厉害的啊,一个人摸过来的?”   秦书淮没说话,扭过头去。   “回去睡吧。”秦芃放软了声音,拍了拍他的肩:“乖。”   秦书淮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低下头,一言不发。   秦芃推了推他,他终于出声:“睡不着……”   “别闹了。”   秦芃推着他出去:“回去吧。”   说着,秦芃往上看出:“陆祐,送王爷回去。”   说完后,秦芃关了大门。外面传来陆祐的声音:“王爷,请。”   秦书淮似乎是等了一会儿,还是转身走了。秦芃抱着枕头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外面传来赵一的声音:“公主。”   “嗯?”   秦芃应了声,赵一似乎是有些犹豫,想了想后,才终于道:“其实,公主走后,王爷从未曾安稳睡过。基本都是服用药物或者惊醒。”   秦芃呆在原地,赵一靠在门边,慢慢道:“有一段时间,因为长久无法入眠,王爷寻医问诊。近日来,公主回来了,王爷这才睡下。王爷说睡不着,是真的睡不着。”   秦芃没说话,她觉得心里有些揪心。犹豫了片刻后,她终于还是起身,抱着被子追了上去。   到了秦书淮房里,秦书淮果然还没睡,他躺在床上,感觉旁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他闻见了熟悉的味道,语调里带了欢喜:“芃芃?”   “睡吧。”   秦芃拍了拍他的肩,躺在他边上。   他没有动,应了声,就躺在她边上。她闭着眼睛,听着他的呼吸,忍不住问:“我不在的时候,你过的还好吗?”   “挺好的,”他声音温和:“就是有点想你。”   听到这话,秦芃觉得心里有点酸涩。   他过的好不好,她大概已经知道了。无法入眠,难忍清醒,连柳书彦这样的外人,都会同她说,秦书淮脑子不太正常。   “赵一同我说,你夜里睡不好,”秦芃声音放柔,带了哑意:“为什么呀?”   秦书淮没说话,他的手就放在她的手旁边,他睁着眼,许久后,慢慢道:“想你。”   “想你好多事情。那时候总觉得你还活着,就在我旁边。有时候做梦,就梦见你躺在我怀里,慢慢闭上眼睛。那时候会醒过来,就再也不敢睡了。”   “醒的时候想你的好,梦的时候梦你的死。”   秦书淮声音有些颤抖,秦芃没说话,她回忆着最后死的那刻,她记得那绝望的感觉,可是听着秦书淮的声音,她却已经开始愿意去相信,不是这个人杀他。   这样一个人,怎能这样折磨自己,杀了她?   可人会变的,也许当年的秦书淮并不明白,自己的死对于他来说,会是这样大的影响呢?   她脑子里反复想着许多,秦书淮身体微微颤抖,似乎想起了什么。   秦芃注意到,她抿了抿唇,伸出手去,握住秦书淮的手。   温度袭上周身那一刻,秦书淮再也忍不住,一把将秦芃拉进了怀里。   “答应我,”他死死抱住她,眼泪砸落下来:“再也不要走了,好不好?”   秦芃没说话,想了许久,她抬起手,抱住这个仿若将她当做唯一浮木的人。   秦书淮肌肉慢慢松开,秦芃抱着他,温和道:“那你也答应我,不要再把毒药喂给我了,好不好?”   “你不让我喂,”秦书淮苦笑开来:“我又怎么舍得?”   秦芃脑子嗡了一下,感觉过去似乎明晰了起来。   的确是秦书淮喂她的药。   可当年年她早已身中剧毒,她痛苦不堪,她注定要死。   是她求的秦书淮。   可为什么最后一刻她在抗拒?在拼命推阻他?   秦芃想质问,却不敢开口。秦书淮是这件事里最重要的人物,如果真是他另有图谋杀的她,暴露了她失忆的事情,那么她可能真的就一辈子找不到真相。   她没有说话,闭着眼睛,被秦书淮抱着,仿佛是睡了过去。   秦书淮感觉人躺在怀里,呼吸逐渐均匀。   他闭上眼睛,小声道:“你回来了,我便睡得着了。”   不会担心一闭眼就是那个人再回不过来的绝望,不用痛苦一睁眼就是无法磨灭的过去以及再拥有不了的未来。   她回来了,便是他的,三生有幸。   秦书淮修养了半个月,肩上的伤口就好了。秦芃便扶着秦书淮去上朝,在朝堂上的时候,秦书淮基本不太开口,静静听着,秦芃去年安插在朝堂里的人总算在自己的位置上扎下根来,偶尔说上几句。   张瑛见秦书淮盲了眼,越发猖狂,明里暗里挤兑着让秦书淮让权,秦书淮面色不动,从来不去理会张瑛的话。   凡是有了争执,秦书淮几乎都只有一句——听长公主的意思。   没过多久,朝廷里就风风雨雨的传了起来,说秦书淮已是秦芃入幕之宾,裙下之臣。   周玉成国公等闻言,在秦书淮处理着折子的时候,风风火火赶过来,周玉小声道:“王爷,听说您和长公主有了那么些许意思,可是真的?”   周玉说得已经十分委婉,成国公陶冉直接道:“王爷,您和长公主是打算成亲,还是暗通曲款?”   “去去去,”周玉一把推开陶冉:“什么暗通曲款,你别诋毁王爷!”   陶冉皱了皱眉,严肃道:“长公主乃卫炀之妻,王爷若不能明媒正娶,还望三思。”   秦书淮握着笔,微微一顿,周玉见秦书淮脸色不对,立刻道:“陶冉你脑子有病吧?这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就咱们王爷这样的,犯得着和一个寡妇找不痛快吗?!那明显是长公主倒贴……”   “阿冉说的对。”秦书淮点点头,打断了周玉的话,周玉还在说着:“我们王爷……什么?!”   周玉猛地回头:“王爷您什么意思?”   “哦。”秦书淮一脸平静:“我十分想向长公主提亲,但长公主怕是不允。所以我退而求其次,希望能从长公主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当起,但目前她连此事都不允,你们觉得我当如何做?”   这话说出来,在场所有人咽了咽口水,好半天,周玉颤抖着声道:“王爷,您是正儿八经的说,不是说反话吗?”   “我不说反话。”   秦书淮说得十分正经:“诸位有何意见?”   所有人没说话,只有陶冉一脸正经回答:“在下认为,王爷还是先争取到长公主的同意再说。”   “是是是,”周玉反应过来:“我们可以一步一步来,争取先当个入幕之宾,入幕之宾当不了,面首也是可以的。反正我们先埋伏到公主身边去,慢慢追,慢慢来,毕竟长公主性格不太一般……”   周玉这话说得委婉了,自从上次秦芃春宴直言公主可以坦坦荡荡收面首以后,大家对秦芃的印象几乎就已经变成了——这个公主会一言不合收面首的。   这种姑娘太烈性,所有人都有些不知道如何下手,周玉琢磨着:“要是公主实在不肯给王爷名分,我们先有个小世子也是可以的。”   “胡说八道什么!”   陶冉怒斥出声,周玉用扇子砸他,两人闹起来,秦书淮却是认真思索着。   等到夜里,秦芃听见秦书淮辗转反侧,她有些疑惑:“怎么还不睡?”   “我在想一个事情。”   “嗯?”   “芃芃,”秦书淮翻过身来,红着脸,认真道:“我在想,淮安王府什么时候能有小世子?”   话刚说完,秦芃一脚就给秦书淮踹了下去。   秦书淮被踹得猝不及防,滚下去后愣了一秒,安静爬了上来,不说话了。   等了好久,秦芃听见秦书淮叹息出声。   “芃芃。”他有些无奈:“你这个姑娘,太不坦荡。”   秦芃不说话,秦书淮翻了身,靠近她。他的温暖笼着她,似乎是抱着她,然而又没有触及。   秦芃睁着眼。   她想起柳书彦说的话,柳书彦也说,她得循着自己内心。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内心真的在想什么,要什么。   她害怕。   没有任何人明白她经历多少。   她相信过自己身边人,却被哄着亲手毒死了自己的母亲;   她相信秦书淮,却被他喂下毒药;   她死了三次。   别人的一辈子是一辈子,她已经是三辈子。这三辈子里,她以为无关的柳书彦是当年参与杀她的人;她以为一无所知的白芷蛛丝马迹露着她不敢猜想的事;她以为天真温和撒娇粘人的赵钰与她记忆里完全不同。   她周边是重重迷雾,她看不清,只能抱着自己,如履薄冰,艰难前行。   而她所有的担心不敢与任何人说,甚至连她自己都逃避着,不敢深想。这样的自己,无法坦荡,也不敢坦荡。   秦书淮养着伤的时候,齐国南方边境和接壤的西梁爆发战乱。   西梁本来只是小国,却突然领了十万大军偷袭齐国。齐国上下震惊,好在卫衍守在南边,倒也没有出现什么连失几城的大事。   秦书淮眼睛逐渐好转,开始模糊看得清东西,便日日拿着边境的战报,同张瑛、秦芃等人协同兵部作着部署。   秦书淮在北方征战三年,是齐国与卫衍齐名的名将,他和卫衍上下协作,朝中有秦书淮铁腕镇压,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兵部有想趁着这次战乱从军饷里大捞一笔的,秦书淮二话不说,让秦芃办案,秦芃直接上下清了那一伙人的窝。   兵部腾出许多位子,当中有不少张瑛的人,张瑛气得发抖,秦书淮和秦芃各自往里面安排着自己的人手。   李淑听闻了此事,将秦芃招进宫里去。   如今李淑几乎就在宫里养养花草,秦芃也不大理会她,李淑不太敢叫她,这次鼓足了勇气,这才叫秦芃过来。   秦芃过去后,秦铭也还在,李淑招呼着秦芃坐下,随后有些忐忑道:“其实这事儿……我也不知道当不当说。”   “母后您说。”秦芃喝了一口茶。   一般说当不当说的话,都是不当说却想说的。秦芃也不拦着她,李淑舒了口气道:“铭儿今年也满十岁了,他打小聪明,也不是一无所知的孩童,你是长公主,但早晚……这朝廷还是铭儿的。”   说着,李淑抬眼,有些忐忑打量了秦芃一眼,见秦芃没有什么情绪,李淑才接着道:“铭儿是你弟弟,无论怎样,你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富贵荣华。”   “母后,”秦芃出声,李淑抖了抖,秦芃有些好笑,无奈道:“有话直说吧,阿铭是齐国的皇帝,我如今也不过是因他年幼管着,日后他长大了,我自然会退开的。”   “那……我听说兵部缺了几个人……”   秦芃一听便明白了,恍然大悟道:“母亲有合适人选?”   “就是你有个远方小舅……”   李淑说得艰难,秦芃点了点头,便道:“叫他过来瞧瞧,能用便用,这与他是否是我小舅舅没多大关系。”   “还有阿铭,”秦芃转头看向秦铭:“你若有合适的人,也可以告诉我。”   说着,她抚着秦铭的发,温和道:“你也不小了。”   一般人家十岁孩子自然还是捧在手心的孩童。可皇家从来不是。   当年赵钰十岁的时候,已经能和她合谋出冷宫了。   想起赵钰,秦芃有些恍惚。她看着面前秦铭,心里不由得有了爱怜:“姐姐如今都是在为你铺路,你明白吗?”   “明白。”秦铭点点头,认真道:“阿铭必然不会辜负姐姐。”   等到夜里,李淑便将人送了过来。   秦铭扫了她那位远方小舅“李程”一眼,又看了秦铭举荐的几个人。   秦铭举荐这几个人年纪都不大,但条理清晰,看上去便知道是可造之材。而李程虽然胆子小了些,但做事稳妥,倒也是能用的。   秦芃将人安置好了以后,回了屋里,便看见秦书淮在等她。   他眼睛已经差不多好了,秦芃看着他亮晶晶的眼,在门口站了片刻后,抿了抿唇道:“那个,你眼睛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卫府了。”   秦书淮僵了僵,艰难道:“其实,好得还不是很完全……”   秦芃完全不理会这套,让陆祐去收拾了行李,转头同秦书淮道:“卫府都是老小,我得回去照顾着。”   秦书淮没说话,跪坐在桌前,脸色不太好看。   他们在秦府也没什么东西,陆祐很快收拾好了行礼,欢快道:“公主,走了。”   “那个,”秦芃站在门口,说得有些艰难:“我走了?”   秦书淮僵硬应了声:“你要走,我也拦不住。”   秦芃点点头,便带着陆祐回了卫府。刚出秦府大门,秦书淮便起身来,一脚踹翻了桌子。   赵一和江春听见里面的动静,江春不着痕迹看了里面一眼,淡道:“和公主一吵架就踹桌子这毛病这么多年还没改呢 。”   “改了不少了,”赵一淡道:“踹了不砸了。”   秦芃也是担心着卫老太君的身子和想法,秦书淮一好就回来了,回来时候卫家上下正在吃饭,卫老太君叼着个大鸡腿给五个孙子夹菜,啃着鸡腿道:“趁着你们大伯母没回来,咱们赶紧多吃点。”   卫老太君喜欢荤食,秦芃和卫衍回来了就节制着。如今卫衍去了边境,秦芃去了淮安王府,卫老太君自在得不行。   秦芃一进来,就看到这景象,哭笑不得喊了声:“母亲。”   卫老太君当即将肉卡在了嘴里,急促咳嗽起来。秦芃赶紧上去给卫老太君顺气,卫老太君憋得满脸通红,好久才缓过气来,看着秦芃道:“大媳妇儿,你怎么回来了……”   卫老太君说话的语气几乎是带着哭腔,全然不见欣喜。秦芃觉得好笑,瞧了一眼桌上的菜,有些无奈道:“让厨子做几道素菜上来。”   听过了这话,卫老太君垮了脸。   秦芃入座后,没了一会儿,就上了许多素菜,秦芃给卫老太君夹着菜,桌上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吃着绿叶青菜。   吃完后,秦芃送着卫老太君回去,卫老太君由她扶着,叹了口气道:“我听说你睡了秦书淮那小子,你怎么不多睡睡,这就回来了呢?是吵架了吗?”   秦芃:“……”   “他长得挺好的呀,怎么就留不住你呢?芃芃呀……”   “母亲,我和他没什么的。”秦芃咬着牙,卫老太君睁大了眼:“你骗老人家不是这么骗的,你身边人都同我说了呀,你天天和他睡一个房,日久生情日久生情,这都两个月了你们一点感情都没有 ?!”   秦芃被卫老太君的话吓得一个趔趄,还是卫老太君抓住了她,有些不好意思道:“不好意思啊,我说话直了些,你别吓到,我们以前军营里都这么说的……”   “我明白。”秦芃镇定下来,解释道:“母亲,我和王爷还处于培养感情的阶段,您别着急,要我瞧上了会自己出手的,您别担心。”   听了这话,卫老太君脸上露出失望之色来。   秦芃知道她失望什么,也不接下去,卫老太君叹了口气,突然想起来:“我听说南边又打仗了。”   秦芃点了点头,明白卫老太君的意思:“小叔在边境不会有事,您放心,我在朝里替他看着。”   卫老太君神色黯了黯,叹息出声:“什么时候才不打仗啊?”   秦芃微微一愣,想起卫家祠堂里的牌位。   她不由得眼中酸涩,沙哑道:“快了。很快,我就把小叔接回来。”   秦芃和卫老太君说着话的时候,南方边境,卫衍眺望着西梁的军队,不由得皱起眉头。   “我总觉得这次事情不太一样。”   卫衍同旁边副将卫纯道:“你觉不觉得,这次西梁军布阵,有几分北燕的味道……”   卫纯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属下不曾与北燕交手,看不大出来。”   卫衍不语,紧皱着眉头:“且先看着吧。”   而西梁军营中,一个华服青年端坐在茶桌面前。   他偏棕色的头发散披在肩头,带着桃花艳色的五官平静文雅,他抬起手,拨弄着茶叶倒入壶中,又引了水灌入。   水声平静,他温和道:“你说秦书淮和长公主秦芃勾搭上了?”   说着,他抬起眼来,眉目间满是笑意。跪在地上的士兵咽了咽口水,颤抖声道:“是…… 淮安王府的探子传来的消息,秦书淮近来眼盲,秦芃日日歇在淮安王府……”   青年没说话,他将茶水倒在滤水的茶盘上,面色平静从容,仿佛一个隐于山水间的居士,不染俗世半分。   “果然……”他低哑出声:“当年便该让他给姐姐陪葬的。”   “秦书淮……”他抬起眼,看向齐国方向,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眼中带了阴冷,唇边却笑意不减:“姐姐应该很想你吧……”   他话没说完,但站在旁边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青年未说出口的意思。   天子之怒,无需言语。 第七十二章   秦芃搬回卫家后,秦书淮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江春站在门外,听着里面人的动静,终于有些忍不住了:“王爷,要不咱们到卫府去,我给你再把门撬开?”   “不用了。”   秦书淮叹了口气:“明天就见着了。”   说是明天,然而秦书淮却觉得这一晚特别长,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迷迷糊糊醒了三次,终于熬到了寅时。秦书淮起得很早,梳洗过后,便赶到了卫府门口等着。   秦芃一出来,就瞧见了秦书淮的马车。秦书淮坐在马车里,早就听见了卫府开门的声音,却端着架子,没有探出头来。   赵一知道秦书淮憋得辛苦,叹了口气,装模作样道:“王爷,公主出来了。”   “嗯。”   秦书淮应了声,从里面卷起车帘,抬眼看向秦芃。   秦芃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个假装自己才知道她出来的人。以秦书淮的耳力,说他没听见开门这绝对不可能。   然而秦芃也不好揭穿秦书淮那点小心思,轻咳了一声后,笑着道:“王爷来得甚早。”   “嗯,上车吧。”   秦书淮放下帘子,就缩回头去。秦芃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想了想,还是上了秦书淮的马车。   上车之后,秦书淮一直不说话,秦芃便合上眼开始补眠。秦书淮憋了憋,终于道:“昨夜睡得可好?”   秦芃慢慢睁开眼来,用鼻音应了一声后,沙哑着声道:“看折子看得晚了些。”   她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的慵懒,仿佛是砂砾划过丝绸一般,勾得人心痒痒的。   她打小长得艳丽妖媚,当年还是赵芃的时候她是杏眼,就喜欢用笔在眼尾勾出一道弯来,如今秦芃的长相天生就是眼尾微挑着,一眼扫过来,勾的人心都跟着酥了。   他僵硬着调开视线,一时方才想说些什么都忘了,脑子里净是些当年少年时候和她做过的荒唐事。   人就是如此,成亲之前的时候还不懂得这姑娘的好,也就是在有了反应时慌张无措,板着脸叱喝她,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成了亲,明白了个中滋味,便沉迷其中,欲罢不能。如今七年后再见,就总是有那么几分急躁。   好在这些年他向来能忍,怕惊了这人,一直循规蹈矩着,一步一步靠近她,让她习惯,让她接受。   他觉得自己十分有耐心,然而偶尔也会觉得,这耐心也撑不住多久。   他瞧着外面的帘子,默默回忆着各路折子,秦芃瞧他僵着身子,有些奇怪道:“你昨夜睡得很早吗?精力怎的这样好?”   “我一贯少眠。”秦书淮觉得慢慢平复下来,却是再也不敢看秦芃。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你也别睡了,清清神吧。”   这么懒懒散散上朝,以她容貌之盛,其他人怕也是色念难消。   秦芃撑着下巴瞧着他,打着哈欠道:“可我困啊。”   “我陪你说说话就不困了。”   “那你说吧。”   秦书淮:“……”   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想了想,便同她说起南边的战事来。   “卫衍给我发了他们几次对阵的情况来,我觉得此事怕是北燕在其中作祟。”   听到北燕,秦芃抬了头。她皱了皱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是土生土长的北燕人,如今却是在齐国当着长公主。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摆自己的位置,只能道:“若是如此,你便不要同我说了。”   秦书淮闻言皱了皱眉:“在你心里,北燕还是你的国?”   “你在北燕长到二十岁,齐国就不是你的母国了?”   秦芃觉得有些好笑,她撩了撩头发,叹息道:“我如今长公主的身份是回不去了,可我也不想帮着齐国对付它。你别同我说了。”   秦书淮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终于道:“那你想见赵钰吗?”   秦芃微微一愣,而后露出温柔的神色来。那神色中满是眷念,秦书淮心里不由得紧了紧。   他从来知道,赵钰是不一样的。从过去,到现在,赵钰从来都是秦芃心中最重要那个人。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不是因为赵钰是她亲弟弟,如果不是因为赵钰小她三岁还是个孩子……   他哪里还容得下秦芃身边有这样的人?   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远走他乡,秦芃对赵钰的心思会淡一些,然而如今仅仅只是一个表情,秦书淮便明白,赵钰永远是秦芃心里最重要那个。   “如果有机会,我也想看看他。”   秦芃声音温和。   秦书淮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不再说话。秦芃却来了精神,陆陆续续和他打听起赵钰这些年来。   秦书淮所说的,和她这些年所知道的差不多,秦芃一面听着,一面感慨:“果然是我阿钰。”   “他打小就最聪明的。”   “这么多贵女求亲?他如今必然是长得极好了,是啊,他打小就容貌出众。”   “他打小就最喜欢我,以前冬天冷,冷宫里没有炭火,他同我挤在一起,却还问我冷不冷,如果我冷,他可以把他衣服脱给我。他衣服就这么点儿,”秦芃比划着:“也不怕冷死自己。”   “我那时候想,”秦芃眼里有了怀念:“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对我这样好了。”   “我可以。”   秦书淮果断开口,秦芃愣了愣,随后有些慌忙转过头去:“我就随口说着呢,现在都长大了,哪里还在意这些?”   眼见着靠近宫城,秦书淮欺身靠近她。   秦芃感觉他靠过来,心不由得快了几分,他的温度笼罩了她,她吓得缩了缩。   秦书淮动作停了下来,他低头看着强撑着扭头看着车后的人,忍了一会儿,终于是叹了口气。   “芃芃,我的心思,你知道的。”   “你不推开我,我便默许是你让我靠近。”   秦芃没说话,她盯着马车摇晃着的车壁,秦书淮半蹲下身子,拉住了她的手。   “我昨晚睡得不好。”   “我想你。”   他的声音仿佛是含了糖,带了蜜:“特别想。”   秦芃脸骤然通红,她张了张口,结巴道:“你……你现在怎么这么油嘴滑舌的。”   秦书淮垂下眼眸,他看着她纤白的手,声音里带了些遗憾。   “你走之后,我觉得有许多遗憾。”   “我一直在想,你活着的时候,我为什么不讲喜欢你的话多说几遍,不将自己的心思多告诉你几次,总要偷着藏着,让你去猜。总是拒绝你,让你追逐,然后证明你喜欢我。”   说着,他抬起头,眉眼里仿佛带着光:“我特别后悔。”   “我该对你好一点,我该心里有多喜欢你,就对你多好。”   秦芃呆呆看着他。   马车停下来,他半蹲着瞧着她,目光温柔又绵长。   秦芃觉得自己仿佛是踩在云端上,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恍恍惚惚被他拉着上了朝,这才回了神。   她觉得自己心里仿佛是冰封的雪原,骤然被人敲开一条缝,她觉得有些害怕,又有些期盼。   她似乎是被困在冰河里的囚徒,那条缝给了光给了暖,让她突然觉得,也许是可以的。   她太清楚自己和秦书淮的结在哪里。   她不信任他。   年少时候这个人是她一直在追逐,在强求。她说了多少遍喜欢他,他也只会淡淡的应一声“嗯,知道了。”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没有那一次意外,秦书淮真的会娶她这个北燕公主吗?   如果他不是质子,是齐国高高在上的皇太子,真的愿意娶她当做正妻,许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哦不,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许诺,其实也是她自己逼出来的话。他从未主动说过。   她本来以为一辈子秦书淮也就是如此了,她一直猜,一直追,一直怀疑,一直期盼。   然而这个人却仿佛骤然变了样子,让她忍不住想,也许有一天,她能再回到十三岁之前,能够全心全意信赖一个人。   下朝的时候,秦书淮等着她。她从珠帘后走出来,看见那身穿朝服的青年站在光芒里。   她心跳有些快,跟着秦书淮一起走出去,等走出了大殿,秦书淮默不作声靠近她,一手拿着笏板,一手在广袖下拉住她的手。   秦芃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应该很大,也许他能听见。她假装看着边上的风景,一言不发。秦书淮目视前方,神色平静,也是什么话都没说。   跟在两人身后的江春和赵一觉得,有点尴尬。   两人这么手拉手上了马车,两人各自分开,看着自己的折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今天的事儿,等到了卫府,秦芃下了马车,刚下去没多久,秦芃就听到马车里传来一声:“慢着。”   秦芃回了头,秦书淮卷了车帘走出来:“我再陪陪你,可否?”   这次他没找借口,直接就是问能否陪她。   秦芃本想拒绝,正准备张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少年的声音:“陪呀!”   秦芃豁然回头,看见是卫府那五个小公子里最大的卫德。他趴在门边,眨着眼睛。   他喊完,后面冒出四个少年的脑袋来,齐声道:“陪呀!”   秦书淮被这些小孩子弄糊涂了,秦芃撩了袖子就冲进去:“你们这是造反了是吧?!看我今天不替夫子揍死你们!”   说着秦芃就冲了进去,小孩子们一哄而散,秦书淮反应过来,压着笑意,带着赵一和江春跟了进去,跟进去后走了没几步,秦芃就回来了。   秦书淮看着气喘吁吁的秦芃,笑着道:“人呢?”   “跑得太快,没追上。”   秦芃抬手给自己扇着风,秦书淮递了块帕子给她:“这就是卫家那几位小少爷?”   卫家当年除了一个卫衍,满门战死。就留了一个十四岁的卫衍,带着五个孩子。当时最大的一个不足四岁,便是卫德。   这五个小公子,放在宣京谁都要给几分面子,便养得飞扬跋扈,加上卫家也不太读书,皮得不行。   秦芃想着这些孩子就脑袋疼。   她同秦书淮数落着这五个孩子的事儿,聊着聊着到了大厅。秦书淮刚一进去,就看见卫老太君正坐在上方。秦书淮微微一愣,卫老太君就殷切走了上来。   “摄政王大驾光临,卫家蓬荜生辉,来来来这里做。”   说着,卫老太君招呼着秦书淮坐到自己对面的位置上来。秦书淮恭恭敬敬行了礼,这才坐过去,小心翼翼瞧了秦芃一眼,见秦芃也是一脸茫然,便恭敬道:“许久不见老太君,老太君可还安好?”   “好好好,”卫老太君点着头,叹了口气:“王爷可真俊啊,如今越发好看了,都比阿衍好看几分了。”   秦书淮:“……”   这老太太的话没法接。   “哦,你别太管我说什么。你是来接芃儿回王府的吧?你刚到门口我就听管家说了,东西我都收拾好了。”   说着,卫老太君指了指旁边的行李,欢喜道:“赶紧接她走吧,好好对她,我过两天来瞧你们。等时机成熟了,你上门提个亲,这事儿我做主了,你们可以成亲!”   秦芃:“……”   这是多想让她走啊。   感觉到秦芃不太开心,秦书淮皱了皱眉,着急解释:“老太君,我……”   “我很放心!”卫老太君握住秦书淮的手,满脸信任道:“王爷,您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我知道,一定只有芃儿抛弃你的份,你绝对不会做对不起芃儿的事。”   “不是,我和芃芃……”   “不重要,”老太君抬手止住秦书淮的话:“这些虚礼都不重要!我们卫家不在乎这些,你和她好好过日子,那些流言蜚语有什么好管的呢?你们一个摄政王一个长公主,还用在意那些妖怪说三道四?好好在一起,定亲成亲这些步骤以后说,先有个小世子……”   “管家。”   秦芃听不下去了,打断了老太君的话,平静道:“今晚儿红烧肉撤了吧。”   “等等!”卫老太君悲痛抬头:“你还要留着吃完饭啊?床头吵架床尾和,冷颤至于这么久吗?”   “母亲,”秦芃微微一笑,上前去扶住卫老太君,温和道:“您放心吧,我不嫁人,我还要侍奉您呢。”   听着这话,卫老太君抖了抖,秦芃压着笑意,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母亲,您嫌弃我了吗?我为阿炀守寡……”   “别哭!”卫老太君一把抓住她,头痛道:“大儿媳妇儿,把眼泪憋回去,你想住多久住多久,我走了,我头疼!”   说着,卫老太君风风火火起身,转身便走了出去。   大厅里就留了秦书淮和秦芃两个人,秦芃转头瞧他:“老太君就是这个人,怪有意思的。”   秦书淮点点头,也看不出喜怒。   秦芃招呼他吃了晚膳,饭后带着他逛园子,她同秦书淮一一介绍着卫家的庭院。贵族的宅院大多是世袭传承,各自有各自可说道之处,走到秦芃自己的院子,她笑了笑道:“这就是我住的地方了。”   秦书淮应了声,抬头看了过去。   是个四合小院,院子朴实无华,规规矩矩修整着,有一大块空地。   “怎么不在院子里种些花草?”   秦书淮有些奇怪,秦芃引着他往房间去,回头看了看,温和道:“这块地是留给卫炀晨练的。他有在自己院子晨练的习惯,便没种花草。”   秦书淮脚步微微一顿,垂下眼眸。   秦芃引着他来了书房,秦书淮仰头看过去。   书房里有许多兵法和武器谱,很多明显不是秦芃会看的东西。   卫炀已经死去十年了,然而秦芃的生活里却到处是他的痕迹。   秦书淮知道自己不该去问这些,不该去想这些,可是这些东西骤然袭到他面前,他仍旧忍不住会想,那个人是不是也同他一样,和秦芃做过那么多事。   他觉得有什么堵在胸口,酸涩难当,等秦芃问他要不要再逛逛时,他抬起眼,淡道:“晚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秦书淮便转过身,直接走了出去。   秦芃愣了愣,不明白秦书淮怎么就忽然生了气。   秦书淮走到半路,又想起来,停了脚步:“明早我来接你,今晚别看折子看太晚了。有事儿就问我,别自己一点一点摸索一点一点查。”   秦芃抿了唇,应下声来:“好。”   秦书淮听到那声柔柔的“好”,心里这才舒坦许多,站在灯下回了头:“那我走了?”   “嗯。”   秦芃点了点头:“不送了。”   秦书淮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秦芃有些不明白秦书淮为什么叹气,就看他直接走了回来,捧着她的脸,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明天来接你。”   说完,在秦芃反应过来之前,秦书淮便直接离开。等秦芃反应过来后,也……也没什么用了。   秦芃抬手碰在他唇问吻过的地方,心跳得飞快。   其实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只是想对秦书淮好一点。只是秦书淮说,她该坦荡一点,她该试一试,于是她就努力想要尝试着,重新去喜欢这个人,接纳这个人,去配的上这个人的爱情。   秦书淮说得对的是,感情这种东西,不是说她不接受,就不存在。   她从头到尾只是希望秦书淮能过得好,如果说在自己配不上这份感情、无法回报同等感情的情况下接受一份爱意这是不公平,那么在有可能发展的情况下直接拒绝,那就是太残忍。   可是她没想过要这么快的……   捂着额头,秦芃觉得心里七上八下,又甜又惶恐。   正想着事情的时候,卫府的侍卫首领卫陇突然赶了过来。   卫府的侍卫大多是从战场上换下来的老兵,与精锐相比当然比不了,但与普通士兵比较,那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卫陇疾步走到秦芃身前,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他单膝跪下,手里捏着张纸条,沉声道:“公主,将军走卫府私信来的消息,将军中了埋伏,身受重伤,南方军营局势有变,烦请公主派可靠之人前去稳住情况。”   秦芃一把抢过纸条,扫了一眼后皱起眉头。   卫家如今全靠卫衍一个人撑着,一旦卫衍出了事,张瑛秦书淮等人必然要要求战场换将。   将卫衍换下去,等这场仗拖拖拉拉打完,南方的兵力大概就要分拨出一批去给这位“新”的主帅。   正是基于这样的考量,卫衍才撑住没有爆出自己受伤的消息,反而是飞鸽传书给了秦芃,让秦芃找人去战场辅助他。   可一时之间,秦芃哪里找得出能委以如此重任的人?要是一个不慎,派过去的人干脆把卫衍杀了,那卫家就完了。   卫家完了,也就等于秦芃完了。如果不是靠着卫衍作为后台,朝廷谁会将秦芃放在眼里?   秦芃心里思量片刻后,立刻道:“备马,我亲自去边境。”   说完,她转头走进房里,给秦书淮留了一封信,简单说了一下情况,但她没提卫衍受伤一事,只是说感觉南方不对,想去南方看看。   她如今愿意去相信秦书淮,但是卫家是她不能赌的筹码,她容不得半分闪失。   秦芃写完信,匆忙去了老太君的房间,简单说了大概情况后,将信交给老太君:“我让管家递了折子,就说我在家养病,秦书淮或许会上门来问,若他问起,您就将这封信给他,让他替我看着兵部。”   老太君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点了点头道:“你放心过去,这边有我。保命最重要,其他都不重要,明白吗?”   秦芃应了声,带上披风的帽子,转身出了门,翻身上马后,带着人就趁夜色出了城。   秦芃一路朝着南方加急狂奔,她出城的消息传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秦书淮看着秦芃的告假函,整个早朝都有些心不在焉,刚一下朝就往卫府过去,怕秦芃是身体真的不好。然而才刚上马车,赵一便皱着眉头跟了上来。   “主子,探子来说,昨晚有一批人拿着公主手令出了城。”   闻言,秦书淮猛地抬头,随后他反应过来,立刻道:“赶紧给我备马,我要去找卫衍!”   赵一愣了愣,秦书淮站起身跳下马车,语调又快又稳:“让人去卫府拿芃芃给我留的信,将我的替身叫出来,暂代我行事。我们先往南边去。”   “王爷怎么知道卫衍出事?”   赵一跟在秦书淮身后,还是不大理解。江春已经去吩咐人了,秦书淮眉宇间都带着冷意:“如今南方打折仗,如果不是卫衍出了事,她不至于昨夜连夜出城。”   卫衍出了事,也该首先联系朝廷啊……   赵一还是不能明白,然而秦书淮脑子里却是已经转了许多弯。   但有一点赵一却是明白的。   “不过,卫衍出了事,王爷也不用亲自去吧?”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秦书淮冷冷扫了赵一一眼:“我不是去管卫衍的事儿的。”   “是是是。”   赵一压着笑:“您是去抓媳妇儿的。”   秦书淮:“……” 第七十三章   秦芃快马加鞭赶到了江州,此时江州正在备战,秦芃让人直接联系了卫衍的副官卫纯,而后暗中潜入了徐城。   徐城正是江州第一线,秦芃由卫纯引路,进了卫衍的府邸后,直接往卫衍房间赶去。   “小叔如今情况如何?”   秦芃问的急切,卫纯压着声音道:“将军中了两箭,其中一箭伤了肺腑,如今发了高烧,正在养着。”   秦芃皱起眉头,大步跨入房中。   房里丫鬟们忙忙碌碌给卫衍用湿帕子降着温,大夫在一旁诊治,秦芃走到卫衍旁边去,他如今还昏迷着,整个人发着烧,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大夫正在给他扎针,秦芃打量了卫衍许久,大夫终于扎完针了。秦芃上前去,小心道:“大夫,将军状况如何?”   “王爷伤势……不好说。”边境大夫不比宫里,宫里就算小事儿往大了说,大事儿往小了说,边境的大夫,是怎样就是怎样。   这一点秦芃也是知道的,北燕尚武,虽然这些年向南齐学了不少,但骨子里还是个骑在马背上建国的国家。男女老少,无不能骑善射,民族混杂,诸侯鼎力,局势比南齐复杂许多。还是赵钰登基后力推汉化,将儒家那一套彻底推了下去,这些年才好了许多。   这样一个国家里,哪怕秦芃是深宫公主,对战场也是熟悉的。远的不说,她十三岁那年铜胡族暴乱,围攻都城,宫里的人几乎都上了前线,她也是陪着秦书淮,在宫城上守了一月有余。   听了大夫的话,秦芃心里有些沉重。卫家家臣统统等在一边,等着秦芃定夺。   卫衍一倒,边境高层其实早就乱了。南方军虽然几乎都是卫家嫡系,但二十多万的军队,多少有各方势力掺杂,如今那些人都围在卫府外面,天天等着参见卫衍,就等着看卫衍到底还行不行,只要卫衍一倒,他们必然立刻向朝廷递帖子,要求派新的主帅过来。   如今卫家家臣虽然都在军中任领要职,然而毕竟都是家臣,如今卫衍未死,谁都不敢出头当那个做主的人,就怕卫衍醒后猜忌。   这些弯弯道道秦芃明白,她就是怕卫衍倒下后边境的人都为了避嫌不站出来,等着朝廷里派了人来接任卫衍的位置,到时候上下清洗一换,那时候她再过来,就来不及了。   她心里将边境军中各大派系清洗了一圈,心中大概有了思量。   “城外是什么动静?”   “正在准备,怕是很快有第二波攻城。”   卫纯有些疑惑,不明白秦芃问这话什么意思。   秦芃点点头,留了人照顾卫衍,换了一身行头,便带人上了城楼。从城楼上看,城外西凉士兵正在集结,秦芃眺望远方,有些不明白:“西梁一直安分,为何突然就动了手?”   “我等也在想这个问题。”   卫纯手扶在剑上,皱着眉头:“西梁其实一直很想要徐城,因为徐城产盐,西梁国内无盐,一般从徐城交易,多年来大大小小战役也打了一些,但这样大规模进军,还是第一次。”   “不仅如此,”卫纯抬手,指着城楼下西梁士兵手中的剑道:“他们此次似乎换了新的武器,用了精铁,硬度比以前高出不少。”   “是有别人给的吧。”   秦芃老远看着西梁手中的武器,眼中慢慢冷了下来。   西梁不可能突然兵力大增还这样大规模骚扰,一定有后手在后面等着他们。   如今会这么阴齐国的,也就只有北燕了。   她和卫纯在城楼上看了一下,按照西梁如今布军的规模,怕是很快就要有第二场战役要打。   回去后,秦芃又同将卫家家臣叫过来,一一认识了一遍。不出秦芃所料,卫家家臣都是些聪明人,越是聪明人,越是不愿出头的人,秦芃给众人恭敬作了个揖,随后道:“本宫来此,其实也不过只是安诸位的心,战场诸事还是要依仗诸位,还望诸位多多指点。”   众人对秦芃的话颇为受用,纷纷表示一定会竭尽全力帮着秦芃。秦芃抬起头来,严肃下神色:“将军如今生死不知,此事也瞒不了多久,朝廷很快会派人来接应,若由张瑛或秦书淮派人过来,南方军日后想再回小叔手里就难了。”   听了这话,众人面面相觑,秦芃继续道:“所以在朝廷做下决定之前,我们得打一场胜仗,若是赢了,我便同朝廷说明,此战由我来管。这样一来,若小叔醒了,我将军队交还,也要容易些。”   秦芃长公主的身份够高贵,差的只是成绩。   若是在朝廷做决定前就赢下一场,秦芃也就有成绩去争抢这个位置,到时候秦书淮估计不会说什么,张瑛也不好说什么。   秦芃说了,大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卫纯点点头道:“公主说得是,此战我等必须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还有,”秦芃想起来,同卫纯道:“飞鸽传信回去,让卫德过来。他如今也十四岁了,该懂事了。”   卫纯点了头,秦芃留下谋士和副将,又将现在情况商议了一阵后,才让大家各自去睡了。   秦芃小歇了一会儿,有些睡不着,复又起来,去瞧了瞧卫衍后,便干脆上了城楼,看着远处。   此时已经夜深,大家都睡得极其安稳,   秦芃站在城楼上,看远处的敌营。   夜风有些冷,她披着袍子,发着呆,便就是这个时候,秦芃听到身后一声惊讶的询问:“公主?”   秦芃回过头去,发现是卫纯站在她后面。卫纯穿了白衫,披了泛黄的白色外套,用发带随意系了头发,眉目平和,仿佛一个教书先生。   秦芃笑了笑,点头道:“先生。”   “公主还没睡吗?”   卫纯走到城楼边上,眺望远处。秦芃摇了摇头:“心中焦躁,难以入眠,先生呢?”   “本是睡下了,噩梦连连,难以安寝,便干脆上城楼上来瞧瞧,刚好遇见公主。”   卫纯似乎是有些疲惫,秦芃抿了抿唇:“先生觉得,此战有几分把握?”   卫纯没说话,秦芃心里悬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后,卫纯却是反问:“公主觉得呢?”   “我猜想,只要我们能守住一战,西梁或许就要退走了。”   “何以见得?”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西梁和我们耗太久了。”   卫纯轻笑起来:“其实,我也这么觉得呢。”   “西梁这一战,或许并不在于赢,而在于和。”   卫纯瞧着远处,眯了眯眼:“我瞧见,他们手中那批精铁武器,怕是已经折损不少了。给他们提供武器的人也明显不想再给了。”   秦芃点点头,正要说什么,突然觉得地上有微微的颤动感。   卫纯也明显感觉到了,他刚一张口,秦芃就变了脸色,大喊出声:“敌袭!!准备,敌袭!!”   秦芃喊完,地面震动感就明显起来,城楼上警戒的钟声响起,上下乱成一片,秦芃手中提剑,也来不及去换战袍,站在城楼上安排着人,看着士兵们被连夜叫起来,开了城门迅速赶出去,然后开始放置障碍物。   敌人不算近,然而这样远的距离都能有震动感,证明人数之多,而且极有可能是骑兵,秦芃看着士兵们布阵,听着远方传来若有似无的鼓声。   秦芃和卫纯召集了将领到城楼楼顶上的议事阁见面,几个将领悠悠赶了过来,见了秦芃和卫纯便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看都没看秦芃,同卫纯道:“卫副将,将军人呢?还没好呢?”   卫纯板着脸,冷声道:“崔将军,如今敌军来袭,我们先共同御敌吧。”   “共同御敌?主帅呢?”   另一个人笑出声来,嘲讽道:“卫纯,你不过一个副将,和我等平起平坐,凭什么命令我们?今日先叫主帅过来,主帅不在,我们不卖命!”   “你……”   卫纯气得发抖,秦芃在一旁静静听着,给旁边士兵一个眼神。   士兵悄悄关了门,秦芃站起身来,笑着道:“卫纯不足以让你们出战,本宫呢?”   “你是谁?”崔副将抬起头,看向秦芃,眼里带了些色意:“哟,卫纯你可以啊,在这地方还能找到这种……”   话没说完,秦芃一脚就踹了过去!   房间里顿时剑拔弩张,秦芃却是直接动了手,房中瞬间乱了起来,喊杀声成了一片。   此刻战场已经开打了,鼓声一下一下,传遍战场。   议事阁中却是乱成了一片,秦芃动作出其不意,又快又狠,一场暴乱迅速爆发,又迅速消散。   不过一刻钟,议事阁中已经横七竖八倒了一片,剩下没倒的被秦芃的人绑起来,看着地上的尸体瑟瑟发抖。   “陈前抗命,”秦芃提着剑,回身冷眼看着众人:“谁给你们的胆子?!”   “你……你们……”其中一个被捆着的将军颤抖着声:“你们滥杀长官……朝廷不会放过你们的!”   “朝廷?”秦芃挑起眉眼,从自己腰上拿出腰牌:“本宫在此,本宫代表的就是朝廷!”   “长……长公主?!”   秦芃也不和他们废话,让卫家和她的人上去,将这些人的令牌全都拿走之后,便让两个副将带着人出去,用令牌领着这些人的士兵上了战场。   如今秦芃和卫纯总算完全控制住了局面,两人松了一口气,再次上了城楼。   此时双方尚还出于焦灼状态,黎明之前,启明星正大放异彩。齐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此时此刻十分被动。   西梁国的部队训练有素,有条不紊推进,他们总是能第一时间跟对方向,找出齐国最薄弱的环节,集中攻击。   此刻天还黑漆漆一片,也看不清双方具体情况,只隐约可见两军轮廓。   卫纯在城楼上瞧着,心中不免有些心急:“这西梁是怎么回事?怎么军队素质一下这么好了?”   秦芃没说话,只听见鼓声在战场上回响,起起落落。   她听了一会儿,看着西梁军的阵型,猛地反应过来:“不好,是飞雁阵!”   “什么?”   卫纯有些不明白,秦芃迅速来到了战鼓旁边,手里拿起鼓槌。卫纯追上去,焦急道:“公主,什么飞雁阵?”   “北燕骑兵十阵之一,对方一定有北燕的军师在控阵。”   卫纯愣了愣,便就是这时候,鼓声又来,这次秦芃抓紧鼓槌,随着那鼓声一起落下!   秦芃在鼓槌上加了力,鼓声瞬间传遍了战场,对方槌一下,她就槌两下,对方轻,她就重。   两面鼓的鼓声交织在战场上,西梁军忽地就仿佛是没了方向一般。   “他们是用鼓声操控军队的方向的?!”   卫纯终于反应过来,秦芃点点头:“北燕军队里,鼓声有自己的含义。”   当年铜胡族围了宫城,鼓声操控军队,这是赵钰和秦书淮一起想的法子。   后来赵钰不信任秦书淮,自己改了一套,也告诉了秦芃。   如今秦芃完全肯定,对面一定有北燕的人。   如果确定有北燕的人,那么此次南方不是最需要戒备的,最需要的戒备的应该是北方。   秦芃抿着唇,急切希望此刻战争尽快结束,她好传消息回去,让秦书淮早做准备。   对方击鼓,秦芃就扰乱他。西梁军队分不清鼓声,一些人向左,一些人向右,顿时乱了起来。   赵钰坐在战车上,放下鼓槌,抬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茶。   “对面有国人啊。”   他嘴边带着笑意,侍女面色沉稳:“我替陛下杀了她!”   赵钰没有说话,他不再击鼓,就静静看着两方厮杀。   此刻天逐渐亮了起来,秦芃见对方不击鼓,她干脆将鼓槌握在手中,敲出一曲《阵前曲》。   曲调杀伐大气,伴随金戈铁马交响之声。赵钰握着茶的手顿了顿,朝阳升起来,一寸一寸落在城楼之上,然后露出了那个击鼓之人。   她身着白色底衫,外笼红色长袍,长发微束,如瀑散披在身后,是随风张扬。   她的手腕很细,握着鼓槌敲下去,却是铿锵有力。   鼓声让西凉军队不知所措,齐军却是备受鼓舞,从一开始压着打到现在,齐军调整好状态,反而反攻回去!   赵钰远远眺望着城楼上的人,眯了眯眼,忍不住感慨出声:“真美。”   “北帝,北帝!”   一个胖子冲到赵钰身边来,焦急道:“打不赢了,怎么办?!”   “嗯?”   赵钰回过头来,看在趴在战车旁的胖子,笑了笑道:“陛下莫慌,稍等。”   说着,他抬手,温和道:“箭来。”   侍女迅速给赵钰递了箭,赵钰开弓,对准了城楼上的女子。   他自幼聪慧,向来样样都想拿个第一。北燕重骑射武艺,当年赵芃为了讨陛下欢心,苦练许久。   赵芃练,他就跟着练,但一辈子也没赢过赵芃。   也许是因为不想赢,又或许是真的赢不了。   后来赵芃死了,他就一直练下去。   他拉着弓,对准了秦芃,而后骤然箭发!   秦芃感觉身后箭风袭来,一把抓住长箭,就直接朝着来的方向甩了回去!   赵钰终于在那一刻看见了那女子的容貌,那艳丽之色,仿佛花开燕都。   赵钰呼吸一窒,上一次有这样惊艳的感觉,应该是秦芃嫁给秦书淮那天。   那时候他才十三岁,还什么都不懂,清晨去接秦芃,看见秦芃穿着火红嫁衣,画了女子最流行的梅花妆,在晨光下朝着他仰起头来,翩然一笑。   “小钰,”她问他:“你看我,好不好看?”   那一刻他就是这样感觉,仿佛是看见牡丹开遍燕都,国色天香。   他知道秦书淮每年都会偷偷在花宴上送赵芃牡丹,却也是在那一刻才懂得,为什么要送这花给赵芃。   此时此刻西梁城楼上,当女子回眸那一瞬间,他便觉得,这女子如烈日朝阳,火凤涅槃,让人觉得心潮澎湃。   他呆愣的片刻,西凉国君焦急出声:“北帝?”   “嗯?”   赵钰回了神,转过头去:“陛下勿慌,我答应陛下的事,自然会做到。”   “北燕的人听着!”   赵钰刚说完,秦芃便跳上城楼,清亮的声音响彻战场:“回去告知你家国君,若是想开城通商,直接让人来谈,无需如此!”   秦芃了解赵钰,赵钰一直以来对齐国最大的敌意就在于齐国大范围禁止民间通商。   齐国虽然不比北燕军力强盛,但却极其发达,周边国家许多东西都要从齐国购买,齐国允许其他国家买他们的东西,却不允许其他国家随便到齐国卖东西。这样就造成了各国金银大量流入齐国。   赵钰并不喜战,但他却是个非常重视民生的皇帝。此次西梁能拿到这么多武器,必然是赵钰允许的结果。而赵钰之所以会开战,秦芃思索着,无非就是这样的理由。   赵钰闻言愣了愣,此刻战场上齐国优势已显,赵钰抿了抿唇,最后却是笑了。   “退兵吧。”   他转头同西凉国君道:“且先退兵,看后续如何说。”   西凉国也早已打得心疼了,赵钰说退兵,便赶紧鸣锣收兵。   秦芃见这话让西凉收了兵,终于舒了口气。让卫纯来清点了人,便自己去房间里休息。   秦书淮带着人赶到时,刚刚结束了战斗。他老远听见开战之声,心里焦急得不行。他是一路跟着秦芃过来的,徐城开了战,秦芃肯定不会坐着,谁知道她会干些什么?   当年铜胡族攻城的时候,她就敢上城楼上去和人火拼,敢替皇帝挡箭。   虽然也正是如此,她才一步一步成为了皇帝最疼爱的玉阳公主,可是秦书淮一想到她这脾气就头皮发麻,吓得快马加鞭赶进了城里。   此刻城中到处都是伤病,秦书淮先找到了卫纯,焦急道:“长公主呢?!”   卫纯骤然被秦书淮拉住,还没反应过来,随后诧异出声:“摄政王?!”   “长公主呢?”   秦书淮声音急促,卫纯明白了,秦书淮是追着秦芃来的。他一下有些转不过弯,呆道:“在卫府……”   秦书淮立刻扔了卫纯就往卫府奔去。   往卫府去的路上,就听见士兵在议论着,说秦芃城楼击鼓乱敌军的事儿,还说到赵钰那最后一箭,秦芃接得多准多漂亮。   秦书淮听得心都揪了起来,到了卫府以后,根本顾不上下人的阻拦,问了秦芃的房间后,就直接冲了过去。   秦芃正在房间里洗澡,她肩上被赵钰箭气伤出了伤口,她打算自己随意涂抹包扎一下。如今到处是伤员,她这样的小伤,就不用大夫了。   她坐在浴池里,掏出药膏来,想够着背后上药。便就是在这个时候,门被人猛地推开,秦书淮带着怒火的声音传了进来:“秦芃!”   秦芃呆了呆,秦书淮一时也来不及多想秦芃为什么不回话,也不记得屏风后是什么,就是听见了房间里的药味,脑子一热就直接冲到了屏风后,怒道:“你不要……”   话没说完,他就带呆。   浴桶还带着些水雾,秦芃肩头落在水面上,手环过胸前搭在肩膀上,想要抹药。   她保持着这个动作,呆呆看着秦书淮。秦书淮也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片刻后,秦芃将手边的帕子朝着秦书淮劈头盖脸就砸了过去:“滚出去!”   【小剧场】   记者:“大白,请问你写四嫁来的体验是什么?”   大白:“每天在剧透与不剧透之间挣扎。”   记者:“不剧透会怎样?”   大白:“怕读者打我。”   记者:“剧透了会怎样?”   大白:“还怕读者打我。”   记者:“举个例子”   大白:“赵钰不是亲弟弟这种事,我不剧透,怕人家举报我……我剧透,多影响后面的惊喜程度啊”   记者:“给你一分钟时间唱首歌结束这场访谈”   大白:“想要爱你真的好难” 第七十四章   秦书淮反应过来,脸骤然通红,捏着帕子仓皇退了出去,慌张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退到房间中间,捏着帕子,听着里面的水声。   秦芃也洗不下去了,起身来穿上衣服。   秦书淮就坐在桌边,一手捏着帕子,一手给自己倒茶。   但方才看到的画面满脑子就消不下去了。   他又不是没见过。   要是从没吃过肉,一直素着,倒也没什么。   吃过肉了,又断了,一直吊着,那就是折磨了。   可是他又不敢冒进,上一次分开时候他亲秦芃那一下,明显就是吓到了秦芃,他觉得不能再如此冒进,于是备受煎熬。   秦芃洗了澡出来,擦着头发道:“你怎么来了?”   秦书淮呆呆抬起头,一看见秦芃的脸,方才退下去的热度又升了起来,他立刻扭过去脸去,本来满满的怒气,看着这个人又消了下去,故作冷静道:“听说你过来了,我便来了。”   秦芃皱起眉头,有些不满:“我来有我的理由,你跟着来,朝中怎么办?”   “乱不了。”   听了这话,秦书淮有些烦躁,他抬起头来,瞧着秦芃道:“倒是你,出了什么事儿,你当同我说,战场凶险,有什么事我自会帮你处理,你千里迢迢跑过来,出了事儿怎么办?!”   “出不了什么事的。”听了这话,秦芃软下调子来,有些无奈。秦书淮听了这不知死活的话,当即来了怒气,然而他依旧压着,冷着声音道:“你又知道自己不会出事?”   “我自然有我的考量。”秦芃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来得隐蔽,其他人都不知晓,我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秦书淮终于按耐不住,猛地提高了声音:“那当年你为什么又出了事又中了毒又要逼着我亲手杀了你?!”   话音刚落,两个人就安静下来。   秦芃呆呆看着秦书淮,秦书淮这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他脑子里骤然想起那六年,觉得眼里有些酸涩。   他看着这个人鲜活站在面前,有些按耐不住心里那份悲悸,捏着拳头扭过头去,没有说话。   秦芃瞧着他,这个人微微颤抖着,似乎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那句“对不起”开口之际,就听见对方先开了口。   “对不起。”   他僵硬着身子,沙哑开口:“我不该说这些,当年也不是你的错。只是芃芃,”他转过头来,语音里带了些颤抖:“那样的六年,我再撑不住第二次。”   这话出来,秦芃觉得自己心里突然像针扎了一样。   她回想起变成秦芃后最初见到那个人的时光,那时候的秦书淮仿佛是个陌生人,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陪伴他的只有那冰冷的牌位。   他此刻站在她面前,静静瞧着她,漂亮的眼里仿佛是带了水汽。   这是她熟悉的秦书淮,独属于赵芃的秦书淮。   他的温柔,他的失态,他偶尔呆呆抬头的一瞬,偶尔孩子气的笑容,都只独属于她一个人。   这样一个人,你又怎么舍得他心疼。   秦芃不知该如何言语,上前几步,猛地扑进了他怀里,死死抱住了他。   秦书淮被她这么一撞,呆愣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将手放到她身上。   “芃芃……”   他欣喜与她的回应,一时反而是不知所措起来。   秦芃将头埋在他怀里,听着他有些急促的心跳,哑着嗓子道:“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不会有的第二次的,一定不会的。”   秦书淮低头看着眼前埋在他怀里的姑娘,心里被这话融化成了一片。他有些无奈,明知道这个人的话其实作不得数,下一次要是出了事,她估计还是会掉头单枪匹马就自己去了,可他却还是因为这个承诺欣喜安慰。   他唾弃自己的软弱,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是静静抱着这个人,叹息出声:“芃芃,我一直都在的。”   两人静静抱了一会儿,秦书淮放开了她,这才想起来,低头道:“伤着哪儿了?”   他在战场上待了多年,伤药的味道一闻就知道。秦芃有些不好意思,退出来道:“没事儿,就一点小伤。”   “上药了?”   “上了。”   “撒谎。”秦书淮从袖子里拿出了伤药来,直接道:“是伤在碰不着的位置吧?我没闻见你身上有药味。”   狗鼻子……   秦芃暗中腹诽,面上去还是坚持道:“真的没事儿。”   秦书淮没说话,直接拉秦芃坐到椅子上,打开了药盒,抬眼瞧她:“在哪儿?”   “背上……”   秦芃觉得不能再惹他了,刚顺的毛,不然立刻就要起了。   秦书淮应了声,抬手放在秦芃衣服上,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拉了下来。   空气的凉意让秦芃抖了抖,如玉的肩头暴露出来,秦书淮手顿了顿,依旧拉了下去。   他声音有些哑,语调却还是很冷静,仿佛只是普普通的关心:“冷?”   “嗯……”   秦芃抬头看着前方的插画,拼命集中注意力。   她觉得自己不能乱想,秦书淮从来都是个正人君子,虽然床上那么那么那么点,可是她不主动,他一向是很克制的。   他此刻一定只是在想上药的事,自己不能乱想什么让气氛尴尬起来。   她拼命让自己不要想一些与风月有关的事情,却还是感觉对方将衣服拉了下去。   她的伤在背上,裸露出大半个背来,秦书淮瞧着上面的红痕,眼神暗了暗,冷声道:“怎么伤着的?”   “他们对面有个军师,应该是个北燕人,用了击鼓排阵那一套,我用鼓声干扰他,他就举箭射过来了。”   说着,秦芃怕他担心,赶紧道:“可我拦了下来!这都是箭风伤的!”   “嗯。”   秦书淮没有多说什么,淡淡应了一声,也听不出喜怒。   秦芃心里有些忐忑,秦书淮手指沾了药膏,擦在伤口上。   带着茧子的手指拂过如玉的肌肤,药膏轻轻沾染上伤口,秦芃的呼吸声不由得乱了些。   秦书淮动作微微一顿,秦芃知道他是听出来了,不由得觉得有些脸红。干脆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秦书淮给伤口上好了药,手便离开了。   秦芃舒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觉得失落,就觉得似乎在隐约期盼什么,又觉得不该。   她正要拉上衣服,一只手却从背后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秦芃身子僵了僵,就感觉头发落到她肩头,随后便是温热的呼吸喷上她颈后的肌肤。   她顿时僵了身子,那人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些,带着夜凉的唇落到她颈后,一下又一下,顺着脖颈一路吻上,来到她的唇畔,然后落到她温热的唇上。   她骤然睁大了眼睛,对方一只手握住她的手,一只手还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又轻又不容拒绝的吻着她。   秦芃脑子乱乱的,她根本来不及思考什么。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拒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接受。   秦书淮的呼吸终于有些急了,他捏着秦芃的手忍不住用了力气,秦芃觉得有些疼了,哼出声来。秦书淮骤然松手,退了开去。   “对不起……”   他沙哑出声,拼命压下急促的气息,退了一步道:“你先睡吧,我先回去了。”   说完便匆匆离开,仿佛是逃一般疾步走了出去。   等空气中这人的温度彻底散尽,秦芃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觉得脸有些燥热,她对秦书淮一向是没什么自制力的,这点她知道得特别清楚。   她抬起手扇了扇脸,春素走了进来,用疑惑的语气道:“方才我瞧见摄政王匆匆忙忙回去了,您……”   话没说完,春素就顿住了,诧异道:“您的脸怎么也这么红啊?”   “哦,”秦芃扇着风,冷静道:“有点热。”   春素正想开口,但看着秦芃尚带着水色的唇,骤然反应过来,立刻点头道:“是挺热的。”   那一晚上秦芃睡得不太好,她躺在床上,反反复复想着秦书淮的事。   秦书淮的感情让她觉得有些害怕。   喜欢这个人吗?   大约是有些喜欢的。   可是喜欢到配得上那份感情吗?   大约是没有的。   她向来是觉得,别人给了你什么,你得还什么。若是给不了,宁愿不要。   所以她不敢要这份感情,却又拦不住那人倾其所有的给。她一时脑子乱乱的,想了大半夜,终于只能说一句,随缘吧,也不想了。   睡了大半夜醒来的时候,秦书淮已经醒了,他坐在外室等她,她洗漱后走出去时,他正跪坐在案牍前看书。   他面前放着香茶和早点,晨光落在他身上,听到她出来的声音,他抬头瞧向她,微微笑开:“醒了?”   “嗯。”   秦芃笑了笑,坐到秦书淮对面:“醒这么早?”   “不早了,”秦书淮抿了口茶:“西凉的使臣都来了。”   “哦?”   秦芃也不意外,点了点头:“北燕呢?”   “一并来了,说是三国会谈。”   “北燕来的是谁?”   秦芃有些好奇,秦书淮看出她对北燕感兴趣,心里有些发闷,却还是耐着性子道:“是柏淮。”   “柏淮?”   秦芃有些诧异,柏淮是赵钰原来的侍卫,后来在北燕任职禁卫军长,这次来的居然是赵钰身边这样近的人?   秦书淮看不出喜怒,应了一声。外面传来卫纯的声音:“公主,王爷,西凉使臣、北燕使臣已在城门外设帐,是否接见?”   秦书淮抬头看了一眼秦芃,在秦芃开口之前,直接道:“卫将军见,我与公主随侍。” 第七十五章   侍从将秦书淮的意思传了下去,卫纯便明白了秦书淮的意图,秦芃和秦书淮两人来的匆忙,没有带易容的东西,便只是用化妆的东西修了修样子,然后换了侍从的装束,跟在卫纯后面。   柏淮和西梁的皇帝在城外设了一个帐篷,两国的各派了一百名士兵守在帐篷外面,卫纯带着秦书淮和秦芃进入帐篷的时候,柏淮和西梁皇帝李浩已经坐在了帐篷里。李浩坐在首位,柏淮坐在他左手边,柏淮身边跪着一个青年,看上去眉清目秀,带着些书生气。   秦芃扫了那青年一眼,跟在卫纯身后,跪坐在卫纯身后的蒲团上。   李浩先给卫纯介绍了柏淮:“卫将军,这是北燕使臣柏淮柏将军。”   卫纯拱手点了点头,李浩接着指向柏淮身后的青年:“军师燕归先生。”   军中能叫先生的人,一般都担任着谋士或者军师的职位,级别不高,权力不小。这一次这位“燕归”能让李浩亲自介绍,可见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军师。   卫纯朝着燕归点了点头,燕归恭敬平举双手,微微含颌。   这是北燕贵族才有的礼仪,秦芃和秦书淮不由得对视了一眼,明白这位燕归身份绝不仅仅只是个军师。   “卫将军,今日怎是你来,卫衍将军呢?”   李浩介绍完了人,有些疑惑,卫纯笑了笑道:“将军的意思是,今日让小将先来弄清楚陛下和北燕使臣的意思,若是能谈,他在来和二位谈,若是不能,那就继续打吧,不必相见。”   听了这话,李浩脸色微变:“卫衍狂傲至此吗?朕一国之君来和谈,他却是连面都不愿见的?!”   “陛下突然发兵攻打,便逼着齐国打。如今陛下想谈,齐国就必须谈吗?”   卫纯冷笑出声来:“未免当我齐国是软柿子太好拿捏了些!”   “卫将军此言差矣,”柏淮突然开了口,劝说道:“西梁率先发兵不对,但齐国先管控盐量买卖至西梁,西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们国家的盐爱卖不卖,”卫纯将目光看向柏淮,冷着脸道:“哪里来这样强买强卖的道理?不卖就开战,西梁这是买不到就打算直接抢吗?!”   柏淮被卫纯噎了噎,卫纯是卫衍的军师,上阵杀敌水平可能比不了柏淮,但是论耍嘴皮子,在场两人都不是对手。   旁边燕归抿了口酒,淡道:“卫将军说得极是,只是盐乃必要之物,西梁少缺,齐位于优势之位,便因有大国之心,不说帮助补给,也应正常通商。拿捏他国短处行小人之事,西梁无奈之下意图强取,于礼不和,于情可恕。如今我等位于此列,也不过是贵国昨日曾言愿开城通商,能和谈解决的事,何必兵戎相见?卫将军觉得可是?”   燕归这番话说得有礼有节,退让后倒也不让人生厌,卫纯面上好看了些,点头道:“燕先生说的是,今日卫纯来此,便是想先知道二国具体是什么意思,回禀朝廷,若能应,便应下,若不能应,那再说后话。”   “明白。”燕归点点头,用扇子敲着手心:“大家均为人臣,各自有各自的难处,今日便坦诚相待,不必特意为难。”   “如此甚好。”   卫纯应了声。   秦芃和秦书淮在一旁听着,都将目光聚焦在燕归身上。   这人说话时,柏淮一直沉默不言,他虽然是坐在柏淮身后,可柏淮对他的态度十分恭敬,可见这人身份之高。   卫纯本有怒意,这人身居高位,却能退让,三言两语让卫纯平静下来,将剑拔弩张局势平复,可见心性能力之强。   有了这么一波开局,秦芃和秦书淮便知道今日的关键在于谁的身上。   “七年前,北燕以放归贵国质子淮安王秦书淮为条件,交换了北燕边境两城与齐国通商,如今两国国泰民安,百姓富足,经商需求日益旺盛,两城早已不足以支撑两国正常经商往来,百姓私下经商贸易,因而逃税众多,北燕此次并无其他过分要求,只希望北齐边境多开几城正常经商往来。”   柏淮率先开了口,语调冷静平淡,明显是已经准备了很久。燕归从袖中拿出了一份文书,如同一个普通侍从一样来到卫纯身前,将文书交给卫纯。   文书交出时,燕归抬起头,将目光看向秦芃。   他一双眼仿佛看明了了什么,却又一瞬而逝,在秦芃反应过来前,他微微一笑,明明有些寡淡的眉目,竟带了些艳色。   秦书淮察觉他的目光,眉头皱起,燕归迅速低下头去,又退了回去。   “你们打算开几城?”   卫纯低头看向文书,同时开口,柏淮迅速应答:“全开。”   秦书淮和秦芃豁然抬头,目光微冷。   边境全开,经商发达,但也以为这边防风险随之增加,这条件齐国绝对不会应下,这也难怪北燕谈都不和齐国谈,就直接联合西梁打过来。   “不过……也不是不能谈。”   两方气氛冷下去时,燕归突然开口。   所有人目光看向燕归,燕归面色从容,抿了一口清酒,含笑抬头,看着秦芃道:“若是贵国长公主殿下亲自来谈,北燕未必不能让上几分。”   “你!!”卫纯怒然起身,秦芃一把抓住卫纯,秦书淮抿了口酒,淡道:“燕先生可记得四年前彭城那一战?”   四年前在彭城,北燕二十万大军强攻琼州两万守军之城,非但没有取下彭城,反而被两万守军埋伏在城外,齐国奸敌十万,俘虏十万,俘获北燕主帅,将首级给赵钰送了过去。   那是秦书淮彻底奠定自己在北方军队中位置的一战,是齐国彻底崛起的转折点,也是北燕这么多年来最大的耻辱。   柏淮面色僵了僵,燕归眼中带了冷意,唇边却依旧笑容不减。   秦书淮抿了口茶,淡道:“算起来,我国摄政王秦书淮还是贵国君主赵钰的姐夫,若赵钰愿意亲自来谈,齐国相让几分,未必不可呢?”   说着,秦书淮抬头看向燕归。   两人视线相交,无形之间已溅出杀意。   “长公主与淮安王婚约已解,”燕归声音终于冷下来脸:“贵国摄政王还能和长公主攀关系,也是不知羞耻了。”   秦书淮冷笑出声:“婚约到底解没解,贵国不清楚吗?”   燕归没有说话,西梁王有些看不明白了,却还是急促道。   “还有朕这边的要求,”他让侍从将文书送了过去给卫纯,郑重道:“朕希望齐国能稳定盐价,每年和西梁稳定盐的供给,有什么要求,都好谈。”   卫纯点点头,也没看出燕归和秦书淮之间气氛不对,同西梁国君、柏淮道:“二位放心,我会将文书带回去,让元帅将两国的意思如实传回朝廷,具体如何,等朝廷派使臣前来便知。”   “那就好,那就好。”   西梁国君点着头,叹了口气道:“打仗啊,谁都不想打的。”   在场众人都赞同点头,只有秦书淮和燕归,一直冷眼看着对方,分毫不让。   一行人聊了一会儿后,双方先签下暂时休战一个月的约定,然后便各自回去。   秦芃陪着卫纯同李浩、柏淮一起聊着天走出去,秦书淮和燕归一起走在后面。   “公子贵姓?”   燕归握着折扇,敲打着自己的手心。秦书淮双手拢在袖间,面色不动:“秦。”   “哦,看来是皇亲国戚了?”   燕归笑了起来:“怪不得,我说公子和贵国摄政王,长得颇为相似啊。”   “燕先生怕是不姓燕吧?”   秦书淮声音平淡:“先生神似贵国国君赵钰啊。”   燕归面色不动,两人沉默着到帐篷门口,燕归终于抬头。   “认出来了?”   秦书淮顿住脚步,回头看向赵钰。   赵钰含笑瞧着他:“秦书淮,你真不要脸。”   “芃芃是我妻子,”秦书淮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面色平静:“无论你承认或者不承认,哪怕你把北燕户籍里所有关于我和芃芃婚约的事都删掉,这也改变不了,她是作为我妻子死去这件事的事实。”   话音刚落,赵钰手中折扇猛地弹出利刃,赵钰抬手朝秦书淮疾驰而去,秦书淮侧身躲过,抬手挡住赵钰一击。   “她入的是我赵家的皇陵。”赵钰终于失去了笑容,冷声道:“她会同我合葬,秦书淮,你这辈子想都别想!”   听到这话,秦书淮皱起眉头:“小钰,她是你姐姐,你过于偏执。”   秦书淮不喜欢赵钰,便是因着这样的理由。   他早就觉得,赵钰对赵芃有些过于偏执。   让自己的姐姐和自己合葬,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他是一国君主,未来会有皇后贵妃子嗣,却让自己亲姐与自己合葬,传出去,要让人如何作想?   当年他提醒过赵芃多次,然而赵钰在赵芃面前从来乖巧,没有半分逾越,偶尔过界,赵芃也同秦书淮说:“他在冷宫时被人吓怕了。”   在冷宫那些年,赵钰身为皇子,性格却格外软弱,一直都是赵芃护着他。   他做噩梦了,是赵芃在身边;他病了,是赵芃在身边。他打小和赵芃同吃同住同睡,亲密一些,本该是让人理解的。   秦书淮也一直告诉自己,是他多心。   可是赵芃死后赵钰种种行径,都让秦书淮觉得心惊。   赵钰单方面毁了他和赵芃的婚书,在北燕户籍上,他和赵芃仿佛从来没有成亲。   赵钰将赵芃的尸体带了回去,放入了皇家陵墓,等后来他回到齐国多年,他才知道,赵钰修建了自己的皇陵,然后将赵芃放进了自己的皇陵。   与帝王合葬,那本该是皇后才有的位置。   秦书淮不愿多想,只能在此刻提醒:“姐弟之情,不该如此偏执。”   “你若让我不偏执,”赵钰手中折扇一转,两人瞬间过了十几招,赵钰眼中带了嗜血之色:“你也看你配不配得起!”   秦书淮眉头皱起,抬手成拳,朝着赵钰胸口便直击而去。   便是这一刻,外面传来秦芃的声音:“先生还不走吗?”   秦书淮的拳头顿住,赵钰嘲讽笑开。   “新欢?”   秦书淮垂下眼眸,他收起拳头,转身出去。   秦芃和卫纯都等在外面,秦书淮走到秦芃边上,同卫纯行了个礼,三人便带着士兵往城里一同走去。   走了没有几步,秦芃抬眼看向秦书淮:“你同燕归说了什么?”   秦书淮转头瞧她,目光平静,也说不出他在瞧些什么,秦芃正要再开口,秦书淮突然抬了手,环住她的肩,将她整个人都拉扯到了怀里。   他个子比她高大许多,秦芃这个身体个头没有赵芃高,秦书淮这些年又长高了许多,足足高出秦芃一个头来。   齐国的衣服大多是广袖,秦书淮抬手搭在秦芃肩上,将她拢在怀里,从后面看,就仿佛是秦芃整个人都被他用袖子包裹了进去。   