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香》 作者:九月轻歌 文案:   前世,程询而立之年入阁拜相,睥睨天下。   一生孤独。   与他两情相悦的女子,始终与他咫尺天涯。   重获新生,他要仕途依然顺遂,更要与她的情路步步生香。   【阅读提示】本文又名《首辅重生》or《首辅追妻宠妻日常》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主角:程询,廖怡君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钗头凤   001 钗头凤   傍晚,夕阳光影如绸展开,在路面铺上一层淡金色。清风吹过枫叶林,片片红叶辗转凋零,宛若艳逸的蝶。   这里是落叶山庄,背山临江。   昔年连中三元的才子、算无遗策的首辅,盛极时潇然隐退的程询,便是此间主人。   此刻,程询坐在廊间的藤椅上,望着如画美景。漂泊几年之后,他留在了这里。   这一年,他预感到大限将至。那预感是一种无形无声的召唤,只自己可察觉。   浮生将尽,回首前尘,如观镜中水,所经的得失、浮沉汹涌流逝,最终归于静寂。   抱负已经实现,缺憾已成定局。   云游期间,他看到天下迎来盛世,天子权臣秉承的治国之道,正是他退离前拟定的章程。   人们没有忘记他,时不时谈论他生平诸事。说他得到的功名富贵权势,能有人比肩,但无人能超越。又说他为人子嗣夫君父亲,缺憾与不足太多,有些行径,甚至是冷血残酷的。   局外人这样的看法,是情理之中。   犹记得他辞官致仕当日,父亲寻到他面前,歇斯底里起来,“为了个女人而已,你竟疯魔至此!”全忘了早就说过,再不想见到他。   母亲老泪纵横,“你跟我们置气这些年,竟还嫌不够。程家没落,于你有什么好处?”   父亲痛斥他不仁、不孝、不义。   他大笑,拂袖而去。   鲜少有人知道,他无法弥补的缺憾,正是家族促成。   有些人幸运,儿女情只是两个人的事;有些人不幸,被家族左右情缘。   他情牵一生的女子,是廖怡君。嫁给他近二十年终被休弃的女子,是廖芝兰。   两女子同宗,祖辈分家,城南城北各过各的。到了她们年少时,情分淡薄如偶有来往的远亲。   与怡君初见时,他正春风得意,她是城南廖家次女,一刻的凝眸相望、半日的学识较量,倾心、相悦。   他及时告知双亲,非怡君不娶。当时风气开化,双亲也开明,允诺怡君长姐的亲事落定之后,便为他上门提亲。   可在后来,事态逆转,两家俱是态度强硬地否决这门亲事,程家勒令他娶廖芝兰,城南廖家则逼迫怡君代替长姐嫁入荣国公周府。   对峙、抗争、哀求,都不奏效。   到底是各自嫁娶。   再往后,知道了自己和怡君被生生拆散的原由:在他年少时,父亲便因野心祸及朝臣子嗣,找的刽子手正是廖芝兰的父兄。   城南廖家一度瞻前顾后,担心程家在朝堂争斗中落败,认为世袭的公侯之家处境更平顺。城北廖家则看准程家世代荣华,更清楚,不结两姓之好,迟早会被灭口。他们并不只是对怡君横刀夺爱,还赌上了前程和性命。婚事不成,两家便是玉石俱焚。   怡君是在知晓这些之后,低头认命。   “退一万步讲,你们就算抛下一切私奔,程家也会命各地官府悬赏缉拿。”一次,廖芝兰与他起了争执,恶毒地说,“我注定要嫁给当世奇才,受尽冷落我也欢喜。廖怡君注定要嫁给品行不端的货色,还要老老实实为婆家开枝散叶。谁叫她牵绊多,合该如此。”   人可以无情,但不能下作,可以残酷,但不能龌龊。   耻辱、憎恨、疼痛沁入骨髓,倒让他清醒过来,不再做行尸走肉,发誓要惩戒那些利用算计他和怡君的人。   光阴长,总觉煎熬。光阴短,总不能尽快如愿。   十几年过去,怡君经历了长姐红颜早逝的殇痛,一双儿女长大成人。   再有交集,是她嫁的那男子和儿女先后行差踏错。她聪慧,有城府,定能让那男子自食恶果,带儿女走出困局。但他出手的话,她便不会太辛苦,因此邀她相见。   他能够无视繁文缛节,跨越岁月长河,将彼此身边的人逐走、除掉,仍是不能换得团圆。   怡君曾怅然道:“孩子可以受伤,有形的如被人整治得灰头土脸,无形的如陷入流言蜚语。但是伤到孩子的人,不该是母亲。曾经犯过错的孩子,母亲可以一直是最亲最近的人,也可以是轻易被迁怒怪罪的人。   “我一度长年累月浑浑噩噩,不曾尽心教导孩子。晓得有亏欠,便要尽心弥补。   “父母对儿女的影响,你了解。”   若没有不影响不伤害儿女的把握,她便不会尝试改变。前半生为情所困,后半生要为儿女殚精竭虑。   偶然相见,喝一杯茶,对弈一局,叙谈片刻,彼此都要拼尽全力克制心绪。回首已是百年身,都不能道尽焚心的痛苦。   她一生的苦,因遇见他而起。已不能给她欢欣,便让她少一些磨折。   所以他离开,退到远处守望。   .   落霞庵位于燕京城外二十里,附近临江的渡口,是程询离开时登船之地。   自他走后,每月下旬,廖怡君都会来落霞庵上香,小住三两日。   这日刚住下,丫鬟呈上四幅画,“是黎郡主的心腹送来的。”   待到晚间,灯光下,廖怡君将画轴逐一展开来看:婉约的江南杏花烟雨,苍凉的塞北落日黄沙,寂寞的西岭千秋冰雪,磅礴的东岸苍山云海。   新旧不一的画上,不落一字。但她一看便知,是他的手笔。   走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他画给她看。   整夜未眠。清晨,她行至渡口。   江上弥漫着薄雾,飒飒秋风袭来,如轻纱微动。   与他相关的旧事浮上心头。   年轻时的他,至情至性和敏锐缜密奇异地融于一身,不论出现在何处,俊朗的面容似在发光,不容人不瞩目。   对家族绝望的时候,他决意带她走,说我会对你好,你相信我,离了家族,我也能谋到出路,给你安稳。听着便已心碎,只能狠心拒绝。   各自的儿女谈婚论嫁时,她得知他娶妻育有两女的真相:一直与廖芝兰有名无实,长女是廖芝兰从娘家抱回,次女是他早逝的故人之后。   如刀的岁月,把他的率性飞扬、傲气霸道变成深沉内敛与冷漠。   他的孤独,难以想象。   诀别的时候,他说此生是我亏欠你。   她摇头。不是,真不是。   他说我会记得你,若转世相逢,我只是程询,你只是廖怡君。   她说我等,等相逢。   每隔一个月,来看看他离开的路;每隔三两年,可收到他的画作。余生便是如此了,人前强作欢颜,人后相思相望。   .   秋日将尽,落叶山庄有客至。   来人是唐修衡,当今第一权臣,与程询齐名的新一代奇才。他的发妻,是邵阳郡主黎薇珑。   在朝堂时,程询与唐修衡惺惺相惜,江湖庙堂相隔,二人成为知己。怡君与薇珑结缘始于门第争端,一来二去的,成了隔辈的挚友。   当初,唐修衡送他离开京城。这一次,陪他走最后一程。   忘年知己揽下身后事,是幸事。   程询着意留下的,不过一箱书稿,一箱画作。书稿于修衡、薇珑有用处。画作需得薇珑保管,每隔两年,按他排出的次序,送到怡君面前。   人在,哪怕相隔再远,也是无言的相伴;人走,哪怕无挂无碍,也会勾起无尽心酸。是以,他不久之后的死亡,不能让怡君获悉。   这些对修衡来说,倒非难事。   当晚,二人离开山庄,登船远行。就此,程询完全离开世人视线。   在尘世的最后一夜,程询的梦中,重现着他们的过去。   那一日,她不肯跟他走,末了说:“来日,惩戒那些左右你命途的人。”   他握住她的手,紧紧的。   她凝视着他,眼中有泪,目光黯漠,“比起跟你受苦受难,我情愿寻短见。想想就疲惫。就这样吧。”   是唯一的一次,她对他说谎。不要他在短时间内连遭重创。   就这样,他们有了漫长的离散。同在一座城池,有他在的场合,她从不出现。   他道别时,她无声的哭了。   明明是通透坚韧的女子,沾上他的边儿,就躲不开泪或累。   他满心怅然地醒来,看到她笑盈盈站在门边,凝眸再看,不见踪影。   这几日常常见到她。知道是幻象,只愿多一些。   程询缓缓坐起来,推开舷窗。   江水悠悠,皓月当空。   他与她,恰如这江与月。   江水映月,月照江心。人不得团圆,心不会离散。   作者有话要说:  程阁老和廖怡君的故事,正式开启日更模式。   下章明晚八点送上。   开新文惯例发红包,作者也酷爱发红包^_^本章留言随机选择80%发放100JJ币的红包,其余发放小红包。   感谢:   我爱你们(づ ̄3 ̄)づ╭?~ 第2章 步生莲   002 步生莲(一)   天启元年,冬日。   一早,寒风凛冽,夹着冰刀雪刺一般,吹得脸颊生疼。程询策马出行,先去了城南廖家胡同,随后去了城北廖家所在的柳荫胡同。   想见怡君,还要时不时相见。   要防范城北廖家,但要不着痕迹,少不得虚与委蛇。   这是当下他想要、需要做到的事。若办不到,重获的生涯便是可有可无。   已经有所安排,这上下需得等待后效。容不得心急。   程询扬鞭疾行回府,跳下马,去到光霁堂的书房,摆下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博弈。   午后,程夫人与林姨娘来到光霁堂。   小厮程安进去通禀后,转回到两女子面前,老老实实地道:“大少爷正忙着,无暇见夫人、姨娘,晚间自会前去内宅请安。”   程夫人无奈地抿一抿唇,“这会儿他在忙什么?”   程安道:“在看书。”   “好吧。我带来的羹汤,记得让他喝下。”程夫人说完,转身回返内宅,林姨娘亦步亦趋。   回到正房,在厅堂落座后,林姨娘笑道:“大少爷这几日的确是有些古怪呢,闭门谢客也罢了,跟您竟也生疏起来,除去昏定晨省,在内宅都见不着他的面儿。”   程夫人不知她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只是回以微微一笑。这女子生了程家第三个儿子,又是程清远甚为宠爱的妾室,明里暗里的,她都尽量给足对方颜面。   林姨娘身形前倾,压低声音:“有一事,还请夫人恕我多嘴之过。眼下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您真该给他物色个体贴敦厚的通房了。别家的少年郎,可都是十三四就有通房了……”   程夫人笑意微凉,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林姨娘,“程家有不成文的规定:而立之前,不考取功名便不近女色。你是妾室,不晓得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我难免思及老三,他不似阿询,不需以功名举业,是时候添个善解人意的通房了。”   “……”林姨娘嘴角翕翕,站起身来,想要婉言谢绝,程夫人已继续道:   “你我之间,千万不要多礼,那岂不就生分了?”她笑容温婉,摆一摆手,“老三的通房,我心里有几个相宜的人选,定会慎重挑选,你不要担心。下去吧。”   林姨娘心里百千个不情愿,面上却不显露分毫,眉开眼笑地道谢,行礼告退。   程夫人唤来管事妈妈,就方才谈及的事吩咐一番,随后,没有快意,反倒喟然叹息。   有几日了,程询明显与她疏远起来,不论神色、言谈,都不难察觉。是做不得假的疏离漠然。   亲生儿子如此,委实叫她伤心。   毋庸置疑,程询是沿袭程家荣华富贵的希望,今年秋闱,高中解元,料定他明年夺得会元的人比比皆是。   那样优秀的她的亲生骨肉,已经夺得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功名的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与父母无言地较起劲来?   百思不得其解。   当日,程清远下衙后,程夫人把满腹疑虑忧心和盘托出。   程清远听完,敛目思忖多时,起身道:“让他去外书房见我。”   程夫人行礼称是。   .   程询走进外书房。   犹记得,前世身死之前,唐修衡问他:“除了已安排好的身后事,还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他颔首,“当然有。我想让家父重活一回,让他真正懂得是非功过。”说着自己就笑了,问修衡,“我这心愿,你能圆么?”   修衡也笑了,透着苦涩,说我不能,那是关乎心性的事儿。   的确是,任谁都无能为力。他的父亲就算重活一回,也不大可能洗心革面。连带的,他的母亲也不可能不做夫唱妇随的贤良贵妇。   他的悲哀,就在这儿。   外书房中,父子相对。   良久的静默之后,程清远出声问道:“近来,你对我和你娘甚为疏离。你告诉我,我们是该怪你不孝,还是该检点自身?”   “都不用。”程询笑微微接道,“照我的意思行事即可。”   程清远拧眉。   程询权当没看到父亲不悦的神色,“今年秋闱之前,我梦到自己高中解元。我中了,您看到了。   “近来,我梦到明年高中会元,试题、答卷历历在目。   “您想让我沿袭程家的荣华,或是让程家更上一个台阶,可以,但是,我对您也有所求。”   程清远的心绪,从最初的匪夷所思跳跃至荒谬与好奇,“说来听听。”   程询徐徐道:“我要娶廖家二小姐。我要您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   程清远愕然相望,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悠然笑道:“您放心,我没疯,而且,这两件事,都是您该抓紧做的。”   “胡说八道!”程清远怒目而视。   程询笑意更浓,目光却冷如霜雪,一字一顿:“我知道了。”   半晌,程清远怯怯地讷讷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您做过的孽,”程询凝视着父亲的眼眸,“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0点之后发上章红包,本章红包继续飞哦~么么哒! 第3章 步生莲   003 步生莲(二)   程清远面色变幻不定,愈发地底气不足,“你指的是——”   “所有。”   程清远站起身,来回踱步,强自镇定,“我不论做过什么,都是为着谋取更好的前景。”顿一顿,皱眉看着程询,“你这是什么态度?”摆明了笃定他丧尽天良的样子。   程询牵了牵唇,“祸不及妻儿。这句话总有几分道理吧?”   一句祸不及妻儿,让程清远心头一颤。   “柳阁老膝下只有一子。在我十岁那年,柳公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程询把话说透,“我指的是这件事。没冤枉您吧?”   柳阁老与程清远势均力敌,政见不同,常年有矛盾。先帝晚年的内阁,柳阁老排位第三,程清远排在第四。身为太子的今上摄政历练,人前人后,都不掩饰对柳阁老的欣赏。   程清远想打压柳阁老,公事上基本没可能。   父亲是在怎样的心绪下做出那等阴狠下作的事,程询不得而知,只看到了结果:爱子生死不明,柳阁老焦虑忧心得快要发疯,当即告了一年的假,亲自带着府中护卫四处寻找。   寻找无果,回京后上折子辞去官职,余生的光景,都要用来寻找孩子。那样的心绪,凭谁都不难想见,先帝当即应允,又命锦衣卫全力帮衬。   几年过去,柳阁老仍然没能如愿,正值盛年,却已形容枯槁,须发皆白。   不知情的时候,程询每每听人说起,便是满心不忍。知道父亲是元凶之后,满心的耻辱、愤怒。   父亲在孩子心中,山一般伟岸高大,如同信仰。   程询的信仰,早已坍塌成了污泥流沙。   程清远的面色由红转白,过了些时候,反倒镇定下来。他手中的权势、人脉、隐患,长子迟早要接到手中。早些知情也好。   “这件事,我一清二楚,细枝末节都在心里。”程询从袖中取出一份口供,“我写的,您稍后可以核实有无差错。”   程清远走到他面前,接过口供,重新落座,敛目思忖。面前的少年,这晚不是他引以为豪的儿子,像是个与他分量、地位相等的人。短时间内,他难以适应,有些无措。   程询话锋一转:“眼下,您对我或是我对您,两条路:其一,您照着我的心思行事;其二,将我逐出家门。”   前世今生相加,他惯于开出条件,让人做出选择。只除了怡君。   程清远浓眉一扬,再深深蹙起,斟酌半晌,问道:“你要娶廖家次女,因何而起?”   “她是程家的贵人。”程询说。   这种事倒是好说。以程询的眼力,看中的女子,定有过人之处。程清远又问:“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又从何说起?”   “您若愿意被他们要挟,留着也行。”   程清远冷笑一声,“死无对证的事,他们拿什么要挟?”   程询轻轻地笑开来,“这倒是。若已死无对证,何来要挟一说。”   程清远眉心一跳,面色越来越难看,沉默良久,看住程询。   程询低眉敛目,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要我全然相信,你得拿出货真价实的凭据。”谈话到了这地步,程清远不能不把长子当做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了,“若你判断无误,城北廖家便扼住了程家的咽喉。我的对错事小,程家会否覆灭事大。”   如何做到的?泯灭了良知,心中只有得失。程询深觉讽刺,“我会证实,却不能知无不言。我会帮您化险为夷,但您不能干涉。”必须有所保留,适度地钳制父亲。   程清远气得不轻,却是无计可施,心知一段时间内,要被长子牵着鼻子走了。   当夜,父子二人叙谈至子时。程询告退的时候,程清远看着他,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说了几件他已经或打算做出的不可外宣的举措,还说起年节之前天子对一些官员的升迁、贬职。问如何得知的,只说有神灵每夜托梦给他,便让他有了预知未来的本事。   神灵托梦?打小就不信神佛只信人定胜天的孩子,怎么样的神灵愿意搭理他?   ——明知是敷衍之辞,苦于没法子反驳。这一晚,程清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丧、窝火。儿子没造他的反,却分明与造反无异。   翌日早间,程询去正房请安,对程夫人道:“等会儿我要出门一趟,接一位名儒来家中。爹跟您提了没有?”这是他昨日跟父亲谈妥的事情之一。   程夫人见他恢复了惯有的神采,且态度温和而恭敬,心里老大宽慰,招手唤他到跟前,“还没用饭吧?跟我一起吃。”   “行啊。”程询随母亲转到饭桌前落座。   程夫人这才回应他提及的事,“老爷出门上大早朝之前,跟我提了一嘴,让我知会外院管事,照你的意思安排名儒的衣食起居。”语毕,蹙了蹙眉。当时程清远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气得她。   “那就好。”程询从丫鬟手里接过冰糖燕窝,放到母亲手边。   程夫人笑了,拿起羹匙,问:“是哪一位名儒?不知道我听说过没有。”   程询和声道:“京城有位姓叶的女先生,您听说过吧?”   “听说过。”程夫人颔首,“最早,叶先生在杨阁老家中坐馆,教导他的掌上明珠。学识渊博,只是脾性有些古怪,只教合眼缘的闺秀。眼下在哪家呢?没留意。”提及的杨阁老,是当今首辅。停一停,她问,“瞧你这意思,请来的名儒,是不是与叶先生有些渊源?”   眼下,叶先生就在城南廖家,指点怡君和她长姐的学问。程询笑着颔首,“正是。将要来家中的名儒,是叶先生的授业恩师姜道成。”   “是吗?”程夫人面露惊喜,“想当年,姜先生可是名动四方的人物。”又啧啧称奇,“倒是想不通了,你与他素未平生,怎么能请动他的?”   程询笑出来,“他名动四方的长处是学识,短处是好赌。”   程夫人忍着笑猜测:“你是不是跟人家打赌了?”   程询嗯了一声,“姜先生所在之地,离京城不远。前两日,我让程福替我走了一趟,与他打了个赌,他输了。”   程夫人笑出声,“你这孩子。说你什么好?”   程询心下汗颜。要不是为着尽快与怡君名正言顺地产生交集,他才不会跟她师傅的师傅打赌——重生的好处,是能仗着绝佳的记忆跟人唱未卜先知的戏,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程夫人拍拍他的肩,“前几日害我担心你跟我闹脾气,是不是担心赌输了的缘故?”身为母亲,凡事都会不自主地跟孩子联系起来。   “的确。”程询顺势应道。若是可以,除了父亲,他并不想在任何人眼里发生显著的变化。   程夫人松了一口气,那点儿心结打开来,“日后啊,不论什么事,都及时知会我。我总是向着你的。”   “我知道。”母亲遇到大事,固然会不分对错地站在父亲那边,但在平时,一向顺着、护着、宠着他。   “快吃饭,多吃些。等会儿还要出门呢。”程夫人叮嘱道,“接到姜先生,千万别失礼于人。”   程询笑着称是,喝了一口八宝粥,道:“姜先生过来之后,叶先生应该也要来程府,师徒两个一起收几个学生。娘,这事儿您可别反对。叶先生的书画的功底,不输当世名家,我想让她点拨一二。”   “不耽误功课就行。”程夫人笑道,“明年二月便是会试,老爷对你寄望颇高,你是知道的。我晓得你天赋异禀,并不担心,平日别让老爷觉得你不务正业就行。”   长子十二岁那年,便想下场参加乡试,怎奈那年正月里,程家二老爷病故。过三年,她远在外地的兄长病重,在乡试之际命悬一线,程询陪着她回了娘家。后来,她兄长转危为安,考试的时间已过。便这样,长子拖到今年才考取功名。   程询欣然点头,“那是自然,我晓得轻重。”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对程府而言,不过是多两个教书先生,权当多了两个门客就行。但是,对于叶先生和两个学生,便不是这么简单了。   这日,叶先生坐在城南廖家内宅的学堂,没如常授课,把姐妹两个唤到跟前,温声道:“我师承于姜先生,敬他如父。这几年,老人家小病小灾不断。我总想着到他跟前尽一份孝心,他不允,是晓得我十分爱重你们姐妹两个,你们又正是好学的光景,要我有始有终,不耽误你们才好。我请他来京城,他懒得走动。   “这次,也不知程解元如何说动了他,他已进京,日后要在程府坐馆,打算收几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悉心点拨。   “而且,要我也去程府,帮衬着他。”   廖碧君和廖怡君听了,俱是神色忐忑,异口同声:“先生,您不要我们了吗?”   叶先生失笑,“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什么叫不要你们了?”   廖怡君抿一抿唇,走到叶先生跟前,“您都要去程府帮衬姜先生了,我们还能怎么想?姜先生眼光那么高,我们就是有心,大抵也没有入他眼的资质。”   “是啊。”廖碧君点头附和。   “听听,这叫什么话?”叶先生笑意更浓,“我看中的学生,资质兴许比师父看中的还好。不准妄自菲薄。”   廖怡君欣喜笑道:“您的意思是——”   “师父的意思是,我到程府之后,也能继续指点你们的功课。只是,”叶先生歉然道,“需得你们辛苦一些,每日前去程府专设的学堂。都是娇贵的大小姐,我真不敢让你们每日奔波。更何况,虽说如今世风开化,你们长辈的心思,我却拿不准……”   “不会不同意的。”廖怡君携了叶先生的手臂,巧笑嫣然,“姐姐的字、我的画刚有起色,决不能半途而废。自程解元高中之后,爹爹时时提及,称赞有加,料想着不会反对我们到程府继续受您点拨。”   “这话不假。”廖碧君也走到叶先生身侧,笑道,“只是换个求学的地方而已,何来奔波之说?我听着您也不想扔下我们两个,那么,今日我们就告知爹娘。只要您在那边不为难,什么都好说。”   “如此最好。”叶先生温然笑道,“等会儿我就去跟大太太辞行。大老爷和大太太是否同意,你们及时告知于我。退一万步讲,他们不同意的话,你们也别灰心,大不了,我在程府蒙混一段日子,找个由头回来。”   师父实心实意地想继续教导,学生实心实意地要继续学,对于眼下情形,退路自是不难寻到。   说定之后,叶先生离开学堂,去见廖大太太。   姐妹两个回房时,说起程询居然请得动姜先生一事。   廖碧君道:“到底是高中解元的人物,不论因何而起,足见姜先生对他的赏识。”   廖怡君则扬了扬眉,“姜先生来京,是应程询之邀,要叶先生去程府帮衬,闹不好也是程询的意思。仔细琢磨一番,我怎么觉着这位解元行事过于霸道呢?”好端端的,自家恩师要被人拎到别处,叫个什么事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  程询:说好的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你可别变卦。   怡君:╭(╯^╰)╮你要是表现不好,那就是一见就烦、再见就掐架了。谁重生谁缺理啊\\(^o^)/~   ·   谢谢祁明月、无名权兵卫两位小仙女的评论,早上仔细看了,开心得要冒泡。真是好美好舒服的文字啊。   另,上章红包稍后发,本章红包继续哦,不要大意的砸我留言吧。   晚安。   感谢:   爱你们,我决定努力做粗长的更新君啦~么么哒! 第4章 步生莲   004 步生莲(三)   廖碧君笑道:“真霸道的话,还能容得我们前去程府?程解元不可能有那么多心思的。没必要,对不对?”   廖怡君无所谓地笑了笑,“不管那些,要爹爹答允最要紧。”   “这倒是。”   先前在叶先生面前,说要请爹娘同意,也只是随口一说,压根儿没想去问母亲的意思。   廖大太太平日总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打心底不赞成她们读诗书、做学问。是不难见到的那种重男轻女的妇人心思。   廖大老爷是严父面孔,值得庆幸的是,从不反对两个女儿的求学之心。关乎这种事,都会爽快应允。   当日,姐妹两个掐着时间去了外院,等候在府门内。   廖大老爷下衙回府,二人迎上前去,陪父亲回内宅的路上,把叶先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得此事与程询、姜道成有关,廖大老爷意外地扬了扬眉,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派管家出去,问明两位先生和程府的意思。你们要每日前去程府的话,廖府不能失了礼数。”   他对次辅程清远一点好感也无,却很欣赏聪明绝顶的程询、才华横溢的姜道成。文人相轻不假,但要分对谁,程询和姜道成那样的文人翘楚,寻常人真没轻慢的资格。   姐妹两个听了,立时笑逐颜开,向父亲道谢。   廖大老爷被她们的情绪感染,笑了笑,告诫道:“去归去,你们可不能惹事。”   廖碧君忙保证道:“爹爹放心,我们一定会谨言慎行。”   父女三个说着话回到正房,见到廖大太太,谁都没提方才说定的事。   .   程府东院。   姜道成坐在厅堂,没好气地看着程询。   前几日,这后生派小厮寻到他面前,针对当地一桩案子跟他打赌,随附一封注明好几项事由的赌约,惹得他瞧着信运了半晌的气:他就在案发的县城,且在县衙中有熟人,眼看着就要结案了,怎么想都不会再出周折,程询却笃定案情发生逆转,更与他赌上了未来几年的运道,说如果料错此事,便搁置功名路,到他跟前做几年洒扫的书童。   太狂了。   他相信有神机妙算的人,并不敢断定程询日后不会成为那样出色的人,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程家这大少爷如今还太年轻,还没出门历练过,信誓旦旦地跟他来这么一出,只能让他认定是中了解元之后的浮躁、张狂。   他忍不得,当即应下赌约。   后来……后来他就带着书童来了京城程府,懊恼、怄火得快找不着北了。   程询不难猜到老人家的心绪,陪着笑,亲自沏好一杯碧螺春,“先生,请慢用。”   姜道成见他做派与信中的态度大相径庭,不免意外,“我还以为,你是狂得没边儿的人。”   “晚辈晓得。”程询显得愈发谦恭,“先前的激将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您见谅。”   姜道成扯了扯嘴角,喝了一口茶,眉眼舒展开来,“好茶。”   程询道:“听说您喜欢,便寻了些上品。”   姜道成如实道出心绪:“思前想后,我瞧着你,心惊肉跳的。”隔着好几百里料定一些事的结果,太反常了。反常即为妖,这道理他听过无数次了。   程询笑出声来,避重就轻:“您是什么人物啊?喜好常有人谈起,我只是稍加留心,记下了而已。”   姜道成不予置评,岔开话题:“说说那个案子吧。”   那个案子,是一个商贾家中出了人命,刚满十八岁的丫鬟中毒而亡。官员若没有一定的权势,都不能处死府中下人,何况商贾之家。丫鬟的至亲要讨个公道,及时报官。   县令查来查去,通过商贾一家上下的口供,找出了嫌疑最重的账房管事。   那账房管事起初矢口否认,经过半年的牢狱、大刑之灾,承认是自己下毒杀害丫鬟,理由是那丫鬟时常对他冷嘲热讽,他想给她点儿教训,并没想杀死她,怎奈自己不懂药理,下在饭菜里的药分量重了些,便有了丫鬟的身死。   县令想不出别的可能,便认为可以结案了。   这案子,正常发展的话,真凶要在一年后落网。   商贾之妻,是活脱脱的母老虎、妒妇心性,夫君跟哪个女子多说几句话,都会心生不满,但在人前,却是敦厚的做派。   商贾与丧命的丫鬟有染,暗度陈仓的日子长达三年,好几次提及把丫鬟收房,抬为妾室。商贾的妻子不肯答应,总是不能如愿把丫鬟逐出家门,妒火燃烧到一定地步,起了杀心。   当家主母选定替死鬼,吩咐下人统一口风应对官府的询问,并非难事。是在结案之后,商贾一直觉得愧对丫鬟,没让她生前享什么福,又屡屡看到发妻做噩梦,哭喊的言语充斥着恐惧,起了疑心,反复盘问下人。一来二去的,梳理清楚整件事,把发妻告上了公堂。   前世,因为案情的反复,上报至朝堂,错判了案情的县令得了很重的责罚。   程询清楚地记得原委,觉着都不是什么善类:惹祸的根苗是商贾,身死的丫鬟也有行差踏错之处,商贾之妻偏激到那地步,商贾该是功不可没,可平白杀人、害人的罪,任谁都无从宽恕。   做替死鬼的账房管事最无辜。   今生要元凶尽快伏法,派人用程府的名头敲打商贾和县令即可。他们怎么想不打紧,重要的是这结果。   但是,个中原委,不能告知姜道成,程询只是道:“程府一名小厮曾在当地逗留,见过那名账房管事,坚信他不是穷凶极恶的性子,跟我提了几句,我便让他留心,有了眼下这结果。”   姜道成审视着程询,半晌,无奈地笑了,“我仍是觉着蹊跷,苦于没法子反驳罢了。好在真凶尽早伏法,屈打成招的人没做替死鬼,是大快人心的事。输给你也值得。”   “事情已经过去,您不需记挂于心。”程询认认真真地奉承老人家,“我是一门心思向您求教,又晓得轻易请不动您,这心思和案子凑巧赶到了一处,一时冲动,出此下策。日后再不会了。”   姜道成不吃这一套,“谁知道你真正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程询一笑,“您千万别多思多虑。”停一停,郑重行礼,“日后,您就是我的尊长。”   “我可不敢当。”姜道成示意他平身落座,“你的事,我听说过一些。国子监眼下都没人教的了你,我这等闲人更不敢托大。得了空,你我好生探讨一番学问,若实在不及你,就得反过头来拜你为师。”   横竖已经栽了跟头,他现在是丢人不嫌事大了。   程询哈哈一笑,“这话可太重了。您这不是折我的寿么?”   说笑间,程清远过来了,见礼之后,客客气气地邀请姜道成到正院的暖阁用饭,命程询作陪。   姜道成见当今次辅全然是礼贤下士的做派,心慢慢踏实下来。席间,不免问起程清远另外两个儿子。   程清远笑道:“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毫无可取之处,却贪图玩乐,这几日去了别院。听下人说,整日在附近的山林打野味儿。等回府之后,我再带他们给先生请安。先生要是瞧着他们不是蠢笨得离奇,闲时还请费心点拨一二。”   姜道成只当是场面话,谦虚地应承两句。   其实,程清远说的是心里话。次子程译从小就性情木讷,在程询面前,总有点儿自惭形秽的意思。三子程谨原本活泼又乖顺,长大之后,好像也被长兄的过于出色打击到了,平时恨不得躲着程询走。他们越是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越是让他不待见,每每想到就头疼。   席间,与姜道成熟络之后,程清远把这些事娓娓道来,也是清楚,对方要常住程府,家中情形根本瞒不住。   姜道成不免叹息:“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这孽障也是不懂事,没个兄长的样子。”程清远睨着坐在下手的程询,“闲时对友人尽心尽力的,独不肯好生照顾两个手足。”   程询只是赔着笑,起身斟酒。   姜道成不便接话,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   当晚,宾主尽欢。   转过天来,叶先生来到程府。程夫人亲自出面应承,安排叶先生住在东跨院,指派了三名专门服侍的丫鬟婆子。   随后,叶先生跟恩师好一番契阔。程询特地前去请安。   叶先生常在京城,关于这位程大少爷的事情,听过太多,见他彬彬有礼的,全没传言中的傲气、不羁,又是凡事好商量的态度,意外之后,很是欢喜。   还没到正午,不少门第的拜帖陆续送到府中。姜道成却不急着见客、收学生,整个下午都带着爱徒与程询探讨学问。   程询是奇才,但非全才,不感兴趣的东西,不肯倾注精力。正统学问烂熟于心,被很多人视为杂学、偏门学问的东西,有不少都是以前稍有涉猎便觉得没用放弃了,由此,只要他态度相宜,便能让姜道成、叶先生认为是有心学而不得章法,需得人点拨。   而最终的结果是,师徒两个都不肯收他。   姜道成道:“依你的天赋,不论哪门学问,定是一点即通,用心学一段时日,便能深谙其道。我不管旁人,与你能得闲探讨一番便好。”   叶先生笑吟吟附和:“师父说得没错。程解元若有想学的东西,我们自会知无不言,拜在师父门下就算了。若来日说起来与你出自同门,我真是想想就觉得高攀了。”   姜道成颔首,“你平日若是清闲,大可帮我们指点资质尚可的孩子。”   两人态度坚决,能与怡君时不时相见的目的又已达到,程询也就不再坚持,很自然地问起叶先生,廖家姐妹分别擅长什么。   叶先生道:“廖家两位闺秀都是聪敏好学,大小姐琴棋书画皆精通,相较之下,字和琴艺差了些火候,这两年主要跟我学这两样;二小姐喜欢作画,水墨工笔都不拘,我瞧着已经很不错了,但那孩子是精益求精的性子。”   “是么?”程询浓眉一扬,笑道,“我闲来也常作画,改日见到廖二小姐,倒是想在您跟前,与她切磋一番。”   “你作画功底了得,前两年我亲眼见过你一幅水墨,委实出彩。”叶先生笑道,“到这上下,我怕是要自愧不如。你若愿意指点廖二小姐,我定要感激你的。”怡君有真才实学,平时却从不张扬,是她私心里引以为豪的孩子,她便总希望爱徒得到更出色的人的点拨或认可。   “先生过誉了。”程询笑开来,出于习惯地避重就轻,“您跟姜先生要总是这样夸我,不出三日,我定会得意忘形。日后千万别这样见外,我真受不住,这会儿就有点儿坐不住了。”   姜道成和叶先生闻言,俱是轻笑出声。   .   城南廖家的管事来回走了几趟,打点好两位闺秀去程府求学的事。   事情落定,廖大太太才听说,生了好一阵子的气。从来是这样的,夫君不把她当回事,两个女儿惯于先斩后奏。气归气,父女三个心思一致,她明白,与其反对质问,不如缄默。   廖家姐妹两个则得了叶先生的准话:日后每日上午去程府,除了地方不同,一切照旧。此外,还分别给她们布置了功课。   第二天,姐妹两个去了设在程府西院的学堂。   字与画,学起来都是至为辛苦的事,要反反复复地练习一笔一划一花一鸟,能长期坚持的,必是出于十成十的喜爱。   到了学堂,叶先生看过两个学生交上来的功课,对廖碧君很是满意,“大字有所精进了,继续每日练习便可。今日好生看看我给你备下的琴谱。”   廖碧君恭声称是,转身到自己的座位落座。   叶先生拿起廖怡君的莲花图,皱眉,“手法怎么有好几处拖泥带水的?碧君若跟我一日不见,定能让我刮目相看,你却是跟我一日不见便退步到几个月之前。离不开师父的学生,还想有学成的一日?”越是喜欢,便越是严苛。   廖怡君理亏地道:“先生,这画吧……我拿错了,半路才察觉——昨晚照着这一幅的布局画来着,早间起来就不小心弄混了。已经让随行的丫鬟回家,去拿昨晚新作成的那一幅。”   叶先生把画卷起来,没好气地敲了敲她的额头,“你这小脑瓜整日里想什么呢?”   怡君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日后不敢了。”   “我要是信你这种保证,早气吐血了。”这丫头从来是勇于认错、绝不改过,叶先生扶额,“谁耐烦等你的丫鬟返回来,这就给我重做一幅。”   怡君立刻称是,转身时,对强忍着笑意的姐姐抿了抿唇,用口型缓缓说:“怎么不帮我检查?”   “今儿没顾上。”廖碧君敛了笑意,无声地回一句,又是同情又是抱歉。   怡君倒是早习惯这种情形了,笑一笑,在桌前落座,从书箱中取出画纸、画笔和颜料,认认真真准备。   叶先生手边无事,去了东院。   姜道成是重诺守信的人,之前答应要遵循程询的心意收几个学生,便不会反悔。这两日,忙着跟程询商量招收学生的章程——只收几个人,不好让不能如愿的人觉得他眼高于顶,少不得做些功夫。   此刻,两人拟定了大章程,在商议一些细枝末节。   叶先生听了一阵,知晓了步骤:不论是哪家子弟,想长期接受名儒姜道成的教导,要经过两次考试,先是一篇随意指派命题的制艺,得到认可之后,要在姜道成面前展露书画或音律的才能,再得到认可的话,便过关了。   制艺做得好,还要能入姜道成、程询的眼,谈何容易?   京城不少门第视琴棋书画之类为旁门左道,不屑于染指,更不准子嗣去学。这就又先一步把很多官家子弟拒之门外了。   名门子弟,对欣赏的人,定要结交,对反感或威胁到自身的人,有时会将对方逐到偏远贫瘠之地吃苦,有时则会安置到眼前,一步步把人连根拔起。   姜道成和叶先生都在想:程询想结交的人是谁,想除掉的又是谁。也只能想想。对他们这种人来说,高门内的事,知晓的越少越安全。   程询想结交的人是临江侯唐栩、平南王黎兆先——修衡、薇珑各自的父亲。   前世,两个孩子分别带给他和怡君诸多欣悦,只为这一点,便值得他此生处处照拂他们。   而在这一年,修衡刚满两岁,薇珑的双亲尚未成婚。跟小孩子攀交情不大现实,他现今只能走近他们的至亲。   唐栩、黎兆先的拜帖已经送到程府。为此,程询对姜道成说道:“唐侯爷、黎王爷身负武职,平日公务繁忙,没可能拜您为师,请教您却是少不了的。日后他们若前来,还望您拨冗相见,以礼相待。”   “这还用你说?”姜道成由衷道,“他们两个可都比你招人喜欢。我那点儿架子,绝不会跟他们端着。”唐、黎固然有清冷或桀骜的名声,却都是少年征战于沙场。为了家国出生入死的好儿郎,他一向尊敬有加,便是不来找他,他也会寻机结识。   程询哈哈一笑,“我心安了。”停一停,望向叶先生,“这几日,我画了一幅枫林图,不知您和廖二小姐有无闲情品评一番?”   叶先生欣然道:“品评就算了。开眼界的事情,我们倒是从不愿错过。”   “那我命小厮把画取来,安置到学堂的东厢房。”程询站起身来,对姜道成点一点头,“午后送来给您过目。”   姜道成笑着颔首。   .   怡君随叶先生去往厢房,两名丫鬟亦步亦趋。   厢房三间打通,门开在北侧,透过临近门的一扇半开的窗,可看到里面偌大的花梨木书桌、偌大的书架。   程福站在门边,笑着给叶先生、怡君行礼,“大少爷就在屋里,二位请。”   叶先生微微一笑,与怡君相形进门。   室内的程询正站在南墙前,望着刚刚悬挂上去的枫林图。   这幅画,是他前生末年停留的落叶山庄一角景致。   他相信,有些人的缘分,是注定的。但也清楚,初见若不显露点儿真才实学,无法引起怡君的注意。   但愿,不会徒劳无获。   听得清浅的脚步声,程询回眸相望。   怡君低眉敛目,落后叶先生一步,款款而来。   刚满十四岁的女孩子,身量纤纤,不施粉黛,穿着湖蓝色褙子、白色裙子,一身的清雅高洁。鲜少有人能真正诠释“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句,她便是那少数人之一。   他知道,她说话遇到一些音节时,嘴角上方便会出现两个小坑,很可爱——不是梨涡,亦不是酒窝,笑的时候不明显,要特别留心才能看到。   他记得,她右耳垂上有一颗淡青色的痣,她曾为此抱怨:“要么不长,要么两边齐全,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正是情浓时,他听了只觉诧异:“你这小丫头,是要怎么样啊?想做一点瑕疵也无、颠倒众生的绝世美人不成?”   她眼神灵动,笑容慧黠,说是啊,你可别忘了,我的意中人是谁啊?大名鼎鼎的程询啊。怎么可能不担心哪日被挑剔不足之处?   不足之处?他心中的怡君,怎么会有不足之处?   此刻,她的脚步,宛若云端漫步,一步一步,生出朵朵无形的清莲,轻盈曼妙;又如一记记重锤,一下一下,钝重地落在他心尖儿上。   于她,今日只是初遇。   于他,则是经年再见、隔世相望。   有多久没见你了?   你不会知道,我竟也忘了,要慢慢细数与你离散的光阴。   不管怎样,你来了。   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单元楼内一家失火,就在我和基友住处的下一层。结果是有人伤,没人亡,连带的一半天内水电什么的受影响,不能正常使用。这地儿不太大,平常除了紧急情况,凡事都慢好几拍。   我跟基友刚搬来这边,没熟人,出什么事儿也找不到避难所。   所以昨天断更了,今天两章合一补上。   往后我都提前一半天把存稿放到存稿箱里边儿吧,要是来不及登录修改的话,错字病句会比较多(不生成预览的话,我就眼瘸,看不出错字病句)到时多担待哈,欢迎帮忙捉虫的小仙女。   上章红包稍后发放,本章继续哦~   .   感谢投霸王票灌溉营养液的小仙女,爱你们(づ ̄3 ̄)づ╭?~ 第5章 相见欢   005 相见欢   进门后,叶先生便被枫林图吸引,放缓脚步,凝眸望去。眼神先是带着出于习惯的挑剔,随后转为喜悦与欣赏,一时间竟忘了给另外两人引见。   怡君留意到叶先生的反应,心知那幅图是佳作。叶先生看到合心意的好字好画好诗词,就像财迷看到了金元宝,双眼放光,心神沉醉其间,要过一阵方可回神。   “成名的文人才女,都有着赤子情怀、率真性情,偶尔失态或意气用事,不足为奇。”叶先生曾教导她和姐姐,“但你们是官家闺秀,何时何地,都不能失了涵养。”   思及此,怡君步调如常,趋近程询期间,觉出他在看着自己,缓缓抬了眼睑。   程询则在同时眼睑微垂,调整心绪。再抬眼时,心绪平静无澜。   怡君看到他穿着一袭藏青色锦袍,长身玉立,挺拔如松。面如冠玉,剑眉漆黑,眸子特别明亮,眼神直接、锐利。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看眼前人的门第、背景、性情。   二十余年宦海沉浮,最常面对的是尔虞我诈,时有冷酷强悍的手段,如今面对人的时候,就算再注意,细微处也不能完全符合当下这年纪。这一点,程询是知道的,便有意缓和气氛,对她颔首,微笑。   怡君回以微微一笑,在他几步外站定,屈膝行礼,“廖氏怡君,问程解元安。”   程询拱手还礼,语气温和:“在下程询。幸会。”   是温然如玉、谦和有礼的做派,但怡君没忽略他眼神带来的压迫感。她想,这大抵是个性格矛盾的人,而矛盾通常意味着复杂。   叶先生听到两人言语,回过神来,走到程询近前,笑道:“这幅图实在是好,方才真把我震住了,生出几多不解之处。”   “怎么说?”程询做个请的手势,与叶先生转身落座。   “先不说。”叶先生笑意更浓,“我得考考学生的眼力。”转头吩咐怡君,“难得的佳作,要用心看。”   怡君称是,转到南墙前,凝神望向那幅画。   画中景致惊艳了她:枫林晚照,红叶似火,林荫路尽头是拱形桥、小河流,再远处,是起伏的山峦。   枫树树干遒劲,枝繁叶茂,光线有明有暗,颜色有深有浅;   辗转在半空的红叶轻盈飘逸,掐掉叶柄就能飞似的;   小河波光粼粼,映着五彩霞光,岸上有供人垂钓的藤椅;   远山巍峨,形似含笑,又有秋日暮光下的沉静寂寥。   一幅画中,融合了多种纯熟的技巧和手法,轻灵、厚重、朦胧、鲜活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种繁复的画,也只有功底特别深厚的人敢作,各种技巧、手法不相伯仲,方能给人身临其境之感,否则,一准儿露怯。这也是大多数人专攻一种事物、景致的缘故。   如果事先不知出自谁人之手,怡君一定以为是功底在二三十年往上的名家所作。   她忍着没转头看程询。   就算是天赋异禀,但他兴趣广泛,哪一样都要占据时间分散精力。最重要的是,两年前,叶先生曾带着她看过他的水墨,那时已经功力不俗,但比起眼前的,真不够瞧。   两年时间,就能精进到这地步?要是这样的话,他倒是真担得起奇才的名声,除了心服口服,还有点儿被吓到了。   这时候,程福走进门来,对叶先生娓娓道:“有伙计送来了书桌、书架、座椅、文房四宝,还有一些摆件儿,是夫人和大少爷的意思。别的好说,只是书桌书架较重,需得小的几个抬进房里,却不知安置在何处。先生,您回房瞧一眼,吩咐着小的行事?”   “这是怎么说的?”叶先生笑着站起身来,对程询道,“贵府也太周到了,实在是受之有愧。”   “应当的。”程询一笑,“要不要我过去帮把手?”   “不用,不用。”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她怎么敢让他做这等事?叶先生道,“我去去就来。”   程询亲自送叶先生到门口。   怡君隐隐听到言语声,只当是叶先生在和程询闲谈,注意力不能转移,慢慢后退,在远一些的距离观望。   是这样美的一幅画,初刻惊艳之下,她很想走进那条红叶路;其后望见远山,心头罩上秋日清愁;此刻,纵观整个画面,袭上心头的是悲伤。   是不是意识到,再美的景致,到岁暮天寒时,也将化作肃杀荒凉?   是不是感知到,作画人落笔时,心中盈满孤独离殇?   离殇?是对秋日,还是对哪个人?   怡君定一定心神再看,红叶、河流的灵动美丽分明叫人欢喜,与整体氛围不符。   她错转视线,告诉自己停止研究这幅让她陷入混乱的画。   “怎样?”随着趋近的脚步声,程询和声询问。   怡君转身面对着他,由衷道:“美轮美奂,太少见。可越是细看,越是不解。”   “是么?”程询扬眉,笑,“不妨说一说,我洗耳恭听。”   “好。”怡君盈盈一笑,屈膝一礼之后,把方才所思所想简洁又委婉地道出。   程询认真聆听,随后做出解释:“画中景致,并非凭空杜撰。忘了是哪一年,我曾身临其境,所见一切,像是烙在心头。已经画过很多次,这一幅勉强还原了当时所见的七/八分。与其说是功底见长,倒不如说是熟能生巧。现在若让我作水墨画,兴许还不如两年前。”   怡君将信将疑,凝着他的眼眸,静待下文。   “画自己真正喜欢、怀念的景致,画笔应该会多一些灵气。这和作诗应该是一个道理,婉约、豪放、愁苦都写得好的天才不多,有不少人,生平作诗几百首,脍炙人口的却屈指可数。”程询硬着头皮给她摆这样的道理,“我可能很多年只有这一幅拿得出手。”   那就太可惜了。怡君说道:“不会的。”   “但愿。借你吉言。”程询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目光是克制之后的温柔。   他这会儿的笑容,让她脑海浮现四个字:如沐春风,与此同时,心跳漏了半拍。该回避,眼睑却不受脑子的支配,回眸凝视一会儿,才能错开视线。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从相见到此刻,没多久,却引得她差点儿犯花痴。说起来,自认真不是没见过世面、没看过俊美男子的人。   所谓的妖孽,怕就是他这种人吧?   揶揄自己的时候,把他也带上了。   程询捕捉到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莞尔而笑,心稳稳落地。   怡君问起最受困扰的意境的问题:“怎么会让人有悲伤之感?”   “有么?”程询一本正经跟她装糊涂,“我怎么没看出来?”   怡君心说,这兴许是这幅画最精妙之处,你要真是看不出,该说可惜还是可叹?转念一想,不可能。她认真地审视着他的眼神,笑意浮上眼底,“程解元,画笔见人心,否则,便一丝灵气也无。”   那句“画笔应该会多一些灵气”,是他之前亲口说的。凡事不过心的话,怎么能做好?   她委婉地表达出“你怎么能理直气壮地敷衍我”的意思。   程询笑出来,现出整齐莹白的牙齿,继续卖关子逗她,“这事儿吧,说来话长。我听说过,令尊、令兄喜作画,眼力尤其好。”喜欢不假,画技不佳,眼力是买赝品总吃亏练出来的。停一停,继续道,“过两日,令尊令兄休沐,我要带着这幅画登门求教,也要问问贵府有没有类似的画。到时他们的看法若与你大同小异,我会如实告知。”   作者有话要说:  程询:下一步要攻陷混帐的岳父和大舅兄了。 第6章 风波引   006 风波引(一)   怡君暗自汗颜。父亲和兄长各自认清没有作画天赋的事实之后,兴趣就莫名其妙地转移到了收集古画名画上,打心底喜欢的好生珍藏,不合喜好的转手他人赚差价,如今还能否静下心来赏鉴佳作,真要两说。而且——“家父已经说过,为着我们姐妹两个每日登门叨扰,休沐时要过来郑重致谢。”   “今日一早,我已唤管事送拜帖到贵府。”程询揣度着她的心思,给她吃定心丸,“姜先生来京是我的主张,为此有了你们的每日往返,是我思虑不周在先。这也是家父的意思,你不需考虑这些。”   搬出长辈,也算实话。这几年,外院明面上的一应事宜,父亲交由他和管家全权打理。等闲事,从不过问。   怡君听到末尾,自是不好再反对,笑一笑。对于不能立即得到解释,多少有些失落。   叶先生返回来,见两人神色间已无生疏,分明是叙谈过了,对怡君道:“回去做功课吧。”   怡君称是,道辞离开。   叶先生问程询:“我这学生是何看法?”   程询耐心地复述一遍。   “倒是与我看法相仿。”叶先生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更为轻快,“那么,程大少爷,给个解释吧?”   程询笑起来,“容我卖个关子,过两日您就会明白。”   “你啊,”叶先生没辙地叹气,“也不怕把我急出病来。”   程询笑了笑,“您少不得跟我上火,我就用这幅画赔罪,待得请人品评完,装裱好了送给您。”如此,怡君也能偶尔看到。偶尔就好。到底,这画中氛围,对十几岁的她没有益处。   叶先生大喜过望,“这可真是想都没敢想的事儿。”   程询温言道:“既然能入您的眼,得闲就看看,定能帮我找出弊端。况且,程府下人难免有疏忽之处,平日还需您费心照顾姜先生。您看我顺眼些,姜先生也就看我顺眼些,是这个理儿吧?”   叶先生笑起来,“这话说的,足够我三五年内心花怒放。不论怎样,先谢过了。”程询不是寻常子弟,向来言出必行。   “您客气了。”   叶先生惦记着两个学生,又叙谈几句,道辞回了学堂。   只剩下了自己,程询慢慢走到太师椅前,动作缓慢地落座,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疲惫入骨。   方才倒没觉得。心魂全然沉浸在相见的喜悦之中,加上她又不是能敷衍的人,要全神贯注地应对。   这幅枫林图,前世她应该在他身死两年后看到。一道送去的,还有春日的柳,夏日的莲,冬日的梅。   “满园春/色的时候,那一抹浮动的柳绿煞是动人;夏日莲湖上的风光,不知道多醉人;秋日若有机会,定要出门看红叶,凋零之姿,却从容洒脱,名花都做不到;所谓香自苦寒来,看完雪后梅花,便能心领神会。”   ——是他问及时,她说的。   选这一幅枫叶图,还有一个目的:不能笃定重生的只有自己,需要试探,通过她的反应,不难得到答案。   她没有前生的记忆。   万幸,她没有。   独坐半晌,程询回了光霁堂。   程禄来见,恭声道:“您交代下去的事情,小的都已安排妥当。观望着南北廖家的人方才送信回来,廖芝兰去了城南廖家,盘桓多时,应该是等着在我们府中的两位大小姐回去。”   程询颔首。廖芝兰必是去探听口风了,但两家疏于来往,没人耐烦告诉她原委。   程禄继续道:“周文泰、凌婉儿去过一次戏园子,不知是巧遇还是相约。至于商陆,一直闷在家中苦读,值得一提的,不过是命书童送来一封拜帖。”   程询取出一个荷包,“这些都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多给人手打赏。余下的是给你和程安、程福的零用。”   程禄接过,并无喜色,期期艾艾地道,“盯梢的事儿,管家迟早会察觉,毕竟,您放在外面的亲信,得力的都去忙城北廖家那档子事去了,在府里的,这次不得已用上了好几个。万一管家问起,小的怎么答复才好?”   “谁说我要瞒他了?”程询笑了笑,“他若问起,你就让他如实禀明老爷。”   “是!”程禄眉飞色舞起来,瞧着程询,欲言又止。   程询呷了一口茶,“有话就说,无事退下。”   程禄笑问道:“小的是不明白,您为何要派人盯着商、周、凌三人?”这两男一女,都是跟自家大少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要非让他说出点儿渊源,不外乎是大少爷横竖都瞧不上两个男子,别说来往了,见都懒得见。   为何?因为前世的商陆是负心人,害得廖碧君最终自尽,加之一些事情赶到了一处,又害得怡君代替廖碧君嫁给了周文泰。   周文泰如今是荣国公世子。周府是好几个混帐凑成了一家,周文泰是混帐堆儿里拔尖儿的货色,看中并为之犯浑半生的女子,是凌婉儿。   至于凌婉儿,前世曾位及后宫德妃,阴毒下作,生的儿子比她还不是东西,没少祸害薇珑及其双亲。真得逞的话,修衡与薇珑那段良缘就无从谈起。   与他息息相关,亦与修衡、薇珑直接或间接有牵扯的三个人,想到就膈应得厉害,不防患于未然怎么成。   其实,商陆一事,让他一直连带的有点儿厌烦廖碧君。   前世的商陆,做了负心人离开京城之后,都隐姓埋名了,绝没能力做出让廖碧君或至亲蒙羞受辱的事——她并没到绝境,只是感情被背叛了而已,怎么就能自尽?怎么就不想想为你付出惨重代价的胞妹?   瞧那点儿出息。   人活一世,除了常年被心疾纠缠无法控制自己,亲情、知己、意中人、抱负、信仰之中,最少该有两样是值得付出为之变得坚强的。若做不到,未免太悲哀。   前世的廖碧君是死了,得了清净,怡君却被她害得一度万念俱灰,认为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的确,是太伤人的事实,换了谁都会怀疑一切。   “我想过自尽。”怡君对他说过,“最终让我活下来的,是一双儿女。还有你。”   烦归烦,他心里也清楚,廖碧君定有过人之处,且对胞妹常年如一日的宠爱照顾。优点不让人动容的话,怡君也不会对她那样在意。   退一万步讲,那到底是怡君的胞姐,她看重,他便不能冷漠待之。   ——她几时在言行间流露出对他双亲的轻蔑鄙视?他没看到过,但她心中一定有。这种事,想法要埋在心里,处事绝不能显露,他会像前世一般,不在她面前对廖碧君做任何评价。   这上下,程询只希望,商陆与廖碧君还未结缘。若已结缘……起码得控制事态,不成为他和怡君今生缘阻碍的根底。   那些过往在心头飞逝而过,程询笑微微地看向程禄:“听到一些事,我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不行?”   “行,当然行!”程禄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您这不是有段日子没跟人较劲了么?要没这事儿,小的真以为您被老爷说的改心性了呢。得嘞,有您这句话就行,小的更明白怎么安排了。”说完匆匆行礼,快步出门。   程询望着他的身影,笑了。程禄有忠心,脑瓜灵,反应快,为人处世还圆滑,种种相加,前世在他入阁之后,成了管家。   想到程禄提及的跟人起争端,他回想一番,还真是。入秋之后,父亲生怕他下场考试出岔子,把他拘在家里,说你可千万老实点儿、积点儿德,不然再聪明也会名落孙山,我可丢不起那脸。   门都出不了,哪还有与人不和的机会?   现在,到他实心交友、引动风波的时候了。   .   廖家姐妹巳时下课回家。   叶先生循例分别给二人布置了功课,随后回了居处。   廖碧君从丫鬟手里接过斗篷,给怡君披上,系缎带的时候轻声问:“程解元那幅画是不是特别出彩?你这小妮子,回来的时候可是特别高兴的样子。”   高兴到底是为画,还是为那人,怡君分不清,就只是道:“的确特别出彩。你该留意到了吧?先生也特别高兴。”   “是呢。”廖碧君微笑,“很久没见你们俩这样了,我瞧着也欢喜。”说着话,系上了缎带,抚一抚斗篷,“我们走吧。”   “好啊。”怡君携了姐姐的手,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开学堂。姐姐的样貌艳丽妩媚,说妖艳也不为过,性子单纯善良柔婉,婉转拒绝一个人的请求的时候,定是遇到了了不得的大事。   跟她完全相反。   她的样貌与姐姐不同,性子也是。要让母亲和哥哥说,就是脾气不是好、不是坏,是怪。平日在亲友面前,很活泼;在外人面前,遵循着那些累人的规矩;被谁无意间踩到尾巴的时候,脾气就不归自己管了。   母亲偶尔会对着她犯愁,“你能不能给我列出个单子,把你看不惯的事儿都让我知道?这样,也能让我避免你跟别家闺秀起冲突,小小年纪落得个特立独行的名声。一直如此,倒贴嫁妆都嫁不出去。”   从哪儿说起呢?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世间的无趣之处,不就在于有些人总在人前做出不可想象的事儿么?偏生看客们还自持身份为着名声不予计较,甚至还有逢迎的时候。   她没显赫的出身,也不在乎劳什子的端庄贤淑敦厚的名声,为什么要随大流?   别说她这样儿的了,就算是在闺中跋扈、嚣张、骄矜的名声在外的女子,不也有不少遇到锦绣良缘了?   遇到了,就珍惜;没那福气,就想法子不嫁。   今日,她遇到了么?   廖碧君不知妹妹心念数转,笑道:“爹爹要是不允我们前来,便没你今日这般欢悦。眼下我们好生想想,晚间下厨做几道菜,好不好?”   “好啊。”怡君立刻点头,“做我们两个都拿手的。”   “嗯!”   姐妹两个说笑着回到家中,进到垂花门,便听得怡君房里的管事妈妈来禀:“城北的大小姐早就来了,大太太/安排了席面。大太太临时有客至,方才传了话,让二位小姐代她好生款待城北大小姐。”   廖碧君面露讶然。   怡君则问:“此刻人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么么哒! 第7章 风波引   风波引(二)   “在内宅待客的暖阁。”这管事吴妈妈既打理着怡君房里诸事,还是她的奶娘,这会儿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辰正就到了,跟大太太请教了半晌女红。”   怡君颔首,和廖碧君相形去了暖阁见客。   见姐妹两个进门,廖芝兰连忙起身,盈盈上前见礼,“碧君姐姐、怡君妹妹,登门叨扰,还望海涵。”   她比廖碧君小一岁,比怡君大一岁,生的不高不矮,身段窈窕,半月形眼睛,长眉入鬓,笑起来很甜美。   姐妹二人还礼,廖碧君客气地道:“哪里的话,你便是不来,我们过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点头表示赞同,心里却嘀咕道:谁要去看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三人落座,闲话片刻,廖碧君吩咐丫鬟摆饭。   席间,怡君问道:“芝兰姐姐今日前来,没什么事吧?”   廖碧君闻言暗暗失笑,正常情形,该问人家有没有事,怡君却反着说。   廖芝兰从容笑道:“没事。许久没见婶婶和你们两个,就想过来看看。便是你们不得空,也能向婶婶请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针线,绣品人见人夸。廖芝兰的女工尚可,每次过来都会投其所好,认认真真请教。   怡君只是漫应一声。她一听便知,廖芝兰这次又把母亲哄得很高兴,不然不会自己出门还安排下席面——全然不见外的做派。   廖芝兰则顺着这话题往下说:“问起叶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婶婶说她也不清楚。你们今日去程府,还习惯吧?”自家已知晓这件事的梗概,她并不遮掩。   “习惯。”怡君并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见闻,道,“哪里的学堂都是大同小异,我们只是追着叶先生走,对着的也只有她,跟在家一样。”   廖碧君闻音知雅,颔首一笑,“的确。”   “碧君姐姐的书法,我倒是不难看到。”廖芝兰诚恳地恭维,“姐姐的字实在是好,不要说我了,便是我两个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谬赞了。”   廖芝兰转向怡君,“只你最愁人,画作从不示人,针法乱七八糟的绣品我倒是见过两回。哪有藏着才情、显露不足之处的人?”   怡君笑起来,“我的画,比绣品还差。要是出色的话,以我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不显摆一番。”   廖芝兰将信将疑。廖怡君这个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学,五岁那年就缠着长辈给自己启蒙找坐馆先生,每隔三两年就换一种学问研读,但学的到底怎样,只有教过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严的?若学生没有扬名的心愿,自是随着学生的做派说话。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调的做派,这几年可没少干开罪人的事儿。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复杂,还是真没有资质学成哪件事?   没办法下定论。   怡君岔开话题,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廖芝兰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这道菜,是厨子的拿手菜,芝兰姐姐快尝尝。”   廖芝兰笑着道谢。   一餐饭下来,三个女孩东拉西扯地谈及不少话题。饭后,喝完一盏茶,廖芝兰道辞离开。   廖碧君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兰的来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闲得没事来串门的?”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她应该是学会我那个路数了。以前我想跟谁探听什么事,不也是这样么?把自己想问的掺在杂七杂八的家常话里,就算没完全达到目的,心里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么?”廖碧君不由皱眉,“那你该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么提醒?”怡君笑意更浓,“同一桌坐着,我要是给你递眼色,她一定会留意到。再者,她说起什么,我也不能总抢在你前头接话,会让你没面子。把心放下,没事。她要探听的只是门外事,除了关于程府的,我们告诉她也无妨。”   “那还好。”廖碧君无奈地道,“这次没法子了,往后再见到她,我一定留心。”论城府,她比不了廖芝兰,更比不了妹妹。   “这样想就对了。”怡君携了姐姐的手,“我们回房做功课。”   .   午膳时,程夫人派人唤程询回到内宅。   这是程询和程译逐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早中晚只要在家里,且手边无事,就会陪母亲用饭。   论起来,他和程译做了很多年孝顺母亲的儿子。   处处与母亲拧着来的那些年,起因是母亲硬着心肠要他娶廖芝兰,任他长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亲。再往后,母亲对他的失望心寒越来越重,为人处世方面,一步一步,不自觉地被父亲和廖芝兰、林姨娘带沟里去了,他又是心冷齿冷的状态,什么事都懒得解释。   重新来过,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维持下去,这对谁都不会有坏处。平心而论,不论怎样的儿媳妇进门,母亲都不会做恶婆婆。前世程谨的婚事,父亲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亲私心里一百个不乐意,等到新人进门,照样儿经营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饭的时候,程夫人闲闲地说起上午内宅的迎来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带着女儿过来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单字一个岩,生得委实标致,言行得当,真是少见的招人疼爱。”   徐岩日后要成为平南王妃,会生下薇珑那样年纪轻轻扬名四方的女造园家。程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欢,就跟徐夫人常来常往,看能不能认个干女儿。这样一来,我们兄弟三个也能多个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脸,“胡扯。”另一方面,听出程询对徐岩有些了解,认可甚至是欣赏的,但仅此而已。稍有一点儿别的心思,也说不出这种话——不管是怎样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绝没有谈婚论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来年必能高中。由此就总想,到你金榜题名那一日,得个双喜临门的好彩头。成亲是赶不及了,到时定亲也是好的。”   程询想一想,“我自己张罗成不成?”他另有打算。   “成啊,怎么不成?”程夫人打心底高兴起来,“快跟我说说,可有意中人了?”   程询只是道:“等有了眉目,您一定会及时知晓。”   程夫人连声说好,没仔细琢磨儿子用的字眼儿。   饭后,程询到外院处理一些杂物,问过小厮,得知姜先生午睡还没醒,便回了自己的光霁堂。   程福来禀:“城北廖家大少爷、大小姐一同前来,说新作了一篇制艺,请您或姜先生过目,看看有哪些可取之处,又有哪些弊端。”停一停,补充道,“管家已经把人请到暖阁了,说老爷曾吩咐过,不要怠慢城北廖家。”   廖文咏和廖芝兰想来就来了,管家还是这个态度——这种事不时发生,针对的是私底下与父亲有猫腻的门第。程询想一想,笑微微地看着程福。   程福心生预感,“大少爷,该不会又想让小的帮您气谁了吧?”   程询莞尔,“不单气人,还要骗人。”   程福陷入云里雾里,想不出这种戏要怎么唱,“该怎样行事才好?您得仔细吩咐小的几句。” 第8章 风波引   风波引(三)   程福忍着笑走出书房,找到程安面前,低语几句,末了道:“大少爷吩咐的,你可千万得照着办。我另有差事,不然用不着你走这一趟。”   “你是什么差事啊?”程安好奇地问。   “不问我也得跟你说。”程福附耳过去,悄声告知。   程安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大少爷这是不想把日子往好处过了吧?万一老爷知道了,还不得让他跪祠堂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吧。”程福笑着拍拍他的肩,“记得帮衬着我,别露馅儿。”   “明白,放心。”程安敛起惊容,“心里虽然犯嘀咕,差事肯定会办好。”语毕快步走出院子,按照程询的吩咐安排下去,随后去了暖阁。   进门后,程安毕恭毕敬地行礼,先对廖文咏道:“我家大少爷本就有意请您过来,商量些要事。您二位来得正好,只是,既是要事,就不方便有第三个人在场。”说到这儿,转向廖芝兰,歉然笑道,“您若是想请教学问上的事,就得等一阵子,若只是陪同令兄前来,不妨让小的安排车马送您回府——我家夫人正要出门,实在是无暇请您到内宅说话。”别的就不用多说了,程家没有闺秀,总不能安排林姨娘或管事妈妈出面待客。   廖文咏和廖芝兰交换一个眼神,便达成默契。后者欠一欠身,扬了扬手里的纸张,“这篇制艺是我所做,很想请程解元评点一番,却一直不敢贸贸然登门。今日若没有家兄作伴,仍是不能成行。”   廖文咏笑着接话:“的确如此。”   程安笑道:“那么,大小姐就在这儿用些茶点,不挑剔我家大少爷失礼就好。”   “断然不会的。”廖芝兰嫣然一笑。   程安吩咐在室内的两名丫鬟好生服侍着,随后为廖文咏带路,去了光霁堂。   五间打通的书房,居中放着紫檀木三围罗汉床、待客所需的茶几太师椅,四个偌大的书架分别贴着南北墙,东面是博古架、醉翁椅,西面越过两面槅扇中间的一道珍珠帘,隐约可见并排放着的书桌、大画案。   廖文咏进门后,匆匆打量,见四面雪白的墙壁空空的,没悬挂字画,觉得这书房布置得也太简单了些,不符和程询世家子弟的身份。   程询穿过珍珠帘,负手走向廖文咏,神色冷峻,目光锋利。   廖文咏心头一惊,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他,忙不迭躬身行礼,刚要说话,就听到程询冷声吩咐程安:   “下去!”   程安低声称是,出门时带上了房门。   这脾气也太差了点儿,堂堂解元,连喜怒不形于色都做不到?廖文咏敛目腹诽着,就算我无意间得罪过你,也不至于这样甩脸色吧?   “你近来是怎么回事?”程询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语气有所缓和,眼神却更迫人,“不管什么人,都敢与之为伍么?”   廖文咏抬眼打量他的神色,只觉气势慑人,无形的寒意迎面而来。他知道自己没必要怕程府任何一个人,此刻却不受控制地胆怯起来,强扯出一抹笑,再度拱手施礼:“恕在下愚昧,不知解元所指何事?”   程询蹙了蹙眉,“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可你呢?怎么能与放印子钱的人来往?想做什么?效法他们赚黑心钱么?”   原来指的是这件事,且认为他只是与那种人来往。廖文咏放松了一些,忙忙解释:“不瞒解元,我也是近日才察觉交友不慎,绝对不会与那等货色同流合污。”   “属实?”程询眸子微眯,眼神略略温和了一些。真相是廖文咏一句实话都没有,但他不能点破。   “绝对属实。”廖文咏抬起手,“要我发毒誓您才能相信么?”   誓言真不可违背的话,这天下哪里还需要王法约束苍生。“那倒不必。”程询换了个松散的坐姿,以右手食指关节蹭了蹭下颚,有些无奈地道,“说你什么才好?这几日,家父吩咐我对城北廖家留意些,不着痕迹地给你们添条财路,说你们曾帮过程府大忙。我前脚吩咐下去,管事后脚就说你品行堪忧。你倒是说说,管事会怎么看待我?”   廖文咏心头一喜。这几句话,很值得琢磨。程清远这样交代长子,是为着日后说出那件事做铺垫吧?程询现在还不知情,绝对的,若是已经知道,傲气早就转化为心虚懊恼了。他再一次拱手作揖,“全是我的不是,劳解元生气担心了。”顿一顿,很自然地苦着脸哭穷,“这两年家中有些拮据,我打理着庶务,常常焦头烂额。是为此,广交友人,只盼着能遇到个愿意伸出援手的贵人。没成想,财路没找到,却与黑心人称兄道弟起来。”   程询牵了牵唇,目光温和,语气亦是:“庶务的确是叫人头疼。”他抬一抬手,“方才有所怠慢,你别放在心上才是。快请坐。”   这态度的转变,宛若寒冰冷雪化为春风细雨。廖文咏喜上眉梢,感觉彼此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道谢落座后道:“日后不论什么事,我都听从解元的高见。”   程询端起茶盏,“新得的大红袍。你尝尝,觉着尚可的话,回府时带上一些。”   廖文咏呷了一口,满口称赞。   程询开始跟他扯闲篇儿,都是诸如他双亲身体如何、他二弟功课怎样的话题。   廖文咏有问必答,说起二弟廖文喻,摇头叹气,“我就不是读书的材料,他更不是,资质差,还懒惰。”   “这是没法子的事情。”程询予以理解的一笑,“家父有言在先,你我两家,明面上不宜频繁走动。否则,我少不得请姜先生把令弟收到门下,悉心点拨。近一半年是不成了,连我们日后来往,都在外面为宜。”语声顿住,等廖文咏点头才继续道,“你也别为这等事情心烦,家父和我不会坐视你们过得不如意。有难处就及时传信给我。”让他解决的难处越多,落在他手里的罪证就越多。   廖文咏喜不自禁,称是道谢之后,开始检点自己的不是:“今日瞧着小妹一心向学,头脑一热,就带她过来了。真是鲁莽了,下不为例。”   而实情是,他们盘算着让程家父子出面,让廖芝兰成为姜先生的学生。如今京城有几位出了名的美人兼才女,廖芝兰跟她们一比,就不起眼了,但若能成为姜先生的学生,人们会默认她才华横溢,不愁在京城扬名,来日定能嫁入显赫的门第。   之所以如此,要怪程清远。今年程清远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不再发力提携北廖家。他们担心被一脚踢开,甚至被灭口,就有必要前来试探,观望着程家的态度做出相应的举措。   此刻看来,完全没必要担心。程清远所处的就是个日理万机的位置,很多事不能兼顾,怕是早就精力不济,让程询早早地接手庶务,应该就因此而起。   人顺心了,便特别乐观,怎样的人与事,都能找到个宽慰自己原谅别人的理由。   见廖文咏的目的已经达到,程询没兴趣再对着那张虚伪狡猾的嘴脸,话锋一转:“解你拮据困境的财路,一名管事已经有了章程。与其我将管事唤来,不如你们单独详谈,有些话,我不便说透,管事却能跟你交底。”   “是这个理。”廖文咏由衷点头,“琐事而已,自是不需解元费神。”   “如此,便不留你了。”程询站起身来,竭力忍下心头的膈应,温声说,“改日定要设宴相请,把酒言欢。”   “不敢当,不敢当。”廖文咏忙起身道,“几时您得空了,我在外面寻个清净雅致的所在,万望赏脸。”   “好。”程询颔首一笑,送廖文咏出门时说,“我品评别人的字、画、制艺,向来嘴毒。等会儿见到令妹,若开罪了她——”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明白。”廖文咏笑道,“您要是只说几句夸赞的场面话,我和小妹反倒会心生忐忑。”   程询笑了,“你果然是明事理的人。”言不由衷的话说了不少,这会儿已经顺嘴了。   .   廖芝兰随着引路的丫鬟走进光霁堂的书房,面上平静,心里是有些得意的。   南廖家姐妹得了每日出入程府的机缘,说不定还能与才子程询结缘,只一听,她就难受得厉害。午间见了那对姐妹,意在不着痕迹地打听程府中事,两人却是滴水不漏,看不出是真不知还是刻意隐瞒,不大要紧的事,倒是获得了不少消息。   回府途中,遇到了闲的没事乱逛的大哥,同坐在马车中,把自己的心思如实相告。   完全没料到,大哥当时就说,程府门第是高,但我们想去就能去,你快转转脑筋,想个由头。她想出了由头,便有了此刻将要见到程询、得他提点的机会。如此,可以顺理成章地展望得到南廖家姐妹的际遇。   程询是什么人啊?都说他傲气,但有傲气的本钱,解元是谁想中就能中的?   只是传闻中的他,便已叫她生出诸多遐思。   .   程福换了穿戴,打扮得与程询一般无二。   程询慵懒地卧在躺椅上,望着程福,满意地笑了。   “等会儿小的要是说错话,您受累瞪我一眼。”程福说着,在书案后面落座。   程询颔首,闭目养神。   程安进门来通禀:“廖小姐到了。”   “请。”程福神色转为严肃。   程安转身请廖芝兰进门。   廖芝兰走进门,在程安示意下,走到珍珠帘前站定,恭敬行礼,“廖氏芝兰,问程解元安。”   “免礼。我已知晓你的来意。”程福语气淡淡的,唤程安,“把那篇制艺拿来我看。”   程安称是,从廖芝兰手里接过制艺,送到程福面前。   廖芝兰没有想到,程询会隔着帘子见她。不能亲眼看到他的样貌,让她失落,也更为好奇。   程福扫了一眼,就牙疼似的“嘶”了一声,“你这字,也太小家子气了。”其实没那么差,廖芝兰的小楷写得还凑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水平。   程安心生笑意,忙转头看了程询一眼,笑意立时消散。   廖芝兰心下一惊,没料到程询一张嘴就挖苦人。她欠一欠身,态度诚挚地道:“解元的话,定会谨记在心,日后寻求书法好的先生教导,加倍用功苦练。”   程福不予置评,仔细看那篇制艺。府里别的下人都说,他和程安、程禄这种常年跟着大少爷的人,肚子里的墨水不输秀才。对不对放在一边,他们练出了好眼力是真的。   这是一篇论事的制艺,行文流畅,辞藻优美,衔接自然,看起来很舒服。   制艺是让很多国子监里的学生都头疼的东西,身在闺阁的小女子做到这地步,很难得了。   但是,和见过的出色的文章比,就逊色了不是一点两点。   “我一向认同字如其人的道理。”程福随意地把制艺扔到一边,隔着珍珠帘审视着廖芝兰,语速缓慢,“字小家子气,文章的格局也大不了。通篇都是陈词滥调,生搬硬套。就这样,也好意思来让我品评?令兄那样称赞你,你却实在没有给他长脸的资质。”   廖芝兰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怎么那么喜欢说人小家子气?这话对女孩子其实很重了,他连这都不明白?这种目中无人的货色,是怎么考取解元的?该不会是程阁老事先拿到了考题,他作弊得来的吧?   不服气。她真的不服气。   定一定神,她和声道:“解元的话有些笼统,能否否定得详尽一些?”   “当然能。”程福爽快应声,继而却话锋一转,“你的脸怎么了?右边沾了什么东西?”   廖芝兰再不能维持面上的镇定,明显慌乱起来,以为他指的右边是在他那个位置的右边,便抬手摸了摸左脸颊。   “嗳?”程福语声高了一些,很惊奇的样子,“闹半天你居然左右不分啊?”说着站起身来,语带笑意,“奇了,真是奇了,着实开了眼界。”   廖芝兰腾一下红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我老爸过来看我,堂哥堂姐家里的几个熊孩子跟着来了。孩子们闹了两天,还把我跟基友能上网的东西全霸占了。昨晚把孩子们送回家的,今天老爸又安排我跟他一老同学的儿子相亲,为这个晚上跟他吵了一架,到这会儿他都不搭理我(⊙o⊙) 第9章 忆故人   忆故人   程福站起身,闲闲穿过珍珠帘,好笑地看住廖芝兰。程安跟随在侧。   廖芝兰意识到他是蓄意捉弄自己,着实气狠了,敛起狼狈之色,扬起红透了的一张脸,望向他。是样貌清俊的男子,面上却挂着伤人的笑,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好像刚刚取笑她都是看得起她的样子。   程安飞快地看了程福一眼,心生钦佩——这种事,不是谁都做得来的,打他和程禄几十板子,也不能让他们在人前与平时判若两人。   “你不服气,那我就再多说几句。”程福负手而立,睨着廖芝兰,“制艺的条条框框太多,是以,太多人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没完没了地钻研技巧,倒腾对仗、优美的辞藻。   “而出彩的制艺,要有底气,且有新意,题目不论新旧,都能用圣贤的语气、圣贤书中的道理,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这需要阅历、悟性,是闭门不出的人能有的?你一个平时只出入官宦门第的女子,能了悟何事?   “说得难听些,心中有大格局的人,便是能够随意做出让人拍案叫绝的制艺,也不会引以为豪。   “这种把人关在死框框里还叫人推陈出新的东西,历朝历代嫌弃甚至痛恨的人还少么?一心考取功名保国安民的人没法子——这东西捉摸不透,就等于断了下场考试的路。如你这般闺秀,花费精力学这种东西,真就是吃饱了撑得吧?你吃撑了没事儿,还自觉这就是有才情,巴巴的跑到我面前显摆——”他第二次牙疼似的对她发出“嘶”的一声,“令兄真的错看了你,改日我得跟他好生说道说道。”   程安不自觉地点头表示赞同。自家大少爷的制艺不知多出彩,但真是打心底腻味这玩意儿,除了刁难人的时候用一用,平日真是提都懒得提的样子。   “……”廖芝兰望着程福,心说谁让你长篇大套了?谁耐烦听你数落制艺的弊端?你说这么多的目的,不就是再一次阐述认定我小家子气的观点么?   生平第一次,她被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气得快疯了。   程福看着她面上的红晕迅速褪去,转为苍白,唇角上扬成愉悦的角度,出口的话却仍是有意给人难堪:“你这脸……得了,没工夫让你照着镜子擦干净,往后注意些就是了。你双亲抚养你这些年,绝不是为了让你给他们丢人现眼。”   原本已经认定的事,他在这时候再次提及,让她又犹豫起来,转身看向随自己进门的丫鬟。却不料,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儿,粉脸红彤彤,神色尴尬——完全是觉着自家小姐颜面尽失,让她都无地自容的样子。   廖芝兰气血上涌,身形微微一晃。   不能再呆在这儿了,不然一定会被活活气死。   她刚竭力克制住心中怒意,要出言道辞的时候,程福转身,回返珍珠帘内的时候,很不耐烦地摆一摆手,“程安,往后不要让我再见到她。送客。”   程安立时高声应道:“是!”   廖芝兰和丫鬟没料到小厮扯着嗓子回话,惊得身形一颤。   “快些快些。”程福道,“你当我也是闲得横蹦还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等会儿还得见好几个人呢。”   “小的明白。”程安应声后,走到廖芝兰近前,“这位大小姐,您能快点儿出去么?”   她不能。   她已经被气得浑身发抖,动弹不得。   程询睁开眼睛,望着上方虚空。   廖芝兰,是他过于熟悉的一位故人。   与她相关的事,他不愿回想,但是记忆没遵从心迹,不断闪现于心海。   年轻的时候,她一度以打击他为乐趣,心里烦闷了,便请母亲身边的管事妈妈作陪,寻到光霁堂来,婉转地对他说些诛心的话。   他总不能每次都与她起口舌之争,也赶不走,大多数时候沉默相对,随她去。有一阵,生生地被磨得没了锐气,一次无意间看到镜中的自己,眼神阴鸷,满脸丧气。总是满腹的无名火,有好几次,拿无辜的下人撒气。   ——那样的自己,他厌烦。   惊觉她带来的影响之后,他明白,必须得换个方式对付她。   只是,起初摸不着门道,也不明白整件事的原委,居然傻呵呵地把她请到外院,开诚布公:“你过得不如意,我看得出。你也清楚,我除了连中三元那点儿本事,真没可取之处。你嫁过来,也是为着父兄的前程甚至性命。我发誓,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他们谋取个长远且安稳的前景。至于你我,终究是无缘人,与其相互耽搁时间,不如早些分道扬镳。来日回到娘家,程府也不会不管你。”   ——后来才知道,这是他那一生说过的最蠢的一番话。   她看了他半晌,冷笑出声,“为了父兄、虚名才嫁你——你就是这么看我的?状元郎的脑子、眼神儿,还真是不大灵光。”   他听出弦外之音,惊讶不已。这一刻之前他都认定,她是贪慕虚荣又特别在乎亲人的女子,先前跟他提及姻缘真相,她找怡君道出原委那一节,他以为是她的虚荣心、妒忌心作祟。   原来,并非如此。   “你和廖怡君结缘那一日,我也在场——我是与她同时看到、认识、倾心于你的。”她语气更冷,“怎么着?她对你的情意,就值得你这么在乎,我对你的情意,就是脚底泥么?你告诉我,我比她差了什么?”   他心绪杂乱到有点儿懵了,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她继续道:“实话告诉你,我们成亲,是我一手促成。晓得公公做过的那件事之后,我便知道,一定能够如愿嫁给你。如果我父兄不让我如愿,我就会把那件事抖落出去,为此,他们才不再筹谋让我进宫的事,也不再跟公公绕弯子。”   真相是这样的。原本他与怡君,并不至于走至绝境。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握他的手,“程询,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曾为你拼上性命,你别这样冷落我,好不好?我们往后好好儿过日子,成不成?……”   他迅速拂开她的手,疾步出门。   成不成?不成。   这样的真心,太可怕了。他能回馈的,只有惩戒、报复。   她仗着父兄,在婆家特别有底气。他刚入官场,没权没势,就让父亲把北廖家调到地方上。父亲犹豫不决,他说那就别办了,明日我就去刑部投案,告诉刑部尚书,是我把柳阁老的儿子弄得下落不明。父亲立刻答应下来,从速让他心愿得偿。   人单势孤了,她还是有法子打击他。   怡君有了喜脉,她笑盈盈地告知他,说你看,还是人家明智、有本事。   他想一想,说不就是孩子么?这也值得你妒忌?明日你就回娘家去,住上一年半载,回来时给我抱上个女儿。   她震惊,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很平静地跟她说:“抱养个女儿的意思。你想亲力亲为的话,我也赞同。找的男子别四处显摆就行。”   她恨声道:“你还是男人么?!”   “娶妻一事,我说了不算,那么,孩子的事就不归我管。”他记得自己当时笑了,“你不想抱养女儿更好,等我过了而立之年,就能名正言顺地休妻再娶。”   她气急了,也着实地痛苦起来,反复斟酌之后,还是遂了他的心思,回娘家抱养了他前生的长女。   她回娘家的日子,他耳根子清净了,心神慢慢恢复冷静缜密。她回来之后,做派明显地温和、柔婉起来,再没跟他找茬生事,偶尔看他,眼中却有着浓烈的恨意。   她恨,谁又不恨?   作为始作俑者,她让他痛失心中明月,她把他磨的、逼的手段变得冷漠残酷甚至阴毒,开始惯于用钝刀子凌迟人的心魂。   这让他厌恶自己。   这样的自己,不是怡君认识、看中的程询。   他总会担心,这样的程询,再相见时,怡君懒得去理解,能给予的只有嫌弃。   曾经约定的,余生的路,一起走。   可是没有。   他没能与怡君同行,便总怀疑是否走上了歧路,离她越来越远。   那样的日子,太痛苦。一直有这样的怀疑,他对怡君便总有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她不欲碰面,他也不敢安排相见的机会。   如果廖芝兰不影响得他想起怡君时便自卑,就算不见面,他也能帮怡君防患于未然。   如果……这其实是很残忍的两个字,他想到或用到时,皆是心存悔憾。 第10章 闲闲令   010   不论如何,做了那么多年挂名的夫妻,程询对廖芝兰有一定的了解。   她年轻的时候,温婉柔和只是一张给外人看的面具。因通读四书五经,有着一些恃才傲物的书生脾气,看不得出身相等的女子风头胜过她,听不得谁否定她的才学与见地。   他记得,随着抱回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她没了跟他较劲的心思,结交了几个小有才名的女子,常聚在一起探讨诗书礼仪和附庸风雅之事。   偶尔她们会以请教为名,命下人将诗词画作制艺送到他手边。他一概扔到一边,不置一词。   孩子周岁前后,她心情明显地开朗起来。一日,去了状元楼,回来时拿着自己所做的水墨、制艺来见他,满脸的喜悦、得色,说今日诸多才子才女齐聚一堂,对我只肯满口夸赞,不肯挑剔不足之处,你一定要帮我看看,免得我得意忘形。   他一听就一脑门子火气,索性接到手中,仔细看过,找出不足之处,训学生似的嘲讽了几句。   她要辩解,他不给机会。   末了,她白着一张脸,不服气又轻蔑地瞪了他好一会儿,转身走人前扔下一句:“你这样目中无人的货色,是凭真才实学连中三元的么?你又能在官场上做出什么名堂?”   之后,长达好几年,她再没主动见他,遇到不能不告知他的事,只让下人传话。   他固然对此喜闻乐见,还是有些意外兼好笑:他都时不时被名士、同僚蓄意挑刺数落一通,从来不会动气,她怎么会自负到这个地步?   今日的事,他是提前让程安与她上演,只盼着能引起她的猜忌、轻蔑,就此断了缘分,都落得个清净。   .   廖芝兰到底还是离开了。程安唤来两名婆子把她架出了书房。   一名婆子转身之前,抬起手来,嘴里说着“请恕奴婢逾越”,一面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   到这会儿,廖芝兰真弄不清自己妆容到底有没有问题了,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马车前。   随行的丫鬟上前来服侍,“小姐。”   廖芝兰这才回神,冷冷地盯着丫鬟。   丫鬟见她一副想杀了自己的样子,吓得腿一软,身形晃了晃。   廖芝兰错转视线,上了马车,冷声吩咐车夫:“回府!”   这个地方,她再也不会来。方才那厮,她再也不要见。   廖文咏还没离开,车夫原本有心提醒,听她语气不善,自是把话咽了回去。   回到家中,丫鬟忙不迭跪倒在她面前告罪:“奴婢服侍不周,请小姐赐罪。”   廖芝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事情已过,算了。但你要记住,今日在程府,什么都没听到。”   丫鬟如获大赦,磕头称是。   过了小半个时辰,廖文咏回到家中,来到妹妹房里,惑道:“临回来怎么也不叫人知会我一声?我只当你与程解元相谈甚欢,便有意与刘管事多说了些话。”   廖芝兰强扯出一抹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廖文咏笑道,“程解元性情直爽,与我十分投契,外人诟病他的话,不可信。”停一停,问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廖芝兰用力绞着手里的帕子,反问:“他直爽?”直来直去地把她说的一无是处——是够直爽的。   廖文咏目光微闪,想起程询的有言在先,笑了,“是不是他有不同的见地,你听完生气了?”寻常事,妹妹从来没脾气,随别人夸或贬,可关于诗书学问,就只愿听人夸赞。这是自大、自负还是被四书五经祸害的钻进了牛角尖,他也弄不清。   廖芝兰低着头,不吱声。   “文人相轻,想法一致才是奇事。”廖文咏不想惹得妹妹伤心动气,当然要瞒下真实想法,好言好语地宽慰她,“他自己也承认,在这类事上,嘴毒一些,事先跟我提了。不管他怎么点评的,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廖芝兰不予置评,“去程府求学的事,到此为止。我可没有时时提防人冷嘲热讽的闲情。”至于受辱的经历,跟谁都不会提及。要从何说起?连哥哥都有意捧着程询,她便是说出他的恶劣刻薄,怕也没人相信。   廖文咏立时笑道:“这样也好。回头我给你请一位比叶先生更博学的人。”   “再说吧。”廖芝兰兴致缺缺地摆一摆手,心念一转,问道,“你之前说过的话,是不是有所指?我们是不是握着程府的把柄?”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她明显对程询心有微词,廖文咏怎么会在这时跟她交底,一味打着哈哈敷衍。   “不说就算了。”廖芝兰不阴不阳地笑一下,“我总有法子打听到。”   廖文咏索性拔腿走人。   .   午睡醒来,姜道成唤来程询,意在赏看那幅枫林图。对着画沉默半晌,苍老的大手拍了拍程询的肩,“极好。只是,我这把老骨头,要等着看你位极人臣,在朝堂大放异彩。画中这等心境,断不可常有。”   程询恭敬行礼,“晚辈谨记。”   姜道成此次收学生的章程,程询派回事处告知有心拜师求学的人,消息生了翅膀一般传扬出去,不少人跃跃欲试。   程清远也听说了,当晚用饭时问程询:“明日起,要帮姜先生着手此事?”   程询答是。   程清远皱眉,“有这种不务正业的工夫,不如去国子监听听课。姜先生哪里就需要你跟在一旁多事了?”   程夫人把话接了过去:“高门子弟,历来就没几个去那儿听课的。”   程清远斜睨她一眼。   程夫人只当没看到,笑吟吟地给程询夹菜,“多吃些。”   程清远深凝了程询一眼,“去不去且随你,需得抓紧的那件事,务必谨慎。”   程询颔首,“那是自然。”   程夫人感觉得出,父子两个隐晦提及的是外院的事,不是自己能够过问的,便沉默不语。   程清远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觉得长子现在是打心底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偏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形,明面上没法儿挑理。   忍着吧,他想,把北廖家的事解决了,再跟这小兔崽子算账。   .   之后两日,怡君和廖碧君每天上午如约而至。   程询那边,登门之客颇多,不少都需要他亲自出面应承,若这样还寻机见她,不免让人看出是刻意为之,只好作罢。   转过天来,是官员休沐的日子,程询命管家与几位管事打点外院事宜,自己带上枫林图和几色礼品,去了城南廖家。   对他这次走动,怡君一直心存期盼,既盼着父兄好生款待他,又盼着疑惑得到合理的解释。   廖碧君听怡君细说了那幅图的事,跟妹妹一个心思。是以,这日下学后,二人命车夫从速回府。   马车行至外院,便被小厮拦下,“禀大小姐、二小姐,老爷要您二位去书房说话。”   姐妹两个相视一笑,连忙下车,进到书房,便对上了父亲很少对她们展露的喜悦的笑脸。   廖大老爷对两名小厮打个手势,二人称是,手脚麻利地取来一幅画。   四尺中堂——怡君一眼看出,将要看到的画,与枫林图的画纸尺寸相同。   两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把画轴缓缓展开。   怡君微微睁大眼睛。   居然又是一幅枫林图。   与两日前见过的相较,景致完全相同,只是氛围不同,这一幅只有令人惊艳的美,不会让有心人的情绪陷入矛盾混乱。   仔细分辨,毋庸置疑,是他的手法与技巧。   他留下这幅画,是要告诉她:那幅画带给她的疑问,皆因用色上的微小差异引起。   廖大老爷笑道:“为着叶先生的事,程解元用这幅画赔不是。委实没想到,那样天赋异禀之人,为人处世竟是这般谦和周到。”   廖碧君笑一笑,应道:“爹爹说的是。”   怡君则走到那幅画前,凝视着画中一角,大眼睛眯了眯。   廖大老爷随着走到次女身侧,叮嘱道:“这幅画要悬挂在书房,你得空就来看看,学一学程解元的神来之笔。”   怡君唇角绽出喜悦的笑容,明眸潋滟生辉,“我正有此意。多谢爹爹。”   父女三个其乐融融地叙谈多时,廖大太太派丫鬟前来请了两次,才一起回内宅用饭。   .   翌日的程府课堂上,程夫人以忽然遇到棘手之事为由,先命人把叶先生请到了内宅,过了些时候,又把廖碧君请了过去。   偌大学堂中,只剩了怡君和丫鬟夏荷。   怡君遵从叶先生的吩咐,临摹一幅二尺立轴的山水名作。中途走神了:对着画左看右看,也没找到出彩之处。   这叫什么名家手笔?比起程询笔下的日暮苍山、小河潺潺,差远了。她腹诽着,果然是不会走的时候千万别看人跑,看了之后,精绝的本领学不来,眼前该学的又心存轻慢。   “二小姐。”夏荷凑到她近前,飞快地扯了扯她的衣袖,随后推开两步,恭敬行礼。   怡君循着夏荷行礼的方向望过去。   门外,柔和的暖阳光线中,程询悠然而立。与她视线相交时,颔首一笑,徐徐走进门来。   作者有话要说:  程询:该认认真真谈恋爱了。   .   蠢作者还在继续跟我爸带来的乱套的日子做斗争。   刚才我跟他说,就这几天我吐槽自己老爹的话加起来,都够写个短篇小说了。   我爸说:我要是有空详写女儿特不听话特混的小说,少说也得写足三十万。   (⊙o⊙)   不正儿八经跟他吵架生气,就怎么都好说,明天开始加更还这几天欠的更新。   晚安,么么哒(づ ̄3 ̄)づ╭?~ 第11章 闲闲令   闲闲令(二)   怡君离开桌案,屈膝行礼。   程询抬手示意免礼,走到桌案前,瞥一眼她临摹到一半的山水,和声道:“手边无事,便过来看看,亦是想问问你,先前存的疑惑,是否已经得了解释。”   怡君坦诚地道:“回解元话,并没有。”   程询莞尔,“难道不合情理?”   “那倒不是。”怡君微笑,“正因合情合理,反倒让我疑心,昨日所见那一幅,是解元着意备下的。说到底,原画中的疑问,不是一幅酷似的画就能解释的。”   “原画——指的是最先见到的那一幅?”程询问她。   “正是。”   笑意到了程询眼中,“酷似一说,从何谈起?”   “原画中的细微处,在新作中不见了。”   “原画此刻在叶先生现居院落的小书房中。能否移步,逐一指给我看?”他想看一看,这个年龄的她,观察入微到了何等地步。   怡君又惊又喜,“解元是说——”   “我将那一幅赠予了叶先生。”   怡君明眸潋滟生辉,唇角上扬,好心情不言而喻,“若解元不怪我唐突,自然乐得再次一饱眼福。”   “乐意之至。”程询对她做个请的手势,转身向外走。   怡君和夏荷随他来到叶先生住的东跨院,进到布置为书房的东耳房。   在这院中服侍的丫鬟行礼之后,奉上茶点,随后与夏荷一样,垂首侍立一旁。   枫林图悬挂在北墙上。程询走近一些,对怡君偏一偏头,笑微微地静待下文。   怡君走上前去,言明出自他手的两幅画的不同之处:“两棵树的树干上,共有五个字的刻痕;小河岸上,藤椅后方,有觅食的鸟儿;远山上空,隐约可见翱翔的大鸟。这些,在新作中,都不见了踪迹。”她一面说,一面以素手指明,末了侧身看向他,“只看出了这些,不知是否有遗漏之处。”   “没有,说的对。”程询没掩饰意外之情,“只是没想到,你对这幅画了如指掌。”   怡君笑一笑,转头望向那幅画,轻声道,“我只是特别喜欢这幅画,画中的离殇、寂寥,对人心绪无益,却真的让我动容。在我感觉,做这幅画的人,该是正值春秋鼎盛,却走到了生涯尽头,不应如此,但是从容接受。”停一停,语声更轻,“绝妙的画,与诗词歌赋一样,是有魂的。”   程询负手凝视她片刻。   怡君察觉到了,并不忐忑,仍是望着画,说着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飘落的红叶、波光粼粼的河流,该是能让你记起或想见到一些欢悦之事。不然,不会出现这般的灵动、美丽。看起来心绪矛盾的一幅画,其实正是人真情实感的写照。”两日过去,这幅画并没在她脑海中模糊,反倒更清晰,让她加深了对作画人的理解。   她了解他,原是这般轻易的事。   其实,他与她,都有着过人的优点,也都有着寻常人的小缺点。   他不知是出身还是年少时诸事过于顺遂的缘故,不少时候,遇事确有跋扈霸道之嫌,只是手段与出色的武官不同而已——都是一回事,人太自信了,便不自觉的自负了。   她呢,为人处世不走寻常路,眼界、心胸不输男子,遇事最有主心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让别人插手。另外,心细如发,小事上却爱犯迷糊,要么让人笑得捧腹,要么气得人晕头转向。   情路逆转之前,他们并不全然是顺风顺水花好月圆的光景。吵过架的,还不是吵过一次两次。   但那些带来的,是对彼此更深的了解: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了解对方不能踩的线都有哪些。   而且,便是吵架,每每到最后也会变成乐事——见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揪着不放闹脾气,脑筋会转到别的事情上,一来二去就跑题了,到末了,都要想一会儿才记起是为何事生了分歧,好一阵笑。   她说过,相知至此的人,就算经过多少次轮回,也只得这一个。   他故意说,只怕你迷迷糊糊的把我忘了,缘分要是断了,连相识都难。   她笑说怎么会,不会的。若人身死之后的传言都属实,那么,我不要过忘川河,不走奈何桥,更不要喝孟婆汤——没了心有灵犀的人,投生转世有什么好?魂魄就留在这一世,等不到你,迟早也能看到你。   类似的话,修衡也说过:“若可能,我会留在这一世,等您过得诸事遂心。别笑我癫狂,万事皆有可能。”   恰如怡君所言,画中飘零的红叶、河流跳脱出来的灵动,是因他在画着的时候,想到了一些趣事——与修衡相关。   离京后的那几年,修衡一直命唐府最精良的人手远远跟随,为的是能及时知晓他在何处,更保障他安稳无虞。住进落叶山庄后,修衡写信给他:快搬走,那地方跟您八字不合。实际指的是那里的水土跟他的身体相克,没法儿保养,还少不得添新病。   他回信,说我不论在哪儿住,都不是长寿的人,活不过命里第四轮。你这活成精的人,该知道。   修衡没复信,过了大半年,跟皇帝讨了两个月的假,到落叶山庄找他,说您这可不成啊,哪儿有好好儿地咒自己短命的人?我可是给您卜过一卦,起码得到古来稀的年纪。得,您咒就咒吧,横竖是越咒越长寿。   那样寡言清冷的孩子,满脸拧巴地道出这样一番话,着实把他笑得不轻,说你这是睁着眼跟我扯瞎话,真是出息了。   修衡笑了,说您要不就挪挪步,换个地儿,要不就留下我带来的名医,这名医是薇珑和孩子一口一个神医叫了好几年的。他倒是没被神医这名讳烧得生灾难,定有些真本事。而且他比我还敬重您,您赏个脸,让他时时照看着。   他说也行,但你知道,我有几年心力交瘁,真落下病根儿了,别说神医,活神仙都救不了。回头神医要是治不好我,你不准跟人发脾气。   修衡蹙着眉,看了他好一会儿,说我跟薇珑是有心疾,您呢,是有心结。眼下倒好,俩有心疾的都没心没肺了,您这心结还没打开。没天理。不怪总有人骂老天爷不开眼——可他们怎么就不明白,老天爷根本就是个瞎子。   他被惹得哈哈大笑。   修衡住下之后,每日跟他对弈,或是跟他一起钓鱼。   小河的水清可见底,悠然游动的大小鱼儿清晰可见,倒让修衡这种最沉得住气的人失去耐心:眼力太好,眼看着鱼儿围着鱼饵打转却不上钩,久了就会心急,唤护卫下水给他把鱼捞上来。闹腾得他也别想安心垂钓。   修衡启程到山庄之前,薇珑要他带些样子完整的红叶回去,要镶嵌在玻璃、琉璃槅扇中。   所谓样子完整,是叶尖居中,不能向左右倾斜。别的就更不需说了,不可有半点瑕疵。   那时候,修衡宠妻儿已经是天下皆知,全然照着薇珑的心意挑选枫叶。   落在地上的不行,修衡说不新鲜;护卫说上树去摘,修衡也否了,说那叫落叶么?   随行的人没法子,只能跟着自家侯爷一片一片接住凋零的红叶,细心筛选。   时间久了,一名护卫苦着脸跟修衡说:“侯爷,我得蹲地上闭着眼歇会儿。真不行了,这大半天都盯着红彤彤的叶尖,眼晕,就要左中右不分了。”   有这种趣事垫底,他在画枫林图的时候,心境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响。   他送给南廖家的那幅图,最初目的只是练练手,看能否通过调色改变氛围,刻痕、飞鸟之类的细节,嫌费时间,敷衍了过去。   这些,怡君全看到并揣摩到了。   他再度侧头凝视着她,温柔的,久久的。   原来不管怎样,你都能明白我。   作者有话要说:  修衡:前世我是那么牛的人物,这辈子真的要做包子出场么?   程询:等我忙完终身大事,就去唐家找你\(^o^)/~   ·   蠢作者:下章得0点之后更了,不要等。刚跟相亲对象从电影院出来,他爸跟我爸在茶室叙旧呢,我们得去接他们。一言难尽的日子,还得持续几天。 第12章 闲闲令   012 闲闲令(三)   怡君侧转头,与程询四目相对。   他眼波温柔如水,又盈着融融暖意,让她心海起了波澜。   她没回避。   甘愿沉溺在他目光之中,在这一刻。   但愿经常得到这样的注目,在余生。   她是这样想的,别的,还不需要深思。   程询轻咳一声,让自己回神,将真假参半的言语温声讲给她听:“置身林中,我就是那般心绪:如乡愁,又像离殇。没道理可讲的事,就像是对故人临行前的所思所想感同身受。画完这幅图,离殇与寂寥之情才慢慢消散。”   “真的?”怡君纤浓的长睫忽闪一下,秀眉微扬,惊讶又好奇。   “真的。”程询颔首,接下来要说的是实话,便看着她,认真地道,“画河流、红叶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些趣事,笔触便轻快一些。”   怡君看得出,今日他没有半点拖延、回避的意思,切实欢喜起来,似有熏风拂过心头。“明白了几分。”她由衷道,“这样的经历,着实惹人羡慕,寻常人求也求不来。”   程询牵了牵唇,“作画终究还是要勤学苦练。”   “的确。”怡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我这种没功底可谈的人,怎样的奇遇,也改不了手中画笔的拙劣,画不出的。”   “我带小厮送画过来的时候,无意间看了你的功课。”程询指一指东面书案上放着的一叠画纸,“你功底不弱,笔法有灵气,再过三二年,定能有所成。”   被钦佩的画技精绝的人夸奖了,怡君反倒有些不安,“只盼着不是过于蠢笨,不辜负先生的苦心教导、解元今日的吉言。”   她不惧是非,独独怕人夸。“心里是真高兴,但又怕人是在说反话戏弄,更怕辜负了在意的亲友当下的期许。”她跟他说过,“所以我不藏拙,藏的是擅长的。深宅中闺秀会的越少,麻烦就越少。如果按捺不住,当众出风头,那一定是遇到了不可错失的人。”   念及这些,程询想一想,道:“我自幼苦练过的,是水墨、花鸟,存着不少值得反复临摹的画作,自己近日拿得出手的,也有一些。我让小厮慢慢找出来,陆续送到叶先生手里。横竖用不着了,不如让用得到的人保管。”   她不会推辞。那一刻的凝眸相望之后,很多事不用说透,她就明白。   怡君诚挚地道谢。   她没推辞。那一刻的凝眸相望之后,有些话不需他点破,她就懂得——他是为她好,才会安排一些事。那意味的是什么,等到明年,她再面对也不迟。   随后,怡君想到耽搁的时间不短了,再望一眼枫林图,行礼道辞。   程询笑着颔首,与她一起走到门外,目送她远去。百般不舍,都在心中。   .   程夫人亲自送走叶先生和廖碧君,回到东次间,坐到临窗的大炕上,啜了一口茶,若有所思。   外院的事,只要程清远点头同意,她就不便直言询问,不能损了宗妇贤良淑德的面目。换在以前,她根本不会在意,但是这一次不同。   最近几日的事情,看起来都是水到渠成,但到眼下,已经有两名闺秀每日来程府学堂,日后还会有别家闺秀前来。   长子经手的事情,只要关乎闺秀,她都会格外留意些。   要知道,不少官家子弟十五六就成亲了,到长子这年纪,孙儿孙女都会跑了。她倒霉,嫁到了功名最重、子嗣其次的程家,在一些场合,总被人善意或歹心地打趣几句。   考中解元,已经是得了功名,偏生程清远这厮混帐,要长子更上一层楼,说什么女色误人,要到明年会试、殿试之后再张罗婚事。夫为妻纲,她不能出言反对,但是可以提前物色长媳人选。   之前,她以辨不出一架断了弦的古琴的真伪为由,请了叶先生来帮忙鉴别,叙谈间,得知廖大小姐擅音律,能换弦、调琴,算是正中下怀,忙唤红翡找出备用的琴弦,请廖大小姐过来帮忙。   那孩子样貌冶艳,性子单纯。   单纯没什么不好,只是少不得要人哄着、让着。长子是她疼着宠着长大的孩子,单是想一想他对哪个女子弯腰讨好,她就受不了。   这还在其次。   最主要的是,程家宗妇,必须得是有城府、识大体、明事理的女子。不然,长子会被家事拖累。   廖大小姐肯定不行。不管怎么想,长子跟她都是两路人,谁撮合都撮合不成。   得出最终的结论后,程夫人心宽不少,转念又想,要再想些由头,见见廖二小姐和日后登门的闺秀。   说不定,能够遇到合心意的长媳人选。   .   书房中,程禄站在程询面前,禀道:“盯着商陆的人方才传信,他去了一趟多宝斋,取了一对儿定做的女子佩戴的宝石银簪。他在京城举目无亲,来往的友人之中也无女子。更何况,簪子在这年月,多为定情信物。”言下之意,很明显了。   商陆与廖碧君,应该已经结缘。廖碧君对商陆的情分,到了哪种地步?要是已经走至死心塌地非商陆不嫁的地步,他出手阻挠的话,若稍有差错,就会闹得和前世一样,早晚出人命,惹得怡君难以释怀。   此事,得找个明智的人帮忙斡旋。程询抬手摸了摸下巴,敛目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短小君,下章晚上见。 第13章 暗香袭   013   一早,临出门,怡君站在妆台前,端详自己片刻,从首饰匣子里选了一副珍珠耳坠,亲手戴上。   吴妈妈赞道:“二小姐今日气色好极了。”   怡君侧头细看,笑。情绪愉悦之故,气色的确很好。   吴妈妈取来淡粉色缎面大氅,给她披上。   “姐姐怎么还没过来催我?”怡君一面系上缎带,一面往外走,“该不是被那首曲子吓到,不想去学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开始学名曲《广陵散》,昨日只听叶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款冬异口同声,笑着随怡君出门,去找廖碧君。   主仆三个没想到,廖碧君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还没打扮好。怡君在厅堂听紫云说了,失笑,“本就是美人,还要怎样打扮啊?”   “奴婢也是这样想呢。”紫云笑着奉上一盏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优雅落座,“去帮忙吧。跟她说,不着急。”   紫云称是,转去内室。   等了一刻钟左右,廖碧君才走出来,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么都不顺眼。”   “没事,难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着上前去,携了姐姐的手,“但真要迟了,我们得抓紧些。”   廖碧君嗯了一声,快步出门。   马车从速赶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细端详着姐姐。妆容明显精心修饰过了,显得眉眼更漆黑,面颊更白皙,双唇更红润。   廖碧君蹙眉道:“琴谱还没熟读,今日少不得要挨训。”   “真的?”怡君讶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难道会跟你说假话么?”   是真的就不对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却把时间耗费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难道母亲又在张罗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学之后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岁了,婚事尚无头绪。双亲的态度,她只看出一点:门第低于廖家的,一概不行。反过来想,岂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双亲只是想让女儿嫁得好,过得如意。   这些事,亲姐妹也不便提及,毕竟都是待字闺中,怡君只是笑着宽慰姐姐。   上午,叶先生继续让怡君临摹小幅的山水,亲自带着廖碧君去到西次间,反复练习《广陵散》的《开指》一节。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准自己性格没个谱,才没完没了地安排临摹的功课,意在沉淀心性。好的师父,教的是功课,亦是为人处事之道。   今日她要临摹的画,看画纸,该是几个月前作成,没有题字落款。仔细辨认之后,怡君可以确定,是程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论,这幅画比起枫林图,功底显得薄弱许多,但就算这样,也与现今的叶先生不相上下。   看着陆续出手的画,就是看到自己不断地打败以前的自己——在他,该是怎样的感受?   帮忙备纸磨墨的夏荷无意间一瞥,见自家小姐唇角愉悦地上扬,笑得大眼睛微眯,虽然不明就里,却晓得自己的职责。她轻轻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声道:“我的好小姐,先临摹完再高兴,成不成?”   怡君立时点头,敛了笑意。夏荷说的对,做好功课再高兴也不迟。   这可是他亲手画的,定要凝神、用心对待。   她前所未有的认真,连姐姐虚浮无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紫云耳濡目染之下,能跟着学到书画中一些精髓,却不是懂音律的人。这样一来,难受的只有叶先生。   叶先生站在窗前,皱眉看着廖碧君。这孩子是怎么了?琐事惹得她心不在焉,还是没了学琴的兴致?——都弹成这样了,也不见她有多难过。   重话是不能说的,起码今日不能说。碧君会哭成花猫脸。   “算了。是我心急了。”叶先生温声道,“回去熟读琴谱,尽量记在心里。”   廖碧君站起来,愧疚地道:“先生,我……”   “没事。”叶先生摆一摆手,先行转身回到课堂,望见神色专注的怡君,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走过去看一看,眼里有了笑意。   程询的画最合她意,看来怡君亦是如此。那么,日后不妨多向程询借一些字画,让怡君一并习练着。   .   巳时,廖碧君和怡君离开学堂,上马车之前,望见程询和姜道成结伴而来,在原地屈膝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姜道成笑呵呵地抬一抬手,末了,前者打手势示意她们上车。   姐妹两个欠一欠身,由丫鬟服侍着上了车。   怡君转身时,程询留意到她唇畔的笑、淡粉色大氅上毛绒绒的领子,觉得很可爱,不自觉地笑了。   姜道成走向学堂,“我看看女学堂这边布置得如何,要是比我那边好,就得调换一下。”他跟徒弟不用讲理。   程询轻轻地笑,“那边哪儿不合心意,您就吩咐我一声,抢地方可不行。”   “不早说。”姜道成笑道,“我也想看看两个女娃娃的功课,要真是可塑之才,你我得闲就悉心指点。如何?”   “遵命。”   那边的姐妹两个,走侧门离开程府,廖碧君道:“我要去纸笔铺子一趟,挑选些好的笔墨纸张。马车送我和紫云过去,你就回家,等到未时,再让车夫去接我们——我们选完东西,去铺子对面的菜馆用饭。”   “嗳?”怡君不明白,睁大眼睛问道,“为什么把我扔下?我陪你去不是更好?”   “我……我有件很要紧的事。”廖碧君委婉地道,“今日要见一个人。过两日就告诉你原委,好不好?”   怡君略一思忖,问:“爹娘、哥哥知不知道?”   廖碧君垂了头,低声道:“还不知道,也要过两日再告诉他们。”   怡君审视姐姐片刻,第一反应是:要坏事。京城有杨阁老一家带动,男女私下来往定终身的事越来越多,她也盼着姐姐能够嫁给意中人。但在此刻,预感真是不大好。   “我要陪你去,而且,跟车的人都要随行,留在外面等候吩咐。”怡君握住姐姐的手,语气恳切,“你说的委婉,但我猜到是什么事了。不论你见的是谁,迟早得让亲人看到吧?我不会添乱,在别的雅间等着,你只管带着紫云、夏荷与他见面。”停一停,又把母亲搬出来说事,“万一你出点儿岔子,娘还不得把我扒一层皮啊?”   “……”廖碧君抿唇思忖多时,终是轻轻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办吧。”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又晚了,对不起你萌~ 第14章 暗香袭   014   这一年的商陆,二十岁,来京城已经五年,是小有名气的才子。只是,所经的两次乡试,每次下场之前,同窗好友都看准他名列前几,放榜时却名落孙山,弄得他灰头土脸。   与廖碧君结缘,是夏日的事。   她每隔半个月会到王记纸笔铺添置文具,他与王记老板相熟,且常去对面的湘菜馆用饭。   初次在王记巧遇,他被她的美艳吸引,忍不住上前攀谈。   相识后,他就掐算着日子,继续在王记与她碰面,慢慢熟稔起来。夏末时节,他鼓足勇气,邀她到湘菜馆一同用饭,她犹豫了好一会儿,点头答应。席间,因为都喜欢琴棋书画茶道,相谈甚欢。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他喜欢她的样貌、才情和单纯的性子,从不掩饰;而她也分明是欣赏他的,笑盈盈望着他的时候,目光温柔,那是想作假都不成的事。   可是,她是南廖家的长女。他留心打听之后,颇有些无所适从:南廖家对两个闺秀寄望颇高,低于他们的门第托人前去提亲,都是当场婉言回绝,他这般没有功名的人,怕是连门都进不得。   于是,满心指望着秋闱高中,结果不需说,让他着实愁闷了一段日子。   没料到,再相见,廖碧君反倒婉言宽慰他:“考取功名就像走路捡到金元宝,运气可遇不可求,全在于考官的眼光。你不是生于京城,又没有熟知官场的亲朋,自然就揣摸不出各位考官的喜好,不中只能是这个缘由。”   他就苦笑,“终究还是才疏学浅。像程解元那般的奇才,不论是怎样的考官,都能高中。”   “那是不世出的人物,寻常人若跟他比较,都不用活了。”廖碧君巧笑嫣然,“反正,你有真才实学,我确信无疑。”   他听了,心里一面甜丝丝的,觉着她实在是朵温柔的解语花;另一面则涩涩的,她之前的话有几分道理,但他这种地位,如何都跟高门子弟搭不上关系,临考前便没人给予中肯的提点。   于是他想,如果她肯下嫁,那么南廖家就算为着颜面,也会尽心帮他考取功名。   这姻缘成不成,全在她能否说服双亲。   不管怎样,他得试试。上个月相见,临别前,他约定了日子,告诉她有关乎彼此的大事要定下来,只看她肯不肯再相见。   她红了脸,没说话。   将至正午,商陆走在街上,抬头望去,碧空无云,暖阳高照。少见的好天气,应该会赐予他好运气。   .   姜道成坐在书案前,逐一看过廖家姐妹这两年交给叶先生的功课。   廖碧君所作的字、画不少,廖怡君的功课绝大多数都是临摹的字帖、名画,少数是自己画的一些名花。   姜道成不免皱眉,“怎么回事?总让廖二小姐临摹,这不耽误她么?”   “哪儿啊。”叶先生连忙解释,“那孩子字画皆精,但是不想张扬。交给过我一些挺出彩的画,但是,您和程大少爷不方便看吧?”   姜道成瞪眼,“我们两个难道是藏不住话的人么?”   程询接话道:“先生有言在先,我定不会随意与人谈及。”   叶先生一笑,转身从书柜里取出几轴画,“既然如此,二位就看看。”   先展开来的,是一幅猫蝶图,猫儿憨态可掬,蝴蝶翩然轻盈,花丛妍丽似锦。   姜道成长眉上扬,“这丫头,工笔画竟作得这般好。”   “这自不必说,水墨其实也不错。”叶先生展开另一幅,“我在她这个年纪,远不及她的功底。”   姜道成敛目细看,仔细回想,笑着颔首,“的确。女孩子家,笔力需要常年习练,笔法有无灵气,却是一看便知。”   叶先生继续夸赞爱徒:“再有,这孩子棋艺绝佳,认真与我对弈的时候,就没输过。”   “……”姜道成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难为你了,这也好意思说。”   叶先生笑出来,“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您棋艺就不是一等一的好,我远不如您,遇见深谙其道的人,能不输么?”   师徒两个说笑期间,程询将猫蝶图拿起来,细细看着。   的确,她最出彩的原本是工笔,后来是因着他和之后的经历,才潜心于水墨,意在收敛性情,要自己清醒自知。   而他是因为她,一度专攻棋艺、苦练工笔,又在很多年里碰都不敢碰,要到最后几年才捡起来。   姜道成对徒弟道:“廖大小姐的书画,与同龄的孩子们相较,算得中上。看来看去,她该是心性单纯脆弱之人,如此,你不该教她音律,该让她在书法、水墨上有所进益——这两样,教导得当的话,能让她心性慢慢转为沉静坚韧。”   “这我自然也晓得,”叶先生苦笑,“可是,她无心更上一个台阶,我又能怎样?”   姜道成哼了一声,“能怎样?把看法跟她直说就是了。虽说是官家闺秀,也不能坏了你我的招牌。她若何事都见好就收,索性早早把她打发了,让她另请高明。”   “……”打量官宦之家对我,都像您对待我一样么?叶先生腹诽着。   “姜先生所言甚是。”程询放下猫蝶图,笑着接话,“不如这样,姜先生明日见一见廖大小姐,把这些跟她言明。”   姜道成当即点头,“好!”继而对徒弟说起怡君,“廖二小姐现下的情形,你还每日让她临摹就不对了,沉淀心性固然重要,但不是你这个法子。眼下就该让她自己布局作画,若一半个月出一幅好画,便是你这为师的功劳。若章法不对,你就好生指点。”   “我也知道,想等到明年再……”   “明年她和她姐姐就多大了?家门不给她们张罗婚事么?”姜道成吹胡子瞪眼的,“她要是开春儿就定亲,你是不是就得滚回廖家去教她?但要是那样的话,算怎么回事?程家、南廖家怎么跟外人解释?”   “……”叶先生汗颜,转念又是一喜,“我听您的就是。只是,您也看出我教导无方了,日后能否时时帮我点拨这孩子?”   “我怎么点拨?”姜道成气呼呼的,“工笔画我只会赏看,并不擅长。”说着看向程询,转为笑脸,“难得遇见个好苗子,你得帮我徒弟教成材。”   程询从容笑道:“这是答应过您的,自然不会反悔。”   叶先生笑开来,深施一礼,“感激不尽。”   .   午时将至。   湘菜馆二楼临街的雅间,廖碧君站在窗前,望着街上行人。   商陆的身影出现在视野,正从街对过走向这边。她喜上眉梢,赧然而笑。此番相见,他就会把话挑明,结束暧昧不清的情形。   可是……   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疾步上前,拦住商陆,说了几句话,商陆便随他仓促离开。   廖碧君的面色一点点转为苍白。   是怎样的事,能让商陆在这样的日子抛下她?   临时出了什么大事么?   还是……有心人要阻挠她与他?   不知道。猜不透。   在一旁观望的紫云也清楚地看到这一幕,难掩失望之色。   廖碧君无力地转身,跌坐在椅子上。   “大小姐,”紫云跟过去,闷闷地道,“回去吧?”   “……再等等。”廖碧君轻声说。   .   商陆随程家小厮来到东院,满腹兴奋之情。   做梦都没料到,姜道成会亲自遣人请他到程府一叙。   同一时间的姜道成,身在光霁堂用饭,喝尽一杯酒,纳罕道:“你不是瞧不上商陆之流么?”   “的确瞧不上。”程询温言道,“可是,只要在人多的地方,就会有攀比、争端。与其让最出色的人相互较劲生出不快,倒不如给他们安排三两个品行不端的,如此,好的可以达成共识,不入流的仗着狡诈有城府,总能与对立的人周旋一段时日。”   姜道成无奈地扯扯嘴角,“合着你还是好意了?要让出色的那些孩子用他们练练手?”   “您这么想最好。”程询含笑为他斟满一杯酒,“若往好处展望,兴许能有近朱者赤的事情发生。”   “我要是坚持不肯照你的意思办,商陆会是怎样的前景?”姜道成端起酒杯,送到唇边,目光深邃地看住程询,“瞧你这意思,已然知晓。”   程询坦然地回视姜道成,目光深邃,凉凉地道:“若是那样,商陆要过十几年隐姓埋名的日子,最终,会有沙场奇才设局、今上下令,将他凌迟处死。”前世,是修衡顺道惩戒了商陆。那孩子要谁死,谁就活不成。   姜道成连声咳嗽起来——程询说话的时候,他在喝酒,听到末尾,惊到了。   “您这……”程询歉然起身,又递帕子又递水,“不就是凌迟么?有那么吓人么?”   姜道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定定地看住程询。   程询回身落座,坦然回视。   好一会儿,姜道成忽然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您这又是唱哪出呢?”程询失笑,连忙赶了上去,“事儿还没说完,您还没给我个准话呢。”   “该说的你不都说了么?”姜道成说道,“这次我信你,照办便是。”   程询继续挽留,“那也不用急着走,酒还没喝完呢。商陆又不是等不起您的人。”   姜道成的脚步猝然停下,侧头定定地凝视他片刻,忽又快步向外,气恼地道:“我瞧着你瘆的慌!”哪儿还有跟他喝酒的兴致。   作者有话要说:  按部就班走了相亲的初步流程,今天跟相亲对象态度一致地否了家长的意思,我爸跟他爸只能再接再厉寻找新的目标了,现抓没可能~   总算了了目前最大的一个烦恼,好轻松。上章发了红包,特别感谢楠竹姑娘的评论,么么哒!   本章红包继续哦~爱你们,晚安~ 第15章 暗香袭   015   夏荷来到怡君所在的雅间,把之前所见娓娓道来。   “来了又走了……”怡君手里的羹匙慢悠悠地搅着鲜美的汤,“姐姐怎样了?”   夏荷道:“说完一句‘再等等’,就一动不动地坐着。”   怡君想一想,吩咐款冬:“去跟姐姐说,我吃不惯这儿的饭菜,饿得很,问她能不能快些回家用饭。”   款冬称是而去。   怡君问夏荷:“那个人的样貌,你可曾看到?”   夏荷回道:“大小姐和紫云在场,没敢细瞧,只看到那位公子戴着对角方巾,穿着浅灰绒氅衣,高高瘦瘦的——从王记走出来的。”   怡君颔首,“等会儿把这些告诉阿初,等我们回府之后,他留下来等着。若是能等到那人,也不需说什么,留心观望便可。”   “奴婢明白。”   过了一会儿,廖碧君过来了,歉意地看着怡君,“是我不好,竟忘了你。我们回去吧。”   怡君笑着起身,不知如何宽慰,只是揽了揽姐姐的肩。   .   商陆见到姜道成,自是分外恭敬。   姜道成唤他走近些,仔细打量。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双眼过于灵活了些,应该是日子不尽人意之故,眉间盈着一股子暗沉气。   他开门见山:“三年前,有一位友人曾在我面前提起你,要我答应,有缘相逢的话,要照顾你几分。彼时我应下了。是谁你不必管,我既来了京城,你又曾送来帖子,便不会食言。”   商陆态度诚挚,一揖到地,“晚生感激不尽,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免礼。”姜道成摆一摆手,笑呵呵地道:“我是要收几个向学的人,悉心教导一二年,包括你。仅此而已,我与你们并非师徒,只是做一段萍水相逢的坐馆先生与学生。来日哪个飞黄腾达,我不居功;哪个沦为阶下囚,我不担干系。”   商陆道:“先生淡泊名利,非我辈能及。”   “明日起,你前来设在程府东院的学堂,辰时到,酉时走,没有休沐。每日午间要留下来用饭,是以,每个月要交三两银子。”姜道成说完条件,问道,“你可愿意?”   商陆即刻郑重应声:“愿意。晚生求之不得。”   姜道成满意地颔首,“如此,随书童去光霁堂,见一见程解元。方才我与他提了提你的事,他倒是没说什么。在程府求学,需得程府上下关照,礼数务必周到。”   商陆恭声称是,离开前再度深施一礼。   姜道成望着他的背影,心绪复杂。   关乎商陆日后境遇,程询言之凿凿,谈起时,目光中的寒凉、不屑,让他心头大为震动。   所以,明明觉得诡异,还是相信程询。毕竟,程询没有针对商陆说谎的理由。   成为心结的事,当然是程询如何做到未卜先知,前两日就问过。   那个不着调地跟他说,只要把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琢磨透,便不难推测出旁人的运道,只是,折寿。   气得他。   他这辈子就没碰过五行八卦和奇门遁甲,碰也没用,没长那根儿筋——那小崽子是知道这一点,才理直气壮地搪塞吧?   .   程询坐在三围罗汉床上,手里一册棋谱。   商陆进门后,见这情形,只行礼,没出声。   程询抬手指一指客座,“先坐下用茶,等我看完这几页。”   商陆温然道谢,转身落座。   棋谱是程询这两日晚间无事作成的,记载的都是一些陷入循环劫的棋局,很有意思。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偶尔瞥一眼商陆。   这样待客,是故意为之。人在一些小事上的细微反应,很值得琢磨。   商陆坐得不拘谨,也不随意,手边的茶呷了两口之后,便没再碰,敛目看着近前方砖,神色平静。   程询翻书、喝茶的声音,他听到,并不转头去看,脊背会稍稍挺直一些,再慢慢放松。   若是换了廖文咏,定是另一副景象。   这个人,程询并不了解,前生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只在传闻中晓得他做过什么事、埋下怎样的祸患。被处以极刑之前的商陆,手段阴毒下作,是年轻时就如此,还是多年潦倒致使他走至歧途?   这些,还需慢慢观望。   程询放下书,出声道:“商公子。”   “是。”商陆不急不缓地起身,拱手行礼。   “在程府求学之人,学堂上的事情,一概由姜先生做主。”程询徐徐道,“我打理外院诸事,便不得不先小人后君子,把一些话说在前面。”   商陆颔首道:“解元说的极是,有话只管吩咐,在下定会谨记于心。”   “姜先生收到跟前教导的人,有男有女。”程询道,“在程府,断不能出有伤风化之事。哪一个都是一样,若做出上不得台面、招致流言蜚语的事,传到我耳里之时,便是被逐出程府之日。”   商陆忙道:“在姜先生和解元跟前,我怎敢读着圣贤书却做有辱斯文之事?”   “如此自然最好。”程询道,“我是想,有姜先生教导,学出名堂不过是一半年光景的事,为着锦绣前程,这一时理应循规蹈矩。再者,姜先生是我请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在家父面前也不好交待。”   “解元的为难之处,在下明白。”商陆由衷道,“我本就是因解元得了这样的机缘,无从报答,能做的只是不给贵府平添纷扰。”   “那就好。日后少不得在一起切磋学问。”程询端了茶,“今日就不留你了。”再多的,不能说,要是引起商陆的疑心,今日便白忙了一场。   商陆又恳切地说了几句感激的话,这才道辞离开。   .   廖家姐妹回到家中,进到内宅,廖大太太就命丫鬟唤她们到房里,指着怡君好一通训斥:“一定是你这个不着调的,拐着你大姐出去疯玩儿了。你都多大了,啊?还是这样不晓事。每日里到底跟叶先生学了什么?明日不准去程家了,你给我老老实实留在家里做针线!……”   “娘。”廖碧君听不下去了,走上前去,“今日是我的主意,二妹原本想着快些回家做功课的,是我想去外面用饭,她不放心,陪我前去的。”   “是你的主意又怎样?”廖大太太怒目而视,“你也一样!脑子里就没点儿循规蹈矩的东西,怕是每日都在做才女的梦吧?”她哈地冷笑一声,“真不知你们是被什么人带歪了,全忘了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端庄敦厚的规矩,只想到外面四处招摇!我把话放这儿,你们要是惹出了让人嗤笑的事,别怪我把你们逐出家门!”   怡君听着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步,刚要出声,廖碧君却抓住她的手腕,先一步呛声道:“我们读书的事情,是爹爹同意的。您要是气不顺心疼银子,只管去跟爹爹要个说法。今日的事就是我的主意,下人们都知道,您要罚就罚我,别连二妹一并数落!”说完,挡在怡君前面。   廖大太太被气得不轻,“每次我训二丫头,你就跟我急赤白脸的,要疯似的。怎么?她就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就算怪错她又怎样?轮得到你对我品头论足的?!”   “您干嘛总错怪她?”廖碧君语气平静下来,“这些年怎么也不检点一下自己的过错?”   “……反了,反了你了!”廖大太太险些跳起来,高声吩咐房里的丫鬟,“把她给我关到小佛堂去!不跟我认错,就别想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红包马上发~本章也是红包躺平等领哦~   晚安,么么哒! 第16章 暗香袭   016 暗香袭(四)   廖碧君微扬了脸,毫不退让地看住母亲,牵出一抹含义不明的笑,“程解元送给爹爹的枫林图,价值不会低于当今首辅最拿手的骏马图。这是爹爹亲口说的。程解元为何送那幅画?跟叶先生和我们姐妹有关联吧?您要把我关起来?好啊,只怕爹爹不答应。”   “你!你这个冤家……”听到长女把夫君和程询搬出来,廖大太太更生气,却也心虚起来。   这种时候,怡君要是说话,只能让母亲的火气更大。她转头,凝了一旁的罗妈妈一眼,视线凌厉。   罗妈妈最早是廖大太太的陪嫁丫鬟,这么多年过去,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留意到二小姐的视线,她心头一颤,当即会意,期期艾艾地上前去,赔着笑悄声提醒:“大老爷昨日说过,等下次休沐,要去程府回谢解元,更要带上厚礼,答谢叶先生教导两位小姐的辛劳。”略略停顿后,语声恢复如常,“等会儿北廖家太太要过来。大太太,您且消消气,换身衣服,客人说不定等会儿就到。”   廖大太太继续瞅着长女运气。   不再出声责难,就是愿意顺势下台。罗妈妈立刻吩咐房里的丫鬟:“快快快,金钏服侍着大太太去更衣,银屏去准备待客的茶点,……”一通差遣,下人们忙起来,打破了之前母女对峙的凝重气氛。   “大小姐、二小姐,快回房吧。”罗妈妈替廖大太太做了主,话却说得婉转,“大太太这会儿不得空,晚些时候你们再来请安回话。”   姐妹两个压根儿不愿受罚,当下顺势行礼退下。   怡君陪着姐姐回到房里。   廖碧君进门后,走到东次间,失去力气,跌坐在就近的绣墩上,怔怔出神。   与母亲争执是家常便饭。   记事起,母亲就对父亲、哥哥百依百顺,却对她和怡君百般挑剔轻视。平时不怎么理会她们,衣食起居都交给奶娘管事打理,每日只昏定晨省时见面。   怡君打小就活泼,相较之下,她显得很文静乖巧。可是,几岁的孩子哪有不贪玩淘气的,时不时就会一起闯祸。   母亲也不知怎么回事,特别不喜活泼淘气的孩子,这些年都一样,不管什么事,都是不问青红皂白,摁着怡君数落、责罚。   怡君从小就跟她最亲,挨训的时候,从来是顺着母亲的话把过错全部揽下,老老实实挨罚,提都不提她一句。   但她是姐姐,应该照顾妹妹。她不稀罕母亲无意间给予的袒护偏心。这些年了,一次一次跟母亲较劲争执,起先说话没个章法,总落得跟妹妹一起受罚的结果,这几年好歹出息了一些,能跟母亲讲道理摆轻重。   说来讽刺,她从不是有脾气的人,真不是,但在母亲面前,越来越牙尖嘴利。   此刻让她难过的,并不是这已成习的风波,而是商陆。他让她委屈、难堪。   “姐,别难过。”怡君蹲下去,仰脸看着姐姐,一语双关,“不值当。”   “不值当……应该是吧……”廖碧君唇角上扬,想对怡君笑一下,眼泪却猝不及防地落下。她搂住妹妹,无声地哭了起来。   怡君手势轻柔地拍着姐姐的背,心疼得厉害。她多希望,姐姐保护自己时的敏锐伶俐,在面对外人时,也能派上用场。只是,姐姐从没与家门外的人起过冲突,由此从没意识到,外面一些人更不可理喻,更需要防范、计较。   .   “商陆离开程府之后,先回了住处,随后去了湘菜馆、王记。”傍晚,程禄向程询禀明后续,“廖家护卫阿初一直留在那条街上,等商陆与湘菜馆伙计、王记老板叙谈离开之后,使银钱打听了一番,末了,又去了商陆的住处附近。”   这阿初办事倒是细致周到。程询不需问就能确定,是怡君在家中外院的眼线。   程禄继续道:“今日,传话的小厮先去了商陆住处,递帖子求见,询问去向之后才又追到王记——是打着姜先生的名号,不管怎样,他都不会起疑心。”   程询颔首。   “小的已经吩咐下去:商陆每日抵达程府之前、离开之后,仍需留神,不得大意。”   程询满意地笑了笑。   同一时间的廖家,阿初来到怡君房里,禀明打听到的消息:“那位公子姓商,单字一个陆。商公子回去了一趟,向伙计打听大小姐何时离开的。后来在王记,跟老板多说了几句,小人估摸着是真话。”   怡君点头,“那就说来听听。”   “商公子跟老板说,匆匆忙忙地离开,是有贵人遣了小厮传话,要他到程府相见。为此,他才片刻都没敢耽搁。”   贵人,到程府相见。   怡君皱了皱眉,就算传话的人催的急,也不至于片刻都等不得,容不得他进门跟姐姐交待一声。   走的那样匆忙,分明是把那所谓的贵人看得太重,起码在当时,劳什子的贵人比姐姐的分量重。   再者,那厮是不是做贼心虚?根本就怕人知道他与姐姐私底下来往的事情吧?至于原由,是不是怕人嗤笑他攀高枝?   思及此,怡君摇了摇头。虽然商陆爽约,但自己也不该先入为主,凡事都往坏处揣摩。   阿初又道:“小人打听到商公子的住处,过去转了转,瞧着里面的几个下人进进出出地忙碌,但很是欢喜。有个小书童去巷口的酒坊打酒,小人就打听了几句。小书童说,明日起,他家公子要到程府求学,由姜先生亲自教导。”   怡君讶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强打起精神,赏了阿初二两银子,随后起身,“跟我去姐姐房里一趟,把这些告诉她。”   商陆是姐姐今日要见的人,亦是害得姐姐百般愁闷的祸根。既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没有瞒着姐姐的道理。   姐姐把阿初打听到的消息仔细琢磨一番,总会更为慎重地看待商陆这个人吧?   .   翌日辰时,商陆准时来到程府学堂。   姜道成笑呵呵地对他道:“我先前坐馆收学生的章程,你听说了吧?”   商陆称是,“自然已经听说。”   姜道成温和地道:“今日,有十来个孩子前来应试,我手头有不少事情。这样,今日我也随意给你出一道题,你作一篇制艺给我看看,如何?”   商陆自然没有不乐意的,恭声称是。   安排了商陆,姜道成命书童请来程询,“题都出好没有?”   “自然。”程询取出一个信封,“您随意发下去就行。”   “我随意发下去?”姜道成瞪着他,“发下试题之后,是不是还要监考?我一把年纪了,哪里坐得住?”   “那怎么办?”程询笑微微的,“您坐馆收学生,可不关我的事。”这老爷子,难道还想让他给他监考不成?   “是啊,那可怎么办啊。”姜道成把手背在身后,“要不然就算了吧。”摆出了打算撂挑子不干的样子。   程询失笑,“我替您看着的话,人们难免心里不舒坦——我真不够分量。这样吧,请叶先生过来帮您,如何?”   “行是行。可她两个学生怎么安排?今日总不能白来这一趟吧?”   程询和声道:“今日廖大小姐不舒坦,告假了。至于廖二小姐,我去给她出道题,让她做一幅画。您看如何?”   姜道成大手一挥,“随你安排就是,只要别折腾我就行。”   .   叶先生去东院之前,笑着跟怡君交代了一番。   怡君听了,欣然称是。坐在座位上,等待程询过来的时候,瞥见姐姐的座位,不由暗暗叹气。   昨晚,姐姐听阿初说完所知的原委,面色越来越差,踉跄着回到寝室,便又哭了起来,没用晚膳就胡乱歇下了。到今早,不肯起身,说要歇息两日。   她要留在家中作伴,姐姐说不行,犯不着为这么件事一起请假耽误功课。   母亲则以为姐姐反过头来跟长辈怄气,特别生气,却又怕姐姐真的病倒,当即命人去请大夫。看她站在一旁,气恼地说别在这儿碍事,记着给你姐姐告几日假。   就这样,她独自来到程府。叶先生也没多问姐姐的事,说天寒地冻的,是容易不舒坦,让她好生将养。   胡思乱想间,程询走进门来。   他披着玄色鹤氅,穿一袭净蓝锦袍,唇角噙着一抹笑,步调显得特别悠闲。   进门后,他把鹤氅取下,随手挂起来,坐在先生的位置。   怡君上前去,行礼后,把昨日的功课交上去,“先生说解元替她半日。”先生没时间看她的功课,索性也让程询代自己看看。   “的确。”程询道,“给你出道题。”   怡君称是,以为他还有别的事要忙,出完题就走。   程询起身,动手磨墨。   他这代替先生的倒是好,一点儿架子也无。“解元,”怡君上前一步,指一指砚台,“我来吧。”说完,没来由地想笑。   “也好。”程询看着她眼中含笑,也笑了。   她磨墨的时候,他看她交上来的功课。是临摹的他所作的小幅山水。看得出,她很用心。   “我写几句前人的诗词,你用心揣摩,作一幅画。”程询铺开纸张,提笔时对怡君说,“怎样?”   “我可以么?”怡君有些犯怵,“万一是不熟悉的词,只布局怕就要琢磨两个时辰。”琢磨出头绪了,也该回家了。   程询轻轻地笑起来,“没事,我帮你。” 第17章 暗香袭   说话间,程安、程福先后进门来,前者捧着几本画谱,后者捧着一摞账册。   程安径自把画谱送到怡君的书桌前,夏荷忙屈膝行礼,他笑了笑,轻声道:“大少爷要我给你家二小姐找出来的,应该用得着。”夏荷一笑,轻声道谢。   程福把账册放到程询跟前,安置在案头,看一眼正在磨墨的怡君,念及“有事,弟子服其劳”,便没上前去帮忙。虽说自家大少爷只是暂时代劳,在今日,便算是廖二小姐的师长,临时的学生帮他点小忙,在情理之中。   程询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饱蘸了墨,一面书写一面问程福:“谁送来的?”   程福回道:“上面三本帐是刘管事交上来的,说您知晓原由;其余的是夫人命红翡送来的。”   程夫人忙于迎来送往的时候,就懒得看内宅的账册,又担心手里的丫鬟管事出纰漏,索性让长子分忧。几年来都如此。   程询嗯了一声。   怡君想着,他要是在这里一面翻账册一面打算盘……那可就太热闹了。   程询给她写了两道题,待墨迹将干,递给她,“看看,随意选一题。”   “是。”怡君接到手里细看。   他写的是行书,笔力雄劲,笔势遒美。   第一道题,是苏东坡所作的《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第二道题,是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春江晚景》有珠玉在前,《如梦令》取后两句作图便可——看起来都非难题。但是,有珠玉在前的,她反倒想不出更好的画面,至于溪亭日暮,难处是布局。   怡君斟酌片刻,选了第二题。   程询一笑,“桌上的画谱,你仔细看看。”   怡君称是。   .   大夫给廖碧君诊脉,开了个清心去火的方子。   小厮按方子抓药回来,廖大太太吩咐紫云去煎药:“仔细些,让她快些好起来。”   紫云瞧着大太太那个不耐烦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不耐烦起来,想着两位小姐真是命苦,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个娘?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分毫,脆生生称是,转去小厨房煎药。   廖大太太撩帘子走进寝室,忍着火气道:“做半日样子就起来吧,省得老爷问起来,我没法儿回话。”   “……”廖碧君倚着床头,望着半掩的水红色床帐,不吱声。   廖大太太走到床前,伸手戳着长女的脸颊,“你这是唱哪出呢?昨日到底是谁气着了谁?”   廖碧君垂了眼睑,不为所动。   “……真是丧气!”廖大太太瞪了她一会儿,甩一甩帕子,走了。   廖碧君转头望一眼晃动的门帘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吁出。   她只是想躲三两日的清闲,好生想想商陆与自己的来日。   旁观者清。她知道,在怡君、紫云、阿初眼里,商陆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只为着去程府,便能把她晾在一旁。   单这一节,的确已让她颜面扫地。   可就算这样,她仍是理解他的。   她知道,今秋的名落孙山,于他是莫大的打击。那样在乎功名,今日得了进入高门拜望名士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他没错。   可她又有什么过错?   上次道别时,他算是把话挑明了。   可怜她为了昨日的相见,欢喜得整夜未眠,生出了百般憧憬,事实却是冷水浇头。   到这上下,他都不曾派书童来给她传句话。   那么,相识那么久,对于他来说,她到底算什么?   怎么想都憋闷得厉害。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情平复后,她还是要去程府上学。凭什么不去呢?凭什么要躲着他?又不是她亏欠他。   早间,怡君问她:“姐姐,那个人到底有多出色?”   如果还没去过程府,还没见过程询送来的枫林图,她一定会说,商陆有才。可现在有程询摆着,怎样的男子才担得起有才二字?   此外,商陆谈吐风趣,一表人才,但这样的男子,在京城不在少数,只是他与她有缘而已。   再就是,他看着她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眼神特别柔和,让她相信,他是喜欢她的。   喜欢?真喜欢,出不了昨日那等让她难堪至极的事。   见她不吭声,怡君轻声娓娓道:“姐,说起来,我们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我相信那人有可取之处。你不用窝火,横竖就是跟那人认识而已,对不对?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别的话。往后进出程府的人,都是不寻常的人物——姜先生选中的人,不是特别出色,就是坏的没边儿,但文采、性情中总会有可取之处。我们往后啊,就做看风景的闲人,比较那些人的高低,跟那些人学一些为人处事之道。”   妹妹的话,乍一听像是扯闲篇儿,其实是在婉转地劝慰她:放眼看看别人,说不定有很多都比商陆出色,还不是一星半点儿。固然不会自作多情,想与哪个出色的男子结缘,但不妨碍慢慢对商陆释怀、放下。   这道理,她懂。妹妹的话,她都相信,而且一定会尝试。若是与商陆碰面,也不怕,妹妹总会教她怎样做的。   思及此,她又叹了口气。   如今,她这做姐姐的,也只能在家里帮妹妹一点小忙,别的事情,都要妹妹照顾她。   明年就是虚岁十七的人了,再这样下去,她倒是无妨,只怕把妹妹累坏。   绿萍走进门来禀道:“大小姐,城北那位大小姐来了,听大太太说您不舒坦,过来看望。此刻就在厅堂。”   明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还不把廖芝兰拦下,母亲倒真有法子跟她置气。廖碧君蹙着眉道:“请。”   片刻后,廖芝兰走进门来,笑盈盈见礼,“碧君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可是不大好。”   廖碧君笑笑地道:“我要是有你的好气色,还至于大白天在床上挺尸?”   “……”廖芝兰讶然,“姐姐,您这是——”   她这是变着法子继续跟母亲置气。哪家都一样,可没定过病人不能开罪来客的规矩。“昨日令堂来串门,今日你又来了。”廖碧君看也不看廖芝兰,把锦被拉高一些,“因何而起?”   廖芝兰像是根本没察觉到对方有意怠慢,笑道:“听说程解元曾亲自登门,送来一幅枫林图。我与双亲、兄长很是艳羡,想一饱眼福。家父和两位兄长,要到休沐时才得空,我与家母便先来一步。”   廖碧君心生笑意。那幅画,父亲断不会让北廖家的人看,就是要吊着他们的胃口。南北两家,看起来是仍有来往,其实一直在暗中较劲。这是傻子都看得出的事儿。“令堂看到没有?”她问。   “没呢。”小丫鬟搬来一把椅子,廖芝兰落座,“昨日家母过来的时候,婶婶脸色不大好,便没提及。”   “家母便是心里乐开了花,也不能让你们如愿。”廖碧君瞥了廖芝兰一眼,“枫林图由家父妥善珍藏起来,便是家母想看,也得问问家父答不答应。”   “……姐姐,”廖芝兰认真地问道,“是不是身子特别不舒坦?往日里,你可都是和颜悦色的做派,从不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方才的话要是让婶婶听到,她该作何感想?”   “你去告诉家母好了。”廖碧君心想,母亲何时在意她和怡君了,她再做孝顺女儿也不迟。   “……”凭谁都看得出,廖碧君气儿不顺,何况廖芝兰这样观察入微的人。枫林图的话题,不宜再谈。   紫云端着药碗进门来。   廖碧君看住廖芝兰,“我要服药了。有人在一旁看着,我喝不进去。”   “那我就不叨扰姐姐了。姐姐好生将养,改日再聚。”廖芝兰起身,盈盈一礼,转身出门。   等人走后,廖碧君喝完那碗苦涩的汤药,后悔起来,看着绿萍道:“方才我那样,是不是太没涵养了?”   绿萍却道:“惯着那边的人做什么?您就是把她奉为上宾,她出门之后也不会夸您半句。”   这倒是,两家从来都不相互诋毁,但也绝不肯夸赞半句。廖碧君释然一笑。廖芝兰要是气不过,只管到正房跟母亲告状,正遂了她的意。   .   学堂里,今日因为程询在,说热闹都不为过:一时管家、管事过来回话,一时他的贴身小厮、内宅的下人请他移步到门外回事,其余的时间,他都用来合账——打算盘合账。   叶先生不是说过,他心算特别好么?他是故意的吧?要看看她够不够专心。   多余。真瞧不起人。   别说这点儿动静了,今日就算是在菜市上课,她都不会受影响。   ——怡君忙里偷闲地腹诽着。   有的人,惯于让学生自己摸索门道,一步步在学海中找到捷径;有的人,则是根本不藏私,直接把自己找到的捷径告诉别人。   叶先生是前者,程询是后者。   他让她看的几本画谱,很容易就能找到作画如何布局的规律:意境平和安逸的画,横向布局为佳;悠远而鲜活的风景,多以四角交叉布局;寓意团圆美满的画,多以圆形布局……诸如此类,有些她早已明了,有些则到今日恍悟或确定。   但这不是高兴的时候,要在脑子里融会贯通,记住并且明白诸位前辈布局大致相同、微末细节处的妙笔生花。   幸好,正是脑子灵光且能心无杂念的光景,不然,真要在他面前露怯了——怡君把画谱收拾起来,铺开画纸的时候,这样想着。   这会儿,程询已经处理完手边琐事,闲闲喝茶。   程安适时地递给他棋谱,知道他这两日的兴趣在此。   程询翻了翻,找出一局自觉很有趣的棋,提笔在宣纸上描绘出打好座子之后,黑白双方起初落子的步骤,末了递给程安,“别一味杵着,寻出棋具,找人对弈这一局。”   程安干站了半晌,闻言喜笑颜开,颠儿颠儿地拿来棋具,在后方的一张课桌上布置起来,轻声唤“夏荷姑娘”——程福是个臭棋篓子,输了赢了都不长脸,而叶先生说过廖二小姐棋艺高超,如此,身边的丫鬟棋艺应该也不错。   夏荷听到了,却站在原地不动。   怡君却对她一笑,“去吧。又不用你帮我准备颜料,没事了。”   夏荷这才对程安礼貌地点头一笑,举步去了学堂后方。   有些棋艺不佳的人,反倒特别喜欢下棋观棋,程福就是这种人,见程安、夏荷对弈,请示过程询之后,便跑过去兴致勃勃地观棋。   怡君对着画纸沉思片刻,未蘸颜料的画笔在画纸上方虚虚描画一番,再敛目思忖片刻,拿定了章程。   程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阵子棋谱,终是遵从心迹,把视线投向她。   她正在作画,神色专注,秀丽的面庞焕发着光彩,灵秀素白的手不容忽视。   这么认真又是何苦来?还真把他当先生了?就不能找些由头,过来说说话?   程询抿了抿唇,有点儿无奈了。早知道是这样,就该出一道难一些的题。   他凝视她良久,她都没察觉。   他按了按眉心,让自己回神。这么着可不行,除了眼前这几日,他不可能经常这样大半晌都守着她、看着她。主要是这样守着看着也没什么用,一来二去的,她要把自己当成半个恩师,可真就要命了。   过了些时候,他起身,亲自备好笔墨纸,从速描绘出一幅画的草图。冷眼审视,只觉得太潦草——草图么,不潦草才怪——他只能这样说服自己,实在是无暇顾及其他。   差一刻钟巳时。程询走到怡君近前,见她的画已经完成一半,扬了扬眉,心说你着什么急?我催你了么?   怡君察觉到他的走近,又察觉到他在自己面上定格的视线,画笔便转到笔架近前,疑惑地抬眼看他。   程询留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暗影。定是因为商陆和她姐姐的事,没休息好。   那两个祸害。   他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怡君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画,忐忑地问:“布局错了?还是解错了题?”   程询漂亮的浓眉险些纠结到一处,很快就恢复如常的神色,“没。快下课了,你去看看我桌上那幅草图。”   怡君称是,转去前面。   程询再认真看了看她中途搁置的画,又拿起案上那方别致的镇纸:古琴样式,连琴弦都清晰可见。笑一笑,他负手走到她近前,背对着程安、程福和夏荷三人。   案上是一幅骏马图的草图。怡君正对着画思忖:他要是用心描绘的话,能不能胜过杨阁老?倒不是希望他踩着杨阁老扬名,只是想见一见他画马的功底,而且也相信,他不是浮躁的性子。   “只去过几次,印象不深,暂时只能作这一幅草图,让你心里有底。”他说。   “……”怡君费解地看向他。这关她什么事儿?   “这是一个不大的马场,程府在外面新开起来的。”程询解释给她听,“今日我布置给你的功课,只是布局,你做的不错。明日,把手边的画作完。后天你的功课,是一幅骏马图。”   怡君更为困惑,眨了眨眼睛。他这意思,是不是要她明日午后去他程府开的马场见识一番?——不然怎么画得出骏马?   程询唇角上扬,无声地对她说:“敢去么?”   “……”怡君抿了抿唇。她怎么觉得,这厮好像是一语双关呢?   作者有话要说:  放存稿箱里忘记设定时间了,万幸,刚刚刷了下app页面,发现木更新,立马爬上来发布了~   稍后捉虫,上章红包已发~   本章继续,凡十字以上二分评都有红包,大小随机~   作者是老犯二又不着调,你萌就看在阁老的份儿上留言吧(づ ̄ 3 ̄)づ   早安,么么哒! 第18章 暗香袭   暗香袭(六)   捕捉到她疑惑又有点儿不满的神色,笑意到了程询眼底,“怎样?”他其实是在玩味地问她:敢去么?敢去那里见我么?她会骑马,他记得。   方才的念头,在脑海一闪而逝。怡君便以为自己又在他面前犯迷糊了,婉然笑道:“解元吩咐,自当从命。只是——”她有些为难,“从未画过马,就算看得仔细,怕也是笔力不足。”   程询笑微微地把草图卷起来,片刻后方问她:“愿意画么?”   怡君立刻点头,“愿意。”   骏马可以是驰骋于沙场狼烟中的灵兽,忠诚、骁悍、敏锐;可以是诸多文人画家心魂的化身,高贵、才能、傲骨。   学画之人,怎么可能不爱马。不尝试,只是功底未到,怕损坏了它那样可爱可敬又骏美的形象。   程询把草图递给她,“虽然潦草,但布局可用。拿回家去看看。”   “是。”怡君双手接过,小心翼翼的,随后转头望向自己的书桌,“那幅溪亭日暮——”   “留在这儿,不会有人乱动。”   她微笑说好,又说起那几本图谱,“我可以带回家中么?明日便可送还。”要带回家去,认真地看一遍,将所得记录下来。   程询含笑看着她。   怡君发现了他此刻与平时的不同:反应慢吞吞的,却一点儿都不让人烦——那神色实在是太柔和,那笑容实在是太暖心。她很愿意多看一会儿这样的他。   “可以。”程询说,“不需送还。”   怡君不由惊喜。   他的反应忽又恢复敏捷,在她说话之前就道:“把我教你的融会贯通在画作中,便是给我的谢礼。难得指点你几日,没点儿成效可不行。”   “嗯!”怡君欣然点头,停一停,轻声道,“谢谢。”   程询轻轻地笑开来。   怡君想要道辞之际,念及一事,道:“你好像不喜在画作上题字盖章。”第一次,对他改了称谓。   程询颔首:“想要说的,都在画中。识得我的人,何须用印章留名。”   这正是她猜想的那样。离开前,她望向他的那一眼,温柔、明澈,似相识已久的友人,但比友人离他更近。   她不认为自己需要掩饰这种情绪。   他悠然而笑,眼里有欢喜,所思是珍惜。   .   午间,廖芝兰在状元楼设宴,邀请的宾客并非别人,正是她的兄长廖文咏。   廖文咏姗姗来迟,不带诚意地道歉:“方才和程府的刘管事叙话,差点儿忘了时辰。”落座后,把玩着酒杯,笑道,“你怎么会有这般的好心情?这一年下来,在外的营生进项不错?”   “是啊。”廖芝兰笑盈盈起身,亲自给他斟酒,“况且,早些时候跟娘讨了些银两,也没处花,便来请你大快朵颐。”   “好啊。”廖文咏打心底笑出来,“我别的本事没有,吃吃喝喝却不在话下。”   “既然如此,只管多吃些佳肴,多喝些美酒。”廖芝兰道,“要是想请交好的人过来,也无妨。”   廖文咏摆手,“我们兄妹一起用饭,哪里能够让外人来扫兴。说起来,倒是真有些话要跟你说,只怕你不高兴。”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笑了,“有酒壮胆,也就不怕你不高兴了。”   廖芝兰咯咯的笑出声来,“瞧这话说的,竟跟自家妹妹生分起来。”   席间,廖文咏说起程府眼前送给他的财路,说起程询其人的谦和周到之处,又说起刘管事对程询唯命是从、对他丝毫不敢大意的谦恭与缜密之处。   廖芝兰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想着,程询不过是分给你一条财路,让你分一杯羹,你又何苦极力吹捧那样一个人?要说他程询谦和周到,那这天下岂不是没了恃才傲物的文人?   随后,廖文咏又极为委婉地说出妹妹的不足之处,“学问方面呢,不可妄自菲薄,但也决不可目中无人,你说是吧?谁要是用心品评的时候,便难免有不中听的话,也是为着你好,对吧?文章里面找不出最好,只有更好——这可是程解元说过的话,我觉着很有道理。……”   廖芝兰暗自咬牙。大哥这是什么意思?当真是为了钱财什么都不顾了吧?那样一个人,亏他也好意思没完没了地夸赞。   她记着今日的目的,所以强压下心头的不悦,含笑点头,“哥哥说的是,我记下了。”   廖文咏笑逐颜开,因着下午没什么事,所以,廖芝兰与两名丫鬟劝酒时,俱是来者不拒。   他不是嘴不严的人,但要分跟谁——对亲人,从不设防。   是因此,酒酣耳热时,廖芝兰屡次委婉地套话之后,他终是架不住,简略地说了当年那件事的原委,末了道:“那时候,程次辅还不是次辅,但眼看着就要上位。爹是看准这一点,在得到他吩咐之后,满口应下。没有这件事,我们家这些年凭什么节节高?”   廖芝兰愣在当场,面色变了几变。   “要是说心里话,爹那点儿本事,还不如南廖家。爹的过人之处,从来是绝佳的眼光。过了这些年,我真看出来了。”廖文咏这样说的时候,口齿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但是,柳公子分明是柳阁老的命根子,傻子才会真的痛下杀手。不过……哈哈,爹当初险些就成为那种傻子。”   廖芝兰听出弦外之音,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现在柳公子在何处?”   “在真定。”醉意朦胧的廖文咏摆一摆手,“别的就别问了,怎么问我也不会跟你说的……要是能跟你交底,何至于这些年都跟爹没个准话。”   “对,大哥说的甚是在理。”廖芝兰挂上明媚的笑脸,“今日不说那些有的没的,吃喝尽兴最要紧。”   晓得程家原来是那样不堪的门第,她在震惊之后,只有快意。   知晓了这样的程家,要如何利用?她得好生想想。   是,北廖家也不清白,是刽子手,但是,该心存惶恐畏惧的,绝不是北廖家。   .   怡君回到家中,先去姐姐房里探望。   廖碧君无奈,“你也这样的话,我就真要以为自己病了。”   怡君失笑,“心病和体病,谁分得出哪个更重?”   “你总是有话说。”廖碧君笑着坐起来,让妹妹坐到跟前,把上午的事情娓娓道来。   怡君听了,笑道:“做得好。就该这样对付廖芝兰,省得她总找到跟前碍我们的眼。”   廖碧君实话实说:“其实,我本意只是继续跟娘置气。”   怡君笑出声来,随后,把今日在学堂的事简略地跟姐姐说了说,末了,则提及程询谈及马场一事,“我想着,今日下午我们就过去看看。”   廖碧君凝神斟酌片刻,深以为然,道:“的确是要抓紧。画马嗳,哪里是想画就能画的?我记得,最早你画玉簪,先生可是压着你一看就是大半日。快些去快些去,让如阿初的那些侍卫随行,跟管家打好招呼。我就不去了。”她笑了笑,“真挺难为情的,看到谁都心虚。”   “……好吧。”怡君瞧着姐姐实在是没兴趣的样子,先前的打算只好作罢。随后,她把带回家的几本画谱交给姐姐琢磨,回房用过饭,唤来阿初,交代一番。   .   午间,程询回内宅陪母亲用饭。   中途,程夫人委婉地问起怡君的样貌、资质,程询一概敷衍地答没看清、没留意。   他不希望母亲因为自己注意到怡君。毕竟,以经验来说,这不能给他和怡君带来更好的前景。   能免则免吧。   程夫人见儿子淡淡的,料想他是惯有的没心没肺,想着这样也好,她照着先前打算行事就好。   .   位于燕京城北的程家马场,占地颇广,四周以高大的院墙圈起。   怡君与阿初等护卫趋近时,不自主地生出好奇:在京城地界,马场该是怎样的情形?饲养的马匹又到底是怎样的?   众人皆知,程家历代的男子都善骑术,而且拳脚功底都不差。   书香世家,为何要精通这些?   因为死不起。   程府这般门第,在一些时候,如果哪个关键的人故去,带给家族的不止离殇,还会左右一些人的前途。   最没底线的官员,连双亲故去的消息都能隐瞒。太让人鄙弃。但是不难看到,身死之人给身为朝廷命官的人带来的影响。   要脸的,承担;不要脸的,隐瞒。   要承担而朝廷不允许的,不外乎武将、权臣;不想承担而朝廷又施与罪责的,纵观以往,说句罪有应得都不为过。   怡君很明白这些,所以就特别想看看,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开的马场会是怎样的光景。   阿初前去交代之后,马场的大门缓缓敞开来。   怡君微笑,策马前行,没多久,便没来由地就望向一个地方,于是,看到程询策马而来。   她凝眸,看住他。   程询策马到了她近前,扬眉笑问:“像是料定我会前来?”   “是。”怡君敛目,语声轻柔,缓缓的,“我知道你会来。”   所以,我才会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红包马上发~本章继续,十字以上二分评都会放送,红包大小随机~   另,更新时间以后定在白天,早九点多没更就是下午四点多更新(正在争取上午定时更),以后我要是能争气定在上午准时更,肯定会跟你们嘚瑟说明的^_^   (づ ̄3 ̄)づ╭?~不跟你萌说晚安,居然有点儿不习惯~哈哈,爱你们~ 第19章 等风来   019   程询策马到她一侧,引路至围栏外的路上。   阿初与一名护卫落后一段跟随,其余的人则留在门内不动。   怡君展目四望,见马厩建在马场北侧,南侧的倒座房有仆人进出,东西两面有树林,余下的空间是已荒芜的草地,以围栏圈起。   程询语声温煦:“程禄的父亲是程府的老人儿,亦是相马的好手,为此,我出银钱建了这马场。有几年了。”   “以前竟从没听说过。”怡君抚了抚坐骑的鬃毛,“前两年,我和姐姐学骑马的时候,家父派人专程去山东买回两匹马。眼下看来,是舍近求远了。”她侧头看着他,“这马场,是不是只与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询道,“来这里看马的人,多为亲朋。马有灵性,不是熟人的话,担心它们得不到善待。”   “所虑在理。”怡君道,“毕竟,有的门第用清一色的宝马拉车。”   程询莞尔。   听得飒沓的马蹄声,怡君转头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龙活虎的一群马离开马厩,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黄叶微摇的草地上。   冬日的萧瑟,便这样鲜活、灵动起来。   她带住缰绳,跳下马。   程询笑一笑,随之下马,站到她身侧。   一匹小马驹很快得到怡君的瞩目、凝望。只几个月大的小马,通身枣红,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神采飞扬地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身侧——那必是它的母亲,一大一小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偶尔,小马驹会侧转头,飞快地仰脸看一看母亲,凑得更近。它的母亲亦时不时地侧头看它一眼。   “真可爱。”怡君由衷地道。   程询转头看着她。   她穿着深蓝色道袍,长发利落地用银簪绾起,再无别的首饰,却衬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为精致昳丽。   她的睫毛被暖阳镀上细碎光芒,唇角愉悦的上扬,唇畔的小坑若隐若现。   她转头,认真地看住他,“我要画这对母子。”   “好。”程询毫不犹豫地颔首一笑。   怡君又转头望着那对母子,凝眸观察,让最触动自己的一幕在脑海定格,刻画出鲜明的痕迹。   最好的画作之一,便是过滤周遭一切,完全呈现打动自己的事物在当时的样子。不需担心布局。能打动人的景象,布局浑然天成,只看你有没有领略。   骏马结伴奔跑了好一阵子,慢慢分散开来,悠然漫步、嬉戏,或是寻找可食的草木。   程询这才出声相邀,牵着坐骑带她去看留在马厩里的那些马儿。   马厩建盖得很精致,空间够宽敞,收拾得很整洁。   有几匹马是程询只要过来就亲自照看的,它们亦对他很亲昵:看他留在别处时,便略显烦躁地来回踱步、打响鼻,待他到了近前,便凑过去轻轻地拱他的手、肩,淘气些的,索性拱着门栏撒娇,要走出自己的房间。   那一双双眼睛,美丽、单纯。   程询抚着马的背、头,语声柔和地跟它们说着话。   怡君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言语,看着他修长洁净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颜。   他对这些马,就像是对待友人、孩童一般,温驯的会夸赞“好孩子”,淘气的会笑骂“混小子”。   这般的世家贵公子,是她所不曾看过、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个月逢二、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会来这里。”原路返回大门时,程询漫不经心地说。   怡君哦了一声。   程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间,“那里是我的画室,只要得空就会画马。”停一停道,“我最爱画的是马,但总觉着画得不够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怡君微微扬眉,心头起了涟漪,“为何告诉我?”   “不该告诉你么?”他笑笑地反问。   应该。她在心里答,面上不自觉地笑了。   程询话锋一转,“得空就来转转?”   “……好。只要得空。”她说。   程询停下脚步,指向她一见就喜欢的小马驹,“它叫随风,它的父母都是我格外喜爱的,下次你来,我把它们正式引荐给你。”   怡君听着有趣,大眼睛里光华流转,“荣幸之至。方才我有没有见到随风的父亲?”   “没。”程询笑道,“那厮是关不住的,这会儿有人带它出去玩儿了。”   怡君更觉有趣,轻笑出声,“它有福了,你们亦是。”   “的确。欢喜是相互带来,人与人之间亦是。”他深凝了她一眼。   她颔首以示赞同。   程询说起别的事:“上午,程安与夏荷对弈,我瞧着程安有几次汗都要下来了——夏荷该是近朱者赤的缘故吧?几时得闲,你我对弈几局?”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我私心里敢说一句相较而言擅长的,不过棋艺而已。”停一停,对他一笑,“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程询对上她视线,笑意袭上心头,再直达眼底。她棋艺之精绝,在前世,他是领教过很多次的——若非不及她,一度也不需潜心苦学。   就要行至大门口,程询柔声道:“我等下次相见。”   “明日不就能再相见么?”怡君笑盈盈的,四两拨千斤。   “那不同。”   “……”怡君多看了他两眼,有些无奈地笑了,到底还是道,“随你怎么说吧。”   在她看,差别倒是不大——看到他,知道他近在眼前,便是好的。   到了门口,程询笑着看她上马,与护卫绝尘而去。   目送她远去,他到房里换了身衣服,策马离开马场,兜兜转转,到了城中一所寻常的小四合院。   进到厅堂,看到的少年人形容整洁,只是目光呆滞。   他瞳孔骤然一缩,片刻后,缓步趋近。   少年立刻急于逃遁,在软榻上蜷缩起身形,慢吞吞地道:“廖、彦、瑞……廖、彦、瑞……”一遍遍重复。   廖彦瑞,北廖家的当家做主之人,廖文咏、廖芝兰的生身父亲。   程询缓步走过去,抬起的手,落在少年的肩头、后颈,安抚小动物一般地轻柔,语气似长辈一般的和蔼温缓:“别怕。元逸,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   怡君走侧门进到内宅,回往自己的小院儿。   吴妈妈匆匆迎上前来,面色有些不好,低声道:“北边的太太小姐上午就来过了,不知为何,下午又来了一趟。她们走后,大太太就急着找您和大小姐,得知您不在家中,便说等您回来之后,和大小姐一起去见她。”   母亲找不到她的时候太多了。挺多时候,怡君和姐姐都默认是跟母亲各过各的,出行大多不会告知,母亲想借题发挥的时候,由头一找一个准,她们姐妹也无所谓。   此刻,怡君在意的是城北太太和廖芝兰过来说了些什么。   想不出,便不费力气,抓紧更衣去见母亲。   廖碧君听得妹妹回来,从床上爬起来,从速更衣洗漱。   姐妹两个一起去见母亲。   廖大太太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审视两个女儿片刻,语气沉冷地道:“明日起,你们便不要再去程家上课了。有法子的话,便将叶先生劝回来;没法子的话,便自学成才吧。程家委实不是上得了台面的门第,不知何时便会满门覆灭——我如何得知的,你们不需问,照办就是了。”   廖碧君冷笑出声,“您还是说说如何得知的好。是不是北廖家胡说八道您就相信了?”   怡君则道:“叶先生都未诟病过程家只言片语,怎么北廖家的人说话就那么有分量?娘,您要是这两日看我们不顺眼,责罚便是,上别人的当还惩戒自家女儿便委实可笑了。”   “你们知道什么?!”廖大太太的神色空前冷峻端肃,“那程家做的事……简直令人发指!那种门第,你们如何都不能再踏入!”   “是次辅所为,还是解元所为?”怡君道,“这一点,您得说清楚。”   廖碧君则是愤懑地道:“北边那家是要疯了吧?上午我只是言语间得罪了廖芝兰,她们怎么下午就来这么一出含血喷人的戏?龌龊!小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有个聚会,都喝高了,我睡到了下午两点o(╥﹏╥)o让我爸这一通训啊……头疼死了~   去发上章红包先,随后捉虫~ 第20章 等风来   020   廖大太太铁青着脸喝道:“都给我闭嘴!”   廖碧君恼火地望着母亲,怡君的神色则是平平静静。   廖大太太深吸进一口气,耐着性子跟她们解释:“正因为南北廖家不合,那对母女说的话、做的事才更禁琢磨。   “芝兰那丫头一向争强好胜,跟碧君明里暗里攀比的时候还少么?如今你们到程府上学,她本该嫉妒,却不曾设法争取,与文咏登门拜访过一次便作罢。   “老爷视若珍宝的那幅枫林图,她们想看,不是想开眼界,是为着确定是否出自程解元之手,如果是,来日我们家就与程府撇不清干系——程解元何曾是那样大方的人?几时曾把得意之作送给疏于来往的门第?   “这样一来,往后程府若是出事,只要有人弹劾,我们就少不得被连累。   “若到了那一步,就算早就分家各过,北廖家也会被殃及。是因此,她们权衡轻重之后,才登门提醒。   “这些道理,你们当真不明白么?哪里就需要我仔细摆给你们看了?”   廖碧君轻声冷笑,言辞犀利:“您也知道廖芝兰的性情,如今这般行事,焉知不是她进不了程府才危言耸听的?那么多人争着抢着到程府求学,出自高门的也不少。哦,合着京城只有他们北廖家消息灵通,别家都是捂着耳朵的傻子么?”   廖大太太被呛得哽了哽,“她若真想去程府,总该来求我们从中递话吧?她这样做过么?”   廖碧君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您还真瞧得起我们家。以廖芝兰那个德行,怎么肯欠我们的人情?她求谁也求不到我们和您头上吧?人家就夸奖了几次您针线活好,您还真就对她另眼相看了,真是……不知道说您什么好。”   廖大太太怒声训斥:“你给我好好儿说话!”   廖碧君撇一撇嘴。   廖大太太辩不过女儿,索性快刀斩乱麻,“不管怎样,这事情就这么定了。日后你们两个不准再出门,老老实实做针线。”   廖碧君刚要反对,怡君先一步出声道:“好啊,我们记住了。”语毕看向姐姐,握了握她的手。   见次女态度忽然来了个大转弯,廖大太太反倒满腹狐疑,凝视片刻,问道:“之前你又跑去哪儿胡闹了?”   怡君道:“遛马。”   “……”两个女儿学骑马,夫君是赞同的,时不时就会教训她们不要懒惰,别把两匹好马关在家中当摆设。廖大太太不耐烦地摆一摆手,“都给我滚回房里去,哪个再敢擅自出门,别怪我打断她的腿!”   “是。”怡君屈膝行礼。   廖碧君满腹火气,但见妹妹如此,便也随着行礼退下。结伴回房的路上,她问怡君:“你这是怎么了?是知道怎样说都没用,还是笃定娘打错了算盘?”   怡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件事,要看爹爹的态度。我瞧着娘那个架势,定是听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却不屑告诉我们。等爹爹下衙之后,娘一定会细说由来。万一爹爹宁可信其有……”   廖碧君神色一黯。   “也没事,我们先观望着。明日若是爹爹跟娘态度一致,我们再想别的法子也不迟。”怡君说。   廖碧君轻轻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这时候,廖大太太正在吩咐丫鬟:“去外院候着,老爷一下衙,便请他即刻回房来,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告知。”   丫鬟称是而去。   廖大太太留在房里,翘首等待。   但是,等到夜色深沉,廖大老爷也没回来。   .   下衙之际,廖大老爷见到了前来送请帖的程安。   程安恭敬地道:“我家大少爷今日在状元楼设宴,请您赏光前去,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告诉您。”   “是么?”廖大老爷想到那个温文尔雅、样貌俊朗的才子,面上一喜,“解元相邀,荣幸之至。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多谢大人。”程安道,“那小的这就去回话,大少爷已在状元楼恭候。”   “不敢当,不敢当。”廖大老爷打心底笑出来,心念一转,“我到就近的别院换身衣服就过去。”   程安笑着行礼离去。   廖大老爷上了马车,命车夫从速去往别院。更衣只是个借口,真正目的是去取一幅珍藏的工笔画,作为回礼送给程询。之所以把不少名画放在别院,也是无奈之举——儿子败家,偶尔喝醉了,便把他珍藏的名画随手赠人,过后他气得吐血都没用,总不能把脸一抹去要回来。   他是打心底欣赏程询。   如果今日设宴相邀的是程清远,他一定会找辙婉拒。   官员与官员之间,不论品级高低,厌烦一个人有时根本不需要理由。更何况,昔年柳阁老与程清远政见不同,他打心底支持的是前者。这几年,因柳阁老离开内阁,方有程清远的上位,在他看来,怎么都有点儿小人得志的意思。   可程询与程清远不同。   程询近几年所作的策论,他都用心读过,看到的是那年轻人的政见与柳阁老相同,不知为何,给他更为大气、磊落之感,偶尔犀利的一笔,又让他会心一笑,拍案称快。   是以,程家父子,在他,要分别开来对待。只要程家不出天大的幺蛾子,只要有机会,他都愿意与程询常来常往,连带的想让儿子与程询结识甚至交好,长些见识。   .   状元楼的雅间,程询临窗而立,望着喧哗扰攘的长街。   在前世,这酒楼是他与怡君相识、诀别之地。   今生,不会刻意与她同来,除非哪一日她想过来尝尝这儿的招牌菜。   廖大老爷进门时,程询牵出谦和的笑容,迎上前去,神色自若地与之寒暄。   廖大老爷带来的回礼是一幅前朝的名画《月下翠竹》,殷勤地请程询当场验看。   程询看过之后,心里有了三两分由衷的喜悦:此画价值不菲,作画之人心性的清冷高洁全然体现,手法亦因心性有着少见的超脱清逸,廖大老爷愿意割爱相赠,对他总该是有着些许看重。   ——与怡君相关的事,他一方面笃定,一方面又没法子生出自信。很矛盾。   他由衷道谢,慎重地收起来,躬身请廖大老爷入席。   酒过三巡,廖大老爷记起程安的话,笑呵呵地道:“今日解元要我前来此地,委实破费了,真是叫人于心不安。是有事吩咐南廖家么?”   “是有一件要事相告。”程询笑着遣了服侍在一旁的程安、程福,亲自给廖大老爷再斟满一杯酒,语气淡然,“关乎南北廖家。”   “哦?”廖大老爷以手势谢过程询亲自斟酒,“还请解元相告,我洗耳恭听。”   “主要是想提醒您一声,日后再不要与北廖家来往。如果您信得过我的话。”程询落座,神色从容,“今日我得知了一件北廖家的秘辛,命人打听之后,得知南北廖家近日时常走动,有些担心,为此才邀您来到此处。”   “不知是何秘辛?”廖大老爷忐忑地望着程询。   程询敛了笑意,缓声道:“前些年,在朝堂之上,家父与柳阁老总有争执。柳阁老辞官之后,家父仕途更顺,有些人便猜忌是他对柳家作恶。   “家父不以为意,我却受不得这等闲话,打理外院诸事之后,便命府中最得力的人暗中查访柳公子的下落。近来,不知是哪位贵人有意帮衬,告知了柳公子的下落。”   廖大老爷难掩激动之色,“解元是说,柳公子尚在人世?”   程询颔首,“对。并且,今日我已见过他。”想到柳元逸现今的情形,他不由眼神一黯,“大抵是常年受困之故,他受不住,以致神志不清。”   廖大老爷握拳叹息:“当真是没天理!”顿一顿,连忙又问,“解元可曾派人去告知柳阁老了?”   “自然。”程询颔首,“这是当务之急,只是眼下不知柳阁老身在何处,要先去锦衣卫打听清楚。”   “那就好,那就好……柳阁老这些年的焚心之痛,总算能有所缓解。”廖大老爷为柳阁老悲喜交加,停了片刻,想起程询先前的话,忙问道,“此事——难道与北廖家有关?”   程询笃定地颔首,“正是。您若是心存疑虑,此刻便可与我一同去看看柳公子。”   廖大老爷看住程询,片刻后道:“那倒不必,只请解元将详情告知。”如果程询有一点点的心虚,都说不出与他一同去见柳元逸的话。既如此,他又何须多事,平白惹人厌烦。   “这是自然,稍后定当细说原委。”程询颔首,随后话锋一转,“叶先生与您膝下两位千金,如今不是在程府授课,便是每日前去学堂,我更是机缘巧合之下送给您一幅得意之作——这在有心人看来,有过从甚密之嫌吧?   “假如北廖家出了事,你南廖家若无人相助,少不得牵连其中。如果南廖家出事,程府也会被弹劾,我定会成为家族一时的罪人。是因此,才请您过来叙话。”   廖大老爷仔细琢磨一番,只觉脊背发凉,一时惊疑不定,末了惶惑地看着程询,频频颔首,“对,对,是这个理……”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红包已发,本章继续哦,等你来~   私交很好的朋友在晋江发文了(我没少怂恿),不能再新的一个小萌新,希望你们去看一看她的文,觉得合胃口就收藏支持下,拜谢拜谢~   作者温訸,文名《宠妃的姿势》,网页链接:   手机戳这里:   文案↓   夏恒云是王,假正经,一心想要她。   苏宁馨想做王,假乖巧,为复仇而来。   某年某月某日夏恒云开始宠着苏宁馨(明兰),宠着宠着自己性命不保。   于是乎......   这是一篇不按套路出牌的宠文   . 第21章 波澜起   021   廖大老爷回到府中,返回内宅的时候,已过亥时。   廖大太太迎上前去,行礼后道:“老爷总算回来了,妾身有要紧的话跟您说。”   廖大老爷则摆一摆手,坐到太师椅上,略显疲惫地道:“明早碧君、怡君出门之前,你记得吩咐管家,把跟车的护卫都换成有眼色、身手佳的。”   “……什么?”廖大太太双眉紧锁,“妾身正要说这件事,下午我跟她们说了,不得再去程府。”   廖大老爷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起,你能替我做主了?”   “老爷有所不知,下午,北廖家母女来了,跟我说……”廖大太太上前两步,低声道,“程府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廖大老爷冷笑,“日后她们再来,便拒之门外。你记住,再不可与她们来往。”   她说她的,他说他的。廖大太太明显不悦起来,“你好歹也得听我把话说完吧?况且,我已经对碧君、怡君发了话,怎么能出尔反尔?长此以往,谁还会把我当一回事?”   廖大老爷板了脸,不耐烦地睨着她,“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啰嗦什么?”   廖大太太险些气得落下泪来。   “明早我亲自吩咐管家便是。”廖大老爷摆了摆手,“你退下,先歇了吧。有些事,我得静下心来斟酌。”   廖大太太气恼地回了寝室。   廖大老爷喝完一盏茶,本就浅薄的酒意消散,头脑完全清醒下来。仔细梳理程询对自己说过的话,越是回想,越是心里发毛。   程询说话的态度很温和,言辞很委婉,却是实实在在地敲打了他一番:用两幅难得的画作礼尚往来之后,南廖家与程家已经绑到了一起,他在这当口,只能听从程家的安排。   若不肯,估摸着程府会把南北廖家一并收拾掉。   回头细想,他不能不怀疑,自叶先生去程家到如今,很可能是程询给他布的局、挖的坑。   按说是没道理,这感觉却越来越明晰。   那么,程询想从自家谋取的是什么呢?只是打压北廖家?   这些结论,无一不让他沮丧:活了半生的人,要被一个年轻人牵着鼻子走,就算是奇才,也够他窝火好一阵子的,但也只能受着。   好歹先把这一段渡过去,再设法远离吧。   翌日一大早,廖大老爷出门前,廖大太太道:“三个孩子的婚事都该抓紧了。今日起,我便着手物色。”   廖大老爷一听,就知道她还在为昨晚的事不甘,要用这种法子表示不满。可她说的毕竟在理,因而颔首,“你掂量着办,有眉目之后告诉我。”两个女儿若能尽快定下亲事,便有了冠冕堂皇的不需再去程府的理由。   廖大太太这才好过了一些。   廖大老爷又皱眉嘀咕一句:“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草率。”不该答应两个女儿的请求。只是,妻子一向重视儿子轻视女儿,他连带的也对两个女儿的事情不大上心,觉得她们平时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别给他惹祸就行。   .   这日,廖碧君继续在家“生病”。   怡君如常来到程府,继续画溪亭日暮,程询坐在前头料理外院的事,情形与昨日大同小异。   姜道成和叶先生一起看昨日收上来的十来篇制艺。   程询忙完手边的事,给姜道成写了个名单,着程安送过去。   没过多久,姜道成气呼呼地找过来,走到程询面前,二话不说,把名单拍在桌案上。   怡君吃了一惊,幸好手里的笔正在蘸颜料,不然一准儿出错,要重头来过。   程询笑着起身,拿着名单,请姜道成到次间说话。   姜道成夺过名单,压着火气,低声道:“前头的宁博堂、徐岩等人,的确是该录取,可这两个算是什么?”他点着周文泰、凌婉儿的名字,“分明都是生搬硬套,手法粗糙,一点点的可取之处也无!我是不能食言,可你也不能什么虾兵蟹将都让我收着吧!”   “但这两人善音律。”程询好脾气地笑着,“他们曾请人过来说项,要跟您学的亦是音律,文章好坏不需在意。”   姜道成狐疑地望着他,沉了半晌才道:“我会守诺收下,但要说出这缘故。不然我成什么了?”   程询爽快点头,“随您怎么说,只要答应就行。”   姜道成又生了会儿气,转身离开。   程询心里很是歉意,但这些表面文章,不得不做。幸好,不久之后,老先生便会明白他请他前来的真正意图。   .   尽忠风尘仆仆地赶回北廖家,来到廖文咏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哑着嗓子道:“小的罪该万死,那位公子……他,不见了。”   廖文咏手里的茶盏应声落地,霍然起身,失声质问:“你说什么?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平白无故地不见了。”尽忠的头垂得更低,语带哭腔,“连同服侍他的两个仆人,都不见了。是以,小的也不知是被人掳走,还是那两个仆人带他逃离。”   廖文咏当即重重地给了尽忠一脚,随后,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如至冰窖,面色煞白。   这样的意外,闹不好便会引来滔天大祸。该怎么办?   过了一阵子,小厮在门外通禀:“大小姐来了。”   “不见!”廖文咏烦躁地摆一摆手。   可是,片刻后,廖芝兰施施然走进门来。看到面色痛苦地跪在地上的尽忠,秀眉微扬,“你不是在真定的庄子上当差么?怎么忽然跑了回来?”   尽忠瞥一眼廖文咏,没敢吱声。   廖芝兰再看向面无人色的哥哥,料定出了大事,很可能就与被关在真定的柳公子有关。   “你下去。”她吩咐尽忠,又对廖文咏道,“便是出了天大的事,你这样发呆也不是法子,倒不如与我说说。”   廖文咏实在是烦躁至极,不耐地道:“跟你说有什么用?你还能把不见的人变回来不成!?”   “这话可就有听头了。”廖芝兰悠然落座,强压下心头的惶恐,镇定地道,“是不是柳公子的事情生变了?”   “……”廖文咏惊愕。   “你醉后吐真言,把那件事跟我说了。”廖芝兰道,“昨日我问过娘亲,她见瞒不住我,索性和盘托出。”   “……”廖文咏语凝,过了好一会儿,万般沮丧地说了眼前事,末了道,“完了。万一三个人被柳家或锦衣卫找到,我们定是大祸临头。”   廖芝兰敛目思忖多时,问:“依你看,是不是程家暗中做的手脚?”   “怎么会。”廖文咏瞪了她一眼,“这些年了,我跟爹爹从没漏过口风,眼下程家又正忙着给我们牵线搭桥做生意——如果做了这种手脚,不该第一时间来告诉我们,让我们死心么?”   廖芝兰嗤的一声笑,“不是他们,还能是谁?而且归根结底,就算不是他们做的,眼下你也得让他们善后——从速找到柳公子,还要把正在寻找儿子的那个人除掉,不然,可真就完了。”   廖文咏睁大眼睛望着她。   “这事情始于程家,也要止于程家,不然怎样?你难道想继续做刽子手么?”廖芝兰语声冷冽,“他们把人掳走,没事。只要我们北廖家的人还活着,便可随时指证他们——谁会好端端地往身上揽这种罪责?只要我们态度坚决,就不怕他们不心虚。”   “……”廖文咏不得不承认,妹妹的心思,比他更毒,甚至堪称疯狂。   “眼下只有一条路,破釜沉舟。”廖芝兰一字一顿地道,“我们想要的益处,这两日便要让程家斡旋,尽快如愿以偿。”   “可是,那样一来……必是两败俱伤。”廖文咏沮丧地道,“益处,若非长年累月的,当下要来有何用处?”说到这儿,他心头一动,定定地看住廖芝兰。   廖芝兰见他神色有异,不消片刻就明白过来,不由深深蹙眉,“你少打我的主意。程家大公子,我是死活看不上的,想想就能烦死。”   廖文咏却沉吟道:“程家不是有三个儿子么?”   “……”廖芝兰惊怒交加。   “若真到生死存亡的关头,那是你能否看上谁的事儿么?”廖文咏语气低落,“我明年开春儿娶妻,那女子又何尝是我中意的?在当时你和娘是怎么跟我说的?不都让我为了家门勉为其难么?”   廖芝兰被噎得不轻,良久痛定思痛,终是道:“这事情怎么想,都没别的出路。你若实在容不得我置身事外,要我帮衬,也行。这样吧,明日你安排我与程询见上一面。该说的,我会当面跟他说清楚。届时我察言观色,再做定夺。”   作者有话要说:  虐渣打脸开始啦~   .   感谢:   么么哒,爱你们(づ ̄3 ̄)づ╭?~ 第22章 波澜起   022   “再做定夺?”廖文咏正在气头上,话横着就出了口,“要是没那件事,十个你也配不起程解元!中人之姿、资质寻常,哪儿来的挑三拣四的底气!平时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就罢了,怎么到这时候还没点儿自知之明!?”他瞪着廖芝兰,“你是不是觉着那件事特别长脸啊?若是觉得拿捏着把柄有恃无恐,打定主意去他面前示威,还是别见他了。少给我添乱!”   “你!”廖芝兰站起身来,面颊涨得通红,“跟自己妹妹耍威风说诛心的话,算什么本事!?”   “出去!”廖文咏喝道,“等我跟爹商议之后,自会妥善安排诸事,你什么都不需问、不要管、”   廖芝兰咬了咬牙,气冲冲出门。回到自己的小院儿,喝了半盏清心降火的茶,丫鬟来禀:“凌小姐过来了,此刻已到垂花门外。”   凌婉儿昨日命人送来帖子,要在今日登门。   “请。”廖芝兰从速换了身衣服,挂上笑脸,亲自出门相迎。她与凌婉儿小时候就相识,闲来无事会相互串门,但没交情可言。   她的争强好胜在心里,凌婉儿的争强好胜既在心里又在脸上。   不可否认,凌婉儿貌美,还有手段。出身并不显赫,但很懂得经营人际来往,与地位不相上下的同辈人常来常往,更与几个高门闺秀子弟攀上了交情。到这两年,在富贵圈中风生水起,被捧成了街知巷闻的京城几位美人之一。   只是,凌婉儿跟谁都能主动结交,单单不曾笼络过南北廖家门里的人。最早,与廖怡君初相见就有些抵触,曾对人说:“别人的傲气是在脸上、在心里,廖怡君的傲气却在骨子里。觉着那是个饱读诗书的,有心结交,却怕没那个缘分,平白生出不快。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心里不定怎样厌烦,言语间却从无贬低。这是凌婉儿的一个过人之处——随着成为名动京城的美人,心高气傲的性子越来越明显,还是不会主动开罪不相干的人。   反过来,对着廖芝兰,凌婉儿显得很随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坐在一起的时候,炫耀自己的情形居多。   廖芝兰对她亦如此。真真假假的友人多了,有时候真需要这样一个人消磨时间。   穿着浅灰色缎面大氅的凌婉儿笑盈盈走上前来,与廖芝兰见礼,寒暄着走进厅堂。解下大氅之后,现出一袭珠灰衫裙。   “怎么穿戴得这样素净?”廖芝兰亲自端给凌婉儿一盏热茶。   凌婉儿笑着接过茶盏,“往后要常出入程府,打扮得太鲜艳的话,总有招摇之嫌。”   “哦?”廖芝兰讶然,“想得到姜先生指点,不是先要作一篇让他满意的制艺么?”她可不记得,凌婉儿生了那根儿筋。   凌婉儿妩媚的大眼睛眯了眯,娓娓道:“是啊,可我跟周家世子都不擅长。前两日,他去了程府一趟,求一名管事递话,想与解元当面细说。彼时解元正忙着,没见他,只让管事告诉他,会请姜先生通融一二,对外人实话实说便可。我听了,只当是解元的托辞,心都凉了。却没料到,今日程府小厮便去见周世子,让他放心,并转告我,只要明日让姜先生觉得音律方面有些天赋,便不愁来日得到指点。”   廖芝兰一时语凝。   “真是没想到,解元居然这样通情达理。”凌婉儿玩味地笑着,“记得以前听你说过他难相与,日后可不要再这样说了。”   是来显摆的,还顺道教训她。廖芝兰撇一撇嘴,“说不定,是周世子有意捧着程解元。”   “就算捧着也应该啊。”凌婉儿笑容如花绽放,“能与程解元的样貌、才华比肩的人,满京城也就三两个。只是可惜了,自幼从文,往后要在官场苦熬着。”   再出色的文人,凌婉儿的欣赏也有限,打心底仰慕的是年纪轻轻成名的武将。这心思,她从不遮掩。   廖芝兰喝了一口茶,没接话。   凌婉儿话锋一转:“今日找你来,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告诉我,南廖家姐妹平日喜欢什么?我想准备两样礼物,寻机送给她们。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盼着她们能手下留情,别处处压我一头,让我无地自容。”   “这话从何说起?”廖芝兰问道。   凌婉儿身子微微前倾,美丽的眼睛忽闪一下,“这两日上午,解元都亲自指点廖怡君,没点儿过人之处的,他怎么可能搭理?”说着嫣然一笑,“他很是有趣,把学堂当自己理事的外书房,管事小厮甚至丫鬟进进出出,该合账就合账。饶是如此,廖怡君也能静下心来,作出上佳的画。这都是程府的下人们说的,还能有假么?”   廖芝兰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苦涩。   “唉,说起来,这次你可是落了那对姐妹的下风。”凌婉儿故作同情地道,“你也是琴棋书画样样不落的人,制艺不是也算拿手么?这次怎么没去应试?得名儒点拨的机会,一生怕也只有这一次。你该不会跟我方才的心思一样,怕有廖怡君比着,相形见绌?”她摆一摆手,“不需要的,都是去求学,又不是去攀比。”   廖芝兰心绪复杂难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了凌婉儿刚才那句“能与程解元的样貌、才华比肩的人,满京城也就三两个”。   哥哥有意捧夸程询,是为着长久的利益,但凌婉儿不是人云亦云的人,不是真的赞同一些说法,便略过不提。   而她上次见到的程询,样貌是很清俊,但绝对到不了凌婉儿说的那般出色的地步。   怎么回事?   她心中疑窦丛生。随后,耐着性子应承着凌婉儿,把人打发走之后,即刻命丫鬟去外院唤来一名管事,神色郑重地交代一番。   不管怎样,她都要亲自见一见程询。这事情,可不是哥哥能够做主的。   .   下午,廖大太太用过午膳便出门访友。   廖碧君精气神好了一些,捧着琴谱凝神阅读。   怡君和夏荷、款冬清点一番小书房里的书籍、文具,见纸张不多了,几种颜料也快用尽,便准备出门去添置一些。   廖碧君闻讯,连连摆手,“我就不去了。明日见到叶先生,琴谱还没熟读的话,她定会发作我的。瞧着好的纸墨,你帮我带回来一些就行。”   怡君欣然点头。   管家听得二小姐要出门,记着老爷的话,命跟车的护卫、婆子、丫鬟打起精神来。   怡君与姐姐不同,常去的纸笔铺子是墨香斋,老字号了,闲时常帮人出售古籍。   遇见程询,实属意料之外。   当时她正与夏荷、款冬专心挑选画纸,就听得掌柜的殷勤地道:“程大公子今日总算得空了?可有段日子没见到您了。”   随后,是程询清朗温和的语声:“来选些笔墨纸砚,多多益善。”来学堂的人,便是都自带笔墨纸砚,也少不得有中途短缺的时候,程府理应备下,再一个,是过来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古籍。   怡君听到他的语声,心里有些惊喜,忙转身带着两个丫鬟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看到她的时候,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这么巧。”他也没料到。   怡君一笑。   程安、程福随着上前行礼,又对已经相识的夏荷、款冬打招呼。   “要添置什么?”程询问怡君。   怡君如实道:“纸张、颜料。”   掌柜的问道:“二位认识?”   程询笑微微的,“这两日曾切磋画技。”把临时的小学生说成了同好,又叮嘱怡君,“当心些。别架不住掌柜的怂恿,平白买些用不着的东西。在他嘴里,他那把老掉牙的算盘,都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   掌柜的先哈哈地笑起来,“那我怎么着?总不能说自己铺子里的东西要不得吧?”   怡君也禁不住笑了。   这时候,程福转头望向门口,满脸的笑意立刻化为尴尬、心虚,他凑到程询身侧,轻咳一声。   刚刚进门的人,是廖芝兰。   “怡君妹妹。”廖芝兰款步上前几步,语气古怪地道,“兴致这样好啊?”   怡君转头望过去,想到前两日的事,眼神淡漠,答非所问:“来添补些东西。”说完发现,廖芝兰铁青着脸,竟像是被谁气急了的样子。   廖芝兰看住程询,语气凉飕飕的:“这位就是程大公子吧?”   程询转身,睨着她,没说话。   掌柜的见情形不对,自是不敢出声。   廖芝兰连连冷笑,“思前想后,当真是有意思。”她指着程福,“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给我个说法?”   程询不动声色,语气仍是温和的:“现抓不到更适合的人,只好委屈程福。”   敢情在他眼里,打发个小厮奚落她,都是抬举了她。廖芝兰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用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言行,“为着两家安好,你最好对我以礼相待。”停一停,吩咐随行的丫鬟,“唤人去请大少爷过来,告诉他,他若再瞻前顾后,我可就不管不顾了。”   丫鬟应声出门。   程询凝了廖芝兰一眼,目光凉如秋霜,唇角抿成不屑的弧度。这女子的心性,也是如何都不会更改的。   “怡君妹妹。”廖芝兰忽又转向怡君,“请你移步到茶楼,为免你落入有心人的算计,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   怡君歉然一笑,慢悠悠地道:“没空。”   夏荷则老老实实补了一句:“老爷一早发了话,往后北廖家的人若是登门,不要见。”都命令管家把人拒之门外了,她这样说,已算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红包马上发哦~   希望我加更的小天使们,你萌知不知道,我连过几天V的肥章存稿还木准备好呢o(╥﹏╥)o我抓紧鼓捣存货,只要有富余的了,就加更送出~么么,爱你们~   感谢: 第23章 波澜起   023 波澜起(三)   “你怕什么?”廖芝兰盯着怡君,“相识这么多年,连听我说几句话的胆量都没有么?”   怡君语声和缓:“谁都看得出,你正在气头上。便是抛开家父的吩咐,我也没闲情应承脸色这般难看的你。”   “好,好。”廖芝兰频频点头,“既然如此,我便收起善心。日后,你好自为之!”   怡君垂了垂眼睑,再望向廖芝兰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   廖芝兰气冲冲转身出门。   怡君继续挑选画纸。   程询看了看神色还有些别扭的程福,笑了。被廖芝兰当场识破是迟早的事。如果柳元逸还没到京城,他出门是该注意一些,现在,没必要。   程福见他如此,放下那份不自在,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程询很自然地走到怡君近前,帮她选出两种自己用着上佳的画纸,“存放时没特别的讲究,各种尺寸的不妨多备一些。”   怡君笑着说好,又指一指手边的几样颜料,“也不知选的妥不妥当,要调制天青、湖色和青草黄。”   色彩各异的颜料,由精致的青花小瓷罐盛着。程询逐一查看,选色没差错,只是有一种研磨得不够精细,当下帮她更换,末了对掌柜的道:“廖二小姐再过来,先把我常用的拿给她看。”   “好,好。”掌柜的眉开眼笑的,“大公子放心,我记下了。”   程询看到一个青花山水纹颜料盒,指一指。   掌柜的会意,妥当地包起来。   程禄走进门来,道:“大少爷,舒大人去府中了,在光霁堂等您回去。”   程询嗯了一声,问怡君:“还要挑选别的么?”   廖芝兰过来闹这么一出,怡君猜想他稍后定有不少事要忙,因而一丝迟疑也无,“没有了。”原本还需要两把裁纸刀、一些习字的宣纸,但不能照实说。   程询牵了牵唇,“那行。早点儿回家。”又转头对掌柜的道,“我给您开个单子,您准备好,让伙计送过去。”   “成。”掌柜的唤伙计准备笔墨纸,自己则忙着给怡君取画纸、包颜料。   程询迅速列出一张单子,放下笔,知会一声,踱步出门。   程禄走到程询身侧,低声道:“果然不出您所料,舒大人是来讨画送人情,要您三日内务必作成。说这回要是能让他如愿,给您磕几个都成。”说完,撑不住笑出来。   程询也笑了,“这是又跳脚了。哪次都是临时抱佛脚。”   主仆两个谈起的是舒明达,眼下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他在这几年,有几个交情至深的人,但父亲一个都看不上。前世他进入官场之后,父亲美其名曰要他避嫌,明里暗里给几个好友没脸。好友都能体谅他,他却看不得他们受气,索性明面上都断了来往。   程禄说起眼前事,“小的刚听说北廖家小姐的事,是我疏忽了。早知道她言行无状,就该让盯梢的人当下把她拎回城北去。”   “不用。躲着她做什么?”说不定会有人以为他心虚,更麻烦。   “那小的就放心了。”   车夫赶着马车过来,停在程询面前。   上车前,程询点手唤一名护卫:“去北廖家传话,告诉廖文咏,我明晚得空,他想见我,去府中。”   里面的怡君等掌柜的收拾齐备,取出荷包。   掌柜的笑眯眯的摆一摆手,“程大公子临走时一并付了账,说这些都是您要在程家学堂用的,本就该由程家付账。”   “……哦。”怡君受人恩惠时,第一反应总是不安、别扭,要过一会儿,喜悦才袭上心头。   离开墨香斋,坐到马车上,前行一段,程福追上来,奉上一个颜料盒,“廖二小姐,您刚刚忘了带上。”   夏荷接过,交给怡君。   怡君目光微闪,“是我选的?”   “错不了。”程福点头,比说实话的神色还诚挚,随后行礼,匆匆走远。   怡君放下车帘之前,望向不远处的茶楼。   程询,你可千万别让廖芝兰算计了去。   而她与姐姐,也该多加防范,有所准备。   回到家中,怡君换了身衣服,从吴妈妈手里接过热茶,笑问:“我记得,您有个在戏园子做事的近邻?”   “是啊。”吴妈妈笑道,“动辄就跟我说,又见到了哪些达官显宦,哪些名门子弟、千金小姐。”   怡君莞尔而笑,这就好办了。思索片刻,她唤吴妈妈到里间说话,“有些事要请您费心了。……”   .   听传话的护卫说明原委之后,廖文咏静默须臾,猛地跳起来,一巴掌掴在护卫脸上,语气恶劣:“谁让你护送她出去胡闹的!?”   护卫一时间晕头转向,口鼻淌血,却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程解元呢?”廖文咏问。   “小的回来传话的路上,看到程解元已离开那间铺子。”   “去把大小姐给我叉回来!”廖文咏气急败坏的,“她胆敢拖延一刻,就另寻去处,廖家没她这样不知好歹的东西!”   护卫颤声称是,连滚带爬地出门。   廖文咏扬声吩咐小厮:“家里就要出人命了,去请老爷尽快回府!”语毕走到桌案前,提笔给程询写拜帖,刚写了两句,程家传话的护卫到来。   还肯见他,便是没把芝兰的胡闹放在心上吧?廖文咏稍稍宽心,但很快又暴躁起来:廖芝兰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将随行的护卫都遣回来,自己带着丫鬟去了别处。   他气得眼冒金星,要带人去把她抓回来扔进家庙,而就在这时,父亲回来了。   廖彦瑞大步流星走进长子的书房,“何事?”   廖文咏的火气瞬时化为理亏心虚,嗫嚅片刻,缓缓跪倒在地:“爹,我对不住您……”   .   程询和廖怡君先后离开墨香斋,廖芝兰在茶楼雅间内看得清清楚楚,等到哥哥的回话,她反倒冷静下来,遣了随从,唤丫鬟巧春雇了一辆马车,去了就近的别院。坐在厅堂中,她梳理着近日与程询、廖怡君相关的大事小情。   “先是姜先生、叶先生的事,让廖碧君姐妹堂而皇之地进到程府,随后……”   随后,便是小姐被戏弄。当日的事,巧春随行,看了全程,此刻自是不敢接话。   “素昧平生,他没理由厌烦我。”廖芝兰盯着巧春,“那么,是谁做的手脚?是不是她们做的好事?”   巧春不得不说话了,“也有可能吧。”   “而到今日,两个人来到墨香斋,是巧合,还是相约?”廖芝兰冷冷一笑,“怎么就她廖怡君那么好福气,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巧合?又或者,她是来帮程询和廖碧君传话的?”   巧春给她续了一杯热茶。   “闹不好,就是哪一个生性狐媚,早已暗中勾引程询,甚至于,掐住了程询的软肋。到这上下,是变着法子要程询帮着南边给我们添堵。”   巧春细品了一番,更不敢接话了——小姐话里话外的,把罪过都归咎于南廖家姐妹,贬低程询的话,可是一句没有。   难不成……   想到程询那般少见的俊朗、风采,巧春暗暗叹了口气。   “不管如何,她们都已牵扯其中,廖怡君方才更是乐得看我笑话的可恨模样。”廖芝兰的手死死地握成拳,“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对她们不客气。”   .   程清远下衙之后,管家把廖彦瑞的拜帖送到他手中,继而低声禀明所知的程询近日动向。   看起来,长子动作不少,只是,听来听去,怎么都没一件与北廖家搭边儿呢?程清远皱了皱眉,“他人呢?”   管家道:“下午舒大人来访,大少爷跟他叙谈一阵子,一起出门了,还没回来。”   程清远再次皱眉,“舒明达又过来做什么?搜刮他的字画么?”语声一顿,想到北廖家的事兴许用得着舒明达,便摆一摆手,“罢了。我去光霁堂等他。”   戌时初刻,程询踏着清寒月光回到光霁堂。   程清远正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看书,看到长子,牵出一抹温和的笑,“怎么才回来?”   “有点儿事情,耽搁了。”程询行礼请安之后,连玄色斗篷都没解下,静立在原地。   程清远弹了弹手边的拜帖,“廖彦瑞急着见我。”   程询道:“让他明晚过来,我会应付。”   “都料理停当了?”程清远凝视着他。   程询颔首。   程清远见他不欲多说,也不多问,“你既然大包大揽,我放全然放手,相信你明白,此事关乎整个家族,一丝纰漏都不能出。”   “明白。”程询看住父亲,想在他眼中找到愧疚。但是,没有。   程清远呷了一口茶,岔开话题:“你说起的那位廖二小姐的事,我斟酌过了。等我得了闲,见见她的父亲,也让你娘相看一番。若那边门风不正,或是你们八字不合,你娘绝不会同意的——那就算了吧。你总不能为这种事让她伤心,埋下后宅不宁的隐患,对不对?”   这是试探,亦是警告。不管怎样,长辈终究是长辈,能左右儿女的大事小情——次辅想要阻断家中子嗣的一桩姻缘,法子太多。   程清远希望长子把握在手里的底牌全交给他,要长子在此事之后,做回那个孝顺他的好孩子。   可惜,不能够了。   程询摆手遣了下人,开口时答非所问:“我出去,是去看望柳元逸,送他到一个稳妥的地方。”   程清远敛目看着茶汤,睫毛微不可见地轻颤一下。   “如果没有这番劫难,他定是意气风发的模样。”程询语声徐徐,“可如今,他神志不清,心神呆滞,不知有无痊愈之日。”   程清远缓缓地吸进一口气,“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程询缓步向前,“我不能偿还柳家这些年承受的痛楚煎熬,我只能还给柳家一个失而复得的儿子——不遗余力,让柳元逸复原。”   程清远低喝:“你疯了不成!”   程询走到他面前,俯身逼视着他,目光和语气都是冷森森的:“柳家的事,我的婚事,您不得染指。我疯的时候还没到,您别逼我。不然,您膝下会出一个叛离宗族去柳家赎罪的儿子。”   程清远的怒气瞬时冲到头顶,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有些发抖的手抬起来,想狠狠掌掴这个不孝子,可是……   这一刻的程询,气势全然凌驾于他之上,周身焕发出的怒意寒意丝丝缕缕地将他萦绕,再死死缠住。   他居然心生恐惧。   多荒谬,他怕自己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去发红包然后码字去啦,你萌记得留言啊(づ ̄3 ̄)づ╭?~   感谢: 第24章 定风波   024 定风波(一)   门口传来的“哐啷”一声响,打破了父子良久对峙的情形,亦唤回了程清远的神智。   “老爷、阿询……”程夫人面色发白地望着父子二人,落在脚下的,是盛着几色小菜的食盒。   她记挂着长子,听闻他回来的晚,担心在外没有好生用饭,亲自送些膳食过来。方才一进院门,就预感到情形不对,是以,小厮试图阻拦之时,她索性冷眼相向,快步走进门来。   没成想,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程询侧转身形,望向母亲。   夫君来不及掩饰的惊惧、长子来不及收回的锋芒不容忽视,程夫人身形摇了摇,“你们这是怎么了?啊?”她有些踉跄地走到程询身边,“阿询,你告诉娘,别让我胡思乱想,好么?”   “娘,您先坐。”程询扶着母亲落座。   程夫人握住他的手,“告诉我。”略停一停,强调道,“你告诉我。”   着实被吓坏了。她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事情,把长子惹到了那个地步;又是因着怎样的亏心事,让夫君惶惑惧怕到了那个地步。   “没事。”程清远语声沙哑。这一句,是为着提醒程询。   没事?此刻方寸大乱,趋利避害而已。   程询太了解父亲。   再者,这事情瞒不住,北廖家总会有人设法告知母亲。   程询理一理前因后果,剔除与南廖家相关的枝节,对程夫人娓娓道来。   听了原由,程夫人开始瑟瑟发抖;听到中途,她转头看住程清远,身形僵住,面无表情。   程清远的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无法应对妻子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垂眸看着光可鉴人的地砖。   末了,程询道:“娘,明晚北廖家的人会来家中,您可以在内室聆听。”   “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最不希望他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你。”程夫人说话有些吃力,举动亦是,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转头看程询,近乎无助地问道,“怎么会这样的?”   程询动容。母亲的痛苦、挣扎,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虽然清楚,母亲很快就会恢复一门宗妇应有的冷静、理智甚至无情,宽慰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娘,没事,什么事都不会有。”   程夫人缓了片刻,轻轻点头,“对,对,我信你。”她勉力扶着程询起身,“送我回房。”   母子两个离开之后,程清远喟然长叹。   .   廖碧君来到怡君的小书房,见怡君正伏案写字,道:“忙的话我就等会儿再来。”   “忙什么啊,习字呢。”怡君笑着放下笔,招手唤姐姐到桌案前,“你看看,有没有长进?”   “真是的,你习字总没个准时辰,方才我还以为你给哪个亲友写信呢。”廖碧君略带嗔怪地说着,看过妹妹的字,由衷地道,“比我写得好,好很多。”   “哪有。”怡君把座位让给姐姐,自己则拉过一张杌凳坐了,“你擅长的是楷书,怎么能跟行书放在一起比较长短。”   紫云笑吟吟进门来,行礼后道:“大小姐,新做的冬衣已经送到二小姐房里。”   怡君惊喜,“又给我做新衣服了?”   “有什么法子?你又不肯做针线。”廖碧君故作无奈地道,“我看不过眼,又喜欢做针线,就顺手给你做了两套,还有两套,是额外让针线房做出来的。”   怡君喜上眉梢,“明日就穿一套,一定很好看。”   廖碧君也笑起来,“本来就穿什么都好看。”   怡君把一盏茶送到姐姐手中,“等以后闲下来,我也好好儿做针线,做新衣服给你穿。”   “真喜欢才做,不喜欢就算了。”廖碧君笑意温柔,“我别的不成,把你打扮漂亮些的本事还是有的。”   怡君笑得眉眼飞扬,“我晓得。”   廖碧君啜了一口茶,说起别的事:“我记得,今晚你这儿是吴妈妈当值,可我刚才问起,晓得她傍晚就走了。还有阿初,紫云去外院的时候,正好碰见他离府,说是告了一日的假。你是不是安排给他们差事了?”   紫云、夏荷听了,晓得姐妹两个要说体己话,悄然行礼,退到门外守着。   “是有些事让他们办。”只要姐姐问起,怡君就不会隐瞒。一面用茶点,她一面把下午在墨香斋的见闻和盘托出,末了道:“心里觉着不踏实,怕廖芝兰迁怒我们,就防患于未然。”   廖碧君没问怡君着手哪些准备,而是托腮沉思,好一会儿,轻声道:“那你想想看,对付廖芝兰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商陆?”   “嗯?”怡君不知姐姐是何用意,“怎么说?”   廖碧君却追问:“你只说,能不能用上那个人?”   怡君诚实地道:“只要好生谋划,怎样的人都能派上用场。可他不同,我不晓得你们之间的事。是以,怕你来日后悔,恨我今日不打消你这心思。”   “说什么呢?”廖碧君半是落寞半是欣慰地笑了,“我进来之前,已经思虑很久。不单是给你添一颗棋子,更是想你帮我试探他。”她语声低下去,“他仍是只要前景不顾我的话,也就罢了,只当从未相识。横竖……也没到非谁不可的地步……话都没挑明呢。”   怡君凝视着姐姐,“眼前的事,假如你们已经挑明了呢?”   “那就不能更改了啊,不管是不是误会,我都要等着他当面给说法。不会试探他的。”说起这些,廖碧君有些不自在,转眼看着妹妹清逸的字,“终身大事,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样放荡、不堪的人才会视为儿戏?自己与别人的一生,是能轻易许诺的?”   “……”怡君仔细品了品姐姐的话,弱弱地应一声,“哦。”她想,日后只要有机会,就要让姐姐注意周围就存在的薄情人。   儿女情长、终身大事,不是有了约定就能成真。有些人能因为直觉选择义无返顾,伤痕累累也不后悔,而姐姐,若有了盟约又被辜负的话……怡君几乎难以想象后果。   廖碧君则拾回了先前的话题:“倒是给我个准话啊,可不可以帮我?”   “应该可以。”怡君笑着应声,“我试试。”   .   上午,程府学堂。   如先前说过的,程询布置给怡君的功课是画马,并拿给她一本附有详尽批注的小册子,“名家说过的一些心得,有人记录在册,你看完再尝试。今日若是来不及,便改日再动笔。”   怡君称是,笑盈盈回到座位。   “你的水墨不错,驻足不前未免可惜。”程询递给廖碧君一册画谱,“用心看看,尽量隔几日就尝试做一幅画。这也是姜先生和叶先生对你的期许。”   廖碧君恭声称是,听得这亦是两位先生的意思,自然生出进取之心。   今日学堂不似前两日那样热闹,只有程安等三名小厮时不时进来传话、回事。程询摆了一局棋,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   他心里有些烦躁。昨夜,送母亲回到正房,说了自己已经能够钳制北廖家。母亲放下心来,随后却失声痛哭,很久。她说他怎么能做这种孽,又说你不该有这样的父亲,真不应该。   母亲的痛苦一览无余,所以他不懂——前世母亲为何那样决然地帮衬父亲,不曾谴责鄙弃?是不是父亲先一步告知,并编排了一个可以获得宽恕、谅解的理由?   应该是。   一定是。   否则,没有理由可解释。   这更让他窝火。   怡君翻阅着手里的小册子,如获至宝。名家的经验之谈,批注之人又分明是个中高手,时时表明不同的看法,让人耳目一新——字也是极好看的。最重要的是,很多话适用于任何类型的画作。   她看书向来一目十行,并不是囫囵吞枣,打小如此。只是,看到中途的时候,她便不能集中精神。   没来由觉得,坐在前面的那个人有些不对劲。   她抬眼望向他。   手执白子,悬而不落;昳丽的眉眼间,隐有冷凝之意。   思忖片刻,找到了由头,怡君拿着小册子起身,走到程询面前。   “怎么了?”程询看向她,牵出柔和的笑容。   “有不明之处,请解元赐教。”怡君把小册子摊开在案上,“笔者书、画的造诣,分明不输诸位名家,却没署名。我就想问问,解元是否知晓出自何人之手——可以的话,想寻找这位高手的字画观摩。”   程询只是问:“觉得字也过得去?”   怡君点头。   程询缓缓抬起左手,手掌翻转,口中答着她的疑问,“出自我一位熟人之手。”   怡君留意到他左手的动作,立时会意,惊讶得睁大眼睛,看牢他。   笑意在程询唇畔轻缓地蔓延开来,心中阴霾消散无形。这样的她,很少见。   怡君很快敛起惊讶之色,循着话题应声:“看来解元不便说,自是不能强求。”   “留心笔法,日后不难在别处看到。”前世传书信给她,他都是用左手书写。   “若如此,荣幸之至。”怡君眸子亮晶晶的,瞥一眼周围,见没别人,便用口型问他,“没事吧?”   程询心头一暖,见廖碧君和服侍笔墨的两名丫鬟没关注这边,笑着颔首,亦无声答道:“没事。”   怡君释然,笑着行礼,拿着小册子回到原位,专心阅读。   他的视线则遵循心迹,温柔缱绻地凝视着她。   这样的时刻,尘世失去声音,唯有绵长的暖意涌动。   .   前天制艺做得过关或如周文泰、凌婉儿之流,再次来到程府,展现自己擅长的才艺。   姜道成先去东厢房,给商陆安排事由,发现他有点儿无精打采的。等到了东院学堂,瞥过荣国公世子周文泰的时候,发现他也有些打蔫儿。   怎么回事?黄历上,今日分明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姜道成不明所以,倒也没放在心上,孩子们的心情好坏,与他无关。   半日下来,姜道成不得不承认,周文泰与凌婉儿虽然文章作得拙劣,音律方面却的确有天赋,前者的箜篌弹得引人入胜,后者的琵琶真有珠落玉盘之感。   有可取之处就好,日后不至于一看到这两个人就憋闷。   .   午后,廖芝兰置身书房,心绪紊乱之故,只是呆坐。   昨日回来之后,介入父兄的密谈,态度强硬地提出自己的条件:嫁入程府,至于是谁,还需观望。   父兄虽然气她的态度,却对条件没有疑议,到底是应允下来。就算是柳元逸落到了程府手中,父兄也有应对之辞,要赌的,是程府最终的抉择。退一万步讲,程府几年之内,都不敢对北廖家起杀机,只能哄着顺着。而几年的时间,已足够他们斡旋,找到新的出路。   至于她,昨日回府之前,安排下了两件事。都不难办,今日便可见分晓。   她这半日除了心焦,便是想听到好消息的迫切。可是,好消息迟迟未至。   北廖大太太文氏面若冰霜地走进女儿的院落,询问之后,转入书房,进门后冷冷凝视一眼,斥道:“孽障,跪下!我怎么会养了你这般阳奉阴违不知羞耻的东西!?”   廖芝兰震惊,一时僵住,语凝。   文氏抖着手点着廖芝兰质问:“合着你所谓的出门走动,便是去外面招蜂引蝶了!?”   廖芝兰听了,连忙起身走到母亲跟前,辩解道:“娘,我哪里是那样的人?您这是听谁胡说八道了?”   “胡说?”文氏怒极而笑,“半日而已,便有两个穷书生托人上门提亲,说什么对你一见钟情,爱慕你的学识谈吐——你要是不在人前显摆,他们怎么敢这样说?只一个也罢了,两个一起来给我添堵——你可真有本事啊,惹得那样的两个人为你争风吃醋。你昨日不听文咏的吩咐,到底出门去做什么了?!”   “娘!”廖芝兰越听越生气,怒声反驳,“您怎么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平日里总嘲笑南廖家大太太目不识丁没有城府,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怕是连她都不如!”   “混帐!”文氏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一记耳光,“若你当真清白磊落,没有行差踏错之处,怎么会有这两日的事?平白无故的,程解元怎么会厌烦你?穷书生手里又怎么会有你的小像?我只恨这几年对你太过纵容,今时眼看着就要闹出丑闻!”   廖芝兰耳朵里嗡嗡作响,捂着疼痛发麻的脸,满心的不甘怨恨:是谁?是谁用这样的法子算计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上午七点奉上肥章,希望亲爱的们继续支持。稍后发红包,明天继续眼巴巴地等你们哦~   谢谢“钟爱小甜饼”的评论,很美的文字,看得心里暖暖的~   感谢:   爱你们!(づ ̄ 3 ̄)づ 第25章 定风波   025   文氏斟酌片刻, 沉声发落廖芝兰:“这就去家庙面壁思过, 没我的吩咐, 不得走出半步!”   “不问青红皂白, 便要把我关起来?”廖芝兰懊恼到了极点, 反倒冷笑出声, “娘,您不能这样做,便是爹爹和大哥, 都不敢这样做。”   “不能、不敢?”文氏惊怒交加, “你要反天不成!?”   廖芝兰捂着脸颊的手从容落下去,“我从大哥嘴里知晓了什么事, 您清楚。这上下, 您虽是无意,却是帮着外人冤枉我。这种委屈,我不会忍受。况且, 昨日我就跟爹爹说了,要是把我关在家中,外面自会有人把他和程阁老做过的好事散播出去。”   “你!”文氏的手再次扬起来, 但是, 对上女儿近乎疯狂的眼神, 迟迟不敢落下去。   廖芝兰笑了,神色转为自在愉悦, “娘, 您跟我交个底吧, 这日子,还过不过?”   “疯了,你真是疯了……”文氏喃喃低语,心头五味杂陈,感触最深的,是透彻心扉的心寒、恐慌。   只是因为被戏弄了一次,只是看到了一个嫁入高门的机会而已,女儿就疯魔成了这个样子。   谁之过?   廖芝兰扬眉一笑,施施然走出门去。   文氏身形簌簌发抖,好半晌才唤身旁的管事:“去唤管家,把这孽障房里的人都给我安置到别院关起来,拷问她们都帮她做了什么好事。她要去哪里就让她去,但要及时禀明,哪个帮她欺瞒我,就赏五十板子!”她就不信了,做娘的还收拾不了一个忤逆犯上的孩子?   周文泰慢吞吞地走出程府东院学堂,低着头,皱着眉。   “世子爷。”凌婉儿拂花分柳般赶上来,笑吟吟唤他。   周文泰立刻停下脚步,扯出笑容,对她拱一拱手。   “你这是怎么了?”凌婉儿问道,“莫不是担心姜先生改变心意?不会的,那首曲子,你弹得比平日更动听。”   听得她的宽慰,周文泰立时心花怒放,笑容有了几分发自心底的喜悦,“你也一样,曲终时,先生分明是意犹未尽的样子。”顿一顿,回答她的问题,“我没事,方才在琢磨家中的琐事。”   “没事我就放心了。”凌婉儿笑道,“姜先生说,我们明天能听到准话,后天就能来学堂。到时候,你我也算是同窗了。”   周文泰频频颔首,“对,对。”   “我先走一步。”凌婉儿欠一欠身,“要好生准备一番。”   周文泰殷勤地道:“有什么短缺的,只管派人知会我一声,我帮你添置。”   “嗯。先谢过了。”凌婉儿嫣然一笑,翩然离去。   周文泰望着她的背影,出了会儿神,小厮宋棋提醒之下,方举步继续往外走,很快又心浮气躁起来。   宋棋知道他为何心烦,低声宽慰道:“世子爷,小的都已经安排好了,绝不会出岔子,回到府中,应该就能听到回信。”   “我是为这个心烦么?”周文泰斜睨他一眼,“那边摆明了是暗中盯着我,往后只要高兴,就要让我听从摆布。”说着就生气了,“你们也是,眼睛是摆设么?怎么都不知道留神些?”   “是是是,小的们眼瞎人笨,罪该万死。”宋棋嘴里这样应着,心里却在喊冤:您只要有机会,就往凌小姐跟前凑,邀她单独相见的地方都是酒楼茶楼戏园子那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我们就是生了三头六臂,也看顾不过来啊。   周文泰吁出一口气,问:“找的人可靠么?不会把我抖落出去吧?”   “哪能啊,小的没跟他们说来历,爷只管放心。”宋棋神色笃定,语声更低,“找的那两个人,二十岁上下,手头拮据得很,这两年都快穷疯了。您给的银钱丰厚,小的又给他们编排好了合情合理的说辞,他既有银子可赚,又不会吃苦头,怎么可能跟人胡说。”   “那就成。再出岔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说话间,到了马车前,周文泰上车,眉头还是不能舒展,讷讷道,“我这是倒了什么霉?”   昨日,是他触霉头的开端。   先是廖芝兰派一名丫鬟骗他——打着凌婉儿的幌子,约他在一个宅子相见。   她是凌婉儿不咸不淡地来往着的一个人,他见过,看得出,两个女孩子并无情分。得知上当后,他很恼火,当即要拂袖离开。   廖芝兰却笑盈盈地道:“你今日走了,明日我可就管不住嘴了,你与凌婉儿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当我不知道么?”   他听了,立刻有些心虚,却还是强作镇定,要她拿出凭据。   廖芝兰笑起来,“要什么凭据?你倾心于她,傻子都看得出。她呢,看不上你,却也不会断了你的心思,时不时利用你帮她解决一些麻烦。她怎么进的程府,亲口告诉我了。怎么?你们这样难道不是暧昧不清么?凭什么不准人往歪处想、往坏处说?”   他听了,知道她并无真凭实据,心落了地,冷着脸斥责她搬弄是非、坏人名节。   廖芝兰不以为意,话锋一转:“到底,我与凌婉儿门第相当,要真亲自出面说你们的是非,总会闹得大家脸上都难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不对?只要你帮我一个忙,日后我就守口如瓶,而且还会在人前捧着凌婉儿。”   他想一想,问她要他帮什么忙。   廖芝兰直言道:“找个品行不堪、出身一般之人,去南廖家提亲,求娶廖怡君,原由是曾与廖二小姐私相授受。”说着话,取出一张画纸,“上面是廖怡君的小像,能做个凭据。”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他一头雾水。   “于你只是举手之劳,花些银钱、游说几句就能办妥。求娶廖怡君又不是掉价的事,人家可是姜先生的爱徒青睐有加的才女,凭谁都不会拒绝。”廖芝兰道,“尽快吧,明日下午,我在家中等你派人告诉我已经办妥。”   他想一想,倒真是不难办,只是不确定她是否守信,“办妥这件事,你就不再无事生非了?”   “我开罪你和凌婉儿有什么好处?”廖芝兰笑道,“眼下也是受人所托。不是万不得已,我怎么会给你搬弄是非的印象,并且算计廖怡君?她终归是我同宗的姐妹。”   “……成吧。”他应下来,警告道,“你若出尔反尔,别怪我周家与你北廖家过不去。”   “我明白。”   他悻悻地回府,开始琢磨人选:品行不堪、出身一般的人,他真不认识,出身高门声名狼藉的倒是识得几个。   全无头绪,索性让一名管事帮他斟酌。   晚间,一名老妪寻由头见到宋棋,说有亲朋不止一次看到周家世子与凌婉儿私会,问这消息价值几何。   宋棋当即斥责老妪无中生有,再胡说就打折她的腿。   老妪却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讲述夏日里的见闻:他与凌婉儿曾先后三次在戏园子碰面,先是各在一个雅间,随后便凑到一处,戏散场之后还不肯离去。在楼上哪个雅间,看的哪出戏,要的什么茶点,都说得清清楚楚。   宋棋慌了,问老妪是何用意,是不是想勒索银钱。   老妪却说:“银钱的事等会儿再说吧,先让我见见你家世子爷,今日老婆子要是没毫发无伤地走出去,明日戏园子里的人就都会听说那些事。”   宋棋无法,只好如实禀明。   他听完,懵了。这老妪比廖芝兰还狠。   他喜欢凌婉儿,喜欢得五迷三道的,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凌婉儿只肯与他做友人。明面上相见,必有旁人在场,私底下相见,每次道别时,她都会叮嘱他不要与人提起,怕损了名声。而每次相见的前提,都是他寻到了价值千金的物件儿,要送给她。   宋棋偶尔会说凌婉儿太过分。他也知道。可有什么法子?他就是喜欢她,哪怕姿态再卑微,只要能够偶尔见到她,好生看看她,与她说会儿话,便甘之如饴。若不能,真是抓心挠肝地难受。   假如私下会面的消息散播得街知巷闻……想让凌婉儿为着名声嫁给他?那是做梦。他还是了解她的,到时她一定会找与他门第相当又比他精明的人出面辟谣,随后狠狠地收拾他,末了,把他当成脚底泥。   何尝不清楚,比起他,她更在乎他双手奉上的礼物。   让他不安的是,老妪话里话外,分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亲自见了见老妪,问她想要什么。   老妪笑道:“今日北廖家小姐见过您吧?她跟您说过什么,要您做什么事,老婆子一概不问。只一点,她今日或日后要您办的事,您反过头来对她下手就行了。”   他于是明白:廖芝兰得罪人了,自己成了两个人斗法的棋子。   比起廖芝兰的空口无凭,老妪是有理有据。而且,老妪背后的人,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那就很可能已经知晓廖芝兰打的算盘,不照做真的很麻烦。   由此,他满口应下。   后来,老妪跟他要了五十两黄金,又叮嘱一番,喜滋滋离开。   他让宋棋尾随,却不料,宋棋很快回来,哭丧着脸说没走出去多远,被一个戴着斗笠的魁梧汉子拦住,还挨了一记窝心脚。   他只能认栽,先前的事作罢,让宋棋找个容易收买的穷书生去提亲。之后,越想越生气,索性吩咐宋棋找两个见钱眼开的去提亲,又亲手画了一张廖芝兰的小像,让于画临摹——如果她不到他面前嘚瑟,兴许就出不了这件事。   如此行事,廖芝兰定会自顾不暇,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算是料理了她。   到此时,回顾整件事,他愈发不安——有人揪着这个小辫子,肯就此罢手么?最要命的是,日后还怎么私下约见凌婉儿?忍一段日子吧,值得庆幸的是,以后在学堂就能时时看到她。   至于老妪背后的人,是不是南廖家的人?说不准。以廖芝兰那个讨人嫌的做派,开罪的人怕是不少,谁说得准是哪个?   廖芝兰不顾面颊红肿的狼狈,独自到了外院,找管家问话:“真的有两个人来上门提亲了?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何不让人直接把人乱棍打出去?”   管家苦笑,“替那两个书生出面提亲的,是两位老学究,在寻常学子之间,算得有名望。大小姐该知道,越是这种人,越是谁家都开罪不起呀。”   廖芝兰追问:“那小像的事情呢?确有其事?”   “这是自然。太太当下听说,难以置信,为此才亲自来外院见那个手持小像的人。画像中的人,的确与您有几分相似。不为此,那人也不敢信口开河,笃定您曾在外与书生相见、攀谈……”   廖芝兰倒吸一口冷气,“小像呢?”   “太太拿走了。”   “……”廖芝兰转身,脚步虚浮地转身,原路返回。到房里没多久,有管事带着护卫前来,把院子里的下人全部带走。她阻拦,管事与护卫只是赔笑,并不停手。   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静得让人发慌。   廖芝兰觉得手脚发凉,踉跄着回到室内,坐在罗汉床上,欲哭无泪。   提亲的事,是周文泰反过头给她颜色瞧么?平时是个没脑子的,这次怎么就聪明起来,把她算计到了这地步?   要知道,掺和进来的老学究,定是软硬不吃,如果用银钱收买,他们不但不会收,还会认定那两个书生说的都是实情,跟人谈起北廖家,难听的话只有更多;如果出手打压,结果还是一样,他们很可能拉帮结伙地到官府告北廖家仗势欺人。   只能沉默不语,然后,消息很快会在学子之间流传开来,再传到官宦之家。双亲压下流言蜚语,不知要耗费多大的精力。然而问题是,眼下家中已到这个境地,她的事要放到后头去办。   闹得满城风雨的话,她岂不是更让程询嫌弃?   怎么会到这个地步的?   算计一场,却算计了自己。   下午,吴妈妈回来了,与怡君在内室说话。   “……我那个近邻叫福贵,在戏园子里专门服侍富贵门庭里的女眷。就因为这差事不大体面,耽搁了婚事,一直没出嫁,与老娘相依为命。福贵娘腿脚不大好,有些年头了,足不出户。昨日我跟她们说了这桩事,听得能赚一笔钱财,福贵娘便说她去——怕福贵笨嘴拙舌的说不清楚,也是一心想有笔意外之财,让女儿离开戏园子那种地方,再收养个为她们养老送终的孩子。”   怡君笑了,“常在戏园子的人,怎么会有笨嘴拙舌的?戏文都能张嘴就来,为人处世只有更圆滑。”   吴妈妈点头笑道:“正是如此。福贵在戏园子里,什么人没见过?见过几次的人,她就能看出一些是非,只是不敢与人说——没人帮衬,哪有胆子招惹官家少爷小姐?昨日,没等我复述您揣摩出的周家世子的心思,她就先一步说了。”   “那我们这次真的找对了人。”怡君松了一口气。昨日她以为去周家的是福贵,想了为福贵善后的章程,现在倒是用不着了。   吴妈妈沉吟片刻,问道:“福贵能看出来,是因这两年见过周家世子和凌小姐好几次私下碰面,但您是怎么琢磨透的?”   昨日下午,在墨香斋回家的路上,怡君让最擅长盯梢的阿初留意廖芝兰的行踪。廖芝兰和丫鬟离开茶楼去了一所宅子,阿初尾随过去。   等了好一阵子,他看到丫鬟离开别院。   他想,丫鬟回来之前,廖芝兰肯定原地不动,便跟了上去。丫鬟雇马车的时候,他听到她跟车夫说的地址是荣国公府,又跟了一段,确定是去周家的路,便从速返回来,让款冬转告怡君。   ——怡君只是得到了这么点儿消息,就问起福贵的大事小情,听完有了主意,让她回家去试试能不能成。   她实在是想不通。   怡君也不隐瞒,细细地解释:“凌小姐与我素无往来,但她这两年出风头的时候很多,有人羡慕,有人嫉妒,闲谈时常常提起她。   “周家世子倾心于她,很多人一看便知——姐姐和廖芝兰都曾与他们在同个场合碰面,也是这样说。   “有世袭的爵位,钟情一个女子却从不张罗提亲,不肯听从双亲的安排定亲,平日还与那女子时不时碰面,很熟稔的样子,能说明什么?凌婉儿不想嫁他,又不想失去一个高门中常来常往的人。他明知道,还是甘愿被利用,也算是迷了心窍了吧。   “这些,我都能琢磨出,何况与凌婉儿有来往的廖芝兰?   “再有,你以前跟夏荷她们说闲话的时候,提过富贵在戏园子见过周、凌二人。昨日我听到廖芝兰派丫鬟去请周家世子,想起你说过的话,确定了周世子怕什么,又担心廖芝兰要利用周家世子这弱点做坏事,便有了打算。   “廖芝兰有所怀疑,但一定没凭据,不然的话,还能容着凌婉儿动辄找到家中炫耀?就算有,周家世子也只是多一个债主。   “就算我多此一举,福贵和她娘也不会出事——说周家世子没脑子的大有人在,平时肯定不是谨慎的做派,如果周家有人尾随,凭阿初和他两个朋友,帮着甩掉也非难事。”   吴妈妈释然,“眼下只是不清楚,北廖家那位昨日要周家世子做什么事。”   “只怕廖芝兰另有目的,根本就不会让他做什么。”怡君笑着道出心绪,“到时候,我可就闹笑话给你们看了。”   吴妈妈笑道:“您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算子,出了错也没损失——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做。”   傍晚,阿初回到府中就来见怡君,神色有些拧巴,“二小姐,您一定猜不出,北廖家今日出了什么事。”随后不等询问,一五一十道来。昨夜他送福贵娘到家,两个朋友则留在周府附近静候下文,周文泰的小厮连夜出门去找两个穷书生,他们全程目睹。   怡君听了,一时间也陷入了矛盾的情绪之中,不知是该为解气欢喜,还是该为廖芝兰的图谋生气。   此刻,程禄也正向程询讲述周文泰、廖芝兰这场热闹,当然,没忽略阿初及其两个朋友的行径,末了道:“我们的人当下理不出头绪——又不能当面询问两个穷书生,到今日才看出些苗头。原本是想着,有乱七八糟的人去南廖家的话,直接拦下,带回府中盘问。”   程询神色越来越冷峻,沉默良久,道:“廖家父子申正到,去知会夫人,妥当安排。”   程禄称是,到正房传话。   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程清远和程夫人一左一右坐着。   程清远道:“你又何苦亲耳聆听?我说给你听不是一样么?”   程夫人面无表情,“听谁说不都一样?既然如此,我就听那边和儿子说给我听。”   “你是当家主母,不该理会门外的事。”   “可我还是两个儿子的娘。”程夫人怨恨地剜了他一眼,“我爱惜名声,轻易做不出给夫君没脸的事,但你也要适可而止,别惹得我不管不顾。想跟我说话,也行,先容我听完你的刽子手的打算。”   “……”程清远有种不祥的预感:今夜之后,在家中,他会不会被母子两个架空?   廖彦瑞和廖文咏走进光霁堂,俱是面色凝重。   程询坐在主座,眸色深沉,指一指客座,“虚礼就免了。”   父子两个抿出笑容,先后落座。   廖彦瑞环顾厅堂,问:“程阁老还没回府么?”   “家父让我出面待客。”程询淡漠地道,“与你们的牵扯,我已知晓。”   已经知道了,怎么还能这样平静?父子两个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管家走进门来,亲自给三个人上茶点,随后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程询睨了管家一眼。   “大少爷——”管家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廖家父子都知道他的身份,不会介意他在场。今夜三个人要说的话,老爷理应做到心中有数。   程询轻一摆手,“你该走了。”   管家如何也不敢在人前违背他的意思,只好称是退下。出门的时候,心生异样。大少爷应该说的是退下,却给了他那么一句……不会是另有深意吧?   程安、程禄把门关上,退到角落。   “你们是不是为了柳公子一事而来?”程询等二人点头之后,道,“好,我们从头说起。”他望向廖文咏,“事发那一年,你不过十三四岁。参与这种事,你于心不忍,为此,有了柳公子的死里逃生。”   前世,廖家走向末路之时,廖文咏在狱中求见。相见后,他说了很多,其中一点,就是柳元逸并没死,只是变成了傻子,若不信,可以派人去真定的庄子上查看。   人是没死,又有何用?那时柳阁老已经病故,柳元逸的病情拖了三十来年,华佗在世也束手无策。   单刀直入地点破当初廖文咏的心绪,廖家父子只觉毛骨悚然:常年照看柳元逸的仆人,不知道这些;知情并参与的两名护卫,已经灭口。程询听谁说的?柳元逸那个傻子么?   “起初的于心不忍,慢慢变成你心里的捷径、摇钱树。但不论怎样,你一时的善念,都该感激。”程询结束这话题,望向廖彦瑞,“廖大人,说来意。”   廖彦瑞稳稳对上程询视线,牵出一抹阴寒的笑容,“我是刽子手,但非元凶。”   程询颔首,“我清楚。所以,今日是我见你。”   “别忘了,最该唾弃的是你的生身父亲。”   程询居然笑了,“对。”真的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面前人的本质,与父亲有相似之处。   “言归正传。”廖彦瑞凝视着程询的眼睛,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你们父子已知柳公子死里逃生,那么,知不知道他从我们手里逃脱?”   程询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眼中不见一丝波澜,“我们应该知情么?”   “不论知情与否,北廖家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廖彦瑞神色柔和了几分,“解元聪明绝顶,不难想见我们的难处。”   “是以——”   廖彦瑞接道:“是以,我只能置之死地,看程府能不能给一条活路。”   “若程府不给出路,索性同归于尽。”程询替他说出未尽之语。   廖彦瑞轻轻叹息,“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你要怎样的活路?”程询闲闲道。   廖彦瑞不答反问:“其一,找到柳公子,不论他是否在你们手里;其二,结两姓之好,解元迎娶小女。假如找不到柳公子,便除掉柳阁老。”   女儿要死要活地闹腾,一心嫁入程府,嫁谁却存着犹豫。可她怎么就不明白,只有嫁给程询,才不会再有变数。   程询再问:“如果程府不答应,又当如何?”   廖彦瑞苦笑着叹息,“解元明知故问。如果程府不答应,我只好到刑部投案。没有谁愿意承担这种罪名,解元说是不是?”   “没错。”程询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座椅扶手,片刻后,笑微微地道,“如此,你去。”   “……”廖彦瑞第一次张口结舌。   “这就是程府的回应。”程询从容起身,踱步至室内的博古架前。   廖彦瑞不相信,“解元年轻气盛,我要见程阁老。今日他若是不得空,那就明日去内阁求见。”语毕,站起身来。   廖文咏随之起身,殷切地道:“解元,三思啊。这可是关乎你整个家族的大事。”   程询打开一个描金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摞纸张,语气沉沉:“廖彦瑞,你可知柳公子如今的情形?”   这是承认了柳元逸在他手中。廖彦瑞冷笑,反问:“怎么?解元要亲自斩草除根么?”   程询的语声宛若叹息:“柳公子如今只会说三个字——廖、彦、瑞。”   廖彦瑞身形一震,惊诧地望向廖文咏。   廖文咏险些失声惊呼,频频对父亲摇头。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意外,下人从未对他说起。   程询掂了掂手里的纸张,报账一般地道:“七年前,廖彦瑞想到工部行走,要次辅铺路,次辅从中周旋,最终,北廖家分别行贿工部尚书、吏部侍郎纹银两万两。受贿二人现今已经致仕,但想要他们晚节不保的人,应该不少。   “三年前,你屡次试图行贿次辅,最终,次辅给你写了个借据,以这由头收下纹银三万两,却没让你如愿升官。   “自两年前,你不再做升官的梦,改为求次辅帮忙拓展财路。入干股吃红利的营生,他给你找了两个。”   随着一桩桩罪行不假思索地道出,他的语气逐步变得冷凛,唇畔的笑容则一点点加深。一面怒意彰显,一面笑容璀璨,这样的反差,在这样的时刻,让人胆寒。   “你说这些做什么?”廖彦瑞色厉内荏地道,“我是不清白,令尊呢?”   “那就说一说与程府无关的事。”程询眯了眯眸子,缓步回到三围罗汉床前,优雅落座,“廖文咏人心不足,干起了放印子钱的黑心行当,听闻进项颇丰。我近日清闲,派管事找到他的同伙,收服了北廖家两个当差十数年的管事,三人证词已然到手。”略一停顿之后,他唇畔的笑容消散,眸中寒芒闪烁,语速骤然加快:   “你参与修缮八百里外那所行宫的时候,贪墨了多少银两?   “当地那名知府,每年孝敬你多少真金白银?   “在真定,你两个儿子霸占了多少百姓的良田?   “去年冬日,你堂弟有没有欺凌良家妇女,最终害得人投缳自尽?你行贿多少银两才压下了此事?要我继续讲述你们做过的好事么?”   廖文咏莫名觉得偌大的厅堂内阴风阵阵,无声无形地让他从头冷到脚。   廖彦瑞额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好一个程府,居然……”   “罪证已记录在案,证供亦誊录了几份。”程询握着纸张的手,猛然对着父子二人挥出。   纸张在半空飞舞,须臾间就转为从容之姿,翩然下落。   可是,对于廖彦瑞、廖文咏来说,那是一把又一把白森森的利刃,凌迟着他们的心魂。   廖彦瑞终于撑不住了,后退一步,跌坐在太师椅上。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咽喉一般,面色通红,呼吸艰难。   程询冷眼看着,凉凉地道:“我能不能说,程府握着你的罪证,要请今上惩处,你自知没有活路,要与程家同归于尽?   “我能不能请锦衣卫把柳公子带到皇上面前,请皇上看看他的样子,听听他会说的那三个字?   “你要投案,要杀人,要结亲。   “可以,都可以。前提是找对人。”   语声落地,室内陷入让人窒息的沉寂。   良久,廖文咏终于反应过来,看清楚眼前的局势。他双腿似灌了铅,不过几步之遥,走的特别艰辛。   到了程询近前,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解元,是我和家父糊涂,求您高抬贵手,饶我们一条贱命。人终究没死,对不对?杀人才要偿命,不管怎样,我们并没杀掉柳公子,对不对?”说罢,俯身磕头,声声作响。   廖彦瑞面色由红转白,再至发青,身形滑下座椅,直挺挺跪在那里,嘴角翕翕,半晌才能出声:“我只想知道,解元到底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笑容又浮现在程询唇畔,“我正在想。”   这情形下,廖文咏要比父亲务实、敏捷,隐约明白了程询对柳元逸的打算,他磕头的动作停下,抓住这一点哀求程询:“北廖家遍寻名医,哪怕倾家荡产,也要让柳公子恢复如常人。等柳公子痊愈之后,我们请名士教他读书,考取功名。日后,柳公子一家就是我们北廖家的活佛、祖宗,我们供奉、孝敬、当牛做马。——这样赎罪成么?假如您不放心,我们就把全部家产交给您,您费心安排诸事,行不行?我们真的知错了,只要能活着就行。”   廖彦瑞听完,却是心头一动,长叹一声,似是自然自语地道:“他说的那些罪名,的确不假,但他是否真的人证物证在手?柳元逸在他手中,也不假,但情形是否如他所说?”   程询轻轻笑开来,“说得好。千万不要相信,与我赌这一局。”说完唤程安、程禄,“送客。” 第26章 定风波   026   廖文咏听了, 心急如焚, “解元息怒, 息怒, 家父没别的意思。”又膝行到廖彦瑞跟前, 微声道:“爹!都什么时候了, 您怎么还在琢磨那些有的没的?单说那些罪行,只要有人弹劾或者报官,就少不得有人趁机踩一脚。”停一停, 又提醒, “就算都破罐破摔,家破人亡的也只有我们。”   程询竭力压制于心的对他们的痛恨, 他隐隐感觉到了。   廖彦瑞苦笑。儿子所说的, 他又何尝不明白,方才只是最后一次试探罢了。是非之中,斗的是谁强谁弱, 更是心智城府。程询再聪明,终究太年轻,涉世未深, 若柳元逸一事有假, 若手中并无将他治罪的证供, 最重要的是,若不能完全代替程清远的立场, 就会迟疑、犹豫, 那么他就有了一线希望, 说不定就能与程清远面谈。   周旋数年,他对程清远算得了解,相较而言,程清远的羁绊畏惧更多。今日不曾露面,定是程询劝阻,甚至于,威胁。   廖彦瑞神色郑重地望向程询。这个年轻人,心中憎恨的,怕也包括程清远吧?不然的话,换了任何人,都不会是这样的做派。   他颓然地垂下头,出于本能,仍是不肯当即认输。看着散落在面前的纸张,他低声道:“解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能否容我先看完这些罪证?”   “可以。我不急。”程询站起身来,对两名小厮道,“我去去就来。”   程安、程禄称是。   程询转入东次间,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静静坐在窗下圆椅上的母亲。   他带上门,走过去,扶起母亲。   程夫人顺势起身,与他走进东里间的暖阁,在炕上坐了。   程询点亮六角宫灯,从温茶的木桶中拎出提梁壶,给母亲斟了一盏茶。   程夫人接过茶杯,握在手中,敛目沉思,好一会儿才道:“北廖再无讨价还价的余地,是这样吧?”   程询颔首,“是。”   “如果他们今日如何都不认头,跟你闹腾,又当如何?”程夫人有些后怕。   “那就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程询一笑,“您不用为这些劳神,怎样的可能,我都事先斟酌过。”   “苦了你了。”程夫人看着儿子俊朗的容颜,怔怔的落了泪。她的儿子清贵无瑕、意气风发,一向最是厌恶龌龊下作的勾当,而在如今,却要应对这等是非。初知情时,一定也如她一般受到重创吧?如何熬过来的?   程询到了母亲跟前,抬手帮她拭泪,“别哭。”   程夫人点了点头,问起柳元逸,“那孩子,如今真的像你说的那样?”   “没错。”   “不知是吃了怎样的苦头。”程夫人满目酸楚,“找大夫给他看过没有?”   “嗯。有得治,只是,怎么也得一两年才能见好。”   程夫人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想一想,放下茶盏,双手握住程询的手,“这一两年,你一定要争气,给自己的前程铺好路。万一,那孩子知道的更多,清醒之后指证老爷……虽说时过境迁,总会生出波澜。到时候,不必管那作孽的,你保全自己不受牵连就行。”   “我知道。”母亲这想法,在程询意料之中。   程夫人黯然道:“别怪我。别家日子再凄惨,我再唏嘘同情,也不能感同身受。我指望的,只是你们兄弟两个平安,诸事遂心。”   “明白。”   “凡事,只要力所能及,我也会帮衬你。日后,这个家就全靠你了。”程夫人起身,“我就不听下文了,先回房去。”   东梢间开的门亦是通往院中。程询送母亲出去。   偌大的院落之中,只有两名小厮,数名护卫守在院门外。   红翡等仆妇迎上来,程夫人示意长子留步,“回去吧,晚一些再说话。”   此刻的北廖父子,面如土色,汗如雨下。   程询说出的那些罪证,已经让他们恐慌不已,却不知,所作的记录、誊录的证供极为详细,何年何月何日何地,罪行原原本本呈现在笔端。   是程清远有先见之明,还是有多年来藏于暗中的仇家投靠了程询,鼎力相助?   但凡有人把这些送到刑部或是御史手中,只要有官员愿意查,便能轻易找到人证——行差踏错之处太多,短时间内不可能销毁罪证。   太可怕了。父子两个瘫坐在地上,陷入绝望。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都是程询前世经手过的,桩桩件件都记得分明,近期找几个人证便非难事。   程夫人回到正房,站在东次间门内,长久地看着程清远。   成婚很多年了,有多久没这样细细地看过他了?   越看越觉得陌生。   程清远放下手里的公文,问:“怎样了?”   程夫人简略地道:“北廖已经被阿询钳制,再无翻身之地。”   程清远明显放松了几分。   程夫人审视着他,“你,当真没有丝毫悔意么?”   “后悔?”程清远这才望向他,“后悔那件事?还是后悔成为次辅之后的荣华富贵?”   “我只是个内宅妇人,不管那些。”程夫人的手握成拳,“对孩子们呢?尤其对阿询,你就不曾后悔、愧疚么?”   “你想说什么?”程清远面色转冷,“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么用?”   程夫人冷笑,“既然如此,合该阿询让你下不来台!”   程清远将要发怒之际,心念一转,又恢复平静,“昨日他与我对峙,恨不得造反,你可知道因何而起?”   “你不妨说说。”   “我只是让他把握在手里的一切交出,由我出面应对诸事。”程清远道,“他相中了南廖家次女,我只是说若是那边门风不正、他们八字不合,便歇了那份心思。是为这些,他便与我翻脸。看你养的好儿子!”   长子相中了南廖家次女?程夫人讶然。   程清远观察着她的神色,道:“南北廖家,虽然分家各过,可到底是同宗。程家与北廖闹到这种地步,哪日被打压得走上绝路,谁敢担保南廖不被牵连?若与南廖结亲,我们是不是也要受牵连?我是出于歹意才劝阻他么?”   程夫人思忖片刻,冷冷一笑,“北廖会走上绝路?是你想杀人灭口吧?分家就是分家了,再无瓜葛,就算不分家,北廖也是南廖的旁支。哦,你程家旁支出事的时候,你从没受过牵连,到了人廖家那边,就如何都不能撇清关系。你是这个意思吧?”   程清远气血上涌,“旁支的事我从没掺和过。你怎么能断定南廖不曾介入北廖的事?!”   “你又怎么能断定南廖曾介入?”程夫人气势咄咄逼人,“再说了,就算曾介入,不是还有你次辅大人么?你是只管作孽不管善后么?想一直让阿询为你收拾烂摊子么?做梦!日后阿询要做的事、想保的人,你都得帮他!”   “混帐!”程清远从没被她这样顶撞过,气得跳下地,抬手指着她,“你想做什么?回来就是来冷嘲热讽的?!”   程夫人面若冰霜,“我想做什么?我想要你一份对孩子的悔意、歉疚!比起横遭祸事,我只求孩子们维持现状;比起维持现状,我想要孩子们活得清清白白!”   程清远哽了哽,刚要说话,妻子已继续道:   “没有深仇大恨,只为着上位,你就做出那样的事……阿询是怎样的性情,你不知道么?你这是往他脸上抹黑,往他心尖儿上捅刀子!”她说不下去了,潸然泪下。   “我……”程清远气势全无,懊丧地来回踱步,“你不知道,我当初是迫不得已,也是受人要挟……”   “省省吧。你那些尔虞我诈的手段,留着去对付别人吧。”程夫人擦了擦眼泪,“你若只是传话的刽子手,眼下就不需阿询善后。真把我当傻子了吧?”   她越在气头上,脑子转得越快。他是如何都不能挽回她的信任了。   “你去林姨娘房里吧。”程夫人转身去往内室,“我是再没好话与你说了。等会儿阿询回来,我要问问他是不是真看中了南廖二小姐。若属实,我会让他如愿。”顿一顿,叹息道,“总不能让孩子一件顺心的事都没有。”   “……”程清远气结,真就怒冲冲离开正房,去了林姨娘房里。   廖彦瑞跪在程询面前,语声木然:“我愿意了结这条性命,只请解元放过北廖其余人等。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文咏的确参与其中,却是因我而起。没我这样的父亲,便没有近墨者黑的子女。”   程询审视着面前满脸绝望的人,“那倒不必。元凶都还活着,哪有先让刽子手身死的道理。”   听得父亲不需赔上性命,廖文咏心头稍稍放松,怯怯地问:“解元的意思是——” 第27章 惜芳菲   027   “年纪不小了, 也实在不是为官的材料。”程询道, “寻一两个不轻不重的罪名, 摘下乌纱帽, 赋闲养老。不干净的钱财散尽, 做些救助贫苦百姓的善事。”   廖彦瑞没再说话, 只是缓缓地磕了一个头。   “至于你,”程询看着廖文咏,“见到舒明达, 他自会给你安排事由。日后安生一些, 好生当差,看顾好家园。”   明知道这从轻的发落必有深意与后招, 仍是廖文咏没想到的。于他, 好似顷刻从鬼门关返回了人间,一时间反倒呆住。   深浓的疲惫到了程询眉宇之间,“回去吧。若不反悔, 你们该知道怎样行事。”   都不清白,只能如此告一段落。   罪魁祸首就在家中安坐,而他现在没有撼动父亲根基的实力。真对北廖下狠手的话, 父亲从此高枕无忧, 会不遗余力地设法惩戒他这些时日的忤逆。   要留着北廖, 把他们打到还不如原形的光景,让父亲始终悬着心度日。廖文咏日后在舒明达近前行走, 便等于在他手里。   对柳阁老的愧意、亏欠是定局, 此生亦不能改。退一万步讲, 就算抛下一切,把父亲、北廖的事捅到朝堂,因牵连甚广,最终局面也不是他区区一个解元可以收拾:父亲一定会矢口否认,次辅党羽一定争先恐后为他辩驳,甚至为他杀人灭口,而一度与父亲过从甚密的首辅,置身事外已是难得,最大的可能是出手帮衬。   到了那地步,作孽的得不到惩戒,凄惨的会更凄惨。   当务之急,是结束柳家骨肉分离的岁月,尽力弥补柳家承受的损失、苦楚。如此,柳阁老能从速返回朝堂,柳元逸能得到更为舒适的环境,复原的进度便会更快。   再多的,他无能为力。   夜已深沉,寒风如刀。   见长子进门,程夫人忙唤红翡端来羹汤,“快喝些,暖暖身子。”   程询嗯了一声,笑着坐到炕桌另一侧。   等他喝完一小碗一品官燕,程夫人遣了下人,道:“我让老爷去林姨娘那边了,放心说话。你那边呢?没事了?”   程询颔首:“让北廖离开官场。”   “也好。得饶人处且饶人,日后你必然懂得把握分寸。”程夫人叹息一声,“说到底,是我们家里这位唆使的。”   “我也是这么想。”   程夫人给他斟了一杯清茶,“少喝,润润嗓子就得。今日别回外院了,就在小暖阁凑合一晚吧?”   “行啊。”程询爽快点头,“多陪您说会儿话。”   程夫人宽慰地笑了,啜了口茶,脑筋又转到方才的话题,斟酌后道:“你还真不能把北廖赶尽杀绝,那样的话,我们的次辅大人怕是会休了我、整治你——有恃无恐了,对不对?”   程询笑起来。   “还笑得出就好。难为你了。”程夫人拍拍长子的手,有意转移到轻松的话题,说了怡君的事,“可是真的?”   程询担心父亲在母亲面前诟病南廖和怡君,只是问道:“爹跟您怎么说的?”   程夫人把程清远那番说辞复述一番,烦躁地摆一摆手,“别的我没容他说——吵起来了。他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我一来是生气,二来怕他把我绕进去。”   程询莞尔。   程夫人追问:“你倒是说啊,是不是真的?”   程询笑着点头。   “那就好。”程夫人由衷笑起来,只是,想到廖碧君的性情,不免担心:万一姐妹两个如出一辙,那她和长子日后真要累得不轻,要手把手教她为人处事之道。于是问道:“我见过廖大小姐,觉着很单纯。廖二小姐呢,是个怎样的人?”   “精于书画,……”程询笑意更浓,“您还真把我问住了。”他能怎么说?说怡君性子不单纯?   程夫人笑道:“前两日你指点廖二小姐作画,今日则是一并指点姐妹两个,性情样貌是否相似,总能看出来吧?”   “姐妹两个是两种人。”程询只能说到这儿,“八字还没一撇,背地里对人品头论足可不好。”   是两种人就好。程夫人心安许多,“改日,我想见见廖二小姐。明天……这两天不行,北廖的女眷兴许会登门——女人家,在这种时候,如何都会出自己的一份力。过两日吧。”   “……”   程夫人就笑,“只是见一见。你的眼光,我还是信得过的。来日去提亲,我也有的说:一见就相中了她做我的儿媳妇。这样,总比说你在自家学堂对她倾心更妥当吧?”   “提亲?”程询扬眉,“那她的课业就要搁置,不论南廖同意与否,她都不便再来。”   程夫人失笑,“拨出一辆马车给叶先生,每日上午送她去南廖,余下的时间照顾姜先生。这不就结了?”她点一点儿子的额头,“堂堂解元,也有脑筋不灵光的时候。”   程询牵了牵唇,“我并没想到,在这档口,您会这般爽快。”前世,母亲听他说起之后,态度与此刻大同小异,但那时候,北廖的事还未浮出水面。   程夫人坦诚地道:“有什么不爽快的?总该让你有件顺心的事儿吧?况且,就算南廖不是多好的门第,两个女儿却一定有过人之处,不然,叶先生怎么会那样喜爱她们?   “说句丧气话,眼下是你先发制人,免了烦扰。不然的话,兴许真就得答应北廖的条件,让你娶了北廖的女儿。你回来之前我想过了,真到那一步,又能怎样?你便是死活不同意,我恐怕也会勉强你。做娘的,为儿女怎样都行,但也得承认,有自私狭隘的时候——我只要你安稳,保住前程。   “至于我,是娶儿媳妇进门,又不是娶她的娘家。外面的是是非非,自有你们应承,我身居内宅,如今做个尽责的主母,来日做个好婆婆,不过如此。   “说到底,南廖就算有不足之处,总不会比北廖更恶劣。”说到这儿,她沮丧地叹气,“我们家又算什么?人家是不知情,若是知情,怕要躲得远远的。要等你当家做主之后,才会成为真正的好门第。”   听了这一席推心置腹的话,程询默然片刻,展臂揽住母亲的肩,“娘……”   不是不失落、难过的,母亲所说的关乎自私狭隘的言语已经表明,前世就算父亲没用谎言蒙蔽,母亲仍会选择让他娶廖芝兰。   母亲要的,是他安好,是他有锦绣前程。她不能坐视他从高处跌落。   前世,如果母子之情没有在几日间决裂,如果可以这样坐下来,说一说心里话,那他会不会对母亲多一些谅解,少一些冷漠?   没有过,从没有。疏离、僵持让彼此的恨意滋长,他终究成为母亲一生的恨事。   又或许,母亲前世也曾这样难过痛心,只是,他不曾看到。   不会看到。   很多年里,双眼在家中是盲的,不想多关注任何人一眼,不想再与任何一个至亲靠近:起先确定,自己迟早成为家族的众矢之的;后期则确定,自己会离开、放弃。   前世一件旧事,想来有些酸楚——   程译成婚之后,他以公务繁忙为由,自行免去昏定晨省的规矩,踏入垂花门内亦是来去匆匆。   程译的长子四五岁的时候,他偶然去后园的花厅待客,看到孩子笑嘻嘻跑在石子路上,脱口问道:“谁家的孩子?”   程译当时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听了愕然,过一会儿,竟红了眼眶。   下人愣了一阵才回话。   他解嘲地笑了笑,说了句挺招人喜欢,举步去往花厅。   “哥……”程译哽咽着唤他。   他转头,歉然一笑。   程译说:“你该有多孤单……”   他不在意地摆一摆手,“哄孩子去吧。”   他不孤单。   他只是在家中成了无心的人。   程夫人不知长子所思所想,牵出笑容,道:“不说这些,说些高兴的。廖二小姐的事,就照我的意思办吧?最好年前就定下来。”   程询敛起思绪,“您是不是把廖大小姐忘了?”   “没有。”程夫人道,“那边实在介意长幼次序的话,我好生与廖大太太走动着,看能不能先交换信物。”说着目光微闪,笑起来,“提亲是势在必行,万一别家抢先定亲怎么办?要知道,来程府上学的闺秀,除了凌家小姐那种走人情的,才情必是出类拔萃——外人都会这样想。”   这倒是,真可能有人跟他抢怡君。程询用指关节刮了刮额角,再不迟疑,“听您的。”   程夫人笑出声来。   母亲要两天后见怡君,随后下帖子,最快也要四天后去见廖大太太。还好,他有足够的时间见怡君,与她相约余生。   她不会犹豫甚至反对吧?——开端不同,前世初见的彼此,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较量学识,展露的是张扬、锋芒、敏锐的一面,今生目前为止,展露的却都是内敛、柔和的一面。   万一被满口回绝……脸往哪儿搁?   廖彦瑞与廖文咏走出程府,舒明达迎上前来,笑着打招呼:“廖大人、廖大公子,这才出来啊?”   廖彦瑞看到他身后的几名锦衣卫,心下一惊,“舒大人怎么会在此地?”   “有可抓可不抓的一两个人,我喝着风等信儿呢。”舒明达玩味地一笑,“眼下没事了。”又对廖文咏道,“明日晚间我得空,在府中等你。”   廖家父子明白了:如果今日不肯认命,舒明达便要寻个由头把他们抓到锦衣卫所。落到舒明达手里,不出三天就能丢半条命。程询那句“见到舒明达”,敢情是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他们诚惶诚恐地寒暄两句,忙不迭上马车离开。   回到府中,走进垂花门,翘首等待的文氏和廖芝兰迎上来,异口同声:“怎样?”   廖文咏转眼看着别处,默不作声。   廖彦瑞像是没看到她们一样,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无力地言语随风传入母女两个耳里:“完了、完了……”   文氏身形僵住。   廖芝兰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森冷的寒气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一晚,怡君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   临睡前,罗妈妈溜过来告诉她:“这一段,有几家上门提亲的,其中两个是公侯之家。大太太如今出门,都是去相看别家公子。她说不管怎样,进腊月之前,都要把您和大小姐的亲事定下来。”   她本来只是大太太的心腹,这几年在怡君恩威并施之下,成了姐妹两个的眼线,有要紧事就来通风报信。   怡君听了,睡意全消。   她先前以为,母亲怎么也要等到明年再张罗她的婚事。这两年,因她上门提亲的有几家,母亲都以长女亲事未定婉拒。现在倒好,要把她和姐姐一起打发出去。   就为了没拦住去程府的事?瞧那点儿心胸吧。   她气恼地腹诽着。   姐姐对商陆,并没完全死心。而试探商陆一事,她没抓紧办,只让款冬去敲打了他一番。不想利用商陆打击廖芝兰,万一他跟廖芝兰是同类,来往之后同流合污怎么办?廖芝兰岂不是多了一个幕僚?这种意外决不能发生,会让姐姐膈应一辈子。   现在母亲来这么一出,她就得抓紧走下一步棋。   至于自己,定亲的话……程询的容颜在脑海闪现,再不会有比他更出色的人,再不会有让她时时想起盼望看到的人。   可这又有什么用?她烦躁地翻了个身。   是不是自作多情了?或许他对自己只有一点点的赏识?如果他的感触与她一样,就该有进一步的表示。难不成还要她先说?想得美。就因为他比她有才?谁家也没这种道理。   不琢磨他了。想想怎么让母亲消停下来才是燃眉之急。   可母亲那个人,认准什么就一根儿筋,撞了南墙都不回头。例如成婚这么多年,一直与姑母不合。   姑母膝下没有子女,守寡之后,一度因为思念亡夫病倒在床。父亲想,总睹物思人的话,没个好,就把姑母接回来住了一年。母亲一直明里暗里甩脸色。   心狠。母亲对同为女子的人,一向心狠,都让人怀疑她上辈子终生饱受女子嫌弃——这辈子就是来报仇的。   打那之后,姑母成了母亲的克星,母亲彻底失去父亲的尊重。连带的,姑母、父亲对她和姐姐也只是尽责,没有宠爱。   应当的。生身母亲都重男轻女,别人凭什么喜欢?没厌屋及乌就不错了。   这些年过来,母亲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不知错没关系,跟女儿记仇就过分了。怡君想,既然是这样,那就谁也别怪谁,一起过憋闷心烦的日子。   翌日早间,程府的人前来传话:叶先生要继续给姜先生打下手,程询出门尚未回府,是以,她们今日不需前去上课。   廖碧君无所谓,在哪里习字都无所谓。   怡君却着实失落了一阵子。   廖大太太晚一些得到消息,笑出声来,“好事。每日都不得空才好。”但到了辰正,她的喜悦变成惊讶:程询到访。 第28章 惜芳菲   028 惜芳菲(二)   不论文氏和廖芝兰说过程家什么, 在这时候, 廖大太太都晓得要以礼相待。   廖大老爷和廖文哲都不在家, 前者去顺天府, 后者在五城兵马司当差, 出面待客的便只有廖大太太。   惊讶之后, 她连忙出门,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之下,迎到垂花门外。   管家亲自为程询带路。   身着玄色大氅的年轻男子渐行渐近, 廖大太太凝眸相望, 心里想着,原来真有人担得起玉树临风、丰神俊朗、清贵无瑕这样的话, 比起相看过的那些男子, 全然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只是,这位解元眉宇清冷,自有一股子肃冷慑人的气势, 传闻中亦不是好相与的脾性——她暗暗提醒自己,可得好生应承。   程询走到廖大太太近前,拱手行礼, 温然道:“晚辈程询。来的冒昧, 望您海涵。”   廖大太太连忙敛衽还礼。   程询态度和缓地道明来意:“叶先生给府上两位千金布置了一些功课, 小厮听不分明。晚辈出行回府之后,要来城南处理些庶务, 叶先生听说了, 便唤我顺道走这一趟。”   叶先生“唤”他走这一趟——是她一直低估了叶先生在外的名望, 还是他的自谦之辞?廖大太太这样想着,笑道:“叶先生一番苦心,但愿小女不会辜负。派人来传话,让她们过去也是一样的。劳烦解元亲自前来,真是不敢当。”   “您客气了。”   廖大太太笑道:“如此,快请到暖阁喝杯茶,妾身这就差人去知会她们。”   怡君闻讯后,心绪立时明朗起来,和姐姐相形来到暖阁,上前行礼。   廖大太太生平只念过几年书,仅能应付日常看账册、帖子之类的事,每逢这种场合,心里总有些不自在——在外人面前,自己一句话都搭不上,搭话就会露怯,而两个女儿读书,又一直是她不赞同的。   得了程询示意,程福将手里两册书分别送到姐妹两个身侧的丫鬟手里:“先生给二位小姐布置的功课就在书中。”   姐妹两个接过书,翻了翻,果然看到书中夹着笺纸。   叶先生要廖碧君画一个水墨扇面,程询容她斟酌了一会儿,问起她打算如何布局、选用哪种寓意等等。   这不是能对答如流的问题,好在程询神色温和,又很耐心,适当地给出建议,便让廖碧君心里踏实不少,没像以前对着叶先生似的急得手心出汗。   这期间,怡君已经看完笺纸,放回书中,看似神色沉静柔和,一颗心却在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听。   笺纸上不是什么布置的功课,而是他以左手写给她的几句话——或者也可以说是一道题:在下有要事与君相商,午后若得空,请离府相见。   接下来,便是提供的选择:若做一幅春景图,她想画哪种景致。   答画春柳,相见之处便是程府马场;答画桃花,相见之处便是墨香斋;答画杏花,便是她另有安排,待得出门之后,他会安排人询问。   他给的最后一种选择,是没想好,意味的就是她没空,改日再说。   考虑得很周到。   ——这样的场合之下,他假公济私,邀她出门相见。   紧张过后,怡君真服气了。   要见么?当然。   在何处?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随风可爱的模样。   是以,程询不动声色地询问她的时候,她亦不动声色地回答要画春柳。随后,程询又借此问了她几个问题,例如是湖边柳还是道旁柳,用色的深浅、笔触的技巧是否明晰。   末了,程询牵出满意的笑容,起身向廖大太太道:“耽搁您这么久,都是程府安排不周全之故,改日晚辈再来给您赔不是。”因着心绪愉悦,语气又柔和三分。   饶是廖大太太再先入为主,此刻对他也生出了切实的好感,忙忙道:“看解元说的哪里话,妾身这两个女儿每日登门叨扰,少不得给贵府添麻烦,我正想着过几日登门致谢呢。”   “这倒是巧了。”程询笑道,“家母昨日才提过,等忙过这几日,便下帖子给您,等您得空了,登门叙叙家常。”   “不敢当,不敢当。”廖大太太看着他的笑脸,委实有如沐春风之感,不自觉地笑起来,“理应是我登门拜望。”   又寒暄几句,程询道辞离去。   望着他挺拔的背影,罗妈妈啧啧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真是样样齐全,要什么有什么。”   “是啊。”廖大太太道,“不知怎样有福气的人家,能得到这种乘龙快婿。”停一停,叹了口气,“我们这种门第,是如何都盼不来的。”   罗妈妈忙宽慰她:“高门大户里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廖大太太却喃喃道:“别的不提,程夫人敦厚宽和的名声在外,不然怎么会有这样谦和的儿子?要说程家,唯一的不好,怕就是那个当家做主的人。”   罗妈妈不便接话,劝着她回了正房。   没过多久,两个穷书生求娶廖芝兰的事情传到南廖。   廖大太太愕然之后,不免幸灾乐祸,“该!文氏这些年,一见到我就没好话,日后看她还怎么出门见人。”   罗妈妈却是目光微闪,期期艾艾地道:“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那母女两个跟您说过的关乎程家的那些话,可信么?”   “……”廖大太太沉吟多时,面上现出怒意,“你说,她们是不是嫉妒碧君、怡君能够出入次辅家中,才来我跟前挑唆的?”   罗妈妈立刻附和:“奴婢觉着您说的有道理。”   “没心肝的!文氏也罢了,芝兰那个丫头片子最不是东西!”廖大太太气道,“我以前待她总归不错,她居然因着妒忌就做出这种事!”   罗妈妈频频点头。   廖大太太冷笑一声,“没事。她出了那种丑事,是如何也别想嫁得好了。如此,我更要快些给碧君、怡君定两门好亲事,到时候她们就算嫉妒得发疯,也是无计可施。”   “……”罗妈妈暗暗叫苦,心说您怎么万变不离其宗呢?   程夫人端坐在厅堂,望着跪在厅堂中央的北廖母女两个。   她们来了一阵子了,声泪俱下地哀求,她由着她们,一言不发。   许多年来,她经营出了敦厚宽和的名声,而私底下,自己都承认,有心肠冷硬的一面。触犯到她夫家、娘家利益的人和事,没可能心慈手软。   再明白不过,有些人从你这里得到的,便是你日后要失去的。   已经从轻发落北廖,这母女两个还想让程府再松一松手,怎么可能?   北廖要是舒坦了,长子次子的日子就没法子安稳了。   文氏与廖芝兰终于沉默下去,不是哭不动了,不是词穷,是对方始终的沉默让她们知道:就算哭死也没用。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程夫人温声道,“自起初我就说,管不了这档子事。瞧着你们这样,我也跟着伤心,可又能怎样?我嫁入程府这些年,过的一向是夫为妻纲的日子,你们可想而知,我不论知情与否,都不敢在家中提及此事的。”   文氏与人来往多年,自然看出对方是外柔内刚的人,态度没有转圜的余地。说什么都没用了,那就认命吧。该尽力的,她尽力了,别的,只能看造化。   廖芝兰站起来,略一思忖,上前一步,哑着声音道:“夫人容禀,今日一早,家父命下人清点家当,说不出几日就要沦为平头百姓。做百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北廖这些年过的虽不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衣食无忧总不在话下。处境的天差地别,更让人承受不住。夫人难道就没想过,北廖哪个人受不住贫苦,歇斯底里之下,把那件事宣扬出去么?”   文氏仍然跪在原地,廖芝兰说什么,都听到了,也不阻拦。女儿要是能把一家害死,更好。都解脱了。   程夫人悠然一笑,“我这半生,看过的凄惨景象不知有多少,看过的歇斯底里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你们想怎样就怎样,程府不惹事,但绝不怕事。昨夜之后,再不会受你北廖要挟。自然,你这一番话,我会告知家中理事的人。”   “其实,程府完全可以杀人灭口,但你们没有,为何?”廖芝兰抬眼直视着程夫人,“不管出于什么缘由,你们最终决定留着我们。既然如此,怎么就不能让我们过得再稍稍舒坦一些?”   这女孩子也算聪明、敏锐了,但是,程夫人却意识到了一件事,不解的道:“瞧着你,我忍不住奇怪,你既然已经知晓那件事,知晓你父亲、兄长究竟做过什么,就真不引以为耻么?我只要想起提及那件事,就脸上发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你呢?到了这地步,居然仍是一门心思要把那件事作为换取好光景的把柄。良心、廉耻心,是一个人活着的脊梁,你可知道?”   “有什么法子?”廖芝兰仍是毫不退让,“谁叫当初有人起了祸心,不然家父也不会成为刽子手。我想着,不是如此,家父做梦都想不到那种事。”   “哦,就因此,你就该引以为豪么?”程夫人非但不恼,反而微扬了圆润的下巴,笑起来,“昨日,你父兄真该带着你一起来,如此,我便能早一些确定,宁可哪个儿子遁入空门,也决不能娶你这等不知廉耻的货色进门。”   廖芝兰腾一下红了脸。   程夫人目光转冷,“我程家能生祸端,就能善后。日后如何,随你。”语毕扬声唤下人进门,“送客!”   回家的路上,文氏坐在马车里,看着一旁的女儿,无声地叹息:“上蹿下跳这么久,后悔么?”   “后悔?”廖芝兰呆呆地看着车窗外,“为什么要后悔?”   “……”   廖芝兰语声徐徐:“有的机会,人这一生,只有一次。我看到了,自当全力争取。成了,便是大好前景,败了,便愿赌服输。”   文氏笑了,自己都没想到,居然还笑得出。她问:“输了的是北廖,谁把你当过对手?是程夫人还是程询?”   终于,轮到廖芝兰无言以对。   过了好一阵子,文氏轻声道:“就算你能如愿,也过不上如意的日子。的确是,富贵险中求,却没听说过富贵要从罪孽中谋取,那样得来的益处,是空中危楼,哪日坍塌,你会摔得很惨。或许,都不需要坍塌,你就生不如死。”   廖芝兰只是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午后,怡君带着夏荷、阿初等四名随从走侧门离开家中,来到程府马场。   程福迎上来,行礼后道:“大少爷说有要紧事跟您商量,请随小的来。”   怡君颔首一笑,带上夏荷,随他去往倒座房的正厅。   程安引着阿初等三人去用茶点。   怡君走进厅堂,便觉暖意融融,书香、墨香扑面而来。无意间一抬眼,看到墙壁居中的位置悬挂着偌大一幅《骏马图》。   夏荷原本是要循例跟在怡君身侧,却被程福拦下。他悄声道:“我的好姐姐,方才不都说了嘛,大少爷和你家二小姐有要事相商,那是我们该听的?”不等夏荷应声便继续道,“我们留在门口就成,又瞧得见,又听不清说什么。”   夏荷展目望去,见程询坐在东面偌大的画案后面。厅堂甚为宽广,门又开在西侧,由此,若留在门口,真如程福所说。   想一想,她笑着点头。   程询起身走到怡君近前,“怎样?”   生龙活虎、惟妙惟肖的八匹骏马,驰骋在绿茵茵的旷野之中,其中就有随风的母亲。   “好,特别好。”怡君颔首,随即就转头看着他,有些沮丧,蹙眉道,“这样一来,让我觉得,日后再不用画骏马图了。”   程询逸出清朗的笑声,“没想到,你也会妄自菲薄。”   “真的这么想。”怡君唇畔现出柔美的笑容,“一看便知,是你所作。这般的珠玉在前,更叫我望而却步。”   “你有你的出彩之处,是我所不能有的优势。”程询认真地道,“别灰心。早知你这样想,就该把这幅画摘下。”   怡君大大的眼睛里绽出喜悦的光芒,继而笑道:“那可不成,宝物蒙尘最让人痛心。若是你不看重,摘下来也行,赏了我,我再送给叶先生,看能不能让她割爱,把那幅真正的《枫林图》还给我。”家中那一幅,在她心里,是他自产自销的赝品。   程询莞尔,“不行。那幅《枫林图》不宜多看,不为此,送你又何妨。”   “……可我特别喜欢。”怡君说,“从没这样喜欢过一幅画。”   程询心海泛起酸楚的涟漪。他很快把这情绪压下,轻而柔地道:“你这样说,岂不是断定我不会再有更好的画作?”   “没有,没有。”怡君连连摆手,“真不是那个意思。”   “会有你更喜欢的画出现。”程询专注而诚挚地凝视着她,“等着我画出,送给你。”   “……”怡君唇角上扬之前,喜悦已到了明眸之中,“好,我等。”   好,我等。这一句话,她前世也说过,在诀别之时。程询敛目、侧转身,指一指画案,做个请的姿势,“到那边坐下说话。”   “好。”怡君举步时,发现夏荷不在自己身侧,回眸看到夏荷与程福一左一右站在门边,笑了笑。   画案北侧临窗的位置,设有圆几、座椅。   落座后,怡君又看到东面墙上悬挂着他一幅行草字画,看看日期,是三年前所作。之于他这种人,只要算得擅长的才艺,都要超出同辈中人太多,但若自己与自己比较,也有天赋异禀与勤学苦练的差别——在她看来,他的字就属于他的天赋异禀——或许十二三岁,或许更早,便已炉火纯青。定型了,一生就是如此。   她不由得问道:“下场考试的时候,你用哪种字答题?行楷还是什么?”真的很好奇。   “馆阁体。”程询拎起炭盆上冒着腾腾水汽的小水壶,回身在案头翻找片刻,取出一本摘记递给她,“是这样的。”   怡君动作谨慎又轻柔地翻开一页,仔细看了一会儿,叹一口气,“你要是不想考取状元郎,凭这一手的好书法,再加上那一手好画技,也能过得特别好。”   程询失笑,一面把开水浇过紫砂壶,一面闲闲地问:“你希望我那样么?”   “不希望。”怡君脱口答完才觉出不妥,“是我唐突了。只是,怎么会这样问我?”   程询取过一方软帕,覆在紫砂壶盖上,提起壶盖,把开水倒进壶中,“想知道。于我,很重要。”   “……”怡君专注地凝视着他,轻声问,“为何?”看似平静,其实紧张忐忑得不行。   程询沏好一壶清香四溢的茶,在她对面落座,笑微微地说:“你对我余生的期许,特别重要。就为这个。”   怡君的心狂跳,面上却要竭力维持着平静,“那……这又是怎么说?”   程询的目光更为专注、诚恳,心里分外忐忑:“你若觉得我有些可取之处,便给我一个展望余生陪伴、照顾的可能,可以么?” 第29章 惜芳菲   029   怡君心海翻涌着喜悦的浪花, 一时间却是做不得声。   她能怎么说?   直言不讳地说可以?待字闺中的人, 真没听说过遇到这种事也能这般爽快的人。   或者端着架子违背心意说要慎重考虑?没什么可考虑的。昨晚的懊恼, 正意味着自己盼望这一刻的来临。   “不用当下给我答复。”程询给她斟了一杯茶,打个请的手势, “我的出身,就摆在那里,但门内一些事,非外人可知晓。思来想去,有一桩事, 我理应告诉你。你听完这些,再斟酌也不迟。”   怡君自是欣然点头, “愿闻其详。”   程询起身取来画案上的棋局,棋盘上有一局走至中途的棋, 他把两个棋子罐放到她手边,“不介意的话, 帮我走完这一局?”   怡君一笑, “好啊。”语毕,先品了一口茶, 现出惬意的神色,随即敛目观望棋局。   程询身形向后, 倚着座椅靠背,换了个随意但不失礼的闲散坐姿, 语声轻缓地说起父亲与北廖的罪行。   那件事的原委, 他必须要告诉她。在母亲亲自提亲之前, 在她嫁入程府之前。不能在有所隐瞒的前提下得到她的全然认可,不能不避免她日后要承受震惊、失望的可能。——那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如果她因为与前生迥异的情形,对他没有那么深的情意、信任,非常介意,自己就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路要走。没关系,应当的。那句父债子还,从来不是虚话。   如果她给予理解,彼此今生相守就会成为定局。她要分担他家门中的是非,他会全力弥补她的付出。   ——这是他的考虑,而从别的角度来讲,也必须告诉她。北廖也好,父亲也好,说不定都会为了给他添堵,把这件事换个说法讲给她听。   他讲述期间,怡君先是凝神观摩棋局,随即分别取出黑子白子,一颗一颗慎重地落子。   她始终只是聆听,甚至看起来并没在听,只专心下棋,纤长浓密的睫毛偶尔忽闪一下,神色始终镇定而平和。   终于,程询说了昨夜的事,又说起今日北廖的动向:“一早,北廖母女前往程府内宅,见家母求情;我出门,是廖彦瑞派人相请。   “他历年来的罪行,不管哪一桩,若是自己投案,都会落得牢狱之灾。为此,他问我,能否对皇上的家事指手画脚——帝后不合,官员皆知,只是没人敢吱声。   “如此,皇上恼怒,少不得赏他一通板子,革去他的官职。   “我同意了。”   语声停一停,他逸出轻轻一声叹息,“我只能同意。如果他深陷囫囵,便会有人落井下石——与他有牵连的人那么多,争着抢着把他灭口、断了他招供一切罪行的人不在少数。我必须留着他,否则,就是白忙了一场,想帮的人反倒过得更艰辛。”   说完之后,他喝了一口茶,看着棋局。   已到胶着的局面。怡君沉默着,继续落子。   棋局慢慢地有了一股子戾气,懂棋的人不难察觉,黑子白子是在斗输赢,更是在厮杀。   程询懂棋,更是懂得,她虽然心绪恶劣,却仍旧保持着冷静、公平,对黑白双方不偏不倚。   终于,一局棋有了结果:白子胜。   怡君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啜了一口茶之后,又沉默多时,把棋盘向他那边推了推,语声轻柔和缓:“白子是你,黑子是他们。”   程询动容。到此刻,才敢将视线投注到她眉宇之间。   怡君凝视着他的眼睛,“我方才很担心这是一盘和棋。幸好不是。棋局上分出胜负之后,再没后招。可世事不同,对不对?你会善待该善待的人,会惩戒该付出代价的人,对不对?”   程询神色郑重,“对。”   怡君站起身,走到他那张少见的宽大的画案跟前,看着散放在案上的文房四宝、书籍画谱、未完成的画。最后,她走过去,仔细审视那幅在中途搁置的画。他画的是可爱的随风,还未上色,已足见随风的神/韵。   “这尘世间令人发指的事,不计其数。”她纤长灵秀的手指抚过画纸,一寸一寸,“我没亲眼见过,但不难在史书中看到,不难在人们叙谈时听到。   “有些人很好,却有着恶魔一般的儿女;有的人很坏,却有着明辨是非的儿女。被作恶的尊长连累的人,很多。   “我有时会幼稚地想,他们该是投错了胎,若能换个人家出生该多好?   “真的很幼稚。可我只是明白,亲人是任何人都不能选择的,却要被亲人连累。   “凭什么呢?我一直想,凭什么?   “可是没法子,就是这个世道,就是有那种不顾亲人急功近利谋求捷径的人。他们不见得能给你什么好处,却要让你陪他承担罪孽。”   程询一动不动,仍是静静地凝视着她,喜悦与感伤齐齐袭上心头。为何?不清楚。或许喜悦与感伤从来就是相依相随。   怡君抬眼看着他,定颜一笑,“我理解。我明白。”   程询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随后,怡君问他:“为何告诉我这些?”   “应该告诉你。”程询如实道,“我做不到欺骗你。隐瞒这件事,绝非善意的谎言。并且,总会有人告诉你这些。如此,就不如由我来说。”   怡君接道:“可你想没想过,让我知晓这件事,也有风险。我可以在这时虚以委蛇,过后却成为你的隐患。”   “我信你。”他说,“若你成为隐患,何尝不是幸事。”   “……”怡君垂了垂眼睑,过了一会儿,道,“你刚才问我可不可以。可以。但也只是我认为可以,这种事,我不能做主。”家里还有个急着给她定亲的母亲,谁知道母亲会不会好运临头,一半日就能把她许配给别家?   “其余的事,交给我和家母。”语毕,璀璨如阳光的笑容在他唇畔蔓延开来。   怡君再度看向他,对视片刻,终是微微一笑。   程询动手收起棋子,“对弈一局怎样?”   “好啊。”怡君走过去,给彼此续了茶,款款落座。打好座子之后,她细细看了他两次,发现他整个人都松快下来,似是放下了全部负担,神清气爽,但凡一笑,就格外动人,极具感染力。   他这样,可不大好嗳……弄得好些闺秀一见之下就非他不嫁可怎么办?她腹诽着。   程询则说起母亲的打算,“过两日,家母要见见你,为的是找个一见你就喜欢的由头,随后,会尽快上门找令堂提亲。”   “啊?那怎么行?”因着已经私下定了姻缘,两人于无形中就更近了一步,亦因此,怡君就没再遵循端庄得体的规矩,不对他掩饰情绪,“家姐还没定亲呢。”   “不怕。”程询把母亲的想法复述给她。   不可否认,他就算两世为人,对主母之间来往的规矩、变通的法子也不甚清楚,而怡君就算再聪慧,有些事也没经验。就算活成人精,要学的东西亦比比皆是。   “……这样啊。”自然是很好,可是——“那我的课业怎么办?”她有点儿不高兴了,“说来说去都怪你,好端端的,把我和姐姐的师父抢到你家中,日后师父就再不能点拨我们了。”   程询扬眉,“我不把叶先生抢到家中,你我怎么会结缘?到这上下,你该夸我才对。”   呸,夸你什么啊?若有缘,总会相遇,没你生这档子事,母亲还不至于火急火燎地要嫁女儿呢。怡君腹诽完,又沮丧:“本来就方方面面都不及你,往后更要止步不前。”   程询失笑,“我擅长的,只要你想学的,都会把经验窍门倾囊相赠,这样总行了吧?”   “你跟我又不是猫跟老虎。”据说猫是老虎的师父,留了一招,而他不尽心或没时间的话,不知要有意无意地保留多少。   程询逸出低低的笑声,“真是服了你。我怎么可能跟你还留一手。”   “谁说得准。”怡君想,自己也罢了,姐姐呢?因此一时间有些烦恼,落子时手居然失了准成,把棋子放到了错处,“嗳……这……”她很生气,倒不是针对他,是针对自己。   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啊?怎么就乱了方寸呢?她懊恼地按了按眉心,却没再说别的。   程询瞧着她气呼呼的模样,只觉煞是动人,忍俊不禁,却也没讨这个便宜,帮她把棋子放到正确的位置,随即,一本正经地道:“初次对弈,给你个机会,下不为例。”   “……重来,好不好?”横竖也没走几步棋,怡君不想讨这种便宜。   程询笑意更浓,“好。”   收起棋子的时候,他把母亲的打算告知她:“若是令堂应允,便让叶先生每日腾出半日光景去南廖,如常指点你们——到时我与家母自会如实告知叶先生,先生对你们的疼爱之情,凭谁都看得出,应该不会反对。你若不肯的话,我就再想法子。别为这等小事心烦。”话里话外,并不隐瞒母亲已经知情的事实。   怡君略一思忖,笑容在唇畔延逸开来,“只要师父答允就好。”   程询再给她一颗定心丸:“类似的细枝末节,你都不必顾忌。”母亲若打定心思做一件事,又是她能力范围之内的事,一定出不了岔子。   怡君不好搭话,只是落下一子,抬手示意该他了。   申时一刻,廖书颜带着一众随从来到南廖。   罗妈妈闻讯之后,连忙禀明廖大太太。   廖大太太正在喝茶,险些被呛到,瞪着罗妈妈问:“她来做什么?”那个小姑子之于她,真是看多一眼都要折寿。   罗妈妈道:“奴婢哪里知道,只知道姑奶奶带来了不少箱笼,看起来,是打算住一段日子。”   “……”廖大太太觉得心口都要堵住了。   她没去迎接,等了些时候,廖书颜施施然走进正房来见她,也不行礼,自顾自坐了,笑道:“这一阵家里无事,百无聊赖,就想来娘家住一段日子。”   廖大太太只是问:“要住多久?”   “这可不好说。”廖书颜笑道,“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诸事如意的话,反倒会觉着无趣,定要耗上一段时日;诸事不如意的话,便会平添斗志,还是要耗上一段时日。”   “……”说来说去,都是打定主意常住的意思。廖大太太有些犯愁。   “嫂嫂不用为我费心。一个时辰之前,我唤人传话给哥哥,他说下衙之后,会亲自安排我的衣食起居。”   “……”廖大太太气苦。   “看你面色不佳,我就不叨扰了,去看看我的侄女。”廖书颜站起身来,问,“都在家吧?”   “……”廖大太太继续沉默。两个女儿是不是都在家?她不清楚,那两个丫头出门从不会知会她的。   廖书颜对此并不意外,“料想你也不清楚,罢了。以前我对她们不大上心,一直心存愧疚,这次回来,定要好生叙一叙姑侄情——再怎么着,我们也是一样出自廖家的女儿,对吧?”   廖大太太才不会理会。   廖书颜也没期望她会答复,说着话,已经慢悠悠向外走去,“说起来,我如今不比往日了,二叔争气,得了世袭的伯爵,眼下谁见到我,都要称一声夫人。如此,有些旧债想要清算的话,并非难事。有些亏欠过我怠慢过我的人,在这种时候,是该卑躬屈膝还是强撑到底呢?”   待人出门之后,廖大太太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疾步追出去,问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想到回娘家常住?是夫家给你脸色了,还是我家中有人请你过来?”   廖书颜回眸一笑,语气轻快:“你怎么想都行。我才不会告诉你。”   天色不早了,怡君起身道辞。   程询满含眷恋地看了她片刻,随后想一想,说声稍等,去画案前拿起自己常用的印章,又寻到一个荷包,把里面的银钱取出,放入印章,末了,走到她面前,递给她,“我原想亲手做一件信物送你,但现在还没做成。这枚印章,是依照我的字迹刻成。我已经用了几年,庶务往来、书画之作需要留名的,都只认这枚印章。只望你不要嫌弃。过几日,我会送你一件亲手所做的信物。真的。”   他因为不安、歉疚,看着她的时候居然有些忐忑。怡君为此有些不落忍,伸手接过荷包,取出和田羊脂玉制成的印章,好一番审视之后,笑,“上好的和田羊脂玉,且不难看出使用的时日已久。你最好有所准备,不然,兴许我会用这印章牟利的。”   程询立时知晓她的未尽之语,不由莞尔,“我并无准备,新的印章最快要两日后制成。你若肯用,也是它的福气。”   “说你什么好?”怡君诚挚地道,“不用这样的,我……相信你。”   “不是为这个。”程询解释道,“理当如此。相信不代表能心安,我要你心安。收下,好么?”   “……不会耽误你好多事么?”   “不会。没有什么事,比终身大事更重要。”他说。   怡君语凝,脸烧得厉害,为此,抬手摸了摸脸颊,老老实实地问他:“我脸色变了没有?在人前失态总是不好。”   “我倒是想。”程询也如实道,“如此也能让你多留片刻,可惜,不能。”他的怡君,天生就没脸红那个本事——怎么样的事情,都不至于让她情绪形于色。   “……”怡君没辙地凝了他一眼,“那我就收下,也该走了。”   “好。何时再聚,我们再商议。我送你。”   “……谢谢。”她说。谢谢这半日间,他给予的非同一般的信任。如果不是出自真情实意,他真是怎么想都没必要告知那桩事。   那样的信任,比之她在他叙说那件事期间心头起过的波澜,是深海的潮起潮落与湖面的随风涟漪的差别。   再不会有了。这样的男子,在最初就将好、恶全然呈现、交付的男子,此生再不会有。   这一点,怡君确信无疑。 第30章 结良缘   030   程询回到府中, 程译过来见他, 略显局促地道:“大哥, 我和三弟回来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程询示意他落座。   程译落座后,有些不自在, “打野味儿的时候,三弟伤了手,怕回来受责怪,找由头多住了几日。”   “怎么回事?”程询打量着二弟的神色,笑道, “是不是又打架了?”二弟三弟打小因嫡庶之别经常掐架,长大后磕磕绊绊不断, 只是都不敢让长辈知晓。   “……”程译汗颜,犹豫片刻, 老老实实地道,“的确是。我不是在那边养了一条大狗大黄么?打野兔的时候, 大黄特别灵。大哥你是知道的, 不也很喜欢它么?   “但是它跟三弟没缘,见到三弟就狂叫, 三弟也特别讨厌它。   “那天下午,我们出去打野兔, 三弟带着弓箭,不射野兔, 居然对着大黄招呼。一次没成, 还想来第二次。幸亏我离得近, 大黄又机灵,不然还了得?   “当时气得肺都要炸了,就……用弹弓把他弯弓的手打伤了。   “之后我吓唬他,要是把这件事告诉爹娘和你,我见他一回打一回。   “然后,他老实了,闷在别院养伤,我继续带着大黄玩儿了几日。”   程询听完,笑了笑,“你也是多余,跟三弟动辄就打架,何必一起出门?”   程译嗫嚅道:“有他一起,挨训的时候不也有个伴儿么?你又不肯带着我出去……”   程询轻轻地笑起来,“去给娘请安没有?”   “还没。”程译犹豫着,“眼下不方便。”   “怎么说?”   “……”程译神色很别扭,“娘好像跟林姨娘闹过别扭,张罗着给三弟添个……添个通房。三弟一回来就听林姨娘说了,这会儿去给娘磕头,求娘收回成命。”   这件事,程询并不知情,扬了扬眉,站起身来,“不管那些。我带你去拜见姜先生。”   程译面上一喜,“好。”   “我求姜先生日后悉心教导你,老人家同意了。你怎么想?”   程译大喜过望,“我当然愿意了。”说着深深作揖,“多谢大哥为我费心。”   “乱客气什么?”程询笑起来,拍拍二弟的肩,“走。”   程译用力点头。   此刻,程谨满脸通红地走出正房。   林姨娘快步迎上去,“怎样?”   程谨低声道:“没事了。母亲说既然我一心向学,实在不想分心,便以后再说。”   林姨娘抚了抚心口,“这就好,这就好。”   “姨娘,”程谨苦着脸看着她,“您往后别招惹母亲行不行?你们俩斗法,遭殃的可是我。”   “怕什么?”林姨娘杏眼微眯,“你求情不管用的话,我就让老爷发话,不信她敢不听从。”   程谨叹口气,弯腰揉了揉刚才跪得生疼的膝盖,拔腿走人,“我回外院了。”   听说姑母回娘家小住,正在姐姐房里,怡君立时喜上眉梢,回房换了家常的小袄棉裙,脚步匆匆地寻过去。   廖书颜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见她进门,笑了笑。   “姑母。”怡君上前行礼问安,“若知道您过来,我一定不会出门的。”   “没事。”廖书颜对她招一招手,“出去玩儿了?”   “嗯。”怡君走过去,坐在姑母下手的椅子上。   廖碧君给怡君斟了一杯茶,道:“方才正跟姑母说你小时候的趣事呢。”   怡君笑,“我小时候有趣事么?”   “怎么没有?多的是。”廖书颜笑笑地道,“大夏天里,偏要穿钟爱的一件秋裳,不给穿就闹个不停,吴妈妈给你折腾得满头大汗,恨不得哭一鼻子。”   廖碧君笑出声来。   怡君想一想,也笑,“难为姑母还记得。”   “打小就喜欢好看的人和物件儿。”廖书颜笑着抚了抚小侄女鬓角的发丝,“我开玩笑,说既爱美,又只有俊美的少年郎能入眼,怕是嫁花瓶的命。你老大不服气,说花瓶不尽相同,有的只是摆设,有的可是既好看又禁摔。那会儿才多大啊?也就六七岁吧。”   怡君扶额告饶:“姑母,您这是想让我刚坐下就走吧?行啦,别揭我的底了。”   廖书颜笑意更浓,“不是揶揄,你说的有道理。”   怡君岔开话题,“您这次来,可一定要多住一段日子。”   “自然。”廖书颜转头看着她,眼神慧黠地眨一眨眼,“年前再回婆家。我这几年,帮着婆婆、二叔、二弟妹忙里忙外,着实累狠了。官员还能告假呢,我怎么就不能歇息一段日子?”   怡君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那太好了。”   廖碧君没留意到这些,只觉得姑母这次回来,待她们的态度与以往有所不同,随意亲切,无形中亲近几分。   这是好事。她很开心。   廖大老爷回府之后,真如廖书颜所说的,亲自帮她安排住处,指派了两名管事妈妈打理衣食起居。   廖大太太满脸阴霾,把两个女儿唤到房里,狐疑地审视片刻,见怡君居然容光焕发的,问:“是不是你背着我把那位姑奶奶请来的?”   怡君笑盈盈道:“姑母愿意来,谁也拦不住;若不愿意来,谁请也没用。”   “是不是你?”廖大太太追问。长女没那么多鬼心思。   “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情面?”怡君神色无辜地道,“上午做功课,下午出门遛马,哪儿有空去请姑母?若只让下人传话,怕连蒋府的门都进不去。”   廖大太太无言以对,找别的辙,“总去遛马做什么?姑娘家,哪里有整日骑马四处乱晃的?”   怡君语气柔和:“我自知画马的功力太浅,闲时多骑马多看看,有好处。先生也是这样说。”   经了上午的事,廖大太太莫名没了数落女儿功课相关的事儿的底气,没吱声,只是瞪了怡君一眼。   怡君当没看到。   廖大老爷和廖书颜一起走进门来,前者神色愉悦,正在叮嘱妹妹:“有什么短缺的,只管告诉管家,外院自会帮你添置。听雪堂一直有专人打理,只是屋子里一时暖和不起来,今晚多添几个炭盆就是。”   “不用。”廖书颜笑道,“我瞧着怡君住的香雪居不错,布置得很合我意,今晚跟她挤一挤就成。”   廖大老爷释然,望向怡君,“听到了吧?”   “是。”怡君笑道,“我这就让人把小暖阁收拾妥当。”语毕,轻声吩咐身侧的款冬,款冬应声而去。   廖大太太一直冷眼旁观,对廖大老爷行礼之后,便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廖大老爷和廖书颜也不在意,自顾自闲话家常。   直到廖文哲进门请安,廖大太太才现出慈爱的笑容,拉着儿子嘘寒问暖。   廖书颜轻咳一声,笑意微敛,语气淡淡地问侄子:“当差还尽心么?”   廖文哲忙道:“从不敢懈怠。”   廖大太太的笑脸险些挂不住。   廖书颜提点道:“芝麻官也是官,总能一步一步往上升,只看你是否踏实勤勉。”   廖文哲恭声称是:“先前伯爷也是这样说的,我一直谨记于心。”   “那我就放心了。”   廖大太太暗暗不悦,心说不就是让婆家的人给文哲找了个不起眼的差事么?有什么好嘚瑟的?她转头唤丫鬟传饭。   廖大老爷则道:“我命人去状元楼定了一桌席面、一坛陈年好酒,估摸着等会儿就能送到。家中做的,捡两道像样的上桌就得。”停一停,视线扫过两个女儿,“你们姑母回来常住,是一桩喜事。她酒量不错,今日便破例,许你们喝点儿酒作陪。”   姐妹两个齐齐称是。   过了一阵子,席面摆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用膳。   廖大老爷的喜悦溢于言表。他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二弟这些年外放到地方为官,妹妹因为与妻子不睦,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且是来去匆匆。   双亲已不在世,又一两年都不能有一次与手足团聚、叙谈的机会,偶尔想起,满心怅然。   这次妹妹肯回来,便是放下了女子之间的嫌隙,仍旧记挂着娘家,他如何能不高兴。   一餐饭,除了笑意勉强的廖大太太,一家人欢声笑语不断,其乐融融。   晚间,程询没在家用饭,带着一幅松鹤延年、一幅猫蝶图来到舒明达府中。   过两日,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五十寿辰,日子临近了,舒明达才想起来,便有了向程询讨画的事。   舒明达把两幅画铺开在桌案上,再三打量,抱怨道:“带一幅过来就行,现在两幅,你让我怎么选?”   “谁让你选了?”程询道,“松鹤延年送给你的上峰。猫蝶寓意耄耋,送给老太爷——年节时是老人家七十六岁大寿吧?”   舒明达拍一拍头,“你不提我真想不起来。”说着就眉飞色舞起来,“有你这么个能书善画的朋友就是好,给人送礼一两银子都不用花,就能哄得长辈们乐开花。”   程询一笑,“难得长辈们看得上,不然只能把家底亮出来,让你借花献佛。”   “归根结底,这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舒明达小心翼翼地把画轴卷起来,放回匣子,“如今,少说值大几千两,存个几十年,价格不知道会翻多少倍。他们都精着呢,打着附庸风雅的旗号给后辈敛财。”   程询哈哈地笑起来。   舒明达道:“往后你要是有过得去的书画,记着给我留几幅,权当帮我存点儿家当。万一老了落魄,变卖一幅画就行,不至于沿街乞讨。”   “乌鸦嘴。”   舒明达笑着携程询到暖阁用饭,席间道:“你要的人手,我给你物色了几个,明日就能去见你,都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身手一流,品行可靠。你让他们一面当差,一面提点小厮、护卫。”   “谢了。”程询对好友端杯。   “说什么呢。”舒明达端杯一饮而尽,“朋友不就是相互帮衬么。”顿一顿,道,“皇上看过你的文章,青睐有加,明年你可争气些,最好考个状元郎回来,那样,我们便可同朝为臣,相辅相成。”   “借你吉言。”   饭后,叙谈一阵,廖文哲和两个妹妹道辞回房。   东次间里,只剩下夫妻二人和廖书颜。   “大哥、大嫂,”廖书颜斟酌之后,决定开门见山,“我这次回娘家,是为着孩子们的亲事。文哲的亲事,举足轻重,我断不会插手,想管的,是两个侄女的归宿——这一段,大嫂迎来送往,都在忙这个,我听说了。”   廖大太太立时冷了脸。   廖大老爷则道:“你肯帮忙,再好不过。”   廖书颜望向大嫂,“之所以如此,是因爹娘在世的时候,很疼爱两个孩子。而大嫂对她们,不能说不好,但比起文哲,你心里有数。”   廖大太太没掩饰,不悦地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儿女的终身大事,我自然会请示你大哥。听你这意思,却似认定我会把两个女儿胡乱嫁掉。”   “我可没那么说。”廖书颜似笑非笑的,“最初守寡那几年,你是怎么待我的,心里有数。我最难熬的时候,没沾你半点儿光,脸色倒是没少看。单冲着你,我会让婆家帮衬娘家?今儿我把话放这儿,你也给我个准话,若是不同意,那就当我自作多情、不识数,明日就收拾箱笼回蒋家,我们姑嫂两个就此一拍两散,谁也别再登谁的门。”   廖大太太刚要还嘴,被廖大老爷一记冷眼阻止。   他笑道:“自你出嫁之后,家里没帮过你什么,你帮我和文哲却不是一次两次。依你,依你就是。碧君、怡君的婚事,你多费心,我跟你商量着来,这总成了吧?”蒋家本来就是好门第,如今有世袭的伯爵,门第更高。只有南廖求到蒋家的时候,蒋家就算有事,也用不到南廖。   “你这样说,我足以心安。”廖书颜起身道辞,“时候不早了,大哥早些歇息。”   廖大老爷亲自送妹妹出门,回到房里,见妻子已满脸是泪。他无动于衷,“近日相看的人,若有不错的,安排书颜见一见。”   “这是哪家的道理?”廖大太太抽泣着道,“我生的女儿,亲事却要小姑子做主。凭什么?”   “那能怪谁?”廖大老爷冷眼相看,“书颜最艰辛的时候,你给过她一句暖心的话么?说来说去是怪我,便一直没跟你说过这种话。眼下你要怎样?开罪蒋家常年尊重的书颜,让文哲丢掉差事么?我可没本事给他另谋高就,更没开罪蒋家的本钱。”   廖大太太抹一把泪,“这是两回事!她毕竟已经出嫁了,凭什么回来指手画脚的?”   “给我闭嘴!”廖大老爷第一次在她面前现出怒容,“你嫁过来这些年,婆媳不和、姑嫂不合,与两个女儿亦是情分浅薄,怎么从不知道检点自身?难道都是我南廖的人容不下你不成!?”他挥手扫落炕几上的茶盏。   碎瓷声惊得廖大太太激灵灵打个寒颤。   “要不是你对文哲尽心竭力,他也没被养歪,我能容忍你到今日?”廖大老爷拂袖转身,“我就这一个妹妹,她又不是不明理的人,如今更是得了诰命的夫人,你不可再开罪。反过来想,两个女儿往后和自己的姑母亲近些,相互帮衬着,总归是好事。”   廖大太太失声道:“她的看法,你居然全然认同?啊?”   廖大老爷举步向外,“我还有公务,处理完就在书房歇下。”   廖大太太痛哭失声。   姑母沐浴的时候,怡君听罗妈妈说了双亲的争执始末,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好像低估了姑母的分量,高估了母亲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不然,母亲不会那么难过。   可是,比起姐姐和自己一辈子的不如意,只能让母亲难受一段日子。   父亲在家中,常年有种得过且过的意思,没人帮他或者逼他做出选择,就对母亲放任自流,或者顺势而为。有些奇怪,却是实情。   不知道这是当家做主的男人步入中年后的常态,还是特例。   怡君很快放下这些,在小书房里,赏看着程询之前为她买下的颜料盒,随后又取出今日他送的印章,握在手中,别有一番感触。   这男子如此诚挚,对于认定的事情,自信,不计代价。   她何其有幸。   喜悦、满足到了怡君的眼角眉梢。   款冬笑盈盈进门来道:“二小姐,姑奶奶唤您过去说说话。”   怡君把印章妥当地收起来,即刻去往小暖阁。   廖书颜拥被坐在大炕一侧,倚着大迎枕,笑着让怡君坐到跟前,摆手遣了下人。   “姑母,有没有照顾不周之处?”怡君诚挚地问。   “没有,跟我年少时在家中一样,很舒适。”廖书颜笑容里有欣赏,“鬼丫头,以往倒是没看出,你这般伶俐,很会□□下/人。”   “姑母谬赞了。”怡君忙道,“一直怕您觉着蠢笨呢。”   “怎么会。”到此刻,廖书颜才轻声问道,“怎么会起了请我回来的心思?”   怡君仔细回想一番,如实道:“前年端午节前夕,您曾回来,临走的时候特地交代我,万一遇到棘手的大事,不妨传口信给您。您说我和姐姐是廖家的女儿,您不会不管的。眼下……正如信中所说,我娘急着给我和姐姐定亲,我怕我们会与品行不好的人定亲,又别无他法,这才差人送信给您。”   廖书颜释然一笑,“我思来想去,也只能是这个缘故。幸好你还记得,而我乐意之至。”   “那么,”怡君凑近姑母一些,“您怎么会这般爽快地帮我们呢?”   廖书颜望着光影微微跳跃的羊角宫灯,想起一事,神色怅惘,轻声道:“你祖父祖母在世的时候,很疼爱你们姐妹两个。   “你小的时候,特别黏祖父祖母,晚间常赖在他们房里,他们不知道多欣慰。   “有一次,是夏日,我看到你和祖母睡在大炕上,你的小胳膊勾着她的脖子,她笑得不知多慈爱,一直给你打扇。   “老人家故去之前,有一次跟我说,日后若是有那个能力,就照顾着你们姐妹两个一些。万一她的宝贝孙女落到吃穿都发愁的地步,她的坟头怕是要冒黑烟。   “——她是故意那么说,意在让我不要当耳旁风。   “两位老人家先后故去的时候,我都伤心得不得了,还是不能忽略你跟碧君的哭声——真就是嚎啕大哭。那么小的孩子,那么伤心,惨兮兮的,满脸都是泪……   “我便知道,他们没白疼你们。”廖书颜拍拍怡君的面颊,“有些话,不需说透,各人有各人的命。我知道女子有多不容易,旁人我帮不了,手伸不了那么长,而自己的亲侄女,总该尽一份力。”   “姑母,谢谢您。”怡君握住姑母的手,“日后只要可以,我会好生孝敬您的。”   “蒋家都是宽和明理的人,如今是真把我当亲人来看待。”廖书颜刮了刮小侄女的鼻尖,“你这小丫头若有良心,出嫁之后,时不时去找我说说话就成。我喜欢你这样的孩子,一时特立独行,一时蔫儿坏。”   怡君赧然,仍是郑重点头,“一定的。”   “但你也要心里有数。”廖书颜道,“我跟你娘不合,嫌隙不是一日两日,彼此向来没有好话。你要是心疼你娘的话,趁早直说,我可没闲情费力不讨好。”   “您总会看顾着爹爹和哥哥的情面,适可而止。”怡君笑起来,“这一点,我可不担心。”   “百灵鸟似的,总有的说。”到这会儿,廖书颜生出了几分由衷的喜爱,拍拍身侧,“来,今晚你就睡在这儿吧,跟我说说话。”   “好啊。”   翌日,程询给唐栩下拜帖。这一段,唐栩来过两次,都是拜望姜先生,与他说话亦算投机。   回事处的人很快带着答复来回话:“今日唐侯爷请了一日的假,要料理些家事,他说今日晚间得空,会设宴恭候。”   程询很是愉悦。今晚应该就能见到修衡吧?那孩子成年之后便是罕见的俊美,如今不知该有多漂亮、多招人疼爱。   这一世,若可能,我愿意做为你和薇珑引路的一盏灯,让你们免却心疾,活得惬意。   但愿,你们亦愿意。   内宅里,程夫人正忙着寻找见怡君的由头。   “听说那孩子书画皆精,别的便不知晓了。”她苦恼地按着眉心,“书画……我能做出什么文章么?”   一旁的红翡听了,见自家夫人半晌拿不定主意,灵机一动,“夫人,年初的时候,舅老爷不是送给您一幅难辨真伪的画么?您不肯让老爷和两位少爷甄别,怕舅老爷面上无光,廖二小姐不知就里,让她看看可好?”   “对啊。”程夫人眼睛一亮,立时点头,继而又揶揄自己,“说出去谁会信?我手里头那么多难辨真伪的乐器、扇面、画作甚至摆件儿……”说着不免生气,“那些人是真看不出,还是看准我分不出真假?”   红翡失笑,“他们定是都看不出,花了大价钱买下的,不然怎么敢送给您?”   程夫人心里稍稍好过了一点儿,“快去安排,把廖二小姐请过来。”长子的意中人,她近乎迫切地想见一见。 第31章 结良缘   031   对于去见程夫人,因着程询事先已经提过,怡君并不意外,但也正因为事先知情,心绪有些微妙和复杂。   叶先生对此则是喜闻乐见,瞧着怡君走出学堂,笑了笑。   昨日辰时,程询急匆匆地找到她面前,说要去南廖一趟,您得帮我找个由头。   她不解,说你去南廖做什么,又不是休沐的日子。   程询就说,有件要紧的事要办,您要是不帮忙,我可就暗中做手脚了。   她笑起来,问什么事。   他直言不讳,说终身大事。   想一想近几日一些事,她心里有了数,故意逗他,说终身大事得请长辈出面,你私底下瞎张罗什么?   他就说,我总得问问她看不看得上我吧?要是打心底觉着我面目可憎,我怎么能请家母张罗?那不是平白给人添堵么?   说话的时候,他目光中真有几分忐忑。她笑不可支,说要不是亲眼看到,真是如何都想不到,你这般人物,也有这一日。   程询笑着告饶,说您快些快些,我心里真是火急火燎的。   这样的人,如何都做不出上不得台面的事,不然哪里会请她帮忙。为此,她欣然应允,给碧君安排了功课,至于怡君的,明知他会做文章,索性让他看着办。   他郑重行礼,回了书房一趟,随即匆匆策马出门。   没多会儿,程夫人来到外院,问长子是不是去了南廖。   她含糊其辞,答不清楚。   程夫人却蹙眉道:“也不知带没带几色礼品,让人觉着失礼,总是不好。这孩子,今日怎么毛毛躁躁的?怕不是还没睡醒吧?”   她失笑,随即明了:程询已经将心意告知母亲。并且,程夫人在相看之前,就已认可儿子的眼光。   太难得。处事周全的程询,如此开明的母亲,真的太难得。   .   程夫人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看着女孩走进门来。   样貌明艳,气质高雅,仪态优美从容。头戴珍珠发箍,莹莹珠光将巴掌大的小脸儿衬得愈发盈润通透,一袭湖蓝衣裙,颜色的美丽静谧与气质相得益彰。   程夫人的唇角缓缓上扬。   怡君款步上前,恭敬行礼问安。   “免礼。”程夫人笑着抬手,指一指近前的太师椅,“快坐下说话。”   怡君谢座,半坐在椅子上。   红翡奉上茶点。   程夫人和声道:“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初次相见,你将就些。”   怡君微笑道:“夫人言重了。原该与家姐来拜见您的,却自觉唐突,更怕您平日繁忙。”   “我与别家主母一样,平时不过是那些琐事。”程夫人笑着端起茶盏,示意怡君尝尝,“碧螺春。”不示意的话,便有逐客之嫌。   怡君端茶啜了一口。   “怎样?”   怡君由衷赞道:“好茶。相传碧螺春最早叫做吓煞人香,再有妙手烹制,如何不好。”   红翡喜上眉梢——茶是她沏的。懂茶道,善烹茶,一向是她引以为豪的。   程夫人瞥见,也笑起来,“红翡的手艺,的确不错。”   红翡笑道:“是夫人教得好。今日得了廖二小姐的夸赞,足够奴婢好几日沾沾自喜了。”   怡君望向红翡,两人相视一笑。   程夫人很自然地与怡君拉起了家常,例如询问廖大太太近来是否繁忙,姐妹两个上学是否辛苦,程家的下人服侍的是否周到。   怡君一一作答,只觉得程夫人十分和蔼可亲。   随后,程夫人起身,邀怡君到自己的小书房,说了那幅画的事:“娘家人送我的,我却眼拙,辨不出真伪。你是叶先生的爱徒,又做得一手好画,眼光不知要胜过我多少倍。只望你不要觉着我唐突。”   “委实不敢当。”怡君忙微笑道,“眼下只是初学,通过叶先生才有幸看过历代名家的一些画作。若能帮到夫人,实属荣幸;若是无能为力,便辜负了夫人的期许,日后更要加倍用功。”   话说得十分婉转动听。程夫人非常满意地笑了,“不要有压力,小事,小事而已。只当是我们闲来无事的消遣。”   说话间,两人步入小书房。   两名丫鬟将画轴徐徐展开,一幅《牡丹图》呈现在怡君眼前。   作画之人,是先帝在位期间的一位名家,早早成为道教子弟,十年前在游历途中仙逝。   怡君凝神细看,名家的手法、画纸的新旧等等,都是鉴别画作真伪的必要条件。   程夫人不打扰她,静静站立一旁。这幅色彩艳丽的画,让她存疑的,是画上的颜料看起来比较新,多说六七年的样子,而日期却是十几年前。兄长根本不懂这些,友人赠送之后,便原封不动地转手送了她。而她对画作只是略有涉足,为此,不免犯难。   怡君看完之后,对程夫人欠一欠身,笑道:“这幅画应该就是这位名家的真迹。”   “真的?”程夫人喜形于色。   怡君温言道:“颜料看起来很新,只有几年光景,是因保存甚是妥当之故。叶先生安排花鸟功课期间,数次带我观摩这位前辈的名画,是以,对他的笔触、技巧、布局算得熟稔。”再多的,不需说,毕竟程夫人不是深谙其道,停一停,又道,“而且,发现了他一个很有趣的小习惯。”   “是么?”程夫人笑道,“快讲给我听。”   “夫人请看,”怡君抬手指着画面中渐渐淡去的一朵牡丹,“这朵花上,落着一只小小的蝴蝶。”   程夫人凑过去,仔细看了片刻,欣然点头,“的确是呢。以往看过数次,竟都没发现。”心里暗暗佩服这孩子绝佳的眼力。   怡君的手又指向另一处,“这儿也藏着一只。”   “的确是啊……”程夫人不免奇怪,看着怡君,问道,“花蝶相伴,不是很好么?老先生为何要把两只蝶藏起来?”   怡君莞尔,“这就不晓得了。只是,叶先生倒是讲过老先生的一些趣事:他最出彩的是梅兰菊三君子,牡丹的繁复艳丽,在当时亦无人可及,有些人就挑剔,说他的牡丹图总是没有鸟、蝶,未免少了些灵气。老先生曾说过一句,我画过。   “大多数人应该是误解了‘画过’二字,只当他成名前画过。其实不然,仔细寻找的话,他不少牡丹名作之中,都如此画,藏着小小的蝴蝶,或是彩雀的尾翼,而且手法自成一格,不是最精妙的,却是寻常人模仿不成的。   “——幸亏叶先生指点这些在先,不然也不能大致确定。夫人不妨再请高人细看看,毕竟,我才疏学浅,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说起这些的时候,女孩明亮的大眼睛里光华流转,端的是神采袭人又明艳照人。在谈的是她最擅长的事,但话里话外,仍旧留有余地。换个稍稍自负一些的人,在这时,定是成竹在胸的态度,甚至于,得意忘形。   可怡君没有,还把功劳给了叶先生。   程夫人由衷地颔首一笑,一语双关:“我放心了。”   怡君又陪着程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便适时地道辞。   “我就不留你了,不然,叶先生定会怪我耽误她的爱徒的课业。”程夫人亲自送怡君出门。   怡君再三请程夫人留步,末了恭敬地行礼,带着夏荷离开。   程夫人返回小书房,细细回想一番,笑容止也止不住。   阿询说的不假,姐妹两个,的确是完全不同的人。   正如之前说过的,她,放心了。   在书案后落座,她唤红翡:“去看看大少爷在忙什么。得空的话,就回来一趟。”   红翡笑着称是而去。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光景,程询大步流星走进门来。   程夫人笑吟吟地指一指案上的画,“你大舅送我的,快帮我瞧瞧,是真迹还是赝品。”   “就为这事儿啊?”程询笑道,“把画拿到外院不就行了?”   程夫人顺势道:“是啊,还劳动我们家大少爷亲自回来一趟,我这做娘的,委实思虑不周。”   程询笑起来,“娘,您就直说吧,想让我跪祠堂还是跪佛堂?”   “混小子。”程夫人逸出愉悦的笑声,“快帮我看看。”   程询见母亲神色愉悦,显得很松快,便放下心来——怡君来见母亲的事,他已知晓。   他仔细看着那幅画,期间因为是在母亲面前,举止便很随意,修长的手指曾虚虚落在两处上方——正是怡君指给程夫人看的那两只小蝴蝶的藏身之处。   程夫人本就相信怡君的判断,眼下,只是觉着长子与怡君很有默契,眼里的喜色更浓。   “是真迹,错不了。”程询笃定地道。   程夫人道:“为何?说来听听。”   程询把理由讲给母亲听。   程夫人听完,定定地凝视着他,好一会儿。   “怎么了?舅舅送您一幅名家真迹而已,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儿吧?”程询抬手在母亲眼前晃着。   “混小子。”程夫人再度忍俊不禁,笑着轻斥一声,把他的手打开,“我只是在想,原来真有天作之合的良缘。”   “……?”程询只能以眼神表露心绪,转头望向红翡。   红翡满脸惊讶,见大少爷望向自己,如实道:“您方才说的这些……与廖二小姐之前与夫人说的那些要点,应该能算是完全相同吧……唯一不同的是,廖二小姐言辞间留了余地,不似您这般笃定。”   程询扬眉,再想一想母亲的话,喜悦再也藏不住,走到母亲身侧,“您这是相中的意思吧?”   “这还用问?”程夫人抬眼望着他的俊脸,“先前啊,真是只想见一见,没成想,那孩子给了我意外之喜。女子啊,若不是处事周到,说话就不能婉转动听、留余地——说话就是在处事,这些年过来,我再清楚不过。”   程询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   “我就说,你的眼光错不了。又通透又有才情的孩子,嫁过来之后,不愁我没个左膀右臂,更不愁你能过得更顺心如意。”程夫人笑着抬手,戳了戳他的面颊,“这会儿我是打心底赞成了,往后更要不遗余力地帮你如愿。”   程询揽住母亲的肩,“娘,谢谢您。”   “好儿媳也是我梦寐以求的。”程夫人笑着携了儿子的手,到此刻,才把心里话告诉他,“先前啊,我见过廖大小姐,觉着未免太单纯了些。听说你钟情廖二小姐,我不免犯嘀咕,怕你日后没个贤内助。今日总算是心安了。自然,我也晓得,十几岁的女孩子,要学的定是不少,放心,到时我自会手把手地教她。”情分是可以以诚相待经营出来的,她并不担心长子长媳成婚之后与自己发生分歧,因为她相信,若无天大的理由,长子都不会失去对自己的孝心,钟情的人,亦会遵循他的孝心善待自己。   程询笑道:“用舒明达的话来说,就是这会儿真想给您磕一个了。”   程夫人笑不可支,“给我滚远些。那是什么话啊?明达的好处没见你学到,他不着调的地方你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红翡实在忍不住,掩嘴笑起来。   母子两个说笑一阵,程询说起别的事:“我小时候,有过一个九连环中的上品——没记错吧?”   “对啊。”程夫人颔首,“那可是我费了些心思给你寻来的,大抵是你四岁那年。最令人称奇的是,你居然能自己把它解开。”   程询道出目的:“您还存放着呢吧?晚间我要去唐府,或许能见到唐侯爷的长子,想把这物件儿做见面礼。”   “合适么?”程夫人不免犹豫,“唐侯爷的长子,不是才两岁么?两岁的孩子,怎么玩儿得了九连环?送些不倒翁、小鸡啄米之类的物件儿不是更合适?你要是与那孩子投缘,过两年再送他也不迟。——我也是怕唐侯爷、唐夫人觉着你唐突,绝不是舍不得。”   “合适,您就放心吧。”程询笑道,“那孩子可比我更聪明。”   “……嗳,那不就是又一代奇才了?”程夫人讶然,“你可是打小就被外人唤着奇才走过来的。”   “我只能从文,那孩子却是前程无量,文武皆可——我仔细推算过了,他就是这种运道。”程询一本正经地道。   “真的假的?”程夫人神色狐疑,“冷不防就跟我神神叨叨起来了……《奇门遁甲》那一类的学问,你还是少琢磨吧——这半仙儿的架势,我瞧着瘆的慌。”   程询逸出清朗的笑声。   程夫人站起身来,“不管怎样,拿去就是。你小时候钟爱的物件儿,我都好生存放着呢。走,跟我一道去小库房找出来,你也瞧瞧有没有别的能送人的。”   程询携了母亲的手,“好。”   .   晚间,程询出门之后,正房里便只有程清远、程夫人、程译、程谨一同用饭。   程夫人神色淡淡的,尽量不让自己在孩子面前流露出对程清远的不屑。   席间,程清远首次打破了家中用膳时食不言的规矩,问发妻,长子去了何处。   程夫人神色恬淡,“阿询自有要忙的事,老爷不需挂心。”   “来年开春儿便有两场考试,举足轻重——你当那是闹着玩儿的?”程清远冷眼相对,“他不知上进也罢了,你竟也不知道严加约束么?”   程夫人一笑,“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晓得个中厉害。便是阿询明年考不中,不是还有下次么?急什么?老爷您的为人处事之道,也没巴望着他博得头筹的意思。”   “……”程清远勉强咽下“混帐”二字,怒目相视片刻,不再理会她。   程夫人则笑意温柔地给程译布菜,“多吃些。打今儿起,开始跟着姜先生上学,要学的太多,功课定是吃紧。但是,至多到腊月下旬,就要到放假的日子。当下竭尽全力,年节时才能过的轻松。”   程译恭声称是,“娘,我会更加用功的。”   “那就好。”   程谨听了,不免神色黯然。   程清远留意到了,没好气地道:“这又是怎么回事?老大只带着老二去拜见过姜先生么?”   “嗳,这话可就奇怪了。”程夫人道,“老三的事,向来是你做主,不要我们插手——这不是好几年前就定的规矩么?怎么?我跟阿询如今全然奉行,反倒落了不是么?”   “……”这也能钻空子给人添堵,程清远简直要佩服母子两个了。   “娘说的是。”程译目光炯炯地望着程清远,一幅“你不认可就是缺理”的态度。   程清远真要被气晕了,当即站起身来,扯过程谨,“走!我这就带你去见姜先生!”   程夫人只报以轻轻一声冷笑,心里想着,你的情面,怕是还不及阿询的十中之一。引荐就引荐吧,姜先生总会有个亲疏之分。这一点,全不需她担心。   .   冬日的夜色,降临的总是很早。   程询带着程安走进唐府外书房院,离用膳的时辰尚早。   唐栩亲自出门相迎。他对程家父子的态度,与绝大多数人相同:对次辅毫无好感,却无法抑制对程询的欣赏或惺惺相惜之情。而对于唐府这样的门第,便少不得平添一些门第之别带来的不便,若程询不肯前来做客,他不可能做好与之常来常往的准备。   这些,程询心里隐约明白,不为此,也不会主动送拜帖过来。在前世,这是他不肯做的事,在今生,想法自是不同。没有什么有无必要,重要的是之于双方都有益处的结果。   但是,今日,程询看得出,唐栩对自己的到访很重视,由此心安几分。   唐栩携程询一同进到暖阁,唤小厮去厨房看看宴席准备的如何,又笑:“粗茶淡饭,稍后还望解元不要嫌弃。”   “这是哪里话?”程询笑道,“侯爷肯拨冗相见,已是荣幸之至。”语毕,示意程安将礼盒奉上。   唐栩见八色礼品之外,另有两样包裹得甚为精致华美的礼盒,笑了,“你这也太客气了。来日我去府上,岂不是要有样学样?”   “我可不是那意思。”因着对方言辞间随意起来,程询便也随意地道,“单独备下的两样礼品,是要送给贵公子的——听闻甚是招人喜欢,今日真是想亲眼见见。”   唐栩不由笑了,一贯清冷的容颜宛若冰雪消融。他即刻吩咐小厮:“去,唤人把大少爷带来。”随后对程询道,“我这个儿子,我是到眼下都摸不到准成,不知他是聪明得厉害还是蠢笨得厉害——话少,不免给人木讷之感。”   话少该是嫌身边人总摁着一件事反复絮叨的缘故——程询想着,笑道:“古来就有惜字如金的说法,对于话太多的人,可没多少褒奖之词。”   唐栩莞尔,“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随后问起与姜先生相关的事,“收临时的学生的事怎样了?”   “还算顺利。”程询答道,“今日为止,先生收下的人是宁博堂、杨汀州、周文泰、徐岩、凌婉儿……”把十来个人的名字报给对方。   唐栩听了,斟酌片刻后道:“说句不怕得罪你和姜先生的话,这些人的资质,实在是参差不齐。”   “先生知道。”程询莞尔而笑,“或许老人家要的就是个参差不齐的局面。”   唐栩再敛目斟酌片刻,释然一笑,“的确是。一色的好学生,兴许倒培养不出好苗子。”   “我也是这样看。”   “那你呢?”唐栩笑微微地看着程询,“如今是姜先生的爱徒,还是叶先生的爱徒?”   “……两个都不肯收我。”程询据实说。   唐栩笑出声来,“这就对了。以你的才华,凭谁敢收你做徒弟?”   程询也笑,“这可就是明打明地捧我了。”   “捧你又如何?”唐栩笑得云淡风轻,“我巴不得每日都能捧夸一个如你一般的人。”   程询有些微动容。   唐栩目光柔和而笃定地看着他,“有些年了,文人之中没有叫人俯首钦佩的,便是杨阁老也做不到。看你了。”   程询从容而谦和地道:“但愿我不辜负侯爷的期许。”   “对。只盼你能让如我这样的人如愿。”唐栩由衷地说完,又道,“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切记这一点——我在如今,就是做不到齐家。”   程询诚挚地道:“我定会铭记于心。”   唐栩也好,唐夫人也好,往后很多年,都会被家事所累。直到杀伐果决的修衡能当家做主且有足够的人力财力了,才把纷扰一刀切断。   ——武将与武将,也是不同的,父子两个面对家事的态度迥然。   但是唐栩的提醒,必是出于好意,也真是他需要铭记并警醒自己的。说到底,他善于过惩戒亲人的日子,却不知道如何应付现今乃至成婚后的光景。   同是世家子,唐栩不难想见程询的处境,又因交情不深,便点到为止,说起别的一些无足轻重的事。   唐夫人牵着修衡的小手走进门来。她已再度有喜,大腹便便,却难掩那容颜的美丽、婉约的气质。   只看着眼前的她,程询很难想象,这女子会在十余年后把自己的长子逐入军中,且与今上言明:长子不立军功,就不得回来。   那到底需要怎样浓烈的失望与期许?   程询能想见,但自知不可全然感受,所以前世很多年里,对这女子只有敬重,别的……他从不肯允许自己去斟酌。   与修衡在朝堂惺惺相惜的年月,他是感激她当初那个决定的;与修衡成为忘年交之后,他对她当初的决定,唯有一声声叹息。   过于强悍了。   修衡是看似平稳平静地接受了,而在之后,却是那般艰辛的负有心疾的生涯……   要他感激她?不可能。   要他不感激?也不可能。   文武双全的奇才,举世罕见,她只是无意中态度强硬地指出了一条荣华路——她并不知道,她的长子,注定是文能定国、武能安邦的绝世人物。   压下心头翻涌的旧事,程询起身,恭敬行礼。   唐夫人笑着回礼,继而又吩咐身侧的修衡:“这是程叔父,还不快行礼请安?”   修衡凝眸看了看程询,语气稚嫩地唤道:“程叔父。”语毕抬头望着母亲,奶声奶气地小声说,“娘亲,还没人教过我如何请安呢。”   唐夫人险些闹个大红脸——两岁的孩子,谁会教他请安的礼仪?方才她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唐栩与程询则由衷地笑出声来,后者俯身,对修衡招一招手,“来,叔父给你带了个好玩儿的物件儿,却不知你见没见过。”   修衡漂亮至极的大眼睛忽闪一下,一面慢悠悠走向程询,一面好奇地问着:“叔父,是什么物件儿啊?”口齿利落,吐字清晰。   程询与唐栩俱是眉眼之间有了三分笑意。   唐夫人见状,便顺势道辞,回了内宅。   程询得到唐栩首肯之后,将带来的置于锦匣内的和田玉九连环取出,摆放在东侧的桌案之上,再将修衡抱起来,耐心地讲解破解九连环的规则。   唐栩一直坐在原处,望着儿子那张说是镇定也行说木讷也绝不是冤枉他的小脸儿,只想着别在人前闹出笑话就成。   程询把九连环拿给修衡。   修衡站在椅子上,兴致盎然,但是过了一阵子,因着找不到解开的法子,有些懊恼,小胖手时不时地挠一下自己的头。   唐栩怕程询为了自家孩子不能脱身,便想唤奶娘来把修衡带走,却不料——   程询从修衡手里拿过九连环,笑微微地说:“我可以解给你看。但是,共需三百四十一步,你能记住么?”他很认真地询问面前只有两岁的孩童。   修衡想一想,稚气却兴冲冲地道:“程叔父,解给我看,好吗?”   唐栩刚想斥责孩子胡闹,却不料,程询已爽快答允:   “好。”   唐栩不由扬了扬眉。程询方才都说了,解这九连环,共需三百四十一步:寻常成年人能记住步骤就已不易,何况孩童?   他可从没敢指望修衡天赋异禀。   可眼前这一大一小……   程询仍旧非常温和又耐心地对修衡道:“方才已说了,所需步骤繁多。你若想解开,可要专心看着。”   “嗯!”修衡用力点头,忽闪着大眼睛,慢悠悠地说,“叔父,我会专心看的。”   “那你可要说到做到。”程询抚了抚修衡圆圆的小脑瓜,笑容极是柔和。   唐栩看着这一幕,来不及生出猜想,满心便已被儿子所得的际遇、带来的欢喜占据。   “现在就开始了。修衡,用心看着。”程询揉一揉修衡的头,随后一步步解开九连环。熟记于心的步骤,他刻意放缓了速度。   唐栩始终关注着修衡,意外地发现他小脸儿上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且喜悦的神色,为此,打手势示意下人噤声。   程询演示完毕,握了握修衡的小手,“记住没有?”   “嗯……”修衡一本正经地思考着,再一次抓了抓浓密的头发,又蹙了蹙小眉头,“娘亲说,不见分晓,不可招摇。”   程询大乐,用力抱了抱他,“好孩子。真乖。”   修衡得了夸奖,开心地笑起来。   唐栩面上平静、心头动容,想着这人与人之间,真就是要讲缘法的。以往,以修衡那个性子,绝不肯对着外人说这么多话。   因着修衡的缘故,他对程询平添三分亲近之感。   程询又与修衡说笑两句,便由着孩子对着九连环琢磨,回身落座,继续与唐栩叙谈。   “没看出来,你这么喜欢孩子。”唐栩说。   程询就笑,“我也没想到。”   过了一阵子,下人摆好席面,请二人入席。   修衡却逸出一声低低地欢呼:“程叔父,来看!”   程询与唐栩同时侧目望去。   修衡正笑容璀璨地对着程询招手,“程叔父,我记住了,解开啦。”   “既然解开了,就陪着程叔父一起用饭。”唐栩先一步走过去,难掩喜悦之情,笑着抱起修衡,“愿意么?”   “嗯!”修衡对程询扬了扬手臂,“愿意!”又拧巴着小脸儿推一推父亲,“爹爹,我自己可以走的。”   程询压制不住满腹的喜悦,笑出声来。他就知道,修衡有这本事。   唐栩亦是哈哈地笑着,把儿子放到地上,不轻不重地拍一拍,“那你就自己走。几时摔了跤,可不准闹脾气。”哭是不会的。他家的修衡,吝啬眼泪,直接就会转化为小脾气。   “……不会摔跤的……吧?”修衡站在原地,犹豫地说。   唐栩与程询同时笑起来。   与此同时,程夫人正在对程清远说道:“阿询与廖二小姐的事情,我一百二十个的赞同。明日,便会下帖子给南廖。你总归是一家之主,总该知会你一声。”思虑再三,还是派人把他请回正房一趟,告知此事。   程清远这人的好处在于,只要没到落魄之时、没被气得半死,就不会给人脸色看。他想了一会儿,缓声道:“你相看过了?”   “嗯。”   “既然你跟阿询都能相中,定然是极为出色的闺秀。我便是与你和阿询有分歧,也绝不会拿别人家的孩子撒气。”程清远道,“我同意。你别亏待南廖那边,往后该走的章程,都不要落下。”   “老爷同意就行。”程夫人笑吟吟站起身,行礼道,“妾身没别的事了,老爷只管回林姨娘房里安歇,我不耽搁您了。”   “……”程清远嘴角一抽,片刻后终是无奈地站起身来,离开正房。   .   翌日,程夫人的帖子送至南廖。   廖大太太自是不会犹豫,当下对程府前来传话的管事妈妈道:“我随时得空,恭候程夫人大驾光临。”说完命人打赏。   当日午后,程夫人来到南廖。   廖大太太亲自迎到垂花门外,和颜悦色,礼数十分周到。   在正房落座,寒暄之后,程夫人问道:“听说蒋家大夫人回来小住了?”所指的是廖书颜。   “是啊。”廖大太太竭力控制着情绪,不让笑容、语气显得牵强。   “蒋大夫人可是出了名的能持家又明理。”程夫人心念一转,道,“若她此刻得空,我想到她下榻之处拜望,只是不知道——”把余地留给廖大太太。   廖大太太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却也真不能拂了对方的心思——自己不够格,因而道:“夫人这话就见外了。稍等,容我命人去瞧瞧。”说完转头示意罗妈妈。   罗妈妈行礼出门,脚步匆匆地去往听雪堂。 第32章 结良缘   032   来南廖之前,不可避免的,程夫人派下人打听廖大太太其人。程家与南廖,以前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既无来往,便无了解。   起初,听说廖大太太婆媳不和、姑嫂不和那些事之后,她真有些头疼,担心对方日后再加上一条亲家不和。   了解到蒋家大夫人便是廖大太太的小姑子,她更为惊讶。程家与蒋家,在官场上也是两路人,常听说一些事,与蒋家女眷仅限于碰面时认得。   蒋家男子行伍,这一辈的大爷——也就是廖书颜的结发夫君,在军中落下了伤病,年纪轻轻故去。   廖书颜当真消沉了三四年之久,幸好与婆婆、妯娌、小叔子相处融洽,一家人好生劝慰、照顾着她走出低谷,重新振作起来。   近些年来,廖书颜对上孝敬公婆,对妯娌尽心帮衬,婆家曾有两次风雨飘摇,都在她和公婆的明智处理之下走出困境。   四年前开始,在军中的蒋家二爷先后得到平南王黎兆先、临江侯唐栩两位少年将军的欣赏,屡立战功,得到先帝亲封昌恩伯的荣宠,家中女眷亦都因此获得诰命。   顺风顺水的日子,谁都盼望,但落在人眼中,无甚可提之处,如蒋家这种终于苦尽甘来的情形,总会被人时时提及。   程夫人对蒋家的事烂熟于心,却从没人提过廖书颜的娘家。由此不难想见,廖书颜与娘家必是走动甚少,人前人后亦很少说起娘家,廖大太太那边,做派定是大同小异。如此,便让人们无意间忽略了这些。   这次廖书颜回娘家小住,在程夫人意料之外,却让她心生喜悦:程家以诚相待,廖书颜在一旁看着,总会向廖大老爷递几句好话——廖大太太便是想闹幺蛾子,怕也没人纵着。   廖书颜笑盈盈地走进厅堂,紧走几步,到程夫人面前行礼,“早知道程夫人前来,定会早些过来请安的。”   “蒋大夫人客气了。”程夫人连忙起身还礼,“我出门前才听说夫人回娘家小住的事,过来就想跟你说说话,没耽误你的正事吧?”   “怎么会。”廖书颜道,“回到娘家,大嫂什么都不肯让我帮衬,只纵着我偷闲躲懒,不知多清闲。”说着话,笑笑地望向廖大太太。   廖大太太抿出一抹笑,“姑奶奶难得回来,怎么舍得让你辛劳。”   三个人寒暄几句,重新落座。   说了一阵子家常话,程夫人把话题引到此行的目的,对廖大太太道:“府上两位千金,我近日见过了,当真是一对姐妹花,生得标致,又端庄懂事,煞是讨人喜欢。”   廖大太太笑道:“夫人谬赞了,哪里有那么好。若是有行差踏错之处,还请夫人海涵。”   程夫人顺势道:“听叶先生说,廖大小姐芳龄十六,廖二小姐芳龄十四。不知可定下亲事了?”   这样的说辞,莫不是来帮人提亲的?要知道,能请动程夫人的门第,必是非富即贵。廖大太太满心喜悦,道:“还没有呢,这两年倒是也有来提亲的,可我家老爷想多留两个女儿几年,便都不了了之。”不管私底下闹成怎样,在人前,夫妻之间还是要往对方脸上贴金。   廖书颜笑微微地啜了一口茶。   程夫人身形微微前倾,“既然如此,那我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大太太可千万不要怪我鲁莽。”   廖大太太亦是神色郑重,“夫人只管说。”   “是这样的。”程夫人神色诚恳,“你也知道,我膝下长子年纪也不小了,早就该给他张罗婚事,可他一心要先考取功名再娶妻成家,我自是不好说别的。而今,他年岁实在是不能再拖延了,秋闱的结果亦尚可,我便再提起要他娶妻的事——好歹先定下来。他没再反对,说听我的安排就是。”停一停,怡君的容颜在脑海浮现,她语气更为柔和,“府上一位千金,我一见就甚是喜爱,便等不及上门毛遂自荐。”   “是么?”廖大太太心头狂喜。程询她是见过的,便是只凭样貌、做派,便是她在今日之前奢望不来的女婿。   程夫人笃定地颔首,“结亲是结两姓之好,男方在最初理应有个诚恳的态度。至于别的,只管放心,该走的章程,程家一样都不会落下。再说心里话,我自然有私心:想让这边先给我一颗定心丸。若是有所犹豫,那我……”她笑起来,“也没别的法子,只能请说项的人尽心帮忙说合,得空就过来游说。”又望向廖书颜,“夫人是南廖的姑奶奶,自然不是外人,为此,我便有什么说什么了。”   别说摆架子了,程府根本是把姿态放到了最低。   廖大太太眼中有了笑意,瞥过廖书颜,笑意立时消散大半:小姑子要是诚心给她添堵,如何都要阻断她有个乘龙快婿的路,那……她险些叹气。   廖书颜先是因程夫人的态度有些感动,随后,便忐忑起来:   程夫人看中的是碧君还是怡君?若是怡君,那真是绝好的一门亲事,若是碧君……   说句不好听的,碧君就是她嘴里货真价实的花瓶:看着是绝对好看,吟风弄月不在话下,但是一点儿城府也无,遇到事情只会找妹妹,性子急的能被她急死,谁想教她,就要从头教起,能累死。   不能吧?如程夫人这样的高门贵妇,焉能不知一府宗妇的分量和对家族的影响——若不是程询对碧君一见倾心,若不是程夫人活了半生忽然鬼迷心窍想下半生被累得吐血,程家选定的只能是怡君。   出于种种考虑,廖书颜笑问:“但不知程夫人看中的是我哪个侄女?”   程夫人笑答:“是二小姐。兴许人与人真要讲个缘法吧,我觉着,跟她很是投缘。”   廖书颜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就好。至于其它,她再仔细斟酌便是。   廖大太太有些许的意外。在她看来,论年纪,碧君跟程询更为般配,但因程夫人所说的投缘二字,也就释然。斟酌片刻,她笑道:“方才我也说了,儿女的终身大事,需得禀明我家老爷,请他做主。夫人也知道,老爷连长女的婚事都不肯爽快答应,对年纪尚小的次女,怕更添三分犹豫。不管怎样,夫人的话我都记下了,定会如实复述给老爷听。”抬头嫁女儿,凭谁也要矜持一些,心里不管怎么想,都只能对男方那边端着点儿架子。   廖书颜再度松了一口气。还行,这嫂嫂总算是没犯浑,瞧着是没有得谁跟谁较劲的意思。   程夫人当然知道这是必走的过场,“如此,过三两日,我少不得再来叨扰。”   廖书颜忙道:“到时候,我做这个跑腿的人就是了,哪能总辛苦夫人。”   廖大太太附和地道:“对啊。”心里却想:你这是又打什么歪主意呢?   .   此刻,吴妈妈站在怡君跟前,道:“已安排了一个您放在外面当差的小厮去过程府,见到了杨公子,将您的心思告知于他。”   怡君示意吴妈妈在近前落座,道:“仔细说来听听。”   吴妈妈笑道:“正如您吩咐的那样,只说是商公子跟您和大小姐的一位熟人来往不断,却曾有过欺瞒爽约的行径,为此,您二位应熟人之请,要帮忙试探一下。杨公子向来精明,若是有心出手相助,自然会拿出个章程。”   怡君点头一笑。   杨汀州的长姐,大他六七岁的样子,年少时曾受教于叶先生,他也算是叶先生半个学生,闲来遇到不懂之处,会寻到叶先生跟前请教。一来二去的,他与她们姐妹相识,曾有几次,三人在一起较量诗书、音律、书法、画技,便因此一步步成为交情匪浅的朋友。今年秋日,他曾因家中要强行定亲愁苦不已,是叶先生和她们姐妹出了些主意,了却他家门对他的强人所难。   眼前姐姐与商陆的事情,怡君便想到了他,和姐姐推心置腹地叙谈一番之后,达成了默契,唤吴妈妈安排下去。   吴妈妈继续道:“杨公子斟酌了一阵子,满口应下,今晚便会寻找由头,邀商公子在外赴宴。具体的,请您和大小姐静待下文,有必要的话,会请您二位出门,但愿到时您二位能得空。”   怡君欣慰地笑了。   .   到程府学堂的名单定下来之后,姜道成做了进一步的安排:男女学生的座位分列东西,中间以屏风隔开。如此,他在前面讲课、布置功课的时候,能看到每个学生,男女学生之间,却不能够随意观望。   这亦是审时度势之举。   男学生之间,只有宁博堂是已娶妻之人,其余的人,亲事都还没有着落。而几个女学生,如徐岩、凌婉儿之辈,都是同辈京城闺秀之中样貌拔尖儿的,少年人为她们神魂颠倒,再正常不过。   姜道成能理解,但不可能允许在自己的课堂上有人眉目传情——那能把他膈应死。   而对于专门来学音律的周文泰、凌婉儿,姜道成让两人上午随众人读诗书做文章,下午则一个去他居住的院落的东厢房、一个去叶先生那边的学堂——横竖徒弟下午也没事,学堂只是空置。   昨日一干人等前来,姜道成并没授课,而是把自己历年来对学生的种种规矩言明,能接受自然好,不能接受就趁早请辞,谁也别给谁平添不快。   十余个人——包括程译、程谨,一整日的时间就用来答应并熟记那些细致的条条条框框了。   到今日,姜道成才正式开始授课,针对每个人现今的情形做出妥当的安排。   一整日下来,老爷子还算满意:一个个都是聚精会神、勤学好问的样子。但愿都不是心血来潮。   这档子事,是程询平白施加给他的不假,但随着一天天对程询生出的欣赏之情,再到今时面对着学生们年轻而诚挚的面容,他那点抵触早就没了,巴望着自己能遇到真正的好苗子,来日能在他教导之下学有所成。   出类拔萃就算了。   程询那小兔崽子的才识摆着呢,别说学生,连他都不能超越——每每想到这一点,姜道成的眉毛就会纠结到一处。   申时,下学之后,杨汀州急匆匆收拾书本和文房四宝。   刚自叶先生那边回返的凌婉儿经过,不由笑问:“怎么这么心急啊?好像有人催着你似的。”   杨汀州对她一笑,“饥肠辘辘,可不就急着回家用饭么。”   凌婉儿掩嘴笑起来,“你倒是实诚。”举步要转过中间屏风的时候,想起一事,又回身问道,“下午上课之前,有个小厮来找你,是你家里的下人,还是别家的?”   “你倒是细心,留意这些做什么?”杨汀州笑道,“左不过一些琐事。”   “想起来就随口问问而已。”凌婉儿弯唇一笑,“女孩子家,留意的可不就是芝麻大点儿的小事么?”   杨汀州瞥一眼不远处眼神复杂的周文泰,一面把手边东西放进书箱,一面将语声压低一些,“姑奶奶,您可饶了我吧,没瞧见周世子的样子么?回头他要是把我当成争风吃醋的对手,我跟谁说理去啊?”   凌婉儿随着他的言语,看了周文泰一眼,礼貌地点头一笑,随即很有些不安,“瞧瞧,这是从何说起?”语毕,匆匆回了自己的座位,却是清楚:谁都不傻,周文泰对自己的那点儿心思,大概已是众所周知。不然的话,杨汀州不会这样没心没肺地直言道出。   杨汀州收拾好东西,跟一众临时成为同窗的人匆匆道辞,走出学堂,乘坐马车离开程府。   路上,跟车的小厮在车窗外禀道:“已经在状元楼定了雅间、安排了席面。”   杨汀州一笑,把一封大红洒金请帖递出去,“即刻送到商公子面前,看他得不得空。今日不成,明日我仍会在状元楼设宴恭候。”   .   整个下午,程询留在外书房里,坐在书案后方,听着一众管事回事。   他该是比较少见的那一类人,对家中庶务从来都很耐心,不觉琐碎,反觉有趣。   料理完一应大事小情,管家面色奇差地进门来,挣扎片刻,道:“大少爷的意思,小的明白。您若是肯赏小的一条活路,便容小的辞去差事荣养,若是不能……小的仍是辞去差事,返乡务农。”   这才几天的时间,大少爷就安排管事们把他弄成了摆设——全然架空了。   程询说过的那句“你该走了”,一次次在他心头回响,他自是不难揣测出对方的用意。   凝望管家片刻,程询微笑道:“我说过,你该走了,但也只是‘该’走了,若愿意留下,你仍有十年当差的光景。”   管家大喜过望,“大少爷……”他跪下去,“您的意思,小的应该能揣度出来。您若愿意赏小的继续吃这碗饭,小的自是愿意当牛做马、尽心竭力。”好端端的,高门中有头有脸的人,谁会愿意一朝成为闲人?   “我姑且一听,你到底想做老爷还是我的心腹,还需观望。”程询道,“继续当差去,是否出自真心,一段时日之后,我自会有个评判。”   “是,是!”管家郑重地磕头,随后才起身出门。   过了片刻,程福喜滋滋进门来,把一封请帖双手奉上,“黎王爷派人送来的请帖,此刻送信的人就在门外。”   程询打开请帖来看。黎兆先邀他晚间到黎王府用饭。他多少有些意外,却绝不会婉拒,当即道:“把送信的人请进来,备好打赏的银钱。”   “小的明白。”   黎王府送信的人走后,程询即刻回了内宅,告知母亲自己晚间要出门。   “又不能在家用饭了。”程夫人虽然有些失落,但喜悦更重,“黎王爷主动相邀,便是认可你这个人。到王府可不准失礼啊。”说着就叹息一声,“听闻那位王爷在外的名声也是褒贬不一——好些人说他桀骜、孤傲,你可不要大意。”   程询笑了,“我心里有数。”   “对了,下午我去过南廖了。”程夫人携了儿子的手,走进里间,把经过娓娓道来,末了问道,“在你看来,我没有失礼之处吧?”   “没有。”程询紧紧地握了握母亲的手,“您都做到这地步了,凭谁还能挑礼?”   “这就好。”程夫人笑道,“南廖不同意也没事。大不了,我们日后请两个举足轻重的人帮忙说项。”   程询笑起来,有些心疼的,“不管怎么着,我那个解元的名头,总能管点儿用。况且,我们到底是次辅的妻儿,南廖应该不会反对。”   “但愿如此。”   去黎王府的路上,程询回想起前世廖书颜相关的事。   前世,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在两家都竭力反对的时候,廖书颜回到南廖,住了几日。   她定是全然反对兄嫂的看法,在当时为侄女竭力争取。   可是,全无用处。   应该是廖芝兰或北廖的人把程府那桩罪行对南廖和盘托出之故——南廖定是恐惧得厉害,为此如何都不肯同意怡君嫁他,放到心里、眼中的结亲对象,是世代吃皇粮享俸禄的公侯之家。   一场风雨过后,廖书颜回到婆家。   从那之后,她应该是与南廖断了来往——往后多年,他再不曾听说她与南廖或怡君走动过的消息。   应该的吧。在当时,谁都不肯听她的:古板腐朽的南廖夫妇不会听,一根儿筋的廖碧君不会听,最终知道无望选择缓解姐姐处境的怡君想听而不能。   那时在娘家,廖书颜该是众叛亲离的尴尬处境,任凭有着怎样的胸怀,也受不了。   前世,多年孤独的人,从来不只他一个。   遐思间,他听到随从在马车外低呼:“下雪了。”   他透过小小的车窗望向外面。   真的,下雪了。   鹅毛般洁白的雪花飞舞着,迷离了人的视线,染白了周遭天地。   马车进到黎王府外院,程询下车。   黎兆先亲自迎出来,笑容温煦,“方才还想着,雪后路滑,要带人去路上迎一迎。”   程询亦笑道:“这是今冬第一场雪,瑞雪兆丰年,能在今日前来府上,荣幸之至。”   “你不怪我选了个不宜出行的日子相见就好。”黎兆先笑着上前去,从下人手里接过折伞,递给程询,“你我先去暖阁,贵府的随从自有人服侍着,放心。”   这般诚恳谦和的态度,多多少少让程询有些意外,面上则是不动声色,接过挡雪的折伞,笑着道谢。   两人相形走出一段,身后传来孩童稚嫩又愉悦的唤声:“程叔父、黎叔父!”   两人同时回眸望去。   大红灯笼映照之下的路面,覆上了薄薄一层积雪。   穿着正红色缂丝大氅、容颜美丽绝伦的孩童蹒跚而来,身侧是神色无奈而慈爱的父亲。   竟是修衡和唐栩。   程询不自主地紧走几步。   “程叔父!”见他如此,修衡愈发欢喜,小跑起来。   程询担心孩子摔倒,疾步迎上前去。   “叔父!”修衡扑到他怀里,小脸儿上绽放出如花的笑容。   “淘气。”程询笑着抛下折伞,把修衡抱起来,“走路要慢一些,摔倒了可怎么办?”顿一顿,又问,“你怎么会来的?”   修衡答:“跟爹爹来的。”   “冷不冷?”   修衡把热乎乎的小手贴在他面颊上,认真地道:“不冷的。手暖和,人就不会冷。”   “这一大一小,委实投缘得让人讶异。”此刻,黎兆先与唐栩已分别来到他们跟前,前者按了按眉心,看着修衡,“以往我送你的物件儿也不少吧?你跟我怎么就没这么亲?拍拍你那小良心再告诉我。”   修衡一条小胳膊箍住程询的脖子,“黎叔父送的……好看,不好玩儿。”   黎兆先笑出声来,“这混小子。”   唐栩也笑起来,对程询解释道:“今日午后,黎王爷驾临寒舍,与我商议一些公务。恰好修衡也在,一门心思摆弄你送的九连环。解开之后,黎王爷大为惊奇,问明原委,便说晚间要请你来王府,顺道带上了我和修衡。”   “别怪我失礼才是。”黎兆先道,“我是想着,既然你跟这混小子投缘,应当不会介意。”   “自然不会。”程询把修衡抱得更紧一些,“改日我在家中设宴相请的时候,二位和修衡可不能不赏脸。”   “乐意之至。”黎兆先与唐栩异口同声。   修衡则瞧着黎兆先,小声找补:“混小子……不好听。我才不是呢……”   三个男子闻言开怀而笑,黎兆先把修衡抱到怀里,又用力地亲了亲他的小脸儿,“混小子,我说你是你就是,有本事就快些长大。”   修衡皱紧了小眉头,特别无辜兼无奈地望向唐栩和程询。   唐栩、程询只觉有趣,再度笑起来。   修衡更发愁了,过了一小会儿,抬起小胖手,满脸嫌弃地推了黎兆先一把,慢悠悠地说:“我可以自己走的。”   黎兆先笑不可支,“我凭什么管那些?想抱着你就抱着。”   “……”修衡连鼻子都要皱起来了,认真地指责,“黎叔父,你这是欺负我啊。”   饶是唐栩,都不由大笑出声,何况其余二人。   在暖阁用饭期间,修衡坐在唐栩和程询中间。   吃饭是大事,黎兆先知道修衡与谁更投缘更亲近,当然不会在用饭的时候还让他不痛快,便遂着他的心思安排了座次。   程询问过修衡,再问过唐栩,从布菜的小厮手中接过长长的布菜的筷子,先后把几块八宝豆腐、一块东坡肉、几筷子红烧冬笋放入修衡面前的小碗。   修衡就着鲜美的羹汤、松软的白饭,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修衡曾自嘲过:“大抵是天生慢性子。”真的,离开沙场,他寻常真就是不知道心急为何物的做派,偶尔一次着急起来,便会让旁观者觉得不得了了。   席间,三个男子松散地叙话,程询不难察觉,黎兆先与唐栩有武将之间的随意,却无友人之间的默契。   公务上,两人定是需要经常商议一些事,但交情泛泛,或者,也是不想结交太深之故——黎兆先这种自开国皇帝就重视的勋贵之家,不论文武官员,都不敢与之过从甚密,怕黎兆先被猜忌,而自己成为皇帝的出气筒。   今日这件事,真就是巧合:如果没有修衡这个小小的意外,黎兆先就不会临时起意,邀约他和唐栩过门用饭。   修衡吃饱之后,滑下座椅,走到黎兆先跟前,仰着小脸儿道:“黎叔父,有没有五子棋?”   “怎么着?”黎兆先讶然之后,笑问,“想玩儿五子棋?”   “嗯!”修衡用力点头,又指着程询道,“程叔父昨日赏了我九连环,还有五子棋。我想学五子棋。”   “我的天,你是不是要成精啊?”黎兆先刮了刮他的小鼻子,转向唐栩,“以往他哪里肯说这么多话?你留意过吧?”   唐栩笑道:“怎么着,还不准我儿子开窍啊?”   “没那个意思,就是一时间有点儿吃不消。”黎兆先一双大手捧住修衡的小脸儿,“你都亲自说话了,叔父怎么能不让你如愿。”转而扬声唤下人准备。   这期间,唐栩则对程询端杯,“多谢。”   “误打误撞罢了。”程询笑道,“换个别家,怕要挑剔我不按常理送礼的过错。若不是修衡聪明,我此刻该做的是反思为人处世的不足之处。”五子棋、九连环,哪里是寻常孩童两岁的时候玩儿得了的?   这样的说辞,合情合理,唐栩也就压下了心头的疑问,不曾提及。先前真是怀疑,程询是为着什么缘故,才再登门之际,赏了孩子那两样礼品。   过程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看得出,程询是打心底的喜爱修衡,修衡亦是打心底的喜欢这位程叔父。对做为父亲的他来说,别的都可忽略不计。   五子棋摆好之后,修衡眉飞色舞地跑到程询跟前,一双小手捧住他的大手,“叔父教我,好吗?”   程询由衷一笑,“好。”随即对在座二人颔首一笑,和修衡去了摆好棋盘的东侧桌案。   黎兆先笑道:“小混帐,好像我就不能教他似的。”   唐栩也笑,“你要是这么想,我这当爹的又该如何?”   “你当我在孩子跟前与人争风吃醋就行了。”黎兆先笑容爽朗,“孩子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   廖大太太和廖书颜坐在廖大老爷跟前。   “什么事?”廖大老爷温声询问,私心里却担心姑嫂两个立时三刻地有了矛盾,并且各不相让。   廖书颜笑道:“大嫂,午后的事,您照实说吧。”   廖大太太清一清喉咙,把程夫人造访一事的始末原原本本道来。   廖大老爷听完,陷入沉思。   北廖这两日的动向,他一清二楚。今日听闻,廖彦瑞指责今上不能作为百官表率夫妻和睦的折子已经送到内阁,一两日后,皇帝便会看到。   这是作死。   今上那是什么性情啊?他青睐有加的人,跟他跳着脚地折腾都行;他注意不到或漠视的人,提出的意见必须有先见之明或有让他心头一亮的点子。   不然,一切都是白扯。   ——他明白,廖彦瑞怎么会不明白?又怎么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摆明了是打着尽忠实际却是明知犯蠢而义无返顾的行径,说明什么?   综合程询曾隐晦地说起的那些,他只能断定:程家出手了。   不然,北廖不可能做这种落不到好处还反遭其害的事。   出手的是谁呢?   程清远还是程询?   不论是谁,可都够利落狠辣的。   反观之,南廖有与程府抗衡的可能么?   不可能有。   不论门第、权势,还是程家父子与自家父子的差距。   本来就有不知不觉间落入陷阱的感觉,到眼下,廖大老爷只担心陷得更深。   他心惊肉跳起来。   深吸一口气,他看向姑嫂两个,“你们怎么想的?”   “在妾身看来,”廖大太太上前一步,抢着道,“程夫人今日已是纡尊降贵,先前我又见过程解元,全然是谦和有礼的做派。为此,妾身实在是找不出婉拒的理由。”语毕,有些紧张地瞥了廖书颜一眼。   太担心了,怕这样的好亲事平白飞走。   廖书颜从容一笑,“我思量了半晌,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妥之处。结亲主要看的,还是那男子如何,而程解元的品行,不需我多说——不是已来过家中了么?大哥心里只有衡量,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归根结底,我就一句话:往后的年月,程家当家做主的人,都是如今的程解元。”   廖大太太不免意外,随即,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悄然落下。   廖大老爷心绪复杂,不知该喜该忧,良久,叹息道:“如此,便不要端着‘抬头嫁女儿’的架子了,来日对程夫人以诚相待。长幼有序,碧君的婚事,你们抓紧张罗,别落得次女出嫁之时,长女还无着落。”他还能说什么?他其实什么都不能左右——决定权握在程家人手中,他再清楚不过。   廖大太太恭声称是,心里雀跃不已:只要怡君与程询定亲的消息传出去,便不愁碧君的身价水涨船高。   如此,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两日后,廖书颜代替娘家回访程夫人,给了准话,次日,便有首辅杨夫人到访南廖,亲自说项,外院更有监察御史作为媒人登门。   消息长了翅膀一样的迅速传开来,廖家姐妹不便再继续到程府上课。   莫名的,怡君对姐姐很有些过意不去。   碧君却笑逐颜开:“我这些年,就从不是好学的人。到了这上下,便是不能学到更多,也能安坐家中精益求精。再者,叶先生不是都说了吗?日后还要每日过来教我们的。”这样说着的时候,她紧紧地搂了搂妹妹,“我特别高兴,真的。”   “姐……”怡君轻轻地拥住姐姐,除了这一声亲昵的呼唤,别的再说不出。   “你能嫁得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碧君回抱住妹妹,轻声道,“我倒在其次,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姐!可不准这么说……”怡君想看着姐姐,却被更紧地搂住。   碧君轻声道:“我如今就想着,商陆要是不可靠的话,便再不做梦,由着爹娘的意思定下亲事就好了——在以往从不会这样,总是想,要是定亲的人是我瞧不上的,我定是抵死不从的。”   “别这么想。人这一辈子,不就得山一程水一程的过么?”怡君安抚姐姐,“你跟那个人又没什么,别当回事儿。你该遇到更好的人。”   “……”碧君笑一笑,问,“试探商陆的事情怎样了?我想得个心安……或者,是想求个心死。”   “这事儿啊……”怡君一时有些犯难。   碧君捏一捏她的面颊,“快说。敢瞒着我,往后我可就要伤心得不给你做衣服、点心了。”   “我哪敢啊。”怡君缓缓吸进一口气,下定决心,如实告知,“今日晚间,是杨汀州第三次邀请商陆到状元楼用饭——今晚杨汀州的目的,据他说应该是有些听头,要我们过去听一听——我先前犹豫着,是怕你不高兴,想独自前去呢。”   “……这样啊……”碧君斟酌再三,和妹妹拉开距离,缓缓牵出清浅的笑,“我和你一道前去。” 第33章 好花时   033 好花时(一)   下午,姜道成缓步走在学生中间,经过徐岩的座位,停下脚步。   这孩子已经对着面前的梅花图运了好一会儿气了。   姜道成看了看,知道了原因:画笔质量不够好,颜料的颜色不够正。他温和地低声道:“程府不是有备用的画笔颜料么?”   徐岩轻声答道:“别人的东西,如何都用不惯。只有自己添置的,用着才心安。”   姜道成暗暗失笑,“那该如何是好?”停一停又宽慰她,“倒是不用心急,这是要你明早交上来的。”她很聪慧,布置的功课能够提早完成。   徐岩想一想,抬眼看着姜道成,不好意思地提出一个请求:“先生,我今日可不可以提前下学?我想去请教一位朋友,从速添置画笔颜料。家中那些也不会更好——我不是很懂这些。”   真是够别扭的一个孩子:明明询问程府的人就行,她偏要舍近求远。姜道成笑起来,颔首道:“准了。去吧。”   徐岩立时放松下来,绽放出美丽的笑容,收拾好东西,轻手轻脚地退出学堂,唤上等在后罩房的素馨,“快些快些,我们得去南廖一趟。”   “啊?”素馨不明所以,“小姐,我们去南廖做什么?”小姐跟廖家两位小姐很熟么?她怎么不记得?   “去找廖二小姐。她作画的功底深厚,我前日跟她请教过两个问题。她人很好,当下很耐心地指点我。”徐岩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今日失礼就失礼吧,我得去问问她到哪里买好的画笔、颜料,能给我开个单子就最好了。”她现在的状态,算是半生不熟,能做些简单的画,不知道相关的技巧、窍门。   “……不好吧?”素馨犹豫着,“您都没事先派人递帖子,廖二小姐没在家怎么办?”   “不管那些了。”徐岩把书箱递给素馨,从肩头挎着的做工精致的小书包里找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扬眉笑了笑,“这是要送廖二小姐的,今日横竖都要绕路去她家里一趟。”   “夫人知道么?”   “啰嗦。”徐岩扯着素馨往前走,“你再说这说那的,就留下来替我熬到下学的时辰吧。”   素馨哭笑不得的,走出去几步,忙停下脚步,轻声提醒:“程大公子。”   徐岩瞬时恢复了优雅端庄的仪态,从容行礼,“问解元安。”   程询拱手还礼,随口问道:“这是——”   徐岩答道:“跟先生告假了,今日有点儿事情,要早些回家。”   程询颔首一笑,“那行,不耽搁你。”说完带着两个抬着一箱书的小厮走开去。书籍都是姜道成教书能用到的,他过来帮忙安置到东耳房里。   仔细想一想,薇珑与母亲的样貌有六、七分相似,该是和修衡一样,父母就都是十分出色的样貌,而他们还相对而言地取了优点来长。   念及修衡,程询不自觉地笑了。   这光景下的修衡,太可爱。那晚在黎王府,黎兆先逗他,说要怎样,你才肯对我像程叔父似的,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   修衡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您赏我毛笔、小砚台好不好?   黎兆先笑起来,满口答应,说得空会亲自去笔墨铺子一趟,给修衡寻摸一套小号的文房四宝。又问他,哪一家笔墨铺子比较好。   他照实答墨香斋。   唐栩有些过意不去,说用不着。   黎兆先却抱着修衡笑说,你可别抹杀我跟修衡套近乎的机会。   唐栩失笑,转头对他说,现在看起来,大修衡几岁的孩子好像才能跟他玩儿到一起。   的确是。以修衡的聪明,同龄的孩子,在他眼里应该很幼稚,都懒得理。   想到这儿,程询不免琢磨黎兆先和徐岩的婚事:现在结缘没有?几时能定下来?   这事儿可千万不能出岔子:他巴望着过几年如期见到薇珑呢。   他相信,这两个孩子的缘分,亦是注定的。   .   此刻的姜道成,正在看商陆的字。   连续几日了,商陆的状态都不大好,心不够静。静不下心来的话,师徒双方都是白费时间。为此,姜道成让他先习几日的字:一个人的情绪,写字时能够全然体现。   结果是更糟了。   姜道成皱了皱眉,吩咐商陆到西耳房去等他。   杨汀州留意到,牵了牵唇。   过了片刻,姜道成走进西耳房,落座后,审视着商陆:“一寸光阴一寸金,求学的时日最是浪费不得。你是不是遇到了棘手的事?”他要教人学识,更要教人处世之道,甚至于,后者比前者更重要。   而眼前人,更是程询特地要他留心点拨的。   商陆垂头犹豫了好一会儿,低声道:“不瞒先生,学生这几日的确是被一些事乱了心神。我对不住您,可有些事,实在是想不通。”   “哦?”姜道成只是漫应一声。要不要告诉他,需得商陆决定,他不能主动问起。   挣扎片刻,商陆深施一礼,“还请先生教我,给我指条明路。”   姜道成颔首,“方便的话,你就说来听听。”   商陆理清楚思绪,压下了心头的难堪,如实道:“学生怀疑,自己走上了歧路。我出身低微,功名路又屡次碰壁,为此……就、就想过,是不是该先成家,甚至于……想把娶妻成家作为一条捷径。在来您跟前求学之前,我险些就那样做了。”   嗯,不错,够坦诚。姜道成静待下文。   商陆继续道:“这几日,有人又给了我一条那样的捷径。我……先前的际遇还没了结,眼下却又对这样的机会动心了。我只是知道,对我这种出身的人来说,这样的机会,一生也没几次。”   姜道成听完,一时间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固然有很多人甘愿花费几十年的时间应付科举,但商陆这种寻求捷径的人也真的存在,没人能如愿也罢了,可惜的是有成功的例子。   思忖好一会儿,他才缓声道:“你的说辞很委婉,但我听明白了。你能坦诚相待,我自是不会辜负。但是,也只能说说看法,何去何从,终究在你。”   商陆再一次深施一礼,“多谢先生,学生洗耳恭听。”   “归根结底,这要看你想怎样度过一生。”姜道成说道,“行得正坐得端,是很多人的脊梁骨,为此,不论一生是飞黄腾达或是清贫坎坷,都能心安理得甘之如饴。而有些人,功名荣华是他的脊梁骨,为此,宁可付出几年甚至一生的卑躬屈膝,换得别人眼中的风光锦绣。   “你让我说心里话,我不赞成后者,但不蔑视。毕竟,人世就是如此,人与人若都相同,便不会有分歧争端。   “我只是想,你我若能做三二年的师徒,你加倍用功的话,就算最终与官场无缘,也不可能说一条安身立命的路都找不到。学问、学问,学到了便是受益一生。你那些同窗,我不需说,你肯定看得出,都是出自官家,为人处事的优势、劣势,也是你要做的一门功课。   “再说说你为之挣扎的捷径。正如方才提及的,很简单,你弯得下腰,跪得下去,总能换来你想要的益处。   “你若心智坚定,认定自己的抱负只能在官场、富贵门庭之中才能实现,且能长年累月不忘初衷,那只管去尝试。   “该提醒你的一点是,人会不自觉地被际遇、周围人的态度影响,便有很多人的路始于错,终于错。那种抉择,毕竟不受推崇,在一些人看来,全无男儿的铮骨。否则,你不会有这些挣扎。”   态度和言辞都很温和,商陆却听得红了脸,认真地消化完这一席话,他上前两步,“先生,您多提点我几句吧。这些年,我跟前没有长辈,从没人教过我这些道理。”   姜道成笑着指一指近前的椅子,“坐下说话。”随后,把话掰开揉碎了说,又将自己所知的一些例子讲给商陆听。若能阻止一个年轻人走上不光彩的路,是功德一件,他很愿意。   .   车夫依照徐岩的吩咐,从速来到南廖。   听得下人传话,怡君忙亲自把徐岩迎进香雪居。对于容貌清艳、眉眼绝美的徐岩,在接触之后,她很有好感。   落座后,徐岩取出礼物,递给怡君,“是一对祖母绿耳坠。我不适合这种首饰,压不住,你这样的气质才衬得起它。那天跟你说话的时候,我就留意到了,这两日都带在身边,却到今日才得空前来。”   怡君很有些不安,“太贵重了。”   徐岩待人坦率,言语爽利:“快收下吧。改日若能送我一幅你的得意之作,赚到的可是我。”笑一笑,又道,“这次过来,也有事求你帮忙呢。”   “如此,我就收下了。”是可以回礼的,怡君便没踌躇,转而问道,“遇到什么难处了?但愿能帮得上你。”   “一定能帮上。”徐岩笑得微眯了顾盼生辉的大眼睛,把画笔、颜料的事情说了,“比起你作画的功底,我就是个呆头鹅,往后少不得来求你帮忙,你可千万别不管我啊。”   语声清越,言语有趣。怡君忍不住笑了,“你这样的人,凭谁能硬着心肠不管?更何况是小事。”想一想,道,“我本就想着,今日下午要出门一趟——我姑姑不是来小住么,她房里短缺一些物件儿,我想到墨香斋、多宝阁去给她添置起来。”   “这样的话,可就太好了。”徐岩难掩喜色,“能亲眼看着你挑选,我总能学到一点点门道。”   “我眼力也不是多好,幸亏与墨香斋熟稔,掌柜的会推荐一些成色过得去的。”怡君站起身来,“容我加件衣服就能走。”   “嗯!”   两个女孩相形出门的时候,廖大太太急匆匆地赶上来。   怡君心头一紧,担心母亲不晓得徐岩的身份,把自己拽回去。那可就太丢脸了。   徐岩则笑盈盈地上前两步,向廖大太太行礼请安,又自报家门。   “是徐家大小姐啊。”廖大太太其实已经知道来的闺秀是徐岩,笑问,“跟我家怡君早就说好了出门么?”   “那倒不是。”徐岩简短地说了原委,“怪我冒失,这次过来是临时起意。幸亏怡君大度,不跟我计较。”   “能帮到你就好。”廖大太太此刻对小女儿有些刮目相看了——徐岩可是出了名的才貌双全,居然能有求于怡君,奇了。她笑道,“我整日忙忙叨叨的,此刻这是要去外院一趟,才知道你过来了。”   徐岩底气不足起来,歉然道:“本该我去给您请安的,可我毛毛躁躁的……”心想若是让母亲知道,不定要训斥多久。   廖大太太忙宽慰道:“没事,没事。你们小姐妹之间走动,哪里用讲究这些。”   怡君在一旁看着,暗自啧啧称奇:今儿日头是从东边出来的么?母亲竟然现出了近乎慈爱的笑容。   廖大太太唤怡君到跟前,递给她一个荷包,“既然出门,就顺道添置一些针线回来。”   “……哦。”怡君险些苦了脸。自从与程询的事情有眉目之后,母亲就絮叨着她该正正经经学做针线了。   “再有,出门时注意些。”廖大太太见徐岩没关注她们,以眼神警告女儿。眼下不比以往,怡君若是出门闯了祸,程家听说后该怎么想?   “我晓得,会注意的。”   “这就好。”廖大太太又与徐岩寒暄几句,命下人服侍着她们上了马车。   等两辆马车走远了,她笑着叹息:“怡君这丫头,是时来运转了吧?”   罗妈妈陪着笑。   “徐家这大小姐,真是讨人喜欢,那小脸儿当真是标致。”廖大太太仍是万变不离其宗,“不知怎样的人家,有福气娶回去。”   罗妈妈笑着附和。   “去知会管家一声,派有眼色的护卫跟着怡君。”这才是廖大太太的目的,“这丫头能安生一些,我就烧高香了。我这是什么命?谁家的闺秀到这时候还会出门?唉……”要不是到访的是徐岩,她真要训斥怡君一番,直接把人拎回房里。   .   在马车上,怡君打开母亲给的荷包,笑起来。   “居然给了我一百两。”她把银票拿给款冬看,“她这是想开了,还是想不开了?”   款冬忍俊不禁。   “赏了我,就别想再要回去。”怡君防患于未然,“等会儿多给姑母添置些东西。”不管是不是给自己的,先花出去再说。   到了墨香斋,怡君和徐岩相继下了马车,携手走进铺子。   掌柜的见到怡君,熟络地打招呼,得知她推荐徐岩过来买画笔、颜料,喜笑颜开。程询的吩咐,言犹在耳,由此,把程询这些年常用的画笔、颜料拿给两个女孩子看。   徐岩喜滋滋的,像是守着一堆宝物一般,央着怡君传授经验。   怡君对挑选画笔很有心得,对颜料的经验之谈就相对少一些,如实告知后,又道:“起初经常买到不好的,到如今,也时不时走眼。但在这儿没事,掌柜的推荐的,定然都是很好的。”   “对对对。”掌柜的笑道,“拿给二位的这些颜料,可是作画高手常用的,放心,错不了。”   “那我就放心了。”徐岩请掌柜的给自己多拿一些画笔、颜料,“最近迷上了作画,要多多的存在家中一些,不然心里不踏实。”   “这好说。”掌柜的唤伙计去取。   “嗯……”徐岩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再就是颜料盒、镇纸……都要新的。”又问怡君,“我想让你也帮我一道将每样多选一些,耽不耽搁你?”   多选一些,怡君留意到这种措辞,觉得眼前的女孩很是有趣,“不会的,乐意之至。”   “我就说,你这个人特别好。”徐岩笑着摇了摇怡君的手臂,轻声道,“真是的,我怎么才认识你啊?”   怡君由衷地道:“我亦是相见恨晚。”   掌柜的拿出几个颜料盒的时候,道:“这种物件儿,可以定做。二位小姐若是有适合画在颜料盒上的花鸟、山水等图,拿到我这儿,选个样式,余下的就不用管了,过十天半个月就能拿到成品。”   “是么?”两个女孩异口同声。   掌柜的笑着点头,又问怡君:“二小姐上次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留意到那个青花山水烟雨的颜料盒?那是程解元定做的,您瞧着还成吧?”   程询定做的?怡君一喜,面上笑盈盈搭话,心里却生疑惑:她看了这些天,怎么都没瞧出颜料盒上的图是他的手法?   “这个倒很是有趣。”徐岩对怡君道,“往后,我就指望着你能送我一幅相宜的花鸟了,小猫也好,我最喜欢猫。”   “好啊,我得空就尽力帮你画几个图样子,你若瞧着还成,就选一幅用。”画花鸟猫狗之类,怡君比较有把握。   说话间,有人缓步走进门来。   掌柜的笑脸相迎,“黎王爷来了?您要的那套文具,我准备好了——这可是我压箱底的好东西,您要是再瞧不上,我可真就没辙了。”   “压箱底?”黎兆先冷峻的面容上浮现笑意,“您这可不成,开门做生意的,哪儿能把好东西藏起来?”   怡君和徐岩听了,连忙齐齐转身行礼,报上家门。   听到一个是廖家二小姐——程家请了首辅夫人、监察御史提亲的人,一个则是才貌双全的名声在外的徐家大小姐。这两个女孩子,以前或现在是程府学堂里的人,因为与程询已算熟稔,他先入为主地添了三分欣赏。黎兆先笑一笑,抬手示意免礼   伙计小心翼翼地取来一大堆小巧精致的文具,放到黎兆先近前,笑容可掬地请他看看满不满意,“都是小孩子能用的,而且手工精致,便是如今定做,一时间怕也做不出比这些更好的。”   黎兆先逐次审视、把玩,唇畔现出一抹清浅的笑,“的确不错,都要了。”修衡见了,应该会很喜欢吧?亲眼瞧着伙计把文房四宝、小铜剪、小裁纸刀、小小的五子棋棋具放入别致的匣子、纸袋期间,他留意到了那边两个女孩的动静:   徐岩选了三个颜料盒、三个镇纸,尺寸不同的画纸各一大摞。   他没见过这么买东西的。画纸也罢了,存多少都可以,但颜料盒、镇纸这一类,多买不免多余。   他踱步过去,拿起一个白玉小兔子镇纸,瞥一眼徐岩手里的白玉小猫镇纸,不知为何,想笑,“几个人用?”   “一个人。”徐岩微笑着解释,“多准备一些,总不会出错。”   黎兆先又看看她近前的三个颜料盒,少见的生出了好奇心,“这类物件儿,新样式层出不穷,得空来转转就是,何苦一次买这么多?”语毕,对掌柜的笑了笑,“我可不是耽误您的买卖,好奇而已。”   掌柜的笑着以示理解。   徐岩辩解道:“有备无患啊。万一都赶在一两日摔碎、丢掉该怎么办?”顿一顿,语声低下去,很有些自知理亏的样子,“有一次,一下午就摔碎了两个镇纸。”   “……”黎兆先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片刻后,轻轻地笑起来,末了,一本正经地颔首,“说的对,考虑得很周全。”心里则在想:这丫头该是有多毛手毛脚?   徐岩察觉到他在正儿八经地揶揄自己,美丽的大眼睛认真地看住他,微微蹙眉,抿了抿唇,很有点儿敢怒不敢言的意思。   黎兆先笑意更浓,“在跟姜先生学画?——前几日,我去拜望过老人家。”   “是。”徐岩道,“今日画笔、颜料都出错,这才告了假,请廖二小姐来帮忙添置。”   黎兆先再度生出好奇心:“程府应该有备用的吧?”   “……别人家的东西,用着别扭。”徐岩轻声说。   是够别扭的——这些年从没见过这么别扭的人。黎兆先再度笑起来,敛目看着已经选好的画笔、颜料,随后对怡君颔首一笑,“廖二小姐的眼力实在很好。”   “王爷谬赞了。”