秦芃愣了愣,见旁人都看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不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拂了秦书淮的面子,小声道:“把手松开,你这是做什么呀。”   秦书淮不说话,就将她拉在怀里。   “芃芃。”   “嗯?”   “你什么时候才同我成亲?”   “……”   “世子的事情可以先不着急,我们去将婚书签了吧?”   “秦书淮……”   秦芃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这么有信心,我一定会和你成亲?”   秦书淮没有瞧她,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直接道:“为什么是我,你比我清楚。”   秦芃微微一愣,秦书淮没有多说。   有些话不在对的时候不该说出口。   两人一起走回城里,安全到达城中后,卫纯松了口气。   “王爷,公主,这事……”   “先传信回朝廷。”   秦书淮平静道:“按正常流程来,我会让朝廷派我和公主一起过来,到时候再正式和他们谈。”   卫纯点了点头,秦芃接着道:“我们来的事先不要申张。”   “这是自然。”   卫纯应了声,随后便去处理之后的杂事。   回到城里,秦书淮终于放开秦芃,从搂着变成拉着。   如今暂时休战的协议签下来,徐城立刻开始恢复正常的生活,维修房屋,清理伤员。秦芃想去看卫衍,但卫衍如今受着伤,她不能让秦书淮知晓,便推脱道:“你先回去吧,我有事儿。”   “卫衍重伤了吧?”   秦书淮直接开口。   秦芃:“……”   嗯,她太低估秦书淮了。   她有些心虚,秦书淮没有看她,淡道:“你想去照顾他就去吧,我陪你一起。”   “你猜到了?”   “嗯。”   秦书淮声音有点闷,他转过眼来看她。   “芃芃,我希望你能多信任我一点。”   秦芃抿了抿唇,想了想,解释道:“我在自己的事上,我可以将生死交付给你。可是卫家不行。”   “卫家只有卫衍了。”她叹息出声:“这样满门忠烈之家,我不能让他因为我的疏忽,有半分差池,别说你,我便脸我自己,都不敢信。”   “了解。”   秦书淮点头:“对于你而言,信任一个人就是一场赌局,你自己的筹码可以都给我,可是别人的不行,是吗?”   秦芃微微一愣。   此刻是在巷子里,周边无人,巷子外是急急忙忙来往的人,秦书淮欺身靠近她,秦芃忍不住退了一步,抵在了墙上。   秦书淮抬起手来撑在墙上,广袖垂下来,遮住了两个人的模样。他靠她特别近,低头瞧着她。   “芃芃,你自己的,都可以给我,对不对?”   他靠得太近,秦芃能感觉他灼热的温度,她忍不住红了脸,有些慌张。   似乎是自从相认以来,秦书淮就无时无刻不试着勾引她!!   她扭过头去,僵着声道:“你靠我太近了。”   “嗯?”秦书淮扬了声音,却没退开:“你先回答我,不然我能更近。”   秦芃深吸了一口气,自己动手,伸手一把推开了他,便慌慌张张跳开,远离了秦书淮。   秦书淮收了手,双手拢在袖间,直立起身来,含笑看着面色通红的秦芃。   他唇边笑意如花,仿佛是知道了她的答案。   “别笑了!”秦芃有些羞恼,转过身去,秦书淮跟在她身后,轻咳了一声,低头压着笑跟上:“好,不笑。”   秦芃心跳飞快,秦书淮静静跟着,倒也没有了其他动作。   两人一起回了卫府,来到卫衍的房间里。   卫衍房间里全是药味,大夫守在边上,秦芃走进去后,皱起眉头道:“将军伤势可安稳下来?”   “伤势是安稳了,”大夫叹了口气:“只是他摔倒时撞到了头,不知何时能醒了。”   秦芃微微一愣,点了点头,却是道:“没事的,小叔吉人天相,必然是会醒的。”   话是这么说,秦芃却是不怎么放心,干脆就在卫衍这里守着。   到了吃饭的时候,秦芃给亲自给卫衍喂吃的,秦书淮就看着秦芃满脸焦急的给卫衍喂药。   他面色平静瞧了一会儿,终于道:“我来吧。”   “嗯?”秦芃抬头瞧向秦书淮,明白他的意思后,摇了摇头道:“你们不细致。”   秦书淮没说话,秦芃再喂了两口,他干脆一把抢过碗来,直接交到旁边侍卫手里,平静道:“让他喂。”   秦芃终于反应过来秦书淮什么意思,她抿了抿唇,却是道:“卫家只剩卫衍,我是他长嫂,我答应过老太君要好好照顾他。”   秦书淮没说话,他垂着眼眸,好半天,慢慢道:“我理解,可是喂饭而已,你没必要亲力亲为。”   他理解,他知道卫家对秦芃感情不一样。   毕竟,秦芃已经嫁进卫家近十一年,她有一个丈夫,是卫家的嫡长子。   秦书淮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他扭过头,走了出去。   秦芃坐在屋子里,也没多说什么。   秦书淮向来不是无理取闹的人,生一会儿气,自然便消了。   她留着照看着卫衍,如今卫衍昏迷不醒,一个不慎,让杀手混进来,那便是不可挽回的结果了。   秦芃心里面不放心,夜里便在外间准备了软塌,歇在了外间。   秦书淮就在房间里等着秦芃,秦芃的房间在他隔壁,秦芃一来他就知道。   然而等到了深夜,也没见秦芃回来,他终于忍不住问赵一:“她人呢?”   “公主在卫衍房间歇下……”   话没说完,秦书淮就直接站了起来。   他大步来了卫衍的房间,一脚踹开房门,秦芃下意识翻身抽剑,在迷蒙中直刺而去!   秦书淮两指夹住剑锋,冷声道:“回去!”   秦芃听到声音,睁开睡得有些朦胧的眼:“书淮?”   “我让赵一守着,回去睡觉。”   秦芃心里不安,摇头道:“不必了,我守着……”   话没说完,秦书淮直接出手,点了秦芃的穴道,将秦芃的剑抢了过来,将人扛到肩上就往回走。   秦芃被秦书淮扛着回去,憋红了脸道:“你这是做什么啊你!”   秦书淮不说话,他憋着气,将秦芃扛到自己卧室,关上了大门,把床帘都放了下来,冷眼看着秦芃道:“你大可跑了试试。”   说完就给秦芃解了穴道。   穴道长期封着对身体不好。   秦芃不信这个邪,穴道刚解就往外窜,秦书淮直接给她一把拉回来,翻身一滚就压在了她身上,手放在她衣带上,平静道:“继续。”   秦芃顿时就萎了,她哭丧着脸道:“不跑了,我不跑了。”   秦书淮从她身上翻下来,秦芃扭过身去,想离他远点。秦书淮一把将人就拉扯到怀里,从后面整个人抱住她。   秦芃睁着眼睛瞧着外面,心里还是有点慌张。   “信我一次。”秦书淮在她身后开口:“我保证卫衍不会有事,要是他出了事,我给他赔命。”   听着秦书淮的话,秦芃理智告诉自己,卫家她赌不起,不能信,不可以信。   然而她心底深处却无比清晰的明白。   这一刻,她想信他。   秦书淮没听见她回声,叹了口气。   他从背后将头埋在她脖颈上,紧紧抱着她。   “你身边怎么就这么多人呢?我会生气的,芃芃。” 第七十六章   秦芃听着秦书淮闷闷的话,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她想说她身边哪里有他说的这么多人?   来来往往,嫁了三次,嫁来嫁去都是这一个人。这辈子除了柳书彦,就再没和其他男人有过交集。   说起来真是乏味透了。   可这话说出来,又觉得有几分羞耻,仿佛是承认了这个人就是这么不一样,这么独一无二一般。   她只能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秦书淮见她似乎是睡了,这才满意,将人抱在怀里,整个人挂在秦芃身上,睡了。   睡了一会儿,秦芃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睁开眼来,觉得有些尴尬,便往前挪了挪。   秦书淮也是察觉了,哑着声音亲了过去:“芃芃……”   “睡觉!”   秦芃有些羞恼,推了他一把。   秦书淮被她推开,觉得有些无奈,平躺在床上看着床顶,叹息了一声,睡了。   秦书淮不挨着她,秦芃放松了许多,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秦芃睡了,秦书淮就觉得煎熬了,睁着眼睛看着床顶,催眠着自己。等了许久,他终于是没忍住,自己压着声音解决了。   等到第二天,秦芃精神抖擞先起了床,去找卫衍,秦书淮反而没起,等他醒来以后,迷糊着喊了一声:“芃芃?”   “别芃芃,”赵一倒挂着落了下来,看着秦书淮,叹了口气道:“王爷,还没搞定呢?”   秦书淮见着赵一,面色平静:“不该问的别问。”   赵一咬了一口包子,咽下去道:“王爷,您这样不行啊。还是要主动一点。”   怎么主动?   秦书淮也想主动。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主动了。   他经过了六年的思考,终于明白,自己和赵芃之间悲剧的最大原因之一,是他们之间不够互相信任。如果足够信任,哪怕救不了赵芃,但赵芃也不会连一句“我喜欢你”都没听到,便这么去了。   而后来再遇到秦芃,也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   赵芃从来没信任过他。   如果赵芃信任过他,在她重生的第一天就来找他,或许……   也就不会爱上卫炀。   一想到卫炀,秦书淮就觉得,自己心上仿佛是扎了根针,他刻意想去遗忘这一件事,可这根针扎在那里,就是会疼。   如今他已经学会坦诚。   他想做什么,他就做,想说什么,他就说,可是要刻意讨好,他的确不知道,要如何对她更好了。   “要不……”   赵一出着主意:“您买点公主喜欢的东西?”   秦书淮觉得赵一说的话很有道理,大清早起身后,同秦芃用膳。   秦芃受了寒,早上起来便觉得肚子有些疼。   秦书淮来了,秦芃就捂着肚子哼唧,秦书淮说是要叫大夫来,秦芃赶忙道:“老毛病了。”   秦芃这点受害就腹痛的毛病秦书淮是知道的,他皱起眉头,吩咐道:“多喝热水。”   秦芃:“……”   这句话真的是听了好多年。   但其实她也不是很疼,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秦书淮在这里,她就是想哼唧。   秦芃被这句话泼了个冷水,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然后她觉着,大概是因为……   看着这个人在,就像想撒娇吧。   秦芃赶紧警醒,端正了一下自己的态度,随后和秦书淮道:“其实也不是很疼,你放心好了。”   秦书淮点点头,却是道:“你一向不喜欢喝热水。”   秦芃:“……”   她不是不喜欢喝热水,是不喜欢秦书淮总是同她说,多喝热水。   两人吃了饭,秦芃便去照顾卫衍,秦书淮跟着过去,秦芃处理着边境的政务,秦书淮就在旁边看着杂书,等着她。   秦书淮知道秦芃这么大老远来边境是为着什么,无非是因为她不愿意南方边境落入他人之手,所以他不听不管,只是求让她安心。   秦芃也知道秦书淮的退步和忍让,等到夜里,秦书淮拉着她回房的时候,她忍不住叫住他。   “秦书淮。”   秦书淮回了头,秦芃笑眯眯道:“谢谢你。”   秦书淮静静瞧着她,片刻后,点了点头,应了声:“没什么。”   秦芃连着忙了几天,总算同卫纯一起,将徐城给重建好。   徐城早已适应了战乱的节奏,停战不过几天,就仿佛从来没有开战过一般,开始歌舞升平。   没有几日,就到了月神祭,月神祭是普遍流传于南方的一个节日,这本是西梁特有的节日,然而徐城长期与西凉交往,逐渐也将月神祭看做了一个大的庆典。   一直以来,月神祭当日徐城都是广开城门,夜不闭户。因为徐城有南方最大的一个月神庙,方圆百里,当日都会来徐城参拜。   卫纯来征询秦芃的意思,今年的月神祭是否照常举行。秦芃瞧了秦书淮一眼,却是道:“我觉得可以,摄政王以为呢?”   “可以。”   秦书淮点头,支持秦芃的话。   两位主事的都同意了,卫纯自然不会阻挠,便退了下去。等卫纯走了,秦书淮靠在柱子上,淡道:“你不怕西凉如今动手吗?”   “西凉并不好战,阿钰也不是个好战的皇帝。”   秦芃批着文书:“既然已经确定和谈,他们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偷袭。”   秦书淮不说话,好久后,他终于道:“芃芃,在你心里,赵钰是个怎么样的人?”   “为何有此一问?”   秦芃对于秦书淮突然提起赵钰有些疑惑。   秦书淮抿了抿唇,扭过头去:“没什么。”   有什么,也绝不是现在能说的。 第七十七章 (重修)   秦芃忙了许多日,总算是将徐城彻底安定下来。秦书淮在这些日子没什么事儿干,就去给秦芃买东西。   他记得秦芃喜欢穿黑色的裙子,喜欢带艳丽的首饰,等秦芃忙完了之后,秦书淮献宝一样拉着秦芃过去,同她道:“我给你买了些衣服首饰,你瞧瞧?”   虽然对秦书淮的审美没有抱什么信心,然而想起来这些日子秦书淮的行径,秦芃觉得他还是进步了的,于是心里还是有了些小小的期待。   然而当她打开衣服柜子,看见那一个柜子黑压压的裙子,打开首饰盒,看见那暴发户一样全是宝石闪瞎别人的眼的首饰时,她内心还是崩溃的。   这么多年了,这个人还是只会这么买东西。   “芃芃,”秦书淮站在她背后,双手拢在袖间,声音平静:“喜欢吗?”   秦芃:“……”   正常的姑娘,谁会喜欢每天穿得像个刺客一样?   以前当赵芃的时候,她对秦书淮一般都是鼓励的,很少和秦书淮显露自己的不满。   秦书淮喜欢给她买黑衣服,她一般也是点头夸赞,这也造成了秦书淮一直不太明白,秦芃说的黑衣服和他买的夜行装有点不太一样。   然而今天秦芃有点不想忍了,她憋了半天,终于道:“不喜欢!”   秦书淮微微一愣,垂下眼眸,遮住了自己眼中的神色:“嗯,人总是会变的。”   “不是……”   秦芃艰难开口,她虽然觉得有些伤人,却还是说了出来:“我是从来就不喜欢这样的黑衣服!”   “嗯?”   秦书淮抬起头来,颇为诧异,秦芃摆了摆手,叹了口气道:“我带你去挑东西吧。”   说着,秦芃吩咐了下人准备了一下,就带着秦书淮往集市过去。   他们进了一家成衣店的贵宾间,秦芃让老板将所有衣服都送了进来。   然后秦芃一件一件给秦书淮挑,告诉他腰线、花纹、衣摆等等之间的区别。   秦书淮带着赵一等侍卫听得目瞪口呆,等秦芃将所有区分讲完了,又讲了一下自己的喜好,她说的口干舌燥后,这才抬起头,看向秦书淮道:“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秦书淮点点头,然后迅速将秦芃方才说过的话的精简梳理版说了出来。   秦书淮从小功课好,就是因着这个。凡是他听过的话,看过的书,都几乎能复述,不但是复述,还能理解后用自己的话说得更加精准简练。   秦芃听了秦书淮的话,觉得孺子可教,点了点头,让侍卫们讲衣服全都举了起来,温和道:“来,给我挑一条裙子。”   听了这话,秦书淮面色僵了僵,秦芃神色温和:“没关系,你就挑一件你觉得好看的就好。”   “在什么场合穿的?”   听了这话,秦芃十分欣慰,觉得秦书淮果然想得周到,语气越发轻柔:“你觉得有什么场合,你分别选一下。”   秦书淮皱起眉头,认真看了一下。   然后他抬手,指了一条黑色的裙子:“这个,外面在别人面前穿。”   秦芃看了那条领子都裹得严严实实的裙子,手微微抖了一下。   然后她就看见秦书淮将手指在另一条红色轻纱外套上,用镇定的语气道:“这个,在卧室里穿。”   秦芃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她忍住了打秦书淮的冲动,开始检讨自己,为什么,她要对秦书淮寄予希望?   没用的,他根本看不出来裙子与裙子之间的区别的!   他只能明白,布料多一点还是少一点,什么颜色会容易被攻击被发现什么颜色比较吸引他。   秦书淮知道自己说得不对了,但依旧故作镇定,目光落在窗外,神色平静淡然。   赵一和其他侍卫低头站着,压着笑,捏着衣服肩膀微微发抖。   秦芃缓了许久,终于走上前来,点了好几套衣服,直接道:“打包带走。”   听了这话,秦书淮终于聪明了一些,赶忙跟上,立刻道:“赵一给钱!”   说着,就追着秦芃出去了。   两个人走在街上,秦书淮想去拉秦芃,秦芃就甩开。秦书淮再拉,秦芃再甩。   两人拉拉扯扯走了一路,走到房间门口,秦芃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   “我要是不让你拉,你就一直这么给我甩啊?”   她扭头瞧他,秦书淮见秦芃心情终于好起来了,舒了口气:“我要是强行拉着你,我怕你生气。我要是不拉你,我也怕你生气。”   “不会。”秦芃欺身上前去,秦书淮双手拢在袖中,站得端正笔直。   他挡住了门,从外面往里看,就只能看见秦书淮的背影。   秦书淮不敢瞧她,目不斜视,秦芃踮起脚尖来,哑着声音道:“你强行拉着我,我不会生气的。”   秦书淮转过头来,秦芃离他很近,不过咫尺,她垫脚着脚尖,笑意盈盈瞧着他,阳光落在她脸上渡了一层金色,他只要轻轻一碰,就能碰到她的唇。   秦书淮呆呆看着秦芃,咽了咽口水。   他心里天人交战,这一分钟他特别想亲亲她,可是秦芃没让他亲,他又怕她生气。她才刚刚生过气,好不容易哄回来了,总不能让她再生气了。   秦芃瞧着面前一脸呆愣的秦书淮,察觉他们之间这样若有似无的暧昧气氛。她有些想退后,觉得这样的距离似乎是太近了。她只是想逗弄他,没想真的做什么。然而瞧着秦书淮通红的耳根,她身体却又仿佛是僵住了一般,就停在那里,隐约期待着什么。   她心跳得飞快,总预感着有什么要发生。   然而就是这个时候,秦书淮一把握住她的手。   秦芃呆呆瞧着他,就听他哑着声音道:“那我就拉着你的手,不放了。”   秦芃:“……”   秦芃感觉有一大盆冷水浇醒了她,她将脚尖放下来,板着脸,让秦书淮拉着手,淡淡应了声:“哦。”   秦书淮:“……”   他就知道的!   强行拉她手,她不开心了!   秦书淮试探着秦芃的底线,却感觉这个女人真的很善变,一会儿亲一下也没事儿,一会儿拉手也生气。   秦书淮觉得他对秦芃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但他心理素质很好,无论秦芃是高兴不高兴,他都能保持住基本镇定。   而秦芃也发现了,其实秦书淮这人,这么多年,除了坦荡了一些,真的没多大变化。   带她吃还吃好吃的各种羊肉汤锅、街边小摊。   给她买还是什么贵买什么。   凡事都宠着她忍着她,也就生气爆发那一下,才会特别撩人。   秦书淮的好,都是他不自觉的好,秦书淮的撩,都是他不懂事的撩。   秦芃也不刻意想着要如何将秦书淮变成自己心目中那个样子了,这段感情她如今就是一个态度——随心。   该往前了,那就往前。心有疑虑,那就等待。   秦书淮给秦芃送东西,秦芃就给秦书淮送。两人礼尚往来了几天,徐城终于迎来了月神祭。   这是南方重大的节日。月神是西凉国教中的主神,徐城当年在西凉强大时本是西凉的土地,国君在这里建立了最大的月神庙,后来割地让给了齐国后,每年月神祭也就到徐城来举行。   那天徐城早早张灯结彩,秦芃醒过来,就瞧见秦书淮穿上一身素衫白袍,头发用发带挽起一半,坐在房间里喝茶等她。   他手边放着两个纯白色的面具,一张面具在眼角上勾勒了一只紫蓝色的蝴蝶。秦芃洗漱后走出去,瞧着他道:“这是做什么?”   “去参加月神祭。”   说着,秦书淮拿起那只带蝴蝶的面具,放到了秦芃的脸上。   他环过她,细心将带子系好,而后抬手给自己带上了面具,转头瞧她:“走?”   秦芃看着那晨光下带着面具的青年愣了愣,随后站起身来,应了声。   秦书淮带着秦芃出门之后,秦芃便看见,大街小巷上全是人,他们应该来自不同的民族,穿着不同的服装,人流从各方汇聚,顺着一个方向走去。他们诵唱着经文,神色虔诚。   秦书淮护着秦芃汇入人流,人流走得极慢,小孩子窜来窜去,街边上的小摊叫卖着东西,秦芃喜欢买这些小东西,她在前面买,秦书淮就知道给钱,没多久,秦书淮手里就抱满了东西。   这时候已经过了大半天,秦芃有些饿了,她转头瞧向秦书淮道:“我们这到底是要去哪里啊?”   “绕城一圈,上月神庙。”   “上去做什么?”   “祈福。”   “秦书淮,”听秦书淮说这话,秦芃咬着冰糖葫芦,有些诧异:“你不是不信鬼神的吗?”   秦书淮没说话,他抱着那些小东西,侧身让过一个孩子,声音里带了几分温和:“现在信了。”   秦芃拿着冰糖葫芦愣了愣,抬头看向身侧人俊美的侧脸。秦书淮转过头来,有些疑惑:“你瞧着我做什么?”   秦芃听了这话,笑起来,将糖葫芦侧着递给秦书淮:“这个糖葫芦好吃,你吃一个!”   秦书淮听话张口,咬着一颗糖葫芦扯下来,在嘴里咀嚼一会儿以后,点了点头道:“是挺好吃的。”   他说话的时候是笑着的,一贯不笑的人,在她面前,却总是连吃个糖葫芦都觉得开心。   秦芃瞧着他的笑容,忍不住问:“秦书淮,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嗯?”   “就是今天想做的愿望。”   听了这话,秦书淮认真想了想:“有吧。”   “比如说,”他将头转到秦芃手上:“我今天拉不了你,你主动拉着我,好不好?”   秦书淮说这话是认真的,他如今就是如此,他想要做什么,心里就揣摩着秦芃的底线。   如今他去拉她、拥抱她,秦芃一般是默许的,在这个范围内,他就会好好说出来。   然而就是这么认真的询问,却让秦芃心跳忽地加快。她低下头,有些脸红道:“哦。”   说完后,她拍了拍手,将手上糖渣拍开后,就从秦书淮臂弯里环了过去,挽住秦书淮的手。   秦书淮含笑瞧着她,他就知道这姑娘的口是心非。   她始终,大概,终究,是有那么一些喜欢他的。   他明白。   所以他耐心等着,陪着,候着,守着。   两人一路吃吃逛逛,等到月神庙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   月神庙建立在徐城内的高山上,徐城城墙环山而建,城市在山谷之中。月神庙位于东边最高的一座山的山腰上,月神庙是其实是一个环形的巨大建筑,墙上凿满了大小不一的石洞,里面放着雕刻好的神像。等走进建筑去,就会发现中间是空的,两边一层一层修建着环绕的阶梯,坐在阶梯上,每个人都可以清楚看到建筑中间的祭坛。   秦书淮和秦芃跟着人走进月神庙中,坐到了台阶上,人流源源不断挤进来,一个带着面具的青衣公子坐下来,坐在了秦芃旁边。   他拿着折扇,明显是来游玩的齐国公子,而不是南境虔诚的信徒。   秦书淮瞧了那青衣公子一眼,又瞧了自己旁边坐着的一个壮汉一眼,最后选择抱着一大堆吃的和玩具,默不作声往旁边缩了缩,同秦芃道:“坐过来点。”   此时大家都已经坐好,祭坛上点起火把,秦芃有些兴奋,瞪了秦书淮一眼道:“别吵!”   秦书淮:“……”   说话间,有鼓声响起,全场彻底安静了。   祭坛上是一个巨大的女神像,整个祭坛上火把突然点燃,火光让所有人看轻了女神像上女神的面容,她长得极其美丽,线条干净利落,眼睛轮廓深邃。   这双眼睛和当年的赵芃很像。   赵芃长于北燕,相较于南齐,北燕人的轮廓是要鲜明得多的,而赵芃则是各种格外鲜明的那种,一双眼不仅大,而且深。   因着这样侵略性的长相,美得十分鲜明。   女神像刚一出现在秦书淮和秦芃面前,两人就都同时想起了当年赵芃的眼睛。   此刻没有人出声,所有人似乎都浸入在庄重的鼓声中,赤手赤脚、用树叶和羽毛做衣衫的祭祀们踏着鼓点上来,其中只有两个人穿了衣衫。一个是男子,带着纯白色的面具,一身白袍,头上是羽毛做的发冠,另一个是女子,带着眼角画了蝴蝶的面具,穿着黑袍,头上是用火红艳丽的花朵做的花冠。   两人交错而舞,一黑一白交织缠绕。   他们的舞步都很简单,配合着鼓点,很快就让人学会。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红色长袍的男子又上来,和白袍男子相撞,对抗。场面到达高潮,女子挡在白袍男子身前,红袍男子退开,然后三人各自分开。   这段舞曲似乎是说了一段爱情故事,月神降临在人间,与人相爱,然后诞生了孩子,接着创造了民族,之后不久,月神的未婚夫日神追来,与凡人丈夫争执,差点点杀害凡人之际,月神挡在丈夫身前,最后月神同日神离开,但却与日神再不相见,从此天地分日月,这个民族也开始繁衍。   一舞跳完,祭坛上只剩下了女子,女子口中念诵不知名的咒语,所有人站起来,跟着念诵。   秦芃不知道这是做什么,但也跟着念。   念完之后,女子对着女神像跪下,将手搭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这时候,所有民众都抬起手,搭在了身边人的额头上。   秦书淮将东西都放下了,叫了秦芃的名字。   “芃芃。”   秦芃回过头去,就看见秦书淮将手点在了她的额头上。   “我希望这个人,一辈子平平顺顺,幸福安康。”   他说话的时候,含着笑。秦芃这就明白,这是在祈福了。   她学着秦书淮的模样,抬起手,放在秦书淮额头上。   “我希望这个人……”   秦芃说着,却没说下去,秦书淮有些好奇:“这个人怎么样?”   秦芃抿了抿唇,却没说话。   她闭上眼睛,张开口,似乎是说了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所有人同旁边人祈福完,便陆续立场,秦书淮转过身去,低头去捡那些放下的小玩意儿,这时候旁边那个青衣公子突然用扇子点了点秦芃。   “姑娘。”   他声音有些沙哑,听着有些熟悉,秦芃回过头,瞧见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给我个祝福,好么?”   秦芃微微一愣,还未开口,就听秦书淮道:“芃芃,走了。”   秦芃点头笑了笑:“抱歉。”   说完,便同秦书淮离开去。   那青衣公子瞧着秦芃的身影,眼中含笑,并不言语。   秦书淮慢了一步,将秦芃和那人隔开,秦芃回头瞧他,笑眯眯道:“吃醋啦?”   秦书淮瞧不见面具下那姑娘的表情,然而从她狡黠的语气和明亮的眼里,却能想象出那人的模样。   他低头轻笑,摇了摇头。   “后面我们还要去做什么呀?”   秦芃跟在人后,秦书淮解释道:“有篝火舞会,要去看吗?”   “去啊。”秦芃点点头,挽着秦书淮道:“你以前来过吗?”   “嗯。”秦书淮瞧着流窜的人群:“有一年从北方调过来,刚好遇到月神祭。那天我一个人游了全城。”   “你有这样的兴致?”秦芃颇为诧异,秦书淮应了声:“月神祭是巫族传下来的祭祀,听闻此族多奇人,我本想来看看,能不能遇见这些高人。”   遇见高人做什么,自然是不必多问。   秦芃想着那人一个人游遍全城的模样,忍不住拉紧了他一些。秦书淮察觉,转头瞧她:“那天我许愿,希望芃芃能再回来。如今许愿成真,便该来还愿了。”   “秦书淮……”秦芃声音沙哑,然而叫了他的名字,却是什么都没有再说下去。   两人随着人群一起到了篝火点起的地方,这是一片大草原,草原上已经有许多人在欢歌雀跃,旁边有人击鼓奏乐,大家都带着面具,按着方才看过的祭祀跳得步调跳着舞。   秦芃看着颇有意思,有些跃跃欲试,秦书淮抱着东西,跟在她后面。   有姑娘跳着舞过来斟酒,秦芃随意取了一个杯子,等那姑娘斟酒之后一饮而尽。   周边是有节奏的鼓乐,是人们跟着“嘿哈”的喊声,这样的氛围很容易感染人,让人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秦书淮抱着小玩具和吃食,用手肘撞了撞秦芃:“吃不吃枣花糕?”   秦芃正要开口,又瞧见了方才站在她边上的青衣公子。   他正在人群中和人跳舞,许多姑娘围着他打转,他似乎很适应这样的氛围,在鼓点中和几乎每一个走过去的姑娘对舞。   他的舞姿和这里的人有些不一样,这里的舞姿都很简单,几乎都是从方才祭祀舞中演化而来。而他的舞姿明显是带着北燕宫廷的味道,轻盈柔软,却又大开大合。   他的动作很快,衣衫随着他动作散落,露出大片白皙的胸膛,秦芃静静瞧着,他似乎是察觉到秦芃的目光,转头瞧向她来,眉眼一挑,艳丽之色便从眼角眉梢直逼而出,让人为之怦然心动。   秦书淮见秦芃没有回应,顺着秦芃的目光抬眼望去,便看见那个正在跳舞的青衣人。   他眼中眸色沉了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淡道:“好看?”   “嗯?”   秦芃转过头来,看向旁边的人。   她知晓他似乎是不开心了,便安慰道:“我不过是想起了阿钰。”   “阿钰打小乖巧,从不做出格的事,”秦芃说着,看着篝火边上跳着舞的青衣人,眼中有了怀念:“他十四岁那年,我带着他饮酒,酒后他问我,姐姐有没有什么愿望。”   “阿钰长得好看,”秦芃神色温柔:“那时我说,愿得殿下一舞。”   愿得殿下一舞。   于是赵钰就真的背对着别人,给她跳了一支。   “当时我便觉得,阿钰哪怕身为男子,却也能败他三千好颜色。”   听到这话,秦书淮没说话,他张了张唇,却是什么话都没说。   秦芃瞧着那人的舞姿,已经确认出来,这的确是北燕的舞。鼓师跟不上这个人的节奏,秦芃心里有些惋惜。   她走到鼓师边上去,同鼓师借了鼓,随后猛地敲击而出。   北燕宫廷中独有的节奏回当在草原之上,青衣人动作顿了顿,随后跟上节奏,抬头瞧向秦芃。   秦芃含笑瞧着那人,一瞬间仿佛是回到十四岁那年盛夏酒后之夜,赵钰在庭院里,带着醉意同她道:“我……我不会跳,我只看那些宫中舞女跳过,你别笑我……”   她的目光移不开那人,她总觉得,此时此刻,就是六年后的赵钰站在她面前。   而对方也再移不开目光,他旋袖,翻转,目光沉沉,如狼如兽,就盯在秦芃身上。   两个人之间仿佛容不下第二个人,秦书淮抱着东西,觉得心中有什么压抑着,秦芃拍打着鼓面的手如同击打在他的胸口。   又来了。   秦书淮静静瞧着,觉得有些嘲讽。   当年就是这样的,每一次赵钰来,他总觉得自己是多余出来那个人。   他们姐弟情深,他们相依为命多年,他们之间容不下第二个人。   可是他是她丈夫,他才是和她过一辈子的人。   秦书淮觉得心里压着什么,旁边赵一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道:“王爷,属下去处理掉那人?”   秦书淮没说话,他将手中的东西交给赵一,淡道:“把东西拿好,芃芃等一会儿还要吃枣花糕的。”   赵一:“……”   他越来越摸不准秦书淮的心思了。   秦书淮没有理会他,一面摘着面具,一面从人群中走到那青衣男子身边去。刚到对方身边,他便一甩袖子,广袖带风,劈头盖脸朝着对方砸去。   秦芃鼓声微微一顿,所有人都愣了愣,而那青衣人反应却是很快,迅速“滑”退开去后,又朝着秦书淮慢慢靠近过去,双方广袖刚刚一沾,又骤然分开。   这时候大家才反应过来,是秦书淮加了进来,并不是刻意对那青衣男子动手。   秦芃的鼓声再次响了起来,这次她击打的是齐国宫廷的雅乐,鼓声缓慢庄重,齐国大典时才会使用。   两人的动作都很慢,那青衣男子的动作复杂上许多,而秦书淮的动作却都很简单,普通的展袖,挪步,转身。每个动作规规矩矩,仿若被一根绳子束缚着,带着常年累月浸透在骨子里的世家贵族之风。   他的神情一直很平静,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祗,渡天下众神。   他的眼睛很漂亮,如宝石,似星光,仿佛是落满了银河天穹,深不可测又璀璨明亮。   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都有一种被禁锢式的美感。似乎所有力量都被囚禁在一个动作里,随时都会爆发而出,就等着哪一刻,由某个契机爆发而出。   青衣男子似乎很不满于这样被秦书淮带着走的局面,他开始靠近他,动作开始快了起来,仿佛是一场斗争,挑衅,骚扰。   秦芃的鼓声忍不住有些快了起来,而秦书淮的动作中压抑感越来越盛。   秦芃感觉有什么压在胸口,她注视着秦书淮的动作,看着那青衣人越来越快的动作挑衅,在某一瞬间,秦芃再也忍不住,猛地迸发开来!   一连十二声鼓声狂捶急响,而秦书淮也在这一刻跟随着爆发出来!   广袖张开,旋转,逼近了那青衣男子,连着三个侧旋,折腰,甩袖。   无数高难度动作瞬息连贯完成,让周边喝彩连连,秦芃的鼓声越发急促,秦书淮朝着青衣男子紧逼而去!   两人仿佛根本不是在跳舞,而是一场决斗和对垒,青白之色交织滚缠,在急促鼓声之间越发狂放不羁。   秦书淮发带松开,汗水从他额间落下,在火光下带了晶亮和光芒。   他逼着青衣男子往边上退去,大开大合动作之间,带着一种让人难以移开目光的阳刚狂野之气。   然而他的表情一直很平静,很从容,仿佛君子贤士,儒雅从容。   这个人将动和静完美融合在自己身上,展现出了一种极致矛盾下的圆融感。   秦芃盯着他,全然移不开目光,她感觉自己心如擂鼓,仿佛是少年时第一次见到秦书淮束冠,第一次被秦书淮牵手,第一次同他亲吻,被他拥抱,第一次感觉这个人闪闪发亮,让你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让少年的她情动而不自知,直到死前才猛然醒悟,这一辈子,原来这样喜欢他。   难道不是喜欢吗?   哪怕她再如何欺骗,再如何不信任。她愿意为了他放弃封峥下嫁是真,她在赵钰即将当上皇帝前明知齐国艰险重重愿意陪他南归是真。   哪怕她再如何忽视,再如何狡辩,却也无法回避,在每一次选择里,无论是性命、财富、乃至赵钰,她都选择了这个人。   所以才会在死后怨恨,不甘。   她能轻而易举宽恕柳书彦,却是直到内心不爱不恨,才原谅秦书淮。   秦芃闭上眼睛,觉得心如鼓声激荡,随后她狠狠一击,一声巨响炸开,秦书淮最后一个旋身,广袖如刀一般带着锐利的风刃朝着青衣男子逼去,对方一个趔趄向后倒去,秦书淮衣角将他面具掀开。   鼓声戛然而止,秦书淮停下动作,看见倒在地上的赵钰。   他还带着燕归的面具,面容清秀温和。   他半爬在地上,微微喘息。秦书淮静静瞧着他,沙哑出声:“离她远点。”   说完之后,秦书淮直接转身,朝着秦芃走了过去。   秦芃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不能自拔,低头瞧着鼓面,微微喘息。   秦书淮因着动作衣衫散开,头发凌乱,看上去有几分狂放,他走到秦芃面前,一把拽着秦芃离开。   秦芃被他拽得跌跌撞撞,低声喘息,一言不发。   她直觉此刻有什么被极力压制,如同秦书淮方才那一舞爆发前夕,她不敢说话,心跳飞快。秦书淮将她拉近密林,直接按在树上。   他头发乱着,衣衫散开到胸口,睫毛上坠着汗滴,压着她,喘息着,低头瞧着她。   秦芃不敢看她,此刻的秦书淮太有侵略性,让她有些害怕,可却也有着隐约的期盼,让她口干舌燥,心跳如擂。   秦书淮将她下巴捏正过来瞧他,压着声音道:“还想着赵钰吗?”   “想。”   秦芃果断开口。   那是她的亲人,她唯一的亲人,她不得不想。   原来总想着,她已是新生,赵钰不需要她,她也没必要回去。   然而时间越长,思念越多,她越发明白,赵钰是她割舍不开的结,哪怕赵钰不认她,回北燕看一看,那也是应该的。   秦书淮听着她的话,眸色渐深,捏着她的下巴的手用了力气,哑着声音道:“还想回北燕?”   “想。”   话音刚落,秦书淮就猛地亲了下去,秦芃微微挣扎,他干脆将她的手一把捏住,推到头顶上压着,整个人压在她身上,直接将舌头挤了进去。   他吻得有些狂浪,带着啃咬舔舐,仿佛某种野兽,急促呼吸着。   秦芃低呜出声来,激得秦书淮动作越发狠了起来。   “看着我。”   他哑着声音道:“回应我。”   秦芃不语,挣扎着想推他,艰难道:“放……放开……”   她的动作激怒了他,秦书淮再也压不住,猛地怒吼出声:“看着我!”   秦芃微微一愣,秦书淮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   她唇上还带着水泽,在月光下晶莹透亮,她眼里带了水汽,和她平日那张扬模样截然不同,仿佛是一朵盛开的娇花,柔嫩又美好,经不起风雨吹打,更禁不起谁的顺手攀折。   他注视着她,这个人是他守着的。   他守了她十七年。   如今他二十六岁,至今为止,他的大半生都耗费在这个人身上,她活着的时候,他护着她出冷宫,他陪着她走险路,他隐忍,他退让,他陪伴,他守护。   她死后,他将自己化作一把利刃,为她一路披荆斩棘。   他不能失去她。   他希望她看着他,注视他,将他当成自己生命里最重要那一个,如同他一样。   他知道这是奢求是奢望,秦芃不是秦书淮,秦书淮生命里只有她,可她有家人,有朋友。   可这条路他走上了就无路可退,他别无他法。   他低头瞧着她,压着她,声音沙哑:“你已经重新活了一辈子了。”   “赵芃已经死了,你明白吗?”   秦芃眼皮微微颤抖,遮住她的情绪,秦书淮心里酸楚,他慢慢出声:“赵钰活得很好,你不用挂念。你要真想他,我带你去北燕,偷偷瞧他一眼。”   “芃芃,”他嘴角勾起,神色却是不含任何期待的苍凉:“这辈子,你只能当我的秦芃。”   “赵钰和你没关系,北燕和你没关系。你只能当着齐国的镇国长公主,或者是我的秦书淮的妻子。”   “我不是没有底线放纵你的,秦芃。”秦书淮抬手抚上她的唇,沙哑道:“不要试探我的底线,嗯?”   【小剧场·约会】   秦书淮:“今天带女朋友去看电影,结果女朋友光顾着看电影不理我。”   赵一:“主要是您光抱着东西,不买爆米花。你该买个爆米花桶,然后两人一起拿爆米花,就可以顺手握住了!”   秦书淮:“厉害厉害!”   于是……   秦书淮:“芃芃,要吃枣花糕吗?> <”   秦书淮:“带女朋友去酒吧蹦迪,女朋友嗨了怎么办?”   迪斯科小王子·赵钰:“一起嗨!” 第七十八章   秦芃没说话,她静静看着面前的人,喘息着,平复着心情。   面前这个人棱角分明,与她只有咫尺之隔,汗滴顺着他的额头一路滑落到脖颈,带了一种致命的性感。   这是她很少见的秦书淮。   成年后这个人,骨子里带了狼性,只是他怕吓到她,于是见着她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收敛着爪牙,温顺得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的杀伤力。   只是狼终究是狼,碰着他的底线,他的爪子依旧锋利。   “那你的底线,”秦芃冷静看着他:“是什么?”   “不要离开我。”   秦书淮声音带了颤抖:“你可以不嫁人,一直当长公主,但你身边,只能有我。”   “不是一直如此吗?”秦芃慢慢笑开,眼里有了苦涩:“过去,现在,我一直没能离开你,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赵钰呢?”   秦书淮冷声开口:“如果是赵钰让你回去呢?”   “书淮,”秦芃叹息出声:“他是我弟弟。”   “那又怎么样?”   秦书淮压着她:“是弟弟一样可以抢走你,你信不信你现在如果去了北燕,这辈子都回不了齐国。”   “阿钰不是这样的人。”   秦芃软了声音:“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他,可他真的不像你想的那样。”   秦书淮无法言语。   他说不出口。   他怎么能告诉秦芃,她那个疯弟弟都把她的尸骨放进了他的皇陵?   他不想让秦芃察觉赵钰那微妙的感情,他宁愿她始终把那个人当成自己弟弟从不去多想。   而且,哪怕他真的说了,她可能也只是轻飘飘同他说,这一定有误会,赵钰不是那样的人。   他面色不动,秦芃瞧着他复杂的眼神,伸出手去,用手环绕过他的脖颈,小声道:“你呀……就是心思太多。”   秦书淮没说话,他垂下眼眸。   这人主动抱着他的时候,他瞬间就没了脾气。   他要的其实从来也不多,只要她主动回应那么一点,他就愿意掏心掏肺给她。   “嗯。”   他不再多说什么,整个人的戾气收敛起来,仿佛是一只被顺毛的大狗,垂头不语。   秦芃忍不住笑了,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秦书淮皱起眉头,有些不大明白:“你揉我头发做什么?”   “揉你狗头!”   秦芃笑出声来,秦书淮愣了愣,随后忍不住笑了,弯了腰,低下头来,将头蹭了过去。   “你这是做什么?”秦芃被他动作搞得有些茫然,秦书淮抬眼看她,眼里一篇温和:“给你揉。”   秦芃被他的动作搞得心里暖暖的,捧着他的脸,使劲儿亲了一口。   这是出乎秦书淮意料之内的动作,他本以为她也不过就是揉揉他的脑袋,却没想到竟然是亲了他。   他心里有些欢喜,觉得这个人的动作仿佛是某种信号,暗示着某一种关系的改变。   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也不明了原因,心中有些激荡,张了张口道:“芃芃……”   话还没说完,林中骤然响起了笛音,旋即有飞鸟惊奇,数十只暗箭从密林中骤然传来!   秦书淮将秦芃往身后一拉,广袖卷过箭矢,高喊了一声:“赵一!”   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暗卫出现。这批人早就是在方才就暗中解决了秦书淮的人。   远处笛声不急不缓,秦书淮将信号弹往天上一扔,随后便拉着秦芃就往森林外冲去,然而十几道刀光就朝着两人直面而来,秦芃长绫从袖中狂卷而出,秦书淮拔剑便朝着那十几个杀手冲去。   那十几个人似乎是训练了多年,单一来看都不是秦书淮秦芃的对手,可是配合在一起,就打了个难舍难分。   笛声由远而近,秦芃感觉空气中似乎弥漫了一种雨后的潮湿之意。   她猛地反应过来:“屏息!”   然而这时候秦书淮正和那一群人纠缠着,全然没有反应的时间,也就是这片刻间,秦书淮觉得感觉身体发软,他捏着手中剑急退开去,同秦芃道:“走!”   秦芃扶住秦书淮往密林里面奔去,同时扶住秦书淮,拿出了一瓶药丸来,给秦书淮喂了一颗,自己喂了一颗。   秦书淮低低喘息,身体有些麻木,秦芃见势不好,干脆将秦书淮往旁边一扔,便朝着杀手迎面而去!   她长绫缠绕在树枝上,在林间飞快窜动,对方居然根本不管秦书淮,直接就追着秦芃过去!   秦芃立刻反应过来,这批人是针对自己来的。   她咬了咬牙,干脆朝着秦书淮相反的方向远远逃去。   毒素在秦书淮身体里起了作用,他全身麻木,方才秦芃给他吃了抑制毒素的药,可这毒明显太过霸道,那药竟然一时也没起效果来。   秦芃扔他的地方极为隐蔽,他被草丛掩着,不断调整着呼吸,张合着手掌,试图让自己尽快恢复。   这个时候,有人从一旁走了过来,他用笛子拨开草丛,看见躺在里面的秦书淮。   “中毒了?”   月光下,是赵钰含笑的面容。   他还带着燕归的面具,眼里却是赵钰独有的狐狸色。秦书淮没有说话,将压在身后的剑握着,随时寻找着合适的机会,给赵钰一击。   赵钰瞧出他的动作,温和道:“不必紧张,我不是来杀你的。杀了你,你就可以比我更早见到姐姐,我不会杀你的。”   秦书淮不说话,他的舌头还有些僵硬,赵钰似乎也是知道,盘腿坐在他边上,叹了口气道:“那位是长公主秦芃吧?我瞧了,长得的确不错,有几分姐姐的风采。可是秦书淮,你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吧?”   赵钰笑眯眯回头,凑近他道:“姐姐喜欢你,你是她的,这辈子,你都得是她的!”   “什么姜漪董婉怡我都可以理解,你为了报仇,这能原谅。可秦芃呢?”   赵钰用笛子指在秦书淮胸口:“你移情别恋了,是吗?”   说着,赵钰的笛子压了下去,秦书淮胸口浸出血来,疼痛让秦书淮清醒了几分,赵钰眼中带了遗憾:“可惜啊,我不想让你比我更早见到姐姐,不然就送你上路了。”   “秦……芃……”   秦书淮艰难出声,他舌头全是麻木的,根本不能发出完整的音调。赵钰勾了勾嘴角:“怎么,还挂念着她呢?”   “没事的,”他声音温和:“等一会儿,你就瞧不见她了。”   秦书淮捏紧了手中的剑,整个人因为恐惧微微颤抖。   他不能在失去那个人一次。   无论任何代价,他都不能再失去那个人一次。   赵钰收回笛子,抬头看向天空,有些无奈:“这位长公主为了勾引你,花了不少心思吧?她会北燕宫廷里的曲子,你教的?还是她主动学的?哦,战场上那套也会,也是你教的?”   “是……你姐……姐……”   秦书淮艰难出声,声音断断续续。赵钰微微一愣,有些不明白:“你说什么?”   “秦……你姐……”   话没说完,赵钰脸色巨变。   他猛地反应过来,一边抓住了秦书淮的领子,怒吼出声:“秦芃是我姐?!”   “对……”   赵钰一把推开了秦书淮,朝着秦芃的方向就追了过去。   秦书淮瘫倒在草丛里,不断调整着呼吸,用内里冲破一个个穴道经脉。过了许久,他终于可以活动了,便立刻踉跄起身,追着赵钰而去。   赵钰顺着痕迹一路追过去,这时候秦芃已经被那群杀手围住。   她手中握着长绫,身上带了伤口,这些杀手潜伏在暗处,随时等待着她露出破绽,给致命一击。秦芃低低喘息,警惕着周边,汗水从她额间落下,她维持着警惕的姿势,一直不动。   她的耐心让杀手有些焦躁了,但双方还是很有耐心。秦芃因为失血有些头晕,汗滴落下来,晕在她睫毛上,她身形微微一晃。   也就是这瞬间!四面八方的剑骤然而出!秦芃长绫甩了出去,绞了好几人的手腕,猛地甩开。   然而却还是漏了几个人,于是只感觉剑风朝着她疾驰而来,秦芃朝着旁边疾驰而去,这时候有个急促的声音骤然响起:“住手!都给我住手!”   可是此时剑已急刹不住,秦芃也退让步开,此时谁都不敢停手,这早已是生死一刻。   秦芃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然而却突然有一个力道猛地冲过来,将她一把推开,撞在了树上。   那人护在她身前,剑贯穿了他的身体,秦芃呆呆抬头,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钰没说话,他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人,看见自己的血顺着剑锋落在她脸上。   他颤抖着伸出手,抚在她面颊上。   “姐姐……”他沙哑出声:“是你吗?”   那声音陌生又熟悉,曾在秦芃梦中百转千回。   她走时,他还是少年,声线没有全部长开,如今他保留了那一份音色,却又多了几分暗哑,像一个彻底成年的男子那样,让人再不能将他当成一个少年。   血低落在她脸上,她不可置信看着眼前护住她的人,睁大了眼:“阿钰?” 第七十九章   听到秦芃的话,赵钰露出一个几乎快要哭出来的笑容,而后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扑倒在秦芃身前。   旁边人惊叫起来,纷纷道:“陛下!”   “阿钰……”   秦芃颤抖着去扶身上的人,随后猛地反应过来:“回徐城,通知最好的大夫!备马叫人!”   说话间,秦芃将赵钰翻过来,他腹部中了两剑,滚烫的血流了出来。   秦芃让自己尽量镇定下来,一面给赵钰点了止血的穴道,一面从袖子里拿出止血和消毒的药来洒在上面,同时拿了绷带出来。   只是她的手一直在抖,几次都扯不下绷带来。这时候秦书淮踉跄着冲了过来,焦急道:“芃芃!芃芃你没事吧?”   他冲到秦芃面前,抬手检查着秦芃。   秦芃抬眼看着秦书淮,看到秦书淮那一瞬间,她仍旧在颤抖。   “救阿钰……”   她的声音里有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哭腔,她仿佛是抓住了唯一的稻草,看着秦书淮道:“救他!”   秦书淮微微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从秦芃手里拿过绷带,迅速给赵芃包扎着伤口,同时道:“你被怕,他不会有事。我在,我在呢。”   秦芃没说话,瞧着躺在她怀里,虚弱得不行的赵钰,咬着牙关。   她觉得特别害怕。   赵钰是她大半生的支柱,大半生的期望。她将毫无保留的爱都给了他,他是她如今唯一剩下的亲人,她没有其他太多期望,就希望着他能好好过完一生。   她已经是死过的人,生死对她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可赵钰不一样。   他是北燕如今的君主,是北燕如今安定平稳的原因。   北燕内部民族繁杂,赵钰虽然年不到二十三,却是北燕建国以来唯一让所有民族安定平稳的君主。   这是她的弟弟,她一辈子的骄傲。   如果他为了救她而死,这将是她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的罪孽。   旁边人拉了马车来,秦书淮同秦芃道:“芃芃,要把他移到马车上了。”   秦芃抬起头来,还有些回不过神,她大概知道秦书淮说了什么,点了点头。   旁边来了三个人,抬住赵钰的头、脚,扶住他的腰,保持不压着他伤口的姿势,平平挪移到了马车上。上车之后,秦芃就坐到赵钰身边去,将他的头抱在自己怀里,仿佛这样的姿势会让她有安全感一些。   秦书淮坐在边上,看见秦芃的样子,有些不忍道:“芃芃,他会没事的。”   秦芃木讷转过头来,瞧了一眼秦书淮,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但全然不像听进去了的样子。   秦书淮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然而却也知道,任何感受都不适合在这一刻抒发。   秦芃抱着赵钰,感觉仿佛是抱着水中唯一一根浮木。马车嘎吱嘎吱作响,她沙哑着嗓子道:“小时候母亲对我不好。”   “我知道。”   秦书淮点头,应声。然而他的回应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他甚至不清楚秦芃是否听了进去。秦芃抱着赵钰,摩挲着揭下他的毒药。   面具下是一张分外精致的面容,作为一个男子而言,这样的长相有些过于艳丽,然而却不得不承认,这是极其美丽的面容。   秦芃看着这张脸,忍不住眼里有了眼泪,低低笑开。   她朝思暮想六年,终于再见到这个人。   她将脸贴到赵钰脸侧,沙哑着声音道:“那时候只有阿钰对我好。母亲每次都将好吃的给阿钰,阿钰就偷偷藏起来,夜里钻到我的被窝里,小声同我说,这个好吃,阿钰惦念姐姐,给姐姐吃。”   秦芃眼泪落下来,却还是强撑着笑容,抱着赵钰的手臂忍不住收紧。秦书淮静静瞧着,觉得胸口发闷。他走到秦芃身后,半蹲下身子,将她抱在怀里。   “都过去了。”他低头亲了亲她:“你已经是秦芃了,芃芃,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当如今日生。”   “可我还活着!”   秦芃骤然回头,嘶吼出声:“我还活着,我还是她姐姐!他赵钰是我一辈子的弟弟我一辈子都要护着他念着他!而你认出了他,”秦芃声音低下去,咬牙道:“你没告诉我,你也没将我的身份告诉他。”   秦书淮没说话,他看着这个姑娘冷漠固执的眼。   她逼近他,压着声音:“不是吗?那天你和他单独留在帐篷里我就觉得奇怪,你和一个北燕的谋士在说什么?你早就认出了他,对不对?”   “我说我没认出来你信吗?”   秦书淮嘲讽开口,秦芃眼中带了讥讽:“你敢说吗?”   “我不敢。”秦书淮抬眼瞧她:“可不管我是不是真的认出来,你都不会信我没认出来。可秦芃你自己不奇怪吗,”秦书淮贴近她,两人的呼吸缠绕在一起,秦书淮眼中全是审视:“我都认出了赵钰,你为什么认不出来?他不是你相依为命的弟弟吗?”   秦芃微微一愣。   是啊,秦书淮都认出了赵钰,为什么,她认不出来?   因为……燕归并不像赵钰。   她记忆里的赵钰,永远是温和、乖巧、带着些少年脾气和天真,直来直往,率真可爱,喜欢同她撒娇耍赖,除了聪慧一些,和一个普通的少年人没有任何不同。   可燕归呢?   城府颇深,老谋深算,那脸上的笑容虚伪又长久,似乎能用笑容掩盖所有阴暗深沉。   那不是她的赵钰。   秦书淮看秦芃发着愣,他慢慢道:“芃芃,赵钰从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所以呢?”   秦芃回过神来,皱眉道:“这是你不告诉我们姐弟真相的理由?这是你拦着我们相见的理由?”   “万一他不愿意见你呢?”   秦书淮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一贯知道自己在秦芃心里是比不上赵钰的,可是每一次面对这样的时刻,他都觉得难堪。   他强撑着理智,抬头看着秦芃:“他已经是皇帝了,你想过,他还想见你吗?”   “我曾经想过,”秦芃说着话,眼泪落下来:“可他挡在我身前的时候,我觉得我错了。”   “我该早点见他的,”秦芃回头抱他,低呜出声来:“我该早点回家的。”   秦书淮没说话,他垂着眼眸,克制着自己,拼命告诉自己,在这一刻秦芃需要他,他不能做出任何会进一步伤害秦芃的事来。   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抱着怀里的人,想要给她力量和勇气。   过了一会儿,马车到了徐城卫府,秦芃赶紧跳下来,让人将赵钰抬了进去。   赵钰的人提前来通知了卫府,卫纯早已经准备好了,赵钰一进去,大夫们便涌了上来,看的看诊,扎的扎针。   秦芃就在外面站着,静静看着大夫忙碌。   秦书淮站在她身后,默默守着。   过了许久,一个大夫直起身来,朝卫纯道:“将军,这位公子家人可在?”   出于机密考虑,卫纯并没有告诉大夫赵钰的身份,听了这话,秦芃焦急上前:“在,我在。”   大夫点点头,瞧着秦芃道:“姑娘,这位公子伤了肺腑,我等已用药拖延,但医术有限,还请另寻名医。”   这话说出来,秦芃脑子“嗡”了一下,沙哑道:“你说什么?”   秦书淮上前来,一把扶住秦芃,同那大夫道:“你说用药拖延,能拖多久?”   “至多不过十日。”那大夫很平静,转头瞧了赵钰一眼,惋惜道:“这样的伤势,寻常大夫根本无力回天,姑娘还是早作后事打算。”   秦芃没说话,她捏紧了拳头。   她很想朝着面前的大夫大吼,他胡说。   赵钰是北燕的陛下,是真命天子,怎么会这样轻而易举就死呢?   然而理智告诉她,大夫无冤无仇,没必要撒这样的谎。   秦书淮在后面扶着她,他的温度从衣服下传递过来,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力量和勇气,让她镇定下来。   “请神医莫青从宣京过来。”   秦书淮立刻往旁边吩咐了人,稳住秦芃,同大夫道:“你们尽量给这位公子吊着命,什么名贵的药材都尽管用,能活下来最重要。”   见家属镇定,大夫松了口气。   同家属报丧永远是大夫最危险的时刻,尤其是面对这种一看就是达官贵人的角色。   秦书淮说话的时候,秦芃慢慢冷静了下来,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同卫纯道:“卫纯,以我的名义张贴告示,求天下名医,只要能医好这位公子的病,我可以答应他一个要求。”   “换成我的。”   秦书淮果断开口,拦了秦芃的话。   卫纯点了点头,明白秦书淮的意思。   秦芃的许诺,若是别人要求秦芃下嫁呢?   所有人按部就班下去做事,秦书淮又拦住卫纯道:“麻烦你派人去找一下我的人,尤其是一个叫赵一的。”   “赵一?”卫纯愣了愣,随后点头道:“王爷放心,他已经回来了,他带了伤回来,又带着人回去找您了,等一会儿应该会回来。”   听了这话,秦书淮放心下来。方才赵钰突袭时,赵一应该是被追杀和他们分开后,看情况不对先去叫人了。   卫纯带人下去后,房间里就剩下了大夫和秦芃秦书淮。   秦芃一直站着看着赵钰,秦书淮叹息了一声,同她道:“去歇着吧。”   “你先去吧。”   秦芃哑着声音,秦书淮明白秦芃此刻是不会走了,便去搬了两个凳子,同秦芃道:“那你坐过来守着吧。”   秦芃倒也没有拒绝,她坐到床边去,将赵钰的手握到手里,盯着赵钰没有说话。   她仿佛是想将赵钰每一刻都落在眼里,连眨眼都觉得多余。   秦书淮同她一起坐着,在旁边守着秦芃夜里没吃什么东西,他让人熬了银耳羹,一口一口喂她。   她仿佛是失了魂,就只知道握着赵钰的手,呆呆瞧着他。   秦书淮喂她,她就张口。   秦书淮喂完她,又坐回她身边去。   等到夜里凉了,秦书淮就去拿披风,披在她身上。   这时候大家都睡了,秦芃终于开口:“你不累吗?”   “嗯?”   秦书淮抬眼,不明白秦芃的意思。   秦芃终于把目光移过来,沙哑着声音,看着他:“你不会累的吗?”   听了这话,秦书淮终于反应过来,秦芃是指什么。   这段几乎没有回应的感情,他不疲惫吗?   秦书淮脸上有些苍白,他握住秦芃的手,垂下眼眸:“本来是累的,可是你这么一问,我就不累了。”   “芃芃,”他抬起头,笑了笑,眼里落满了烛光着面前这个哭红了眼的姑娘:“我是你丈夫,这个时候我不撑着你,还有谁撑着你呢?”   他说着话,秦芃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她看着面前这个人,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很多年前,她送她母亲上山,是他站在背后,用肩膀替她撑起了那压得她站都站不起来的木仗。   又倏忽想起那天她从李淑的宫中走出来,他顶着柳书彦的脸,逆光而站,说那句“若公主摔倒了,还有人能扶上一把。”   她实在忍不住,猛地扑进了秦书淮的怀里。   “我好怕。”她压着哭声,怕惊扰了赵钰:“书淮,我真的好怕。”   秦书淮抱着她,觉得她的眼泪仿佛是灼在他心上,让他觉得咽喉处似乎是卡了什么,哽得生疼,所有的郁结气闷在这个人的眼泪下顿时消散而去,他轻拍着她的背,无奈叹息。   “别怕的,”他声音轻柔:“我在的,一切有我,芃芃,”他将她拉起来,抱在怀里,用头抵住她的额头。她一直在哭,因为哭泣抽着身子,仿佛是一个孩子。他眼中全是无奈,慢慢道:“从你嫁给我那一刻开始,你就是我的妻子,无论怎样的困境,我都陪着你。”   “你别害怕。”   他的话似乎有种莫名的力量,安定了她的内心,让她冷静下来。   她抬头看他,对方的眼里一直很平静,很温柔。   有些人就是光源,他能稳定的、持续的,给与你光芒和爱。   缺爱的人往往患得患失,表现出来总是情绪走在极端上,爱得浓墨重彩,恨得淋漓尽致。随时切换在高山与低谷,然后在某一瞬间骤然断裂那根绷紧的弦,走到万劫不复。   他们需要这样的光源,那光源一直稳定的给她支撑和爱,无论她欢喜绝望,无论她悲伤幸福,他始终是稳定的、平和的、长久的,温暖照耀于她。   秦芃呆呆看着秦书淮。   她第一次察觉,这个人的爱是这样平和的存在。   年少时不懂得这样稳定的珍贵,他太克制,太隐忍,太平静。   等到经历过大起大落风风浪浪,她再一次在绝境中被这个人搀扶时,她才突然觉得,自己拥有着这样珍贵的感情。   她瞧着秦书淮,忍不住伸出手去,拥抱住他。   秦书淮微微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   “没事的。”   他抱着她,温柔道:“不哭了,嗯?阿钰还没出事,你别先出事,好不好?”   “嗯。”   秦芃用鼻音回他,却是道:“你先睡吧,我看着他才安心。”   秦书淮正想开口,就听面前人低着头,小声道:“你去睡吧,我心疼的。”   秦书淮听着这话,觉得心里化成了一片,他低下头,忍住那磅礴而来的欣喜,应了一声:“明晚我守。”   说完后,他起了身,同她道:“我就在外间,你有事叫我。”   秦芃点了点头,秦书淮便走了出去。   秦芃守到接近天明,整个人都有些迷糊。   她恍惚听到赵钰叫她,她赶紧睁眼,就看见赵钰似乎是被梦魇到了,反反复复叫着她:“姐……姐……你别走……别走……”   说着,赵钰挥舞着手,仿佛是深深陷在这个梦境中。   眼泪从他眼角滑落下来,他喊得撕心裂肺:“赵芃你敢走!”   这一声喊将他彻底惊醒,这时秦书淮也醒了,问了一声:“芃芃?”   “没事儿,”秦芃哑着声:“他魇着了,你睡吧。”   秦书淮应了声,闭上眼去。   秦芃回了秦书淮的话,探过头去,看见睁着眼的赵钰。   他抬头看着床顶,仿佛还在梦中一般,视线毫无焦距。   秦芃怕惊着他,放缓了声音,柔和道:“阿钰?”   赵钰呆呆回过头来,看见秦芃。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死死抓住了秦芃的手:“是你吗?姐,是你吗?”   “是我,”秦芃回握住他,力图让他冷静下来。他伤口不能乱动,她按住他,温和道:“是我,阿钰你别动。”   伤口的疼痛让赵钰清醒了一些,然而他却还是不肯放手,死死握住秦芃道:“你活了?你活了对不对?我知道你不会死的。姐姐,我知道的……”   “对,”赵钰用的力气太大,让秦芃有些疼,然而她还是笑着安抚他:“我活了,阿钰,你先冷静一点,你还有伤,我们慢慢说,好不好?”   听到这话,赵钰终于冷静了一些,他一直盯着秦芃,死死没有挪开眼睛。   “你是借尸还魂?”   好久之后,赵钰才终于重新开口,这时候他的语气要正常许多了,秦芃点了点头,神色温柔:“嗯,我是借尸还魂。”说着,她回了头,忍不住笑了:“阿钰怕不怕?”   赵钰小时候最怕鬼,晚上不敢一个人睡,都是她陪着。   听了这话,赵钰便明白,秦芃是在笑话他,他看着秦芃给她掖被子,眼里带了水汽,笑着道:“小时候怕鬼,姐姐死后,就特别希望这世上有鬼。有了鬼,就能再见到姐姐。”   听他的话,秦芃觉得心里有些酸楚,她坐在一边,握住赵钰的手,哑声道:“我该早点来看你的。”   “为什么不来呢?”   赵钰声音里有些委屈,仿佛一个孩子一般:“我一直在等着姐姐,为什么不来看阿钰?”   秦芃吸了吸鼻子:“阿钰当了皇帝,我怕你不想见我。”   “怎么会?”   赵钰瞬间明白了秦芃的意思,他将秦芃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认真道:“这天下送给姐姐都可以,阿钰当不当皇帝,都永远是姐姐的阿钰。”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清澈,与当年分毫无差。   秦芃几乎以为,自己还是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候赵钰夜里总是睡不着,要她赶过去守着。他就躺在床上,她坐在边上,他拉着她的手,听她给他讲故事。   她嫁给秦书淮的时候,赵钰才十三岁,那时候他夜里就一直哭闹,有时候哭闹得厉害了,下人就会来找白芷,白芷便来叫她。她时常半夜回宫去陪他,她一过去,他就乖了。   为着这事儿,秦书淮同她吵了好多次。   少年的秦书淮还没学会如今的隐忍,直接冲着她骂赵钰:“十三岁的男子还要自己出嫁的姐姐守着才能睡,像什么样子?!”   秦芃也曾觉得这事儿有不妥,但没等她先说出口,赵钰就再也没找她。   直到后来他直接昏倒在学堂上,太医来诊断,是因为长期失眠所致。   她埋怨他,怎么不睡?   他就瞧着她,面色平静道:“睡不着。”   “太医呢?太医没给你开药吗?”   “开了,”赵钰抬头,瞧着她,眼里全是苦涩:“可姐姐不在,阿钰无药可医,无法可治。每当夜深人静,便总觉有鬼魅前来,听母亲低咽,谁都救不了我……”   于是她才知道,赵钰心中有结。   “那……”她声音干涩:“为何不同我说?”   “听闻姐姐和姐夫为这事儿吵架了,”赵钰垂下眼眸,神色里全是苦涩:“姐姐终究是要有自己的人生的。阿钰的路,得阿钰自己走。”   “胡说!”她怒斥他:“我既然是你姐姐,便一辈子管着你,你都病成这样了,他怎么还有拦着我的道理?若嫁了人就要和你断绝关系,那我宁愿不嫁!”   听到这话,赵钰这才笑开,他抬眼看她,笑容带着艳丽之色:“我知道姐姐对我好,就只求这一辈子,姐姐对我,都这样好。”   从那以后,她便每日都先去他的宫里,等他睡下后,才回自己屋中。   秦书淮同她吵过、争执过、冷战过,然而每次想到赵钰那压着所有渴求与希望的眼,她便觉得,她不能抛下他。   如今时隔多年,她以为他贵为帝王,当有所改变。   然而在触及这双眼睛的时候,她骤然惊觉。   他从未变过。   “在姐姐面前,”他抬手握住秦芃的手,神色满足,仿佛是找到了失而复得的宝物,眼中满是迷恋和温柔:“天下不过利刃,护伊周全;江山不过贵礼,换伊欢颜。只要姐姐一句话,”他抬头,笑容虔诚:“北燕江山,便是姐姐的。” 第八十章   听到这话,秦芃心里不是不震动,她咬紧了牙关握住赵钰的手。   她重生以来最怕的事情,就是有一天见到了赵钰,对方却不愿意认她,或者是认出了她,却不想他回来。   如果说这样的场景成真,那她宁愿从不和赵钰相认。至少心里还有个念想,觉得只是自己没有主动回家,家还是在的。   如今赵钰告诉她这样的话,让她终于确认,她不是无家可归,无路可走,齐国待不下去,北燕永远是她的家。   她忍住心中澎湃的感情,起身给赵钰掖被子,哑着声道:“你好好休息,睡一觉,别伤着伤口。姐姐在的。”   赵钰瞧着她,笑容温柔。   “有件事,我要告诉姐姐,”他眼里带了愧疚:“昨夜的杀手是我派去的人。”   秦芃点头,其实这个事情在赵钰出现的那一刻她就是猜到的。但是赵钰会布局杀齐国的摄政王和长公主,这并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毕竟他是北燕的帝王,她和秦书淮是齐国的公主。   “你想开战吗?”   她抬眼看向赵钰,目光里并不带逼问。赵钰摇了摇头:“姐姐不喜欢打仗,那就不打。”   “不是因为我……”   “也不打。”   “那……”   秦芃有些不理解赵钰的思路,如果不是打算开战,为什么要去刺杀一国长公主和摄政王?   赵钰笑了笑:“我以为秦书淮另寻新欢,我想着姐姐这么喜欢他,我得为姐姐出气。”   秦芃:“……”   她突然发现赵钰的思路果然不是她所能猜测的,但很快又能明白,这大概是一个弟弟护短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她抬手拍了拍赵钰的脑袋,声音里带了无奈:“你都是皇帝了,怎么能这样小孩子气性?别说我便是秦芃,就算我不是秦芃,也断然没有秦书淮娶谁就杀谁的道理。”   话音刚落,秦芃脑子里猛地闪过了自己先前两次的死,她忍不住道:“董婉怡和姜漪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嗯?”赵钰愣了愣,没想过秦芃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两个人,但还是果断摇头:“秦书淮对她们只是利用,自有他去处理。”   秦芃心塞了塞。   她忍不住想,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董家和姜家杀她犯下的罪过,却让她自己穿上去承受。   但这些话她也不打算告诉别人了,要是让秦书淮知道这么多年他杀了她三次,他心里得多难过?   她叹了口气,赵钰同她道:“姐姐,你睡一睡吧。”   秦芃抬眼,赵钰眼里带了疼惜:“你眼里都是血丝了。”   秦芃应了声,起身道:“好,我去……”   “姐姐,”赵钰握住秦芃的衣袖,眼里全是渴求:“你能不能在我看到的地方睡?”   秦芃僵了僵,抬眼看向赵钰,她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就听外间的秦书淮道:“赵钰,你别太过分。”   说着,他起了身,走进内间来。   一看见秦书淮,赵钰整个人就冷下脸色,秦书淮走到两人身边,皱起眉头:“他二十三岁的人了,当得避嫌。”   秦芃抿了抿唇,叹了口气,将衣袖从赵钰手中拉出来,温和道:“阿钰,我就睡在外间,你别担心。”   秦书淮在,赵钰也不再多说什么,他沉着面色,一眼不发。   秦书淮看着秦芃担忧的神色,淡道:“你去睡吧,我守着。”   “不必,”赵钰果断道:“让柏淮来。”   “行。”   秦书淮转身就道:“柏淮!”   柏淮早就守在外面了,一听这话,便走了进来。   秦书淮拉着秦芃走出去,秦芃忍不住回头张望,小声道:“我守在……”   “回去睡觉!”   秦书淮冷声开口,想想又觉得自己语气太硬,软了声道:“柏淮在这里,出不了大乱子。”   这话让秦芃的心定了定,秦书淮转头瞧她,有些无奈:“芃芃,他二十三岁了,北燕那么乱的局势他都压的住,他不是十三岁的时候了。”   秦芃没说话,过了许久,她点点头,哑着声音道:“我明白。”   可是这世上哪有觉得孩子真的能长大的父母。   赵钰是她一手带大的,习惯了为一个人操心,那就事事操心。   秦书淮也知道这人的习惯一时改不过来,不再多说什么,硬硬将人拖到自己房里,塞到床上去,不由分说将人抱到怀里。   秦芃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自己睡就行了。”   “我睡不着。”   秦书淮声音闷闷的:“他睡不着你就陪,我睡不着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你陪。”   “我不陪了吗……”   还在宣京的时候,如果不是她心里愿意,他又真的能每晚上摸到她床上来?   他知道秦芃的意思,将脑袋往她颈里一埋:“那就继续陪着!”   秦芃忍不住笑了:“秦书淮,”她抬手推他:“你幼不幼稚?”   年少时候提到赵钰的问题,两人就吵架,那时候秦书淮在这个问题上,从来十分强硬,直接把人从赵钰宫里拖出来,差点和赵钰打起来,在屋里砸东西,从来没让过步。   那时候秦芃觉得他是无理取闹,赵钰是她亲弟弟,他病了她去看着,他学业她管着,这有什么不应该?   如今想来,她却才明白,这个人当年就是吃醋的。   只是他不知道如何示软,如何表达,只知道和她争执。而她也不懂得如何去处理这段关系里的矛盾,于是越来越僵。   现在这个人还学会了闷闷抱着她,比当年直接拉人吵架好上许多,她忍不住笑出来,听着她的笑声,秦书淮紧了紧手臂:“你怎么不问赵钰幼不幼稚?这么大的人了还有脸让你和他同榻?他自己找自己媳妇去!”   “他……”说到这件事,秦芃叹了口气,觉得有些无奈:“他偏执惯了,但也不是坏心。以前我找太医问过,他这是心病,要慢慢教的。我当年本来是打算陪你去齐国,然后慢慢给他写信,等他以后有了喜欢的人,有了新的家庭,便不会这样了。”   听秦芃的话语里没有其他意思,秦书淮心里放松了许多,松了手臂道:“他二十三了,是该操心婚姻大事了。”   “这些……”秦芃叹息出声:“等阿钰先没事儿再谈吧。”   听了这话,秦书淮也知道秦芃心里担忧,便拍了拍她道:“先睡一觉,睡醒了,我带你去找大夫。要是普通大夫不行,我就们就找巫。总有的是法子。”   “嗯。”   秦芃闭了眼,秦书淮怀抱很暖,被他这么抱着,就觉得心里特别安定。   秦书淮抬手顺着秦芃的发,心里那股子戾气总算消除了去。不管赵钰怎么想,这个人终究是和他在一起的。当年她嫁了她,如今……她终归还是要嫁他的。   他低头在她背后亲了亲,靠着她睡下。   秦芃闭着眼睛,慢慢开口:“还有一件事,我总是要同你说的。”   “嗯?”   “阿钰是我亲人,唯一的亲人,凡事都要有个度,你再不喜欢他,都不敢拦着我和他相认。既然已经认出他,便该告诉我。”   秦书淮没说话。   换做是当年,秦芃此刻早就已经同他吵起来了。如今她能压着性子好好同他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这事儿上秦书淮也不想多说什么。   他觉得赵钰心怀不轨是真,所以存了私心不让他们姐弟相认,最后让赵钰误以为秦芃是他的新欢,从而刺杀秦芃最后让自己受伤。   赵钰固然不对,可是他也并不是没错。   赵钰怎么想是赵钰的事,可秦芃心心念念想要去见一见自己的弟弟,他也并不是不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说着,他用脸蹭了蹭她:“是我不对,我该顾念你的意思的。我再不喜欢,也不能直接瞒着你。”   秦芃心里微暖,她垂下眼眸,犹豫了很久,终于才握住秦书淮的手。   “你知道吗,”她哑着声音:“当年离开北燕前,阿钰来找我。那天他问我,是不是要去齐国,我和他说是。”   “然后他又问我,可不可以不走,我说不行。”   “因为秦书淮是我丈夫,我嫁给他,就得陪着他。”   她从未同他说过这些,她的手覆盖在他的手上,微微颤抖。   想起当年,她忍不住眼里带了眼泪,秦书淮察觉她情绪上的波动,忍不住抬手握住了她。   “阿钰很少哭的,那天他嚎啕大哭,他用剑指着自己,然后同我说,如果我去了齐国,那这辈子,他再不是我弟弟。”   “你还是跟着我走了……”   秦书淮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一直以为,秦芃对他的感情一直是浅淡的、懵懂的,然而当她提及往事,他才明白,并不是这样。   “秦书淮,”她抬眼看着墙,沙哑着声音:“别和阿钰置气,你要明白,从我嫁给你那一刻开始……”   “我一直选的,便是你。”   “我只在你面前哭过,只在你面前任性,只同你不顾仪态争执,那是因为,我也会一直陪伴包容同样任性妄为软弱的你。” 第八十一章   秦书淮没有说话。   一时之间,他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向来觉得,是自己一贯在宠着秦芃,包容秦芃,然而秦芃这么轻飘飘一句话,他才骤然惊觉,这么多年来,他包容的是秦芃的小性子,秦芃却是在关键时刻,总是无条件包容他。   秦书淮的的不安传递到秦芃这里,她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安心下来。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温和道:“我告诉你,不是怪你。你别难过。”   “如果赵钰死了呢?”   秦书淮忍不住开口,是他没有及时让他们相认造成的误会,赵钰因此重伤,如果他死了呢?   秦芃没说话,许久后,她终于道:“我会回北燕,辅佐夏侯颜稳住北燕局势。”   这话已经是某种变相的回答。   无尽惶恐涌上来,秦书淮没有说话,秦芃睁着眼睛,看着墙:“我知道这事儿是阿钰莽撞,可是秦书淮,如果阿钰死在这件事上,我想,大概是我们没有缘分。”   她在他身边已经被杀了三次,如果赵钰再死,她想,他们的确是真的没有缘分。   “可是你也别怕,”她转过身去,握住秦书淮的手,温和道:“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对不对?”   说着,她期盼着抬头,看着他。   赵钰不会死,不能死。   这一瞬间,秦书淮无比清楚的知道,赵钰在他和秦芃这段感情里,充当怎样的分量。   他压住所有惶恐,平静道:“他不会有事,你放心。”   说着,他将她拥入怀里,两个人依偎着,用温暖熨帖着对方,将那惶恐抹去。   等两人睡醒过来,不需要秦芃多说,秦书淮便立刻差人全力寻着大夫,他直接将赵一叫来,冷声道:“去山上,将巫请下来。告诉他,救的不是齐国人,是北燕的君主。”   “如此机密之事……”赵一皱起眉头,秦书淮平静道:“你去做就是。”   赵一不再多问,一把好刀是不需要询问杀人的理由的。   赵一上了山里,隔天回来时,他便带了一个老者。   这老者发色黑白参半,但面容却仍旧仿如三十出头,根本看不出年纪。他来时秦芃正在和赵钰说话,秦书淮守在一边。   赵钰用名贵药材吊着,其实很是虚弱,可他固执要同秦芃说话,秦芃只能守着他,她说话,他听着。   秦芃说得都是些旧事,他小时候和她调皮捣蛋的事情,赵钰静静听着,倒也没有半分不耐。   “你小时候喝药就怕苦,我给你准备了许多甜枣……”   “公主,王爷,”赵一的声音出现在门外:“属下将巫给带过来了。”   听到这话,秦芃有些诧异,抬头看向秦书淮。   而赵钰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面上却是不懂声色。   秦书淮放下手中折子,扬声道:“请。”   “我去看看。”   秦芃拍了拍赵钰的手,便起身走了出去,同秦书淮一起见了这位秦书淮口中的“巫”。   巫是一个尊称,在琼州,和西梁边境的地区,巫是类似于祭祀一样的存在,他们往往是一个族群或者一个村子中识字的人,懂得占星算数,最重要的职责就是祈福和治病。   那人进来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个黑色的袍子,腰带上叮叮当当坠了许多东西,看上去就颇为神秘,他走进来,也没行礼,就微微对着两人点了点头。秦书淮站了起来,恭敬给他弯了腰。   那人瞧见秦书淮的动作,却是笑了。   “这位大人很懂事。”   秦书淮抬手,亲自侍奉着老者跪坐下来,给他倒了茶:“有事相求,自当有求人的姿态。”   巫笑了笑,目光瞟向内间的赵钰,直接道:“不必做这些,我们族和齐国人没什么好交谈的,我是听说这位伤者是北燕国君,可是当真?”   “是。”秦书淮点点头:“若大人想要对付齐国,医好此人是最好的法子。”   “我没有对付齐国的打算,我就是来求一件事。”   那老者站了起来,直接往内间走去,赵钰被柏淮扶起来,躺在床上,看着老者进来,面色平静。   老者瞧了瞧他,颇有些遗憾道:“不像啊。”   这举动让秦书淮和秦芃都有些疑惑,赵钰却是仿佛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一言不发。   老者走上前去,给他诊了脉,皱眉想了想后,接着道:“能医,不过这位陛下,我想同你讨要一件东西。”   “你要什么?”   赵钰似乎十分警惕,秦书淮不由得多看了赵钰两眼。   秦芃其实并不了解赵钰,然而他却是清楚的。在外人面前,赵钰从来是笑容不会离开那张脸,你瞧不透他在想什么,不管是开心还是愤怒,他永远都是笑眯眯的。   然而此刻面对这个老者,赵钰却是一直没笑,面色冷漠,仿佛是在戒备什么。   老者倒也没发现赵钰的不对,他似乎并不认识赵钰,只是道:“玉阳公主赵芃是你姐姐对吧?”   听到这话,在场所有人都皱起眉头,赵钰眼神冷了下来,而对方却是打听好了的,开口便道:“我要一张她的画像。”   “把这老匹夫给我轰出去!”   赵钰当即怒喝出声来,随着这一声暴喝,他一口闷血喷出,急促咳嗽起来。   秦芃忙上前去,拍着赵钰的背,让旁边药童上来,而巫则是在赵钰喷血的瞬间就退了开去,双手拢在袖间,摇了摇头道:“病成这样了还这么大脾气,你有一天时间想,再拖拖,我也救不了你。”   “老匹夫……登徒子……”   赵钰咬牙骂着,秦芃忙道:“你别骂了!给我歇着!”   说着,她忙给秦书淮使眼色,秦书淮比赵钰要冷静许多,虽然巫这个条件让他也很是不满,但他却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同巫道:“先生借一步说话。”   巫倒也没有挑衅的意思,同秦书淮一起走了出去。   秦书淮的态度明显要冷了些,巫有些疑惑道:“赵钰不高兴倒也罢了,你不高兴什么?”   想了想,巫骤然反应过来,高兴道:“我想起来了,你叫秦书淮是吧?我记得你是赵芃生前的丈夫!”   这话让秦书淮面容软了一些,他点点头道:“是,我是他丈夫。”   说话间,秦芃安抚好了赵钰,知道他没什么事后,便追了出来。秦芃恭敬请巫进了另一间房,请巫坐下,随后道:“北帝护姐心切,还望先生不要介意。”   “不妨事。”   巫摆了摆手:“他是这样的,我以前就知道。”   “您……认识北帝?”   秦芃有些疑惑,她记忆了对这个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老头子笑着抿了口茶,眼中有了怀念:“当年在燕都,曾与他姐弟二人有一面之缘。”   听了这话,秦芃更有些奇怪了,她绝对不认识这号人物。   巫却很快解答了她的疑惑:“当然,不是明着的,我暗地里跟了他们许久。”   秦芃面色不动,仿佛是和赵钰赵芃都不认识一般,只是好奇道:“您不是齐国人吗?为何跟着北燕的皇子公主?”   “齐国人?”巫面露嘲讽,却是看向秦书淮:“这位长公主怕是不知道这徐城怎么来的吧?”   “三十年前,徐城当年本属西凉,徐城中主要聚集着的民族是巫族,西凉当年和齐国交战,徐城被迫割让,巫族拒不交城,于是齐国集结万军灭族。”   秦书淮平淡开口,说出那一段血腥往事。   巫听着这段过去,却丝毫没有波动,仿佛是听着外人的话一般。   “巫族其实不过一千人,却需要齐国几万军队来攻打,知道为什么吗?”   巫抬眼瞧着秦芃,眼中带着诡异的笑容,秦芃被那笑容看的心里有些发憷,面上却还是保持着镇定道:“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巫啊。”   巫笑出声来:“我能医好天下所有人都医不好的病,巫本就是上天选中的人,他们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如果不是我们族群人少,区区齐国?”   说着,巫冷哼出声来,眼中带了不屑,秦书淮面色不动,恭敬给巫斟了茶。秦芃没忘记自己的问题:“那您跟着赵氏皇族二位,又是为什么呢?”   “哦,”巫回到自己的问题来,眼中有了怀念之色:“巫中有一个特殊的神女,她是巫里的信仰,当年巫族兵败,神女巫琴逃脱流落在外,我们活下来的巫族一直在寻找神女,那年我偶然路过燕都,遇到了玉阳公主,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我差点以为她是神女。”   秦芃愣了愣,秦书淮倒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看向巫。   巫面上是丝毫没有掩饰的思慕,他与巫琴的关系,绝不仅仅只是子民和神女的关系那么简单。   “她与巫琴几乎一模一样。我本以为这对姐弟与巫琴有什么关系,所以跟了他们一段时间,结果却没找到任何巫琴的痕迹,便就离开了。”   秦芃没说话,反而是秦书淮先开了口:“那您要玉阳公主的画像,是为了?”   “我年纪大了,”巫眼中带了悲伤,叹息道:“我记不清她的长相了,可我不能忘。我不会画画,画不出她来,可我真的很想记住她。玉阳公主与她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我来求一幅画。”   “我想要一副玉阳公主的画,再对着让人描出一副她来。”   巫低下头来,抚摸着手臂上一朵梅花。   那梅花花蕊处刻着一个“礼”字,秦芃扫了一眼,大概猜到,这位巫的名字,应该是叫巫礼。   秦书淮却是没看到那梅花,认真思索着巫的要求,最后却是道:“您告诉我巫琴的样子,我替你画。”   “真的吗?”巫礼欢喜出声来:“那真是太好了!”   秦书淮点头,带着巫礼去了书桌,巫礼描述,秦书淮听着,最后按着赵芃的脸画出来。   看见画像的时候,巫礼红了眼眶,颤抖着声道:“是她……就是她……”   他情绪有些激动,秦书淮见状,便同他道:“先生不妨先去休息,稳定情绪后,再来商讨诊治事宜。”   巫礼点点头,倒也没有拂了秦书淮的好意,跟着人去了旁边的房间。   秦书淮回了秦芃身边来,看见秦芃在想事情,便道:“在想什么?”   “我方才见到巫礼手腕上有一朵梅花,”秦芃皱着眉头:“那是他们巫族人的标志吗?”   “哦?”   秦书淮抬头,皱起眉头道:“你可知道,你是赵芃时,身上也有一朵梅花?”   秦芃猛地抬头:“在哪里?”   秦书淮听到这话,就红了耳根,面上却还是故作镇定道:“就是从后面欢好时,背上我最喜欢亲的位置。”   秦芃:“……”   这么一本正经耍流氓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第八十二章   因为秦书淮的话,秦芃沉默了好久。   秦书淮梗着脖子,红着耳根,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   好半天后,秦芃悠悠道:“书淮,你要当个正经人。”   秦书淮假装什么都没听懂,僵着声道:“哦。”   不过秦芃的思绪很快回到了那多梅花上,如果梅花是巫族的标志,她身上也有梅花,那代表着什么?   她觉得这事儿她得去找巫礼问一问。   她将疑惑埋在了心头,同秦书淮一起去了巫礼门口,等着巫礼平复了情绪。   等了许久后,巫礼终于从房间里走了回来,他眼睛还有些红明显是哭过,却也是风度翩翩,同秦芃和秦书淮道:“走吧。”   秦芃同巫礼并肩而行,长廊不算宽大,秦书淮便退一步,跟在秦芃身后。巫礼转眼瞧了一眼两人,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来,却是同秦书淮道:“当年阿琴还在族里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   秦书淮有些迷惑,抬眼看着巫礼,巫礼笑了笑,怀念道:“凡事让着她,想着她,总想把最好的给她。”   秦书淮反应过来,巫礼对当年的神女巫琴,必然是有着极深的感情的。   他点了点头,平淡道:“应当如此。”   巫礼抬手撩了头发,手上露出那朵刻了字的梅花,秦芃适时开口:“先生手上这朵梅花很别致。”   “哦?”   巫礼顺着她的视线落到自己手上的梅花上,秦芃笑道:“上面的礼字,是先生的名字吗?”   “对,”巫礼倒也不否认,点头道:“这上面的字,一般都是名字。”   “巫族人都会有这样一朵梅花?”   对于这个问题,巫礼笑而不语,然而秦芃却是十有八九认定,这应该是巫族人一个标志。   “当年灭族时,不是所有巫族人都死了吧?”   秦芃推测着,巫礼眼中露出了些悲哀:“公主和一个亡族之人讨论这些,不大合适吧?”   听到这话,秦芃骤然才想起来,自己如今的身份是秦芃,是灭了巫族的齐国的长公主。   她一时语塞,说话间,三人已经回到了屋中。   赵钰方才激动了那一下子,吐完血后就变得十分虚弱,秦芃一看见赵钰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就焦急走了过去,巫礼慢悠悠走过来,抬手搭上赵钰的手腕。   他给赵钰诊脉就诊了半个时辰,随后起身写了第一个方子:“按照这个方子抓药,熬成汤汁,将这些针泡在药汤里,泡半个时辰,拿回来给我。”   说着,他将药方子递过去,秦书淮同赵一使了个眼色,赵一接了方子,退了下去,出去后,赵一便立刻去了另一个房间,将方子交给所有大夫过目之后,才让药房去煎药。   巫礼一下连着写了四份方子,一面写一面同秦芃道:“这孩子有服用五石散的习惯,那东西是毒,如今在骨子里积得深了,也不知道是吃了多少年。我给他开个方子把毒拔干净,你同他说清楚,拔完了以后别吃了。”   听了这话,秦芃整个人是呆的。   赵钰吃五石散?还吃了很多年?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她精心养大的弟弟,怎么会沾染上这种东西?   五石散这种在贵族里享乐的东西,谁都知道这东西吃下去就飘飘欲仙,但也都知道容易上瘾,败坏自己身子骨,她当年对赵钰管教极严,这东西是首要禁了的。   “这东西……他吃了至少多久了?”   秦芃忍不住开口,巫礼皱了皱眉:“至少十年。”   十年。   也就是当年她还在北燕,才刚刚嫁给秦书淮的时候。   她心里涌上怒气来,觉着赵钰实在乱来。当年居然瞒着他吃这些东西!   但如今也不是同赵钰计较这些的时候,她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笑开:“劳烦先生了。”   巫礼点点头,倒也没多说什么。   开完了方子,巫礼给赵钰走了针,便已经是夜里了。   秦芃等着最后的药上来,给赵钰喂药,便去睡了。   夜里很安静,只能听到蟋蟀的声音。秦芃给赵钰掖了掖被子,看着他苍白俊秀的面容,心里有些钻心的疼。   她觉得自己一直努力看着赵钰,希望他能过得很好。   那些年在宫里的时候,凡是阴暗的事情,她都没有让他沾染半分。她就希望他能像那些被父母宠爱长大的孩子,心中磊落坦荡,内心强大安稳。   然而如今重活一辈子,站在秦芃的角度上,她才骤然惊觉,这个弟弟,她是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他。   她呆呆瞧着赵钰,思索着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赵钰脱离了她所认知的范围的。   赵钰察觉她的目光,闭着眼睛,虚弱道:“姐姐,还不困吗?”   “你还有一碗药。”   秦芃声音温和:“我喂你喝完,便去睡。”   赵钰没说话,他艰难睁开眼睛,看向秦芃。   “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秦芃愣了愣,赵钰静静看着她:“我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人,我很坏,我做过很多坏事,你让我不要做的事,我做了很多。以前你不准我喝酒,我喝了。你不让我吃五石散,我吃了。你让我当一个坦荡的君主,我不是。如果知道今天我是这个样子,你会不会后悔,当年那样护着我。”   “我记得那时候……冷宫里就只有你,我,还有母亲。”   “母亲总是不管我们,她常常一个人坐在一边,自哀自怨。我被人欺负了,你就冲过来,你打不赢他们,便护着我,将我压在身下,随便他们推攮,你都死死护住我,不让我被别人碰到分毫。”   “有一年冬天,咱们和珍妃的儿子抢刚发下来的木炭,他叫了好几个帮手,把你打得全身是伤。你昏死在雪地里,我拖着你回去,那天你发着高烧,一直没有醒过来。我特别害怕,守在你身边,抱着你只知道哭。你半夜醒了过来,瞧着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阿钰别怕,我在呢。”   “那天我真是太害怕了,哭着反反复复问你,会不会离开我。你同我说的,你一辈子陪着阿钰,一辈子不会离开。”   说着,赵钰忍不住笑了。他笑容很平和,仿佛能透过时光,看到很久以前。   “那时候咱们总是吃不饱,你明明饿着,还要骗我你吃过了,什么好的,你都先给我。”   “你不也一样吗?”秦芃觉得眼眶有些酸楚,沙哑着声音道:“你也总把最好的都藏起来给我。”   “是啊,”赵钰瞧着她:“我总想把最好的给你,你想要什么,我就想给什么。你想要阿钰好好读书,我便好好读书。你喜欢骑射,我就把骑射学到顶尖。你喜欢坦坦荡荡的人,我就当坦坦荡荡的人。我想成姐姐喜欢的样子,成为这世上最好的男儿。”   “你……一直是的啊。”秦芃听着赵钰的话,握住他的手,沙哑着声音道:“无论怎么样,你功课好不好,你会不会骑射,你是不是坦荡,你都是我弟弟,在我心里,阿钰本来就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真的?”   “真的。”   “那比秦书淮呢?”   听到这话,秦芃有些诧异,不明白为什么赵钰会同秦书淮比。   赵钰虚虚握住了她的手,闭上眼睛:“我是在十三岁那年,学会吃五石散。”   “那年你嫁给秦书淮,我背着你上的花轿。”   “你出嫁前一天晚上,别人同我说,日后你嫁给了秦书淮,便是秦书淮的妻子,你有了新的家庭,未来也会有新的孩子。”   赵钰的语气很平淡。   然而那一天,他却是永远记得。   十三岁之前,他一直以为,她会永远陪伴他。他永远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永远是她身边唯一陪伴、唯一在意那个人。无论走到那里,他们都会像在冷宫时那样。   他拥抱住她,犹如拥抱住唯一的温暖。   她要嫁人,他心里害怕,然而他也知道,每一个姑娘都是要嫁人的。   他从宫里跑出去,到她备嫁的地方去。   他偷偷爬墙进去,刚过去,就被秦书淮抓住了衣领。   “你在这里做什么?”   秦书淮皱着眉头,低头瞧着他。   那时候他才直到秦书淮胸口,秦书淮眼里,他也不过只是个孩子。   他一把推开他,怒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向来是看不惯秦书淮的,秦书淮听了这话,却是笑了:“我来瞧我的新娘子,你以为我在这里做什么?”   “那我是来瞧我姐姐的!”   他梗直了脖子。   那时候他还不懂,未婚夫妻不能见面,秦书淮也是悄悄来的,可他听着秦书淮说新娘子三个字,无端就觉得自己矮了一头。   秦书淮皱了皱眉头,冷声道:“回去。”   “我瞧我姐姐,你凭什么让我回去?”   “凭什么?”秦书淮笑了:“就凭我是你姐夫,就凭你姐姐明日就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跟着我姓秦,以后人家再不会叫她玉阳公主而是世子妃。”   秦书淮的话让他愣住,他呆呆瞧着面前的少年,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秦书淮抿了抿唇,似乎也觉得话有些重,却还是道:“你不能总是缠着她的。赵钰,她会有自己的人生,如今她嫁给了我,你就须恪守礼节,日后你来见她,须得先同我通报一声。与她也要保持着距离,若是在南齐,哪怕姐弟相见,十岁后也要割席而坐,垂帘相谈。你得习惯她不再陪着你。”   秦书淮的话让他捏紧了拳头,他心里仿佛是有毒蛇啃咬,疼得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会和她有孩子,日后也会带着她回南齐……”   “不会!”   他终于再忍不住,猛地开口,嘶吼出声:“不会不可以不可能!”   说着,他猛地拔了剑,他的剑指着秦书淮,手微微颤抖,眼里全是眼泪。   “你休想带走她,她是我的,是我的!”   她是他的。   当年她许诺过他,一辈子陪着他,绝不会丢下他。   他那么努力陪伴她,那么努力追随她,那么努力成了她心中最好的样子。   他突然那么恨自己,恨自己太年幼,太弱小。   如果他足够强大,如果他足够有能力,如果他能早早明白他那份独占的心思,能早早懂得嫁人意味着什么,他便绝不会放开她。   他会告诉她真相,告诉她母亲死前告诉他那些话,然后迎娶她,和她永远在一起。   他将这世上最好的都捧给她,包括他自己。   秦书淮没有说话,他紧皱着眉头,最终只说了一句:“赵钰,你还是太年幼。”   说完,他转身离开。他躲在赵芃的后院里,哭了整整一夜。   直到外面的唢呐声响起,他整理了自己,去找赵芃。   赵芃穿着嫁衣站在铜镜前,听闻他来了,欢喜出声:“阿钰。”   阳光落在她身上,他的心怦然响起。他看着她火红的嫁衣,那一瞬间骤然有了这一生挥之不去的念头。   他要她穿着这身衣服走到他的世界。   无论这条路多苦多难,他一定要她回来。   他知道自己年幼,他可以长大。   他知道自己弱小,他可以变强。   背着赵芃上花轿的时候,赵芃在他耳边低语:“阿钰,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没说话,扬起笑容。   他将她送进花轿时,悄悄揭开了她的盖头。   “姐姐,”他小声开口:“等以后,我来接你。”   赵芃诧异抬头,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赵钰含笑起身,转身上前去开路。   等以后,他来接她。   早晚有一日,他要铺千里红妆,用举国盛世,将她接回他身边。   她成婚那天晚上,他没像其他好奇的少年一样试图去听这对新人的墙角。   他回了自己寝宫,跪在自己书房之内。他心里疼得窒息,却无法缓解,他闭着眼睛,最后终于叫了宫人来。   “给我弄些五石散过来。”   听闻这是能让人忘忧的东西。   哪怕明知它带着慢性的毒,哪怕明知它会上瘾。   可是他没有办法,他撑不下去。   不借助外力,那个夜晚,他撑不下去。   没有她的时间里,他找了无数法子试图撑下去。他知道自己失去她,知道自己随时有可能再无法挽回。可他仍旧强撑着,感觉自己仿佛是走在钢丝之上,下面是万丈深渊。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到什么时候,可他得走。   他一定得往前,直到他将她接回来那天。   这些话他不会告诉秦芃,也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埋死在心里,轻描淡写道:“那时候我想,姐姐要走了,我以后便是一个人了。”   “我心里难受,便吃了这些东西。”   说着,他抬眼看秦芃:“姐姐怪我吗?”   然而哪怕他说得再轻巧,秦芃却也是明了的,能把赵钰逼到这种程度,能让赵钰当年日日夜夜无法入眠,她嫁给秦书淮,她离开他这件事,对赵钰所带来的冲击,远比她以为的要多。   “我怎么会怪你?”她沙哑开口:“我只是怪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发现这些。”   赵钰笑了笑,眼中有了宽慰:“姐姐那时候,也只是个少年啊。”   “那便都当它过去了,好不好?”   秦芃抬手将赵钰的手捧在手心里,抬眼瞧他:“如今你我都长大了,以后你别吃那些东西,不开心就告诉我,好不好?”   “好。”赵钰认真点头:“姐姐回来了,我就不吃了。”   “这次不骗我。”   “不骗你。”   赵钰神色温柔:“我何尝骗过你?”   听着赵钰的话,秦芃这才想起来,似乎过去,赵钰的确从未同她承诺过,不吃五石散。   她说话时,秦书淮端着汤药走了进来。   瞧见秦芃拉着赵钰的手,他捏着汤药盘子的手紧了紧。   然而他没有第一时间发作,他面上仿佛十分平静,走到秦芃面前,垂下眼眸,同她道:“你先去睡吧,我喂他。”   “我不要你喂。”   赵钰果断开口,秦书淮却是没说话,将秦芃退开,坐到秦芃的位置上,勺了药道:“张嘴。”   赵钰不动,秦书淮抬眼看他:“赵钰,你二十三岁,不是十三岁,做事要有分寸。”   赵钰没说话,瞧向秦芃:“我不要他。”   话音刚落,秦书淮一手拿碗,一手直接出手卸了赵钰的下颌,捏着就用药碗往里面灌,秦芃一把压住秦书淮的手,提高了声音:“秦书淮!”   赵钰疼得眼里有了水汽,他眼睛本就是水汪汪的秋瞳,如今带上水汽,合着那苍白的脸色,越发显得虚弱可怜。   秦书淮抬眼看着秦芃,冷声道:“让开。”   秦芃深吸了一口气,将秦书淮的碗抽出来。   过往这种时刻不是没有,每一次他们都是要吵架的。秦书淮做事向来有些直接,他如今不开心,便明明白白表现出来。以往她也是直来直往,此刻便直接吵起来了。   然而活了三辈子,再傻的人也补出一颗玲珑心,她将碗放在桌上,压着怒气道:“你同我出来。”   秦书淮没说话,他被秦芃拽了出去。秦芃把他拖到长廊拐角阴暗处,秦书淮僵着脸道:“你无需为他说好……”   话没说完,秦芃就垫着脚,猛地亲了上来。   秦书淮睁大了眼,觉着不可思议。   秦芃抬手吊在他脖子上,他如今比她高得多,他不弯腰,她吻得有些吃力。   好在秦书淮很快反应了过来,反客为主,将人直接压在了墙上,弯腰贴着吻了上去。   他怕旁人瞧见,抬起手来抵在门窗上,用垂下来的广袖遮住两个人亲吻的姿态,微微弯腰,让这个姑娘只需要抬头就能触碰他。   他被她吻得情动,想要下一步动作,便被人将手拉住。   他抬起头来,秦芃亮着眼瞧他。   她唇上还带着水渍晶亮的颜色,眼睛在夜色中亮若繁星,带着些许狡黠和嘲笑,小声道:“摄政王不生气了?”   秦书淮抿了抿唇,其实本也没了气性,却还是僵着脸道:“还须得再亲一下。”   秦芃忍不住笑出声来,推了他一把:“你怎么学成这样的?”   秦书淮站着不动,她推那一把挠痒一般,都没让他挪动片刻。   秦芃抬手挂在他脖子上,温和了声音:“你啊,就是吃醋吃得太过。阿钰毕竟是我亲弟弟,你别多想。我方才也只是激动了些才拉他的手,是希望他别太过自哀自怨。”   “嗯。”秦书淮垂下眼眸,应了声。   “好好喂他,”秦芃抬眼瞧他:“嗯?”   “有奖励吗?”秦书淮僵着声音,秦芃愣了愣,随后忍不住笑了:“你……你这人……”   “有吗?”秦书淮却是执着询问,秦芃压着声音,笑得不行,点头道:“有,要是照顾得好,本宫有赏!”   “好。”秦书淮点了点头,却是道:“要同刚才一样,或者更好的。”   “你还同我讨价还价了……”   秦芃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不明白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如此精明的。秦书淮却是道:“人总是在学习的。”   “好好好,”秦芃推了他:“赶紧去。你不去我去喂。”   “我去。”   秦书淮立刻转了身,走进屋中。   赵钰闭眼养神,秦书淮走过去,抬手将他下颌装上,赵钰冷眼看过来:“滚!”   秦书淮倒也没生气,端了汤药,坐在赵钰身边,脾气好得不行,温和了声道:“阿钰,方才是我不对,看在你姐姐的面上,将这药喝了吧。”   听到这话,赵钰骤然睁了眼,呆呆看着面前神色祥和的秦书淮。   见鬼了吧?!!   这一定是见鬼了吧?!!   这么多年来,秦书淮从来没对他这么和蔼过!这个秦书淮绝对是人假冒的!   那一刻,赵钰看着秦书淮,内心复杂。   而站在门口的秦芃看着秦书淮,突然发现,你绝不能小瞧任何一个想要接近自家媳妇儿的男人的学习能力。   真的,为了达到目的,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第八十三章   赵钰看着秦书淮,没有说话,秦书淮这次很有耐心,赵钰不理他,他就将药吹凉,然后同赵钰道:“你同我置气也没关系,不小心将自己作死了,我会亲自将你送回北燕,以后我和你姐会带着你的小侄子来瞧你……”   话没说完,赵钰便一把将药抢了过来,直接灌了下去。秦芃赶忙进来,拿了蜜饯过去:“阿钰,来,吃点甜的。”   赵钰面色不大好看,提醒道:“姐,我二十三岁了。”   秦芃这才回了神,点头道:“是我疏忽了,你也是要面子的。”   赵钰:“……”   听着秦芃的话,秦书淮坐在一边,忍不住扬了嘴角。   赵钰和这两个人有些耗不动了,他喝了点水,便躺在回床上,迷糊着睡了过去。   见赵钰睡着了,秦书淮才同秦芃一起走了出去。夜里有点凉,秦书淮抬手搭在她肩上,转头瞧她:“凉不凉?”   秦芃目光扫到他的手上:“我允你这么搭上我的肩了吗?”   “嗯?”   秦书淮顺着她的手看过去,面色平静:“我怕你冷。”   “现在是七月。”   “现在是夜里。”   秦书淮想了想,又接着道:“你体寒,不能觉得冷才加衣服的。”   “你又不是衣服。”   “王爷怎么不是衣服了?”江春在后面适时开了口:“王爷是您的贴心小棉袄啊!”   江春开了口,秦芃才骤然想起,哦,他们两身边跟了三个电灯泡。   秦书淮皱了皱眉头,不满江春破坏气氛,瞧了一眼赵一,赵一赶忙拖着江春就走,走前还不忘喊房梁上的陆祐:“陆祐,走了走了。”   陆祐瞧向秦芃,秦芃点了点头,陆祐这才闪身离开。   长廊上终于只剩下两个人,秦书淮将她整个人搂着肩笼在怀里,声音里带了疼惜:“瘦了。”   “嗯?”秦芃有些诧异:“我瘦了?”   秦书淮正要开口,又骤然止住,秦芃有些奇怪:“怎么不说了?”   “我给你掂掂吧。”   “什……”   话没说完,秦芃就被秦书淮猛地打横抱了起来,秦芃惊叫了一声,抬手抱住了秦书淮的脖子,秦书淮忍不住笑了,低头瞧她道:“真瘦了。”   “你这人……”   秦芃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秦书淮笑着大步将她抱进房里,直接放到了床上,然后整个人就翻了上去,悬在半空中,低头瞧着她。   躺在他身下的姑娘面上带了些潮红,被他这么静静盯着,有些难堪转过头去:“你还是回你房里睡吧。”   “一直都是这么睡着,不少这一晚。”   秦书淮倒也没做什么,低头瞧着她,仿佛将她每一寸都瞧到心里去。   他抬手,指头落在她面颊之上,他的手指带着凉意,让她微微颤了一下,也不知是她太过敏感,还是那手指真的有些凉。   秦书淮顿柱动作,抬眼瞧她。   “芃芃,”他沙哑开口:“我以前一直觉得,你的死是一件太过令人痛苦的事。然而今天我却突然觉得,你能失而复归,也许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秦芃有些茫然,秦书淮将手附在她的面容上,眼里带了愧疚:“对不起。”   “嗯?”   秦芃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秦书淮笑了笑:“年少的时候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我以前只会同你吵架,也没学会让着你……”   听了他的话,秦芃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得仿佛是你现在就学会了一样。”   “我会的。”   秦书淮看着她,满眼郑重:“我们都在长大,不是吗?”   秦芃没说话。   她年少时也曾鲁莽倔强,每次看见秦书淮和赵钰争执,永远只会去指责他。   她一直不能明白,为什么秦书淮总是看不惯赵钰,为什么他总是小家子气,为什么他如此强硬蛮横不讲道理。   她从来没站在他的角度去想过她的心境,只会用指责和争执去一步一步恶化他们的关系。   生死三次,她慢慢学会了在不同的角度上去看待不同的事。她是被姜家杀了的赵芃,却也是后来的姜漪。她站在姜漪的位置上去想赵芃之死,便也能心平气和去明白因由。   她本以为这段感情里,她总是要忍让一些的,毕竟秦书淮用情更深,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却从来都是倾尽全力义无反顾。她退让些,本也无妨。   然而他却能在第一时间去察觉她的付出,然后那么认真告诉她,他也会。   这世上再没有你沉默着付出后,对方能在第一时间回应让人觉得更暖心之事。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抬起手去,抱住了秦书淮的脖子。   “谢谢。”   秦书淮抬手按住她的头,低头亲了亲她的发,温和道:“该说谢谢的,是我。”   谢谢你,始终在我身边。   说着,秦书淮躺倒她的身侧,他同她面对面,瞧着对面人艳丽的五官,忍不住道:“方才我给阿钰喂药,喂得好吗?”   秦芃愣了愣,便知道了秦书淮的意思,压着笑声道:“挺好的。”   “那可以奖励我了吗?”   秦书淮面上一脸正经,眼中却是带了小小的期待。秦芃“噗嗤”笑出声来,点着头道:“好好好,奖励你。”   说着,她撑起半边身子,朝着他靠了过去。   她温热的唇贴上他的,微微合上眼睛。头发落到他的脸上,有些凉,有些痒。   他将所有的感官汇聚在了她和他交融的地方,他忍不住抬手去抱住她。   她觉得姿势有些僵硬了,退了开去。她的呼吸都忍不住有些乱,秦书淮也好不了多少,和她面对面躺着,他轻轻喘息着,伸过手去,同她十指交扣。然后他又贴了上去,将舌头探进去翻搅。   他们两在床上从床这头滚到床那头,一直不停的亲吻。   秦书淮有些熬不住了,率先去拉她的衣衫。秦芃一把握住他的手,含着水汽的眼瞧着他:“是不是太快了些?”   秦书淮没说话,抬眼看她:“那我不做。”   说完他又低下头去。   “芃芃,”他哑着嗓子:“回宣京后,我给你提亲好不好?”   秦芃说不出话来,她脑子有些拐不过弯,然而他这么一问,她脑海里许多事情又浮现上来。   她想张口应允,然而却总觉得冥冥有股莫名的力,阻碍着她开口。   这种感觉和当年她嫁给秦书淮时是一样的。   那时候她是喜欢秦书淮的,那时候她知道嫁给秦书淮是一件必须的事情,她无路可退也别无选择。   其实并没有任何外力阻碍她去嫁给他,可她总觉得,差那么一点。   她不知道差的是什么,可她就知道,差一点。   如今她明白,当年她内心深处,便是明白,此刻嫁给秦书淮并不是一件合适的事情。她会一生怀疑秦书淮娶她到底是自愿还被迫,而她也早早知道她和秦书淮的脾气不和,必然会有无数争执。   人是很敏感的动物,你喜欢一个很人容易,然而到成亲那一步时,天性能为你做出最好的抉择。   你骨子里觉得还灭到那一步,不合适,那就是不合适。   于是她没有说话,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他轻蹭着她,没得到他的回应,他小声道:“好,那我再等。”   “芃芃,只要你最后注定是我的,那我有着足够的耐心。”   秦芃没说话,在耐心这件事上,她绝对相信秦书淮。   两人折腾到半夜,等第二天早上秦芃醒的时候,已经是日照高头。   秦书淮提前起了身,便打算出去,临出门前,他突然回头。   “芃芃,我去照顾阿钰了。”   秦芃微微一愣,看见秦书淮带着些许期望的眼神,她猛地反应过来秦书淮的意思。   她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却还是故作镇定道:“嗯,好好照顾。”   秦书淮一听这话便明白秦芃是同意了,他赶忙让人去煎药,随后亲自去找了赵钰。   他让人准备了各式早点,然后带着八个食盘来到赵钰房间。赵钰正等着用膳,见是秦书淮过来,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而秦书淮却是面上一篇温和。   “阿钰,”他如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哥哥一般,语调温和道:“姐夫来陪你用早膳。”   听到这话,赵钰差点被口里的茶给呛死。他捞了自己身边的枕头,扬手就砸了过去。   “滚!”   小剧场:   秦书淮:“芃芃,回去我就娶你。”   秦芃:“丑拒。”   秦书淮:“阿钰,姐夫来陪你用早膳。”   赵钰:“滚!!”   综上:   秦书淮:“还是芃芃温柔有礼貌。” 第八十四章 (两更合一)   秦书淮对赵钰极好,赵钰的伤势一日一日好起来,秦书淮几乎一直守着,秦芃对此很是欣慰,秦书淮能和赵钰关系好起来,她心里也觉得放心不少。归根到底,赵钰是她亲人,秦书淮和赵钰有争执,她夹在中间也有些难做。   赵钰期初对秦书淮很是不满,后面却也忍耐下去,只是时时要见着秦芃,秦芃在,他倒也不闹腾。   巫礼的医术不错,不到半月,赵钰的伤势就好了七七八八,这时秦芃们出来也将近一月有余,京中频繁来信,秦芃也看出些苗头来,询问道:“可是宣京出了事?”   秦书淮应了声,迟疑了片刻道:“我们可否早回?”   “嗯?”   “张瑛在宣京动作有些大,我有些不安。”秦书淮皱着没头道:“他将我的人给撤职了。”   听了这话,秦芃立刻道:“那你先过去,我照顾好阿钰就回去。”   秦书淮张了张口,秦芃忙道:“你不必担心,我一定会回去的。”   秦书淮没说话,捏着信点了点头,让人去收拾东西。   秦芃帮着他收拾行李,秦书淮想了想,便去找赵钰,赵钰正在看折子,近日来他好了许多,面色也红润了不少。他瞧着秦书淮走过来,面色不大好,便挑了挑眉道:“怎么着,张瑛做小动作了?”   “你对齐国的内政倒是了解得很。”   “知己知彼。”赵钰笑了笑,放下了折子:“怎么样,还是我们北燕好吧?虽然大家一团乱麻,但远没有你们南齐勾心斗角。”   “那又怎样呢?”   秦书淮抬眼看他:“南齐再勾心斗角,也是上下一心,无论我输或者赢,任何一位齐国人都不会让你北燕再犯一步。北燕再一心一意追随强者又怎样?你若输了,各族立刻回各族去,谁又会管你赵钰?”   听了这话,赵钰眼中带了嘲讽,勾起嘴角道:“是,南齐上下一心,也不知道当年你是怎么会倒北燕为质的?秦书淮,你堂堂正统太子走到今天,当个摄政王还要被张瑛这批人骂着说你挟天子令诸侯,你不会不甘心吗?”   “这与你没有干系。”   秦书淮声音平静:“如今你也好了,按照宣京的路程我也已经到了,你我择日找个时间,要谈什么便谈了吧。”   “我不同你谈。”   赵钰低头去拿折子,平静道:“后院起火就去灭火吧,这事儿有我和姐姐商议就够了。”   “赵钰你别太过分。”   “怎么?”赵钰骤然抬头:“你觉得我姐姐是北燕人,你你信不过是不是?”   “这不是我信不信得过的事……”   “那我姐姐身为镇国长公主,当一位使臣都当不得吗?!”   秦书淮没再说话,他深知自己再说下去,必然被赵钰胡搅蛮缠说出些词不达意的违心话。   口舌之争上,赵钰向来是个能耐的。秦书淮沉默下去,赵钰便笑了:“秦书淮,我姐姐当着这个镇国长公主,你心里始终是没底的吧?”   “阿钰,”秦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秦书淮猛地回头,看见秦芃笑意盈盈走了进来,她面上带着笑,眼里的笑意却没到达眼底,她朝赵钰瞧过去,目光里带着警告:“说话要有分寸。”   赵钰笑了笑,没有多说,然而正是这样“我不说你们都知道”的模样,更让人觉得糟心。   秦芃走到秦书淮面前,拍了拍他的手,算作安抚:“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你去检查一下。”   说着,她转头瞧向赵钰:“你别为难他,能谈尽快谈。”   “北燕国内还未商议好,”赵钰见是秦芃开口,立刻换了一副模样,郑重恭敬道:“还需姐姐稍待。”   两国停战的协议,临时出来,自然很是麻烦,加上赵钰本身有伤在身,秦芃倒也没觉得着急,还巴不得协议来得晚一点,好让赵钰再养养伤。   于是秦芃点了点头,同秦书淮道:“这事儿不若就我负责吧,你还是回去收拾张瑛才是。”   “可是……”   “你信不过我?”秦芃抬眼瞧他,面色郑重:“我既然已是齐国的长公主,自然会端正身份,和谈一事,我绝不会徇私半分。”   “我知道你不会徇私……”   “那你还担心什么?”   秦书淮没说话,张了张口,却是一言不发。   秦芃知道他是个闷葫芦,叹了口气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同我说。”   “万一你不回来了呢?”   秦书淮终于开了声,抬头瞧她:“我若将你留在这里,万一你又跑了呢?”   秦芃没想到是这个因由,愣了片刻后,反应过来,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我如今是齐国的长公主,我能跑哪里去?总部会跟着阿钰跑了。”   他就是担心着赵钰将她拐跑了。   但这话他是不能说的。   如今他好不容易缓和了秦芃和他的关系,在赵钰这件事上,秦芃也已经忍让过很多次了。   其实他也明白,赵钰毕竟是秦芃的亲弟弟,他吃醋要有个限度,总不能指望着秦芃和赵钰断绝了关系。   如果说过去还能说秦芃和赵钰太亲密,如今两人有他隔着,连喂东西这种事都是他代劳了,实在是谈不上有什么逾矩之处,他还要说什么,未免就有些太过霸道了。   可是他瞧着赵钰,怎么瞧都觉得不对,他心里压着,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憋了半天,秦芃先说了话道:“我去看看阿钰的药,你别担心那些有的没的。”   说完秦芃便走了出去,房间里就剩下他和赵钰,赵钰撑着脑袋瞧他,含着笑道:“赶紧走吧,走了之后,我带姐姐回北燕。”   “她如今是齐国的长公主。”   “她是我北燕的镇国长公主!”   赵钰猛地提了声音。   秦书淮瞧着他,这个青年的眼光太执着,太灼热。他骤然明白了自己对赵钰的危机感从何而来。   他和他一样。   看着赵钰的眼神,秦书淮就觉得,仿佛是看到内心里那个最真实的自己。他用平静去伪装了这份狂热,而赵钰却从来都是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去表达着自己那份占有欲和热爱。   无论是怎样的感情——他对赵芃,都是将放手等同于放弃生命一般。   这样的人……   秦书淮扪心自问,如果自己是赵钰,如果设身处地去想,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绑,也要绑着秦芃回北燕。   他心里慢慢冷静下来,迎着赵钰的目光,声音中带着冷意:“你是一定要带着她回北燕是吗?”   “你以为呢?”   赵钰回以同样的认真冰冷:“我既然找回她,便不会让她在外面独自生活。你们南齐乱成这样,秦书淮,当年你一意孤行带她南下害死她,如今还不肯放过她,要让她在南齐陪你受苦?”   “你在北燕,她就不受苦了?”   秦书淮嘲讽开口:“北燕五十多族人,你都安顿好了?”   “这不必你操心,”赵钰冷静道:“至少,在北燕,绝不会有张瑛这样胆敢动我的人存在。秦书淮,但凡你对她有半分怜爱之心,就该让她跟我回故土去。”   “北燕是她的家……”   “齐国才是。”秦书淮打断他,压着被赵钰激起来的怒气:“我是她丈夫,我身边,才是她的家!”   “你配吗?”   赵钰嘲讽笑开。   那笑容让秦书淮骤然想起赵芃死那年,他跪在赵钰面前,赵钰抱着赵芃尸体,冰冷说那一句你不配。   他知道赵钰在激他。   这个青年从年少时就有着如同妖怪一样看破人心的能力,他永远你能找到你最薄弱那一个环节然后狠狠撞击而上。   对于秦书淮而言,当年赵芃因他无能而死,他拼了命也如卵击石的时光是他最惨痛的回忆。   如今赵钰就将它用小刀划开,让他看到最鲜血淋漓那一面。   秦书淮知道他的把戏,却还是忍不住情绪因此波动起来,然而他面上还是一派冷漠,仿佛没有被干扰半分。   赵钰含笑瞧着他,眼神仿佛是看到了心底。   “你没怀疑过自己的决定吗?”他懒洋洋瞧着他:“她欠过你什么吗?没有吧?只是你一厢情愿喜欢她,一厢情愿爱她。因为你喜欢她,所以你要带着她南下,然后你又保护不好她,所以你亲眼看着她痛苦到绝望,在她苦苦恳求下喂了她毒牙。”   秦书淮再听不下去,转身离开,赵钰音调都没提,平静道:“如今还是要如此吗?——秦书淮顿住步子,慢慢开口:“如今和当年,不一样。”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赵钰笑出声来:“当年我即将登基,她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你南齐一片混乱,你身为质子步履维艰。如今我稳坐帝王之位,只要她回来,她曾经想要的一切就能立刻实现,而你南齐,张瑛李淑小皇帝和你不死不休,你让她夹在你和那稚子中间,夹在你和张瑛之间,是打算做什么?”   “我会护住她。”   秦书淮闭上眼睛,他不得不承认,赵钰每一句话都说在了关键上。   这些事秦芃从来没翻出来为难过他,他知道,可是他不愿深想。   秦芃回北燕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他放不开。   赵钰躺在床上,摩挲着手上的玉珠手链,垂下眼眸:“当年你也是如此说的。”   “如今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赵钰毫不示弱猛地回身的他,提高了声音:“你查清楚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你查清楚所有杀她的细节了?你知道张瑛到底能做多少事,你知道未来你和李淑会不会敌对,你知道你南齐什么时候能安定了?!”   “秦书淮,言语从来毫无意义。”   赵钰冷冷盯着他:“你当年能骗十九岁的她一次,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骗她第二次。”   秦书淮没说话,他们两冷冷对视,谁都没让一步。   秦芃端着汤药过来,在外面便出了声:“我让巫礼改了方子,没那么苦了,阿钰你来试试。”   一听见秦芃的声音,赵钰便软下神色,躺在斜榻上,温和了声音道:“我尝尝。”   秦芃捧着汤药走进去,瞧见秦书淮僵着在原地,有些奇怪瞧了他一眼:“你怎么站在这儿?去收拾东西啊。”   “嗯。”   秦书淮垂下眼眸,转身离开,赵钰看着秦芃走过来,笑着道:“姐,你想不想回燕都看看啊……”   秦书淮也没听了后续,他恍恍惚惚走出门去,赵一忍不住出了声:“王爷……”   “我是不是特别自私?”   秦书淮有些茫然开口:“可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放不了手,我忍不住。”   “我试过放手了,可她回来了。”   “她没和柳书彦走,我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王爷,”赵一轻叹出声:“您该相信公主对您的感情,也该相信自己的能力。”   “万一她在我怀里再死一次呢?”   秦书淮抬眼看着赵一,声音里带了自己都不知道惶恐:“如果我强留她,她再死一次呢?”   “王爷,”赵一有些无奈了:“您说这么多,可您能放任公主回北燕吗?”   秦书淮没说话。   “明白这一点,这就够了。”   赵一温和道:“您不会放手的。”   “是,”秦书淮神色慢慢冷了下来:“我不会放手,无论如何都不会。”   秦书淮在房间里收拾东西的时候,赵钰就在房里同秦芃聊着天。   “姐姐陪我回燕都吧?”   “这怎么行呢?”秦芃抬眼瞧他,给他喂着药,面容里带了些苦涩:“我如今已经是秦芃了,我若走了,本该是秦芃的那份责任,谁来担着?”   “什么责任?”赵钰皱起眉头:“你难道还要真的辅佐着秦铭称帝不成?”   “阿钰……”秦芃叹息道:“我已经是秦芃了。”   “我是你弟弟!”   赵钰听到秦芃的话,有些激动道:“秦铭算个什么东西?他同你相处过几年,他……”   话没说完,赵钰急促咳嗽起来,秦芃慌忙拿帕子给他,赵钰捂着帕子,帕子上沁出血来,秦芃慌张得赶紧叫大夫,赵钰却固执一把拉住她。   “同我回去……”   他咳嗽缓了下来,抬眼看着秦芃,眼里全是执着:“姐,你是北燕的长公主,南齐的责任你要,北燕你就不要了吗?”   说着,他忍不住使上劲儿:“当年你抛弃了我,抛弃了北燕,到南齐去,结果是什么下场,还要我说吗?如今你还执迷不悟,难道你一定要再死一次才肯罢休?!”   秦芃张了张口,她看着赵钰的眼,一时说不出口来。   如果时光能倒回一次,如果早知解决,她真的就能如此义无反顾,抛下赵钰去到南齐吗?   如果知道她去南齐对于秦书淮来说就是个阻碍,她将死得毫无意义,而她的弟弟一个人因为她的离开走在一条不归路上,她还会选择离开吗?   如今她似乎又回到十九岁那年,她又要再选一次。   她看着赵钰的眼睛,一时居然开不了口。赵钰看着她犹豫,慢慢放开手。   “你就算想南齐,至少也陪我去北燕看一眼。”   他声音软化下来:“秦书淮后院起火,我其实也好不了太多,可如今我不敢回去。姐,”他眼里带了恳求:“护我回去,好吗?”   赵钰说到这里,秦芃立刻反应过来。   赵钰一直呆在前线,并不是他将北燕管得很好,而是如今他的伤势太重,若是贸然回去,怕就是要“被病逝”了。   没有一个能做事的人在身边,没有一个能让他安心闭眼的人在身边,赵钰的日子,也是举步维艰。   “柏淮呢?白芷呢?夏侯颜呢?”   秦芃一串问出口去,赵钰瞧着她,慢慢道:“我只信你。”   “天下人千千万,我却只能信你。”   “你不在的时候,我活得小心翼翼,举步维艰。姐,你要当秦芃,我让你当,你当北燕长公主一日,我活着一日,北燕和齐国便绝无战乱。可是今日我求你,护我一程。”   赵钰很少求她。   上一次他求她留下,她舍弃了他。她以为终有一日会再见,却不想却差点就是永别。   这一次他求她,于情于理,她都再不能拒绝。   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我送你回去。北燕现在局势如何?”   “同秦书淮一样。”   赵钰沉下声来:“越早回去越好。但此事事关北燕机密,不能让南齐知晓。若齐国知晓,谈判一事便失了先机。”   听了这话,秦芃一时语塞。   她才自告奋勇说了自己是主谈的使者,赵钰就说了这样的话,然而刚说完,赵钰便抬起头来,笑着道:“我知道,姐姐哪怕知道这些,心里也有自己一杆秤。”   “此事,”秦芃斟酌了片刻:“不若你同秦书淮谈。”   “好。”   赵钰也觉得不能再拖,立刻道:“不若我与他今日就私下签下合约,回去自己说服自己的朝臣,各凭本事吧。”   秦芃点点头,同他道:“我去同他商量一下。”   秦芃带了赵钰的意思回去找秦书淮,秦书淮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在看文书。   “何时启程?”   秦芃笑眯眯开口,秦书淮低头看着书,淡道:“明日。”   一瞧见秦书淮的状态,秦芃便笑了,凑到秦书淮身边去,蹲在他一边道:“又被阿钰气到了?”   秦书淮握着书,顿了顿后,慢慢抬起头来,瞧着秦芃,迟疑了片刻后,他终于道:“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秦芃坐下来,撑着下巴瞧他:“我们秦公子又在矫情什么了,不妨说来听听?”   秦书淮没被她故作轻佻的话逗笑,斟酌着词,慢慢道:“当年陪我回南齐……”   他没说完,秦芃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然而在秦芃神色表达出来的那瞬间,秦书淮立刻懂了她的心情。   他随即道:“没什么。”   秦芃没说话,她不擅长说话,然而真相说出口,又的确伤人。   最后她只能握住秦书淮的手,慢慢道:“别总是看着过去,往前看吧。”   “无论我后不后悔,当年我都跟着你来了。”   “一如无论我愿不愿意,”她抬眼看他,眼里带了笑意:“我都得陪着你。”   “你是说我强求。”   “是强求。”   秦芃灿然笑开,在秦书淮即将出口的下一秒,止住了他的话语。   “可我觉得,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第八十五章   秦书淮没说话,他垂下眼眸,好久后,才应了一声:“嗯。”   说不上高兴,他一直希望,那个人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想同他在一起。可是秦芃的话他听得明白。   她总是让着他的。   她对自己身边的人,向来都是忍让的。   她或许本也是不愿意,可是如今走到今日,她也不做多想,就这么陪着他。   秦芃见秦书淮没多话,这才说明了来意:“那个,我方才和阿钰聊了一下,阿钰的意思是,你既然忙着要走,不如私下将协议先签了,回去各自说服各自的人。你要是愿意,等一会儿我叫上卫衍,你们一起聊一下,今夜将事情定下来。”   巫礼来了之后,便顺手将卫衍一起给治了,卫衍刚醒来不久,秦芃本是不想惊扰的。然而这事儿事关重大,卫衍在,便应当叫过来。   秦书淮听了这话,转念想了想,却是问:“他为什么突然转了主意,不是和你谈?”   如果不是秦芃突然有了不适合谈的理由,不该将这件事放到他手里。   秦芃没有将赵钰的难处说出来,北燕的事不该是让秦书淮知晓的。她的秘密可以可秦书淮分享,然而别人的不能。她只是道:“我打算送他回北燕去。”   秦书淮微微一顿,随即冷了神色。   他抬起头来,冷眼瞧着她:“你同我说过不会回北燕。”   “我不是回去。”秦芃赶忙解释道:“我送他回去,处理好了北燕的事情就回来。”   “你焉知北燕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秦书淮压了火气,面上越发冷然,秦芃抿了抿唇道:“我不放心阿钰。”   “他是北燕的皇帝!”   “正因他是北燕的皇帝。”   秦芃抬头瞧他:“书淮,这时候我不能放他不管,他会寒心的。”   秦书淮没说话,他知道自己此刻情绪不对。   如今赵钰重伤在身,秦芃照顾他,他能理解,然而他心中全是不安,赵钰那双眼睛灼在他心里,他忍不住道:“他不会放你回来,当年他从我手里将你的尸骨带走,就再没送回来。”   秦芃微微一愣,这才明白结症所在。她抬手按住秦书淮,温和道:“书淮,你冷静一点想。我是他姐姐,阿钰从小就听我的话,若当年他真的那么不愿意我走,当年你我又真能离开吗?”   所以她没离开。   所以她死在了北燕边境,甚至齐国的土地都没踏上。   然而这话太过诛心,他根本不能说,这样的话一说出口,秦芃怕是会立刻同他翻脸。   他翻着折子,心里做了打算,直接道:“安排一下,叫赵钰来吧。也不用私谈,此时事关西梁,所有都人都在才是。”   秦芃点点头,应下声去,连夜给西梁的皇帝发了信,邀请所有人在城楼门口设帐摆席。   宴席是秦芃一手操办,边境苦寒,大家等待已久,也顾不上什么奢华,只要看得过去就行。   当天夜里,秦芃带了卫衍和秦书淮,赵钰带着柏淮,加上西凉国的皇帝,三方终于面谈。   秦书淮和赵钰心里早已已经有了底,连宴席都没开,赵钰便直接道:“歌舞酒宴不必了,我们直接谈吧。”   秦书淮点点头:“正有此意。”   西梁国君有些尴尬,瞧向秦芃,秦芃便让人退了下去,房间内就留下他们这些人。   赵钰将文书拿出来,让柏淮传阅下去,面色平静道:“北燕希望齐国能将边境全开,双方互相贸易,为表诚意,北燕愿免前三年所有出产之物的税收,低价售往齐国。”   “低价?”   秦书淮拿过文书来,面色平静道:“你免税之后,相同之物,价格比我国内更低,你让我国内商户如何做事?你这是诚意?”   “那你打算如何?”   “边境我们可以开,但只能开一部分,而且你们要列出你们北燕打算南售之物……”   两方准备得充足,秦书淮和赵钰你来我往撕了起来,卫衍向来只会打仗,听着这些绕弯子就觉得头疼。秦芃不便插手,也不想插手。于是两个人安静跪坐在秦书淮身后,当了背景板。   从早上谈到晚上,双方都有些坐不住了,西梁国君撑不住饿,让丞相听着,自己先去吃东西。其他人也是东倒西歪,神情恹恹。唯独秦书淮着赵钰,还是早上那副精力旺盛的模样。   好在谈了一天,双方也谈到了后面,就剩最后几个细节问题,秦芃撑不住了,便起了身,走了出来。   卫衍早就撑不住了,见秦芃走了,赶忙跟着走了出来。一出帐篷,他就大口呼吸了一下,随后道:“ 刚才闷死了我,我的天,这些人真的太可怕了。”   “伤还好吗?”   秦芃笑着回头,卫衍摸了摸自己的伤口,却是点头道:“早好了。”   “饿吗?”   两人走到边上去,边上是草地,卫衍上前给秦芃清了路,两人随意坐了下来,卫衍摇了摇头道:“不饿。”   随后想起:“嫂子,你饿吗?”   “等一会儿开宴了,就不吃了。”   “嗯。”卫衍点点头:“总算是结束了。”   “什么时候回京?”   听了这话,卫衍抿了抿唇,他想了想,却是道:“不回了吧。”   “什么?”秦芃骤然抬头,看着卫衍,提了声音:“你不回去了?”   卫衍叹了口气,却还是点了头:“我这次本来是打算回去的,毕竟你和母亲在宣京,我若不回去,不知道你们怎么办。可是如今嫂嫂已经不是当初的样子,我想,我不回去……”   “你若战死怎么办?”秦芃果断打断他:“我卫家为国已经送去这么多人了,你如今是卫家独子,你想过你走了,母亲会怎么办吗?”   “我知道。”卫衍垂下眼眸,眼中有了担忧:“可是,嫂嫂,卫衍在边境生在边境长,这里都是我的兄弟百姓,我走不了。”   说着,他抬起头来,看着秦芃道:“我不会宣京那些阴谋诡计,我留在那里,不过是白白浪费这一生,不如留在战场上,哪怕死也是死得值得的。”   秦芃呆呆看着卫衍,她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从未遇到过卫衍这样的人。   她的世界里,大家虽然为国为民,可内心总有那么点私心,而卫衍看上去这样聪明一个人,却是个犯傻的。   武将最好的路是什么?便该是像秦书淮那样,有了军权,就回归朝廷,在朝中站稳脚跟。一辈子当武将,古来征战几人回,那就是拿命在拼了。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卫衍叹了口气道:“嫂子,母亲劳烦你照顾了。”   “你别同我说这样的话,阿衍,你再好好想想,这战场不是非你不可的。”   “嫂子,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人活着,总该有些价值。我活在朝廷里,同那些人尔虞我诈半天,又有什么用呢?不若在边,保家卫国。”   “我这条命,也不是白白来的。”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眼中带了苦涩:“我那位好兄弟,出生在边境,父母都在战乱中没了,就剩一个妹妹。他大半辈子都在打仗,就希望能护着家里人。他为我挡了一箭,如今他死了,我便将他做的事做下去。”   “我们这些人,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那便老老实实呆在边疆,打仗好了。”   卫衍说着,秦芃觉得心里哽得有些难受。   她觉得自己肩上似乎扛着重担,这担子反复提醒着她,她已经是秦芃,就有了不一样的人生。   她点了点头,这时传来了赵钰的声音:“公主殿下!”   秦芃和卫衍站起身来,赵钰便从帐篷里走了出来,赵钰将目光落在卫衍身上,笑意盈盈道:“卫将军,朕可否与公主单独说说话?”   卫衍点了点头,告辞后离开。   等空地上只剩下两个人时,赵钰突然抬手,抚开了秦芃脸上的头发。   他的神色很温柔,眼里落着星光。   “我与秦书淮谈妥了,明日就要启程。”他声音温和:“你同卫衍在这里做什么?”   “账内烦闷,我便出来看看星星。”   秦芃笑了笑,抬头瞧着天上道:“这里的星星很好看。”   赵钰看着她,目光没有移动半分,却是道:“北燕的星星,会更好看。”   秦芃没说话,赵钰顺着她的目光朝着远处看去:“姐姐,我说如果,”他慢慢出声:“如果我希望你永远留在北燕,你会留下吗?”   秦芃觉得赵钰这话问得孩子气,她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了卫衍,卫老太君,秦铭,秦书淮……   她温和了声音:“阿钰,我以后会多多去看你,你永远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弟弟。”   听了这话,赵钰低笑出声来,他伸出带着夜凉的手,将秦芃的手握在手心里,而后他抬起头,语气中带了几分无奈:“你啊,手怎么这么凉?”   赵钰说话间,秦书淮坐在账内,低头瞧着刚刚和赵钰签署下的文书。   江春带着人走进来,压低了声道:“外面藏着两百人,我们的人根本出不去,怎么办?”   秦书淮面色不动,将文书放进袖里。   “稍安勿躁。” 第八十六章   赵钰领着秦芃回来时,宴席已经开了。   舞女们在账内跳着舞,西梁国君搂着一位舞女正在调笑,在座除了秦书淮和卫衍,其他进来的将领谋士都放开了来,大家笑语晏晏,好不热闹。   秦书淮正坐在位置上,一言不发,江春早已不见了踪影。赵钰进来后,率先朝着秦书淮的方向瞧了去,见秦书淮一个人沉默着喝酒,他也没多做什么,西梁国君凑过来,他同秦芃温和道:“公主……”   “不妨事。”   秦芃摆摆手:“北帝自便。”   说完,她便朝着秦书淮走了去。   赵钰笑容中颇有些无奈,西梁国君抱着舞女瞧见,眯了眯眼道:“北帝好眼光,这齐国的长公主,果然是个美人。”   “不止是美人,”赵钰从旁边端了酒,含着笑道:“还是佳人。”   美人可以观望亵渎,佳人却是需要尊重的。听了这话,西梁国君立刻明白,赵钰这是警告。   这个青年他是清楚的,说话一贯都是笑眯眯的,哪怕杀人那也是笑眯眯的。   他不敢怠慢,连忙点头道:“是是。说起来,这一次要多谢北帝,日后盐的问题总算是解决了……”   “嗯。”赵钰点点头,明显不是很想再谈。   说话间,一批红衣舞女进了场,她们都是广袖,舞动起袖子来时,带了浓重的香味。西梁国君激动起来,拍着手道:“好好好!这姑娘真是美得深得朕心。”   赵钰察觉不对,皱了皱眉头,朝秦书淮看去。   这是秦芃正坐到秦书淮身边,端了酒,笑着抿下:“你与阿钰谈得还算不错吧?”   “尚可。”   秦书淮点点头,抬头瞧她,正要说什么,秦芃就觉得有些头晕眼花。   她睁大了眼,立刻道:“秦……”   话没说完,她便眼前一片漆黑,昏死了过去。   秦芃一倒,赵钰当即叫人:“来人!”   然而秦书淮动作更快,在赵钰叫人那瞬间,朝他猛地冲了过去,一把挟持住赵钰的脖子,赵钰抬手阻挡,却觉得一阵乏力。   周边人三三两两倒下,士兵猛地冲了进来,秦书淮扣着赵钰,面色平稳:“叫他们退下!”   赵钰缓了缓,他随身带着解毒的香包,只是片刻,他便缓了过来,然而这时秦书淮也已经彻底制住他,他强撑着自己站着,冷声道:“谁都不许退!”   话音刚落,帐篷里就传来一个冰冷的男声:“秦书淮,把陛下给我放了!”   秦书淮和赵钰回过头去,看见柏淮挟持着昏过去的秦芃,紧盯着秦书淮和赵钰。   秦书淮盯着柏淮,他心里有些乱,然而此刻绝不能表现出来。   外面传来打斗声,赵钰看见柏淮劫持了秦芃,当即变了脸色:“谁让你动她的?把她放了!”   “陛下,”柏淮抿了抿唇,神色坚毅:“陛下如今身处险境,恕臣不能从命。”   “柏淮!”   赵钰提高了声音,他向来知道这个侍卫忠心,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忠心法。   他又气又急,看着柏淮,居然一时没了什么办法。   秦书淮挟持着赵钰往外走去,冷着声道:“全都让开。”   “谁都不准退!”   赵钰回头看他,冷笑出声来:“秦书淮你今日大可杀了我,我倒要看看,你若真的对我动了手,我姐倒会不会饶了你?”   “你也就仗着她这点出息了?”   秦书淮的刀逼近了赵钰的脖子,赵钰面上没有半分惧意,平静道:“有没有出息不要紧,见不见效才是重要。”   两方僵持着,便就是这一刻,外面争斗之声渐近,赵钰察觉不对,立刻同柏淮道:“带着秦芃先走!”   柏淮没说话,他挟持着秦芃,皱着眉头盯着秦书淮,秦书淮听了外面的声音,冷静道:“将长公主给我。”   “你先将陛下给我。”   柏淮眼中全是怀疑,赵钰扇子悄无声息在袖下张开,秦书淮将刀压在他脖子上道:“我数一二三,我们同时放人,一……”   话音未落,赵钰猛地扬手,用扇子朝着秦书淮挥砍了过去,秦书淮不敢真的对赵钰动手,急促将刀转了方向,同时一脚狠狠踢到了赵钰身上,将手中飞刃朝着赵钰就扔了过去!   柏淮见赵钰猛地飞出,小刀旋即跟上,惊得将秦芃一扔就追了上去,秦书淮借机一把拽过秦芃,便朝外冲了出去。   外面被赵钰的士兵包围,秦书淮单手扛着秦芃,拔出腰刀,以强悍之势杀出一条路来。   江春此刻已经带人到了门口,见秦书淮被人围住,江春驾着马车直接朝着人群冲了过去,秦书淮老远看江春过来,做好准备,一路砍杀过去。   秦书淮护着秦芃,只管往前冲,不过片刻间,江春便冲到秦书淮面前,秦书淮借着人群朝着马车后面猛地一撞,直接撞烂了马车后方,滚进了马车里。   马车掉了头就往城内而去,秦书淮却是道:“不进城!直接走!”   江春呆了呆,却是毫不犹豫执行了秦书淮的命令,朝着官道就跑了。   赵钰一行人追着上去,江春打着马,焦急道:“王爷,卫将军等人怎么办?!”   “我们先脱险再说。”   秦书淮抱着秦芃,心里飞快琢磨着今夜之事。   今夜这件事赵钰明显是谋划了很久的了,三方共同约着不带太多兵力,然而赵钰却悄无声息埋伏了这么多人。   当然,他其实也是埋伏着的,只是没敢靠得这样近。察觉赵钰的人将他们围住后,他便让江春在舞女涂抹的香粉中放了软筋散。   今日的宴席是秦芃一手操办,那些舞女大多都是齐女,见江春是齐国人,倒也没有多做防备。   用舞女先放到了账内的人,他趁机劫持赵钰,拖延了时间,等到了他的人来。   可他猜想,按照赵钰的性子,此事绝不会就这样简单罢休,人肯定还在徐城门外埋伏着等他。故而他决定弃城离开,不去冒这个险。   见秦书淮朝着官道冲去,赵钰立刻从旁边人那里抢了马,跟着追了上去。   柏淮跟着追上赵钰,焦急道:“陛下,我们必须得撤了,如今齐国人已经发现了,咱们早些走……”   “让开!”   赵钰焦急出声:“我得把我姐追回来……她答应陪我回去的,她答应了!答应了!”   当年她没答应陪伴他,他哭求无果。   如今她答应了,他怎么能因为他自己的原因,让她被人抢走?   他可以接受这是秦芃的意愿,可他绝不能接受这是第三个人当着他的面抢走他的人。   赵钰捏紧了缰绳,朝着秦书淮的马车狂冲而去,根本顾不得柏淮等人,他身边没有任何声音,满脑子只有秦芃答应他的话。   她送他回去。   他知道秦书淮绝不会放她走的,所以他只能先下手为强。   可那个人却还是被秦书淮带走了。   他不甘心,当年他太年少,晚了三年。   直到她出嫁,他才懂得自己的不甘心。   如果他能年长一些,如果他能早早明白自己的心意,他又何至于走到今天?!   这上天从未给过他公平,这份公平他只能自己来给。   他心里仿佛是燃了火,噼里啪啦烧得灼热。   秦芃在马车中被颠簸得醒了过来。   她醒过来时还有些头疼,秦书淮正靠马车边上,将她捞在怀里。   秦芃迷迷糊糊睁开眼,旋即清醒过来,抬头捂着剧痛的额头,吸着凉气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回宣京。”   秦书淮果断开口。   他知道秦芃对赵钰的信任,她绝不会相信赵钰会对她做出不利的事,甚至于……赵钰此番的举动,大概也只是想带着秦芃走而已。   