怡君微笑道,“也只能帮徐大小姐挑选这些,镇纸、颜料盒之类,就眼力不济,帮不上忙。”   “我帮你们瞧瞧。”黎兆先道,“不会怪我多事吧?”   怎么会呢,高兴还来不及。两个女孩虽然没说话,神色却都是这个意思。   黎兆先掂了掂手里的镇纸,对掌柜的道:“您受累,再取一些压箱底的好东西出来,成么?”   掌柜的哈哈地笑起来,“成,成。”   怡君隐约察觉到了点儿苗头,“我去看看古籍,能找到姑母喜欢的就太好了。”   “好啊,只管去忙你的,别陪我耗着。”徐岩诚实地小声道,“我就是这样的,添置东西总要磨烦好一阵。”   怡君对黎兆先欠一欠身,带着身后的夏荷、款冬转到放着古籍的书架前。   徐岩则意识到一件事,对黎兆先道:“王爷,我……没带多少银子,要是太贵的物件儿,定是买不起的。”   黎兆先又一次笑了。他意识到,这女孩和修衡一样,很轻易就能让他满心愉悦。“偌大的徐府,总不可能连这点儿银子都拿不出。——倒不是不能帮你买下,问题是你用着定是别扭。”   “对啊。”徐岩转过弯儿来,笑道,“实在不行,让伙计跟着到家中取银钱就行。”语毕看向黎兆先,对上他俊美的容颜、春风般的笑容,有片刻的恍惚。   .   怡君在墨香斋与徐岩话别,转到多宝阁。   姑姑喜欢别致的花瓶、果盘,一套珍珠头面遗落了一个耳坠,都是她想帮忙置办的。   在多宝阁一楼挑选花瓶的时候,掌柜的走下楼梯,问明原委,笑着对她行礼,“二楼存着不少很精美的花瓶,廖二小姐若是得空,随小的上去瞧瞧?”   “那自然好。”怡君带着夏荷、款冬、阿初随掌柜的来到二楼。   然而事实证明,掌柜的对她撒了谎:花瓶没见到,俊朗得足够资格做花瓶的男子倒是有一个。   ——程询坐在花梨木太师椅上,笑微微地看着她。   掌柜的告罪之后,见她并无责怪的意思,悄然退下去。   夏荷等三人见这情形,再想到程府请人说项一节,俱是识趣地退到了门外。   怡君款步走过去,“怎么会这么巧?”   程询起身示意她落座,一面斟茶一面道:“哪儿有那么多巧合。我专程过来见你。”   “是吗?”怡君落座,心念一转,笑了,“是不是有要紧的事,要用印章?”   程询笑着凝视她一眼,把一杯茶送到她面前,“这话说的,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你专程过来,我可不就要多想了。”怡君笑道,“有别的事么?”语声落地,心悬起来,怕定亲一事生变。   “有事。想看看你。”他语声轻而柔,目光温柔缱绻。   “……”怡君心下赧然,敛目看着颜色清亮的茶汤。   “还有这个。”程询取出一个荷包,“我做的。好歹放一边儿,是我一点儿心意。”他对她,无形中熟络亲近很多,说话的时候,便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怡君接到手里,很郑重的手势。看着荷包上精美的绣样,心里想着,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针线的天赋。总要尽力去学的,不管怎样,来日定要亲手给姐姐和他做衣服。   “我拿回家再看。”她轻声说。   “嗯。”程询转而问道,“你呢?有没有给我准备信物?”   “啊?”怡君意外,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地问自己,继而就有些抱歉,“没有呢。”   “嗯?”程询逗她,“只我一头热可不成。要我每日担心你会反悔么?这可就不是淘气的事儿了。”   “哪有。”怡君小声辩解,“只是还没想好……”她连女孩子适合送男子什么都不清楚,手里的物件儿又大多是长辈赏赐——都有来历,在账册上记着,若要送人,定要禀明母亲。如此,她可不就犯难了。   “玩笑话而已。”程询笑道,“这事儿不急,你只管先欠着,过几年再还账也不迟。”   这样也行么?怡君笑着看住他。   他神色特别愉悦,而且温柔之至。   怡君诚挚地道:“反正,我会用心准备的,几时能送你,真说不好。”停一停,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行踪?”   “不应该么?”程询喝了一口茶,继续道,“这一阵,是我最提心吊胆的光景。你那边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我心里都要哆嗦一下。”   怡君忍不住笑了,心说胡扯什么呢?母亲的样子才真是提心吊胆——要出于必要的过场矜持些,却又怕程府会变卦。   啜了一口茶,她说起他送的那个颜料盒,“怎么都看不出是你的手法,但若是你请别人画的,也不大可能,技巧跟你差了好些。怎么回事啊?”   程询笑道:“那我是该高兴,还是沮丧?”   怡君琢磨一下,视线扫过他的左手,灵机一动,“哦,你是说……”   “对。”程询左手抬起,“字能勉强入眼,画的确是差了一截。”   “那也够好的了。”怡君几乎有些嫉妒他了,“你适可而止吧,不然啊,我瞧见你就会自惭形秽。”   程询低低地笑起来,“我当这是夸我了。”他站起来,示意她随自己到北面的博古架前,“要选个摆件儿作为寿礼,帮我瞧瞧?”   怡君道:“你若作一幅画当寿礼,凭谁都会很高兴的。”   “不成。要送给舒老太爷——年节时,老人家要做寿。”程询把舒明达一事说给她听。   怡君莞尔,“怪不得。”   并肩站在一起,程询侧头打量,见她身高刚到自己的肩,故意道:“你还会再长高么?”答案其实就在心里。   “……”怡君嘴角差点儿抽筋儿,“我怎么知道。”   他笑说:“最好不会。这样刚刚好。”   “……这可是个难题。”她说了不算,斜睇着他道,“你这个人吧,越是熟稔,就越喜欢出难题。”   “不准我说点儿心里话啊?”   怡君皱了皱鼻子,拿他没辙。   程询拿过一个翡翠摆件儿,一面赏看,一面柔声问她:“这两日在家中还好么?”   “还好。”怡君一笑,“和以前大同小异。”   “我会命程安程福陆续把你们用得到的书、摘记送过去。”他对她眨一眨眼,“但愿送到第三次的时候,令尊令堂已经应允亲事。如此,我去见你的时候,有冠冕堂皇的借口。”   怡君敛目微笑,过一会儿,轻声问他:“你喜欢喝什么茶?”   .   当晚,碧君、怡君跟父母扯了个谎,被允许去状元楼用饭。   廖大太太心里并不赞成,嘀咕道:“碧君也算了,眼下怡君怎么还能整日里出门?”   廖大老爷却道:“不然呢?让她一切照常就是。亲事还没有眉目,你就把她拘在家里,让外人看出来,算是怎么回事?又不是我们上赶着嫁女儿。”偶尔想得太多的时候,他真恨不得程家反悔,就此终结两家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的可能。   “……”廖大太太语凝,仔细一想,的确是这么个理。   姐妹二人不知父母这些计较,欢欢喜喜地到了垂花门外,上了马车,在较之平时加倍的护卫护送之下,从速来至状元楼。   此刻,杨汀州再一次邀约商陆前来此间用膳。该安排的,他已都安排下去。   碧君、怡君戴着帷帽走进大堂,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她们面前。   “这种时候,你们居然仍旧如常出门消遣,我真是没想到。”廖芝兰并不知道,自己的语气已经称得上阴阳怪气。   怡君挑眉,隔着轻纱凝视着对方,又见廖芝兰身侧只有一名丫鬟,语声淡漠地问:“你来见谁?”   “你。”廖芝兰说。   怡君转身吩咐阿初,“安排人送大小姐上楼。”   阿初称是,迅速安排妥当。   碧君迟疑地望着怡君。   怡君温然一笑,“我稍后就到。”   廖芝兰冷笑,“担心什么?你仔细瞧瞧,我有把她生吞活剥的本事么?”   碧君隔着帷帽上的薄纱回以一记冷眼,“不想怡君被你絮烦罢了。说的什么莫名其妙的话?”语毕转身,带着两名丫鬟、两名护卫,随跑堂的去往已经订好的雅间。   怡君问廖芝兰:“怎么着?赶来这儿见我,是请我用饭,还是仍不死心,要搬弄是非?”   “我只有巧春一个随从。”廖芝兰道,“把心放下,随我来就是了。”   怡君一笑,“既然是你要见我,地方自然该由我来指定。”   廖芝兰挑衅地一笑,“你这是谨慎,还是胆小?”   怡君笑意更浓,“那你要问问自己,是否心如蛇蝎。” 第34章 好花时   (二)   阿初另行安排之后,怡君和廖芝兰来到二楼最里面的一个雅间。室内布置的不大好,空置时居多,但两女子需要的只是一个说话的地方,小节足可忽略。   落座之后,廖芝兰定定地凝视眼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吧,似有无形的光华笼罩着廖怡君,容颜当得起明艳照人四字。   同样的,怡君亦在细细打量廖芝兰。神色阴霾,但眼神出奇的镇定、冷静,闪着奇异的光芒。——不大正常的状态。   阿初代替伙计送进来一壶茶,随后无声退出。   廖芝兰瞥过巧春、夏荷,道:“我这丫鬟没事,你身边那个呢?能放心说话么?”   怡君颔首。   “那好,我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廖芝兰语声平静得近乎麻木,“程府托人去南廖提亲的事,我听说了——想不听说都不行。不难想见,你与程询是生情在先,否则,若无天大的事,程府都不能够勉强他娶一个不合心意的女子。恭喜。”   怡君没应声。   “现在,我来给你泼冷水了。”廖芝兰到底是担心隔墙有耳,早有准备——她从袖中取出几页信纸,轻轻抛到怡君面前,“看看吧。”   .   在四楼雅间的杨汀州与商陆,已是酒过三巡,正是话匣子全然打开的时候。   雅间的西墙上,多了一幅山水画。商陆留意到了,因画技寻常,看几眼便没了兴趣。   贴身小厮进门奉上一壶新沏的茶的时候,给杨汀州递了个眼色。   杨汀州会意,把椅子挪得离商陆更近一些,拍拍他的肩,“付四小姐的事,你考虑的时间也不短了,今晚能给我个准话了吧?”停一停,笑,“付大学士最头疼的便是这个女儿的归宿,你该知晓。别的就不需我多说了吧?”   提及的付四小姐,今年二十二岁,仍旧待字闺中,不是付家高不成低不就,是这女孩子有隐疾:心智一如三四岁的孩童。纵然其父满腹经纶,德高望重,官家子弟亦是如何都不肯娶。   杨家与付家是世交,平时对这件事很是上心,有机会便尝试。   ——杨汀州并没哄骗商陆。这事情不成,他两面都不开罪;而这事情成了,他两面都能落个好。   商陆敛目思忖片刻,苦笑,“这件事,恐怕我要辜负你一番好意了。”   “是么?”杨汀州并无失望,只是道,“你若已有定夺,我自当遵从你的心迹。眼下只是有些不解,前两日你若不曾动心,也不会说出定当慎重考虑的话。我只想问你一句为何?是不是觉着杨家给的条件仍不够周全?或者,有别的顾虑?”停一停,又道,“你该看得出,我是诚心诚意,若你不是真有才学的人,真不会多事张罗这件事——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没有出彩之处的人,杨家也不肯结亲,对吧?书香世家,有时候就是那么矫情。”   商陆感激地一笑,娓娓道出所思所想:“我如何不清楚这些,你万万不要多思多虑。我的出身、心绪都摆在你眼前,什么都瞒不过你,这我再清楚不过。   “偶尔,我真有急功近利的心思,可毕竟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寻常的道理也都在心中。——有过的挣扎,便因此而起。   “这上下我就想着,三五年之内,只埋头苦读,不提娶妻成家之事。若有幸考取功名,是上苍怜悯;若委实不是那块料,便另寻出路。不论做个坐馆先生,或是索性做点儿小本生意,日子虽清贫些,可那到底是凭自己挣出来的。苦一些无妨,问心无愧最要紧。   “如今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年月。若是我高攀哪家,在别人看来,跟入赘大抵没有区别。往后多年,我都要卑躬屈膝,总觉着欠别人的,得到什么,握在手里也不踏实。   “最要紧的是,想一想此后多年可能都要在别人的冷眼、蔑视中度过,实在是……不觉着能受得了。”   看起来,该是姜先生与之促膝长谈起作用了,商陆坚定了立场,想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过一辈子。到此刻,杨汀州不能因为商陆先前的犹豫而轻视,只能为他最终的态度生出些许敬意——浪子回头、迷途知返,并非大多数处境相同的人都可做到。   他亲昵地拍了拍商陆的肩,“你肯对我和盘托出这些想法,便是信得过我,我感激。这事儿咱们就揭过去了,日后再不提及。至于付家那边,我并没告知你的姓名、底细,只管放心。”   商陆愈发感激,“公子待我如此,在下荣幸之至。”   “这不就又见外了么?”杨汀州端起酒杯,与商陆手边的酒杯轻轻一碰,“你要是没点儿真才实学,姜先生怎么肯收你?虽然姜先生只肯与我们做一时的师徒,但我们何时都要记得这份同窗之谊,对吧?来,干了!”   商陆颔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站在隔壁雅间墙前听完原委的碧君,僵在原地半晌方能移步。   她转到窗前,望着雪白的窗纱,只觉眼前一片空茫。   与自己的事情了结了么?商陆始终没给她一个交代,却在这期间惦记上了与付四小姐的亲事。   ——心意不是墙头草左右摇晃的话,哪里能有挣扎一说?   他把她当什么了?   过客么?   好,很好。是过客,真的很好。   她微扬了脸,轻轻吁出一口气,凄然一笑。   .   怡君仔细看完廖芝兰亲笔书写的柳公子一事原委,不动声色。   她把信纸照原样折叠起来,轻轻放下,目光凉飕飕地落在廖芝兰脸上,“看完了。”   廖芝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作何感想?”   “要去报官么?”怡君微笑,“你希望我那样做么?”   廖芝兰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仅此而已?”   怡君亦扬了扬眉,“不然呢?连你一并嫌恶?我想,但没有必要。事发时,你尚年幼,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一语双关。不会嫌恶廖彦瑞的女儿,亦不会嫌恶程清远的儿子。   廖芝兰很明白,心知自己多半要无功而返,想一想,她问:“明知如此,你仍愿意嫁入程府么?”   怡君言简意赅:“终身大事,父母做主。”   “令堂这几日很有些落井下石的意思。昨日一早,曾派管事妈妈送了一些衣料到北廖,说什么担心我们日后吃穿都会一落千丈。这般做派,惹得家母甚是不悦。地位起落,自有当家做主之人承担干系,妇道人家闲来说说闲话,是人之常情吧?”   “的确是。你们可以说。”怡君和声道,“我们两家多少年来都是明里偶尔走动暗中相互踩踏,你们做出什么事,我都不会意外。只是,你们也要想好了,逼着南廖当真落井下石的话,又当如何?”   “……那些便不需说了。”廖芝兰笃定地道,“这一番谈论下来,让我愈发确定,你与程询是暗度陈仓在先。”   怡君笑了,“你这个人最大的长处、短处就都在这儿了: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度日了,还有闲情揣度别人的大事小情,这是心宽,还是狭隘?”   “随你怎么想。”   怡君又道:“你来此处,令尊、令堂和令兄知情么?”素手把玩粉彩茶盏片刻,她扬声唤阿初进门,“安排车马、人手,把北廖大小姐送回家中。她若在路上出了岔子,担干系的能是谁?”   阿初即刻会意,在门口转个身,招手唤等在廊间的四名护卫到近前。   廖芝兰与巧春齐齐变色,后者已恨不得要哭出来。   巧春本已被关押到了别院询问,因着廖芝兰百般求情,廖彦瑞和文氏才手下留情,让她回府继续当差。文氏有言在先:若当差期间,大小姐再出岔子,那她余生就只能在庄子上度过。   今日,廖彦瑞被传进宫,廖文咏去舒家回话,文氏忙着清点家当——廖芝兰总算找到了溜出家门的机会,带着她乘坐马车到了南廖附近。   南廖姐妹两个出行,是意外之喜。   廖芝兰当即唤车夫远远地跟随,便有了此刻坐在一起叙话多时的事情。   这会儿怡君发话,巧春便知道,自己和小姐回北廖之后,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这一刻,她真的后悔了,后悔尽心服侍这些年的小姐到底是走上了歧路,自己作为她的心腹,要跟着受到惩戒。   若能重来,她会在小姐派自己去周府传话的时候阳奉阴违,把小姐的打算告知南廖二小姐,那么在此刻,自己便不是爪牙帮凶,可以功过相抵。   廖芝兰还算镇定,冷笑一声,“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怡君温然一笑,移开灯罩,把手中纸张展开、竖叠、点燃,“这亦是我好奇的。你我边走边看。”随后,她对廖芝兰再没说哪怕一个字。   没必要。   谁吃了亏、占了先机,只是运气光顾。走运便惜取,不走运便承受。没别的选择。   言辞刻薄地奚落、雪上加霜的事,她不见得一生都没闲情做,但要分对谁。   对廖芝兰,她没这份好心情。   不值当。   廖芝兰若能成事,成于一桩罪孽;眼下不能成事,算是败于那桩罪孽。   比起这档子事,两个书生去北廖提亲的事,当真是不值一提。   品行烂到根底的人,你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不如省省力气。   怡君去往四楼,刚要进门,碧君走出来。   碧君带上房门,轻声道:“走吧。我已明白,无需再留。”   怡君点头说好,和姐姐一同走出状元楼,上了马车。   行至半路,碧君忽然揽过她,把脸埋在她肩头,压抑地哭起来,哽咽道:“我真是眼瞎……竟跟一棵墙头草来往那么久……”   怡君无言地紧紧搂了搂姐姐,轻轻拍着她的背。   .   舒明达来找程询,进到书房时,神色黯然:“多备些酒,你得跟我多喝几杯。”   程询当即吩咐下去。   酒菜上桌,舒明达喝尽一杯酒才道:“柳公子的事,三日前,我已禀明皇上。皇上命锦衣卫尽心竭力,让父子二人早日团圆。今日下午,柳阁老风尘仆仆赶回京城,终于见到了爱子。……”他说不下去了,给自己斟满空掉的酒杯。   程询想问,却没底气出声。   “凭谁看,我都够心狠手辣了吧?”舒明达对着程询苦笑,“我也一向认为,自己天生就是血冷的人,可在今日……那情形,我居然都看不下去……”   骨肉离散的痛,经年累积的悲,终得团聚的喜……柳阁老今日是怎样的心绪,除他之外,无人能体会。   “末了,柳阁老挂着眼泪笑了,搂着儿子说回来就好,能团圆就好。”舒明达轻声道,“元逸从始至终,一个字都没说过,只是很开心地笑了两次。就是看到他的笑,柳阁老的泪才忍不住了吧?……看着都太心酸。宁可每日多对几个穷凶极恶的人用尽酷刑,我也不想再看到这种事。”   “对不住了。”程询对舒明达端杯,语声有些沙哑。   舒明达重重地拍一拍他的肩,“该当的。既然是弟兄,这些就都是分内事。我倒是想消化完再跟你说,问题是不跟你吐吐苦水,这事儿就消化不掉。”   他们之间,有些话从不需说透,因为彼此一定会在帮衬的过程中琢磨出原委。   程询无言地一饮而尽,沉默许久,问:“禀明皇上没有?”   “自然。”舒明达颔首,“皇上体恤柳阁老饱受奔波之苦,让他明日午后再进宫说话。我瞧着,皇上一定会让柳阁老重返内阁。”   “那太好了。”   “别的都好说。”舒明达道,“你这儿肯定出不了岔子,细枝末节处,我自会全力照应着。”   程询看着好友,一笑,“但愿来日能偿还这份恩情。”   “说什么呢?”舒明达的笑容终于明朗起来,“来日你若成为皇上跟前的重臣,别忘了哥们儿弟兄就成。”   “若可以,岂敢忘。”   舒明达再进一杯酒,便起身道辞。   程询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没挽留。   这一日,是舒明达挚爱的女子的忌日。   原该是天作之合:舒明达与女子一见倾心,顺风顺水地定亲、择了吉日。可世事无常,吉日前三个月,女子忽发急病,撒手人寰。   三年过去了,舒明达心意不改,任凭舒老太爷用尽手段,也不肯娶别的女子进门。   而在前世,数载悠悠流逝,舒明达始终孑然一身:在锦衣卫当差数年,功成身退,常年住在京城外的寺庙、道观之中。   与他偶有书信往来,字里行间,唯有禅宗机锋。   生平最后一次出山,是修衡被一名皇子、一名内阁大臣联手弹劾污蔑。   今上睿智、英明,修衡已有应对之策,他亦是准备随时挺身而出帮衬修衡。那时候的舒明达,以置身事外、奉召当差的姿态出现,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那期间,曾有三两次故友私底下小聚。   舒明达说,我知道你与他惺惺相惜。便是你不欣赏,我仍会这么做。一代绝世名将,岂能被龌龊之辈泼到哪怕点滴的脏水。   他就笑,说我同意。   后来,舒明达了解到他暗中做的功夫,开怀而笑,说我终于可以确定,你是我此生知己。   他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转世重获新生,他正在经历重来、珍惜的机会。   但有多少人、多少事,仍是自己无能为力的?   舒明达仍旧要重复前世的路。是知己,便更明白没得改。   他尊重。   除了知己,近日来往并好感倍升的人呢?   唐栩能否想见,自己将在八年之后病痛缠身、与妻儿离散?   黎兆先能否想见,自己将在女儿出生之后迎来与妻子天人永隔的殇痛?   他可以在先知的情形之下改变自己的路,却毫无改变别人命途的把握。   一个人的生死,岂是别人可以左右。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人只为己,亦该天诛地灭。   这之间的度,最恰当之处在哪一点?   若生离死别是定数,他能做的,是让先走的人更安心一些。若非定数,先走的人是遭了暗算,因着留意,或许能察觉。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凭你是怎样的人,路都要一步一步走,尘世聚散是必经的善果、苦果,总要逐一品尝。   .   夜色已深,廖文咏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家中。   他眼下在舒明达手下当差,身份不过是二等管事。但说心里话,他回过味儿来之后,很有些近乎讨到便宜的庆幸:锦衣卫指挥佥事的手下,任何事都是行之有效,只几天而已,他就看出,上面及身份相等的那些管事的执行力、行动力都属一流,能容着他,已是难能可贵。   为此,时不时地露怯,他打心底不当回事,有不懂之处就问,别人看他心诚,倒也不会甩脸色,都会言简意赅地点拨。   这样一来,辛苦一些又何妨?   真的。他挺知足的,且感激程询给他安排了这样好的去处。原本那可是非生即死的处境,能活着就已不错,何况眼下?   廖文咏换了身衣服,正要唤人打听父亲去宫里的情形,母亲派人来告诉他:芝兰偷偷地溜出家门,找到南廖二小姐跟前,不知道说过什么话,结果是被南廖的人送回家中。   母亲已经不想再理会女儿的事了,要他担负起责任,给予相应的发落。   廖文咏听下人说完,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生气,他真不生气——家里已经不会有更糟的事情出现,还有什么值得动怒?   “把人带过来,”他说,“我当面跟她说说话。”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廖芝兰被带到他的书房。   廖文咏遣了下人,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会儿,问:“去做什么了?”   ……“廖芝兰垂眸看着脚尖,是打定主意不发一言的态度。   廖文咏思忖多时,一笑,“我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你是安的这个心吧?瞧你这会儿的德行,定是无功而返。既然如此,你也该死心了吧?——嫁入程家,是不能够了。这个梦,该醒了。”   廖芝兰仍是沉默以对。   “我还能跟你说什么?”廖文咏苦笑,语气却是轻而坚决,“往后便是爹娘肯纵着你,我都不会坐视。你的亲事,我会斟酌着当下家境请示双亲。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得有个自知之明。你别再上蹿下跳地让爹娘心烦让我厌憎了,成么?不然,我明日就把你许配给家中的三等管事——日后一众下人还有另谋高就的机会,北廖却是不成了,能活着就不错了——你要是再看不清楚这一点儿,就真不能怪我不顾兄妹情分了。”   廖芝兰死死地咬住唇,抬了眼睑,不甘地望着兄长。   廖文咏的情绪仍是不见起伏:“你怎么样个心绪,我不清楚。我只清楚,近日过得疲惫至极,但也常有庆幸之感。没你从中作乱的话,我起码要到几年后才会过上这种日子。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归根结底就一句话,我只求你让我省心点儿。再有不得允许便出门的事,那你也不用嫁了,城里城外那么多尼姑庵,总有一个肯收你。”   廖芝兰终是撑不住了,“哥……你怎么能……”   “你顾及过亲人的话,这些糟心的事儿也不会出得这么快。”廖文咏无力地摆一摆手,“方才种种,我说到做到。日后,好自为之。”   廖芝兰在返回内宅的路上,听到了一个消息:父亲触犯皇帝,领了三十廷杖,并且,被罢黜官职。   自此,北廖退出京城官场。   “北廖……”廖芝兰怔怔的望着湛天幕,轻声道,“日后,京城再无北廖了,是么?”   这是得不到答案也不需有人回应的问题。   已成定局。   .   翌日上午,程夫人再次来到南廖。   廖大太太因着上次的情形,当下便认真思忖,唤人把廖书颜请到正房,与自己一同去迎程夫人。   小姑子到底是没从中作梗,不然的话,这事情定会出幺蛾子——这些,廖大太太心知肚明。   在正房落座、寒暄之后,程夫人从红翡手中接过一个黄杨木锦匣,亲手递到廖大太太手中,和颜悦色地道:“贵府看重长幼之序,我听媒人说了。人之常情,我们程家自是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到底还是怕贵府生变,因此就再添一分诚意。”   语声顿了顿,她亲手将锦匣打开来,“这是程家祖上留下来的翡翠白菜,代代相传,今日我请示过老爷了,他说理当如此。为此,我专程送过来,作为表明诚意的信物。大太太只管收下,退一万步讲,亲事当真不成的话,也没事,权当是我送给怡君的一个物件儿便罢了。日后,我们两家仍是要常来常往的。”   说到这儿,程夫人望向廖书颜,“凡事只私下定下总归是不够妥当,蒋大夫人在场,我打心底觉着更好。到底,你也不反对这门亲事,是不是这个理?”不然,就不会有廖书颜做中间人去程府的事。   廖书颜笑起来,“荣幸之至。”心里却想着,程夫人除了那敦厚贤良的名声,该有的心机、手段可是样样不落——这是来送礼表示诚意的么?当然不是。人家是来用最柔婉、谦恭的姿态和手段催着南廖答允亲事呢。   单就肯一再纡尊降贵,就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因何而起?   定是怡君真的入了程夫人和程询的眼。   由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当晚,姑嫂两个把这件事告知廖大老爷。   斟酌多时,廖大老爷知道是再没转圜的余地了,当即携姑嫂两个来到府中库房,取出南廖的一件传家宝,“明日就送到程府去。首辅夫人再来说项的话,当即应允便是。”   认了吧。   程家是铁了心要娶次女为长媳,他还能如何?   就这样吧。   日后南廖的起落,全由程府决定。   但愿,程询能够尽快成为当家做主之人,决定一切事宜。只凭程清远的话……程家有无日暮途穷一日,真不好说。   .   第二天,廖书颜再次回访程夫人,送上南廖的传家宝物。   北廖的事,则迅速传扬开来。   廖大太太闻讯之后,着实喜形于色了一阵子。   碧君、怡君听闻,全无表示,该忙什么忙什么。   午后,商陆终于遣人来给碧君传话:若得空,便在南廖附近的茶楼一叙。   碧君思量好一会儿,索性把这件事全权委托给怡君:“你替我去见他吧。我对他,再没什么好说的。”   怡君审视片刻,留意到姐姐的言不由衷,道:“我妥当安排,陪你一起去见他吧?”她见到商陆,若彼此都不耐烦细说原委或有一方反应迟钝的话,说什么都是无用功。   碧君认真想一想,颔首表示赞同。   得知姐妹两个要去别院赏梅,顺道取材作画,廖大太太虽然颇有微词,还是同意了。   .   数日之后,终于得以再一次见到商陆。   再一次?这样说并不准确。上一次,只是她遥遥望见了他,他甚至都没往上望一眼。   碧君这样想着,心头再次泛起苦涩,在珍珠帘后落座,对紫云道:“请商公子进来。”   紫云称是而去,片刻后,因着商陆进门来。   隔着珍珠帘,除非绝佳的眼力,否则一切看来都是影影绰绰。   碧君只是寻常一女子。   莹然落泪之际,她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忍下了泪,更忍下了心头的万般不甘,轻声道:“商公子到访,不耽搁课业么?又因何而起?”   来此处,的确是要向姜先生请假、得到允许才能成行。商陆闻言,只有满心羞愧,拱手道:“有些事,需得来给大小姐一个交代。”   “当真是难能可贵。此间没有需得防备的人。”碧君双手死死地纠缠到一处,“你说。”   商陆低下头去,面色逐渐转红,踌躇好一会儿才道:“我本该尽早前来,却因境遇转变,举棋不定……是我之过,万死难辞其咎。眼下,我已打定主意求学,别的事,都需搁置不提。对不住的人,无可弥补。此番既是来告罪,亦是来听凭发落。”   读书人就是有这点好处,再上不得台面的事,也能在言语间粉饰周全。碧君讽刺地一笑,却在笑的同时掉了泪。   她轻轻地吸着气,语带清浅笑意:“要发落?你倒是说说,想要怎样的发落?”   “……”商陆答不出,甚至没预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碧君抬手,拭去面颊上的泪,语气里有了几分冷冽之意:“看似是来告罪,其实是笃定旁人不会怪罪。不然,你如何敢来?你这样的人,也真是让我开了眼界。否则,再过十年二十年,我怕是都看不穿、想不到,人可以恶劣到这地步。”   商陆再度深施一礼,头垂得更低,“不管如何,今日前来,真的是心甘情愿地听凭大小姐发落。”   碧君用力地咬住唇。发落?她的确是有这个心思,但是,怎样发落他?该用怎样的由头发落?   总会有整治、要挟他的法子,自己想不出,怡君一定已经想到了。   她相信妹妹。   她握紧的双手慢慢松开来,思量再三,说起最要紧的事:“你与南廖的任何人,从不曾相识、结缘。”   商陆语气诚挚:“在下明白。再过多少年,都不会提及南廖。”   “……”这是她希望听到的答复,亲耳听到之后,却怎么这么难受?抓心挠肝的难受。   她定定地望着珍珠帘外的男子的轮廓,好半晌,如若叹息一般地道:“你,退下吧。”   商陆称是,却没即刻退下,抬了眼睑,缓缓地望向珍珠帘,试图看清楚端坐在后方的女孩。   不论情意深浅,他是真的喜欢过她。这是他生平第一个喜欢的女孩。   以前没顾上告诉她,以后,没机会了。   终于,他再行一礼,默默退离她视线之内。   吴妈妈赶到商陆近前,笑容可掬,“商公子,我家二小姐有几句话要知会您,烦请您移步到外院暖阁。”   商陆自是不能回绝,随她来到外院暖阁。   进门后,在吴妈妈的示意下,商陆望见坐在北窗下独守一局棋的女孩:高雅、美丽、婉约——看到她之后,他对她是这样的印象。   吴妈妈通禀之下,怡君闲闲望他一眼,继续凝神看着棋局,语气透着疏离:“你是谁,我已清楚。眼下,给你三条路,你选一条,如何?”   商陆行礼道:“愿闻其详。”   怡君落下一子,端茶啜了一口,方继续道:“与我对弈三局,你若赢了,那件事就此揭过不提,只望你守信重诺;你若输了,那就愿赌服输,依照我的心思行事,留给我是你有错在先的凭据。——这是前两条路。第三条路,是我不管不顾,仗势欺压你这个书生。商公子,依你看,我若是选第三条路,有几分胜算?”   有耍赖的打算,并且直言不讳——商陆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她,但见女孩笑意从容,甚至甚为坦荡,似是刚刚说起的只是微末小事。   他心下一惊,到此刻才知道,碧君时时夸赞的聪慧的二妹,原是这般的难相与。   说来说去,她的意思很明显:只给他一条低头认栽的路。   而他,有别的选择么?   ——她当真不管不顾起来,称他带着小厮闯进南廖别院,意图不轨……谁会偏袒他?这可是程家托人求娶的闺秀。   他焦虑地斟酌措辞期间,怡君有一搭没一搭地打量着他。   昨日他在状元楼与杨汀州说过的话,先是紫云复述,后又杨汀州派小厮过来道明始末——对于原委,她已心中有数。   不论他是个怎样的人,欺瞒、辜负姐姐,都不是姐姐单方面造成。   既然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局面,又把事情弄到了这个局面,就别怪她给他出难题。   是,如果两家地位相当,她真没法子刁难他,但问题就在于地位悬殊,他还曾想把姐姐当做跳板,甚至曾对更好的跳板生出憧憬——他知不知道,这对一个女孩是莫大的羞辱? 第35章 好花时   (三)   “二小姐,”商陆低声道,“我知道要给个交代,今日前来,正是为此。可方才……实在是不想更为唐突,也真没顾得上说这些。”他请碧君发落,但是她略过不提,他便以为她有意放他一马。此刻才明白,碧君早已料定妹妹会替自己出面。   “哦?”怡君看着他,“这么说来,你心中已有打算?”   “是。”商陆道,“不知二小姐是否同意——我想留一首送与大小姐的七言绝句。”   “姑且看看。”怡君的手指向书案,“请。”   书案上,已备好笔墨纸。   商陆不由暗暗苦笑,走过去,再思忖片刻,提起笔来,郑重写下一字一句。   款冬走过去,在一旁认真看着。   怡君等了一阵子,款冬把墨迹刚干的纸张送到她面前。   正如商陆所说,是一首七言绝句,亦是一首风格婉约、意境伤感的情诗。   他要表达的意思一目了然:他恋慕一名女子的美貌、才情,却明白门第之别,自己这番情思,端的是没有自知之明。她不知道他不切实际的憧憬,甚至不识得他。挣扎之后,唯有敛情思、收妄想,愿她安好。   前两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正是碧君。   末了,具名、日期、印章一样不落。   怡君反复看了几遍,见他并没在字里行间耍花招,满意地笑了笑。   “来日,在下若胆敢反复无常,二小姐只管拿出这首诗作为凭据。”商陆先一步给她找了得到这首诗的理由,“说是我身边的仆人送到您手里的就好。”   怡君道:“一事归一事。这首诗,只用来清算你惹出的那笔糊涂账,断不会用到别处。切记,往后离南廖远一些。”握着一个人的把柄,是为着免去后顾之忧,绝不是让人日夜难安,那样反倒没有益处——人紧张的日子久了,容易钻进钻进牛角尖,倘若反过头来找她们的麻烦,便是得不偿失。   “在下明白。”商陆心想,你的亲事若不生变,来日成为次辅大人的长媳,你瞧着不顺眼的人,都会躲着你走,何况我了。他自然揣摩得出,仅此并不能打发怡君,因而道:“不知二小姐打算如何发落在下?”   “发落谈不上。”怡君微笑,“我曾数次听人说起,东城外有一间福来客栈,每年进入腊月之后、元宵节之前,每日在路旁施粥,供贫苦的路人、百姓食用。”   她说起这些做什么?要他捐助银钱么?商陆揣摩不出她的用意。   怡君继续道:“每到那期间,客栈的人手就不够用。今年姜先生闭馆之后,你便每日去那里帮忙,资助客栈一百两银子,再亲力亲为地帮衬着。商公子,你不会反对吧?”   “不会,不会。”商陆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着实叫起苦来:这也太狠了!   施粥必然是早中晚三次,上午下午应该没他什么事,问题是也没可能返回住处——回去也行,时间刚好够他打个来回。这样的话,他就失去了白日专心苦读的大把光阴。   而且,他实实在在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辈子就没做过卖力气的事。大冷的天,站在道旁,淘米、烧饭、给人盛饭……想想都打怵。   再一点,便是那一百两银子的事儿:说他是穷书生,一点也不为过,这几年费尽心思,每年也就三四百两左右的进项,要用来租赁住处、与人礼尚往来、添置书籍文具等等,平时一向精打细算,到年末最多能有二百两的结余,刨除送礼、置办年货之后,多说能剩下一百两。   本来是能过个还不错的年,但今年有一百两银子打了水漂,他来年的一年之计先就是勒紧裤腰带度日。   这个小丫头,是不是早让人把他的底细摸透了?   可不管怎样,这是该他受到的惩戒。若想余生求个心安,就先从这件事做起吧。至于南廖,只要他安守本分,绝不可能把他与碧君那一段不清不楚的来往抖落出去——都不好看,犯不上。   思及此,商陆心绪平和许多,态度更为诚挚,满口应下。   “那我就静待下文了。”怡君端了茶。   商陆离开之后,怡君去见姐姐,道:“他留下了字据,姐,你要看么?”   碧君蹙着眉摆一摆手,“不看。你若是觉着日后能用得到,便留着,反之,付之一炬。”说着站起身来,“我们快回家吧。”那个人、那些事,她再不想提及。   回到家中,听说有客至:蒋家太夫人和二夫人过来串门。   不消说,婆媳两个是来看廖书颜在娘家过得如何:过得舒心的话,便由着她在娘家清闲一段;过得若不舒心,她们此行就算是变相的撑腰。   蒋家的门风、处世之道,真是好的没话说。   碧君、怡君即刻去了正房,相形行礼问安,落座之后,觉着室内的氛围很好。廖大太太因为怡君的婚事,连日来喜上眉梢,待谁都平添三分和气。况且,她与蒋家真没过节,一直不睦的只有小姑子。   蒋太夫人头发花白,面目慈祥。   蒋二夫人与廖书颜年纪相仿,唇红齿白,言笑间不难看出,是开朗活泼的性情。这会儿,她和廖书颜坐在一起,亲昵地拉着手,姐妹一般。   “大太太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蒋太夫人打量着碧君、怡君,“这样如花似玉的两个孩子,真真儿是羡煞旁人。”   姐妹两个赧然一笑。   蒋二夫人附和道:“娘可是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有道是,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大太太平日里便是只看着两个孩子,心里也会分外熨帖。哪像我,膝下只得两个不懂事的儿子,要不是你们都帮着我管教,不知要把家里闹成什么样。”   廖大太太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   蒋二夫人道:“今日国焘本要随我们过来,想把新得的两个物件儿拿给大嫂看,被我训回去了。”她笑着解释,“大嫂在娘家住到何时,我们还不清楚,要是过几日就回去,他送东西过来,算是怎么回事?总要先讨个准话。”   廖大太太忙道:“姑奶奶难得回来,自然是要常住一段时日的。”再违心,也要说这种漂亮话,“我家老爷就不需说了,三个孩子也盼着跟姑母多团聚一段日子。”   廖书颜接话道:“打算住到腊月下旬,小年前再回去。”她对婆婆、妯娌一笑,“家里的事,有我没我都是一样的,这次便容着我跟侄女侄子多聚一阵吧?”   蒋太夫人笑道:“也罢,由着你。只要你心里舒坦就行。”   廖大太太捡起蒋国焘的话题,对蒋二夫人道:“孩子若能常来串门,再好不过,是姑表亲戚,理应多走动着。”蒋家二房有两子,长子蒋国煦已获封昌恩伯世子、娶妻成家,次子蒋国焘今年十八岁,自幼习文练武——不论哪一个,都是适合与文哲来往的年纪,总归有好处。   “得了您这句话就好。”蒋二夫人笑道,“如此,日后我便由着他们过来串门。有失礼之处,您只管训斥。”   几个人言笑晏晏,叙谈多时,蒋家太夫人和二夫人道辞离去。   “碧君,陪着你姑母说说话。”廖大太太吩咐长女,随即对次女道,“我有几句话要交代你,去你房里吧。”   “哦。”怡君无法,与母亲一道回了香雪居。   廖大太太在东次间落座之后,只留下罗妈妈,把其余的人都遣了,正色说起程夫人再度到访的事,末了道:“本该等到那边下定时再告诉你,可这事情家里家外传得沸沸扬扬,与其瞒着你,不如早一些让你心里有数。”   对于程夫人的行径,怡君意外且有些感动。自己也好,家门也好,哪里值得程夫人如此?说来说去,不过是为着儿子罢了。   “我们家这边,也送去了一样传家宝。如此,这桩亲事,两家已经先定下来。”廖大太太道,“至于这两样宝物,来日就都是你的了。”程家送来的,来日会随着嫁妆过去,廖家那一件,程家也没退回的道理,会赏给怡君保管。   怡君说什么都不合适,继续沉默。   “你可要惜福啊。”廖大太太叮嘱道,“等说项的人再次登门,明面儿上,我们就同意了。那么,你日后真不能再四处走动了——与你投缘的,总会来家中找你小聚,是不是这个理?”   怡君轻轻地点了点头。   “再有,你要静下心来做针线。满腹诗书能当饭吃、当衣服穿么?”廖大太太直白地道,“单说珠算、心算,你以前学的时候特别用功,可那也是过日子用得到的,跟女工没什么差别。出嫁之后,闲来给婆婆做件衣服、绣一条帕子,她心里的欢喜,不会少于跟你谈论诗词歌赋。你当程夫人清闲啊?每日里也要主持中馈,管着家里人的衣食住行。不把日子过好,便是别人纵着你,你自己也不好意思整日鼓捣用不到实处的东西吧?——我可不记得,本朝允许女子参加科考。”   怡君莞尔。母亲说的这些,的确有道理。   “这没心没肺的丫头。”换个人,这会儿早已满脸通红,可小女儿就不是那种人。廖大太太又气又笑的,没辙地捏了捏怡君的脸颊,“不管怎么着,嫁出去之后,决不能让娘家没脸。上次我让你添置些针头线脑回来,照做没有?”   “……没有。”怡君如实道,“您赏的银子,我给姑母添置了一对儿粉彩花瓶。”   “……”廖大太太横了她一眼,差点儿就说你往后跟着你姑母过去吧,却只能忍下去,琢磨一会儿,老大不情愿地拿出一个荷包,放到炕几上,“这就让吴妈妈去给你置办针线,再置办几样好看的首饰,敢再花到别处,就把你的小书房封起来。”整治女儿的法子,她多的是,而且在这时期,没人能说她做的不对。   “好吧。”怡君笑着承诺,“我会用心跟姐姐学针线。”   “知道就好。”廖大太太宽心不少,“要尽快学会裁衣缝制,绣活摸不着头脑的话,便问我。”停一停,补一句,“你姑姑的绣活也很好,问她也行。”不管怎样,小女儿学会最要紧。   怡君笑得眼睛微眯,欣然点头,“好。”   第二天起,碧君、怡君上午上课,下午不拘早晚,腾出一个时辰做针线。   三日后,帮忙说项的首辅夫人、监察御史再度来到南廖。   南廖内外态度一致:爽快地应允下来。   .   好友的亲事有了眉目,舒明达少不得带着一坛陈年好酒前来道贺,用饭时笑道:“消息传到了宫里,皇上对指挥使说,程家何需急着给长子定亲,等着来年赐婚不也一样么?”   程询失笑。   “我们指挥使就说,寻常门第哪里敢指望皇上赐婚,遇到合适的,早些定下来更稳妥。皇上说也是,横竖就是个锦上添花的事儿。”舒明达说完这些,笑问,“你这几日忙什么呢?倒是没听说你进进出出地忙活。”   “终日留在书房看书。”程询道,“我要是再像前一阵一样,家父怕是要气得跳脚。安生几日,要跟他一起出门走动。就是跟你提过的那事儿。”   “应该的。”舒明达赞许地一笑,“到时候,令尊要是不情愿,跟他好好儿说。父子两个当真起了冲突,令堂再偏疼你,瞧着也不是滋味儿。”   “明白。”比谁都明白,但那是不可避免的。程询问起柳阁老,“柳阁老何时返回内阁?”   “要等到明年了。”舒明达如实相告,“阁老这些年落下些病痛,又刚与儿子团聚,想亲自照料一段日子。皇上让阁老明年开春儿返回朝堂,吩咐太医院定期前去柳家诊脉,并且赏赐黄金五千两——担心柳阁老手头拮据。”   “皇上这般体恤,实在难能可贵。”   “谁说不是呢。”两人同时喝尽一杯酒,舒明达问起学堂的事情,“那些人怎样?没人出幺蛾子吧?”   “大事不会出,小事断不了。”程询微笑,“除了宁博堂,这几日都在忙着攀交情。”   “宁博堂乡试不是考得很好么?”舒明达笑道,“他敢来程府求学,胆儿可不小,也不怕你请姜先生把他带沟里去。你也一样,居然就让姜先生把他收下了,不怕他来年考不中往你身上找补啊?”因为比程询大两岁,挺多事情上,明知好友脑子转得飞快,仍是会先一步提醒。   程询笑着摆一摆手,“他不是那种人。”不出意外的话,他与宁博堂会像前生一样,先后在官场、内阁共事。交情谈不上太深,但绝不会与对方起争端,遇到大事,总能达成无言的默契。   “你心里有数就行。”舒明达放下心来。   .   正如程询说的那样,这一晚,杨汀州与周文泰相约到状元楼用饭。料理完商陆的事情之后,杨汀州开始效法旁人,与现今的同窗攀交情。   徐岩、凌婉儿两个女孩子,是想都不要想的,白日里在学堂里说说话就得,私底下敢邀她们相见的话,传到姜先生耳里,当即就会被扫地出门。   但是,貌美的女孩子总少不得成为男子的话题,席间,杨汀州自然而然地提起两个女孩,不自觉地做出比较:   “……徐小姐聪慧流转,从来是一点就通。凌小姐呢,偶尔会给人应付差事的感觉,并不想多付诸精力的样子。”   周文泰颔首以示赞同,“徐小姐是来学以前不擅长的棋、画,旁的都是技艺精湛——毕竟是小小年纪便才名在外,不说别的,只看她最初交给先生的那篇制艺,足见学识扎实,我反正是自愧不如。”停一停,说起凌婉儿的时候,多少有些不自在,“凌小姐则不同,想要在音律方面更为精进,需要花费的精力便少了许多。”   杨汀州深以为然,“虽然你每日只上午留在学堂,但应该也看出来了吧?先生对徐小姐似乎更偏爱些,主要也是徐小姐这个人很是有趣,偶尔上着课呢,随意一看,她竟是气鼓鼓的样子——很爱跟自己较真儿的人。每次先生瞧见了,都要笑一会儿。”   “留意到两次了。”周文泰想起当时情形,亦是忍俊不禁,“说起来,这样的人,就是那种至情至性的人吧?”   “对对对。”杨汀州频频点头,“她就是那样的人。这种闺秀,大抵就跟程解元、黎王爷、唐侯爷一样:不高兴了,或是懒得理你,就冷冷淡淡爱答不理,让人知难而退,但若真与谁投缘,便与人无话不谈,掏心掏肺地护着朋友。这类事,你总该没少听说。”   周文泰莫名有些尴尬,“没少听说。只是,不是出类拔萃的人,哪里有他们的底气。”   杨汀州玩味地一笑,“可是不管怎样,对人以诚相待总是老话儿吧?总不能说,不管相识多久,都藏着掖着的,什么事儿都不肯给个明白的说辞。”   “是这个理。”周文泰略显沮丧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想一想,凌婉儿对自己,欠缺的就是一份真诚。他也不求别的,只要她别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就成,真像朋友似的相处就知足。   可她不肯,好像闲来无事与他走动是莫大的负担。   他就那么拿不出手么?做她的友人都让她觉得丢脸么?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杨汀州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笑道:“徐小姐和凌小姐似乎不大合得来?你与凌小姐熟稔,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怎么回事?不外乎出色的女子之间必有的相轻:凌婉儿讨厌徐岩直来直去的做派,徐岩呢,据说是极为反感凌婉儿有意无意间招惹男子瞩目的做派。   这些,周文泰不可能摆到明面上。   杨汀州也没深究,转而道:“在我看来,单说相貌的话,便是各花入各眼了,只说品行,两位闺秀之中,寻常门第会认可的只能是徐小姐——嗳,这可没我什么事儿,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就多说几句。”   周文泰认真地看着他,“怎么说?”   “还能是怎么回事?风气再开化,女子的名声也是大事。”杨汀州略显不屑地笑一笑,“如那位凌小姐一般,背地里的糊涂账也太多了,没人会在大庭广众下说起这些,但关起门来,谁心里不清楚她是个怎样的人?脸再好看又有什么用?让人担心诟病的地方未免太多。哦,合着爹娘养育我们一场,就为着我们娶个来日兴许不守妇道的女子回家么?”   他对周文泰没什么好感,但比起凌婉儿,他就希望周文泰能早一些醒悟:出身不错,样貌也过得去,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同为男子,瞧着真是起急,觉得周文泰太给男子丢脸了——每日看到凌婉儿,魂儿都要被勾走似的,至于么?值得么?   这些话就有些重了,周文泰险些变色。若换个熟人,他定会拂袖走人。   杨汀州却道:“白日里在程府求学的闺秀,晚间满京城追着黎王爷跑,去黎王爷常光顾的酒楼守着,为的是什么?不难想见吧?”   周文泰愕然,“果真有这种事?你说的……是凌小姐?”   “不是她还能是谁?”杨汀州更为不屑,“我料想着,该是三日前那档子事儿:午膳后,我去找徐小姐,问徐大公子怎么没来学堂,在家忙什么,何时得空的话,我想去串门。徐小姐如实说徐大公子已经开始帮家中打理庶务,这一阵去了外地,收一笔账。   “之后,多说了一阵子话,期间凌小姐凑了过去,问起徐小姐在何处买到的上好的画笔、颜料,徐小姐没隐瞒,说是廖二小姐帮忙之故,在墨香斋买的。她们各自的丫鬟站在一起说话,徐家丫鬟说起曾在墨香斋偶遇黎王爷的事。   “当下谁都没当回事,结果当晚家兄就跟我提起,在四季楼用饭时,听伙计、随从先后提及见到了黎王爷、凌小姐的事儿。   “凌小姐想要怎样的意中人,知情的不少。我想一想,就有了些猜想。于是,这两日,唤人留意些,便有了这结论。要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我怎么可能背地里说别家闺秀的是非?”   “……”周文泰的面色越来越差。如果杨汀州所说不假,那么,凌婉儿是不是有些太……轻浮、不自重?   只因为徐岩见过黎王爷,她就能放下矜持的身段追着黎王爷跑……这样看起来,徐岩在她心里的地位,可比他高了太多——他连她视为对手的人的分量都不及。   .   月末了。明日起,便进入腊月。   这几日的碧君,像是被霜打了,凡事都心不在焉的。   叶先生忍无可忍,冷着脸训斥了一通。   碧君哭了一鼻子,之后,心里竟松快了不少,红着鼻子眼睛回到座位,作山水画时分明专注很多。   叶先生啼笑皆非的。   怡君一上午都忙着调色。作画时用到的一些颜色,是现成的颜料里没有的,需得亲手调制。先生给她列出了几个很难搭配的颜色,考一考她如今手的准度和对色彩的了解。   鼓捣一上午,她只完成了三种,下课时,颇觉得眼花缭乱:对着各种颜色看太久,眼睛很累,就快分不出黑白红了。   叶先生临走时说:“不急,明日我再教你。”   其实她觉得挺有趣的,想等眼睛缓过劲来,便继续尝试。   午膳时,是廖太太、廖书颜和姐妹两个一起。   饭后,天空阴沉下来,北风嗖嗖地刮着。过了一阵子,飘起了小雪花。   廖大太太告诫两个女儿:“天儿不好,瞧你们这几日委实辛苦,下午就在房里好生歇息。针线暂且放一放吧,这东西不似你们读书,停一半日再拿起来,兴许就能开窍。”   怡君如获大赦,当即笑着说好。   碧君也笑了,“娘说的是。”某种角度来看,母亲对她们管得更严了,但也对她们多了几分关心。   廖书颜笑道:“下雪下雨的天气,最适合蒙头大睡。去歇着吧。”   姐妹两个笑着称是,各自回房。   雪断断续续地下着,怡君并无倦意,独自来到小书房。   坐在书案后方,取出钥匙,打开一格上了锁的抽屉,小心翼翼地取出程询亲手做的信物:   珊瑚打磨成鲜红欲滴的红豆形状,以银环镶嵌,所用的丝线颜色不鲜艳,但特别柔韧,看得出,是特地选材编织而成。   她反复把玩着,把吊坠翻转,凑近些,凝眸细看。   小巧的银环一面,有微小的三个字:最相思。   这样细细把玩、赏看的时候越来越多,他专注又耐心打磨、雕篆、编织的情形便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心头。   那带来的,已非感动可言。   前所未有的,她感受到岁月的温柔、缱绻。恰如他有时候的目光。   .   程询带着程安、程福来到廖家。   是的,廖家。京城官场日后只有廖家,再无南北之分。   廖大太太闻讯,连忙迎到正房外,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心里有几分忐忑。   程询谦恭地行礼。   廖大太太忙邀他到正房厅堂说话。   待程福奉上几色礼品,程询与廖大太太闲话一阵,笑着指一指程安拎着的书箱:“叶先生看过了,说二小姐应该用得着,为此,便送了过来。”他迟疑地望着廖大太太,“我,能见见二小姐么?说清楚这些书的用处就走,不会耽搁她太久。”   廖大太太心里乐开了花。她到此刻回过味儿来,终于能够确定:程询喜欢怡君,今日是特地来见意中人的。怪不得,先前程府小厮就曾来给姐妹两个送过一些书。   “可以,自然可以。”她连忙答道,“解元若肯指点,是她的福气。刚刚问过,在小书房呢——暖阁北面,这就遣人带你过去。”   小书房作为待客之处,也不失礼。钟情在先又已定亲的男女,不乏时不时见一面的——人之常情,定亲后反倒要一半年见不到对方的话,便没谁傻呵呵地从速告知家中了,有等着两家磨叽的时间,情愿成全自己的那点儿心思。   程询由衷道谢,随着罗妈妈来到怡君的小书房。   怡君闻讯后,几息的惊喜之后,手忙脚乱起来:把珊瑚吊坠放回抽屉,急匆匆取出颜料。   她总得有个事儿忙吧?不能让他和下人看出自己跑到书房却无所事事。   没布置妥当,罗妈妈便已满脸喜色地引着程询进门来。   夏荷、款冬亦脚步轻快地跟进来,服侍在怡君近前。   罗妈妈说完原委,便适时告退。   夏荷、款冬奉上茶点后,交换个眼色,垂首退出去,候在门外。   怡君望着程询,展颜一笑。   程询回以一笑,走到书案前,放下带来的小书箱,敛目看一看,“刚刚忙完,还是方才无所事事?”   “想调配颜料。”怡君瞥见抽屉没关严,一手垂下去,轻轻地往里推。   “真的?”程询留意到她的小动作,饶有兴味地笑问,“藏了什么宝物在里头?”   的确是藏了宝物。“没什么。”既然已经被发现,怡君索性用力关好抽屉。   程询先一步拿过她手边一串钥匙,“书房里的抽屉还用得着上锁?”   “嗳……”怡君下意识地抬手要去强钥匙,中途觉着不妥,不甘地收回手,“……都说没什么了。”   “能不能让我看看?”程询掂了掂钥匙,兴致更浓。   怡君抿一抿唇,老老实实地把吊坠取出,“我不能得空就看看么?”   程询却扬了扬眉,“怎么还没戴上?”   “不合适。”怡君轻声说,“等我准备好回礼再戴。”   程询有点儿无奈地笑了,“我又不是外人,哪儿来那么多瞎讲究。”   瞎讲究?世家子有这么说话的么?他这都跟谁学的词儿啊?怡君细细地看了他一会儿,笑,“晚一些我就戴上。”   “这就对了。”程询把钥匙托在掌中,递向她。   怡君把吊坠收起来,伸手过去,小心翼翼地捏住在最上面的一把钥匙——避免碰到他的手。   他的手掌却忽然收拢,把钥匙连同她一只小手握住。   “……?”怡君没低呼出声,但心里却翻涌起了浪潮。她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程询无声地笑起来,开心极了,一如恶作剧得逞的小男孩。   混帐,不着调。怡君腹诽着,却如何都责怪不起来。轻轻挣扎期间,感受到男子的手干燥、温暖、镇定。那覆盖在手上的融融暖意,迅速变成了烙铁的烫热一般,让她觉得手在发烫、脸在发烧。   她挣不开,不由着恼,贝齿无声地磨了磨,没好气地瞪他。   程询适时地松开她的手。   怡君连忙收回手,指一指近前一个位置:“放这儿。”   程询不肯听她的,食指挑起钥匙环,再次递向她。   怡君瞧着运了会儿气,手势堪称迅捷地把钥匙拿到手。   他的手仍停留在先前的位置,有些无所适从似的。   她则趁机抬手打他。   他居然早有预料,成功地躲开了。   “……”怡君把抽屉锁起来,咕哝一声,“幼稚。”心里很怀疑,他小时候经常这样捉弄手足。   程询大乐,手又伸到她跟前,“来。给你打一下。”   怡君随手拿起一册书,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   他轻轻一笑,“消气没有?”   刚刚生气了?那自己也够幼稚的。怡君无法,“坐下喝杯茶吧。”上次问他喜欢什么茶,他说碧螺春、武夷岩茶、花茶都可以——口味迥异到这地步,也只有他了。两个丫鬟刚刚送进来的,是一壶碧螺春。   程询在她对面的位置落座。   怡君则望向他带来的书箱,“给我的?”   “嗯。”程询道,“一些闲书,有意思的地域治、棋谱、食单、养花之道。别的藏书日后再给你带来。”   “太好了。”怡君唇角上扬,打开书箱,把一摞书籍取出,如获至宝。安置到书架上,她回身落座,与他闲闲说起这两日的事。   听说她正要着手的是用颜料调配出相宜的颜色,程询道:“这是熟能生巧的事儿,帮你反倒是害你。”   “我晓得。”怡君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不会什么事都想要你帮忙。这类事也罢了,换了针线绣活,只能自己下功夫学,你就算有心,也摸不着门道。”   程询想一想,“令堂要你学针线?”   “是啊。那不是应该的么。”怡君如实道,“以前学过,好歹有点儿基础,这两日真觉得很有些意思。”   程询放下茶盏,牵了牵唇,“这种话题,日后家母若不提起的话,你就别在她面前提。”   “为何?”   程询笑说:“听说家母嫁入程府的时候,舅舅特地给她物色了四名精通南北绣品的绣娘做陪房。”   “……”怡君忍不住笑出来。   “别人云亦云,程家不看重这一类的事由。能应付就应付令尊,若是不耐烦了,告诉我一声,我给你找个绣娘,帮你应付差事。”   “不用,”怡君打心底笑起来,“真不用。我不反感这些,以前急着学别的,现在打心底想用心学。”没想到,他居然会给她出这种周旋的法子。   “真心话?”   “嗯。”   “那我可有福了。”程询笑着站起身来,很有些不甘地道,“我该走了。”   “这就走啊?”怡君绕过书案,到了他近前,仰脸看着他,“今日天气不好,又来去匆匆的……该不会是遇到棘手的事儿了吧?”   “没。”程询解释,“第一次这样来看你,只能适可而止,不然的话,令堂会怎么想?”   这解释完全说得通,怡君就没说什么。她抬手,轻轻碰了碰他进门到此刻都未除下的斗篷,凉凉的,有湿气,“冷不冷?”   “不冷。”转头看一眼门上悬挂着的厚实的帘子,他回转身形,手抬起,虚虚勾画着她眉宇的轮廓,终究停留在她鬓角。   是这样美丽的怡君,亦是这样开心、自在、灵动的怡君。   这一世的情缘,真的可以心安了吧?   从不曾以为会有的孤独,在与她的亲事落定之后,他反倒深刻领略。   太想她,太想与她早一些朝朝暮暮相伴。   很多很多的事,想讲给她听;很多很多的挣扎,想她帮忙斟酌。   只有她能懂得。   此外,是更多的担心、忐忑。   我离你更近了,反而更不知足了。更急切。   怡君凝视着他的眼神,看到交织在他眼底的纷杂情绪。这是她看不懂的。   很用力很用力地将手握成拳,到修剪得不长不短的指尖掐如掌心,方缓缓松开来。   她近乎怯怯地抬起手,轻轻的,握住他在自己面颊一侧悬而不落的手指。   “你在担心什么?”她担心地看着他,语声轻而柔软,“你会顾得自己周全,我相信。至于我,凡事会更加当心,什么事都不会有。”除了这些,她想不到别的可能,“这一次,你相信我,好么?” 第36章 风敲竹   (一)   先前的事,他要她相信他。而今日,她要他相信她。   程询的视线渐渐转为清明,眸子渐渐转为惯有的明亮。   他轻柔而诚挚地说:“我相信。”   怡君的睫毛忽闪一下,“你是不是听说我这边一些事了?”例如她曾在状元楼见过廖芝兰,例如……姐姐与商陆的事。“没事,有事也已成为过去的事,都是我与姐姐力所能及的。真有犯难的事,我会告诉你,要你帮忙拿个主意。”停一停,笑了,“你也知道,我大多数时候,都不知逞强为何物。”   程询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见他如此,怡君心安许多,继而意识到此时情形,手松开来、落下去,一时间有点儿局促不安。   程询则以双手温柔地捧住她的面颊,指腹摩挲着莹润如玉的肌肤,“怡君。”   “嗯。”怡君更不自在了,看他也不是,不看他也不是,视线没个着落。   程询的双手落到她肩头,再绕到她背部,把她缓缓揽入臂弯。   怡君抬手,手掌摊平,抵在他胸膛,并没用力。只是下意识的一个动作而已。   “日后,闷了只管出去转转。只是,别与令姐去别家办的赏梅宴、赛诗会之类的场合,喜欢热闹的话,不妨自己在家中举办。实在推脱不开,记得唤人去知会我一声,我不在家中的话,便知会程福、程安和程禄。”已知的需要防范的,于她们姐妹,目前最重要的是廖碧君在周府出事那一节。   亲事已经定下来,两家都不可能变卦,但廖碧君就如一颗埋在他心里的惊雷,一旦炸开来,造成的后果,便又要将怡君伤得体无完肤。   “……记住了。”怡君应下。   程询知道她有所不解,道:“如今出了不少不学无术之辈,不顾场合放浪形骸的也有,你们姐妹两个如今要比以往更引人注意,我心里有些不踏实。”他笑着拍一拍她的背,“总担心你被旁人抢走。”   “……”怡君无声地笑了,“好似别人不会担心你似的。我都记在心里了,若有事,唤阿初去传话给你。”   程询紧紧地搂了搂她,和她拉开距离,依依不舍地说:“真该走了。”   “路上小心。”怡君柔声叮嘱,送他折返正房。   廖大太太留程询多坐了一会儿,因已与程夫人走动过,话题倒是不难找。   程询始终神色柔和地应承着。   说话期间,廖大太太瞧着他与怡君,喜上心头。两个孩子的样貌,很是般配。程询再度道辞的时候,她自是不好再留,亲自带着怡君送出院门。   转身回房前,廖大太太笑吟吟地凝视怡君片刻,抬手点一点小女儿的眉心,“打小数你最不听话,却不成想,如今数你有福气。”   怡君只当听不懂,笑着服侍母亲回房。   .   程清远下衙之后,听管家说了几句,大步流星走进光霁堂。   程询在东次间,盘膝坐在炕几前,手边散放着诸多书籍文稿。   程清远进门就问:“你要我去柳府探望?”语气不善。   “是我陪您一道去。”程询语气平和。   “不去!”柳阁老是他半辈子的死对头,程清远连一些过场都不愿走。   程询和和气气地说:“您不去也成,我独自前去。”他笑微微的,“只是,您放心么?”   能放心就见鬼了。程清远黑了脸。   “您先去更衣,我吩咐管事备好几色礼品。不急,酉时出门。”程询动手收拾书籍,“别闹脾气。事儿明摆着呢,您又不可能把我关起来,关乎柳家的事儿,多迁就我一些,对谁都有好处。”   “……”程清远肺都要气炸了。回到正房,就见程夫人站在长案前,案上摆放着诸多外院库房存放着的名贵物件儿,她正在悉心挑选。   瞥见他进门,程夫人道:“这次我就不跟去了。柳夫人这几年缠绵病榻,如今没心力应承前去探望的人。我选些上好的人参、三七、阿胶、血燕,你和阿询帮我带去,替我带个好。等柳夫人好一些了,我再去看望。”   程清远嘴角一抽,“我可不知道,你与柳夫人有这样的交情。”她说的那些补品药材,都是最名贵的,平时她可舍不得送人。   “我又何尝知道。早知今日,以往可不会随着你与柳家疏离相待。”程夫人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这就叫做人世无常吧?”   程清远懒得理她,唤丫鬟服侍自己更衣。   程询安排好晚间出行事宜,姜道成派书童来请,他当即去了学堂。   学生们刚下学,姜道成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握着一个小紫砂壶,神色悠然,见到程询,示意他落座之后,道:“商陆其人,你特地跟我打过招呼,与他相关的事儿,我觉着有必要跟你提一嘴。”   “多谢。”   姜道成就把商陆对自己说过的话大略复述一遍,末了道:“我尽心劝说了,他这两日也明显地静下心来,没别的动静。不敢说回到了正道,起码是没在歧路上越走越远吧?”   程询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商陆去见廖家姐妹的事,他知道,却不知道原由。在眼下看来,那一场本就不该开始的情缘,当是已经了结。   姜道成继续道:“平心而论,商陆有才学,但这才学,不见得适合科举。他在我跟前,若始终似如今,若无缘入官场,那我少不得帮他找一条别的出路。话都是我说的,总不能让他来日想起悔不当初,是这个理儿吧?”   程询称是,拱一拱手,“您费心了。”   姜道成笑眯眯地喝了一口茶,说起另一事:“今日,不知谁给我递了个条子,说凌婉儿不知检点,下学之后便去做一些轻浮的事,建议我把她逐出学堂。字实在是难看得紧,大抵是谁找丫鬟小厮写的。”   “这种事全在您。”程询微笑,“日后学堂的事,您愿意跟我说道说道,我自是乐意聆听,但不会干涉。”   “……小滑头。”姜道成瞧着他,笑了,“心愿得偿了,就想撂挑子了,是吧?”于他,现在要是还捉摸不透程询要他开学堂的部分用意,真就是白活了。只不过,跟谁都不能说罢了。   “哪儿能啊。”程询笑出来。   “但这样也好。你要是时不时让我做这做那的,我真不乐意。”姜道成笑意更浓,“但有些事,我定要及时知会你。毕竟,这是在程府,我又是因你而来的。”不忍心让这只狐狸在长辈面前失了颜面。   “如此,我谢谢您。”   “再就是你二弟、三弟的事儿了。”姜道成说起程译、程谨,“你二弟是极为勤奋的人,多提点几次,总能悟出科举的门道,来日不愁考取功名。但我也只能担保他考取功名,名次好坏,谁都说不准——中了便中了,总不能给你取消名次,让你考取个更好的名次。”   这是实情,程询心知肚明,程译亦很有自知之明。   “你三弟呢……”老人家犹豫片刻,无奈地笑了,“脑子不是不灵,是太灵了,灵的还不是地方——这意思你明白吧?这种人,很难专注于一件事,想指望他日后给程府锦上添花,我是有心无力。”   程询道:“这事儿我不在意,您跟家父直说便是。”   姜道成瞪了他一眼,“令尊那晚带着你三弟过来,再三要我费心,这种话我怎么敢跟他说?你翅膀还没硬呢,我可不会开罪次辅大人。”   程询笑出声来,“那就劳烦您再忍几个月,我设法让家父明白。”   姜道成乐了,“有你这句话就成。”   .   风一阵雪一阵地闹了整个下午的天气,到了晚间,寒风刺骨。   柳府门前,程清远下了马车,只觉得夜间的风似是小刀子,一次次地刮着他的面颊。   程询赶上来,举步登上石阶时,目光清冷地看了父亲一眼。   程清远忍着满心不快,走进柳府。   柳阁老亲自到外院相迎。   薄薄的雪光、朦胧的灯笼光影之下,是一个正值盛年却须发皆白的男子。容颜沧桑,幸好目光透着坚定、睿智。   程询躬身行礼。   “快免礼。”柳阁老伸手扶他平身,语气温和,“这位便是新科解元郎吧?”   程询心里特别不是滋味,面上仍旧维持着平和恭敬,“不敢当。”   “回来这几日,已看过你的文章。”柳阁老抬手竖起大拇指,“好。委实少见的才情。”   这位长辈越是如此,程询心里就越是难过:如果元逸没出那桩意外,会否早已考取功名?   程清远走上前来,拱手行礼,语气淡淡的:“经年未见,甚是挂念。”   柳阁老很自然地换了礼貌却透着疏离的态度,“次辅大驾光临,寒舍委实蓬荜生辉。多谢赏光。”   这期间的差别,父子两个都是当即察觉。程询略感宽慰:如此,往后自己对元逸的帮衬,兴许能更多一些。程清远则觉得自己在儿子面前被人嫌弃怠慢了,心里五味杂陈。   “请到暖阁用杯茶。”柳阁老将父子两个请入暖阁,分宾主落座。   叙谈期间,柳阁老明显更愿意与程询说话,时不时就一些时事问起程询。   程询有问必答,都是开诚布公。   柳阁老的欣赏之情溢于言表,偶尔并不掩饰近乎遇到知音的喜悦,面容随着神采鲜活鲜润起来。   程清远险些怀疑长子投错了胎。   自始至终,柳阁老不曾谈及柳元逸的事情。甚至于,程清远偶尔想要探究父子团圆的原委的时候,话题都被轻描淡写地转移到别处。   有铮骨重情义的人便是如此吧,不会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更不会在别人面前诉苦抱怨。   程询对这位长辈的敬意更深。今日柳阁老固然是出于表面功夫以礼相待,但想要发现新一代人才的殷切、喜悦做不得假。   当真对程家没有猜忌怀疑么?一定有,但柳阁老一事归一事。   做人就该如此,在面对不同的大是大非的时候,始终保有初心不忘初衷,记得自己为人的根本。   想到这些,程询便愈发算不清楚:父亲到底亏欠了柳阁老多少,程家又亏欠柳家多少。   回到家中的时候,夜色已深。   父子两个在外院相继下了马车。   程询走到父亲面前,眸色深沉地凝视,缓声道:“我一直在想,假如柳家的祸事发生在您头上,您会何去何从。”他讽刺地笑一笑,“您会如柳阁老一样么?”   程清远却顾左右而言他,“天色已晚,早些回房歇息吧。”并不是不受震动,但是……一生的成败得失,有时候就取决于一件事的抉择。   “……”程询站在原地,看着父亲走开去。   程清远走出去一段,又折回来,“终有一日,你也会踏入官场,会看到太多比这恶劣百倍千倍的事。始终怀有这种心思,你……会很痛苦。位极人臣的人,哪一个手上不染血?哪一个敢说一生都光明磊落?你以为你眼里的恶人就都蠢笨至极么?恰恰相反。而且,你想要压制对手,就只能比对手更聪明更果决,也——更狡诈心狠。”   “我清楚。”程询目光悠远,是在看着父亲,亦是在望着前生的父子缘,“这些我都明白。我只是不能接受,做下这种罪孽的是您。”   程清远觉得自己又做了一次无用功。   程询却继续道:“您知不知道,父亲对孩子意味的到底是什么?”   穷凶极恶的人,古来不鲜见。但穷凶极恶的人是父亲,对孩子是怎样的打击?   程清远语凝,片刻后,转身望着通往内宅的甬路。想举步,双腿却似灌了铅。   程询低头看着青石方砖,轻轻地说:“我再不能挺直脊梁。我多想,与您重回我十岁那年。”   “……”   父子两个站在凛冽风中,陷入长久的沉默。   .   翌日上午,廖大太太忙于斟酌碧君的婚事:有两家门第不错,总归是公侯之家,只是在官场没有实权,握在手里的,只有一成不变的俸禄和殊荣。   在她看来,这倒是没什么,问题是已经相看过那两个少年。   实在是……连程询的十中之一都没有。   样貌也罢了,那是天生的,让她心里不舒服的是做派:要么是自命不凡的傲慢德行——是考取功名了还是立过战功了?跟谁嘚瑟呢?要么就是木讷拘谨——见个平辈的长辈而已,便是明知是被相看,也不至于紧张成那样儿吧?八字没一撇就那样了,日后遇到事,别人还没怎么着,他大抵就先方寸大乱了。   不行。   她不自觉地摆一摆手,实在是不行。   怡君的婚事那么好,碧君的婚事就不能将就——就算她肯,碧君那丫头怕也接受不了这般落差,万一跟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传出去岂不被人笑死。   等等看吧。提亲的本就不少,小女儿的亲事宣扬出去,日后只有更多,这一点全不需担心。   这三两日,便把眼前这两家婉言拒绝。   遐思间,罗妈妈进门来禀:“大太太,凌家小姐派人送了帖子过来,说二小姐午后要是得空,她就过来小聚片刻。”   廖大太太回过神来,想一想,立时满脸不悦:“那个丫头,怎么什么人都结交?凌家那丫头哪里要得?没出嫁就惹出了一堆闲话,跟那种人来往,让外人一视同仁怎么办?让她滚!”   人还没来呢,往哪儿滚啊?罗妈妈腹诽着,赔着笑等准话。   廖大太太琢磨片刻,“让回事处的人写个回帖,好言好语地谢绝,说二小姐不得空——近日不得空,往后也没空。”   “奴婢明白了。”罗妈妈应声而去。   廖大太太深吸了一口气。以心里的火气,立时三刻就想找到怡君面前质问、训斥,碍于她正在上课,不好让叶先生不快,只得忍下。   没多久,罗妈妈返回来,又有事请示:“徐小姐派人送来了帖子,说明日先生准了她半日的假,想来给您请安,顺道与大小姐、二小姐说说话。您看——”   “徐小姐啊,”廖大太太的心情犹如云开雾散,“她若来,还有什么好说的。把送帖子的人请过来,备好打赏的银锞子。”   罗妈妈再次奉命出门的时候,想一想大太太一时阴一时晴的态度,撑不住笑起来。   午间,仍旧是姑嫂两个、姐妹两个一起用饭。   廖大太太先是夸奖了怡君与徐岩来往的事儿,随后便开始训斥她缺心眼儿、不分好坏人就结交的事儿。   怡君听了半晌,也不知道母亲训斥的那些从何说起,问道:“娘,好歹得先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吧?我胡乱结交谁了?”   廖大太太说了凌婉儿着人送帖子的事儿,末了道:“我已经帮你做主回绝了。”   碧君忍不住为妹妹叫屈:“怡君跟凌小姐哪里有交情啊?那边上赶着来走动,关她什么事儿?”   “就你话多。”廖大太太瞪了长女一眼。   怡君跟着解释道:“我真的跟她不熟,像以前一样,见面认识,但没交情。”   廖大太太审视着她,“真的?”   “这有什么可扯谎的。”碧君都要被母亲气笑了,“那个女孩子……我跟二妹大致清楚是个怎样的人,好端端的,跟她来往做什么?”再单纯,凌婉儿过于八面玲珑又不够稳重的做派,她还是有所了解的。   “……这还差不多。”   廖书颜示意布菜的丫鬟给廖大太太夹了一筷子西湖醋鱼,笑吟吟道:“说开了就好。听说大嫂喜欢吃这道菜,多吃些。”   廖大太太笑一笑,“我这也是为她们好。你晓得的吧?”   “自然。理当如此。”廖书颜笑意更浓。要说心里话,她并不赞成廖大太太应对凌婉儿的方式——没必要跟个女孩子如此,有失风度,但凌家的门风不大好是实情,大嫂也是为着女儿好,自是不会在饭桌上说别的。   廖大太太由衷高兴起来,拿起筷子,专心用饭。   .   这时候,让廖大太太态度迥异的对待的两个女孩子,正站在一处,都是笑盈盈的,氛围却有些怪异。   凌婉儿睨着徐岩,“倒是瞧不出,你这个人,挺有先见之明的——廖家、程家的亲事定下来之前,就巴巴儿地去讨好廖二小姐了。”   “原来我还有这本事啊?”徐岩轻轻一笑,“谬赞了。上午的事如何了?把我的人拦在半路,让你的帖子先一步送到廖家——讨好的机会,你得到没有?”   凌婉儿镇定地回道:“我只是出于礼数下帖子罢了,走个过场,结果不需挂心。”   “如此最好。”徐岩上前一步,话锋一转,“但是,你胆敢再派人盯着我的下人,别怪我不客气,直接把你那些走狗打得找不着北。”   “你又好到哪儿去了?”凌婉儿如墨一般的黛眉一挑,“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防贼一般防着别人?”   徐岩认真地看她片刻,定颜一笑,“我眼下都防贼了,不妨多做一些,盯着有贼心的人。你说好不好?”   “这话说的,好像与你来往的人就不能再结交别人似的。”凌婉儿不屑一笑,“真把你自己当盘儿菜了。”   徐岩不动声色,语气轻缓:“我不敢这样看得起自己,高看自己一眼的时候,都是在你这等货色跟前。”不就是气人么?她最拿手了。   “不就是通过廖二小姐结识了一位望门贵胄么?也不知被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真是……”凌婉儿毫不退让,“这就开始沉不住气跟我显摆了?到底,有句话说得不假:看似清高的人,性情大多与展露给人看的大相径庭。”   “这话可就有些听头了。”徐岩磨了磨贝齿,目光瞬间转为冰冷,“谁惯的你这种没教养的习惯?说你我就说你我,扯别人做什么?你是想到廖二小姐面前与我对峙,还是想找几个评理的人?”   “……你少扯没用的!”凌婉儿有些心虚了。廖怡君绝不是她可以加以利用的人。   “我告诉你,”徐岩语声轻而凛然,“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往后找茬,只管往我身上找补,扯别人的话,别怪我大耳刮子招呼你!”   凌婉儿的讶异多于惊慌。面前人是怎么回事?大家闺秀,命下人发落别人的时候都罕见,直接扬言要打人的,她生平只见过这一个。   这时候,杨汀州趋近,笑道:“徐小姐,有事请教,赏脸过来看看?”   徐岩瞬间恢复惯有的端方仪态,转头颔首微笑,移开步子的时候,用只有自己和凌婉儿能听到的语声甩下一句:“下作东西!今日且饶你一次!”   凌婉儿听得又惊又怒,碍于置身的场合,强压下了发作的冲动。可那火气委实难以消化,过了一会儿,气闷得肋骨生疼。   .   转过天来,徐岩如约来到廖家。这次,她给廖大太太备下的礼物是私藏的一样绣品,给碧君、怡君的则分别是几条亲手绣的帕子。   廖大太太见了,很有些遇到小一辈同好的意思,对这孩子打心底喜欢起来。   徐岩先陪着廖大太太说了好一阵子话,才与姐妹两个转到小书房叙谈。   “你这绣活……”怡君挠了挠鼻梁,“跟姐姐一样好嗳。你们还让不让我这种人活了?”   碧君与徐岩皆是忍俊不禁,前者道:“说的什么话?有人做衣服、送帕子,是有福的事儿。”   徐岩附和道:“是啊。往后我得空的话,也顺带着做衣服给你穿。”   怡君闻言笑起来,转而拿出一幅花鸟图、一幅猫蝶图,“上次在墨香斋提过的事儿,我可是当真了,这是特地给你准备的,你瞧瞧,能选一幅最好,选不出我就慢慢来,再给你画几幅。”   徐岩走到案前,审视好一会儿,把画轴先后收起来,拢到自己跟前,瞧着怡君,神色忐忑,然而语气笃定:“我都特别喜欢,都要。”   碧君、怡君瞧着,俱是觉着太可爱,笑了起来。   “那就都送你了。”怡君说,“若有我觉着更好的,也会给你送过去。”   “那我可也当真了。”徐岩喜形于色,伸手拉住怡君的手,“日后我会常来找你和碧君姐姐,别嫌我烦啊。”   姐妹两个欣然而笑。   .   进到腊月,姜道成思量再三,又与叶先生、程询商议之后,决定腊月初六起给学生放假,正月十八开学。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些人都是出自官家,只商陆一个出身贫寒——年底了,家中或个人必有不少需要走动的人、料理的事,加之上学期间除了过节,基本上不会给他们偷闲的时间,年节这一段理当让他们的时间富裕一些。   免却后顾之忧,来年才更有斗志。反之,就算让他们在学堂耗到除夕也没用——魂不守舍的必是绝大多数。   学生们听了,俱是喜笑颜开。只有商陆喜忧参半。   腊月初八,一大早,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喝腊八粥的时候,商陆独自来到城外的福来客栈,找老板说明来意、谎报姓名,奉上一百两的银票,随后开始亲力亲为,给贫苦的过客、百姓送上一份令贫苦的过客、百姓心头感激一笑的温暖。   老板见他心诚,思量之后,拨出一间客房供他疲惫时歇息。   商陆感激不尽。日后不妨带些书过来,在清闲无事的时候温习。   .   腊月初十,是黎兆先、唐栩休沐的日子。   程询前一日给二人下了请帖,此外,邀请舒明达作陪,晚间到如意坊用膳。三人俱是爽快应约。   三个人都是特别守时的人,因此,下人对此亦是训练有素:不会早到,亦不会迟。   因此,三个人先后脚走进如意坊,又先后走进程询事先订下的雅间。   程询笑着迎上去,请三人落座。   黎兆先问唐栩:“修衡怎么没来?”   程询与舒明达先一步笑起来,后者道:“天寒地冻的,又是大晚上,就算唐侯爷心宽,唐夫人也会担心,怕孩子不适应。”   “也对。”黎兆先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考虑不周了,只是想当面问问修衡,喜不喜欢我送的那些物件儿。”   “喜欢。”唐栩由衷道,“喜欢得很。有些天了,整日缠着家里的人陪他下五子棋。”   “这小人精。”黎兆先逸出松快的笑容,“那我就放心了。改日有空了,再去看他。”   “乐意之至。”唐栩笑道,“他近来也几次问起王爷和程解元。”   黎兆先看向程询,“那咱俩一道吧?”   “行啊。”程询笑着颔首。   唐栩趁势道:“那就这样,下次休沐吧,我在家中设宴恭候。”又转向舒明达,“舒大人若是得空,万望赏脸。”   舒明达最清楚对方的性情,若非出自诚意,断不会把话说到这地步,因而爽朗笑道:“哪儿的话,我一定去。”   伙计将佳肴美酒逐一奉上,几个人推杯换盏。   唐栩私心里希望孩子能从文,更希望姜道成甚至程询能成为修衡来日的授业恩师,便与程询的话题更多。   舒明达与黎兆先都处于心里装着很多宫内宫外秘辛的位置,有的话只需开个头,对方便了然于胸,自是相谈甚欢。   席间,四个人的随从先后脚进门来,在各自主人家耳畔微声言语。   都是在别处多留一双替自己观望的眼睛的人,这情形很正常。   程询、舒明达、唐栩的反应淡然,只一句“知道了”了事。   黎兆先则是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撵走。”之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时候,环顾三人,笑,“都知道是什么事儿了吧?”   程询、唐栩回以似是而非的一笑。   舒明达琢磨片刻,对黎兆先笑道:“但愿你不是被狗皮膏药缠上了。”   黎兆先扬眉。   舒明达取过酒壶,斟满手边的酒杯,“没人纵容,她能如此肆无忌惮?她是惦记你不假,家门怕也惦记上了你。留神吧。”   “……”黎兆先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意思。   舒明达点到为止,慢条斯理地吃一口菜、喝一口酒。   “是凌家,我没记错吧?”黎兆先问道,“京城有几个凌家来着?你们清楚么?”思忖之后,他觉得有必要防患于未然,为此才诚心询问。   余下三人闻言愣怔,片刻后,同时哈哈大笑。   要说黎兆先对这种事没心没肺,真是一点儿都不冤枉他。   .   黎王府管事吴槐走进一个雅间,冷着脸道:“凌小姐,请自重。这种事,再不可有。你能豁得出脸面,我家王爷却豁不出洁身自好的名声。”   千金大小姐,每到晚间就追着一个男子四处走动——若不亲眼看到,说出去谁会信?   凌婉儿笑脸相对,“我的确是有要事,想见一见王爷……”   “王爷没空,且一直不会得空。”吴槐有些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方才我家王爷的答复只有两个字:撵走。”语毕,转身离开。   凌婉儿闭了闭眼。自从明白嫁娶是定数之后,她一心想嫁的,便只有如黎兆先、唐栩般的人物。不为此,哪里会苦心经营人际来往、于无形中抬升自己的地位?   可是,众所周知,唐栩早已娶妻,与发妻琴瑟和鸣。她所憧憬的,便只剩了黎兆先。   眼下,出师不利,落得个这样尴尬的局面。   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不怕,但求一见的诚意被无视,那就尝试别的法子。这本就在预料之中,不需失望。   心里是这样宽慰自己,那份难过、失落却不容忽视。她兴致全无,没多久便起身离开。   走出如意坊的时候,她没戴帷帽,一路上所经的男子投来的惊艳、恍惚视线,让她的斗志又增多三分。   是,各花入各眼,可之于人世,有时不就是先见到了一种花、忽略了别的花的事儿么?更何况,他与别人,并不见得已生情愫。   迟早,他会看到自己。   笑意重现在她唇畔。   上马车之前,看到一步一步走来的人,凌婉儿唇角的笑容被冻结一般,僵住了。   周文泰在她几步之外站定身形,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随即,一声一声地冷笑起来。   凌婉儿回过神来,打手势示意随从全部退后,款款上前去,行礼道:“世子爷。”   周文泰冷哼一声,“真巧——你想说这个吧?告诉你,并不是。”   “……?”凌婉儿不解地望着他,绽出柔和的笑容,“世子爷这话我可是听不懂了。”   周文泰气道:“别人说你什么,枉我以往还不肯信。直到此刻,我才知道没人冤枉你,那些闲话都是你自己招惹出来的!”   “世子爷,”凌婉儿板了脸,“你到底想说什么?天儿已够冷了,打量谁有闲情听风凉话不成?”   周文泰一面恼恨她的态度,一面却真怕她拂袖走人,没好气地道出原由:“你来这儿做什么?是不是要求见黎王爷?”   “谁告诉你的?”凌婉儿脱口问道,随即觉出不妥,忙补救,“是哪个小人在你跟前乱嚼舌根儿了?”   “你敢说不是?”周文泰希望她坚定地跟自己说一声“不是”。   “……信不信我这个人,都由你!”凌婉儿语气恼怒,眼神却透着伤心,“只当你我白白相识一场!”   周文泰的气焰立时没了大半,但理智尚存,“那你怎么解释这几日的行踪?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居然命人跟踪她!凌婉儿睁大眼睛,怀疑见鬼了:他从不是先捉把柄后质问的做派。哪个混账东西点拨他了吧?一定是。   “我这些日子……”凌婉儿面露凄然,垂眸看着脚尖,“若是外人,我真是难以启齿,对你,也罢了。其实是家兄遇到了难处,又不恳求亲朋。我瞧着心疼,便想着,能否见到黎王府太妃或是王爷,求得他们伸出援手。太妃性子清冷,常闭门谢客,我能怎么办?只好试试能否见到王爷……手足情,我难道能不顾么?”   “真的么?”周文泰不自觉地走近她,“令兄遇到了什么难处?我能不能略尽绵薄之力?”   “你若是能帮忙,我不早就求你了么?”凌婉儿嗔怪地横他一眼,“哪至于落到被你质问的地步。”   他忙忙赔罪:“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脑子这个东西,在周文泰面对凌婉儿的时候,是不会带的。   “你真想帮我么?”凌婉儿俏生生地看着他,眼含期许。   周文泰用力点头,“自然。手足情固然要紧,可你……也不能总这样,会坏了名声。”   “那……”凌婉儿目光微闪,“容我从长计议,拿出章程之后,派人传话给你,好吗?”   周文泰再次用力点头,“好好好!”   .   是夜,晚膳后,程清远来到光霁堂,等待出门会友的长子回返。   程询回来时听程安说了,笑一笑,闲闲走进门去。   程清远一点责怪、不耐的神色也无,和颜悦色地示意程询落座。   程询便知道,父亲这是又要找辙了。上次从柳府回来之后,相互沉默很久,又沉默着各自回房。他不知道父亲会作何打算,在等的就是这一刻。   程清远取出一道奏折,轻晃一下,放到茶几上,“你先前说过的庙堂之中的事,全部应验。我不知原由,只能报以一声叹服。因此,我就想,你是否早已知晓来年会试的考题,会不会走捷径。”   “是么?您是这么看我的?”程询眉眼间有了笑意,唇角的笑却透着寂寥。   程清远不答话,只说自己的目的:“有些话,我瞒你也瞒不住,便直言相告。我已联合几名御史,明日一道上折子,请求皇上防范明年监考的官员营私舞弊,发力整顿,且不妨更换负责出题的内阁大臣、大学士。如此,对谁都公平。”   “那多好。”程询温声道,“应试的有您的长子,您站出来上这样一道折子,寻常人看来,是先一步撇清一切龌龊勾当的嫌疑。”   “这样说来,你同意?”   “自然同意。”程询敛目看着自己双手,“只要我这双手在,不愁没有出头之日。我想好了。”他缓缓地把视线投向父亲,“您也想好了么?”   “当然。”程清远满意地一笑,拿起那道奏折,“眼下你在家中举足轻重,我亦有自知之明,凡事理应事先知会你。你同意我就放心了。早点儿歇息。”语毕起身,阔步出门。   比起有望连中三元却可能与他一辈子对着干的程询,他宁可要一个功名路受挫、在几年内受制于他且最终向他低头的儿子。   程家不是他的,也绝不是程询的,是父子共有的。   他记得,程询问他,知不知道父亲对于孩子意味着什么。可孩子对父亲意味着的是什么,长子又明不明白?   他不明白。程询现在也没有个明白的样儿。   那就破罐破摔试一次吧。挫一挫少年人的锐气,只有好处。怎么样的人,在官场上都会被打压,他不妨事先给长子一个教训。   横竖他这次辅在三五年之内,应该都不会被人夺位。   终究是他恐惧,那恐惧已经沁入骨髓:如果长子余生都不肯善待自己,一直朝着与自己相反的路走下去,该怎么办?就算荣华依旧,心里不也是生不如死的滋味么?——官场打滚这么多年,连这点儿远见都没有的话,真就是白活了。   前路是冒不起的风险,赌不起的局面,他只能出此下策。   此刻的程询,静静坐在原处,换了个甚为松散的坐姿。   不失望。   不愤怒。   不想再因父亲动肝火。   累了,也是明白没必要了。   他望着上方承尘,许久,想起怡君说过的一句话。   “幼稚。”他笑着引用到眼前事。   再想想父亲的打算,讽刺地牵了牵唇,又轻缓地加一句:“自讨苦吃。” 第37章 风敲竹   (二)   一大早,程清远去上大早朝之前,来到自己的外书房院,唤来心腹闫海,“大少爷在做什么?”   “还没起身吧。”闫海一头雾水,“光霁堂里安安静静的。”   程清远不免有些失望。他很希望,程询此刻就来找他,跟他服软。若如此,便能有商有量地处理一些事。   斟酌再三,他沉声道:“即日起,安排妥当的人手,盯着廖文咏,寻找下手除掉的机会。”治标不如治本,程询与自己对峙的症结,在于已经失势的北廖。   闫海正色称是,随后说起这件事的棘手之处:“廖文咏在舒明达跟前当差,舒家那些下人训练有素,怕是不输在职的锦衣卫,机会不易找。”   “这不用你说,我知道。”程清远道,“尽力吧。老虎都有打盹儿的时候,何况舒明达和廖文咏之流。”   “老爷说的是。”沉一沉,闫海问道,“只盯着廖文咏?对他的至亲下手,不也一样么?”   “那是无用功。”程清远摆一摆手,“廖彦瑞没个一年半载起不得身,想来日后也不会再理会家事。那边今后当家的人是廖文咏。那个人,我见过几次,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才是关键。”   闫海再无疑虑,“小的谨记,定会妥善安排。”   .   上午,将近巳时,杨汀州来到廖家。   他出自首辅杨家旁支,人聪明,处事灵活。廖大太太对他的出身从不敢小觑,以前知道他长姐也曾是叶先生欣赏的学生,很有些不以为然,如今因着程家对叶先生的尊重,看法自是不同。   杨汀州先到正房给廖大太太请安,随后说有事请教叶先生和姐妹两个。   以前就时不时有这种事,廖大太太的态度自是一如既往,唤人带他去内宅的小学堂。   杨汀州请教问题是假,替长姐来送礼物给叶先生是真,相见行礼后,从小厮手里接过一个描金锦匣,双手奉上,“长姐虽然远嫁到了地方上,心里仍旧记挂着先生,这是特地派人送到家中要我转交给您的。”   叶先生谦辞两句,笑吟吟收下,看看时间,对碧君、怡君道:“不早了,今日到此为止。”   杨汀州顺势道:“正好,我有些事想问大小姐、二小姐。”   叶先生颔首一笑,让两个学生只管去暖阁待客。   来到暖阁,落座后,怡君先向杨汀州道谢:“上次的事,麻烦你了。这两日正琢磨着怎样答谢你呢。”   “举手之劳的小事而已。”杨汀州摆一摆手,笑道,“能帮你们的朋友辨明一个人的心意,也算是功德一件吧?况且,那个人经了我的试探,反倒明白了为人之道,眼下算是洗心革面了。又是一桩我喜闻乐见的事。”当着下人的面儿,不好说出商陆的名讳。   “难得你肯这么想。”怡君感激一笑,继而就怕姐姐不自在,自然而然地岔开话题,“听说姜先生初六就给你们放假了?”   “对。”杨汀州笑笑地看着姐妹两个,“羡慕没有?”   “自然羡慕。”碧君笑着将话接过去,“我们要腊月十六前后才放假。二妹还好,喜欢上课的日子,我就不成了,总巴望着早些放假,出门添置些年货。”她见到杨汀州,就会想起商陆那档子事,心里的确是老大不自在,却也正因此,反倒要竭力让自己谈笑如常。为那个人让人看出端倪,不值当。   “横竖你们每日只上半日的课,是好事。”杨汀州温言道,“像我们,每日没了个固定的去处,没先生督促着,懒散懈怠许多,满脑子都是去别家串门、邀友人到家中小聚。”   碧君问道:“姜先生没给你们布置功课么?”   “自然。”说起这个,杨汀州烦恼地蹙了蹙眉,“布置了很多事由,我简直不知道先从哪一桩开始着手。这好几日,我坐在书房里就愁这个,什么都没做。”   姐妹两个俱是报以一笑。   怡君笑道,“横竖你也不需下场考试,只是多学一些受益终生的本事。大不了,来年被姜先生数落几句,不打紧的。”   “这倒是。”笑容回到了杨汀州脸上,“跟你们不需说那些虚话。你们知道,我大哥二哥已在官场,别说我不上进,便是上进,家中也无心让我走仕途。总得有人料理家门内外的琐事。”   姐妹两个颔首以示赞同。   又闲谈一阵子,杨汀州道辞之前,犹豫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有件事,我觉得应该给你们提个醒,又怕你们觉得我手伸得太长、话太多。”   “直说便是了。”怡君笑道,“你的为人,我和姐姐很清楚。”   碧君点头道:“是呢。”   “那我就直说了。”杨汀州道,“昨晚在如意坊外,周世子与凌小姐见过面,先是有点儿争执,后来周世子就被凌小姐说服了。今日一早,两人以遛马为由,在护城河边说了好一阵子话,瞧那情形,凌小姐该是有求于周世子。”停一停,他补充道,“至于我如何得知的,就不跟你们细说了。说白了,我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平日来往的人又很多,有些事不难得到消息。”   碧君、怡君莞尔,等待下文。   杨汀州见她们如此,放松许多,“之所以跟你们说这事儿,是因为在学堂里知道,徐小姐近日跟你们有来往,该是很投缘,但她与凌小姐一向不合——徐小姐是只跟冤家对头争强好胜,凌小姐却是跟谁都争强好胜。周文泰那个人呢,有些时候,真是死脑筋,愁死人。……”他隐晦地把曾经劝说周文泰以及徐岩、凌婉儿的矛盾跟她们提了提。   末了,他说道:“凌小姐那个人,结交的人比我都要多,且有几个高门中人。眼下我是担心,她可别因为徐小姐的缘故,有意无意间迁怒你们;反过来讲,徐小姐兴许会因为凌小姐的缘故,有意无意间连累你们。总之,你们日后多加留神。徐小姐的人品没话说,你们要防范着周家、凌家才是。”   碧君听完,思忖好一会儿,总算理清楚原委,心里想着,这些人真是好没意思:安安生生地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好么?   怡君联想、揣摩的则更多,斟酌后由衷道谢,“多谢你这番苦心,我们一定谨记。”   杨汀州老大宽慰地笑了。   .   这日下午,廖大太太出门走动,蒋国焘来廖家看望廖书颜。   是生得瘦瘦高高的一个人,身姿如松,器宇轩昂。   廖书颜遣人唤来两个侄女。说起来是姑表亲戚,这些年两家几个孩子聚在一起的时候屈指可数,见面能不能认识都要两说。   碧君、怡君即刻前来,分别上前行礼,唤“表哥”。   蒋国焘浅笑着还礼,示意随从奉上给两个表妹的礼物,“小小心意,还望大表妹、小表妹不要嫌弃。”   姐妹两个齐齐道谢。   “打开看看吧?”蒋国焘回身落座,笑着望向廖书颜,“自家人,不需讲外面那些俗礼。送对了,大伯母就知会一声,让我踏实些;送错了,我要谨记教训,日后更加用心。”   廖书颜笑道:“你这孩子,惯会说些歪理。”随后则笑着对两个侄女道,“既然如此,就打开看看吧。”   蒋国焘送给碧君的,是一本年代久远的琴谱。落在不懂音律的人手里,定不会当回事,可落在碧君这种潜心学过音律的人手里,可谓弥足珍贵。   她笑着望向蒋国焘,“谢谢二表哥,我很喜欢。”   蒋国焘也笑了,“喜欢就好。”   怡君拿到手里的,是一方花底石砚台,亦是年代久远。她微笑,对蒋国焘道谢,“我也很喜欢。这样名贵的物件儿,凭谁能不喜欢?”   “这我就放心了。”蒋国焘笑着问廖书颜,“大伯母,依您看,两位表妹不是哄我开心吧?”   廖书颜轻笑出声,“自然不是。你这分明是投其所好,她们的喜好也绝不是旁人胡说的。放心吧。”   “说来真是惭愧,要从别人口中听说二位表妹的喜好,不然真不至于怕送礼送出错。”蒋国焘笑道,“往后多加来往,便不会有这等事了。”   “的确。”廖书颜看着他的眼神,有着长辈对小一辈人惯有的慈爱之情,“日后便是我不在娘家住,你也大可以常过来串门。”   蒋国焘欣然点头,“我亦有此意。”   随后,他问起姐妹两个的近况,因着自幼习文练武,且都是下足了工夫,谈起各种学问,都有自己的体会和见解,加之态度温和又谦和,便使得氛围十分融洽。   私心里,他也认同祖母、母亲对眼前姐妹两个的看法:的确是一对姐妹花。   怡君就不消说了,那优雅与书卷气凝结而成的高雅气质,在闺秀中是很少见的。这样的女孩,便是中人之姿,都能让人平添几分好感,何况其人样貌明艳。不为此,程家怎么会那般殷勤地求娶。   碧君则比较矛盾:样貌艳丽妩媚,这等女子,在他所知范围之内,该是很有城府,但她明显不是,眼神、谈吐都很单纯,态度特别真诚。简简单单的一个女孩子,亦是极难得的。   这真是叫人想不通的一件事:凭廖家,哪里来的福气,拥有这样出色的两位闺秀?姐妹两个又是如何养成了迥然不同的性情做派?   他很是好奇。   .   程询得到了今日大早朝上的消息:   次辅出列,直言道出对科举的担忧,奏请皇帝加以重视,做出举措,安百官之心,安学子之心。   几位御史随之出列附和。   皇帝听了,问首辅怎么看。   首辅委婉地表示赞同。   随后,皇帝好半晌没说话,末了说一句“容朕三思,日后定夺”,收下奏折,略过此事,与朝臣商议起别的事项。   程询听完笑了笑。   这只是开头,闹不好,首辅、次辅便会搬石头砸到自己的脚。   但愿,他们能再接再厉,抓着这件事不妨,逼着皇帝有个鲜明的立场。   这是前世没有发生过的事,是今生的意外,但并不妨碍他对现有朝堂格局做出推测,从而断定结果。   若是出错,前世当真是白活了一场。   皇帝登上皇位,是在庶出的兄弟轮番打压□□之下获胜,个中的险象环生,也只有他自己明白,首辅次辅可是没帮过他什么。继位以来,首辅又与他深恶痛绝的皇后母族勾结,有意无意地总给他添堵,是何心情可想而知。   今日首辅不出面表态也罢了,这一表态,定会激起皇帝的逆反心,甚至会怀疑次辅是受了首辅的唆使。   换了谁都会这样:我是皇帝,旁人给我添堵也罢了,你这首辅却是没完没了地膈应我。就算明面上不好把你怎么样,迂回委婉地给你没脸总不难。   最重要的是,皇帝登基这一年,恰是学子参加乡试的年头,本就付出了十二分的精力郑重对待:怎么样的皇帝,会拒绝有学之士成为自己的贤臣?费尽了心思力气,还有人给浇冷水、鸡蛋里头挑骨头——任谁能不觉得窝火?为关乎他们自己利益的是非也罢了,问题是不关他们的事儿。   这些之外的事态,程询不敢断定,拿不准父亲最终得到的是一通训斥还是一番发落。   都无所谓了。他能如期参加会试绝不会出错。   父亲的境遇,他才不管。用不着了。   至于考题是否会有变更,那更不在顾虑之中。   他自幼所学一切,绝不会只能在有限的几道考题上有所发挥。   若更换考题,就算结果不如前世,也只有更加心安理得。   随后听程禄说起的一件事,让程询不自觉地笑了。   程禄说:“商陆每日一大早就去往城外的福来客栈,打扮成伙计的样子,与几个人一起忙碌着施粥的种种琐事。”说完,很费解的样子。   难怪怡君说,没事了,有事也已成过去。这应该是怡君给商陆的教训。   经了商陆这一节,廖碧君总不会再那样不管不顾、非生即死了吧?晓得人有值得与否的差别,再遇到有缘之人,总会慎重理智一些。   让他笑的是怡君对商陆的发落:摆明了是惩戒,但只要商陆有慧根,便不难从这段经历中得到宝贵的阅历,参悟出一些书中没有的道理。若商陆想不通,更好,那便是实实在在的惩罚。   .   回事处送来一摞帖子,程夫人一一细看,末了单独拿出凌家的帖子,道:“凌家母女前来做客的事就算了,我近来忙得很,年前已有太多邀约,正月里自是不必说,只能更忙,来年我几时得空,自会下帖子给凌家。遣人带上回帖、几色礼品,好生说道一番。”   态度很柔婉,意思很明确:不想搭理。好端端的,做什么和门风不正的人家来往?拜望平南王府太妃、去临江侯唐府串门才是正经事。   程询与唐栩、黎兆先走动的事她听说了,少不得随着长子行径与那两家来往起来。唐栩、黎兆先都是早早当家撑起一个门户,长子还被程清远压着,她这做娘的,少不得要帮着儿子经营人际圈子。   多结一段缘,总不是坏事。   第二日上午,程夫人如约去往平南王府。   路上,凌家大太太和女儿的马车迎面而来。   凌大太太携凌婉儿前来见礼。   程夫人心里委实有几分不悦:这母女两个该不是派人盯梢吧?不然怎么这么巧?先添了的这三分不悦,便带到了神色之间,态度淡淡的,透着疏离。   其实凌大太太与凌婉儿真有些冤枉:的确是凑巧遇到了,只是不知道程夫人心里的想法,也就无从说起,只当程夫人这等贵妇寻常待人就是这个态度。   双方别过之后,程夫人径自去往平南王府,盘桓至午后方回,足见二人十分投契。   凌大太太与凌婉儿去的则是周府,这源于周夫人一再听周文泰夸赞凌婉儿,爱慕之情溢于言表,想给儿子张罗亲事总是不成,便想亲眼见一见凌婉儿。   周夫人见到凌婉儿,只觉得样貌的确是百里挑一,做派亦是乖巧懂事,有了这印象之后,反倒让她开始担心:这女孩子怕不是特别有城府吧?不然的话,儿子怎么会一面死心塌地,一面连句提亲的话都不敢说?周家的门第还配不起凌家不成?自己那个傻儿子,有什么好心虚气短的?   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却仍旧挂着温煦的笑容,好言好语地款待凌家母女。   离开周府,回程之中,凌大太太不由笑说:“看起来,周夫人可比次辅夫人和善。”   “次辅夫人有点儿架子是情理之中,”凌婉儿笑道,“毕竟程家握着的是实权,您倒是不需介意程夫人的态度。”停一停,蹙眉道,“只是,有些人家,要什么没什么,还跟人端架子,便让我想不通了。”   “说的是谁家?”凌大太太不解,问道。   “就是廖家啊。”凌婉儿扁一扁嘴,跟母亲诉起委屈来,“廖二小姐不也曾在程府学堂就读么?程府又托人说项,我就想跟她好生走动着,多个朋友便多条路,这道理总不是唬人的。哪成想,也不知是廖大太太还是廖二小姐的意思,满口回绝了。唉,想来就憋闷得慌。”   凌大太太愈发困惑,“你不是一向看不上廖二小姐么?”女儿很晓得轻重,很多话对外人讳莫如深,但对她却是从不隐瞒。   “眼下不就正应了此一时彼一时的老话么?”凌婉儿无奈地笑道,“没有天大的理由,程家都不会退掉与廖家的亲事,来日廖二小姐若顺风顺水地成为程家长媳,与她有些交情,便只是与人说起来,有些事办起来也容易一些。”   “这倒是。”凌大太太想一想,“没事。兴许上次只是凑巧了,回府之后,我亲自下帖子给廖家,倒要看看她们应不应。如果她们还是那种态度——不会,她们也会担心傲慢无礼的闲话传到程家。”   凌婉儿欣然点头,“那就太好了。”   .   收到凌大太太的帖子的时候,廖大太太第一反应是生气: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不识相的人?懒得搭理你家女儿,就愿意搭理你了么?   生完气,她冷静下来,想着仍旧不见就不合适了:万一凌家小肚鸡肠的,拿这件事做文章,四处散播她因着小女儿定亲就目中无人,总是不好。   只是见见面,又不会掉块肉。   再三说服自己之后,她命回事处的人回话给凌家:明日得空,在家恭候。   但是,她担心凌大太太带着凌婉儿前来,为着避免三个孩子就此有了交情、两个女儿近墨者黑的隐患,她亲自找到叶先生面前,隐晦地说了说其中为难之处。   叶先生一听就明白了她的用意,笑道:“那就这样,明日我容两个孩子休息一日。至于她们要做什么,您只管安排。”   廖大太太面上一喜,欠一欠身,“多谢先生体谅。”转过头来,午间见到两个女儿的时候,道,“明日去别院散散心吧——只在别院,可不准去别处。”   姐妹两个啼笑皆非,碧君先道:“眼下我们出门,都有很多随从,就是去街上逛一逛也没事吧?别院有什么好瞧的,哪里够消磨一整日?”   怡君默认姐姐的看法。   “整日里只知道贪玩花银钱。”廖大太太没好气地看着两个孩子。   廖书颜出来打圆场,“大嫂,要不这样吧,明日我陪她们去别院,要是天气好,就带她们去街头转一圈。我总不会纵着她们胡来的。”   有你没你带着还不是一样。廖大太太腹诽着,可到底因着小姑子近日没跟自己较劲的缘故松了口,“也好吧。可要当心啊。”   廖书颜笑着点头,“一定当心。”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翌日,凌大太太和凌婉儿来到廖家。   母女两个提出想要见碧君、怡君的时候,廖大太太很有未卜先知的成就感,做出歉意的样子,把女儿的去向说了,“早就订好了的事情,今日随着我们家姑奶奶去外面散心了。”至于下次,不会有了——见过了,以礼相待了,日后她也和女儿一样没空,就是不愿意来往了,凭谁能怎样?   凌大太太倒是没觉得怎样,凌婉儿心里却着实不痛快起来:这到底是廖大太太的意思,还是廖怡君的意思?与她来往,难道是有损颜面的事情么?还没嫁入高门呢,怎么就敢跟人摆谱了?够资格么?   .   腊月十六,叶先生给碧君、怡君放了年节的假。翌日,周夫人先后到访廖家、徐家。   廖大太太与徐夫人一样,心里俱是不解,面上自是笑脸相迎。公侯之家的地位显赫,就算无实权,却有越级干涉一些事、向皇上进言的权利。周家虽然如今上下两代看起来都非栋梁之才,却也犯不着为小事生嫌隙。   在这两家做客期间,周夫人先后问起碧君、怡君和徐岩。   廖大太太与徐夫人自然是分别将膝下的女儿唤来,给周夫人请安。   怡君是哪家都不能再惦记的,周夫人先后留心打量的便是碧君、徐岩。   她觉得碧君与凌婉儿的容貌不相上下,甚至更胜凌婉儿一筹,值得一提的是,两个女孩生的是同一种类型的五官,有几分相似之处。   至于徐岩,样貌没得挑剔,做派亦很是爽利可爱。   ——都是这样出色的闺秀,儿子怎么就认准了一个凌婉儿?周夫人满腹困惑。   想到周文泰说起想在家中举办宴席,只请与他年岁相仿的子弟、闺秀前去,周夫人心宽几分。出色的闺秀齐聚一堂,饶是再痴心于谁,也不会忽略与之不相伯仲的。   只是,这事情不能急,待得两家回访、她再次登门的时候,再顺道打着自己的旗号邀请两家闺秀也不迟。   .   几日过去了。   皇帝与内阁议事的时候,程清远先后两次旧话重提。皇帝每次都问一问首辅的意思,杨阁老总不能出尔反尔,始终是同一种态度。   第一次,皇帝说在斟酌了,莫要心急。   第二次,皇帝说在准备了,不日见分晓。   在准备了——程清远听了,觉得有些奇怪。准备什么?准备听从他的建议的话,按常理该找他商议具体如何行事。如果不准备听从他的建议,准备的恐怕就不是什么好事了吧?   他忐忑不已,寻机与杨阁老说起此事。   杨阁老苦笑,说我正也心里打鼓呢,新帝登基,我实在摸不清他的脾气,只盼着别因为赞成你的主张惹恼皇上。   转过天来的大早朝上,没等程清远提醒,皇帝主动提及程清远及御史奏请的事由,唤人把一大箱子公文卷宗送到金殿之上。   皇帝睨着杨阁老、程清远,朗声道:“这些是今秋乡试前后,朕私下里做的工夫,自问从头至尾没出纰漏,从没有营私舞弊的消息传到朕耳朵里。   “退朝后,二位先生不妨仔细查阅,看朕说的是否属实。”刚登基,明里暗里的,他总会给足内阁几位重臣面子,尊称一声“先生”。   杨阁老汗颜,忙上前告罪,称自己不明原由就人云亦云,实在该罚。   程清远则惶恐不已,连忙上前去请罪。   皇帝只是一笑,道:“朝廷选拔人才,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朕如何不明白。登基之后第一次选拔人才的机会,朕怎么会不慎之又慎。至于来年会试,朕要换个章程,细枝末节,就不劳烦二位先生费心了。”   太客气了。正因这般客气,聪明的人不难明白,皇帝对首辅、次辅已生了责怪之心——把他们当外人了。   杨阁老面色奇差,心想自己是怎么了?平白无故的,为何要掺和这种事?皇上问起的时候,就该反对程清远才是。只是,他真没想到皇帝会私下里针对科举做工夫,但凡以前看出一点儿端倪,也不会抱着以忧国忧民的态度落到些许好处的心思蹚浑水。   程清远懊恼不已。盘算多日,想出了这样一个自以为一举两得的法子,却落得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   二人同时向上请罪。   皇帝显得很大度的笑起来,“二位先生帮朕料理国事,劳苦功高,朕怎么能说你们有错。”   这是捧杀的话。两人自然听得出,连忙继续请罪,求皇帝一定要做出惩戒,以儆效尤。   如此几个回合下来,皇帝踱着步子,勉为其难地道:“如此,便各罚一年俸禄,往后遇事三思而后行。”   二人领旨谢恩。至于皇帝提及的要他们查阅相关公文卷宗的事,俱是连称不敢,如何都不肯看。真看的话,落在皇帝眼里,变成了以为帝王撒谎怎么办?   皇帝也没勉强。   事情出在早朝之上,程府便是消息不灵通,也会获悉。   程询听完原委之后,觉得很有些意思。皇帝这种把所有证据准备好等人跟他找茬的习惯,对于很多人来说,真是很要命。   程夫人听管家说完,气得不轻,奇怪地看着管家问道:“老爷难道不知道应试的人里面有自己的长子么?谁给他灌了迷魂汤,他才做出这种事情的?”程清远那些弯弯绕,她只觉不可理喻。   管家想一想,客观地道:“大抵是想撇清一些莫须有的嫌疑吧?”   “莫须有?”程夫人横了他一眼,“几时出过劳什子的莫须有的事儿了?他梦见过不成?该不会是他想从中掺和牟利,才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做这件事吧?”   管家不敢接话,心里啼笑皆非。   “该!”程夫人深深吸进一口气,“依我看,罚一年俸禄实在是太少了些。”若是长子已经进入官场,皇帝把程清远的乌纱帽摘了她都不在乎。   管家更不敢吱声了,过了一会儿,寻了理由退下。   林姨娘听说之后,忙不迭来正房找程夫人,想问问其中的细枝末节。   程夫人没好气,扬声吩咐红翡:“让她一边儿凉快着去!一个大字不识的小妾而已,除了狐媚的手段,还懂得什么?往后少掺和家里的正事。把我惹恼了,当心每日给她立规矩!”纵着妾室这些年,全是看在程清远的面子上,眼下连他都是横看竖看上不得台面,做什么还惯着一个小妾?   在廊间等着回话的林姨娘听了,当即羞恼得满脸通红,抹着眼泪回了自己房里。   程清远下衙之后,林姨娘房里的丫鬟传话给他:“姨娘不舒坦,哭了好半晌……”   “不舒坦就请夫人知会外院,请太医来诊脉。”程清远窝了一肚子无名火,睨着丫鬟,冷声道,“找我做什么?找我有用?”   丫鬟吓得瑟瑟发抖,连连告罪,逃一般走了。   程清远回到自己的外书房,继续琢磨白日里的事。后悔是没用了,吃一堑长一智吧。   酉时前一刻,他回到正房。   程夫人如常行礼,随即唤丫鬟服侍他更衣,继而去了小厨房。今日她亲自下厨,给程询、程译做了几道拿手的菜。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用饭的时候,室内安安静静的,只闻碰瓷声。   程夫人不说话,只是和蔼地笑着,以眼色示意两个儿子多吃些。   程清远的视线时不时落到程询面上。   程询只做没察觉的样子,神色惬意地用饭。   饭后,程清远知道,今晚自己只能睡书房了:正房这个断不会有好话,那个妾室又是个心眼儿小的,今日若是过去,不定又要向他告谁的状。不如清清静静来得自在。   他回了书房,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来,索性派人把程询唤到面前。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之后,程询走进门来,“您找我?”   程清远颔首,“白日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是。”   程清远审视着他的神色,“作何感想?”   程询答:“没感想。”   程清远扬了扬眉,“对庙堂上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程询就笑,“到今日为止。”   “我如果在朝堂落了下风,于你又有什么好处?”程清远问道,“我不管你是如何知道的林林总总的事,但你若能告知于我,只能让程府声势日隆,打下往后数十年不可撼动的根基。你已是定亲的人了,难道就不想给自己的儿女铺一条更为平顺光耀的路?”   “您就算落了下风,对我又有什么坏处?”程询讽刺地一笑,“您都把我当成可能作弊的人了,那么,任何事都一样,不该再对我有指望。”   程清远阴晴不定地凝视他半晌,“退下吧。”   “是。但是,走之前,有件事要禀明。”程询道,“下午,我把闫海打发到别处当差了。闫海安排的那几个埋伏在廖文咏附近的人,舒家的人抓了起来。您要是觉着他们还有用,只管去舒家把人领回来。”   程清远瞬时沉了脸。   程询温和地道:“我告退了。您早点儿歇息。”走到廊间,清晰地听到茶盏被摔碎在地的声音。   程清远阔步追出来,指着他道:“逆子!孽障!”有这么给老子拆台的儿子么?闻所未闻。   程询回眸,神色沉冷如霜雪。   “不孝的东西!”程清远恨声道,“我只愿苍天开眼,明年让你名落孙山,日后断了你的功名路!我宁可要一个废物,也不想要你这般忤逆犯上的东西。”   程询冷然一笑,“苍天开眼这种话,您真不该说。”说着转身,“也不怕当下遭什么报应。”   “混帐东西!”程清远气得手都要发抖了,“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扔到祠堂去!”   没有人应声,更没人动一下。程询步调如常,悠然离开这院落。   程清远瞪大了眼睛,几乎怀疑这不是自己生活了数十载的家园。过了一会儿,愤怒消减,他清醒过来,周身的血都要凝固了,僵在原地,好半晌动弹不得。   程询,在这段日子里,除了廖彦瑞一事,在家里又做了哪些手脚?怎么都没人提醒他?   .   腊月二十二,是小年前夕。   周府设宴,邀请了诸多官家子弟、闺秀。   徐岩、碧君、怡君是其中比较特殊的——周夫人亲自借着做客的机会,把宴请的帖子送到她们长辈手中。   态度这般诚恳,徐家、廖家实在是没法子推脱,便替女儿应承下来。   怡君了解头尾之后,坚持要陪姐姐一道前去——先后有程询、杨汀州的提醒,她对这次宴请,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只是没料到,周夫人会亲自张罗这种事。   廖大太太原是不肯同意的,说你已经是定亲的人了,要我每日八百遍地提醒不成?少凑这种热闹,老老实实在家做针线。   怡君只一个态度:“姐姐去,我就去。”   碧君听了,道:“那算了,我就不去了。横竖也没什么意思。”   “……”廖大太太结舌。已经答应了周夫人,怎么能出尔反尔呢?最终是拗不过两个女儿,很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怡君转头写了个条子,唤阿初送到程府,能当面交给程询最好,不然就让程安、程福或程禄转交。   阿初到程府的时候,程询恰好在家中,看过字条之后,起身拿起斗篷,“备马,去舒家一趟。”   周家并没给他或程译、程谨下帖子,既然如此,他就做一次别家宴请的不速之客,捎带上舒明达总不会出错。   路上,程询想到了黎兆先,不由失笑,怀疑这人是慢性子:不是说要给凌家点儿颜色瞧瞧么?那家人怎么到今日还活蹦乱跳的? 第38章 定风流   038 定风流(一)   这日辰时,昌恩伯蒋士元携发妻来廖家,接廖书颜回蒋家过年。   昨日蒋家一名管事已前来传话,廖大太太心里喜不自禁,此刻见蒋士元亲自前来,情绪有些复杂:蒋家待小姑子的好,算是胜于廖家了吧,可她到现在也看不出,廖书颜到底有什么值得婆家这般尊重的优点。   与廖大太太见礼之后,蒋士元与蒋二夫人齐齐向廖书颜行礼,“大嫂。”   廖书颜侧身还礼,笑道:“你们何须亲自前来。”   蒋士元仪表堂堂,不怒自威,说话时的语气却很温和:“没空也罢了。这两日不需上大早朝,衙门里也无事,理当来接大嫂回去。”   蒋二夫人笑着携了廖书颜的手,“我也是,正好得空,不然就让国焘来接你回去了。”   说话间,碧君、怡君赶过来,给蒋氏夫妇问安。   蒋士元各赏了姐妹两个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温声道:“得空就过去玩儿。”一如对待几岁小孩子的态度。   姐妹两个落落大方地收下,行礼称是。   蒋二夫人则对廖大太太道:“改日我们下帖子请您过去串门,一定要带着孩子们一道去。”   廖大太太笑道:“一定的。快过年了,府上定是忙得紧,等年节的时候,我少不得请你们过来团聚一番。”   “那自然好。”蒋二夫人的喜悦,是为着亲如姐妹的廖书颜:怎么样的女子,与娘家常年不合都会成为一块心病,眼下,姑嫂的关系是明显有所缓和了。   叙谈了一阵子,蒋士元问过廖书颜,得知箱笼已经收拾好,便起身道辞。   廖书颜走之前,趁旁人没留意,握了握怡君的手,又笑着眨一眨眼睛。   怡君笑着点一点头。姑母的意思,是让她别忘了昨晚叮嘱过她的事:再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再去找她。   送走廖书颜和蒋家夫妇,回往内宅的时候,碧君叹息道:“住得也不远,可姑母这一走,觉着家里空空荡荡的。”   廖大太太立时剜了她一眼,“说的什么话?”   “本来就是。”碧君低头咕哝。   “赶紧走赶紧走。”廖大太太气恼地摆一摆手,“不是要去周府做客么?快回房准备去。”   母亲是想落个眼不见为净。姐妹两个笑起来。   廖大太太愈发没好气,“一对儿冤家!”   .   辰正时分,凌婉儿抵达周府。   她原不想如此,但周文泰坚持请她早些到,说与她有话说。没法子,谁让她有求于他呢。   没有他提及徐岩、廖家姐妹,照着她编排好的说辞诱导,周夫人不会放下架子去徐、廖两家串门。   没有他张罗,今日这宴请就办不成。   这期间,她也隐约察觉到了周夫人一些私心:周夫人似乎是相中了徐岩或是廖碧君,不然的话,不会对宴请一事流露出些许正中下怀的意思。   说实话,她对此有些不舒服。对自己死心塌地的人,若在长辈不着痕迹地安排之下与别人结缘,想来总归有点儿失落。   但也无所谓了。横竖周文泰这人就是个绣花枕头,看着过得去,能帮她的事情有限。更何况,如今她已有意中人,这等不清不楚的来往,理当做个了断、免生后患。   进到周府,宋棋迎上来,恭敬地把她和贴身丫鬟请到周文泰的书房。   进门后,凌婉儿闻到了酒味,不由蹙了蹙眉。   周文泰坐在书桌后面,脸色有些苍白,神色倒是很平静。   凌婉儿抬手在鼻端挥了挥,“是宿醉后残留的酒味,还是你一大早就开始喝酒?”   周文泰轻吁出一口气,只是道:“坐下说话吧。”   凌婉儿在他近前的太师椅上落座,“要我这么早过来,究竟为了什么缘故?”   宋棋、于画奉上茶点,在周文泰示意下,退出门去。   “我想……”周文泰用力捏了捏眉心,“跟你要句准话。”   “嗯?”凌婉儿嫣然一笑,“要什么准话?”   周文泰垂了眼睑,吞吞吐吐地道:“我对你的心意……人们都说,傻子都看得出来。你,不可能不知道。”   凌婉儿心里烦躁,目光却依旧镇定、沉静,“这件事,不是早就说过了么?我与你,做个常来常往的友人便很好。别的缘分,我们没有。”   “常来常往的友人?”周文泰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你几时把我当做友人了?除了这一次,你哪一次肯来我家中?又何时允许过我去你家中?”   “我!……”凌婉儿是第一次被他这般质问,险些恼羞成怒,刚要发作,却意识到今日的事还需要他出些力,因而垂了眼睑,做出分外委屈的样子,“我那不是为你好么?你出身这样好,哪里是我们凌家配得起的?万一招致闲言碎语,我怎能心安?”   “……”周文泰心里一喜,瞬时生出憧憬。他的手不自觉地摸到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入喉,没让他陷入更深的喜悦,脑子反倒转了转,随即冷了脸,“哦,与我相互走动着,便是为我好,那你与别家高门子弟相互串门,又算是怎么回事?对他们,你就不怕闲言碎语了?”   这一阵,随着杨汀州有意无意地跟他说了不少她的事,宋棋、于画这两日也跟着凑热闹,得空就把在外面听到的关于她的传闻讲给他听。快把他膈应死了。   “你……”凌婉儿低头拧着帕子,轻声道,“你就说吧,想要我怎样?唤我早些来,目的就是兴师问罪,我没说错吧?”   “我要你怎样?”周文泰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我的心意摆在这儿,你说我想要你怎样?你也说了,周家的门第配得起你们凌家,那么,我想求双亲托人帮你我说项。”经了近日与她的相处,他发现,与其对她低声下气,不如强势一些,后者往往能使她更柔顺。   “不行。”凌婉儿抬眼看着他,“真的不行。你若坚持如此,那么,你我之间的缘分,只能拦腰斩断。”   “你怎能轻易说出这般绝情的话?”周文泰伤心失望不已,“你当我是平白无故勉强你么?实话告诉你,家母昨日与我说,近日走动间,她相中了几名闺秀,样貌才情都与你平分秋色,甚至胜过你。今年是来不及了,她想着,明年开春儿就开始张罗我的亲事。对你……她似乎也听说了一些闲话,让我死了那份心。”   “……”凌婉儿定定地看着他,恨不得当即把他的脸撕了。那说的都是什么话?让她明白她是被人轻视、遭人嫌弃的人么?   “你嫁我又怎么了?”周文泰揉了揉眼睛,费解地看着她,“你扪心自问,我待你如何?以往那般迁就,不是我不敢去你家里,是怕影响你的名声。同样的,别人为你考虑过这些么?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和他们相互利用?那他们呢?如果他们都是谦谦君子,那些闲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他们到底是把你当做大家闺秀还是什么物件儿,你真该好生思量一番。”这些,是昨日母亲跟他絮叨了大半晌的话。   “你给我闭嘴!”凌婉儿忍无可忍,怒目而视,“谁耐烦听你絮叨这些?我的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几时轮到你指手画脚了?我已经说过,如何都不会嫁你,旁的都随你。看着办吧!”她倒是有心拂袖而去,但是不行,今日的重头戏还没开场。   “那你想嫁谁?”方才心绪骤变,让周文泰的酒意上了头,他霍然起身,眼睛有些发红了,“那些人谁肯娶你?你告诉我!想嫁黎王爷么?他能看得上你?!”   “……”凌婉儿气得头晕目眩,仍是用理智克制着自己,抖着声音道,“周文泰,好歹相识一场,你怎么能跟我说这种诛心的话?你要是想逐客,直说便是。不能心愿得偿,你就要与我反目成仇么?”   周文泰看她着实气狠了,脸色已经有些发青,妩媚的大眼睛里浮着泪光,不由得懊悔、心疼起来。   “你没事吧?”他关切地看着她,“我不是故意的……实在烦躁得厉害,昨日整夜没睡,天没亮开始喝酒,有些口不择言了……可我是好意,只是要让你知道,明面上对你和和气气的人,私底下有不少都说过你的坏话。”   “好好好。”凌婉儿按了按额角,又摆一摆手,“我知道了,相信你是好意,接下来只请你口下留情。我就算再心宽,也消受不起这种奚落。”   “不会了,不会再让你伤心了。”周文泰柔声问道,“要不要给你备一盏安神茶?”   “不用。”凌婉儿示意他坐下,“没什么事,缓一会儿就好。”   周文泰回身落座,担心地观望她良久,见她面色有所缓和,方放松些许,逸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是不是又白忙了一场?   经过这许久,凌婉儿已经有了应对之辞:“你的话,容我斟酌一段时日。当下我觉着刺耳,却不见得没有道理,该跟你解释的,此刻有心无力。再给我一段时间,好么?”就算不是在他的地盘,也只能用缓兵之计,撕破脸到底没好处。   周文泰喜上眉梢,“好,好!”沉一沉,为着让她心安甚至欢喜一些,又道,“你让我安排的事情,我虽然不明原由,都安排下去了,你只管放心。”   由衷的笑容,终于出现在凌婉儿脸上。   .   徐岩出门的时间不晚,却没奔周府,马车慢悠悠地来到东大街,停在一间香露铺子门前。   车夫先进去看了看,因着时间尚早,铺子里不要说没有闲杂人等,根本是一位客人也无。   徐岩听了,这才下了马车,带着素馨走进去。   自从找到这间铺子之后,她就再没光顾过别家,自己常备着,偶尔把香露做为礼物赠送亲友。   掌柜的特别喜欢她,一来样貌出奇的标致,二来是带给他的盈利颇丰——精致的瓶瓶罐罐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会举棋不定,觉得哪一种都很好,不知作何选择,犹豫的时间久了,通常会一股脑买下很多香露、香料。而且,是个特别善良的女孩子,熟稔之后,从不会讨价还价,反过头来担心他让价多、没赚头的时候倒是不少。   这一次,一如以前,掌柜的亲自招待她,晓得她只是无事过来转转,便将几种新调配出的香露拿给她看,特地推荐其中之一:“大小姐,这一种的味道是兰香,若有似无,但经久不散。”   “是吗?”