他和赵钰明明是敌人,却也是最了解对方的心思的人,赵钰知道他不打算放秦芃回北燕,正如他知道一旦赵钰带着秦芃回了北燕,就再也不会让她回来。   无需证据,他们就知道,对方一定会这么做。   因为易地而处,他们自己,也会这样做。   秦芃听了秦书淮的话愣了愣,她直觉不对,正要开口,就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高吼:“停下!姐!停下!”   秦芃猛地回头,看见月下驾马狂奔而来的少年。   那声音太过凄厉,仿如她十九岁离开他的宫殿那一夜,十六岁的少年追在她马车后面,哭得犹如孩童。   “姐,你停下!停下!”   “阿钰乖的,你要什么,阿钰都给你的啊!”   “不要抛下我,不要去北燕,你答应过我,要一辈子陪着我的啊!”   “秦芃,若你一定要走,你我姐弟,恩断义绝!”   他说恩断义绝。   可七年之后,他仍旧如年少是一样,紧追着她。   “别走……”   他嚎哭出声:“别扔下我啊!” 第八十七章   秦芃瞧着赵钰狂奔过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秦书淮一把拉住她,冷道:“他布置了两百人在门口围住我们,你知道吗?”   说话间,赵钰猛地朝着马车一跳,一把抓住了马车的车板,马车跑得飞快,赵钰被拖行着前行,然而他却坚持拉着马车不肯放手,秦芃再也顾不住,伸出手去拉扯赵钰,尖叫出声来:“停下!把马车停下!”   秦书淮拽住秦芃,同赵钰冷声道:“放手!”   赵钰咬牙不言,他的手屡屡因为马车加速滑下,他又拼命抓住,马车拖着他前行,他的伤口被挣烈开来,带了鲜血。   然而他一直没有松手,血迹一路洒在地上,在月光下看得格外可怖。   秦芃再也无法忍耐,朝着秦书淮猛地出手,秦书淮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同时朝着赵钰就砍了过去,秦芃抬脚踢在秦书淮手肘上,秦书淮将秦芃往车里一甩,同时一脚踹到赵钰身上。   “小心秦书淮!!”   赵钰被这力道猛地踹飞开去,他从地上艰难翻爬起来,追着马车踉跄着跑去,嘶吼出声。   他的动作很慢,腹间伤口流出血来,他捂着伤口,用了自己所有力气,艰难前行。   “是他写的信!是他下的毒!”   他嘶吼出声,秦书淮面色一凛,朝着正挣扎着和他打斗的秦芃道:“不是我!”   秦芃没说话,她被秦书淮钳住,咬牙道:“放开我!”   “不行,”秦书淮冷着声音:“你要跟我回宣京。”   “秦书淮!”秦芃再也受不住,提高了声音:“我答应过你会回去,你总说我不信你我不信你,你信过我吗?!”   “我信你,”秦书淮反手将她的手扭到身后,声音平静:“但我不信赵钰,你去了北燕,他还会放你回来?!”   秦芃不说话,拼命挣扎。秦书淮从马车旁边的抽屉里拿出绳子,又急又快将秦芃的手帮上。秦芃连踢带咬,他全然不顾,秦芃用了狠力,一口咬在他大腿上,他仿佛没有感觉一般,仍由她胡闹。   她来了气性,想到赵钰一瘸一拐追着马车的样子,就下了狠口,鲜血溢满了她的口腔,秦书淮捆好了她,低头道:“放开!”   秦芃不说话,马车颠簸着,每一次抖动,都会让秦书淮觉得疼痛加深一层。   他皱着眉头,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秦芃,心里气愤又有些无奈,他因疼痛冷着脸色道:“赶紧放开!”   秦芃咬死不放,秦书淮终于怒吼出声来:“秦芃!”   秦芃知道秦书淮动了真格,而且也的确再咬不下去了,她也没想着真的要咬下一块肉来,终于张了嘴。   秦书淮从旁边倒了水,递给她涑口,她咕噜咕噜喝了一口水,朝着外面吐了出去,冷声道:“你放我回去。”   “你就不问问发生了什么?”   “不当着阿钰的面问,黑白不是任由你说?”   秦芃冷笑:“我最后晕倒前的酒喝的是你的,最后是你抢着我走阿钰在追,我已经答应他要去北燕了,阿钰没有动手的理由,秦书淮你莫不是告诉我,阿钰打算杀我?”   秦书淮没说话。   事实上,如果不是赵钰察觉了他动手的意图打算先下手为强,赵钰的确没有什么动手的理由。要秦芃相信赵钰会杀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都不会相信自己的亲人会杀了自己。   “你这辈子唯一的信任,你倒是给了他。”   秦书淮忍不住苦笑,语气里带了苦涩和嘲讽。   秦芃没有说话,片刻后,她慢慢道:“我曾给过你。”   “现在呢?”   秦书淮静静看着她,秦芃抿了抿唇:“放我回去,我去确认阿钰没事,我就信你。”   “那你还是别信了。”秦书淮笑出声来:“我们出来得千辛万苦,你以为我还会让你回去?”   “秦书淮,”秦芃靠在马车车壁上,嘲讽出声:“你说我去了北燕,阿钰不会放我回来,你现在和你担心的赵钰,又有什么区别?我去哪里,不该是由我选的吗?”   秦书淮没说话,他垂着眼眸。   秦芃说得道理,他又何尝不明白?   可人从来就是如此,从未得到过的赵钰尚且执着如此,更何况他失而复得的他?   江春驾马一路狂奔到远离边境的城池,他们三人也没通知当地官府,秦书淮和江春带着秦芃直接住进一间客栈,江春去抓了些药,找了个大夫,给秦芃和秦书淮看了一下伤势,确认秦芃身体无碍,秦书淮只是有些外伤后,留了些包扎外伤的药便让大夫离开。   而后江春便开始联络赵一和陆祐,赵一陆祐尚在徐城,江春给他们发了信息,便等候在了客栈了。   秦书淮不敢放秦芃,便日夜守着。秦芃从来不是一个会亏待自己的人,哪怕同秦书淮置气,也要保证自己好吃好喝被人供着。   秦书淮每日给她喂饭端水,过了几天赵一和陆祐找过来时,陆祐瞧见躺在斜榻上的秦芃,第一句话就是:“公主,你怎么胖了?”   秦芃:“……”      赵一赶紧道:“公主修养几日,精气神越发好了,看上去光彩照人。”   秦芃没说话,喝了一口秦书淮喂过来给的燕窝,面色平静道:“陆祐,你也是当过侍卫的人,怎么还没一个暗卫会说话?”   陆祐被秦芃噎了一下,摸了摸鼻子,退到了一边。   陆祐和赵一是带着侍卫来的,卫衍已经知晓了他们的事,秦书淮将卫衍写了准备上报朝廷的折子递交给秦芃看,秦芃看明白来,是赵钰派了两百人埋伏在帐篷外面,然后秦书淮也派了一百人埋伏在外面,后来赵钰困住了里面的人,秦书淮的人与赵钰的人打了起来,卫衍察觉后及时援救,但那时秦书淮已经带着秦芃跑了。   而赵钰身受重伤,当夜撤离。   这件事卫衍有些忐忑,询问秦芃和秦书淮,和谈是否是失败了,他是否需要即刻准备下一次再战。   这封折子让秦芃相信了秦书淮几分,可她心里却始终是有疑虑的。赵钰埋伏了两百人,秦书淮埋伏了一百人,两房其实都是准备动手的,那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如果是赵钰,为什么赵钰要动手?明明她已经答应他随他去北燕。   如果赵钰不是为了带她回北燕动手,那他又有什么图谋?紧跟着自己和秦书淮不放。   而且最后他说的话……   他是知道那封信的存在的,他也是知道自己是被毒杀的。他一直阻止着秦书淮靠近她,那么秦书淮……   秦芃打住了自己的思绪,再进一步证据没有明朗之前,她并不愿意多想。   一行人到齐了之后,一行人便集体回了宣京。   秦芃挂念着赵钰,却也不敢在明面上对赵钰过多打探,只能让陆祐私下去查。   然而赵钰的状况乃是北燕机密,陆祐也打听不出个一二来,秦芃的心里也就只能悬着。   她心不在焉落在秦书淮眼里,秦书淮猜出她的心事来,喂饭时候压着声道:“他如今没事。”   秦芃不说话。   她如今都是不同秦书淮说话的,秦书淮喂饭,她就吃。秦书淮要来床上躺着,那就躺。   她就当没这个人存在一般,同他冷战着。   秦书淮心里难受,却也明白秦芃做到这一步已是极宽容了,只能好声好气哄着陪着。   等陪到了宣京,秦书淮同秦芃道:“你要不住在我……”   话没说完,秦芃就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同陆祐道:“回府。”   秦书淮忙道:“芃芃,我送你回去。”   秦芃没理会秦书淮,让陆祐去找了马车,站在路边等着陆祐找马车。秦书淮便陪着秦芃站着,小声道:“你别同我置气了,你已经气了一路了,你要怎么样才消气,你同我说……”   “王爷?”   秦书淮说话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秦书淮和秦芃同时回头,便看见从马车上婷婷袅袅走下来的柳诗韵。   柳诗韵眼里有着欣喜:“王爷回京了?”   她这一声王爷让周边都看了过来,秦书淮冷了脸色,直接转过头去,假装不认识。秦芃瞧见她就会想起柳书彦,她不知该将柳书彦放在什么位置上,然而一想起这个人,她始终觉得,若不是阴差阳错,那个人是极好的人。   于是她将这一点温暖回在柳诗韵身上,怕她尴尬,笑了笑道:“柳小姐。”   秦书淮当中这样落柳诗韵的面子,柳诗韵原本也是尴尬的,但是秦芃刚好上来解围,柳诗韵也不是不懂事的,便点了点头,顺着台阶下来,朝着秦芃行了个礼道:“长公主殿下却也回京了?”   “嗯。”   秦芃点了点头,同柳诗韵随意聊了起来。说话间,陆祐驾着马车走了过来,停在秦芃面前,秦芃同柳诗韵抱歉笑了笑,道别后便上了马车。   整个过程她都当秦书淮不存在一般,秦书淮有些憋不住,秦芃一上马车,他就跟着要上,结果他还在踩台阶上马车,秦芃猛地回身一甩广袖!   那广袖带着如刀刃一般锐利的风,逼着秦书淮一个翻身就从台阶上落了下来,随后就听秦芃一声:“走。”,陆祐很是懂事的驾着马车跑了。   秦书淮脸色不太好看,江春迟疑着上前,小声道:“王爷,还是回去闹吧,这大庭广众的,多不好看啊。”   秦书淮不说话,抿了抿唇,终于是上了马车。   柳诗韵笑意盈盈看着秦书淮上了马车,秦书淮一走,她的脸色便冷了下来,转身道:“走,进宫。”   八月初对于南齐而言还属盛夏,李淑坐在水榭里,斜躺着吃着葡萄,瞧着秦铭临字,同盯着秦铭的张瑛道:“这皇帝虽然不是什么书法大家,却还是要有一手好字的,这字就像人的脸面,许多朝臣平日都见不着皇帝,看见这字便想着天家如何。字不仅要好看,还要威严,要虎得住人,张大人,您说是不是?”   张瑛垂眸看着秦铭的字,一贯严肃的脸上带了几分难以说的温和。   “你说得是有道理,但是陛下毕竟还小,腕力不够,你让他一晚上临摹两百张字帖,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李淑吃了颗葡萄,笑眯眯道:“比起你当年来,怎么算得上多?你说是不是?” 第八十八章   张瑛没说话,许久后,张瑛垂下眼眸,淡道:“当年的事,难为娘娘还记得这样清楚。”   “我这个人啊,没其他本事,就是记性特别好。”   李淑说着,抬起手来,露出她手上的疤痕。那疤痕很深,从颜色上来看,似乎久经岁月,她摩挲着自己手臂上的疤痕,慢慢道:“你说他们这次去了南边,会见着巫礼吗?”   “见与不见,有区别吗?”   张瑛没有回头,拨弄了一下秦铭的手,让他笔立起来,秦铭抬眼看了一眼张瑛,垂下头去。   张瑛直起身来,从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手上染到的墨,平静道:“他也不是咱们族人了,早和咱们没了关系。”   “也是。”   李淑点了点头,同秦铭道:“铭儿,将字帖给母亲瞧瞧。”   说话间,外面传来了通报声,却是柳诗韵来了。   李淑颇有些诧异,忙让人传了柳诗韵进来,柳诗韵跪拜后起身,恭恭敬敬又叫了声:“张大人。”   张瑛点了点头,同李淑告辞:“太后娘娘,老臣告退。”   李淑应了声,张瑛便退了下去,秦铭跟着告退下去,就留下柳诗韵和李淑留在了水榭中。   “今日来找我做什么?”   李淑端了茶,抿了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柳诗韵跪坐在地上,恭敬道:“今日秦书淮和秦芃回来了。”   “秦芃居然还能回来?”   李淑挑了挑眉,随后笑出声来:“倒是个有本事的。”   说着,她放下了杯子,转动着手镯,倒没说话,似是在思索什么。   柳诗韵抬头打量了李淑一眼,继续道:“他们二人的关系,似乎有些微妙。”   “哦?”   李淑抬眼看向她:“说说,怎么个微妙法?”   “两人之间关系,似乎如夫妻冷战一般,虽互不搭理,却亲密无间。秦书淮正在讨好秦芃,但秦芃没有理会。”   听了这话,李淑明白了柳诗韵的意思:“你对秦书淮还不死心呐?”   寻常女子听见这话,大多是要觉得难堪的,然而柳诗韵却面色坦荡:“我就看上过这么一个男人,左右该试一下的。”   “诗韵,”李淑叹息出声,抬起带着甲套的手,抚在了她面容之上,颇有些惋惜道:“你母亲没教过你,别在一个男人身上放太多心思吗?”   “她教不了我这些。”   柳诗韵面色从容,执着道:“她对父亲,难道没花很多心思吗?”   “真是巫乐的好女儿,”李淑拍了拍柳诗韵的脸,退后过去,斜倚在扶手上,声音中带了冷意:“我可以帮你,可是后面的造化,就看你自个儿了。”   “若是嫁不了秦书淮,”柳诗韵冷了声音:“那我就拿这条命送秦芃上路。”   “好。”   李淑鼓掌起身:“我成全你。”      秦芃回到卫府时,卫老太君正教着五个孩子在院子里笔画。   秦芃在一旁候着,等着卫老太君比划完毕,她拿了帕子上前去,递给了老太君道:“母亲老当益壮,舞起刀来仍旧不逊青年。”   “我老了。”   卫老太君摆了摆手,叹息出声:“你就别哄了我,咱们不管这套,说点实诚的。”   说着,卫老太君抬头:“阿衍怎样了?”   “我来时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不过有一事我得同母亲禀报。”   “嗯,你说。”   “小叔说,他打算留在边疆。”   听闻这话,卫老太君顿住了步子,她抬起头来,定定看着秦芃。   她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她的唇颤动了片刻,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收回目光,仿佛方才想说的什么都不存在一般,将帕子搭在秦芃手上,淡道:“嗯,他决定了就好。把卫德再教两年,就送战场上去陪他,也算有个接班人,其余的……”   卫老太君抿了抿:“还是好好读书吧。”   秦芃将帕子交给旁人,上前扶着卫老太君声:“母亲您放心,小叔不在,还有我。”   “当年老二媳妇儿也是和我这么说的。”   卫老太君骤然冒出这么一句来,这位老二媳妇儿,就是当初跟着丈夫自杀了那位。   秦芃明白卫老太君的担忧,这位丈夫儿子都战死沙场的老人,她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忠烈是卫家选的,卫家的男儿总是义无反顾走向这条路。   秦芃从未见过这样的家族,重生到这样的家庭里,大概是秦芃觉得这大半辈子,最幸运的事。   “芃芃,”卫老太君转头瞧她,突然道:“嫁人吧。”   “母亲……”   秦芃一时语塞,卫老太君想了想:“之前你不是对那个柳书彦有意思吗?还有秦书淮,不行咱们想想其他……”   “老太君,大夫人,”两人说话间,管家走了过来,恭恭敬敬道:“摄政王在外求见。”   “轰出去!”   “请进来!”   两人同时开口,秦芃看向卫老太君,带了哀求之色:“母亲……”   “叫进来,赶紧的。”卫老太君给管家使眼色,秦芃有些无奈,干脆起身,回了自己房里,眼不见为净了。   秦芃刚进去没多久,秦书淮就走了进来,恭恭敬敬行礼后,转头道:“老太君,芃芃可在?”   “在!”卫老太君赶紧朝着丫鬟比划:“去,赶紧领着王爷过去。”   秦书淮抿了抿唇,谢了卫老太君后,便跟着丫鬟去了后院。   秦芃把门锁得死紧,秦书淮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后,还是上前,敲了敲门道:“芃芃。”   秦芃不说话,坐在屋里看书。   秦书淮想了想,继续敲门,就这么不厌其烦的敲着门叫秦芃的名字。   秦芃没理会他,仿佛这个人不存在一般。   秦书淮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开门,叹了口气道:“你不要同我置气了,我错了。我以后不会这样。”   “错哪儿了?”   秦芃翻了一页书,在里面提了声音。   见秦芃回应她,秦书淮立刻兴奋起来,然而这个问题出来,秦书淮憋了半天,终于道:“我……我不该让赵钰受伤?”   “你走吧。”   秦芃直接开口:“夜深了,王爷请回。”   “等一下!”   秦书淮赶紧阻止,拼命思索:“我……我不该强迫你回来。”   “继续。”   秦芃坐在里面,语调平静。秦书淮实在是说不出了,只能道:“芃芃,你直接同我说吧。”   “还有下次吗?”   秦芃合上了书,看向门外,秦书淮没有说话。   秦芃提了声音:“还有下次这么逼我的时候吗?”   听着秦芃的声音,赵一和江春拼命给秦书淮打眼色,陆祐冷笑了一声,扭过头去。秦书淮低着头,许久后,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慢慢道:“还有的。”   一听这个回答,赵一和江春就用手捂住脸,知道今天这门是进不去了。   秦书淮看着里面,认真道:“我有底线的,芃芃。赵钰让我觉得危险,你若跟他去了,我怕你不回来。下次若还是这样的选择,我还是会把你抢回来。”   “秦书淮,”秦芃有些头疼:“我是个人,我有自己的选择权,哪怕你不喜欢,你得尊重,你明白吗?”   秦书淮站在外面没说话。   秦芃站起身来,继续道:“秦书淮,你偏执太过。”   秦书淮没说话,许久后,他慢慢道:“若不是偏执至此,哪里还有你我如今?”   “有些东西是等来的,有些东西是求来的。不是说求来的就不好……”   “你走吧,再多废话一句就别怪我不客气。”   秦芃这话说出来,已是气急了。   秦书淮也知道,他也没走,想了想,便走到台阶上,双手笼在袖间,坐了下来。   一坐大半夜,陆祐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坐到秦书淮身边去,颇为感慨道:“王爷,您说您倔什么呢?撒一句谎的事……”   “我不能骗她。”   秦书淮说得认真。陆祐一时梗住,只能道:“行行,您开心就好。”   秦书淮就在门口坐着,等第二天天亮了,秦芃瞧见秦书淮还在门口坐着,不由得有些诧异。   她本来想问出声来,却生生憋住。假装这人不在,洗漱过后便上了朝。   秦书淮就一直尾随着她,倒也不说什么,就是跟着。   等到了大殿上,两人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大殿上依旧如往常一般,争辩着些芝麻小事儿。等要朝会将散,所有人都打算离开时,秦铭突然开了口。   “等一下!”   秦铭变着声的嗓子,提高了声音的道:“朕,朕有一道圣旨!”   听了这话,所有人都看向秦铭。   秦铭登基这么久了,这是他第一次下旨,大家不免好奇是什么。   秦芃抬头看了秦书淮一眼,想知道点消息,秦书淮却也不知晓,朝着秦芃摇了摇头。   秦铭从旁边拿了圣旨,递给了一旁的大太监。大太监颤抖着声,念出了上面的话。   念完之后,全场安静下来,谁都不敢出声。秦书淮静静看着秦铭,神色平静:“陛下,您要给我和柳小姐赐婚?”   秦铭坐在龙椅下的腿微微颤抖,面上却是尽量维持着平静道:“朕觉着,摄政王孤家寡人多年……需得有人照顾了。”   “是需有人照顾了。”秦书淮点点头。   在场人都不敢说话,谁都知道,如今的天子是傀儡,王爷却是实打实的实权王爷,这傀儡天子把婚事打倒王爷头上来,怕是要出大事。今日秦书淮要么遵旨,要么就是抗旨。抗旨若是办了秦书淮,这不可能。可若秦书淮若真的当着众人的面抗了这旨意却无事,那秦铭的皇帝威严就是连面子都没了。   一旦开了这个口,就没完没了。   秦芃也是知道这个道理,她今日不可能让秦书淮接这个旨,但也绝不能让他抗这个旨。   她盯着秦书淮,在秦书淮即将开口下一句的瞬间,她骤然惊呼出声。   “啊!” 第八十九章   秦芃一声惊叫,便倒在了椅子上,侍女春素看明白秦芃的意思,大叫出声来:“公主晕倒了!快叫太医!太医!”   秦书淮一听这话,什么都顾不上,掀了珠帘就冲了进去,焦急道:“太医 !”   然而一触及秦芃,秦书淮便被秦芃反手抓住了袖子,秦书淮低下头来,看见秦芃对他摇了摇头,秦书淮立刻明了了秦芃的意思,他抿了抿唇,掀了帘子同秦铭道:“陛下,长公主晕厥过去,臣欲送公主前往太医署,还望陛下批准。”   “摄政王赶紧!”秦铭从龙椅上站起来,慌慌张张想要去看秦芃,秦书淮直接将秦铭打横抱起,匆匆忙忙赶了出去,大太监张德礼拦下了要跟着赶过去的秦铭,低头道:“陛下,早朝还没散呐。”   秦铭顿住步子,下意识朝张瑛瞧了过去,张瑛冷眼看过来,秦铭吓得一个机灵,还是慢慢往龙椅上退了回去。   秦书淮抱着秦芃一路进了偏殿,放秦芃躺下后便让人退了去,只留下春素在屋中。人方一空,秦芃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忙道:“太医来了你就拦住,今日早朝你别回去了。”   说着秦芃就去穿鞋,秦书淮一把拉住她:“你做什么去?”   “问清楚。”秦芃冷着脸:“小铭他一个孩子,能下出这种圣旨来?我去找李淑。”   说完,秦芃便拉开秦书淮,急急忙忙往李淑的宫里赶过去。   去的时候李淑正在绣花,见秦芃来了,面上露出诧异之色来,赶忙起身道:“芃儿来了?是下朝了吗?”   “都退下去!”秦芃一进屋中,便满脸冷色,下人们什么话都没说,立刻乖顺退了下去。李淑有些忐忑,面上带了些慌张:“这是怎的了?你今日在外面受气了?”   “给秦书淮赐婚的圣旨是怎么回事?”   秦芃压着怒气,看着面前这个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女人,有时候觉得不如直接一杯毒酒毒死了算了。却又觉得这毕竟是原身的母亲,她占了原身的身体,不能做出这种事儿来。   李淑听着秦芃的话,愣了愣后,小心翼翼道:“那圣旨可是……有什么不妥?”   “所以圣旨果然是你让小铭下的?”   李淑听着秦芃的声音,立刻觉得不好,赶忙将秦芃拉过来,讨好道:“你别生气,你先消消火,喝茶,来,喝茶,有什么错我改就是了……”说着,李淑将茶碗送到秦芃手边,秦芃接过茶碗,冷着声道:“你且说清楚,到底是为什么?”   “嗨,”李淑将帕子一甩,转头瞧着外面,强笑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吗?柳诗韵出身柳家,柳家一向是向着皇室的不是?她嫁给秦书淮,给秦书淮多说说咱们的好话,咱们日子不久好过许多吗?”   “这是柳诗韵同你说的?”   秦芃喝了口茶,大概猜出是怎么回事来,抬头直接叫了外面:“雀香进来。”   雀香是之前她安排在李淑身边的丫鬟,之前将李淑身边人打死之后,她直接将人调到了李淑身边来。李淑一听雀香来便知道不好,强硬着声道:“你有什么问我就可以了,你是连我都信不过了吗?!”   秦芃没理会她,瞧着雀香道:“我不在这些日子,太后都见了哪些人?”   “张瑛张大人、国舅爷、柳诗韵柳小姐等人时常来走动,柳小姐多次给太后娘娘赠礼,与娘娘相谈甚欢。”   “你血口喷人!”李淑猛地站起来,焦急道:“芃儿你听我解释,这绝不是这个贱婢说的这样,你听我说……”   “送了些什么东西?”秦芃却是完全没理会李淑,看着雀香道:“说说。”   “夜明珠十颗,黄金两万,鎏金项链十条,白玉镯两对……”   “闭嘴你这下作东西!”李淑骤然起身,便朝着雀香扑了过去,秦芃一把抓住李淑,吼出声来:“你给我坐下!”   李淑被秦芃吼呆了,片刻后,她红了眼,绞着手帕道:“芃儿……”   “李淑啊李淑,”秦芃看着李淑的模样,本来那满腔怒火瞬间化作了怜悯和无奈:“你是一定要害死自己的子女才肯罢休是吗?”   “我没有的!”李淑赶忙摆手,解释道:“那柳小姐这样好看的容貌,这样好的性子,这样好的家世,而且她与秦书淮本来也是私下有往来,只是她父亲拦着,我也只是成人之美,我让小铭赐婚,秦书淮当感激才是!”   “这也是柳诗韵同你说的?”秦芃嘲讽开口。   若是其他人同她这样说,她可能还会怀疑,可李淑这个人,一贯就是这样没谱的。   你说她胆子小,为了这么点蝇头小利,她却是什么都敢干得出来。你说她胆子大,但随便吓唬一下,便就扛不住了。   说白了,这个人就是蠢。   秦芃心里思索着,有些疲惫坐了下来:“钱呢?把秦书淮卖了这么多银子,你把钱弄去哪儿了?”   “你舅舅……”李淑低着头,小声道:“在外做了点生意,资金周转不灵……”   听了这话,秦芃不由得苦笑,李淑这些个兄弟,她早就查清楚了,没一个好的。就他们那点生意,能花这样多?无非是哄着李淑,拿钱又去赌去嫖了。   “母亲啊,”秦芃伸出手去,将李淑的头发挽在耳后,认真瞧着她:“我都不知道该说你是太蠢,还是活得太好。都到今天了,你还不用脑子做事的吗?”   李淑呆呆瞧着秦芃,全然看不透这个女儿的神色。秦芃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此事就这样吧,小铭懂事前,你别见他了。”   “芃儿!”李淑猛地抬头,满脸震惊:“你什么意思?你不让我见铭儿?!”   “不止小铭,”秦芃面色平静:“日后,你谁都不许见。”   “你放肆!”李淑来了气,猛地站了起来,指着秦芃道:“我是太后,我是你母亲!哪里有轮得到你来指挥我的道理?你反了!当真是反了!”   秦芃没说话,她站起身来,旁边春素给她披上披风。李淑继续骂骂咧咧道:“我生你养你,把你一手拉扯到大,你今日就是这样对我的?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秦芃不理会她,穿上披风,便往外面走去,李淑紧随着追出去,用着市井字眼骂了起来:“你这个小贱货小破鞋,活该你守寡一辈子!你以为你和秦书淮那点儿破事儿我不知道?你以为人家会娶你?无媒无聘被人睡的破烂货色,我给秦书淮赐婚也是为你好!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当娘的吗?你的身份骨血皮肉哪点不是我生的,你……”   李淑一路追到门口,秦芃骤然转身,冷眼看着她。   “你若再多说一句,”她平静道:“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李淑骤然收声,惊恐看着秦芃。   上一次她露出这样的神色,她身边的人都死了。   她身体瑟瑟发抖,秦芃看着她惶恐的模样,转过身去,走出了大殿,同外面人道:“将屋子封了,就说太后染疾,不便见客,别让她再见外面的人。”   “是。”雀香恭敬行礼,送着秦芃离开。   等秦芃走后,雀香回来,看见李淑坐在高位上,捧着茶碗,轻抿了一口。   “告诉柳诗韵,”她笑了笑:“剩下的,就是她的造化了。”   秦芃处理完李淑的事回去时,早朝已经下了,秦铭坐在水榭里听课,新换了一位太傅后,秦芃就不再来水榭守着秦铭。   秦铭心里记挂着秦芃,有些心不在焉,秦芃进去时,秦铭正在发呆,墨染了纸页,也浑然不觉。   “下去吧。”秦芃将旁人都遣了下去,秦铭骤然回神,起身道:“姐姐!”   说着,他将笔往旁边一扔,到秦芃面前去,握住秦芃的手道:“姐姐可还好?”   “没事。”秦芃拉着他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我装病呢。”   “姐姐为何装病?”秦铭有些迷茫:“可是不想上早朝了?我也经常不想上早朝,想着若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是不是就可以提前走。反正我每天也就是坐着,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胡闹。”秦芃戳了戳他脑袋:“你若不在,这早朝就有不了。”   “哦,”秦铭有些失落,抬手揉着秦芃戳过的地方,秦芃正了脸色,严肃道:“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要装病?”   秦铭摇了摇头,想想又点了点头。   “你点头做甚?”   “我不大明白,可我又觉得,或许是和那圣旨有关系吧。”   秦铭叹了口气,抬头看着秦芃:“那圣旨我不该下,对不对?”   “对。”秦芃应了声,秦铭点点头:“我也觉得不该下,秦书淮是摄政王,我哪里能赐他的婚?母后让我下这个圣旨,我便觉得不妥,可是母亲说得也有道理,柳小姐和他两情相悦……”   秦铭说着,声音里有些压抑,秦芃想了想,其实秦铭说得没错,他和秦书淮之间最关键的问题,便是秦书淮比他强。他以弱者的身份妄想操控强者的命运,那就是找死。   然而这话秦芃不能这样告诉他,因为若是这样说了,秦铭难保不会记恨秦书淮一辈子。任何帝王都有他的操控欲和尊严,而这样高高在上的操控欲,往往也是让他们灭亡的原因。   秦芃想了想,斟酌了用词道:“其实,不管是不是秦书淮,这封圣旨你都不该下的。”   秦铭有些茫然,抬头瞧她。   “一个人活着,就有基本的权利,拥有了这样的权利,他才会拥有尊严。他有活着的权利,有选择婚姻的权利,有选择做什么,去哪里的权利,这些权利都是该被人尊重的。若你不尊重他,哪怕今日不是秦书淮,只是一个弱者,他内心都会因此记恨于你。”   “你想赐婚,那你赐婚之前,便该问一问双方,是否喜欢对方。若这段姻缘是定下来的,那才该赐婚。若不是,那便不该。你赐婚之前,问过秦书淮吗?”   秦铭没有有说话,他低下头,抿紧了唇,摇了摇头。   秦芃忍不住笑了:“这不是了吗?你问都不问,便将事关一生的事强加他人,这不对。”   “那,”秦铭深吸了一口气:“有没有什么命运,是生来就背负的?”   “没有被背负的命运,”秦芃抚摸着他的发,声音温柔:“只有被强加的命运。但是,人一生其实都是在为了自己想要的自由而战。努力赚钱,是为了自由买到自由想买的东西;努力拥有权势,也是为了得到应有的尊敬,保护想保护的人。所有被强加的命运,都是用来改变的。人先律己再律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愿意被人问都不问,就给你安排一个妻子吗?”   秦铭摇头,随后他抬起手来,抓住秦芃,认真道:“那,姐姐,”他亮着眼睛:“你愿意嫁给秦书淮吗?”   秦芃微微一愣,秦铭看着她,眼里仿佛落着星星:“方才他来同我说,他的确想求我一道赐婚圣旨,但这个对象,只能是你。我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所以姐姐。”   “你愿意嫁给他吗?”      【小剧场】   秦铭:“我要让秦书淮嫁给柳诗韵!”   众人:“我们拒绝”   秦铭:“我要让秦书淮嫁给我姐姐!”   赵钰、柳书彦:“我们拒绝!”   秦书淮:“我嫁给谁轮得到你们这些妖怪来拒绝?我说的就是楼上那两个,不泛指众人。” 第九十章   秦芃没有说话,许久后,她终于道:“我不知道未来愿不愿意,但此刻,是不愿意的。”   这个答案出乎秦铭意料之外,秦芃抬手抚着他的发,叹息出声:“爱情是分成阶段的,两个人有好感、喜欢、在一起、互相彻底了解对方,相爱,学会如何正确长久相爱,才是最后一步,成亲在一起。”   “我和秦书淮……并没有到这样的时候,你不用操心了,该来的,自然会来,明白吗?”   秦铭有些茫然,又似乎已经理解,他点了点头。秦芃这才想起正事,同秦铭道:“这道圣旨,之后切记不要再提了,大家权当忘了就好。”   “嗯。”秦铭点点头,秦芃看了他桌上写的字,便道:“你写字吧,我走了。”   说完后,秦芃起身,离开了水榭,只是刚走出水榭之外,便看见秦书淮站在门口,他似乎已经是站了很久,秦芃不知道他是否听到自己的话,她也没问,朝他点了点头,便打算离开。   秦书淮却是跟了上来,径直抬手握住她的手,秦芃转头瞧他,他平静道:“我送你回去。”   秦芃想将手抽出来,秦书淮却是握紧了她的手,一动不动。   秦芃也是无奈,只能道;“罢了,随你吧。”   秦书淮低头不语,拉着秦芃,却是被秦芃带着往前。   等上了马车,秦书淮终于才道:“芃芃。”   秦芃抬眼看他,他面色平静:“我不是不尊重你,只是有些事情,你自己的想法往往无法完成你的真实意愿,你是打算回齐国的对吗?可是,赵钰不会放你回来的。”   “你到底为什么,这样针对他?”   秦芃皱起眉头:“你以前也只是不喜欢他,可如今你扪心自问,你对他岂止是不喜欢?”   “你知道他将你的尸体葬进了皇陵吗?”   秦书淮抬眼看她,秦芃微微一愣,秦书淮苦涩笑开:“你问我为什么针对他,一个会把姐姐的尸体放进自己皇陵的弟弟,我如何又容得下他?文姜之祸【1】……”   “你住口!”   秦芃骤然提声,秦书淮闭嘴不言。   如果不是秦芃始终不理会他,秦书淮并不想将这一层捅出来,他宁愿秦芃一辈子不能明白赵钰的心意。然而终究是无法再隐瞒下去。   秦芃被秦书淮的话中含义惊得许久反应不过来,她回顾起赵钰种种往事,居然一时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言。   秦书淮沉默不语,马车中只传来吱嘎声响,秦书淮见秦芃脸色不太好看,只是道:“回来就行了,你也别想太多。”   秦芃没有理会他,马车停了下来,到了卫府,秦芃站起身来,秦书淮还想送她,秦芃跳下马车,摆手道:“无需送了。”   “那我看你进去。”   秦书淮站在马车上,倒也没什么不满。秦芃转身朝着卫府走去,走到一半,她突然回头,瞧向秦书淮。   “秦书淮。”   “嗯?”   秦书淮抬眼,看着秦芃,秦芃抿了抿唇:“如当真如你所说,那我给你道歉。”   秦书淮微微一愣,随后慢慢笑开。   “我从来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希望什么,你心里明了。”   说完之后,秦书淮回了马车之中。   秦芃回到卫府,心里有些杂乱。   当赵芃的时候,她一直以为自己心里清楚很多事。然而重活成了秦芃,她突然发现,其实自己对自己的过往,有那么多不明了。   赵钰说秦书淮有问题,那封信是秦书淮送的。   秦书淮说赵钰有问题,说他对她图谋不轨。   她谁都不敢信,却也谁都不想怀疑。她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等待着后续。一切揭露之前,她愿意假装这一切她一无所知。她不想去猜疑当年是秦书淮送了信,也不想去揣测赵钰对自己有了什么别样的心思。   因着心里有了心事,连着几日秦芃的状态都不太好。而朝廷上也没有人再提秦书淮的婚事,仿佛所有人就此遗忘了一般。   压抑了几日,秦芃决议出去散散心,便让陆祐去订了一个位子,去梨园听戏。   听闻宣京最好的戏院出了新的戏本,颇受欢迎。秦芃提前订了包间,到了时候,便自己去看。   戏尚未开场,陆祐便到了秦芃身边,小声道:“公主,柳诗韵来了。”   秦芃微微一愣,随后不免笑了:“她来就来了,告诉我做什么?”   “不是,”陆祐皱起眉头:“她不是来听戏的,她是来找您的,此刻就在门口站着,您见还是不见?”   秦芃心里烦闷,她本就是来散心的,却又遇上这个让她烦心的,她语调尽量平静道:“你且问她是怎么回事吧,要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便说我今日心情不佳,不想见人。”   陆祐应了声,出去后没多久,便回来,小声道:“她说是为了摄政王的事。”   一听这事,秦芃就冷了脸色:“不见。”   柳诗韵对秦书淮有企图这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她来找她讨论秦书淮,那必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陆祐将话带了下去,等回来后,面上也不是很高兴道:“她还站在门口,说今日若是见不到公主,便不走了。”   “那就让她站着。”秦芃嗤笑出声来:“还真当我不敢让她站了不成?看在柳书彦份上给她几分薄面,她还真当自己是个角儿了?”说着,秦芃将视线抬向舞台,此时台子上敲锣打鼓开了场,秦芃认真专注瞧着戏,一时竟也把柳诗韵给忘了。   而柳诗韵就这么站在门口,恭恭敬敬的模样,凡是路过无不侧目。   她在宣京本就富有盛名,来这里听戏还在这一层的,非富即贵,这京中的贵公子,大多又都多多少少对柳诗韵有过几分意思,见她一直守候在这里,其中一位怀恩府的小侯爷忍不住道:“柳姑娘,你在此处站着做什么?”   柳诗韵露出一抹苦笑来,摇了摇头道:“世子不必多问了。”   小侯爷看见美人皱眉,不由得有几分心疼,当即道:“你可是受人欺负了?你同我说,我替你出气!”   “不必了,”柳诗韵红了眼眶:“世子的心意,诗韵心领了,只是这终究是个人私事,谁也怪不得,是诗韵命不好而已。”   这话让人越发火气,小侯爷立刻往她身边站定了道:“行,你不说,那我就看看,让你这么等着的是哪路神仙!本世子也一块儿等着了。”   小侯爷说话声高,秦芃在里面也听见了。她不由得哂笑出声,陆祐有些忧虑:“公主……”   “想等就等着。”秦芃瞧着戏,抿了口茶:“别管。”   外面站着两个金贵人物,围观的人越发多了起来,等秦芃听完戏走出来,见外面已站满了人。秦芃不有的笑了:“哟,诸位站在这里,唱的又是哪一出?”   “公主,”柳诗韵挤出一个笑容来,上前道:“诗韵来此,是为了……”   “行礼。”秦芃冷声开口,柳诗韵微微一愣,就听秦芃含着笑道:“怎么?你什么身份,本宫什么身份,行礼都忘了吗?”   “秦芃你别太过分!”小侯爷跳了出来,秦芃冷眼扫去,提高了声音:“跪下!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区区怀恩府世子,也敢同本宫这样说话?!”   一听这话,对方涨红了脸,便打算同秦芃争执,柳诗韵赶忙回神,行了个礼,秦芃在她蹲身的瞬间便提步离开,柳诗韵赶紧追上去,焦急道:“公主,求求您放手吧!赐婚硕旨都已经下了,您为什么还是不放手呢?!”   她的声音喊得又急又亮,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秦芃回过身去,瞧向楼梯口站着的姑娘,勾起嘴角:“我不放手?”   说到赐婚圣旨,在场人便都明白她们谈论的是谁了。秦书淮被赐婚的消息所有人大多知道了,然而秦书淮当众没有接旨,秦铭事后也没再提,朝廷上的人摸不准动静,便也没有多说。只是柳诗韵被赐婚给了秦书淮,这件事大家心里都清楚。无论秦书淮接旨不接旨,再敢去柳府提亲的人,都是冒犯秦书淮了。   齐国敢于如此直接冒犯秦书淮的人还真没几个,于是也不管发生了什么,大家对柳诗韵总是同情更多的。   如今柳诗韵这样一吼,所有人便明了缘由,原来是秦芃拦住了此事。联想到之前秦芃夜宿淮安王府的传闻,大家便觉得自己似乎都明白了什么。   周边人越来越多,秦芃抬眼看着柳诗韵,慢慢道:“柳诗韵,你要脸吗?”   柳诗韵面色白了几分,许久后,却是道:“公主当年曾放言,会守卫将军一辈子,公主还记得吗?”   说着,柳诗韵似乎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展袖将双手放在胸前,恭恭敬敬跪了出去:“烦请公主,守住对亡者的承诺,也请公主,放诗韵一条生路,勿再纠缠王爷。”   这话说得郑重,大家不由得都想起当年对秦芃忠贞的美誉,一时觉得秦芃虚伪做作,又觉得柳诗韵可怜凄楚。   秦芃静静看着柳诗韵,缓慢开口:“第一,赐婚圣旨都没颁下去,你哪里来的脸,找我说这事?”   “第二,赐婚的是秦书淮,娶不娶你也是他的意思,和我没有关系。他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你再怎么求我,也没有用。”   “第三,我这不叫纠缠,”秦芃抬手将头发撩到耳后,面色平静:“两个人互相喜欢,这叫相爱,比如我和秦书淮。一个人苦苦单恋不折手断,这叫纠缠,比如你和秦书淮。我求您了,”秦芃露出无奈来:“放过我和秦书淮吧,强扭的瓜,不甜。”   没想到秦芃会将感情承认得这样坦荡,柳诗韵脸色变了变,她慢慢红了眼:“我与王爷相识多年,终究比不过您与他相识数月。可如今圣旨已下,诗韵也无路可走,还请公主高抬贵手,为妾为妻,都是公主一句话的意思,诗韵绝无怨言。”   听到这话,小侯爷也忍不住了:“是啊,公主,都是女人,怪不容易的。”   “不容易你把她娶回去!”秦芃冷眼扫向那小侯爷,小侯爷当即不再说话了,和秦书淮抬杠,他不敢。   秦芃将目光转回柳诗韵身上,平静道:“你和秦书淮怎样,不是我的事,是秦书淮的事,你去跪他吧,跪我没用的。”   说完,秦芃转身离开,柳诗韵慌忙起身,追着秦芃下去:“公主!公主你别走,您放我一条生路吧!我和王爷早已暗许多年,公主……”   秦芃没有理会她,柳诗韵跑得跌跌撞撞,她眼泪涌上来,秦芃上了马车,她追上来,大吼出声:“我已经是王爷的人了,您这是要逼死我才肯罢休吗!”   听了这话,秦芃骤然转身,她冷冷看着柳诗韵,柳诗韵摸了眼泪,大笑出声来。   “我的身子给了王爷,我坏了他的孩子,因此陛下才赐婚我和王爷。公主,”她声音中带了哀求:“您放过我们母子吧……”   秦芃没说话,好久后,她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柳诗韵。   “柳诗韵,你可真让我开了眼界了。” 第九十一章   秦芃这些年见过不少逼婚的手段,迂回的委婉的,但大多还是在保全自身的情况下,柳诗韵这样自伤一千伤敌八百的,她还真没见过。   “我再说一遍,”秦芃冷着声音:“你和秦书淮的事情,找秦书淮去,别找我,此事与我无关。”   说完,秦芃转身往马车上走去,柳诗韵上前一把拉住秦芃,秦芃想要甩开,旁边柳诗韵的丫鬟尖叫起来,一旁围观的小侯爷看不下去了,上前道:“公主,小心孩子!”   小侯爷上前想要帮着柳诗韵,秦芃的侍卫便冲了上来,小侯爷的侍卫也冲了上来,也不知谁先动的手,一时乱了起来。   秦芃深吸了一口气,柳诗韵既然敢认她有孩子,那她指不定真有一个孩子,今日出了事,三长两短都的算她头上。她挤出一个笑容,温和道:“柳小姐,我与摄政王的确没什么瓜葛,你听我说这些没用的,你且放开,其他的,我们再说。”   旁边已经打了起来,秦芃说完这些,冷眼抬头,怒吼出声:“都停下!”   周边都安静下来,秦芃将袖子从自己手里抽走,这才得了机会上了马车。   马车离开了戏院门口,秦芃依稀还能听见周边的议论之声,春素替秦芃整理着衣服,不满道:“这柳小姐是怎么回事,来您这里闹什么?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真是……我都替她臊得慌!”   说话间,陆佑掀起了帘子,小声道:“公主,王爷那边确定无事?”   “什么事?”   秦芃抬眼,目光中带了冷意,陆佑缩了缩,却还是道:“柳诗韵毕竟是个大家闺秀,这事儿应当不会瞎说吧……”   秦芃没说话,她捻着手上的佛珠,思索着来龙去脉。   柳诗韵的举动的确是太冒进,冒进得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她喜欢秦书淮也不是一年两年,过往都忍下来了,怎么如今却是要到这样鱼死网破的模样?   “去查。”   秦芃抬眼,冷声道:“派一批人日夜守着,柳诗韵和她身边所有人,她说的每句话,见的每个人,发出去的每一封信,我都要知道。”   听了这话,陆佑立刻反应过来:“您觉得她是别有所图?”   “这么着急,不会没有其他因由。”   秦芃回到卫府时,前脚刚进门,秦书淮后脚就追了上来。   “芃芃!”   秦芃顿住步子,转头瞧了过去,秦书淮上了台阶,皱着眉头道:“我听说怀恩府世子帮着柳诗韵出头冲撞了你?”   “无碍了。”   秦芃点了点头,转身道:“进去说吧。”   秦书淮本来做好吃闭门羹的准备,不曾想秦芃居然就邀他走了进来。   这样好的态度,秦书淮一时心里居然有些忐忑,他面上故作镇定,揣摩着秦芃的心思,思索着她必然是想做些什么,在此前想好了一万种道歉姿势。   而秦芃领着秦书淮进了书房,让他坐下,亲自给他倒了茶后,她抬起头来,皱着眉头开口道:“柳诗韵……”   “不认识,不知道,不清楚。一切都是她瞎说,我和她根本没说过几句话。   话才开口,秦书淮已经犹如背书一般开口。面色冷静道:“我希望你给我多点信任,不要胡思乱想。这些年我从来没和其他女人多说过一句话,她胡说八道的内容我已经知道了,这绝对不可能。”   听了这些话,秦芃不免有些好笑,看着秦书淮僵着故作正经的模样,她哭笑不得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想说,柳诗韵我觉得不对劲,你不要去查查吗?”   听闻是正事,秦书淮松了口气,他思索了一下,却是道:“如果她真的有一个孩子,那就不奇怪了。”   秦芃给他倒茶,秦书淮垂眸看着茶杯中印出佳人的面容,慢慢道:“她一向心气高,总想嫁给她认为最优秀的人。若她有孕,将孩子生下来,那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嫁给她心里那个人。”   “你是怎么招惹上她的?”   “不清楚,”秦书淮摇了摇头:“我一直不清楚她的心思。不过我与她认识,却是很多年前了。”   秦书淮抿了口茶,思及过往:“当年我和姜家争权,姜家盘根错节,我在北方经营多年,在军中威望不输于姜家,但在朝中却无人可用。这时是柳家来信,愿为我和董丞相牵线搭桥。”   “后来我与柳书彦相见才知,此事是柳诗韵一手促成,她原意是让柳家与我结盟,她嫁给我,结姻亲之好。只是柳家一方面不愿干涉此事,不想将女儿婚姻牵扯上政治。另一方面却也怕见姜家做大,意欲扶持我以灭姜氏,于是折中说服了董家与我结盟。”   听了这话,秦芃明白过来:“所以当年姜漪的死,也有柳诗韵在其中推波助澜?”   “某种意义上,”秦书淮皱着眉头:“你的确可以这样认为。”   “那董婉怡呢?董婉怡的死,又和她是怎样的干系?”   秦芃如今是明白了,自己的死。或许或多或少都有柳诗韵的影子。   柳诗韵当年和董婉怡乃闺中密友,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但她嫁给秦书淮后,却几乎不见这位好友。当年她也疑惑过,觉得这事儿蹊跷,但柳诗韵不来也免得她露馅,她也就没有深究。   如今却是明白,或许柳诗韵早就看上了秦书淮,自己做的嫁衣,却穿在了好友身上,心里又怎能甘心?   然而了解了这些,她却更加疑惑:“既然她对你如此死心塌地。为何还会怀上别人孩子?”   “这……”秦书淮也有些迟疑:“我便不知了,或许,这是个意外?”   秦芃没有说话,她敲着桌子,认真思索着。秦书淮见她认真想着事情,也不打扰,秦芃想了一会儿,有些头疼道:“先注意着她吧。”   “其实……有个很好解决的办法。”秦书淮低头出声:“我有了王妃,也就没人惦记了。”   秦芃微微一愣,随后不由得笑起来:“且再等等吧。”   秦书淮猛的抬头,目光灼灼:“你什么意思?”   秦芃没有回他,起身道:“天晚了,我送您出去。”   “天晚了,”秦书淮慢慢道:“要不我就不走了吧?”   秦芃微微笑开,从旁边拿了鸡毛掸子:“出去。”   秦书淮知道,秦芃这人疯起来六亲不认,今天换赵钰在这里她也照样打,为了保住他的颜面,他决定晚上再来。   于是秦书淮不情不愿出了门,等了晚上,他又悄悄摸回了卫府。   赵一跟着秦书淮翻墙蹲上房顶,他颇为无奈道:“主子,你白天被打出去和夜里被打出去,都是打,有什么区别?”   秦书淮想了想,终于道:“也许晚上……就不打了呢?”   赵一叹了口气,秦书淮吩咐他:“你在上面等着。”   说完就翻身下了屋顶,从房间后面的窗户悄无声息翻了进去,悄悄将自己塞进了被子里。   秦芃在外面批折子批得专注,隐约听到了一些声响,她停下笔来,又听了一会儿,觉着可能是夜猫,也就没多想。   等了半夜,她也有些困了,洗漱后让春素下去,自己回了床上,一掀被子,就察觉不对,然而在她出手前,对方动作更快,一把就将她捞进了被窝,一个滚就压在身下,捂住她的嘴道:“是我!”   秦芃睁大了眼看着秦书淮,秦书淮见她认清了人,这才放开手,两人大眼瞪小眼,秦芃深吸了一口气:“你来做什么?”   秦书淮抿了抿唇:“我想你了。”   如今他大概已经分清楚秦芃的情绪底线,什么时候能惹,什么时候不能惹,什么时候耍耍无赖能混过去,他都猜的八九不离十。   比如说今日,他就觉着,他在秦芃这里危险期大概过了。   秦芃微微一笑,抬手环住他的脖子:“想我了呀?”   说着,她顺势滚到上面,秦书淮被秦芃的主动搞得有些措手不及,颇有些惊喜道:“芃芃……”   话没说完,他就看见秦芃从床边抽出鸡毛掸子,含着笑道:“这么上赶着找打呢?”   秦书淮没说话,他看着那鸡毛掸子,闭上了眼睛:“你打吧。”   秦芃坐起来,握着鸡毛掸子有些哭笑不得:“秦书淮,你好好一个摄政王,被鸡毛掸子打不丢人吗?”   “嗯。”秦书淮翻过身去,露出背来给秦芃打:“你打,我不觉得丢人。”   秦芃瞧着趴着准备给他打的秦书淮,心里有小小的欢愉跳上来。她抿了抿唇,同他道:“坐起来!”   秦书淮有些奇怪,却还是听话坐了起来。秦芃摊开手,扬了扬下巴:“把手给我。”   秦书淮不是很明白秦芃的意思,却还是乖乖将手交到了她手中,秦芃握住他的手,用鸡毛掸子轻轻打了几下,随后将鸡毛掸子一扔,翻身就睡下,扯过被子闷住头,小声道:“睡了。”   秦书淮看着自己的掌心,慢慢合拢自己的手,悄无声息笑了。   他睡在秦芃身后,将她拢入怀中:“芃芃,”他温和了声音:“我知道你没有放鸡毛掸子在床边的习惯,等我很久了吧。”   听了这话,秦芃脸瞬间爆红。   “睡觉!”   两人睡下后,柳府却是鸡飞狗跳,柳太傅将柳诗韵按在牌位面前,怒吼出声:“你给我跪下!你做的这是什么肮脏事!我柳家书香门第的名声都被你败得一干二净,你不要脸,我柳家还要脸!”   柳诗韵拼命挣扎,柳夫人急急忙忙赶进来,焦急出声:“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出去!”柳太傅怒吼出声:“都是你,怎样教养的女儿,教成这样子!”   “你这话怎么说的?”柳夫人变了脸色:“她是我教的?她到底是谁教养你心里不清楚吗?”   “你闭嘴!”   柳太傅抬头,怒道:“你回去,别添乱了!”   柳夫人冷哼出声,转头带着丫鬟们走了出去,祠堂里就剩下柳诗韵和柳太傅,柳太傅冷着声道:“你给我留在这里反省!”   “我反省?”柳诗韵大笑出声来:“我做错什么了?我如今不过就是和母亲做了一样的事,错在我了?”   听了这话,柳太傅愣了愣,他呆呆瞧着柳诗韵,一瞬之间,仿佛是老了数十岁。   “你是在怨恨我。”   “我不该吗?”   柳诗韵冷静抬眼,柳太傅没说话,许久后,他苦笑起来:“诗韵,你一点不像你母亲。”   “是啊。”   柳诗韵抬手将头发挽在耳后:“我像你,像你一样,卑鄙无耻不折手段。”   “今日我便将话放在这吧,”她抬头看向柳太傅:“我要嫁秦书淮,如今你不同意也得同意,否则我便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你放心,”她微微一笑:“柳家的名声,我败定了!”   柳太傅没说话。   他静静站着,看着跪着的姑娘。他突然觉得特别疲惫。   “诗韵……”他叹息出声:“其实我不在意什么名声不名声,我只在意你过的好不好。你答应我。”   “就任性这一次,以后活得好一点,行不行?” 第九十二章   柳诗韵听着柳太傅的话,颤了颤唇,最后却是道:“好,我答应你。”   “如果我能嫁给他,”柳诗韵看着柳太傅,目光平静:“从此以后,我母亲的事情,我不再怨你。”   柳太傅没说话,闭上眼,点了点头,叹息出声。   隔了几日后,柳诗韵没了动静,秦芃也觉得有些奇怪,总觉得此事不会就此罢休。她心中颇为不安,将陆祐叫来,询问道:“北燕情形如何?”   “并无特别消息,只是北燕使臣正在来的路上。”   自从赵钰和秦书淮签署了那份合约后,西梁军队撤了出去,北燕便没了动静,秦芃点了点头,又道:“柳诗韵呢?”   “除了出来采买,许久不曾出门了。”   齐国的女子比北燕拘束要多些,但柳家对柳诗韵似乎格外宽容,不但从小教养学习诗书,让她出入于女子名流聚会,便是出门也比普通人家管得宽松许多。就秦芃所知,柳诗韵之所以有这样高的声望,和她善于交际不无关系。她甚至还开了个茶楼,在茶楼中办了一间诗社,以她的文采,诗社下有许多学子闺秀,在宣京颇有名望。   过去柳书彦便同她说过,柳家对柳诗韵颇为偏爱,她也十分有主见,柳家甚至有些朝政之事,也有她的参与。   秦芃曾经觉得柳诗韵再如何参与也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如今却发现,她两次死亡都与柳诗韵千丝万缕,对这个女人便不敢小看了。   “那外面的传言呢?”   秦芃又道,那日她和柳诗韵的事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一位大家闺秀未婚先孕,这样的消息绝对压不住。   陆祐面露忧色:“柳家已经尽量想办法压了,可这样的消息却是压不住的,如今外界都盛传柳诗韵怀了王爷的孩子,纷纷谴责王爷是负心人,觉得您……”   “我怎么?”   秦芃抿了口茶,面色平静,陆祐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头道:“善妒狠心,从中作梗。”   “柳诗韵是个人才啊,”秦芃忍不住笑了:“造势的能力很可以。”   “她毕竟在京中经营多年。”陆祐有些忧虑:“公主,这样下去形式对您很是不利。我们……”   “什么都别做。”秦芃抬手,止住陆祐的话:“她这么豁得出去,咱们可千万别招惹。如今她若是真有个孩子,咱们只要盯紧了,找出来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让秦书淮自己想办法设个套把那孩子父亲诈出来,这事儿就没事儿了。她若是瞎说的,那这孩子肯定生不出来,咱们只要挨了她一下边,这孩子肯定就要‘流产’了,那咱们可说不出清楚。”   “您说她费这么大劲儿,到底是图个什么?”   陆祐有些不明白:“若王爷不想娶她,难道还真能逼了不成?”   “如果我不在,按照秦书淮当初那娶谁都无所谓的性子,她这么逼着,说不定就真娶了。”   秦芃敲着桌子,语气让陆祐觉得有些冷,他知道秦书淮今晚不会好过了。   陆祐十分乐见这件事,秦芃想了想,有些不放心,同陆祐道:“给我纸笔,我写封信。”   秦芃写着信时,秦书淮坐在房中迅速批着折子,他近日来都是把折子批了,夜里就去卫府赖着,早上又悄悄回来。每天批折子的时候心情都很好,一直期盼着赶紧做完事情回家。   过去每日回王府他没觉得是回家,可如今偷偷摸摸去卫家,他却觉得是回家了。   赵一和江春瞧着秦书淮奋笔疾书的模样,江春忍不住打趣道:“王爷,您慢点,慢点看,这字儿看得清吗?”   秦书淮冷眼瞧他一眼,江春立刻就闭了嘴。   赵一靠在横梁上嗑着瓜子儿,劈头盖脸砸了江春一脸:“蠢。”   秦书淮听着两人闹,正准备着起身,管家便拿着帖子走了上来,恭敬道:“王爷,周大人给了您帖子,说是今晚画舫设宴,让您过去一趟。”   “我不去了,”秦书淮从旁接过披风,系上披风道:“同周玉说,改日我再请他。”   管家似乎是早已猜到秦书淮的话,面色平静道:“周大人说,是有重要的事,劳烦您务必前去。”   秦书淮顿住动作,周玉虽然平时不着调,却是一个十分分得清轻重的人,他说务必前去,必然不是什么小事。   秦书淮想了想,终于同赵一吩咐道:“你同芃芃说一声,我晚些回去。”   江春嗤笑出声:“王爷,公主肯定没惦记你。”   “皮痒了?”秦书淮冷眼扫过去,江春立刻道:“王爷我错了,公主可想您了。”   秦书淮懒得和江春贫,出门上了马车,便往护城河外赶去。   周玉有一艘私人画舫,谈重要的事便喜欢在那上面谈,以免遭人探听。   秦书淮赶去时,周玉已经将画舫停靠在了湖心,秦书淮乘小船到了画舫,老远见周玉身边的侍卫立在船头,侍卫见秦书淮来了,忙开了门,让秦书淮上了船。   “你们主子叫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秦书淮一进去,便直接询问那侍卫,侍卫低着头道:“怕是为了柳小姐的事。”   说话间,侍卫已经卷起了船舱的帘子,恭敬道:“请。”   秦书淮抬眼看去,船舱中就坐着两个人,周玉和柳书彦的父亲,柳石轩。   他看上去颇为疲惫,作为三朝元老,柳石轩的年龄算不上大,不过天命之年,过往秦书淮见到这个男人,总是面色平静,带着儒雅之风,然而今日见他,他却是一夕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他站起来,和周玉一起同秦书淮行礼,恭敬道:“王爷。”   “柳大人多礼了。”   面对柳石轩,秦书淮也是要给几分薄面的,他上前去,恭恭敬敬还了一礼:“私下相聚,该是晚辈给太傅行礼才是。”   柳石轩苦笑了一下,周玉招呼着秦书淮坐下,随后解释道:“太傅是我当年老师,如今他有事相求,为人学生,我便想请王爷赏个薄面,来商谈一二。要谈的事情,想必王爷心中有数,下官在此也是累赘,便先下去了。”   说着,周玉起身来,退了下去。   秦书淮心中已经有数,坐在柳石轩对面,给柳石轩倒了酒。   柳石轩面露苦涩:“老朽来的意思,想必王爷已经明白。老朽不管您和我女儿之间是否有什么,如今不管有没有,那都必然是得有了。”   说着,柳石轩叹息出声:“聘礼可由我柳府私下全出,日后有任何需要帮忙的,我柳家也绝无二话,王爷娶了诗韵,后面再有什么心爱之人,平妻也好,纳妾也罢,诗韵绝不会多说什么。”   秦书淮没说话,他将酒杯推到柳石轩面前,抬眼看向柳石轩:“我记得,您一向疼爱儿女。”   柳石轩点了点头:“年轻时候做事太过激进,老了便知道,荣华富贵过眼烟云,孩子能平安一辈子,那才是最重要的。”   “那么,”秦书淮淡道:“既然如此疼爱儿女,又为何要将女儿推入这样的深坑呢?我娶过三任妻子,无一善终,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委屈过一辈子,有什么意义?”   “我和柳小姐并无瓜葛,”秦书淮抬眼看柳石轩,面色平静:“您要我认下一个不是我的孩子,哪怕给了再多,我也不会给柳小姐幸福的,您可明白?”   “孩子是不是你的,”柳石轩深吸了一口气,压住怒色:“你自己心里清楚。诗韵做事的确有时候有些功于心计,可她毕竟还是一个女儿家,你是说她拿这样的事陷害你吗?   “您信不信没关系,”秦书淮喝了口酒,淡道:“我坦白说吧,我不会娶她。”   “秦书淮,”柳石轩抬头看他:“若我能助你称帝,你也不娶?”   秦书淮顿住倒酒的动作,抬眼看向柳石轩,柳石轩神色平静:“先帝曾留下一份诏书给我,是将皇位给你的诏书。说日后你若与皇子有了纷争,危及国家社稷,让我来选人辅佐。”   柳石轩看着秦书淮,认真道:“有了这封诏书,你可以名正言顺登基称帝。”   秦书淮没说话,许久后,他笑出声来:“皇叔真是瞎了眼。”   柳石轩唇颤了颤,似乎是要说什么,却是没说出来。秦书淮将酒饮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瞧着柳石轩。   “柳大人,我来,是给周玉面子,也是给您一份面子,您为官以来,为大齐鞠躬尽瘁,这杯酒,是我敬您的。”   说着,秦书淮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接着,他又道:“皇叔给您这份遗诏,为的是什么,您比我更清楚。皇叔和您、张大人、乃至着朝廷上下许多老臣,一手创造了如今大齐盛世,你们经历过屈辱,卧薪尝胆走至今日,比起皇位血脉,在皇叔心中,大齐的未来更为重要。当年他迎我回来而不是杀我,是为了如此,后来他留下诏书,也是怕有一日大齐毁于宫闱之乱。可如今您在做什么?”   柳石轩面色泛白,秦书淮瞧着他,眼中有了怜悯:“为了一己之私,为了自己女儿的私愿,您就是如此作践故友故主之心意吗?!”   说着,他放下酒杯,神色认真:“皇叔对大齐有此诚心,我秦书淮又何尝不是?若我一心觊觎王位不顾其他,如今又轮得上秦铭坐上这个位置?柳大人,”他叹了口气:“回去吧。您已经不适合再在这个位置上了。”   说完,秦书淮转身便打算离开,柳石轩捏紧了衣服,猛地出声:“我已经为这个国家做得够多了!”   秦书淮顿住步子,回过头来,看着柳石轩,他涨红了脸,浑身颤抖:“我只有这么一个愿望,秦书淮,我求你,你娶了她吧。”   说着,柳石轩踉跄着起身,跪到秦书淮身前来,秦书淮皱起眉头,拉扯他道:“柳大人,你何苦呢?”   “她等了你这么多年了,她一直不肯嫁人,她的心思我再清楚不过,您就看在老朽面子上,娶了她吧……”   “柳大人!”秦书淮提了声音:“我不可能娶她!”   “你为权势娶了姜漪娶了董婉怡!”柳石轩骤然开口:“如今为何不能再娶诗韵呢!我柳家是比他们差了多少,你是觉得我柳家文臣,故而软弱可欺吗?!”   “秦书淮,”柳石轩站起身来,愤怒道:“这一次,你娶要娶,不娶也得娶,你若执意不娶,那你且试试看!我知道你如今羽翼已丰,可我柳家就做了玉石俱焚的打算,我倒要看看,张瑛在里,北燕在外,你和齐国经不经得起这样的动荡!”   “柳石轩!”秦书淮冷喝出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柳石轩镇定下来,冷静道:“我为齐国鞠躬尽瘁半生,为它亲手毁了我爱人一辈子,也毁了我自己一辈子,我付出得够多了。如果齐国乱了,也只是因为你!你娶了她,这是多大的事?你有心上人你还能再娶,我只是求你给她一个念想。她大半生都耗在你身上了,如今走到这一步,你不娶她,她这辈子就完了,你一定要把她逼死吗?”   秦书淮没说话,他冷冷看着柳石轩。   许久后,他慢慢笑了。   “你是和我拼命是吗?”   柳石轩面色平静:“这是一个父亲为女儿能做的。”   “柳石轩,你怕是忘了我是怎么做上这个位置的,”秦书淮将手放进衣袖,平静转身:“拼命这件事,我从来没怕过。”   秦书淮和柳石轩说话时,秦芃已经收到了赵一的消息。   她本以为自己无所谓的,却不想等批完折子,秦书淮还没回来,她便有些不安了。心里总觉得有什么没放下来,总想去瞧瞧,那人在做什么。   她念着那人,也没收敛,便直接带了披风,自己去找了秦书淮。到了岸边,她便看见在湖心泛舟喝酒的周玉,她乘船过去,途径周玉的小舟,含笑道:“周大人设宴请王爷,怎么在这里独饮?”   周玉面色僵了僵:“公主怎么来了?”   “他这么晚没回来,”秦芃抬手将头发挽到耳后,打量着周玉的神色,便知道今日怕不是周玉宴请秦书淮这么简单,她微微一笑:“我不放心,便来接他。周大人,今日到底是哪位做东,请王爷喝酒啊?”   周玉没敢应声,便就是这时候,赵一已经悄无声息摸到了周玉身后,抬剑抵在了周玉脖子上。秦芃摆了摆手,温和道:“周大人,喝好。”   说完,她便让船靠近了画舫,画舫上的人看向周玉,周玉无奈摆了摆手,画舫上的人也就没说话,给秦芃开了路。   秦芃走到画舫门口去,听见秦书淮和柳石轩的争执之声,她顿住步子,也就没往前,反而是退到了船头,站在甲板上等着秦书淮。   没过多久,秦书淮便走了出来,柳石轩还欲再追,然而出来看见秦芃,柳石轩便愣了。秦书淮也愣了愣,随后便想解释,秦芃抬手止住秦书淮的话,同柳石轩道:“柳大人,柳小姐身子可还安好?柳大人还是找个大夫好好看看,若真有个孩子,那可得好好调养才是,您说呢?”   柳石轩面色有些难看,秦芃抬手拉过秦书淮,温和道:“走吧,我来接你回去。”   秦书淮眼睛亮起来,柳石轩也不好和秦芃一个女子争执什么,只是冷着声道:“王爷,您可想好了。”   “嗯。”秦书淮点头:“这事儿不用想。”   说完,秦书淮便同秦芃一起上了船。陆祐划船远去,秦书淮低着头,用眼帘遮住自己眼中小小的欣喜:“你怎么来了?”   “秦书淮,”秦芃抬眼看他,神色郑重:“我警告你一件事。”   “你说。”秦书淮见她神色郑重,也认真起来,秦芃见着他认真的样子,忍不住抿了唇:“以后你要和人拼命,要提前和我申请的。”   秦书淮愣了愣,没有说话,他张了张口,瞧着月光下的秦芃,姑娘嘴边噙着笑,眼里落着光。   她看着秦书淮呆呆的模样,有些不解:“我以为你会感动一下?”   秦书淮慢慢回过神来,皱起眉头:“我只是在想……你是什么时候愿意要我这条命的。”   秦芃这次被他说愣了,她耳朵有些热,转过头去,将头发挽到耳后压住,这个动作会让她镇定一下,仿佛是压住了那颗有点慌乱的内心。   “秦书淮,不是所有的情绪都要说出来的。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在我面前耍无赖,死缠烂打,那也得我允许才行。”   说着,秦芃低下头,瞧着他在她掌心毫无防备微微敞开的手掌。   那手上有茧子,有一些早已愈合的伤痕,仿佛昭示着过去那些残忍的岁月。   “我知道你过往就是这样拼着命过来的,可是以后答应我,爱惜自己多一点,好不好。”   秦书淮看着秦芃低着头看着他的模样,他看不到她的眼睛,只看到月光落在她额顶,从她身上顺着弧线下去,仿佛一条长裙一样,一路落到水里。周边只有船桨划入水中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喉头有什么卡住,眼睛有些酸涩,他发出一声鼻音,应出声来。   “嗯。”   他没同她说,他等这句话,等了好多年。   秦芃见说完了好话,接着又道:“不过还有一件事,我心里很是不满。”   她说话时是带着笑得,秦书淮却觉得心里咯噔一下。   “知道为什么柳家就能这么缠着你吗?”   秦书淮心里有些忐忑,秦芃瞧着他,笑容一直不减,温柔又甜蜜道:“因为呀,你连着娶了两门妻子,都娶得挺随便的。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啊,秦书淮?”   “你……你听我说……”   秦书淮慌张抬头,秦芃环抱着胸,他呆呆看着她,却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秦芃推了他一把:“说啊。”   许久后,秦书淮低下头,平静道:“是我错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秦芃没想到是这个答案,转眼瞧他,倒有些诧异,她本以为他会找点理由解释。然而他却直接道:“你死了,我只想往上爬。我知道杀你的不止是姜家,所以我一路查下去。你死了,我护不住那个位置,被逼着娶了姜漪,那再娶一个董婉怡,对我而言似乎也并没有什么。”   “是我错了,我认。”   他抬眼看她:“你怎么罚我都行。”   秦芃没说话,好久后,她平静道:“其实你从没想过我活着,也不是真的想等着我,是吗?”   “我想的是,”秦书淮冷静道:“为你报完仇,我陪你去死。是你在等我。人死不能复生,我一直是这样以为的。四处找你的转世,怀念你,也不过是找点希望,让自己不要那么难过。”   秦芃静静看着他。   其实她也并没有那么介意,不舒服或许是有,但她却是明白,人生哪里有这样多的完美无缺,当年秦书淮连生死都不觉得重要,只要是能报仇,那娶谁,他大概都不会介意。   她轻叹出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微微颤抖,似乎是在害怕。秦芃踮起脚,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   “你别害怕,”她温和道:“我不是真的怪你。”   “我只是心疼,我家秦书淮,怎么活成了这个样子?”   【小剧场】   秦大狗:“小船晃啊晃,老婆喂我吃糖。”   陆祐:“你考虑过一旁划船的我的心情吗?”   赵一:“你们考虑过还在周玉船上的我吗?就这样走了?不带我走?”   江春:“上了周玉的船,你别回来了。”   赵一:“我一把瓜子壳砸死你。” 第九十三章   那话又轻又温柔,却让秦书淮心里觉得有些酸涩。秦芃领着他回了家里,询问了他柳石轩的意思。听了秦书淮重复柳石轩的话,秦芃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对你还真是执着。”   “只是,”秦芃有些奇怪,皱起眉头道:“柳诗韵不是和柳书彦同父同母的嫡出小姐吗,柳石轩对不起她和她母亲这话,又要从何说起?”   “她并不是嫡出。”秦书淮给秦芃倒了茶,平静道:“此事也算是一桩秘事,知道的人不多。当年柳大人其实有过一个喜欢的女子,在宣京认识,春风一度后,珠胎暗结,他本打算迎娶那女子当妾室,不曾想对方却突然消失,若干年后再回来,便带了柳诗韵。”   秦芃听闻这话,颇为诧异,秦书淮抿了口茶,神色中也有了些惋惜:“这女子其实便是巫族的人,当年巫族祸乱,本是全族上下都要斩草除根灭尽,柳大人却拼死保住这女子。然而为了保住她,他身先士卒上了去前线,这女人听闻全族灭得只剩下三十四人后,便在柳府自尽了。柳大人怕外界议论柳诗韵的身份,便对外宣称这是嫡女,逼着自己夫人认下了这个孩子,说是因为命格冲撞,生下来后放在寺院养大的。”   “那你如何知晓此事?”   秦芃有些好奇,秦书淮眼中带了怀念:“当年皇叔同我说的。”   “那时候我在找你,听闻巫族有起死回生之能,便刨根寻底的找着巫族的痕迹,皇叔知道后,同我聊起了此事。”   “你和秦文宣,”秦芃一时不知道,秦书淮到底知不知道当年她的死和秦文宣有关,捻着手中佛珠,斟酌着用词道:“关系倒还不错。”   秦书淮沉吟了片刻,终于道:“他是个好皇帝。”   “你当年查我的死,除了姜家,还有谁?”   “后来我知,还有董家。”   秦书淮思索着,慢慢道:“你身上有至少三味毒药混杂,毒性最为猛烈的是姜家的醉梦,但其他两味药我却不知。我顺着当年所有痕迹追查,发现了当年来过的一个杀手隶属于朝廷中有一个专司暗杀的组织,这个组织的人曾多次被董家调遣,娶了董婉怡后,我在董家找到了当年下达命令的文书。”   秦芃静静听着,理顺了当年的过程。   当年是有人将迷信交给董丞相,由董丞相转交给秦文宣,使得秦文宣下令暗杀她。而那个专门暗杀的组织,其实就是柳家所培养的暗部,董丞相作为秦文宣最得力的亲信,便一手操办了此事。   而听秦书淮谈论秦文宣的口气,秦芃几乎可以确定,秦书淮并不知道这道迷信还与秦文宣有关。   然而无论有关无关,其实秦芃都无法怪罪这位帝王。   来南齐这些年,她所听所见,都不得不承认,秦文宣的确是一位好皇帝,哪怕杀她,都有着一个帝王的理由。   这并无对错,只是立场不同。   姜家杀赵芃,董家杀姜家,而董家的没落,又很可能也是有柳诗韵的手笔在其中。   秦芃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好笑。   “秦书淮,”她抬眼:“你可真是个香饽饽。”   秦书淮心里其实是有些发慌的,但他还是故作镇定,回道:“你眼光好。”   秦芃觉得有些牙痒,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三次死亡,似乎都和这个男人被其他人看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抬手拍了拍额头,“嘶”了一声道:“你真是太吃香了,我好担心再被情敌搞死。再来一次,”秦芃瞧着他,认真道:“我可和你说好,我真再也不会看上你了,你,克妻。”   “你放心,”秦书淮听了她的话,却半分不觉得有玩笑的感觉,他捏着袖子,认真道:“绝不会有第二次。”   再有,那就是第四次了……   秦芃心里琢磨着,却没将这话告诉他。   夜里两人睡着,秦书淮和秦芃各自想着各自的事,秦芃思索着柳诗韵和巫族的关系,巫族在这件事中的关系,巫族和自己的死是否有关……   她翻了个身,意识到秦书淮没睡,她不由得道:“你怎么还不睡?”   “你没睡着,我睡不着。”   秦书淮翻身瞧她,秦芃抬手枕在自己脑袋下:“你怎么就睡不着了?想什么呢?”   “我在想,”秦书淮抿了抿唇:“什么时候有小世子。”   秦芃:“……”   她抬手将旁边的枕头砸在秦书淮脸上,秦书淮苦了脸:“好吧,那我想点别的。”   “你最好什么都别想了。”   秦芃拉上被子,闭上眼道:“睡觉!”   秦书淮没说话,他接着月光,静静看着秦芃。好久后,他躺下来,将秦芃抱进怀里。   “你问我在想什么,”秦书淮小声说:“我方才说的都是假的。”   “刚才我想的是,芃芃,你终究还是喜欢我的。”   “多点少点,总在越来越喜欢我,是不是?”   秦芃没说话,她睁着眼,看着床帘上的花纹,抬起手,握住了对方放在自己腰间的手。   而柳石轩回去,刚到门口,便看到了柳夫人在门口守着。   “你去做什么了?”   她提着灯笼走上来,焦急道:“你是不是去找淮安王了?”   “你管这些做什么?”   柳石轩皱起眉头,柳夫人叫骂出声来:“书彦给我来信了,你在外面如何闹我不管,可你绝不能为了那个孩子赔上柳家全家!”   “你胡说些什么!”   柳石轩甩开柳夫人,怒道:“回屋去!”   “柳石轩!”柳夫人提高了声音:“我告诉你,明个儿你给淮安王道歉去,不然我和你没完!”   柳石轩颇为烦躁,柳夫人一路跟着他闹起来,他心里明了,必然是秦芃料到了柳诗韵可能说动他去找秦书淮,提前给柳书彦去了信,让柳书彦来清理此事。   柳夫人和柳石轩争执了一会儿,也觉得累了,她噙着眼泪,哑着声道:“你以前如何荒唐,我都不管了。不过若你要为这个儿女儿毁了这个家,我便把话放在这儿,明个儿,我就让书彦回来。”   柳书彦如今在朝中根基稳固,只是自己自请离京,若他愿意回来,全面掌控柳家,也并不是难事。   柳石轩听出柳夫人话语中的威胁之意,扬起手道:“你!”   “你打。”柳夫人抬起脸来,冷声道:“你打下来。我知道你心里憋着气,可你自己扪心自问,我是哪一点对不起你?”   “你我结发夫妻,你在外面有了那女人,我说过半句没有?我让你迎她回来做妾,是她自己要走的,不是我逼的!她回来,我是不是好吃好喝待着,可有过半分亏待?她自尽,那也是因你杀了她族人,与我无关!她留下的女儿,我也从来当亲女善待,甚至对书彦都不如对她。柳石轩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这一巴掌你有没有脸打?!”   “夫人……”   柳石轩有些累了,他慢慢放下手去:“我欠她们母子……太多了。”   “那你欠我们的不多吗?!”柳夫人提高了声音:“你以为我这大半生就活得很好吗?!我不争不抢,你就当我无怨无悔吗?!柳石轩,若不是这世道如此,你以为我就甘心?!”   柳石轩听着这年过半百的女子骤然爆发,整个人都愣了。   柳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老爷,您自己想好吧,若您执意要得罪淮安王,明个儿,我便让书彦回来。”   说完,柳夫人转身离开,柳石轩站在长廊上,片刻后,他听到一声平静的呼唤:“父亲。”   他慢慢抬头,看见长廊上站着的女子。   她如今已经年近二十四岁,在齐国,这已经是个老姑娘了。   她的眉目长得很像他记忆里那个人,柳石轩一时有些恍惚,他张了张唇,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秦书淮如何说?”   柳诗韵问得很平静:“答应吗?”   “我……再想想办法。”柳石轩沙哑开口,慢慢走过去:“你别担心,诗韵,爹在这里。”   柳诗韵没说话,她抬头看着他。   那一眼,她望进他眼里,柳石轩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只珠花,挤出一个笑容:“我今天偶然看见,觉得很好看,你瞧瞧好不好?”   柳诗韵从柳石轩手中接过珠花。   这个父亲其实很好,他总觉得自己亏欠她,所以总是想要弥补她。那是一只蝴蝶形状的珠花簪子,蝴蝶翅膀微微颤动,仿佛她的内心。   她垂下眼眸,慢慢道:“遗诏的事,您说了。”   “说了。”   “他心里有了人,和以往不一样了。”   “诗韵,你别难过,”柳石轩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无力,作为父亲,他恨不得把秦书淮打死,可是瞧着自己女儿的模样,却又觉得,只要柳诗韵喜欢,其他一概都不重要了。他慌忙道:“我会想办法,诗韵,你一定要好好的。”   柳诗韵没说话,她脑子里回荡着今日得到的消息。她看着那珠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柳石轩:“父亲。”她忽然笑了:“您是真的爱母亲,对吗?”   柳石轩愣了愣,片刻后,他缓缓点头。   柳诗韵温柔笑开:“那就行了。走到今日,我私心里,还是希望您过得好的。”   说着,她抬起手,将珠花拿到手中:“您有您的生活,我也该有我的新生,您别操心了,好好过日子就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柳石轩心里有些慌,忙道:“诗韵,你别做傻事,万事有爹在。”   “爹,”她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深意:“我从不做傻事,您放心。”   说完,她将珠花插到头上,转身道:“爹,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夜里下了小雨。   隔日,或许是夜里太过兴奋,秦书淮没睡好,第二天便赖着没能起床,秦芃都醒了,他还在床上躺着。   秦书淮一贯是夜里来,早上走,没留半点痕迹,这样赖床的样子,倒也少见。   秦芃瞧着秦书淮将自己埋在被窝里的模样便笑了,自己起身穿了衣服,推了推他道:“摄政王,您还不起啊?”   秦书淮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露着迷蒙的双眼,发出一声鼻音:“嗯。”   秦芃噗嗤笑出声来,秦书淮也没理会她,迷迷糊糊起身来,伸开手让赵一过来给他穿衣服。他一直眯着眼,秦芃便让人绞了冷水帕子,直接一帕子擦上他的脸,像擦地板一样抹了上去。   秦书淮被冷水激得瞬间清醒了,忙道:“轻些!”   “醒了?”秦芃笑眯眯问,秦书淮赶忙点头:“醒了!”   说完,他抬手擦了把脸,便道:“我这就翻墙出去,你别担心。”   听了这话,秦芃压不住笑意,笑出声来。秦书淮有些奇怪瞧过去,秦芃拉住他的手,温和了声音:“罢了,一起上朝吧。”   秦书淮低头应了声,心里有点小雀跃,觉得自己似乎离秦芃又进了一步。   两人洗漱后用了早餐,卫老太君带着五个孙子欢欢喜喜来吃早餐,才到大门口,看见秦书淮就被吓得退了两步,秦芃正想说些什么,卫老太君便道:“走!换个地方吃,别打扰人家!”   说完就风风火火走了,秦芃连一句解释都没来得及说。   秦芃有些无奈,转头同秦书淮道:“老太君便是这样,不着调的。”   “挺好。”秦书淮点点头,眼中带了暖意:“她这样好,我心里放心。”   有这样的婆婆,秦芃必然过得还算不错。秦芃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心里不由得有了暖意。   两人一起上了马车上朝,秦书淮和秦芃一起出现时,所有人都不由得侧目,柳石轩冷着脸,看了两人一眼,又将目光转了过去。   张瑛皱起眉头,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了下去。   等到下朝时,秦芃正准备出去,便被张瑛追了上来。   他压着怒意道:“公主留步!”   秦芃顿住步子,回了头,秦书淮也停了脚步,抬眼看了过去。   “无妨。”   秦芃拍了拍秦书淮的手,秦书淮知道自己留下也不大好,便道:“我先出去,有事叫我。”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秦芃似笑非笑看向张瑛,温和道:“张大人,何事?”   “公主,”张瑛上前来,行了个礼,压着声音道:“借一步说话?”   秦芃看了一下四周,见人来人往,便点了点头,同张瑛一起走了出去。   “公主,您知道自己的身份吧。”张瑛不是个藏得住事的老头,张口便道:“您和摄政王之事,过去都是捕风捉影,老臣便不多说什么。如今您竟这样堂而皇之与他一并出现,您就不怕悠悠众口吗!”   秦芃转头,满脸疑惑:“张大人什么意思?我与摄政王宫外偶遇,一同进宫,这又如何了?”   “老臣什么意思您心里清楚。”   “不清楚。”秦芃果断开口,露出怜悯的神情来:“张大人,您冷静些,您看您这气喘得,我都要叫太医了。”   “你……你……”张瑛气得脸色发红,他也不敢说太重的话,你你我我半天,秦芃叹了口气:“您年纪也大了,别这么冲动。我婆婆卫老太君比您还要大上一轮,却十分康健,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呀,”秦芃拖长了声音:“不管闲事儿。”   “你放肆!”   张瑛猛地怒吼出声:“秦芃,你贵为公主,简直是不知廉耻!”   秦芃听着张瑛的话,冷了神色:“张大人,你逾越了。”   说话间,秦芃靠近张瑛,张瑛惊得往后退了一步,秦芃正打算说话,却闻见张瑛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一时想不出来是什么味道,皱了皱眉,便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秦芃你如此放荡,就不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吗?!”   张瑛吓得靠在墙上,涨红了脸道:“你等着……我要让御史台参你!你且等着!”   秦芃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   “好,”她笑得花枝乱颤:“张大人,我等着。”   张瑛与她再说不下去,转身就走,秦芃却是记挂着他身上的味道。   那味道总觉得有些惦记。   她琢磨着往长廊外走去,刚走到头,就撞上了一堵人墙。   对方顺手就将她搂进怀里,秦芃惊恐抬头:“你什么时候站这儿的?”   “我不是说一直等你吗?”   秦书淮搂着她,没想放手,秦芃拍着他的手道:“放手,这么多人瞧着!”   秦书淮听话放手,有些委屈“哦”了一声。   如今旁边都只剩些宫女侍卫,宫女们都低着头,目不斜视,秦芃轻咳了一声道:“那个,你先去做正事儿吧,我先回去了。”   “我让江春将折子搬过去……”   “不必了。”秦芃赶紧抬手,秦书淮瞧着她,明明应该算的上平静的眼神,秦芃居然看出了几分委屈的味道。   秦芃不由得软了语调,小声道:“晚上来,嗯?”   秦书淮笑起来,点了点头:“好。”   说完,秦书淮便很有行动力,带着江春就往自己办公的地方去了。   秦芃舒了口气,往宫外走去,上了马车往卫府回去的路上,陆祐突然掀开了车窗的帘子,压低了声道:“公主,柳诗韵身边的探子说,有人给柳诗韵带了信,约她今日去烟雨茶楼。而且,”陆祐皱起眉头:“来的人似乎是北燕人。”   闻言,秦芃猛地抬头。   柳诗韵的母亲是巫族人,而她又和北燕有联系,当年她同董家交好,让秦书淮联合董家灭姜家也有她的手笔在其中。   秦芃突然意识到,柳诗韵这个人绝不仅仅是个大家闺秀,也绝不仅是她所以为嫁给秦书淮争风吃醋那么简单。   这里对北燕人的熟悉程度,秦芃必然是最高的,她想了想,立刻道:“去烟雨茶楼。”   陆祐点了点头,马车转了向,往烟雨茶楼赶去。   这不是个好天气,隐约下了小雨,茶楼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坐着。   秦芃带了纱帽,遮住了面容,让陆祐定了雅间。   那雅间的位置是能看见门口的,小二招呼着秦芃上去,一个大汉匆匆忙忙下来,猛地撞上秦芃。   按着秦芃的身手,本不该撞上,然而那大汉身手不错,走得又慌又急,猛地撞了上来,秦芃便摔了下去,大汉伸手去拉一把扯翻了秦芃的纱帽。   秦芃的面容露了出来,茶楼寂静了片刻,陆祐扶住秦芃,将纱帽重新递上,而这时候,那大汉已经跑远了。   “找人跟着。”   秦芃瞧了那大汉一眼,便上了茶楼。   等了没有多久,柳诗韵便出现在了秦芃的视野里,她今日特意打扮过,穿得格外艳丽。她和小二打了招呼,上了雅间,之后便没再出来,秦芃等待着,准备看下一个上来的人。   然而等了不到一刻钟,秦芃便闻到了松油的味道,她转头看陆祐,皱眉道:“你觉不觉得哪里不对劲?”   陆祐闻了闻,便是这一刻,有人猛地喊了出来:“走水了!走水了!”   秦芃立刻起身,在陆祐和侍卫保护下往外冲。   打开门秦芃便发现,茶楼中已经是一片火海,浓烟滚滚,到处都是火光,这火势明显是人为,蓄谋已久,因此不过是片刻就引成了一场大火。   火海里有着尖锐的叫声,所有人乱成一片,然而这叫声中秦芃还是听出柳诗韵的声音,她声音又高又急:“秦芃!!秦芃你做什么!!秦芃!!啊!”   秦芃被陆祐推攮着冲出火海,还来不及反应柳诗韵的话,便被推出大门去。   火苗灼烧着她的衣衫,她就地一滚,便将火苗压住。   门外的冷风吹得她清醒起来,她瞬间变了脸色,大喊道:“救人!柳诗韵还在里面,赶紧救她出来!” 第九十四章   秦芃并不不是真的多在乎柳诗韵的死活,她在意的是,如果今日柳诗韵真的死了,那她必然脱不了干系!   秦芃在这一瞬间猛地明白过来,她就说,以柳诗韵的性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当街与她冲突、对外宣称怀孕这样鱼死网破的事。   这一切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刻,一旦柳诗韵死了,那么所有的矛头都会在第一时间指向所有人都知道与柳诗韵有冲突的她!   更不要说今日大火她就在这里,而在场所有人,茶楼里的街上的,怕都听到了柳诗韵的叫喊之声,今日若柳诗韵真的死在了这里面,她恐怕首当其冲就要遭殃。   秦芃也来不及思索其他,转头就往大火里冲,陆祐抓住秦芃,慌忙道:“公主不可!这火势已经不能往里了!”   秦芃捏住陆祐的袖子,看着那冲天火势,里面早已没了声音,周边人都在慌慌张张接水扑火,秦芃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道:“赶紧派兵将这条街都围起来,若是看见任何可疑的人物,尤其是像柳诗韵的,绝不能放过。”   陆祐不是很明白秦芃这个决定,却还是立刻照办。   秦芃站在茶楼门口,看着冲天火光,隐约觉得自己仿佛是黏在蛛网上的一只蛾子,从她当着赵芃起,自己仿佛就在这蛛网上拼命挣扎,却无所遁形。冥冥之中,幕后仿佛有一双无无形之手,用蛛丝一点一点缠绕上她,让她无形中被困在方寸之地,一点一点绝望崩溃。   陆祐很快带着人来,查封了整条街,与此同时,秦书淮也下令锁城,赶到了烟雨茶楼。   他到的时候,看见秦芃站在茶楼门口,火势已经小了下去,他匆忙上前来,扶住秦芃的肩道:“你没事吧?”   秦芃回头,见是秦书淮来了,他神色震惊,扶着她道:“芃芃,你先别慌,我在。”   这话让秦芃清醒了许多,她眼神迅速冷下去,立刻道:“你赶紧回去,别管我了。”   秦书淮没有说话,低头握着她的手,却是道:“你吃过东西了吗?”   “这件事不仅是针对我的。”秦芃迅速道:“柳诗韵若是真的死了,柳家必然不会罢休,张瑛柳家联手,一定会趁机让我下狱,你若也出手来捞我,怕是连你也要牵扯进去。”   “人是你杀的吗?”秦书淮抬眼看她,秦芃微微一愣,迅速道:“不是。”   “那你慌什么?”秦书淮平淡出声:“人不是你杀的,他们要泼污水,该是我找他们麻烦才是,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秦芃眼中带了忧虑:“有时候,行得正坐得端,不代表这污水就泼不上去。”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秦书淮平静开口,让赵一拿了清水来,替她擦了手上的脏物后,抬眼看着她,神色温和:“你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回去好好吃晚饭,然后等我回家,嗯?”   “我……”   “给我个机会。”秦书淮骤然出声,他语调很认真:“当年没能护住你,给我个机会,在如今好好保护你。”   他说着,抬手抚开她头上的发,声音平静而沉稳:“我拼了一辈子的命,也不过就是为了这个时候。芃芃,别总想着自己一个人怎么样单打独斗,我在呢。”   秦芃没说话,她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笑开,猛地抱了他一下,随后道:“行,我回去等你。”   说完,她便大大方方转身,上了马车。   秦书淮双手拢在袖中,笑着看她离开,等她的马车离开他的视线,他瞬间冷了神色,抬眼道:“将现场封死,谁都不准出入,以我的名义下令,封锁城门,找柳诗韵。”   “王爷,”江春皱起眉头:“柳诗韵怕是在里面……”   “她不在。”   秦书淮抬眼看向江春:“柳诗韵单独见北燕人,纵火意图刺杀长公主秦芃,半路未遂逃脱,你明白吗?”   江春愣了愣,随后立刻道:“王爷不可,这样做太冒险了!”   秦书淮还欲再说,然而此时,大理寺的人却匆匆赶来,直接道:“封住现场,闲杂人等禁止入内!”   说话间,大理寺的人立刻行动,秦书淮皱起眉头,这时候大理寺卿陆秀才发现秦书淮也在此处,赶忙翻身下马,上前道:“见过王爷。”   秦书淮没说话,陆秀是张瑛的人,他来得太快,明显是张瑛提前打了招呼。   按照秦书淮的想法,如今等火灭了,他让人控制住第一现场,只要将柳诗韵的尸体带走,那么就可以说是柳诗韵潜逃,至此秦芃就无事了。   然而陆秀第一时间来了,来的不是柳家的人而是陆秀,可见柳诗韵一事,后面真正的人或许不是柳石轩,而是张瑛。   而柳诗韵到底死没死,成了这个案子最关键的一点。   说话间,周玉也赶了过来,他见到陆秀,便变了脸色,他翻身下马,迅速走到秦书淮身前,恭敬道:“王爷。”,随后转头看向陆秀,扬起笑容道:“陆大人来得真快,大理寺一向审问皇亲国戚相关的案子,这桩案子还未经刑部的手,怎么陆大人就过来了?”   “周大人说得极是,”陆秀面上恭敬道:“这案子本不该是大理寺管,只是昨夜大理寺接到一封密信,是有人检举某位皇亲意图杀人,言及若自己遇害,乃此人指使。大理寺便派了人手保护这位信主,不想,今日她却还是与大理寺数名官差一起遇上了意外。”   陆秀面上有了沉痛之意:“察觉那几位官差失联后,我便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虽未经过刑部之手,但此案的确已确认涉及皇亲国戚,周大人大可放心移交此案。”   周玉没有说话,他将目光看向秦书淮。   秦书淮平静瞧着陆秀,点了点头道:“陆大人说得极是,今日长公主在此差点遇害,绝不能放过凶手任其逃脱,我已命九军都督府发令锁城,相信很快,真凶便会落网。”   “还是王爷深思熟虑,”陆秀满脸钦佩,没有半分不悦道:“下官必定会尽快追查到真凶,还请王爷放心!”   “周玉,”秦书淮看向周玉,平静道:“此案牵扯甚广,大理寺人手怕是不大够用,你从刑部调人……”   “王爷不用担心,”陆秀打断秦书淮的话,含着笑道:“比起刑部,大理寺办案数量算是少的,此案下官必定会竭尽全力,不用再给周大人添麻烦。”   秦书淮没说话,他静静看着陆秀,许久后,他慢慢笑了。   “你很好,”说完,他转过身,也不多做纠缠,直接上了马车,同江春道:“将王御史叫来,督查大理寺办理此案,王御史没到之前,刑部周玉暂代此职。”   “诺。”   周玉恭敬领命,江春立刻起身去了御史台。   秦书淮坐在马车上,闭上眼睛顺着这件事。   昨天夜里,柳诗韵就给大理寺报信,说秦芃会杀自己,然后张瑛也插手了此事,今日她想办法将秦芃引到了茶楼中,点火烧死了自己,以嫁祸秦芃。   可如果是为了嫁祸秦芃,她为什么不直接刺杀呢?既然已经是豁出去这条命了,那直接杀了秦芃更干脆。   所以这件事真正针对的,并不是秦芃,而是他。   又或者,柳诗韵根本就没打算死,此时此刻,她或许早已逃脱。   柳诗韵这样爱惜性命自私自利的人,怎么可能为了谁卖了自己的性命?   秦书淮思索着,几乎已经肯定,柳诗韵此刻一定已经换了个身份逃出去了。   可是做了这些,她就再也不可能是柳家嫡女,那她会是什么?   一定有一个更好的身份在等着她,所以她才如此不顾一切。   到底是谁许诺了她,到底是谁在背后帮着她?   秦书淮思索着,直接去了卫府。   与此同时,一位紫衣男子带上了纱帽,转身走进了长巷中。   “主子,”跟在他身后的黑衣人颇为犹豫道:“柳小姐毕竟怀有身孕,您……”   “那不是我的孩子。”   男子平静开口:“她以为是,而已。”   秦书淮到卫府时,天色已经暗了,他直奔秦芃的屋中,秦芃正在看折子,她见秦书淮进来,微微笑了笑:“我本想先吃,但估摸着你肯定回来时没有吃饭,便在屋里等着你。”   秦书淮没说话,他站在门口。   外面下着秋雨,已是深秋了,天气微凉,秦芃早早在屋里放了炭炉,整个房间温暖如春,她穿着纯白色的长衫,外面披了一件黑色的袍子,面上没有半点脂粉之色,但因着五官艳丽,却仿佛是带了颜色一般。   “你等着我?”   他心里有什么渲染开,温暖又柔软。仿佛是墨落入温水之中,一点一点侵占了那水的每一寸,每一滴。   秦芃微微一笑:“不是等你,是等谁?”   秦书淮克制住心里那份悸动,应了声,秦芃走到他身前来,替他解了外面的披风,秦书淮一把将她揽到怀里,按在自己胸口。   “你怕不怕?”   “怕什么?”   “今天失火,我没在你身边,”秦书淮抱着她的手紧了紧:“我听到这事儿的时候,特别害怕。”   秦芃忍不住笑了,她听着这个人的心跳声,温和道:“我不怕,我知道我不会有事儿。你放心吧,”她忍不住将语调放得越发轻柔:“没和你走到老,我没那么容易死。”   秦书淮被她说得愣了愣,他低下头瞧她,秦芃察觉他的视线,仰起脸来。两人静静瞧着对方,片刻后,秦芃踮起脚尖,“啾”的一下啄了一口。   秦芃随后转过身躯,拍了拍手,春素便让人将饭菜端了上来。   秦芃拉着秦书淮坐下吃饭,一面吃一面询问之后的事情,同时又将来龙去脉同秦书淮说了一下。秦书淮皱着眉头道:“陆祐说见到了北燕人,你去见到了?”   “没。”秦芃摇头道:“我去之后,没有见到任何北燕人在。”   北燕人和齐国人的长相差别很大,北燕人高壮,肤色偏黑,轮廓笔挺深邃。而齐国人相交纤细瘦弱,举止文雅,眉目浅淡。两国人大多数都能一眼辨认出来。   秦书淮点点头,随后道:“不过你也无需担心,你既然没有动手,我们总能找出证据证明这一点。”   秦芃应声不语。两人用过晚饭后,便一同歇下,秦书淮抱着她,等睡到半夜,外面喧闹起来,秦芃正要起身,秦书淮便抬手压住她:“你先睡,我去看看。”   秦芃迷迷糊糊应了,秦书淮披着披风走了出去。到了长廊处,秦书淮冷声道:“外面怎么回事?”   “是大理寺来拿人,”江春冷着声音道:“说是长公主有杀害柳诗韵的嫌疑,今夜来拿人下狱。”   听到这话,秦书淮不由得笑了:“长公主也是她区区大理寺卿说拿就拿的?派兵出去,就问他,以他的品级,奉谁的命令,来拿长公主下狱?”   “王爷,”听了秦书淮的话,赵一从旁走出来,平静道:“方才府里来话,说陆秀正在淮安王府,等着王爷审批抓捕令。”   “他哪里来的胆子?!”秦书淮骤然怒起,提了声音道:“竟来找我下令?我便是不下又如何?!”   “王爷,”赵一声音平静:“他为何来找您下令,您不明白吗?”   明白,秦书淮如何不明白?   如今大理寺必然是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所以来申请将秦芃下狱,这本该直接找秦铭批示,然而他却是找了秦书淮。   一来以向天下展示,他这位摄政王果然是挟天子令诸侯。   二来,若是他不批此事,再传出今夜他歇在卫府,那这件事就变成了他徇私枉法的铁证。   若是找其他人,秦铭或者他人,还能想办法推拒。然而找了他秦书淮,为了自证无罪,秦书淮必须批了这道逮捕令。   秦书淮心里一清二楚。他们的种种打算,在陆秀出现在茶楼那一刻,他便已经明了。   “可这又怎样?”   他抬眼看着赵一:“我就是不批这逮捕令,就算满天下议论我,一群书生之言,又能怎样?!”   当年他趴在姜家大院中,当年他手脚尽断满身鲜血淋漓,他便早已明白这一点。   “赵一,我一路走到今天是为的什么,你还不清楚吗?”   “这道逮捕令我不会批。”   “王爷!”江春焦急出声:“且先将公主下狱,陆秀不敢对公主做什么的,我们在牢狱中打点好,公主就只是在里面待上一阵子,等我们想办法将陆秀……”   “你说的我不知道吗?”   秦书淮冷眼扫过去:“出去,让陆秀的人滚开。明早他们还不走,便去九军都督府叫来人,给他轰出去!”   “王爷!”   说完,秦书淮便转身回去,江春站在长廊口,焦急提了声音:“您的名声不要了吗?!您这样辛苦攒下的名声,难道要为了这一个案子,又回到靖帝之子这样的认知吗?!”   秦书淮顿住步子。   因为他是靖帝之子,他是那位残暴君主的嫡长子,是前太子,这齐国上下,一直对他心存戒备。   这么多年他苦心经营,终于洗脱了这个名声,让大家相信,他并不是同他父亲一样昏庸残暴的人。   然而一旦他这样明显的徇私枉法,张瑛若再稍加运作,必然会让他的所有努力毁于一旦。   江春看着秦书淮停下,心里燃起了希望,他焦急道:“王爷,我保证公主不会出任何事……”   “其实我从没想过当皇帝。”   秦书淮突然开口,他抬起头,看向远处摇晃着的灯笼,面色平静。   “来齐国之前,我同芃芃许诺的是,我会给她一份安定,我们两个会隐于乡野之间,谁都不会打扰我们。这辈子她再也不用步步为营,战战兢兢。我那时候以为,我什么都不要,我不要权势,不要荣华,别人就会放过我们。”   “后来我才明白,怀璧其罪,我不当,谁都不信。”   “可江春,”秦书淮转过头,面色平淡:“我走到这一步,最终其实,也不过只是想保护一个人。名声同她,我舍不得她受半分委屈。”   说完,秦书淮提步回去,江春还想再追,赵一拉住他,摇头道:“别劝了,会发生什么,你心里还会比王爷更清楚吗?”   若他江春都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秦书淮不知道吗?   他知道,可他仍旧要选。   这条荆棘之路,他愿背着她走,哪怕走在刀刃火海,他鲜血淋漓,也希望她能干干净净,天真如初。   他说的每一句话,陆祐都提前回到屋中,告诉秦芃,秦芃站在长廊上,看着灯下小雨蒙蒙,觉得喉头哽咽,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想起年少时那个少年清澈安稳的眼,想起他们离开燕都那一日,万里无云,他靠在她腿上,听着她的肚子,眼里全是期盼。   “芃芃,以后我们再也不用害怕了。我会给你一个家,等你生了孩子,我想让他当个教书先生,你觉得好不好?”   那时候他们充满希望,他们以为自己走向的是一个美好的未来,却从来没想过,只不过是从一个地狱,去了另一个地狱。   从步履维艰的人生,变成阴阳相隔,相逢不识。   秦芃看着夜雨,听见走来的脚步声。   秦书淮看见秦芃赤脚站在长廊上,邹起眉头上去,握住她的手道:“你怎么站在这里?你这样会冷病的。”   秦芃没说话,她看着他胸口的纹路,目光一寸一寸抬头看上去。   当年少年如今站在此处,棱角鲜明,眼深如夜空、如深海。她张了张口,却觉得似是什么卡在喉间。   秦书淮察觉她不对,不由得放轻了语调:“芃芃,你怎么了?”   “秦书淮,”她沙哑出声,眼前有了朦胧之意,她却固执瞧着他,慢慢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秦书淮捧着她的手,瞧着她,不由得笑了。   “我这辈子,除了你,还有谁呢?”   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亲人好友。   他的一生,仅有赵芃,唯有赵芃。   他曾许诺会一生陪伴她,保护她。别人的许诺或许只是一句话,他的许诺却从来是一辈子。   她活着,他用命护着她。   她死了,他就用命给她报仇。   秦芃再也忍耐不住,她猛地扑上去,将他抵在长廊主子上,吻上他的唇。   她的吻狂乱灼热,和夜雨、和秋风的凉鲜明对比。秦书淮脑子嗡的一下,察觉她柔软的舌头探进来,吮吸翻搅。   他呼吸急促起来,一时也来不及多想什么,将人打横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他对面前这个人有种发自骨子里的温柔,哪怕是将她放下,都做得小心翼翼。   然而秦芃却觉得很焦急,她内心有什么想要表达,汹涌澎湃,让她想要将这个人抱在怀里,想要用自己那急切欲为人知的心情包裹他。   她用了自己所有能想到的方式讨好,秦书淮沉溺于她所给予的温柔和欢喜,她抱住他,哑着声音。   “那年你说,你想要个孩子,等他长大了,想要他当个先生。”她抱着他,在他耳边低语:“你如今还想吗?”   那话激得秦书淮整个人呼吸都乱了。   他压在她身上,死死抱住她。   “想。”   他闭上眼睛:“想了一辈子了。”   她将手插入他的发中,温柔亲吻身上如孩子一般的男人。   “秦书淮,”她眼里带着笑:“我知道,你想要个家。”   秦书淮呆呆抬头,看见姑娘眼里落着灯光,还有他。   她说得这么温暖,这么温柔。   她说:“这个家,我给你。”   给你一席安稳之地,任他天地风雨漂泊,任你半生伤痕累累,归来此处,仍是少年。   秦书淮,这个安稳之地,秦芃给你。 第九十五章   时隔好多年,终于再能触碰到那个人,秦书淮一时忍不住有些放纵。等睡下的时候,已经几近天明。   秦芃起身来,秦书淮迷迷糊糊去拉她,他觉得头昏脑涨,什么都思考不了,她看着这样迷糊的他,温柔道:“你先睡着,我去洗个澡。”   秦书淮应了声,慢慢睡了过去。   秦芃去侧室洗了澡,便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刚出门去,便看见了守夜的江春。江春面色不太好看,恭恭敬敬道:“公主。”   秦芃点点头,一路往外走去。江春看着秦芃走出去的方向,体会出了那么几分不对,他忙追了出去,跟上秦芃道:“公主,您去做什么?”   “嗯?”秦芃顿了步子:“陆秀不是派人来抓了我了吗?我睡够了,可以走了。”   “公主……”江春一时说不出话来,秦芃推了推他:“回去吧,就说自个儿睡着了,没瞧见我。”   江春没挪步,秦芃忍不住笑了:“你也是希望我去的,不是吗?我不去,秦书淮就得担着这个徇私枉法的名声,终归是不好的。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他陆秀还真敢碰我一根汗毛?”   “他们不过就是想这样激着秦书淮罢了。”   秦芃眼中带了冷意,目光看向门外,平静开口:“等会儿他醒了,你帮我拦着他做糊涂事。我既然已经进去了,就不能白白进去。让他脑子放清醒些。”   说完,秦芃便走了出去。   此刻天还没亮,到了大门前,秦芃便看见对峙着的两批人马,卫府的士兵拦在前面,陆秀带着士兵和卫府的士兵针锋相对。   秦芃打开大门出去,顿时就是一片骚动,众人齐齐跪下,卫府侍卫长卫凌上前来,恭敬道:“公主,你怎的出来了?”   “听闻陆大人说本宫有杀人的嫌疑,本宫便出来看看。”   秦芃身着火红长袍,双手环胸,走到陆秀身前。陆秀跪在地上,面色平静,秦芃低头瞧着他,声音柔得仿佛滴得出水来似的:“陆大人,您说本宫杀人,证据呢?”   “柳小姐遇害前曾向大理寺报案,直接指明公主乃凶手。其他证据尚还在调查之中,让公主去大理寺中,也只是因公主是嫌疑人,例行公事一趟罢了。若公主的确清白无辜,下官也不能为难您,您说可是?”   陆秀笑着抬起头来:“公主如此推拒,是不愿去,还是不敢去?”   这话问得刁钻,秦芃轻笑,直起身道:“陆大人都把话说到这份上,若本宫还不去,岂不是显得心虚,只是陆大人您可想好了,本宫身子骨弱,半点刑罚都受不得,您可明白?”   “公主放心,”陆秀恭敬道;“刑讯逼供这种事,大理寺从来不做。”   说着,陆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平静道:“公主请。”   秦芃点点头,便顺着陆秀指的方向走上前去。   卫凌皱起眉头,忍不住叫了一声:“公主!”   秦芃转头瞧他,平静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不必担心。好好照顾老太君,别让这些事 烦了老人家的心。”   说完,秦芃便抬起手,让人给她上了手镣脚镣,如同一个犯人一般上了刑车。   大理寺带来的,是关押凡人那种笼子一样的刑车,这的确是抓捕嫌犯时的运输工具,然而一般来说,大理寺处理的都是皇亲国戚的案子,多少会给些面子,直接将皇亲放进刑车里,几乎是这个案子十拿九稳了才会如此。   甚至十拿九稳了,也未必会如此打皇室脸面。   然而陆秀今日来带的却是这样落秦芃面子的刑车,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陆秀刻意羞辱。只是按律来说,规矩本也如此,倒也没什么好指责之处。   秦芃知晓,她却也没有发怒,含笑坦坦荡荡上了马车,盘腿而坐,自带一股坦荡风流,朝着陆秀抬了抬手道:“陆大人,请。”   她这番磊落姿态,坐在牢车之中,不但没显出半分窘态,反而有了些时人赞赏的名士风度。   陆秀眸色深了些,面上却还是恭敬道:“ 大理寺中好的马车都坏了,劳烦公主将就了。”   “哦,那我让卫府捐几辆马车给大理寺,不知陆大人觉得如何?”   “这不合规矩。”   陆秀断然拒绝,秦芃嘲讽开口:“既然不合规矩,陆大人又何必惺惺作态,启程吧。”   陆秀被秦芃怼得带了怒气,面上却还是极好克制住,抿了抿唇,让大家启程离开。   卫家人还想跟上,却被秦芃一个眼神止住。   秦芃端坐在牢车之中,天渐渐亮了起来,有百姓开始劳作,看见坐在牢车里的秦芃,都不由得睁大了眼。   秦芃闭着眼睛,不去看那些人的模样,陆秀驾马来到秦芃身边,温和道:“公主可觉得难堪?”   秦芃不说话,陆秀叹了口气:“做犯人的都是如此,等到了牢狱中,更是不好过。公主这辈子怕是都没吃过这样的苦。”   “你要说什么?”   秦芃抬眼看他,陆秀眯眼笑起来:“公主,其实要抓您入狱,如果您不愿意,本来是需要摄政王或者陛下给一道手令的。陛下自然是不会给的,只要摄政王不批,您不愿意,谁都不能抓您走。”   “所以呢?”   秦芃挑眉:“你让我去求秦书淮,让他别批这道抓捕令?”   “下官也是为了公主好,”陆秀叹了口气,一副好心人的模样道:“想必公主也不愿受这样的苦,对吗?”   “陆秀,”秦芃撑住下巴:“你是觉得,大理寺尽在你的掌控中是吗?”   听到这话,陆秀僵了僵:“你什么意思?”   “陆大人有没有想过,大理寺这样多人,也许哪一位,就不是大人所控制的呢?”   “也许他一直虎视眈眈,一直就等着大人离位。所以他会潜伏在您身边,观察您,看到您的错处。”   “一般的小错当然是不足以扳倒一个大理寺卿的,可是,若是刑讯逼供镇国长公主这样的罪呢?”   “公主说笑了,”陆秀的眼神有些冷:“臣怎么可能刑讯逼供殿下?”   “是呢,”秦芃靠到栏杆上,挑衅瞧着他:“你敢对我做什么吗?陆秀,我到希望你对我做点什么呢。毕竟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也该换人了。”   陆秀不再说话,目光中已再无了温度。   此刻到了大理寺的监狱,外面人停住马车,打开牢笼,秦芃从牢笼中走出来,看着陆秀的模样,温和道:“陆大人,您要不要考虑给我用点刑?要不从最轻的开始,鞭刑如何?”   “公主说笑了。”   陆秀神色平静:“下官不敢。”   秦芃笑着靠近他,在他耳边压低了声:“你什么都不敢做,还指望我怕你?别他妈做梦了!”   陆秀没说话,抬眼看向秦芃,眼中全是蓬勃杀机。   秦芃大笑出声,转头就往牢狱中走去。   她的话在陆秀心里埋着种子,如今双方对垒,拼的就是看谁抓住谁的把柄,陆秀是大理寺卿,他固然可以在自己势力范围内合理合法找秦芃麻烦,可是若这大理寺也有着秦芃的人,他做的一切都会被捅出去。   秦芃身上每一道伤口,每一道痕迹都会是他对她用刑的证据。   在他搞不清楚大理寺到底有没有外人之前,他没有任何信息,敢对秦芃用刑。   秦芃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才大大方方跟着陆秀来。   秦书淮是关心则乱,他忍不了她受半分委屈,便是坐牢车这样的屈辱,他都不愿她承担。   然而对于秦芃而言,如何用最小成本做最大利益置换,这才是最重要的。   张瑛等人给她设了局,如今依靠着法条来约束她。   那她自然也能依照着法条,约束着陆秀不敢对她做出任何违背律法之事。   只要不动用私刑,他们就有时间去找出新的证据。   秦芃大大方方进了牢里,这牢房和普通牢房没什么不同,硬邦邦的石床,臭烘烘的被子,秦芃将被子扔到一边,往石床上一坐,瞧着外面脸色不太好看的陆秀,摆了摆手道:“行了,不用伺候了,下去吧。”   陆秀深吸了一口气,拱手道:“公主好生安歇,下官告退。”   说完之后,陆秀留下两个人看守着秦芃,随后便提步离开。   陆秀走后不久,一个绯红色官袍的男子匆匆赶了进来。   “公主,”那人焦急出声:“你怎的到这里来了?”   “左大人,”秦芃含笑抬头:“近日就要靠你照顾了。”   大理寺丞左遥,当初秦芃和秦书淮求了这个位置,安插了人上去,如今总算是有了作用。   左遥见秦芃笑得一如平常,不由得叹了口气。   “看来公主是心中有自己的打算了。”   “我是在为你打算呢。”秦芃站起身来,走到牢房面前,拍了拍左遥的肩:“左大人,您升迁的日子啊,到了。”   秦芃在大理寺折腾时,另一边,秦书淮醒了过来。   他醒来发现秦芃不在,便觉不好。   他立刻起身,将江春叫出来,冷声道:“公主呢?”   “没见着。”江春跪在地上,低着头。秦书淮哂笑出声,直接道:“去领二十道鞭子,你还骗到我头上了?”   江春闷闷应了声,却没离开。秦书淮穿上衣服,懒得管他,直接往外奔去。   江春提了声音:“王爷,公主说了,别让她功亏一篑。”   “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秦书淮猛地回头,低吼出声:“你给我滚去领罚!”   江春知道秦书淮是真动了气,也不敢再说,退了下去。   秦书淮急急往外奔去,赵一跟在他后面,平静道:“公主如今已经入狱,咱们总部能硬把人抢出来。”   不批复抓捕令,那是于法于理不和,于他的名声有碍。直接从牢里把人抢出来,那就是越权了。   秦书淮是摄政王,但是各部门各司其职,他若要提人,那也必须是大理寺首肯。他毕竟不是皇帝,哪怕是皇帝,也得顾着御史台那批人,走那么一个章程。   秦书淮也明白事情轻重,他迅速吩咐着人收拾着被子、换洗衣物等必须品,让人向秦铭告了假,匆匆往天牢去了。   到了牢中,左遥已经说完话走了,秦书淮拿了摄政王的令牌强行进来,停在秦芃面前。   秦芃正坐在石床上无聊得数稻草,听见许多人的声音进来,她便知道是秦书淮来了,赶忙抬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瞧着秦书淮,高兴道:“你可算来了,被子带来没?”   “带来了。”秦书淮面色平静,让人开了牢房的大门,让人进去给秦芃打扫着房间。   没了一会儿,房间便被打扫干净,侍女们开始给秦芃铺床。   秦芃看着秦书淮一脸冷漠的模样,忍不住道:“生气了?”   “我不该生气?”秦书淮冷眼她:“你昨晚做那些,就是为了骗我吧?”   秦芃的性子他是清楚的,她向来不愿意连累他人,若是知道这些是,肯定是要自己跑出来主动被捕的。   陆秀抓她,实际上是不敢做什么的,若他当真敢做什么,秦书淮可以保证御史台立刻就能让陆秀下狱。   然而动一些小手脚,让秦芃过的不舒服,这确实能做到的。   他知道她不会拖累任何人,所以早就防着,可是她却做了他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意乱情迷,她便趁机给他下了药,让他一早根本醒不过来。   秦书淮越想越生气,忍不住笑了起来,点头道:“秦芃,你可真有本事。”   秦芃知道自己有错在先,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道:“我也是为咱们两好嘛。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你看我做个牢车就心疼了,那我瞧见你为我断送大好局面,我更心疼,对不对?”   秦书淮没说话,抿着唇,却明显软化许多。   他总是爱听好话的。   秦芃瞧出他情绪的变化,将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手心里,更加卖力表白:“我也是心疼你,舍不得你受委屈,你要是受了委屈,我这心里啊,那就是千刀万剐,刀山火海,凌迟分尸……”   “秦芃,”秦书淮抬眼看她:“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贫?”   “我这些话句句属实,肺腑之言!”   秦芃信誓旦旦。   秦书淮瞧着她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实在也是生不了气了,叹了口气,也是无奈,只能道:“我会尽快救你出来,你别作妖了。”   “救我出来可以,”秦芃认真开口:“你别作死了。”   秦书淮:“……”   秦芃低头亲了一口他被她握着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把玩在手中,仿佛艺术品一般。   她垂着眼眸,小声道:“找证据也好设套也好,别落人口实,白费我做这几天牢。”   “知道了。”秦书淮应了声,见收拾好了,也不同她废话,抬手抱了抱她,同她道:“好好休假,我走了。”   “唉??”   秦书淮走得这么快,秦芃有些措手不及:“不再聊一会儿?”   秦书淮心里带着气,有些懒得离她,觉得这人实在是任性极了。   可他从来不会晾着她,于是只是道:“我去看看柳诗韵的尸体,你歇着吧。”   见是正事,秦芃也不打扰,点了点头道;“行,你早点来接我。”   “放心。”   秦书淮应了声,随后便带这人走出了牢中。   走在长廊上,秦书淮思索着,按照柳诗韵的性子,她绝对不可能做出什么自杀式袭击来,自焚她要这么做,恐怕会直接面对面杀秦芃。所以这具尸体必然不是柳诗韵。   他只要证明尸体不是柳诗韵,这件事,也就了了。 第九十六章   如今案件由大理寺接管,秦书淮虽然身为摄政王,但其实更多作用是辅佐皇帝进行决策,作为辅政大臣,便是什么都能管,都能问,都能了解监督,却什么都不能细管,更不能越权越法去管。   例如大理寺主管皇亲国戚的案子,秦书淮固然可以直接将案件移交给刑部,甚至移交到自己的手中,可是这样的毫无理由的越权行径,随时会被御史台弹劾。   一旦御史台弹劾,张瑛与他同为辅政大臣,若秦铭或太后再表个态,那随时可以对他这个决定提起再议程序。   而秦书淮若不将案子从大理寺移到自己手里,那主管此案的就是大理寺,哪怕他是摄政王,也并没有权力越过陆秀过问这个案子。   好在不能直接过问,却能监督,于是从秦芃那里出来后,秦书淮迅速去了停尸房。   烟雨茶楼起火后,一共死了三男两女,另外三位的身份还在确认,而两个女人已经让柳家来认了尸,的确是柳诗韵和那个侍女。   秦书淮过去的时候,柳诗韵的尸体是被单独隔离开的。   齐国贵族世家是一股根深蒂固的势力,当年靖帝被废,便是世家手笔。如今在秦文宣治理下世家虽被削弱,但在律法之上,世家贵族的死,绝对也是足以毁掉一个皇室权臣的重罪。   因此柳诗韵死后,她尸体一经确认便被单独隔离,而后大理寺便可直接介入,在获取秦书淮、张瑛、秦铭等任意一人的审批后,就可直接抓捕有嫌疑的秦芃下狱。   秦书淮走到柳诗韵身前,她已经被烧得看不出原先的样子,旁边仵作给秦书淮解释道:“女体身上有两道伤口,应是剑伤致死后再被纵火烧死。”   说着,仵作给秦书淮翻看了伤口,秦书淮点了点头,让仵作继续说下去。   仵作详细细给秦书淮讲述了伤口深浅、形状,而后又逐一介绍了尸体和柳诗韵相符合的所有身体特征,最后道:“且,死亡时,这位女子已怀孕近三月。”   秦书淮抬头看向仵作,平静道:“确定?”   “确定。”   仵作点头。秦书淮没说话,挥了挥手,让他带的仵作上前来,再验了一次。   验完之后,仵作对秦书淮点了点头:“的确是柳小姐。”   秦书淮没说话。   柳诗韵年少时曾经摔断过一次腿,柳诗韵天生比常人多出一颗牙,柳诗韵的每一道身体特征,都在这具尸体上完美呈现。   如果这具尸体是柳诗韵找出来代替她的人,那真的是太多凑巧,近乎完美。   也就是说,这里躺着的,很有可能,真的是柳诗韵。   确认了身份,秦书淮一面让江春继续找人,一面让陆祐继续查柳诗韵生前认识的所有人。   与此同时,秦书淮又下命,因秦芃身份过高,此案不能由大理寺一手办理,改为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会审。   因大案都是三司会审,秦书淮这样做倒也无可厚非。   刑部一插手到案件中,周玉立刻提调了所有已有证据,交给秦书淮。   “柳诗韵一向为人和善,从未和人起过争执,唯一让大家知道的仇人就是公主。”   周玉将所有目睹过秦芃和柳诗韵争执的证词交到秦书淮手里,继续道:“茶楼失火前夜,柳诗韵往大理寺呈报了一封信,言及近日公主多次威胁恐吓,她恐有性命之忧,若是她身死,那必然是公主所为。第二日,有人见到公主先到了茶楼,柳诗韵后到茶楼。而后茶楼失火,许多人听见了柳诗韵惊呼声,询问公主要对她做什么。后来公主逃出,茶楼中没有了声音。验尸后发现,柳小姐死于剑伤。”   “从剑刃伤口来看,是公主府侍卫常用规格的佩剑。”   说完之后,周玉面露忧色:“人证物证近乎齐全……”   “叫陆祐进来。”   秦书淮迅速翻完了卷宗,让人将陆祐叫了进来。   “我让你找的人呢?”   他抬头看向陆祐,眉眼间带着冷意。陆祐摇了摇头:“没找到。”   “您让他找谁?”周玉有些不明白,秦书淮将卷宗扔到一边,解释道:“公主之所以会去烟雨茶楼,是因为他们的线人告诉陆祐,柳诗韵要去见一个人,而且是北燕人。这个线人是他们安插在柳府的人,侍奉柳诗韵许久。如今可以明白,这个消息是柳诗韵故意传给秦芃的,就是为了吸引秦芃过去。而那个线人给了秦芃这个消息,有两种情况,第一,她被利用传了假消息;第二,她是柳诗韵的人。无论如何,这都是关键。”   “如今还没找到,”周玉紧皱着眉:“怕是凶多吉少。”   “所以只能找第二个人。”   秦书淮抬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柳诗韵绝不是自愿去死,她还怀着孩子,一个母亲,一定会拼命求生。然而她还是死了,可见是有人拿她当了棋子,布了一个针对我和公主的局。将这个人找出来,这才是关键。”   “怎么找?”   周玉往前探了探,打算听秦书淮的意思。   秦书淮用手指瞧着桌面,慢慢道:“这个人,应当就是柳诗韵孩子的父亲。柳诗韵心气极高,她绝不会委身于一个普通人。她宁愿假死拜托柳小姐的身份跟随对方,那对方必然身份权势都极高。”   说着,秦书淮补充了一句:“不该屈于我之下。”   说完这句,所有心里立刻有了一个名单,秦书淮继续道:“详查柳诗韵三个月前到底做了些什么,可能接触谁。”   有了这个方向,大家心里有了底。   周玉舒了口气道:“还是王爷厉害。”   秦书淮没说话,他苦涩笑了笑,站起来道:“我去看看公主。”   秦书淮在外面忙得翻天,秦芃却是过得极其惬意的。   恐吓过陆秀后,秦芃过得十分滋润,陆秀也怕她,总担心她做出什么自残诬告他用刑的事情来,能躲多远躲多远。   秦书淮来见她时,她颇有性质在牢房里弹着琵琶,她嫌弃牢房里烦闷,秦书淮便让人给她准备了琵琶笔墨书本。   老远秦芃听见秦书淮的脚步声,便将琵琶调子一转,变成了一首思念情郎的小调,用着齐语咿咿呀呀的唱起来。   秦书淮走到牢房门口,瞧着秦芃一面弹一面唱,眉眼间俱是风情。   他有些无奈,却又忍不住笑了:“别闹了,正经些,你吵着其他犯人了。”   “没呢。”   秦芃停了琵琶,颇有些骄傲:“我给他们增加人生情趣,他们感激还来不及。”   “看来你过得颇好。”   秦书淮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一听这话,秦芃赶紧跑了过来,伸手搭在牢房边上,眉眼一挑,压着声小声道:“公子,你打算对奴家做什么呀?”   秦书淮拉过她的手,低头瞧她:“还行,没瘦。”   “瘦不瘦不能光看这里的,” 秦芃朝他蹭过去,小声道:“来来,往下看。”   秦书淮低头下去,看见挤出来的一片风光。   他面色平静,秦芃眨了眨眼:“大人不满意啊?”   “秦芃,”他哑声开口:“为了出狱,你也是不择手段了。” 第九十七章   秦芃满脸无辜眨眨眼:“王爷,我做什么了?”   秦书淮抬眼看她,目光中颇有深意。一看到这目光秦芃就懂了,以前秦书淮这么瞧她的时候,第二天就不用起了。   “别着急,”他慢慢道:“很快你就出来了。”   秦芃这次却是没玩笑了,她正经起来,却是道:“若此案证据确凿认定是我,我大概要如何判?”   “不会有这个结果。”   “如果有呢?”   秦书淮瞧着她,他知道她一贯不喜欢别人骗她,于是他沉默了片刻后,说了实话:“以你的身份,运作得好,大概是削公主封号,贬为庶民。”   “若运作不好呢?”   秦芃继续追问,秦书淮皱起眉头:“你一定要问个最坏结果?”   “我得有个准备。”   秦芃目光平静:“他们既然动了手,不可能只是为了把我抓进来,他们一定有充足准备。”   秦书淮没回话。   其实秦芃猜的不错,如今有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条,动机、时间,地点,人证物证俱全,对方是早早预谋而来,从柳诗韵和秦芃开始冲突,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秦芃和柳诗韵之间的纠葛,哪怕证明了秦芃的确不是凶手,除非是铁证,否则所有民众都会更加相信,秦芃的确杀了柳诗韵,只是通过权势运作洗脱。   对着秦芃的眼,好久后,秦书淮终于道:“若是最坏,那便该是终身囚禁。”   秦芃点点头:“活着都能翻盘,也不错。”   说着,秦芃抬起头来,双手捧住秦书淮的脸,笑眯眯道:“答应我一件事。”   “不答应。”   “这么快就拒绝?”秦芃颇为诧异:“你都没听我说是什么。”   “逼急了我就直接废了陆秀,就让全天下人知道我不公,如何?”   秦书淮目光里全是坚定:“他们又能怎样?”   秦芃有些无奈:“万一柳家反了呢?”   “那就灭了他们。”   “万一张瑛和柳家联合世家集体反叛,卫衍坐视不理呢?”   “就凭他们?”秦书淮嘲讽出声,眼中全是不屑。   “万一他们卖国求荣和赵钰合作,引北燕入侵呢?”   秦书淮不再说话了,秦芃眼里带了柔软。   他总说自己一辈子只是她的,可是却忘了,是个人就有原则有底线。   “书淮,和没有底线的人斗无底线,你斗不过的。”   她温柔平静:“冤案总有平反的一天,只要我好好活着,什么都不是事,我希望我在你身边,是对你好,不是拖累你。”   秦书淮沉默不言,他上下打量她,反复瞧过确认无碍后道:“还差什么同我说,没有的话,我先回去了。”   “是还差一件事。”   秦芃笑了笑,踮起脚尖,就亲了他一下。秦书淮愣了愣,秦芃便退开去:“现在不差什么了,你回去吧。”   秦书淮慢慢笑了,他应了声,转身走了。   第二日,秦书淮还在思索着找到柳诗韵后面那个人后该如何交涉,陆秀突然提请公审秦芃。   陆秀是向秦铭奏请的,他冷静道:“陛下,柳小姐一案,证据都已齐全,却被摄政王一压再压,臣请奏,择日由陛下监审,开堂公审此案,切勿一拖再拖,延误最佳审案时机。”   这样的事秦铭自然是不敢做主的,他看向秦书淮,目光里全是恳求。   秦书淮抬头看向陆秀,他的目光很平静,却有种无形的压迫感蔓延开去。      张瑛上前一步,慢慢道:“陛下,老臣觉得陆大人说得极是。国有国法,既然立了规矩,那就该遵守,若是立了规矩却不守,岂不乱了套?摄政王,”张瑛抬头看向秦书淮:“你说是吧?”   “陆大人说择日宣判,”秦书淮平静道:“你说的择日,不知是哪一日?”   “卑职觉得,越快越好。陛下觉得,后日如何?”   “后日……”秦铭弱弱开口:“会不会太匆忙?”   “如今证据齐全,陛下还需准备什么?”   陆秀抬头看向秦铭,语调恳切:“陛下,臣知晓陛下与长公主姐弟情深。可柳小姐乃柳家嫡女,只因感情之事便一尸两命枉死,若没个结果,怕是要寒了天下人之心啊。”   陆秀的话自然是夸大的,天下人未必心寒,然而世家之心,那必然是要寒的。   这话是提醒,也是威胁,秦铭转头看着秦书淮,秦书淮点了点头,转头慢条斯理道:“陆大人说证据齐全,可本王却觉得还差一些,还是烦请陆大人找到再谈此事。”   “臣觉得王爷偏袒,王爷觉得臣不够尽责,那不如请御史台督查,看看是下官不够尽责,还是王爷不够公正。”   陆秀抬头看向秦铭,压着怒气道:“陛下,还请圣裁!”   “陆大人不必置气,”张瑛悠悠开口,叹了口气道:“人面对至亲至爱,难免失了理智。王爷与长公主之事……”张瑛停下来,咳嗽了几声,句子断在这里,虽然没说,但大家却都已经心知肚明。   周玉拼命给秦书淮使眼色,秦铭也一直看向秦书淮,然而秦书淮端坐在高台上,神色淡然,却是道:“证据不足,不合适,便不能批。陆大人觉得不公,那便让谢大人督查。”   说着,秦书淮抬头看向御史大夫谢谷:“谢大人以为如何?”   “御史台有御史台的章程,”谢谷平静道:“该弹劾的,谁也跑不了。没必要的,谁也催不来,一切按章程办事。”   “好好好,”陆秀冷笑出声来:“王爷,您就拖着吧。反正别人的命不是命,不过区区一个贵族嫡女而已,不是吗?”   这话说得在场世家都有些触动,大家虽然没有说话,心里多少却都有些不舒服。   秦书淮没被这话激怒,面色平静道:“此事便就如此定下,各位还有其他事需要商议吗?”   全场一片安静,没有人多说什么。   秦书淮引着往另外一个话题去,商议了一早上,等下了早朝后,所有人才纷纷议论起来。   成国公跟了上去,追上秦书淮道:“王爷,此案真的不能审吗?”   “还得拖上几日。”   “今日世家多有不满……”成国公抿了抿唇道:“如今周玉也不太能出面,若让人察觉他和您如今还往来走太近,可能会让其他贵族不会与他交往了。”   秦书淮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成国公跟在秦书淮身后,颇为犹豫道:“王爷,如果真的确认是长公主,您怎么办?”   秦书淮听出成国公话中深意,抬眼看他:“你觉得该怎么办?”   “徐徐图之,以求东山再起。”   听了这话,秦书淮深深看了他一眼,却是道:“周玉让你来同我这么说的?”   “为了一个女人……”成国公艰难开口:“犯不着。”   “那不是女人,”秦书淮平静开口:“ 那是我妻子。”   成国公哽了哽。便就是这是,一个宫人急急忙忙上前。   “王爷,”那宫人声音颇为焦急:“北燕使团到了。”   秦书淮和成国公猛地回头。   那宫人听到秦书淮身前,跪下身道:“王爷,北燕使团已到城门口了 !” 第九十八章   一月前,赵钰便已经遣人给了消息,就议和一事,北燕会单独再派遣使团前来。   虽然赵钰与秦书淮早已私下将协议签下,然而这样重大的事情,明面上还是要走个过场,让百姓和下层官员知晓。   当然,最核心的原因秦书淮心里知晓,秦芃在这里,赵钰必然还要再来。   北燕使团的行程一路都是逐级上报,但难免有延迟,只是举例上一次报仅有起来,来的这样快,到让秦书淮有些始料未及。   如今全城戒严,北燕使团被拦在了外面,要拿到秦书淮的手令才能开城门。两国之间的事,不能失了礼数和面子,秦书淮只能道:“让礼部准备,由成国公领人过去,开城门迎接使团。”   “王爷……”宫人小声道:“此番……北帝也来了。”   听到这话,秦书淮顿住步子,他抬头看向成国公,片刻后,点点头道:“我亲自去迎。”   说完,秦书淮便往城门口赶了过去。   城门口已经站好了礼部准备的人,秦书淮从马车上下来,礼部尚书孔迁便立刻走了过来,恭敬道:“王爷。”   “一切安排妥当了?”   秦书淮抬眼,孔迁点头道:“都已妥当,北燕使臣在两里外凉亭处歇下,就等候王爷了。”   秦书淮点点头,站在城门口,让人前去通报北燕使团后,带人按位置站在城门前。   北燕使团接到了秦书淮到的消息,便启程赶了过来。此行北燕带了足有五千人出巡,规格空前,为此秦书淮特意增添了宣京周边的兵力。此前所有人都不知道赵钰也在使团之中,对这样的兵力布置还有些异议,如今知道后,齐国也只能佩服北燕的胆量了。   一国帝王直接到另外一个国家的都城谈判,不是每个君主都有这样的胆识。   然而除却佩服,所有人心里也有忐忑疑惑,毕竟让一国君主亲自来谈的问题,必然不会是小事。   使团到了城门前停住了步子,排在前方的人马整齐散开到后方,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行来,停在秦书淮面前,下人赶忙上前去,放了阶梯到马车边上,侍女从里面打起帘子,一位俊美青年从马车中探出身子来。   北燕以正红为国色,为天子色,来人头戴十二旒冕冠,着正红色广袖长衫,素纱中单,以黑裳缀下,辅悬暗红蔽膝、白罗大带,再配羊脂美玉,踩赤舄而下。   他本生得俊美艳丽,在红色衬托下越发美艳几分,然而他面色沉稳冷然,无形中带了让人觉得颇为压迫的贵气,让人生不出多余的心思。   他一出现,所有人便恭敬弯腰行礼,唯有秦书淮平静站在前方,手持笏板,微微弯腰道:“南齐淮安王秦书淮奉天子之令在此恭迎北帝大驾,北帝圣安。”   听到这话,赵钰勾起嘴角:“淮安王,许久不见。”   秦书淮直起身来,平静道:“不过两月时间,倒也算不上久。”   赵钰笑了笑,正要说什么,旁边孔迁便上前来,规规矩矩道:“见过北帝,老臣乃南齐礼部尚书孔迁,此番全权负责北帝行程安排,若北帝有何疑虑,可随时询问老臣。北帝旅途劳顿,不知是否需要即刻休息?”   赵钰转头看向孔迁,点了点头道:“孔大人说得极是,朕是有些累了。”   他说话声音语调平缓,哪怕是对着一个臣子,也仿佛格外有耐心的模样,让人难有恶感。众人明知他是北燕帝王,却也在这三言两语中,忍不住建立了些许好感。   秦书淮向来知道赵钰是如此长袖善舞的人,倒也不意外,点了点头道:“那在下领北帝前去住所吧。”   “劳烦王爷。”   赵钰笑了笑,却是道:“王爷与我也算旧识,不如车上闲聊一二?”   秦书淮抬头看他,赵钰迎上他的目光,笑意盈盈。好久后,秦书淮慢慢道:“恭敬不如从命。”   说完,秦书淮便上了赵钰的马车,赵钰遣退了侍女,留下两人一左一右坐在马车两边。   马车重新启程,外面传来人群疏散的喧闹声,赵钰看着对面坐得端正的秦书淮,立刻冷了面色,直接道:“我姐在哪里?”   “你不该清楚吗?”   秦书淮抬眼看他,目光平静:“你是为了她来,该打探都打探清楚了吧?”   “你以为我星夜兼程赶过来是为什么?”这一次来,赵钰显得格外冷静,他看着秦书淮,平静道:“秦书淮,我说过,你没本事护住她。”   这话扎在秦书淮心上,然而过去赵钰说的时候,每一次,他都能瞬间想到当年跪在赵钰面前的场景,都能想到秦芃死在他怀里,他死死抱住她嚎啕出声的模样。可这一次,他却不过是觉得心尖微微一颤,已能平静面对着赵钰的质问。   “这一次,”他慢慢出声,他说话向来如此,每一句都要细细斟酌,而这一句,他却岂止是细细斟酌?   那简直是用他已有的所有,全都镶嵌凿打在那句子之上,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金:“我会好好保护她。”   “保护她下了天牢,保护她准备着被废为庶人?”   赵钰笑出声来:“秦书淮,你可真够本事的。”   秦书淮没有回话,赵钰说的是事实,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赵钰看着秦书淮平静的模样,好久后,慢慢道:“我这次来,并不是想来找你麻烦,我们争执已经很多年了。”   这话出乎秦书淮意料,他有些疑惑,赵钰看着他,认真道:“这一次,我是想来求你。”   “求什么?”   “求你,”赵钰眼中全是坚定:“既然护不住,护不好,就请将我姐还给我。”   听到这话,秦书淮忍不住笑了。   “你要从我身边带走我妻子,却同我说,这不是找麻烦?”   “你想要她过得好的,不是吗?”   赵钰没有发脾气,他每一句话,都说得格外恳切。   “我也想她过得好。我想她平静的、安宁的、幸福的,好好活着。我姐要的从来都不多,你一直知道的,不是吗?”   赵钰的话让他说不出什么来,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无法回话。   秦芃要的从来都不多,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如果她是普通人,那的确是再简单不过的愿望。如果秦芃不留在他身边,不留在南齐,以赵钰的身份能力,护住她,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秦书淮,我姐已经为你放弃过一次人生了。”赵钰语调里有着压抑的悲痛:“那年我快要登基了,她想要的马上就能得到,可是她为了你,什么都放弃了。这一次,你能不能让她好好活一次?”   秦书淮沉默无言。   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这样自私。   他爱着她,离不开她,所以固执将他囚在自己身边,不管她过得好还是不好。   可这些念想他都只放在自己心里,面上始终是那幅波澜不惊的模样,让人看不出深浅。   赵钰见秦书淮无动于衷,却是笑了,他眼里带了苦涩,慢慢道:“秦书淮,你果然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再害死我姐一次,你就不甘心是吗?”   “我说了,”秦书淮冷眼看他:“我会好好护着她。”   赵钰嗤笑出声,留下一句“随你”,便再不说话。   马车到了赵钰歇息的宅院,这是南齐专门接待贵宾用的院落。赵钰由孔迁领着进去,秦书淮也没再跟上。   等到了夜里,他又去了天牢。   天牢里,秦芃正在画画,画上是一株桃树,秦书淮认出来,那是小时候,他们在宫廷后院中最爱攀爬的一颗。   那时候他们两坐在树上,肩并肩眺望北燕宫廷。   秦芃曾经问他,这北燕宫城有多大。   他说,很大。   她问,要走多久才能走出去呢?   他想了想,告诉她,有些人走出去,只需要穿过一刻钟,因为他们乘着骏马,穿过玄武门,就能出去。然而有些人走出去,却得花一辈子。甚至于,花了一辈子,也未必走得出去。   他站在秦芃身后,看她将桃花树上的花画完,不由得道:“你一向很讨厌北燕宫廷。”   秦芃转头瞧他,眼中颇有些奇怪:“为何突然说这事?”   秦书淮看着她,神色间游移不定:“既然讨厌,为何还画呢?”   秦芃吹着画上墨色,平静道:“说讨厌的时候,因为身边有你。画他的时候,因为骤然想你。”   秦书淮微微一愣,秦芃打量着那颗桃树,目光温柔。   “后来想想,纵然厌恶北燕宫廷,但若那是遇见你和阿钰的必然之所,那……也并非不能接受。”   那话语似春风,如温水,拂过冬日凝固的冰面,融化堆积的白雪。   秦书淮忍不住从身后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肩颈:“遇见我,后悔过吗?”   “曾有后悔,”秦芃如实回答,秦书淮身子僵了僵,却又听她道:“后来想了想,如果从不遇见你,怕是更为后悔。”   秦书淮紧紧抱住她。   他想,并不是他真的太自私太坏。而是这个人天生便让你难以割舍。   他的情绪让秦芃察觉,忍不住回头瞧他:“怎么了呢?”   “没事,”秦书淮笑了笑:“阿钰来了,我有些怕。”   “怕什么。”   “怕他带走你。”   秦书淮说得实诚,秦芃微微一愣,随后却是笑了。   “别怕,”她声音温和:“他带不走我。我呀,”她唇边全是笑意:“不是当秦夫人,已经当了很久了吗?”   秦书淮也被她说笑了。   所有的不安都如衣服的褶皱,被人轻轻抚平。   秦书淮陪秦芃待了一会儿,没多久便离开。   他走之后,秦芃收了画,准备休息。   然而半夜时分,她便听见了外面传来急促地脚步声。秦芃猛地起身睁眼,便看见赵钰急促走到牢房门前来,焦急道:“姐,我来看你了。”   秦芃先是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你怎么能进来这里?!”   赵钰没想过秦芃首先是质问这话,尚未明白过来,便看秦芃皱起眉头,冷声道:“你和大理寺的人有瓜葛?”   赵钰没说话,过了半晌,他却是笑了。   “赵芃,”他眉宇间落满了霜雪,眼中似寒潭波动,又冷又苍凉。他看着她的目光里全是失望:“你莫不是,真当自己是齐国的长公主吧?”   秦芃抬手将发挽到耳后,平静道:“阿钰,若不涉及两国,你这一生,都是我弟弟。”   “可若涉及两国,”她抬头看他,目光冷静得让人心寒:“我的确,便是南齐的长公主。”   “你荒唐!”   赵钰猛地提高了声音:“你生在北燕养在北燕,你当了多少年的齐国人?”   他靠近牢房门口,压着声音道:“五年?七年?十年?你便成了齐国人了?!”   “阿钰……”秦芃声音软化下来,看着面前神色激动的青年,有些无奈道:“你不该来的。”   “身为北燕君主,”秦芃说着,心里又软又疼:“不该来这里。”   “我是不该来,”赵钰冷静下来,目光里满满都是她:“可你在这里,我不得不来。你在哪里,刀山火海,我都得去。别说你如今身陷囹圄,哪怕你在南齐锦衣玉食,我也得来。”   他说着,神色慢慢坚定起来,他隔着牢笼瞧着她,一如少年时,他们被人欺负,她带着伤回来,他守在冷宫门口,看着她的模样。   “姐,”他伸出手,眼里满是固执疼惜:“我来接你回家。” 第九十九章   秦芃没说话,好久后,她苦笑出声:“阿钰,我的家,早就不在北燕了。”   说着,她抬头看向赵钰,叹息道:“回去吧。”   赵钰不言,许久后,他慢慢笑了。   “那年我让你留下,你不留,我放你走了。”   “这一次,让我任性一次,”赵钰看着她,目光平静:“我带你回去。”   说完,赵钰转身离开。   第二日早朝,秦书淮往宫里去,到了宫门前,马车便缓了下来,秦书淮觉得不对,掀起帘子,看向外面。   外面是吵嚷声,秦书淮皱了皱眉头:“发生了什么?”   “是一些书生,”江春从外面跑了回来,颇为忧虑道:“他们拦了官道,举着条幅要求惩治长公主,给柳诗韵一个公道。”   听到这话,秦书淮就冷了神色:“去查一查,这些人怎么知道的消息。立刻让顺天府来,该抓的抓该关的关。”   “这……”江春有些迟疑:“怕是对声望有损吧?”   “再让他们呆到天亮,”秦书淮冷着声音道:“才是真正的声望有损。”   江春立刻反应过来秦书淮的意思,越多人知道这事儿,对秦芃的声望越差,到时候激起民愤,就不好处理了。   然而秦书淮这事儿明显是来晚了些,顺天府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宫门之外,官员排成了长列,那些书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官兵直接厮打起来,围观群众越来越多,秦书淮依稀听着外面书生嘶吼着:“这天下莫不就是他秦书淮的天下?靖帝之难,北燕长驱之耻,诸君怕是忘了吗?!”   “今日我等要的不仅仅是柳小姐一个公道,我等要的,还是这朝野清明,这天下公平!”   江春听着那些书生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外面人议论纷纷,江春实在忍不住,猛地出去,大吼出声:“放你娘的狗屁!这案子关我们王爷什么事?!”   江春也不是彻底没脑子的,如今明面上,秦书淮和秦芃的确没什么关系,这些人上来就直接扯上秦书淮,可见他们的直接目的就是秦书淮,而不是秦芃。   秦书淮不争辩,若说久了,莫说这本就是真的,哪怕是假的,也成了真的。   江春这一声吼,也就是让众人清醒明白,这个案子和秦书淮没什么关系。   “谁不知道长公主和摄政王那些龌龊事,”那书生被压着,冷笑出声来:“若王爷心中无鬼,为何不肯开庭审案?!”   “证据不足还在调查,谁一口咬定了告诉你长公主就是凶手的?”   江春立刻追问,书生“呸”了一声道:“当日茶楼失火,我便在场,亲耳听到柳小姐呼救,口口声声指认了长公主,我早已录完口供,可如今案情却是一拖再拖,这不是有鬼,还是什么?!”   “你……”   “江春。”   