徐岩接到手里,拧开小水晶瓶子的盖子,闻了闻味道,欣然一笑,“真和兰香一个味道呢,你家中的调香师傅真是了不得。来你这儿之前,我在别家看到过几次号称兰香的,但调制的都不够地道。”   掌柜的被她说的笑逐颜开。   “这种我要三瓶,玫瑰香露还有吧?也给我取两瓶来。”她要和怡君分享兰香露,至于玫瑰香露,是觉得与碧君的样貌气质相配。都说好事成双,送小礼物也是一样。   掌柜的笑着说好,“不瞒您说,兰香露只有三瓶,多了真没有——刚摸着门道,调制得慢。”说着话,给她拿出余下的两瓶兰香露,转身找玫瑰香露的时候,伙计匆匆忙忙走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他面色微变,和伙计一前一后快步去了后面。   徐岩不由奇怪,刚要扬声询问,就听得男子低低的一声轻咳。转头望去,见黎兆先进门来。门帘被掀起、落下的空隙,她看到有侍卫打扮的人站在门外。   这是要做什么?她心里有些紧张。与他的渊源,不过是先后在墨香斋见过两次,并不记得自己开罪过他。紧张归紧张,仍旧是面色如常地行礼,“问王爷安。”   黎兆先嗯了一声,抬手示意免礼。   徐岩转头瞥一眼柜台上的香露瓶子,狠一狠心,决定晚一些再来,便要带着素馨离开。   “站住。”黎兆先语带笑意。   徐岩老老实实站住,“王爷有何吩咐?”   “上次我邀你这个月的初十,再去墨香斋。”黎兆先瞥过素馨,记得她是徐岩的贴身丫鬟,便有些无奈地直言道,“你为何没去?”   “没腾出空来,要和小姐妹团聚,姜先生布置的功课也很多,家母还带着我走亲访友。”徐岩低着头,语声转低,近乎咕哝地道,“我当下不就说了么?应该没时间的。”   “……”她还有理了。黎兆先拉过一张凳子落座,笑笑地看住她绝美的容颜,“那么,前两日,家母邀请令堂带着你去府上,你怎么也没去?”   “……不想去。”徐岩犹豫之后,决定仍旧实话实说。   黎兆先被她气笑了,“那好。日后就这样吧,时不时与我在街头或是店铺、酒楼之中偶遇。你说好么?”   好什么好?徐岩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气呼呼的。   “你总不会比我还忙吧?”他这会儿是真打算豁出去了,日后就满大街追着这小丫头跑了。   徐岩避重就轻,“我这样四处走动,的确不对,日后一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那更好。”黎兆先罕见地耐着性子跟人打太极,“听说徐大小姐才华横溢,只棋艺、画技不出彩,来日我上门请教你一些不懂之处,想来令尊令堂应该不会反对,你也不会不肯指教。”   “……”徐岩没词儿了,抿了抿唇,横了他一眼,看到的却是他璀璨如骄阳的笑容。   黎兆先站起身来,走到柜前前,拿起她先前看过的香露,逐一打开盖子闻了闻,期间闲闲问她,“你今日不是要去周府赴宴么?”   “是。”徐岩有些拧巴地说,“时间还早,我就出来逛逛。”早知道会遇见他,定不会临时起意,“家母替我应下的,早去晚去都一样。但愿能遇见廖家大小姐和二小姐。”要是没这点儿可盼望的,她应该会在街上闲逛整日。   黎兆先颔首,“原本不该去。但是长辈应下了,也是没法子。”语毕,闻到淡淡兰香,微微挑眉,“这个做得不错,我得带几瓶回去送人。”   “啊?”徐岩立时皱眉,“这个……我已经跟掌柜的说好了,要三瓶,而且他这儿现在只有三瓶。”   “那——只能请你忍痛割爱了。”他说。   徐岩立时上前去,“不行。买东西要讲究个先来后到,而且我也要送人两瓶的……”说话间,伸手去拿留在柜台上的两瓶。   黎兆先手疾眼快,先一步一并收入掌中。   “……”徐岩气得不得了。哪儿有这种不讲理的人?是王爷就了不起啊?她伸出手,“还给我。”   黎兆先只是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素馨觉得,小姐和黎王爷已经不单单是闲聊了,黎王爷分明是……她垂着头,退到了门口,略略侧转身形,盯着门帘子思忖。   “还给我。”徐岩的脾气上来了,“哪有你这样不讲理的?是我先来的,又不是没带够银子。”   “自己拿。”黎兆先把一瓶香露放回到柜台上。   徐岩去拿的时候,他却先一步捞回手中。   徐岩嘴角抽了抽。太无赖了,这是一府王爷的做派?   黎兆先颇觉有趣,如此重复几次,看着她的火气到了眼角眉梢。   最后一次,徐岩忍无可忍,素白的小手抄起掌柜的账本,追着他那只手法快得可恨的手去打。就不自重了,谁叫他先不自重的,简直要气死她的德行。   黎兆先喉间逸出轻轻的愉悦的笑声,“你这小爪子,还是省省力气的好。”   徐岩更气了,恨不得把就近的香露瓶子全拍碎在他脸上。   “别气别气。”闹过了,黎兆先忙着安抚,“逗逗你而已,放心,这些都归你。”语毕,动作轻柔地把香露瓶子放回原处。   徐岩犹不解气,咬着唇,把账本卷起,用力戳在他肩头。   他只是柔和地对她笑着,“得了,这回且饶了我,下回继续算账也不迟。你先走一步,我替你结账,多帮你备一些,烦劳伙计送到府上。晚一些,我也去周府凑凑热闹。”   “……”徐岩横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随他怎么着吧,是真是假都不打紧,她当务之急的确是赶紧离开这儿。   “到底为何不愿再相见?”他低声问。   徐岩脚步停了停,没作声。   .   这一日的周府后花园,衣香鬓影间,珍珠宝石的光彩莹莹闪动。   怡君、碧君是掐算着时间来的,不算早,也称不上晚。   周夫人纡尊降贵,亲自迎到垂花门前。   姐妹二人不觉受宠若惊,反倒觉着有些蹊跷。就算怡君和程询的亲事已定,但终究没有到尘埃落定时,周夫人这般殷勤,是不是另有所图?甚至于……别有居心?   ——经了商陆那档子事,碧君在面对一些事情的时候,也不会处处往好处想甚至帮人开脱了。   好在周夫人的殷勤还算有分寸,寒暄几句,便笑道:“今日只是你们小一辈人欢聚一堂,我呢,就与几个老友叙叙旧。到了后花园,自有下人服侍着你们,全不需拘礼。下人若有不周到之处,只管过来与我说。别怪我失礼就好。”   “怎么会。夫人太客气了。”姐妹两个异口同声。   周夫人笑吟吟地唤来引路的丫鬟,“那就请吧。”   后花园里,已经来了不少官家子弟闺秀,眼下有十来个,三两结伴。   怡君望见首辅的小女儿杨五小姐,微不可见地牵了牵唇。杨五小姐早就定亲了——有处境相同的同伴,就算不熟稔,心里能够踏实些。   当真不在乎闲话的闺阁女子,太少。   姐妹两个随着引路的丫鬟,带着随行的夏荷、紫云,款款走过青石路,趋近众人。   周文泰迎上来,酒气凭谁都不可忽略,好在他步履没乱,拱手行礼时透着谦和,口齿亦很清楚:“廖大小姐、廖二小姐前来,实在是在下的荣幸。”   碧君、怡君只是报以一笑,恭敬还礼。   周文泰给她们介绍后花园现今可取的景致:“梅园自是不需说,但那是各家都有的。值得提一提的,是有数名花匠打理的花房,这上下有些花的花期提早,正是能勉强一看的时候。再就是那边的湖上水榭,”说到这儿,他指给姐妹两个看,“湖面结冰了,上次雪天之后,湖面的积雪不曾清扫,水榭之中暖如春日,若到夏日,则要比别处凉快许多——祖上留下来的,我与家父都觉着不错。”   姐妹两个认可地颔首一笑,碧君道:“得了空,一定要去瞧瞧。”   周文泰见她们的态度诚挚,是那种出于本心想要领略别家景致的心态,心里很是欢喜,便又继续给她们介绍别处的可取之处。   他说的兴致正浓时,杨五小姐趋近,等他的话将要告一段落时,杨五小姐走过来,与廖家姐妹见礼之后,笑道:“世子只管去招呼别人,我与二位廖家千金说说话。”声音如出谷黄莺,煞是动听。   周文泰顺势颔首,笑着转去别处。   杨五小姐走到姐妹两个中间,轻声道:“一身的酒味,言行间却无醉意——越是这样,我反倒越奇怪。有的人喝醉了是看不出端倪的,我担心他也是这样,便自作多情地替他待客了。”   碧君、怡君莞尔,前者笑着避重就轻:“我们早就瞧见你了,便是你不过来,我们也要寻过去的。”   杨五小姐笑得杏眼微眯,轻轻地晃了晃怡君的手臂,“我更心急,就急着找个能说得上话的同伴呢。”   碧君立时会意,展颜一笑。   怡君则对杨五小姐一笑,“我就是那个同伴么?”   “当然是了。”杨五小姐认真地道,“虽说我们家里的门风谁都知道,可我心里终归是没底啊。”   怡君忍俊不禁,“你都如此,何况别人了。”   “可不是么。”碧君道,“这次我二妹是陪我过来的,不然她定是不肯的。”   杨五小姐无奈地道:“我是被堂妹拉过来的。”   三个人说笑间,先后瞥见凌婉儿走近。   杨五小姐面上的笑微微一凝,“凌小姐这般的人物,我这一日应承一次就罢了,再来一次,怕是要坏了兴致。”她歉意地对廖家姐妹道,“容我去寻杯热茶。”   姐妹两个再次撑不住笑了,俱是笑着说“去吧,得空再说话”。   杨五小姐匆匆离去,凌婉儿徐徐走上前来,嫣然一笑,先一步行礼,“二位是贵人,我如今能见上一面,实属荣幸。”   话里带着刺儿。   “可别这么说。”怡君还礼后道,“寻常说起贵人,都是能够帮到人的人,我和姐姐可是没这个本事。”   抠着字眼儿转移话题。凌婉儿抿唇一笑,不予计较,提起曾给廖家下帖子再到做客的事儿,“那之后,我险些就以为我与二位此生无缘相见了。我有心结交,你们却没那心思。如此,我也只好绕着二位走,免得让你们平添不快。”   “这话可就有趣了。”怡君面上的笑容愈发明丽,眼神愈发无辜,“真要绕着我们走,今日你怎么会前来周府?这找到家门口,见不见的在自己,通过长辈出门赴宴的事儿,却多多少少有些身不由己。有些话就不需说透了,譬如我们此刻为何身在此地。你方才的话要是当真,那我和姐姐日后也便当真了——既然你已经挑了我们的礼,还如实相告,我们就该有些自知之明,别有事没事的往明知道膈应自己的人跟前儿凑。没得招人嫌恶。”   话到末尾,她的笑意更浓,眼神转为讥诮再转为轻蔑,语气转为凉薄。   “……”凌婉儿这才发现,眼前人真就是名不虚传:脾气好的时候,十足十的大家闺秀;脾气不好的时候,就是十足十的一个刺儿头。她一时间找不到应对的方式——人家是明着诋毁自身暗中折辱她,她若针锋相对,便是自动对号入座,只能更被动,难听的话不知还要听多少。   缓一口气,她强笑着岔开话题:“听闻廖大小姐弹得一手好琴,不知今日能否有福气亲耳聆听?”   “这会儿不行。”碧君再迟钝,也看出了些苗头,一如既往不问缘由地站在妹妹那边,“早起习字的时间长了些,指间没力气。”略停一停,道,“有朋友等你过去呢,快去吧,我们可不敢耽搁凌小姐。”   凌婉儿又被噎得不轻,心里直怀疑周夫人和周文泰是不是看错了黄历选错了日子。今日,在目前看起来,简直是她最丧气的一日。   她无话好说,只能顺势道辞。转身后,展目四顾,望见站在不远处的两名男子,满腹怨气消散一空,绽放出喜悦的笑容。   那两名男子,一个是长兴侯世子朱鸿,一个是英国公世子顾景年。他们都是凌婉儿近两年交情不错的高门子弟。   此刻,朱鸿与顾景年凝眸望着廖家姐妹,前者道:“你就说,我眼光如何?廖大小姐的姿容仪态,是不是更胜凌婉儿一筹?”   顾景年慢慢地颔首,“以这种样貌的女子而言,你说的的确是。”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朱鸿笑起来,“我晓得,你喜欢的是徐岩那种样貌……”   “什么叫我喜欢的是徐岩那种样貌?”顾景年大为不悦,“我打心底喜欢的只有她一个!”   “得了吧。”朱鸿撇撇嘴,“真那么喜欢,你新添的通房丫头算是怎么回事?”   “你懂什么?那是两回事。”顾景年转头瞪着他,“怎么着?你今儿是来揶揄我给我添堵的是吧?”   “瞧瞧,这就急了。”朱鸿开怀而笑。   “瞧你那德行!”顾景年气得抹了抹鼻尖,“对我落井下石无妨,但你别忘了,想轻易得手,可不是那么轻易的事儿。打量你名声多好似的。”   “你这话说的可就没意思了。”朱鸿的笑意收敛起来,“你又比我强哪儿去了?说到底,我要不是年少无知做下一堆糊涂事,今日怎么能跟你站在一起,答应凌婉儿?”   “年少无知?”顾景年撇撇嘴,“难为你好意思说,这可真是水仙不开花儿——你跟我装什么大瓣儿蒜啊?你年少无知?谁又是盛年时放荡不羁了?你比我还大一个多月呢。我就这样儿了,一事归一事,做得出就敢认,你这算什么?”   “……得了得了!我们俩吵什么?”朱鸿皱了皱眉,再摆一摆手,“都在今日得偿所愿才是最要紧的。”   “这倒是。”顾景年赞同,随后道,“对了,凌婉儿帮忙谋划这一番,求你的是什么事儿?”   朱鸿沉了片刻,轻蔑地笑了,“她该是看中黎王爷了,说今日事成的话,我来日要帮她铺路,与黎王爷结缘。”   顾景年转头,看住说话的人。   “怎么了?”   “她跟我也是这么说的。”顾景年轻笑出声,“也是够巧的。”   视线中的两个女孩,已经越走越远,只能望见背影,朱鸿收回视线,“那你要帮她么?”   “我又没毛病,凭什么帮她?”顾景年轻嗤一声,“黎王府那样的门第,除了皇室中人,谁敢算计?”   朱鸿明显松了一口气,“跟我想的一样。”   “要貌美的名声,给她吹出来捧出来了,那都是小事,对不对?捧个戏子不也得实打实地花精力么?”顾景年犹自望着姐妹两个的背影,语气不善,“可她怎么就不想想,除了时不时地陪着咱哥儿几个喝喝酒吃吃饭,她做过什么?我们有难处的时候,她又能帮什么?”   “说的是啊!”朱鸿重重地一拍就近的扶栏,“她娘的是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打量咱哥儿几个没了她就活不了似的——谁惯的她?”   顾景年面色柔和,言语却很刻薄:“实话说,就是个让我睡都懒得睡的玩意儿,可是没法子,到底与不少人走动着,也没人会在明面儿上骂她——万一两年后凌家让她选妃她又不幸入选了,怎么办?——谁还敢对皇上说她那些事儿不成。你我一样,别家也一样,说起来也就是隐晦地提一两句。谁懂了,那是有福,谁不懂,那活该倒霉。”他摆一摆手,“得了,咱们明面儿上要不就把她弄死,要不就一如既往地捧着,没别的道儿——总不能自个儿打自个儿耳刮子吧?   朱鸿笑着颔首,以示赞同,末了有些同情地望向周文泰所在的位置,“但谁都得承认,不管什么人,都有人死心塌地地追随。——换了你我,能为凌婉儿张罗起这个宴请的种种事宜?”   “我不能。”顾景年立时笑应道,“我可没他那么缺心眼儿。”顿一顿,又轻声道,“廖二小姐那资质……以往我怎么就没机会亲眼见过她?”   朱鸿笑问:“怎么着?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你就移情别恋了?”   “没没没,你这话日后再不可说。”顾景年摆一摆手,“我有自知之明,程询要娶的闺秀,哪里是别人好意思觊觎的?只是奇怪罢了,以往从没见过她,更没见过与她有相似之处的闺秀。”   “你也说了,那是配得起程询的闺秀,涵养气度自是与旁人不同。兴许人家自小就看不上我们这种俗物。”   顾景年初时觉着有些刺耳,过一刻,便释然而笑,“大抵如此吧。”   .   碧君、怡君并不知晓两个男子那一番混帐的言辞,神色柔和地周旋在众人之间。   这是很累人的一件事,但是没办法,到了这种场合,人人如此。   巳时左右,徐岩来了,进到周府后花园,远远望见碧君、怡君,便逸出了欢喜的笑容,一路敷衍地应承过上前叙谈的人,来到二人面前,拍一拍颈子,吁出一口气,“总算找到你们跟前了,再叫我应承别人片刻,真要受不住了。”   碧君、怡君俱是笑开来,前者握了握她的手,后者揽了揽她的肩。   怡君道:“我和姐姐也是一路迎着你过去的,但是期间时有耽搁。”   “晓得,我晓得。”徐岩笑道,“那些门面功夫,其实最没意思,但我们还是要照做,要是不遇见故意找茬的,都要以礼相待。”   碧君笑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到?我和怡君都盼着你过来呢。”   “拿不定你们是否会来,就有些厌烦,不想早到。”徐岩如实道,“出门的时辰倒是不晚,但我让车夫带我去东大街逛了逛。”   姐妹两个忍俊不禁。   “下回再遇到这类事,我遣人去问问你们,好不好?”徐岩说,“我随着你们的态度行事。”   怡君莞尔,“不管怎么着,事先互通消息总归有好处。”   三个投缘的女孩在一起,话题自是说不尽的,不知不觉就到了用膳的时辰。   午膳摆在后花园的暖阁,空间甚是宽广。   周文泰自知能力见识有限,简单地说了几句让大家随意的话,便走到朱鸿、顾景年所在的那一桌,自顾自交杯换盏。   东道主都如此随意,别人的拘谨自然维持不了多长时间,没过多久,暖阁内的气氛便喧哗起来。   午膳后,已有不少男子微醺或已酒醉。   怡君在想的是:程询怎么还没来?被什么事绊住了,还是已经有所安排,又或者,双管齐下? 第39章 定风流   (二)   怡君所想到的双管齐下,是他已经安排人来到周府观望,与他内外呼应。   不过,兴许根本就不会出事。   没事才是最好的事。   徐岩一左一右携了姐妹两个的手,“寻个舒适的所在,我跟你们学学下棋。”   碧君、怡君笑着说好,走出暖阁,信步游转一阵,走进牡丹阁。已有几位闺秀、公子在正屋说笑,听周府丫鬟说厢房也收拾出来了,三个人便走进东厢房,要了棋局,消磨时间。   .   程询安排两个熟人先一步去了周府,寻常这种宴请,常遇到不请而自己登门的人,哪一家都不会拒之门外。   原本,他是想巳时左右抵达周府,出门前,得到二舅已经进京的消息,家里也出了一档子事,只得暂且压下今日行程。   已到腊月下旬,皇帝料理清楚了主要的国事,这几日清闲下来,索性正式给朝臣放了年假,来年初六临朝,这期间,若遇到值得一提的事,才会唤内阁到御书房商议。   程清远得了空,自然要继续跟程询计较:上一次,他被程询气得半死,那口气,怎么样也要找辙疏散出去。   于是,他今日亲自料理庶务,未至辰时便到了外书房,将管家、一众管事逐个唤到面前问话、安排差事。   做了一阵子表面功夫,便开始寻找达到目的的借口,连番免了管家与四名大管事的差事,让他们当即卷包袱走人。   管家就不用提了,程清远明白,这人摆明了已死心塌地地给程询当差。若不然,他怎么会在自己家里说什么不是什么。   至于那四名大管事,都是程询得力之人。程清远当然要把他们撵走,换上自己的心腹。   五个人得了发落,一点儿难过的意思都没有,恭敬地领命称是,退出去。随后,就结伴去当面告知程询。   程询听了,失笑,道:“不用理会那些,该做什么做什么,谁要和你们交接差事,只管把人拿下,撵出门去。夫人与我自会给你们做主。”   管家知道,程询这样跟程清远对着干,日后定是险象环生,可他已经做出选择,就再不会回头。   四名管事则本来就是程询这几年里赏识、提携到如今的人,晓得自家大少爷的精明机敏,坚信跟着大少爷不会错,心中没有别的顾虑。   如此,看似平平静静、一切如常的程府外院,程清远又一次被儿子弄得下不来台。   他火了,唤人把程询唤到面前,沉声喝道:“逆子!你别逼着我把你关起来,毁了你的前程!”   程询牵了牵唇,和声道:“随您,怎么都行。”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如果我回到府中,不过是个摆设,也就不需怕面上无光。”程清远道,“你是不是要我把族人全部请到家中,让他们评判对错?”   “可以。我已说了,怎么都行。”程询看看时辰,“您先忙着,家里有亲戚远道而来,我得出门迎一迎。”   “……谁来了?”程清远预感不妙。   “我二舅。”   “是谁的主意?!”程清远霍然起身,面色更加难看。   程询就笑,“不管是谁的主意,人都来了,您还能让他原路返回不成?”   说话间,程夫人走进门来,径自携了程询的手,“阿询,快些快些,你二舅快到府门外了,随我去迎他。”   程清远对妻子横眉冷目,“是不是你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怎么了?”程夫人睨着他,“我担心我两个儿子受委屈,更怕我活了半生被你寻个莫须有的由头休掉,当然要找娘家人来撑腰了。”她扬了扬眉,“怎么着,不行啊?”   “混帐!”母子两个,一个比一个混帐。   “虽说我和阿询不至于吃你的亏,可多个帮手的话,总能更轻松一些。”程夫人帮长子整了整衣襟,“我们走。”   程清远抬手扫落案上的账册、茶盏。   程询的大舅、二舅,俱是进士出身,前者从翰林院转至监察院,后外放到祖籍山东,踏踏实实地从父母官做起,十年前,官至山东巡抚,是货真价实的封疆大吏;后者能文能武,但更愿意做兄长的左膀右臂,考取功名之后,只挂着个虚衔,长期在兄长近前帮衬。   这一次,应程夫人邀请前来的是苏润。   程夫人和程询在府门外等了一阵子,看到苏润与几十名随从策马趋近。   “来了,来了。”程夫人唇角含笑,眼中浮现泪光。这些年,她与娘家已非聚少离多可言,总是腾不出时间,回娘家团聚一段时日。   程询真挚地道:“往后我争气,让您过上清闲的时日,得空就回娘家住一阵。”   程夫人笑着点头,道:“好,好。往后我的好光景,就指望你了。”   苏润到了程府门外,跳下马,快步走上石阶,先笑着握了握妹妹的手,又用力拍了拍程询的肩。年过四旬的人了,气度不凡,英气十足。   程询笑着行礼。   程夫人道:“委实没想到,二哥会来得这样快。”   “难得你遇事想起我,我又无事,收到信件当日便启程了。”苏润笑道,“家中给你和孩子们准备了好几车的东西,落在后头了,过几日才能到。”   程夫人欢喜至极,“快进门吧,让护卫们也好生歇歇脚。”语毕问程询,“就让你二舅跟你同住在光霁堂吧?”她的真实意图,是让二哥给长子撑腰。自己在内宅,真没什么可担心的。   “当然好。”程询欣然接受母亲的好意,“我本就长期歇在书房,正好让二舅住正屋。”   “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苏润爽朗地笑着,一面走,一面又用力地拍一拍程询的肩,“你这混小子,实在是争气,我这次来,起码要等到你金榜题名才走。”   程询笑道:“来年我尽力考个名次,日后就不需吃闲饭了。”   程清远迎上来,面上怒气全无,只有亲和的笑容。   苏润与他见礼之后,一行人转到暖阁说话。   午间,苏润与程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欢欢喜喜地用饭,与程家父子四个喝了不少酒。   饭后,程询服侍着二舅回到光霁堂歇下,道:“您一路奔波,下午好生休息,我有点儿事情,要出去一趟,回来再陪您说话。”   苏润笑道:“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家里不是还有你娘和你二弟么?我不愁没人陪。”   “您不怪我怠慢就成。”   “有些话,你娘在信中说的隐晦,但我明白那意思。”苏润道,“你不见得需要我帮什么,但有我在,你便能更安心地读书用功。随我前来的那些护卫,就安置到你院中。都是我常年培养出来的,也绝对可靠。”   “听您的。”程询由衷笑道,“什么都听您的。”   苏润哈哈地笑起来,摆一摆手,“去忙吧。”   程询这才换了身衣服,乘坐马车出门,没走出去多远,舒明达的马车跟上来。   舒明达转到程询车上,笑道:“上午听说你二舅来了,我就寻思着,你得到这上下才能出门。”   程询笑了笑,“事先我都不知情。”其实他有把握对付父亲,但母亲这份慈母之情,让他感动且感激。   一路闲谈,二人来到周府。   周国公上午有事,下午回到家中,听闻他们前来,亲自相迎,寒暄之后,笑着唤下人带二人去后花园,“都是年轻人,我就不掺和了。二位赏光前来,但望不会扫兴而归。”   二人谦辞两句,去往后花园。   周国公则又点手唤来一名小厮,“快去知会世子,让他好生款待着。”   小厮应声而去。   周国公回房路上,又听说黎兆先到了,忙返回去恭敬相迎。   黎兆先之所以也到这时候前来,是有事情要处理。   自从舒明达提醒自己之后,他就对凌家上了心,想敲打敲打凌大老爷。却没想到,凌大老爷比他反应更快,这几日几次三番上门求见,理由是替不晓事的女儿赔礼,甚至请了长兴侯、英国公从中帮忙说好话——今日他刚出门,就听说两个人又去了府中,声称等他终日也无妨。   他挺窝火的。很明显,因自己反应迟钝,才有了眼前的事,被弄得不上不下的。   自家门第的确尊贵,但长兴侯、英国公那样的世袭一等爵,也不是他可以无视的。明面上总不好一并开罪两家,与徐岩作别之后,便回到府中,应承两个不知何故甘愿被凌大老爷利用的人。   他明白,明面上整治凌家的打算要从缓行事,日后需得在暗中寻找机会。   见到周国公,说了几句话,听说程询、舒明达也是刚到,辞了对方,快步赶上去。   .   黎兆先、舒明达、程询联袂来到后花园。   宴请到场的公子和闺秀共有三十来名,相继听说,不乏主动上前去见礼的。   周文泰早已得了父亲的传话,前去月洞门恭迎之前,吩咐于画:“去告诉凌大小姐,让她离王爷远一点儿,不然的话,就说周府今日款待不了她,礼送出门便是。”   于画欣然称是,转身去知会了凌婉儿。   凌婉儿方才正与几个人聚在一起说笑,听下人说了,便蠢蠢欲动,想要找个同伴去见黎兆先——这样的场合之下,他总不能还有法子对自己避而不见。却没料到,周文泰那个半醉不醉的人,差人来给她泼了这样一瓢冷水。   她维持着矜持的微笑,心里却恨得咬牙切齿。她见于画摆明了要看着自己,看看天色,问道:“长兴侯世子和英国公世子在何处?我想去找他们说说话。”   于画答道:“这会儿在梅林中的梅花阁。”   “那就劳烦你带路,我去跟他们叙叙旧。”   于画称是,引着她走进梅林中三间精致的屋舍。   在周文泰来往的人之中,朱鸿与顾景年属于声名狼藉之辈,在这样的场合下,谁都会对他们以礼相待,但都不会长时间跟他们混在一起。   两个人也有自知之明,饭后就来到梅花阁,命人奉上果馔美酒,等候时机。   凌婉儿找到他们,委婉地提醒他们要下手就趁早,催促周府的下人。不然的话,便要错失良机。随后,转入梅林之中,看似赏花,实则是在不远处观望二人周遭动静。   .   碧君、怡君、徐岩听说三个不请自来的贵客驾临周府,皆是不动声色,没人张罗着主动去见礼。   此刻,姐妹两个对弈,徐岩在一旁观棋。   一名小丫鬟上茶的时候,笨手笨脚的,泼在了徐岩身上,晓得犯了错,即刻跪倒在地请罪。   徐岩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又好声好气地唤那小丫鬟起身,“平身吧,不算什么事。”   周家一名大丫鬟恰好走进门来,见此情形,先是给徐岩赔罪,随即斥责了小丫鬟几句。   “得了。”徐岩只觉腻烦,“我去换身衣服。”   “后花园里这么多人,在何处怕是也不方便。”大丫鬟道,“奴婢给您带路,去内宅更衣可好?”   说的是实情,后花园里男男女女一大堆,在哪儿更衣都要提心吊胆的,怕谁不管不顾地闯进去。   徐岩对廖家姐妹一笑,“我去去就来。”   碧君随之起身,“我和你一道去。”也想换身衣服,打理一下妆容。   怡君见这情形,笑道:“那我们三个就一起去吧。你们两个走了,我被晾在这儿,怕要好一阵子无趣得很。”   徐岩笑起来,“那就走吧。”   .   周文泰引着黎兆先、舒明达和程询来到午间用膳的暖阁。   四个人刚落座,便有人慕名前来见礼。   黎兆先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舒明达与程询则是不动声色。都没法子,不是在自己家中,想不想见的,也得见。   做了好一阵的场面功夫,事情还不算完:有几个顺势留在暖阁作陪。   程询起身道:“听说周府花园景致好得很,我四处转转。”他看向周文泰,“世子不需管我,我随性惯了。”   黎兆先与舒明达随之起身附和着要同行。   周文泰巴不得他们如此,当即笑着颔首,“三位不怪我照顾不周便好,只管随处看看。”   三个人这才脱身。   漫步在花园之中,有三名文弱公子寻过来,有两个是找程询,一个是找舒明达。   都是没什么名气、门第也寻常的人,正因此,他们夹在人群之中,很不显眼,随从就更是了,方便不着痕迹地观察一些人的行径。   分别微声言语一阵,程询与舒明达做到了心中有数。   黎兆先到这时候才知道,二人前来,该是为着什么事,等跟前清净了,不免问起。   .   去往周府内宅的路上,廖家姐妹和碧君遇到了好几个凑到跟前的人,俱是一身酒气、面红耳赤。   分明是醉鬼。   有周府的两名大丫鬟带路,三个女孩索性让她们出面,把那些眼看着就要言行无状的人打发掉。   穿过垂花门,怡君、徐岩同时想到了一件事,默契地望向对方。   徐岩笑问:“你想说什么?说来听听,看是不是与我想到了一处。”   怡君也笑,如实道:“我是想着,等会儿我们分别唤一两名小厮过来吧——横竖只是我们三个在一起下棋,有小厮在一旁也无妨——反正花园里有那么多男子和随侍在侧的小厮。”   徐岩喜得一拍手,“瞧瞧,真就与我想到了一处。”   “你们这两个小人精。”碧君只有钦佩的份儿。   随即,徐岩、怡君分别遣了素馨、夏荷去外院唤小厮过来,在路上寻借口耽搁了一阵,直到两家的两名小厮赶来汇合,方唤周府丫鬟带路。   一名大丫鬟引着廖家姐妹去了离后花园较近的一个院落,理由是:“预备着供各位大小姐更衣小憩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大一小,这儿稍稍宽敞些,两位大小姐便去这儿吧。”说着话,对徐岩歉然一笑。   这也是情理之中,徐岩笑道:“你们只管去,不需等我——我惯于磨磨蹭蹭的,回头我们在下棋之地汇合便是了。”   姐妹两个点点头,先一步随着那名大丫鬟走了。   徐岩被带去的地方,临近国公府正房。   三个女孩分别在周府专门安排的清净的小院儿里换身了衣服,略略休息一会儿,返回后花园。   她们换的衣服,都与来时穿的一模一样,甚至新旧程度都一样——这算是这年月里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做客时中途更衣不鲜见,但若做得明显,便是更换的再好看,也不免让人疑心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那就不妨带上一套一般无二的衣饰。适合早中晚更换颜色样式不同的衣饰的人,只有东道主。   怡君与碧君先一步返回后花园。   到了月洞门内,有一名婆子迎上来,行礼后道:“禀二位小姐,新来的贵客,在梅林中的梅花阁恭候二位,徐大小姐回来得早一些,已经过去了,去之前,特地吩咐奴婢知会您二位一声。”   碧君与怡君对视一眼。前者以为是程询要见怡君,后者则觉出了异样:程询不会这样做的,以黎兆先和舒明达的身份,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反常即为妖。   可是,徐岩已经去了——不管真假,总要过去看看,虽说交往的日子不长,但友情何曾是用时间来衡量的。再者,已经唤来阿初,阿初的身手不错,便是真有什么事,也足够帮她们拖延到救兵赶至的时候。   于是,姐妹两个相形去了梅林。怡君落后几步,悄声吩咐夏荷、阿初一番。   过了一会儿,回返至月洞门的徐岩,也遇到了那名婆子,听到了一样的说辞。   她清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几下,所思所想,与怡君大同小异。她预感不对,但还是决定前去——如果只是自己,少不得当即不辞而别,但是碧君、怡君已经是自己的好友,她不能坐视她们陷入别人圈套的可能。   况且,她怀疑姐妹两个今日大抵是被自己连累——这可是周府,东道主可是对凌婉儿鬼迷心窍的周文泰。   凌婉儿都快恨死自己了,焉知今日不会利用这个场合,做下连累无辜的龌龊事?   .   碧君、怡君走进梅花林,凌婉儿遥遥望见,连忙转身,去了更隐蔽之处。留意到她们居然带着小厮,她不由蹙眉,随即展颜一笑:虽说朱鸿与顾景年都是只比文弱书生略强一些的体格,但若对付一个小厮,还是不在话下。   又等了些时候,她望见徐岩带着丫鬟、小厮匆匆走近梅花阁,笑容里不由多了几分快意。   动辄与我争,你也配?今日合该被算计。   听到身后有声响,她转身看去,对上的,却是舒明达透着凉薄的笑脸。   她吃了一惊,与此同时,发现随行的丫鬟、于画都已不见踪迹。   “在下锦衣卫指挥佥事舒明达。”舒明达自报家门,目光凉飕飕地凝视她片刻,“凌小姐,请随我来。”   凌婉儿张了张嘴,随即摇头。   舒明达温声唤人:“来人。”   当即便有两名身手矫捷的人遥遥应声,几息间,便出现在他身后。   舒明达问:“凌小姐,要我命手下对你动手么?”   “……”凌婉儿没来由地生出绝望之感。   .   碧君、怡君带着紫云、夏荷、阿初走进梅花阁。   堂屋里空无一人。   碧君费解地看向怡君。   这时候,有人掀了东屋的门帘子,走出来。   是朱鸿。   他已微醺,视线肆无忌惮地落在碧君脸上,笑得像一只好色的狼,“廖二小姐,我有几句话要私下里跟令姐说,您能暂时回避到外面么?”   “不能。”怡君和声道,“姐妹一体,长兴侯世子这做法也委实不妥,是以,无法遵命。”   朱鸿扬了扬眉,笑,“你放心,不会有事。有个人托我传话给令姐,二小姐真的不便在一旁聆听。”   碧君第一反应是商陆,心念一转,才确定不可能。她暗暗苦笑,遇人不淑,对人的影响有多大,没谁比她再清楚了。她强自镇定下来,道:“谁要对我说什么,自会当面告知于我,世子这话说的好生奇怪。恕我们姐妹不能奉陪,告辞了。”   语声未落,在西屋的顾景年走出来。   两个男子一左一右,对姐妹两个形成夹攻的格局。   朱鸿信心满满,笑道:“二位,还是照我说的办吧。廖大小姐,实话跟你说,是我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当面告知于你,不管如何,你今日都要好生听一听。”顿一顿,他不怀好意地笑了,“放心,我绝不会伤到你的。”   碧君如何看不出他堂而皇之的不良居心,当即气得面色发白。   怡君握住了她的手,先转头示意阿初,随即才安抚道:“姐,别为这等货色动气,犯不上。他算个什么东西?”   “嗳?你这小丫头片子,不要说你还嫁入程府,便是已经成了程家长媳,遇见我,也只能敬着、顺着。这样大的口气,也不怕……”他的话没能说完。说到这儿的时候,看到随她们进门的小厮猝不及防地对顾景年出手,一记重拳击中顾景年的下颚,顾景年吭都没吭一声便颓然倒地。   他面色骤变,刚要扬声唤门外的随从,阿初闪身到了他面前,先是用小擒拿手扼住了他右手的脉门,随即左手挥出一拳,正中他的太阳穴。   他眼前一黑,随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阿初若再不出手,她们姐妹就有被人轻薄了去的可能,危急关头,只能如此。   两个败类先后倒地,碧君到底有些害怕,“这样……妥当么?”   “有什么不妥当的,他们喝多了酒,惹了人,不知道被谁打了,关我们何事?——我就不信,他们醒来之后,有脸跟人说为何挨了打。”怡君语气轻描淡写的,“日后的事,日后再设法应对。眼下,我们赶紧离开这儿。”   “嗯!”   刚要离开,徐岩脚步匆匆地走进门来,看到室内情形,惊讶得睁大眼睛。   怡君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分别携了她和碧君走到外面,轻声把方才的事情说了。   徐岩这才明白原委,气得直磨牙,“如果他们醒后有脸说,就说那小厮是我家里的——这事儿我担着,别的来不及细说,日后再告诉你们。”   三个人走出一小段路,就见各带了一名随从的黎兆先与程询相形而来。   饶是再镇定,在这情形下,看到他们忽然出现,徐岩也不免惊诧、慌乱,可几息的工夫之后就镇定下来,微声道:“他们要是来帮忙的,也罢了,照实说;要是来添乱的,你们就别管了,往我身上推,怎样的事,于我都无妨。你们切记。”在这情形下,她不能相信两个男子是带着绝对的好意而来。   碧君、怡君明白她的顾虑,当下便知道没交错朋友,至于那提议,真到了那一步,她们怕是不能照办。既然是好友,哪里有把过错推给朋友的道理?   “是我的事。”碧君看着怡君,轻声道。   怡君收回望着程询的视线,微笑,“没有我们三个的事,什么事都不会有。”   他来了,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她坚信。   见礼之后,黎兆先、程询若无其事地邀请她们进梅花阁说话。   到了室内,他们对两个昏迷不醒的人视而不见,神色柔和地询问她们刚刚遇到了什么事。   程询有言在先:“这两个人,大抵是我的小厮不知轻重伤到的。”   徐岩这才可以确定,他和黎兆先是怀着善意而来,也就放心了,保持沉默,听怡君和碧君说明原委。   程询与黎兆先听完,俱是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程询唤程安:“去请周国公、周夫人过来说道说道。”   “对。”黎兆先道,“若无周家下人成全,他们如何能将三位闺秀骗到这里?”   至此,三个女孩俱是长长地透了口气。   随即,程询与黎兆先又达成默契:此事,牵涉其中的人就罢了,旁人不可介入。这种事情,传扬出去,固然会让朱鸿、顾景年名声更差,但三个女孩也少不得成为一些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没必要。   对此,做了相应的安排。   在有些人看来,女子只要遇到是非,便是自身不知检点——这种人都该把他们活活打得改变那种迂腐可笑的看法,但也只是应该,没谁能做到。   .   舒明达走在前面,凌婉儿跟在他身后,两名锦衣卫则跟在她身后。   舒明达唤住一名周府下人,问:“你家世子在何处?”   “在水榭。”   舒明达颔首,径自去了水榭,到了室内,便将在场饮酒的其余人等遣了,“我有件事,要与世子私底下说,各位稍后再来。”   那些人虽觉扫兴,却都不敢抱怨,俱是笑着道辞出门。   舒明达落座后,目光沉沉地看住周文泰。   周文泰不明所以,到了他跟前,行礼问道:“舒大人,有什么事交代我么?”   “交代可不敢。”舒明达淡淡地道,“等一等,我再与你细说原委。”语毕,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小酒壶,喝起酒来。   周文泰想不通出了什么事,等待的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于他分外漫长。   黎兆先的随从走进门来,低声告知梅花阁先后出了哪些事。   舒明达颔首,道:“你仔仔细细地告诉周世子。”   黎兆先的随从称是,转向周文泰,把方才的事情详细道来。   周文泰惊愕得睁大眼睛:朱鸿与顾景年居然想在周府轻薄别家闺秀?谁给他们的胆子?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让廖碧君、徐岩的名声毁于一旦,只能嫁给他们么?   这也太歹毒了。   舒明达摆手遣了黎王府的人,温声补充:“据我所知,他们事先见过凌婉儿。你对他们二人,也是专门安排了几名下人。因何而起?莫不是你想要在今日成人之美?”   他成人之美?要是有那种机会,他先成全自己行不行?周文泰又是又是羞愧又是恼怒,恨声道:“舒大人放心,我一定会查清原委的!”   “不敢让你劳心劳力,这就算是锦衣卫顺道遇见又顺手处理的一个事儿吧。”舒明达微笑,“凌婉儿及其丫鬟、专门服侍朱鸿与顾景年的几名下人,我的人已先后带到,你听他们说说吧。”停一停,扬声唤手下把几个人带进来。   .   周国公、周夫人在梅花阁落座之后,听清楚原委,面色俱是青红不定:儿子张罗着要举办的宴请,他们喜闻乐见,到头来,却出了这种事……太丢人了。   周国公气得手直哆嗦,吩咐下人:“把那两个孽障弄醒!我要亲口问问他们,谁给他们的胆子!”不待下人应声,又道,“还有世子,也给我叉过来!我倒要问问他,结交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   下人应声而去。   程询与黎兆先则不约而同地看住他。   片刻后,周国公如坐针毡,赔着笑问道:“王爷和解元有什么要吩咐的么?”到这份儿上了,两个年轻人现在比他祖宗的分量都重。   “吩咐谈不上。”程询微笑道,“难道,您不准备请二位世子的双亲过来么?”   “……对。”周国公心里想的正相反,只希望大事化小,可程询既然提出来了,他就不能再照着本意行事,用力地拍一拍额头,“对!瞧我,气糊涂了,这就安排下去。”   黎兆先语气冷淡地道:“别忘了吩咐下人,守口如瓶。就算你们几家不要脸,别人总还是要脸的。”   “……”周国公被挖苦得涨红了脸,再扬声唤下人,妥善地吩咐下去。   .   水榭之中,凌婉儿一言不发,周府那几名下人却扛不住锦衣卫、诏狱的压力,实话实说:被安排到朱鸿、顾景年近前服侍着,又分别收了一张百两银票,以为是周文泰知情、两位世子又打赏,便全然照着他们的吩咐行事。   先后对廖家姐妹、徐岩谎报消息的那名婆子更是道:“凌小姐过去与两位世子叙谈的时候,奴婢隐约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凌小姐要两位世子抓紧些,迟则生变。英国公世子就笑说,你这是有多恨徐小姐啊?也不怕来日我把她娶进家之后,由着她报复你。凌小姐便说,我才不怕,除非你能不顾握在我手里的那些把柄。”   凌婉儿转头望向那名婆子,眼神怨毒,顷刻后,便颓然地收回视线。   周文泰听完,踉跄后退两步,惊疑不定地凝望凌婉儿片刻,忽然冲到她面前,发狠力给了她两巴掌,“你居然利用我做这种事?!下作!我怎么会对你……”怎么会对你一往情深的?他此时真是连自己都弄不懂看不清楚了。   凌婉儿跌倒在地,刚要辩驳,舒明达却先一步道:   “凌小姐的那名丫鬟,我若带回锦衣卫,扔进牢里三两日,想来也会知无不言。”   凌婉儿闻言,打消了狡辩的心思。   败了,迟了,一切都来不及弥补了。   周文泰仍旧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是深浓入骨的失望与嫌弃。   但是……就算到了这地步,他仍然不忍心把她交给别人发落。   要怎么办呢?   她让他失望,该得到教训。   她亦仍让他迷恋,是他想与之相守一生的女子。   如此……   他费劲地转动已经发木的脑筋。   那就破罐破摔吧,给她一条生路,也给自己一条如愿以偿的路。方式好不好的不需在意,横竖那就是她想施加给别人的。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转身,对舒明达行礼道:“舒大人,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您暂且带着手下离开片刻,好么?您放心,我一定会给您个说法,不会包庇她。”这一生,这应该是他唯一一次撒谎而面不改色的。   舒明达无所谓,笑着起身,带手下出门。小孩子,就算自作聪明地做些手脚,于他也是无用。但是,他很愿意看看热闹。   凌婉儿挣扎着起身,晓得周家那几名下人仍在场,却是顾不得了,走到周文泰面前,屈膝跪倒,哀哀地恳求:“世子爷,这一次,您帮帮我,好不好?不管怎样,我终究是不能洗脱嫌疑了,那,就是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再不会犯这种错。真的,你相信我……”   相信她?到了这时还能相信她么?自己在她眼里,是彻头彻尾的一个傻瓜吧?   周文泰转头望着雪白的窗纱,似笑非笑,半晌,忽的咬一咬牙,俯身对牢她的面容,一手扣住她左肩,另一手则落在她右肩的衣衫,狠力一扯,她的樱桃红褙子被撕裂,现出里面的小袄。   凌婉儿低呼一声。   周文泰却还不罢休,又蛮力撕扯开她褙子的领口,再将她的发髻弄乱,把簪钗收于手中。   凌婉儿由震惊到了恐惧,“世子爷……”   周文泰盯着她,神色木然地道:“我在帮你。只是,这一次,你得给回报。”   “……”凌婉儿花容失色,身形都颤抖起来。   周文泰直起身形,冷声吩咐在场的下人:“方才你们看到了,我酒后无状,又气愤不已,轻薄了凌小姐。你们若是还想从锦衣卫手中死里逃生,还想我帮你们斡旋,就给我这样告知旁人。”停一停,又吩咐侍立在侧的宋棋、于画,“稍后,把这消息告知国公爷和夫人,并且宣扬出去。”没脸而已,他都快习惯了,在这时,对着她,更不在乎了。   几个下人齐声称是。   凌婉儿低低地啜泣起来。   末了,周文泰走出门,去见舒明达。   .   梅花阁中,众人静心等待。   朱鸿与顾景年已经醒转过来,自知没抓到鱼反倒惹了一身腥,无话可说,只是垂头丧气地站在角落。   舒明达走进门来。   周国公夫妇慌忙起身,心里直哆嗦:锦衣卫要是把这事儿告知皇上,周家多多少少都要担干系。没成想,担心的远不如舒明达告知的——   舒明达把所知一切娓娓道来。   周夫人气得直哆嗦。她就知道,那凌婉儿绝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好了,竟利用儿子做出了这等下作的事!   败坏两个闺秀让她们不得不屈就嫁人的事情啊,就算这事成了,徐家、廖家都会连带的记恨周家一辈子。   再坏不过的局面了,她却不知,还有更坏的在后头:   宋棋跑进门来,磕磕巴巴地道:“世子今日喝多了酒,刚刚……刚刚酒意上了头,不知是过于气恼还是怎的,就、就轻薄了凌小姐。刚、刚、刚才,来的宾客都已获悉。”   周夫人双腿发软,跌坐回太师椅上,只过了一刻,她便清醒过来,霍然起身,瞪着周国公道:“定是贱婢自知无从开脱,蓄意勾引!这笔账,我们周家可不认!”   周国公目光微闪,迅速盘算起来。   程询、黎兆先、怡君等人,都不难明白周夫人的意图,但是,没有任何人出声反驳。   是啊,凌婉儿应该是被冤枉了,但比起她那样歹毒的祸心,谁都无法对她生出分毫同情。   自作孽,怪得了谁?   “你还不快去?!”周夫人咬着牙,低声催促周国公。再晚一刻,周家就要迎娶一个品行不堪的女子,要是眼看着那种事发生,她宁可当场一头碰死。   “我明白。”周国公站起身来,有条不紊地与在场几个人致歉:“我去去就来。”末了则问舒明达,“犬子此时是不是在大人的手下手里?”   舒明达颔首一笑。他是最先得知周文泰意图的人,亦料定了周国公夫妇的态度,这会儿完全是看戏的心态。   仁慈之心,他虽然少,但也有,却要分谁。人如凌婉儿,他只认为死了最好,那等货色死了,不少人才能过一段清宁的时日。   周国公拱手一礼,“烦请舒大人移步,听一听我对犬子的发落。若此事能让我如愿,大人便是我周家满门的恩人。”   舒明达笑意更浓,“言重了。我听一听,可行的话,自当照您的吩咐行事。您要是让我为难、违背良心,那就断然不成了。”说完起身,与周国公走出门去。 第40章 定风流   040 定风流(三)   周文泰被拘在了水榭之中,因为焦虑,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渐渐失去重心,步调越来越乱。   周国公阴沉着脸走进来。   “爹,外面怎样了?”周文泰慌忙迎上去,期间打了个趔趄。   “你以为会怎样?”周国公落座,沉声问道。   周文泰连忙道:“别的事情放一边,我醉酒乱了方寸,欺负凌小姐是真的。不管怎样,我都该娶她。”   周国公这会儿恨不得把他那张嘴撕了,但是没发作,反而扬声吩咐外面的下人:“给世子备一碗醒酒汤。”又指一指近前的座椅,“你坐下说话,别在我跟前晃晃悠悠的。”   周文泰称是落座,眼巴巴地看着他,“凌小姐名节有损,已经得到了惩罚,若是不嫁我,只有遁入空门或者投缳自尽两条路。爹,事情我已经做了,无法挽回,您就成全我吧?”   周国公低声冷笑,语气有些怪异:“你想娶她?”   “是!”周文泰用力点头。   “那是你能做主的事?”周国公失望又恼火地凝视着他,“凌氏险些让两名闺秀名节受损——你是不是以为,已经帮别人对她以牙还牙了?你是不是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蠢?”   “……那还能怎样?”周文泰不解,“终究是没有铸成大错,还能把她扭送到衙门不成?”   周国公“哈”一声笑,“衙门她是不用去,锦衣卫所倒是愿意收她。”   周文泰当即变色,“你们……你们这就太过分了!何苦把她生生逼上绝路?!”   “明明是她蛇蝎心肠要害人,你却让她变成了受害之人——若你是徐小姐、廖大小姐,能忍得下这口气?!徐家、廖家能受这种窝囊气?!”   周文泰张口结舌。   有小厮通禀后进门来,把一碗醒酒汤送到周文泰手边。   周文泰碰都不碰,思忖后道:“那两家,我们出面帮忙斡旋不就行了?就算他们不依不饶,凌小姐也不至于为这个过错赔上性命——只要她还活着,我就要娶她!”   “……”周国公气得脸色发青,但仍旧竭力忍着,好半晌,吁出一口气,指了指那碗醒酒汤,“把汤喝了。你不管作何打算,总得清清醒醒地跟我说话商量对策吧?这会儿要让你拿出个章程,你拿得出么?等会儿去梅花阁见到众人,你能确保言辞不出纰漏么?”   周文泰当然不能保证,从上午到现在,一直晕晕乎乎的。他端起醒酒汤,一口气喝完。   周国公面色略有缓和,态度却变得强硬,“那等品行的女子,你想让她做我周家长媳,是做梦。若凌家肯照着我的心思行事,你兴许能纳她为妾,若不然,她还是一脖子吊死的好!”   “您说什么?”周文泰惊诧,霍然起身,“既然如此,我也给您交个底:不让我娶她,我就出家做和尚!”   “你此刻死在我面前我都不在乎!”周国公再不能控制自己,猛然起身,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刮子,“日后听从安排也罢了,若不听从,我亲自把你逐出家门!不要以为,这世子非你不可!”   周文泰被打得懵住了一会儿,随后,眼前一切模糊起来,好一阵天旋地转。“您……”他不解又愤怒地望着父亲——那碗醒酒汤里下了迷药,不等质问,他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周国公扬声唤人,“把他绑起来,扔到里间!”   原本只需要担部分干系,可这个蠢儿子自作主张,使得周家平白多了一桩事。   想娶凌婉儿,用那种可笑的方式惩罚她、救她,可除了周家凌家,谁会在乎他到底做过什么?谁又有闲工夫理会他和凌婉儿的事?   .   程询与黎兆先让廖家姐妹、徐岩离开是非之地,允诺晚一些会告知她们结果。   三个女孩欣然接受这安排。人证已足够了,她们就算再参与下去,对事态也无推动作用,被三位妇人话里话外挑剔、找茬的可能性倒是不小。   况且事情到了这地步,有锦衣卫指挥佥事介入,已经作证或是认错的人,都不可能改口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们信不过程询、黎兆先,也信得过舒明达——锦衣卫的招牌,他可砸不起。   三个人走出梅花阁,并没急着去别处,而是走到梅林北面,悠然赏花。   长兴侯夫妇、英国公夫妇和凌大老爷夫妇先后来到周府。   周国公命人把他们安置在外院的暖阁,随即请黎兆先等人相继移步至外院。朱鸿、顾景年和凌婉儿先后由人引着走僻静无人的路绕到外院去。   周府尽了全力不让局外人察觉到异常,但心细的人还是觉出了不对。   碧君、怡君和徐岩闲闲走出梅林,便陆续有人上前来探口风。   她们的态度一致:不知道,一直在梅林北面赏花,说完显得好奇的问别人,外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人们将信将疑,却不介意把之前听说到的周文泰、凌婉儿的消息告诉她们,更有人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周府的下人,先是咬定他们家世子醉了言行无状,这一会儿,又有人隐晦地说是凌小姐的过错。”   怡君不难想见,这定是周国公与周夫人的安排。现在好了,一家三个人都乘机利用或打压凌婉儿。   如果今日害人、被算计不是同一个人,那么,被算计的那个女孩,一辈子岂不就毁在了周家手里?   虽然这是凌婉儿咎由自取,但周家从上到下都不够磊落却是实情。她想,这样的门第,日后定要防备、远离。   来周府做客,这是第一次,她亦希望是最后一次。   .   朱鸿进门的时候,一看父亲那个差得不能再差的脸色,便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长兴侯二话不说,阔步走过去,重重地给了他一脚。   朱鸿向后摔翻在地,发出痛苦的一声呻/吟,咳了几声,呕出一口血。   长兴侯夫人低呼一声,站起身来,“侯爷……”   “要不是看着你祖母的情面,我当下就把你大卸八块!”长兴侯回身落座时,瞪了妻子一眼,“你给我闭嘴!愿意听就坐着,心疼那畜生就给我滚!”   长兴侯夫人差点儿就哭了,却不敢争辩,老老实实地坐回去。   落后几步的顾景年走进来,看到这情形,腿肚子直转筋。   英国公坐着没动,只是手里的茶盏飞了出去,正好打在儿子的额角。   顾景年低低的哀嚎一声,踉跄着后退,抬手捂住额角,不消片刻,鲜血顺着指缝淌出来。   “给我站好了。”英国公望着他,语气平静,眼神却恨不得要杀人。   顾景年强忍下疼痛,手老老实实地垂下去,规规矩矩地站好。   ——长兴侯、英国公祖上都是带兵打仗的将领,到了他们这一代,拳脚功夫早已抛下,但打儿子却早就打出了经验。   程询、黎兆先和舒明达看着,没来由的想笑。   周国公却在心里叫苦不已:这俩人倒是好,一上来就是这种态度,分明是帮着各自的儿子坐实了过错。他们都如此,他还能做什么?   他哪里知道,朱鸿与顾景年自幼就混在一起,十来岁开始闯祸,转着圈儿地让长辈丢人现眼。长兴侯与英国公这些年没忙别的,就跟在儿子身后收拾烂摊子了,外人所知的那些混账事,不过是一部分——更严重的,两家都拼了命地瞒下了。   今日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们真是打心底没有震惊、诧异。最生气的,不过是儿子在黎王府、程府、锦衣卫跟前仍不知天高地厚的丢脸。最最生气的,则是他们这样糊涂的原因,始于一个女子的怂恿。   这是缺心眼儿到什么份儿上了?   值得庆幸的是,程府已经与廖家结亲,黎兆先近日又与程询来往着,总会顾及着两个闺秀的名声,与他们私底下解决此事。   是以,他们当然不能不识好歹,要先一步表明替儿子知错认罚的态度。   说来可悲,他们处理这种事情,已经累积了很多经验,事情开个头,便已看到繁杂的过程和最终的结果。   凌大老爷和凌大太太到了这会儿,头垂得更低,脸色更苍白。   但是,他们并没绝望。女儿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长兴侯先一步道:“我只说自家的事,别的事不会干预。不论如何,犬子做下这等蠢事,便是我管教不严之过,不论是何惩戒,我都不会有二话。”   英国公出声附和,“正是,我亦是这心思。”   “做错了事,且是上不得台面的事。”黎兆先讽刺地笑了笑,“别人终究是看客,又能给二位划什么道儿?”   “这……”长兴侯沉吟片刻,又定定地凝视朱鸿片刻,“这混帐东西,我其实早已束手无策。实在不成,便将他赶到军中去算了。”   黎兆先失笑,“据我所知,军中可供不起令公子这样的大少爷。”   长兴侯险些闹个大红脸。   “要不然,这样吧。”英国公有了主意,望向舒明达,“舒大人能否帮忙安排一下?您总能安排一番,把他们扔到名为当差实为受罚的位置。”   “对对对!”长兴侯立时表示赞同。   舒明达问道:“两位世子年岁已不小了,二位难道没想过给他们谋个差事?”   二人俱是苦笑,长兴侯道:“这几年何尝没做足工夫,舒大人又不是不知道——费尽心思给那畜生谋取的御前侍卫的好差事,他自己不争气,丢掉了饭碗。”   英国公叹一口气,“说句长兴侯不爱听的话,他家世子与我膝下那畜生是一类货。都是一样的,烂泥扶不上墙。”   舒明达撑不住,笑起来。   二人相继起身,深施一礼,“此事但请舒大人费心。若是这样不成,徐家、廖家不答应,那我们无话可说,带着两个孩子进宫,负荆请罪。”   舒明达先后看了看程询、黎兆先,见他们都没反对的意思,笑道:“这事儿我记下了。”又问周国公,“可曾派人去请徐家、廖家的人了?”   周国公忙道:“已派人去请。两家的人应该晚一些就能到。”毕竟三十多岁的人了,没笨到不播不转的地步,人家的女儿在自己家中险些出事,不请过来哪里说得过去。   “那成。”舒明达笑道,“等人来齐了,你们几家商议一番,那两家不同意的话,我就照章程行事;若是同意,我再请指挥使帮忙,给两位世子酌情安排个差事。”   长兴侯道:“全凭舒大人费心了。诸位放心,只给人赔罪和长期的交代还远远不够,回到家里,我定要家法惩戒这小畜生。”   他语声落地,朱鸿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英国公则睨了顾景年一眼,顾景年察觉到,心虚地后退小半步。   “得了,关乎我们两家的事,我们静待下文便是。”英国公道,“你们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处理,我们两家听来无益,若有需要出面作证的,只管命人去传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   长兴侯道:“对对对,我们就不在这儿碍事了。”   从始至终,都把姿态放到了最低,听凭处置,一丝狡辩的意思都没有。这固然是因为了解自家孩子的秉性,也多多少少是出于敢于承担过错的态度。   别人还能有什么话说,自是笑着礼送两家出门,请他们去别处等候消息。   接下来要处理的,是凌婉儿的事情。她由两名婆子架进门来,破损的衣饰、散乱的发髻都无法整理。生平第一次,她这样狼狈地出现在人前。   周夫人一看到她,便嫌恶不已。   凌大太太则当即红了眼眶,泪水悬然欲落。女儿有过错是一定的,但那些人对她墙倒众人推,也是一定的。   他们是不是想活活逼死她的女儿?   周国公喝了一口茶,缓声道:“今日这件事,说犬子欺负令千金也成,说令千金引诱犬子行差踏错也成,只看凌家是何态度。周家不是敢做不敢当的门第,但要分什么事、什么人。这种女子,想让我周家明媒正娶,绝不可能。”   周夫人无声地点头。   凌大老爷和凌大太太听了愤然,却是一言不发。随后,不论周家夫妇说什么,他们都沉默以对。   周国公和周夫人气结。   程询却会过意来,问:“凌大老爷是不是在等谁过来?”   凌大老爷眉梢微微一动。   程询又道:“您给个准话,也省得国公爷白费半晌口舌。”   周国公冷笑一声,看住凌大老爷,“凭你凌家搬来怎样的救兵,我都是这个态度!再有,你们最好把我方才的言语记在心里,我可不耐烦再跟别人啰嗦一遍。把我惹急了,那就带着你们的好女儿去面圣,让皇上看看,大家闺秀该不该做出那些下作的事!”   凌大老爷终于忍不住了,抬眼瞪着周国公,“你又何苦咄咄逼人至此?你要是豁得出去,我凌家奉陪!倒要看看,你们周家能在圣上面前讨到什么便宜,卷入其中的几家又能落到什么好处!”   他这话是对周国公说的,也是在警告程询:事情真闹大的话,对程家未来的亲家也没什么好处,却没想到,他遇上的是周国公——   周国公立时站起身来,声音猛然拔高:“那就去面圣!我是落不到什么好处,但若不把你那个下作的女儿整治得以死谢罪,我日后就随你的姓!”   程询敛目喝茶。   黎兆先掐了掐眉心。   舒明达轻咳一声,端起茶盏。   ——都在掩饰着到了眼底的笑意。混横不说理的人,他们见过的不少,而周国公这样的,尚数首次,真是开了眼界。   周国公的脾气还没完,沉声吩咐下人:“唤人去门外守着,此刻起,周府除了派人去请的宾客,只容人出不容人进,除非圣上召见,今日我谁的情面都不给!”   下人高声称是而去。   周国犹不解恨,怒声道:“自家的孩子不知检点,上蹿下跳地出歹毒主意,要害得别人名节受损低头出嫁——那是人办的事儿?那是怎么样龌龊的人教出来的下作胚子?到这地步了,你们不知低头认错,还想推脱过错——你凌家算个什么东西?若不是有程、黎、舒三位在场,我早就连你们两个一并乱棍打出去了!告诉你,就这种玩意儿,给我儿子做通房都不配!脏!心肠太脏!……”   话实在是太难听。   可就算这样难听,凌大老爷和凌大太太都没敢反驳:周国公不管不顾地表态、安排之后,他们已经知道,今日这道坎儿,除非低头,否则是迈不过去了。   程询、黎兆先、舒明达看出端倪,适时起身,找了个由头,避了出去。   罪魁祸首是如何都得不着好了,他们不需要看这种当下热闹实则叫人齿冷的戏,等个最终结果即可。   .   徐家来的是徐夫人,徐老爷这几年一直大病小病不断,每况愈下,强撑着没跟朝廷请病假而已。   廖家来的是廖大老爷和廖文哲——父子二人最先得到消息,没告诉任何府里的人,当即相形来到周府。   见到长兴侯夫妇、英国公夫妇,他们才知道至亲险些在周府出怎样的岔子,一时间气愤难言。   朱鸿与顾景年已经缓过神来,只交换了几个眼色,便达成一致的态度——   二人联袂跪倒在徐夫人、廖大老爷跟前,朱鸿道:“我们是无意间被凌婉儿利用了。今日多喝了酒,又被她的花言巧语蒙蔽,不知怎的,就起了妄念。我们那时真的神志不清了,不知道她给我们下了什么药,清醒过来的时候,根本不记得遇到过谁、做过什么。”   顾景年频频点头,“正是如此。我们的确有错,但真的是年少无知,没料到她居然那么歹毒。”   他们的默契不言自明:凌婉儿已经成为他们的祸根、麻烦,又是自身难保,不妨就如先前说过的那样,把她弄死。   两个人跪地认错之后,长兴侯夫妇、英国公夫妇又相继深深施礼致歉,允诺两家开出什么条件都行。   徐夫人与廖大老爷斟酌半晌,走到别处低声交谈一阵,达成一致的态度。   “您说吧。”徐夫人让廖大老爷出面表态。   廖大老爷颔首,随即正色对长兴侯与英国公道:“我们希望你们做的,是忘记这件事,日后绝口不提。额外的条件,我们没有。只一节,你们得留下关于这件事的字据,来日这事情万一传扬出去,损了我们两家女儿的名声,我们找谁说理去?总得有个为女儿证明清白的凭据。”   “这是自然。”长兴侯与英国公异口同声,“我们照办。”这是必要的善后手段,要做到其实不易,但是有什么法子?谁叫他们就是那种欠了儿子债的老子?   对于周府这个待客不周的门第,徐家、廖家也是这种态度,只有这一个要求。   周国公当然也欣然应允,随着长兴侯、英国公立下两份写着今日之事经过的字据,签字画押,分别交给徐夫人与廖大老爷。   徐夫人与廖大老爷再无二话,命下人寻来各自的女儿,当即带着孩子离开。   英国公问舒明达:“这样的话,年节之后,让犬子去府上找您可好?——当下是不行了,回府之后,我得好生收拾他,十天半个月的,定是起不得身。”   长兴侯态度相同。   舒明达无所谓,笑道:“何时去找我都无妨。横竖京城各府的动静,锦衣卫都了如指掌。”   二人强笑道:“我们明白。”   舒明达这才给了他们痛快话:“那就得了,我没别的事儿了,不会向上峰禀明今日之事。”   两人拱手道辞,各自带着妻儿离去。   .   这时候,周夫人正冷声对凌大老爷、凌大太太说道:“我跟你们交个底吧,你们家女儿,周家最多给个妾的名分,就这,我们还得打个商量。不然的话,别怪我周家把她往死路上逼。”   凌大太太见夫君只是颓然不语,自己更是底气全无,强打起精神问道:“打个商量的话,怎么说?”   周夫人冷冷一笑,“你这女儿,我和国公爷真是如何都看不上。但你们凌家总归还算是有福气——有一门好亲戚。你出自汪家,汪家那几位闺秀,都是端庄、敦厚的名声在外。我也不妨告诉你,近日曾主动登门去拜望过,看过那几名闺秀,很是喜欢。你要是还想让你的女儿活,便让汪二小姐嫁入周府。”   凌大太太惊愕,这是让她和娘家嫁一个还要送一个?人怎么能这样无耻?   周夫人却道:“你也不需想太多。汪家闺秀,真不是我特别中意的,样貌不是最佳,才情不过寻常。可我有什么法子?我那儿子在这关头冒傻气,都是被你的女儿害的!”末一句,她一字一顿,说得咬牙切齿。   凌大太太看到对方眼里深深的恨意,瞥一眼垂首站在门边的女儿,真切地生出了责怪之心——何苦,把自己害到这个地步。   凌婉儿亦在这时候看向母亲,轻声道:“娘,我可以遁入空门,可以投缳自尽,但是,我绝不会进到周家——便是明媒正娶,我也不稀罕!”   周文泰太蠢了,已经蠢得超出她想象。她无法忍受自己委身于这样一个人。   不待凌大太太做出反应,周夫人先一步哈地一声笑出来,“要死啊?要做小尼姑啊?可以啊。我只请你别脏了周家的一亩三分地!国公爷的话你不是没听到,你胆敢造次,我周家便让你凌家满门成为笑柄,再无容身之处!把话说白了,就凭你,眼下死了才好,都清净,我只怕你死不起!”   “周夫人,您……口下留情。”凌大太太慌忙起身,走到凌婉儿跟前,用力地握住她的手,长长的指甲掐进女儿细致的肌肤,用眼神警告,又用口型说:“来日方长。”   凌婉儿愣怔片刻,随即,落了泪。   “别说话了。”凌大太太警告道,“有你什么事儿?终身大事,不论再好再坏,都只能是父母之命。”   凌婉儿的泪落得更急,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夫人别动怒,凡事好商量。”凌大太太竭力抿出一个谦卑的笑容,转回去落座。   “没什么好商量的。”周夫人态度傲慢到了无礼的地步,“就是你女儿做周家世子的小妾,我家国公爷都不乐意——还需得我好一番劝说。你今日只需给我一句准话:应不应?”   “……”   “你们夫妻二人好生商量一番吧。”周夫人端茶啜了一口,“是听周府的安排,还是要你凌家风雨飘摇,全在你们。我周家如今是没什么实权,可收拾区区一个凌家,还不在话下。”   .   碧君、怡君随着父亲、兄长回到家中。   碧君的马车径自去往垂花门,她其实还在懵着,到此刻都没消化掉今日种种。   怡君则让车夫在外院停车,下车后,走到父亲跟前。   “爹爹。”她忐忑地望着父亲。   廖大老爷对她温和地一笑,“我离开周府之前,解元已经派人跟我细说原委。做得好,幸亏你当机立断,不然……怕是难以撇清干系。”   “我当时实在想不到更多。”怡君解释道,“是在别人家做客,算计姐姐的又是外人,当下能想到的,只是用尽快脱身的法子。”   廖大老爷笑着凝视她片刻,“我说了,你没做错。做的很对。”   “那……”怡君低下头去,不知道怎样开口诉说请求。   廖大老爷笑意更浓,“放心,这件事若按照我们预料到的那般被压下去,我绝不会告诉你娘。稍后也会提点你哥哥。”   怡君抬头,惊喜地望着父亲,随即屈膝行礼,脆生生道:“多谢爹爹!”   廖大老爷轻笑出声,“快回内宅吧。碧君经不起事,你去安抚一番。”   “是!”怡君再度行礼,踩着欢快的步子走向等候的马车。   廖大老爷看着她,心里老大宽慰,想到大女儿,又忍不住蹙眉。也不知碧君是怎么回事,城府和遇事的反应比起怡君,当真是差了一大截。这性情要几时才能改?怡君不能陪她一辈子,她总要嫁人,自己当家理事——怎么样的夫君,能够经年累月地忍受她的不谙世事?   他摇了摇头,转身扬手唤儿子,“你过来,我有话吩咐你。”   廖文哲连忙走上前去,“爹,您说。”   “今日之事,不要对你娘提及,一字半句都不可。”   “……”廖文哲有些犯难。从小到大,他记住的只有母亲的疼爱、宠溺,凡事都不会隐瞒母亲。不知情的就罢了,知情的还瞒下不提,母亲问起的话……他说什么才好?   廖大老爷停下脚步,目光凛然地盯住儿子,“你给我记住,眼下我仍是廖家当家做主的人,若不是短寿的人,还能管你十数年,我说什么你就得给我照办!若做不到,尽早知会一声,我现在把你从族谱上除名也不迟!”略顿一顿,语气更加恶劣,“你是个男人,到底是要遵从男人的做派为人处世,还是听从妇人之见度过一生,自己想清楚!见识还不如一个女孩子,我瞧着你这些年也真是白活了!”   廖文哲被训得立时涨红了脸,连声称是,再不敢犹豫。   廖大老爷心里稍稍好过了一些,迈步走出去几步方解释原由:“就你娘那张嘴,你要是跟她实话实说,不出三天,亲朋好友就全都知道了。到时候谁吃亏?碧君的名声受不受影响?她要因此名声受损嫁不出去怎么办?还真能嫁给那个败家子不成?单凭你,能好好儿地养活她安度余生么?至于朱家、顾家,也绝不会面对面地跟你娘说这件事——有言在先,绝口不提今日事,谁要是提了,那就是自找麻烦。”   “……”廖文哲想一想,完全明白过来,“儿子知道了,我发誓,绝不会跟娘提及哪怕一个字。”   这还差不多。廖大老爷总算放下心来。   .   至傍晚,程询知晓了周家、凌家磨叽了这么久的结果:   凌婉儿来日一顶小轿进入周家做妾。   别的,两家只字不提。   他的视线在周国公、周夫人面上梭巡片刻,语气沉冷地道:“你们还是实话实说的好。不然的话,我不管别人,只我自己,便会请为官的亲朋好友上折子,将此事如实禀明圣上。   “到时候,凌家固然没有好下场,周家也会因教子无方受到相应的责罚——周家世子,每月享有天家俸禄却这般愚蠢,他享受得起么?   “你周国公、周夫人将世子纵容成了这等品行,过错只能比子嗣更大。我一个局外人,有一说一。你们若是反对,那我们就分头行事,看最终谁能如愿以偿,谁又灰头土脸。”   周国公、周夫人最先想到的是程清远——次辅若是带头上折子弹劾周府,他们消受得起么?是,先前次辅带头上折子,奏请皇上严抓科考的事,弄得灰头土脸,但这件事出了,焉知他不会好生利用变成翻身仗?   程家父子的矛盾,除了舒明达,没有任何人知道。任何人在这情形下,最忌惮的都是程清远。程询利用的,正是这一人之常情。横竖他与父亲就那样了,相互利用名头的年月还长着,不差这一次。   周国公痛定思痛,终于还是道出原委,告知程询、黎兆先、舒明达的,正是周夫人先前的主张:周家可以让凌婉儿嫁过来做妾,但条件是凌家无论如何都要让周家与汪家结亲,尽快迎娶汪家闺秀。   三人听了,俱是沉默不语。   黎兆先、舒明达在想的是:人怎么能卑劣到这种地步?因为你们家儿子犯浑,就要赔上别家一名无辜的闺秀?   程询在想的则是:周家夫妇的做法,简直与前世他听闻、了解的如出一辙。他们看不上被自家儿子强行侮辱的女孩子——多奇怪,却要利用这个机会,趁机谋取更合心意的儿媳妇。   沉了片刻,他拇指捻了捻食指,态度坚决地冷声道:“不行。对于凌婉儿,在我看,落发遁入空门或者自尽是她最好的出路。至于你们的主张,除非汪家及汪家闺秀当面同意,否则,在我这儿就是丧尽天良、恬不知耻的行径。——你们能想得出,也真是难为你们了。”   是,他厌恶凌婉儿,厌恶一步步爬到德妃位置的凌婉儿。   是,他不单是在为汪家闺秀主持公道,更是在为前世的廖碧君、怡君讨还一个说法。——今日周氏夫妇这般嘴脸,简直超出他想象,她们究竟受过怎样的屈辱?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廖碧君自尽的主要原由。但那念头一闪而逝,他没抓住。   不管怎样,在前世关乎她们姐妹的悲凉悲苦,他终究是来不及知晓,总是后知后觉。   今生,再不会了。 第41章 定风流   (四)   “这……”周国公搓着手,赔着笑,“解元若是觉得不妥,那此事就算了,我们与凌家再商议解决的法子便是。”   程询目光灼灼地看住他,直言不讳:“商议什么?不娶汪家闺秀了,换一家?”   周国公期期艾艾地道:“今日这件事,解元是清楚的,凌家闺秀那样的品行……我周家如何都不可能明媒正娶,但犬子做出糊涂事又是实情,我们只能想折中的法子。”   程询却道:“一事归一事,凌小姐品行如何,我不清楚,只知道你家世子轻薄了她。”   “解元何出此言?”周国公睁大眼睛,“长兴侯、英国公、徐夫人和廖大老爷这才刚走,要不是凌家闺秀……”   程询抬手,食指轻轻一晃,“我不记得这件事,国公爷也不该记得。”   黎兆先轻轻一笑,“那事儿已经翻篇儿了。国公爷,谨言慎行,当心我给你扣一个污蔑两位世子和两家闺秀名声的帽子。”已经有定论的事儿,谁都再无置喙议论的余地。   舒明达颔首,“的确。锦衣卫的记性一向最好,也最差,国公爷此刻起就要学起来。你想说的那件事,已经没人认账了。”   周国公面上一窘,会过意来,“是是是,我失言了,一定谨记,再无下次。”   程询说回先前的事,“把汪家的人请过来吧。横竖今日无事,容我开开眼界。”   黎兆先附和,“没错,请来吧。你们商议了那么久才拿出的章程,若不试试,连你们自己都对不住。”   舒明达一笑,“我今日甚是清闲,而且一向是看戏看到散场。”   看起来像是没必要如此,直接压着周国公打消这种心思就行,但是,黎兆先与舒明达明白程询的用意:汪家不同意的话,周国公就算再恬不知耻,也不会再尝试这种手段,便不会再有倒霉的门第;汪家万一同意的话,也无妨,随他们去就是了,日后被他们捎带着寻麻烦,也不能叫苦。   “好。”周国公道,“如果汪家同意此事——”   “我给你们道贺,送一份丰厚的贺礼。”程询一笑,“如果汪家不同意——”   “那我再不会起这种心思。”周国公正色保证。   程询颔首,“那就好,烦请您去安排。”   周国公转身出门,过了好一阵才回来。程询不难想见,他必是前去敲打凌家了,但是,汪家应该不会同意。   在他印象中,凌家与汪家虽是姻亲,却少有同心协力的情形。前世凌婉儿入宫之后,汪家很多年里没沾过她的光,最终也没被她和凌家连累。   夜幕降临,室内掌了灯。   周国公唤下人摆上酒席,又问道:“二少爷回来没有?”他的二儿子今年迷上了道学,十天有八天住在道观之中,也是能把他愁死的一个孩子。   “回来了。”下人即刻回道,“二少爷已经更衣,匆匆忙忙去了后花园,代替世子应承宾客。”   “那就好。”酒席摆好之后,周国公起身请三个给他出难题的不速之客入席。   酒是陈年梨花白,入口味道绝佳。黎兆先对程询道:“前两次一起吃饭,我就看出来了,你酒量颇佳,今日虽说是在周府,也得跟我多喝几杯。”   程询就笑,“不能喝,敢喝。”   舒明达则笑道:“出色的文人、将领,只要能喝的,便是千杯不醉。”   黎兆先颔首笑道:“我亦有同感。”   周国公忙道:“三位若肯赏脸,今日务必要喝得尽兴。”   “多谢。”三人齐齐端杯向周国公。   席间,汪家大老爷、大太太到了。至于汪二小姐,今日本就在宴请的名单之中,也来了,此刻就在后花园,只需派人请来便可。   周府下人进门通禀之前,一名锦衣卫先一步来告知舒明达。   周国公心里很不痛快:舒明达的用意,定是不给汪家与凌家商量的时间。在自己家里,事态却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思发展,叫个什么事儿?   万一汪家不答应,便是极为反感、气愤,日后少不得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如此……哪一家还肯把女儿嫁给周家世子?   忐忑间,汪家三人走进门来。   过了一会儿,凌家大老爷、大太太也由人请过来。   汪大老爷不明所以,行礼后问道:“不知国公爷唤我过来,是为何事?”   周国公起身笑道:“是有一件事要商议。……”   “得了,这事儿还是由我来说吧。”黎兆先把话接了过去。在场众人,他地位最高,摆明了是喧宾夺主的行径,也没人敢挑礼。   “……那就劳烦王爷了。”周国公很不情愿地应声。   黎兆先轻描淡写地道:“周家有意与汪家结亲,有意为世子求娶汪二小姐。”没错,他是故意这样说的。   汪氏夫妇当下只有惊讶。   汪二小姐却是身形一震,立时到了母亲身边,频频摇头,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怎么回事?”汪大太太关切地望着女儿。   “娘。”汪二小姐凑近母亲,微声言语几句。   汪大太太先是愣在当场,随即望向凌大太太,“周世子轻薄了你的女儿,可是实情?”   汪大老爷听了,几息的工夫之后便反应过来,拧了眉,冷了脸。   凌大太太走到汪大太太面前,二话不说,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是这样的,……”   “别听她说。”汪大老爷语声虽轻,却透着冷意,他望向黎兆先,“王爷,此事因何而起,烦请您受累,告知下官。”   “好。”黎兆先颔首一笑,言简意赅地把周文泰做的好事告知对方,又说了周、凌两家商议的结果。至于别的,只字不提。   汪大太太紧紧握住女儿的手,避开凌大太太几步,说话时,嘴唇直哆嗦,“你的女儿出了事,就要我的女儿陪着你们倒霉?啊?凭什么?”   凌大太太膝行到汪大老爷跟前,“哥,我实在是没法子了,不如此,婉儿怕是……只有出家、自尽的路了。你是看着她长大的,救救她,好不好?周家世子一向不是糊涂的做派,只这一次行差踏错而已,日后一定会改过的。”   凌大老爷走到汪大老爷跟前,深施一礼:“这件事,汪家若肯应下,凌家日后定会当牛做马地报答这份恩情。”   汪大老爷先后凝视着他们两个,随后冷笑,“要我们施恩?那我们亏欠女儿的,是你们能够帮忙弥补的?我们养育女儿一场,就是为了让她被你们利用?再者,我实在是不明白一点:有错在先的是周家,是他们对不住你们的女儿,怎么你们却像是欠了周家的?——这难道不是你们被周家要挟了么?”   凌大老爷有苦难言。   凌大太太则道:“哥,这世道就是这样啊,你当真是不明白么?消息已经传扬出去,在后花园的那些公子、闺秀都听说了。如果周家不肯收留婉儿,那她还有活路么?人们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不这样的话,她怕是要寻短见的……”   “那就去告周家!”汪大老爷斩钉截铁地道,“不管怎样,你们都不该打我的女儿的主意!”   凌大太太哽咽道:“就算闹到圣上面前,这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儿啊……”   “那是你自家的事,与我们无关!”汪大太太说着,看向夫君,“单从我这儿,是宁死都不会同意。老爷要是顾及着兄妹情分勉强我们母女,我们两个就去庙里度过余生!”   “我怎么会答应?”汪大老爷瞪了她一眼,退后一步,对凌大太太道,“不管如何,这事情太荒谬,我断不会答应。兄妹情、父女情,说起来是不相伯仲,但你同意这种荒唐的提议,便是先一步不把我当回事,我怎么待你都应该。”   汪二小姐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衣袖,“娘,我们回家吧,好么?”她语声颤抖,方才有多害怕,可想而知。   汪大太太微声说“别急,别怕”,随即带着女儿先后对程询、黎兆先、舒明达行礼,“这件事,还请三位给我们母女做主。”在这档口,她对夫君的信任有限。   汪二小姐知道,自己被唤来,便是有人要当面询问态度,尽力让自己冷静了一些,语气坚决地道:“这事情,我宁死也不会答应,还请程解元、黎王爷、舒大人做主。来日姑母若旧事重提,我会在她面前断发,遁入空门。”   “不需如此。”程询温声道,“来日此事若有反复,你不妨请令堂派人传话给我们,不论哪一个都可以。你们也说了,是荒唐事,那又何须为这等是非为难自己。”   母女两个当下听出,他与黎兆先、舒明达亦不赞同此事,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千恩万谢。   汪大老爷则道:“不论如何,这一趟总算是没白来,好歹看清楚了姻亲的歹毒面目。”他亦对黎兆先等三人深施一礼,继而道辞,“小女受了惊吓,还请三位容我失礼,先行告退。”   三人同时起身,亲自送他们走出暖阁。   周国公、周夫人变成了霜打的茄子,彻底蔫儿了。   凌大老爷、凌大太太自知再无转圜的余地,索性豁出去了,前者道:“小女的事,周府看着办吧。”   “我不明白,”黎兆先道,“你们为何宁肯女儿做妾,也不愿她受到应有的惩戒,遁入空门?难不成是想着,她就算做妾,也能有扶正的一日?”   ——很明显,凌家就是这样打算的。   凌大老爷忙否认:“不敢,不敢……”   程询不屑地牵了牵唇,“你们敢不敢,我们不知道,但之前那些事情,你女儿的过错,还没给出交代。”   徐家、廖家今日来到周府,不方便与凌家算账,却并非没有这打算——一事归一事,你凌婉儿就算之后遭遇再惨,先前祸害他们女儿却是事实。   此刻,程询索性让凌家当场给出交代。   “我也是不懂,两家都避重就轻,到底是把谁当成了傻子。”黎兆先道,“凌大老爷,你近日做过什么事、托过哪些人,不会不记得吧?为何这般忙碌,也没忘吧?要不要我为这种是非,进宫与皇上说道说道?”   长兴侯、英国公受凌家所托,上午把他绊住了大半天,应该是各自的儿子有把柄落在了凌家手里。而到了下午,两个人的儿子丢人丢到了他跟前,他们起初见到他,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随后的态度,不难让他看出,他们已经看清楚形势且做出了选择:在他和程询、舒明达跟前有个交代,日后呢,怕是要不遗余力地收拾凌家。   周家、凌家还想在整件事中周旋,实在是太不明智,不知是不是彻底乱了方寸的缘故。   凌大老爷沉默半晌,行礼道:“那……就请三位给我指条路吧。”   程询和声道:“凌小姐遁入空门吧。”   “没错。”舒明达说道,“好的寺庙,锦衣卫知道几个。至于周国公父子,日后若再有行差踏错之处,放心,我一定会知会礼部、禀明圣上。”   两对夫妇这才明白,三个人不是来看热闹,根本就是来整治他们的。   还能如何?不论怎样的门第,也绝对惹不起程府、黎王府和锦衣卫。   沮丧之后,四个人俱是黯然称是,凌大太太则有别的请求:“能不能让小女在家中过完年再去寺里清修?”   到这会儿,舒明达已经失去了耐心,凉凉地道:“这话可就有意思了,合着谁犯错受罚还要看日子?照你这么说,我若是除夕夜在京城遇见匪盗,还要留着他们过完年再抓么?”   “……妾身知错。”   舒明达说道:“明日我便派人去凌家领人,是活的就去寺里,是死的也无妨,验看之后,随你怎样发送她。”   “……”凌大太太泪如雨下。   黎兆先站起身来,招呼程询和舒明达,“走着,去我那儿。酒不会比这儿的差,而且保管你们不会看到反胃的人和事儿。”   程询与舒明达笑着起身,与他相形走出暖阁,离开周府。   .   饭后,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廖大太太问廖文哲:“听外院的管事说,下午你跟老爷去了周家?”   廖文哲笑着点头,“是。临时起意而已,爹与我谈起周府建在湖上的水榭,甚是精妙,我当下就想去看看,爹今日兴致很好,亲自带我去看了一眼。”   “哦。”廖大太太虽是这样应着,却仍旧满眼狐疑,“碧君、怡君怎么当下就跟着你们回来了?宴请不都是到晚间么?”   怡君帮哥哥圆谎:“本来就是您替我们应下的,不得不去罢了。爹和哥哥过去,我们自然要跟着回来——这总不失礼吧?”   碧君听出妹妹的用意,立时附和:“就是这么回事。大冷的天,谁耐烦在周家花园的居室进进出出?一个不小心,便要染上风寒,何苦来。况且,怡君已经定亲了,娘本就不愿意让她去,可不就顺道跟回家了么?”   兄妹三个这样一番说辞,打消了廖大太太先前没来由的疑虑,随即却瞪了碧君一眼,“在我跟前,就数你能说。在当时,我都不用看,就知道一定是怡君的主意。——你在我跟前儿再有出息又有什么用?日后多长点儿脑子成不成?多跟怡君学着点儿。”   这是碧君不会反驳的话。她嫣然一笑,“我会的,日后尽力学。”今日的事对她而言,是少见的风波,若是没怡君陪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这还差不多。”廖大太太舒心地笑了,“学遇事的章法要紧,教怡君针线也是要事,你可别只是做样子。”   “哪儿能啊。”怡君忙道,“我会裁衣了,这两日正在学缝制,只是针脚还不大平稳。等我学会了,给你们做新衣服穿。”   廖大太太笑意更浓,“但愿我们能尽快穿上。”   “一定的。”怡君神色认真,“做衣服而已,又不是绣花——说起来,绣活可难了。”   “不是告诉你了,摸不着门道只管问我,找你姑母也行。”廖大太太打心底畅快起来,“等年节的时候,得空了就只管去找你姑母,我不拦着。对了,别家可不行,你……”   “唉,我知道的。”怡君啼笑皆非。她定亲了,母亲不允许她去别家串门——每日都要听几遍,头疼死了。   廖大太太笑出声来,“晓得就好。”   廖大老爷一直笑笑地坐在一旁。眼下这情形总归不错:儿子听从自己的吩咐,小女儿因为亲事得了妻子的看重,长女比之以往,反应也快了一些。   事实应该正如妻子喜滋滋与他絮叨过的:是程询与程夫人相中了怡君。如此,程家的地位应该能维持下去,甚至更稳固。   通过今日程询的态度,他已看出了苗头。   这样的话,妻子那句话应该没说错:怡君有福了,廖家也跟着有福了。   .   程询回府时,天色很晚了。   苏润已经洗漱过,正歪在寝室临窗的大炕上看书。   程询进门请安,随后赔不是:“遇到点儿事情,绊住了。”   “没事。”苏润笑着唤程福,“把你家夫人备下的羹汤取来。”   程福称是而去。   “你娘记挂着你。”苏润道,“跟我说了,等你回来,不需回内宅见她,但一定要把羹汤喝完。”   程询笑起来,“遵命就是。”语毕,坐到炕几另一侧。   “你每日里忙忙叨叨,有空读书用功么?”苏润有些担心,“迎来送往不可免,却还要打理家中庶务,忙得过来么?”   “您放心,应付得了。”程询道,“乡试之前,也是这般情形。”   “那我就放心了。”苏润坐起来,呷了一口茶,“怪不得你娘说,你闭着眼都能考个名次。”   程询哈哈地笑起来,“这可就太抬举我了。”   “家里家外的事情,都跟我说说吧?”苏润摆出长谈的姿势,“你娘已经告诉了我一些,可我想着,她知道的,应该只是一部分。”   程询颔首,“是得跟您说道说道,指望着您给我做主呢。”   苏润忍俊不禁。   .   这一晚,对于周文泰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漫长且痛苦的一夜。   曲终人散后,他被带到父母面前。   周国公神色颓然地把种种事情的结果告诉他,末了道:“你死心吧,再怎么惦记凌家那个孽障,都没用了。”   “怎么会弄成这样?”周文泰伤心不已,“她……她居然要遁入空门了?”   “没错,明日锦衣卫会亲自把人押到寺庙。”周夫人失望地看着他,“日后你好自为之,再出岔子,你连世子的位子都坐不了了。”   “我……我得去见她!”周文泰拔腿向外走去。   “给我站住!”周夫人喝道,“你傻,你痴,我跟国公爷认倒霉便是。想要走出周府,是不能够了。”   “……”周文泰僵立片刻,随后回身跪倒在母亲面前,“娘,我只有这一个心愿,您就帮帮我,行么?给她一条活路,行么?”   周国公再也忍不住怒气,冲过去把他踹翻在地,“你想给她活路?谁又给周家活路?!”   周夫人硬着心肠道:“你怎么还不明白?那女子的品行已非叫人不齿可言。若非如此,长兴侯世子与英国公世子怎么会那么爽快地对她落井下石?我跟你交个底吧,她就算遁入空门,也落不着好——那两个败家子被她利用却没成事,怎么肯放过她?长兴侯与英国公又怎么肯放过凌家?这种时候,你再与她见面,便是不顾自己安危,更是把周家满门推到风口浪尖上。”   周文泰挣扎着起身,跪回到她面前,却没言语。   “最重要的是,她今日亲口说的,就算周府明媒正娶,她也不稀罕嫁过来,宁可自尽或者出家。”周夫人叹息一声,“在我们眼里,她不配做人,可在她眼里,你却是她到了绝境都看不上、不肯嫁的人。你是傻,但在她眼里也傻,这就可笑了,却是实情。到这地步了,你要是还鬼迷心窍,那……你就自寻出路去吧。为一个女子执迷不悔的儿子,我真要不起了。”   周文泰难以相信听到的这些,但是,抬起头来,对上母亲夹杂着失望、心寒、担忧的眼神,便不得不相信了。   他缓缓地垂下头去,想了很久,轻声道:“我……总该跟她做个了断。”   了断?她都没把你当过一回事,了断什么?周夫人气得转脸看着别处,不搭理他。   周国公想一想,却道:“随你,日后随你怎样。等会儿我就把看着你的护卫撤掉,任你随意出入家门。只一点,你记住,若再为那女子做什么事,就不用回来了。”   周夫人落了泪,“没错。你若是能舍下至亲,舍下世子的地位,还不顾家族安危,那你就去吧,想做什么做什么。但是,不需再回来。”   “……”周文泰似被点了穴一般,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很久。   周国公与周夫人黯然地起身回房。   更鼓声让周文泰回了神。他慢吞吞地站起身,缓缓转身,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去。   .   凌婉儿垂着头坐在窗下的椅子上。   凌大太太流着泪,亲自给她收拾到寺庙里用得着的一应衣物、用品。   母女两个都明白,凌婉儿遁入空门是定局,不然,凌家的祸事只有更多。   “娘,”凌婉儿哽咽地道,“您现在,特别恨我吧?——让您和爹爹伤心,还让你们颜面无存。”   凌大太太手势一顿,眼前一片模糊。她擦了擦眼泪,转到女儿跟前,“我怎么会恨你、怪你?要说错,也是我和你爹爹的错,没好生看顾你。眼下我只求你好好儿地活着,不管在哪儿,都好好儿地活着,知不知道?”   “……”凌婉儿凄然一笑。好好儿活着?怎么可能?不知会有多少人对她落井下石。她这样的人,若是一帆风顺,一生都能将很多人控制在手中,一旦身败名裂,那些人便会往死里踩踏她。   没人能容她清净度日。   但是,这些又怎能告知母亲,怎能给母亲雪上加霜。   于是,她点头,“我晓得。我会的,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   凌大太太抽泣起来,把她揽到怀里,“我和你爹爹,定会尽力为你周旋。还没到绝路,我们不管到何时,都不会不管你。”   “嗯!”凌婉儿再也不能控制情绪,低声哭了起来。   凌大老爷走进门来,看了母女两个片刻,道:“周家世子来了,一定要见婉儿。”   凌大太太皱眉。   凌婉儿则是面色转冷,“能见的话,我就见见他。有些话,我理应跟他说明白。”   有些话,你早就该跟他说明白吧?——凌大老爷这样想着,却不想让女儿更难堪,点一点头,“那你就去吧。他此刻在外院等着。”   凌婉儿走到外院,示意随行的丫鬟止步,独自走到周文泰近前,扬着脸,睨着他,“你来做什么?”   周文泰看着明显憔悴失色的她,轻声道:“我来,是想问你一句话。你当着家母的面儿,说宁可出家、自尽,也不稀罕嫁我,是真的?”   凌婉儿定定地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忽然扬起手来,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恨声道:“这一巴掌,是因你今日自作聪明趁机羞辱我。”反手又是一耳光,“这一巴掌,是因我对你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你若不是出自国公府,我会理你?我会应承你这么久?每次看到你这蠢货的脸,我就膈应得要死!”   长长的指甲,在他脸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血痕。   第一巴掌,周文泰猝不及防,第二巴掌,他能躲却没躲,动也不动地受了,随后,在森冷的夜风之中,定定地看着她,眼神越来越绝望,也越来越冷淡。   凌婉儿目光灼灼地回视着他,“蠢货。今日不管如何,我都是遁入空门的下场。都到这地步了,你却偏要添乱,偏要再帮着别人羞辱我一番。你还是个人么?口口声声的喜欢,就是这样的做派?”   “那你能怪谁?”面颊上有血珠滑落,周文泰抬手擦了一把,“你若早让我死心,怎么会有今日的事?你若在事前如实相告,我会被你利用、害得父母蒙羞?”   “哦,敢情是来跟我算账的啊。”凌婉儿居然笑了,“那我告诉你,你自找的!活该!”   “是,我是自找的。”周文泰磨了磨牙,“今日种种,往后我都会设法查清楚,若一切正如程解元、黎王爷、舒大人看到的那样,那么,凌婉儿,我告诉你,日后你别说遁入空门,就算你死了,我也会把你挖出来鞭尸!——你怎么对得起我?!你跟朱鸿、顾景年一直来往不断,是不是也不清不楚的?!”   也是难得,到了这时候,他居然还在变相的争风吃醋。   凌婉儿讥诮地笑了,“那是你该管的?与他们不管怎样,我乐意,你没资格干涉。   “眼下我也知道,我也好,家门也好,都要因今日是非被人落井下石,但是,没你周家什么事儿——就算被人踩踏死,我都无话可说,但若吃你周家一点点亏,凌家便要将你们告到圣上面前——从上到下都是败类、人渣,无耻之极!   “往后,不要说周家也是自身难保,便是还有余力仗势欺人,凌家也断不会容着!你们今日给凌家的羞辱,已经不能再多。再恬不知耻,凌家定要与周家鱼死网破!”   周文泰听了这一席话,当下做不得声。   “你给我滚!”凌婉儿抬手指着朱红色大门,“再不滚,那我就在遁入空门之前与你纠缠到底——你找上门来轻薄我,凌家全部下人都能作证。”   “好,好。”周文泰极缓慢地点了点头,“就当我以前眼瞎了!竟认识你了这般——”恶毒的话,到底是说不出口。   “谁又没眼瞎?!”凌婉儿怒目以对,“早知你这样蠢,我会搭理你?!”   周文泰面色涨得通红,转过身形,疾步离开。   .   翌日,凌婉儿在锦衣卫“好心护送”下,踏上遁入空门的路。   程询得到消息,带上几色礼品,去了廖家。   京官除了禁军、锦衣卫等要职,都放假了,如廖文哲这种差事,平时轮流值班,也清闲许多。——父子两个都在家中,闻讯后,相形去迎。   与廖家父子叙谈片刻,程询歉然地对廖大老爷道:“昨日的事,后续的细枝末节我已知晓,想当面告知二小姐。再者,昨日事情的经过,也还有一两个不明之处,想请她当面告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做到心里有数,把事情完全梳理清楚,这样一来,我才能与您细说原委。”   廖大老爷欣然点头,“她上午大抵都在书房,你只管去。我命人备下一桌酒席,等着你细说由来——今日午间,可是如何都不能走了,要留下来用饭。”   廖文哲用力点头,“万望解元赏光。”   这就是抬举自己了,程询自然明白,欣然点头,“荣幸之至。”   过了一刻钟,他在外院管事引路下,来到内宅的小书房院。   怡君先前就得了消息,已经等在廊下,见到他,温然一笑,恭敬行礼。   管事当即道辞离去。   怡君与程询先后走进小书房。   夏荷、款冬索性连茶点都不张罗,径自守在门外——需要的话,二小姐自会吩咐。   走进室内的程询,除掉大氅。   怡君就站在他面前,适时地伸手接过,叠起来,抱在怀里,轻声问他:“你怎么今日就来啦?”   程询就笑,“你说呢?”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怡君的素手轻抚着他大氅上毛绒绒的领子。   程询抬手刮了刮她鼻尖,随即展臂把她带到怀里,用力地抱了抱,柔声问:“昨日,害怕没有?”   怡君赧然地推开他,转身把大氅安置起来,“也怕过吧?但是你和黎王爷、舒大人去的正是时候,便不值一提了。”   “昨日去得晚了些,幸好没耽误事。”再晚一些,事态会变成什么样,谁都不敢断言。   “所以,我就特别感谢你啊。”怡君回身望着他,盈盈一笑,“提醒在先,鼎力帮衬在后,这恩情太重了。”   程询笑着落座,“那你不妨想想,如何答谢。快些想,我回外院之前,就要收到谢礼。” 第42章 定风流   (五)   “那怎么可能?”怡君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他手边,“在准备了,下次拿给你,好不好?”   程询想都没想就摇头,“不好。”   “……真是难应付。”怡君目光微闪,贿赂他,“下次你过来之前,派人知会一声,我给你备下亲手做的点心——这是额外送的,行不行?”   “谁要你受那份儿辛苦了?”程询起身把一张太师椅搬到自己跟前,将她摁在椅子上,落座后笑微微地凝视着她,“就这样,让我好好儿看看,跟我说说话。”   怡君挠了挠额角,微笑,“我喜欢做饭菜、点心,想让你尝尝。怎么,不赏脸啊?”   程询听得心里暖暖的,“乐意之至。”又问她,“打算给我什么谢礼?”   “……说起来真算不得什么。”怡君难得的神色忐忑兼拧巴起来,“最近我不是在做针线么?就想着,送你一个亲手做的荷包,但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而且,对自己的手艺也没什么把握。   程询莞尔,随即伸手过去,把她一只手牢牢地握在掌中,“怎么会不喜欢。只是,你会不会很辛苦?”   怡君本能的挣扎之后,见毫不奏效,索性放弃,诚实地道:“不会。姐姐一直手把手地教我,学做的时候只觉有趣。”   “那还好。”   怡君无奈地看着他的手,“你不能跟我好好儿说话么?”   “不能。”他很诚实地回答,“下次相见,不定要等到何时。”说着话,一根根把玩着她纤细的手指。   怡君抿了抿唇,用空闲地另一手掐了他一下,小声嘀咕:“烦人。”太别扭了,扰得她一颗心扑通扑通跳,面上还要强作镇定。很辛苦。   “再数落我一声试试?”程询笑容明快,“更烦人的事儿我也做得出。”   “……”怡君敢怒不敢言地凝了他一眼。   “下回吧,让你见识见识。”程询笑着捧住她的脸,用力揉了揉。   怡君连鼻子都皱起来了,打开他的手,小声道:“走开些。混帐。”   程询逸出清朗的笑声。   嬉闹片刻,他把昨日事情的后续讲给她听。   居心不良的人,都已得到相应的惩戒。怡君知道,他与黎兆先、舒明达已经做了太多。思忖片刻,又提醒他:“这件事,家母并不知情。”   程询立时会意,“本就没事。不知道更好。”   廖家父子就在外院等着,再不舍,程询也不能耽搁太久,出门前皱着眉咕哝:“这日子怎么过的这么慢?”他时常恨不得一睁眼就已到了迎娶她的那一日。   怡君见他认真烦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程询回到外院,恰逢出门会友的廖大太太回来,忙快走几步,恭敬地行礼问安。   廖大太太看到他,只有惊喜,满脸含笑地寒暄一番,便唤管事请他回暖阁,与廖家父子叙谈。等回到正房,才顾上询问:“解元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罗妈妈道:“奴婢去外院打听了,解元只是过来串门,顺道替叶先生吩咐二小姐几句功课上的事。”   廖大老爷已经帮程询和小女儿安排了说辞。   “这就好。”廖大太太笑道,“说心里话,我总怕这门亲事出岔子,每回见到解元,便要胡思乱想。”   “不会的。”罗妈妈宽慰她,“您只管把心放下。而且,奴婢瞧着,解元往后来串门的次数怕是少不了。”她也隐约察觉到了,程询很喜欢怡君。   廖大太太欣然点头,沉了片刻,又忍不住叹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解元的缘故,眼下上门提亲的,我都瞧不上。”   之前出门,她是去相看人了。再有几天就是除夕,正月里不能张罗亲事,她实在是心焦,满心巴望着能从速给碧君定下一门好亲事,却偏偏不能如愿。   “这不是您心急就能定下的事情。”罗妈妈道,“等来年再慢慢物色吧。”   “就得等来年了,先好生准备过年吧。”廖大太太苦笑,“要不是说项的人心诚,又与我走动了很多年,今日哪里能出去相看那位公子。”   午间,廖大老爷、廖文哲在暖阁款待程询。   席间,程询投其所好,问起父子两个收藏了哪些画,有没有想要却找不到的,他兴许能帮上忙。父子二人照实说了,顺带地说起最初眼拙时上过的当、闹过的笑话,引得桌上笑声不断。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很多人都知道,与其别人告诉程询,不如这样自嘲一番。   饭后,廖大老爷带着程询、廖文哲去了书房,取出一些拿不准真假的画,请程询辨别真伪。   这种事,程询在行,很愿意帮忙甄别,并详细地告知原由。   廖大老爷和廖文哲俱是聚精会神地聆听,很珍惜这个长见识的机会。   内宅里,廖大太太和碧君、怡君用过饭,道:“下午我料理家事的时候,你们两个在一旁用心听着。”   碧君、怡君会意,恭敬称是。   .   随后几日,因着年节将至,程府里里外外都热闹、忙碌起来:每日都有官员前来程府,或是拜望程清远,或是通过苏润向苏家示好;程询、程译、程谨各自的好友亦登门做客或下帖子相邀,兄弟三人每日应酬不断。   到此时,程夫人倒清闲下来。年底需要过目的账册,程询早已帮她结算清楚,内宅需要准备的各项事宜,一众管事都是老人儿了,自能安排妥当。她如此,相熟的高门贵妇却不似她,根本没有串门的时间。   “这叫个什么事儿?”程夫人跟红翡抱怨,“要过年了,却连个陪我说话的人都没有。”两个儿子只是早间请安露个脸,回府时大多天色很晚,她已歇下。   红翡想一想,道:“到明年就好了,明年大少爷与廖二小姐成了亲,您还愁没人陪您说话不成?”   “这倒是。”程夫人眉宇舒展开来,“两个孩子成了亲,我就又有的忙了。”张罗次子的婚事、等着抱孙子,都是让人一想就心里舒坦的事儿。她满足地叹息一声,“这日子,有盼头了。”   红翡随着笑起来。   程夫人问起苏润的情形:“舅老爷住得习惯么?他也忙忙叨叨的,晚间总出门赴宴,不是每日都醉醺醺地回来吧?”   “程福说舅老爷这几日都很高兴,每日睡前,都跟大少爷说说话,或是下一盘棋。带来的苏府护卫,已分散到光霁堂各处。”   程夫人满意地点一点头。有兄长在府里,程清远就如何都不敢与长子置气。等到长子考取功名、成为朝廷命官,就算在家中人单势孤,也没谁敢动他。   .   透着喜气的春联、窗花贴好,不绝于耳的烟花爆竹声中,京城辞去旧岁,迎来新的一年。   大年初一,各地官员恭贺新年的帖子送到皇帝面前,朝臣、命妇进宫,给皇帝、皇后拜年。   然而一众命妇并没见到皇后——太监告知她们,皇后抱恙,实在起不得身。   一年之初就称病,很丧气。命妇琢磨不透,这是皇后给皇帝添堵,还是皇帝给皇后没脸,只确定一点,帝后掐架的日子还长着,日后的热闹还多着。   廖大老爷、廖大太太回到府中,相形去给年长的亲友拜年,回来之后,应承前来家中拜年的人。   程府那边,上午,程询带着二弟、三弟出门拜年;下午,陪着父亲和二舅待客;到晚间,同辈的人找过来,聚在一起玩儿骰子、推牌九,到戌时方相继道辞离开。   初一到初三,家家户户都是这般忙碌,到初四才得闲。   廖家与蒋家走动起来。廖大老爷与廖文哲先在家中宴请蒋士元父子三人,随后蒋家回请。廖大太太这边,先是主动请蒋家太夫人、二夫人和廖书颜过来做客,继而带着两个女儿去蒋家串门。   一来二去的,两家亲近不少,廖家三兄妹和蒋家兄弟、世子夫人逐渐熟稔,时有往来。   怡君抽时间又给徐岩画了几幅花鸟图,派人送到了徐府。徐岩欢欢喜喜地收下,当即用一本自己珍爱的藏书做了回礼,另附一封书信。   她在信中告诉怡君:近日不走运的很,父亲身体又不大好,实在不宜出门走动,几时相见了,再细说原委。   徐老爷的事情,怡君有耳闻,回信时婉言宽慰一番,至于徐岩说的不走运,无法揣测,便略过不提。   后来,在蒋府,廖书颜与蒋二夫人闲谈的时候,怡君听说了一件与徐岩有关的事情:自年前到这上下,黎兆先三次到访徐府,并且,皇帝已经知晓他倾心徐岩,笑说只要徐家答应,便会赐婚。正因此,人们不敢随意议论,只私底下与亲朋提几句。   黎兆先的做派倒是直接。怡君祈望,徐岩亦对他有意,那样的话,便是一段天赐良缘。这种事,交情再深也不能询问,只能等待后续消息。   商陆那边的情形,阿初隔三差五来禀明怡君:商陆始终不曾懈怠,日子越久,反而越勤勉尽心。   那终归不是个笨人,如今这态度,大抵是出于很珍惜这个放下架子、观望尘世百态的机会。怡君想,这就好,他要是个不开窍的,往后少不得长年累月地防范。经此一事,他再由姜先生教导一两年,该是如何都走不到岔路上去。   .   初九上午,徐岩应邀来到黎王府:前两日,太妃驾临徐府,她理当前去请安,但当时被黎兆先一系列行径气迷糊了,谎称染了风寒为由,只在门外行礼问安。   没成想,太妃不以为意,临走时留下一封请帖——单独给她的,邀她初九到王府,赏花,用饭。   推脱的话,便是不知好歹了。   年前,黎兆先堂而皇之地去徐府找她,在自己家中,一时被气得五迷三道,一时又被他扰得心神紊乱、脸颊发烧。   喜欢么?喜欢的,有这样个冤家在跟前,不愁日子沉闷无趣。   可是……   下马车之前,徐岩想起出门前母亲的叮嘱:“到了王府,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却不可失礼于人。黎王府做到这地步,我是没话好说了。也别害怕,王爷若真想为难你的话,只用你在周府出的那档子事做文章,我们就受不住。”   这是实话,她没得反驳。只是……终归是觉得他做派有些霸道。她还没反应过来呢,上至皇上下至不少官员,就都知道他的心迹了。   想着自己的眼前事,再想到怡君曾去程府上学的事,皱了皱眉:黎兆先和程询,分明就是一路货——她有什么看不明白、想不通的?   的确,程询的手法看似柔和婉转,但总的来说,应该就是喜欢怡君在先、拉近彼此距离在后。他程询是什么人啊?若非他有意在先,哪家闺秀能轻易见到他、得到他的亲自指点?   狐狸似的。他与怡君定亲了,她才回过味儿来。   不过,这样挺好的,她真想不到比程询更适合怡君的人。遐思间,徐岩笑得微眯了大眼睛。她对好友的心愿特别务实:不缺钱、嫁得好、无病痛。   马车走王府侧门来到外院,缓缓停下。   素馨探头往外看了看,轻声道:“小姐,是王爷。”   徐岩无法,只得下车行礼。   黎兆先抬一抬手,“有事请教徐小姐,要耽搁你一会儿。已经知会家母。”   徐岩心里恨恨的,面上则不动声色,“只怕才疏学浅,帮不到王爷。”   “没事。”黎兆先侧身做个请的姿势,“到书房说话。”   徐岩带着素馨,随着他走进书房。   吴槐给两个人奉上茶点,躬身退下。   素馨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垂首而立。   黎兆先端起两盏茶,对徐岩偏一偏头,先行穿过珍珠帘,走进东间。   徐岩款步跟过去。   东间窗下,设有圆几、座椅。   黎兆先走过去,放下茶盏,示意她落座。   那是分主次而不分宾主的位置,徐岩受不起这样的待遇,在他几步外站定,不动。   黎兆先也不勉强,闲闲落座,眼含笑意地看着她。   她并没刻意打扮,不施脂粉,衣饰素雅。本就是不需修饰也极美的女孩,越是本色示人,越是迷人眼眸。   他不说话,徐岩也不找话,垂了眼睑,看着脚尖,神色有些冷漠。   终究是黎兆先打破沉默:“我们说说话,先从终身大事说起。”   徐岩嘴角差点儿抽搐。上过沙场的人都是这样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德行。   黎兆先呷了一口茶,和声道:“我是认定你了,非你不娶。你呢?挨顿打都不肯嫁我么?”   ……这叫什么不着调的话?他怎么这么会气她?不出三句话就能让她一肚子火。这种人也是奇了,不见面的时候,总会想起,见面之后,就全是恼火了。她仍是不肯看他,小腮帮却鼓了起来。   黎兆先轻轻放下茶盏,起身走到她面前,腰杆弯下去一些,容颜凑近她,细细地柔柔地凝视着她。   他容颜离得越来越近,徐岩撑不住了,后退一步。   他上前一步。   她再后退时,他揽住她的肩,“小气包子,你能躲哪儿去?”   她是小气包子,她的手是小爪子——徐岩气得不轻,抬了眼睑,狠狠地瞪着他。   “想不想打我?”黎兆先眼角眉梢飞扬着笑意,“我就在这儿杵着呢,由着你打。”   “谁要为你费力气?”这样说的时候,她忽然抬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坏丫头。”黎兆先身形纹丝不动,“早就知道你会来这一手。”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啊?”徐岩真是败给他了。从没见过比他更爱给人取绰号的人,简直张口就来。   黎兆先则凝眸看着她,修成的手指忽然落在她脸颊,轻轻一碰便离开,困惑地低语:“奇怪……这哪儿像是人的脸啊?也太细致了……”   徐岩彻底暴躁起来,也不吭声,只是对准他胸膛抡起了小拳头,一下一下,砸上去。   黎兆先笑着转身躲避,“一早喝了好几杯茶,你是想让我吐出来吧?”   徐岩的小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背部,过了一会儿,颓然收手: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的事,这人的脊背硬邦邦的,无意间捶到他后肩胛骨,硌得她手生疼。   黎兆先转过身来,低低地笑着,“别生气了,成不成?你又不烦我——换个不相干的人,你根本不会为几句话动气。”   徐岩推他,“离我远一些。”又扬了扬手,“当心我这爪子不听使唤,大过年的把你脸挠花。”威胁、自嘲都有的说辞,语气中的火气却消减许多。   “你先给我句准话。”黎兆先柔声道,“只是让你答应,又不是让你立时三刻嫁过来。家母也是真的打心底喜欢你。”   “……”徐岩蹙了蹙眉,小声道:“我想多服侍双亲几年。家父身体一向不大好。”   “我等你就是。”黎兆先自认很明白她的心绪,所以,能体谅。   “我……身子骨也不好。”徐岩语声更低,“你得了闲,可以去找常为我调理的两位大夫,看看方子就知道了。”   黎兆先温暖的手轻抚几下她的背,像是在安抚一只懵懂无辜的小动物那样温柔,“如果我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会不会生气?——你自己和家里的事,我大抵都知道了,令尊人品贵重,该是瞧着我还算心诚,把一些事告诉我了。”   只一刻的工夫,他从戏谑无赖转为沉稳柔和的态度。   徐岩对上他视线,看到他眼中的坦荡与柔情,“就算这样,你也不改初衷么?”   “不改。”黎兆先和缓地说,“谁敢担保自己长命百岁?因为病痛就不结缘,是我没听说过的道理。”   “但是,若是太妃知晓我底子那么差——”   “如果日后我需要随军征战,我不敢担保一定能活着回来。”黎兆先凝视着她,“这一点,你忌讳么?害怕么?”   徐岩轻而坚定地摇头,“怎么会。”   “这不就结了?”黎兆先说道,“尽人事,听天命。尽力了,无愧于心便足够。”停一停,话锋一转,“日后有我照顾着你,不愁你摆脱病痛,养成个小胖子。”   “又来了。”徐岩啼笑皆非,“幸好我没心没肺的,不然早气得吐血了。”   “我当你答应了?”黎兆先笑问她。   “……本就是父母之命,我答不答应有什么用?”   “骗子。”黎兆先双手落在她肩头,轻轻摇了摇,“要不是你整日气鼓鼓的,令尊、令堂年前就能给我句准话。”   徐岩嫌弃地拍开他的手,“我又不聋,你怎么就不能离我远点儿说话呢?”   “这话说的。”黎兆先笑起来,“我要是看到你就想躲到八丈外,我们还能有今时今日?”   徐岩数落他:“也是一度领兵打仗的人,嘴皮子做什么这么利索?忒可恨了些。”   “万幸我是这样的,不然气得晕头转向的就是我了。”   徐岩记挂着在内宅的太妃,决定不再跟他斗嘴,“反正,你再仔细想想吧。想清楚了,怎样决定都好。”   “我知道。”黎兆先颔首,“横竖这是正月,我考虑得再清楚,也不能在这时候把亲事定下。”   “那我去见太妃了。”徐岩一向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自己该做的已经做了,余下的,全在他。   .   元宵节之后,皇帝、百官恢复了平时忙于处理朝政、公务的情形。柳阁老回到内阁,位置仅次于程清远。   而这时,距会试只剩半个多月的光景。   程询决定搬到别院,清净一段时日,家里家外的事情,请二舅费心照看。就算再有把握,该做的表面文章也要做,不能给人不把会试当回事的印象。   程夫人和苏润都打心底赞成。闭门用功的借口,在程询身上根本没用。他留在家中的话,总有人上门来找他,执意求见,针对学问上的不同见地,或是请教,或是探讨,有的则根本是来跟他争辩。   对此,程夫人曾没好气地说:“才学就是文人的钱财,那些人是把阿询当散财童子了吧?哦,你不懂的、犹豫的、反对的,就要别人给你掰开了揉碎了讲解,实在是不晓事。平时也罢了,眼下是什么时候啊?故意来扰乱我儿子的心绪吧?”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苏润笑着开解她,“阿询有法子避开不就得了?”   程夫人说:“就是烦那些居心不良的人。”   “你不是出了名敦厚宽和的人么?”苏润趁机打趣道,“私底下也不该说这种话。”   “谁耐烦做没棱角的人?”程夫人蹙眉,“不得已罢了。我出嫁那会儿,各家都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能怎样?只好把自己的性子搓圆揉扁。”   苏润哈哈地笑起来,“这样说,你可是亏大发了——晚生二十年多好。”   “……这是说哪儿去了?”程夫人抿嘴一笑,“我有阿询这样的儿子,怎么算都不亏。”   “嗯,每日里张嘴闭嘴都是你的阿询,提起阿译的时候可不多。”   “不是还没到为阿译费心的时候么?”程夫人斜睇他一眼,“他眼下老老实实读书,下次乡试能考个名次就行。他天生是知足常乐的性子,也早就跟我说了,他的事情,自有他大哥做主,不用我费心。”   苏润莞尔,“我看出来了,要你承认偏心,委实是一桩难事。”   程夫人哭笑不得,“有你这样儿的哥哥么?”   .   怡君坐在宴息室,凝神绣着荷包上的松鹤图样,就差一点点了,但她说不准自己要磨叽多久。   荷包不大,图样子的尺寸更小,换个常做绣活的,三五日就能做好。   她不行,之前已两次半途而废:到中途越看越不顺眼,索性从头做起。   别的事,她真不是这样较真儿的做派,这次不同。这是要送给程询的小礼物,样式没有新奇之处,针法再不讲究,不如不送。   罗妈妈求见,怡君立刻让款冬把她请进门,赐了茶,赏了座。母亲出去串门了,她能留罗妈妈多说一会儿话。   罗妈妈坐在杌凳上,笑道:“刚才蒋二公子来了,带着一架古琴,请大小姐帮忙更换两根琴弦。奴婢便没让小丫鬟来报信,省得耽搁您做绣活。”   怡君嗯了一声,“本就不用。眼下全然是正经亲戚来往着,反倒不需太拘礼。”   “奴婢也是这样想。”罗妈妈停了片刻,道,“二小姐一定猜不出,大太太这几日总出门,是为了何事。”   怡君微笑,“猜不出。为何?”   罗妈妈笑道:“是为了您的及笄礼啊。正月二十九,您就满十五周岁了。”   “及笄礼?”怡君停下针线,望着罗妈妈,“你特地来告诉我,是不是说,大太太要像模像样地为我举办及笄礼?”   罗妈妈点头,“是啊。”   “……姐姐及笄的时候,只是照常例举办的,规格要是差太多,不好吧?”母亲这样做,顾虑程家定是原因之一,并没错,但她不愿意惹得姐姐失落。   “没事。”罗妈妈道,“大太太也考虑到这一点了,会好生与大小姐说道的。您与大小姐的情分,全不需奴婢多嘴,她不会介意的。”   怡君抚了抚额头,“我先前以为,过十五岁的生辰,会和姐姐一样。”   姐姐那时候,家里置办了两桌席面,说是及笄礼,但到场的宾客包括姐姐,都是抱着一种走完过场就行的心思。不是高门,来往的没有身份很尊贵的人——寻常门第对闺秀的及笄礼,都是这样一种几乎可称之为敷衍的态度。刻意办得隆重,不免叫人嗤笑自不量力或是指望女儿飞黄腾达。   眼下好了,借着与程府结亲的由头,母亲不难请到身份尊贵的人来主持及笄礼,她就一丝错都不能出,要学的规矩、礼仪怕是不少。   学什么无所谓,怕的是母亲的絮叨。   她按了按眉心。   .   怡君就要及笄了。   程询站在大画案前,审视着这几日做的一幅画,许久,笑一笑。   这幅画,是给她的生辰礼——只能让她看一看,他保管着更为妥当。   上午,母亲专门为这件事来到别院,让他看了看准备的贺礼。他当下有些意外,“到时候,您也去么?”   “我怎么就不能去了?”程夫人笑道,“定亲之前,你就已经与廖家有来往了。我的儿媳妇要及笄了,我去露个面,送上一份贺礼,不至于被赶出门吧?”   他笑出声来,“娘,您近日可是妙语连珠啊。”   程夫人笑着拍拍他的手,“与其抬举我,不如给我句准话:成色可还成?你瞧着还满意么?”   “我有什么不满意的?”母亲准备的是一支鸽血红宝石金簪,颗颗质地上乘的宝石镶嵌成花朵样式,名贵、华美,“只是有些头疼,日后要怎样孝敬您,才还得起这份儿恩情?”   “混小子,这话里话外的,居然巴结起你娘来了,跟谁学的?”程夫人笑容爽朗,透着慈爱,“日后,你们小两口把日子过好,我就心安了。我也是担心你记挂着这事儿,就过来跟你说一声。再就是过来看看你的情形,衣食起居不要有短缺的才好。”   对于母亲而言,两个儿子便是后半生的一切。   这样的周到、关切,如果得不到回报,得到的只有失望,那……   程询终于明白,前世与母亲多年的僵局因何而起。   谢谢您。   对不起。   这样的言语,只在心里说一次。我要原谅您,更要原谅自己。这一生,我们就这样度过——母慈子孝。   程夫人不知道儿子的所思所想,说完便起身,到各处查看一番,见下人服侍的很周到,放下心来,临走时,仍是絮絮叮嘱了一番。   当晚,阿初来见程询,带来的是一个小小的锦匣。   程询唤程安打赏,待阿初走后,方将锦匣托在手里。   他上下左右看了一番,打开来,看到放在大红丝绸衬布上的荷包。   这是她允诺过的,亲手做的荷包。原本是说,再相见的时候送给他,还要让他顺道尝尝她做的点心,但是,他没料到年节期间是这等忙碌:走亲访友,在家待客,再有空,便要去看修衡和元逸。   修衡很喜欢黎兆先送的小孩子适用的文具,却苦于没有用武之地,常缠着唐栩教他写字画画,但他的父亲实在是忙碌,哪里有时间教他。   上次去,是初十那日,有唐家两个亲戚分别带着两三岁左右的孩子过去串门。   修衡对着两个与自己同龄的小孩子,始终惜字如金。那两个孩子觉得他无趣,便甩下他,一起在暖阁里嬉闹。后来,为小事争吵、哭闹起来。   那时候,小小的修衡就坐在黎兆先膝上,两个孩子争吵的时候,他皱眉,哭闹起来之后,小胖手抬起又落下,手势透着无奈。   末了,竟叹了口气,犯愁的小大人似的。   当下,程询和黎兆先心里都笑得不轻,碍于别家的长辈孩子在场,又都没发现修衡的反应,只得强忍着,很是难受了一阵。   那样的小人精,日后也要活成人精的修衡,小时候竟是这般可爱,真的是让他愿意掏心掏肺去善待、照顾的孩子。   先前,他其实没敢奢望到这地步。   至于柳元逸,如今的情形算是有所好转了吧?——时时一字一顿地说出几个名字,包括廖彦瑞,但是,只在他听来,几个名字代表的人,是好坏掺杂到了一处。   柳阁老必然也明白,应该正在寻找证据,以图报恩或报复。   每次看到父子两个,他心里都特别难受,回到家里,偶尔真恨不得找到父亲面前,肆无忌惮地痛斥。   或者,想当面把纷杂的心绪告知怡君。   想倾诉。只想对她倾诉。   只是,他就算每日得闲,也不能总去看她——廖家夫妇要是猜忌他与怡君如何如何,便适得其反,到末了,不好受的还是她。   前世的记忆之中,怡君对付廖家的人全不在话下,根本就不是需要他顾虑的事儿。   今生应该也是如此,怡君总能找到变通的法子。然而正因如此,他越不好不按常理出牌了:他与母亲关系的改善提醒了他,兴许怡君也正在得到双亲给予的温暖。   不论多少,那总是好事。若没承受过亲人给予的入骨的殇,谁又愿意对亲人做到决绝、漠然。   若是可能,他希望她这一世的生涯更丰盛多姿,一直有温暖萦绕,一直有欢喜相伴。   ——这是平时他该做到的。轮到她及笄这样的大事,便不能不想想法子见见她了。   .   事情一如怡君所料,及笄之前,廖大太太派专人教她及笄礼时的一应礼仪,随后便把这件事挂在嘴边,耳提面训。   碧君见了,直为妹妹叫苦:“要是这样的话,真就不如让怡君安安静静地及笄了。这些那些的,您说个没完没了,换了我早疯掉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廖大太太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在长女额头,“不知道帮忙,只会说些丧气话,你就不能长点儿出息?跟你说了一百遍了,怡君的及笄礼之所以要好生操办……”   “哎呀,知道啦!”碧君承受能力有限,当场捂住耳朵,“这些您都说多少回了?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我起初听的时候,高兴得恨不得放炮竹,可您絮叨了这几天,我是真受不住了。娘,话说三遍,其淡如水……”   “你这个混帐东西!”廖大太太把长女的手拉下去,赏了重重的一记凿栗,“快走快走,谁稀罕听你那些歪理?”   分明是至理名言,到了母亲嘴里就变成了歪理。碧君扶额,随即恭敬行礼,“我能不能去蒋家一趟,姑母和二表哥……”   “去吧去吧,赶紧走!”廖大太太不等她把话说完就同意,“你不在家里,我也能少生点儿气。”   碧君忍俊不禁,踩着轻快的步子出门去。今日,二表哥一早派人传话给她,说寻到了一副很是精美的玉石棋具,要她过去看看。   她很乐意开开眼界,先前只怕母亲不同意。   .   怡君及笄当日,蒋府的太夫人、二夫人和廖书颜相形前来,首辅的结发之妻杨夫人前来主持仪式流程,此外,徐夫人、监察御史夫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夫人等等都前来捧场。   称得上是不速之客的,只有程夫人,大多数人都没想到她会亲自前来。   满堂宾客,怡君暗暗咋舌。   碧君却不顾那些,只专心地给她整理衣饰,又担心地问:“那些规矩,你都熟记于心了,对吧?不会出岔子,是不是?”   怡君拉过姐姐,轻轻地抱了抱她,“放心。”   碧君凝视着怡君的面容,片刻后,绽出如花笑靥,“长大了。我们怡君长大了。说句你不爱听的,我可能比你还高兴。”   怡君也笑了,“我知道,有什么不爱听的?”   其实,她心里有一份失落:到今日了,程询只言片语也无。   这样的日子,她以为自己不在乎,其实不是。   很想看到他的亲笔书信,更想看到他。   每每想到会试在即,她就会打消那份失落。   他那样的人,有抱负,施展抱负的场合除了官场,还能是何处?会试结果有多重要,不需想也知道。   或者,也不是失落吧。   只是希望,结缘之后,每一个于她算得重要的日子,他都会在意、出现。   是小女子心思了,自己也知道,可以压制在心底,但不能骗自己。   进到厅堂那一刻,怡君就仿佛进入了一个有声的梦境。宾客的喧嚣声入耳,而她的心魂却似游离天外,拉不回。   她按部就班地完成仪式章程中每一节,理智上却有些怀疑:眼前这一切,真的是自己在拥有的么?   .   翌日上午,叶先生给姐妹两个上完课,离开之前,对怡君道:“下午我带你出去开开眼界,稍后自会请示大太太,你尽快准备起来,未时出门,到时自有人来告知你去何处。”   怡君恭声称是,猜不准这一次先生要带自己去何处,见识谁人的手笔。   正如叶先生吩咐的那般,刚到未时,廖家的马车就离开府邸。   刚走出去一小段,便有一名小厮赶来,请随行的夏荷把一封书信交给怡君。   叶先生以前可没这习惯。怡君一头雾水地取出信纸来看,笑意一点点凝聚到眼角眉梢。   是他。   她的手抬起,在颈间摸索一下,拉扯出那根相对而言更为纤细的红色丝链,随即摘下来,放入随身携带的香囊之中。   回赠的信物,她已备好。 第43章 定风流   043 定风流(六)   程询搬来暂住的别院,位于什刹海,是当初老太爷在世的时候赏给程询的。一年四季,什刹海都显得比别处多一份安宁祥和。   这是一座五进的宅子,书房设在第四进。   程禄引着怡君、夏荷、款冬走到书房门外,通禀之后,打了帘子,请主仆三个进门。   书房北面是镶嵌着白色琉璃的六扇落地长窗,长窗两侧,两个偌大的檀木书柜贴墙而立,书柜前,分别设有宽大的书桌、画案。   南面在长窗与房门之间的墙上,悬挂着两幅山水画,窗前设有圆几、座椅。   东侧的珠帘一闪,程询走出来,对怡君一笑,指一指西侧的珠帘,径自走过去,“给你看样东西,来。”   怡君一笑,随着他走过去。   这边的程禄迅速奉上茶点,出门前对夏荷、款冬道:“二位姐姐,能不能跟我和程福下两盘棋?”   夏荷、款冬交换一个眼色,俱是轻声说好。   “那快请。”程禄笑着引两个人出门,顺手带上了房门,低低解释道,“这书房不似别处那般暖和,我家大少爷习惯了,却怕二小姐不习惯。”   两个丫鬟一笑。的确是,方才只站了那么一会儿,就觉出不够暖和了。   “大少爷赏了我们几个一些好茶好点心,”程禄引着她们去往西厢房,“程福正张罗呢。”   室内,怡君随程询走进西侧掐出来的一间宴息室。房间不小,只随意放着书柜、花梨木长案、太师椅、醉翁椅等几样家什。   程询走到书柜前,打开柜门,随手按了两下,一格抽屉弹出来。   怡君看着,扬了扬眉,笑了。   程询自抽屉里取出一卷画轴,转到花梨木长案前,“送你的,瞧瞧?”   “嗯。”怡君走过去,将画轴缓缓展开在案上,看清画面,不由凝眸。   这一次,他画的是她。   背景是她的小书房,她坐在书案后,笑盈盈的,与她以为的自己有几分不同:真有几分眉目如画的意思,眼睛明亮,目光灵动,就连衣饰,似乎也更好看些。   她在他眼里,是这样的。   这一次,他难得的缀上了落款,日期是她生辰之前。   怡君的唇角缓缓上翘,手指轻轻地抚着画纸,“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不大像我?”   程询微笑,“要不要去给你找一面镜子?”   怡君笑意更浓。   程询站到她身侧,抚一抚她的面颊,“长大了。这算是帮你记下年少时的模样。”   怡君看着落款,“瞧你这意思,是让我看看就得,不打算送我。”她书房里的书柜,并没有机关,不论被谁看到,总归是不好。   “送是一定要送你。”程询笑道,“只是,我要先替你保管一段时间。”   “也只能这样了。”怡君有些不情愿的移开视线,解下香囊。