秦书淮平静开口,打断了江春的争执,直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开道。”   江春愤愤回了马车,顺天府的人陆续将人带走,这才恢复了正常同行。   然而此刻所有人心事重重,大家都明白,这书生一声喊,无疑是捶在了所有人心上。   这书生的话,朝中官员心中大多明白的确是事实,秦书淮和皇帝要保秦芃,这本是应该,若柳家肯忍让,那这件事大概也会顺利罢休。   可如今陆秀咬死不放,柳家不肯退步,外加书生闹事,如今再不明白这是有人借着柳诗韵一案攀咬秦书淮,那就太过愚蠢了。   而这朝廷之上,敢于如此直面撕咬秦书淮的,也就只有张瑛了。   大家心里都各怀心思,一时气氛凝重起来。   等上朝之后,大家方才站定,秦铭惯例询问是否有事请奏时,御史王晟突然站了出来。   王晟在御史台乃四朝元老,为人刚正不阿,但门生众多,曾任两任帝师,手持打龙鞭,上打昏君下打奸臣,当年便就是暴虐如靖帝,也要退让三分。   王晟一站出来,秦书淮便觉不好,皱起眉头。果不其然,王晟手持笏板,恭敬道:“陛下,臣有本奏。”   “臣请奏,”王晟抬头看向秦铭,眼中如鹰锐利:“开审长公主杀柳诗韵一案。”   他说得铿锵有力,秦铭听政已久,早就明白王晟的地位。他慌忙回头看向秦书淮,眼中全是恳求。王晟也知道秦铭做不了主,直接看着秦书淮道:“怎么,王爷还觉得,证据不足吗?”   “是。”   “老臣查阅了此案所有卷宗,”王晟提高了声音:“秦书淮你看着我,你再说一遍,证据不足?!”   秦书淮没有说话,王晟面露痛惜之色,急促道:“秦书淮,先帝怜你才华,信你与靖帝不同,才一手培养你走至今日,可你是如何回报于先帝的?我给了你三分薄面,前些时日一直未曾开口。可今日宫门之事,你应当已经知晓。此案已激起民愤,若再拖延,有损朝廷之威信,陛下之声誉。陛下!”   王晟转头看向秦铭,恭敬跪地,叩首,高呼道:“老臣恳请陛下,命大理寺开堂审案!”   “陛下,”张瑛看向秦铭,叹息道:“老臣以为,王大人说得极是,老臣亦恳请,开堂公审此案!”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时之间,堂上跪了大半臣子。   朝上之人本就是以张瑛和秦书淮分成两派,剩下的便是各世家清流,如今人心所向,除了秦书淮的人,竟都跪了下来。   秦铭明显慌了,他一直看着秦书淮,小声道:“王爷,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秦书淮没有说话,便就是这时,周玉突然站了出来,平静道:“陛下,臣亦附议,开堂审案。”   周玉虽然说是和秦铭说,目光却是一直看着秦书淮。   秦书淮审视着周玉的目光,片刻后,他便看到自己的人,一个一个走了出来,跪在了朝堂之上。   秦书淮从来明白,周玉陶冉等人之所以追随他,求的是那份前程。他必须给这些人看到自己有能力给他们这份前程,才能让他们一直信服。   然而如今他们这些人心里,自己大概在做一个太过不理智的决定。   他看着满堂跪着的人,终于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舒了口气,秦铭看着秦书淮点头,捏紧了拳头,颤抖着身子,许久后,却是猛地抬头,怒道:“朕不允!”   “陛下!”   张瑛不可思议抬头:“您说什么?!”   “朕……朕……”   秦铭颤抖着身子,秦书淮平静接过:“既然陛下都说了不允,那我等不如改日再谈。北帝如今已在外等候,陛下,”秦书淮转身看向秦铭:“还不接见吗?”   “对,对,”秦铭赶忙点头,立刻道:“这就接见北帝,快请北帝上来!”   “陛下,”王晟着急上前:“您这是……”   “请,北帝上殿!”   这时,秦铭身边的大太监董尤提高了嗓子,打断了王晟的话。   太监们将宣召的声音一声声传了出去,一个红衣身影从外面慢慢走来。   出于礼遇,秦铭和秦书淮亦走下台阶,迎向来人。   事实上,在赵钰之前,一国君主前往另一国,往往是小国参加大国,强弱早已决定了态度。然而北燕如今与南齐平分秋色,在其情况下,一国之君来面见另外一个国家的君主,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因为没有发生过,所以礼数一事上,礼部查阅典籍,弄得头昏脑涨。   秦铭按照礼部的话,下了金座,恭恭敬敬和赵钰一起同是行礼,行礼之后,秦铭用稚嫩的语气规规矩矩邀请了赵钰上座。   赵钰坐到秦书淮另一边,他抬眼看见秦书淮后面的珠帘,秦铭注意到赵钰的视线,忍不住道:“北帝是有什么疑惑吗?”   “朕只是想,”赵钰看着那珠帘,视线柔和了许多:“那珠帘之后,当有佳人才是。”   这话出来,所有人心中心思各异。   赵钰的来意大家揣摩已久,因此也相信,如今他在朝堂上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该是废话。他突然提及这位已经下狱的长公主,这是几个意思?   然而秦铭却是不及众臣子们想得多,面上带了些苦涩道:“这里……原是皇姐的位置。”   听到“皇姐”这个称呼,赵钰神色暗了暗,仿佛一条毒蛇盯上了猎物,秦铭突然觉得周边空气冷了下去,他有些茫然抬头,却只看到赵钰如春风一般的笑容。   “说起来,”赵钰看看着秦铭,仿佛一个长辈一般,眼中带了怀念之色:“南帝如今,和朕小时候倒有几分相似。可惜朕的皇姐去得早,若是还活着,看见南帝,必然也会爱屋及乌的喜欢。”   这话让秦书淮忍不住抬眼看了赵钰一眼,他有些无奈发现,赵钰对秦芃的占有欲,不仅仅只针对他一人。   秦铭被赵钰的话说得愣了愣,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能点点头,颇有些孩子气道:“那……那还好我皇姐还在……”   话出来,全场就安静了,周玉压住了笑意,秦书淮也忍不住扬起了嘴角。赵钰面色不变,画风一转却是道:“其实,朕这次来南齐,为的是两件事,第一件事便是来信所说,两国议和之事。”   说到这件事,所有人都正经起来,秦铭点了点头,示意知道。   “这第二件事,”赵钰歪了歪头,弯起嘴角:“朕对贵国长公主一见倾心,愿以皇后之位迎娶,为彰显诚意,亲身来此求亲,还望南帝应允。”   这话出口,全场都呆了。秦书淮猛地冷了神色,死死盯住赵钰。   赵钰目光却落在秦铭身上,诚恳道:“南帝大可放心,朕对长公主真心实意,天地可鉴。长公主嫁到北燕,朕保证会一心一意呵护她,并保证她的子嗣,自出生便为北燕太子。”   这话的分量,在场所有人都明了。   赵钰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一般的国家,都要防着他国女子在后宫生下子嗣,以免自己国家受他国干政。然而赵钰却在尚未迎娶时,就将秦芃的孩子约定为太子。   若一开始大家是以为赵钰是为了两国迎娶秦芃,此刻却是清楚明白,赵钰是为了秦芃才给南齐一个面子。   赵钰见秦铭犹豫,继续道:“若南帝还不放心,朕还可以许诺,朕后宫之中,仅有长公主一人。”   此时此刻,在场众位臣子几乎都快以为赵钰疯了。   跟随赵钰而来的柏淮却是面色不动,仿佛是早已知道君主的决定。   而秦铭也被赵钰说动,但他是不敢决定秦芃的婚姻大事的,只能道:“朕……朕得问问皇姐。”   “静候佳音。”   赵钰弯了眉眼,那眉目如月牙一般。   赵钰和秦铭在朝堂上就协议的问题又说了一会儿,协议是秦书淮早已经与他签订好的,如今也就是走个过场,让人将协议内容念出来。   念完之后,秦铭让董尤将协议收好,说再斟酌一二,随后便下朝离开。   赵钰起身准备走时,秦书淮站在他身后,突然出声:“北帝。”   赵钰停住步子,回头看向秦书淮,挑了挑眉:“淮安王何事?”   “我送您出去。”   秦书淮面色平静,同赵钰一起走下了台阶。   两人一同走出朝堂之中,行走在长廊之上,身边人渐少,秦书淮面色平静道:“你今日做这件事,芃芃知晓吗?”   “怎么,”赵钰回头,眼中带着些讥笑:“你今日没朝着我发火?”   “对于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秦书淮一直看着长廊前方,目光平淡:“我有什么发火的必要?”   “倒是你,”走到长廊尽头,秦书淮顿住脚步,转头看向赵钰:“准备好如何同芃芃解释吧。”   “这就是你要说的话?”   赵钰挑眉,秦书淮点头,应声道:“承受怒火前,总该做点准备。”   说完,秦书淮走下台阶,也不管赵钰,便前行离开。赵钰站在他身后,皱起眉头,心里骤然有些慌乱。   他总觉的在他不在的时间里,秦书淮和秦芃似乎又发生了什么,以往秦书淮一贯是患得患失,能轻易被他激怒,如今秦书淮对秦芃的感情,似乎是被确认一般,十分肯定安稳。   “秦书淮!”   他忍不住叫住他,捏紧了拳头:“你对我姐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   秦书淮回头看他,有些不明白。   赵钰抿了抿唇,压制住心里的害怕,慢慢道:“我姐许诺了你什么?”   “她?”听到这话,秦书淮慢慢舒展眉头,眼中带了温柔:“自然是,许了我一辈子。”   “她会给我生个小世子,你的小侄子,赵钰,”秦书淮没有丝毫激怒赵钰的心思,语调神色都十分平静:“别闹了。”   赵钰这轻飘飘的三个字,捏紧了拳头,一眼不发。   秦书淮转身离开,江春跟在后面,刚走出宫门,江春就上前道:“高!王爷您这次居然没生气打这兔崽子,您果然又沉稳许多!”   秦书淮没说话,上了马车,放下帘子。江春翻身上马,就在上马那片刻,猛地听到里面一声巨响。   秦书淮把他马车里的小桌给掀翻了。   “主子啊,”江春掀起车帘,颇有些犹豫道:“要不我教您骂人吧,把自己气坏了,不好。”   秦书淮坐在马车里抬眼,冷声道:“滚!”   江春赶紧放下帘子,走了。等到了王府,秦书淮下马车时,突然道:“教两句吧。”   “教什么?”江春抬头,有些茫然,秦书淮瞟了他一眼,目光有点凉。江春顿时想了起来,忙道:“小兔崽子!”   秦书淮点了点头,骂了句:“小兔崽子!”   秦书淮从没骂过人,骤然这么一骂,江春居然觉得……   还他妈挺好听的?!   江春认为自己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   想想江春还挺同情秦书淮的,有这样的小舅子,谁不糟心啊?   骂完赵钰后,秦书淮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便在屋子里批折子。而秦书淮批折子的时候,秦芃就在牢房里看着小话本,笑得不行。   坐牢这些日子,除了牢房本身环境不怎么样以外,秦芃觉得自己过得还挺不错的,秦书淮几乎每天都会来看她,缺什么给什么,左遥时不时会来汇报一下调查近况,秦芃知道情势不容乐观,然而她却也不觉有什么。   毕竟,对于一个已经死了三次的人来说,的确也没什么好惧怕的。   有时候秦芃会觉得,自己仿佛是拥有着无限的生命,这一辈子,她确认了秦书淮的心意,她想,如果她死了,再次重生,她一定能过得很好。   只是说一个人能不死就别死,谁知道死了之后还会不会有下辈子?   秦芃看着话本,等着秦书淮,便就是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她抬头看过去,却是   带着陆秀走了过来。   她皱了皱眉头,心中警惕,孔迁走到牢房前,恭敬作了个揖道:“见过公主。”   “孔尚书来此有何贵干?”   秦芃合上话本,站起身来,孔迁笑了笑道:“微臣今日是来请公主帮个忙。”   “哦?”秦芃颇有些诧异:“本宫的罪名洗清了?”   “非也,”孔迁摇了摇头,却是道:“前日北燕使团到访,北帝也随访而来,公主可知所为何事?”   “何事?”秦芃有些不安,想起赵钰前些时日说的话,她总觉得赵钰会做些什么。   孔迁露出笑容来:“北帝是来向公主求亲的!”   闻言,秦芃露出震惊的表情来,孔迁以为秦芃是因赵钰的求亲感觉诧异,却并不知道,秦芃心里是又惊又怒。   想出这样的主意带她走,赵钰是疯了吗?!   秦芃没说话,孔迁继续道:“北帝以皇后之位许给公主,并许诺公主所生长子必为北燕太子,甚至还应允,只要公主答应,北帝后宫之中,可仅有公主一人!如此深情厚谊,天下女子,谁不为之心折?”   “所以,”秦芃明白了孔迁的意思,抬眼看向孔迁:“孔大人是来做说客的?”   “此事不是老臣能干预的,公主婚事,自然是要陛下、太后、公主自己定夺。老臣今日来,只是希望公主今夜能出席迎接北帝的酒宴。”   “我如今罪名尚在身上,”秦芃嘲讽开口:“岂能陪宴?”   “这一点,公主无需担心,”孔迁笑着道:“按律,在涉及两国大利之事上,可有特赦减免之权,北帝如今对公主有心,公主自然不能以戴罪之身出现。如今老臣已得辅政张大人批准,并得陛下圣谕,特来接公主出天牢陪宴。”   听到孔迁的话,其实并不难猜想出,朝廷上下对秦芃嫁给赵钰这件事,有多大的期待。   秦芃嘲讽笑开,看向陆秀道:“陆大人也没意见?”   “按律无妨,下官便不会干涉。”   陆秀说得一板一眼。秦芃嗤笑出声,将话本放到桌上,面色冷淡道:“那走吧。”   两人将秦芃出去,乘着马车引到一栋宅院,秦芃抬眼看向孔迁,带了冷意:“为何不回卫府?”   “带公主出来,已是特赦,为避免妨碍后续案件进展,公主还是留在这里交好。”   秦芃点点头,问了一下孔迁开宴的时间,随后孔迁便道别了去。陆秀正准备走,秦芃叫住陆秀道:“陆大人,留步。”   陆秀停住脚步,平静道:“公主何事?”   “张大人好吗?”   秦芃笑眯眯瞧着他,陆秀没说话,抬眼看向秦芃,却是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听闻陆大人自出仕就由张大人点拨,想必同张大人十分熟稔。”   “公主想问什么?”   “你们想要什么?”秦芃眼里带了冷意:“这样一个案子想扳倒我,无非是浪费力气罢了。”   听到这话,陆秀忍不住笑了:“公主为何觉得,这样一个案子,扳不倒公主?”   “公主是镇国长公主,可柳小姐乃一等世家嫡女。按律,犯世家性命者,处以极刑。八亲犯此罪者,有酌情减刑之特权。这个案子若公判下来,是怎样的结局,公主自己心里不明了吗?还是说,公主觉得,您可凌驾于王权律法之上,无惧御史台弹劾,无惧大理寺审判,无惧百姓之言语,无惧世家之怒火,莫要说您,便就是摄政王,也做不到吧?”   “若此案判决下来,您无非两条路,”陆秀上前一步,眼里带着怜悯:“要么按律行事,要么,带兵反叛。您认为,卫衍会为了您,在太平盛世出兵吗?”   “不会。”秦芃平静开口,接道:“甚至于,秦书淮也不会。”   “那,”陆秀歪了歪头:“公主,您为何不怕呢?”   “怕 ?”秦芃忍不住笑出声来:“陆秀,我和你打个赌吧。”   “这个案子,审不下来。”   陆秀没说话,他盯着秦芃,秦芃悠悠起身,转身离开。   到了夜里,秦芃提前换好了衣服,而后出现在了宫宴上。   她的位置和赵钰位置并排而坐,秦芃坐下后,没多久,赵钰就走了进来。   赵钰看见秦芃,目光便亮了起来,他克制住自己的动作,尽量平静走到秦芃边上,看着秦芃,却还是忍不住柔和了目光,温柔道:“长公主,别来无恙。”   见到赵钰前,秦芃本还闷着气,然而看见赵钰这亮晶晶的目光,她突然又什么都气不起来了,只能是僵硬弯了弯嘴角道:“北帝别来无恙。”   两人打过了招呼,便各自落座。   没多久,秦书淮和秦铭就一前一后到了。   秦书淮抬头落座在赵钰对面,他不着痕迹看了赵钰和秦芃一眼,随后便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一般,收回目光,平静和其他大臣交谈往来。   “他如今沉得住气不少。”   赵钰摇着酒杯,覆在秦芃耳边。   秦芃往旁边挪了挪,平静道:“你离我远点。”   赵钰愣了愣,眼中闪过些难过,却也直起身来,离秦芃远了些。   他没再看秦芃,看着酒宴上的舞女,喝着酒道:“很多年前,我以为我会是你最亲近的人,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你会让我离你远点。”   秦芃心里有些发闷,但看着对面一直没看他们的青年,秦芃忍住了那想要像小时候一样轻抚在他额头上的冲动,淡然出声:“我们长大了。”   “是啊,”赵钰低笑:“长大了,你就不再是我的了。”   秦芃皱眉,转头看他,许久后,她却是道:“我听说,你将我的尸身送入了皇陵。”   闻言,赵钰僵了僵动作,随后却也释然,转头看向她,目光里带了死寂:“对,我将你的尸体送入了我的皇陵。”   “阿钰,”秦芃抿了抿唇:“你后宫,纳妃了吗?”   听到这话,赵钰眼里带了苍凉苦涩,他看着她,扬起笑容,倔强道:“没有。”   “侍寝宫女……”   “没有。”   赵钰打断她,果断说出那个秦芃根本不想去听的答案:“我没有侍寝宫女,没有妃子,没有皇后,秦芃,”他平静道:“我身边除了你,没有第二个女人。过去是,现在是。”   “那,”秦芃叹息出声:“你该立后了。”   赵钰捏紧了酒杯,勾着唇角:“怎么,刚和我相认,就要管我的婚事?”   “你求亲的事情,我知晓了。”秦芃开口,赵钰垂下眼眸,遮住自己的紧张。   “我……”秦芃还要再说,赵钰骤然起身:“出去谈吧。”   说完,赵钰便从旁边退了出去,秦芃有些无奈,却还是站着跟了出去。   等走到院子里,赵钰转过身来,平静道:“你不同意?”   “阿钰,”秦芃叹息:“我不可能嫁给你。”   “你如今是齐国镇国长公主,这是我唯一带你走的方式。”   赵钰说得很冷静:“如今你身陷在柳诗韵的案子里,他们拿你牵制秦书淮,这个案子就是张瑛用来设计你们的,姐,”赵钰抬眼看她:“张瑛联合了柳家以及各大世家,南齐各世家府兵近二十万,且财力雄厚,在朝廷关系盘根错节,他们如今抓了你的把柄,不会这样放手。卫衍不会为了你看着南齐内乱,秦书淮也不会为了你让南齐陷入内乱。他们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你还不明白吗?!”   “你留下,只是秦书淮的累赘。”   这话砸在秦芃心上,她面色白了白,然而却仍旧强撑着自己,冷静道:“那我若嫁给了你,日后怎么办?”   “日后,你还要娶妻生子,我怎么办?”秦芃苦笑:“难道要我顶着北燕皇后的名头,再嫁给秦书淮?”   赵钰没说话,片刻后,他捏着拳头,慢慢道:“若秦书淮有护着你的本事,那你可以假死,我给你重新安排一个身份,送你回来。”   “阿钰,”听到赵钰的话,秦芃感觉内心有一个地方温暖又柔软。面前这个青年,哪怕固执倔强,却仍旧让她觉得,这天地之间,无论发生任何事,她都有一个去处。她走上前去,抱住赵钰,将头靠在赵钰胸口,温和道:“谢谢你。”   这话让赵钰鼻头微酸,还未开口,就听树枝后有婆娑之声。   两人抬头看去,却是秦书淮提灯站在树枝之后。   他穿着一身黑色赤带华袍,目光平静从容,看着拥抱着的两人,他淡道:“你们离席太久,我便过来看看。”   “芃芃,”他招了招手,语调里有不自觉的柔和:“过来。”   秦芃毫不犹豫提步,走到了秦书淮身前。这样果断的姿态,秦书淮忍不住让眼中带了笑意。   他朝赵钰点了点头,语调平淡:“我先带她回去。”   赵钰没说话,秦芃跟上秦书淮,心里有些忐忑。   两人转过弯,走在长廊上,秦书淮骤然握住秦芃的手,淡道:“你别担心。”   秦芃抬眼看他,听他道:“你从来不是我的累赘。你在,不管前面有什么,我都敢走。你不在……”   说到这里,秦书淮抿了抿唇,秦芃顿住步子,仰头看他:“我不在,会怎样?”   她的眼亮晶晶的,带着笑意,似乎近来所有事不曾干扰她半分。秦书淮看着她的目光,许久后,柔软的唇低头印在她的额头。   “你不在,不管前面有什么,我都不想走了。”   他的话很轻,没有半分恼怒,平和又柔软。然而秦芃却觉得,这比过往任何一次争执都要有分量得多。   她忍不住握住他的手,用力握住,低头道:“我在,”她哑着声音:“我一直都在。”   秦书淮笑了笑,握着她回了大殿。   而赵钰在外面待了一会儿,这才回去。   等回去之后,没多久,宴席便散了。   大家各自回去,秦芃却是跟上了张瑛。   张瑛走了没几步,就察觉到了秦芃的存在,他回过头,皱着眉道:“公主跟着老臣作甚?”   “有些话想对张大人说,”秦芃勾起嘴角:“不知张大人,方便不方便?”   张瑛回过身来,看着秦芃,目光中带着审视,他沉默半晌,终于道:“请。”   而另一边,秦书淮看完了探子带来的消息,抬眼道:“你确认,同我平起平坐的位置,柳诗韵只接触过张瑛?”   “是,属下查了好几遍,只有张大人。”   听完这话,秦书淮将消息交给后面的江春,直接道:“去劫陆秀。”   事实上,对方是张瑛这件事,秦书淮心里早有了预计。只是他有些无法相信,柳诗韵这样的性子,会委身于张瑛这样的人。   但如果是张瑛的话,他心里就有了数,张瑛是怎样的性子,有怎样的底牌,他心里清楚。   他带着人往宫外去,江春却还是不放心,着急道:“王爷,就这样出手是不是太过冒失?”   “放心。”秦书淮平静道:“做干净就好,通知周玉准备好。”   秦书淮已经定下,江春哪怕有些不放心,却也只能遵从。他迅速通知了周玉,而赵一则直接带了杀手,直接冲到了陆秀必经之路上埋伏。   陆秀夜间喝了酒,尚在微醺之中,他近来怕出事,带了许多人,所以十分放心。   他躺在马车里,迷迷糊糊睡着,突然外面就出了兵戈交响之声,陆秀猛地睁眼,提刀朝外冲去!只是他刚探出头,利刃便从天而降,直接斩下了他的首级。   而后没有片刻,这条巷子便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再没有了声息。来人背上自己的人,迅速离开,只留月色落在这厮杀之地,照一地血色残红。   而另一边,秦芃走在长廊上,温和道:“张大人,我私下找您,其实就是想确认一件事。”   “陆秀这个人吧,”秦芃含笑抬眼:“你到底是要呢,还是不要呢?”      【题外话解释一下南齐政治构建】   南齐朝廷政治构建均衡上是做得很好的。   秦书淮、张瑛、秦芃三人是作为辅政大臣,三个人平权,可以互相干涉决定,权利范围上,是能干涉一切事物,相当于悬于六部之上。但是他们主要是监督、决定,并不是详细做事的那位,所以真正做事的实权落在了六部大臣手中,而三位辅政大臣的强弱,则在于自己手下干实权的到底有多少人。   秦书淮等人连同六部,相当于行政机关。   而与其独立的,则是司法机关,司法机关中,御史台监督大臣和皇帝,刑部处理普通案件,大理寺类似宗人府,处理皇亲国戚相对的案件。   因此,一个事情出现后,一般是由秦书淮三人做决定,由六部执行,如果其决定不恰当,可由御史台弹劾提请重审程序驳回决定,并对决定人做出调查。   这就是为什么秦书淮秦芃不能为所欲为的原因,一切依照法律作为标准。如果他们大权在握,刑部大理寺都是他们的人,当然可以私下走关系解决问题,但是明面上,是不能乱来的。一旦乱来,就涉及兵变了。   这个是朝廷政治构建。除此之外,南齐还按高低贵贱,大概是皇族、世家、百姓。秦芃杀柳诗韵,可以减刑,但不可能免刑。 第一百章   张瑛冷眼看着秦芃,好半天,终于道:“公主是什么意思?”   “我从茶楼中逃脱时,客栈中人都听到了柳诗韵的叫喊之声,然而那时候我在大堂,如果有证人证明了柳诗韵的叫声,也应该有证人证明,我在大堂逃命才是,您说对不对?”   “这些话,你应当找大理寺或刑部去说,”张瑛面色平淡:“老臣帮不了公主什么。”   “大人无需多说,”秦芃抬起手来,含着笑道:“且听我说完。”   “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就去找人问了,不曾想,原来陆大人找来的的证人,正是同我一起逃出大堂的那个……张大人,大理寺卿伪造证据、指使他人做伪证来谋害镇国长公主,您觉得这个罪名,够不够陆大人掉脑袋?”   张瑛没有说话,秦芃靠在长廊柱子上,注视着张瑛的表情,慢慢道:“你是不是在想,为何我要告诉你这些,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张瑛被这话触动,抬眼看她,秦芃叹了口气:“张大人,你一日护着皇室,就是一日护着我,你为何觉得,我会害你呢?”   “公主如今,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瑛终于开口,也不绕弯:“你打算动陆秀?”   “陆秀不动我,我自然不动陆秀。”秦芃抬手将头发挽到耳后,平淡道:“秦书淮打算以陆秀为饵诱你入瓮,张大人,切莫轻举妄动。”   “你为何告诉我?”   张瑛皱起眉头,秦芃抬眼看了看灯笼,眼中全是无奈:“皇权式微,与其要一个坐大的摄政王,我宁愿要一个制衡的朝堂。”   “你和秦书淮不是……”   “红颜易老,”秦芃嘲讽笑开:“谁又知道这份恩情能到什么时候?甚至于,谁又知道这份恩情是真是假?”   张瑛终于被说服,不再说话。秦芃转过身,摇着扇子离开,拉长了声音懒声道:“张大人,您可得好好的啊。”   和张瑛说完话后,秦芃手里全是冷汗,她走出宫外,大理寺的人早已在门口候着,她上了马车,忍不住问了句:“摄政王呢?”   大理寺的人做事一板一眼,平静道:“公主请回。”   秦芃轻嗤出声,再没多说。   回到大理寺准备的府邸之中,秦芃悠闲睡了过去,睡过去前,她还在思索着,今日秦书淮居然没来找她,有那么些不对啊?   果不其然,到半夜时,秦芃听见外面一阵喧嚷之声,秦芃豁然起身,便听见外面传来左遥恭敬的声音:“殿下可起身了?”   “嗯。”   秦芃披上衣服,拉开了大门,便见左遥立在门前,面色凝重道:“公主,陆秀死了。”   秦芃豁然抬头,震惊出声:“怎么死的?!”   “回家路上,被人截杀。”   秦芃倒吸了一口凉气,转念道:“我想去淮安王府。”   “我送您过去。”   如今陆秀一死,便是左遥作为大理寺丞掌控全局。   秦芃在左遥掩护下匆匆赶到了淮安王府,到了府中,她甚至没有通报就一路闯了进去。   进门之后,她便看见秦书淮坐在案牍前看着文书。秦书淮抬眼看她,却是笑了:“消息竟知道得这样快?”   “大理寺丞是我的人。”   秦芃走了进来,将披风交给一旁的赵一,赵一迅速退了下去,留下屋中两人。   秦书淮目光平淡,看着身着单衣的她,招了招手道:“来。”   秦芃走到他面前去,他从案牍前转过身,拍了拍自己身前:“坐过来。”   他声音很平静,很柔和,丝毫不觉今夜直接截杀了一位高官是怎样的大事。   这样的态度安抚了秦芃,秦芃坐在他身前,被他抱进怀里。   她靠着他胸膛,听着他的心跳。   “你别怕,”秦书淮温和了声音:“我准备了很久,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的。他们查不出来。”   “这事儿不需要查,”秦芃冷静开口:“想都想得出来。”   “没有证据,就什么都不是。”   秦书淮也想得很明白:“刀不见血,他们便以为我是软柿子可欺了。”   “张瑛不会放过此事。”   “那他就查。”   秦书淮低头亲上她的耳垂:“芃芃,我害怕。”   说着,他开始伸手解她的衣衫。秦芃回头看他,他闭着眼睛,面色平静。   “你本来不打算今天杀陆秀的对不对?”   秦芃突然意识到,如果秦书淮打算杀陆秀,至少会通知她一声。   “你怕我信了阿钰的话?”   秦书淮没有说话,他将她扑倒在地上,温柔又强势的吻了下来。   秦芃突然明白了秦书淮的意思,她抬手抱住他,温和道:“别害怕,我……”   话没说完,她就闷哼了一声。   秦书淮抬手捂住她的嘴,低哑着声音:“别说话。”   “我不用你说,”他埋头在她肩颈里:“芃芃,我从来不信听到的言语。”   他只在乎,看到的事实。   他有信心秦芃不会在他需要时抛弃他,他却太知道,秦芃绝不会让自己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所以他拖不下去,等不了,他太需要一份肯定,太需要用实实在在的实力告诉秦芃,他护得住她。   赵钰是个疯子。   秦书淮咬着牙,仍秦芃指甲划过他的背。   他心里,赵钰是个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的疯子,他永远不能知道,赵钰的下一步,会做到怎样的程度。   等到第二日,秦书淮醒来时,秦芃已经回去。   秦书淮感觉着房间里那个人的温度,深吸了一口气,准备上朝。   而秦芃回到自己看守之处,心里倒也平静,知道这样的时日,应该不久了。   秦芃倒头补眠,等到午时,她刚一睁眼,就看见秦书淮坐在自己床边,静静看着书。   他睫毛农又长又密,阳光落在上面,仿佛是透过了树荫,在眼底留下零碎的光芒。   她静静瞧着他,秦书淮转过头来,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微微一笑:“醒了?”   秦芃抬手环住秦书淮的腰,如同猫儿一般蹭了蹭道:“你在这儿,是事情解决了吗?”   “我和张瑛吵了一架,”他抬手抚着她的发,低笑道:“我要让周玉主管此案,张瑛不乐意,最后王晟出面,让大理寺丞左遥主管此案。”   “嗯?”秦芃抬头,笑弯了眉眼:“那真是好极了。”   “也是应当的,”秦书淮点点头将书放在一边:“大理寺卿没了,本就该大理寺丞先暂管。”   大理寺丞这个位置,是当初秦芃和秦书淮要来的。两人颇费了一番周折,这才让左遥上位,因而鲜少有人知道,左遥其实是秦芃的人。   “不过,”秦书淮也颇有些奇怪:“今日张瑛,似乎格外乖巧?”   “嗯,那是自然,”秦芃点了点头:“他以为你给他设了套。”   听明白这个,秦书淮便反应过来:“你找他说了什么?”   “我同他说,你已经找到了陆秀伪造证据的罪名。”   秦芃一脸坦然:“就等着顺藤摸瓜找他麻烦呢。”   “那你找到了?”秦书淮看着秦芃,忍不住笑了,扶了她一把:“起来吃饭吧。”   秦芃从床上下去,一面梳洗一面道:“左遥找到一些,不过若真的要拿出这些证据,左遥就暴露了。我昨日其实本是想威胁张瑛停手,他若顾忌陆秀,便会收敛很多。不过这些证据,你该去找的,”秦芃皱起眉头:“直接杀了,还是有些……”   “有些什么?”秦书淮走到秦芃身后,拿过梳子,替她细细梳头,秦芃叹了口气,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太过招摇。”   “不怕,”秦书淮替她梳着头发,声音平静:“如果对手是张瑛,那本也是不死不休,杀了陆秀,也是给他提个醒。”   “你……”   秦芃回过头来,仰头看他,秦书淮低头看着这人担忧的眉眼,温和道:“担心?”   “我怕别人说你,太过暴虐。”   “我本也暴虐。”   秦书淮坦然道:“只是对你脾气格外好而已。”   秦芃:“……”   这时时刻刻撩妹的技能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替秦芃梳好了头发,秦书淮从旁边接过外衣,给她穿上。   他做得温柔细致,当年他就是做惯这些的,倒也没觉得什么。   秦芃看着半跪在她身前给她系着腰封的男人,骤然觉得,岁月不过如此。   她忽地又想起来:“柳诗韵的孩子,是张瑛的?”   “八九不离十。”   “这……”秦芃一时失言,憋了半天,终于道:“口味真重啊。”   秦书淮点了点头:“我也觉得。”   “你说,”秦芃有些好奇:“柳诗韵为何如此看重权势?”   “寄人篱下久了,便越发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吧。”   “柳书彦……其实对她挺好的。”   毕竟当年,秦芃都没察觉,这竟然不是柳书彦的亲妹妹。   秦书淮顿住了动作,片刻后,将玉佩给秦芃带上,低低应了声:“嗯。”   察觉秦书淮情绪不对,秦芃忍不住回头:“怎么了?”   “还想着柳书彦?”   秦书淮的话语很平静,却仍旧让人难以忽视那当中满满的醋味。秦芃抬手握住他,温和道:“我只想你,从头到尾,只想过你。”   秦书淮点点头,看上去还是那副端庄大方的模样,却能让人轻而易举看出那眼底小小的喜悦和欢欣。   秦芃突然想,当年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那一步呢?这个人明明像个孩子一样,这样好哄。   两人一起用了饭,又聊了一会儿,便送着秦书淮离开。   而另一边,张瑛在府中,恭恭敬敬给来人行了个礼道:“大人。”   “你觉得,是时候了吗?”   对方看着张瑛府上的牌匾,平静道:“是时候了吧?”   “大人觉得是时候,便是时候。”   “李淑呢?”   对方转头看向张瑛,张瑛平静道:“娘娘说,随时听大人差遣。”   “那,”对方点点头:“不妨乱起来吧。我要的,你们给了,你们要的,我自然会给。”   张瑛应承下来,夜里,张瑛便赶往了柳府。   柳石轩正跪在祠堂中,张瑛去时,他抱着牌匾,整个人仿佛骤然老去,眼里全是死寂。   “柳大人。”张瑛站在柳石轩身后,平静开口,听到这个声音,柳石轩没有回头,淡道:“我这辈子,一直规规矩矩,规规矩矩当柳家嫡长子,规规矩矩当陛下的纯臣,规规矩矩报国爱民,规规矩矩娶了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我从来没有过自己的东西,除了阿乐。”   张瑛没说话,他站在柳石轩身后,一言不发。   “我当年去巫族当卧底,我以为我能从容抽身。有时候我在想,都说你们巫族有常人所不能有的能力,为什么,阿乐死了,就是死了呢?”   柳石轩慢慢回头,看着站在月光下的张瑛。   张瑛已经老了。   距离他当年第一次见他,足足已近三十年。当年那个给他喂药问诊的青年,早已不复年少时的光彩。如今他鬓生白发,眉目完全看不出半分巫族人特有的深邃轮廓,仿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齐国老人。   可是柳石轩知道,这个人,当年也曾经有过多么让人惊艳的面容。只是他自己让人用刀一点点修饰,经历了莫大的苦楚,终于成为了今天的张瑛。   那一场屠族之战,彻底毁了的不止是他柳石轩,还有面前这个人。   “巫族不是神,”张瑛没有在乎柳石轩的视线,他仿佛过去从来没发生过,平静坦然,慢慢开口道:“我们一样有生老病死,我们一样有喜怒哀乐,我们只是比普通人更喜欢探寻为什么,每个人有自己一技之长,仅此而已。”   “可是巫琴不是,”柳石轩抱着牌位,想起某个人来,仿佛燃起了莫大的希望:“阿乐亲口告诉我,巫琴是不会死的!”   “圣女不一样,”张瑛平静道:“圣女的血脉与我们不同,只要她不生育,她可以反复转生。然而,莫要说阿乐没有这样的血脉,就算有,在她生完诗韵后,也不可能再转生了。”   “那诗韵呢?!”柳石轩激动起来:“诗韵还……”   “她是带着身孕去的。”   张瑛抬眼看着柳石轩:“而且,她也不是圣女血脉。”   “有办法的,”柳石轩焦急出声:“一定有办法救诗韵的,你们巫族这么多办法,怎么连一个人都救不活!”   “如果死而复生这样容易,”张瑛眼中全是苦涩:“那我为何还要和她如此孤单留在这南齐宫廷?”   这话让柳石轩愣住,他眼中的光一点点暗淡,张瑛叹了口气,却是道:“可是,无法死而复生,”张瑛靠近他:“那你也该为她报仇啊。”   “报仇……”   “陆秀死了,主审官换做了左遥,”张瑛温和道:“杀你女儿的人,不会有任何惩罚。”   这话让柳石轩面容慢慢冷了下去。   “石轩,”张瑛抬手,将手放在了柳石轩肩头:“阿乐死的时候,你无能为力。如今诗韵死了,你还是一样,无能为力。”   说完,张瑛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柳石轩看着他的背影,抱着牌位,终于道:“给我人手,这是私怨。”   张瑛笑了笑,看着面前这位老者。   柳石轩记得他年少轻狂,他又何尝不记得,这个如今看上去孱弱的文臣,当年作为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剑时,那耀眼如红日的剑光?   如张瑛所说,左遥做事很快。   他迅速将伪证排除,而后找到了证人证明,纵火当日,最后有一位紫衣青年从柳诗韵所在的房中跳了出来,而柳诗韵叫喊时,秦芃尚在大堂。   秦芃洗脱了嫌疑,自然可以回到卫府,然而她心中还有些忐忑,在她被释放前一夜,秦书淮来看她,两人正在吃饭,赵一突然进来,附在秦书淮耳边,低语了几句。   秦书淮抬头看了秦芃一眼,秦芃端着碗道:“怎么了?”   “赵钰在外面。”   这话让秦芃有些意外,然而很快,她缓过神来,便道:“快让他进来。”   秦书淮点头,让赵一将赵钰领了进来。   赵钰进来后,周边人便退了下去,他抬眼看向秦书淮,将一纸文书砸到秦书淮面前,叱喝出声:“鲁莽!”   秦书淮没说话,秦芃将纸页翻开,上面全是各世家正在集结招兵的消息。秦芃皱起眉头,赵钰上前道:“不行,姐,你得给我走。齐国马上要乱了。”   秦芃没说话,她看着这纸页,抬头看向秦书淮:“是为了你杀 陆秀一事?”   “世家不满此案,寻个由头,也没什么。”说着,秦书淮给秦芃夹了菜:“准备而已,不可能为了此事动兵。”   “秦书淮,”赵钰冷着眼:“你为何如此自信世家不会动兵?”   “齐国虽内斗得厉害,却也绝不会让北燕占了便宜,”秦书淮又给秦芃夹了菜,淡道:“吃饭。”   赵钰没说话,他看了秦芃一眼,拖起秦书淮道:“你同我来。”   秦书淮皱了皱眉头,却还是跟着赵钰走了出去。   走到院子里,赵钰直接开口:“张瑛是巫族人。”   听到这话,秦书淮猛地抬头,赵钰平静道:“巫族人与齐国有灭族之仇,你指望他为你考虑齐国?秦书淮,齐国内乱将至,你让我带我姐走。”   “你是如何知晓的?”   秦书淮神色冷静,张瑛是巫族这样的消息,他都不知道,赵钰如何知晓?   “各自有各自的渠道,”赵钰冷静出声:“你总不会以为,我身为北燕的皇帝,对南齐一点企图都没有吧?”   这话不足以让秦书淮信服,他直接道:“你和巫族有联系。”   “多年前,”赵钰给了秦书淮一个解释:“巫族的人曾来过北燕宫廷。北燕皇室与他们一直有联系。”   “这次张瑛动手,你在后面推波助澜了吧?”   赵钰没有回话,他只是道:“我很快要离开南齐了,你们南齐怎么乱,我不管,我只想我姐平平安安。”   说完,赵钰转过身去,回了屋中。   他还没吃饭,坐在秦芃身边,哪怕是残羹剩饭,他也吃得极其高兴。   秦书淮站在门口。   如果张瑛是巫族,那么这个局面,的确是超出他的预料的。   秦芃留在齐国,风险必然是比回北燕高得多。可是回了北燕,她能回来吗?   他不知道。   他心中忐忑不安,等到赵钰走了,也没能回神。秦芃忍不住唤他:“你在想什么?”   秦书淮回过头,瞧着这人灵动的眉眼,他抬起手,附在她的脸上。   他突然发现人真是太过奇怪的生物,以前她要走,他觉得天塌地陷,他也要拼命留住她。   如今他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却就觉得,其实只要她过得好,无论在哪里,似乎……   也都可以。   秦芃看着他盯着自己的视线,歪了歪头:“在想什么?”   “我在想,”秦书淮慢慢笑了:“每次我以为,我爱你已经是极限的时候,我都能发现,我可以再爱你一些。”   他年少时以为自己已经很爱她,她死后,他才知道,自己能执迷不悟到这个程度;   他以为他偏执若狂已经是爱到极点,可走到如今,他才懂得,原来自己还能为了她过得好放弃这份偏执。   只是这话他都没说出来,他甚至都不曾察觉,自己内心慢慢经历着这样的转变。   “这话怎么说呢?”   秦芃有些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她心里还是很欢喜的。   秦书淮并不是个会故意说漂亮话哄人的人,他说是什么,那就一定是什么,所以每一句甜蜜话,秦芃都不会怀疑,都能甜到心里。   秦书淮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身前,瓮声道:“我突然觉得,哪怕你去北燕,我也不是那么害怕。”   “是啊,”秦芃一语说出秦书淮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原因:“因为你如今终于觉得,我爱着你。”   他觉得她爱他,他相信她爱他。   这不是他曾经日夜催眠一般暗示自己的喜欢,而是他发自内心真真切切的绝对,对方喜欢着他。   他患得患失时,便不顾一切抓住她。如今他终于得到了这份感情,他才能平常心去看待所有失去她的可能性。   因为他内心那么坚定相信,这个可能,不会成真。   被爱的人才能有恃无恐。   秦书淮听着秦芃的话,瞬间便明白过来。   他低低笑了,终于道:“谢谢你。”   陪了秦芃一会儿后,秦书淮也到了回去的时间,秦书淮刚一出府,便听江春上前来道:“王爷,各大世家似乎都有异动。”   秦书淮点点头,他在朝中一向打压世家,世家对他早已诸多不满,如今柳诗韵的案子有所反弹,秦书淮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他迅速让江春也传信到北方去,时刻备战,而后便去藏书阁中,找了当年巫族的记录来看。   巫族原本在西梁和齐国的交界处,因为有着出众的才能,一直被人认为是近乎于神祗一般的存在。当年齐国听闻巫族有智者能够批量锻造坚硬的铁剑,为了偷师学艺,便派人去巫族当了卧底。   而这位卧底,便是柳石轩。   柳石轩不但去学习了锻造铁剑的技术,还发现了巫族在各方面技术都进步得飞快,他们有一种攻城器械十分先进,藏于祭祀手中。   除却技术发展快,巫族所在之地矿产丰富,彼时齐国与北燕交战中失利,齐国想要迅速翻身,便打上了巫族技术和矿产的主意。   本是打算去逼着巫族做事,谁知道却遭遇了巫族拼死抵抗,巫族人数稀少,笼统不过上千人,饶是聪明,却还是在柳石轩里应外合之下,遭遇了灭族之祸。   巫族本该全灭,但在最后一刻,圣女巫琴站了出来,献上了兵器锻造之法和矿脉,向齐国称臣,并帮助齐国亲手杀了自己领兵反叛的父亲。   最后,巫族加上在外游历的人,不足三十二人。   巫族平安后,剩下族人疯狂反扑圣女,要杀死这位弑父之人。   然而他们并不是立刻动手,而是等到巫琴怀孕,这才出手尝试动手。巫琴带着孩子狼狈出逃,不知所踪。   而巫礼当年是少族长,也是巫琴的丈夫,在多次寻找妻子未果之后,便放弃了寻找。   秦书淮期初以为,之所以等到巫琴怀孕才杀她,是为了找到巫礼不在的时候。然而等翻到详细介绍巫族尊卑等级时,秦书淮骤然发现,巫族的圣女,似乎有一些不同……   “未受孕前,可转生不死。”   看到这话,秦书淮立刻想起了秦芃,继而想起了赵芃和秦芃身上的梅花。   如果梅花的确是代表着巫族人的标志,那也就意味着,赵芃是巫族人,秦芃也是巫族人。甚至于,赵芃,很可能便是巫琴的孩子。   如果赵芃是巫琴的孩子,那巫琴是怎么假扮成贵族女子温媛混入宫中,生下赵芃和赵钰?   而她生下北燕的皇嗣,又是想图谋什么?   而赵钰是巫族人,那同样作为秦芃弟弟的秦铭、以及秦芃母亲的李淑,自然……也是巫族人。   想到这里,秦书淮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两个国家的帝王都是巫族血脉,而巫族的目的是什么?   一个被灭族的民族,对自己当做敌人的国家,他会做出什么?   而秦芃重生,是不是因为她是巫族圣女的血脉,那么李淑知不知道秦芃重生,李淑对于圣女的态度,到底又是什么?   秦书淮突然觉得自己身边有一张大网,他第一次没了底。   他只明白一件事,赵钰如此急迫带着秦芃走,必然是齐国要发生一件足以让齐国大乱,让他甚至无法保护好秦芃的事。   而赵钰清楚知晓其中的危险,甚至于赵钰可能知道,有人要对秦芃不利。   秦书淮心中焦急,他从藏书阁匆匆往秦芃所在之处赶了过去。   秦芃今日回归卫府,早早便有人来接,秦芃睡得有些晕沉,倒也没察觉来人太早了些。   她上了马车,同陆祐道:“让人去给秦书淮招呼一声。”   陆祐应了声,吩咐了人过去。   此刻天还没亮,尚在夜色,秦芃坐上马车后,觉得困意有些深,她一向有赖床的习惯,也不觉得什么。   她抬眼看了坐进来的陆祐,同他道:“我有些困了,你看着些,等我醒了招呼一声。”   陆祐点点头,照顾秦芃道:“您放心睡吧。”   没有人说话,只有窸窣脚步声,这些脚步声又轻又细,明显是练家子。   陆祐出声时,秦芃已经醒了,她从边上抽出剑来,另一只手捏在特制的毒烟上。   看到她的动作,陆祐便将解药先服用了下去。外面脚步声并没有靠近,停了下来,便就是这一刻,羽箭带着火,猛地贯穿了马车!   秦芃和陆祐同时从车里跳出来,马车瞬间炸开,秦芃手中毒烟迅速放出,陆祐也将信号弹放了出去!   毒烟弥漫开去,一批人倒了下去,然而秦芃却也看了出来,周边密密麻麻,已经全是人。   她的暗卫没有出声,明显已经先被处理了。   能这样悄无声息处理她的暗卫,证明这一切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   秦芃看了看天色,此刻还在夜中,明显不是来接她的时间,来接她的人必然是设套的人派来的,因此熟知他们的路线,提前埋伏,提前先清了她的暗卫。   而他们来了这样多人,甚至不惜用上了毒药和羽箭,也就是说,今日他们并没有怕被追查的打算。   秦芃脑海中闪过了秦书淮那一句“不死不休”。   他能如此放着胆子动陆秀,那张瑛怎么就不敢放着胆子动他的人?   既然注定是不死不休的程度,就端看哪一位心狠手辣了。   秦芃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肯定必然是张瑛,陆祐护着她朝外突围而去,然而来人却越来越多,密密麻麻。   陆祐抵挡着攻势,秦芃和他背靠着背,看着来人。   便就是这个时候,秦芃听到一个平静的声音道:“没想到公主居然还有这样的身手。”   秦芃抬头,看见人群之中,一个黑衣男子提剑而立。他穿着黑色华袍,腰上缀了银白腰带,腰带上挂着一个缕空铁环,铁环中镶嵌着一颗血玉珠子。   这个打扮秦芃很熟悉,她顿时变了脸色:“柳石轩!”   对方似乎毫不意外她能认出来,平静道:“书彦真的很喜欢你。”   “他待你这样好,”柳石轩慢慢道:“你为什么,要杀了他的妹妹呢?”   “我没杀她!”秦芃提高了声音,然而柳石轩却已经提着剑猛地扑了过来!   他的剑风十分凌厉,带着森森血气,足见当年这位老者,曾用剑劈出过怎样的尸骨之路。   他的动作太快,陆祐没来得及阻拦,便见柳石轩冲到了秦芃身前,秦芃为了避开柳石轩的剑,急促退开,和陆祐分了开去。   柳石轩的剑又快又狠,秦芃勉力阻拦,柳石轩明显没有想到秦芃居然还有这样的身手,他眯了眯眼道:“我记得,长公主并不会武。”   秦芃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柳石轩得剑震得她虎口生痛,她转守为攻,勉力刺去,柳石轩一脚将她踢开,狠狠撞在墙上。   此时他们已经远离了人群,那些杀手同陆祐纠缠在一起,也不知是顾忌柳石轩还是被陆祐拦着,竟是一个都没追上来。   秦芃艰难撑着自己站起来,柳石轩靠近她,慢慢道:“你母亲是我亲自接回来安置的,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说着,柳石轩的剑指在秦芃的颈间,秦芃仰头看他,微微喘息。柳石轩平静道:“你不是秦芃。”   秦芃不说话,她握紧了袖中的暗器,寻求着最好的机会,柳石轩眼睛慢慢亮起来:“你是赵芃对不对?!”   秦芃微微一愣,柳石轩猜到她不是秦芃,她并不稀奇,可柳石轩是凭什么,首先就肯定了,她就是赵芃?!   看到秦芃的表现,柳石轩抬手袭向她的穴道,秦芃手中暗器猛地飞出,柳石轩提剑斩了暗器,便就是这一刻,秦芃飞快往旁边冲去,柳石轩一把抓住她的腿,猛地往地上砸去!   秦芃头狠狠撞在地上,她觉得全身上下都疼,她艰难喘息着,柳石轩朝她走来,眼里全是激动。   “你可以救诗韵,你一定可以。你都能死而复生,诗韵为什么不可以 ?”   柳石轩走到她面前,还准备说什么,秦芃猛地翻身,第二道飞镖从袖中射了出去,与此同时,柳石轩捏住秦芃脖子,狠狠砸到了墙上!   秦芃眼前被血模糊,她撑着自己艰难站了起来,便就是这一刻,她听到了马蹄声,一片血红弥漫间,她见到一系白衣驾马而来,她觉得那动作很慢,然而却又觉得是转瞬之间,那人就出现在她身前。   温暖将她彻底笼罩,秦书淮抱着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秦芃眼睛被血覆盖,她察觉到那个人的害怕,抬起沾染着鲜血的手,按在秦书淮的手上,沉稳道:“你别怕。”   周边是刀间铿锵之声,秦书淮听着她的话,骤然就不怕了。   他看着面前满身是血的人,终于下了一个决定,他将她背到身上,另一只手提着剑,同缠着柳石轩的江春、赵一道:“开路。”   秦芃被秦书淮背着,艰难睁开眼睛。   她心里有一种预感,觉得惶恐慌乱。她拼命去捏住她的剑,艰难道:“我可以走。”   “没事,”秦书淮平静道:“你好好睡一觉,我送你回家。”   “我……”秦芃沙哑出声:“不怕。”   “我可以走……”秦芃眼前慢慢黑下去,然而她却还是固执重复:“我可以,自己走。”   她还能走,她还能自己保护自己。   她不需要谁的保护,也不会成为谁的累赘。   所以秦书淮……   秦芃觉得眼泪流出来——千万别放弃她。 第一百零一章   年少时候,秦芃曾经想过,遇到一个人,怎样的时刻,才算是真正的相爱,乃至于应该成亲,应该在一起?   爱慕很容易,喜欢很容易,可是相爱很难。   因为那意味着,你不仅仅是单方面付出喜欢着这个人,你要和他相处,你要和他交付一生。你得真正的了解他,明白他在想什么,并给予正确的回应。   那一刻,其实不需要你多想,你就自然而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顺顺当当就该和这个人在一起。   秦芃趴在他的背上,听着周边刀剑声,这个人沉稳不乱的心跳,她抓紧了他的衣服,不需要 他说,她就知道,他要送她去北燕。   他知道她不愿意当他的累赘,她也知道,他不忍让她受伤半分。   少年的偏执和爱,在对方的安危前,他毫不犹豫选择让她过得更好。   可是她却并不愿意,她固执抱着他,反反复复开口:“别抛下我,书淮,我陪着你,我陪着你……”   当年她愿陪他来北燕龙潭虎穴,可是她没能陪伴,让他孤零零一个人,从二十岁到二十六岁,经过那最残忍的时光。   这一次,她想陪着他。   然而秦书淮面色平静,他背着她,声音温柔:“芃芃,你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秦芃不敢睡,她拼命睁眼,就怕一觉睡醒,这个人就不在了。   然而她伤得太重,眼前慢慢黑下去。   她陷入了一个漫长的梦里,梦里是秦书淮的模样,他年少白衫蓝袍,他在北方时铠甲玄衣,他归京后紫袍金冠……   这一次,她没有刻意逃开,她追着他的脚步。   她从未告诉过他,这一生,他从卑微若尘埃走到权倾朝野,她始终在他身旁。   她已经走过了这样多的荆棘之路,不畏惧陪他前行。   她死死抓住身边能抓的东西,等她恍惚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握着一个人的手。   她转过头去,看见趴在床边睡着的人,她眨了眨眼,对方察觉到她醒了过来,慢慢睁开眼睛。   见到她睁着眼,他习惯性将手探上她的额头,秦芃忍不住叫了一声:“书淮?”   秦书淮抬眼看她,似乎有些疲惫:“你醒了?”   说着,他收回手来,平静道:“你没多大事儿,已经稳定下来了。修养一段时间就好。”   秦芃点点头,秦书淮想要将手从她手里抽出来,她却死死握住了他。秦书淮抬眼看她,目光百转千回,似乎有无数话想要说出口来。   赵钰端着药进来,看见两人交握着的手,赵钰眼神暗了暗,然而他很快扬起笑容,走进屋去:“姐,你醒了?”   秦芃抬眼看向赵钰,有些茫然道:“阿钰?”   “我听说你出了事,便赶了过来。”赵钰走到床边,打量了秦芃上下后:“姐,你还好吗?”   “无事我先走了。”   秦书淮扯了袖子,秦芃猛地提高了声音:“你给我站住!”   秦书淮顿住步子,没有说话,秦芃微微喘息:“你这是什么态度?”   “北帝不日北归,”没有看着他,秦书淮才有了莫大的勇气,他深吸一口气,艰难道:“你同他去吧。”   秦芃捏紧了拳头,压抑住所有的愤怒和不甘,抬眼看了赵钰:“阿钰,你出去。”   赵钰点了点头,放下药碗,便走了出去。   等他出门之后,秦芃挣扎着起身:“我就知道……你怕我出事,要让我去北燕。”   听到她站起来的声音,秦书淮终究还是不忍,转过身去,将她用手压回榻上,叹息道:“你先睡下,别动气。”   “秦书淮,”秦芃死死抓着他的袖子:“你问过我的意思吗?”   秦书淮没有言语,他睫毛微微颤动,目光落在她手上的伤口上。   “我怕你出事。”   他声音平静,秦芃却从当中听出了他压抑着的惶恐:“我受不了,让你再死一次了。”   “芃芃,”他抬眼,弯眉,明明带着笑容,却仿佛是要随时哭出来一般:“去北燕等我,好不好?”   “等你做什么?”秦芃冷静回应:“我不是需要人时时刻刻保护的人,留在这里,我还能帮你。”   “你怎么不明白?!”   秦书淮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过来了,还差你死活要留这一次吗?!”   “正因为这么多年你都是一个人走,”秦芃每一句话都格外坚韧:“所以我才更不能留下你一个人。”   听到这话,秦书淮微微一愣,他呆呆看着秦芃,完全回不过神来。   秦芃知道他的担心,握住他的手,温柔道:“书淮,你别担心,我不会死的。”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重生了,”她语调温柔:“我真的不会有事。如果我真的不幸再死了,我一定第一时间来找你。”   “你……”秦书淮微微颤抖:“你不是第一次重生?”   “我不是。”   话音出来,过去许多细节在秦书淮脑海中闪现。   她曾经展现过无数次,她是姜漪的可能性,甚至于他一度认为,她就是姜漪。   她曾经在他后院挖银子,而那个别院,原来是董婉怡住着。   他张了张口,脑中有一个可怕的念想产生:“你是不是……重生为了……姜漪 ……”   秦芃没想到秦书淮的脑子居然能转的这么快,然而片刻诧异后,她还是点了点头:“对。”   “所以,”秦书淮忍不住退了一步:“当年我杀的,到底是你,还是姜漪?”   “是我。”   “为什么……”秦书淮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重生了,你就在我身边,我迎娶你进门你重新当着我的妻子,你居然不告诉我?!”   “书淮……”秦芃早知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一直以来,她都不愿出口。然而如今他既然已经猜了出来,她也不遮掩:“我重生的时候,失去了一部分记忆,那时候,我以为是你杀了我。”   “你失去了什么记忆?”   “从燕都出发后,到我死之前,我的记忆都很零碎,我只记得是你喂了我毒药。”   “我喂了你毒药?”秦书淮嘲讽笑开:“如果不是你一直哭着求我,我会给你喂毒药?!”   “我知道,”秦芃深吸了一口气;“我如今知道了,书淮,是我错了。”   “秦芃,”秦书淮抬眼看向她;“既然话说到这份上,那我再问你,除了姜漪,你还重生成为过别人吗?”   秦芃微微一愣,然而不用她说,看着秦书淮的眼睛,她便知道,他一切都是知道的。   秦芃慢慢笑了:“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你挖银子的院子,只有董婉怡住过。”   秦书淮突然觉得这世界这么荒唐,他走到秦芃身前,低头看着她:“所以,你嫁了我三次,对吗?”   “是啊,”秦芃眼里却满是庆幸:“书淮,你看,我们多有缘分。”   秦书淮没说话,他看着秦芃,却只问了句:“疼不疼?”   秦芃没有明白他的话,呆呆看着他,秦书淮将目光落在她腹间,艰涩道:“身中七剑而死,疼吗?”   秦芃终于听懂了,他是在问她,死的时候,疼不疼。   “宫廷里的秘药,入唇则亡,疼吗?”   “其实……”秦芃苦笑:“还是第一次死的时候,最疼。”   “那时候太绝望,”她轻笑:“我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记得我在你怀里,你是我唯一喜欢过的人。我心甘情愿为你放弃了那么多,陪着你来南齐。我以为前面的艰难险阻我都能走过去,却没想到死在你手里。”   “那毒药入肠,真的特别疼。”   秦芃闭上眼睛,想起当年:“疼得我日日夜夜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冷汗涔涔。后来我想,为什么会这么疼呢?”   说着,她睁开眼,看向他:“如今我明白了,因为,这是爱人给予的。”   “装满了绝望的毒药,你说,怎能不疼?”   秦书淮看着她的眼,心里被疼痛挤满,他觉得自己近乎无法呼吸。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句形容,都在他心上划开锋利的伤口,昭示着这么多年,他的无用和荒唐。   他以为他为她报仇了。   他费尽心机,他步步为营,他放弃了自己的底线和原则,与这些人一起沉沦。   结果呢?   他杀了她,一次又一次。   秦书淮袖子下的手微微颤抖,他脑海里浮现出她死前的模样、姜漪死前的模样、董婉怡死前的模样……   为什么他没发现他们是一个人呢?   为什么,她明明在他身边,他却从来不曾察觉呢?   为什么……   “为什么,不来问我?”   他觉得自己已经支撑不住自己,感觉随时可能倒下。   然而他却还是想要一个答案,他静静看着她:“你知道自己失去了两个月的记忆,你知道我是这样一个人,可你什么都没做,你只相信你的记忆,然后给我判了罪。”   “你在惩罚我。”   他抬起手,捂住自己眼睛,笑出声来:“秦芃,我这样生不如死的六年,你看着,心里大概,十分快意吧。”   秦芃脸色变得煞白,她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明知道有那么多可能误会可能误解的地方,当年却未曾对他开口。   她心里是知道那个答案的,可她不能对着这个人说出来。   “当年你总对我说,你爱我,你喜欢我。”   秦书淮的笑声慢慢收起来:“从我第一次遇见你,你就总对我这样说。说得久了,我也信了。”   “如今我才明白……”   他放下手来,目光落在秦芃身上,苦涩又温柔:“芃芃,你其实啊,从没信过我,也未曾真正爱过我。”   “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痛苦的六年呢?”   “理由很简单啊。”   “芃芃,你不够爱我。”   这话让秦芃瞬间惶恐起来,她抓住秦书淮袖子,焦急出声:“书淮,这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秦书淮静静看着她,她面上全是惶恐,与当年那个张扬不可一世的小姑娘,全然不同。   他张了张口,最后,却只说了一句——我不信。   “芃芃,”他苦笑:“当年你也同我说过,你爱我。后来呢?”   “你如今的话,”他身体微微颤抖:“我一句都不敢信。去北燕吧,你留在齐国,我害怕。”   “不是怕你受伤害,”他抬手抚上她的脸:“是怕你害我。”   “秦书淮!”   秦芃提高了声音:“别说气话。”   “我从不说气话。”   秦书淮语调平静:“秦芃,你走吧。”   说完,秦书淮站起身来,甩袖离开。   这次他是真的要走了,她活蹦乱跳的时候,就不可能留住他。如今她更是留不住他。   她知道那六年他过得太苦,也知道那六年他过得太难。   这些伤害都是客观存在无法抹平的,因此想起来,才越发心疼。   秦芃跌跌撞撞起身追了出去,秦书淮却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秦芃追着他出了大门,赵钰焦急跟上扶住秦芃:“姐,你回去歇着!”   “你别管。”秦芃一把推开他,踉跄跟着秦书淮的步伐走出去。   秦书淮上了马车,秦芃追到府邸门口,嘶吼出声:“秦书淮!”   秦书淮直接坐进马车里,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秦芃喘着粗气上前,追着马车小跑。   风灌入她的肺腑,赵钰站在门口,静静看着。   秦书淮坐在马车里,听着后面人一直在喊他的名字,他捏紧了拳头,不敢回头。   江春焦急出声:“王爷,公主还在后面,她这身子撑不住的,您停下来吧!”   “走。”   “王爷,你们好不容易在一起,有什么风浪就一起走过去,不好吗?”   “你明白什么?”秦书淮抬眼看他,语调中有着难以克制的恐惧,他死死盯着江春,眼里带了水汽:“她已经死了三次了。”   江春微微一愣,听秦书淮道:“我是真的护不住她。第一次可以是我软弱,第二次呢?第三次呢?她已经为我死了三次,难道我还要让她再死第四次?!”   “王爷……”   看着秦书淮眼里的水汽,江春已经震惊的全然说不出话来,秦书淮抬手捂住脸,靠在马车的车壁上。   “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发现是她,是我没有注意到她,也是我没有护住她。我若再聪明一点,再有能力一点,也不会走成今日的局面。”   “我护不住她,我就放她走。”   “王爷,”江春轻叹出声:“江春明白了。”   “等以后,我陪王爷去北燕,再把公主接回来。” 第一百零二章   秦书淮没说话,他靠在马车车壁上,听着马车的声音。   身后已经没有那个人的呼喊了,他想,必然已经是走远了。   而秦芃跟着秦书淮跑了半路后,终究是追不上马车,只能看着马车消失在她眼前。   她静静站在道路上,赵钰走上前来,扶住叶尘,叹息出声:“姐,回吧。”   秦芃没说话,她静静看着前方。   “其实我知道的。”她平静开口:“他不是怪我,他只是……”   “只是什么?”赵钰平静开口:“这一次,你还要给他找什么借口?”   秦芃转头看着赵钰,赵钰迎上秦芃有些茫然的目光,剩下的话一时竟无法说出去,片刻后,他叹了口气,抬手附在她的面容上,眼里全是柔和:“你这样,我该如何是好?”   “阿钰?”   秦芃有些不明白,赵钰摇了摇头,扶着她道:“走吧,我们今日启程。”   “我不走……”   秦芃抿唇,赵钰抬头看她:“你到底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你回去吧。”   秦芃还想再说什么,赵钰突然抬手,直接点了她的穴道,将她打横抱起,平静道:“我要带你回去,我不是在问你。”   秦芃无法动弹,她被赵钰抱着回去。她脑子里隐约有什么闪过,却始终无法想起。   她觉得此刻的赵钰很陌生,却又很熟悉。她静静打量着他,青年如今已长身玉立,早已不是当年跟随在她身后的孩童。他眉眼依稀能看到年少时的影子,可那一身尊华却让人不敢相认。   他将秦芃抱回卧室,给她喂了药。   喂过药后,他低头亲了亲秦芃,温和道:“你先睡一觉吧。”   秦芃不知道那药里加了什么,只觉头昏脑涨,她只觉不好,张了张唇,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眼前开始模糊,隐约只能看到赵钰的笑容。   等她彻底睡过去后,赵钰直起身来,收了那温和耐心的表情,转身同柏淮道:“准备好了?”   “随时可以启程,不过秦书淮的人还在外面看着。”   柏淮平静开口。   赵钰漫不经心应了声:“无妨,既然他主子已经答应了,他们不会拦我们。”   说着,他将秦芃抱起来:“那便走吧。”   柏淮点头,正还想问赵钰是不是需要帮忙,却在抬头触及赵钰的眼神的瞬间,不再多言。   赵钰神色很温柔,然而那温柔之下,是忍不住的狂热和激动。   他隐忍蛰伏多年,似乎就在等待着这一刻。   柏淮退开去,让赵钰抱着这让他牵肠挂肚了多年的姑娘走了出去。   赵钰上了马车后,整个府邸里所有的北燕人即刻换装,各自化作了其他普通人的模样,隐于市中。   不过一刻钟,整个府邸之中,已是人去楼空。   而赵钰抱着已经昏过去的秦芃,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仿佛是孩童终于找到了母亲一般,平静又安心得靠在她肩头。   “姐姐,”他温和开口:“十年了,你终于……又回到我身边了。”   赵钰马车飞快赶往城外,直接去了河边,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船。   他们一切都仿佛是蓄谋已久,似乎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打算走官道离开。   因他们走了水路,而岸边船只都被他们提前包下,秦书淮的人一时没了法子,只能看他们乘船离开。   好在秦书淮早说了放行的命令,这些人也不甚在意,老老实实回去自己所属的部门,找上司告知了信息。   而这时,秦书淮已经清点好了人马,让人包围了柳府,带着人前去。   秦书淮到时,柳府已经被围得严严实实,柳夫人身着诰命华服,手持免死金牌站在柳府门口,和秦书淮的人马对峙着,不肯退后一步。   秦书淮从人群中走到柳夫人面前,点了点头:“柳夫人。”   “淮安王爷,”柳夫人故作平静开口,然而言语间却仍旧带了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颤抖,昭示着这个女子内心的不平,可她再不平,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是依旧保持着自己那尊贵高傲的模样,含笑道:“今日这样大的阵仗,来柳家,所为何事?”   “昨夜柳大人勾结贼人刺杀长公主,我今日便带人过来捉拿凶手,柳夫人,柳石轩人呢?”   这话出口,柳夫人脸色立刻变了脸色,然而她理智尚存,平静道:“此事我等一概不知,而且,哪怕当真出了此事,也该由御史台先奏,摄政王直接插手,怕是不妥。”   “非常时期,自然非常行事,”秦书淮注视着柳夫人,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表情,慢慢道:“柳大人,怕是没回柳家吧?”   “的确如此,”柳夫人点了点头:“所以,王爷请回吧。”   “柳夫人,”秦书淮倒也没有计较柳夫人逐人的行径,反而是问:“您甘心吗?”   “你什么意思?”柳夫人皱起眉头,秦书淮神色平静,眼中全是了然和通透:“一直活在那个人的阴影下,您甘心吗?”   “哪怕您生了嫡长子,哪怕您和柳大人一生荣辱与共,可是在那个人面前,柳大人却还是毫不顾忌选了对方。他为了他和那个人的女儿刺杀长公主,却分毫没有想过你和柳书彦。柳书彦如今还在边疆,手握兵权,若柳石轩出事,柳书彦首当其冲被影响。毕竟,他不是他父亲,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柳石轩出事却不理会。”   “可是,他该如何理会呢?”   秦书淮每一句话,都说得格外锐利:“他若保柳石轩,那就是犯上作乱蔑视皇权之罪。这罪名他担不起,那只有第二条,他带着世家起兵。”   柳夫人脸色越来越难看,秦书淮却是笑了:“若世家起兵,齐国内乱,北燕趁虚而入,这亡国灭族之祸,你觉得,该由谁来承担?”   “是本来就心死如灰行将就木的柳石轩,还是你那前途无量的儿子,柳书彦?”   “你……”   柳夫人颤抖着唇:“你到底想做什么?”   “劳烦柳夫人让开,本王要追查线索。”   “仅是如此?”   “还劳烦柳夫人写封信给柳书彦,”秦书淮的眼神冷下来:“他父亲咎由自取,他若不动,一切事宜,与他无关。”   柳夫人没说话,然而她捏着免死金牌,却没有再挡在正中央。秦书淮提步往里走去,她也没有阻拦。   见秦书淮畅通无阻进去,所有人立刻跟着进去。秦书淮直奔柳诗韵的屋中,开始翻找柳诗韵的东西。   江春有些疑惑:“主子,你在找什么?”   “正是不知道该找什么,”秦书淮平静道:“所以才找。”   “主子是觉得,柳诗韵该知道什么?”   “你不觉得很巧吗?”   秦书淮一面翻着柳诗韵书架上的书,一面道:“最初我来齐国,董家向陛下建议杀芃芃,她和董婉怡交好;后来董家与我联姻,是她建议;再到如今芃芃被陷害,也是她用了自己的命来换。你说,她为什么和芃芃,这么密切呢?如果芃芃是姜漪,也是董婉怡,那也就意味着,芃芃每一次死,都有她的影子在里面。”   秦书淮说着,迅速翻找着柳诗韵的书柜。   直到翻到某一本书,秦书淮却无法拿出来,他将这书周边的书都清了,这才发现,这本书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一种装饰。它早就黏在了墙上,坚硬如石。   秦书淮摸了摸那书,想办法转动了一个角度,旁边一道石门猛地打开,一间密室显现出来。   密室里暗无天日,就一张床,一个桌子,还有一个书架。   这书架上放着一个木盒,秦书淮走到那木盒边上,打开了木盒,看见里面全是一些信。   秦书淮打开了其中一封,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信上全是秦芃当年斑斑劣迹的事,秦书淮立刻明白,这封信,就是当年送进南齐宫廷给秦文宣那一封!   正是这封信,让秦文宣下定决心要杀赵芃。   相似的信,他曾在齐国宫廷里看到过一封,那上面的事迹写得更简练,更有南齐独有的文字风格。然而这封信,却是地地道道用了北燕语写的。   北燕语言中,不同阶层用词的习惯是不一样的。有些词只能皇帝用,有些词却是可以皇子用。   秦书淮一眼就看出来,这封信是一位皇子写的。   这位皇子非常熟悉秦芃,而且,这位皇子有一个字写的不对,反复出错。   秦书淮死死盯着这封信的原件,手微微颤抖。   赵一有些疑惑:“ 主子,怎么了?”   “去找赵钰。”   秦书淮猛地回头,提高了声音:“不能让他带芃芃走!”   会把那个字反复写错的皇子,这么多年,秦书淮,也就认识那么一位。 第一百零三章   秦书淮吩咐下去后,刚出门口,赵一便脸色十分难看走了过来:“主子,赵钰走水路出城了。”   秦书淮毫不奇怪。   从他看到那封书信起,他便知道,赵钰不是个善茬,既然他根本不是他和秦芃以为那样无害的人,那么当他愿意给赵钰放行,而且赵钰也知道他要拿柳家开刀,自然会第一时间带着秦芃离开。   可是……   他为什么要带秦芃离开?   “传令封锁河道,全国戒严。