平时她大多用香露,香囊只是做样子佩戴着,用来放一些小物件儿。她拿出里面的玉牌,“送你的。”   是一块和田羊脂玉,正面篆刻的图案是兰草,背面是平安如意四个字。   羊脂玉是她在一间玉石铺子里寻到的,兰草图样、四个字则是她描绘书写,请铺子里的老师傅摹上去。   “我尽力了。”怡君歉然道,“手笨,不会你那些手艺。”   程询笑着接到手里,“你做的荷包,亦是我这辈子学不来的手艺。”那一针一线,怕是更耗时间。   “还喜欢么?”怡君问他。   “当然。”程询取出荷包,“没压箱底存着,收到就用上了。”   “就该如此。”   程询把玉牌递给她,“不给我戴上?”   “好。”怡君虽是这样应着,却有些无所适从:他太高了,给他戴上去可不容易。犹豫片刻,她指一指一旁的太师椅,“你得坐下。”   “不。”他说。   “……”怡君无法,只好顺着他。她先比量一下细链的长度,还好,正合适。随后,踮起脚尖,双手绕到他颈后,熟练地打结,这期间,非常费力地和他保持一定距离。   程询笑微微地凝视着她,看得她很是不自在,只是盯着他玄色深衣领口。   她要收回手、站平稳的时候,他忽然耍坏,手臂把她往前一勾。   怡君投入到他怀里,发出低低地模糊的一句抱怨。   程询低低地笑起来,把她搂在怀里,略一低头,下巴摩挲着她饱满光洁的额头。   “你平时都这样么?”怡君没好气,“跟小孩儿似的。”   “你又不肯主动让我抱,我能怎样?”   “我主动?那成什么了?”怡君说着,自己就先忍不住笑起来,“读圣贤书长大的程大公子,怕是要被我吓到。”   “怎么可能。”程询也笑起来,“下回你试试。”   怡君拍了他心口一下,没言语。   “这儿有些冷。”程询寻到她的手,握了握,还好,小手热乎乎的。   “怎么不让下人弄得暖和一些?”怡君问道。   “太暖和了不好,容易倦怠。”   怡君抬起头来,到此刻才认真地打量他,“瘦了一些。这一阵很辛苦么?”   程询笑说,“每日想见你,偏生见不到。的确很辛苦。”其实是过年过的,七事八事没完没了,大多要丑时左右歇下,早间还要照常起身。   “没正形。”怡君笑起来。   “想没想我?”他抬手抚着她的面容,留意到她要低头,修长的手指便落到她的下巴,轻轻托着。   怡君垂了眼睑,轻轻地点了点头。   想,怎么会不想呢。   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靠近她。   她抬了眼睑,忐忑地看着他,“你、你要做什么?”   他笑着低下头,唇落下去,轻柔地印在她眉心,低声说:“送礼,迟到的生辰礼。”   “……”怡君似被烫到一般,这一次,定力全跑到了爪哇国,红了脸。   “你也有脸红的一天。”他开心地笑起来,竟是特别纯真的笑颜。   怡君推开他的手,想转身,想找点儿事情平复红了的脸和狂跳的心。   程询不准,笑着把她搂得更紧。   怡君自知无处可逃,一时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手足无措。   程询把她的小脸儿按在怀里。   怡君没动。   他不再逗她,只是静静地抱着她。   这样的静谧、亲近,使得呼吸相闻,使得她可以听到他强劲的心跳声。   过了一会儿,他怀抱的温暖、好闻的气息萦绕着他。   他的衣物没有任何香料的味道,是那种阳光与风交织的气息,很好闻,很干净,让她的心慢慢变得安稳、平宁。   程询见她平和下来,拉过她的手臂,让她环着自己。   怡君开始只是虚虚地做个样子,过了一会儿,手臂落到实处,抱住他的同时,轻声问道:“我等会儿就走吧?不能耽搁你太久。”应试的人们,真有用功到悬梁刺股地步的。   “不用。”程询说,“该用的功,在乡试之前那些年里,都用完了。”   “来日要是考得不如你预期的好,可不能怨我来给你添乱。”怡君转了转脸,脸颊蹭了蹭他的衣襟,粗布做成的深衣,比之她最常接触的绫罗绸缎,自是多了几分粗粝。   “巴不得你每日都能来。”程询笑道,“怕不怕我名落孙山?”   “那是你的事。”怡君笑说,“在我,怎样都好。可我知道,你既然下场考试,就想考出个好名次。”不然的话,仅凭次辅的地位、早就获封的抬高身价的爵位,便足以让他不通过科举步入官场。   “没错。”程询抚着她的背,“我想赚一份最好的前程,让娘和你享有。”   “不管怎样,在我心里,你都是最出色的。”她说。   “满打满算,一个多月之后见分晓。”二月初九开始会试,三月十五举行殿试。他抚了抚玉牌,“戴着它,好运气一定更多。”   怡君道:“早知道这样,我就请老师傅刻‘金榜题名’了。”   程询闻言笑起来,“难为你想得出。”   怡君笑得现出小白牙,“这样吧,你搬回家中之前,我得空就唤阿初给你送些点心过来。”   “行啊。”   “饭菜没法子给你送来,天冷,到这儿就凉了。”怡君抬头看着他,“你好生照顾自己,下次再见到你,可别是又瘦了。”   “是心疼,还是怕我瘦的没法儿看?”他问。   “……都有啊。”怡君笑说,“我其实很虚荣的,恨不得一些人看到你就妒忌我的好运气。”停一停,目光一转,“这样的人,现在就不少吧?”   “那你挨个儿问问。”程询笑得不轻,“别弄得别人没妒忌你,你先提心吊胆的。”   “有点儿这意思。”怡君的手抬起来,本是想抚一抚他的面容,却在中途后悔了,落在他肩颈处。   他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面颊,轻轻摩挲。   怡君在他温柔的目光之中,渐渐放松下来,手指自有主张地抚过他眉眼、鬓角,又落到唇畔、下颚。   他的视线就如她的手,一处一处,划过她的眉眼、面颊、鼻梁、双唇。   他凑近她一些,视线有了缠绵之意。   怡君抿了抿唇,呼吸便有些急了。似乎该打破这种氛围,该结束这种情形,却更愿意沉醉在他的目光之中。   那让她分外明白,他的喜欢。   他略略俯身,手扣住她后颈,唇印在她眉心,随后,落在她面颊。   怡君的睫毛轻轻一颤。   程询的双唇又落在她唇角。   她心尖儿颤了颤,轻轻地抽了一口气,身形向后仰,手指掩住他的唇。   他就势吻着她的手指,视线锁住她红润的唇。   怡君几乎是抖开了手,呼吸颤巍巍的,语声低低的,有点儿沙哑:“程询……”   “你已经是大人了。”他语声亦有些许的沙哑,不知为何,更为悦耳。她长大了,所以,他更贪心了。   “我……”她只是紧张。真要紧张死了。   “我又不会吃了你。”他对她安抚地一笑。   怡君的手到了他肩颈,咬一咬唇,缓缓阖了眼睑。   他温缓地捕获她的唇,像是在品尝最美味的糖果。   怡君轻轻地一颤,手抓住他的衣领,又怕弄皱了他的衣服,没敢用力。   他一点点地加深这亲吻,克制、温柔亦一点点地变成坚定、热情,汲取、采撷着她的甘美。   唇齿间的颤栗,让怡君整个人都有点儿抖,失去力气。他是她唯一的支撑,手自有主张地攀附上他肩头。   绵长炙热的亲吻,让她脑子里混沌一片,在觉得自己将要窒息之前,她睁开眼睛,看到无声流转入室的阳光映照在他长而浓密的睫毛上,闪着金色的细碎光芒。 第44章 定风流   (七)   程询与她拉开一点距离,凝着她水光潋滟的大眼睛,哑声轻唤:“怡君。”   怡君没应声,把脸埋进他的怀里,调整着紊乱的呼吸、轻颤的身形和蔓延至四肢百骸的不可言喻的感触。   程询低头亲了亲她乌黑的发丝,下巴搁在她头顶,阖了眼睑,亦平复着自己紊乱的呼吸和心跳。   许久,她轻声说:“太近了,不好吧?”指的是太亲近了。   “怎么说?”程询柔声道,“太近了,我会有恃无恐,会不再对你好——是这意思么?”   “不是。”怡君道,“我可能会对你失去敬慕之心,小脾气、小毛病怕是藏不住了。”对着打心底觉得亲近的人,她应该做不到遮掩不足之处。   程询莞尔,“打量我要娶个绝美的花瓶回去不成?”   “……我可没那资质。”怡君腹诽着:论做褒义的花瓶,你最有资格。   “我喜欢至情至性的人。”程询道,“谁要是总跟我端着架子,总是同一个面目,那就先把我累死了。”   怡君莞尔。   “走,”程询携了她的手,“看看我近日在做哪些应考的准备。”   “嗯!”   转身时,程询唤住她,取过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   .   碧君坐在小书房里,凝神看着面前的曲谱。   蒋国焘坐在她对面喝茶,偶尔会看她一眼。曲子是他一个朋友所作,要他看看有无需要改进之处,他便拿到了廖家,来请她给点儿建议。   碧君起身走到琴桌前,把曲谱放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没有二妹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一时半会儿实在记不住。”   蒋国焘笑道:“我也没那么好的记性。”   “我瞧着是有两处不妥,但还是先弹一遍听听,这样会更有把握。”碧君温言软语地解释。   “嗯,再好不过。”没错,她的琴技目前只是有一定造诣,到不了引人入胜的境界,但是,他喜欢听。完美的事物,反而一向是他敬而远之的。   碧君专心致志地弹奏曲子,一曲终了,当真有了几分把握,回转到书案前,把曲谱摊开在他面前,慢言慢语地道:“你看,这里,曲调从平缓悠扬转到激烈高昂,我觉着有些突兀。再就是这儿……”   蒋国焘听着她的言语,时不时对上她妩媚的大眼睛,心神有些恍惚。到末了,并没领会她到底说了什么,但仍是不失分寸地应道:“我也是这样想,就请你费心修改一下吧。”   碧君笑道:“我试试。是否可取,还要看你友人的看法。”   “这事情不急。”蒋国焘道,“明日我再来拿,得空么?”   “得空。”碧君如实道,“上午要去学堂,下午一般都会留在家中。”   “那就好。”蒋国焘笑一笑,“其实我总觉得,你跟怡君的性子完全不同,对此一直好奇。”做正经亲戚走动了,他话里话外提起怡君,也就直呼其名了。   碧君汗颜,“没法子。我这个做姐姐的,对何事都没有主张。大事小情的,便需要怡君处处费心。”   待亲友是这般坦诚,说起自己的妹妹,一向是百般维护。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宅门里的闺秀,亲姐妹掐得你死我活的事情,他也听说过几桩。   他呷了一口茶,道:“说来你可能不相信,近来,我常有种相逢恨晚的感觉。”   “……”碧君不明白他所指,困惑地看着他。   蒋国焘就笑,“早知如此,真该早一些登门,不去管两家之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这是隐晦地指向母亲与姑母不合一事。碧君更不便搭话了,只是似是而非地一笑。   “说起来,在你看,我们现在是亲戚么?”蒋国焘问她。   “……”他又把她问住了。姑母才是一辈子的亲人,而蒋家,甚至于他,在她和怡君眼里,从最初就是当成朋友走动的。   毕竟,他不是姑母和已故的姑父所出,表哥表妹地唤着,不过是随着各自的亲人做的表面功夫罢了。终究不是一起长大的人。   现在熟稔了,最起码他和她之间,连那表面功夫都省了。   “我是没这样看。”蒋国焘开诚布公,“最初,是因为大伯母,我来到廖家。后来……我没把你当什么表妹。”   “……”碧君眨了眨眼睛,“你这到底是要说什么啊?”心说你是要造反吧?这种事,自己清楚就行了,哪能没心没肺地跟人说起呢?   “我是这样,希望你也是这样。”蒋国焘放下茶盏,从容起身,“明日我再来,到时你再跟我说说这事儿?”   碧君有点儿懵,讷讷地问:“我跟你说什么啊?”   蒋国焘笑得眉眼飞扬,“这其实无关紧要,我就是想告诉你,还想听听你的想法。听完了,有件事,我兴许就敢与你说起了。”   .   二月初四,皇帝下旨,为黎兆先、徐岩赐婚,特地知会礼部不需干预,大小事宜,两家私下商议就好。   人们由此猜出,黎家与徐家意在先定亲,并不急着操办喜事。   二月初六,程询搬回程府。两日后,春闱如期开始,分初九、十二、十五三场。   初九当日,程夫人很早就起来,亲自给长子做了早膳,又仔细地检查一遍考篮,生怕他粗枝大叶地忘带什么东西。   程询知道,母亲应该比他还要紧张,好一番宽慰。   苏润则连连失笑,对妹妹说:“你能不能别这样?阿询就算不忐忑,被你这样折腾一番,也会忐忑不已。”   “闭嘴。”程夫人横了二哥一眼,“说我点儿好你就不舒坦似的。”   苏润与程询都笑起来。   末了,苏润和程夫人亲自送程询到府门外。   程询上马车之前,对两位长辈躬身行礼,又摆手示意他们回去。没料到,二弟程译快步赶出来,径自走到他跟前。   “哥……”程译迟疑一下,道,“我来送送你,盼着你金榜题名。”   程询笑着拍一拍他的肩,心里暖融融的,“有心了。我也但愿我可以。”   “那行,你赶紧上车吧。”程译后退一步,“早到一些总有好处。”   程询颔首,转身上了马车。   在路上,他仍在斟酌:这一次出考题的人是谁?   皇帝指派的监考官,并不参与出题,且会受到锦衣卫的监督——不怪他们私下里都说,实在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近来,皇帝陆续见过几位大学士,商讨的必有会试一事。   那么,究竟是亲自出题,还是指派了哪位大学士出题?   不得不承认,父亲先前闹的那么一出,多多少少是影响到了他:那般憎恨的人,不想看到你好,就算只为着不让他如愿,也想让他得到个大失所望的结果。   亲人,亲人。   在完全地对峙之后,便会成为有形无形地阻力。   而到今日,事到临头,程询让自己放下父子之间的纠葛,也真的做到了。   有的人面临考试,会怯场,会发挥失常;有的人面临考试,则会莫名其妙地做到心平气和、头脑敏捷,或是照常发挥,或是超常发挥。   以前世的经验而言,他不是前者是一定的。   一番磨烦之后,考生们入场。   拿到试题,程询细细看了,唇角上扬。   与前世完全不同的考题,反倒让他生出切实的喜悦。   有些事,是他走再多捷径也会欣然接受的,例如与怡君;有些事,是他重复前生路会莫名心虚的,例如功名路。   这是两回事。   感情上,是纵观一生的笃定。   考场上的变化,取决于太多因素:读卷人不是一个,你但凡引起了哪一个人的不悦甚至反感,名次大抵就会受到影响。   而在这背后的那些接受评判的人,哪一个都是经过了十年或数十年寒窗苦读。   没有公平可言,只是事在人为的一件事。   无法改变。唯有适者生存。   .   会试开始之后,除了程府,最担心程询出岔子的,便是廖家。   都知道,就算程询真的名落孙山,也不愁前途,但他们因着越来越多的欣赏之情,满心希望他的功名路是自己一步步赚得。   相对于来讲,怡君算是最平静的,每日该上课就上课,该做针线就做针线,偶尔晚间做功课到半夜。   廖大太太听了哭笑不得,对罗妈妈道:“这孩子,也不知是心大,还是不在乎那些流于表面的东西。”停一停,又道,“我不行,我是俗人,还是想喜事成双,亲事虽说已经定下,却还没下聘礼。下聘的日子,私下说定了三月二十二——要是殿试之后,解元考取了前三甲,对两家来说,都是喜上加喜的事儿。”   罗妈妈就笑道:“奴婢瞧着您和大老爷这意思,想是已断定解元能够高中了,不然,也不会应承下来。”   “是啊。”廖大太太想一想程询的样子,“这人哪,有时候就是这样,有的人就是要什么有什么,有的人就是一辈子缺斤短两的——不是这儿有不足之处,就是那儿有瑕疵。像解元那样的人,该是苍天都会眷顾的。”   罗妈妈连声附和。   香雪居里的怡君,此时正忙着做点心。   上次一别,每隔一两日,或是程安来取她亲手做的点心,或是阿初送到别院。   那厮第一次回的字条是:多多益善才好。   好像她准备的不够他塞牙缝的样子。她于是就多备一些。   他的字条又至,告诉她自己喜欢什么口味的。   她于是看出来,他不大喜欢甜味的,想想也是,不是嗜酒的人,但听说酒量特别好,喝酒的场合又太多,这样的人大凡不喜欢清淡甜腻的食物。   这好说,她又不是没做过,近日不妨闲来多做几次,下次送到他面前的,应该比较可口。   至于别的,她真的不在意。   横竖自己认定的是他,不是他的功名。至于别的,是他的事。而她,相信他就够了。   做糕点的时候,不经意间,怡君想到了姐姐:这一阵,坐在一起的时候,姐姐好像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仔细回想一番,心想姐姐兴许就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吧?——这一阵,可是一个外人都没见过,左右都不会有什么事。   万一……   她侧了侧头,微笑。就算是那个万一出现了,也不是坏事。蒋国焘其人,方方面面品评下来,都是不错的人。   唯一需要顾虑的,是母亲。但也没事,有父亲和姑姑,蒋家各位长辈也不是刻板的做派。   怡君就在这样平静的时日之中,度过了程询的考期,又迎来了放榜之日。   这一天一大早,廖大太太便派小厮出去打听。   碧君也特别想知道结果,为此,自知心神不宁,去上课也是挨训,索性请了假。   到如今,叶先生对这个学生都不是头疼了,完全是放任自流——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来一日我就教一日,不来我也省省心。   辰正时分,碧君却兴冲冲地走进小学堂,欢喜地道:“程大公子高中了,这次考中的是会元呢。”   “啊?真的?”叶先生喜形于色。   “真的,真的!”碧君道,“先后两个小厮来报信,错不了的。”   “天……”叶先生喃喃叹息,“有多少年了,没出过连中解元、会元的人……来日殿试的前三甲是否考中,都已是别人望尘莫及的。”   “是呢,是呢。”碧君笑应道,“小厮说,外面的人也都是这样个说法。天啊……”这样的风流人物,来日居然是她的妹夫,当真是与有荣焉。   怡君从头听到尾,眉眼间亦是不自觉地有了笑意。   到底,他没辜负生平所学。他已证明,自己是最出色的。 第45章 朝天子   春闱放榜之后,登门道贺之人接踵而至,分别去往内宅外院。程府上上下下洋溢着的欢乐喜庆,几乎胜过除夕夜。   程译、程谨向姜先生请了假,陪着苏润、程询待客。在人前,他们的欢喜反而更为浓烈、真实,私底下对着程询,反倒收敛许多。没办法的事,他们的大哥,经常给他们一种厚重的来自方方面面的压迫感。   身在内宅的程夫人,淋漓尽致地诠释着容光焕发四字,由心而生的骄傲、喜悦、满足生出盈盈光彩,流转在眼波、笑靥之中。   生儿育女,得到母子亲情之余,求的不过是如今日这般的光景:孩子不曾辜负自己的期许,亦为自己的锦绣前程辟出最好的开端。   至于程询,是着实松了一口气。他希望自己成为母亲、怡君和手足的骄傲,这是来自一个男人自幼就有的心思。终于,再一次做到了。   眼下他拿不准的只有一件事:考题是谁出的?看出些端倪,却都似是而非。   预感告诉他,应该是皇帝亲自出题,是否如此,静待下文便可。其实已真的不重要了。到底,放榜之前之后,都不是最要紧的事。   程清远今日在内阁值房,便有很多人特地寻机过去道贺。他面上笑得开怀,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作为程府如今当家做主之人,长子连中解元、会元,已是无愧列祖列宗。并且,只要程询没疯,照常发挥,便可毫无悬念地稳拿状元头衔——连中三元,何尝不是皇帝希望看到的情形。   但是,没人知晓,将要连中三元的文人翘楚,对生身父亲早已失去敬仰之心。   日后,程询的日子是好过了,他呢?   当晚,一家人一起欢欢喜喜地用饭的时候,程清远板着脸对程询道:“为人切忌得意忘形。今日前来道贺的人,应承一番也就罢了。明日起,便闭门谢客,好生准备殿试。”   不等程询应声,苏润已似笑非笑地接道:“到底是父子,你们竟想到一处去了,傍晚阿询便已说了,明日还是搬去别院用功,家里再有宾客,由我们应承便是。”   “……”程清远小小的吃瘪之后,冷眼望向程询。   程询权当没察觉,笑着给苏润再斟一杯酒。   .   第二日,到了什刹海别院,程询吩咐下人,晚间安排席面。   舒明达、唐栩、黎兆先不喜凑热闹,要单独为他庆贺,便有了这番安排。   傍晚,程询缓步走到外院。   天气已暖和许多,黄昏的霞光绮丽,早开的柔弱的花在风中飘落,似雪,如蝶。   很美,很惬意。   重生以来,他第一次完全松快、放松下来。   唐府的马车慢悠悠走侧门的路趋近。   他迎上去。   马车停下来,高大的男子跳下车,粉雕玉琢的孩童探出头来,张着小胳膊要抱。   男子把孩童抱起来。不消片刻,孩童便挣扎着下地,举目四顾,旋即绽放出绝美的笑靥,噔噔噔地跑向程询,“程叔父!”   程询连忙紧走几步,弯下腰,笑着把孩子抱起来,“小人精,你怎么也来了?”   没错,来的是唐栩和修衡。   “想叔父啦。”比起平日,修衡显得特别开心,一条小胳膊勾住程询的脖子,认真地道,“我来给你道贺。”   “真乖。”程询笑着拍拍他的背,亲了亲他的额头。   “不光道贺,还准备了贺礼。”唐栩走过来,这样说的时候,笑得厉害。   一句话提醒了修衡,他扬了扬抓在手里的钱袋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爹娘给的,都不是我的。这是我赢来的。”说完,有些不满地瞟了父亲一眼。   父母给的东西,都不属于他自己,他要用自己得来的东西做贺礼——程询听懂了,心里暖暖的,“叔父谢谢你。”他紧紧地搂了修衡一下。   修衡把钱袋子打开,让他看里面的一个金锞子。   “这么多?”饶是程询,也有些意外。   “嗯!”修衡用力点头,“二叔家的管事,跟我比解九连环,他总赢不过我。”   两岁多的一个孩子……这样好么?程询想着。   唐栩笑着接话道:“是我二弟那边的一名管事,自认解九连环有一手,寻来不少不同样式的九连环,还有四连环戒指,今日跟修衡比试了整日。”那名管事没亲眼见过修衡解九连环已到娴熟的地步,一直很有些不以为然,今日这小子身边的小厮挑了个头,管事便自恃活了几十岁,不会输给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于是,有了一场让人听来就发笑的比试。   “了不起啊。”程询由衷地夸奖。事实很明显,修衡赢了。   “他赢了我好几次。”修衡扁一扁嘴,很犯愁的样子,“我的手小,越着急越不听使唤……”一样的九连环,如果都熟记解法的话,他自然吃亏。   程询抚着他的小脑瓜,“不怕,很快就长大了。”   “那你喜欢吗?”修衡把钱袋子系好,用小胖手托着,递到程询面前。   “喜欢!”程询笑着接到手里,“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贺礼,会一直好生收藏。”   修衡抿嘴笑了,“爹爹和娘亲说,叔父特别特别厉害。等我长大了,再送更好的礼物。”人虽小,说话却是有条有理,吐字亦是清清楚楚。   “好,叔父等着。”程询由衷地笑着,抱着修衡,又对唐栩做个请的手势,相形走进花厅,转身吩咐程安几句。   少顷,程安取来程询要给修衡的几本厚实的画册。   坐在程询膝上的修衡立时来了兴致,笑着全部接过,有些吃力地抱在怀里,仰头问程询,“都是给我的?”   “对。”程询笑着抚一抚他的小脸儿,“是我小时候用过的,能帮你识字、辨认常见的花草树木,再就是一些常见的景致和飞禽走兽。”这是当初母亲专门为他绘制的。母亲的敦厚,只是给外人看的,其实是很有才情的女子。   “太好了。”修衡转头,把画册放在腿上,神色好奇又专注地翻阅。   唐栩走过来看了看,不由笑了,“我怎么就没想到?”有形同于实物的画作在先,相对的字词在后,孩子得空就看看,只要感兴趣,便能慢慢熟记于心,再聪明些,便能连字一并记住。   类似的画册,唐府也有两本,但是,没有程询给修衡的这样细致、全面的。   程询把功劳推给母亲,“家母偶然想起来的,便让我带来,看修衡喜不喜欢。”   “喜欢!”修衡忙里偷闲地应声。   “混小子!”唐栩拍拍儿子的小脑瓜,“见到你程叔父,话总是格外地多些。”   程询道:“往后有什么适合修衡的,我命人送到府上。”外人若是影响到做父亲的责任或是喜悦,总归不大好。   唐栩却由衷地笑着摆手,“不用。横竖他也知道,我得空的时候少,有空为他花费心思的时候更少。”又捏了捏儿子粉嫩得近乎透明的小耳垂,“是吧?”   修衡很诚实地点头,“是!”大眼睛仍是看着画册中一页,小小的手慢悠悠地抚过面前画中的孔雀和孔雀幼崽,有点儿困惑地道,“大的不是孔雀吗?小的这只……不一样呢。”   “是不一样。”唐栩俯身,柔声为儿子解释。   过了些时候,舒明达与黎兆先相形而至,二人听说了修衡给程询的贺礼之后,先是意外,随即很是笑了一阵。   黎兆先把修衡从程询臂弯里抢过来,笑道:“这么喜欢程叔父,日后干脆拜他为师算了。”   修衡想一想,认真地说:“好。”   四个男人同时笑起来。   .   殿试之前,程询与怡君各自看似平静无澜地度日。   其实,在他会试夺魁两日后,就收到了她亲手描绘的他的一幅侧影图。   那是存于她臆想中的画面:他站在桃花树旁,衣袂随风翩飞,周身透着松散、惬意。   看得出,她画他侧面轮廓的笔触格外娴熟。   这让他在留意到的时候,笑得分外愉悦。   与画相随而至的,是一张笺纸,浅蓝色的淡雅的纸张上,不过寥寥数语:你得偿所愿,我与有荣焉。   只是这样一句话,没有任何花哨的平实的言语,倒更让他看得满心愉悦。   随后,她亲手做的糕点,每隔一两日便送到他手边,偶尔,会有一道羹汤。   这些,在这期间,足够了。甚至可以说,不能再多,不能再好。   他要保有殿试之前最佳最冷静的状态,科考中最后一道门槛,决不能出错。出了错,便是一生都不可原谅自己。   她明白,所以一如既往,只给予相应的温暖,不会多,也不会少一分。   只有结果可喜,等待的时日才值得。不问长短。   .   三月十五,殿试如约而至。   一如先例,皇帝亲自主持,只考策论一道。   三月十六读卷,三月十七放榜。   再一次的,亦是绝大多数人深觉没有悬念的:程询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皇帝分别亲自召见前三甲,最先召见的,是程询。   私心里,针对循例册封翰林院修撰一事,皇帝是觉得有些屈才:要知道,他御下的这状元郎,可是多少年都不能出一个的连中三元的奇才,其实真不该走寻常路,该重用。但是,那些大学士、阁老都劝他不要急着重用这位奇才,避免来日得到的不是栋梁而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佞臣,由此,只好认了。   也是真不用急,君臣两个都还年轻,时间富裕得很。   御阶下的年龄相仿的人,礼数、规矩不差分毫,样貌、仪态亦是无可挑剔。   程清远能有这样的儿子,真就是祖上烧高香了吧?——看程询的文章,跟他爹的认知可完全是大相径庭。——皇帝腹诽着,示意太监传旨,授予翰林院修撰职位。   程询恭敬地领旨谢恩。   正事说完了,皇帝说起别的:“只听过朕的状元郎的姓名,却不曾听到过字或别号。”   程询恭敬地道:“尚无人赐字,别号更是无从说起。”父亲不敢先于他几位师父赐字,几位师父则不好意思越过次辅赐字,由此,他就一直是“程询”。   皇帝一笑,“倒也不是坏事。”随即命内侍备下笔墨纸砚。 第46章 剔银灯   046   宣纸铺开,皇帝略一思忖,饱蘸了墨的御笔落下,行云流水般写下三字:程知行。   “致良知,知行合一。”皇帝含笑凝望着程询,“朕为爱卿赐字知行,期许皆在这二字之中。”   服侍在一旁的大太监刘允先就眉开眼笑起来。   程询向上行礼谢恩。   皇帝的恩赏却还没完,说起程询的婚事——明知故问。   程询照实答了。   皇帝颔首一笑,继续问道:“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   “回皇上,”程询恭敬而委婉地道,“廖二小姐知书达礼,端庄贤淑。”   “如此便好。”皇帝闻音知雅,又问起三书六礼走到了哪一步,末了道,“如此,朕便为你二人锦上添花,传一道赐婚旨。”横竖还没下聘,并非满城皆知。   程询再度毕恭毕敬地谢恩,随后适时地告退。   皇帝一早没用早膳,此时有些乏了,暂且遣了旁人,要休息片刻。   程询殿试时的答卷就放在案头,皇帝用了些茶点,又拿起来凝神阅读一遍,末了赞道:“文章好,字好,一表人才,连中三元。要再等多少年,才能再出一个这样的人物?”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刘允忙道:“皇上洪福齐天,苍天眷顾,还愁庙堂之上人才济济么?”   “愁,怎么不愁?”皇帝睨他一眼。   “……”刘允一味赔着笑。   “眼前这局面……”皇帝按了按眉心,“不论文武,有哪一个打心底要做朕的左膀右臂?柳阁老是良臣,偏生离开朝堂已久,不知何时才能游刃有余。今朝三名翘楚,就算都是栋梁之才,也要在翰林院里苦熬一段,若不是做官的料……”他摆一摆手,斜睨着刘允,“你真是越来越会当差了,三言两句就能引得朕满腹苦水。”   刘允连忙告罪,心里直喊冤。   皇帝也只是故意吓唬他,转而便笑了,“罢了,传榜眼厉骞。”   .   程询离开皇城的时候,一路遇到的人,皆是对他笑脸相迎,礼遇有佳,谈笑间忍不住上下打量。甚至于,有宫里的人立于高处遥遥望着他。   往好处想,他是一朝出人头地。戏谑地想,他不免觉得自己像是梨园中一朝成名的角儿,且是在不在戏台上都要任人观望。   那种感觉,在披红挂彩策马游街时更重,前世今生皆如此——游街两个字让他最先想到的从来只有游街示众的人犯、动辄往身上招呼的青菜鸡蛋。   很奇怪,就是这样,最该意气风发的时候,总会有风马牛不相及的念头闪出来,调侃自己。   金榜题名之后,仍需得好一番迎来送往,都是前生经历过的,程询早已习惯。文人的官场生涯,便是长年累月地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在谈笑间明争暗斗。   与前世不同的,是皇帝的赐婚。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中,皇帝的言语与前世一般无二。只是,在前世,赐婚是他不能接受的恩赏,此一生,则是他早就思虑过的——如果亲事万一有波折,便是皇帝不提,他也会求一道赐婚旨,让自己和怡君的姻缘落定。   对于此事,程夫人喜不自禁:有皇帝赐婚,礼部和钦天监便能帮忙筛选吉日,这样的话,廖家便是打心底舍不得女儿早早出嫁,也不好一再拖延婚期。   程清远却是满心不悦,当日冷着脸责难程询:“亲事已定,皇上意欲赐婚之时,你便该婉言谢绝。皇上给你的恩赏还少么?”   程询温和地道:“以防万一罢了。”父亲的可怕之处在于,太记仇,有些事他能记在心里几十年,并会在期间反复寻找可乘之机,不出了那口气,他就始终跟你没完。明知如此,又不能断言是否还会出现大的分歧,再不防患于未然,那就等于自己往坑里跳。   程清远冷笑一声,“好。以防万一?你最好能始终如此。”   程询微笑,“定当尽力而为。”   当晚,在书房里间歇下之前,程询盘膝坐在矮几前,斟酌着这一次同科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榜眼厉骞,其次是宁博堂。   宁博堂这次考的名次比前世要好,位居三甲第一,不知是考题与前世不同之故,还是姜道成的功劳。看宁博堂专门回到程府拜谢姜道成时那份诚恳,是认定后一种可能。   这是程询及至学堂、程府都喜闻乐见的事——往后应试之人,多少因此受到了鼓舞,不说别人,程译便是如此。   至于厉骞,前世也是入阁之人,算是他常年的对手。   ——只他与厉骞、宁博堂的生平,便不难看出,皇帝对这一届录取的人的重视和长年累月的倚重。   文人之间的恨意,有时候不需要理由,厉骞对他更是如此,视他为挡在前面的绊脚石,总有点儿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到深渊的意思。   这是官场常态,某种方面来讲,甚至是皇帝需要的格局。   不是厉骞,也会有别人站在他的对立面。无争斗,无分歧,民间疾苦、官场黑暗便不能现诸于朝堂,很多决策便都不能谈及。   厉骞今年二十七岁,早年丧妻,中了榜眼之后,顺理成章地续弦。娶的哪家闺秀,他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这些不打紧,需要注意的是,等正式到翰林院行走之后,要防着厉骞给自己使绊子。前世有一段浑浑噩噩的,好几次险些中招。   .   赐婚的圣旨供奉起来之后,廖家从上到下都喜气洋洋的。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情,终归是这种情形很少见。   怡君却因此生出了丝丝缕缕的心疼:次辅到今时今日,仍是程询需要防范的,不为此,以他的性情,怎么会接受皇帝这等锦上添花的恩宠与善意。   他对这一场情缘的不确定,都深埋在心里,若是无心,难以察觉。   父子之情到了这地步,他心里又该有多失落、难过?   毕竟,他不似她和姐姐,以前是在双亲的宠爱、信任之下成长的。   谁承想,原本如满月般的双亲,忽然残了黑了半边。   他要担负、忍受的,未免太多。   第一次,迫切地想见到他,特别特别想。   偏生只能想想而已,眼下不能够——程府下聘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出门的可能,他也有太多事情要应付,无暇他顾,便是得空,也会为她考虑。   她心绪受到了一些影响,上课时偶尔走神,幸亏程询私下送她的书籍、摘记让她总能先一步领略功课,不然的话,怕要效法姐姐,惹得叶先生放任自流。   说起来,姐姐这一阵真有点儿学够了的意思,偶尔叶先生敲打两句,也不当回事了。   姐姐要是能够没心没肺一些,也不是坏事。怡君起初是这么想的,可是,程府下聘前后,姐姐开始整日里打蔫儿,便不能不让她担心了。   和什么有关呢?因为蒋国焘近来都没再来串门么?   这一晚,她找到姐姐房里,笑道:“今日我能不能歇在你房里?”   倚着美人榻发呆的碧君听了,敛起思绪,恍惚地笑一笑,“自然好啊。”   “说话可要算数,我要和你挤着睡,说说体己话。”   “那是自然。”碧君知道,是自己又让妹妹担心了,歉意地笑了笑,沉吟一会儿,轻声道,“有些话,我的确是要跟你说一说。”   “洗耳恭听。”   姐妹两个歇下之后,遣了值夜的丫鬟,碧君凑到怡君身侧,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蒋二公子……不,二表哥……”   “他可有一段日子没来了。”怡君侧转身,在黯淡的光线之中看着姐姐,找说辞打开话题,“该不会是和你吵架了吧?吵架也没事,不是外人才会吵架。”   “没。”碧君摇头,“是出了点儿事。起初,他说……”咬一咬唇,忍下羞赧,“说没把我当亲戚,更没当什么表妹,只把哥哥和你当做表兄妹。我当时没吱声。”   “我们几个都这么大了,才做正经亲戚来往,怎么可能真有亲戚情分。”怡君和声道,“亲戚是长辈之间的事儿,我们以后也要按照亲戚的礼数来往,相互关照着,但心里应该是把对方当做交情不错的朋友看待吧?他这意思,我明白。后来呢?”   碧君抿一抿唇,“后来……他就算是把话挑明了。”说着话,抚了抚有些发烧的面颊,“你已经定亲了,不然我真是没脸跟你说。挑明之后,我不知道怎么应付,跟他……僵住了。”   “僵住了?”怡君睁大眼睛,“这怎么说?——你不给他准话,他就也不来找你了么?”   “也不是。”碧君如实道,“他说他不会催促,给我时间斟酌,等过一两个月再来。”   “等那么久?”怡君啼笑皆非,心想,一两个月之内,父母要是把姐姐许配给别家怎么办?蒋国焘了解姐姐,但真不了解她们的双亲。   “是啊。”碧君语声更低,“近来,罗妈妈隐晦地提点过我几句,说娘心急火燎地想给我定亲。我便知道不能拖延,静下心来,细细回想他这个人……起初是一朝被蛇咬,到这几日……”   怡君轻声笑起来,寻到姐姐的手握住,“我明白了。姐,有需要我帮忙的么?”   “……不知道啊。”碧君蹙了蹙眉,“就算我答应了他,也很麻烦吧?蒋家疑心我品行不端可怎么好?还有姑母……”   “嗳,你这心思好生奇怪。”怡君摇了摇姐姐的手,“那都是他的事,成不成全在他。女子这边,能做的只能是设法保证不被双亲胡乱许配出去,其他都该是他的担当。”   碧君沉默片刻,忽然也笑了,打趣妹妹:“打量谁都跟你似的,遇到的是状元郎那般周到的人么?”   怡君失笑,“好没良心的姐姐,竟在这时候取笑我。放心,只要他是出自真心,就会想方设法把事情办周全。”   碧君思忖好一会儿,抚了抚额角,“我对他,是真的……么?”明明觉得商陆的事情还没过多久,自己就与蒋国焘走到这地步,不免瞻前顾后。   “那可就只能问你自己了。”怡君道,“你真的要考虑清楚。女孩子的心思,诗词歌赋里不少,戏文里亦比比皆是,好歹能做个参照吧?”停一停又补充,“夸大其词的可别信。” 第47章 剔银灯   047 剔银灯(二)   “不,不是那个意思。”碧君慢言慢语地解释道,“诗词戏文里的儿女情长,看看也罢了。我怎么敢奢望太多。这会儿是担心辜负人家。我这样的人,没什么可取之处。就像娘说的,连过日子都不会,却是满脑子没用的东西。”   “得,这下好了。”怡君撑不住笑起来,“叶先生辛辛苦苦教导我们,到头来成了没用的东西。”   “过不好日子的话,那些可不就成了没用的?”碧君认真地说,“姑母也提点过我,一次开玩笑,说要是有朝一日锅都揭不开了,站在灶台前作多少诗词字画都没用,去街头摆个摊儿,倒是能赚点儿碎银子。”说完,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怡君的手臂搭在姐姐盖着的锦被上,“这一阵,你思虑的事情可不少啊。”   “是啊。”碧君点头承认,“旁的先放一边儿,你的亲事不是定下来了么?我少不得要盼着,你出嫁之后,能够打理好婆家的事,得到公婆的喜爱、夫君的敬重。但要让我说该如何做,却说不出个门道。久而久之便晓得,人得先务实,把身边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才好顾及自己的喜好。”   “貌美、善良、满腹诗书、做得一手好针线,谁能挑剔出你的不足之处?”怡君语气真诚,“至于别的,慢慢历练就好了,谁不是摸着石头过河?”   “我能学会么?”碧君有些沮丧,“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时候起,一听说什么事,我就嫌烦,只想躲清静。十来岁的时候……真傻,你防范别人的时候,我还抱怨你戒心太重,会害得我们结交不下朋友。有没有生过我的气?”   “这是在胡说些什么呢?”怡君轻笑出声,“我当时不也说,你要是男孩子,能结交的都是酒肉朋友。更该生气的是你吧?”   姐妹再亲,也有闹别扭的时候,只是都是吵过就算,转头就忘。   “你真那么说过?”碧君想了想,“我居然忘了。不行,既然给我提了醒,我就得记仇一下,罚你给我绣五条花鸟帕子——要你亲手绘的图样。”   “啊?”怡君立时苦了脸,“爹娘、哥哥和你的衣服还没做好呢……”一想到欠下的这种账,她就莫名有种被衣料、线头团团围住的感觉。   碧君笑道:“不管。我就喜欢你画的花鸟,做图样绣在帕子上,不知多好看。”   姐妹两个就这样轻言细语地说着话,话题没个准成,略显散漫地分享着心事、感触和喜乐。   .   自皇帝赐婚之后,不过三五日,来廖家求娶廖大小姐的门第骤然增多,很有些踊跃的势头。   廖大老爷和廖大太太心宽许多,称得上烦恼的,不过是老问题:   “眼下真是不考虑门第了,只想有个气度、样貌像样的人。唉,可是打听下来,怕还是不能如愿啊。”廖大太太这样说。   廖大老爷就笑,“门第自然不需要考虑,既然与状元郎结了亲,旁的都不在话下。至于人么,最要紧还是品行。状元郎的样貌固然是少见的俊朗,但若品行倨傲,也够我们喝一壶的。”因着心情好,与妻子说话时,语气很温和,言语也随意一些。   “说句你不爱听的,那样的人,便是倨傲,也有倨傲的本钱啊。”廖大太太眉眼间尽是笑意,“但你说的对,最要紧还是品行。等到那边下聘,我便相看起来,性情最好还是宽厚一些为好,你说呢?毕竟……”她笑意有所收敛。   “毕竟,碧君为人处世不够灵活,需得婆家处处看顾些。”廖大老爷道,“我知道你的顾虑。日后就本着这些相看,尽快定下来。”   “对。平时你也留意着吧。”夫妻两个罕见地特别有默契,廖大太太接道,“程府下聘之后,便要张罗着定吉日了。起初提亲,程夫人的做派你又不是不清楚,状元郎又是家中长子,眼下虚岁二十了,我们也该体谅体谅人家。”   廖大老爷深以为然,颔首一笑。   程府的聘礼送到廖家当日,廖家好生整治了席面,热闹了一番。之后,廖家夫妇二人依照先前商定的,都把长女的婚事作为当务之急,处处留心。   .   程询、厉骞等人,要下个月入翰林院。   毕竟,不是每一个都似程询和宁博堂一样生于京城、家底深厚,殿试前夕还在客栈旅居的人都有,金榜题名之后,庆贺、拜师、走动这些放到一边,单是安家一节,就需要现等着官署安排住处。   此外,官服、轿子、马车等等,也都需要置办。   这些对于程询而言,根本不需挂怀,二舅、母亲先一步就给他吩咐下去了。   此次的主考官,因为只负责监考却不负责出题,程询等人所谓的拜座师便只是走个过场,一干人等最终会投靠到哪位阁老、大学士门下,谁都说不准。   就这样,程询少见地清闲下来,也很愿意享受这般光景,每日除了不得不见的友人,都留在书房,亲自整理几个偌大的书架。   姜道成见程询很有点儿无所事事的样子,得空就唤他过去,要么说说学堂的事情,要么就对弈几局。   “等到以后,这等清闲的日子,你恐怕只能梦到。”老爷子笑呵呵地道,“入了翰林,更不能懈怠,能力卓绝的话,便会步步高升,心里装的事情越来越多,再不能陪着我这把老骨头扯闲篇儿了。”   程询就笑,“要是能力一塌糊涂,更不得闲,在家被长辈训斥,在外被人搓圆揉扁;要是能力一般,最不好受,前怕狼后怕虎,在夹缝中委曲求全。”   老爷子哈哈地笑起来,“这可不是举一反三,正经的乌鸦嘴。”说着话,苍老的大手拍一拍程询的肩头,“你啊,错不了,我这次绝没看走眼。”   “借您吉言。”程询敛目看着棋局,手里的黑子迟迟不落。   “你这是什么怪癖?”姜道成等得久了,不耐烦了,对他瞪眼,“动不动就想把好好儿一局棋走成和棋,那多没意思。跟我走出一盘和棋,我就罚你一壶陈年梨花白。”   程询却是剑眉微扬,笑了,“当真?”   “敢情我说到你心坎儿里去了啊?”姜道成吹胡子瞪眼的,“不作数,想都别想!”   程询开怀而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连赢您两局的话,晚间您得跟我喝点儿。”   “成!”   程询这才果决的落子。老爷子说的那怪癖,是怎么来的?算是修衡引起的吧。   修衡曾给他看过一本棋谱,里面居然记录着七盘和棋。   犹记得修衡指着一局棋说:“别的也罢了,这一局,是我与至交走出来的。和棋之前,真的是满盘的杀气、兵气。”语毕,摇了摇头,神色复杂。   “有杀气兵气,也是你把人逼到了那个地步。”修衡的性情,他是了解的,狠起来,说能吓死几个都不为过,对弈时赶上心绪不佳,棋局就成了他心里的沙场。   “这些且不论。关键是不对。”修衡特别不甘心地说,“杀气兵气在的局面,不该和,偏就和了。若真的两军对垒,那我这主帅还用不用活了?——就跟人原地转着圈儿耗着?敌军没怎么着,我就先窝火得见阎王去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笑了,并且是很开怀的笑,说不对的是你,你后半辈子给我老老实实做皇上的左膀右臂,别再做沙场上的悍匪,你可以练兵强兵,但别凡事都往作战上面考虑。   修衡思忖一会儿,笑了,“和为贵,对么?”   “对。”他颔首,“有远虑、勤固防、不兴战。”   “我下半辈子要做的,是这些。”修衡没大没小地拍拍他的肩,“记住归记住,但没人耳提面命的话,不定何时就忘了。您受累吧。”   那混小子是变着法儿地给他安排事由,最怕他牵挂太少,不定哪日就活腻了。他知道。   挽留一个人慢一些走,何尝不是煎熬。幸好,那时的修衡已平和下来,有那么多甜而暖的负担,帮他长久维持那份平和。   从那之后,独自守着一局棋,到如今与亲友对弈,一个“和”字时不时萦绕在脑海,想起了,就忍不住尝试。   具体的原因,说不清。或许只是因为深觉讽刺:他连家和都做不到。   .   碧君慎重思忖之后,决定让怡君帮她个忙:派人去给蒋国焘传句话。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字:好。   怡君心头雀跃,又考虑虽然夏荷、阿初等人可信,但由他们传话的话,蒋国焘认为姐姐的态度不够郑重就不好了。于是,她只遣了阿初前去传话,告诉蒋国焘:下午若是得闲,她就过去串门,要送他一册琴谱。   阿初从速返回,“蒋二公子说了,下午没什么事,会在家中恭候二小姐。”   怡君转去请示母亲。这一段,母亲偶尔真有些慈爱的意思,她便也愿意做个听话、懂事的女儿。母亲虽然白日里搭理她们姐妹的时间依然不多,但听她细说原委的工夫还是有的。   一听小女儿要去蒋府看望姑母,顺道请教绣活上的不懂之处,廖大太太当即答允,“早去早回。”   到了蒋府,怡君先去蒋太夫人房里请安,廖书颜和蒋二夫人也在,陪着三位长辈闲话一阵子,才随着姑母回房。   没多久,蒋国焘赶过来,温和有礼地与怡君见礼。   怡君将带给他的那一册琴谱送上,落座后,闲闲叙话。   三月中旬,正是风和日暖、娇花争艳的时节。廖书颜提议一起到她院子里的小花园去看看。   二人俱是笑着说好,随之起身去了小花园。   润草青青,开着不知名的小花,几块辟出来的花圃里的香花,都是廖书颜亲自培育。没有看惯了的花团锦簇,难得的是那份清新雅致。   赏看了好一阵景致,怡君才找到与蒋国焘单独说话的机会,只能长话短说,要传的也就那一个字,于她算是轻而易举。   蒋国焘听她三言两语说了碧君的答复,双眼瞬时变得特别明亮有神,闪着喜悦的光华,说话时却显得有点儿呆,“真的?真是这么说?”   怡君忍住笑意,从容点头,“真的。”   “我……”蒋国焘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顷刻之间,变成了要比实际年龄单纯、笨拙许多的青涩少年。该怎么做?接下来要做什么?明明知道的,可脑子就是被喜悦冲的不转弯儿了。   “二表哥有事只管去忙。”怡君再一次按捺下笑意,“我陪着姑母说说话。”   “好,好。”蒋国焘用力点头,待得怡君步调悠然地转去别处才回过神来,快步走到廖书颜跟前,寻了个由头离开。   廖书颜确定他走远了,不会折返,笑盈盈地到了怡君面前,灵秀的手指挑了挑小侄女的下巴,“你这蔫儿坏的丫头,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姑母……”怡君这会儿真有些犯难了。按理说,应该告诉姑母,可是,那一对儿都还没说什么,她先一步告知长辈的话,成什么了?可此刻若是撒谎,也是于心不安。   廖书颜笑意更浓,戳一戳怡君的面颊,“你不需犯难。又不是你的事。随缘吧。”   “您的意思是——”怡君爱娇地挽住姑母的手臂。   “那个笨丫头,连你都瞒不住了,可见你也瞧出了些苗头。”廖书颜笑道,“那个傻小子,我每日昏定晨省时都要见到,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再没察觉的话,岂不是白活了这些年?”   怡君开心地笑起来。她听得出,姑母的看法正是已说过的随缘。   太好了。   心念一转,她又意识到了一件事,几乎要喜不自胜了,“既然您知道,那蒋府的人是不是——”   “是啊。”廖书颜略显嗔怪地睨她一眼,“你这丫头,事情跟碧君沾了边儿,你那脑子就成摆设了是吧?这些还用问?来之前不就该考虑到了?”   “……是是是!”怡君的大眼睛笑成了弯月,频频点头。   “往后不可如此。”廖书颜提点她,“事归事,人归人,你得分清楚,别混在一起。不是不让你感情用事,可要是连事情都理不清楚,你感情用事就是给亲友添乱,懂么?”   “我记住了。”怡君正色点头。姑母最近一直这样,得空就提点她一番。   “这孩子。”廖书颜怜爱地拍拍怡君的手。近来,她偶尔真的会想:如果能嫁入蒋府的,是这个孩子,该多好。   但是,是碧君也好。真的。往后很多年都不愁没事做,碧君总会有意无意间给她找差事。   那个孩子,累人归累人,听话也是真听话。   自然,她也明白,就算碧君与国焘情投意合,这亲事也绝不会是两家一拍即合——单是她那个大嫂,就得有一番挣扎、计较。   她就算任劳任怨,人家也不稀罕,不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反对就不错了。   ——这些,怡君在回家的路上,也静下心来斟酌了一番。母亲能不能理智地对待这件事,她真没把握。   女人与女人之间不合,是长年累月的小矛盾累积而成。越是这样,反倒越容易钻牛角尖。   可不管怎样,母亲都会为了女儿的一生着想……吧?   思及此,她不由扶额。这样的母女缘分,到底是谁的错?   回到家中,问过罗妈妈,得知母亲有客,怡君径自去了姐姐房里,并没耽搁,只是笑盈盈说了一句“幸不辱命”,便转身回房更衣。蒋国焘那个堪称傻乎乎的但是真情流露的样子,留待日后再告诉姐姐吧。   .   当晚,程询与姜道成、二舅在光霁堂的花厅用膳,席间推杯换盏,很是尽兴,至戌时才散。   沐浴更衣之后,程禄来找程询,禀道:“酉正时分,榜眼厉公子来到府中,不知是老爷相邀,还是他主动登门。”   程询嗯了一声,“还没走?”   “还没走,在老爷书房。”   厉骞来找父亲。   父亲会不会利用厉骞给他使绊子?这次是首次相见么?是不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会不会联手做什么事。   程询有点儿遗憾:跟前没留当下就能过去听窗跟的人手。舒明达给他的那几个人,都撒在外面了。   文官就是这点儿不好,时时短缺精良的人手。所幸已经在培养,过个一半年,总能在家中切割出清净且安稳之地,供母亲与怡君享有。   程询坐到太师椅上,凝神思忖,之后吩咐程禄几句。   左不过就是那些事,横竖父亲也做不出更恶劣的事。   .   翌日上午,怡君伏案作工笔画的时候,款冬走进小学堂,先在叶先生面前低语几句,随后来到她面前,轻声道:“二小姐,您出去一趟。先生同意了。”   怡君当即起身出门,看到神色欢喜的罗妈妈,便知内宅有什么喜事,走上前去笑问:“怎么了?”   “是喜事。”罗妈妈笑道,“方才,有一个好门第前来提亲,那边的公子,可是出了名的英俊又有才华。”   怡君听出不对,“哪家?”蒋国焘很英俊,但因为那几个名头响当当的人物,才和貌就不是“出了名的”出众。   罗妈妈见她没有惊喜之色,笑意微敛,语声更低:“是金科榜眼厉公子在祖籍的同窗挚友,今年十九岁,出自书香门第,家境殷实,这两年风头正盛,说是在当地的名气比厉公子还大。去年没能参加乡试,是临考前忽然抱恙,实在起不得身,只好等下次再说。这一次,他陪着厉公子进京,在京城有宅子,应该是要常住下来,下次乡试之前都不会返乡。”   怡君点头,“大太太怎么说?”   “奴婢瞧着大太太挺高兴的。”罗妈妈道,“大太太送走说项的人之后,絮叨着说这下好了,总算是等到了。随后就去了外院,亲自吩咐管事出去打听打听,还让管家亲自去告诉老爷。”   “……”怡君语凝。   得赶紧搬救兵,但是,请谁呢?谁都不合适。   姑母若是劝阻,与母亲必然要有一番争执。   也不能请程询。要怎么跟他说?我姐姐有意中人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你得帮我把他赶走?想想就荒谬。   蒋国焘就更不合适了,他一来就全乱了,母亲要是惊讶过度不舒坦,她罪过可就大了。那厮要多久才能得到长辈的允许?蒋家何时才能派人上门提亲?时间太关键了,万一那边抓紧行事,父母又相中那男子,蒋国焘就会被晾到一边儿。   这种事,谁能受得了第二次?她都不见得可以,何况姐姐。   要不然,她去给母亲浇点儿冷水?   思忖间,碧君寻过来,走到她面前,“二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姐?”怡君没防备,先是一愣,随即携了姐姐的手,“我们先去跟先生告假,要回房商量些事情。”说话间,她已有了主意,慧黠一笑。   这一次,不妨和姐姐一起做件“坏事”。 第48章 剔银灯   (三)   姐妹两个回到香雪居,遣了丫鬟,转到里间说话。   怡君把厉骞同窗提亲一事原委告知碧君。   碧君听了,脸色立时没了血色,“怎么会这样?要是我早一些告诉他,会不会……就没这件事了?”   怡君愈发确定姐姐的心思,安抚地一笑,“意外而已。姐,想不想把这件事搅黄?”   “当然想啊。”碧君脱口答完,不由赧然,但她很快镇定下来,“二妹,你教我怎么做,好不好?”   输不起了。她很确定,自己输不起第二次。并且,方才时间随短暂,心绪却足以告诉她,自己对他的在乎。那一刻,有多怕,只有自己知道。   “好。”怡君笑容明媚,“我们好生盘算一番。”   .   书房里,程禄正对程询道:“今日托人去廖家说项的人,是厉公子的同窗冯仁宇。冯家祖上几代为官,近几十年却无人得功名走仕途。……”   冯仁宇自幼天资聪颖,冯家又对他寄望颇高,先后请了几位名师教导。冯仁宇十多岁就考取生员进入国子监,只是,随后的运道很差。   他虽然进入国子监,但和不少人一样,只是挂着个名头,平时回到祖籍,接受授业恩师的教导,乡试举行之前才会来京城,两次下场前都染病在身,一次在京城的宅子里,一次是在路上。   就这样,被家乡父老寄予厚望的最有才情的人,两次都是无功而返。   “两次都这样,不少人暗地里议论,有人猜测他不服京城水土,有人索性怀疑他空有其名,不敢下场。”程禄道。   “这事情有点儿意思。”程询放下了手里的玉石、刻刀。   程禄继续道:“到眼下,冯公子和家中长辈着实心焦起来,索性搬来京城常住。他双亲去得早,算是由兄长带大的,如今,他兄嫂也陪着他进京了。去廖家提亲一事,便是他兄嫂张罗起来的。”   “冯仁宇。”程询念着这个名字。   他对这个人的印象模糊,程禄讲述那么多,也不能让他想起冯仁宇的样子。只记得这人的大致履历:最终考取的名次不佳,自请回祖籍做了一县的父母官,很多年里无功无过,典型的在官场混日子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他不记得厉骞有过这样一位同乡兼好友。前世在殿试前后,也没听说过。是两个人都因为境遇不同疏远了么?   如果意外出在自己这儿,没关系,见招拆招,输不了根本。但出在廖碧君那边,便会让他没来由地心惊肉跳。记忆给他的阴影太重了。   程禄等候吩咐:“大少爷——”   “继续查这个人的底细。还有厉骞。”程询看着他,“尽快。”   “是!”   程询重新拿起手边的玉石、刻刀,微眯了眸子,凝神雕篆。   这是他新找到的一个消遣。在做这些的时候,心会特别平静,头脑会特别清醒,一面雕篆,一面斟酌事情。   他目前能做的,只有查冯仁宇底细这一件事。隐约的,怀疑这是父亲的主张。   不知道廖家的态度,不知道姐妹两个所思所想,没道理干涉。   心里也清楚,怡君就算反对冯仁宇的提亲,也不会跟他说,而是自己想法子。   以现在的情势,于她应该是小事一桩。   .   廖大太太维持很久的好心情,到了傍晚,逐步消散。   她派了长安和刘妈妈出去打听冯公子的底细,两个人出去一下午,回来之后的说辞,让她有些扫兴。   长安说:“大太太,这次冯公子过来,是兄嫂相陪。他兄嫂比他大十来岁,凡事都为他做主,这次提亲的事情也是。其实,冯家在祖籍家大业大,当家做主的夫妇二人就那么撇下了,挺多人都觉得不解,疑心是不是……是不是冯公子离开兄嫂,就不能安生度日。   “另外,冯公子的身子骨不大好,您想啊,两次乡试前都病倒在床,巧是巧了些,可是,平时是不是也因为身板儿羸弱病痛不断呢?”   刘妈妈附和地点头,行礼后道:“而且,奴婢打听了大半日,也没听说过冯公子是金科榜眼的好友,要是来往不断,好友高中之后,少不得将他引荐给在京的友人吧?奴婢并不曾听说过这类事,人们提起来,都要想一阵子才说道两句。   “再就是样貌。所谓的出了名的有才有貌,也就是在当地吧?到了京城,又是这年月,便显得不出奇了。奴婢有幸远远地瞧了一眼,觉着……”   廖大太太问道:“怎样?”   “奴婢觉着,也就一般人吧。比起我们大少爷和两位表少爷……差了点儿。”   “……”廖大太太无声地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找辙,“你们能打听到的毕竟有限,等我让老爷和大少爷留心之后再说。”终究是不愿意满腹希望落空。   长安和刘妈妈称是,行礼告退。   走出正房挺远了,夏荷、紫云赶上来,不着痕迹地分别交给两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长安和刘妈妈先是一喜,随即又担心,“这算是欺瞒大太太了吧?以后要是露了馅儿……”按理说,他们应该是好的坏的一并禀明,但是大小姐、二小姐让他们略过好处,钻空子点出隐忧。   夏荷就笑,“想什么呢?那本来就是打听到的,别人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复述给大太太听,关你们什么事?”   “是啊。”紫云接道,“哪有十全十美的人,谁规定你们一定要在大太太跟前捧夸冯公子了?”   两人这才踏实下来,匆匆道谢,各自回去当差。   这时候,碧君站在夹巷中,眼巴巴地望着哥哥。   廖文哲见她神色很反常,不由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不成?”   “没有。”碧君用力咬了咬唇,“哥,我来求你帮我。”说完,脸就红了。她自己都在奇怪,勇气是从何处来的。   廖文哲道:“你说就是,只要我帮得了。”   “是这么回事,……”碧君把提亲一事说了。   “那个人,我前不久赴宴时,倒是遇见过一次。”廖文哲想一想,“你不愿意?怕爹娘应下来?”   “是。”碧君轻而坚定地点头,“我,我……”我有意中人了,这一句如何都说不出口。   这是并不十分疼爱她们的哥哥,不是无话不谈的二妹。如果不是怡君笃定哥哥也会帮忙,要替她出面找哥哥,别说此刻站在这儿了,压根儿就想不到。   “你——”廖文哲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也有些不自在了,“遇到了有缘人?”   碧君垂头,面色更红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廖文哲深深地看着她。这该有多喜欢那个人?不然,以她的性子,如何都没勇气来向他求助的。   可是,这个傻丫头的眼光准么?   没法子,他这两个妹妹,一个太不谙世事,一个比他还有准主意。   “那么……”他迅速转动着脑筋,搜寻着合适的措辞,“心意定了?”   “定了。怎样都不会改的。”   “那么……”廖文哲终于想到了关键之处,“怡君知不知道?——知道你这事儿么?”他实在不好意思直接问那个人是谁,只好委婉地套话,看看靠不靠谱。   碧君再次点头,“知道的。”   “嗯,那行,容我想想。”廖文哲背着手,缓缓踱步。   父亲上次提点他的时候,险些发火。   怡君来日要嫁的是程询,冯仁宇是榜眼的好友——不管真假吧。   单就这一点,这亲事就有些不妥了——这能算是状元与榜眼之间转着弯儿地有了裙带关系吧?要知道,那边可是打着榜眼好友的旗号来提亲的。   如果是两个人结缘在先,就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没有,碧君已有了意中人。   思虑再三,廖文哲有了主意,转回到碧君跟前,看到她眼底的焦虑,有些不忍了,“放心,哥帮你。”   “啊?真的?”如花的笑靥,立时在碧君脸上绽放。   “傻丫头。”廖文哲笑起来,“别的你别管了,我知道怎么跟娘说。”   碧君眼眸熠熠生辉,“谢谢哥!”   “乱客气什么?”廖文哲笑道,“告诉怡君,我等着穿她给我做的衣服呢,她怎么磨磨蹭蹭的?”   “不是刚学会么?”碧君笑起来,“得空我先给你做两件外袍吧。”   “成啊。”廖文哲摆一摆手,“你回去吧,我等会儿去给娘请安。”他还得绕回外院去。   “嗯!”碧君转身,踩着轻快的步子转身。   廖文哲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有点儿怅然:一半年之内,两个妹妹就都要出嫁了吧?到这时才觉得,兄妹之间不够亲近,从小到大,就没多少哄着她们的时候,疼爱就更别提了。   他回到外院,等到父亲下衙之后,迎了上去,说了冯仁宇提亲的事,又如实道出自己的考虑,“单只牵扯到厉公子这一点,我就觉得有些不妥。万一居心不良,日后总拿这件事做文章,且不说程家,单说我们廖家,在外人眼里成什么了?”   想说一个人好,能寻到千百个说法;想质疑一个人,由头随手能抓一大把。两个妹妹的心思很明显:把这事儿黄了就成,别走到母亲相看那一步。   廖大老爷敛目斟酌片刻,笑道:“知道了。只因为这些?”这些可以成为问题,但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不是问题。事在人为,冯仁宇完全可以与厉骞撇清关系——毕竟是同乡、好友,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手足。   “……”廖文哲硬着头皮,期期艾艾地跟父亲撒谎,“我还听说了一些不大好的事,实在不方便跟您说。总之,您不答应就对了,答应了就会耽误碧君的一辈子。”   总算是有个做兄长的样子了。廖大老爷深凝了儿子一眼,流露出些许赞赏之意,“好。我记下了。”   一家人用过晚饭,碧君、怡君神色如常地告退回房。   路上,碧君悄声问:“听说长安和刘妈妈说了一通冯公子的不是?这样好么?我担心娘搁在心里,日后对冯家有偏见。”   “事情不成,也不能败坏人家的品行,你是这么想的吧?”怡君莞尔,“把心放下。我们只说他可能身子骨不好,可能不是能够当家做主的性情——都是可能而已。至于样貌,各花入各眼,就算他的确出众,也会有觉得他不好看的人。我们说什么了啊?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母亲先入为主的好印象抹杀大半而已。   碧君沉了片刻,笑起来,“你这丫头,怪不得姑母说你蔫儿坏呢。”   “随你们怎么揶揄。今日只能如此,万一长安和刘妈妈揣摩着娘的心思说话,把冯公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怎么办?”怡君也笑,“再说你的顾虑,大可不必。娘相看过的人多了去了,不可能跟人说别家公子的不好。哥哥可还没成亲呢,她不会让人觉得她嘴碎、刻薄的。”   “这倒是。”碧君放下心来。   正房里的廖大太太和父子两个说起今日的事,末了道:“你们怎么看?尤其文哲,你可曾听说或是见过冯公子?”   “那个人啊,”廖文哲显得有些迟疑,“家在外地,这一点就不好吧?”   廖大太太摆一摆手,“来京城常住了。等到以后考取功名,怎么也能留下来。”   “可是万一……得,您不在意也就算了。”廖文哲继续道,“那个人我见过,就平平常常一个人吧,大抵是冯家几十年经商的缘故,一看就是出自商贾之家,不稳重。”真实情形是,冯仁宇生得算是很俊俏的那一类美男子,年轻又涉世不深之故,言行便显得不够沉稳。   廖大太太脑海中浮现出一身铜臭气的商贾形象,“这是说的什么话?别没正形,是不是真的?”   “我怎么会骗您呢?”廖文哲心里汗颜,面上却是一本正经,“我们在京城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不难时时看到真正的高门子弟——那种气度,是耳濡目染自幼熏陶出来的,一般人哪比得了?”   这也算是实话,尊贵如黎兆先、唐栩、程询那般的出身、修为,气度不要说寻常人比不了,就算是京城一般子弟都是不可企及的。   他又能怎么办?只能抓住点莫须有的事情跟母亲啰嗦,总不能不了解的前提之下就肆意诟病一个人。   幸好,他了解母亲,只这些莫须有的瑕疵,就能让她很在意。   果然,廖大太太现出明显的失望之色,“我先前还以为,真是一门好亲事呢。”   廖大老爷这才出声:“近日,状元郎闭门谢客,只偶尔见一见交情深厚的友人。榜眼却是忙忙碌碌,每日不是呼朋引伴赴宴,便是拜望德高望重的大学士——我是觉着有些浮躁了。冯公子既是他的友人……”他似是而非地笑一笑,转而道出儿子已经跟自己说过的顾虑,“不管冯公子是不是榜眼的好友,打着这旗号来提亲,多少让人膈应。我们不管是为自己考虑,还是为状元郎考虑,最好是婉拒了吧?”知道妻子的心已经凉了大半,他也就用商量的态度说话。   这一番说辞,需要廖大太太消化一阵子,官场上的事情,她真的是一知半解。末了,她现出懊悔的神色,“唉,我真没考虑那么多,既然如此,那边下次再来,我就婉言回绝。”   就这样,事情以廖大太太的空欢喜一场有了定局。   转过天来,中午,碧君和怡君亲自下厨,给母亲做了几道拿手菜:不论如何,她们是收买下人、联合哥哥哄骗了母亲一番。母亲越是毫无所觉,越是让她们有些不安。   廖大太太挺意外的,两个丫头特地为她准备一餐饭,尚属首次,又是欣慰又是奇怪,“日头是从西边儿出来的吧?”   姐妹两个笑了,碧君道:“早间请安的时候,我跟二妹瞧着您似乎有心事,不大高兴,就想哄您高兴一下。”   “是有点儿事情……过去了,不提也罢。”廖大太太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心说还不是为你这个傻丫头?   碧君起身为母亲布菜,“高兴些,好生品品我们的手艺。”事情因自己而起,她便格外殷勤些。   “你们做的菜是真不错。”廖大太太难得的在女儿面前承认自己的不足,“我就不行,学不来,只会做些汤水。”   怡君抿嘴笑了,低头吃饭。   廖大太太则抬手敲了敲她的额头,“说了给我做衣服,衣服呢?到这会儿,我连双袜子都没看着,你是不是又是三天的兴头啊?”   “在做呢,先给您做的,过几日就能成。”怡君哭笑不得。这几日是怎么了?一个一个的,都把衣服绣活当债跟她讨要。   “这还差不多。”廖大太太眉宇舒展开来。   阿初出去打探了半日,回来后,给了长安一块碎银子,又说了一件事,让他去禀明大太太。   等到廖大太太午睡醒来,长安求见,行礼后道:“大太太,小的上午领了差事,出去过一趟,又听说了冯公子一件事。”   “是么?”廖大太太已经没了兴头,便漫不经心地道,“说来听听。”   “冯公子……”长安期期艾艾地道,“身边好几个样貌冶艳的大丫鬟,有两个早就收房了,是通房的名头,却分明是妾室的派头。听说,其中一个,去年曾女扮男装随冯公子进京,公子染病后,又随着回了祖籍,这次,又跟来了。”阿初说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他到此刻不由庆幸:幸好,昨日听了大小姐、二小姐的吩咐,没夸赞冯公子。   “什么?!”廖大太太立时冷了脸、皱了眉。   只是有些家底,很多年没吃朝廷俸禄的门第,居然早早地收了通房?还是妾室的派头?谁要是嫁给他,一进门怕就要跟小妾争宠。就算你真的才高八斗、一表人才,来日也能连中三元,廖家也不会把女儿给你作践——不够分量。   廖大太太扬声唤罗妈妈:“把回事处的人给我叫来!”她不等着说项的人再次登门了,这就把这桩事了断。   罗妈妈明白原委之后,暗自笑了一番。   .   冯仁宇的目前为止的底细,程询已经掌握得差不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祖籍被誉为风流才子。   风流二字,用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含义。   冯仁宇的风流,是针对女人而言,独独喜爱样貌艳丽、风情万种的女子,十五六开始,风流韵事不断。   这次进京,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冯仁宇不曾主动与厉骞走动。   前几日起,厉骞却想起了这个同乡,先后两次主动登门。   之后,出了冯家托人去廖家提亲一事。   此事到底与父亲有无关系,程询真说不准。如果与父亲有关,他许了厉骞什么好处?厉骞又是如何做到可以随心支配冯仁宇行径的?   目的呢?   从这时候开始,就用厉骞牵制自己,顺道牵制廖家?   或者……他大胆的猜测着,前世的厉骞,是不是就是父亲惩戒自己的得力之人?前世父子对峙的情形,比如今严重得多。作为次辅的父亲明面上赋闲了,其实已经安排好人手取代自己,帮自己善后,也共同牟利。   如果是这样,父亲该有多恨自己?   如果是这样,厉骞在内阁行走多年才返乡致仕,似乎就说得通了:他因为恨意越来越了解父亲,父亲怎么就不会是这样?唯有很深的了解,才能做到长年累月的在僵局中对峙。   他目光一点点冷下去。   对手可以有,他甚至是欢迎的,但绝对不能接受对手是父亲有意无意间培养出来的。   那罪孽的阴影,要完全挣脱。   冷静。他告诉自己要冷静,重新拿出个对付父亲的章程。   幸好,并非一点可喜的消息都没有,观望廖家的人传信回来:廖家已经回绝了冯家的提亲。   .   翌日上午,杨汀州的母亲杨太太来到廖家——他们是名门杨府旁支,排行各论各的。   杨太太是受人之托前来提亲的,托她的人正是蒋家。   寒暄一阵子,杨太太笑吟吟地说明来意。   廖大太太愣在了当场,好半晌才强扯出一抹笑,神色恍惚地问:“是么?”   杨太太颔首说是,“你们本就是亲戚,那边的二公子,就不需我说了,大太太必然没少见。我是觉着,这是一门亲上加亲的好亲事,便应承下来。”   “哦。”廖大太太缓缓地点头,“这件事……我得请示我家老爷。”   “这是自然。儿女姻缘是大事,自当好生斟酌。”杨太太见对方有些神不守舍了,面色也越来越难看,不动声色地笑语几句,起身道辞,“您得空的话,三日后我再来。”   廖大太太吃力地起身,强撑着把人送到院门外。回到房里,便跌坐到椅子上。   罗妈妈服侍在一旁,看着这情形,真怕大太太下一刻就暴跳如雷。   好半晌,廖大太太抖着手端起茶盏,碰瓷声唤回了神智。她把茶盏摔到茶几上,随即竟哭了起来,“我辛辛苦苦养育的女儿,来日竟要嫁到她跟前,服侍她一辈子……”   罗妈妈要过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这是想见到了亲事一定能成,却又满腹的不甘。   是啊,婚事没可能不成。大老爷对妹妹的尊重、看重,在上次已经表露无疑。没想过是没想过,但听闻之后,一定双手赞成。   蒋家门第和好门风摆在那儿,蒋国焘的品行样貌也摆在那儿。在这之前,大太太相看的那些人,没一个比得上。   结亲终究是要全盘考虑,只因为姑嫂不合就不答应,放到哪里都说不通。   廖大太太这一哭就是大半日,午间推说不舒坦,都没跟两个女儿一起用饭。   姐妹两个在香雪居用饭的时候,罗妈妈前来报信。   怡君听了,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姐姐的姻缘,总算落定。再想到母亲,心里就有些不好受了。   碧君听说母亲哭了大半晌,觉得自己就是罪魁祸首,扒拉了一会儿饭粒,开始默默地掉眼泪。   “娘难过是一时的。”怡君安慰姐姐,“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嫁的不如意的话,娘以后要长年累月地为你劳心上火。短痛总比长痛好。”   “我也知道,”碧君抹着眼泪,哽咽道,“就是不好受。从没听说娘哭过,还哭了这么久……”   “好了。”怡君取出帕子,递给姐姐,劝不管用,就吓唬,“等到晚间,你想哭多久哭多久,这会儿却不能哭成花猫脸,晚间还要去给娘请安呢,到时她见你这样,以为你打心底不愿意的话,看你怎么办。”   碧君一愣,却不能不担心妹妹的话应验,硬生生地止住了泪。   之后两日,家里的氛围有些奇怪:廖大老爷和廖文哲喜上眉梢,廖大太太却是愁眉不展,神色黯然。   碧君、怡君明知是怎么回事,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也挺累的。   叶先生却另有打算,这日找到廖大太太跟前,温和地道:“我已教了府上两位千金好几年,眼下我是瞧着都学有所成,起码,我没什么可教她们的了。况且,她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日后多花些时间做针线、学着料理家事更好。过两日,我就不来府上教书了。”   “怎么突然说起这些?”廖大太太好不容易接受并打心底尊重叶先生了,此刻听了这一番话,真觉得突兀,“是不是她们惹您生气了?您只管说,别纵着她们。”   “没有,没有的事。”叶先生笑容真诚,语气亦是,“我说的都是实情,日后她们若有不懂之处,只管去我的住处找我。我是这样打算的,明日邀她们去我那里认认门,团聚一番,也算是全了几年的情分。只是不知道,您——”   “这好说。她们跟着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廖大太太道,“日后,她们不懂事了,我少不得请您过来提点一番,到时您可别不理我啊。”   叶先生笑道:“怎么会。您这样待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叶先生回到小学堂,告诉了姐妹两个。   碧君红了眼眶,“先生,是不是我近来不知上进,惹您生气了?”   “偏你最爱往坏处想。”叶先生笑道,“都长大了,该学着持家过日子了,每日上课做功课的时间太多,对你们没好处。等到你们过上富贵清闲的日子,时不时能想起我就足够了。”   “可我还没学完呢。”怡君特别不舍,“哪有这样的,徒弟学到半路,您这师父就要跑。”   叶先生笑出声来,“少跟我胡扯。你那绣活太差了,我都看不下去,往后这就是我给你布置的功课,可不准偷懒。”   姐妹两个哭笑不得起来。   叶先生道:“惜别的话明日再说,等我来接你们。”   姐妹两个只得点头答应。   .   一大早,程清远出门上大早朝之前,程询寻到他面前,“您今日得请一日的假。我有要事与您商议。”   程清远扬了扬眉,没掩饰意外之情,“什么要事?”   “事关您与厉骞。”程询目光沉静,“能想到点儿什么吧?”   “……这是不是说,你派人盯着我?”   “是。”程询温然笑道,“许您算计我,不准我尽孝心派人照看您?”说着转身相请,“走吧,去您书房详谈。”   .   叶先生的宅子在东大街,不大的四合院,收拾得纤尘不染,除了常见的金鱼缸、花架子,墙边、花树下有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很舒服的环境。   碧君、怡君过来之后,浏览了叶先生珍藏的书籍画作,又一次开了眼界。   待到巳时,师徒三个相形下厨,合力做了八菜一汤,一起用饭时,只觉其乐融融。   到午后,碧君有些倦了,叶先生便让她到厢房小憩,随后轻声告诉怡君:“你下午得出门一趟,我一位友人要见你。等会儿就来接你。”   “……?”怡君不明所以。   叶先生笑着点一点她的额头,“程家那位状元郎。我拿人的手短,指望着他快些把一架箜篌借给我一段时日呢。”   怡君挠了挠额角,“这可真是……”   “这可真是,我居然偷偷摸摸地做起了红娘。”叶先生笑意更浓,“他记挂着你,人之常情,去吧。”   怡君的脸直发烧。   没过多久,有马车来接怡君,随行的是十个清一色步履矫健的护卫,再有两人,是怡君已经熟悉的程安、程福。   她带着夏荷、款冬上了马车。约莫一刻钟之后,马车进到一所三进的宅子。   程福引着主仆三个到上房,站在门口,请怡君进去。   这一次,夏荷、款冬索性径自留在门外。过了一会儿,便由程安引着去后罩房用茶点、下棋了。   怡君一进门,就闻到了淡淡的酒味,直觉驱使之下转头,望见了程询。   他坐在软榻上,锦袍有些皱,像是歇息之后要起身的样子。   他端着一盏茶,望着雪白的窗纱,眉宇清冷,目光寒凉似雪。   这是怎么了?   怡君的心悬起来,举步走向他。   他察觉到了,视线投向她。   眉宇见的清冷一点点转变为柔和,目光中的霜雪一点点消融,化为艳阳的暖光。   他喝了一口茶,唇畔逸出风情的笑容。   这更让她担心。   怡君走到他面前,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俯身看着他,“怎么了?”   程询把茶盏放到小杌子上,展臂把她拥到怀里,紧紧的,面颊摩挲着她额头,低低地说:“想你了。”   怡君身形僵了僵,随即就柔软下来,老老实实地说:“我也……想见你。”   他轻轻地笑,手臂松开几分,和她拉开一点距离,“真的?”   “嗯。”怡君认真地点头。   “有多想?”他吻了吻她的脸。   “……”怡君抿一抿唇,跟他打岔,“喝了很多酒?”   “嗯。”跟父亲试图清算一笔烂帐,算得两个人都气血上涌、大发雷霆。午膳时,二舅和姜先生做和事佬,酒没少喝,话没少说,于事无补。   他闭了闭眼,抛开那些让他暴躁的事,再次把她搂到怀里,感受着她的柔软,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想你了。”他近乎呓语地又说一遍,低下头去,吻上她的唇。   吃糖果一般,一口一口,辗转吮着她香甜的柔软的唇。   怡君发现,可以习惯他的怀抱,心绪会渐渐变得平静、踏实。而亲吻,这也许会是她始终不能处之泰然的一件事,需索袭来时,呼吸、心头就会颤巍巍,头脑就会陷入混沌,身体就会失去力气。偏生他此刻坏的可以,一次一次,给她时间平复,刚要平复时,亲吻又至。   “有完没完?”她终于忍不住抱怨,又气又笑地推他,“是不是醉了?”   他则再次捕获她的唇,轻轻吮吸一下,忽而加深,霸道的,热切的纠缠着她的唇舌。   而他的手,却是全然相反,一手安安静静停在她腰际,一手则轻柔地抚着她的面颊。   她问他是不是醉了。   他是醉了,醉得太深。相思河中一醉,前世今生相隔。   他也清醒,清醒至极。会贪心,也能从容地掌握分寸。不需刻意。   她气喘吁吁的时候,他笑一笑,搂着她,轻轻地摇着。   过了一会儿,她语带笑意地道:“再这样过一会儿,我就睡着了。”拉开一点儿距离,她看住他的眼睛,“你有心事,能跟我说么?”   “当然。”他颔首,“这样来见你,是一大早知道了一些事,思来想去,有必要告诉你。”   怡君点头,“你说,不妨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好。” 第49章 好事近   049 好事近   确切地说,程询的怒火,是从寅时开始燃烧的。   大半夜的,他被程禄唤醒,便知道有很要紧或很让人膈应的事儿。果不其然,程禄告诉他:   “城门落锁之前,厉公子与冯公子结伴出城,很是警觉。我们的人不便结伴尾随,只有葛金、葛木远远跟着。   “两位公子入夜到达之地,是白云庵——凌小姐落发修行之处。   “白云庵一向戒规森严,若有男子夜间意外投宿,一向是安排在东面专设的院落。可是,这一次,住持却亲自出面应承,并将他们带到了凌小姐独住的小院儿。   “葛金、葛木是舒大人调/教出来的,便潜了进去。   “凌小姐房里已经备好饭菜,与二位公子相谈甚欢,可见早就相识。话里话外的,葛金、葛木听得出,此次冯公子提亲一事,是凌小姐求助厉公子在先,厉公子要冯公子出面在后。事情未成,凌小姐稍稍有些恼火,随后便说无妨,来日方长。   “冯公子则说,的确是来日方长,来日一定会设法把凌小姐救出去。   “厉公子逗留到子时离开,冯公子则与凌小姐另有事情商量,只是,两个人说话的语声太低,葛金、葛木听不清。至葛金回来报信时,冯公子还在白云庵。”   住持却亲自出面应承——消化完摆在台面上的消息,程询留意到的是这一句。   在庵堂之中清修的尼姑,出面款待两名非富即贵的公子,更单独与冯仁宇密谈。这种事若是传扬开来,人们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那种龌龊至极的事,白云庵便会成为佛门中的污点。   住持不会想不到这些,可还是那样做了。   住持不是佛门中的败类,并且相反,舒明达都很认可。要知道,凌婉儿的去处,是舒明达亲自安排的。   所以,这事情肯定另有隐情。   能让住持不顾锦衣卫的情面、违背维持多年的寺规的人,会是谁?   结合近日种种,推断出来太容易。   程询发现,终究还是高看了父亲。气得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怎么也不能冷静,当即穿戴齐整,走出门去。等待父亲起身、来外院期间,他沿着甬路从外院走到垂花门,再返回外院,来来回回。   在书房落座,父子相对,他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问:“冯家去廖家提亲的事,您为何要掺和?”   程清远反问:“你知道了什么?”   程询耐着性子,把所知的消息、自己的推断一一列出,末了道:“做都做了,我想听您说道说道,不然想不通。我说的都是实情,您再装糊涂,就没意思了。”   程清远这才道:“的确,是我跟白云庵住持打过招呼,让她偶尔通融一下。”   “原因。”   “厉骞与凌婉儿早就相识,她落入窘境之后,厉骞曾去探望过两次。”程清远缓声道,“今日闲谈时,我听他说了那档子事,觉得你与黎王爷、舒明达做得有些过火。管闲事可以,但像你们这样从头管到尾,实在是多余。如果卷入其中的没有徐小姐、廖家姐妹,你们还会这样么?——妇人之仁。为了女子而已,便开罪一个门第,放到何处,也不是明智之举。你们谁敢断定,凌家没有飞黄腾达之日?”   程询居然笑了,“接着说。”   “厉骞文采斐然,我很是欣赏。让他犯难的小事,愿意帮他促成。”程清远呷了一口茶,语气松散,“他想让凌婉儿在白云庵过得舒坦一些,想与程府走近一些,都是我喜闻乐见的。”   程询接道:“所以,你就纵着他行事,安排冯仁宇去廖家提亲。”   程清远颔首。   “冯仁宇是怎样的人,你根本不在意。”   “不在意。为何要在意?”程清远瞥了程询一眼,“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又有几个人知道?怎样的男子,都要娶妻。”   程询再一次笑了,“若是我猜得不错,接下来,凌婉儿可能就会被人带离白云庵,更名改姓,藏匿在某一家内宅之中。”   “听说她双亲一向看重她。给她一条生路又何妨?”   “但你想没想过,她的归处,是我与黎王爷、舒明达出面促成。来日若事情生变,我也就罢了,黎王爷、舒明达的脸面往哪儿搁?她若真的离开白云庵还俗,廖家、徐家、黎王府会作何感想?闹起来又当如何?”   “那是你惹下的事,自然该由你善后。”程清远语气凉薄,“你意气用事,结交的人也大凡如此,不吃闷亏算你们走运,吃了闷亏便是自找的。早就告诫过你,宁可与黎王府起冲突,也不能与之来往,你听过么?”   果然如此,父亲要利用一件已经过去的事、一个已经微不足道的人,利用厉骞翻出来,让他难堪,拖舒明达下水,埋下黎王府、徐家与他疏离甚至生嫌隙的引子。   程清远继续道:“你既然已经知道这些,必然已经做出相应的安排。无妨,我与厉骞也没指望一出手就能把事情办妥当。慢慢来。”   “……”   程清远的笑容凉凉的,“往后不论如何,别忘了,我是帮衬厉骞的人。”   厉骞有次辅撑腰,就算他纵容着凌婉儿与哪个男子做出惊天的丑事,他就算是气得吐血,也只能尽力把事情压下去——他丢不起那个人,撇清关系也没人相信——前世这种事情太多了。   这就是他的父亲,可厉害了,惩戒他从不用规矩棍棒,只用阴招给他添堵,百折不挠地试图让他屈服、求和、成为所谓的孝子,不服,那就一直被愤怒、屈辱折磨。   程询也凉凉的笑了,凝视程清远半晌,语带轻嘲:“没下人服侍着,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您如今这做派,怎么那么像长年累月疑心、猜忌、专权的昏君呢?”   程清远立时冷声呵斥:“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   “您把自己当谁了?”程询语气里的嘲弄更重,“在朝堂,拼了命的想上位,想争内阁头一把交椅,争来争去都是白费力,如今也认命了吧?在家中,很多年说一不二,眼下我不顺着您了,在您看来,跟在内阁被□□一样吧?瞧瞧您这份儿紧张、恼火、处心积虑,得空回头想想吧,很可笑,真的。”   “混账东西!”程清远暴怒,挥手将茶盏砸向程询。   程询一偏头,茶盏贴着他面门飞了出去,碎在地上。他霍然起身,怒意再不可压制,“张口闭口要为劳什子的家族考虑,每回说的时候就不心虚?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祖上清誉、程家后人,我要让列祖列宗心安一些,不至于气得爬出祖坟索你的命,我要让程家后人能够挺直脊梁做人!   “你口中的程家,从来都是你自己。   “你想要我怎样?跪在你面前摇尾乞怜,然后变成你这样自私、卑鄙、下作的人?!   “做梦!”   这个爹,是真没法儿要了。   程清远铁青着脸站起来,一次次抄起就近能够伤人的东西,狠力砸向程询。   程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冷眼看着他折腾。   程清远本就气得手脚发凉甚至有些发抖,东西出手的时候便失了准成。没伤到程询分毫,倒把自己累得直喘粗气。   程询睨着他,“你现在心火旺盛,谈不了事情,晚一些我再找你。”   尊敬,早就没有了。做样子的尊称,懒得用了。   就这样吧。   翻脸也挺好。   甩下这一句,他阔步走出门去。   心火旺盛的不只父亲,还有他,不然,不会说到中途就变成这个局面。   之后,程询回了自己的书房,程清远闹着要请宗族里的人到祠堂去——要把长子逐出家门。   苏润听说了,立刻去找姜先生,与自己结伴去劝程清远消消气,有事缓一缓再做决定,又唤人在花厅备下一桌酒席,把程询强拉过去,让父子两个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当着姜先生的面儿,程清远能说什么?   凭谁一看就知,苏润这是明里劝和暗里给外甥撑腰:真有心做和事佬,私下劝说父子两个便可,根本不该拉上姜道成。   憋着气、喝着酒捱过一餐饭,程询离府来了这里。   .   此刻,程询着意告诉怡君的,是凌婉儿、厉骞、冯仁宇那些事,至于与程清远的矛盾爆发,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他也知情,跟着添乱,争执了几句。”   才怪。怡君腹诽着,温柔地看着他。   “怎么?不相信?”他问。   “不相信。”怡君噙着微笑,眼里有了疼惜,“明明是气坏了。刚一进门时,你那个样子,我可是瞧见了。”   “那就是气坏了,快气疯了。”程询心生笑意,“打算怎样宽慰我?”   怡君搂住他身形,蹭了蹭他的面颊,轻而迅速的亲了他的唇一下,“就这样,给我亲一下。好过一些没有?”   程询笑出声来,抚了抚她肩颈,“鬼丫头。”   怡君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真没别的法子可想了,人给你抱着呢,我还能怎样?”   “可以说‘给你亲一下’。”   “那怎么行?”怡君小声道,“万一你说不稀罕怎么办?可不带这么自作多情的。”   程询笑了一阵子,用力吻了吻她红润的唇,“我得有多不识抬举,才能说出不稀罕的话?”   “那就是喜欢的意思了?”   “喜欢。”他在她耳畔柔声说,“喜欢你,永远。”   是的,永远。这大概是他唯一能够笃定的事。   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耳畔,痒痒的,让她心慌慌的。怡君把脸埋到他肩头,手抚了抚他坚实的背,“我心疼。”   若不喜欢,不会心疼。   心疼?他又何尝不心疼她,“以后,你会有那样的一个公公。在他还有能力给我使绊子的年月里,你兴许会亲眼看到父子争执。”   他在委婉地说:对不起,我有那样的一个家。   “不怕。”怡君说,“到那时,我就能随时陪在你身边了,总能想到让你及时消气的法子。”   她在委婉地说:没关系,我愿意与你一起承担。   顿一顿,她忽然坐直了身形,刮一刮他高挺的鼻梁,一本正经地问道:“我的程大公子,你是什么意思啊?想吓唬得我打退堂鼓吗?”   程询撑不住,又笑起来,揉着她的脸说道:“捣乱,故意气我是吧?”   “是啊,故意的。”怡君也笑起来,指尖点着他唇角,柔柔地说,“你笑起来最好看,我喜欢看你笑。”   “这容易。”有了面前的小人精,他的日子最不需愁的就是欢声笑语。   说笑一阵子,他完全恢复了惯有的神采,跟她说起正事:“凌婉儿是什么心思,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和徐小姐都是皇上赐婚,她打不了歪主意,但是你姐姐——”   凌婉儿的心思不难想见。那日在周府,她在三名闺秀、几名男子面前狼狈不堪,会自卑、猜忌,会连带的恨上每一个看到自己出丑的人。更何况,她本来就反感徐岩和廖家姐妹,不为此,便没有那件事的发生。   “姐姐的亲事有眉目了,那边是蒋家的二公子。”怡君明白他的担忧,“今日说项的人便会再次登门,家母会同意的。不出一两日,消息就会传开。”   “蒋二公子?”程询想了想,心里更舒坦了,“这门亲事不错。”   “是很好。”怡君满眼喜悦,“以前从没想过,如今提起,却是怎么想都好。”   程询见她如此,便知廖碧君也是打心底认可。   他轻轻地吁出一口气。终于,这桩心事也可以放下了。   廖碧君嫁过去之后,必然有精明干练识大体的蒋大夫人时时提点——自己的亲侄女,绝不会坐视她把日子往坏处过。   而他,心里有了底,便可无所顾忌地对付父亲。   “我真的放心了。别的事都好说,我已有应对之策。”他说。   “嗯。”怡君点点头,犹豫一会儿,说,“等这些烦心事了结之后,我们能不能见一面?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可以。到时我上门找你。”程询笑说,“总麻烦叶先生的话,不合适。”   “我晓得。”   “不见到人,就不放心,是么?”   “嗯。”怡君低头,握住他修长的手指,“再就是,有事没事的,都想看到你。”   程询敛目凝视着她。白里透红的小脸儿,眉眼低垂,弧度柔美的唇微微嘟起,似在为不能时时相见遗憾、抱怨。   很奇怪,他爱她太久太久了,可很多不经意间,仍然会有最初的怦然心动。   就像此刻。   怡君见他好一会儿不应声,不由抬眼看他,以眼神询问怎么回事。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轻声说:“太动听。太好看。”   怡君唇角上扬成甜美的弧度。   他微微侧头,点一点她的唇,拉开一点点距离,笑微微地看着她。是等待的姿态。   她不满地嘟一嘟嘴,和他僵持片刻,到底是迟疑地吻上他的唇。不是心疼么,那就不妨多心疼一点儿。 第50章 好事近   (二)   临近傍晚,程询回到府中,先到书房换了身衣服,随后与苏润一起去往内宅。   路上,苏润瞧着他,又是不解又是好笑。   午间,这孩子眼神暴躁,气势慑人,饶是他与姜先生,瞧着都有点儿打怵。下午也不知去了何处,回来后居然神清气爽的,好像上午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消气了?”苏润问道。   “嗯。”程询颔首一笑,“不值当的事儿,都不该生气。”   苏润又问:“到底因何而起?”他并不知道原因,只知道自己该帮衬程询。   “晚间再跟您细说吧。这两天,少不得用到您带来的护卫。”   “成。”   走过垂花门,程询脚步一顿,问道:“没让我娘知道吧?”   “没。管家说了,当时就吩咐下去了,让外院下人守口如瓶。”苏润道,“你娘正忙着筹备娶长媳呢,高高兴兴的,谁忍心给她泼冷水。”   程询莞尔。自从管家对他死心塌地之后,不该让母亲知道的消息,一概不会让内宅知晓。   程夫人坐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正在翻账册,大炕上堆着很多摆件儿,见苏润与程询进门,笑着指一指就近的座椅,“乱糟糟的,核对完才能收拾,你们将就些。”   苏润径自落座。   程询照常行礼请安,随后走到母亲跟前,“您这是忙什么呢?要更换房里的摆件儿?”   “哪儿啊。”程夫人笑着解释道,“过几日,就要翻修静香园,等收拾停当了,总要好生布置一番——这事儿你记住,最好事先拿出个章程。这些摆件儿呢,都是我库房里的,眼下取出来,划到你的小库房里,到时说不定有能用上的。”   静香园位于正房西侧,来日要作为长子长媳的新房。   先前母子两个商议过,依程夫人的意思,是把正房让出来,就此享清福,程询没同意:母亲还不到四十岁,早早闲下来不见得有什么好处,来日还是婆媳两个一起打理内宅最好。程夫人见他态度坚决,也就答应下来,横竖住在何处并不能代表什么。   苏润接话道:“别只顾着阿询,还有阿译呢。”   “知道。我家底厚实着呢。”程夫人横了二哥一眼,“你怎么总是绕着弯儿地说我偏心?我跟阿译说过了,等他成亲之前,也少不了他的。”   苏润与程询都笑起来。   程夫人核对完账目,下人手脚麻利地把一堆东西收拾起来,送到程询的小库房。之后,程译、程谨过来请安。   闲话一阵子,程清远的小厮前来传话,“老爷有客,不回来用饭了。”   程夫人不以为意,唤红翡传饭。   有苏润在,饭桌上总是少不了陈年佳酿,只要一同用饭,程询就少不得陪二舅喝点儿。   程译、程谨只是做样子,一杯酒陪两个人大半晌。倒不是不能喝,是还有功课要做,得保持头脑清醒。   饭后闲话一阵子,舅甥四个回到外院,各自回房。   程询在书房喝了一杯浓茶,斟上第二杯之后,吩咐程禄:“把老爷请来,说我有一本账要请他过目。”   程禄应声而去。   账总归是要清算出个结果,哪怕只是暂时的告一段落。程询是这样的心思,程清远亦是。   过了一阵子,程清远过来了。程安奉上茶点。   程询抬手示意程禄、程安退下。   程清远落座,望着长子的眼神,透着厌憎。长子说出了那些诛心的话之后,他也不需再掩饰对长子的真实情绪。   程询喝了一口茶,换了个闲散的坐姿,“那本账,稍后拿给你看。上午,有些话没说完,也没说透,你我皆是。今晚说清楚?”   程清远冷笑一声,“养了你这样一个孽障,是我此生败笔。眼下,你不妨跟我交个底,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急什么。”程询牵了牵唇,“横竖你也不能把我逐出家门——你就算一头碰死在祠堂,宗族里的人也不会同意。”   连中三元,对于整个家族来说,是怎样的荣耀?谁不在当时与有荣焉,谁会傻到把荣耀推出门外。父亲之所以只是闹腾而没切实的行动,正是因为很清楚这一点。   停一停,他玩味地笑了,“是,你会说总能找到机会,但是,你就算找到,恐怕也会放弃。你比一般人更贪心,更舍不得因我得来的益处。”   程清远再次冷笑,“得失之间,我自有衡量。但愿你能一直让我得益更多,否则,要你何用?”   “这话说的。”程询语带笑意,“如今要不是因为娘和二弟,我真不稀罕这出身。”停一停,继续道,“今日我大动肝火,为何?因为我从没想过,你居然能做出那种事——居然利用我看一眼都嫌脏的人,促成更肮脏的裙带关系。廖彦瑞那档子事,让我震惊、发指,而眼前这档子事,让我恶心。”   男人,官场上的男人,最让他不齿的一类,便是利用裙带关系获得利益的货色。众生平等,在相同的事情上,都无辜。可有些人就是不在乎别人的一生要怎么度过,就是不肯给予女子哪怕一点点的尊重。   这是不对的。   女子,除了在歧路上执迷不悟的,都有资格得到相对来讲更平顺的路,不该被人当做棋子。   这世道之下,只有从骨子里惧怕女子的男人,才会不遗余力地看低看轻女子。那何尝不是一种令人不齿的自卑。   程清远发现,对于程询而言,激怒他是件特别轻易的事。他克制着,告诉自己不要发作。发作也没用,何苦白费力气。   “你已经是这样了,我不能不做更坏的打算、更糟的设想、更缜密的准备。”程询站起身,从书架上隐藏的暗格之中取出一个大大的、厚重的牛皮纸袋,走到程清远跟前,“这些,是你为官这些年以来触犯刑法的记录的一部分。你忙着算计我,不过是想逼着我亮出底牌。好,今日,我就亮出这一张。”他把纸袋递到程清远手里,“你且好生看看吧。”   程清远的眼神转为狐疑,接过纸袋,取出里面厚厚一沓纸张,凝神阅读。越看越心惊:工工整整誊录的桩桩件件的事,最早可追溯到十年前,最要命的是,一字一句,都是照实叙述,没有故弄玄虚夸大其词之处。   程询俯视着他,眼神凉薄。   父亲不会知道,这些记录是怎么得来的。前世,有那么几年,他都怀疑自己与父亲的位置颠倒了——做父亲的惹祸,做儿子的收拾烂摊子:父亲埋下的隐患太多,不断有人找到他,有理有据地细说与程府的来往、纠葛,要他出手相助,予以益处。他要针对每件事、每个人寻到别的把柄,再安排人手绕着弯子发落掉。多达几十起。   做父亲的作孽,做儿子的善后。   跟谁说理去?   气闷了很久很久,而在今生,要感谢那一段岁月。   今日他让父亲看的,不过十中之三,但也足够父亲为此忙碌三二年了——如果不会破罐破摔的话。   程清远看到中途的时候,额头上沁出冷汗。   程询不动声色。   程清远全部看完之后,匪夷所思,又因这匪夷所思生出恐惧,“这些……你从何处得来?”   “这就怕了?”程询讽刺地笑一笑,“不都跟你说了,你也应该清楚,这只是一部分。”   “我问你,这些从何处得来?”程清远猛然跳起来,“谁?!是谁这样处心积虑地盯着我?!”   程询抬头望一望上方,一字一顿,“苍天有眼。”   “你想做什么?!”程清远此刻的状态,说是恼羞成怒也行,说是不管不顾也行,“你想用这些告你的生身父亲不成?!”   “那要看你。”程询逼视着他,“让我过的顺心,我便给你销毁罪证、除掉一丘之貉的时间。不信,你就试试。”   谁犯错,谁善后、受罚。憋着火气给这所谓的父亲收拾烂摊子的日子,他过够了。除了柳元逸一事,再不会了。   “……”已经责骂过的言辞,程清远不会在朝夕之间重复。可除了责骂,他能说什么?这样的情形之下,任何解释都是无力并可笑的。   “此刻起,让我过的遂心、如意,别让小人在官场给我使绊子,别让我出任何意外。再给我添堵,试图让我陷入困境的时候,你这些罪证就会以最快的速度,散播到官场乃至民间。这点儿能力,我总是有的。”程询气定神闲的,“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豁出去了,我也愿意看看,能被你连累到什么地步。”   朝廷重臣,只要没有篡权谋逆,皇帝给的惩处,大多是令其致仕,全自己的颜面,毕竟是自己选拔入阁的人,毕竟没功劳也有苦劳——于今上而言,则一定会成全先帝的颜面。严查的话,牵连甚广,会引起朝野震动、官场人人自危,弊大于利。   只是,致仕?那是程清远绝不能够接受的。   程询再清楚不过。若不了解,不会如此行事。“在你销毁这些罪证、除掉相关的这些人渣之前,我有个条件:厉骞那厮,你欣赏,想把他培养成你的爪牙,可我厌恶。近日,瞧着形势,顺势把他打发掉。不然的话,程家的状元,就会在明面上与榜眼势如水火,到时你是冷眼旁观,还是帮他?”   程清远的面容涨成了猪肝色,身形晃了晃。   程询转回到书案后落座,拿起一册书,“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可以走了。”语毕,敛目阅读。   过了好一阵子,程清远方能举步,慢慢地走出书房。   程询端茶喝了一口。门外传来小厮的低呼:“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少顷,程禄疾步进门,“大少爷,老爷晕过去了。”   “去请个大夫来瞧瞧。”程询道,“等老爷醒了,自会决定要不要告病请太医。”   “是。”   很快,书房内外又安静下来。   狠么?狠。   但只是一报还一报。而且,这大抵是刚刚开始。   .   当日深夜,葛金葛木带领五名护卫到访白云庵,与主持叙话一阵子,随后,将凌婉儿悄然带离庵堂。   凌婉儿在睡梦中陷入昏迷,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于别处,惊惶不已,要出门,门窗被反锁,大声呼喊,无人应答。   至晚间,门终于打开来,有两人相形入内:朱鸿、顾景年。   凌婉儿的心沉到了谷底。早就想过,这两个人会因为她的主意不成生出怨恨,百般踩踏。这许久,两人不曾有过举措,她又听闻他们已经到锦衣卫做了芝麻官的小跟班儿,便以为是无暇他顾,淡忘了先前那档子事。   却不料……   朱鸿、顾景年之所以前来,是因有锦衣卫把凌婉儿近日行径如实告知了他们。他们听了,肺都要气炸了:这事情说来说去,是他们受她的唆使意图不轨没能成事,她若再不安分,还想在角落之中搅动是非,最终没脸的可不是她,只能是他们。要知道,他们两家可是跟廖家、徐家立下了字据,凌家给人交代的,便是凌婉儿遁入空门。   凭谁能想到,到了这地步,到了成为小尼姑的地步,她还是不安分。   能怎样?   两个人鉴于前车之鉴,又在锦衣卫提醒之下,终于是明智了一回:去找舒明达讨主意。   舒明达听完,斟酌片刻,说没事,你们若是愿意,我就给你们安排一番,你们照着我说的去做就成。不愿意也没事,自己看着办。   他们忙不迭说自然是遵照舒大人的安排,此外,求他别把这些事告知他们的长辈——家法不是闹着玩儿的,他们各自的父亲这回又是真动了气,让他们在床上结结实实躺了小一个月才勉强痊愈。   舒明达失笑,说不会,我可没那么闲。   由此,有了他们此刻来到此地的事。   二人一左一右,在八仙桌两侧落座。   朱鸿审视凌婉儿片刻,讥诮的一笑,“我们都想翻篇儿了,偏生你没完。说说吧,眼前想害廖大小姐嫁给一个人渣,往后呢?想害谁?”   “……”凌婉儿沉默以对。   顾景年嗤地一声笑,“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她还能听得进人话么?得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横竖我们有五日的假,足够收拾她了。”   朱鸿抿一抿唇,笑了,“也是。”   “你们……要做什么?”面对着两个浪荡子,凌婉儿不得不生出诸多可怕的想象。   朱鸿唇角讽刺地上扬,“我们能做什么?要找乐子,也不会找你这种货色。你也什么都不需做,接下来的这几日,就跟我们耗着吧。你饱读诗书,总该知道,有一种酷刑,就是让人什么都不做。”   不能吃饭,不能喝水,不能入睡……原则上是不动人一根汗毛,时间久了,却能将人活活逼得崩溃。   凌婉儿当然看到过这种酷刑的记载,听了脸色就变了。   “你这种人,肯定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们也不敢轻信不用刑就得到的供词。”顾景年的笑意残酷,“想不想的,你都受着吧。”   .   不论廖大太太是怎样的五味杂陈,仍是答应了碧君与蒋国焘的这门亲事。   廖书颜曾派人来传话,问廖大太太想不想见见她,说说话。   廖大太太命人回的话很有意思:等碧君嫁入蒋家之前,再叙旧也不迟。   进入四月,程询到翰林院行走,就此正式成为六品朝廷命官。   四月初十,是百官休沐的日子。程询来到廖家,比起以往,与廖大太太多叙谈了一阵。说起廖碧君、蒋国焘的婚事,委婉的表示自己和母亲都觉得甚好,又迂回婉转地奉承两家长辈都是明智明理的做派。   比起局势所迫之下的同意,得到这样的肯定与赞许,廖大太太颇觉受用,逸出近日少见的由衷的笑,谦辞几句,主动道:“是不是有事交代怡君?她在后花园作画呢,你看,是你移步过去,还是唤她回书房?”   “是有点儿事情跟她商量。”程询温然道,“我去后园寻她吧。”   “那就辛苦你了。”廖大太太笑逐颜开,转头唤罗妈妈送他过去。   程询就发现,这位未来的岳母其实也挺好应付的,或者,廖家这些人都很好应付——只要事情按照正常的情形发展,他们对何事也就是正常的反应。前世的事,如今仔细斟酌,不难释然——凭谁知道了次辅做过那样的孽,能够不惧怕不胆寒?他们又凭什么相信他不会是第二个程清远?廖彦瑞一家那样的疯狂,若在这一家人面前爆发,谁能受得了?   此生他步步防患于未然,做了应对他们知晓的准备。幸好,可怕的情形没发生。这样的情形,才是最好。   怡君置身于水榭之中,望着湖边垂柳作画。无意间一瞥,看到他踏着悠闲的步调而来,不由绽出惊喜的笑容。   在这同时,程询对她颔首一笑。   待他到了跟前,夏荷、款冬退下之后,怡君笑盈盈打量着他,“怎么你都没变样子?”   他不解,“该变个样子么?”   “不是做官了嘛。”怡君笑意更浓,“以为你多多少少有点儿变化呢,为这个还挺担心的。”担心他跟自己打官腔,变得一板一眼的。   程询失笑,“可真会胡思乱想。”   怡君侧了侧头,又认真打量他片刻,“真好。”   真好。他整个人都显得松快、惬意。这是她最盼望看到的他。   “傻丫头。”他的笑透着宠溺,敛目看一看她作到中途的画,道,“我给你画完吧?”   “好啊。”她笑容明丽,由衷的高兴,素白的小手伸出去,把画笔送到他手中。   他莞尔,一面作画,一面把上次说过的事情的后续讲给她听,末了道,“这些事不能心急,得过几个月再翻出来——单说厉骞,就得等官场只把他当翰林院编修,而不是金科榜眼。”   “明白。这本就是让你最窝火的事儿,我怎么会心急。”怡君柔声道,“你高高兴兴的最好。”   程询匆匆看她一眼,笑,“我生气与否,也就是一半日的事。家父那些事……乱七八糟的。”他手里去蘸颜料的画笔停下,侧头凝视着她,“我想以后再跟你细说,行么?”   怡君长睫忽闪一下,随即横了他一眼,“不是要帮我作画么?半道停下来算是怎么回事?谁在乎那些了?”   程询专注地凝视了她好一会儿。   那目光,当真是脉脉含情。“嗳,你再看多久,我也就长这样儿了。”怡君跟他开玩笑,“变不了的。”   程询轻轻一笑,取出带来的一张图纸,“新房我想这样布置,你看看,要是有不同的想法,就照你的意思办。”   “哦。”怡君把纸张铺开来,仔细地看着。   纸张上的一切,就是他们日后在一起生活的环境。她并没想到,他会征询她的意见——这表露的,是他对她全然的尊重。   正因此,她更要郑重对待。   两人各忙各的,一个作画,一个看图,只言片语也无,但是氛围很惬意、温馨。   程询帮她完成整幅画的时候,她也确定了心里一些想法,把图纸放到他面前,温言软语地说明。   程询并不是完全奉行,她说的每一条,都会认真考虑,对的就同意,不妥的就说出原由。   之于这些,他要感谢薇珑。之于造园,薇珑的造诣没话说,之于如何在室内布局、布置,那孩子也有很多独特的见解。他是因为那个孩子,才开始对造园有了深浓的兴趣,寻访过诸多个中高手,搜罗了诸多相关著作。虽然彼时是想给薇珑一些帮助,自己也从中受益无穷。   而也因为他这些见解,怡君疑惑地看着他,“你这个人,好奇怪。所学的不该是科举或附庸风雅相关的学问么?怎么连这些都懂得?”   程询就只是笑,“没法子。就是知道。”   怡君也笑起来,“人太聪明,有时候真是招人恨。”   “你也不是一无所知。该改的,我都让工匠照着办,放心。等你到家里了,再照着你的心思布置。”   怡君不便接话,只是笑了笑。   “快点儿让我娶你。”他说,“我都快急死了。”   怡君撑不住,笑起来,“那是长辈决定的事,你跟我说了都不算。”   程询捏了捏她的面颊,“最迟九月中旬。”   “……”她皱了皱鼻子。九月中旬?这厮敢说,日子大致上就算定了。她好像是更改不了。   他轻轻地笑起来。   “那……姐姐呢?”她问。   “八月。”他说。   怡君定定地看住他,“合着你是翻过黄历了,对吧?”   “那还用说?”终身大事啊,就算他与她不在意繁文缛节,也要顾及亲朋,没事翻翻黄历是必不可少的。   “……”怡君真是没话好说了。   .   春去,夏至。   大多时候,碧君、怡君被廖大太太拘在家中,要么做针线,要么就学着如何应对管事、料理家事。   整个夏季,碧君又见过蒋国焘几次,怡君也见过程询两次——都是他们体谅她们的处境,到家中来相见,说一时半刻的话。   仅此而已,姐妹两个也已知足。   除此之外,她们也不是足不出户:徐岩前来找过她们两次,廖大太太觉得不回访有失礼数,便放她们去徐家做客。一来一往的,便有了经常来往的情形。   怡君与徐岩的交情更深,又因为彼此都已是定亲的人,对姻缘上的事也就不加隐瞒,由此,也就相互知道了,来日嫁入的门第,亦是自己情愿的。   这于她们而言,当真是莫大的喜事。   而在夏日里,碧君与怡君的婚期落定,前者是八月二十二,后者是九月十六。   夏热渐渐消散,秋意渐渐浓厚的时候,怡君分外清醒的意识到,姐姐和自己出嫁的日子,不远了。 第51章 连枝理   051 连枝理(一)   好几个月下来,怡君每日都腾出大半天做针线,进益许多,跟碧君不相上下,只是速度慢一些。   换季的时候,她又给父母、哥哥、姐姐各做了一套秋裳。   这天,怡君提前一刻钟去请安,把给母亲做的褙子、裙子拿过去。   廖大太太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喜滋滋的,“不错,不错。像模像样的了。”   “您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行啊。”   母女两个转到里间,怡君服侍着母亲换上新衣。   玫瑰紫妆花褙子,荼白色裙子,镶着绣梅兰竹的襕边。   怡君退后一些,笑盈盈打量,“过几日,我再给您做两件中衣、几双袜子。”   廖大太太照了照镜子,左右转身,很满意地笑了,“挺好的,这就算是学成了。是你自己裁的衣料么?”   “当然是了。”怡君汗颜,“这回裁褙子的时候没出错,裙子却弄错了尺寸,裁小了,那些衣料得留着给我自己做裙子了。”   廖大太太笑出声来,“笨丫头,哪次做衣服绣活都是迷迷糊糊的,不出点儿错你就难受,是吧?”   怡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母亲说的不假,她这过目不忘的脑子,做这些的时候总有些不够用,也是奇了。   “特别好。”廖大太太看着袖口、领口均匀工整的针脚,“我总算放心了。回头再给我绣几条帕子,就是你平时用的那种图样子的,再额外绣一条小猫滚绣球的,我留着往后赏给哪个小辈人。”   “啊?”怡君皱眉,“娘,小猫滚绣球的图样可不好绣……”   “闭嘴,再说就让你绣个十条八条的。”廖大太太换上先前的衣服,小心翼翼地亲手把新衣叠起来,“绣活就是个长年累月不离手才能学精的事儿,没事拿着针线,可比你抱着那些破书的样子好看。”   “……”怡君哭笑不得。   “几时出去串门的时候我再穿。”廖大太太把衣服收到柜子里,回身点一点怡君的额头,“从小到大,数你最不听话,可到了这会儿,数你最让我顺心。”   “真的?”怡君笑着揽住母亲的手臂。   廖大太太拍拍她的脸,“真的。”瞧见小女儿,就会想到来日的二女婿,总能让她心花怒放。最近这大半年,小女儿也真的挺乖顺的。   怡君笑道:“我还没吃饭呢,能不能在您这儿吃?”   “这还用问?”廖大太太携了她的手,往外间走,“我让厨房做了灌汤包、小米粥、小馄饨,本来就备了你和碧君的份儿。”   “厨房做的灌汤包、小馄饨,还没我做的好吃。”怡君说。   “那你倒是做啊。”廖太太笑了,“懒得跟小猪似的,吴妈妈说你总是夜里晚睡、早间赖床,哪天都要拖到不得不起的时候,还一脑门子气。”   “吴妈妈居然告我的状?”怡君惊讶。   廖大太太挑眉,“这叫告状么?心疼你罢了。往后夜里早些睡。”   “好。”   落座后,碧君来了,带来一双绣玉兰花绣鞋,“娘,给您的。”   廖大太太笑了,“我可真是享福了。”又拍拍身侧的座椅,“一块儿吃饭吧。”   “嗯!”碧君坐到母亲身侧。   用饭的时候,怡君连吃了好几个灌汤包,又吃了两小碗小馄饨。小猫似的,西里呼噜,很可爱。   廖大太太忍俊不禁,“抱怨厨子做的不好吃的是你,吃得比谁都多的还是你。”   怡君也忍不住笑了,“没法子,就是这么讨人嫌。”   廖大太太又笑出声来。小女儿就是这点好,很能开得起玩笑,不介意自嘲,这一点而言,有点儿像男孩子,实在是个优点。   她转头看看长女,不由想到了蒋国焘。那孩子,能文能武,一表人才,能看中碧君,真是碧君的福气。   想到廖书颜……她眼神黯了黯,摇了摇头,抛开那些历年来大大小小不快的回忆。   不论怎样,那位姑奶奶对两个侄女总归不错,就算看在她哥哥的份儿上,也会多多照看着碧君。这的确是个好处。碧君若是嫁到别家,她的夫君、儿子怕就要先提心吊胆的。   好吧。就这样吧。   饭后,她让两个女儿去正厅代替自己打理家事——是廖大老爷特地交代过她的,等到姐妹两个出嫁了,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随后,她吩咐罗妈妈:“告诉回事处的人,带上帖子,去蒋府一趟,看看姑奶奶何时得空,我去找她,说说话。”   罗妈妈应声而去。   过了一个时辰,下帖子的人回来了,廖书颜也跟着过来了。   廖大太太倒是没料到,廖书颜会如此,忙亲自迎到正房外。   姑嫂两个见了礼,笑微微地到东次间说话。   廖大太太说了两个女儿在忙什么,“估摸着过了巳时就忙完了,到时候再唤她们过来给你请安。”   廖书颜一笑,“正好,我们两个说说话。”   “碧君的亲事……”廖大太太特别不自在,慢吞吞地道,“等到她嫁过去,大事小情的,都要你费心了。”   “该当的。”廖书颜道,“国焘是次子,碧君日后不用主持中馈,经手的事情就也少很多。嫂嫂只管放心,都是出自廖家,我会把碧君当做自己的孩子,该提点就提点,该帮她就帮她。”   廖大太太的语气干巴巴的,“我没教好她,要你受累了。”   “便是没有我,碧君在蒋家也会过得很好。蒋家对嫁过去的女子都很好。”   “这我倒是知道。”只看蒋家对廖书颜的尊重,足以说明那边的门风。   廖书颜笑起来,“我只盼着,日后万一有什么事,你别立时三刻就去找我算账。”   廖大太太也不由失笑,“我怎么好意思?碧君的性子,我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我有那份心,你哥哥也不会答应。”   “有今日,我真是没想到。”廖书颜起身,坐到嫂嫂身侧,“说句你不爱听的,我原想着,你肯找我的时候,少不了一番威胁。当初你答应下来的时候,我就很意外了。”   “我倒是想不答应。”话说到这地步,廖大太太也就开诚布公,“起初真没少胡思乱想的,可到底还是要顾着孩子吧。你总说,我对两个女儿不好,这一段她们特别懂事,我回想一番,真觉得有些事情上,有没尽心的地方。”   有些?明明是有很多不尽心的地方。廖书颜腹诽着,面上却做出更加诚恳的样子,“父母跟孩子一样,哪有十全十美的?我虽然没养育过儿女,却看了不少。碧君、怡君都是有才有貌,放到哪儿都拿得出手。”   这门面功夫做的,分明是不再以小姑子自居,而是作为亲家的身份说话。廖大太太心里嘀咕着,面上温和地笑了笑,“长得周正些罢了。怡君还好,有准主意,碧君就是太没主意了,不定哪会儿就会一根儿筋。当着你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这些你必然早就看出来了。”   “单纯些更好。”廖书颜笑道,“不瞒你说,我那个妯娌,最初看到碧君就挺喜欢的。起初她也没敢想过国焘能有那个福气,总提醒我,不妨跟你们说说,对碧君的婚事多些斟酌,别让她嫁入太复杂的门第——想到她可能受委屈,就不落忍。后来,国焘跟她说了心意,她高兴得什么似的,说能有那样个标致乖巧的儿媳妇,大概是上辈子积德了。伯爷也是这样,亲自和我妯娌去的杨家,求杨家一定把话说周全些。”   “是么?”这些对于廖大太太而言,是没想到的。   “绝对是真的。”廖书颜笑道,“长媳精明些是必不可少的,二儿媳性子简单些,放在哪家都是好事。”简单的人,遇事总会随大流,跟着夫君或当家主母行事。没有乱七八糟的心思的小儿媳妇,意味的就是不会有婆媳不和、妯娌不和、夫妻不和的事儿——怎样的公婆,不喜欢这样的人选?   “还是需要你和蒋二夫人费心提点着。”廖大太太的笑容,有了三分真实的愉悦,如实道,“碧君有时候真是不播不转,拧起来很气人。愁煞人。”   “放心吧,嫁过去了,她就跟我妯娌的孩子一样。”廖书颜笑道,“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妯娌、婆婆每日里高兴得什么似的。”   廖大太太得了这些消息,一直悬起的心,总算是落了地。这样一想,她不免觉得,碧君这算是傻人有傻福吧。   这日之后,廖大太太专心准备两个女儿的嫁妆,嫁入的都是高门,聘礼又都丰厚,嫁妆少说也要照着一万两上下筹备。   廖大老爷、廖文哲则愿意多出些银钱,让姐妹两个风风光光出嫁。为此,廖大老爷私下里拨给廖大太太两万两银子,让她只管放手添置东西,不够了便跟他说。廖文哲则取出了自己私下做营生攒下的六千两银子,给两个妹妹分别置办了一所陪嫁的宅子。   “这爷儿俩,怕不是高兴疯了吧?”廖大太太私下里直嘀咕,“这么久了,我早就给俩丫头分别置办了几千两的嫁妆了。宅子也罢了,分别多陪送一处也没什么,银子可怎么花出去?要是不花完,不定怎么想我。什么事儿啊这是?都打量着我会委屈两个丫头么?一对儿混帐!”   罗妈妈听完直笑。   廖大太太思来想去,决定分别给两个女儿五千两的银票,到何时,手头阔绰总不会有坏处,余下的一万两,用来置办上好的头面、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她是特别务实的那种人,置办的除了布料,大多还是转手就能换成银子的物件儿。   不料,跟父子两个报账的时候,他们不满意,直说这样可不好,一堆金银玉器,跟商贾嫁女儿似的,俗。   气得她。   父子两个便又开了自己的库房,把压箱底的好些名贵摆件儿、古玩字画、文房四宝取出来,分别按照姐妹两个擅长的、热衷的分了分,命管家妥当地放入箱笼。   等碧君快出嫁的时候,廖大太太才回过味儿来:这父子俩,是瞒着她赚了多少银钱、置办了多少中看不中用的物件儿?她以前可是不知道,他们有这么多私房钱和所谓文雅的东西。   到最终,碧君、怡君各自的嫁妆到底值多少银子,廖大太太算不出了——被父子俩折腾得都犯迷糊了,反正,只她经手的,就都过了两万两。   要是在一两年前,她一准儿会觉得肉疼,现在就无所谓了。横竖这又不是她自己的家,他们又是一番好心,怕姐妹两个被人看轻,往后,不论是面子里子,两个亲家都挑不出错。   当然,父子两个败家一样筹备出的嫁妆,她并没跟外人说过,有人问起,只应一句随大流,绝不会少,也不会太多。这样的话,来日娶儿媳妇的时候,那边不会为筹备嫁妆的事顾虑太多。   .   下衙之后,程询回府换了身家常穿戴,知会过二舅、母亲,带上几色礼品,去了唐府。   二月里,唐夫人生下唐家次子修征,眼下,修征已经七个来月,正是可爱的时候。   比起修衡,修征从一降生就跟寻常的小孩子一样,哭、笑、小脾气全有,给唐栩和唐夫人增添了很多为人/父母的喜乐。   程询得空就会去唐府,看看做了哥哥的修衡。   修衡对新添的弟弟诸多不满,“他总哭嗳,一哭就没完。”一次,鼓着小腮帮跟他抱怨,“我不喜欢他。好吵的,烦。”   程询忍着笑意,说小孩子都是这样。前世他听说过,这孩子从小就不愿意跟弟弟一起玩儿,在沙场扬名天下、班师回京之后,三个弟弟敬他也怕他,看见他犹如老鼠见了猫。   “我不喜欢小孩儿。”修衡抿了抿粉嫩的唇,认真地说,“但是,他们高兴的时候,也挺好玩儿的。”   程询笑得不轻。两岁多的一个孩童,说这样的话,小大人的谱自是摆足了的。   修衡又慢悠悠地告诉他:“那几本图谱,我都记住了,爹爹考不住我。”   “怎么这么聪明?”程询贴了贴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由衷地夸奖。   修衡抿嘴笑了,“好简单的。爹爹说,明年,我虚岁四岁,给我请先生,让我读书。”   “愿意么?”   “嗯!”修衡用力点头,“愿意。识字看书,好有趣的,比二弟有趣好多好多。他总是哭唧唧的……”   程询再度笑出来,拍拍他的小脑瓜,“混小子。”   “叔父,我跟你说的,不要告诉爹爹,好吗?”修衡搂着程询的脖子,“跟爹爹说过一回,他很不高兴嗳。”他歪了歪头,漂亮至极的大眼睛忽闪一下,“奇怪,我又没撒谎。”   程询哈哈地笑起来,之后道:“放心,我不会跟你爹爹说这些。”   修衡笑着亲了亲程询的面颊,绽出悦目至极的笑靥,纯真、璀璨。   这孩子,像是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宝石。不,不是像,他本来就是无双的珍宝。   今日,一如以往,修衡听说程叔父来了,立刻来到外院,小脸儿上喜气洋洋的,问道:“叔父,过一阵,你要娶新娘子了,是吗?”   “是。”程询笑着把他抱起来,安置在膝上。   “我要唤她婶婶,对吗?”修衡又问,各种辈分要怎么排、怎么称呼,他已经缠着母亲问清楚了。   “对。”   修衡难得的好奇心发作,“婶婶好看吗?”   唐栩笑着轻咳一声,“你怎么没完没了的?”这孩子的这种问题,换了谁都不好答话。   修衡却自顾自地做出结论:“一定很好看的,比叔父还要好看。”   唐栩失笑,心说真是难得,这小子也会因为太高兴,说出这种有点儿不伦不类的话。   程询则没想那么多,只是打心底憧憬着,怡君也会像自己一样喜欢修衡。一定会的。   修衡仰着小脸儿,再次对程询发问:“等婶婶和你成亲了,我可以去看她吗?”   “当然可以。”唐栩先一步道,“到时候,我得空就带你去找程叔父,让你给程家婶婶请安。”这一年,他隔三差五地去程府找程询,说说话,谈论一些庙堂上的事,交情是越来越深。   “好啊,好啊。”修衡拍着小胖手,眉飞色舞的,“谢谢爹爹!”   唐栩笑意更浓。这人与人之间的缘法,真是玄妙,难得自己这个异于常人的长子,这样喜欢奇才程询,更难得的是,程询也是打心底的喜欢、宠爱着修衡。   程询和父子两个一起用过饭,叙谈多时,到修衡在软榻上睡熟之后,告辞回府。   唐栩送他到了马车前,从小厮手里接过一个狭长的锦盒,“一把古扇,扇面儿不及你的字画,只胜在年月久远。这是我私底下送你的贺礼,明面儿上的随礼,只能从俗。”   “古扇?未免太贵重了些。”程询开玩笑,“回头修征的周岁礼,我可少不得要头疼了。”   唐栩笑出来,“把你的字或画赏他便是了。过两年要是可行,收修衡做个小徒弟吧?让他给你磕几个,正儿八经地拜个师——这混小子,我瞧着我是管教不了,你倒是不在话下。”   “磕几个啊?”程询笑容爽朗,拍拍唐栩的肩,“只要你们愿意,我自然乐得收个这样的学生,偶尔给他布置些功课的时间总是有的。拳脚功夫,你就得另请高人了,那是我管不了也不在行的。”   唐栩满目欣喜,“说定了?”   “可不就说定了,到时候你反悔都不行。”程询抬手。   唐栩立时与他击掌。   回到府中,程夫人在他的书房等他。   “您怎么……”程询转头,透过半开的窗望了望外面的夜色,“这个时辰了,早该歇下了才是。”   “不是总没工夫跟你说说话么?”程夫人有些嗔怪又有些心疼地看着他,“一直这么忙忙叨叨的,不知道何时是个头。有时候,真是想念你做官之前的日子。”   “瞧瞧,又颠三倒四了。”程询笑着走到母亲跟前,“没考取功名之前,您总是盼着如今的光景,到如今了,又怪我没时间陪您——娘,到底怎么才好?您给句准话成么?”   “给我老老实实坐下。”程夫人拍拍他的手,无奈地笑了,“又绕着弯儿地说我不知足呢,跟你舅舅一个样子。”   程询笑着拉过一把椅子,在母亲跟前落座。   “廖大小姐就要出嫁,你和怡君成亲的日子也不远了。”程夫人道,“休沐的时候,别忘了去静香园看看,好生布置妥当。别粗枝大叶的,等怡君嫁过来之后,看哪儿都不顺眼的话,看我怎么修理你。”就要成为一家人了,她提起怡君,便亲昵地直呼其名。   “嗯,记住了。”程询从程安手里接过热茶,送到母亲手里。   “再就是你那个爹。”程夫人皱了皱眉,“依你看,等你成亲的时候,他不会出幺蛾子吧?挺久没见他了,我有点儿担心。”   程询差点儿就笑出来,“不会。说起来到底是皇上赐婚,谁都不敢出幺蛾子。”   程夫人神色一缓,“你也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那次,程清远在长子的书房院中晕倒了,告病躺了两日,之后照常度日,内宅却是不肯回了。她喜闻乐见,林姨娘却是出尽花样地要他去房里,他一概不搭理。   由不得她不怀疑,那厮与长子起了重大的冲突,这样的沉默,意味的可能就是在憋坏主意。   阿询说没事,那定是能断定不会出意外,或是早有防备。如此,她就真能放心了。   喝了一口茶,程夫人说起怡君:“人们闲谈的时候,跟我说,廖大太太让怡君做针线绣活的时候居多。怡君要是学出个门道,等到嫁过来,知道我这做婆婆的根本不会……”她很烦恼,“那就太丢脸了吧?”   “会穿会用不就得了?”程询笑道,“放心,知道您不善女工的人多了去了,有什么打紧的,会过日子最重要。”   “没正形。”程夫人笑嗔道,“我是真怕怡君到时候觉着奇怪——我年少时的风气,又不似近些年。”   “您是做婆婆的,怕什么啊?”程询继续开解,“真没听说过您这样儿的,居然怕儿媳妇笑话。”   “做婆婆就有理啊?”程夫人扬了扬眉,又皱了皱鼻子,“赶上了这么个辈分而已。”   程询笑不可支,“得了,您想让我笑得岔气儿是吧?”说着话,坐到母亲座椅一侧的扶手上,用力搂了搂她,“她不是那样的人,我跟您担保。”   “那就成。”程夫人见他语气真挚,很快释然,“得空再去见见怡君,跟她说说静香园的布局,再说说你是怎么布置的,她要是不喜欢,你就跟她讨个章程,让她做主。这是心里话,我当初嫁过来的时候,真是瞧着哪儿都不顺眼,憋闷了好些日子——住处要是不舒心,挺让人膈应的,我可是明白那个滋味儿。”   “差不到哪儿去,我跟她好些喜好大抵相同。”程询当然不能说,眼下的情形就是跟怡君商议之后的结果,“娘,您怎么这么好啊?好得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是心里话。   “鬼小子。”程夫人笑起来,“该不是在唐府喝了好些蜂蜜吧?这话甜的,都不像是你说的。”   程询顺势点头,“嗯,我跟修衡学的。”   “说起来,得空了,把那小人精带来家里,让我跟他好好儿聚聚吧?我不好平白无故去唐府,唐家二少爷还小,唐夫人正是带孩子的时候,我除了洗三、满月、周岁这些日子,别的时候去不合适。上回去,看着修衡了,哎呀,那小模样……”她眉开眼笑的,“跟你小时候有得一比,太好看了,我一瞧就喜欢。只是可惜,没机会抱抱他,说话就更不用想了,没腾出空来。”   程询应道:“那孩子聪明绝顶,您得把他当做起码四五岁的小孩儿来看。”   “是吗?”程夫人更为欢喜,“那好说,等你成亲之后,就邀唐侯爷带着修衡过来,我和怡君陪着修衡下棋总行吧?”   “行啊。”程询和声道,“唐侯爷也说了,到时候带着修衡来串门。”   “那好。”程夫人拍拍他的手,“我且准备着,不让修衡过来之后觉着无趣才好。”   这日子,真是要多舒心就有多舒心。程询满足地轻吁出一口气。   .   八月二十二,碧君如期出嫁。   家中的喧嚣过去之后,怡君心里空的厉害,转到姐姐住的小院儿,看着一事一物,心里特别难受,强忍着才没落泪。   翌日一早,怡君去给母亲请安的时候,有点儿打蔫儿。   廖大太太看起来一如以往,照常说了几句话,让怡君和自己一起用饭。吃饭的时候,却是猝不及防地落了泪。   “娘……”怡君有些不知所措。   廖大太太有些慌乱地擦着泪,哽咽道:“一个一个,长大了,懂事了,也要嫁了……”她抚了抚怡君的脸,“你姐姐,我就不说了,等到你嫁出去之后,得空就回来看看我,知道么?”   “知道。”怡君立时红了眼眶,“娘,不哭。”   “不哭,不哭。”廖大太太拭去脸上的泪,“我就盼着你过得好,毕竟,比起你姐姐,你的处境要辛苦一些,长媳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我会尽力的。”怡君由衷地道,“哪有平白得来的福气,我明白。”   “明白就好。”廖大太太竭力抿出笑容,把水晶虾饺端到小女儿跟前,“吃饭吧,多吃些。”   “好。”怡君这样应着,却没动筷子,迟疑片刻,道,“昨日姐姐跟我说,很后悔没能好好儿孝顺您,我,也是这么想。娘,别怪我们。”   廖大太太的眼泪又涌出来,“傻孩子,两个都傻乎乎的。日后有事没事的,顾及着娘家一些,把日子过好最要紧。”   怡君认真保证:“我们会的,一定会给您和爹爹争气。”   “这孩子……”那样动听的言语,在今日听来,欣喜之余,愁肠百结。廖大太太给她夹了一只虾饺,“闭嘴,不准说话了。好好儿吃饭。”她并不擅长和女儿交心。   怡君抿出微笑,用力点头。   之后的小一个来月,怡君如常度日,在母亲的吩咐下,开始给自己做一些衣物。   除了三朝回门,蒋国焘特地陪碧君回来过两次,廖大太太分外愉悦,私底下却不免数落碧君:“刚嫁出去,就总回娘家,算是怎么回事?哦,嫁出去了,我提点过你的话,你就能当耳旁风了,是吧?”   碧君弱弱地道:“这不是……想您么?也不是我张罗着回来的。”   廖大太太又是欣慰又是好笑,“不管谁张罗,妥不妥当的,你自己不会斟酌啊?这还用我或是你姑母提醒么?”   “……我记住了。”碧君小声道,“我不同意,可是……他都安排好了,我还能赖着不回来不成?”   “……”廖大太太哽了一下,由衷地笑起来,“我说什么来着?你这可真是傻人有傻福。”   碧君也随之笑了。   时光犹如手中沙,从容流逝。   因着程夫人的意思,程询过来见过怡君一次,与她一同走在廖家后花园,一面赏看秋日景致,一面闲闲地说话。   有小厮送来刚从果园摘下来的苹果、葡萄,廖大太太挑选出一些,命丫鬟洗净了,亲自送到后花园。远远望去,见程询和怡君站在竹林边,言笑晏晏。   那是一幅过于生动、喜人的画面。   廖大太太凝望片刻,笑一笑,吩咐红翡把水果送过去,自己则转身,笑吟吟地回了内宅。   怡君与程询的婚期,如约而至。   一整日,怡君都有些恍惚:这就到了出嫁的日子,心里却没有真实的感觉。好似在看着自己经历一场繁盛、冗长的梦境。   很奇怪,却是实情。重大的喜事降临时,她总是变成这个状态。   虽然恍惚,拜别双亲时,她满心都涌动着酸楚的涟漪,眼泪一颗颗掉下来。以为自己不会这样的,但到了这种时候,前所未有的离愁浮上心头。   感受到父母、哥哥的疼爱不久,还没给予多少回报,便要出嫁离开。   日后,便是另一个身份了。   泪眼模糊中,怡君被送上花轿,锣鼓喧天之下,花轿启程,去往程府。 第52章 连枝理   052 连枝理(二)   今日,黎兆先、唐栩、舒明达、宁博堂、杨汀州等八个人,既是男方的座上宾,又是傧相,陪着程询迎亲,还要帮忙应承宾客。   宁博堂、杨汀州这种人,与程询的来往,是因姜道成而起。程询和老爷子如今算是忘年交,他们这种曾经或继续在程府求学的人,逢这等喜事,自然愿意出一份力。   黎兆先有些没正形,抽空跟唐栩说:“等到喜宴开始,我就撂挑子不干了,敞开了跟新郎官儿喝酒。”   唐栩就笑,说他程知行真是交友不慎,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不着调的?   “反正他能喝,怕什么。”黎兆先道,“你家修衡呢?今日来不来喝喜酒?”   “不肯来。”唐栩笑道,“最受不了热闹的场合,上回修征的满月酒,烦的什么似的。早就跟他程叔父说好了,等成亲之后,再跟我过来,看看他的程家婶婶。”   黎兆先笑意更浓,“数他别扭。”   唐栩颔首,过一会儿又提醒,“可别忘了,你还没成亲呢。不怕新郎官儿来日跟你找补,你就起哄劝酒。”   黎兆先又笑,“这还真是个事儿。”   .   有挺长一段日子,程清远都觉得,程询娶妻根本就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儿。人是程询自己看中的,后来皇帝又吃撑了似的下了一道赐婚旨,亲事便成了定局,再没转圜的余地。   方方面面的,苏润、程夫人自会妥善安排,程询想到什么,便直接吩咐管家。   到近日,在别处的族人、亲戚远道而来,他就不能再置身事外,总要出面应承。   他的大舅兄苏涣也专门请了半个月的假,带着妻儿、儿媳妇过来,住在苏家早些年在京置办的别院。   苏涣跟苏润一个德行,把程询当亲儿子似的,这几日,每日晚间,舅甥三个都在一起用饭、饮酒、促膝长谈。   程夫人更不消说,都快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至于程询,在翰林院行走这几个月,混得是谁都可见的不错。平时并不急着表现自己,慢条斯理地处理手边的事,优哉游哉的,同僚遇到难处了,求到他头上,便会出手帮衬。这回成亲,居然请到了二十天的假,足见人缘儿不错。   相比之下,厉骞就差了些火候,公务上显得有些急躁,被同僚诟病的事情也出过两次。可这些,都是小事,真要倒霉的事还在后头。   程询出手整治凌婉儿、冯仁宇、厉骞的日子,就快到了。程清远心有预感,却束手无策:他这一段,拆了东墙补西墙一般地处理那些陈年旧账。很难,着实累得不轻。   每每疲惫、烦躁至极的时候,就恨不得把程询吊起来打个半死。但是,那只能想想,做不到。那孽障进入官场的日子越久,就越难对付。   听说了那些傧相之后,程清远心里五味杂陈:文武皆有,都是后起之秀,也都是他死活看不上、来往全无益处的人。   明里暗里都让他不痛快的逆子。   心里再烦躁,在这样阖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日子里,他也得扯出得体的笑容,接受众人的道贺。   新人迎进门,来到喜堂,拜天地、高堂,对拜之后,礼成,被送入洞房。   程清远莫名觉得,长媳怕也不是好相与的人:以程询那个德行,看中的必是同类。   .   头上的大红盖头,被人轻轻挑下。怡君的睫毛轻轻忽闪一下,程询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头戴乌纱帽,穿着大红色圆领吉服,肩上披红,腰束革带,仍旧是挺拔如松、俊美无俦,眸子像两颗黑宝石,熠熠生辉。   程询含笑凝视着她。这一刻,欢声笑语变得遥远,眼中、心上,只有面前的她。   她戴着饰有珍珠牡丹、翠云、珠花、嵌宝金簪的凤冠,耳上有金镶珠宝坠子,穿着大红色通袖袍。   累累珠光、艳艳喜色,衬得她的小脸儿更加白皙,眉眼更为漆黑。那明艳的样貌,与服饰相得益彰,极美,高雅之外,多了一份雍容。   她似笑非笑,与他对视的几息间,目光有些恍惚。   这是他深爱的新娘。   终于,结为夫妻,共度余生。   喜娘笑吟吟地请程询为怡君簪花。   程夫人早就跟程询细讲过这些,他都记在了心里。此时颔首一笑,手势从容地为怡君簪花。手将要离开的时候,他对她一笑。   那笑容温柔之至,有着切实的安抚的力量。   没来由的,怡君完全回过神来,不再恍惚,不再酸楚,喜悦袭上心头。   今日起,他是她的夫君。未来的路,携手同行。   礼毕,程询和声对怡君说:“我去应承宾客。”   怡君微笑,点一点头。今日,她过得不轻松,可比起他,那点儿辛苦就不值一提了。   程询一笑,转身出门。   之后,诸多女眷笑逐颜开地来看新娘子,或是连声称赞,或是不无羡慕地说一对儿新人都是有福气的。   怡君端坐在喜床上,不能动,不便说话,只是噙着微笑,偶尔用眼神与相识的人无声地打招呼。   喜宴要开席了,女眷们俱是笑着道辞,结伴离开。   红翡特地过来了一趟,给怡君道喜、行礼后道:“夫人说了,到这上下,就没什么事了,大少奶奶不妨用些点心,歇一歇。程家不兴闹洞房那一套,今日只由着宾客闹新郎官儿。”   怡君感激地一笑,“劳夫人费心了。”语毕从袖中取出一个封红,递给红翡。   红翡笑着接过,行礼谢赏,离开之前道:“奴婢这就把您的陪嫁丫鬟请过来,让她们陪您说说话。”   夏荷、款冬过来之后,怡君示意她们给服侍在侧的喜娘、丫鬟打赏。   几个人喜滋滋地领赏之后,便识趣地退到外面,让主仆三个自在些。   怡君这才完全放松下来,稍稍调整下坐姿。   夏荷端来一杯清茶,“润润嗓子。”   怡君笑着点头,问:“吴妈妈和春柳还好吧?”陪嫁的人,跟着到程府的,是吴妈妈和夏荷、款冬、春柳三名大丫鬟,阿初当然也要跟来,程询说过,会妥当地安排个差事。   款冬笑着点头,“都很好,在后罩房和程家的丫鬟、管事说笑呢。”   怡君啜了两口茶,递回到夏荷手里,伸了个懒腰,“真累。”说完抬手摸了摸凤冠,“太沉了,也不知最早是什么人想出来的。”一堆金银珠宝,压得她都有点儿头重脚轻的感觉了。   夏荷笑出声来,“沉一些也值啊,您戴着不知道多好看。”   怡君看着床踏板,“我真的不能下地走动么?”在她看,又是一个稀奇古怪的规矩。   款冬笑不可支,“好歹忍一忍吧。”说完取过两个红缎面的大迎枕,“倚着,应该能好受点儿。”   怡君依了她的心思,又从袖中取出几个封红,递给款冬,“我不用拿着这些了。”是母亲特地给她准备的,以防不时之需。而到了这会儿,打赏的事交给两个丫鬟就行。   .   席面是目前京城办喜宴规格最高的,酒是陈年状元红。   程询按照宾客的地位,挨桌敬酒。   黎兆先与唐栩一桌,看着程询走过来,前者笑道:“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这厮都齐全了,酒实在是应景。怎么活成这样儿的?我都快咬牙切齿地羡慕了。”   唐栩莞尔,“我不羡慕,我盼着来日儿子成材,跟他齐名。等他以后添了子嗣,让修衡、修征他们打小就走动着。”停一停,故意气黎兆先,“你还想磨烦多久才成亲?”   “……”黎兆先把一杯酒一饮而尽,笑笑地看着唐栩,“显摆什么?我以后多生几个女儿就成——把你们的儿子都收了。”   唐栩哈哈一笑,“想得美。谁要跟你这不着调的做亲家?”   “这事儿你说了可不算。”黎兆先眉开眼笑的,徐岩的容颜在脑海浮现。若是有像她一样标致的女儿……只这样想着,心就要融化了似的。   等程询来到近前敬酒的时候,黎兆先果然如先前说过的,命人取来六个大杯,排在跟前,亲自斟酒,随后抬手对程询做个请的手势,“来吧。这样大的喜事,咱哥儿俩不多喝点儿可不行。”一上来就直接放下王爷的地位和架子,称兄道弟。当然,交情也不是假的。   长兴侯和英国公在一旁看着,笑了,前者道:“新郎官儿遇到硬茬了。”   “交友不慎。”程询笑着端起一杯酒,对黎兆先道,“我可记仇。”   “没事儿,我不怕记仇的,就怕不敢喝酒的。”黎兆先也端起一杯酒,和程询碰杯。   两人同时一饮而尽,随后两杯,亦是如此。   “瞧瞧,只顾着喝酒,恭贺的词儿都忘说了。”黎兆先又亲自斟了两杯酒,“百年好合——值不值一杯?”   “你把词儿念完了再喝。”程询哪儿会猜不出黎兆先那些鬼点子,笑道,“这要是说一句我就喝一杯,那就不用动地儿了,跟你就得喝到半夜。”   黎兆先朗声笑起来,“你脑子就不能转慢点儿啊?得,给你个痛快,再跟我喝三杯我就放你继续敬酒。几时你跟我找补,我认。”   “说定了?”程询真拿他没法子,见他颔首,亲自把一旁的四个杯子倒满酒,“今日理都是你的,我缺理。”   黎兆先笑得不轻,“知道就行。”喝完一杯,又分别说了早得贵子、琴瑟和鸣,解决了另外两杯。   唐栩和英国公、长兴侯等人,对程询都存着一份儿体谅,便都只是一杯了事。   朱鸿、顾景年这种没娶妻的世家子,自然也不敢闹酒,都要防着自己成亲的时候被灌酒,也都只是让程询走个过场,喝一盅酒就好。   而到了翰林院同僚那一桌,程询又耽搁了不少时间:一个个都换了大一些的酒杯,非常默契地一起劝酒。平常是妙笔生花的一群人,到了酒桌上,妙语连珠。程询当然不会来者不拒,笑着应承着,半真半假地告饶、耍赖。   离得近的宾客们看着、听着,俱是开怀而笑,没想到,这群耍笔杆子的文人翘楚,也有这样有趣的一面。   程询允诺过两日单独请同僚再喝一顿酒,这些人才放他去别处。   酒量再佳,应承一圈下来,也有了几分醉意。幸好,心绪愉悦之故,程询的脑子一直很清醒。   .   夜色深了,宴席终于散了。喧嚣了整日的程府,归于平静。   送走诸位宾客,程询回到静香园。   进门后,与怡君喝了合卺酒,麻利地打赏喜娘。等喜娘离开之后,他唤人备水。   吴妈妈已经了解到,程询常年在外面住着,服侍衣食起居的是清一色的小厮——静香园里这些下人,估计他都没见过几次。由此,她便张罗着传话,打理大小事宜。   夏荷、款冬悄然退到外面,让小夫妻两个说说话。   “酒味是不是很重?”程询双手撑在怡君身侧,笑着凝视着她。   “嗯。”怡君老老实实地点头,又问,“难受么?”   “不难受。”程询凑过去,啄了啄她的唇,“特别舒坦。”   “……”怡君笑着,心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别是喝醉了吧?   “总算等到了这一天。”他予以热切的一吻,低声说,“我等得都快成半仙儿了。”   居然莫名有点儿委屈的意思,大孩子似的。怡君忍俊不禁。这倒好,以为会有的不自在,就被他三言两语化解掉了。   没有人知道,他等了多久。程询站直些,小心翼翼地给她除下凤冠,“傻丫头,早就该换身轻便的衣服。累坏了吧?”   “还好。”怡君笑说,“我自己来吧。”   “这衣服……”程询微眯了眸子,研究着,“这是什么人定的规矩?好看是好看,累赘也太多了。”   怡君轻轻地笑起来。   吴妈妈在门外通禀,说水备好了。   怡君应一声,请推他一下,“快去吧。”   “嗯。”程询揉了揉她的脸,柔声说,“等我。”   怡君的耳根有些发热了。   他笑着转去沐浴。   趁这工夫,吴妈妈带着小丫鬟进来,服侍着怡君净面、更衣,又收拾好床铺。都安排妥当了,带人下去之前,道:“今晚奴婢值夜,在西梢间。有事的话,您出房门唤一声就行。”   怡君点头说好。有奶娘在,她就不需为琐事劳神。   九月的夜,有了几分凉意。   怡君先一步歇下。身形滑进大红色锦被,心绪有些复杂,有喜悦,亦有忐忑。   过了一阵子,程询转回来,已经换了寝衣,神色柔和,目光澄明。   他上了床,看着两条锦被,有些不解,“谁干的这多余的事儿?”   怡君撑不住笑了,随即,脸颊有些发烧。   程询把自己那条信手扔到床尾,二话不说,掀开她盖着的锦被,侧躺在她身侧,撑肘看着她。   薄而柔滑的衣料,让他的体温迅速传递到她身上。   酒味没有了。   锦被香香的,他拎起来闻了闻,“这么香……”说完,抽了抽鼻子。   怡君差点儿就又笑了,“不习惯?”   “你平时都用这种熏香么?”他问。   “不。”怡君摇头,“用的是味道特别淡的那种。”   “往后随着你。”他又抽了抽鼻子,神色像在闹别扭的小孩儿,“这不知道是哪个自作主张,喝高了吧?”   怡君抬手点了点他的面颊,笑得大眼睛微微眯起。   “要一起过日子了。”他握住她的手,敛目凝视着她,“高兴么?”   “高兴。”   “我也是,快乐晕了。”他说。   怡君莞尔。如果这就是他喝很多酒之后的样子,很好。说一个大男人可爱,似乎有些不合适。但她真的有这种感觉。   他凝视她片刻,柔声问:“想好没有?”   怡君一头雾水,“嗯?什么?”   他则低头捕获她的唇,缠绵悱恻地深吻她。   他像是个迅速燃烧起来的小火炉,让她整个人因他发热,再热得发颤。   他翻身覆上她身形,亲吻更加热切,手指抚着点着她的小手,无声地要她回应。   怡君低低地喘息着,有些笨拙地回应着。   程询放开她的手,一手撑在她枕畔,另一手则顺着她的衣摆滑进去,碰触到凝脂般的肌肤。   她身形立时一僵。   他和她拉开一点儿距离,这才告诉她,方才是问她什么:“我要你。”语声低而沙哑。   怡君抿了抿干燥的唇。   他的手指一寸一寸游移,激起她轻轻的颤栗。   怡君轻轻地咬了咬唇。   他再度低下头索吻,一时温柔轻缓,一时霸道焦灼。耐着性子摸索一阵子,解开了她寝衣的系带。   衣襟敞开,现出大红色绣牡丹花的肚兜,和颈部下方一片雪肌。   这样的对照,让她美得炫目。   他的吻落下去,蔓延在她锁骨下方。   怡君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他就吻她的手指。   她的手连忙逃去别处。   那亲吻似是通了火,落在何处,何处就发烫发痒。   他轻柔地搂她起身,捏住红色寝衣的领子,褪下去。   她圆润的肩和手臂呈现在他面前。   怡君羞涩得厉害,双臂环抱起来,无助地看着她。   他拥住她,安抚地轻拍两下,继而却吮住了她的耳垂。   “程询……”怡君语声都开始发颤了。   “乖。”他双手在她背后忙碌着,却是不得章法,根本不知道这种衣服要怎么解开。   怡君觉得痒得厉害,想笑,又煎熬得厉害。她拼力推开他,迅速缩回锦被里,气喘吁吁地说:“好痒。”   “那你自己来。”程询也笑了,“算帮帮我,好么?”   “……”怡君嘟了嘟嘴。   “这有什么?”程询开始慢条斯理地脱衣服,“我怎么就不会不好意思?”   “……”怡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服气了。他绝佳的身形入目,忙转眼看着别处,脸一定是红了。   “好怡君,听话。”他掀开锦被,要帮她脱下身的衣服,“你看看我,就不怕我急出个好歹来?”   “起开。一边儿去。”怡君躲闪着,一味推他,“我……我自己来。”   “好。”他不动了,“要我去别处凉快会儿么?”   “……着凉了怎么办?”只这一会儿的工夫,她急得累得要出汗了,但仍是温言软语地跟他商量,“老老实实躺会儿,好么?”   “好。”他笑着躺在她身侧。   怡君往一旁挪了挪,慢吞吞地宽衣。   他忍不住看她的时候,她皱眉,“不准看。”   “好,不看。”程询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索性转身背对着她,“我不着急了,你慢慢来。”   怡君不搭理他。   程询望着红色的床帐和隐隐透进来的摇曳着的红烛光影。如此喜气得浓烈的氛围,他以前并不认为自己会喜欢,而在此刻,只觉得唯有这种氛围,才与今朝相宜。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安静下来。   他牵了牵唇,猜不出她接下来要怎么做。   过了一会儿,她慢吞吞地移向他。   他屏住了呼吸。   香香的、软软的身形,一点一点贴近他,纤细的手臂磨磨蹭蹭地环上他腰身。   “程询。”她呓语一般地唤他。   这一刻,他身形僵了僵,随后才慢慢转过身形,再把她搂到怀里,紧紧的。   身形毫无阻碍地贴合在一起,他火热、她温凉。   “我……有点儿懵。”她红着脸,怯怯地看着他,“你让着我点儿,好不好?”   他的心都要化了。再落下去的亲吻,温缓、清浅。   多少年来,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刻:珍惜,郑重,用最大的克制力温柔待她。   她全部感受到,因此尽量放下近乎本能的羞涩、矜持。   坚硬抵着柔软,粗粝摩挲着娇嫩。   一点一点,进占。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抚着他坚实的背。深深吸进一口气,心绪竟忽然平静下来。   就要成为他的人了。并不害怕。   感觉到他的迟疑,留意到他背上沁出了薄汗,她手臂攀上他颈子,勾低他,亲一下他的唇,香软的舌滑进他唇齿间,笨笨地吻着他。   他呼吸一滞,心尖儿一颤。精灵一般的小女子,在这时候如此勾人心魂,又因笨拙青涩让他动容。   他喉间逸出一声轻轻的满足的叹息,一面回应着她,一面坚定而和缓的,要她。   疼痛来得真切,一度让她蹙眉不已。他手下辗转,是安抚,亦是撩/拨,让她慢慢动了情,不适渐渐有所缓和,却多了些别的感触。   起落由轻缓慢慢加快,再变得急促。   这令人心醉神迷的生之欢喜,分外清晰地告诉他:血脉就此相融,生涯就此相连,他和她,完完整整地拥有彼此,成为至亲至近之人。 第53章 百宜娇   053 百宜娇(一)   好一阵了,室内安安静静的,只闻两个人清浅的呼吸声。因为怡君对他说,让她缓一会儿。   程询抱着她,手指把玩着她缎子般顺滑的长发。   怡君蜷缩在他怀里,脸埋在他胸膛。   终于,她身形动了动,搂住他。   程询这才问她:“怎样?难受么?”   不舒坦?当然有。现在么,“没什么了。”从小就不怎么怕疼——反正比起姐姐、玩伴是这样的。别人手指划个小口子就疼得掉眼泪,生病时这儿疼那儿疼的就更别提了,恨不得哇哇大哭。她就不会,相近的情形,感受总与别人不同。也知道,并不是别人娇气,是自己比较幸运,对疼痛不太敏感。   程询要托起她的脸。   她不肯,“不给看。”   程询想一想,柔声问她:“疼?生气了?”有一阵,实在是把持不住,担心那般的孟浪让她恼了。   “……”怡君挠了他脊背一下,“烦人。故意让我难为情,是不是?”   “只是为这个,才懒得看我?”他语气里有了笑意。   怡君诚实地轻轻点头。大胆、主动,是当时的勇气,这会儿,那勇气全跑到了爪哇国。   “说你什么好?”程询低头吻了吻她的发丝。   “那你就别说。”她又挠了他一下,仍是没怎么用力。   程询托起她的脸,这一次,没管她的不情愿。   他一下一下地吻着她的唇。   他抚着那曼妙的身形,手势迂回。   怡君一次次打着他的手,不奏效,索性咬了他一口,往一旁挪了挪,“你,混帐。”   他却笑起来,把那柔滑如鱼儿一般的身形揽回到臂弯,“近到不能再近了,日后只有更亲密。谁难为情谁吃亏。你看着办。”   “……”怡君啼笑皆非。   “你是我的了。”   “……”所以呢?她扬了扬眉。   “我也是你的了。”程询和缓地道,“相互的事儿。你要是难为情,我是不是要反思欺负了你?”   “不用。”怡君立时接话,停一停,笑了,“你才不会。”   “怎么不会?”程询笑说,“打量我就不会患得患失?”   怡君道:“以前或许会,现在人嫁过来了,你不就有底气了?”说着话,又往一旁挪了挪,用半边被子裹住自己。   程询揉揉她的脸,“我还真不敢。惹得你一高兴,让我后院儿起火怎么办?想想都腿软。”   怡君被逗得由衷地笑了,那点儿不自在全然消散。放松下来,她开始顾及眼前事,“我得去沐浴。”   “我去给你唤人。”程询坐起来,麻利地穿上衣服,又回头看仍旧躺着不动的怡君,“你就这样等吴妈妈来?不穿衣服?”   “……”怡君皱眉,“让吴妈妈叫水就行了,谁让你把人唤来了?”   “没人管你?——那成什么了?”他继续逗她。   怡君长睫忽闪一下,半截手臂探出去,对他招一招手,“你过来。”   “要怎样?”程询俯身凑近她,“我帮你穿?”   怡君搂住他,亲了他的唇一下,“你太会说噎人的话了,我得贿赂贿赂你,省得日后总是灰头土脸的。”   程询逸出低低的笑声。   她又亲他一下,随即加深亲吻。没过多会儿,咬住他的舌尖,用了些力气。   程询仍是笑着,就知道她有这一手。   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她不免泄气,松了口,打算让他快些走人的时候,反被他吻住。有点儿蛮横的,似是作为小小的惩罚。   怡君扯着他的衣襟,模糊地没好气地咕哝着。   他隔着锦被拍拍她,“让你淘气。”   怡君皱了皱鼻子,“我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啊。”   程询哈哈地笑起来,又狠狠地亲了她一下,方举步出门。   两人分头沐浴更衣之后,下人已经重新铺了床。   怡君裹着绒面斗篷转回来的时候,见他穿着纯白的中衣,盘膝坐在大炕上喝水,听到她进门,问:“饿不饿?”有点儿歉意,回来就该顾及的事,可他忘了。   “不饿。”怡君走到他跟前,“小厨房里准备得齐全,吴妈妈单独给我做了饭菜。我吃过了。你呢?”   “不饿。”酒喝得太多,实在吃不下东西,“倒是渴得厉害。”   “哥哥喝醉了,都是倒头就睡,你倒是不一样。”这一点,怡君也是很服气的。最怕的就是男子酒后失态。   程询就笑。这样的日子,怎么样的人才能睡得着?他转头看一看窗户,“今日天气很好,月色很美。”   今日是十六,月正圆。怡君随着他的手势望过去,看到的却是贴着大红喜字的窗纱。   程询放下水杯,下地,“去外间看看?”   “好啊。”   携手走到外间,程询开了窗,又让她站到身前。   夜风徐徐入室,含着花香。   皓月当空,清辉笼罩庭院。   花树随风摇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程询担心她冷,将她披着的斗篷裹紧,再将她拥住。   她安静地看着眼前一切,感受着他给的温暖,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在想什么?”他问。   她双手伸到斗篷外,覆上他交握的手,“人长久,共婵娟。”   他低头,下巴摩挲着她的发丝,“一定会。”   .   一大早,程夫人就唤红翡去请程清远。新人早间要过来请安、敬茶,他不露面可不成。   过了些时候,程清远回来了,跟在身后的小厮,捧着两个锦匣。进门后,程清远示意之下,小厮把锦匣放到炕几上,随后躬身退下。   程夫人命人上茶点,和声道:“今日大喜的日子,还望老爷给我几分体面。”   程清远从容落座,笑着颔首,“只管放心。”又指一指带回的东西,“我给长媳准备的,敬茶时赏一件,认亲时再赏一件。你看看。”   程夫人逐一打开锦匣来看,都是程家历代相传的宝物:一颗翡翠白菜,一对儿红宝石手镯。   她目光微凝,蹙了蹙眉。   “怎么了?”程清远问道,“不妥?”   “不是。”程夫人叹了口气,“我记得,阿询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你带他去库房,他很喜欢这两样东西。你就跟他说,这些早晚都是你的,等你娶媳妇的时候,一定赏你。”   “对,我还记得。”程清远笑容里有了淡淡的讽刺,“既然记得,就不食言。”   程夫人深深地凝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心里却有些难过。   他也曾做过慈父,也曾打心底宠爱过孩子,也曾以长子为荣。而到如今……   “这样的日子,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程清远说完,端茶呷了一口。   不可否认,这个人的涵养极佳,只要可能,就会把场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凭谁也挑不出错。   “的确。”程夫人抿出个笑容,不消片刻,便神色如常。   程询与怡君过来请安。   程清远与程夫人到厅堂落座。   程清远留心打量了怡君几眼,样貌没得说,最难得是那份儿高雅从容的气质。多才多艺或饱读诗书的女子,因着性情、城府的深浅,气质有很大的不同,有些书卷气浓厚,有些则因自恃过高变得傲慢。像他这儿媳妇,该是心思灵活、反应敏锐之人,而这样的人,大多性情复杂,但处事圆滑通透。如今欠缺的,只是年纪不大,少了一些阅历。   一事归一事,他得承认,程询眼光的确很好。   程夫人的视线则梭巡在小夫妻两个之间,越看越是欢喜。这样的一对璧人,着实赏心悦目。   怡君遵循着规矩,毕恭毕敬地给公公婆婆敬茶。   程清远和程夫人分别赏了见面礼。这时候,程译、程谨过来了——程府迎娶长媳之故,姜道成给学生们放了三日假。兄弟两个给双亲请安之后,又与大哥、大嫂见礼。   怡君落落大方地还礼。   几个孩子落座之后,程夫人问兄弟三个:“用过早膳没有?”   “当然没有。”程询反问,“您用过了?”他是觉得,除了成亲相关事宜,该一切如常才是,包括只要有空就陪母亲用饭。   程译接道:“我也是饿着肚子来的。”   程谨一向有些怕嫡母,便只是点一点头,表示自己跟两个哥哥一样。   程夫人笑嗔道:“说的什么话?我是想说,不管用没用早膳,等会儿也要陪着我吃一些。”说完,望向怡君。   怡君笑着点一点头。   用饭的时候,婆媳两个一桌,父子四个一桌。   虽然奉行着食不言的规矩,程夫人还是很周到的照顾到了怡君,以眼神示意她尝一尝哪种早点,眼神透着慈爱。   怡君欣然接受了婆婆的好意,亦不着痕迹地留意,做到一起放下碗筷。毕竟是第一次坐在一起用饭,做派都不大可能如平日。   有那么一刻,她想到了母亲。今日,父亲、哥哥一定会陪着母亲用饭。希望母亲不会难过得掉眼泪。   她压下了那份酸楚,强迫自己专心应对眼前事。   饭后,程清远与程译、程谨相形去了外院。   程夫人笑着对怡君、程询道:“先回房去安排一番吧,午间再过来用饭,我们说说话。”   两人称是,笑着行礼道辞。   怡君要见一见分来静香园当差的下人,分别打赏。   回到房里,程询取出一沓封红、几个钱袋子,交给怡君时道:“早就备好了,双份儿的,等会儿一并赏下去。”   怡君想都没想就说:“不用。”   “要用谁的?”程询揉着她的脸,“体己银子只管留着,我养得起你。”   “怎么这么爱揉人的脸?”怡君皱着眉掰开他的手,“本来挺好听的话,这一闹,我都懒得夸你了。”   程询笑出声来。   怡君安排诸事的时候,他到了外院书房。   程禄进门,笑嘻嘻地看着他,问:“大少爷,今日要听外面那些事么?”   程询睨了他一眼,牵了牵唇,“你说呢?”   程禄笑道:“那您还是听听吧,省得回头发作小的。”说到这儿,敛了笑意,正色道,“凌婉儿那档子事有后续了。是在昨日傍晚,冯仁宇以为一切如常,到白云庵接她,连夜赶往地方上。长兴侯世子和英国公世子两位的眼线径自禀明舒大人,舒大人当即派出锦衣卫抓人。人已抓到。”   看起来,朱鸿、顾景年是真把凌婉儿收拾服帖了,不然的话,不会有昨日的事。程询颔首,“仔细说来听听。” 第54章 百宜娇   054 百宜娇(二)   开春儿起,朱鸿、顾景年就被安排到锦衣卫,成了锦衣卫小旗谢正的跟班儿,平时不过是做些打杂跑腿的事,没正式入职,连俸禄都没得拿。   一次,锦衣卫指挥使蔚滨陪着皇帝说话,提了提这两个世家子这档子事。   皇帝就奇怪,说你这不是欺负人么,难为长兴侯和英国公也肯受着。   蔚滨就说了说两个世家子常犯浑惹得长辈跳脚的事。   皇帝这才想起来,两个少年都曾进宫做过御前侍卫,却都不是能当差的料,没多久被罢免差事,就说这样也挺好,你要是能把两个人管教出来,朱家、顾家也不至于毁在他们手里。   蔚滨领命,之后便提点了舒明达几句,舒明达又吩咐谢正,不要手软。   从那之后,朱鸿、顾景年平日被谢正软硬兼施地调/教着,一度恨不得哭天抢地,但是,熬得日子久了,也就认头了。再说,不管怎样,在锦衣卫的见闻都不同于别处,一来二去的,竟真的喜欢上了这差事。可也有自知之明:不是习武之人,没有好身手,在锦衣卫注定是一段岁月的事,这辈子长期的饭碗,还不知道在哪儿。   上一次,他们见到凌婉儿,她强撑了几天,之后整个人垮下来,濒临崩溃。是以,有问必答,有的没的全说、全认。   那时朱鸿就说:“这人还是不成,骨头软,心性不坚定。”   顾景年斜了他一眼,“做贼心虚罢了。别看不起人了,换了你跟我,照样儿是这德行。”   惹得朱鸿跟他争辩许久。   随后,两个人一本正经地整理出供词,让凌婉儿签字画押,转头请舒明达过目——凌婉儿招认的事情,大多是与他们不相干的,拿回家给自己爹看的话,除了挨一通骂,落不着别的——换谁看了也会想,他们得是有多眼瞎啊,结交过那样一个女子。   舒明达看完,索性一事不烦二主,让他们继续着手去办。也是看得出,两个人很迫切地想把凌婉儿收拾掉,就此落个清净。   朱鸿、顾景年针对凌婉儿与冯仁宇之间的来往拟出章程,问舒明达是否可行。   舒明达挺满意的,叮嘱几句,并且拨了两个人给他们。   近几个月,朱鸿和顾景年又找过凌婉儿两次,都是全然照搬上次的刑罚。   凌婉儿怎么可能受得住,在他们说出全部打算的时候,忙不迭答应下来。凌家的人去白云庵探望的时候,见她瘦弱不堪、形容憔悴,问缘故,她都守口如瓶,只说是身子骨不好,平日病痛不断。真是吓怕了、受够了。   白云庵住持那边呢,先后受了程询的人和锦衣卫的警告,晓得若继续照着次辅的意思行事,自己便会成为佛门中的败类,不但自己身败名裂,且会连累整个白云庵,自是唯命是从。   冯仁宇也去过白云庵几次,起初厉骞作陪,后来便与主持递了话,转头告诉冯仁宇,日后只管单独前去。   冯仁宇见凌婉儿日益憔悴下去,所思所想与她亲人相同,她给的答复也完全相同。他便不时派人给她送一些上好的补品过去。   之所以这样待凌婉儿,一来是他迷恋凌婉儿的样貌,二来是身边有一个通房,是她给他物色的。那名通房最得他喜欢,又常吹枕边风,让他搭救凌婉儿,他自然愈发上心。   九月初,冯仁宇再去白云庵的时候,与凌婉儿约定:九月十六,他带她离开庵堂。选这一日,是因当天次辅家中娶长媳,定是热闹非凡,京城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前去道贺,那几个让她遁入空门的人,更没有不去的道理。   凌婉儿是在白云庵修行,并不是被关在那里,要走出去并不难。   冯仁宇是觉得,带她离开京城,安顿下来易如反掌,之后只要她及时给家中传信,得到凌家的允许,这事情就会被淡化为微不足道的小事。白云庵那边,虽说是不见了一个人,但凌家一定会好生打点,也不会声张。   要说顾虑,不过是程询、黎兆先、舒明达,但是他想,那三个都是京城响当当的人物,一定没空注意已经微不足道的凌婉儿。就算注意到也没事,厉骞自会帮忙善后——若是没有厉骞上门找他去廖家提亲,没言之凿凿地说有朝堂重臣会帮衬,便不会有后来的事,他也不敢笃定这打算。   便如此,他带着凌婉儿离开了,被锦衣卫拦下马车的时候,满脸惊诧,更让他惊诧的事情在后头:   凌婉儿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面上多了两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汩汩沁出。一见到锦衣卫,她便跪倒在地,哭泣着喊“救命”。   锦衣卫问她怎么回事。   凌婉儿说,自己是被冯仁宇骗出庵堂的,发觉不对时,已被强行带上马车。她一路哀求,他却如何都不肯放她回去,一味说要她还俗,日后做他的妾。她除了自毁容貌以证清白,别无他法。   冯仁宇险些当场气晕过去。   锦衣卫当即把二人带回锦衣卫所,因着凌婉儿一口咬定先前的说法,冯仁宇百般开脱而不能如愿,态度强势地要见厉骞,说厉骞自会为他证明清白无辜。   锦衣卫才不理他,直接动刑。   几道刑罚下来,冯仁宇把所知的事情始末和盘托出。   .   程禄将昨夜经过原原本本讲述完毕,又道:“舒大人已派人来传话,一早便去了翰林院,请厉大人到锦衣卫所走一趟。”   程询颔首一笑。   程禄只有一点担心,“大少爷,您说,厉大人会不会把老爷招出来?”   “怎么会?”程询笑意更浓,“他又不傻,这种时候拖次辅下水,下场只有更惨。”   程禄放下心来,又变得喜气洋洋的,“这样的话,您就只管等着好消息吧。”   .   安排到静香园的下人,都是二等丫鬟、小丫鬟,再就是几个粗使的婆子。出嫁的人大多会带上贴身服侍自己的人,程夫人便有意空出了大丫鬟、管事妈妈的位置。   怡君见了见房里的二等丫鬟、小丫鬟,把吴妈妈、夏荷、款冬、春柳正式引见给她们,顺道安排了差事:吴妈妈做管事妈妈,夏荷等三个是大丫鬟。末了让吴妈妈打赏。   丫鬟们欢天喜地地领赏,又逐一上前说了几句吉祥话,告退出门。   吴妈妈带着三名大丫鬟,有条不紊地打开箱笼,取出里面的东西,或是上账入库,或是安置到房里。   静香园是四进的院落,第一进是倒座房,第二进用来料理家事的敞厅,第三进是程询和怡君常住的正屋,第四进是待客的花厅,最后方有一个小小的花园。   怡君信步游走,从正屋到耳房、厢房,一间一间看过去。   正屋用槅扇代替划分房间的砖墙,除了厅堂,都掐成里外间。南北向的槅扇有大大小小的格子,错落有致地摆放着花瓶、摆件儿,如此,省了博古架、多宝阁这种家什;东西向的槅扇镶嵌着白色琉璃,光线可没有阻碍地映照到里间。   东耳房是程询和她共用的小书房,三间打通,与他在外院的书房布置大同小异。他喜欢的书籍,特地命人打造的两张大画案,已经全部搬过来。   西耳房其中一间是茶水房,余下两间是洗漱盥洗之处。   怡君站在廊间,望着廊下的花圃、院中开得正好的秋海棠,片刻恍惚。   这里便是自己日后的家,含着喜悦的憧憬、带着怅惘的对娘家的想念,齐齐涌上心头,让她说不清是何滋味。   犹豫片刻,她走进小书房。   程询特地给她空出了一个书架和一个书柜,让她慢慢的填满。这倒是容易,父亲跟她说过,等她嫁人之后,便让哥哥抽空把她的书陆陆续续送来。和之前姐姐的情形一样。   程询的书架、书柜、画案、书桌在东侧,她走过去,站在被书籍填满的书架前,敛目细看。   这人涉猎真广,正统学问、偏门学问的著作都搜罗了不少。他那个脑子,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怡君暗暗称奇。她时不时取出一本,翻阅一番,感兴趣的就记下书名和所在的位置,看不来的就有些沮丧地放回去。   这期间,她不免想着,他平时恐怕不会有无聊、孤单的时候——值得研究的学问这么多,只要不是心情奇差,随便挑一样就能消磨大半日。   奇才有时候也挺讨厌的——让她羡慕得什么似的。   正捧着一本书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形被人一带,落入了温暖的怀抱。   “嗳……”她意外之下,轻呼一声,随即就抱怨,“怎么偷偷摸摸地就进来了?”   程询失笑,“明明是你走神太厉害。”   “什么时辰了?”怡君把书放回书架,转身面对着他。   “刚到巳时。”程询说,“这么快就安排好了?”问的是院子里的事。   “是啊。”怡君环顾左右,见夏荷已不知去向,便知是他将人遣了,也就放松下来,笑盈盈地搂住他,“你呢?忙完了?”   “嗯。跟二舅说了会儿话,把阿初安排到了回事处。”他主动说起在外院的部分事宜,低头啄了啄她的唇,“你瞧着还行么?”   “回事处啊?”那在外院是一个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他这样安排阿初,她有些感动,又有些担心,“我没想到,但是这样的话,会不会有人说你的闲话?还有……”要说到程夫人,她得改换称谓,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娘会不会不高兴啊?”   “不会。”程询笑说,“娘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你嫁给我,她少不得担心你被我连累得遇到是非。我这算是提前贿赂你——娘一定会这么想。”   “……”怡君哭笑不得,“真的假的啊?”   “真的。”程询道,“安排之前,我让程禄去跟娘说了,娘说好,就该这样。”   “你们都这么好。”怡君拧巴的表情化为由衷的笑容。   “这才知道?”程询笑起来,“去跟娘说说话?午间肯定是要一家人一起用饭,下午你再抽空歇会儿。”父亲的做派,他还是了解的,在这样的日子,父亲肯定不会做出让儿媳妇面上无光的事儿。   “嗯!”   程夫人见小夫妻两个提前过来,很是欢喜,礼毕后,就对程询说:“你去我的库房,看看我那些不知真伪的字画,把赝品挑出来——我要跟怡君说说话,怕你在一旁打岔。”   程询没绷住,笑了,“您倒是早说啊,早知道我就不跟着过来了。”   怡君也忍不住笑了。   “快去。”程夫人笑着摆一摆手。   红翡笑着上前对程询道:“大少爷,请随奴婢来。”   二人一前一后出门。   程夫人拍拍身侧的位置,对怡君招一招手,“过来坐。”   怡君欠一欠身,走过去,坐到婆婆身侧。   程夫人问道:“住得还习惯么?我总是担心阿询粗枝大叶的,布置得不合你心意。”   “没有,很好。”怡君忙道,“刚刚四处看了看,都很雅致。真的,您放心。”   “反正别委屈自己,觉着哪儿不舒坦,就让下人照着你的心思来。”程夫人道,“下午还要认亲,你又有的辛苦了,用过午膳,可千万要睡个午觉,歇一歇。”   认亲只能安排在下午:在京的亲戚中的男子,大多数是有官职在身,总不能为了认亲单请一日的假,只能做到申时前后到来。   “我会的。”怡君感激的一笑,“您也是,得空就歇息一会儿。这两日,您比谁都辛苦。”她知道,迎来送往、应承宾客特别耗心力。   程夫人听了,心里老大宽慰,“你这孩子,恁的体贴、懂事。”   怡君抿唇一笑,想一想,说起认亲的事,把自己备下的见面礼大略的报给婆婆听,末了道:“娘家尽量打听过了,心里却一直拿不准会不会出错。”见面礼是照着她和父亲的意思准备的,尽量是投其所好,至于她学会的针线相关的物件儿,一样都没有,便是母亲也觉得,用针线做见面礼兴许会落得个费时费力不讨好的结果,能免则免。   程夫人一直认真聆听,听完由衷地笑起来,“你就放心吧。退一万步讲,便是敷衍了事,也没谁敢说什么——他们也早晚会有这一天,便是只担心我们事后找补,也不敢说别的。更何况,难得你和亲家花费心思,准备得这样周全。”   怡君莞尔,对认亲一事的担心也就散去。   婆媳两个絮絮地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正午。程清远、程译、程谨先后回来。   去程夫人库房的程询倒落在了最后,进门见礼之后,便对程夫人摊开沾了些灰尘的手。   程夫人失笑,命下人备水,让他去简单的洗漱一下。   红翡走到程夫人跟前,微声言语几句。   结果其实不大好,程询找出了三幅赝品,但是程夫人一点儿都不在意。眼前的好,哪里还能让她在意以往的不快。   唤人传饭之前,程夫人问过怡君的意思,命人去请了苏润过来。   苏润过来之后,怡君上前行礼请安,他略一打量,便笑意更浓,将拿在手里的一个大红描金锦匣递给她身侧的夏荷,“认亲时的见面礼原本备了两件,这会儿取出一样,先给你和阿询道贺。”   他也和婆婆一样,唤程询为阿询,定是很亲近的人了。怡君由衷地恭敬道谢。   苏润则与妹妹相视一笑。外甥选的是这样气度高华的女子,他愈发放心了。   席间,程清远的心情其实不大好,只是,除了程询,没人察觉到。   程清远已经听说了厉骞的事,非常的不快。   他一直在猜想,程询会用怎样的手段对付厉骞,但从没想过今日这情形。等待的时间越长,他就越笃定,程询会在翰林院对厉骞下手,所以一再命人告诫厉骞谨言慎行,哪成想,算来算去,等来的是颠覆那一场暗中发生的风波的开端。   这是程询办的事儿么?不像。根本就不是程询能做出来的。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为此,饭后,唤程询:“随我去书房,有话跟你说。”   程询说好。   到了书房,程清远开门见山,道出心中疑惑,末了道:“你不要告诉我,你变成了我这样的人。”   程询淡淡地道:“我只是照猫画成了虎。你能利用那些人做手脚,我就不能?”   程清远想了一会儿,悠然一笑,“好,很好。但是,照着虎画,又能画成什么呢?”顿一顿,道,“没别的事了,你去忙吧。”   程询打量着父亲的神色,起身离开的时候,不免生出疑心:父亲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整治他的招数?是什么呢?   他得仔细想想。 第55章 百宜娇   055 百宜娇(三)   认亲的时候,气氛热闹欢快。   在整个家族里,程府这一枝到了程清远这一辈,只他一个独子,有六个堂兄弟,今日都带着家小过来了,分量排在其次的,是苏家人。   杨夫人和监察御史夫人是媒人,也被请过来,帮怡君引见。   生平第一次,怡君在一日之间没完没了地给长辈行礼、和平辈见礼。   男子都是很爽快的做派,逐一给了怡君见面礼、收了回礼之后,便去了花厅东面入席,坐在一起谈笑,好几个都说昨日的喜酒没喝好,今日要跟程询找补一番。程询说行啊,跟我找补吧,等你们办喜事的时候,看我怎么灌新郎官儿。隔着一道帘子,笑语声不时传到女眷耳里。   女眷们都笑盈盈地打量着怡君,想着她与程询站在一处时的悦目,连连夸赞,又说程夫人实在有福气。程夫人就笑说,可不是么,这话真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惹得人们都笑起来。   类似的话听得太多,饶是怡君,也微红了脸,落在人们眼里,却是面若桃花,愈发的好看。   正如程夫人与怡君说过的,说起来最近的这些亲戚,在外地的居多,没可能总走动,在京城的,大概是觉着次辅的门槛儿太高,若无要事,也不主动登门。是以,程夫人说走个过场就行,能否记住都无所谓。是怕儿媳妇有压力。   怡君全不需担心这些,不论怎样的人,看一眼、说两句话,便再不会忘。   礼毕后,女眷们入席,小厮、丫鬟捧着精致的菜肴鱼贯而入。   席间,几位夫人喝了些酒,话题不离程询。   苏家大夫人笑道:“阿询小时候,好看的不得了,只一点,个子长得慢,比同岁的孩子矮不少。那会儿我和我家老爷还总担心呢。”   “可不就是。”程夫人也笑起来,“有两年,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给你们写信总絮叨这事儿。你们跟着担心,我二哥却嫌烦,回信说你就没完没了地絮叨吧,就只冲这一点,你家孩子也长不高了。气得我。”   一桌人都笑起来。苏大夫人道,“二叔说话就是那样,其实心里也担心。那回阿询跟着你回娘家,他看阿询的个子比他还高,高兴得什么似的,说我说什么来着,这孩子就是十全十美的料,我家老爷就瞪他,说我怎么不记得你说过这种话?只记得你比谁都乌鸦嘴。”   程夫人笑得不轻。   常年随夫君在外地的程四夫人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是这样想,我们这些年却是看到那孩子就嫉妒,回到家里,看着自己的儿子就怎么都不顺眼——比什么都比不过,简直觉着这日子没法儿过了。”说着自己先笑起来,望一眼怡君,问程夫人,“眼下仍是这么想。说说吧,这么出众的孩子,怎么就成了你的儿媳妇?”   程夫人笑着抿了一口酒,道:“我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没过两日就去廖家,说了有心结亲的事儿,随后又请了媒人说项。”   杨夫人把话接过去,“还说呢,这人当时的样子,根本就是生怕别家把那孩子抢走,平时那么有分寸的一个人,跟我说了大半晌车轱辘话。我那会儿就想啊,她这样子,相中的人定是万里挑一的,我膝下的儿子怎么就都早早成亲了?——真该晚一些,跟她争一争。”   一桌人齐声笑起来。程夫人拍一下杨夫人的手臂,“居然起过这种心思?你可真好意思啊。实话跟你说,我就是看你的儿子都成亲了才去请你帮忙的。”   “瞧瞧,那么敦厚一个人,这次恁的精刮。”杨夫人也亲昵地拍了程夫人的手臂一下,“给你家做媒人倒是容易,你家二公子的婚事要是用得着我,到时知会一声便是。”   监察御史夫人笑着附和,“是啊,还有我,到时再穿一双媒人鞋。”   程夫人爽快点头,“成啊,到时候真就还得请你们二位。”   如此欢欣的氛围中,女眷们用完饭,宴席撤下,换了果馔。男子那边却是刚到气氛热烈的时候,不需想也知道,这一餐饭,他们定要到很晚才会散席。于是,女眷们叙谈一阵子,便相继道辞。   怡君陪在程夫人身侧,将女眷们一个个送走。   末了,程夫人握了握怡君的手,“回房歇息吧。明日回门,早些走,晚些回来。”   怡君称是,却虚扶了婆婆,“我陪您回房。”   “好啊。”程夫人携了她的手,路上欢欢喜喜地说着话。   回到静香园,怡君才觉得疲惫得很,坐在东次间临窗的椅子上,有点儿打蔫儿。   吴妈妈走到她身侧,帮她按揉着肩背,“累坏了吧?”   “嗯。”怡君点头,“脸要笑僵了,还腰酸腿疼的。”   吴妈妈失笑,“那就早点儿歇息,大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怡君说好,“他也说了,让我不要等他。”沐浴更衣之后,她回寝室歇下,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   快到戌时的时候,一帮男人才算喝尽兴了,相继道辞。   程询没少喝酒,但比起昨日,就算不得什么了,把亲戚都送走之后,他回到房里,麻利地沐浴更衣,轻手轻脚地回到寝室歇下。   她睡着之后的样子,特别单纯、甜美。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才熄灭羊角宫灯,躺下去,把她搂到怀里。   怡君有些慌乱地挣了挣,随后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地问:“程询?”   “这不是废话么?”他笑,“除了我还能有谁?”   “哦……”她稀里糊涂地应了一声,搂住他,拍了拍他的背,含混不清地说,“又喝酒了吧?醉猫。”   她的小动作、言语惹得他又笑起来,“又喝了,回来跟你撒酒疯。”   “程大少爷,敢撒酒疯,我会挠花你的脸的。”她又拍拍他的背,语声更低更模糊,“睡吧。”   他笑起来,笑得本有的那点儿睡意全跑了,吻上她的唇,手滑进她的衣摆。   舌尖的颤栗直达心弦,怡君就在颤栗之中完全清醒过来。抱怨的话,被更加热情的亲吻堵在喉间。   那热情、热切,火一样,让她也跟着发热、燃烧起来,便由着他褪去彼此的衣衫。新换的肚兜只两条系带,不似昨日那件那般繁复,他却仍是嫌烦,解了两下解不开,索性扯断。   怡君哭笑不得。哪有这样儿的?这是她自己做的呢。   他的手把住一侧丰盈。形如桃,柔韧,有弹性。闭了闭眼,昨日看到的绮丽景致浮现在脑海:白嫩嫩的,顶端是诱人的粉红。这样想着,手就时轻时重地揉了一番,手指点上那一枚艳色。   怡君抽了一口气,手无意识地抚上他的背,沿着脊椎,慢吞吞地下滑。   他的亲吻也往下落,蜻蜓点水地略过她的下巴、颈子、锁骨,到了他喜爱的她的心口处,流连不已,辗转的吮。   酥、麻如电光一般击中她的头脑,再蔓延至四肢百骸。实在耐不住,她扭动着,轻颤着,呢喃着。   却让他着实的如火如荼。仅剩的理智,让他强按下了横冲直撞的冲动,等着她全然动情。   她捧住他的面颊,撑起上身,去吻他。   唇舌交错时,她察觉到他和自己一样,轻轻地颤栗一下。   她侧了侧脸,唇移到他唇角,“很想么?”   “很想。”他语声有些沙哑,手落下去,覆上她最柔软最娇嫩之处,按着,揉着,探寻着。   怡君捉住他的手,却不能将之移开,一番较劲,只感受到了他手势的幅度,脸烧得厉害,忙将手收回。   她亲了亲他的唇角,颤巍巍地说:“别磨人了好不好?”   他嗯了一声,打开她身形,扶着那把纤细的腰肢,呼吸更急了。   她瑟缩一下,“慢点儿。”他这势头,让她有点儿打怵。   他无声地笑一笑,慢慢的,慢慢的,让她接纳。   仍是很吃力,但比起昨晚,好了不是一点半点。她放松下来,侧头亲着他的耳廓,“没事,好多了呢。”   绵绵软软的小声音,轻轻浅浅的呼吸,细细碎碎的亲吻,让他后背紧绷。他呼吸一滞,随即转为凝重,“妖精似的……”呓语一般说着,转脸寻到她的唇,狠狠地吻住,再也不能克制。   浓情如火,似酒,鸳衾谩展,浪翻红绉。   .   翌日,回门的路上,怡君掩唇打了个呵欠,慵懒地侧身倚着程询,轻声说:“你让车夫慢点儿赶车吧,我乏得厉害,得打会儿瞌睡。”   程询说好,吩咐车夫之后,小心地把她安置到怀里,不弄皱她的衣服,柔声说:“睡会儿吧。”   “这会儿善心大发了,昨晚怎么就那么没良心?”她微声抱怨着,气呼呼的,小腮帮都鼓了起来。   他笑着,亦轻声道:“自己选,是好好儿地数落我,还是睡一觉?”   “睡觉。”她调整一下姿势,仍是气呼呼的,“我才不跟自己过不去。”   程询低头蹭了蹭她的面颊,心海泛起温柔的涟漪。他轻拍着她的背,哄小孩子似的。   没多久,她就睡着了,蹙着的眉心全然舒展开来,天生微微上扬的唇角噙着很清浅的笑。   她性情中有迷糊、孩子气的一面,他想不记得都不行。前世有一次在外面相见,临别时他跟她说定了下次相见的日子、地方。结果,到了当日,他傻等了大半天,都没见到她人影。   等人的滋味特别难熬,等意中人的滋味可想而知,又心焦又担心。下午,他寻了个由头去了她家里,见到她之后,她忽闪着大眼睛,奇怪地问他:“不是明日就能见面了吗?你怎么还来家里找我?”   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单单对他这么迷糊的?他真生气了,说廖二小姐,你那是什么脑子啊?是怎么把日子记错的?   她也生气了,笃定记错日子的是他,慢条斯理地把他揶揄了一通。   或许越是在意越是亲近,脾气越是没法子克制,他气得不轻,临走的时候,留下一个定下时间、地点的字条,说往后都要这样,省得有人失约还理直气壮的。   再见面,她倒是准时去了,却是一脑门子火气——也怪他,定的时间早了些,她要早起,本来就有起床气,临出门才跟叶先生请假,跟母亲扯谎,在尊长面前强压着的火气,见到他之后,就压不住了。   他又气又笑,说你当时怎么不反对?这会儿跟我生气,我可不受着。   她说你左手写的字奇奇怪怪的,没见我当时懒得看么。   把他气得啊,说你这种人也是奇了,一不高兴就揭人的短儿,再说了,也不知道谁以前夸个没完。   她说以前我不是眼瞎么,现在眼神儿好了。   他气得嘴角都要抽筋儿了,磨着牙说小兔崽子,故意拱火是吧?   他生气了,她倒高兴了,眉飞色舞地说是啊,你这小地痞能怎样?要不要打我一顿啊?   能怎样呢?不能怎样。舍不得正经地给她气受。   她会气人,也会哄人,不过一时半刻,就把他哄得跟个捋顺了毛的猫似的。   就是爱她那复杂、矛盾却鲜活的性情,真就是被她气得晕头转向都打心底乐意。   怡君睡了一刻钟就醒了,缓了一会儿,问他:“累不累?”   程询摇头,“冷么?”   她也摇头,笑着说:“今日不少亲戚都等着你过去呢——姐姐回门的时候就是这样。今日你可有的受了,估摸着跟我昨日情形相仿。”   “应当的。”程询腾出一手,从温茶的木桶里取出提粱壶,给她倒了一杯茶,送到她唇边。   怡君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坐直了些,笑笑地看着他。   “不生气了?”他笑问。   “怎么敢生气啊?把你惹毛了,到娘家甩脸色的话,吃亏的可是我。”   程询牵了牵唇,“不爱听,换句我爱听的。”   怡君眯了眯眼睛,手指点一点他的浓眉,“越看越好看,今日在亲戚面前扬眉吐气,全是你的功劳。”   程询却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说:“不爱听奉承话。”   “谁奉承你了?”怡君的手指描画着他的眉形,“谁敢说我们家程大人长得不好看,我可是要记恨一辈子的。”   程询绷不住了,轻轻地笑出声,“小丫头,怎么这么讨人喜欢呢?”语毕,就要亲她。   怡君却先一步掩住他的唇,带着不满,悄声道:“什么眼神儿啊?没见涂了唇脂么。不准乱来。”   以为他不知道她随身带了唇脂。他拂开她的手,“就要乱来,有本事你就挠花我的脸。”   “……”本来就没话好说,双唇又被他即刻堵住,她能做的,不过是用力地捏了一下他的下巴。   .   正如怡君说过的,今日程询的情形,一如她昨日认亲。但他全程笑微微的,准备的见面礼也分明是花过心思的。   廖家二老爷、二太太前几日就带着孩子回到了京城,今日认真打量过程询之后,满脸喜色。   廖书颜、碧君也和蒋家的人一道来了。   廖大太太和小女儿说了一阵体己话,就笑道:“去跟你姑姑、姐姐说说话。”   怡君笑着点头,转到姑姑和姐姐那边。   廖书颜携了小侄女的手,轻声道:“来之前,我还跟碧君说呢,这两日这么多事,你定是累得紧,别带着小脾气回娘家才好。”   怡君汗颜。   “都说程夫人特别喜欢你。”碧君到了怡君身侧,笑靥如花,“我料想着你是怎么都不好意思闹小脾气。瞧瞧,我没说错吧?”末一句,是对姑姑说的。   姐姐真是高看她了。怡君底气不足地说:“是啊,没好意思。”   廖书颜和碧君同时笑起来,前者望一眼程询,道:“瞧着是清清冷冷的性子,今日却是打心底愿意做这些场面功夫,还做得这样好。”停一停,笑微微地看住怡君,“我还是那句话,要惜福啊。”   怡君郑重地点头称是。   这日的廖家,与昨日程府的情形大同小异,程询少不得又要喝酒,但是廖大老爷、廖二老爷和廖文哲体谅他,话里话外地劝着亲戚别一味劝酒,他也就轻松许多。   饭后,叙谈一阵子,亲戚相继道辞离开,让小夫妻两个陪着廖家夫妇说说话。   怡君便与母亲回了内宅说体己话,程询则留在外院,与廖大老爷、廖文哲相谈甚欢。   虽然程夫人有言在先,让程询、怡君晚一些再回去,廖大老爷和廖大太太虽然不舍,却担心小女儿落下话柄,申时之后,便让他们带上各色回礼回家去。   程询、怡君无法,只好依言行事,前者允诺等岳父休沐时再陪怡君回来。   待得回到程府,程询被母亲数落了几句:“不是告诉你了,陪怡君晚一些回来,这么早就回来了……回来做什么?是有先生给你布置功课,还是有上峰给你指派差事?真是的……让我说你什么好?是不是要我给你立规矩啊?”   怡君险些就撑不住笑出来。   程询没辙地抿了抿唇,“娘,我这可真是两面不是人了。您说吧,怎么着?我这就陪着怡君回去蹭饭,成么?”   “……”程夫人啼笑皆非地看着他,“就没有你答对不出的时候。去,走远些,别碍我的眼,我要跟怡君说说话。”   程询笑了,“我给您沏茶去。”   程夫人颔首,“行啊,也让怡君瞧瞧你手艺如何。”   程询却道:“我就那么一说罢了,你还真让我去啊?”   程夫人笑出声来,“不然呢?我跟怡君忙了这些日子,喝不起你一盏茶么?”   程询笑微微的,“您说自己辛苦就成了,就别带怡君了,她这会儿一准儿跟我想的一样:受不起,听了都折寿。”   “快滚远些。”程夫人一面笑一面嗔道,“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就全没了体统。快走快走,瞧着你就头疼。”   程询笑出声来,欠身道:“我去给您沏茶。”   程夫人摆一摆手,招手唤怡君,“过来坐。跟我说说,回娘家哭没哭鼻子?”   怡君本就被母子两个惹得满心笑意,这会儿听了婆婆这样的言语,由衷地笑了,“您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哭鼻子啊?家父家母都欢欢喜喜的,我瞧着只有更加欢喜。”   “这就对了。”程夫人眉开眼笑的,“今日家里去了不少亲戚吧?阿询应承的可还好?他那个性子,没个准成,不定何时就不耐烦。这一整日,我都有些提心吊胆的。”   “看您说的。”怡君这会儿觉得婆婆真是爽直又可爱,“都好,特别好,您只管放心。”   程夫人笑吟吟地端详着怡君的神色,见她很是诚挚,也就真的放心了,“阿询有时候真是没个谱,不知道怎么就会闹别扭,跟自己别扭,跟别人还别扭。几时又犯了这毛病,你让着他点儿。”   怡君低了头,轻声道:“娘……您这话,可真让我受不起了。”怎么样的妻子,敢说夫君的不是?——虽然私底下她会这样,但这种话,真是没想过任何亲朋会当面跟她说。   “你这孩子。”程夫人笑道,“我不是护短的人,又是过来人,有什么就说什么罢了。我就盼着你让着他一些,也打心底把我当做亲人。儿媳妇就是我半个女儿,知道么?”   不护短?才怪。就是太疼爱儿子,才会这样放下架子、推心置腹。但是,这样的护短,弥足珍贵。怡君不由得握住婆婆的手,抬了眼睑,笑,“我记下了。日后有行差踏错的地方,您只管训诫,我会听话的。”   “这么乖啊。”程夫人不由地揽了揽怡君的肩,“等阿询回翰林院当差,你就得帮着我料理家事,到时可不轻松,不准埋怨我啊。”   “怎么会呢。”怡君笑起来,“到时您不嫌我笨就行了。”   程夫人笑开来。   程询沏好一壶碧螺春,亲手送过来,给婆媳两个斟茶,见两个人分明显得亲近了一些,心里愈发愉悦。   品茶期间,程夫人说起一事:“下午,唐侯爷命人送帖子过来,明日下衙之后,要带着修衡过来。我直接让回事处的人去回话了,说何时来都行。你们要是不得空,也没事,我总有时间哄着修衡。”   程询就说:“得空。”   怡君听程询提过修衡两次,也很想亲眼见一见,此刻自是含笑点头,又问程夫人:“娘,我们要不要给修衡准备些点心?”   “要的,要的。”程夫人笑道,“明日我要给他做几样拿手的糕点。”   “我帮您,好不好?厨艺一般,给您打打下手还是可以的。”   “好啊。”程夫人有些惊喜地看着她,“让叶先生那么喜欢的学生,下厨、女工也一样不落——真是的,怎么会有你这样聪明的孩子的?”简直跟她的阿询有的比了,要什么有什么。   程询忍不住笑出声来,“娘,不带您这样儿的啊,这也夸的太狠了。”   怡君本就汗颜,听了他的话,打心底认同。   “哦,合着我就只能夸你啊?把你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时候,也没见你心虚过。”程夫人横了儿子一眼,“要么就老老实实坐着喝茶,要么就去小花园里凉快着去。”   程询笑说,“得,您夸您的,我听着就是了。”   “什么话啊这是。”程夫人略一思忖,“去我的书房,给怡君选几幅像样的字画命人拿回房——你可别在我们跟前儿坐着了,除了捣乱就不会别的。瞧着你烦,快走。”   程询起身的时候,笑出声来,“这倒好,您是除了撵我就不会别的了,往后怎么贿赂您才成啊?”   程夫人也笑了,“自己慢慢想去。”   等程询出门之后,婆媳两个开始商量,明日给修衡做哪些点心。随后,程夫人又说起修衡那出奇好看的小模样。   怡君听了,不免对明日的相见生出几分真切的期许。 第56章 百宜娇   056 (四)   唐府。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唐栩跟妻子说起明日带修衡去程府的事情。   唐夫人看看坐在一旁的修衡,笑问:“要去看程家婶婶?”   “是呀。”修衡用小勺子捞起一只小馄饨,吹了几下,送到嘴里。   “要不然,明日上午我带你去吧?”唐夫人道,“上次去喝喜酒,也没法子跟程夫人说说话。”这一句,是对唐栩说的。   唐栩没应声,等着看修衡的意思。   修衡慢悠悠地吃完小馄饨,仰脸看着母亲,嘟着嘴问:“是不是要带二弟?”他才不要跟二弟一起出门。   “不带。”唐夫人柔声说,“让奶娘哄着他。”   修衡想了一会儿,最终的结论是:“不。跟爹爹去。”   唐栩笑了,抚着儿子的小脑瓜。   唐夫人没辙地笑着,“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去?”   “娘亲去了,会惦记二弟,没多久就要回家。”修衡抬起小胖手,拂开父亲的大手,漂亮的眉毛皱了皱,“不许总摸我的头。总说,总记不住。”   唐栩哈哈地笑起来,“小兔崽子,这是正儿八经地训你爹呢?”   “你们这两个没正形的。”唐夫人又气又笑,对修衡说,“你倒是把话说完啊。”   “我想程叔父了,要多玩儿一阵子。娘亲以后再带我去,好吗?”修衡看着桌上的辣炒雪里蕻,指了指,“要吃这个。”   “那行,过几日我再带你去。”唐夫人一直不习惯修衡随时跑题的习惯,停一停才又说,“辣,不准吃。”   “我喜欢吃。”修衡委屈地扁了扁嘴,“干嘛辣炒啊?”   “忘了你喜欢吃,往后再让厨房好好儿给你做,好不好?”唐夫人柔声哄着,“这么多菜呢,别只盯着那一道。”一孕傻三年,她现在真有点儿这意思了。   “馋着我?”修衡的大眼睛眨了眨,视线仍是不离那道菜。   唐栩笑着夹了一筷子辣炒雪里蕻,吃完之后,说:“嗯,真好吃。”   “你啊。”唐夫人横了他一眼,给修衡夹了一块西湖醋鱼,放到小碗里,剔除鱼刺,“这个更好吃,乖。”   修衡嫌弃地看了看醋鱼,“不要吃。”   “那你看着办吧。”唐夫人忍着笑,“反正你太小,不准吃辣。”   “我尝一口都不行吗?”修衡真的不高兴了,小腮帮鼓起来,气哼哼地望着母亲。   “不行。”唐夫人态度有点儿强硬了,“雪里蕻有什么好吃的啊?不知道你们父子两个怎么会这样喜欢的。”   修衡郁闷地继续吃小馄饨,吃了两个,小气包子似的抱怨起来,“我爱吃香菜,也不给我放在汤里。”   唐栩笑起来,“我跟娘亲不爱吃。”   修衡却一本正经地望着父亲,问,“爹爹,厨子是不是在欺负我?”   唐栩笑了一阵才说道:“少胡扯。吃个饭而已,你怎么这么多事?矫情。”   唐夫人也笑得不轻,“怪娘亲大意了。等会儿就交代厨房,让他们记住。修衡乖,好歹吃点儿菜,这醋鱼很新鲜。”   修衡皱了皱鼻子,“爱吃小酥鱼,不爱吃这个。”喝了一口汤,还是不甘心地望着辣炒雪里蕻,弱弱地说,“就吃一口,都不行啊?”   “吃,你吃吧。”心弦被柔软地牵动着,唐栩实在看不得修衡这可怜巴巴的样子,把辣炒雪里蕻端到他面前,话却跟心绪拧着,“吃得上火了,不给请太医,还要打你几巴掌。”   修衡的小脸儿立时笑成了花,放下小勺子,拿起筷子,有些费劲地夹了一筷子雪里蕻,“又没有多辣。爹爹和娘亲,都吃不了很辣的菜。”   这倒是真的。唐栩明知道修衡不喜欢,还是又摸了摸他的小脑瓜。   唐夫人一向拿这父子俩没辙,笑着叹了口气。   修衡尝了尝菜,抿嘴笑了,“真不怎么辣呢。”又商量父亲,“爹爹,我可不可以多吃点儿?”   唐栩拿了个热腾腾的馒头,掰了一块,递给修衡,“就着吃,磨烦大半晌,就吃了三个小馄饨。也是奇了,吃饭都跟爹娘吃不到一块儿,你怎么回事儿啊?”   “是呀。”修衡咬了一口热腾腾的馒头,又吃了一口菜才说,“怎么回事儿啊?我也不知道呢。”   唐栩和唐夫人都笑出声来。长子再怎样聪明,也终究是个小孩子,饭菜上让他如意了,就乖巧可爱得跟小猫似的。   唐栩又给修衡舀了两块八宝豆腐、夹了两片火腿,“等会儿都要吃掉。”   修衡用力点头,又说:“要是不撑得慌,就全吃掉。”   “小开心果儿。”唐栩捏了捏修衡圆润的小脸儿。   “都说食不言寝不语,我们得多久没守着规矩吃饭了?”唐夫人笑说。   唐栩取过帕子,给修衡擦去嘴角的一点馒头碎屑,“你不让他说话,这饭吃着就没意思了。”   “倒也是。”唐夫人想一想,跟修衡商量,“明日穿那件缂丝小袄,好吗?”   “不好。”修衡学会用筷子没多久,夹菜的时候总是别别扭扭的,夹了两回火腿,没能夹起来,放下筷子,瞅着火腿运气,嘴里则继续跟母亲说话,“那个料子硌得慌。程家的祖母、婶婶,会抱我吧?”   “你不是不爱让人抱么?”唐栩扬眉,瞧出长子夹菜辛苦,却忍着不帮忙。   “不爱让爹爹抱。”修衡瞄一眼父亲,小声说,“不舒坦。”   唐栩又是一阵笑,“你跟别人说过这事儿没有?”到今年,他陪妻儿的时间才多了些,抱孩子真就是不在行。   “当然没有啊。多难为情啊。”修衡的小手歇了这一会儿,有了力气,又拿起筷子,总算是把火腿夹起来了,吃了一小口,把左手的馒头递回给父亲,“要吃荠菜包子。这个不好吃。”   唐栩接过馒头,递给修衡一个荠菜包子。   修衡不接,“吃不了嗳。分半个给我。”   “得,我成捡你剩饭的了。”唐栩掰给修衡半个荠菜包子,自己就快乐抽筋儿了。   修衡绽出开心的笑。   饭后没多会儿,修征醒了,哭了起来。唐夫人连忙快步走过去,把次子抱在怀里,柔声哄着。   修衡的小嘴儿扁了扁,噔噔噔地跑去宴息室,回来时抱着《山海经》,对父亲说:“爹爹,给我讲故事。”   唐栩把他安置到膝上,有些歉意地说:“大抵只能给你讲一个。爹爹还有事。”   “哦。”修衡点了点头,“不能让人教教奶娘吗?她也可以给我讲。”   “我找谁教她啊?”唐栩亲了亲长子的额头,“要不然,给你请个说书先生?”   修衡嘟了嘟嘴,“不要。说书先生的声音不好听。”   “那就等着过年的时候吧,我每天都陪着你,给你讲故事,教你写字读书。好么?”唐栩握了握儿子的小手。   修衡点头,又有些怀疑,“爹爹没骗我吧?”   “混小子。”唐栩用力亲了亲他的小脸儿,心里其实有些歉疚,“这回保证说话算数。”   修衡咯咯地笑起来,小胖手摸了摸父亲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痒。”之后端端正正坐好,“讲故事。讲完一个,爹爹就能去书房了。”   “嗯。”唐栩打开《山海经》,翻找片刻,柔声讲起精卫填海。他并没按照自己说的那样做:瞧着修衡那听得津津有味的小模样,改了主意,用白话讲完精卫填海,又讲了嫦娥奔月、夸父追日……等几个。   直到修衡打个呵欠,揉着眼睛,他才把书合上,抱起长子,轻轻地晃着、拍着,“爹爹送你回房去睡觉,好么?”   “好。”修衡又揉了揉眼睛,小胳膊搂住父亲的脖子,“爹爹真好。”   唐栩忍不住又轻轻地亲了亲修衡的脸颊,抱他回东厢房,亲自给他洗脸、洗手,再洗了洗那双白白的、肥肥的小脚丫,把他安置到小床上,看着他酣然入睡之后,才去了外书房。   他在五军都督府行走,近几日是非真是不少。   首辅、次辅轮番找五军都督府的茬,手里那些言官不断给皇帝上弹劾的折子。   皇帝先留中不发。这态度反倒让那些言官更为积极地上折子弹劾。   他和同在五军都督府的同僚其实挺恼火的——总被人追着诟病、鸡蛋里头挑骨头,换谁也不会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心里却是清楚,次辅和程询这父子两个,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   隐隐约约的,他和黎兆先都看出来了:在外,有些事情上,程清远和程询,似乎一直拧着劲儿。这种情形,私下跟黎兆先见面的时候,说过几回。   换在以前,因着程清远,少不得是要离程家子嗣远一些。   现在么,不能够了。   说白了,男人遇到个真值得相交的人特别不容易。   程询那人,修竹一般,越是深交越能看到诸多可贵的性情,错失了这样的知己,会是一生的憾事。只为了他那个爹,就与他渐渐疏离?   办不到。   黎兆先的想法亦是如此。   分开来对待父子二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人这一辈子,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凭他程知行,取代那个政见不同的爹是早晚的事儿,时间的问题罢了。   眼前首辅次辅找辙弹劾,没关系,发力整顿一番五军都督府就是了,凭空造谣的事不需理会,模棱两可的事认真查证一番,末了再防患于未然。   哪个衙门部堂都一样,没有从上到下都清白无辜的人,眼下这何尝不是一个好机会:搁以前,他怎么都寻不到发狠整顿下属的由头。眼下都被追着声讨甚至委婉地谩骂了,他着急上火便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他是这样,黎兆先却是相反的态度:黎兆先在兵部行走,首辅次辅亲自上折子弹劾过几次了,他一概是无所谓的态度,以不变应万变,跟他说,横竖皇上也懒得搭理我,我也就懒得搭理他们。   一次坐在一起喝酒,那厮又说:要不然,我换个差事吧?   他失笑,说你想去哪儿啊?   黎兆先也笑,说我跟你说,最近总想去工部,修河道、建行宫这类差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他就奇怪了,说你以前可从没提过。   黎兆先就挠了挠眼角,说这不是最近才迷上的么?   他想了想,哈哈地笑起来,说该不会是徐小姐对造园有兴趣,你跟着迷上了吧?   黎兆先头一回在他面前傻呵呵地笑了,说是啊,不行啊?   他说有什么不行的,但我估摸着,这事儿不比打仗容易,你先小有所成再换差事吧,不然可就是好好儿的路让你自己给毁了。   黎兆先想了一会儿,说是这个理,这回真得听你的,我可受不了露怯被人笑话的滋味儿。   他又笑了一阵,说你这厮,居然也有这一天,我做梦都没想到过。   黎兆先说可不就是么,我自个儿也没想到过。真是奇了怪了。说完,目光微闪,笑容有些恍惚。   这就是喜欢徐小姐到了五迷三道的地步了。他是过来人,有什么不明白的。男人,只要有那个福分,就会心甘情愿地栽到一个女子手里。他也好,如今的程询、黎兆先也好,都是一路人。   想太远了。他笑着按一按眉心,取出案卷,让自己凝神阅读。   第二日,上大早朝的时候,遇到了程清远,他笑微微地行礼:“阁老一切都好?这几日忙忙碌碌的,没累着吧?”   程清远眼神狐疑,拱手还礼,“托侯爷的福,近来一切都好。”这一大早,对方看起来心情很好,总不是被弹劾得美了吧?   唐栩笑说:“下衙后我要去府上,别怪我叨扰才是。”   “侯爷说的哪里的话。”程清远笑道,“欢迎之至。”   “多谢。”唐栩笑一笑,欠一欠身,从容地走开去。   程清远看着他的背影,扬了扬眉。   .   上午,廖文哲抽空来了程府一趟,送来了几箱书和怡君常用的文具。   程询和他叙谈一阵子,送他离开后,回到房里,和怡君亲自动手收拾小书房。   那么多书,分别归类,再小心地拂去灰尘,安置到书架上。   书架、书柜很大,但不是特别高。他一扬手,就能触到最上方的一格。   一起忙碌这些琐事,怡君兴致勃勃的,要放到书架上方的那些书,她只能把书递给他,帮不了别的。   都摆好之后,怡君后退几步,侧头看了一会儿,笑了。   随后,两个人又把文房四宝、颜料分别安置到她的书桌、画案上。   昨日程夫人让程询挑选几幅画,他没手软,选的都是自己喜欢的,惹得母亲笑了一阵子,说你这是假公济私。今日他取出来,让怡君存放起来。   忙完这些,时辰已不早了,两个人匆匆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去正房的时候,程询说:“我得跟二舅去大舅那边一趟,过些日子,他们就要走了。二弟应该会在学堂那边用饭,你陪着娘用饭。”   “好。”   程询到了正房,跟程夫人交代完去向,当即出门。   “只我们两个,更好。”程夫人笑道,“吃完饭歇一歇,下午一起做几样点心。”   怡君笑着说好,传饭之后,帮着红翡摆饭。   程夫人笑吟吟地看着怡君。此刻,怡君穿着一袭海棠衫裙,绣着淡绿色牡丹,上衫收腰,喇叭袖,裙子衣料轻软,随着她的缓步走动,时时旋起轻轻的艳色涟漪。腰细,腿长,看起来要比实际身高高一些。   在平时,怡君该是喜欢穿得素净些,与气质相符。其实,穿这样鲜亮的颜色更好看,与容貌相得益彰。   坐到一起用饭的时候,程夫人先道:“家里不兴食不言的规矩,你在娘家是怎样的?”   “也是这样。”怡君笑说,“大多是边用饭边说笑。”   “这就好。”程夫人见她带着嵌宝石金簪金钗,耳朵上却是空空的,不由问道,“不喜戴耳坠子?”   “不是。”怡君笑着解释,“临来的时候,没找到合适的——有两幅戴着有些沉。东西都还没安排妥当,下午再好好儿收拾。”   程夫人侧头打量一下,对红翡说:“我有一幅祖母绿耳坠,大小正合适,你等会儿去找出来。”若耳坠也跟衣服同个色系,便不大好了,看久了焦的慌,一点点绿色衬着红,用好了便是点睛之笔。   “娘,不好吧?”   “奴婢这就去。”   怡君与红翡同时出声,前者不安,后者在笑。   程夫人笑道:“给你什么就收着。我一直没福气生个女儿,特别羡慕儿女双全的人,瞧着她们变着法儿的打扮女儿,总是羡慕得紧。眼下好了。”   “谢谢娘。”长辈赐,不可辞,怡君也就不再说什么,亲手给婆婆盛饭,把筷子递过去。   席间,程夫人说起林姨娘:“她这几日有些不舒坦,我怕她过了病气给你们,就让她好生将养着,好利落之后,再让她出房门走动。”其实是她懒得再给林姨娘颜面,这档口,不想看到那个人。   怡君点点头,“听下人说了,也就一直没跟您提她。”   红翡取来宝石坠子,笑意收敛,对婆媳两个道:“刚刚奴婢听说,黎王府的太妃身子不大舒坦,请了太医过去。”   “是么?”程夫人目光微凝,随后道,“记得告诉大少爷。等会儿备好帖子,送到黎王府。看看太妃有没有力气应承去探病的人,要是行,我明日和大少奶奶过去一趟。”   红翡称是。   程夫人以眼神询问怡君。   怡君立刻说,“要是太妃同意,自然要陪您去。”成亲只是前三日忙碌,随后当然是照常过日子。   程夫人笑一笑,“太妃这两年身子骨不大好。以前没怎么来往,眼下王爷得空就来,我们自然要好生走动着。”   怡君点头,心里清楚,婆婆这样,是为了程询。   饭后,怡君服侍着程夫人小憩,回到房里,并不觉得乏,找出一本书,坐在窗前凝神阅读。   待到未时,怡君知道婆婆醒了,便按照说好的过去,一起到小厨房里做饭前用的点心。   程夫人做了豌豆黄、荷花酥和蜜供,怡君则做了芸豆卷、枣泥糕、核桃酪。   “头一回来,先做这几样就行。”程夫人说,“回头问问修衡,再来就只做他喜欢吃的。”说完,拿起一块松松软软的枣泥糕送到嘴里,笑得眯了眯眼睛,“好吃,甜丝丝的,还这样松软。”   怡君则看着婆婆做的豌豆黄,“我想吃这个,瞧着就很好吃呢。”   程夫人笑出声来,拿一块递给她,“大抵是没你做的好吃,将就着吧。”   怡君吃了一口,笑得跟小孩子似的,“哪有,好吃,特别好吃。”   说笑间,自鸣钟的声音隐隐传来,申时了。   程询回到家中,先回了静香园。   怡君帮忙给他打水、递帕子。他洗完脸,有一会儿若有所思。怡君问:“有事?”   “刚听说黎王府太妃事儿。”程询说,“明日我们陪娘过去探病。”   “好。”   程询换了身衣服,携怡君一起去正房。其实,他是在回想,黎王府、徐府和唐府未来要发生的离别之苦。   那样的人世常态,那般的别离之苦,他无力改变。明知如此,仍不免不甘、恼火。   走上通往正房的抄手游廊,一把软软的、甜美的小声音传来:“程叔父!”   程询立时笑起来,转头时对怡君道:“修衡来了。”   怡君亦循着声音望过去。   高大、俊朗的男子身侧,是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出奇的好看。引路的管事、唐府随行的小丫鬟站在一旁。   “叔父!”修衡欢天喜地地跑向程询。   “慢点儿,慢点儿。”唐栩柔声叮嘱着,加快步子跟在儿子身后。   程询一把将修衡捞起来,轻轻拍了一巴掌,“动辄就跑。忘了上回跌跤的事儿了?”   修衡想一想,却说:“不疼啊。”   唐栩笑着接道:“还是摔得轻。”   走上前去,对唐栩行礼,“妾身问唐侯爷安。”本该更加恭敬些,但是因为那个可爱的小人儿,会心的笑容就怎么也忍不住了。   唐栩往一旁侧身,又后退一步,笑着拱手还礼。   “是婶婶?”修衡悄声问程询。   “对。”   “那我要下去。”修衡挣扎着下地,竟有模有样地给怡君行礼,“问婶婶安。”   “快免礼。”怡君弯腰,素白的手伸出去,握住修衡一只热烘烘的绵软的小手。   连唐栩都惊讶了,“几时学会的?我都不知道。”   “今天。”修衡答着父亲的话,仰着小脸儿看看怡君,又看看程询,抿着小嘴笑起来,大眼睛亮晶晶的。   “想什么呢?”程询笑问。   修衡由着怡君握着自己的手,站到她身侧,说:“要偷偷告诉你和婶婶。”父亲告诫过他,不准当着人的面儿说谁好看不好看的话。   这时候,程夫人笑吟吟地迎出来,与唐栩见礼之后,便看向修衡。   修衡仍是小大人模样的行礼请安,引得程夫人立时笑出声,将他抱起来,“走,快进屋里。”   在厅堂落座后,说笑一阵子,唐栩对程询说:“有点儿事得跟你说说。”本就是自家孩子想见新婶婶、程夫人想见见修衡,他真没什么好担心的。当然,事情也是真有。   程询起身道:“那就去书房。”   唐栩则问儿子:“是跟着我们,还是跟着程家祖母、婶婶玩儿?”   程夫人柔声商量修衡:“我们修衡就留在这儿吃点心、下五子棋,好不好?”   修衡稍稍想一想,“好啊。”又指着随行的小丫鬟对父亲说,“晓瑜陪着我就好了。”   程夫人和怡君相视一笑,到这会儿,对这小娃娃出奇的聪明、懂事已是见怪不怪了。   “不准淘气。”唐栩叮嘱一番,又对程夫人、怡君说,“请二位多担待。”随后与程询相形出门,去了外院。   在书房落座后,程询亲自沏了一壶茶,斟茶、落座后才问:“今儿事儿不少吧?想跟我念叨哪几桩?”   “倒是真让你说着了。”唐栩笑了笑,从袖子里取出两封信,“你先看看这两封信。”   程询接过信,“方便么?”   唐栩颔首。   程询取出信件来看,一目十行地看完,嘴角一抽。 第57章 百宜娇   (五)   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修衡坐在炕几北面,慢条斯理地吃着一小块枣泥糕。   “好吃么?”等他吃完,程夫人满脸笑意地问。   “嗯!”修衡用力点头,“好吃。特别好吃呢。”   程夫人眉开眼笑的,望着亲手给修衡端来杏仁银耳羹的怡君,“是婶婶给你做的。”   修衡也望过去,“谢谢婶婶。”   怡君笑着,把一小盏杏仁银耳羹放到修衡面前,“等会儿喝几口就成。”就快到晚膳的时辰了,不想这孩子吃喝多了以至于吃不下饭。   修衡的小胖手碰了碰碗盏,察觉到还很烫,立时移开去,问:“这也是婶婶做的吗?”   “是啊。”怡君含笑点头。   修衡就说:“那我要喝。”   怡君和程夫人都笑起来,后者点一点修衡的眉心,“给你准备了一道佛跳墙,我去厨房看看。让婶婶陪着你,好不好?”   “好呀。”修衡眉开眼笑的,“祖母会做佛跳墙吗?”   程夫人点头。   “真厉害。”小小的孩子由衷感叹着。   程夫人起身,笑望着怡君。   怡君便说:“娘,我尽力。”她并没什么哄孩子的经历。   “有事就命人唤我回来。”   怡君说好。   等程夫人走后,修衡一本正经地看着怡君:“婶婶说会尽力,”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呀?”   晓瑜站在一旁,觉得自家少爷说的话好像不大对劲,想出声缓解,偏又没词儿,急得什么似的。   怡君笑着坐到修衡一侧,略一思忖,索性跟这孩子开诚布公:“婶婶以前没哄过小孩子,怕惹得你不高兴。”   修衡想了一会儿,仰头看着她笑了,“不会的。我不用婶婶哄啊。”   那管小声音,清脆、稚嫩又甜美,说的话又是这样贴心有趣,怡君不由得笑了,“其实吧,我是没跟你这样聪明的孩子打过交道。你现在才三岁左右吧?”   “是呀。”修衡点头,又认真地问,“我很奇怪吗?”   怡君心头一动,怜惜就自然而然地生出来,“怎么能这样说?不是的。”   “但是……”修衡由端坐改为跪坐的姿势,小胳膊撑着炕几,小胖手托着自己的面颊,“有人说我很奇怪,还说小孩子不该是我这样的。”   “那是他们见识短浅。”怡君立刻道,“不要在意这种话。婶婶是打心底喜欢你。”说着话,对修衡张开手,“让婶婶抱抱你,好吗?”   “好啊。”修衡立刻把小烦恼抛到一旁,站起来,走到怡君身侧。   怡君立刻小心翼翼地把这孩子抱在臂弯,歉然道:“这个……我其实不大会,有没有觉得不舒坦?”   “……”修衡身形动了动,调整到更为舒适的姿势,抿着嘴笑了,“没有呀。”   怡君实在忍不住满心的喜爱,亲了亲他的小脸儿,又跟他商量:“要不要下五子棋?”   “嗯……”修衡的小眼神儿显出些许犹豫,“婶婶,讲故事给我听,好吗?”   “好啊。”怡君立时点头,《山海经》之类的书,她小时候喜欢听,更喜欢看,至今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修衡拍着小胖手,喜滋滋的,“要听嫦娥奔月。”停一停,又仰脸看着怡君,“婶婶知道这个故事吗?”昨晚,父亲在他睡着之前讲的这个故事,他没听进心里去。   “知道。”怡君低头蹭了蹭他的小脸儿,又指一指头部,“我记得挺清楚的。”   “好厉害。”修衡很惊喜。父亲母亲就做不到不照着书给他讲故事。   “两回事,我凑巧知晓罢了。”怡君哪里好意思夸大自己,把修衡安置到膝上,一手拢起他一双小胖手,一面有意打岔:“只想听故事,不要下棋了吗?”   “不下棋。”修衡抬脸看着她,认认真真的,“婶婶好看,声音也特别好听。”   怡君忍俊不禁。不经意间,这孩子就能把人夸得找不着北——这本事,寻常大人都没有。但也清楚,等他长大了,就不见得还肯这样奉承人了——只需看唐栩的做派,便能推断出这孩子来日定有孤傲或是清冷的一面,不会耐烦做这种场面功夫。   心念数转,不过瞬间。怡君很快敛起思绪,讲故事之前,笑道:“可不准听到中途就睡着啊。”   修衡又想了一会儿,才说:“不会的。我都要戌时才睡。”   怡君再度笑出来,说那多好,随即清一清嗓子,柔声讲述这孩子想听的古老的故事。   晚间,程清远唤上次子、三子,前去见过唐栩,又在花厅设宴,几个人一同用饭。   在内宅的修衡,则欢天喜地地享用着佛跳墙和各色配菜。程询吩咐小厮来问他去不去外院,他干脆地挥一挥小手,“不要啦,要跟祖母、婶婶一起吃。”   小厮听了都绷不住当场笑了,程询、唐栩听了更是如此,愈发心安。   吃饭的时候,程夫人瞧着修衡,便不自主地想起了程询小时候的诸多趣事,提了几句。   怡君莞尔,打心底是想多听一些,却不方便说出口。   埋头吃菜的修衡却在这时抬起头来,好奇地问程夫人,“叔父的事儿,还有没有啊?”   程夫人就笑起来:“这孩子。愿意听你叔父小时候的事?”   “愿意啊。”修衡欣然点头,“他们说,叔父小时候就好厉害的。”   程夫人笑得开怀,亲了亲修衡,继续说起程询小时候的趣事——把握着分寸,都是程询五六岁期间的事儿,不想让孩子生出别的感触,末了又道,“我们修衡可要快些长大。”   修衡琢磨一会儿,认真地说好。   .   在书房落座之后,唐栩瞧着程询的样子,笑出来。   这两封信,是他的好友陆放写给他的。陆放身居青海总兵,听说了一档子事,命人查清原委之后,连忙给他提醒:   程阁老一个做西宁同知的门生,做起了说媒的行当,要撮合的是他的二弟唐林与西宁知府家中的闺秀。唐林同意了。   西宁知府最大的特点是贪财,皇帝已暗中派官员过去查实,知情的人不论怎么看,仕途都已走到末路。   这事情说起来是简单,几句话而已,值得人深思的地方却不少。   陆放的两封信都在同一日先后派人送出的,在第二封信里半是玩笑半是慨叹地说:你和程知行这日子是怎么过的啊?程阁老就算看着长子的情面上,都不该让门生做坑害长子好友的事;你但凡不是忒讨人嫌,自家兄弟和程阁老也不会起这种坑你的心思——程阁老与这门生今日有信件往来,我有凭据。   他看完,真是哭笑不得了一阵子。   这一辈,他是唐家长子,生母早逝,唐林、唐桡是父亲的续弦所生。他从小就与他们亲不起来,他们与生母娘家的人更亲。双亲都不在了之后,这情形更甚。   他一直觉得无所谓。承袭侯爵之后,对两个弟弟总会多一些宽和甚至纵容,想的是大面上都过得去最好。   眼下才明白,唐林是真不把他这长兄当回事,连终身大事都要自己做主,跟自己一个字都没提过。   不可能不心寒。   但是,有程询比着,也就不算什么了,越发看出,所谓亲人,有些真的是没缘分。   程询的拇指捻了捻食指,这是他习惯性的一个小动作。之后,又刮了刮一边的眉毛。   “没想到。”他说,“这么丢人现眼的情形,我真没想到过。”   唐栩仍是笑,以茶代酒,喝了一口,“半斤八两,你我就谁都别说谁什么了。但这事儿我必须得让你知情,令尊的‘好心’,我实在接受不了。唐林不知青海那边官员的情形,我却是一清二楚,不可能为了他这门亲事,使得一家人都因他难堪甚至落难。”   “明白。”程询说,“你该怎样行事,就怎样行事。”   唐栩一笑,“到底是怪我,不是齐家的材料。”自己若能在家族建起坚实的墙壁,外人不会有可乘之机。他不是遇到事情就迁怒别人的做派,当然,也不是谁找茬都能受着的做派——自己是有过失,但不代表别人就应该算计他。   “我这个情形,是如何都开脱不了。”程询现出了少见的苦笑。   “理解。”唐栩笑笑地说,“你手里这本儿经才是最难念。大事小情的,我也看得出你遭难。是弟兄,矫情的话我就不说了。你要是误会我跟你发难,那我真是要冤死了。”   程询又是感激、感动又是想笑,“当我今日傻了不成?哪有发难的同时把自己底细亮给别人的?”   “你明白就成。”唐栩笑道,“这事儿且放一边儿,还有几个事儿,我想听听你的意思,最好是帮我拿个主意。你是旁观者清,比我这局中人更清醒。”   程询略一思忖,道:“还是先说说这事儿吧。”   唐栩没来得及说话,程清远就到了,随后便是程译、程谨过来见礼、叙谈。接下来,便是一同用饭。   饭后,程清远见怎么都磨不走这没侯爷,也只好先行道辞。   他如此,程译、程谨自是忙不迭效法为之。   只剩了两个人独对,唐栩笑望着程询,“说说吧?愿闻高见的话我就不说了。” 第58章 百宜娇   (六)   程询摆手遣了服侍在一旁的小厮,深凝了唐栩一眼,“我信得过你。你信得过我么?”   “废话。”唐栩道,“要是信不过你,也不会打定主意让你教导我儿子。”语气虽然随意,神色却是郑重的。   “那就成。”程询站起身来,从书架的暗格之中取出些东西,交给唐栩,“首辅和家父是铁了心要打压你,怕你在朝堂说话的分量越来越重,取代他们在皇上面前的位置。一半年之内,都会追着你不放。”   皇帝的所思所想、性情,他是很了解的,首辅、次辅那些心思,他也一清二楚。如唐栩、黎兆先甚至如陆放那样的封疆大吏,都是两位阁老心头的刺,拉拢不成,就会不遗余力的打压,最怕武将成气候。   “总应付这种事,便难以专心处理军务,看不到官场、民间的弊端。”程询道,“既然如此,你就仔细看看这些,安排妥当的人手,给两位阁老找些事情做。”   “成。”唐栩颔首,“要是有拿不准的地方,再来找你商量。”随后又道,“不会闹得你程家陷入风雨飘摇吧?”   “不会。”程询就笑,“我是想着,让家父早些离开官场,赋闲在家,让我好好儿孝顺他。”   .   饭后,苏涣和苏大夫人过来了,前者留在外院,后者则来到内宅。   见礼之后,苏大夫人对着修衡赞不绝口,抱了好一阵子。   随后,怡君瞧着姑嫂两个应该要说体己话,就笑着把修衡接到臂弯,道:“娘,大舅母,我想带修衡去静香园看看,备了一些物件儿,想让他看看合不合心意。”   程夫人笑道:“去吧。”也是看得出,修衡很喜欢怡君。   苏大夫人则笑着对修衡道:“去跟婶婶玩儿吧,几时我得空了,去你家里看你。到时可别忘了我啊。”   修衡笑嘻嘻的,“不会忘的。”   苏大夫人被他笑容感染,愈发的眉开眼笑。   怡君略欠了欠身,从晓瑜手里接过修衡的绒面大氅,合力裹住他,末了出门,回了静香园。   苏大夫人望着怡君的背影,拍拍程夫人的手臂,“难得,这孩子跟修衡这样投缘。”   “可不就是么。”   “漂亮的孩子,大多也喜欢漂亮的人。”苏大夫人笑说,“我瞧着这种情形,就不由想着,过个三二年的,小两口给你添个孙儿。”   程夫人由衷地笑出来,“说的是呢。我这念头早在心里转了大半晌了。”   “到那时候,不知道你要高兴成什么样子。”   说了一阵子这样让人满心愉悦的话,苏大夫人提起黎王府太妃的事情:“今日打听了几句,太妃似是每到天凉、天冷的时候,身子骨就不舒坦。明日你得去探病吧?”   “这是自然。”   “我就不去了。”苏大夫人道,“又不熟,去了反倒让太妃费心力,递拜帖过去,送些补品就得了。”   程夫人颔首,“也好。来京里的日子又不长,犯不着随着我这儿走动。”   “我眼下是琢磨着,黎王爷和徐家千金的婚事,怎么还不抓紧操办?”苏大夫人很是不解,“徐老爷的身子骨也不大好,按理说,该早些成亲才是。”   “谁知道呢。”程夫人想一想,分析道,“兴许徐小姐想多孝敬长辈几年,黎王爷喜欢她喜欢得什么似的,该是愿意成全她这心思。”   “可这样的话,徐老爷未必心安啊。”苏大夫人叹惋道,“我们都是做长辈的,心思怎么可能跟孩子一样。打心底盼着的,不外乎是孩子们的婚事早些有着落。”   程夫人颔首,思忖片刻,“估摸着婚期不远了。”不论为何,到眼下,徐家都少不得体谅黎王府。随后,她就想,听说怡君和徐岩交情不错,过几日得空了,不妨让怡君去徐家一趟,和好友说说体己话。   .   酉正,程询才到正房点了个卯,晓得修衡随着怡君回了房里,便对母亲和大舅母笑说:“我得把修衡送回外院。大舅母,今晚您就别走了,我已让人安排好了住处。离得远,就别来回跑了。大舅正和唐侯爷、我二舅喝酒呢,瞧那意思是快喝美了。”   “到一处就喝酒,真不晓得你们是怎么回事。”苏大夫人蹙了蹙眉。   程询只是赔着笑。   程夫人则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近来可合了你的意了,动辄就喝成半个醉猫。”   “我这酒量,是随了您和大舅、二舅。”程询笑道,“程家可没能特别能喝的人。娘,酒量到底得多好啊?跟我说说?”   “快走快走。”程夫人哭笑不得地撵他,“说这些你倒来劲了,没正形的。”   程询这才笑着出门,回到静香园。穿过厅堂,转到东次间门帘前,里面传来的说笑声,让他脚步停下来。   此刻,怡君坐在炕桌一侧,修衡坐在炕几北侧,小胖手托着小脸儿,正在跟怡君说:“精卫填海那个故事,我不喜欢嗳。”   怡君的大眼睛眨了眨,问:“为什么会不喜欢?”   “海里不都是水和大鱼小鱼吗?”修衡说到大鱼小鱼音节的时候,小嘴儿嘟起,特别可爱的样子,语速很慢,“要是像精卫想的,把海填满,那鱼儿们怎么办呀?打渔的老人家怎么办呀?虽然……”他侧了侧头,“精卫也很可怜,但是……嗯,反正我觉得不好。”   怡君先是莞尔,想一想,眼睛亮晶晶的,“这个啊,你说的真的有些道理呢。”   “是吗?”修衡晃了晃小身形,“我跟奶娘说,可她不觉得,跟我说,精卫不是出了名的不怕辛苦吗?我不可以这样说。”他扁了扁嘴,“她不怕辛苦,但是,也不能让好多鱼儿没了家呀。”   怡君笑出声来,“我是真让你说动了。”目光一转,又道,“那么,愚公移山的故事呢?愚公也是特别不怕辛苦。”   这样不着痕迹地引导,引得程询唇角微微上扬。   “愚公很好。我很喜欢他。”修衡认真地说,“他不是为了开出道路吗?爹爹说过,搭桥修路都是好事。婶婶,是这样吧?”   “是这样。你爹爹说的很对。”怡君给修衡倒了一小杯热水,“愚公做的,会有很多人受益,就算不能尽快如愿,也会有很多人帮他。但是精卫呢,也有她难能可贵的性情,毕竟,也是为了见到亲人。你说是吗?”   修衡双手捧起水杯,水不烫了,还是吹了好几下,喝了一口,放下杯子之后才说:“是呀。我见不到爹娘的话,也会很难过的。所以呀,精卫这个故事不好。我不喜欢。”   说的很明白了,不喜欢让他纠结的故事。怡君笑出来,“喜欢圆圆满满的故事?”   “嗯。”修衡点头,停一停,皱了皱漂亮的眉毛,“可是,娘亲说,那样的故事,只能让说书先生给我现编。”他又皱了皱鼻子,“我说,那很难吗?她说,好难,比让二弟不哭还难。”   怡君忍不住伸手过去,抚了抚他的小脸儿。   修衡继续道:“我想了好久,也不知道怎么让二弟不哭。嗯,那就真的是太难了吧?”   怡君由衷地笑出声来。这一时大人心思一时想法稚气的孩子,由不得人不自心坎儿里喜爱。   程询也终于绷不住了,逸出低而愉悦的笑声,举步进门。   怡君和修衡都转头望向他。   “叔父,”修衡先问他,“我是不是该回家了?”   “对。”程询走过去,搂了搂他,“改日再来,或者等我们去找你,好么?”   “好。”修衡说,“什么时候?”   “三五天之后吧。”程询想了想,“能等吧?”   “能等。”修衡笑起来,“我可以看画谱,祖母给了五子棋,婶婶给了新的九连环,我很喜欢。”意思是说,他有消磨时间的事由,还不少。   “那多好。”程询亲了亲他的额头。   怡君看着他们,莞尔而笑。只这些时候的相处,就让她生出特别不切实际的心思:真恨不得让这小人精就此留在家中,时时看到,哄着、宠着。   随即又想,程询是有多喜欢孩子啊?这样想着,视线就落到他面容上,看到了他格外柔软的笑容。   一大一小说了一阵子话,程询抱起修衡,给他罩上厚实的斗篷,“我们去跟祖母说一声,就去找你爹爹,让他带你回家。”   “嗯。”   怡君走到两人身侧,摸了摸修衡的小脸儿,“真舍不得让你走。过几日一定去看你。”   “我等着婶婶。”修衡的小手从斗篷里伸出来,握住她两根手指,绽出甜美至极的笑容,“下次,婶婶还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怡君的心都要化了,语声就特别温柔,“好啊,一定。我陪你们过去。”   “那……”修衡想一想,“婶婶多穿些,冷了呢。”也是不想就这样跟她作别。   怡君用力点一点头。   这晚,歇下之后,怡君跟程询说起修衡,“天啊,我太喜欢这孩子了。他说的那些话,你听到多少?我一直都没往那些地方想过。”   程询就笑,“要是大人说,不免得让人说是歪理。”绝顶聪明的孩子,注定的奇才,想法可不就与众不同。   怡君立刻为修衡辩解:“哪里是歪理了,万事万物说不定都跟人一样,有七情六欲。难为他这么小就隐约明白了。”   程询语带笑意:“应该是吧。”   “说起来,”怡君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我瞧着,你是特别喜欢孩子的人。”   “有出息的孩子,我都很喜欢。”他说。的确是,修衡、薇珑,多年后取代舒明达成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陆开林、成为著名商贾的沈笑山,曾经是他打心底欣赏、认可的年轻俊杰,在如今,是他予以诸多期许、憧憬的孩子们。   “你不也是么?”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面颊。她与修衡相处时,两个人的小模样,都引得他心弦一再牵动,柔柔的,暖暖的。   “许你不许我啊?”怡君微笑,“你喜欢的,我都会喜欢。”   他加深亲吻。心里是想着,快些与她拥有自己的儿女,每一日放在跟前,无所顾忌地去宠爱、呵护。   怡君却笑着避开,掩住他的唇,“好几日了,都没时间跟你好好儿说说话。”   他到底是遂了自己的意,狠狠地吻了她一会儿才说:“打量我是什么人啊?碰一下就按捺不住么?”   “你可真是的。”怡君失笑。   他握住她的手,“那就说说话,可不准半道睡着。”   她语声轻柔:“不会的。”   两个人最放松的时候,脑筋都是随时能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是以,说话时并没什么条理,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他说了,不准她半道睡着,自己却没注意时辰。到后来,她应声含糊起来,随后身形动了动,手臂搂住他,爱娇地蹭了蹭他的肩头,末了,就不吱声了。   他无声地笑了,低头亲了亲她的唇,温柔轻拍着她的背,让她睡得更安心些。   这样,也很好。   特别好。   .   翌日,是在京官员休沐的日子。程询陪着母亲、妻子去黎王府探病。   到了王府,遇到了舒明达、唐栩。   黎兆先神色还算清朗,只是眼中偶尔闪过忧虑之色,待得三个朋友去给母亲请过安、叙谈几句,便将他们让到花厅说话。   舒明达被问起今日情形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着三位好友,笑,“我近来还算清闲,手头就那么几件事,看热闹的时候居多。”   程询笑微微地凝了他一眼,说:“那多好。”   舒明达就有了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说是啊,这多好,一想到你们都焦头烂额的,我做梦都要笑醒。   唐栩就笑说:“哦,敢情你家老太爷逼着你娶妻的事儿不算事儿啊?那就行,你老人家看得开就行。”   舒明达直接就把手边一个桔子扔向他,“不带这样儿的啊。先前我可以为你是挺厚道一个人。”   唐栩一扬手,把桔子接住,“正想吃呢。谢了。”打趣的话点到为止,再多说,就是揭人伤疤了。   “我可是瞧出来了,”舒明达笑着点着唐栩,“数这厮消息灵通。”不过几句话,便不难听出,唐栩对他的情形了如指掌,“居然还有这样的武官,这可不合常理。”   “武官招你惹你了?”黎兆先笑道,“我们惜命,知道的越多就越活得踏实,不成啊?”   舒明达似是不经意地忘了程询一眼,莞尔,“成。挺好的。往后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儿,只管去找我,记得拎着好酒就行。”   几个人都笑起来。   .   在内宅的程夫人、怡君,正和太妃说着话。   太妃虽然面色不佳,精气神倒是不错,“我一直就这样,天凉了,大小病痛就会发作。倒没别的,若是能过病气给人的症状,也就不好见你们了。”   “瞧您这话说的。”程夫人笑道,“您是怎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么?”   怡君则从下人手里接过一盏参汤,送到太妃手里,乖顺地站在一旁。   “这孩子,快坐下。”太妃笑道,“没那么严重,王爷小题大做罢了,我是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其实真没什么,大事小情的,我都能应付。”   怡君见有下人到了自己身侧,也就笑着称是,转身落座。   太妃喝了几口参汤,想起什么事来,把腕上的玉镯褪下,示意下人交给怡君,“这玉镯,我戴了几年了。没准备别的,就当做见面礼吧。”   怡君望一眼婆婆。   程夫人笑着,微不可见地颔首。虽然接触的次数不多,但她看得出,太妃是直来直去的性子,那些弯弯绕,在黎王府是用不着的。   怡君也就起身,落落大方地行礼道谢。   太妃的喜悦又添了三分,“偶尔见见这些小辈人,真是打心底的舒坦。”   “谁说不是呢。”程夫人笑应道,“舒大人、唐侯爷就不需说了,只是有些担心我那个长子——有时真是不着调。”   太妃笑意更浓,“也只有你会这样说,我最乐意见的就是他。”   “那成,回去我就告诉他,让他勤过来,陪您说说话。”   “带着你家儿媳妇就更好了。”太妃笑眯眯地看了怡君一眼,“不是跟我的儿媳妇交情不错么?等王府办了亲事,常来常往就最好了。”   怡君抿唇一笑,恭敬称是。意识到了什么,却是不便流于表面。   程夫人则惊喜地问:“您这样说……是不是娶儿媳妇的日子不远了?”   “不远了,下个月中旬就操办婚事。”太妃笑道,“昨日说定了,我听了,这身上的不痛快,立刻少了大半。”   程夫人和怡君忙笑着道贺。   黎王府与徐家这门亲事,正如徐夫人料想的那样,徐家老爷身子骨不好,又听说了黎王府的情形,便多了一份体恤,近来推心置腹地与徐岩说了说体己话。   徐岩明白了父母的寄望,自是没什么话好说了,允诺自己会听从家里的安排。由此,徐家昨日便请媒人给了黎王府准话。   .   厉骞、凌婉儿、冯仁宇之事,在今日有了着落。   锦衣卫从来没有休沐的日子,只要皇帝召见,就要即刻进宫。皇帝对这件事还是比较在意的,看过案卷,听完原委,这两日都有些气儿不顺。   反复斟酌之后,皇帝给出发落:凌家教女无方,罚俸三年;冯仁宇一介书生,竟因色心做出那等荒唐事,就此逐出京城,再不可下场应试;厉骞身为金科榜眼,竟掺和到这种是非之中,委实叫人震惊,官职罢免,其余惩戒与冯仁宇相同。   ——程清远闻讯之后,原本是觉得没什么,也是合情合理。要命的是,刘允奉旨来到程府,磨烦一大堆之后,似笑非笑地说:“皇上昨日听说,厉骞曾与次辅来往过,问过锦衣卫,果然如此。皇上说了,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不会彻查,免得上上下下都一样,当爹的灰头土脸,当儿子的也跟着老子丢人现眼。”   “……”一时间,程清远哽住了,不知道如何答对才好。心里只是不明白:皇上听谁说的他与厉骞走动过?   刘允却继续道:“昨日,皇上还收了一位重臣面呈的两道折子,分量可是不轻,让您往后悠着点儿。等会儿咱家还要去首辅家中,这些事,都要跟他老人家念叨念叨,让他往后也悠着点儿。”   “……”悠着点儿?这都什么词儿啊?是久居深宫的帝王和御前大太监该用的?——程清远要在腹诽完这些之后,才心头一震。 第59章 百宜娇   (七)   临近正午,唐栩回到府中。趁着今日清闲,他得料理唐林那档子事。   唐夫人正在给次子做衣服,修衡则正专心致志地解九连环,对于其中技巧,他已经驾轻就熟,是以,能够一心二用,跟母亲说话。   “娘亲给我做过衣服吗?”他问。   “当然做过。”唐夫人柔声道,“你现在穿的衣服、鞋袜,就都是娘亲给你做的。”   “哦。”修衡放下九连环,小心翼翼地探出小身子,看了看放在踏板上的虎头鞋,小声咕哝一句,“不好看。”   “……”唐夫人不知该哭该笑,“你怎么这么难应付?合着我是费力不讨好啊?”   “就是不好看啊。”修衡回身坐好,“没二弟的好看。”   “说的跟真的似的。”好像他能看出针线活好坏的样子。可是……难说,没准儿真能看出来。唐夫人就说,“那我过几日再给你做一双。”   修衡扁了扁嘴,“真的吗?”   “怎么会这么问?”唐夫人揉了揉他的小脸儿。   修衡拿起九连环,玩儿了一会儿才有点儿郁闷地说:“小馄饨又没给我放香菜。”   “那你怎么没说?”唐夫人生出歉意来。比起修衡,修征一方面是更可爱,另一方面则真的不好照顾,每日忙忙叨叨的,便总会忽略一些小事。   “……说了也没用啊。”修衡嘟了嘟嘴,“你又不肯记住。”   唐夫人唤来丫鬟,当着长子的面儿吩咐下去,丫鬟要走的时候,她又想起辣炒雪里蕻的事,忙出声唤住,一并交代下去。   修衡抿了嘴,开心地笑了。   “你啊。”唐夫人抚了抚他的背,“跟程家叔父、婶婶不是这么说话吧?”   “不会啊。”修衡说,“叔父不会忘记我说的话,他记性特别好。嗯,婶婶也会是这样的。”   “……”唐夫人笑出声来,“混小子,你这是绕着弯儿地说我记性不好呢吧?”   “没有呀。”修衡仰起头,“娘亲也很聪明,就是……嗯——”他眨了眨大眼睛,想不出合适的词儿,唇畔牵出甜美的笑,小眉头却皱起来,“不知道怎么说嗳。”   唐夫人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笑意更浓,“娘亲是有时候迷迷糊糊,有的事粗心大意。”   修衡频频点头,“是呢,是这样。”   “有什么法子?”唐夫人笑道,“我可从没想过,会生出你这样太聪明的孩子。”聪明、懂事得都有些吓人了。   这时候,母子两个听到唐栩进门、丫鬟行礼唤“侯爷”的话。待得他进门,修衡懒懒地唤了声“爹爹”。   唐栩刚要去里间看这个时辰一定在酣睡的次子,见长子这个样子,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捏了捏修衡的小耳朵,“你这是懒得搭理我,还是打蔫儿呢?”   “不是要去看二弟吗?”修衡继续鼓捣手里的九连环。   唐栩笑起来,“觉得我偏心?”   “没有呀。”修衡说,“你说过了,二弟还小。”   唐栩又问:“既然记得,怎么还给我脸色看?”   “……他小就有理了啊?”修衡闷了一会儿,咕哝了这么一句。   唐栩莞尔,“等二弟懂事了,这话你记得告诉他。”说着把长子抱起来,“混小子,爹爹这两天看你特别顺眼,今儿先抱抱你、哄哄你。”   唐夫人斜睇夫君一眼,又气又笑。   直到用过午膳,修衡去睡午觉了,唐栩才与妻子说了唐林的事:“等会儿我敲打他几句,你这一阵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门第……”说着就自行否定了,“算了,别给他张罗,要是好好儿的女孩子嫁给他,得委屈一辈子。”   “那他的亲事怎么办才好?”唐夫人道,“就让他外祖父那边给他张罗?”   “嗯。我让人留意着,鱼找鱼虾找虾的姻缘,我们就同意,别的就否掉。”   唐夫人笑着说好,又打趣他:“总与程大公子走动,你说话也没被熏陶得斯文些。”   唐栩也笑了,“想什么呢?打量他人前人后都是温文尔雅么?怎么可能。”   唐夫人扬了扬眉,“那是你把人家带沟里去了吧?”   “今儿想开了,要造反啊?”唐栩笑着伸手过去,揉乱了她原本整整齐齐的发髻。   唐夫人又气又笑,打了他两下,“就说你这不着调的样子,来日别耽搁了孩子们才好。”   他拧了拧她的耳朵,“放心,我有自知之明,早给修衡找好师父了。”   “是程大公子吧?”唐夫人一面整理发髻一面道,“那我可得巴结着人家一些。平日瞧着你哄修衡的样子,我老担心他是做败家子的材料。”   “……”唐栩磨着牙,把她发髻揉得乱糟糟,“跟你们再端着架子,这日子还过什么劲儿?”   夫妻两个笑闹在一处。   .   小书房里,程询手里握着《奇门遁甲》,闲闲地倚在软榻上。   有许久了,他不曾翻过书页,分明是在斟酌事情。   怡君站在画案后作画,偶尔望他一眼。她的位置,看到的是他的侧影。   低眉敛目,神色平和,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是很松散、惬意的状态。   午膳后,两个人就来了这里,各忙各的,并不说话,却都觉得心安、自在。   画作完成,怡君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后退半步,敛目看着。   程询终于翻了一页书,问:“画的什么?”   “猜猜看。”   他笑,“我又不是算卦的。”   怡君也笑,“就快会了吧?”   程询意识到手里拿的什么书,笑着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敛目一看,目光一凝。   她画的居然是他,正是他之前的样子。   这样放松的自己,他居然有些陌生——寻常正经照镜子打量自己的时候太少了。   怡君抬头看着他,“你每一年的样子,我都要画下来。”   “打算画到什么时候?”他把她拥入怀中。   “画到我懒得看你的时候。”她笑道。   “那得是儿孙满堂的时候了吧?”   她笑出声来,“真好意思说啊。”   他却问:“说的年月短了?”   怡君笑了一阵子,说道:“都不夸夸我。刚刚看着画的时候,似乎只有意外。”   “这样的我——”他修长的手指拂过画卷,如实告诉她,“没瞧见过,是挺意外的。平时也不会闲得照镜子。”   “真的假的啊?”怡君半信半疑,抬手摸了摸他的下巴,“长这么好看的人,不应该啊。”   程询扬了扬眉,“我又不是靠这张脸混饭吃。”   怡君想到一事,笑说:“上午,娘跟我说,你六七岁的时候,好多人夸你好看、聪明,你总是不爱听。怎么想的啊?”   程询笑道:“娘怎么不说,那些人夸完我好看、聪明之后,就会或真或假的叹气,说真是可惜,个子长得慢。可惜什么啊?又没白白耗费他们家的粮食。”   怡君又撑不住了,笑起来,“娘倒是没说这个,大抵是没留意到吧。”   “怎么连这个都说?”程询道,“也不问问我同不同意。”   “说这些怎么了?我爱听。”怡君道,“娘那时候又不知道你会长这么高,一直有些担心,怕你只长心眼儿不长个儿。”   “娘这说的都是什么啊?”程询啼笑皆非的。   “都是心疼你的话。”   语声未落,款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少爷、大少奶奶,蒋大夫人过来了。”   “是吗?”怡君立时喜上眉梢。   款冬回道:“已经和夫人叙谈了一阵子,等会儿就到静香园了。是红翡姐姐过来传话的。”   程询帮她把案上的画收起来,“送我的,我存放起来。”又提醒她,“我们出去迎一迎。”   “好。”   廖书颜过来之后,程询陪着叙谈几句,就去了小书房,让姑侄两个说体己话。   廖书颜笑吟吟地打量着怡君,“看得出,这几日过得很舒心。”   “是没什么不如意的。”怡君笑道,“姐姐呢?她怎样?”   廖书颜笑道:“她还能怎样,国焘恨不得把她供起来。再好不过,只管放心。”   怡君由衷地笑起来,“姐姐过得好,也多亏了您。”   “这样也挺好的。”廖书颜道,“我这两年的日子过于清净了些,惹得婆婆妯娌总担心,眼下有碧君在跟前,大事小情的都要上心,是好事。只是偶尔脾气不好,说话不大中听,唉……”她无奈地笑一笑,“有两次直接在我面前抹眼泪了。那是个什么孩子啊?当自己还是几岁的小孩儿不成?”   怡君笑着把茶盏送到姑母手里,“本来就是那样啊。姐姐又不似我,脸皮儿特别薄。”   “那是脸皮儿厚薄的事儿么?”廖书颜轻轻吁出一口气,“偶尔看着她,真是不知该哭该笑。”   “你们都习惯了就好了。”   “你倒是会说。”廖书颜戳一戳怡君的面颊,“这几日总担心你过得不好,今日索性也不管了,马车等在不远处让人来传的话,还好你婆婆敦厚,换个别人,兴许会挑我的礼。等我走了,记着帮我说几句好话。”   婆婆敦厚?其实不是,私底下是特别精明且风趣的人。怡君坐到姑姑身侧,揽住她,“这话太好听了,我都恨不得感动得掉几滴眼泪了。”   廖书颜笑开来,透着宠溺,“你倒是哭一鼻子给我看看?就会拿好话哄我。”停一停,又道,“找你来,也是有点儿闲话跟你说说。”   “什么事?”怡君坐直了身形。   “上午我出门,去铺子里查账,遇见了廖文咏。”廖书颜道,“没想到,他见到我,就跟晚辈见到长辈似的,说了几句话,就说还记得我赏过他的几个物件儿。这么着,就跟他多叙谈了一阵子。”   怡君点头,静待下文。   廖书颜继续道:“我少不得要问他和廖芝兰的终身大事。他倒也不瞒我,一五一十地说了。他原本定的亲事,因着家里落魄,那边退亲了。他说眼下也没娶妻的心思,好人家的定是不肯嫁他,不好的娶进门是非更多。至于廖芝兰的婚事,他倒是安排妥当了。”   “是么?”怡君想到廖芝兰的性情,真不敢指望她会乖乖地听从安排。   廖书颜眼里有了笑意,“说起来,这事儿还挺热闹的。文咏现在头疼得厉害,问过我好几次,他做的到底对不对。” 第60章 百宜娇   (一)   这一段, 廖彦瑞一家人搬到了寻常的宅院, 光景自是大不如前,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情形与殷实的小商贾相仿。   廖彦瑞挨的那通板子委实不轻,将养了三个月才算痊愈。身体恢复过来, 心绪却再不似以往, 自知已无翻身的可能, 再钻营不亚于寻死,索性让长子当家做主, 自己提前过上了赋闲养老的日子。   廖文咏一直在舒明达手里当差,踏踏实实的,学到了不少东西,私下里帮母亲开了两个铺子,都是小本生意,但长期坚持下去, 总能得到长远的进项,虽然不太多,维持家里的现状不成问题。   让他暴躁、心烦的, 只有廖芝兰。   程询迎娶怡君当天,廖芝兰从家里溜出去, 混在人群之中,一路跟着程询去迎亲, 再回到程府。   起初找不到人,廖文咏都快急疯了, 生怕她又惹事,也能料定她的去向,带着三个下人找了大半天,累得满头大汗。   找到她的时候,却见她神色愣怔,痴傻了一般。他就算火气再大,也压着没发作,把她带回家中。   她回到房里,很久之后,哭了起来,先是抽泣,随后嚎啕大哭。   原因应该很多,他不愿细想,也真不希望她仍对前尘旧事耿耿于怀。都忘了吧。他希望自己和妹妹都忘记前尘。   当天,廖文咏什么都没说,第二天,和母亲促膝长谈,商量给芝兰张罗亲事的话,要选怎样的人。   说心里话,母子两个都怕了芝兰疯魔起来的劲头,觉得不能给她找一心求取功名或已经做了芝麻官的人——这种人来日若是成了点儿气候,她加以利用、挑衅程询的话,到时候死透了的可就是两家人——连那边一家都要跟着遭殃。   怕了。劳什子的玉石俱焚的勇气,这辈子也就那一次。没成事,就只能认命。   后来,文氏说:“你眼下不是在舒大人手下做事么?瞧瞧他手里有没有合适的人吧?如此,舒大人放心,次辅和程大人也能放心。只能这样了。总不能让芝兰嫁给商贾吧,巨贾她都一向不屑得很。说白了,寻常书生、芝麻官,其实也不敢娶她,老爷可是被皇上亲口发落的,这类人不免多思多虑。”停一停,叹息道,“我们真是没指望了,余生跟平头百姓没区别。”   一番话正中廖文咏下怀,事情便这样有了章程。   而他其实在与母亲交心之前,便已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是舒家开的银号的二掌柜陈强,二十来岁,仪表堂堂,写算皆精,为人勤勉精明,在府外当差之前,是舒明达的贴身小厮。   这样的一个人,对舒明达的忠心可见一斑,心智也不输于官家子弟。   由此,翌日舒明达要出门的时候,他赶到跟前,如实道出自己的心思。   舒明达笑笑地看了他一会儿,点头说好,“得空我去问问陈强,他家里没给他张罗婚事的话,这事儿就算是成了。”   廖文咏忙道:“得了准话,我再托人说项。”   “那怎么行。”舒明达笑意加深,“你又不低谁一等。我得了准话,让管家张罗吧。他爱管这种事。”   廖文咏千恩万谢。   舒明达上马车之前,抬手拍拍他的肩,“抬得起头,弯得下腰,赚的了黑心钱,也赚的起辛苦钱。很难得了。我总算是知道,程知行为何不对你赶尽杀绝了。”   廖文咏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舒明达言出必行,当日亲自去问了问陈强,晓得那边的亲事还没定下,便吩咐管家走过场,做样子说项一番。   不过三两日,事情进行的顺风顺水,出幺蛾子的还是廖芝兰。   听说之后,她大概是真气疯了吧,居然跟他一哭二闹三上吊。在以前,这是绝不可能的。   廖文咏气得眼前直冒金星,打骂没用,只得苦口婆心地规劝。   廖芝兰平静下来之后,冷冷的看着他:“没出息。”   廖文咏苦笑,“芝兰,你明智点儿行不行?我们家已经这样了,有生之年都这样了,为何没被人当脚底泥踩踏,是程家有人护着,这道理你应该明白。”   “所以,你就心甘情愿地做人的狗腿子?”廖芝兰目光分外不屑,“还想做一辈子?”   “这是说的什么话?!”廖文咏恼了,“我那是正正经经、干干净净的差事!”   她冷笑,神色已经透着满满的嫌弃了,“是啊,干净、正经,多好啊。这样的人,比官家子弟更有脸面,是吧?”   他暴躁起来,“嫌没脸的话,你就别花我赚的辛苦钱!”   “我这就走!”她站起身来,“我自己去找门路,找个体面的事由!”   廖文咏气急了,指着她喝道:“你敢走出家门半步,我就打折你的腿!这么久了,我忍你也忍够了,豁出去明日给你出殡成不成!?”   他当时一定是脸色奇差、神色骇人、目露凶光,不然的话,廖芝兰不会被他吓得懵住了一会儿。   他继续道:“除了照我的心思出嫁,给你两条路:遁入空门,投缳自尽。你就上吊吧,不是跟我唱了好几回这一出了么?这回你动真格的吧,我就在一旁看着。我要是拦着你,日后你就是我祖宗,说什么是什么,成吧?”   廖芝兰浑身哆嗦起来,说不出话。   “至于遁入空门,也不错。凌婉儿的事情你听说了吧?闹腾了一番,自毁了容貌,如今是打定主意老老实实做小尼姑。怎样?你也去试试?”他知道,这种话很残酷,但是,不得不如此。   “你……你好狠……”廖芝兰抖着声音指责他。   “我还有爹娘要孝敬,为了让他们下半辈子不至于被你害得生不如死,我能怎样?”他说。   廖芝兰身形一软,跌坐在地。   “何去何从,自己斟酌。”他走出去,把家里能用的婆子全用上了——防着她逃出家门。   对这个妹妹,他再了解不过。她不会选择自尽,更如何都不肯守着青灯古佛。   有防备,却还是防不胜防——廖芝兰逃出家门两回。她本来就很有心计,对付几个婆子,自是不在话下。   第一次,没出一个时辰,他就把她拎回家了。   第二次,过了大半天,他才把她追上——幸亏在舒家学到了一些追踪人的本事,不然真就让她逃走成功了。   他气到极处,反倒只觉疲惫,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最终帮他把妹妹收拾消停的,是父母。   父母听说之后,应该是体谅他如今过得不容易吧,真动了气。前者备了二两砒/霜,后者备了一把剪刀。   两个人坐在堂屋,把东西摆好,平静而冷淡地对芝兰说:“你也别折腾你大哥了,给他个痛快,也给你自己个痛快。是服毒,还是落发,今日就做个决定。想走,不可能。我们把你养这么大,绝不是为了让你逃离家门。”   到末了,芝兰哪个都没选,又哭了一场。从那之后,整个人恹恹的,却是真的消停下来。   。   “……那孩子,跟我说了说大致的情形。”廖书颜道,“问我,他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是不是该把妹妹养在家里。却又担心,妹妹出于不甘,会惹是生非。用他的话说,就是真没精力常年防着家贼。我能说什么?只能说他这样也是为了父母着想,出于全然的孝心做的事情,总不会出错。”   怡君听完,唏嘘不已——因廖文咏而起的。“我倒是没想到,廖文咏是什么日子都过得了的人。”   “就是说呢。”廖书颜也有些感慨,“挺多事情,我瞧着是不大对,却是不知内情。那孩子,怎么说?该是被他父亲连累了吧。也是命,幸好他认命。”   怡君点了点头。内情她知道,却不能对姑母说,那样,只能让姑母担心她和程询。   “他跟我说,觉得现在的日子也挺好的,每日尽心当差就好,再不用拼了命的钻营,更不用结交狐朋狗友。”廖书颜笑起来,“我就宽慰他,说你就当自己和成名的诗人、词人、名士一样,年纪轻轻就大彻大悟,过上了恬淡、寻常却安稳的时日。他笑了一阵子,说有时候还真会这样想。舒家门风向来不错,他长时间被熏陶着,就算现在是强颜欢笑,也迟早有真的走上正道的一日。”   怡君笑着颔首,“一定会的。”   姑侄两个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廖书颜该回府了,怡君陪着她去正房道辞。   程询匆匆赶上来,对廖书颜笑道:“改日我和怡君去给您请安。”   廖书颜笑吟吟地道:“那可太好了。”又问,“叶先生隔三差五的还是会来程府吧?”   “是。”程询道,“先生每隔十多天过来一趟,看望姜先生,得空也会指点一番我的字画。”学堂开设这么久了,姜先生早已游刃有余,大抵是心绪不错,身子骨是越来越硬朗,便不让爱徒为他费心了。   廖书颜笑意更浓,“这样的话,怡君倒是得便与恩师团聚了。”   程询笑着看怡君一眼,“先生也说过,往后能不时与怡君小聚。”   说笑间,三个人一起进到正房。   程夫人看看天色,要留廖书颜用饭。   廖书颜见对方神色诚挚,亦诚恳地道:“下次吧。今日初次登门,我若是叨扰太久,婆婆怕要说我不成体统了。”   程夫人想想也是,笑道:“那就下次。说定了啊。”   廖书颜笑着点头。   送走姑母,廖文哲来了,这次仍是来给怡君送东西,书籍自是不需说,此外还有历年来存下来的字、画,加起来足足装满了六个箱笼。   这一个,程夫人和程询是如何都要留下来用膳的。   程夫人对程询道:“你们去外院好好儿说说话,别的我来安排。”   程询说好,拍一拍廖文哲的肩,“走,去外院。我私藏的几坛陈年梨花白,一直给你留着呢。”   程夫人笑着对廖文哲道:“不需纵着他,自己尽兴最要紧,喝好了就不要再管他喝不喝。”   廖文哲没想到,次辅夫人是这般的平易近人,欠身说好,心里对小妹的处境愈发放心。   两个人走出正房,程夫人对怡君道:“你也不说说他,得谁跟谁喝。”   怡君笑起来,“我哪儿敢说这些啊。”   “也是。怪我,没管住他。”程夫人携了儿媳妇的手,回往屋里时絮叨起来,“是这两年的事情,等我知道的时候,他酒量早练出来了。每回数落他,他就比我还有理。真是没法子……”   “也没别的嗜好,更不是酗酒的人。”怡君宽慰婆婆,“他也就这段日子清闲些,由着他吧。”   “‘也就这段日子’?”程夫人扬眉笑道,“等过年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兄弟三个都是一样,应酬不断。阿询倒还好些,另外两个,每日真都是喝成醉猫回来,早间还好意思喊头疼难受。该,家里人让他们喝成那样的不成?又都没记性,到了午间、晚间又开始喝。”   怡君失笑。