尤其是往北燕的每一条路,都认真勘察。”   秦书淮下了命令,随后命赵一带着人朝着赵钰行走的路线追去。   等赵一走后,秦书淮坐在大厅里,闭上眼睛。   江春不敢说话,秦书淮每次这样看似平静闭上眼睛的时候,必然是在图谋大事。   上一次秦书淮这样的状态,是进京勤王的时候。   他端坐了一夜,第二日,便带兵进京。   然而如今他只是沉默了一刻钟,他便睁开了眼睛。   “命秦佐带两万兵马进京,秦佑驻守边关,准备随时应战。”   听到这话,江春顿时变了脸色:“王爷,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吗?”   “你觉得柳诗韵为什么死?”   秦书淮却反问了江春这样一个问题。   江春微微一愣:“难道……不是为了嫁祸公主,牵制王爷?”   “你觉得柳诗韵死后,得益的人是谁?”   “张……瑛?”   “他丢了一个大理寺卿。”   秦书淮提醒:“他用一个大理寺卿,换取了我徇私枉法的暴名。”   江春想不明白了,秦书淮说出一个名字:“赵钰 。”   “如果不是柳诗韵死,芃芃不会陷入危险,柳家不会为此朝我动手,齐国不会内乱,而我,也绝不会让芃芃跟他走。”   说到这里,江春终于明白了:“这件事,赵钰才是最大的赢家!”   既带走秦芃,又不费一兵一卒,让敌国陷入内乱中,甚至于,还能杀了秦书淮。   “是。”秦书淮有些疲惫:“赵钰有足够的资本和动机做这一切,最重要的是……他和柳诗韵,七年前就已经有了联系。”   “我其实一直很奇怪,柳诗韵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为什么愿意委身于张瑛。但如果是赵钰,我便能理解了。”   “如果是赵钰,那当初赵钰来时,他便已经设好了局,其一是为了齐国内乱,其二是为了带走芃芃。所以他让柳诗韵故意陷害芃芃,让芃芃处于危难之间,他又再出现,趁机带走她。”   “所以,”这次江春听明白了:“当初柳小姐,并没有打算死,是吗?”   秦书淮点了点头,眼中带了怜悯:“她或许还以为,自己假死之后,可以到北燕宫廷,成为北燕宫廷的贵妃乃至皇后。”   只有这样的位置,才足够让这个野心勃勃的女子,放弃自己柳家嫡女的位置。   “如果只是为了当贵妃或者皇后,她为什么不去齐国宫中呢?”   江春继续询问,秦书淮面色渐冷,他抿了抿唇:“因为,她是巫族人,而李淑,也是巫族人。”   “太后?!”   江春惊诧出声。   “芃芃是巫族人,秦家人不可能是巫族,甚至和巫族不共戴天,那她所传承的血脉,只能是李淑。已经有一个李淑在齐国皇族之中,你认为,李淑容得下柳诗韵吗?哪怕李淑容得下,也只是想把她培养成为自己在宫中的心腹,她绝不会让柳诗韵诞下皇子威胁到她。而柳诗韵这样的人,她甘于屈居人下?”   秦书淮心中有无数条线,如今终于梳理清楚。   江春想了想:“所以,太后有问题,您早已知晓?”   秦书淮点点头,却也没多言。   李淑有没有问题,已经不是当务之急,毕竟一直以来,做事的都不是李淑。他之前一直在猜想,李淑蛰伏这么多年,必然有爪牙在外,爪牙到底是谁,如今一切却是明晰起来。   他该感谢赵钰,如果不是赵钰以为他一无所知,透漏了张瑛是巫族之事,用来让他自乱阵脚,他可能至今仍旧不知道,张瑛和李淑之间的关系。   他想了想,站起身来,往外走去了。   “王爷去做什么?”   江春有些迷惑,秦书淮张口道:“找陛下。”   秦书淮到达宫里时,秦铭正在练字。   比起一年前,他长高了许多,但却一直是那副孩童天真模样。   秦书淮到了宫里时,他听得通报,放下笔来,抬眼看向秦书淮。   “摄政王来了。”   他这句话说得很平静,仿佛早就知晓似的。   秦书淮心中一凛,秦芃有多疼爱秦铭,他是知晓的。   她以前疼赵钰,赵钰背叛了他。   后来她疼秦铭,如果秦铭也背叛她……   秦书淮心中首先想的,便是秦芃若是知道,该多难过啊。   秦铭看秦书淮面色不善,却也没有觉得害怕,他摆了摆手,让众人下去,随后模仿着大人的样子,同秦书淮道:“摄政王,坐。”   说着,他便想去给秦书淮倒茶,却在提起茶壶时,手不住颤抖。   这时候,秦书淮才确定,这的确,也只是个孩子。   秦书淮抬手,从秦铭手中接过茶壶,给秦铭倒茶,平静开口:“陛下怕什么?”   “我怕,”秦铭艰难笑了笑:“摄政王杀我。”   “陛下说笑了,微臣怎敢?”   “我听说,世族如今已经联手,集结二十万兵马,时刻准备勤王护驾。”   听到这话,秦书淮脸色变了。秦铭哪怕聪慧,毕竟也只是个孩童,不可能有这样的消息,这样的消息,必定是李淑的。   而秦铭告诉秦书淮,这就是一种投诚的暗示!   秦书淮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看面前少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继续道:“我还听说,摄政王已经在北方备兵,调动了兵马而来。”   这些话秦铭都说得很淡定。   他如今已经年近十一,对于皇室中人,秦书淮从来不敢以年龄去衡量他们能做什么。   毕竟当年他和赵芃谋划着走出冷宫时,也年仅九岁。   “陛下为何告诉我这些?”   秦书淮不解,秦铭没有看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茶。   “姐姐对我很好。”他慢慢开口:“比母亲好。母亲心里只有仇恨,她把巫族死了的所有人的怨恨都背负在了自己身上。可我不一样,”秦铭抬头看秦书淮,眼里有了茫然:“我是巫族人,可我也是秦家人,更重要的是,我是皇帝。我得保护我的臣民,保护这个国家。我不希望它毁掉,更不想让它毁在我的手里。”   秦书淮静静听着,看秦铭脸上露出笑容:“我这样说话,其实很危险,我想当皇帝,不知摄政王,是怎么想的?”   “我二十岁南归齐国,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秦书淮说了个不相关的话题,秦铭有些迷茫,摇了摇头,听秦书淮继续道:“那时候,我想着,我终于能带着我爱的人离开皇室,到了南齐,我想买个院子,和我妻子生几个孩子,在皇室泽被下,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这话让秦铭有些诧异:“那你……为何会当摄政王呢?”   “她死了。”秦书淮苦涩笑开:“因为我没有能力,害死了她。为了给她报仇,一路走到今天,成了摄政王。”   “所以,”秦书淮眼里全是诚恳:“如果陛下真有当帝王的心,也有帝王应有的仁德,就如您的父亲一样,那臣万分欣喜。臣希望陛下能成为一代明君,待陛下成年之日,臣便带着我爱的人,东山归隐。”   “你爱的人,”秦铭忍不住笑了:“是我姐姐吗?”   “是啊。”   秦书淮笑了:“我如今只有一个愿望,娶她回家,白头偕老。”   秦铭头一次这样和秦书淮谈话,觉得十分新奇。他还想再问有关秦芃的具体事宜,却又觉得不是时机,只能憋着自己的好奇,继续道:“我能不能请您答应我一件事?”   “嗯。”   秦书淮点点头,丝毫不将秦铭当做一个孩子,郑重道:“您说。”   “我知道,赵钰将我姐带走了,我可以帮你找到我姐,但是,以后,请你留我母亲一条性命。”   “你就知道我会赢?”   秦书淮忍不住笑了:“陛下对我未免太有信心。”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赢,”秦铭努力压抑着眼中的挣扎,抬眼看向秦书淮:“可是朕容不得你输。”   他用了“朕”,秦书淮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张开广袖,恭敬朝着秦铭行了个礼。   “臣遵旨。”   秦铭看着他泰然自若的态度,终于松了口气。   “我曾暗中听母后和张瑛说过,泉城县令是张瑛的学生,已经给赵钰们准备好了新的身份和通关文牒。”   “我看过泉城的位置,从宣京水路往下游去,大概一天半的时间即可抵达,若我没猜错,他们大概会在泉州停下,换了身份后,再离开南齐。”   有了这条线索,若秦书淮再抓不到人,那就是他的问题了。   秦书淮点点头,道谢之后,恭敬退下。   刚走出宫中,他便直接同身后江春道:“点人随我去泉城!” 第一百零四章   秦书淮追往泉城路上时,秦芃慢慢醒了过来。   她听到周边有水声,感觉自己身子有些重,旁边有微弱的灯火,秦芃转过头来,看见赵钰坐在一旁,正耐心煮着茶。   他穿着紫色的外衫,散了发冠,墨发散披在身后,同身后衣服一样铺在地面上。他的神色平静又从容。和秦书淮那股子从内而外散发着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不一样,赵钰的气质极其温和,仿佛哪家世家公子,温润如玉。   “阿钰 ?”   秦芃试探性唤了一声,她眼前还有些重影,不是很看得清赵钰的模样。赵钰闻得呼唤,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走到秦芃边上,将她扶了坐了起来。   他将枕头放到她身后,让她垫着,温和道:“好些了吗?”   秦芃的视线渐渐清晰,然而却仍旧觉得浑身瘫软无力,她冷了神色:“你给我吃了什么?”   “一些软筋散,没多大的事儿。”   赵钰平静开口,又道:“饿吗?我让人端些吃的进来。”   说完,不等秦芃回答,他抬手击掌,叫人端了东西进来。   端来的是肉粥,赵钰给秦芃喂粥,秦芃的确觉得有些饿了,她张嘴温顺吃着,赵钰看她吃着东西,仿佛是小动物一般,不由得弯起了嘴角。   秦芃迅速喝完粥,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继续追问道:“如今到哪里了?”   “这你不用管。”   赵钰将碗放到一旁,又给她喂了水。   随后用帕子细细给她擦了唇边的水渍,从旁边去翻找话本子,轻柔道:“我给你买了许多话本,你想要听什么故事,我给你念吧?”   “我不用听话本子,你送我回去。你如今带我回北燕也没用,阿钰,”她皱起眉头:“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哪怕撞得头破血流,那你也得让她走。”   听了这话,赵钰笑了笑,眼中带了宠溺:“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天真。”   秦芃眉头皱得更深,赵钰抬手抚开她的眉心,叹息道:“别皱眉,会老的。”   “你已经大了我这么多,”他神色里带了苦涩:“别老得太快。”   秦芃心里有些酸楚,这毕竟是她家人。哪怕她恼怒他的擅作主张,但却也有几分力不从心的无可奈何。   可是她心知自己必然是要回去的,便转过头看向外面道:“你是走水路回北燕?”   “嗯。”   “南齐每一段水路都查得极严,你如何躲开秦书淮?”   “这个,”赵钰收了笑容,面色平淡:“姐姐不用担心。”   秦芃还想套话说几句,赵钰却仿佛是早已猜透她的心思一般。任她问什么,都打着太极。   没有多久到了夜里,船撞上了什么硬物,秦芃意识到是船靠岸了,她忙调整了笑容道:“阿钰,这软筋散让我怪不舒服的,不如解了吧?”   “姐姐忍一忍吧,”赵钰眼里带了怜惜,却是毫不犹豫拒绝:“很快回北燕了。”   “我保证我不跑。”   秦芃信誓旦旦,赵钰眼中却是了然:“姐姐,别糊弄我。”   秦芃:“……”   她的信誉已经低成这样了吗?   最后,秦芃只能挣扎着道:“就算你不看在我的面上,那你也要想想,一路上我这么软着,你们带着人,看上去也形迹可疑啊。”   “这个,不用担心。”   赵钰笑弯了眉眼,这时柏淮捧着一件斗篷进来,赵钰从柏淮手中拿过斗篷,抖开之后,系在了秦芃身上,而后抬手替她带上帽子。   “靠岸了?”赵钰瞧着面前被黑色斗篷衬得肤色如雪的秦芃,却是问身后的柏淮。   柏淮平静道:“靠岸了。”   赵钰点点头,抬手将秦芃打横抱起。   秦芃挣扎起来,怒道:“放手!你给我……”   “姐姐,别逼我用强硬手腕,”赵钰声音很温柔:“我想那时候,姐姐可能更不舒服。”   秦芃愣了愣,她乖了,赵钰很满意她顺从的态度,抱着她上了岸。   他走得很急,但却抱她抱得稳稳当当,他看上去文弱,但抱起她来,却能清晰感知到那衣衫下结识的肌肉。   这样直接拒绝她的赵钰,让她觉得格外不一样。   他仿佛一夕之间长大,让她再不能以过去姐姐的眼光去审视这个人。甚至于,她隐约间开始意识到,他不仅是她的弟弟,还是个男人。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心慌,忍不住说了句:“阿钰,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嗯?”   赵钰走在夜色里,抱着她穿过流窜的人群:“我是怎样的?”   说完,不等秦芃开口,他却是嘲讽笑了:“你说什么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秦芃没说话。   她听出他语气里的怨恨,这样浓烈的,不加掩饰的恶意,头一次如此明显的呈现在秦芃面前。   好久后,秦芃艰难拉开嘴角:“阿钰,你恨我。”   赵钰没说话,他抱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对,”这一次,他没有掩饰:“我恨你。”   可是,他低下头看她:“我也爱你。”   “爱得有多深,就恨得有多深。”   秦芃微微一愣,她开始思索,这个弟弟,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   是年少时候吗?还是这六年?   可是他那份毫不掩饰的亲近却从未消失过,哪怕是在她死后重生的第六年,再一次相见,第一眼就被他拉回旧时光,仿佛她从未离开。   秦芃呆呆瞧着他,便就是这时,赵钰突然顿住了步子,脸色巨变,高呼出声:“撤!”   说罢,赵钰抱着她往身后船舱上飞奔而去,一道黑色身影如蛇一般从夜色中划出,朝着赵钰抬手就劈了过去!   赵钰急急退后,躲过那凌厉的掌风,这时,周边涌出兵马,将赵钰等人团团围住。有人提灯而来,身披鹤羽大氅,内着湖蓝色广袖长衫,俊美的五官上仿佛凝了冰霜,全是冷意。   赵钰看着来人,早有预料一般笑开:“秦书淮。”   秦书淮没有说话,他将灯交给一旁的江春,朝赵钰慢慢走来。   赵钰见他走近,直接道:“站住!”   秦书淮停住脚步,抬眼看他,赵钰冷笑:“说好让我带她走,怎么,反悔了?”   “如果你带她走,是为她好,我自然会让你带她走 。”   秦书淮抬眼看他,压着声音:“可你扪心自问,你只是想带她保她平安吗?”   “她是我姐姐,”赵钰抱着秦芃,低头看她,神色间仿佛是温柔得滴得出水来:“我怎么会害她呢?”   “你不会害她,那你不如同我解释一下,”秦书淮声音中是压不住的怒气:“当年,你为何要写那一封信给皇叔?!”   听到这话,秦芃瞬间睁大了眼。   当年有人从北燕写信给秦文宣这件事,秦芃是知晓的,她也一直在揣测到底是谁送的这封信,如今秦书淮一开口,她就反应了过来。   北燕宫廷内极其熟悉她的……几乎知道她所有阴私之事的人……   秦芃忍不住微微颤抖,赵钰察觉,却是面色不改,低头注视着秦芃的神色,慢慢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搜查过柳诗韵了,她将所有事记录了下来。”秦书淮声音平静:“赵钰,你做的事我已悉知,不必惺惺作态。”   “哦?”   赵钰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头来,看向秦书淮,眼中带笑:“我做的事?我做了什么?”   “当年从北燕的信,是你送过来的。是你让皇叔起了杀心,最后决定杀她。”   “还有呢?”   “柳诗韵怀的孩子,是你的。你许她贵妃之位,利用她陷害芃芃。”   “柳诗韵的孩子是我的……”赵钰嘲讽出声:“你以为,我会让我的血脉,生于这些卑贱之人身上?”   赵钰说得太过坦荡,让秦书淮一时竟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不是他猜错。   周边依稀传来哒哒马蹄声,赵钰抬头看了一眼这荒无人烟的码头,叹了口气:“泉城县令被你抓了吧?”   “把人交出来,我放你回北燕。”秦书淮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赵钰挑了挑眉: “我若不交呢?”   “朕乃一国天子!”他猛地提了声音,气势外放出去,与平时一贯温和得让人如沐春风的他截然不同,他睥睨秦书淮,冷声道:“你当如何?!”   秦书淮面色不改,他抬头看向赵钰。   “你是天子,那也是北燕的天子。到我南齐的土地上,就得按我的话做事。”   “把她给本王放下!”   兵马之声渐近,听到这话,赵钰大笑出声。   “我不远千里而来,你以为我会放?!秦书淮我告诉你,我要带她回去。”   “七年前我把她尸体带了回去,”赵钰神色渐冷:“今天,也一样。” 第一百零五章   这话说出来,秦书淮心中一凛。   不仅仅是回想起当年被赵钰强行抢走赵芃尸体的耻辱,更重要的是,赵钰言语中所透露的,是赤裸裸的威胁。   如果当年他不在乎赵芃的生死,如今为何还会在乎秦芃的生死?   如果他的执念只是带着秦芃回去,那么又怎么需要管要带回去的人是生还是死?   秦书淮捏紧了拳头,面上不动声色。   旁边江春探过来,压低了声音道:“王爷,有大批兵马来了。”   “谁的人?”   秦书淮盯着赵钰,赵钰全然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抱着秦芃,含笑看着秦书淮。   “不知道。”   江春皱起眉头:“不像北燕人,但不知道是哪一支军。”   秦书淮不语,已经明白,赵钰如今不是虚张声势,或许他也早猜测到他们可能在泉城有变,做了打算。   而秦芃一直在思索着如今的情形。   如今赵钰明显有新的底牌,就不知道新的底牌是什么,而秦书淮却是匆忙赶过来,不知道他带了多少人马,如果持续僵持下去,或许秦书淮都要折在里面。   而秦书淮也明白,如今要么立刻动手,要么赶紧撤离,大队人马赶过来,必然不是他的人,怕是凶多吉少。   然而赵钰的手就放在秦芃的动脉上,是威胁也是态度,秦书淮深深呼吸着。   往前,他顾忌秦芃性命不敢上前。   退后,他却也……不敢退。这一次拦不下赵钰,再想将秦芃接回来,就难上加难了。   他抿了抿唇,终于道:“为何一定要带她回去?我们不妨做笔生意。”   “嗯?有什么生意好做?”   “我可以将齐国口岸全部打开通商,你将她放下来,一切好说。若拒绝的话,”秦书淮冷下神色:“那就让北帝与她,一同葬在齐国吧。”   听到这话,赵钰大笑起来。   “齐国口岸全部通商?哈……秦书淮,”赵钰一副极其好笑的模样,看着秦书淮道:“你莫不会以为,我真的多在乎北燕,在乎国家什么的吧?”   “将就着做做皇帝罢了,”赵钰眼中有些无奈:“谁叫,姐姐一直想让我当皇帝呢?”   说着,赵钰低下头,看着秦芃,眼里全是宠溺:“谁叫,只有当皇帝,才能留住姐姐呢?”   “你……”秦书淮皱起眉头,秦芃闭上眼睛,努力调整着内力,在袖中将暗器握在手心。   赵钰看着秦芃的模样,干脆走到一旁树下石椅上,抱着秦芃坐下,将头埋在秦芃脖颈里。   他看着秦书淮,亮着眼睛:“秦书淮,你别吓唬我了。你舍得对姐姐动手吗?”   他抬手覆在秦芃脸上,神色温柔:“你要是舍得,就不会在这里和我说这么久了。你要是舍得,姐姐吧,早就是你的了。”   “你看,”他抱紧她,同她像是藤蔓与树枝,缠绕在一起。   他们的衣服缠绕在一起,他们的头发缠绕在一起,他们的手指交错握在一起。   “你看,”赵钰用脸磨蹭着秦芃的脸,仿佛是极其享受这样的感觉,声音都带了沙哑:“当年我杀了她,得到了她。”   “如今我还是可以得到她,无论生死。”   “你疯了……”秦书淮颤抖出声:“赵钰,她是你姐姐。”   “唔?”赵钰抬起眼帘,眼中露出嘲讽:“姐姐?”   “是啊,”他突然叹息:“她是我姐姐。可是,要是真的姐姐,”赵钰双手缩紧,仿佛要 将她嵌入身体:“那就好了。”   这话仿佛是惊雷一般劈过众人。秦书淮秦芃脸上都露出震惊的神色来。赵钰抬手握住秦芃,将她的脸扭过来,看着他漂亮的眼睛。   “什么感觉?”他笑着看着秦芃:“欢喜吗?还是害怕?”   秦芃看着他,没有言语,赵钰抬手按在她穴位上,她的喉咙终于能发出声音,赵钰靠近她,眼中全是期待:“说话。”   “你……”   秦芃脑中一片混乱:“我不明白。”   她不可置信:“为什么……为什么你说这样的话?”   说话间,有人驾马而来,他身后带着兵马,迅速停在了赵钰身边,翻身下马,恭敬道:“见过北帝。”   赵钰闻声,抬眼看向来人。   对方低垂着眼眸,眉目温和。秦芃睁大了眼:“柳书彦?”   “公主。”   柳书彦没抬头看她,语调也有些小心翼翼。   秦书淮却也不奇怪,如今世家已反,柳书彦在这里,不是什么让人无法理解的事。   他平静开口:“所以,你说了那么久,就叫来了柳书彦?”   “唔,如果,还有卫衍呢?”   赵钰笑了笑,秦书淮瞳孔极其细微的缩了缩,看着赵钰,慢慢道:“你许了他们什么?”   能同时说动柳书彦和卫衍的东西,秦书淮思索着,赵钰必然给出了极大的代价。   “王爷,”这一次,柳书彦却是先开了口,他朝着秦书淮走去,单膝跪在地上:“柳家并无反心。”   秦书淮神色平静,垂下眉目:“继续。”   “柳石轩已被下官擒住,移交宣京。世家谋反一时,下官也愿做说客,陪同王爷平定祸乱。”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柳书彦越是表忠心,秦书淮越是觉得不好,柳书彦深吸了一口气:“如今北燕陈兵五十万在边境,言明,若愿将长公主嫁于北燕为候,割让边境燕南十六州于南齐,至此之后,两国交好。若不愿,即刻开战!为国家之利,我与卫衍卫将军等朝臣,奉太后懿旨,为长公主送嫁。”   “你疯了!”   听到这话,秦芃猛地开口,看向赵钰。   连秦书淮都不由得看着赵钰,眼中全是震惊。   燕南十六州是什么地方?那里原属于南齐的地,后来被北燕抢走,十六州有绵延数千里的城墙防线,地势险峻,有燕南十六州在,北燕几乎没有成功侵入过南齐。   直到有一位帝王昏庸割让了其中一州,后来北燕以那一州为侵入口,入侵了南齐,抢走了燕南十六州。   从此以后数百年,南齐和北燕的战争都极其艰难,因为燕南十六州后都是平原,一马平川,几乎无天险可守。   如今赵钰将燕南十六州还给南齐,从此以后,北燕再想攻打南齐,必须先跨过这高山城墙,几乎就没了可能。反而是南齐攻打北燕,会变的格外容易。   赵钰这不仅仅是许下了求和的承诺。   他这甚至是卖了北燕数百年的安危给南齐!   秦芃剧烈喘息着,因愤怒声音都变得颤抖:“赵钰……你这卖国小儿,你对得起赵家先祖,对得起北燕百姓吗!”   “对不起,”赵钰面色平静:“这辈子,我谁都对不起。”   说着,他站起来,抱着秦芃,看着秦书淮道:“秦书淮,今日你放我走,从此我们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你在南齐做你的摄政王,我在北燕做我的君主。今日你若不放我走,你就想清楚了,这南北之战,就全系于你了。”   “赵钰,”秦书淮平静出声:“你说这些话时,考虑过你北燕的臣子百姓吗?考虑过那五十万将士吗?”   “我不是你们,心里装着这么多。”赵钰微微一笑:“秦书淮,你以前说姐是你最重要的,你总哄骗她,说这天下没有比她更重要的存在,现在你到让我看看,她有多重要?”   “朕敢开战,她在朕心中比这天下重要得多,你明白吗?!”   秦书淮没有言语,他静静看着赵钰,许久后,慢慢笑开。   “赵钰,”他声音平静:“不管你是不是他弟弟,不管有没有我的存在,你这样没有任何底线和原则的人,她也一辈子不会爱上你。”   “你闭嘴!”   赵钰骤然出声,秦书淮往前一步,柳书彦豁然出刀,抵在秦书淮身前:“王爷,”他眼里全是挣扎:“不能再往前了。”   “我记得你喜欢过她。”   秦书淮静静看着面前眼里全是不忍的青年,平静道:“她甚至曾经想要嫁给你。”   “所以,”柳书彦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她没嫁给我,真是一件幸事。”   秦书淮没有说话。   走到今天,怎又不知道,当年秦芃看上柳书彦,看中的并不是真的柳书彦这个人,而是柳书彦身上,所寄托的她的梦想。   她要安定,要平静,要他们少年时曾经幻想许诺过的那样的人生。   柳书彦死死盯着秦书淮,许久后,秦书淮开口:“你是个好的臣子。”   说着,他抬眼看向秦芃。   他想,为什么人这一辈子,总是要有这么多的艰难险阻,总是要有这样多的痛苦磨难呢?   “芃芃。”秦书淮温柔出声,秦芃闭上眼睛。   也就是那瞬间,秦书淮猛地出手,秦芃拼尽全力,袖中小剑朝着赵钰直刺而去!   秦书淮绕过柳书彦,一掌击开赵钰身边的人,朝着赵钰挥砍而去。   赵钰被秦芃的小剑避开,与此同时,秦书淮的剑也随即而落,赵钰翻身滚开,秦书淮追逐而上。   旁边一下乱了起来,秦芃往后退去,被人扶住了后背。秦芃猛地挥砍过去,被柳书彦握住手腕。   柳书彦看着她,神色不定,秦芃如今知道柳书彦是赵钰的人,丝毫不敢松手中的剑。   “柳书彦,”她轻声喘息:“放开我。”   柳书彦颤了颤唇,也就是这一瞬,江春扑过来,将柳书彦一脚踹开,一把抢过秦芃,焦急道:“王爷,走了!”   然而秦书淮没走,双方人马交织在一起,秦书淮紧追着赵钰,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   秦芃和江春奔逃到了船上,回头看见秦书淮还在人群中,秦芃咬紧了牙,同江春道:“去帮他杀了赵钰。”   她说这话时,整个人都是抖的,可见说这句话是下了多大的勇气。   然而江春却是道:“公主,我的职责是送您走。”   说罢,江春便斩断了停靠的船绳,船动起来,秦芃没什么力气,被人抚着往里走去,秦芃挣扎起来,焦急道:“赵钰不死,他不会走的!”   话音刚落,船猛地一震,秦芃撞在船头,看见岸上有人抓住了船绳,立于岸边。   秦芃抬起头来,发现站在那里的一席白衣。   是卫衍。   他也来了。   他握住了船绳将船直接拉了回来,江春提刀冲了过去,卫衍大吼了一声:“柳书彦!”   柳书彦神色逐渐坚定,迎着江春就挥砍而去,江春和柳书彦纠缠在一起,卫衍跳上船,朝着秦芃伸出了手。   “嫂嫂。”   他面色平静,没有半分波澜。   秦芃笑了笑,眼中有了无奈:“柳书彦投靠了赵钰,我能理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   “齐国需要燕南十六州。”   卫衍平静开口:“我明白嫂嫂和秦书淮的意思,在这里杀了赵钰,一切就不作数了,你们想办法扶持一个新的人登基,如今的局面,北燕是不愿开战的。你们是如此想的,是吗?”   卫衍一面说,一面将秦芃扶起来。   他的力气很大,动作很坚定,但看上去仿佛是恭敬极了的模样。   秦芃整个人都被他拖着,被迫往岸上走去。   秦书淮的侍卫朝着卫衍扑过来,卫衍抬手挣开他们,卫衍带来的人和他们纠缠在一起,卫衍拖着秦芃,朝着赵钰走去。   “可是你们笃定就能扶持你们想要的人登基?你们又确定能让北燕停战?这一切都是未知,不是吗?”   “可是你过去,”卫衍捏着秦芃,手攥得死紧:“你过去,南齐就有燕南十六州。你知道燕南十六州意味这什么吗?你知道在南齐边境,每年要有多少将士,因为这燕南十六州而死吗?”   “嫂子,”卫衍带她停在赵钰不远处,赵钰和秦书淮还在厮打,赵钰人多,秦书淮几乎是被他们包围着,秦芃呆呆看着秦书淮,他握着剑,没有半分停下的意思。卫衍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你是南齐的长公主。”   “有人生来受尽苦难,他们缺衣少粮,他们努力耕耘,他们浴血厮杀。然后他们将自己得到的交给国家,国家用它养育了你们皇室。你受百姓供养,你自幼衣食无忧,你肩负着什么责任,你不明了吗?”   “我知道。”秦芃闭上眼睛,叹息出声:“我知道。”   可是她是南齐的长公主,她也是北燕的长公主。燕南十六州,交到谁手里,都是她的罪。   她要怎么选?似乎也没得选。   赵钰给的根本不是选择,有燕南十六州作为诱饵,齐国除了秦书淮,不会有任何人想要留住她。   秦书淮和赵钰纠缠得有些久了,他对赵钰本也不是压倒性的胜利,如今卫衍和柳书彦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兵力,秦书淮再拖延下去,怕是自己也走不脱。   秦芃终于下了决定,扬声开口:“停下!”   听到这句话,秦书淮率先停了动作,秦芃不敢看他,却是转头看向赵钰:“让秦书淮走,我陪你回北燕。”   赵钰身上带着秦书淮割开的伤口,他抬了眼皮,看向秦芃:“当真?”   “当真。”   秦芃垂下眼眸,朝着赵钰递出手去。   赵钰没有说话,他看着那只手,那只手和记忆里早就不一样了,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主动朝他伸出手来。   赵钰心里有无数情绪奔涌,可他却也没说话,他微微笑开,疾步朝着秦芃走去。   秦书淮抬眼看向秦芃,捏着手里的剑,没有言语。   他稍一动弹,周边人便举剑指向了他。   “书淮,”秦芃放柔和了声音:“我是长公主啊。”   秦书淮张了张口,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捏着剑,他不能动弹。   其实赵钰说得对,他远没有赵钰那份决绝。   赵钰对秦芃的感情,是飞蛾扑火,不顾一切,这天下,这百姓,所有无辜不无辜的人,在赵钰心里,都不值一提。   他对秦芃的心,是偏执,是独有,是什么都无法干扰。   秦书淮以为自己也是。   他也曾以为,为了秦芃,他什么都能做到。   可是面对无辜的人,面对那供养他的百姓,他却发现,自己涌现了一种深深地无力。   他也曾在边境疆场陪那些人浴血厮杀,他也曾知道生命的宝贵的脆弱。   他也曾默默许愿,希望家国太平,希望那些年和他说,想早点回家的人,能安稳归家。   在这些愿望面前,他突然发现,他以为自己对赵芃那份感情,其实并不是他以为那么坚定。   他总希望有一个两全的办法,总希望平衡着爱人与他人之间的关系,却又发现,这世上总是两难。   他不知道对错。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想不顾一切救下秦芃,可是心里总有那么点东西,在阻碍着他,他绳趋尺步,不敢造次;他想就这样,像一个合格的摄政王一样,像一个卫衍、柳书彦一样,就让秦芃就这样走,让她换这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可是又觉是如此巨大的屈辱。   一个国家的天下太平,却要让一个女子来换。   赵钰当年的话历历在目。   他护不住她,七年前护不住,七年后,也护不住。   不是他不够强,而是他做不到像赵钰一样不顾一切。   家国天下,最基本的善良和原则。爱情或许伟大,可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总有他走不去的坎。   那些比生命更重,比爱情更重,那是刻在他骨子里,不可逾越的底线。   他永远无法让两国战士为了自己的私情厮杀,也做不到为了自己的感情去割让一国最终要的防线。   他挣扎着,无法言语。秦芃看出来,她靠在赵钰身上,拍了拍赵钰的手,平静道:“给我解药吧,我这样站着,累。”   秦芃的态度赵钰是明白的,如今她必然是要跟他走的。   赵钰也不多说,给了秦芃一粒药丸,她服用下去后,感觉身体慢慢有了力气。她直起身来,不再依靠着赵钰,往前走了几步。   秦书淮听到脚步声,抬眼看她。   姑娘神色平和,温柔平静。   她抬手,将发丝挽在耳后,整理了仪容,然后抬头看他。   “我想过了,书淮。”她温柔平静,秦书淮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等她的宣判。   这一刻,他决定什么都不想,他就当她一把剑,一切都听她的。   如果她要留,他就不顾一切让她留。   如果她要走,他也愿意,放她走。   秦芃笑了笑,亮着眼看他:“南齐农耕,北燕擅牧,北燕常年粮草不足,故而多战。昔年成德公主曾去北燕,换十年平安。我身为长公主,受百姓供养,自当护一方百姓。”   “妾身无能于朝堂谋百姓福祉,亦不能战场护家国平安,蒲柳之姿,能入北帝之眼,为国民尽微薄之力,是妾身之幸。”   秦书淮没说话,他站在人群中,雨淅淅沥沥下起来,周边刀剑指向他,他提着剑,静静看着与他隔着人群相望的人。   “书淮,”赵钰从旁拿过伞,撑在秦芃头上,秦芃看着秦书淮,仿佛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她长了口,温和出声:“我走了。”   他说不出话来,他捏紧了手里的剑,雨丝很细很轻,砸在他身上,却仿佛是针一样,扎在人皮肉之中   他那么想开口留住他,可是当他想起边境那些年的战火;想起那些士兵坐在火堆前和他说,将军,什么时候燕南十六州能回来,我们日子就好过很多;想起他八岁为质前往北燕前一天,他母亲身着皇后黑色绣凤华衣,弯腰看他。   她的目光柔和又明亮,她说:“我儿,此番前去,你归来时,怕已是无家。”   “可是无妨,你身为太子,自当以国为家。”   他说不出口。   而那姑娘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意,弯着的眉眼里,全是笑意。   “书淮,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如今的模样。”   “我不需要一个只有爱情的灵魂,我也不需要你对我的爱凌驾于你自己。”   “不管我归来,或是不归来。”   秦芃抬手按在自己的心上,神色温柔:“我都会记得。”   会记得什么,她没有说出来。   可是她和秦书淮却都明白。   她会记得自己爱过这个人,最记得他给过她最美好的年华,最好看的模样。   秦书淮微微颤抖,强撑着自己,一言不发。   秦芃优雅转身,沉下神色,面色平淡道:“北帝,启程吧。”   赵钰垂下眼眸,抬手握住她的手,随她转身。   她挺直腰背,面色平静从容,高贵又优雅。   告别对她似乎没有任何影响,她的情绪永远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不像他们一样,因她喜而喜,因她悲而悲。   等他们走远了,所有人这才放下刀剑。   卫衍走在秦书淮身前,单膝跪下,平静道:“臣卫衍,知罪。”   柳书彦也走过来,跟着卫衍共同跪下,艰难道:“臣,柳书彦,知罪。”   说罢,周边人纷纷跪下,将秦书淮围绕在中间。   秦书淮提着剑,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滴血,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他艰难笑开。   “你们有什么罪呢?”   他没有半分怪罪,慢慢道:“齐国正是因为有你们,才能走到今日。”   “你们无罪。有罪的是我,”他抬起手,艰难出声:“是我,秦书淮。”   “于国,我心怀私心,不公不智;于家,我软弱无能,护不住妻子安危。”   “你们没错,”秦书淮沙哑出声:“你们没错。”   错在于他。   他转过身去,慢慢走向河边。   江春站在穿上,看见秦书淮提着剑一步一步走来。   他如秦芃一样,将腰背挺得笔直,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微微颤抖。   所有人看着他的背影,都不难看出那一丝遮掩不住的绝望和悲怆。   柳书彦静静看着他,许久后,慢慢道:“七年前,我在姜府见他,便是这样。”   七年后,护不住的,终究护不住。   秦书淮站上船,连夜回了宣京。   到达京城时,赵一已经从北方领了兵来,将宣京重重围困。   赵一看见秦书淮时,他微微一愣,下意识问:“公主呢?”   江春站在后面,拼命给赵一使眼色。   秦书淮听到这个词,他许久没回过神来,似乎在想什么。   赵一也明白了江春的意思,赶紧伸出手,岔开了话题:“王爷,下车吧。”   秦书淮慢慢看向赵一。   “她不回来了。”   他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慢。   他说着,就这赵一的手,从马车上走下来。   他肩头似乎承担着无数重担,明明整个人站得笔直,明明已经那么努力站在这世间。   可所有人却仍旧觉得,仿佛一滴雨滴坠落,都足以让这个人,骤然崩溃。 第一百零六章   秦书淮走回屋中,坐回大厅中,什么话都没说。   雨下得淅淅沥沥,他静静坐着,脑海中一片空白。   外面兵荒马乱,秦书淮内心之中,却只有雨声。他从北方调来的兵马进了宣京,如今宣京已经乱成了一片,仿佛是他两年前宫乱的模样。   宣京中人人自危,家家户户关上了大门,只听兵马入城之声。   江春和赵一站在门口,不敢说话,赵一想问江春什么,却又不敢多问。   秦书淮静静坐着,沉默不言,似乎在想什么。   没有多久,外面传来匆忙地脚步声,一个太监掌着灯,领着一个孩子急急走到长廊。   江春一看见那人就变了脸色,拱手道:“陛下!”   “我姐呢?”   秦铭焦急出声,来到屋中,看见秦书淮坐在屋中发愣,他提高了声音:“你没带她回来?!”   秦书淮抬头看向秦铭,面前少年脸上又急又怒,他愤怒出声:“朕已将地点告诉了你,为何不带她回来?!”   秦书淮听着秦铭的声音,慢慢回过神来,他目光落在秦铭焦急的神色上,平静开口:“陛下知道,北帝欲以燕南十六州换取公主一事吗?”   “知道。”   听到这话,秦铭神色慢慢冷了下来,他捏起拳头,看着秦书淮:“你也被他说动了?”   秦书淮没说话,秦铭怒然将桌子上东西猛地掀翻,急促喘息着道:“懦夫!懦夫!你们这群人,都是懦夫!”   “我齐国被你们治理成这样,”秦铭抬手指着秦铭,眼中聚满了眼泪:“竟懦弱到要以一个女子换一国安危吗?!你们不要脸,朕还要!”   秦书淮抬眼看秦铭,如果他还是十几岁时候,大概会对秦铭的话拍手称赞。   十几岁的时候,生命仿佛只是字词,为了一句话,就可抛头颅洒热血,快意恩仇。   然而他如今二十八岁,他在战场上见过生死,他看过苦苦挣扎的百姓,见过奄奄一息的士兵,他无法再像这位年少的帝王,轻而易举说出要让战士用性命去交换一位公主的婚姻的事来。   他只能慢慢道:“陛下,北燕是求娶。”   “我姐她愿意嫁吗?!”秦铭冷眼看着他:“愿意的,才叫求。愿不愿意都要带走的,这叫抢。”   “公主不愿意,”秦书淮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尽量冷静:“可是朝臣,未必不愿意。”   秦铭没说话,他慢慢冷静下来,他看着秦书淮,眼中神色怜悯又悲切,他深吸了一口气,盘腿坐下来。   “秦书淮,我不明白,”他垂下眼眸,克制住自己:“明明你们那么相爱,为什么,不在一起。”   秦书淮听着秦铭的话,微微一愣。   秦铭转过头去,他脸上婴儿肥退了去,露出线条,开始有些消瘦。   “你明明已经是摄政王了,赵钰可以任性,为什么你不行?他陈兵五十万在边境,那他妈就打!燕南十六州,他不给,那就抢!你走到今天,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你又知道,”秦铭忍不住苦涩笑开:“我走到今天,是为什么?”   秦铭没说话,他抿了抿唇,好久后,终于道:“你的事,朕知道。”   少年帝王的话语里全是叹息:“柳书彦曾对朕说过。”   秦书淮抬眼看他,目光清明。   秦铭盯着秦书淮:“你当年回来时,是父皇怜你才能,逼着你走上这条路。你走上这条路,无非是想有一天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可为什么真的走到这一天,你却做不到了呢?”   秦铭说话时,眼中一派坦荡。秦书淮忍不住想起来他的皇叔——那位斩了他父亲,将齐国从沼泽中一手拯救出来的皇叔,秦文宣。   从尊卑上来说,秦文宣的确是谋朝篡位,某种意义上来讲,秦书淮该恨他。   可是秦书淮并不恨他,因为比起那个皇位,秦书淮爱着的,更是这个国家。   “你知道吗,”秦书淮突然开口,董尤从旁边来,给两人端了茶。秦书淮微笑,眼中露出怀念的神色:“很小的时候,我曾经是太子。”   秦铭点头。   如今他终于不再装傻,不再装成那唯唯诺诺的皇帝。面对秦书淮的话,一般的人早就会紧张起来,可秦铭却没有,他很平静,仿佛真的只是在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过往。   秦书淮看着秦铭,却是道:“我的母亲曾告诉我,我身为太子,自当以国为家。我这一生可能会没有家人,可能会彷徨无依,可我得明白,从我出身在秦家那一刻,我就背负着身为皇室子弟该有的责任。”   “小铭,”秦书淮垂下眉眼:“正是因为身为摄政王,我更不能妄动。哪怕强大如盛唐,也有文成公主外嫁吐蕃。比起那么多百姓安定的人生,我与你姐姐,算不上什么。”   秦铭听到秦书淮的话,整个人都呆了。   他眼中全是诧异,好久后,才慢慢道:“你……不会不甘心吗?”   秦书淮笑了笑,眼中有了惆怅:“如果她活得好,那我,也没什么不甘心。”   他虽是这样说,可秦铭却明显看到他捏紧的拳头。   秦铭不再说话,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抬头:“那好,那从今天起,你不是摄政王了。”   秦书淮有些诧异,秦铭站起身来,平静看着他:“你早已经不是太子了,秦书淮,这齐国,这天下,是朕的,所以这天下不需要你背负,这百姓不需要你管,这是我的事。”   “如今你甚至连摄政王都不是,这个国家要拿着你的妻子去求他的安稳,秦书淮,”秦铭抬眼看他:“你不该想尽一切办法,去救你的妻子吗?”   秦书淮微微颤抖,秦铭继续开口:“燕南十六州,那是朕的事。开不开战,那也是朕的事。秦书淮,”秦铭凑近他:“把权力交出来,这些责任,朕替你担着!”   听到这话,秦书淮忍不住笑了。   他抬头看着靠在自己面前,神色坚定的少年:“皇家无稚子。”秦书淮忍不住叹息:“陛下,您让臣明白了。”   秦铭没回答他,他绷紧了身子,有些紧张:“朕没骗你。朕希望姐姐你活得好。”   “你不明白,”秦铭直起了身子:“她大概,是朕唯一的亲人了。”   秦书淮听了秦铭的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你打算对太后动手?”   秦铭没有回应,转身道:“朕去找卫衍,剩下一切,朕会让柳书彦同你说清楚。”   说完,秦铭便走了出去。   他刚走出去,秦书淮目光一点一点凝聚,外面雨声渐大,他骤然出声:“赵一。”   “在。”   “准备一下,一日后,我要去北燕见夏侯颜。”   夏侯颜,白芷的丈夫,当年为赵钰所救,同赵钰一起长大,并辅佐赵钰登基的宁国侯嫡子,如今北燕的兵马大元帅。   听到秦书淮要去北燕,江春皱眉:“王爷,那宣京怎么办?”   说话间,外面传来通报声,秦书淮点了点头,柳书彦的身影出现在秦书淮面前。   柳书彦抖落身上雨滴,朝着秦书淮恭敬行了个礼。   秦书淮点点头,柳书彦走上前来,跪坐下来,平静道:“下官的来意,想必摄政王已知道。”   “陛下与你、卫衍,是如何打算的?”   “摄政王应该知道,太后与张瑛乃巫族人。”   秦书淮点头,没有多说,给柳书彦倒了茶:“此番世家之乱,便是这两位一手策划。这两位与赵钰里应外合,派我父亲来当说客,煽动以清君侧之名让世家杀了您与长公主。太后许诺世家,等她辅政之后,愿意将各大世家与皇族重新洗牌,一同瓜分摄政王手中的兵力、封地、朝中位置。”   这一点秦书淮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可这不足以让你们造反。”   毕竟秦书淮手中在边境有二十多万精兵,而秦芃作为卫衍嫂子,他们二人联手,这世家又如何敢动?   “赵钰给他们提供了军饷,” 柳书彦抿了口茶,平静开口:“并且以燕南十六州为代价,让卫衍位于中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柳书彦思索了一下:“赵钰求亲之后。”   秦书淮捋了捋,他大概明白了赵钰做事的时间线索。   赵钰在和他们在南方边境分开后不久,大概就已经开始谋划,来到了齐国。   他先是一手利用柳诗韵陷害了秦芃,本以为这可以让秦芃陷入困境,从而秦芃会为了不给秦书淮增加麻烦自愿跟着他回北燕。然而却不曾想,秦芃和秦书淮之间的感情这样坚定,秦芃竟坚决不肯离开。   于是赵钰便干脆煽风点火,让张瑛和李淑煽动柳石轩刺杀秦芃,让秦书淮出于保护秦芃的心思放他带着秦芃走。   赵钰向来是一个机关算尽的人,他怕秦书淮不肯,于是在此计划之外,又让张瑛利用柳石轩联络世家,策划了齐国内乱。   一旦秦书淮和世家开战,对齐国便是国力大损。而张瑛和李淑本就是为了报复齐国而来,等他们掌权之后,必然要折腾齐国。于是哪怕燕南十六州给了卫衍,等李淑掌权之后,赵钰再趁乱抢回燕南十六州,或许也不是难事。   秦书淮知道了发生了什么,心思一转后便明白:“所以卫衍之所以和你在一起,是因为卫衍知道了张瑛和李淑是巫族人?”   “对,”柳书彦点点头:“我也是陛下告知,才知道了如今事态严重。如果张瑛和李淑只是为了权势,为了燕南十六州,我们或许可以忍很多。可是李淑她想的从来不是权势,她只是想毁了齐国。”   “你与陛下又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   秦书淮静静听着,吹开浮在茶面的叶尖。   “父亲替张瑛找我,让我加入战乱,我假意归降,见到了陛下。陛下私下与我说清楚了自己的意思,柳家世代效忠皇帝,这一次,也不例外。”   “陛下的意思,”柳书彦抬眼,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巫族终究会成大祸,务必斩草除根。”   秦书淮点了点头,没有表态,柳书彦有些着急道:“王爷,如今世家已在张瑛李淑等人的说服下蠢蠢欲动,现在就在宣京之内,已经暗中驻扎了五千兵马,我让卫衍带了人来,可南边军距离宣京毕竟远了许多,如今宣京祸乱,只能靠王爷了!”   “你们算得很好。”   秦书淮抬眼看向柳书彦,平静道:“却不知道,事后,陛下打算如何安置我?”   柳书彦愣了愣,秦书淮放下茶杯,平静道:“既然陛下平时是装傻充愣,有如此才能,怎又容得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陛下既然让你来同我说要做什么,自然该告诉我,给我什么?”   “陛下说,”柳书彦眼中有了挣扎:“若你能救回公主,可许你驸马之位,同公主一同摄政,他弱冠之后,你二人,归隐山林,他赐免死金牌,始终如亲姐弟。”   秦铭看得明白。   杀秦书淮是做不到的,如今他要借着秦书淮对抗张瑛和李淑。   而秦书淮最大的牵制,其实是秦芃。秦芃毕竟是他的亲姐,有了她的存在,他才能拴住秦书淮这匹狼。   秦铭一直要他救回秦芃,一方面或许真的有姐弟情谊,然而另一方面却也打算着,能将秦芃救回来牵制他,又或者是秦书淮为了救秦芃死在北燕最好的打算。   秦书淮没有说话,许久后,他却是道:“你说,如果没有我,他会救芃芃吗?”   柳书彦不语,许久后,柳书彦道:“陛下大概,会为公主报仇。”   秦书淮心中了然。他抬眼,看向柳书彦:“这次你不劝我?”   “我不知道。”柳书彦垂下眼眸:“我能做的,我做了。你以摄政王之身要救她,我拦你。你若以丈夫的身份去救她,我不该拦。”   秦书淮点点头,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道:“走。”   说完,他走出房门外,直接同江春道:“点兵,进宫。”   而另一边,秦铭急急忙忙回到宫中。   刚进入寝殿,他便听到李淑懒洋洋的声音:“我儿,你去了哪里?”   秦铭僵了僵动作,他抬起头,立刻换了一副忧愁的表情:“我……还是想问问姐姐的下落。”   “我儿,” 李淑叹息出声:“你过来。”   秦铭没有动,他身体微微颤抖,似乎明白过去意味着什么。   然而他不敢抗拒,在李淑“嗯?”了一声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停在了李淑面前。   李淑躺在床上,目光平静看着他。   “铭儿,”她抬手抚上他的脸,慢慢道:“很快,这天下就是我们巫族的天下了。他秦氏灭我族人之仇,我们便可以报了!”   说着,她眼中有了快意:“我儿,你可快意?”   “母亲……”秦铭眼中有了忐忑:“我……不也是秦……”   话没说完,李淑一巴掌猛地抽在他脸上,秦铭被扇得无法站稳,摔在了地上。他俊秀的脸被李淑的指甲划破,秦铭有些狼狈用手捂着脸,不敢抬头。   李淑朝着秦铭走过来,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平静看着他。   “我儿,”李淑声音中带着渗人的阴寒:“阿母同你说过,不要提你身体里那卑贱的血脉。”   秦铭目露挣扎,他颤抖了声音:“阿母……”   “乖,”李淑声音温柔,捧起了他的脸:“宣秦书淮进宫,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阿母,”秦铭小声开口:“结束了,我就可以不受罚了吗?”   “是啊。”李淑仿佛一个再慈爱不过的母亲:“结束了,你的罪孽就赎清了。”   秦铭拼命点头:“好,阿母,我这就宣秦书淮进来!”   说着,他撑着自己起身,朝外面道:“董尤!宣秦书淮!”   站外外面的大太监听到里面皇帝的话,低头道:“是。”   说着,他急急忙忙往外走去,寻到了一个年轻的小太监:“宣摄政王进宫,再告诉柳大人和卫将军,一切按计划行事。”   小太监呼吸都是乱的,面上强作镇定,点了点头道:“师父放心。”   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疾风冷雨,昭示着这一日,宣京将乱。      齐国上上下下乱成一锅粥时,秦芃跟着赵钰坐在马车里,睡得昏昏沉沉。   她染了风寒,精力有些不济,赵钰给她喂了药以后,让她休息在马车中,走走停停。   她发了高烧,赵钰就一直守着,一夜不眠。秦芃偶尔间醒过来,就看见赵钰还没闭眼,一见她看过来了,就焦急上前询问:“你要什么?”   秦芃没说话,静静看着他。   一觉睡醒,她已经好上许多了,有了些力气。赵钰见她呆呆瞧着自己,不由得皱起眉头,摸了摸她的头,放柔了声音:“可是要水?”   “我不明白。”   秦芃终于开口。   她的声音有些哑,赵钰听到这话愣了愣,随后他垂下眼眸,询问她:“要坐起来吗?”   秦芃轻轻咳嗽,赵钰忙给她顺气,她抬手推开他,自己坐了起来。   赵钰也没恼,就坐到一边,面色平静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吧,我都会回答你。”   “我想问的太多。”秦芃喘息着:“你不若,从头开始给我说起。”   赵钰点了点头,转过头去,看向外面摇晃的车帘,平静道:“这件事,或许要说到三十年前,当年巫族被灭,巫族圣女巫琴在怀孕时被巫族人追杀,一路逃难到了北燕。”   “我母亲那时候是北燕一位妃子,她承恩多年,却都不曾有孕。那时候偶遇了巫琴,巫琴求我母亲救下她和她的女儿,她可以想法子,让我母亲受孕。”   “为了给自己的女儿找到一个去处,巫琴想了办法,用药让我母亲有了怀孕的脉象,然后我母亲就一直假装怀孕。那时候我母亲一直希望,巫琴生的是个男孩,可是……”   “她是个女孩。”   秦芃平静开口,赵钰点了点头:“是,是个女儿。于是她成了我母亲对外宣称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公主。巫琴陪着我母亲养了这个孩子,一年后,我母亲受孕。后来在我出生后不久,巫琴终于撑不住自己的旧疾死了。那时候她以为,自己给女儿找到了最好的归宿,北燕公主,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有人欺负她。北燕这样强大的国家,一定能保护她,让她好好长大吧。”   听到这些话,秦芃不知道为什么,居然隐约仿佛能记起一个轮廓。   她曾经抱过她,曾经让她叫她“阿母”,她与将她养大的温媛截然不同,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秦芃觉得温暖。   秦芃觉得有无数酸楚涌上来,艰难出声:“然后呢?”   “可是她没想到,那个温媛是这样愚蠢的人。她生了皇子后,争宠斗艳,被贬入了冷宫。被贬入冷宫的女人永远挂念着恩宠,她不记得自己的孩子,只是每天都在埋怨,在咒骂。”   “于是我和你相依为命长大,你大概不知道吧,”赵钰低笑:“其实我一直以为,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无论任何时候,你都会保护我,陪伴我。”   “冷宫里的时候,我只有你,”他抬起头看她,仿佛快要哭出来一般:“如今我二十四岁了,可我总觉得,我还在冷宫里一样。”   “阿钰……”   秦芃看着他的模样,觉得咽喉仿佛被什么堵住,赵钰听着她的呼唤,转过头去,却是道:“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的,她告诉我你的身世,你的来历,然后同我说,你不是我的亲姐姐,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你记得我十岁那年元宵节吗?”   “不记得……”   秦芃干涩开口,赵钰眼中全是早已猜到的明了:“是啊,你不记得。那一年的元宵节,我等着你回来吃汤圆。可你和秦书淮约好,偷偷出去看花灯。我哭闹不止,母妃烦了,就打了我一耳光,告诉我,你不是我的亲姐姐,指望你对我多好呢?哪怕是我的亲姐姐,你早晚也是要嫁人的。”   “你总要离开我。”   “我不信。那天晚上,我就一直在房间的台阶上等你。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我坐在那里数数,我从一数到一千,又从一千数到一。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数了多久,只觉得,怎么夜这么长,你怎么还不回来?”   “后来吧,我终于听到你回来了,”赵钰似乎是陷入回忆里,眼里全是绝望:“你和秦书淮一起回来。他催着你回去,你一直缠着他。我跑出去,可是我在外面冻太久了,腿都是麻的。所以我就摔在了你面前。你把我扛回去的时候,我一直哭,你问我哭什么,我说母妃说,你以后会不要我。”   “于是你答应我,你说这一辈子啊,阿钰最重要了。你永远不会离开我,你一辈子陪着我。”   “你说我要得多吗?”   赵钰抬眼看她,弯着眉眼:“我要得不多吧?你要嫁给秦书淮,我让你嫁了。你要和他在一起,你要生儿育女,我也让了。可是为你什么还要跟他走呢?”   赵钰靠近她,眼里带着秦芃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似乎是爱极了。   又似乎是恨极了。   “你去了南齐,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你去了南齐,还和我谈什么陪伴?!你说过你会一辈子陪着我,你说过你永远不会离开我,你说过这辈子我最重要,可结果呢?!”   “我哭着求你,我跪下来求你,可你还是要走。”   赵钰握住她的手,撑在床边,颤抖着身子,死死盯住她。   “为了一个秦书淮,你不要我。”   “所以,”秦芃终于明白,她笑出声来:“你杀了我。”   “我没想杀你。”   “那时候你去南齐,我的探子已经探听到消息,姜家和南帝都虎视眈眈,我知道你此次去凶多吉少,我想拦住你。这时候,李淑托柳诗韵联系上了我。”   “她们联系你做什么?”   “她们和我要了这封信。柳诗韵和董婉怡交好,她拿到这封信后,转交给了董婉怡,董婉怡交给了她父亲,由她父亲交给秦文宣。这封信不出所料就激怒了秦文宣,秦文宣朝你下了毒。”   没有问李淑这样做的意义,秦芃大致猜到,她深吸了口气,将她猜到的事实说出来:“所以,秦文宣,其实是死于秦书淮之手。”   “应该吧。”   赵钰轻笑:“当年对你动过手的人,他一个都没放过。秦文宣一直对他很好,很信任他,可他最后还是下了毒。”   秦芃微微颤抖。   她明白,杀秦文宣,或许是秦书淮最挣扎的一件事。   这样一个好皇帝,对自己这样好一个叔父,可秦书淮却还是选择为他报仇杀了他。   正是因为那份愧疚,所以秦书淮没有杀秦铭登基。   哪怕他不知道她是赵芃,他仍旧选择了,忠心辅佐秦铭,好好守护这个南齐江山。   她点了点头:“明白了,那你呢?”   赵钰没说话,秦芃抬眼看他:“姜家朝我下了毒,秦文宣派柳书彦朝我下了毒,我体内有至少三种毒,最后一味毒药,是你下的吧?”   听到这话,赵钰却是笑了。   “你知道巫族圣女的特异之处吗?”   秦芃愣了愣,赵钰继续道:“巫族圣女只要不怀孕,是不会死的。你母亲死后,你就是巫族的圣女,你本来,也不会死。”   “我没想过杀你,”他抬手,抚在她面容之上:“我只是想要,你回到我身边。”   “我以为你死后,会复活在你自己的身上。所以我想方设法带回了你的尸体。”   “可是我没想过,”赵钰说着,眼里蓄满了眼泪:“你没回来。”   “我守着那尸体啊,我每天都去看她。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想留住它,可是我留不住啊。”   “秦书淮那六年是疯了,可你以为我好着吗?”   “我也疯了。可是我得撑住啊。因为我知道,姐姐要阿钰当个好皇帝,姐姐骨子里爱着北燕,爱着北燕的百姓。我就想啊,我当一个好皇帝,也许哪天你回来了,还会夸一句,阿钰做得好。”   “可你终于回来了,你为什么,就不来找我呢?”   他将头埋在她手心,痛苦出声:“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你的啊!” 第一百零七章 全文完   赵钰嘶吼出声。   秦芃整个人都愣在那里, 她呆呆看着面前的青年,他的所有绝望痛苦,所有愤怒仇恨,都在眼中交织。   她颤抖着唇,好半天, 却是说不出一句话。   她该说他错了吗?   可是在对上对方眼睛那一刻, 她又骤然发现,哪怕是错了,她也没有办法责怪。   他说的每句话她都听着,每件事她都记得。   他是她一样带大的孩子, 那些年,冷宫里,每次她回去的时候, 他都会在门口等她。   她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孩子长成青年,她倾尽了所有心血在这个人身上。   哪怕他错了,她也无法真的有多恨他。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沉默以对,赵钰看着她的模样,垂下眼眸,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慢慢退开:“过去的都过去了, 以后你便是秦芃, 你同我回去,过去一切, 都当没发生过。”   秦芃没有说话。   赵钰微微颤抖:“你是不是在怪我?”   秦芃忍不住笑了:“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怪你,赵钰,毕竟,你杀了我。”   说着,想起当年的事来:“我的记忆少了一段,和你有关系,是吗?”   “对。”赵钰也不再隐瞒:“是我做的。圣女第一次转生时,需要一个引路人,这个引路人一定程度上会决定圣女的记忆,所以引路人一般由她最信任的人担当。”   “当年我母亲将引路人的位置教给了你母亲,你母亲教给了你。”   秦芃猜测出来,赵钰应声:“不错。”   “我隐约间听到那首曲子,是你吹的。”   “是。”   “那,”秦芃最后一个问题:“你和柳诗韵在我死的时候,就认识了,是吗?”   “她一直是李淑对外接触的代表,李淑手里打探消息的暗线由她一手创建。”   柳诗韵一直长袖善舞,热衷开诗社茶楼,这一点,秦芃倒也不奇怪。   她抿了抿唇,终究还是问出了那个为难的问题:“那,她那个孩子……”   “不是我的,”赵钰果断开口:“是柏淮的。她想当贵妃设计我,给我下了药,我将计就计,换成了柏淮。”   秦芃睁大了眼,赵钰慢慢道:“她受孕后,催促我接她到北燕。我答应了她,她帮我带你回来,我就封她为四妃之首。”   “所以那时候她并不想死?”秦芃皱起眉头。   赵钰点点头:“按原计划,那天我会带她从茶楼中出来,让假的尸体换上她的。可是张瑛让我杀了她。”   “为什么……”秦芃惊诧出声,赵钰笑了笑:“张瑛知道那个孩子不是我的,柳诗韵其实没了多大价值。假的尸体,多少会有破绽,别人看不出来,她父亲未必。只有让柳石轩真的信她死了,他才会彻底倒向张瑛对付你。”   那场大火,柳诗韵本以为是重生之火,没想到却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毁灭之火。   秦芃说不出话来。对于张瑛的狠辣,她又多了几分认知。   看她发着呆,赵钰替她将滑下来的被角拉了上去。   他的动作让秦芃回了神。   “我明白了。”秦芃叹息出声,闭上眼睛:“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嗯。”赵钰上前来,想扶着她躺下,她却抬手按住了赵钰的手,赵钰抬眼看她,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秦芃的眼神很平静,却也很坚定。   这是一种无声的拒绝,赵钰明白。   哪怕他得到她,即将迎娶她,可是这个人骨子里,心里,却始终拒绝这他。   赵钰深吸了一口气,却也没逼她,退了下去。   他觉得心里有种无声的苦涩蔓延开去,让人觉得无处遁逃。   他处心积虑谋划到的人就在他身边,他曾经无数次幻想和期盼,却发现这并没有他所想象到的开心。   他想去握住那个人的手,却看到了对方紧皱的眉头,他骤然又止住动作,不敢往前。   赵钰和秦芃往北燕去时,秦书淮已经接到了秦铭的圣旨,召他入宫。   此时秦书淮的军队已经全部入城,宫门早已关上,仿佛什么人都没有一般,寂静无声。秦书淮的士兵全部围在城外,蓄势待发。   秦书淮在府中接到圣旨,宣读的太监读完了召秦书淮入宫的圣旨后,将圣旨交给秦书淮,秦书淮恭敬接旨后打开,却发现圣旨中还有一句话。   这句话是用白蜡写成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然而秦书淮何等眼里,一眼便看出圣旨不对。他用手指抚摸上去,细细感知,明白这用蜡写着的三个字是,清君侧。   有了这封圣旨,日后秦书淮带兵入宫一件事,便有了证据,是皇帝授命。   秦书淮明白,这是秦铭在安他的心,让他知道,他不会狡兔死走狗烹。如今秦铭被李淑扣着,这圣旨只有李淑授命,才传得出来。所以秦铭递出了让他入宫的圣旨,但这封圣旨,也会成为他光明正大进入宫中通行证,李淑的催命符。   秦书淮朝着宣读圣旨的太监点了点头,站起身道:“那,容臣沐浴更衣后,便去面圣。”   秦书淮说完后,去了自己的寝室。   江春跟在秦书淮身后,小声道:“柳大人走了,让您放心,人手他已经换了,但为了陛下的安危,您最好不要太早将圣旨说出来。”   秦书淮点头,明白柳书彦的担忧。如今秦铭在李淑身边,李淑是出于他是她儿子信任他。若他太早暴露了秦铭的立场,秦铭怕是会出事。   秦铭布置今天,明显并非一日之功。   如今张瑛和李淑的依仗便是世家的军队和他们暗中培养的一部分私军。秦铭结交了柳书彦,在世家军中埋下了动荡的种子。如今又说服了他,得到了真正的中坚军队,再让自己埋伏在李淑身边,一环接一环,李淑和张瑛布置的每一个地方,都被他安插下了棋子。   秦书淮从不敢轻视任何一个少年人,就如当年他设计让赵芃被皇帝重视时,也不过只有九岁。   只是秦铭这不过十一岁的心机,的确是太过深沉,让秦书淮心中忍不住有了那么几分敬佩和警惕。   秦书淮换好衣服后便赶往了宫中。   来到宫门前,秦书淮从马车中探出身子,仰头看向了宫门。”   一个士兵从城墙上探出头来,高喝出声:“来者何人?”   “摄政王,秦书淮。”   秦书淮声音不大,却足让每个人听清。   在场没有人说话,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呼吸声。此刻已是夕阳西下时分,秦书淮一身黑衣冕冠,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他神色平静,仰头看着城楼上之人道:“奉陛下旨意,进宫觐见。”   “陛下有令,命城外士兵后退十丈!”   秦书淮没说话,抬起手来。士兵整齐划一,后退十丈。   那士兵见秦书淮好说话,大了胆子,又道:“陛下又令,摄政王卸下兵器,独身入宫。”   “放肆!”   这一次,秦书淮提高了声音:“本王乃先帝御赐鱼服,可佩剑行走于宫中。又有陛下亲赐圣恩,任何时候出行宫中可带数十随从,陛下怎会下此命令?!莫不是陛下出了事,你以此唯由拖延本王入宫时间?速速开门,莫再生事,否则本王怀疑陛下如今圣安,只能强行入城了!”   听到这话,那士兵有了犹疑之色,旁边有人跑到那士兵身边来,耳语了几句后,那士兵道:“好罢,摄政王,请。”   说着,城门缓缓打开,秦书淮看了一眼江春,江春立刻清点了十三人,跟在了秦书淮身后。   这十三人都是秦书淮身边顶尖好手,秦书淮带着他们一同上前,宫门打开后,一行人走了出去。   入宫之后,一个士兵上前来给秦书淮引路,秦书淮面色不改,跟着那士兵走向长长的甬道。   甬道两边都是宫墙,约有数十丈,遮住了日光,显得十分阴森。   秦书淮面色不变走着,同时询问引路的士兵道:“宫中为何如此安静?”   那士兵明显有些紧张:“不一直如此吗?”   秦书淮没有回话。那士兵越往前走,越忍不住发抖,秦书淮平静道:“你抖什么?”   “卑职……卑职……”   也就是那瞬间,羽箭骤然如雨而降!而秦书淮也早料到了会有此变故,猛地上前一步,将那士兵高举而起!   羽箭扎在那士兵身上,秦书淮兔起鹤落,便以士兵为盾,朝着城墙之上攀爬而去。   而跟在秦书淮身后的十三人纷纷从袖中甩出绳子,那身子上都带着一个铁爪,勾在城墙之上,敏捷而迅速跟上秦书淮的动作!   这一切不过瞬息之间,秦书淮已冲到城墙之上,袖中长剑瞬间划过射箭士兵的咽喉。   剩下十三人也随即跟上,在城楼之上和士兵厮杀成了一片!   无数人涌上去,秦书淮杀红了眼。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在城楼的十四人上,丝毫没注意有几个人悄悄来到了城门之处。   张瑛指挥着人扑向秦书淮时,柳书彦则是来到了把手城门的地方,悄无声息抹了守城门的士兵的脖子,砍断了旁边的绳子!   城门轰然坠下,声音震得张瑛愣了愣,随后他猛地反应过来,大吼出声:“关城门!”   然而此事已来不及,卫衍带着士兵高喝出声:“冲!”   柳书彦带着人加入战局,一时之间城楼上也分不清敌我,秦书淮一路盯着射手,看见背着弓箭的就杀!江春亦是如此,没过多久,城楼上的射手就死伤了大片。随着城门打开,士兵涌入,张瑛这时再傻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秦书淮早就知道他们埋伏!   秦书淮进来,就是专程为了后面人开路的!   射手被杀了大半,秦书淮和柳书彦又带着人在城楼上纠缠,哪怕那甬道本是极好的狙杀位置,却也发挥不出其真正的实力。   越来越多士兵涌入宫来,冲上城墙,张瑛见状,放弃了对城楼的固守,带着人往后退去。   外面厮杀成了一片时,李淑住在宫中,似是有些头疼。   秦铭跪在一边,给李淑揉着头,温和了声道:“阿母,好些了吗?”   “我每次一听到这样的声音,就觉得头疼。”   李淑慢慢开口:“我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声音,是三十年前了……那时候我也就比你大几岁,我病了,躺在山洞里,姐姐、哥哥、父亲、母亲,都提着刀剑、长枪出去了。”   “他们让我好好在山洞里呆着,别出去,等仗打完,他们就回来。”   “我病了十天,”李淑慢慢睁开眼睛,眼里带了嘲讽:“其实也不是病,或许我早就好了吧,我只是害怕。因着害怕,我不敢陪伴他们,我就躲在山洞里看着。齐国领军的是秦文宣,他带了好几万人呢。十几倍于我们巫族的数量,却还是打了十天,你说窝囊不窝囊?”   “阿母,”秦铭垂下眼眸:“别说了。”   “怎么,你心疼了?!”李淑猛地回头,捏紧了他的下巴,提高了声音:“你想他了?我告诉过你,别惦记那肮脏的男人!生你的是我,养你的是我,他杀了我的全族,那也是你的全族!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天烧干净了我们巫族所有人的尸体,整个村落,而我就看着……”   “阿母,”秦铭被李淑捏得有些疼了,可他不敢动弹,只能道:“我只是怕你头疼。”   “不疼……”   李淑慢慢放开他,目光有些涣散:“我不疼……”   “铭儿,”她焦急拉住他的手:“你会帮我的,对吗?”   “对。”秦铭认真看着她:“阿母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你会为巫族报仇的,对吗?”李淑眼中全是乞求。   秦铭点头:“会的,我会为巫族报仇。”   “杀光那些人!”李淑激动起来,眼中带了血色:“杀了柳家的人,杀了那些忠臣,杀了所有姓秦的人!我要这个国家,我要他秦家,数十倍,数百倍,偿还我们!”   “好。”秦铭垂下眼眸,平静道:“阿母放心,我会杀光他们。”   “好,好,”李淑点着头:“铭儿,母亲爱你的,”她眼中全是泪光,看着秦铭:“哪怕你留着秦家的血,我也是爱你的。”   秦铭没说话,他看着李淑,眼中闪过了一丝挣扎,然而却还是慢慢开口:“母亲,我也是爱您的。”   李淑被这句话安抚,她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这时候,张瑛匆匆忙忙进来,焦急道:“秦书淮知道我们的计划了,柳书彦也反了!”   听到这话,李淑面色一变,她猛地站起身来:“他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他知道?!”   秦铭没说话,他走到蜡烛边上,点燃了蜡烛。   此刻已经入夜,方才只有李淑和他两个人在,一直没有点蜡烛,便显得有些昏暗。   忙着说话的两人也没察觉他的动作,秦铭将指甲中的粉末挑到蜡烛中。   他很紧张,手心出了很多汗。   好在说话的两人心思完全不在他身上,张瑛冷着脸道:“秦书淮似乎是铁了心攻城,带着人在甬道就和我们打起来了,柳书彦带人开了城门,卫衍领兵攻城,此刻朝着内宫来了。我们如今赶紧走还来得及……”   “不!”   李淑提高了声音:“咱们谋划了多少年?走?走什么走!如今刚好,柳家卫家秦书淮都在,咱们就把他们一并埋在这里,你带着世家瓜分了他们的兵权,那几个家主都是咱们的傀儡,你辅佐了铭儿称帝,我看他们还能怎样!”   张瑛没说话,李淑握住他手:“三十年了,我们没几个三十年了!”   张瑛似乎是被这话触动,他抬起眼来,抿了抿唇,终于道:“先叫人把地窖里的东西都拿出来。”   说着,张瑛便打算走出去,然而一动,他便察觉不对,猛地扭过头去,看向站在烛火边上的秦铭,怒喝出声:“你做了什么?!”   秦铭被吓得退了一步,李淑也反应过来,她睁大了眼:“你……”   话没说完,两人便感觉腹间翻天覆地的疼起来。   张瑛焦急朝着秦铭走去,秦铭猛地反应过来,他更快一步,朝着张瑛狠狠扑了过去,从袖中拔出匕首,就刺入了张瑛胸口。   里面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然而此刻周边所有人都已经被董尤调远,他站在门前,面色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秦铭的刀刺入张瑛胸口,一刀又一刀,仿佛在发泄着什么。   李淑冷静看着,她目光落在秦铭身上,阴毒又凶狠。   她小口小口呕着鲜血,等秦铭确认张瑛死了,他缓缓回头,看向死死盯着他的李淑。   李淑见他转过头来,露出温柔的笑容,却是问:“为什么?”   “你是我的孩子啊……”   她眼里全是失望,秦铭心口猛地一震,那些日夜压抑着的愧疚和害怕涌现上来。   弑母这件事,他不是没有犹豫过。   “我给过你很多机会,”秦铭捏紧了匕首,抬手抹干净脸上的血,冷静道:“父皇那么喜爱你,小时候我就想,为什么你们不能好好在一起?”   听到这话,李淑嘲讽笑开:“你果然是他的孩子。”   “我知道你的恨,”秦铭平静开口:“所以我,父皇,一直忍耐着你。你是巫族,父皇一直知道,可是他装作不知道。你怂恿着嫔妃内斗,父皇也知道,他还是装作不知道。你让张瑛陷害了给许多人,你和张瑛在背后拿着钱建私军,收买大臣,搅乱世家,这些父皇都知道。”   “甚至于最后你挑唆了秦书淮杀他,你亲自杀了他,这一切,都是父皇放纵。”   秦铭说着,眼眶慢慢红了:“他多好的人啊。他那么宠你,你要什么他都给你。他知道你只有你自己,没有那些世家支持,他怕你受伤害,故意宠爱其他女人,但其实他心里最喜欢那个,从来都是你。”   李淑没说话,眼神很平静:“所以呢,我就该原谅他?”   “不该。”   秦铭闭上眼睛:“父皇说了,你不该原谅他,死在你手里,他死得其所。可是你不该的是,还想着要将这场仇恨报复到其他人身上。”   “靖帝发兵征讨巫族,父皇反了,杀了靖帝。父皇作为主将征讨巫族,那父皇也死在了你手里。这场仇恨该了解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这么执迷不悟呢?!”   秦铭提高了声音:“你杀了父皇,你挑唆了皇后带着皇子造反,你一手策划了宫变,让张瑛遣人放火烧死了所有皇子,就为了捧我上这个位置。”   “我当了皇帝,你还不满足。还你想杀秦书淮,害姐姐,滥杀大臣扰乱朝纲,李淑,”秦铭叫了她的名字,神色平静:“朕忍够了。”   看着秦铭叫她的模样,李淑忍不住大笑起来。   “好好好,真是秦文宣的好儿子。枉我这样信你,总想着你还是个孩子……”说着,李淑眼里光芒渐渐暗淡,秦铭知道,这是人死之前的模样。两年前,他在自己父皇身上看见过。   那天晚上他被父皇的人偷偷带回了宫里,他见了他最后一面,秦文宣拉着他,温和道:“铭儿,我将去了。”   那时候宫里已经被围得严严实实,秦铭知道这是要发生大事,他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握紧了秦文宣的手道:“父皇放心,我一定给你报仇。是谁做的?是……”   “别报仇了,”秦文宣温和出声:“我就是想看看你,想同你说一声,你得好好保护自己,迫不得已的时候……我这里有一道圣旨,你便是杀了你的母亲,我也不会怪你。”   听到这话,秦铭就愣了。   他一直知道秦文宣和李淑之间那点纠葛,可是他却怎么都没想过,真的有一天,他的母亲会杀了他的父亲。   然而他的父亲在临死之际,却还是要同他说:“若不是迫不得已,别怪她。她这辈子,也不容易。”   他看着自己父亲的眼渐渐暗淡下去,一如今日的李淑。   他清楚知道,如今的李淑很快就要去了,很快,他在这世上,除了秦芃之外,将再无亲人。   不是不难过,不是不心酸。   他毕竟才十一岁,再如何聪明,也只是个孩子。看着李淑躺在地上,他忍不住上前,想要抱抱她。   李淑看出秦铭眼里的挣扎,朝着秦铭招了招手。   “儿……”   她叫他。   秦铭眼中有了眼泪,他忍不住往前走去。   李淑不是一直不好的,很多时候,她情绪平静的时候,她也会抱着他,温柔和他说巫族的山和水。   那是她一生无法忘却的执念,也是一生回不去的故乡。   秦铭蹲下身,将李淑抱进怀里。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他哽咽出声。   李淑温柔瞧着他:“既然这么难过,为什么还要动手呢?”   秦铭抬眼看她:“既然这么难过,”他声音中全是哭腔:“为什么还要动手呢?”   李淑微微一愣,轻叹出声:“你瞧见了呀。”   秦文宣死那晚,她坐在皇陵之中,也是哭了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那一晚,她突然觉得特别难过。明明该是仇人,然而他如今死了,她却也会难过。   那时候张瑛在宫里,按照原来的计划,在秦文宣死后,挑拨了皇后和他的儿子与太子争锋相对,造成宫乱,再将所有皇子困在宫中,一把火烧死,嫁祸了皇后。   秦书淮顺利进京,他以为秦文宣是死于他的毒,所以他心存愧疚,辅佐了秦铭登基。   按照他们的计划,秦书淮辅佐秦铭,她以太后之身监国,发展了自己的势力后,再联合世家,铲除秦书淮。   谁知道,秦芃却突然出来了呢?   李淑从来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所以她从来没想过要让自己所有儿女掺和进来。   秦铭无法逃避,可秦芃不一样啊,她那个软弱又天真的女儿,她给了她谋划了最好的前程,让秦芃以一个看似不受宠的公主身份,嫁给了这个国家最顶尖家族的嫡长子为正妻。   可是谁知道,卫炀会死呢?   秦芃守寡了那么十几年,她不敢在秦芃身上投入太多感情。   可是当秦芃以那样张扬方式回来的时候,她心如刀绞。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女儿死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样巨大的变化,那绝不是自己的女儿。   那是巫琴的女儿,只有巫琴的女儿,才会如此。   当年巫琴背叛了族人,他们追杀她。如今她女儿送到她手里来,她怎么会放过她?   于是她退后,让秦芃上前和秦书淮纠缠。   她本是想着,让秦芃作为秦书淮的把柄拿捏秦书淮,谁又知道这个秦芃有这样大的野心?而赵钰在知道秦芃的存在后,又愿意如此不顾一切来交换这个女人?   所有一切不该这样早进行。   他们该慢慢经营了自己的势力,不该在这个时候就和秦书淮直接对上。   可是因为秦芃的存在,秦书淮提前露出了这样多的弱点,赵钰给了他们这样多的机会,而秦芃一步一步构建自己的势力,若由着秦芃发展下去,未来不可预期。   他们扛不住赵钰的诱惑,在此刻动手,本也该是有八分把握。秦芃离开,秦书淮必然心乱如麻,这时候他们召秦书淮入宫,直接将其斩杀,联合世家打压秦书淮的势力,以赵钰相威胁,逼迫卫衍站在他们这边。   如果卫衍要动手,他们就让赵钰出兵相助。卫衍绝不可能引狼入室,只能加入他们。   这一切本该完美结局。   可是秦铭却背叛他们。   秦铭联合了柳书彦,在世家军中安插了卧底。又暗中说服了卫衍,让卫衍假装被赵钰收买同他们一个阵线。最后又在这宫变的紧要关头,下毒杀了他们。   他们每一个环节都被秦铭击破,而这一切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她的孩子。   因为他是她一生以为的依靠着指望。   李淑看着面前这个抱着她痛哭流涕的孩子,心中既爱又恨。   她有着一个母亲的爱,可她也有着无尽的怨恨。   是她的爱让他们的族人失败,是她对秦铭的爱害死了张瑛,害了她三十年的计划就此终结。   无数恨意涌上心头,她看着秦铭嚎啕痛哭叫着她阿母,她拼劲全力,用苍白的双手抱住了秦铭。   “我儿……”她微笑,眼泪盈满了眼眶,匕首从袖中骤然拔出,贯穿了秦铭的身子!   秦铭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看向李淑。   母子大概都是这样。李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儿子会害死她,而秦铭也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母亲,真的会对自己动刀。   他们总是对别人无比残忍,却总是幻想别人会回馈自己满满爱意。   看见秦铭的眼神,李淑终于撑不住了。   她慢慢闭上眼睛,放开了手中的匕首。   “陪我走吧……我儿……”   说完,李淑再也没有了声音。   秦铭闭上眼睛,忍住腹间疼痛,艰难出声:“董尤,进来拿凤印,吩咐外面,太后懿旨,全军不做抵抗,放下武器,让秦书淮进宫!”   “是!”   董尤立刻应声,秦铭艰难道:“你,找个太医,来……”   董尤听到这话,察觉不对,赶忙开了门。   一见到屋中景象,董尤愣了愣,秦铭从李淑袖子中翻出凤印,递给董尤。董尤赶忙接过,出去给了守在外面的侍卫长后,吩咐了自己徒弟去叫人后,赶紧回了屋中,去扶住秦铭:“陛下,您这是……”   “让,秦书淮,快点……”   秦铭艰难出声。董尤连连点头:“我已经让人去了,很快就会结束的,您别动了,我扶您坐着。”   秦铭疼得说不出话来,他靠在董尤身上,董尤是看着他长大的,忍不住红了眼眶。秦铭觉得眼前一点点黑下去,小声道:“董尤,我以为我会很害怕死,可现在我突然发现,我不怕了。”   “陛下说什么呢,”董尤带着鼻音:“陛下乃真龙天子,有国运护体,怎么会死?”   “你,别骗小孩子了……”   秦铭艰难出声:“有什么真龙天子啊,如果真的有,父皇怎么会死呢?”   两人说话间,秦书淮已经带着人来了。   他们本就已经到了内宫外,董尤的人拿了太后的凤印,带着人来让士兵停战之后,秦书淮们便长驱直入,直接进了李淑的未央宫中。   秦书淮几人到了门口,士兵拦住秦书淮的路,同秦书淮道:“陛下有领,只让摄政王,柳书彦、卫衍三人入殿内。”   秦书淮点点头,让江春站在外面,带着柳书彦和卫衍进了大殿中。   一进去,三人便被屋内场景震了一下,秦铭捂着腹间的伤口,靠着董尤坐着,太医刚才进入屋中来,替秦铭把着脉。   秦铭微微合眼,艰难道:“秦书淮,朕怕是不行了。”   秦书淮心中一动,他素来知道秦芃疼爱这个弟弟,而这个弟弟与赵钰不一样,他有勇有谋,能屈能伸,若他长大,怕是比在场任何一位都要优秀。   他如今不过十一岁,却平静对秦书淮说出这样的话,秦书淮不由得喉头哽咽,慢慢道:“你姐姐回来的时候,会想见你。”   听到这话,秦铭慢慢睁眼,艰难看向秦书淮。   “这天下,”他抬手,将秦书淮来的路上他让董尤准备的圣旨递过去,他的手微微颤抖,却还是坚定道:“我给你。”   秦书淮看见他已经无力,抬手握住了圣旨的另一头。秦铭抬眼看着秦书淮,认真道:“你,把我姐,带回来。”   他目光坚定清澈,认真道:“别被江南水乡柔了心肠,秦书淮,我父皇说,他之所以,看中你,看中的,就是你在北燕磨砺出的那份狼性。这江山得靠打下来,才算稳固。”   听到这话,秦书淮捏紧了圣旨一头,慢慢抬起眼来。   看见秦书淮的目光,秦铭松了口气。   “姐夫,”他终于露出了一个孩子才有的软弱和依恋,他朝着秦书淮伸出手,秦书淮将他揽到肩头,秦铭闭上眼睛:“我,好想我姐。”   他这一生最温暖的时光,就是秦芃睡在他身边,给他讲故事的时候。   那是唯一将他当成孩子的人。   她照顾他,陪伴他,真心实意的,想要保护他。   哪怕他不需要她的保护,哪怕他知道,这世界险恶如斯,那人张开广袖将他拥入怀中的时刻,他仍旧觉得心安。   他的姐姐。   他如此真切知道。   秦书淮抱着秦铭,他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   太医抬眼看向秦书淮,颤抖了声道:“陛下……陛下……”   “说。”   “陛下如今伤势严重,怕是撑不过七日……”   太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秦书淮闭上眼睛,转头看向卫衍。   “七日够你找到巫礼吗?”   卫衍微微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这天下若是论医病救人,怕是没有人能超过巫礼,他忙道:“可以。”   秦书淮点点头:“你带陛下,赶紧走。”   说着,他便让董尤立刻去准备,然后将秦铭交给太医,认真道:“这七日陛下就交给你。”   太医舒了口气,他们本就是谨慎的性子,说是七日,实际上保上八九日,也未必不可。   太医点点头,赶紧道:“是。”   秦书淮应了声,握着那道传位圣旨走了出来。   柳书彦跟在他身后,他身上还带着血迹,手握圣旨,满是肃杀之意。   柳书彦看着他的模样,骤然想起当年姜家初见时,那青年全身是血,却还是艰难爬行着,想要去拿刀。   秦文宣没有看错,这个如书生一样一贯平静儒雅的男人,骨子里带着磨灭不开去的狼性和热血。   那狼性在这南齐多年温和治国的理念中打磨,甚至于有时候都被遮掩下去。   柳书彦直觉他要做什么,等转过弯,秦书淮突然道:“我要去北燕,如今内宫中的事就交给你打理。”   柳书彦微微一愣,忍不住道:“你不怕我趁乱做手脚嫁祸你?”   秦书淮回头看他:“可以。”   然而柳书彦却知道,这声可以的意思是,你可以做,然而,后果自负。   柳书彦叹了口气,点头道:“好,我明白。那你要去北燕做什么?”   秦书淮没回答他,却是换了句话道:“从南边军抽调十万,世家军抽调二十万,送到青州、幽州、华州三州去,命户部兵部做好军饷银两准备。”   “你要开战?!”   柳书彦提高了声音,秦书淮平静道:“不一定会,但也许会。”   “柳书彦,”他回过头,看着柳书彦,声线中不带一丝情绪:“你知道我从北方回来时最奇怪的一点是什么吗?”   “我最不能明白的,就是为什么南齐人这么叫风骨气节,这么想要一份尊重,却又这么怕战?”   “一个国家若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没有,你又怎么指望能有什么太平?”   柳书彦没说话。   风夹杂雨丝吹过长廊,宫灯摇摇晃晃。秦书淮神色平静:“我会去北燕策反夏侯颜。若我能成,南齐直接进攻,取燕南八州。若我不能成,那不管如何,都要打。”   “举国之力,一路打到燕都去,当年北燕做过什么,我们今日就做什么。”   “卫衍……”柳书彦有些犹豫:“卫衍怕是……”   “你告诉他,”秦书淮听到脚步,知道是卫衍来了,他提高了声音:“若卫家出的是连打仗都不敢的将领,那不如提剑来,我替他卫家先斩了他!”   卫衍出现在长廊尽头,他看着站在远处的秦书淮,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当年卫家满门战死那一场战。   他的父亲,他的兄长,手中扛着南齐的旗帜,拼命挥舞。   高喊出那一声——战!战!战!   他忍不住捏紧了拳头,一字一句出声。   “陛下想战,”他心中汹涌澎湃:“那臣领命,便战!”   秦书淮没说话。   柳书彦听得那一声“陛下”,心中陡惊。   或许是秦铭那坚决要战的意志,或许是那份早已积压多年的屈辱,又或许是这场宫变森森血气激起来的昂扬情绪。   柳书彦明显觉得,无论是秦书淮还卫衍,似乎都对这个国家有了另外一种信念。   如果说过去的南齐是一个一直企图尽善尽美,以和为贵的君子。   那这一刻钟,便是君子拔剑,怒指他方。   秦书淮看着卫衍坚定的眼,卫衍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跪在秦书淮身前。秦书淮抬眼看向柳书彦,柳书彦抿了抿唇,也跪了下来。   秦书淮松了口气。   “南齐交给你们,”他平静开口:“我走了。”   说完,秦书淮转身离开。   江春早已备好马匹,秦书淮上车之后,江春跟上道:“赵一先去北燕找夏侯颜,王爷,若夏侯颜不反怎么办?”   “他不会不反。”   秦书淮平静开口,放下帘子。      齐国内乱以极其迅速的方式平定,柳书彦临时授命为丞相,执掌内政。卫衍迅速到了南方边境,将秦铭交到巫礼手中后,折转到了北方战线,而秦书淮对外让替身继续当着他的摄政王,暗地里追着秦芃往北燕前去。   只是这些私下的事一时半会儿传不到赵钰手里,也只是宫乱平定一事传到赵钰手中,而这时他才到北燕边境。   秦芃身体不好,一路几乎都在昏睡。她迷迷糊糊睁眼时,看见赵钰握着纸条,皱着眉头。   她轻声咳嗽,小声道:“怎么了?”   “你醒了,”赵钰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来:“喝水吗?”   秦芃没说话,就这赵钰的手抿了一口水。   赵钰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靠着,秦芃没有力气挣扎,就平静靠着。   秦芃没有反抗这件事让赵钰几乎激动得哭出来,他心情瞬间好了许多,手中的纸条也变的无关紧要来。他温和道:“姐,齐国内乱平定了,您可以放心了。”   听到这话,秦芃心里舒了口气。她抬头看向赵钰:“阿钰,你还会找齐国麻烦吗?”   “姐姐在我身边,姐姐说什么是什么。”   赵钰垂下眼眸,握住秦芃的手。   他觉得内心特别安定,只要这个人在自己身边,他就觉得心里是安静的。   哪怕他心里有那么隐约的惶恐,在她皱眉的时候,在她压抑着那些悲伤的时候,总会有个小小的自己,害怕又难过。   听到赵钰的话,秦芃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阿钰……”她想说什么,却始终没说。赵钰也不问,抬手替她揉着太阳穴。她如今睡得久,容易头疼,赵钰也是想方设法,想让她舒服一些。   马车走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其他人交谈之声,柏淮卷起帘子,恭敬道:“陛下,接驾的队伍来了。”   “嗯。”   赵钰点了点头,低头同秦芃道:“姐,到北燕了。”   秦芃应了声,赵钰看她还没有力气,就将她打横抱起来,走出马车。   一出马车,秦芃就看见一条红色的长毯往前铺去,长毯边的树上开满了红色的鲜花。   秦芃看不出那些花是什么品种,只见红灿灿一片绵延开去,仿佛是火一般灼烧着人的眼球。   道路两边是一抬一抬盖着红布的箱子,顺着道路一路铺陈而去。   秦芃皱了皱眉头,在赵钰怀中抬眼,咳嗽着道:“这些……是什么?”   “你的聘礼。”   赵钰说着,将她放到御撵之中。旁边人看见赵钰将一个女子放到自己御撵上,都忍不住抬眼打量。   礼官忍不住开口:“陛下,这于……”   “以后,这就是朕的皇后。”知道礼官要说什么,赵钰微笑着回头,那笑容又冷又凉,被那目光注视着,礼官顿时如坠冰库。   这个帝王有着怎样的铁血手腕,礼官不是不知道,他这样看着臣子的时候,如有半句不妥,那就是要人头落地的。   礼官赶忙跪下,手心全是冷汗,赵钰看着对方,温和道:“朕日后还打算同皇后一同坐在金座上,你说,合不合礼节呢?”   “礼由人定,陛下说合礼,那就是合礼!”   礼官仓皇开口,赵钰大笑起来,拍了拍对方的肩,上了御撵。   秦芃旁观着这一切,眼中全是冷意,等御撵重新动起来后,秦芃直接道:“那些聘礼是什么?”   “今年的税银。”   “什么意思?”   “姐,这世上所有的东西,我都想给你最好的。”   说着,他握住她的手,眼里全是温柔:“我要为你铺千里红妆,我要给你举行最盛大的婚礼,我要让你与我平起平坐,把这北燕江山与你一同分享。你看,”他卷起帘子,让秦芃看到夹道那鲜艳的花朵,温和道:“我特意让他们准备的木芙蓉,嫁接到我们沿途的树上,好看吗?”   “你疯了!”   听到这话,秦芃骤然提声。   他们这一路约有一千里的路程,如果真按照赵钰所说,他让沿路各州府把路上所有树木都嫁接到木芙蓉上,可知那要废多少心血?   更不要提那沿路上一台台作为她“嫁妆”的税银,怕是要掏空这些州府。   “那些税银,最后收到哪里去?”   秦芃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赵钰微微一笑:“自然是你的私库。”   “你疯了……”   这一次,秦芃是真的觉得赵钰疯了。   任何一个国家的君主,只要有理智,怎么能做出把整个国家一年的税收交给一个敌国嫁过来的公主这种事?   不需要任何试探,秦芃便知道,此刻北燕必然是民怨四起。   她焦急握住赵钰的袖子,慌忙道:“阿钰,我不需要这些。这些税银我不要,你让他们收回去。你这样会害死你的啊!”   赵钰面色平静,他看着秦芃焦急的表情,好久后,苦涩笑开:“我许久没见你这样关心我了。”   秦芃愣了愣,她没想过,赵钰竟是说了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仿佛是一种无声的指责,然而在说完后,赵钰也察觉这话的不妥,忙道:“我不是说你不关心我……”   说到这里,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秦芃看着他的神色,想起以前来。   她嫁给秦书淮后,对秦书淮的指责不是不在意,多多少少,总是疏远了赵钰。   赵钰期初还会想着法子闹,可是他越长大,就闹得越少。   秦书淮指责赵钰心机作梗是真,可她疏远他,也是真。   秦芃也说不出对错,尤其在赵钰不是她亲弟弟的前提下,她更不知道对错。   两人沉默了片刻,秦芃主动伸出手,拉住他:“阿钰,税银你得还回去。”   赵钰看着秦芃拉着他的手,垂下眼眸,应了声:“好……”   税银是还回去了,然而那一路的木芙蓉却是已经装好,于是秦芃一路视线所过,都是艳丽的红色。   千里红妆,的确如此。   行了约莫半月的路程,秦芃终于到了燕都。   燕都同她七年前来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城门缓缓打开时,秦芃看见故土的颜色一点一点印入眼中。   她当着姜漪时,当着董婉怡,甚至于当秦芃最开始的时候,她无数次设想过,自己有一日回来。   那时候她会是什么样呢?大家会欢呼吗,会欢喜吗,她将以什么身份归来呢?   她不知道。   可她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大约是那时候,他的弟弟会依旧如当年一样,扑进她的怀中,含泪叫她一声姐姐。   那时候她可以说,阿钰,姐姐回来了,你过得好吗?   可如今站在城池前,她发现自己连这点最肯定的事,都没猜测准。   她捂住胸口,轻轻咳嗽。   她已经病了一路,赵钰急得不行,可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抬手握住秦芃的手,温和道:“芃芃,慢着些。”   如今已经到了燕都地界,赵钰不可能当着众人叫她姐姐。那声芃芃出来,秦芃的手忍不住抖了抖,而赵钰的心也是抖的。   他想这样呼唤她,已经想了很多年。   两人沉默着到了秦芃住的地方,秦芃已经是力乏,她摆了摆手,同赵钰道:“我累了。”   赵钰有些心慌,秦芃如今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风寒迟迟不好,怎么看都不是要好的样子。   赵钰强笑道:“姐姐先睡吧,太医很快就来了。”   两人说话间,一行人提着药箱走了进来,他们轮流上来给秦芃看诊,秦芃就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等看完了之后,太医去了另一个房间会诊。赵钰看着秦芃睡着后,去了侧殿,等着太医最后的结果。等了许久后,一个青年走了进来,他是赵钰从乡野里带来的大夫,叫张青,因医术超群,极得赵钰赏识。   张青行了个礼,赵钰摆摆手道:“直接说怎么回事儿吧。”   “风寒久了,邪气入体。”张青言简意赅:“不过臣以为,风寒其次,心病为重。”   “心病?”赵钰抬头,皱起眉头:“心病不治,会怎样?”   “心病不治,久不能医,怕是……”   剩下的话张青没有说下去,赵钰却也明白。   他心里泛苦,秦芃虽然答应了来北燕,可他又怎不知她牵挂谁记挂谁?   “还有一件事……”   张青有些担忧,赵钰抬头,看见张青迟疑的神色,心里有些不安:“怎么了?”   “公主似乎……已有身孕。”   张青打量着赵钰的神色,将这话说出来。   赵钰面色骤变,张青当即跪了下去,一言不发。   未婚公主怀着孩子,而这个公主还即将成为北燕的皇后,这样大的密辛,张青觉得,他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然而赵钰在意的却不是这个孩子,而是秦芃受孕后,就再没了转生的机会。   她的命就只剩下这一次了,而她此时心中积郁,久不能医。   赵钰不敢想深,他心里有什么惶恐着,让他端杯子的手都忍不住颤抖。   他勉强控制住自己情绪,才抬起头来道:“之前的大夫都没同我说过这事儿。”   “公主受孕不久,脉象不显,只是臣精于此道,方才诊出。”   听了这个解释,赵钰点点头:“那此事不必声张。”   “臣明白。”   张青恭敬开口。赵钰挥了挥手,让张青退了下去。   而后他又回到秦芃身边去,秦芃闭着眼睛,似乎陷在噩梦里。   她梦见年少时大雪,特别冷。她和赵钰靠在床板上,用一床被子盖着他们,赵钰和她挤在一起,两个孩子瑟瑟发抖。赵钰抬头问她:“姐,母妃呢?”   “她……不知道。”   其实秦芃知道。   他们的母亲,此刻早已忘记了他们,她去了液湖边上,等着那个不会见面的君王。因为她知道君王一定会在下雪的日子看液湖,所以她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去苦等君王。   那个晚上特别冷,秦芃忍不住想,如果母妃回来就好了。   她有着从自己宫里带来的冬装,那件棉衣好看又暖和。她只有在想见皇帝的时候,才会在冬天拿出来。   她特别想她母亲回来,把棉衣拿出来,他们三个人盖在一起,就没那么冷了。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秦芃从床上跳下去,打开了窗户,就看见秦书淮站在门口。   因丧期未过,他头上绑着素白的抹额,穿着一身素衣,看上去仿佛是冰雪雕刻的少年一般。   他手里拿着白狐大氅,因寒冷染让面色带了些青色。他将白狐大氅递给她,声音打着颤道:“你拿着。”   秦芃愣了愣,不解道:“你都冷成这样了,拿这个给我做什么?”   秦书淮抿了抿唇,递给她道:“我没事,你拿着。”   秦芃忍不住笑了,她将人往屋子里一拉,关上大门就往床上拖道:“你这大氅这么大,咱们三个人挤一挤,够用的。”   “谁和你挤……”   秦书淮忍不住开口,然而两人交握的双手所带来的温暖,又让他不忍离开。   他半推半就被秦芃拉上床,和秦芃挤在一起。秦芃赵钰抱在怀里,和秦书淮靠着墙披着大氅挤在一起。   秦书淮僵着身子,目不斜视,秦芃奇怪看他一眼:“你紧张什么?”   “母亲说,男女七岁不可同席……”   “那那些同床的怎么回事?”   秦芃翻了个白眼,秦书淮红着脸道:“那怎么一样?他们是夫妻。”   “哦,”秦芃点点头道:“那你别担心了,以后我嫁你好了。”   说着,她拍了拍秦书淮的肩道:“我靠靠你行吗?”   秦书淮想说不行,秦芃已经靠过来了。   靠在那人肩膀上,感受着那人带来所有的温度,然而秦芃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格外酸楚,只能是反反复复叫着那个人的名字。   秦书淮,秦书淮。   她发了一夜的高烧,赵钰就坐在旁边,听她喊了一夜。   他没说什么,安静给秦芃用酒给她擦着手掌、手臂散热。   听她喊得嘶哑了,还会给她喂点水,润润嗓子。   等秦芃醒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赵钰通红的眼。   他熬了一夜,马上就要上朝,他也有些累了。   可他没表露半分,反而在秦芃醒来的第一时间上前问她:“好些了吗?要吃什么?”   秦芃静静看着赵钰,好半天后,终于道:“其实你不必对我这么好。”   说着,她苦笑起来:“我已经来北燕了,不是吗?”   听到这话,正准备给秦芃喂水的赵钰顿住了动作,他慢慢抬头,看向秦芃。   “你以为,”他弯了嘴角,眼里仿佛是要哭出来一般:“我做这么多事是为什么?”   “如果只是要你回来,”他艰难出声:“我又对你这样好,你以为,我图什么?”   “赵芃,”他放下水杯,垂下眼眸:“我求你一件事。”   “你可不可以,”他抬眼看她,声音里几乎带了哀求:“过得好一点。”   秦芃没说话,她抬眼看着床顶,目光有些涣散。   “阿钰……”她轻声叹息:“又谁不想过得好一点呢?我只是,做不到啊。”   “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他。”   秦芃声音很轻,落在赵钰心上,却如雷霆一般惊响。   赵钰抓紧了自己的衣摆,面上平静不动,秦芃没有察觉他的情绪,慢慢道:“有时候我在想,我上辈子,一定是很坏的人。所以这辈子才要遭遇这些。明明我已经很努力了,他也已经很努力了,可我们总不能在一起。你看,如今我们明明相爱,可却还是要分开。而这一切,却是我最爱的弟弟造成的。”   赵钰听到这话,他一点点抬眼,目光落在秦芃脸上。   “你怪我?”   “我不知道。”   秦芃有些茫然:“我该怪你,可是我又怪不起来。我只是觉得,如果有一天我能回到过去,我希望,”她说这话,又缓又平,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她认为的事实:“我从未见过你。”   赵钰没说话,外面传来催促他上朝的声音。   他站起身来,身子却微微打颤,可他还是挺直了脊背走出去,仿佛什么都无法打倒他。   秦芃睡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秦芃回过头去,便看见一个宫装女子卷帘走了进来。   她有些诧异,撑着自己起身:“白芷?”   “公主。”白芷笑了,秦芃一时有些游移不定:“你是叫我……哪个公主?”   “您的事,”白芷抿了抿唇,似乎还是不太好接受:“陛下已经同我说了。”   秦芃一时不知道带该如何说下去,白芷却是笑了笑道:“我一直也……无法相信。只是陛下反复告诉我,我也查了很多典籍,这才信这是真的。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真的会回来。”   白芷眼里带了眼泪,坐到秦芃面前,她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秦芃,吸了吸鼻子,却是笑了:“瘦了。”   “嗯。”秦芃也笑起来,她笑容温和许多,看着白芷道:“回来后,可还好?”   “挺好的,”白芷赶忙从旁边拿了个盒子来:“我带了些你小时候喜欢吃的点心,你看看。”   说着,她伸手扶着秦芃坐起来。   都是很多年前她喜欢吃的点心,秦芃看着,便忍不住笑了。   “这么多年,还开着呢?”   “有一些开着,有一些没有,”白芷给她捻了块梅花糕,声音里带了怀念:“关门的那些,我便去找了老板,跟着学了手艺,倒也不说一模一样,七八成口味是有的,你尝尝吧。”   秦芃应声,小口小口吃着梅花糕。   白芷看着秦芃这安静小心的模样,心里忍不住疼了起来,她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她扭过头去,却是道:“公主,南齐的内乱定了,你知道吗?”   “嗯。”   秦芃低头吃着梅花糕,一言不发。   白芷继续道:“秦铭似乎受了伤,将位置传给了秦书淮,如今秦书淮已经是皇帝了,你知道吗?”   听到这话,秦芃动作顿了顿。   那个名字让她目光涣散开去,然而她又突然想起,其实这事儿与自己已经没有了干系。   她低下头去,小声道:“哦。”   “公主,”她深吸了一口气:“如今齐国开始调兵,陈兵在边境了,您说他们要做什么?”   听到这话,秦芃猛地抬头!   白芷靠过来,压低了声道:“如今朝中人都不满陛下,燕南十六州割让一事激起了朝中公愤,公主,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秦芃自然是知道的。   北燕的臣子不愿意割让燕南十六州,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破坏这场婚事。   他们会做什么,秦芃用脚趾头也想的出来。   她的呼吸不由得重了些。   如果北燕的臣子打算送她离开……   她稳住心神,面上不显,看着白芷道:“你同给我说这些做什么?”   听到这话,白芷没有说话,她抿了抿唇,却是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是公主,白芷一直是白芷。”   “你喜欢赵钰。”   秦芃一针见血,白芷苍白笑开:“我可以为了我的喜欢抛头颅洒热血,但不该牵扯他人。”   秦芃沉默无言。白芷同秦芃再说了两句,便起身离开。   等白芷走后,秦芃闭上眼睛,开始思索白芷的话中的含义。   白芷如今不仅仅是白芷,她还是夏侯颜的夫人。而夏侯颜如今也不仅只是个侯府世子,还是北燕的兵马大元帅。   赵钰把这个位置教给夏侯颜,便是因为夏侯颜是他最信任的人。当年赵钰曾救过夏侯颜,无论是救命之恩,还是后来一同长大的交情,都让赵钰无条件信任夏侯颜。   可是如今白芷却来同秦芃说这些,这是为什么?   而同一时间,朝堂之上,赵钰面色已是越来越难看。   一群老臣吵吵嚷嚷,其中一位走出来,愤怒道:“陛下,燕南十六州何等重要,您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一句话就送了,您可对得起赵氏列祖列宗?!”   “那杨大人什么意思?”赵钰冷笑出声:“不送,那再打回来?”   燕南十六州如今已经开始交接。卫衍等人本就不是省油的灯,他在齐燕中间地段停留了数日,便是让卫衍派来的人接管燕南十六州。   如今燕南十六州已经被完全掌控了八州,再打又谈何容易?   杨大臣脸色很是难看,他压着气愤道:“如今长公主与陛下还未成婚,若此亲事不成,陛下的承诺自然不该履行,倒是我等再同齐国谈……”   “闭嘴!”   赵钰猛地提高了声音,抬手将手中镇纸砸了过去。   那镇纸擦着杨大人的发冠而去,落在地上,赵钰站在高台之上,冷静道:“我既然将人带了回来,就没有送回去的道理。同样,我送出去的东西,那就这样。如今最大的事是什么?不是争论什么燕南十六州,是朕的婚事!”   “礼部尚书,”他目光落在礼部尚书身上,眼中带着冷意:“婚礼筹备如何?”   礼部尚书吓得当场跪在了地上。他不敢抬头,也不敢应声。   如今婚事若是没有准备好,那必然要得罪赵钰。若是准备好了,则是得罪了朝中所有大臣。   赵钰看出礼部尚书的犹疑,温和道:“礼部尚书,如果这样的事你也干不好,你说你这条命留着,还有什么用?”   “陛下恕罪!”   礼部尚书从赵钰的眼中看出杀意,慌忙道:“可以了,陛下,婚礼早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开始。”   “好。”赵钰点头,淡道:“那就按照原计划,后日初十,如期举行。”   “陛下!”   杨大人提高了声音,带着悲痛道:“您三思啊!”   “不需要三思了,”赵钰坐回金座,平静道:“这件事朕已经想了快十年了。今日谁再拦朕,就不要怪朕不客气了!”   这话里带着杀意,所有人都听了出来,一时之间,在场人都敢怒不敢言,异常沉寂。   等下朝之后,夏侯颜首先走了出去。杨大人追了上来,焦急道:“夏元帅!”   夏侯颜止住步子,看见杨大人来到身前,平静道:“杨大人,何事?”   “夏元帅,”杨大人喘着粗气:“今日之事,元帅就这么罢休了吗?!”   “不然呢?”   夏侯颜垂下眼眸,眼观鼻,鼻观口,看不出喜怒。   杨大人咬紧牙关:“燕南十六州何等关键之地,夏帅元就任凭陛下如此卖国吗?”   夏侯颜不说话,杨大人还要说什么,他突然抬手,拍了拍杨大人的肩,平静道:“这事儿你不该管了。”   说完,夏侯颜便走了出去。   他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往家回去,刚进入家中,白芷便匆匆忙忙上前来,焦急道:“夫君!”   看到白芷,夏侯颜忍不住笑了,然而他察觉白芷神色不对,又收了笑容;“怎么了?”   “有人要见你。”   白芷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后院。夏侯颜抬眼看过去,好久后,点了点头。   白芷替夏侯颜将下人都支开,夏侯颜独身进了后院。到了院落中,夏侯颜便见到一个白衣公子,席地而坐,正对着棋盘与自己对弈。   他身后站着两个侍卫,一个长得十分英俊,另一个颇为清秀,但只需要一眼,夏侯颜便看知道,这两位是顶尖的高手。   那白衣公子尚还背对着他,夏侯颜却已猜出对方的身份。他深吸了一口气,恭敬拱手:“南帝。”   白衣公子没有回头,他将棋子落到棋盘上。   “我此番来,是想同夏大人做个交易。”   说着,对方站起身,转过身来。   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映入夏侯颜眼中,多年不见,对方姿容越发俊朗出尘。   他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平静又从容。   他语气很淡,却也很郑重。   他说:“我想带内子回家。”      赵钰回来时带了火气,秦芃明显察觉到了。   只是他克制得很好,秦芃也没点破。   秦芃乖顺的态度让赵钰舒服了许多,他慢慢道:“我们的婚礼定在后日,你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秦芃声音很淡,看着鱼缸,百无聊赖。   赵钰心里有些难受,他慢慢道:“我准备这个婚礼,已经准备了很多年。”   “嗯。”   秦芃随意敷衍。   这样不在乎的模样让赵钰有些难受,他觉得胸口发闷,他想多说什么,可是又清楚的知道,这个人此刻在这里,本就是强求,她做什么,他早该预料。   他艰难笑了笑,换了话题道:“算了,不说这些。今早走得匆忙,都忘记同你说了,姐,”他握住她的手,温和道:“你有孩子了。”   听到这话,秦芃猛地抬头,赵钰看着秦芃总算有了点情绪的眼,心里舒坦了些,温和道:“你别担心,这个孩子我会当自己的养。你别怕。”   秦芃张了张口,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和秦书淮曾经期盼了很久,期盼有一个孩子。   过去没来,如今却是来了。   她不敢说话,发着呆,默默无声。   赵钰陪了她一会儿,便去批折子了。   等到了第二天,宫人就将新婚穿的衣服都拿了过来,让秦芃开始试。   秦芃需要试的礼服颇多,一时宫中便涌入了许多新的面孔,白芷招呼着秦芃试嫁衣的时候,特意将人支开,房间里就只剩下了白芷、 裁缝、她、以及一个小宫女。   这个裁缝很高大,画着浓妆,面容秀丽。   似乎是因为第一次进宫的原因,她胆子颇小,一直没敢抬头。   秦芃倒也没觉得什么,任由她替她帮她穿着嫁衣,仔细记录着每个位置的数据,自己就和白芷聊着天。   “一个国家的臣子,哪里有不爱他的道理?”   白芷靠在一旁床上,懒洋洋的模样,仿佛真只是哪家官家太太。   如今白芷说的每一句话秦芃都不敢忽视,她明白夏侯颜已经打算动手后,对一切事物都很敏感。   白芷如今和秦芃聊着天,秦芃大概知道了如今赵钰在北燕的位置。   这些年赵钰几乎完整将北燕控制在了手里,成为北燕声望最高、权势最大的一位君主,这一点毋庸置疑。   面对这样一个君主,夏侯颜的反抗无疑十分吃力,然而割让燕南十六州已经如此耗费国力准备一场婚礼,这个行为也已经极大激怒了北燕上下,这一次夏侯颜也只是在赌而已。   然而若是赌输了呢?   秦芃不敢明问,白芷和秦芃懒洋洋介绍着如今北燕上下的情况,突然打了个哈欠,同旁边的侍女道:“你去给我煮碗银耳汤来。”   侍女应声出去。   刚一出去,秦芃正打算说话,就见那个裁缝突然抬手,一把捂住她的嘴,小声道:“芃芃。”   那声音出来,秦芃骤然睁大了眼睛,她盯紧了这个裁缝的模样,终于从那眼神中窥见了那人熟悉的目光。   秦芃忍不住模糊了眼睛,秦书淮的声音又快又稳道:“明日烟花大会开始时,夏侯颜会发动宫变。这里有两包药,”秦书淮说到这里,有些犹豫,他将两包药的作用细细阐明后,随后抿了抿唇的道:“你自己选吧。”   秦芃点了点头,外面传来了人声,秦书淮看着秦芃带着水汽的眼,放下捂住她唇的手,重重吻了上去。   白芷骤然睁眼,没敢相信秦书淮居然当着她的面做这样的事!   然而秦书淮却也没管,在对方丫鬟进屋前一刻,他才放开秦芃,当即又跪了下来,给秦芃整理着腰带。   一切又快又急,秦芃抬手捂着唇,而白芷则站在一旁,目瞪口呆。   “夫人,”旁边丫鬟开了口,平静道:“银耳汤。”   “嗯。”白芷恢复了那一贯世家夫人的端庄气质,将银耳汤接了过来。   穿好嫁衣,确认好嫁衣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后,白芷便带着秦书淮退了下去。   而秦芃却久久回不过神来,站在镜子面前任人摆弄。   赵钰遵循着古礼没来见她,只在自己宫殿里,一面熟悉着明日的流程,一面让人来汇报秦芃的一举一动。   然而他越听越皱眉。   因为秦芃……没有半分高兴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强抢了秦芃,她自然不该高兴,可他心中却总有那么几分期盼,希望秦芃能够有那么半分欢喜。   人都是这样,得到了一点,就想要更多。   他听着秦芃的一举一动,心不在焉。而秦芃握着手里的药,也无法安宁。   她大概猜出来了夏侯颜的计划,他们也并不是一定要反。夏侯颜与赵钰的关系,如果不是赵钰一意孤行,也绝对走不到这一步。   她真的要杀他吗?   秦芃思索着,握着自己手里的药,想了想,最后还是道:“我要见陛下。”   侍女们面面相觑,没敢答话。然而这话去第一时间转达到了赵钰那里。这是秦芃第一次主动要求见赵钰,赵钰忙道:“请公主过来!”   然而说完后,赵钰又觉得有些慌乱,成婚之人婚前相见不是好吉利,可他又不愿意拒绝秦芃想要见他的要求。许久后,他终于想出一个办法,躲在了屏风后面见秦芃。   秦芃到了赵钰宫中时,赵钰就坐在屏风后面接见秦芃,秦芃身子有些虚,旁边侍女想扶着她坐下,她却将人拂开,看着屏风后面的人道:“阿钰,你出来,我想和你一起逛一逛。”   赵钰有些犹豫,然而秦芃的话他无法拒绝,他怕任何一次拒绝,都会惹恼对方。   秦芃见赵钰不动,便自己去了屏风后,旁边太监想要拦着,秦芃却意志坚定,一路往里走去,来到了赵钰身前。   等赵钰反应过来时,却已经相见了。   秦芃上了妆,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可她似乎还是很容易力乏,靠在边上,微微喘息。   她朝着赵钰招了招手,赵钰赶忙上前去,扶住了秦芃,皱眉道:“你不舒服,便再宫里躺着,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见你。”   她平静开口,赵钰心中咯噔一下,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却有无数情绪涌了上来。   他觉得心中酸涩委屈,又觉得欢喜雀跃,还带了那么些害怕疑惑。   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翻滚,他却不敢显露,只能是扶着秦芃,平静道:“你想去哪儿?”   “去……秀荷宫吧。”   秦芃轻轻咳嗽,这是他们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赵钰应了声,扶着秦芃往秀荷宫走去,秦芃身子不好,走走停停,赵钰瞧着,心里被针尖扎一般,细细密密的疼。   以前秦芃那样张扬的性子,随时像一朵艳丽盛开的牡丹,哪里像如今的样子?如此娇弱苍白。   两人一路走到秀荷宫去,秦芃朝着后面人挥了挥手,喘息着道:“别跟了。”   随后拉着赵钰的手,仿佛小时候拉着身后那个孩子一样,踏步走了进去。   秀荷宫里还是原来的模样,秦芃瞧着,眼里有了欢喜,温和了声道:“你平日还来啊?”   “嗯。”赵钰低着头,看不清神色:“我平日会来这里,打扫一下。”   “小时候,便是你打扫的。”   秦芃说着,眼里有了怀念的神色。   赵钰没说话,两人拉开门,走到秦芃以前的房间。   秦芃和赵钰是分开睡的,可小的时候,赵钰夜里睡着害怕,他总是要偷偷来找秦芃。   秦芃看着屋中柜子、梳妆台、床……   那些东西小时候看,格外高大,如今再看,却小巧了一些。   秦芃坐到床边来,想要上床,赵钰便赶紧上前来,替她脱了鞋。看着秦芃像小时候一样到床上去,靠在墙边,将被子整理了,盖在自己身上。   温暖一点一点满眼到全身,秦芃内心无比安定,她呆呆看着前方,慢慢道:“我记得小时候,咱们两经常这样取暖。”   赵钰应了声,也跟着上床,像以前一样,坐在她身边。   只是小时候是他依靠她,如今他长得高大了,便只能靠在她边上,用手环过她的肩。   那床被子仿佛有着一种无形的魔力,让这漂泊的两个人,骤然安心。   无论他们在惶恐什么,害怕什么,似乎都不重要。这被子圈出了一方天地,让两个人还像小时候一样,外面雪很大,可他们在被子里,就知道自己不会被冻死,因为,很暖和。   “以前都是我靠着你,”赵钰回忆着,慢慢道:“后来秦书淮来了,你就靠着他。那时候我很羡慕他,我总想,要是我和他一样高大,你就可以靠着我了。”   话刚说完,秦芃的头就落在了赵钰的肩上。   赵钰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是多年的梦境成真。   这似乎是一种无声的回应,让赵钰忍不住湿了眼眶。   “阿钰,”秦芃声音轻飘飘的:“你说,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呢?”   赵钰没有说话,秦芃慢慢道:“我一直以为自己算一个好姐姐。我努力的保护你,陪伴你,可是最后,却是你杀了我。”   秦芃的话仿佛是利刃,扎入了赵钰心中,赵钰慌忙解释:“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想杀我。”   秦芃靠着他,声音平静。那平淡的态度,让赵钰的话无法说出口。   秦芃握住他的手,温和道:“你听我说,我好久,没有这样和你说话了。”   赵钰不敢动,秦芃继续说着。   “阿钰,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吗?”   “很冷,很孤单,很绝望。”   “我死了三次,第一次的时候,那种绝望刻在了骨子里。那时候我觉得很疼,特别疼。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经历这样的痛苦,我只是想和我爱的人在一起,为什么这么难呢?”   “第二次死的时候,我身上中了好多剑,我自己都数不清了,我只记得自己一直在挣扎,剑捅进身子,又被拔出去。”   “第三次死的时候,到还要痛快些。可那时候内心就觉得像是茫茫荒野,我心里什么都没有。”   “一个人心里什么都没有,那就是最大的绝望了。我那时候总会想,我活着做什么呢?报仇吗?我不想。一个人死了三次啊,早就死得没脾气了。享乐吗?我也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不明白为什么死去。最可怕的是,你甚至不明白,这样的过程,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是啊,我不会死,可是阿钰,我疼啊。”   她眼里有了泪,声音疲惫而苍凉:“阿钰,我特别,特别疼。”   他说不出话来了。   他听着秦芃的声音,骤然发现,人心真是可怕。   他以为有一天秦芃回来,她靠着在他身边,就能和小时候一样。   那时候冷宫,大雪,他们只有对方。   可是等这一个愿望实现,等他们还像小时候一样相拥,他却骤然发现,原来过去的从来回不来,原来失去的便注定是失去。   他突然特别想哭,可是却又发不出声。   秦芃依靠在他怀里,慢慢道:“你小时候,我总想着,你长大了是什么模样。我想着你会长得高大,谁欺负了,你会保护我。”   “是啊,”赵钰忍不住笑了,哑着声音道:“我会保护你的。”   “可是阿钰……”秦芃轻声叹息:“你没有啊。”   他没有啊。   她所有唾手可及的幸福,都是他一手摧毁的。   她有了爱的人,和她爱的人要离开,要去一个全新的世界,是他杀了她。   哪怕那是误杀,哪怕或许她注定是要死的。   可是如今她是真的要拥有幸福了,真的有了全新的身份,有了家人,却又是他一手将她拉扯回自己身边。   只因他执迷不悟,只因为,他还留在过去,她却已经走向未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抱着怀里的姑娘,回忆起当年小时候自己的愿望。   他想要的,他所求的,一直是希望他好好的。   年少时候他想的从来是——姐姐这样好,我要保护她,我要谁都不能欺负她。   可这样单纯的感情却在时光里变了质。   他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他固执留在了记忆里,回忆里,这座冷宫中。他不肯走出来,明明他有那么多次走出黑暗的机会,明明他早已是这世上的帝王,可是他却还是将自己关起来,等着她。   她不回来,他就想方设法拉她回来。   他错了吗?   他当然知道,他错了。可他无可奈何,这条路他走得太长太远,他早已回不了头。   他闭着眼睛,慢慢出声:“你同我说这些,是想要做什么呢?”   “阿钰,”秦芃轻声叹息:“收手吧。燕南十六州不能全给齐国。你我……也不必走到那一步。过去的我可以不计较……你别逼我。”   “我不是在逼你。”赵钰抬起手,捂住自己眼睛:“我是在逼我自己。这条路是我选的,我就得走下去。”   秦芃不再说话,赵钰将头靠在她的头上,看着屋外,慢慢道:“你知道吗,其实我想过很多次,你穿嫁衣的样子。”   “我第一次见到你穿嫁衣的时候……”赵钰脸上露出幸福又苦涩的笑容:“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喜欢你的时候。”   “ 母亲和我说,你我不是亲姐弟的时候,我还年幼。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喜欢。我只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长长久久在一起。如果我早日知道……”   赵钰痛苦闭上眼睛:“我便不会放任你喜欢秦书淮,也不会让你嫁给他。可是我生的太晚,明白得太晚。很多年我都会想,为什么,我不年长你几岁。为什么,我不能在合适的时间里,遇到你,爱上你,陪伴你。”   “我错过了一次,”他颤抖出声:“我不能再错第二次。我盼了这么多年,我自十三岁起,无时无刻不在盼着这一天。这一天来,”他骤然提高声音:“你却劝我收手?!”   秦芃没说话,她目光平静而淡然,这个结局她不是没料到,她能接受,只是觉得可惜。   而赵钰含泪看着她,身子微微颤抖。   秦芃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姐姐一样,看着这个孩子一样的青年,慢慢道:“阿钰,你是不是难过?”   听到这声问候,赵钰骤然痛哭出声,他扑倒秦芃怀里,死死抱住了她,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秦芃温柔拍抚着他的背。   听他说:“我不想的,阿姐,我不想的。”   “可我好怕你离开我。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人了,那年冬天好冷啊,我一直在等你,我好怕你不来。”   “我总觉得我还在小时候,我失去了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母亲说的,一个人只有家人是长久的。可我除了你,我没有家人啊。”   他断断续续,说着她不在那些年。   仿佛是抱怨,又似乎只是陈述。   她看到的,没看到的那些阴暗。   “你不在的时候,他们按着我的头,按在水里。好几次我以为我快死了,可是又清醒过来。”   “那次中毒,真的特别疼,我趴到了父皇那里……”   这些事,有些发生在他少年,有些发生在他长大。   唯一不同的是,这些阴暗,始终伴随他。   年少时的羞辱欺凌,长大后的阴谋暗杀,他人生里似乎没有一刻钟,停下来感受过这世界给予他拥抱和爱。   不,是有的。   秦芃静静听着,她骤然明白,没有任何一份偏执无缘无故。   对于赵钰而言,当世界对他都环抱他以恶,那唯一的温暖,他就将不折手断去抓住。   一个人童年时的爱没有得到满足,就会在时光里慢慢扭曲。   可怜变成可恨,也就再难想起,他曾有的可悲。   秦芃含着眼泪,将他抱在怀里。   “阿钰,”她将头靠在他的肩颈:“不哭了,姐姐在。”   “姐姐带你去一个新的世界,啊?这世界上,有很多爱你的人,别把自己关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长大了。”   赵钰不说话。   这些道理他都明白,夏侯颜,柏淮,白芷,太医……他们说过太多次。   可是明白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他很少安眠,抱着秦芃,却有了睡意,仿佛还在小时候,他的姐姐,会给他一切保护。   不再畏惧冬天的寒冷,不再畏惧别人的辱骂和殴打。   他那小豹子一样的姐姐,会永远保护他。   “姐,”他声音有些朦胧:“我想睡一觉。你抱着我,别走,好不好?”   秦芃点头,声音温柔:“睡吧。”   赵钰一觉睡过去,等醒的时候,已经接近天亮了,是成婚大典准备开始的时间。   外面传来太监叫他起身准备的声音,赵钰睁开眼睛,看见坐在一旁,抱着他一直没动的秦芃。   她怕惊醒他,就一夜保持着这个姿势睡了。   他眼中神色晦暗难辨,好久后,他轻叹出声。   他站起身来,将她打横抱起,秦芃迷蒙睁眼,赵钰温和声道:“你再睡一会儿。”   天还没亮,昨夜的雨下了一夜,也已经停了。此刻天色还早,宫灯在长廊挂着,被风吹得左右摇曳。   赵钰注视着秦芃的睡颜,觉得莫大的幸福油然而生,他将秦芃放到床上,低头亲了亲她,而后同旁人道:“再给她睡一刻钟,再叫她吧。”   说完,便转身走了。   走到长廊上,突然有人叫住赵钰:“陛下。”   赵钰回过头去,看见夏侯颜站在长廊尽头。他没有意外,目光平静,仿佛平日一般微笑道:“侯颜来此做什么?”   “我来宫中检查安防,”夏侯颜走上前来,看着赵钰,垂下眼眸:“陛下似乎很开心。”   “多年夙愿终于得以实现,我的确很开心。”   他没有用“朕”,仿佛当年他们还是少年相交时那样,用了“我”。   夏侯颜眼中目光微动,不由自主在袖下捏紧了拳:“陛下……代价太大了。”   “我知道,”赵钰软化下神色,抬手拍在夏侯颜肩上:“好好对白芷,她心里有你的。”   夏侯颜有些茫然抬头看着赵钰,赵钰很少同他提这些感情生活上的事。   赵钰见他的神色,笑了笑道:“还有,柏淮人傻,你多照顾他一些。”   这样的话让夏侯颜心里微颤,不知道赵钰是不是发现了他的布置。   然而赵钰又道:“我打算提柏淮的位置,你不会有意见吧?”   听到这话,夏侯颜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我们兄弟之间,无需说这些。”   赵钰点头,他笑着又同夏侯颜说了几句,便去准备了。   等他走了,夏侯颜站在长廊之上,久久不能回神。   天亮的时候,成亲大典开始,秦芃这时候也已经穿戴好了嫁衣,珠帘在她眼前晃动,她到达祭坛时,才看见赵钰。   他身着朱红色冕服,站在祭坛之上,静静等候她的到来。   他面上始终保持着笑容,仿佛年少时,他蹲坐在冷宫,每一日等她回家那样。   那样清澈的目光,没有含着半点杂质。   她身体不大好,顶着这几十斤的首饰发冠,走得格外艰难。走几步,她就有些撑不下去,身体微微打颤。   赵钰看出她不适,当即从祭坛上走了下去。   礼官惊呼出声:“陛下,不可!”   然而赵钰却不管不顾,直接跑到秦芃面前,将她打横抱起,含笑道:“姐,我抱你走。”   全场一片安静,所有人心中都压抑了怒气,却不敢言语。   有人暗暗看向夏侯颜,夏侯颜却是闭上了眼睛。   他如今怎么不明白,赵钰已经不在意这个皇位了。   千里红妆都送得,破坏这祭祀大典,又算什么?   从赵钰抱着秦芃走上祭坛开始,这成亲大典就乱了。   赵钰抱着秦芃走了一天,走过了所有礼仪,等拜堂之后,秦芃便回寝宫等着。   她等了没一会儿,赵钰就回来了,喝了酒,带着酒气来到他身前。   而后他掀开了她的珠帘,含笑瞧着她:“芃芃。”   他叫出声来,秦芃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垢。   赵钰笑着握住她的手:“芃芃,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先把交杯酒喝了吧。”   秦芃垂下眼眸,赵钰摇头:“我们,看了,再喝交杯酒。”   秦芃抿了抿唇,应了声。   赵钰拉着秦芃站起身来,将酒壶和酒杯塞到秦芃手里,然后半蹲下来,同秦芃道:“来,我背你过去。”   秦芃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赵钰的举动会不会改变计划,然而她也怕赵钰察觉,只能跟着赵钰往前。   赵钰背着她,躲过其他人,仿佛孩子一样出去,然后一路往摘星楼去。   摘星楼是北燕宫廷最高一坐塔楼,可以眺望整个北燕。秦芃心里有了警惕,面上却没显露半分。   上了摘星楼后,赵钰拍了身边,让秦芃同他一起坐下,眺望远处。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明月当空,照耀着整个燕都,赵钰指着远方,同秦芃像孩子一样坐在摘星楼楼顶上,看着远方。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们两很喜欢看烟花,但那时候,最好的视线都是其他人的,咱们两就找到了这里。”   听到赵钰提到小时候,秦芃垂下眼眸:“我记得。”   “爬一晚上来到楼顶,才能看见最好的风景。后来我去了他们所谓最好的位置,我看过了,”说着,赵钰转过头来,看着秦芃,眼里含笑:“不如它好看。”   秦芃没有说话,她如今捉摸不透赵钰想要说什么。   “等一会儿,”赵钰抬手,指着远方:“我准备了最盛大的烟火,这一刻,整个北燕各州省会一起放,姐,”他转过头去,目光平静:“你看,有一天,我们终于站在了这个国家的顶端。”   “阿钰,”秦芃声音平静:“皇帝不是这么当的。”   “我知道,我知道。”   赵钰握着她的手,含笑点头,而后他靠近她:“芃芃,等烟花放起来的时候,我们喝交杯酒吧。”   秦芃握着酒壶和酒杯,有些紧张,她说不出话,她不知道这是试探,还是真心。   她不说话,赵钰的话格外多。   他今日似乎很兴奋,一直说着话,说夏侯颜、白芷、柏淮,他们在的那些年。   远处敲钟之声响起时,赵钰突然止住了声音,他将视线看向远方,周边万籁俱静,只有明月千里。   而后一束光蹿向天空,骤然炸开。   赵钰看着那盛开在天空的牡丹烟花,转过头来,从秦芃手中拿过酒壶。   第一朵烟花炸开后,延绵不断的烟花一个又一个升向天空。   赵钰倒了酒,将酒杯交给秦芃,平静道:“给了你千里红妆,给了你举国烟花,给了你这盛世,给了你繁华。”   “这一切我能给的,不能给的,都给你了,”他抬眼,将手挽过秦芃的手,注视着她。他眼里含着眼泪,秦芃轻轻颤抖。他眼中全是了然,慢慢道:“你看,我多爱你啊。”   说着,赵钰微笑起来。   而秦芃确定了,他知道,他一切都知道!   她身子颤抖,盯着赵钰,一言不发。赵钰看着她的神色,眼中再无遗憾。   “你始终还是心疼我的,”他低头,将唇靠近酒杯,秦芃忍不住往回拉,可他的手力气这样大,他平静地、坚定地、将酒送入了自己唇边。   “愿我们,”他如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将交杯前要说的话说出来:“ 白头偕老,恩爱不离。”   说完,他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烟花轰然炸开,照亮了整个天空。秦芃眼泪从眼中落下,她闭上眼睛,颤抖着,将自己杯中酒喝完。   喝完之后,赵钰靠着她,看着远方烟火。   “你听,”他慢慢开口:“是攻城的声音吧?”   秦芃没有说话。   按照计划,夏侯颜会在放烟花时开始攻城。   赵钰靠着她,丝毫不觉得意外:“秦书淮来了,是吗?”   秦芃不敢回答,赵钰和她十指相扣,唇边含笑,全是了然:“你别担心,我同柏淮说了,不用拦。”   “你……”秦芃说不出话来,赵钰轻笑道:“我知道,一切都知道呢。”   “我不是个好皇帝,北燕这样的地方,总会有人反的。侯颜是我兄弟,我比你们了解他得多。他忠诚的不是我,是我治理的北燕。如今我要割让燕南十六州,还这样劳民伤财,他忍不了的。秦书淮这人吧,其实在北燕养成了鹰,在南齐待久了,磨了自己的爪牙。可鹰就是鹰,他总有明白的一天。”   “和亲来的太平不是太平,一个国家尊严受到侮辱和践踏时,必须要一巴掌一巴掌抽回去,这样别人才会怕你,尊敬你。越王卧薪尝胆,也是为了把那一巴掌打得有力气一点。齐国明明有能力打这一巴掌却不打,这不是笑话吗?”   “他要真的软弱成这样,姐,”赵钰闭上眼睛:“你别回去,他保护不好你。”   “阿钰……”秦芃明白,他是真的知道。   可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阻拦?   他聪明如斯,自然知道秦芃问的为什么是什么。他闭着眼睛,微微笑开。   “姐,我不是个好皇帝,我不是个好弟弟,我也不是你心里的好丈夫。”   “我给不了任何人幸福,可我心里住着一只妖怪,我拼了命想阻止他,可我做不到。我只能一次又一次伤害你。”   “可这不能继续下去了,总该有了结。我想,如果是死在你手里……”他声音慢慢小下去:“我是愿意的。”   “我没骗你,”他声音平和又温柔,在这烟花炸开的声音中,微弱而坚定:“哪怕,伤害了你很多次,可是,我爱你的。”   只是他从没学会如何正确爱一个人,只能拿着那把双刃剑,一次次伤害。   说完这句话后,赵钰不再说话,他靠在秦芃肩头,慢慢睡了过去。   烟花不停绽放在秦芃面前,秦芃握着那人的手,再也扛不住,像个少女一样,嚎啕出声。   那烟花绽放了大半夜,等烟火放完的时候,一场宫变也就彻底完结。   没有南齐宫变时那厮杀了半夜的残酷,北燕这场宫变与其说是宫变,不如说是一场平稳有序的交接。   夏侯颜动手开始,柏淮就站了出来,将赵钰让位的圣旨递了出来。而后柏淮领着夏侯颜取了玉玺,接管了一切事物,将宫中人马上下清点换洗。   坐着这一切的时候,所有人开始找赵钰。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赵一急得不行。   “主子,赵钰会不会对公主不利……”   秦书淮没说话,他抬头看向摘星楼,那最高的地方。   旁边夏侯颜看着赵钰留下来的书信,神色复杂。   赵钰交代了所有的事,夏侯颜不可置信看向柏淮,终于明白,赵钰说的,要给柏淮提位置是什么意思。   不是赵钰他给柏淮提位置,是让夏侯颜给柏淮提位置。   夏侯颜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有千言万语想问出口,却都问不出声,最后,他低头问了句:“他怎么能……这样呢?”   如果他肯说出来,他也不会反。   柏淮没有说话,他收拾着东西。   他心里明白,赵钰其实,只是不想活而已。   他想死在自己最爱那个人手里,不然他怕自己活着伤害别人。   他们说话时,秦书淮走了出去。   而后他走到了摘星楼上,他没让人跟着,一个人攀爬来到楼顶。   年少时候,每一次放烟花,他都会来这里找赵芃和赵钰,这里是他们的秘密据点。   他们曾经有很多秘密,却都被秦芃一一分享。   所以那个少年会觉得,他在时光里,所有美好的一切都被瓜分,最后一无所有。   秦书淮走到楼顶时,看见了坐在楼顶上看着远方的秦芃,赵钰就靠在她肩头,她一直在哭,像个小女孩一样,哭个不停。   他走过去,平静坐在她身边,如年少时、如娶她后,一直所做的那样,坚定又温柔将她拦在了肩头。   他没有言语,却无声给了她最大的支持和温暖。   “结束了……”   秦芃抽噎出声。   秦书淮应声:“嗯。”   “阿钰,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吧。”   “会。”   “秦书淮,”她抬头看他:“你是不是来接我回家的?”   “是。”   “秦书淮,”她看着他,清晨红日交替了明月,一点一点升起。她看着面前青年,褪去了年少时的稚气,却带着少年人的目光。那么多年,他似乎是变了很多,又似乎是一直没变。   她像当年刚刚嫁给他时那样,抽噎着问:“你是不是,会永远爱我。”   秦书淮抬手抹了她的眼泪,温和笑开。   这一次,他不像年少那样羞涩,扭头不语。   他看着她,认真而坚定道:“是。”   她不再说话,死死抱住了他。   两人在摘星楼待了一会儿,等天彻底亮后,秦书淮将赵钰抬下楼去。   两人没有多待,趁着宫乱,同夏侯颜告别后,秦书淮便带着赵钰的“尸体”和秦芃一起归国。   离开燕都时,秦芃听见有人叫她,她回过头,看见白芷追赶着过来。   “公主!”秦芃停下车来,坐在马车中,握住了白芷的手,白芷眼里含着眼泪:“公主,以后我来看你!”   “好。”秦芃微微笑开:“以后当皇后了,端庄些,别乱来了。”   “乱来的从来是你!”白芷推了她一把,同她又说了两句,秦书淮在后面轻声咳嗽:“走了。”   如今多事之秋,还是不要逗留太久才好。   秦芃明白,点头放开了白芷。   马车再次驶向远方,秦芃梳理着赵钰的头发:“书淮,他会醒吗?”   “会。”   “书淮,他不会记得一切了,是吗?”   “是。”   “书淮,”秦芃抬头看他:“你为什么……愿意给我另一包药。”   当时秦书淮给她的,有两种药,一种是让赵钰死,一种却只是让赵钰忘记一切,像一个孩子一样,重头再来。   秦书淮没有抬头,看着书,仿佛只是在说再简单不过的话。   “因为,我愿意尊重你所有选择。”   “无论赵钰是不是你亲弟弟,你都是将他当成亲人看大的,你想照顾他,那就照顾他。”   “不介意吗?”秦芃忍不住笑了:“你当年很介意的啊。”   秦书淮也笑了,他抬眼,目若暖阳。   “人满足于现在的爱,就不会索要更多。”   “我想,”秦书淮瞧着她,虽然是问句,语气却十分坚定:“你大概,是爱我的吧。”   秦芃微微一愣,她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转过头去,看着窗外车帘起起伏伏,声音温柔而坚定:“爱的。”   那么多年,那么多事,自然是爱的。   深情如斯,自当不负。   马车朝着南齐缓缓远去,车轮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那马车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你的视野。   我告诉你后来的事。   后来,秦铭留在了巫礼身边,直至二十岁身体才彻底痊愈,他成为一个闲散王爷,云游四海。   后来,赵钰醒过来后,像一个孩子一样,所有人重新认识,所有事重新学习。秦书淮和秦芃轮流教着他,从识字读书开始,一点一点教他长大。这一次他,他终于看到一个值得爱的温暖世界,他的世界里,终于不是只有秦芃。   后来,南齐和北燕各划分了北燕八州,卫衍驻守边疆,柳书彦成为朝中丞相。两国和平几十年,直至秦书淮百年归天。   后来,他们一直在一起。   故事至此,应是圆满。 本书由 夜央墨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