这真是没法子的事情,在娘家,到了年节期间,父亲和哥哥也是这样。   。   晚间,怡君回到静香园,便亲手开了哥哥送来的箱笼,整理学画之后积攒到如今的画作。   真的很多,尺寸大中小的画作,差不多各有一大箱子。   她把小幅的画一幅幅看过去,色彩艳丽、事物可爱的一概放回到箱子里。期间时不时又看一看大幅中幅的画。   与其说是整理,更像是摆摊儿——书房够大了,她却零零散散的摆了一地。   程询进门的时候,乍一看,有点儿没处下脚的感觉。   怡君察觉到他进门,望过去,歉然道:“没料想你这么早回来。哥哥走了?”   “嗯。”程询小心地绕过画作,走到她身侧,“这还早?戌时了。不然他怎么样也要来内宅,跟娘和你道辞。”   “真没留意时辰。”怡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先去歇下,我等会儿就整理完了。”   程询没走,观望片刻,问:“梅兰菊竹、猫蝶、百花、小兽都画的不错,要搁箱子里?”说着,拿起她放在地上的一幅水墨,“这是最初学的时候画的吧?瞧这手法……这种你要摆出来?”   “不是。”怡君笑着解释,“修衡喜欢猫蝶这些,我跟他说好了,把以前画的都送他。先选出来,唐夫人要是答应的话,我再让人送过去。”   “……”他好一会儿不说话,只是继续看着箱子里的画,看完一幅,就放到身侧一幅。   “嗳,你这是干什么?给我添乱么?”怡君走过去,要把他拿出来的放回到箱子里。   他按住她的手,说道:“我也喜欢。”   “……”轮到怡君没词儿了。   “分我一半儿?”他问。   怡君犯难了,“那算怎么回事啊?我都答应修衡了。”   “修衡知道你送他多少幅?”   “不知道。”怡君诚实地摇头,“我又没数过。”   “那不就得了。”程询说,“我再送他一些,帮你凑齐一箱子就行。”   怡君有些困惑:“……真是奇怪,送给修衡也没事,你几时想看了,去唐家看看不就得了。”   程询皱眉,认真地问她:“我自己媳妇儿的画,要跑去别人家里看?”他也很困惑,不明白她那脑筋这会儿是按什么路数转的。   怡君看了他一会儿,笑得歪在他身上,“你这是哪根儿筋不对了?我的画,你想看还不容易啊?往后画的都让你存着,好么?”   “不好。”他一口否决,一点儿笑容都没有。跟她拧巴上了。   “……你可真是的。”怡君对着他头疼起来,“我都答应修衡了。”略顿一顿,强调,“是答应修衡了,听清楚了没?我才不会跟他食言。”修衡那样的孩子,她这辈子都做不到哄骗。   他也头疼,甚至目光有些恼火了,“不是说了么?另一半我给你凑上。修衡又不知道你到底存了多少。你实在过意不去,就跟他实话实说——不,我跟他说。我年前再给他画几十幅,这总成了吧?”   怡君心里赞成他的打算,却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沉了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哦,我现在连自己的东西都不能做主送谁了,是吧?”   “除了你的字、画,别的都随你。”他语气有所缓和,说完,又展开一幅画。   画上是一只白猫,坐在她的书桌上,表情竟像是在笑。不,不是像,一定是在笑。那肥肥的圆圆的小爪子,她画得真好。   那么可爱。怎么会那么可爱。   看看落款的日期,是三年前。   前世说话的时候,他曾跟她说起自己小时候淘气、出糗、得意的事,又让她讲给自己听。   她说比起你,乏善可陈,倒是从小时候就开始作画,当时高兴与否、喜欢什么,都在画中。   他就说,那你以后记得送给我,全送给我。   她说好。   真的是想分享她成长的时光,就像自己愿意主动跟她分享一样。两同心的一个好处,不就是能够分享过往、憧憬未来么?   曾经说好了的。   如今没来得及跟她说起、讨要,她就送给修衡了。   他不是已经很大方了么?知道不能让孩子的希望落空,许诺给她凑满一整箱。要是换个人……早跳脚了好吧?   怡君留意到他的神色,从恼火、柔和转为怅惘,就不忍追究自己那点儿计较了,手抚上他手臂,“你到底怎么了啊?就这点儿事……我听你的还不成么?别不高兴。我以后多给修衡画一些就是了。”她因为担心他,话就多了些,“说起来,好多重样的,比方这只猫,叫雪儿,我画了好多呢,你跟修衡平分,好吗?”   他把画轴卷起来,放到身侧,随后搂住她,“我是想着,这些画大概不亚于你的手札,就想留一些在手边。”   怡君动容,这才明白他的小脾气因何而起,她迅速转动脑筋,“那……我全都照原样临摹一份给你,好么?”   “好什么好?”程询的心情立时转为明朗,笑出来,“娘要是知道你为这种事忙碌,估摸着会用鸡毛掸子抽我一通。”   怡君也笑了,“那就按你说的办。我从小到大,虽然有趣的事情不是很多,但都记得,只要你不嫌烦,我都讲给你听。”跟他已经是至亲至近的人,没什么可瞒他的。   她就是这样的,太敏锐,又太通透。当然了,要除去不可思议的犯迷糊的时候。   “好。”程询亲了亲她,“那这事儿就按我说的办,由我跟修衡说。”   “我说不也一样么?”   “那怎么一样?”程询道,“你要是背地里告状,说我跟他抢你的画,估摸着他得大半年不搭理我。”   怡君笑出声来。也对,实话也要分怎么说。   这时候的程清远,正与入夜前来的杨阁老叙谈,情绪与小夫妻两个正相反,恶劣得很。   杨阁老正在说:“刘允跟你说的那些话,听来听去,我怎么觉着是皇上派人盯上你了?”   程清远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心说我又没跟皇后母族纠缠不清,皇上盯着我做什么?要盯着也该是你才对。   杨阁老又说:“厉骞那事儿,你办的有些多余了。”   程清远心里冷笑:也不知道谁当时双手赞成来着。   杨阁老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笑一笑,“自然,我当时也是考虑不周,没听你细说就赞成,也是不应该。”   程清远面上不动声色,“言重了。到底是我办事不周之故。”   杨阁老不置可否,又道:“敲打归敲打,皇上对程家的看重,有目共睹。上回令公子成亲当日,皇上有意给一对儿新人恩宠,后来不知是宫里什么人多话,就打消了这心思。只是,皇上想给令公子脸面,便是想给你脸面,这一点儿总错不了。”   程清远微笑,“这事情我倒是不清楚。”说完却又是一阵腹诽:还宫里什么人多话,明明是皇后添乱,也要行赏,皇上来了脾气,索性一道都不赏了。为什么?还不是拜你首辅所赐?   “总而言之,把心放宽。”杨阁老环顾室内,见无下人,仍是压低声音,“再怎样,皇上登基不久,就算天生是明君的料,十来年之内也理不清楚这么多天下大事。闲来争意气也好,耍性子也好,你我听听就算了,不需耿耿于怀。不论如何,他都要给先帝颜面,顾忌的比你我多的不是一点半点。”   程清远只是颔首一笑,没说话。   末了,杨阁老说道:“昨日上折子给重臣的人,只能是柳阁老。这个人……在如今,不该是你我的劲敌,他却做到了。因何而起,我实在是费解。要说没有高人在暗中帮他,我真不信。要知道,他离开官场已太久。”   程清远仍是没说话。送杨阁老离开之后,他站在府门内,良久一动不动,盯着脚下的方砖,陷入沉思。最后,缓缓转身,踱步到垂花门,望着静香园的方向。   这期间,灯火通明的御书房里,皇帝连打了两个喷嚏。   刘允忙取来一件斗篷,要给他披上。   皇帝摆手阻止,“没着凉。大抵是哪个鬼迷心窍的正偷偷摸摸骂朕呢。”   刘允失笑,把斗篷放到一边,再把炕桌上的明灯给皇帝移近些。   “有什么事?”皇帝瞥了刘允一眼。刚才刘允进门的时候,神色间透着为难。   “禀皇上,是这么回事,”刘允恭声道,“奴才刚刚听说,皇后娘娘要给黎王爷和徐小姐两边打赏——两个人的婚期已定,上午奴才不是跟您说过了么?”   皇帝立时拧了眉,语气虽低,却是非常的恼火,“让她滚!”   刘允赔着笑,心说您让人滚哪儿去啊?正宫就是人的地盘儿,人现在就在正宫呢。   皇帝批阅奏折的朱笔停下来,思忖片刻,道:“礼部不是总想让朕充实后宫么?明日你就去传话,明年开春儿选秀,让他们从速着手。”早知道是这样,去年开春儿就该选些新人进宫。   刘允恭声称是,心里却担心他这会儿是不是起了破罐儿破摔的心思,幸好,皇帝有什么话也不瞒他,继续道:“干政、善妒,母族还不老实——简直要不得。她不是善妒么?明年就索性泡醋缸里吧。”所谓的善妒,不是出于对他的情意,是出于想生下第一个嫡出的皇子。他才不稀罕。   刘允满心的笑意,差点儿就忍不住。   皇帝皱了皱眉。他那个皇后,真的是没法儿要:上回程询成亲,他这边拟旨准备赏赐的时候,她那边的大太监就要带着懿旨、玉如意出宫去程府了。他闻讯后恼火不已,立时命人把那些宫人拿下、逐出宫去,同时也打消了自己赏赐的心思:一对儿新人少不得为此进宫谢恩,到时皇后寻过去凑热闹,他还能把她撵走不成?   虽然说,连百姓都知道他跟皇后总掐架,但在程询那样的文人翘楚面前,尽量还是别闹得太难看。   不赏赐也真有好处:程清远也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最近总跟杨阁老联手弹劾武将,膈应死他了。   真是想不明白,武将招他们惹他们了?哪个出色弹劾哪个,想干什么?再起战事的话,他们能上阵杀敌么?还是说,再有战事,让朝廷用他们举荐的武将?   也不怕梦做得太美把自己乐死。   当然了,他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把他们赶回家赋闲,这一点是挺窝火的。但是没事,他正年轻,就算耗时间都能把他们耗死,更何况,一直在寻找良机。   这么想着,皇帝的眉头舒展开来,继续批阅奏折。   刘允见状,给他续了一杯热茶。   没过多会儿,皇帝又看到了弹劾唐栩、黎兆先的折子,又生气了:“这帮窝囊废!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只知道给人添堵,少年成名的武将就跟刨了他们祖坟似的!”   刘允连忙后退,躬身,心里却是笑得五脏都要拧到一处了。先帝从不会这样说话,估摸着以前的帝王措辞也不会这样……庸俗还是什么?今上可真是让他开眼界了。   这脾气,几时才能收敛呦。   “这唐栩、黎兆先也是,”皇帝的火气还没散去,把被弹劾的都数落上了,“这都挨了多久的骂了?怎么还不反手回击?想怎么着?跟朕装可怜?没听说过武将跟人来这出的。”   刘允实在忍不住了,笑意到了脸上。   数落一番,皇帝心里舒坦了一些,语气有所缓和,“再等等吧,算来算去,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到火候了。过几日要是再看不到他们反击的折子……”能怎样?不能怎样。他做不出惩罚他们的事儿。   刘允提醒道:“皇上,黎王爷下个月大婚,这两日王妃太妃又不舒坦,顾不上别的了吧?”   皇帝想一想,“倒也是。那是个性情中人,遇事不是手起刀落,就是不以为意。眼下是顾不上朝堂的事了。”   。   接下来的几日,怡君去了徐家一趟,上午去,午后回。   徐岩房里比起以前,有些乱——下人们正在给她清点家当、整理嫁妆。   “跟要搬家似的,”徐岩笑容里微微有些苦涩,“只是可惜,这一搬,大抵就回不来了,日后连姓氏都要随了那边。”   怡君失笑,“是啊,这样算起来,出嫁当真是太吃亏了,这可怎么好。”   “是啊,怎么好啊?”徐岩笑容明朗几分,“只好有样学样。你们一个个的都嫁了,我若总赖在娘家,对两家都没好处,而且出门都不方便。”   怡君知道黎王府、徐家两边长辈的事,明白徐岩的难处,只是不好说什么,便只是握了握她的手,“嫁过去之后,也能经常回娘家来。黎王府那样看重你,总能体谅的。”   “嗯。”徐岩点头,敛目微笑,轻声说,“他和太妃倒是说了,往后我可以经常回来,只怕爹娘不准。”   日后,徐岩和黎兆先,就要撑起一个家,孝敬两头的长辈。怡君搂了搂徐岩,“看你这么辛苦,真是心疼。”   “有个人陪着,应该会好很多。”徐岩仔细打量怡君一会儿,“程大公子对你好么?”   怡君点头。   “我就知道。”徐岩挺为好友高兴的,握住怡君的手,摇了摇,“只是,他也有他的难处,怎么也得熬几年才能在官场出头,这倒无妨,家族的是非倒是比较棘手。你这做贤内助的,多体谅他一些。我总是盼着你们一直和和睦睦的。”   这女孩是如此聪慧,看到的、展望到的,胸中格局大抵要胜过诸多男子。怡君由衷点头,“我晓得。”   转过天来,上午,唐夫人带着修衡到访程府。   程夫人命人去给修衡买回小酥鱼,怡君则给修衡做了他喜欢吃的枣泥糕、灌汤包。   修衡笑嘻嘻的,特别开心。   有小孩子在跟前,大人总能话题不断。唐夫人笑道:“有喜的时候,不宜出门,等次子出生之后,前几个月总是放心不下。不然啊,早就时不时来程府串门了。”   程夫人是过来人,特别理解地颔首笑道:“怎么样的女子做了娘,都是这样。”   修衡分别吃了一些小酥鱼、枣泥糕和灌汤包,并不贪嘴,虽然小,却知道再好吃的东西吃太多也没好处。   怡君拿出帕子,给修衡擦了擦小胖手。   修衡在大炕上站起来,小身子倚着她,跟她说悄悄话:“婶婶的画,送来了吗?”   怡君笑着点头,“送来了。”   修衡问:“那我可以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怡君抱住他,刚要跟婆婆和唐夫人说,修衡却抢先一步,说道:“祖母,娘亲,我想去婶婶的书房看看,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程夫人和唐夫人俱是笑着点头,后者更是对怡君道,“要你费心了。”   怡君抱起修衡,笑道:“高兴还来不及的事儿。我们去去就来。”   修衡一只小手勾着怡君的颈子,另一只小手挥了挥,“过一阵子就回来。”   程夫人、唐夫人笑意更浓,等一大一小出门,后者道:“这孩子,特别喜欢您和府上大公子、大少奶奶。”   “难得他与我们投缘。”程夫人由衷地道,“这样的孩子,又能有谁不打心底喜欢?你跟侯爷可真是有福气。”   “夫人谬赞了。”唐夫人笑道,“这孩子,总跟同辈的孩子玩儿不到一处,不合群,有些大人少不得说这说那的。”   “那些全不需放在心上。”程夫人道,“我长子小时候,比修衡要活泼、淘气些,但也是不合群,对我抱怨的时候可不少——同样的话跟他说两遍,就不耐烦了,说我记住了,你怎么总说?唉……”想到曾经在长子跟前吃过的瘪,心里又是笑又是感慨。   一番话说到了唐夫人心坎儿上,笑意更浓,与面前这位温和慈爱的长辈讲起修衡平日一些事。   。   程询并没出门,之所以没去正房见唐夫人和修衡,是正忙着整理画作。   昨晚,怡君和他有商有量的,把小幅的画作分给他一半,其余的中幅大幅的不消说,都送他了。   一早起来,他便忙着把新得的画好生存放起来,再把自己历年来的画作都翻找出来,用心挑选。越是送给孩子的礼物,越该用心。   年少时的自己,心境清朗,笔触明快,有趣的猫猫狗狗、花花草草都画过不少。功底和如今是没法儿比,但那份清新明快的意境,也是如今难以寻回的。   有不少还是拿得出手的。   把箱子空出来的右侧位置填满之后,程询带着程安、程福把箱子送回静香园的小书房。   刚进门,怡君和修衡就来了。   修衡看到他,很惊喜的样子,“叔父,你在家啊?”   “是啊,在家。”程询笑着把他从妻子臂弯接过去,“就等着这会儿给你个惊喜。”   修衡笑起来,“嗯,我是很高兴诶。”   怡君就对修衡说:“婶婶去给你和叔父做冰糖银耳,好不好?”   “好。”修衡立刻说。   程询则对怡君扬了扬一边的眉毛。这小兔崽子,明知道他不爱喝更不爱吃甜食,这会儿却摆他一道。他总不能当着修衡反对。   “修衡真乖。”怡君不理程询的茬,转身出门。   程询抱着修衡落座,和声说起画作的事:“婶婶原本想送给你更多画,但是我留下了一半。她不能送你的那些,我用自己往年的旧作代替,帮她补上。这样可以么?”对着那双至为清澈、单纯的大眼睛,真是连半句谎言都说不出。   “这样啊……”修衡小扇子似的睫毛忽闪一下,侧头看着他,过了一小会儿,问,“叔父也喜欢婶婶的画?”   “嗯。”程询觉得自己现在像招供似的。   “哦。”修衡点了点头,皱了皱小鼻子,“我以前没想到嗳。”   “……”很少见的,程询没词儿了。   修衡搂住他的脖子,认真地问:“叔父没不高兴吧?嗯,就是婶婶给我画的事。”“没。”程询唇畔逸出笑容,“就是怕你不高兴。婶婶不想对你食言,我只盼着你体谅一下。往后,我们多画一些,再送给你,好么?”   “好呀。”修衡眨了眨眼睛,抿嘴笑了,“爹爹说,不可以跟你要字要画,现在……嗯,他会不会训我啊?”听父母说过的,程叔父的字、画是很多官员求都求不到的,除非叔父赏他,不然决不能要。   程询听出这孩子的意思,笑微微地说:“我跟婶婶会跟他们解释。”   “哦。那我就不管啦。我可不敢跟爹娘说。”修衡思索着,过了一小会儿,慢悠悠地说,“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呀?婶婶、叔父都这么好呢。”   程询把他一双小手拢在掌心,总算是踏实了。心里又是觉得,这孩子对人情世故,怕要比十来岁的孩子看得还清楚。   “等我长大,也要学画画。”修衡说,“学好了,也送给叔父、婶婶。送好多好多。”   “好。”程询欣然点头,笑开来。   “可是……爹娘不是很爱画画。”修衡先是苦恼,又眼巴巴地看着他,“叔父、婶婶可以教我吗?”   “当然可以。”程询笑应道,“我们巴不得呢。”   修衡甜甜地笑起来,“那真好。”   这档子事,就这样圆圆满满地度过去了。两日后,程询携怡君回访唐府,跟唐栩、唐夫人说了说。   唐家夫妇着实的喜出望外,由衷道谢。于是,次日,程禄带人把一箱子画作送到唐府。   。   同样的这几日,杨阁老与程清远的日子委实不大好过。   唐栩由着他们弹劾了一阵子,回手反击,一出手便带着满满的杀气:唐栩亲自上折子,弹劾两广五名官员贪赃受贿行贿,种种罪行,阐述得很是详尽。   而先前柳阁老面呈皇帝的两道折子,提及的也是这些事。   两广总督是皇后的父亲景鸿翼,被弹劾的五名官员,众所周知,两个是景鸿翼的亲信,两个是杨阁老的亲戚,一个则是程清远的旧部。   同样是弹劾,杨阁老、程阁老发起的,是隔靴搔痒,戳不到人痛处。所以皇帝留中不发。而这一次,柳阁老与唐栩发起的,则算得上有理有据——要是拎出两个人证,立马就能有人判刑赴死。所以,皇帝很是重视,派专人赴两广严查。   当然,朝臣都已了解到皇帝一些做派,晓得这一次必是明里出手,更有人在暗中辅助。   一时间,杨阁老、程清远自顾不暇,当然不会让手里的言官继续弹劾唐栩、黎兆先。   程清远思来想去,结论是这件事不会将他和首辅置于险境,但后患无穷:皇帝的态度足以说明,对弹劾首辅次辅及皇后母族的折子喜闻乐见,引发的后果便是,便是此事不了了之,往后也会时不时有人跳出来弹劾他们。   这日子,是没法儿消停了。   是谁这样了解帝王心思?是谁布下了这样一个居心叵测又耗时长远的局?   柳阁老和唐栩手握的消息,又是谁告知的?   是皇帝自产自销,还是……   他不敢深想。   焦头烂额的连续忙碌十来天,这一日,他疲惫得很,没在内阁值房多做停留,按时辰下衙回府。   无事的话,总不愿回内宅,这日却是不同。   他想跟妻子或是长子说说话,想通过蛛丝马迹,看看他们对整件事知道多少。   回到正房,进到院门,就听到程询与小孩子的说笑声。展目望去,见长子和一个小孩子站在金鱼缸跟前。   下人齐齐行礼的声音,引得程询和那小孩子同时望向他。   那孩子,生得委实好看,神态竟有点儿处变不惊的意思。   是唐家的修衡吧?这一阵,下人无意间没少提及,他无意间听到了几次。   程询牵着孩子的小手,到了他跟前行礼。   那孩子竟也小大人似的给他行礼问安。   不自觉的,他就笑了,“是修衡啊。”   “是呀。”修衡仰脸望着他。   他忍不住俯身,手势温柔地抚了抚修衡的小肩膀,语气是很多年没有过的柔和,“跟爹爹来的,还是叔父接你过来的?”   修衡唇畔有清浅的纯真甜美的笑,照实答道:“爹爹送我过来的,晚一些,叔父送我回家。”   “几岁了?”他忍不住问。看样子,也就两三岁左右,可是说起话来,有条有理,口齿这般清晰,就像是……阿询小时候。   “三岁。”修衡回答。   他点一点头,“好孩子。叔父哄着你,没让你不如意的地方吧?”   “没有。”修衡又仰脸看着程询,“叔父特别好。”   “那我就放心了。要是有不如意的地方,记得跟程祖父、程祖母告状,记住了?”   “记住啦。”修衡先是乖乖地点头,随后又笑嘻嘻地望向程询。   “混小子,愈发地有恃无恐了,是吧?”程询笑着把修衡捞起来,抱在臂弯,对父亲略一欠身,“我带修衡去小书房。”   他颔首,“去吧。”   他并没即刻回往正房,因为视线难以从程询、修衡身上移开。   有些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在心头重现。   有些以为不会对程询再有的期许、憧憬,在这一刻,悄然袭上心头。   希望,程询抱着、哄着孩子的情形,便是三两年后抱着他的孙儿的情形。   太奇怪了。一个言行稍稍与长子当年相似的孩童,竟带给他这么多该有的不该有的心绪。孩子……是任何已经做了父母的人的软肋吧。   他摇一摇头,转身回往正屋,就是这时候,对上了妻子神色分外柔软又透着哀伤的面容。 第61章 恋香衾   (二)   程清远脚步略停一停, 对她笑了笑, 举步进门。   红翡奉上茶点, 在程夫人示意下, 引着服侍在室内的丫鬟退出去,静立廊下。   程清远呷了一口茶, 望向仍旧神色哀伤的妻子, 和声问道:“怎么了?”   程夫人微笑, 轻声道:“刚才,我瞧着你和阿询、修衡, 想起了很多旧事。”   程清远牵了牵唇。   程夫人道:“你还记得么?老太爷在世的时候,真是把阿询当做瑰宝,我们对孩子的疼爱,远不及他。”   “人情世故如此。”程清远道,“不都说隔辈亲么。”   “我自然知道。”程夫人深凝了她一眼,“那你可曾想过, 年老的时候,能否享受到那般的天伦之乐?”   “……”程清远哽了哽,说, “我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给他添孙儿的,又不是只程询一个。   程夫人皱眉, 随后又笑,“是啊, 老爷有三个儿子呢,就算嫡出的两个不让你顺心, 不是还有老三么。是这个意思吧?”   程清远睨了她一眼。   “家和方能万事兴。”程夫人叹气,“人到中年,你却忘了这句至理名言。”   程清远目光转冷,“你的意思是,走至今时今日,都是我的过错?”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程夫人道,“我只是清楚,既然是至亲,便该相互体谅,相互扶持,绝不是明里暗里地算计。”   谁先算计的谁啊?程清远懒得跟她说话了。   “是,在你看,定是阿询不肯体谅、帮衬你,可你呢?又几时体谅过他?”程夫人道,“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说句难听的,你已人到中年,他则正年轻,你还能熬过他不成?这程家,迟早是他当家做主。难不成,你还真想跟他置一辈子的气?”   “……”谁是谁的克星、煞星,谁都说不准。但她的话不假,岁月是任何人的天敌。   “你就不能退一步么?”程夫人哀哀地看着他,“就算不帮阿询,也别使绊子,就算使绊子,也没用了。我不说别的,只我和娘家,就会竭尽全力帮衬他。两个儿子比我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你该知道。除非他们犯了天大的错,或是程家有着天大的苦衷而他们不肯体谅,不然,我一生如此。   “你想怎样?真要闹得父子反目、沦为笑柄么?真有那一日,就算阿询吃到苦头,你又能好过到哪儿去?你在内阁的日子,撑死了还有十几年的光景。   “我一个内宅妇人都看得出,皇上有意提携年轻一辈的文武俊杰,容不下皇后娘娘的母族,杨阁老在首辅的位置久了,这几年已有些目中无人,与景家纠缠不清,是否明智,你该清楚。他若有一日倒台,你怎么可能不被牵连?”   程清远沉默了一阵子,叹了口气,“在官场的人,都是身不由己。我如今想抽身,做做梦还行——不能够了。”   “你想不想而已的事。”程夫人道,“最好最坏的路,你比谁都清楚。专横跋扈惯了,不肯低头而已。”   “你知道什么?”程清远拧眉。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你跟首辅都是一个德行,久居高位的日子久了,便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程夫人面上的哀伤散去,嘲讽地笑了笑,“随你怎样吧。反正我今后守着儿子、儿媳妇,日子惬意得很。只怕你到年老之时,在家中无人愿意理会,更没人肯打心底尊敬。要是那样,所谓的一生荣华又有何用?”   “你!”程清远下巴抽紧,冷眼相对。   “要不是柳阁老出了那样的事,轮得到杨阁老做首辅、你做次辅?”婉言规劝他不听,那就别怪她戳他的痛处,“如今柳阁老回来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程清远教训她:“恁的不成体统!谁准你说这些门外事的?!”   程夫人不以为意,笑了一声,“已经说了,怎么着吧?当回事就琢磨琢磨,不当回事你就等着撞南墙。”   “……”程清远本该拂袖而去,偏偏没有。不知为何,这一日,此刻,他觉得特别疲惫,连发作她的力气都失去。   。   静香园,怡君正在小厨房里,为修衡下厨做拿手的菜肴。   程询、修衡到了小书房,前者问道:“要不要下棋?”   “不要。”修衡立刻摇头,“不跟你们下棋。”   程询扬眉,“为什么?”   “你们要是让着我,不好玩儿。”修衡说,“要是不让着我……我总输。”   程询轻笑出声,“下棋可不像九连环,怎么也得磨练三二年。”   “嗯!我知道。”修衡抿了小嘴儿,笑,“等我学好了,再跟你们下棋。”   这孩子日后要学的,太多。涉猎颇广,精通的才艺、学问比他还多。而到成年之后,愿意用来消磨时间的,不过是守着一局棋。   程询把修衡安置到三围罗汉床一侧,“说来听听,用饭之前,拿什么消磨时间?”   “给我讲故事吧。”修衡的小身子向后挪,舒舒坦坦地倚着靠背,“你会讲故事吗?”   “……”程询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山海经》?”   “是呀。”   一句“不会”,险些脱口而出,程询商量他:“你等一会儿,成么?”   “为什么呀?”修衡不明白。   程询清了清喉咙,“记不清楚了,我得先看看。”都是只知道个大概和故事精髓,不知道细节,从头到尾讲述的话,一个故事在他这儿,就算用白话,多说也就十来句话的事儿。没办法,他对这个真的不感兴趣。   修衡开心地笑出声来,有点儿幸灾乐祸,“原来,叔父也有不会的呀。”说着就坐不住了,挪到黑漆小几跟前,跪坐着,小胖手托着腮,喜滋滋地看着他,“那你不如婶婶嗳,婶婶全都记得,讲的也特别好听。”   程询点了点他的额头,“可算找到能挖苦我的事儿了。”   “没有。”修衡笑得愈发开心,大眼睛眨一眨,“那我给叔父讲,好吗?”   “好啊。”程询欣然点头,鉴于上回这孩子跟怡君讨论故事的情形,真有兴趣听一听。   “我说话慢,爹爹说我是慢性子。”修衡认认真真地说,“叔父不会急得上火吧?”   慢性子?修衡还真是。程询哈哈地笑起来,“不会,我也不是急性子。”   “那就好啦。”修衡放下心来,想了想,开始慢悠悠地复述听到过的故事。   。   学生们下学之后,姜道成离开程府,坐马车去了柳府。   他要看看柳元逸恢复的情形。   柳阁老回到内阁之后,因着与程清远多年不合,程询不便时时前来探望,于是,把此事托付给姜道成。   姜道成本就对柳家的事满腹唏嘘,又一向钦佩柳阁老的品行,自是满口应允。幸好,柳阁老对他亦是认可的,自春日到如今几次前去,都是客客气气相待,甚至透着感激。   柳阁老还未回府,管家出面应承,亲自带路,把老爷子引到柳元逸的住处。   院落西侧的葡萄架下,柳元逸卧在躺椅上,身上盖着薄毯。   “少爷,”管家笑着走过去通禀,“姜先生来看您了。”   柳元逸转头望向姜道成,抿唇笑了,“姜先生。”   姜道成缓步走过去,笑道:“公子还记得我?”   “是。记得。”柳元逸将薄毯扯开,下地,向姜道成行礼,“问先生安。”举动显得有些生疏,但这已足够让姜道成惊喜。   姜道成还礼,忙道:“公子快坐下,与老朽不必讲究繁文缛节。”   柳元逸笑了笑,指一指近前的椅子,“先生坐。”   管家快步走开去,张罗茶点。   姜道成满心愉悦地看着柳元逸,“近来怎样?”   “都好。”柳元逸坐回到躺椅上,把薄毯盖在膝上,“仍是每日服药,经常针灸。”   姜道成温声道:“既然有功效,就不要嫌烦。”   “是。”柳元逸仍是言简意赅,倒不是出于冷漠,明显是没办法把脑子里的词儿在短时间内说出来。   “看公子这样,老朽更加放心了。”以如今的情形看来,元逸痊愈多说还需要一年半载,算得上难事的,是他能否生出考取功名的心思。当然,那份心思有没有都无妨,便是只依仗着皇帝给柳家的恩宠,也足够他一生无忧。   柳元逸垂了眼睑,片刻后,抬眼望向上方的葡萄架。   这样的时刻,他的意态与寻常贵公子无异。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程公子,很久不来了。”   姜道成心头一喜,“公子还记得他?”   柳元逸点头,慢慢地说:“他对我说,一定要好起来,不然,就白吃了那么多苦。他还说,要争气,柳家的人都有傲骨,不会被磨难、病痛压垮。”   姜道成重重颔首,“他说的对。你也做到了。”   “我知道。”柳元逸望着他,“您是不是因为他,才来看望我的?”   “也是,也不是。”姜道成温言道,“我本就想时不时来看看你,却不好贸贸然登门。他如今则不便经常来看你,又晓得我的心思,便一再叮嘱我过来。”   柳元逸点了点头,凝望着对方,微笑,“挺奇怪的。”   姜道成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自是不好搭话。过了一会儿,柳元逸继续道:“他看着我,跟你看着我,眼神一样。”说完,露出了笑容,是明显的透着亲近的笑容。   姜道成听了,心头却是微微一震。   他就总觉得,程询这人,开朗顽劣起来,一如孩童;深沉沧桑起来,胜过八旬老者;显露锋芒时,又是当朝权贵都不及的气势。   看着元逸的眼神,跟他这个已经年老的人一样……是与生俱来的怜悯之心所致,还是历经沧桑所致?——沧桑?他才多大啊?   如何都想不通,得不到答案。既然如此,也就不想了,姜道成从随行的书童手里接过几册书,“这是老朽送与公子的,若有兴致,得闲就看看。”   柳元逸笑道:“多谢先生。”说完接到手里,很有兴致地翻阅起来。   很明显,柳元逸已经忘记小时候耳濡目染的场面功夫,如今绝大多数事情,都要重头学起。可这也有好处吧?若是过往一切都记得,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放不下的话,就会成为一生的阴影,甚至是心魂的囚笼。   姜道成离开之际,柳阁老回来了。   看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柳阁老深施一礼,“早知先生前来,在下定要早些回来恭候。”   “担不起,担不起。”姜道成连忙拱手还礼,随即说起元逸,“瞧着令公子的情形,甚是可喜。”   “有宫里两位太医尽心医治,当真是他的造化。”柳阁老笑道,“只是,如今与人叙谈稍嫌吃力,与他说话时间长了,他就会精力不济。太医说,还要等一两年,才能与常人无异。”   “不管怎么说,阁老这些年的辛苦,终究是没白费。”   “我是遇见过小人,又遇见了贵人。”柳阁老一笑,很快岔开话题,“眼下头疼的,不过是元逸还能否生出求学之心。”   “这就要看阁老和公子了。”姜道成如实道,“不管怎样,都能安稳度日,这最难得。”   “我终究还是希望他能学有所成。”柳阁老看住姜先生,“假如元逸真有一心向学的一日,先生能否教导他?”   姜道成沉了沉,深施一礼,“是老朽的荣幸。只是担心才疏学浅,不能让令公子出人头地。”   柳阁老就笑,“您要是都才疏学浅,那这天底下就真没几个有学识的人了。”   “最起码,阁老满腹经纶……”   “程知行也算一个。”柳阁老笑微微地把话接过去,“连中三元的程知行的忘年交,凭谁敢说个不是?”   姜道成笑了。   “到时若是得便,还望您拨冗点拨元逸。”柳阁老的神色转为郑重,“我不敢奢望他有程知行那般辉煌的功名路,但总希望他多学一些东西,日后也不至于磕绊不断。”   姜道成亦正色道:“这是老朽的荣幸。到时阁老只需知会一声。”   这一次,是柳阁老深施一礼,“如此,先谢过先生了。”   姜道成回往程府的时候,心里百感交集,最多的,是喜悦。   之前与柳阁老说定的事,亦是程询几次恳请他答应的事。起先,他是顾虑颇多,不敢应下,后来见程询是少见的诚恳、坚持,便说只要柳阁老答应,他自是没什么好说的。程询就说,您放心,该给您好生安排的,我都会逐步安排下去。至于柳阁老那边,没有反对的道理,说不定会主动相请。   眼下,又被那只狐狸说中了。可是,这多好。   。   程清远思忖再三,晚膳前,回了外院。   让心肠变得柔软的人与事,他今日不想再看到。   在书房落座,唤人传饭之后,程谨磨蹭着走进门来,期期艾艾地道:“父亲,我好像不是读书的材料。再这样下去,我倒是无妨,却会平白浪费姜先生的心力。我实在是于心难安。”   “哦?”程清远望着他,神色还算温和,“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就是不是那块料……”程谨除了这一句,又能说什么?索性把带来的几篇制艺、策论交给父亲,“您看看。好几个月了,翻来覆去地修改,还是不成样子。”   他不承认自己脑子不聪明,却必须承认对这些开不了窍。每每看到姜先生那个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程清远翻阅着他的文章。   程谨低下头去,真担心下一刻就要挨一通训斥。   但是没有。   程清远翻来覆去看了大半晌,并没动怒,只是显得更加疲惫。“前两日我见到姜先生,还问过你们兄弟二人的功课。先生说你二哥看似木讷,读书却有点儿灵气,至于你么,宛若璞玉,需得多一段岁月打磨。”   姜道成的话说得很委婉,并没有对学生失去耐心——他得告诉程谨这一点。不然的话,师生一场,到最后学生暗中诟病老师的话,可不是程家的门风。   “是,孩儿明白。”程谨忙道,“正因姜先生总是婉言宽慰,更为耐心,我才愈发觉得对不起您和他老人家。真的不是那块料……”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程清远语气像是叹息,疲惫简直到了心里,“我让你们兄弟两个求学,并不是指望着你们也能金榜题名,多学些东西、道理,比什么都好。”光耀门楣、光宗耀祖的人,已经出了,程译、程谨再大放异彩的话,福分未免太重,凭谁也消受不起。   程谨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我以后……就不用去学堂了吧?去了也是耽搁先生的时间,还不如自学,遇到不懂之处,再去请教他老人家。”   程清远沉默片刻,“行。等会儿我请姜先生过来,跟他说说这档子事儿。你作陪。”   “是!”程谨腰杆立时直了一些,“我去请姜先生。”   程清远颔首,等他出门之后,忍不住叹了口气,实在是有些犯愁:还没怎么着呢,到官场做个芝麻小官的可能都没了,又是庶出,该怎样安排他的前景?   按常理,应该让程谨学着打理庶务——长子已经做官,次子就算不能考取功名,也能袭恩荫得到一官半职,这样的话,家里家外一堆事情,交给三子是情理之中。   只是……他这当家做主的,都被长子、妻子和苏家架空了,不少时候说什么不是什么,以三子那点儿阅历、头脑,真打理庶务的话,长子、妻子真容不下他的话,不出三天就能被活活气得吐血。   烦死了。   头疼。   程清远用力按着眉心,真的头疼,有根儿筋像是要蹦出来似的。   姜道成过来之前,程清远一口气喝完一盏茶,洗了把冷水脸,转回去的时候,笑脸相迎。除了脸色有些发白,凭谁也看不出端倪。   席间,程清远说了程谨的事,又道:“既然不是求学的材料,便不好让先生为他耗费心力。至于我那次子,还请先生费心。”   “这是自然。”姜道成笑呵呵的。   先前程询跟他说,程三公子说得上的优点,就是知难而退,为此,让他只管依照别的学生的进度给程谨上课、布置功课,说过不了三五个月,程谨就知道自己的斤两了,不会再在正统学问上折磨自己。   这些,姜道成近来也看出来了。怎么说呢?程家三兄弟,各有各的可取之处——如程谨这样的少年郎,肯承认自己的弱项,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换个人,大抵就会因为攀比心、进取心愈发的用功,打死也不肯认输,豁出十年八年,泡在八股文那些弯弯绕里。   因见程清远面色不佳,姜道成便没多饮酒,推说今日不大舒坦,也让程清远少喝,用过饭,便告辞回自己住的小院儿。   程清远亲自送他过去,回来的时候,遇见了程询和抱着修衡的唐栩。   换了气量稍稍小一些的,程清远看到唐栩,定是横眉冷目。但他没有,神色慈祥如一位长辈,“侯爷也不让修衡多玩儿一会儿?”正如上回唐栩看到他,客客气气的。“我倒是想。”唐栩笑道,“晚间事忙,也就这会儿得空来接他。”   程清远颔首一笑,“原来如此。”   修衡则看着程清远,甜甜地唤道:“程祖父。”   程清远笑着对他伸出手,“祖父抱,好么?”   “好啊。”修衡不是特别活泼的孩子,但从不怕生,更何况,程家的人,让他先入为主的都有好感。因此,张开手臂。   程清远小心翼翼地把修衡接到怀里,贴了贴他的面颊,“冷么?”   “不冷。”修衡抬起小胖手,用热烘烘的手心贴着他的额头,“很暖和。是不是呀?”   “是。”程清远一面笑应着,一面陪唐栩走向马车,“日后得空就过来玩儿。”   “好。”修衡应声后,小手又贴了贴程清远的额头,“祖父不舒坦吗?”他感觉到了些许汗意,而且,额头好像有些发热?他连忙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随后小手又落到这位长辈额头上,小脸儿上已经没了笑意,大眼睛里透着担心。   被一个小孩子这样关心,让程清远的心瞬时柔软起来,他笑道:“刚刚喝了些酒,出了些汗。没事,好孩子,别担心。”   “哦。”修衡放松下来,小鼻子抽了抽,确实闻到了酒味,笑了,“祖父要记得喝醒酒汤。”   程清远神色认真地颔首,“我记住了。”   说话间,到了马车前,修衡说:“祖父,我该走了。”   程清远把他交到唐栩臂弯,又强调一遍:“有空就让你爹爹带你过来玩儿。”   “我会的。”修衡点头应下,笑嘻嘻地看着父亲。   “一定。”唐栩对程清远笑道,“直到您嫌烦为止。”   程清远笑起来,“不能够,你放心吧。”不少人都把他和程询分开来对待,他怎么就不能那样?修衡和唐栩不一样。   唐栩转身时,瞥过这片刻间一直沉默的程询。   “程叔父,我要走啦。”修衡的小手冲着程询的方向摆着,“你怎么不说话?”   程询立时就笑了,看一眼程清远,“你程祖父在,我不敢多说话。”   修衡笑起来,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像是在说,原来你也有怕的人——与知道他不会讲故事的神态如出一辙。   程询揉了揉他的小脸儿,“早点儿回家,早点儿睡觉。下回过来,还给叔父讲故事。”   “……那可不行诶,”修衡嘟了嘟小嘴儿,犯难地说,“我会的都给你讲了。别的,婶婶还没给我讲呢。”   三个男人都笑起来。   唐栩对程家父子欠一欠身,道辞后,抱着修衡上了马车。   父子两个目送马车远去。   借着路边的灯光影,程询侧头打量着父亲,犹豫片刻,问:“怎么了?头疼?”   “没事。”程清远不想笑的,但修衡带来的愉悦还没散去,他笑了,语气也很温和,“只是稍稍有些心烦,为了老三的事儿。”   “哦?”程询问道,“他怎么了?”   程清远便言简意赅地说了。   程询想一想,道:“要是这样,就让他学着打理庶务。您说呢?”   “……”程清远转身,凝视着他,是不敢确信,他所说出自真心。   程询微笑,“庶务又不是什么好差事,谁不是没辙才碰的?让他历练一半年,有那个能力的话,日后便打理着祖上留下来的那些产业。”   府中的权利,他既然已经拿到手,自然不会转交给程谨,至于祖产,有程家子嗣打理,与管事打理并无不同。横竖到了年尾,他要看账册,谁也哄骗不了他。前世,程谨就管着家中庶务,倒是没出过岔子。当然,前世是父亲安排的,没他什么事儿。   “那自然最好。”程清远背着手,缓步走向书房。   程询略一犹豫,跟了上去,知道父亲还有话说。   “我是想着,让他在府里有个事由,不至于吃闲饭、让下人看不起。别的也不指望他。”   “这样吧,您让老三明日上午到书房见我,我安排两个管事帮衬着他。”   “那就好。”程清远停下脚步,望了望空中的下弦月,“没别的事了。你回房吧。”   程询称是,转身前道:“不是有方子么?让小厮抓药煎药去,当醒酒汤喝吧。”   程清远先是一愣,随即笑了。   “我回房了。”程询行礼,回往内宅。   程清远独自站在原地,许久。他在想:如果没有那个小人精,今日的程询,还肯这样安排程谨么?正如他,如果不是因为那孩子,他肯主动与之前恨之入骨的长子说起烦心事么?   应该是不能够。就算说,也不会这样说出口。   孩子,还是别人家的孩子……就带来这样微妙的变化。   。   程询回到房里,见怡君正在裁剪衣料,不由打趣她:“白日里看书画画哄孩子,晚间裁衣服,有你这样儿的么?”   “怎么了?我就是这样儿的。”怡君忙里偷闲地斜睇他一眼,“裁衣服最需要用心,晚间安静,白日里可不行。丫鬟通禀什么事,都能让我手抖剪坏衣料。”   程询轻轻地笑起来。   “过一阵子就好了,你先去歇下。”怡君撵他,“千万别给我添乱,裁衣服可是要选日子的,今日不成,我就要等好一段日子了。”   “成。”程询应着,却是看了她一会儿才去沐浴更衣。先前,她裁衣服做针线绣活,在他,是有点儿难以想象的,觉得她做这些应该会有点儿别扭。但是没有,她像是在做一件最寻常最该做的事,神色就如写字作画时一般专注。再他看来,竟也觉得最自然不过,好像那本就是她擅长的。   女子如她,是不是天生就有能雅能俗又赏心悦目的资质?   怡君跟他说话,从来没谱,跟别人说的一阵子、一会儿,绝不会超过一刻钟,跟他说,半个时辰是他走大运,一个时辰很正常。   这回也是如此。   怡君忙到亥时过半才裁好三套衣服,沐浴、更衣时又磨蹭了好一阵子,回寝室的时候,已过子时。   程询倚着床头,放下手里的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今日要不是有时辰管着,你那所谓的一阵子,是不是得让我等到下半夜?”到下半夜的话,严格说就是另一日了,不是适合裁衣的日子。   怡君则想了想,说道:“我也没让你等我啊。”   “别避重就轻。”   怡君上了床,推他一把,“起开些,总是躺在中间,好像这是你自己的床似的。”   “你少打岔。”程询这样说着,还是往边儿上挪了挪,“往后跟我说话,守信用一些,成么?”   “我不守信用能怎么样啊?”怡君也倚着床头,转头看着他,“才几步路啊?就算你懒得走,喊我一声就行了。”   “……我喊八声有什么用?你要是每回都给我一句‘过一阵子’,我不得气疯了啊?那还不如傻等着。”这种账,只要不是傻子,都算得清。   怡君笑了,侧身倚着他,挽住他的手,“好吧,我以后尽量注意。”   “真是活神仙都跟你没辙。”程询展臂拥住她,把锦被拉高一些。   这几日,睡前,两个人都会说说话。怡君说道:“我听红翡说,今日爹娘看到你哄着修衡的样子,好像都不大好受……不,是挺感慨的吧?”她和婆婆身边善茶道的红翡很投缘。   程询沉默片刻,说:“我瞧着爹哄着修衡的样子,也不大好过。”这种话,也只有跟怡君说。   “可想而知。”怡君的头倚着他的肩,“相识之前,我听说,他很疼你的。”   “……是。”真的疼爱过。不疼爱,不会记得他小时候的事,不会在他新婚时做到不食言,把他几岁的时候看中的两样传家宝物赏了怡君。父亲记得,他又何曾遗忘。   “那么,程大少爷,跟我这种谁都不待见的人显摆一下吧?”她半开玩笑地说。   程询笑着反握了她的手,想一想,道:“我小的时候,他还没入阁,是户部堂官,要比现在清闲许多。每日下衙后,就急匆匆地回内宅,先看我。二弟只比三弟大几个月,比我小两岁左右,小时候也不像现在这样,总是抱怨他偏心。娘也没比他好哪儿去就是了。   “我现在能记起来的最早的事,是三四岁的时候。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特别认真,一点儿敷衍的意思都没有——就像我们对修衡一样。我想要的,家里没有的,他都会不声不响地寻来,若是可能惹得祖父不悦的,就真有点儿偷偷摸摸的意思了。   “我不合群,有时候会跟别的孩子打架,他神色总是心疼得什么似的,嘴里却什么都不说,只让我想想,是不是占理。   “偶尔脸上落了疤,娘特别心疼,他却说,男孩子,留点儿疤怕什么?再说了,我儿子这长相,就算是弄成满脸花,也没谁比得上。就为这些话,祖父跟他吹胡子瞪眼的,说那说的都是什么不伦不类的话?要是再这样教导孩子,少不得家法伺候。   “启蒙之后,我们这一辈要连带的学些拳脚、骑射。他每天都担心得什么似的,天没亮把我送过去,站在院门外看一阵,午间还会赶回家,就那么看着……还不如娘——苏家世代习武,娘打小就见惯了那种情形。……”   父亲曾对他的疼爱,不输于哪个慈父。   他回报给父亲的,在那些年里,也敢说不输于哪个孝顺的儿子,记得他一着急上火就会头疼,急火攻心就会气血上涌乃至昏迷,更记得他爱吃的菜肴、爱用的羹汤、常用的纸笔……曾经以为,父亲淋漓尽致地诠释了父爱如山。   曾经以为,他能享有拥有的一切,都有父亲莫大的功劳。   也正因此,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他受不了。他的受不了,慢慢成为父亲的无可容忍。   正是因为多年的父慈子孝,分歧、决裂爆发时的火焰才会有着将人吞噬的力量。毕竟,都曾笃定,是能够相辅相成的父子。   他不能接受父亲一直高大慈爱的形象在心中坍塌,父亲则不能接受一直飞扬跳脱却至纯至孝的孩子违逆犯上,单纯的亲情再融入那些丑恶,真不亚于毁灭性的打击。   如果可以,只要可以,谁又会伤及至亲,伤及自身。   如果可以,只要可以,他多希望,父亲可以重活一回,再不重蹈覆辙。或者,迷途知返。 第62章 恋香衾   062 恋香衾(三)   一大早, 程夫人随着程清远起身, 帮他穿戴齐整, 唤人传膳。   昨晚外院一名婆子来正房通禀, 说老爷似乎不舒坦,让小厮去抓药煎药了。她当时听了, 一头雾水, 亲自去了外书房一趟, 见程清远脸色很差,便唤他回正房歇息, 药抓回来之后,命小厨房的人煎药更妥当。   程清远当然不会不给她面子,就回正房来歇息了。   陪着他用早膳的时候,程夫人的倦意还没散去,道:“许久没早起了,居然不习惯了。”   程清远心里又气又笑, “照你这样意思,我辞官才好,省得让你受累。放心, 日后还如以往,不会回来碍你的眼。”   程夫人笑了, “有精气神儿数落我了,就是好多了吧?”她知道他这老毛病一犯, 就是好几天面色不佳、食欲不振,这会儿是有意说不让他烦躁的话。   程清远微笑, 想起了修衡让他喝醒酒汤,亦想起了程询让他把汤药当醒酒汤喝的话。答应了孩子的事,就不会食言,如此,来日若被问起,不需撒谎。   心念一转,他记起程谨的事,略一斟酌,与她说了原委。程询已经答应了,她就不会反对,正因此,更该主动知会她。   程夫人听了,笑道:“好事啊。阿询已有官职,再兼顾着庶务,未免过于辛苦。日后有阿谨帮衬着,他也能松快一些。这样想想,都有好处。对了,阿谨愿意么?”   程清远颔首,“他高兴还来不及——昨晚命人问过他了。”   “那就好。”   “你记得知会老三一声,让他去外书房找他大哥。”   程夫人爽快应下。   上午,程谨得了嫡母的吩咐,连忙前去程询的书房。   程询二话不说,拨给他两个账房管事,交给他两大摞账册,“把这些账册看明白,你就出科了。”   “……大哥,我能行么?”程谨瞧着那么多账册有些犯怵,底气不足地看着长兄。   “不是有人帮你么?”程询和声道,“不着急,年底之前看出门道就行。各地的管事前来报账、议事的时候,你旁听几日就门儿清了。”   程谨见他这样的态度,心安几分,“我用心、尽力。”   程询颔首一笑,“理事的地方,给你收拾出来了。去瞧瞧。”   程谨说好,出门前,对程询深施一礼,“大哥,那些场面话,我就不说了。”   程询笑意更浓,“啰嗦,快滚吧。”   这样的一句话,倒让程谨整个人轻松起来,由衷一笑,出门时,步履分外轻快。   午间,林姨娘派人请示过程夫人之后,将程谨请到房里用饭。   程谨进门之后,对上的是满脸泪痕的林姨娘。   他暗暗叹了口气,走过去,明知故问:“姨娘,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林姨娘抽噎着道,“好端端的,你为何不读书了?是哪个人让你半途而废的?”   “是我自己。”程谨如实道,“我没本事考取功名,与其把大好光阴浪费在学堂,还不如想想别的出路。”   “别的出路?”林姨娘用帕子擦去泪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指的是帮衬着大少爷打理庶务么?”   “自然。”程谨点头,微笑,“这不是好事么?”   “好事?”林姨娘止住了泪,扯出刻薄的笑,“以府里现在这种情形,你只不过算是大少爷手里一名管事。那些与各个门第礼尚往来的走动,他会让你办么?”   程谨有点儿惊讶,“那些本来就得当家的人亲自吩咐回事处,我怎么能干涉?”   “说来说去,你不就等于是他手里一名管事么?”   “您这话就不对了。”   程谨不知该哭该笑,“照您这么说,大哥现在不就等于府里的管家么?一家人,不就得各有各的差事么?”   “他那是霸道。”林姨娘压低声音,不自主地望一眼正房的方向,“跟他那个娘一样!里里外外的事都要把在手里。”   “得了得了,不说这些。”程谨转头看看桌上的菜肴,“吃饭,好么?”   “好什么好?”林姨娘奇怪地看着他,“这才多久没见,我听着你话里话外的,怎么变了很多?”   变化么?的确有,还不小。功课方面,在进入他这辈子都不可突破的瓶颈之前,可谓突飞猛进;为人处事方面,在姜先生耳濡目染的影响之下,他亦是受益太多。   他真的知道自己是谁了:以前总因为庶出的身份,瞻前顾后,怕这怕那,一时想扬眉吐气,一时又想自暴自弃,总担心嫡出的两个兄长会压自己一辈子。现在,没了浮躁、急躁、自卑,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和不多也不少的那点儿对家族的责任。   不到一年的光景,变化已是惊人。去年冬日,他还是个幼稚得可笑的人,居然只为了赌气,要伤及二哥的大黄。   二哥也一样,去年也没比他好哪儿去,现在也是有了显着的变化——都是特别好的转变。   用二哥的话说,以前和他在人前显得兄友弟恭,跟登台唱一出似的,特别辛苦。如今不会了,心里虽是不会太亲近,但都知道,彼此是自己这辈子息息相关的手足。   好的先生,真的是良师益友。   得遇姜先生,要感激谁?   在学堂的人都知道,长兄请姜先生过来,目的不少,他们只是顺带着沾了点儿光。但谁都不会因此而少感激一分。   他这个大哥啊……   不自觉的,程谨出了神,唇角上扬。   林姨娘却恼了,推了他一把,“你倒是说话啊。”   程谨这才回神,笑道:“有姜先生那样的名士教导,怎么会没转变?”   林姨娘奚落道:“就变成这样儿了?”   “您就别絮叨了。”程谨站直身形,“这事情是父亲、母亲、大哥都同意了的,没得改。我也是打心底愿意、高兴。您到底让不让我留下来吃饭?没饭吃我就走了,下午还得看账册,吃不饱脑子可转不动。”   “……”林姨娘又哭了起来。   。   怡君站在西次间,对着昨日裁好的衣料打怵:这才多久没拿针线啊?这会儿示范出来,怎么就觉得自己变回了以前二把刀的状态?   母亲说过,这就是要每日拿在手里才能精益求精的事儿。现在看看,可不就是么。   裁出的三件衣服,一件是要给程询做的锦袍,另外两件是要给母亲、姐姐做的褙子。   既然是这样,还是放一放,先绣几条帕子练练手吧。   怡君唤款冬把手边一大堆东西收起来。   款冬哪里看不出她的心思,笑了起来。   “学这个真是多余。”怡君无奈地嘀咕,“要是不会,眼下也就没这些事儿了。”   款冬听了,又笑起来,“大太太说过好多回了,艺不压身。”   “什么艺不压身啊?”怡君皱眉,“除非没人知道,只要有亲朋知道,学会什么就多什么麻烦。”   “这倒是,大少爷的字、画好,时不时就得给亲朋题字作画。”款冬笑说,“您这个也应该跟别的似的,偷偷摸摸学会——啊不行,这个没人教,任谁也学不会吧?”   怡君听了,忍俊不禁。   过了一会儿,款冬问道:“您没打算给夫人做件衣服么?”   “……不合适吧?”怡君说,“夫人不怎么做针线,等明年再说。”虽然如今婆婆就对自己特别好,但自己主动给婆婆做衣服,也不合适。便是婆婆不往别处想,有下人想歪了怎么办?何苦费力不讨好。   款冬想一想,“也是。”   说话间,阿初过来了,怡君忙转到厅堂。   阿初行礼后,禀道:“大少奶奶,廖彦瑞家里,正在筹备婚事,下个月初嫁女儿。”京城已无南廖,廖彦瑞如今与平头百姓无异,他也就直呼其名了。   怡君倒是没想到,廖芝兰的婚事会从速进行。   这件事,她听姑姑说过之后,从没跟程询提起。他一定是及时获悉,但也没与她提过只言片语。   没必要。那已经是个不相干更微不足道的人。说句不好听的,但凡廖芝兰招惹到他或她头上,随意指派个下人就能置廖芝兰于死地。   她偶尔会深思的,倒是曾经的南廖的兴衰起落——那情形,若只是不知情的局外人,定会心惊不已。   没有无缘无故的风浪,只有常年忽略的酿成大祸的过错。要如何,她才能真正打理好门内事,程询又该怎样,才能让家族的根基更稳?   昨晚,程询与她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明明都是最温馨、快乐的回忆,讲述的、聆听的,都是满心怅惘。   再也寻不回的旧时光,再也寻不回的父慈子孝。   而她明白,她能给予程询的,只有理解,不能感同身受。   他或哥哥曾得到的父母的宠爱,她和姐姐从没得到过。   是为这个,他歉疚地说,其实不该跟你说这些。   她就笑嗔一句胡扯。她不能得到的东西太多太多,难道都抵触、不想听么?不会的。   到末了,只是特别心疼他。   得到的多,失去的只有更多,更心碎。   。   舒明达来到廖彦瑞家中。   廖彦瑞出门遛鸟去了,出面待客的便是文氏。   舒明达开门见山:“我跟令千金有几句话说。”   文氏不敢怠慢,亲自去把女儿带到他面前,随后行礼退下。   廖芝兰站在舒明达面前,行礼之后,缓缓抬头,望着他,“舒大人有何吩咐?”   “你与陈强的婚事,是我和文咏做主。”舒明达说道,“思来想去,有些话,我理应事先跟你说清楚。”   廖芝兰欠一欠身,“大人请说。”   “你是怎样的品行,我略有耳闻。”舒明达语声和缓,“陈强的品行,我最清楚,今日跟你交个底。他这辈子奉行的就俩字儿:忠、孝。”   廖芝兰眉心微微一跳。“话说白了,他这辈子只认舒家和双亲。”舒明达审视着她,眼神并没有平日的锐利,“早两年,他爹娘被放印子钱的坑了一回,负债累累,他没跟府里的人提过。那时候,老两口窝火,又觉得对不起儿子,先后病了一场。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急着让陈强娶妻。那会儿的家境,陈强哪里能娶到门当户对的,到末了,说定的是一个守寡的女子,比他大八岁。   “他说好,挺好的。   “府里有管事听说了这档子事,当笑话跟我说了。我把他唤到跟前,问了几句,才知道他把日子过成了那样,赏了他一张银票,起码像模像样的过日子。   “他爹娘一高兴,身子骨硬朗起来,也就对那门亲事反悔了,后来退了亲。   “这两年,他尤为勤勉,日子是越过越好。倒因此,在他双亲那儿,亲事有点儿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   “如今的你,是落魄的官家闺秀,配他是绰绰有余。到何时,陈家从我这儿就得承认,娶你是高攀了。   “他们不是不惜福的人,我只望你不是没事往死路上走的人。”   廖芝兰闭了闭眼。   “嫁过去之后,恪守本分,安生度日。”舒明达告诫她,“我跟陈强说过了,你与蒋家二少奶奶、程家大少奶奶不睦,因此做过一些糊涂事。他想了想,说明白了,让我放心,你若再无事生非,惹到蒋家、程家或廖家头上,不论何时,他当日就会给你安排个暴毙的下场。”   廖芝兰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也不用怕。你若踏踏实实地跟着他,他也不会委屈你。”舒明达留意到她的反应,语气更为缓和,“做陈家的儿媳妇,很容易,眼下孝敬公婆,往后相夫教子。”停一停,规劝道,“不管是为了谁,换个活法吧。以前的南廖的男子若无人护着,都会任人踩踏,何况你?随便谁说句话,都能要了你的命。”   走这一趟,是为彻底了却后顾之忧。   廖芝兰要是自觉活着无望,出家或自尽就行,他让管家给陈强张罗一门更好的亲事;要是安安稳稳出嫁,那就是认命了,再不会出幺蛾子。   怎样都好。   归根结底,他是瞧着廖文咏最近实在是被这个妹妹弄得有点儿可怜,陈强又是自己的心腹,理应走这一趟。   离开廖彦瑞家中,舒明达策马去往程府,在程询的书房落座后,先说起正事:“几名锦衣卫的弟兄,已经远赴两广查案。你是怎么打算的?关乎令尊的事,你要是想松一松手——”   “不用。”程询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舒明达一笑,“那他可真就要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程询也笑了笑。是啊,父亲要焦头烂额一阵子了。但是,比起柳阁老那些年呢?   昨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又好像发生了不少的事。   他和父亲都不好过。   但是,他不能因为这些就对父亲手软。   无法再信任。   当然,父亲跟他一样,他确信无疑。   舒明达笑微微地喝了几口茶,道:“你有没有想过,对你们家老爷子用哀兵之策?”   程询挑眉。   “这也是战术!”舒明达一本正经地说。   程询把一个苹果抛向好友,“我看你是嫌我命长,盼着我早死。”   舒明达笑着把苹果接住,说:“不至于吧?”   “怎么会不至于?”所谓的哀兵之策,落在父亲眼里,就是服软、求和,不把他往死里挖苦、收拾才怪。当即翻脸,徒留笑柄,强忍的话,迟早气死。   “你做不来,那就只能过些年了。”舒明达又把苹果抛回给程询,“削皮。”   “懒死你算了。”程询拿起果盘里的小刀,手势纯熟地削皮。果皮宽度相同,中间不断。   这一手,舒明达当然也会,只是年纪越长越没耐心,到这两年,不办差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当成活死人——除了出口气,什么都懒得做。他说起另一件事:“黎王府下个月十二办喜事,准备好贺礼没有?”   “备下了。”程询道,“他倒是好打发,前一阵看中了我收藏的一幅古画,跟我说什么呢?给他临摹一幅一模一样的。”说着就笑了起来。   舒明达也笑了。   程询把削好的苹果递给舒明达,放下小刀,擦了擦手,“这回我就私底下送他。明面儿上,还是照章程来。”   舒明达吃了一大口苹果才说:“今儿一早,我家老太爷又絮叨我,说养我这种子嗣,真是得不偿失,单说这种红事,舒家就只有赔本儿一条道。”   “你又不肯让老太爷如愿。再不让他数落几句,那他这祖父当的也太憋屈了。”   舒明达笑出声来,“也是。老太爷倒也不是看不开,但是平时总得有个数落、絮叨人的事儿吧?”   “什么时候,你看不开或是看开了,跟我说一声。”程询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家母第一个帮你张罗。”   “没那天。死了这条心吧。”舒明达吃完一个苹果,擦了擦手,才继续道,“你应该不是不明白这些的人,我凡事都能圆滑、退让,只这件事,办不到。”   “明白。”程询以茶代酒敬好友。   “扯远了。跟你说话就这点儿不好,说着说着就给你带的漫天胡扯。”舒明达放下茶杯,简略地说了说廖芝兰的事情,“之前就跟你打过招呼了,眼下算是有定论了。你要是没别的想法,那这个人就算翻篇儿了。”   程询一笑,“我还信不过你么?”   。   大婚之前,黎兆先妥善安排之后,与徐岩在王府别院相见。   这时节,风里已有寒凉之意。   徐岩穿着一袭淡紫色衣裙,外罩一件厚实的斗篷,饶是如此,仍是手脚发凉。走进相见的书房,暖意迎面而来。   知道她身子骨单薄,他已命人备下两个炭盆。   徐岩见他这般体贴,不由得绽出清艳的笑容,走到他近前,先是关切地打量着他,问:“太妃怎样?大好了么?”   “这两日停了汤药,只用药膳调理。”黎兆先示意她落座,递过去一盏热茶,“你那手又冷冰冰的了吧?快焐焐手。”   “好。”徐岩双手捧着粉彩茶杯,“我这几日都记挂着。你要是再没个信儿,我保不齐就忍不住去找你了。”   黎兆先笑得现出整洁的白牙,“这是吃了多少窝丝糖才出门的?”   “跟你说真的呢。”徐岩瞥了他一眼,“怎么?不准我偶尔良心发现啊?”   黎兆先凑过去,亲了亲她的额头。那份儿轻柔,全不似他这种人该有。但偏偏就是那般的轻柔,透着十足十的珍惜。   徐岩看着他明显消瘦了一些的面容、眼底的血丝,眼里有了几分疼惜,“累坏了吧?”   “没有。”黎兆先没正形,“总怕你不肯如期出嫁,总做噩梦——活生生吓成这德行的。”   徐岩笑得手都要抖了,忙把茶盏放到身侧的茶几上,语气却愈发柔和,“你啊……”   黎兆先把她拉到跟前,将她安置到膝上,握住那双仍旧发凉的小手,“婚期的事儿,我一直也没顾上问你。”   “爹娘先知会我之后,才请媒人去王府的。”徐岩轻声说,“是我愿意的。别怕,往后不会为这个甩脸色给你看。”   “那我就放心了。”黎兆先说道,“要嫁人了,说心里话,忐忑么?”   “有什么好忐忑的?能过就过,过不了就回娘家——还有别的路不成?”徐岩不等他板脸,就打趣他,“倒是你,不担心喜宴上被人灌酒啊?”   “……”黎兆先立时想起灌程询酒的情形。   “我听哥哥说,程大公子成亲的时候,你二话不说跟人一通喝。到你成亲当日,他要是跟你找补,再加上那好口才……”徐岩说着就真有点儿担心他了,“你可别喝的找不着北啊。”   “他不是那种人,大不了,我灌他多少,他灌我多少。”黎兆先并不担心,说着多看了怀里的人两眼,“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怎么瞧着,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   她扬了扬眉,“不应该啊?谁叫你四处惹祸的?”   “应该,太应该了。”他放开她的手,搂紧她,狠狠地吻上她的唇,直到她用力掐住他腰间一小块肉,他才皱着眉松开,说,“幸亏是我,要换个老实的,得被你欺负死。”   “这话我说才对吧?”徐岩气息不宁的,“搂我这么紧做什么?把衣服弄皱了怎么办?”   “……”黎兆先笑了起来,“你这毛病,我早晚给你治过来。”   “不定谁治谁呢。”徐岩笑一笑,和他拉开一点儿距离,“你跟唐侯爷被弹劾的日子过了吧?”   “过了。”黎兆先颔首道,“那厮本来就精明,眼下不知谁帮衬了一把,这一出手,足够首辅、次辅忙乱一阵了。”   “你怎么知道有人帮唐侯爷?”徐岩不明白。   黎兆先解释道:“他在两广并没得力的人手,弹劾的事情,正常来讲是有耳闻,可他知道的太清楚了。首辅、次辅的慌乱,一半的原因是这个。”   “怪不得。”徐岩缓缓地点一点头,因为他提及次辅,不免担心,“经过了这些是非,你对次辅是怎样的看法?会不会想断了与程家所有的来往啊?”   “那怎么可能。”黎兆先说道,“两回事。程大公子绝对是值得深交的人,程夫人的好名声在外,不需谁说了,程家大少奶奶,不也是你的朋友么?朝堂上该争就争,该吵就吵,走出朝堂,该来往还要来往——皇上知道官员公私分明就行。需要暗中来往的,不是做贼心虚,就是谁都不相信你能公私分明。”   徐岩放下心来,“那就好。”   。   月末,苏涣携家眷离京,住了这么久的苏润亦与亲人相形道辞。   程夫人、程询、程译都是满心不舍,怡君因为婆婆、夫君的伤感,亦有些心绪低落。   程谨无所谓,那毕竟是嫡母的娘家人,他与苏家真是没法子特别亲近。   姜道成与苏润相处这么久,交情已算深厚,临别心里也是不大好过。   这件事而言,打心底觉得轻松、愉悦的,只有程清远。妻子的娘家人时时在跟前晃,就算没事,他都不轻松,更何况,苏润本就是发妻搬来的救兵。   有苏家的人在,对于家里的事,他全部压下不提了。倒不是认为苏家会平白无故干涉,那边不是那个做派,只是打心底不想说。   苏家人离京第二日,程清远就回到内宅,跟程夫人商量:“年前,你跟我都留意些吧,把老二、老三的亲事定下来。”   程夫人瞧了他一会儿,疑惑地道:“阿译还没考取功名呢。阿询在他这个年纪,你可是怎么都不肯答应的。忘了程家不成文的规矩了?”她原本以为,该是她先主动张罗次子的婚事。   “早晚还不是一回事。”程清远和声道,“已经有连中三元的人了,阿译下场考试,又不是这一两年的事,谁也不敢保他一考就中。何必让他老大岁数还不成亲,落在外人眼里,不好。”   程夫人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嗯,这些我姑且相信。那么,什么叫你跟我都留意些?意思是不是说,你要是物色到合适的门第,就拍板定了?”   “你现在怎么学会抠字眼儿了呢?”程清远蹙眉,“不这么说又怎么说?都交给你还是都交给我?”   程夫人笑吟吟的,“都交给我也成啊。”   “……那是你能决定的?”程清远发现,她现在对付他,或者说气他,简直是信手拈来。   程夫人笑意加深,语气更加柔婉:“没什么可挑剔的门第,不论谁都得答应吧?决定之前,我总会跟你商量的。”   程清远端茶呷了一口。   “还是说,阿谨的亲事,你想做主?”程夫人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这一个可能。应该是林姨娘又寻找机会跟他说了些什么。   “就算如此,不行么?”   “行啊,怎么不行。”程夫人笑道,“只有一点,我这个人呢,老爷也知道,从来就不是一碗水端平的脾性。来日三儿媳进了门,我要是横竖看不上,你可别怪我每日让她在我跟前立规矩。你要是看不得,也好,把三房的小夫妻两个分出去就好。”   “这叫什么混账话?”程清远拧了眉,“阿谨几时对你有过不敬?这些年在你跟前,都是老老实实的……”   “是啊,我要是那样做,不好过、难做人的是他。可是有什么法子?是你和林姨娘害得他。”程夫人道,“我那么说,就是要提醒你一句,阿谨的婚事,我要是不答应,你就别想独断专行。我给妾室体面,给了很多年,现在做了婆婆,不耐烦再做那种场面功夫。你三思吧。”   她是担心,程清远会利用程谨的婚事做文章,让三儿媳的娘家制衡程询。   程清远听了非但不恼,反倒笑了。   他笑微微地看了她一会儿,“行。照你说的办,两个孩子的婚事,都让你做主,这总行了吧?”   程夫人笑道:“多谢老爷。”   程清远喝完手边的茶,站起身来,出门前叹息一声,“我难道还会害老二、老三不成?”   不害就对了,毕竟已经在长子心头插下了一把刀。程夫人回道:“老爷都不会,我就更不会了。你只管放心。”这种事,她得守着原则,决不能让步。   月末的几日,程询陪怡君回了一趟娘家,又去了一趟蒋府,再就是去过唐府两回。   看修衡之余,怡君与唐夫人得了细细叙谈的时间,两个人很是投缘。   在怡君这边,只觉得唐夫人性子温婉柔和,偶尔又有点儿小迷糊——这一点跟她一样,自是觉着很是可亲。   在唐夫人那边,就算什么都抛开,只冲着怡君那样喜欢自己的长子,就没有不生出好感的理由,更何况,又是那样通透有才情的女子。   修衡每次看到他的程叔父、程婶婶,都会欢快得如小鸟一般。第一次,程询和怡君到访唐府,上午至,下午走。   他老大的不高兴,过后跟母亲抱怨:“娘亲,为什么不留叔父、婶婶多待一阵子?你都没给他们准备晚饭吗?”   唐夫人听了,笑得不行,“叔父、婶婶不是第一次一起来吗,凭我怎样挽留,他们也不会待一整日的。”   “哦。”修衡有点儿尴尬,小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原来是我弄错了呀。那,下回呢?娘亲让他们多待些时候吧?”   “好呀。”唐夫人把他搂在怀里,“娘亲会尽力的,你放心。说起来,我也很喜欢你的程婶婶。”   “嗯,看出来啦。”修衡扁一扁嘴,“缠着婶婶跟你说话,害得我都不能听她讲故事。”   “混小子。”唐夫人拍了拍他的背,“还不准娘亲多交个好友啊?再说了,也不知道是谁,跟你程叔父叽叽咕咕的说个不停。”   修衡抿着嘴笑了,有点儿底气不足,“你又不让婶婶搭理我,我能跟谁说话呀?”   经了这事情,程询、怡君第二次去唐府的时候,唐夫人便诚恳又坚持地挽留,夫妻两个又何尝不想多逗留一阵子,自是答应下来,到唐栩下衙后,用过晚膳才回府。   连续出门走动了几日,怡君有些不安了,这晚,歇下之后,对程询道:“往后的几天,我可得老老实实留在家里陪着娘了。”   “这都是娘张罗着的,你怕什么?”程询说。   怡君笑说:“娘是体谅我刚嫁过来,我也得体谅她啊。放心,你该去哪儿就去哪儿,横竖娘跟我也不用你在跟前打岔。”   “……”混来混去,他成了在婆媳两个眼前打岔的了?转念一想,他又笑了,揉了揉她的脸,“现在,你是真不把我当外人了。”搁以前,这种话,她是怎么都不会说的。   怡君轻轻地笑了。现在想把他当外人,还真是不容易。随后,她说起听红翡说的婆婆给二叔、三叔张罗婚事的事,“这我倒是没想到,毕竟,之前有你的例子摆着。”   程询也没想到,问:“怎么回事?”   怡君就把听来的向他娓娓道来。红翡是程夫人的心腹,对正房何事都是了如指掌。   程询挑了挑眉。这件事,跟前世的出入也太大了些。   因何而起呢?   真是没办法。好多事因为自己的着意改变,也就发生了莫大的变化。到眼下,父亲究竟是做的什么打算,他真是猜不透。 第63章 恋香衾   (四)   前世, 程译是在乡试之后, 亲事才有了眉目。程谨的婚事则是父亲做主, 且先于程译成亲。   如今, 时间提前了这么久,父亲又答应让母亲做主。   听起来是真不错。   果真如此的话, 那么, 两个弟媳的人选应该会有变动。前世程译娶的女子, 凑合吧,偶尔会自作主张, 被程译发作之后立马改过;程谨娶的那个,好些年都和林姨娘一样,想把膝下的儿子过继给他,程谨是何情形?印象模糊。   记得比较清楚的,是程译。   一年一年的,程译看出一些他与父亲之间的分歧、冲突, 难过了一些年,过了而立之年,脾气越来越差, 在家说话经常像是在跟谁赌气,一点儿耐心也没有。   他辞官之后, 程译立刻跟着上了请辞的奏折,又给了父亲一个打击。   父亲骂次子也疯了, 程译冷笑,“您那烂摊子, 大哥能耐着性子收拾这么多年,我可不行,往后您再这样那样的,我恐怕得憋屈得一脖子吊死。您老开恩,让我多活几年,成么?”   随后,程译对他说:“走吧,寄情山水挺好的,前半生比坐牢都要苦,后半生就自由自在的吧。程家没人需要你在意了,我知道。可是,哥,真有下辈子的话,我还要做你兄弟。”   明知道他已变得冷酷,仍是不会责怪怨恨,二弟始终记得,他们是至亲的手足。而他忘了,不在意了。竟曾凉薄至此。   至于程谨,什么都没说过,仿佛家中出什么事都应该的,平平静静地接受一切。方寸大乱的是二老,哭天抢地的是女眷、孩子。   二舅曾跟他说,你们三兄弟,其实都是好孩子。   是啊,他们兄弟三个,都可以是很好的人,过很舒心的日子。   心念数转,他得出结论:“没事。这事情不论谁做主,结果都差不到哪儿去。”   怡君点头,“最终取决于你。要是结亲的门第总跟你找茬,总是不好。”   “找茬也没什么。二弟、三弟也不是吃素的。”日子不短了,两个弟弟逐步而显着的变化,他看得很清楚。是因此,想起以前对他们的漠然甚至低估,很是过意不去。   冷心冷肺太久了,如今想暖心暖肺的活着,竟不习惯,顺带的不够周到。慢慢改吧。   “那就没事了。”怡君躺下去,“我们早点儿睡吧?”   “乏了?”他起身熄灭床头的羊角宫灯。   怡君说:“有点儿。一整日都很高兴,也是很累人的。”   他轻轻地笑着,躺下去,把她搂到怀里,手分外自然地滑进她的衣摆。   “瞧着你哄着修衡,你都不知道,那情景……”怡君少见地找不出形容的词汇了,“反正,只看着就特别开心。”   程询的手掌抚过那优美的曲线,“只是开心?”   怡君无声地笑着,落在他后背的手,沿着衣服下摆滑进去,慢慢的,慢慢的游移,“当然不是。我想的可多了呢。”   他低头啄了啄她的唇,语声转低:“跟我说说。”   她仰起脸,摩挲着他温润的唇,语声也转为低低的:“想早点儿生儿育女。”   他辗转一吻,之后才说:“到今日才这么想?”从成亲之后,他每日都会憧憬。   怡君微笑,不答反问:“你喜欢儿子,还是喜欢女儿?”   “都喜欢。”他说着,身形微动,在背部游转的那只小手,明明没怎样,却让他连心里都痒痒的。   “我也是。”   “但是,这事儿只说只想可没用。”他说着,翻身覆上她身形,手势娴熟地解开她的衣带。   怡君微笑着,手指滑到他脊椎,轻一下重一下的往下移。   是这样有意无意的撩,在这样的时刻,让他心里身体里的小火苗迅速燃烧起来。衣衫尽落时,他呼吸已经很急促了。   她腰肢轻轻一抬,随即却是向后一躲,促狭地说:“我要是现在跟你捣乱……”语声有点儿沙哑了。   “你敢。”程询把住她的腰,火热地吻住她。   这人热切起来,就会变成一团火,那势头会让她也跟着发热发烫。   她搂住他肩颈,攀上他。   偌大的千工床,是承载这鱼水之欢的港湾,甜蜜、快乐、纵情。   放纵要付出代价,事事如此。翌日,到了起身的时辰,怡君强撑着坐起来,又倒下去,对来唤她的吴妈妈道:“再让我缓一小会儿。”   怡君一直有赖床的毛病,吴妈妈早就见怪不怪了,“奴婢去给您选好衣饰。”   “……成。”怡君揉着眼睛,“还要一盆冷水——很凉很凉的那种,不然我就要梦游着去请安了。”末尾的几个字,已经含糊不清。   吴妈妈笑着摇了摇头,出门吩咐下去。   夏荷打来一盆冷水,径自端到床前,哄着怡君:“大少奶奶,洗把脸就有精神了。”   “……嗯。”怡君挣扎着下地,二话不说就把冷水往脸上扑。   这招挺灵的,瞌睡虫、倦怠之意立时消散大半。   直到穿戴齐整、出门去正房的路上,怡君才想起一大早就没影的那个,“大少爷呢?”   “大少爷很早就起来,去遛马了,还唤上了二少爷、三少爷。”   “哦。”怡君心说:他那过分旺盛的精力,匀给自己一点儿该多好?   到了正房,坐下没多久,管家来传话:“禀夫人、大少奶奶,三位少爷去了马场,要晚一些才能回府。”   程夫人无奈,“遛马能遛到马场去……”一听就是长子的主张,没谁跟他似的,想一出是一出。   管家笑道:“大少爷遣了程安回来,替二少爷跟姜先生告了半日的假。”   “知道了。”程夫人笑着点头,等管家离开之后,起身携了怡君的手,“我们不管他们,去吃饭。”   有了儿媳妇,就是这点好,再不愁没人与自己做伴了。思及此,不免想到廖大太太,叮嘱怡君:“过两日,自己回趟娘家。我就不凑热闹了,过一段再去找亲家说话。听我的,记住这事儿。”   怡君感激地一笑,“我听您的就是。只怕娘家嫌我总回去,要把我往外赶呢。”   程夫人莞尔,“那也是言不由衷,别当回事。到时就说实话,是我的意思。”   “好啊。”怡君笑容甜甜的,“有您给我撑腰,真没什么好担心的。”   “知道就行。”程夫人瞧着气色极好、明眸生辉的长媳,心里想着,但愿次子也能有这样的福气,娶到一个有才有貌的闺秀。   饭后,程夫人让怡君只管回房:“也就这段日子清闲,往后七事八事的我都要慢慢交给你。回房去,看看书,喝喝茶,怎样消遣都随你。”   怡君称是,回房之后,把裁好的衣料拿出来,专心致志地做衣服——前几日得空就绣帕子,手慢慢地灵活起来,便不再打怵了。   程夫人那边,料理家务之前,取出黄历,看近期有没有适合办宴请的日子。   选儿媳妇,她只相信自己的眼光,门第高低倒在其次。办宴请的时候,少不得有人带着适龄的闺秀前来,虽然说一看就与谁投缘的事情特别少,但是,万一有呢?   翻了翻黄历,她定了下月初二。着手准备的事宜,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怡君说说就行,往后再让她帮衬着。毕竟,阿询下个月初六就要回翰林院当差,小夫妻两个再难有如今这般清闲的光景。   长子长媳,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   遛马期间,程译、程谨问起长兄马场的事。   程译说:“我听杨汀州说,马场里有不少好马,有人一掷千金,大哥都不肯答应。”   “对,我也听一名管事提了一嘴。”程谨说,“想来定是北边少见的宝马了。”   “什么啊。”程询失笑,“你们别听他们胡说。我不肯出手的所谓宝马,只是长得不错,性子讨喜些。”讨喜的动物,就跟小孩儿似的,有灵性。于是,他就舍不得转手他人,怕它们受委屈。   程译耿直地说:“能让你放着银子不赚的马,得有多讨喜啊?”   程询手里的鞭子对二弟扬了扬,“你这言下之意,是不是把我当财迷了?”   程译一愣,随即忙笑着摆手,“没有,没有。绝不是那个意思。”   程谨也笑着,说:“大哥,改日能不能让我去开开眼界?”   “改日做什么?择日不如撞日。”程询拨转马头,“走着,这就去。”   “……不好吧?”程译没让骏马挪步,“我得去学堂……”   “爱去不去。”程询不管他,拍一拍胯/下的骏马。骏马立时撒着欢儿地跑远。   程谨立时笑着赶上去。   “得,我豁出去一回。”程谨打定主意,扬鞭去追两个手足。   到了马场,兄弟三个走过马厩,将生龙活虎的马儿一匹匹看过去。   经过随风的马厩前,程询多留了一阵子。小家伙真是几日一个模样,样子没得挑,神采奕奕的。   它是怡君一见就喜欢的,只是不知道,它是否还记得她。   “这马儿也太好看了。”程译由衷赞道,“真精神!哥,把它让给我成么?”   “……”程询慢悠悠地看向他,“还没睡醒呢吧?”   程谨听了,笑出声来,先喂随风吃了些草料,才摸了摸它的头。   随风是该吃就吃,但对人的示好无动于衷,只是瞧着程询。   程译牙疼似的吸了口气,“对我都这样儿,对别人那就别想了。可是这样不行啊,早晚变成亏本儿的买卖。”   “我乐意。”程询神色有点儿拧巴。亏本儿是一定的,不然才是活见鬼。但是,他乐意,真的。   程译撑不住了,笑起来,“得,你乐意就成。几时赔本儿赔得手头拮据了,跟我说。我好歹攒了些银子。”   “乌鸦嘴。”程询伸出手去,温柔地摸着随风的头。   随风立时从傲气的小骏马变成黏人的小顺毛驴。   惹得程译、程谨又是一通笑。随后,两个人陪着程询遛了遛几匹马,之后陪着他亲手给几匹马盥洗一番。   这样的长兄,是程译、程谨以前没见过的,今日见着了,是怎么看怎么……讨喜?   对,就是讨喜。特别柔和、耐心,不是奇才程询,不是让他们望而生畏的长兄,只是一个爱马、风趣且有小脾气的人。   特别好。   。   这天下午,碧君来看妹妹。   程夫人、怡君都没想到,但也都是满心的欢喜,前者与碧君说了一阵子话,便让姐妹两个去静香园说体己话。   在静香园落座后,碧君欣然笑道:“你婆婆对你应该特别好吧?”   这当然是怡君无论何时都不会否认的,“嗯,是特别好。”   “姑母跟我提过几句,”碧君起身,挪到妹妹身边坐了,“上回你们又去串门,我观望着,就知道你嫁的真是特别好。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怎么不知道啊?”怡君笑道,“好像我就没心没肺,不管你嫁的好不好似的。”   “鬼丫头,总有话说。”碧君点了点她的面颊,“我那儿有什么好担心的啊?有姑母呢。”   怡君笑盈盈地打量着姐姐,见她容光焕发,妩媚的大眼睛顾盼生辉,愈发的艳光四射,言语间,则分明是开朗了许多。   “说起来,这一阵,被姑母数落过好几回。”碧君不好意思地道,“先是称谓,我有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就忘了已经出嫁的事儿,尤其对着姑母,有时当着下人也忘记改口唤大伯母,气得她。”   怡君忍俊不禁,又忙问道:“跟别人不是这样吧?”   碧君嘟一嘟嘴,“跟别人要是也这样,姑母早就把我禁足了,还能容着我过来看你?”   怡君笑意更浓。   “可她本来就是姑母啊,我偶尔叫错了,也是情理之中吧。”碧君说着,就换了立场,为姑母说话,“不过,姑母说的也对,我连称谓都出错,就是没带着脑子过日子。挨训也是应当的。”   “要是换了我,出错的时候兴许会更多。”怡君坦诚地道,“我越是这种小事,越不会记在心里。”   “横竖你都愿意帮我说话就是了。”碧君笑着,唤紫云把带来的一个包袱拿到怡君身侧,“快换季了,给你做了些衣服。都是颜色比较艳的,可一定要常穿——我听姑母说,长辈喜欢我们穿的鲜亮些,瞧着就喜气。”   “又给我做了这么多啊……”怡君苦恼地蹙了蹙眉,“我就想给你做一件褙子,现在都还没影儿呢。”   “我不着急,早晚让我穿上就成。”碧君停一停,又问,“给娘做了没有?”   怡君照实答道:“也裁好衣料了,就是这两日才碰针线,要过些日子才能做好。”   碧君笑容温柔,“你有这份儿心就什么都有了,娘一定跟我一样,你磨蹭再久,也等得起。放心吧。”   怡君点头,又问:“你婆婆呢?对你也很好吧?”   “挺好的。”碧君由衷一笑,娓娓道,“她对我们妯娌两个都很好。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我婆婆原本是个性子活泼、单纯的人,要是姑父没有英年早逝……她就是凡事都不管只管享清福的二夫人。眼下,真正时不时点拨我妯娌的,是太夫人和姑母——这也是我婆婆经常恳请这婆媳两个费心的事儿。她也是过来人,我也有自知之明,平日就对我格外宽容些。”   怡君道:“倒是隐约看得出,二夫人在太夫人、姑母面前,有时真像小孩儿似的。”   碧君笑意更浓,“可不就是这样。这种话也就是跟你说,”她挪动一下位置,紧挨着怡君,轻声道,“就前些日子,太夫人结结实实地训了我婆婆一通。听说当时我婆婆特委屈,但是到了晚间,就想通了,笑得跟花儿似的。”   怡君忍不住笑出声来,总归是有些意外,“真的吗?”   “那还有假?”碧君道,“那件事,是因为一个不大安分的丫鬟,对伯爷特别殷勤。我婆婆哪儿受得了啊,好几天都不搭理伯爷。太夫人无意中听说了,多问了几句,觉得自己的儿子特别冤枉,就照直跟我婆婆说了,说活了这么多年,这样的当家主母真是头一回见到,我儿子那个脾性,但凡对谁有那么一丁点儿意思,直接就收房了,还轮得到你甩脸色给他看?这些年了,他不管是眼瞎还是眼亮,都只守着你一个。哦,现在都快抱孙儿了,你倒开始作妖了,怎么想的啊?你要成精啊?”   怡君笑得不轻。没想到,慈爱、端庄的蒋家太夫人,会说出那样连消带打又诙谐的话。   碧君也随之笑起来,“这是姑母房里的管事妈妈跟我说的。要不我就说,这种事也就只能跟你念叨念叨呢。”除了亲妹妹,跟任何人都不能提。   “不管怎样,你婆婆不再介怀就好。”   “是啊,当日就想通了,”碧君说道,“给那名丫鬟指派了在府外相等的差事,眼不见为净。伯爷倒也是跟发妻没脾气的人,一切如常,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出过。”   “本来就什么事儿都没出过。”怡君笑说。这种事,到底还是取决于男子,所以,单说蒋二夫人只针对夫君这一点,并没错,错的是不够信任夫君。   碧君想的则是别的:“但是,这样的长情,也是很少见了吧?要有怎样的福分,才能这样携手相伴?”   “放心,等你和姐夫到了长辈如今这个岁数,一定也是这样。”怡君笑道,“不过,吃飞醋这种事儿,你能省就省了吧。”   “你这坏丫头。”碧君笑着捏了捏妹妹的脸颊。   。   两日后,怡君独自回了一趟娘家,廖大太太听完原委,打心底觉着欣慰:这固然是程夫人体贴儿媳妇,可她的小女儿若不是分外懂事聪慧,怎会得到这般的贴心的对待。   母女两个安安稳稳地坐在一起说话,话题自是不需愁,单是两家那么多亲戚,就能叙谈大半晌。   廖大老爷和廖文哲闻讯,特地赶回来,与怡君一起用饭,席间少不得委婉地问起她过得怎样,听她照实说了,一颗心就落了地。   怡君当然也少不得打听母亲最近在忙什么,得知在张罗哥哥的婚事,笑了。   哥哥的婚事,是母亲这辈子最重要的几件事之一了,一定会慎之又慎,没个一两年,怕是定不下来。   有的忙就好。   饭后,父子两个先后回了衙门。   将近申时,廖大太太正催促怡君回婆家的时候,程询来了,行礼问安之后,第一句话就是:“晚间想在您这儿蹭饭吃,成么?”   说的廖大太太先是一愣,随后就打心底笑起来,“那再好不过。”之后,亲自去吩咐下人准备。   程询对怡君眨了眨眼。这事儿,来之前跟母亲说了,母亲当即手一挥,说这还用问我啊,还不快些滚过去,再晚一些,怡君怕就被你岳母撵回来了。很清楚做娘家人的不得已之处。   怡君对他扬眉一笑,心里甜丝丝的。也是清楚,他既然来了,既然是这样说,便是得了婆婆的准话,不然,他是如何都不肯让婆媳两个都犯难的。   就这样,夫妻两个等到廖大老爷、廖文哲回府,一起欢欢喜喜地用过晚膳,盘桓到夜色深浓时方回了程府。   。   十月初二,程府如期举办宴请,与别家一样,诸多子弟、闺秀纷纷随着长辈前来。   有一些人,是怡君和姐姐在闺中时就很熟稔的,不知情的以为交情深厚,彼此却是知道,交情是相互欣赏,有意无意间帮衬对方一把,共患难的情形属于妄想。没有那么深的缘分,强求不得。   有缘的,是徐岩那样的人。意中人、友人,都是可遇不可求。   廖大太太、蒋家女眷都收到了请帖,这日当然要过来捧场。   此外,唐夫人也来了,得空与怡君说话时,先一步笑道:“你可不准问我修衡怎么没来。”   “我才不会问。”怡君莞尔,“修衡早就跟我说过了,人多的场合,他嫌烦,会有好些人摸他的头、揉他的脸,同样的问题,会有好些人轮番问他。”   唐夫人轻笑出声,“的确是这样,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说实话,换了你我,小时候要是像他那么聪明,也会嫌烦吧?”怡君很理解那个小人精的心思。   唐夫人笑道:“谁知道呢。”   这边两个人说笑着,那边的程夫人则正笑吟吟地观望一众闺秀。   只这样看着,容貌出众的有一些,气质上佳的却寥寥无几,再将各个人与出身对号入座,供选择的就更少了,待得命管事出去打听一番,很可能就一个都不剩了。   程夫人明知这是长远的事情,仍是有点儿失望:次子要是也能找到意中人,不就万事大吉了么?哪里需要她费这份儿心力。   。   十月初六,程询回翰林院行走。   当日早间,怡君陪他用过早膳,送他出门,末了叮嘱一句:“下衙后要是没别的事,就早点儿回家。”   “知道。”这时节,早间已经很冷了,程询对她摆一摆手,“快回去吧。”   怡君嗯了一声,瞧着他神清气爽、神采奕奕的样子,笑了。这样的他,她以前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男子,做官是一步步实现抱负,亦是一生中不可或缺的。   真正出色的男儿,就该如此。   程询一边的浓眉扬了扬,“想什么呢?”   怡君笑意更浓,随即却是做样子屈膝一礼,“我回房了。有话晚间再说。”转身时,听到他低低地咕哝一句,说的什么,却听不清楚。   他在说:小兔崽子,成心害我三心二意是吧?   怡君出于好奇,回身望向他。   他这回改在心里嘀咕:晚间看我怎么收拾你。   怡君见他笑得有点儿坏,斜睇他一眼,加快脚步回房去。   。   到了徐岩出嫁前一日,怡君带着贺礼去了徐府,转过天来,随婆婆去黎王府喝喜酒。   黎兆先大婚,阵仗与上次程府办喜事相仿——他与人来往早就定型了,投缘的就掏心掏肺对人好,膈应的就死活都不搭理,因此,不少在京官员瞧着他的脸色,早就自动断了与他来往的路。   程询、唐栩、舒明达今日特地请了假,早早前来道贺。   三个人坐在一起闲谈时,唐栩笑微微地说:“上回程府喜宴上,他还拿不准何时成婚。没成想,这么快就定下来了。”   舒明达就笑了,“他那个样子,凭谁忍心拖延下去?”黎王府太妃、王爷对徐大小姐的宠爱,只听闲话就能看出端倪:母子两个动辄就派人送东西到徐家,恨不得一车一车地往徐家运,搁谁受得住?   程询莞尔,“这倒是。”以黎兆先的地位、性情,就该是这样:就算没波折苦楚,也让旁观者觉得这段良缘是轰轰烈烈。   唐栩又想起,黎兆先说过多生几个女儿,把他和程询的儿子都收了,笑意更浓。就算被那个不着调的言中,也没什么不好。   一对儿新人拜天地之前,程禄来到程询身侧,微声道:“老爷有急事找您,在黎王府外等着。要跟您说清楚几句话,才会进门喝喜酒。”   程询不动声色,站起身来,跟近前的人找了个借口,与程禄一前一后走出黎王府。   黎王府西侧的窄巷中,程清远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眼神阴鸷,满脸阴霾。   程询从容走上前去,行礼后问道:“急着找我,是为何事?”   “两广的事。”程清远开门见山,低声道,“我刚刚收到涉案的旧部的回信,他说的与我询问的、叮嘱的,简直驴唇不对马嘴。这是怎么回事?你不要告诉我,他这怪异的行径,与你和苏家没有关系。”   “别扯苏家了。算来算去,横竖都是我一个人的不是。”程询和声道,“已然如此,您作何打算?”   “作何打算?”程清远低着头,又焦虑地踱步片刻,在程询面前站定,目光沉沉地望着他,“我要你罢手。最起码,这件事,你得让我置身事外。”牵扯不清的身在外地的旧部若是出事,他必定要受到牵连,被皇帝排揎甚至罚俸都无所谓,要命的是,之后一定会有人趁机落井下石,把他往死里整治,不论是捕风捉影,还是有凭有据的弹劾,他现在都受不起——他这儿子上回甩给他的一大堆事情,他尚未料理妥当。并且,他自己都不相信真的有料理妥当的一日。   “……”程询看着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你就算再恨我,眼下也不能不顾及别的至亲,把我往深渊里推吧?”程清远是真的急了,说话的时候,额头上的青筋直跳,“多给我一些斡旋的时间,就那么难?我现在这处境,你该比我更清楚。”   程询仍是沉默以对。   程清远的语声更低,眼神特别复杂,“不论到何时,你得承认,把我逼到这个窘迫的处境,一是你料事如神或是有高人相助,二是我从未真的依照所思所想,绝情地对待你。”   “我承认。”程询终于出声道,“这一点,我感激。”   今生不同于前世。   今生,是他先一步给了父亲措手不及,也就变相地给了父亲心存乐观、希望的机会。而在前世,完全相反。   前世那种情形,他只有屈服或与至亲决裂两个选择。这一生,没发生那种激烈到堪称惨烈的情形,事态进行得要和缓不止百倍。   所以,父亲的恨意是逐步累积,做不到短时间内认定他是无药可救的逆子,做不到干脆利落地整治他。   所以,父亲真的算是一直有意无意间给他机会,也给父子情分得以恢复的机会。   不然的话,哪里会有斗不过儿子的次辅?又哪里会出现在家中迅速被架空的次辅?   这些,他都明白。并且,他曾利用过。   程清远轻轻地吁出一口气,面上的疲惫之色更重,“既然如此,你这会儿就给我个说法吧。”   “您答应我一些事的话,这事儿就可以商量。但不是现在。况且,事情也没严重到刻不容缓的地步。您说是么?”程询道,“先进去喝喜酒吧?不少人刚刚都问起您。”   “……”程清远深凝了他一眼,抬手按了按眉心,终究是无力地颔首,“好。回府之后再说。”   父子两个一前一后走出窄巷,进到喧嚣喜乐的黎王府。   。   整日下来,徐岩的感受只有一个字:累。   这亦是怡君跟她说过的。   真的是太累了,一大早就起来沐浴更衣、梳妆穿戴。   奇了怪了,下午才上花轿,新娘子早早的打扮好是为什么?嫁人就缺理啊?——这些,她腹诽好多回了。   这么累,这一日还不能照常吃东西喝水,要避免在花轿上闹笑话。   她这小身板儿,本就比不得寻常人,在这一日,颇有点儿赶鸭子上架的意思。   幸好,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她私底下跟母亲这么说的时候,母亲直接把她的耳朵拧红了,说活了这么久,就没见过你这么二百五的新娘子。   当时不服气,后来再想想,就只觉得好笑。   拜过天地,过来把她当花瓶观赏的女眷之中,徐岩看到了怡君和程夫人,婆媳两个那份儿亲近,跟母女似的。她忍不住笑了笑,心说这小妮子,真是争气——就像是照着她的期许走过来似的。其实与她无关,知道,但就是特别高兴。   怡君呢,当时对她眨了眨眼,笑容却是温温柔柔的。   她觉得自己当时应该是呆了一呆。这样的怡君,俏皮、灵动又温柔的怡君,太少见了。随后就想,这女子,真是怎么样都好看,太招人喜欢。   干嘛托生在了廖家?要是自己的亲姐妹该多好?刚一冒出这念头,她就让自己打住——若是跟母亲说起,她的耳朵一定又要遭殃。   喧嚣、热闹散去,确定再没人来之后,她将喜娘打发走,唤来陪嫁的丫鬟,径自摘下凤冠,歪在床上。   实在撑不住了,要累得散架了。   她闭上眼睛,原本只是想闭目眼神,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后来,是素馨唤醒她的:“您可快点儿醒醒吧,王爷回来了。”   她一惊,连忙坐起身来。   一身酒气的黎兆先进门之后,便干脆利落地打发走了喜娘、下人,之后,走到床前,二话不说,就把刚坐起来的她拥倒在了床上,说:“小丫头,这回可是真落到我手里了。快说几句好听的,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徐岩眼里的懵懂散去,缓了片刻,才消化掉他的话,之后,白皙的小手伸向他,毫不留情地拧住了他的耳朵,“要反天啊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哪儿来的胆子?” 第64章 恋香衾   (五)   黎兆先轻轻的嘶了一声, 又笑, “闹半天, 我娶了个小悍妇。”   “这才知道啊?是不是晚了点儿?”徐岩松开手, 轻挥着,“快去洗漱一番, 这一身酒气, 只闻着就快醉了。”   “不着急。”黎兆先撑身打量着她, 眸子特别亮,目光、笑容都透着十足的喜悦之情。   徐岩亦打量着他。他面色有些苍白, 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酒量极佳的人,有些酒意上脸,有些则与他一样,越喝脸色越白。   黎兆先抬手描着她的眉眼,又点了点她的唇,“怎么还没把这些脂粉洗去?”   徐岩没好意思说先前一直在睡觉, 只是问:“不好看,是吧?”她从最初就觉得别扭,不敢说罢了。   “好看是好看, 但我不习惯。”她本色示人,便已美丽绝伦。他说着, 低下头去,捕获她的唇, 一口一口,把那艳红的胭脂吃掉。   “嗳你这个人……”他气息灼热, 又有浓烈的酒味,徐岩真的不习惯,可这亲吻又是那样温柔缠绵,让她难以抗拒。   “岩岩,”他与她拉开一点儿距离,唤着她的乳名,“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有多喜欢啊?”徐岩双手搭着他的肩,凝视着他。   “喜欢的……”他想一想,“晕头转向、五迷三道的。”   徐岩笑出来,随后则轻声说:“我也是。”   黎兆先皱了皱眉,“你也是什么啊?我说好几句,你就用仨字儿打发我?”   “我也喜欢你。”徐岩只好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他是她在阴霾之中的光火,明亮、耀目又温暖。   黎兆先开心地笑起来,“真好听。再说一句我爱听的。”   徐岩也不吝啬,“往后,我好好儿跟你过日子,孝敬婆婆。”   他立刻补充道:“还有岳父岳母。”   “嗯。”她点头。   他再度低头索吻。这一次,亲吻渐渐转为热切,融入了别的渴望。   他毫无章法地去解她的衣服,老老实实地跟她说:“不行,我等不了了。”   “……你就不能……”不能先沐浴更衣?她想说这个,却被他打断:“不能。我要急疯了。”   女子的衣饰,怎么会这样繁琐?弄那么多盘扣做什么?闲的。解不开,他索性施力扯开。   “……”徐岩瞠目结舌。数名绣娘赶工数日做成的吉服,到头来,就这一天的买卖。微末小事上,这人反倒容易现出武将的脾性。正因此,她很明智的老老实实的由着他折腾——要是陪着他折腾,那双手要是招呼到自己的小细胳膊小细腿上……累累赘赘的衣物先后落到床榻板上,大红锦被上的大枣花生栗子被他拂到床尾。   毫无阻碍的拥住她的时候,黎兆先才意识到娇妻神色有些不对劲,忙柔声问:“怎么了?”   “有点儿……惊着了。”徐岩诚实地说,“我正在想,这一晚要怎么熬过去。”   黎兆先笑开来,“真能胡思乱想。我怎么舍得欺负你。”语毕,视线缓缓下落,看着那让他心跳加速的艳艳春/光。   徐岩脸颊烧得更厉害,抬手蒙住他的眼睛,“不准看。”   他又笑起来,避开她的手,低下头去,用温柔轻柔安抚她、融化她。   窗外,夜空湛蓝,星光闪烁。   月将圆。   。   程家的三辆马车相继回到府中。   程询下了车,先和怡君送母亲到了垂花门前,让母亲早点儿歇息,又对怡君道:“我晚点儿回去。”   婆媳两个颔首说好,相形回了内宅。   程询折回去,见父亲正站在路旁等待,说道:“去我书房说话吧。”   程清远说好,举步与他转往光霁堂的书房。   程询进门后,先亲自动手沏茶。   喜宴上,程询当然少不得与黎兆先礼尚往来,调侃一阵子,上回自己被灌了几杯酒,这回如数奉还。再多了,不是劝不成,而是没必要。   很奇怪,他酒量不错,但没酒瘾。放松又安静地与好友坐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放开了喝,不然就没有多喝的兴致。   按理说,皇帝今日应该有恩旨、赏赐,但是很奇怪,并没有。不会是又跟皇后掐上了吧?——他能想到的可能,只有这个。要知道,前世皇帝对黎兆先、薇珑,是多年不变的恩宠备至。   沏好一壶碧螺春,程询亲手端到父亲就座的书桌前,又倒了两杯茶。   程清远的手指在茶杯一侧轻轻点了点,以示领了他这份儿周到,随后,端茶呷了一口。   程询在书案后方落座,是很放松的姿态,“之前我跟您说,要您答应我一些事,我再与您商量。其实那样说并不对,我是想请您看清眼下的局势,做出明智的选择。”   “你仔细说说吧。”程清远道。   “两广的案子,涉案的那名您的旧部,罪责没多大。不为此,您也不会只是去信叮嘱他。”程询徐徐道,“自然,他不是清白之身,瞒着您做的事儿、犯的错可不少。”   程清远颔首,静待下文。   “他真正的不清白,是由人翻出来交给朝廷发落,还是他自己给出个交代,或是您做场面功夫给他发落,都可以。”程询凝望着父亲,“我承认,在风波兴起之前,就已派人去敲打过他。”   果然如此。程清远恼火、失望,更多的则是沮丧。太悲哀了。他一直被长子牵着鼻子走,长子一直让他防不胜防。   程询话锋一转:“查案官员、锦衣卫,都很清楚皇上的意思,是以,主要针对的是景家、杨家,不出意外的话,您只是陪着他们受些责罚。——我不想出意外,不想让两广一案闹到次辅是罪魁祸首的地步。但是,这心思需要您成全。”   “……”在长子面前吃瘪已不是一次两次,就算谁给他力气,他都懒得再责问、怒斥。   “我是想什么呢?”程询和声道,“经此一事,您与首辅划清界限。他的仕途,已到末路。您再跟他一唱一和,不出一半年,就要陪着他致仕赋闲。到时候,手里的烂摊子都收拾不清楚。”   程清远抬眼凝视着他。   程询笃定地点一点头。人情世故什么的,他总是不能记在心里,但对朝堂的格局,不论前世今生,都敢说有着最敏锐的直觉、最精准的推断。   就算柳阁老不回朝堂,皇帝对景家、首辅的容忍都有限——那不是个按理出牌的帝王,骄傲、精明、强悍又知人善任,景家与首辅变相的给他的窝囊气,就算没有贤臣辅佐,都忍不了多久。   “这是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桩大案,倒不是案情有多骇人听闻,而是牵连其中的三家举足轻重。”程询跟父亲交了底,“三五年之内,只要有人想用这案子做文章,只要那人的手法不是过于拙劣,就做得成。毕竟,三家其实都是破绽百出。”   程清远沉默良久,道:“我知道了。”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更知道自己现在连破罐破摔的资格都失去——就算自己成为两广一案的罪魁祸首,也不会连累到程询——黎兆先、唐栩那种脾性的人,一定会反过头来保程询。更何况,皇帝对程家这长子,从来就有点儿另眼相看的意思。   “如此最好。”程询微笑,“往后有什么棘手的事,您吩咐我一声,能办的,我会帮您办妥。”   程清远早就气得没脾气了,到这会儿,竟笑了,笑着说好。   除了赞同,又能如何?   。   翌日上午,皇帝给一对儿新人的恩旨、赏赐到了黎王府。   人们闻讯之后,都不免暗暗想着:皇上这是什么毛病?成亲当日没动静,到次日才找补……徐岩其实也是这么想,没好意思说。   程夫人听说之后,私下里跟怡君说:“皇上这人,也是有趣得很。这回来这么一出,定是又跟皇后娘娘拧上了。”   在程府外院当差的人,对宫里一些事算得消息灵通,阿初一早就跟怡君提了几句。这会儿她听了婆婆的话,不由莞尔。   事实正如程夫人所说的那样,这一回,帝后又拧巴上了。   最尊贵的小两口,昨日在御书房起了冲突。   皇帝坐在龙书案后,一心二用,边批阅奏折边与皇后争执。   皇后站在几步之外,道:“众所周知,皇上对黎王爷比对手足还要好。于情于理,臣妾都该循例予以赏赐。臣妾不明白,皇上为何不准。”这类事,不是一次两次了。   “用不着。”皇帝说,“非常之时,你安生些为好。”   皇后直言问道:“皇上这样说,是不是因景家受弹劾而起?”   皇帝牵了牵唇,“我能善待的,只有安分、简单的女子。”   “心怀叵测之辈算计景家,皇上竟当真了?”皇后娟秀的面容上有了悲戚之意。   皇帝语气松散:“但凡景家有事,就是别人居心叵测害你们;但凡景家弹劾别人,就是别人德行败坏、罪该万死。”他忙里偷闲地瞥了她一眼,忽而话锋一转,“谁准你跟我说前朝事的?”   皇后并不慌乱,“臣妾只是在说家事。”   “等你家中没了做官之人,随你说。”皇帝批阅完一道奏折,放下朱笔,喝了一口茶,“眼下,三缄其口为妙。”   皇后仍是没有惶惑、畏惧,“臣妾谨记。只是,臣妾身为六宫之主,皇上却不准臣妾行皇后职责,臣妾已不知何去何从。”   皇帝睨着她的神色,眯了眯眼睛,心里已然动怒,“一次两次不知道的话,便好生想想。若总是不知道的话,那就不妨把中宫位置让出来。”   刘允听了,心头一震,身形不由弯下去几分。这种话,皇上怎么就随随便便说出来了?人黎王府有情人成眷属了,他却不耐烦再跟皇后过下去了。这样一想,他惊惶之余,觉得皇帝惨兮兮的。   皇后微扬了脸,居然笑了,“臣妾是皇上亲自册封的皇后,若无天大的变故,绝不会自请让贤。黄恩浩荡,臣妾怎敢辜负。哪一日皇上实在忍不得臣妾了,只管下旨废后,臣妾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皇帝凝望她片刻,笑了,“说得好。只是,废后兹事体大,麻烦得很,少不得有官员跳着脚干涉我的家事。我们夫妻一场,你忍心么?”   “皇上登基之前,臣妾最不忍心看到的,便是皇上遇到棘手的事、挡路的人。”皇后缓缓道,“那样的日子,皇上早就忘了吧?”刘允屏住呼吸。他知道,皇帝压在心里的火气就要爆发。   “那样的日子,你做过什么?”皇帝语气凉凉的,“你希望朕记得什么?是记得你不知自己的斤两,有事无事给朕添乱,还是记得景家与杨家从那时开始过从甚密,埋下了如今嚣张跋扈、掣肘皇权的引子?”   对于皇后,这些是诛心之语。她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冷笑一声,“原来皇上是这样想的。那么,皇上委实不易,有那么多挡路的手足,又有我们这些添乱的祸根,登上宝座,真是苍天庇佑,足见皇上是真龙天子。”   “少跟朕扯这些酸话。”皇帝神色冷硬如铁,“朕也看得出,你一直把自己、娘家、杨家当做助朕登基的功臣。可笑。朕是先帝亲自册立、早早辅政的太子,满朝文武都该鼎力辅佐。不然想做什么?辅佐别人造朕的反?!”说到这儿,又眯了眯眼睛,嗤地一笑,语声忽而转低,“真瞧得起你们那杆子人,有那个脑子么?”   皇后身形一震,气血上涌,粉脸涨得通红,“……这样凉薄又刻薄的话,你也说得出?”   皇帝眉一挑,“你都好意思在朕面前沾沾自喜、做张做乔这么久,朕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皇后咬了咬牙,“既然臣妾一无是处,那么,皇上只管下旨废了我!”   “这不是没找到替补的人么。”她气得不轻,皇帝心里的火气便消散了不少,“朕一向是先找到补缺的,再发落碍眼的。”   “说了这么久,皇上原来只是在与臣妾逞口舌之利。”皇后用讽刺的笑容道出未尽之语:你不敢,只要景家、杨家在,你就不敢动我。   皇帝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回以一笑,转头吩咐刘允:“日后每逢命妇进宫给皇后请安的日子,便传旨晓谕命妇,皇后抱恙。几次之后,便完全免去命妇请安一事。”   刘允恭声称是。   又来这一手。皇后气得有些发抖了,“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朕的后宫,已经让你折腾得乌烟瘴气,你办了多少让朕倒胃口的事情,你自己清楚。”皇帝指一指门口,“回去吧,守在你的地盘,继续折腾,有事无事,别来见朕。干干净净的官员内眷,朕不想让她们进宫看到你这张脸。”   皇后的声音忽然沙哑几分:“若是这样,你不如……”   “不如杀了你?”皇帝挑眉,“懒得费这份儿心,也没那个闲工夫。”语毕,取过一道奏折,“退下。”   气到极处,皇后仍旧没有方寸大乱,缓了片刻,屈膝行礼,随后转身出门,微扬了下巴,脊背挺得笔直。   皇帝望了她的背影一眼,目光有了戾气。   她成为太子妃之处,虽然时不时与他闹别扭,但起码的事理,还是明白的。不吵不闹不热闹,让妻子一看到自己就害怕,未必是好事。他是想,身在帝王家的夫妻,与寻常人应该不会有多大的差异。   却没想到,一来二去的,把她惯得对他完全失去了尊敬之心,恨不得替他做主所有的事。有那个本事也行——他巴不得她是女诸葛呢,自己遇到棘手之事,也犯不着低声下气地去请教师父——问题是她不是那块料。   别人遇到这种妻子,会如何应对,他不知道。谁都不会跟他说这些,他也不好意思跟任何人诉苦。偏生又要面子,不想跟她吵,让别人笑话他连个小家都打理不了。   索性就躲着她、晾着她。这样过了一阵子,她收敛了一些,开始一门心思地想生儿子。   当时他觉得,这很好。成亲之后不想做父母的人,满天下也找不出几个。   但是,她一直没能有喜,脾气却越来越差。   她生气,他则窝火、窝囊得厉害,觉着自己只是她用来生儿子的工具,等她如愿了,真生了儿子,还是这脾气的话……难以想象。   经过那一段,他彻底对她失去耐心,没了指望。   身边不只她一个女人,便去别的女人那里寻找该得的尊敬、温柔。   登基之前,一名侧妃有了喜脉,他满心都是将要为人/父的喜悦。但在后来,侧妃小产了,那么多憧憬,全部落空。   登基之后,又出过两次嫔妃小产的事。他让刘允彻查,矛头直指正宫。这才知道,他的皇后是一只毒蝎子。   彼时根基未稳,废后只会让大臣们认为他意气用事,忍了。嫔妃们看到他,如同耗子见了猫——被她收拾得不轻。   索性不再回后宫,也省得有人再遭殃。   可是,搁置并不等于不予追究,她偏偏不明白这个道理,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他,隔三差五就膈应他一回。他索性不再顾忌颜面,该吵就吵,再不给她颜面。   眼下,他分外确定,自己早晚都要废了她。留着这样的她,就算不把自己害死,也会害了儿孙。自己是否不善应对女子,又是否也有行差踏错之处,留待以后反思、避免重蹈覆辙即可。   皇帝心知肚明,过不了多久,景鸿翼为女儿找辙的折子就会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   是两广总督就了不起啊?跟首辅一个鼻孔出气就了不起啊?   把他惹毛了,年前就一并收拾掉。   满心都是这种事,让他一直皱着眉,刘允提醒他该用膳了,他只一记冷眼递过去,刘允再不敢言语。   等他忙完手边的事,才发现天色已晚,惊觉黎王府的喜宴定已散了。   是这样,有了那件少见的在新人成婚次日行赏的事。   黎王府喜宴仍旧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时候,廖芝兰出嫁,成为陈家的媳妇。   留意到这件事的达官显宦,只有舒明达。心里少了一桩需要记挂的事,他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   自程询回翰林院行走之后,程夫人打理家事的时候,总把怡君带在身边。   形形色/色的下人、林林总总的账目,怡君都要做到心中有数。头脑再聪明,打理偌大一个内宅,没有足够的见闻、经验也会吃力。   程夫人跟她说:“各家情形不尽相同,规矩定制也不同,要慢慢习惯,别着急。这类事最是琐碎,别说我们了,就算阿询,打理外院事宜的时候,都出过错。”   “是吗?”怡君难免意外。“里里外外那些管事,最是精刮、圆滑。”程夫人笑道,“那些人,跟什么人说什么话。最早,阿询有些自负,笃定没人敢哄骗他,结果赵管事就看出了他这性情,而且有胆子钻空子,欺上瞒下,捞了不少油水。阿询知道后,气得在书房里来来回回走了大半晌。”   怡君忍俊不禁,想一想,道:“说起来,赵管事也算是管事里的人物吧?”连程大公子都敢骗,并成了事,在自己的位置上,是既有头脑又有胆色。   “说的对。是为这缘故,阿询倒跟赵管事耗上了。”程夫人笑道,“有大半年吧,主仆两个来回过招。我说你别这么记仇,他说这可不是记仇,其中的乐子多了去了。”她摇了摇头,“到末了,赵管事一个大男人,被他弄得恨不得哭一鼻子,却真的服了气,到如今,是家里最得力的人手之一。”   “这事情很有意思。”怡君笑说,“要是换了我,在气头上,说不定会用端架子、发脾气、杀鸡儆猴这些招数立威。也不见得没用,但管事未必服气。得看是什么人、什么事。是这样么?”要是跟小丫鬟、小厮斗心眼儿,那不是太闲就是小家子气,与应对有头有脸的管事是两回事。   程夫人满意地笑了,“就知道你一点就通。什么地方都一样,少不了刺儿头,但这种人往往很能干,只看你能不能得到他的忠心。”   怡君认真地点了点头。她很喜欢婆婆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说说笑笑间,就传授了持家之道。   这日晚间,父子四个按时回府,先后回到正房,说了一阵子闲话,一家人一起用饭。   程清远面色不佳,精气神倒是不错。饭后,他起身对程询道:“去你书房说话。”   程询说好。   程译、程谨交换一个眼神,微笑。父亲和大哥旷日持久的僵局,应该是快打破了吧?这两日晚间,都会在书房叙谈多时。   晓得原委的婆媳两个却不敢这样乐观。   。   这晚,程询回到静香园的时候,怡君在沐浴。   他径自去沐浴更衣,待得进到寝室的时候,怡君还没回来。   真能磨蹭。他腹诽着。等了一阵子,睡意袭来,他翻个身,沉沉入梦。   不知过了多久,程询恍然醒来,枕畔仍旧不见她。   “怡君?”他立时坐起身来。   “嗯?在呢。”她温柔的语声从外间传来。   他立时放松下来,慵懒地倚着床头,说道:“还不睡?”   “好。”窸窸窣窣的声响之后,怡君走进来,一手端着一杯水,一手握着他常看的《奇门遁甲》。   “渴了吧?”怡君把水送到他唇边。   他就着她的手喝完杯中水,瞥见那本书,笑,“怎么会看这种书?”   “我怎么就不能看?”怡君放下水杯,解下斗篷,上了床,“这是真正看不完的书。万幸,我跟它有缘,看得进去。”不管看多少遍,其中的玄妙之处也不能全然了解。   这是他不知道的事情,是小小的惊喜。“好事。那也不用废寝忘食吧?跑到外间看书,把我晾在里边,怎么想的?”   “不想吵到你倒成了错?”怡君斜睇他一眼,“我都没怪你耽误我看书。”   程询失笑,“那你今儿就抱着书睡。”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拿起书,“点着灯你也能睡着吧?”   程询颔首,躺下去,把她搂在怀里。   “刚说过的话就忘了?”怡君讶然。   “你抱着书,我抱着你。”程询的手落在她心口,揉了一把,“各顾各的。”   怡君抿了抿唇,把书放下的时候,已经笑起来,“跟你真是没法子。”   “一整日不见,不想我么?”他柔声问。   “一整日都在家等你,不用太想你吧?”她手指点着他的下巴。   “……”他十分受用。手掌辗转,吻落下去。   旖旎流转开来。   室内响起暧昧的声音、女子的轻吟。   女子的手臂、素手落在大红锦被上,因为醒目,更显灵秀。纤长的手指一时舒展,一时紧握。伴着低而急的喘息,手臂落下去,作为支撑,让她离男子的容颜更近。   锦被随着起伏下滑。男子索性一把扯开,俯首点一点她已干燥的唇,索吻之前,用沙哑的声音说:“抱着我。”   她闭一闭眼,双臂攀上他肩颈。   内里绵绵密密的吮、轻轻柔柔的咬啮,带来的难以言喻的绝妙感触抓牢了他。骨酥魂销。   有一刻,她周身紧绷,继而痉挛一般轻颤起来。   如此煎熬,又如此快乐。   。   黎兆先忙过起初几日,携徐岩先后到唐、程、舒三家做客。   徐岩见到修衡,愣了片刻,蹲下去,双手揽住他的小身形,认认真真地说出心里的想法,“天啊……你怎么会长得这么好看?”   修衡听了,笑得大眼睛微眯,歪着头打量片刻,说:“王妃也很好看。”   黎兆先俯身捏了捏他的小脸儿,“要叫婶婶。喊什么王妃啊?那不就生分了?”   修衡想一想,一本正经地说:“不可以嗳。这是规矩。”   黎兆先笑了一阵子,转头数落唐栩:“谁让你给他定这种规矩的?”   唐栩笑道:“我自己的儿子,想怎么教就怎么教。”   黎兆先摸了摸鼻尖,“我觉得我吃亏了。”   唐栩立时扔给他一句:“吃亏是福。”   待得去程府的时候,徐岩与程夫人、怡君闲谈一阵子,把这件事跟婆媳两个说了,末了不无遗憾地叹气:“大抵是法子不对,讨好的不是地方,那孩子跟我和王爷不够亲。”   程夫人满脸是笑,“瞧瞧,一个称呼而已,怎么就成了亲不亲近的凭据?”   “本来就是啊。”徐岩笑说,“称呼就是用来论远近的。”   怡君则笑道:“日子还长着呢。头一回见,大可不必想这么多。”   徐岩点头,“但愿以后更好一些。”   程夫人和怡君便与她说起修衡那份儿少见的聪明和种种喜好。不论是谁家的孩子,只冲着那份儿可爱,多一些人喜欢,都是她们喜闻乐见的。   徐岩用心记下,与黎兆先回府的时候,笑眉笑眼地告诉他。   “不用为这事儿太费神。”黎兆先说,“不就是孩子么?我们自己也能生,到时候让他们争着抢着献宝。”停一停,笑起来,“多生几个女儿……”   “闭嘴。”徐岩蹙眉,“我可没那个闲心。”生女儿是很好,可为什么要“多生几个”?他那脑子,整日里都在想什么?   “……”黎兆先立时蔫儿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闷出了回话,“你没那个闲心可不成啊。什么事儿我都能帮你,生孩子是真不行。”   徐岩忍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歪在他身上,笑了好一阵子。   “笑什么笑。”黎兆先拍着她的额头,“瞧瞧你都把我祸害成什么样儿了?”人前耀武扬威的黎王爷,在她面前,有时候都老实得傻呵呵的了。   徐岩勾低他,用力亲了他一下。这男人,真由不得她不爱。   。   这一日,下衙之前,程清远把一道请罪折子递给杨阁老,“烦请阁老过目,转呈皇上。”   不能等两广那边的回信了,与其到时被质问,不如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揽到身上,好歹先给皇帝个交代。   如果没有柳阁老回到内阁,如果没有苏家帮衬长子这样拆台,他绝对不会这样行事。   可那些如果都摆在眼前,形成最严峻的形势。   有多懊恼、窝火,只有他自己知道。   “事关何事?”杨阁老和声询问。   程清远往值房外走去,“两广。”   杨阁老瞧着他不再挺拔的身姿、虚浮无力的脚步,预感不妙,忙打开奏折来看。看完之后,火冒三丈。   他疾步出门,赶上程清远,语声低而凌厉:“你这是在做什么?是在毁你自己,还是在毁我和景家?这样行事,你让我们两家怎么办?是跟着你请罪找死,还是与你次辅反目?!”   “怎样行事,随你们去。”程清远摆了摆手,脚步不停,“少说一二年,大事小情的,帮不上阁老的忙了。”   杨阁老低声咆哮起来:“是哪个好死不死的给你出了这种没脑子的主意?!”   “好死不死?”程清远站定,笑微微地望着对方,“没脑子?”是,那个好死不死的长子,他又何尝没看准过他没脑子意气用事。结果呢?杨阁老看着他苍白至发青的面色、恍惚的神色,心里疑窦丛生,“你是疯了还是病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债。”程清远说。他一定欠了长子几辈子的债,这辈子,他就是来跟他讨债的。   “你真的要反水?”杨阁老一字一顿,目光中寒意慑人。   “对。”   杨阁老冷笑,“若是这样,你这次辅的位子,是不想坐了吧?”   “我这地位悬了,首辅那把交椅,也不大牢靠了吧?”说起这些,程清远变得分外清醒。   “到了这关头,你该做的是与我从长计议。”杨阁老低声威胁,“这一关,我度得过去。倒是你,来日能不能过我这一关?”   程清远淡淡一笑,“我这位置,不是首辅大人赏的。来日我就算落魄,也绝不是输在你手里。”语毕,挺直腰杆,摆一摆手,“道辞。保重。”   “你!”杨阁老抬手指着那渐行渐远的人,“来日别怪我翻脸无情!”   程清远恍若未闻,大步流星地走远。 第65章 朝中措   065 朝中措 1   回府的路上,程清远心里乱糟糟的,想到一事,吩咐车夫:“改道去柳府。”   很明显,车夫很意外,愣了片刻才称是。   两日前,程询回内宅之前,看着他,犹豫了着。   他就说,都到你吩咐我行事的时候了,还有什么话,是你难以启齿的?说吧。   程询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说道:“得空的话,您真该去看看元逸和柳阁老。哪怕只做他们一刻的——故人,哪怕有一刻,在元逸面前以长辈自居。”   他对上长子的视线,看到那双眼中交错闪现的期盼和黯然。   期盼,那是父子之间该有的。黯然从何而来?不是不知道,是原因纷杂,他说不清楚。   有多久了,他与三个儿子,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对视,平静,坦然,不遮掩情绪。   到底,他是点了头,“知道了。休沐时若得空,我会去柳家看看。”   程询牵了牵唇,笑容并不轻松,也不是惯有的透着疏离的温和。   此刻,不想等了。因为感觉很不好,心里、身体都特别不舒服。   不想记挂着这样一件事情,今日不妨一并办了。   趋近柳府,他想了想,柳阁老应该已经回府了,反正一到下衙的时辰,就匆匆离开值房了。平时柳阁老大多如此,原因自是不消说。   随行的护卫前去递话,不消片刻,管家小跑着迎了出来,行礼道:“次辅大人快请进,先喝杯茶,小的这就去请老爷。”   “那倒不必。”程清远温然道,“我只是来看看柳公子。”   “这倒是巧了,老爷此刻就在公子房里。”管家躬身道,“小的为您带路?”   程清远颔首一笑,“辛苦。”   柳元逸本该住在外院专为嫡长子建的院落,因病之故,住在了内宅一所清净的小院儿。   一路走过去,程清远打量着所见一切。柳家已经恢复了应有的底蕴,煊赫、祥和、井然有序。   他转头遥望,西方日头将落,光晕柔和。   风袭来,凛冽,但不会刺痛面颊。   到了院门前,管家歉然一笑,示意自己先去通禀。   程清远颔首时,眉心微动,看到了他要见的那对父子。   柳元逸卧在躺椅上,穿得很厚实,身上盖着一张兽皮毯子。他面向西方,此刻却仰头看着一旁的父亲。   柳阁老手里不知是画册还是图谱,此刻,正指着书页一角,讲解着什么,语声轻而柔和,怕吓到爱子一般。   少年人面上没有常见的开朗、木讷、倨傲或是调皮,他只是神色懵懂无辜地看着父亲,浑似寻常几岁的孩童。   那父亲刚过四旬,却已须发皆白。猛然看去,会误会他已年过花甲。   那画面在他眼中定格,有几息的时间,周遭失去声音,归于沉寂。   程清远缓缓地闭了闭眼。   .   舒明达策马回府的路上,看到朱鸿、顾景年站在路旁说笑。   二人声音不高,但说得兴起,舒明达到了近前才察觉,行礼时有些仓促。   舒明达打趣道:“好端端地站在路边喝风,这是什么嗜好?”   朱鸿赔着笑,“我今日不是有些差事么,刚回来,正好碰见了他。”   “嗯,是该这么着。”舒明达似笑非笑的,“交差不用着急,耽误了跟友人闲聊可了不得。”   “……我知错了。”朱鸿深施一礼,拔腿走人之前,瞪了顾景年一眼,“都怪你,缠着我说个不停。”   当着舒明达的面儿,顾景年只是笑,没呛声,随后笑道:“大人是不知道,那厮在街头遇见了一位高门子弟,实在是吃了一惊。刚刚跟我说,我难以相信,他便与我多说了几句。”   “哦?”舒明达示意他上马。   顾景年照办,边走边说:“大人还记得周家世子么?”   “周文泰?”舒明达当然记得。   “就是他。”顾景年颔首,“要是朱鸿说的不假,这个人啊……往后比我们俩都要不得。”   舒明达莞尔,“怎么说?”   顾景年将方才听闻的娓娓道来——   朱鸿领的差事,是几件零零碎碎的小事。用他自己的话说,在锦衣卫连个名分都没有,但是没事,自家老子的名头在外面很有用。是以,人们都会给足他面子,差事总是能麻利地办妥。   今日事情多一些,他怕天黑前办不完回去挨训,午间连饭都没敢吃,用一包糖炒栗子磨牙。   没想到,一切都很顺利,申时就能返回锦衣卫所。   他又饿又渴,走进一间茶楼,在大堂落座,要了一壶茶和一些点心。   楼上一间雅间,有琵琶声传到楼下,间或可以听到男女的调笑声。   听得出,只有一名男子。听语声,他觉得是熟人,一时间却想不起是何人。   朱鸿只觉惊奇:自己和顾景年这样的,都被家中压着往正道上走了,楼上那一位,大白天的寻欢作乐。挺稀奇的。   大口吃完几块点心,喝了一杯热茶,他对掌柜的勾一勾手。   掌柜的知道他的身份,不敢怠慢,连忙上前,“爷有何吩咐?”   朱鸿指一指楼上,“谁啊?”   掌柜的就笑了,低声说:“荣国公世子。”   朱鸿诧异,“真的?”周文泰不是对凌婉儿死心塌地的么?眼下也开窍了?   “小的怎么敢骗您呦。”掌柜的为他斟了一杯热茶,语声更低,“得荒唐了小半年了吧,捧戏子,弄戏班,还把几个卖唱的弄回了家里。”说着,冲着楼上努了努嘴,“今日带来了两个卖唱的,还有一个妙龄女子,小的不清楚来路。”   朱鸿愣了片刻,失笑,“国公爷和夫人不管他?”   “怎么管啊。”掌柜的摇了摇头,“早先生了一场大病,躺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从那之后,国公爷有一阵就不敢管了,怕他身子骨孱弱,再倒下去。哪成想,这位小爷从那时就不学好了,净做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国公爷已经气得病倒在床了,也没用。”   朱鸿好笑不已,随手抛给掌柜的一块碎银子,背着手,上了楼,循着声音走进那件雅间。这种事不多见,他得开开眼界。   在京城,他怕的人很多,不怕的更多。   是在茶楼,桌上却摆着美酒佳肴。   周文泰居中而坐,两名女子分列左右。临近门口的杌凳上,是一名弹琵琶的少女。   弹曲的女孩,有些楚楚动人。周文泰身侧的两个,则是一胖一瘦,样貌倒是都很讨喜。   “环肥燕瘦。”朱鸿笑说着,不无钦佩地望向周文泰,“真有你的。记得我是谁吧?”故意的,态度不好。   周文泰明显已有几分醉意,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笑道:“废话。我自然记得。”说着晃晃悠悠站起来,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喝几杯。”   朱鸿又一次意外了。不论从哪个角度想,周文泰对他和顾景年,都不该是这种态度。“喝酒好说,但是今日不行。”他语气客气了一些,“改日吧。改日我请你。”   周文泰扶着桌案,“说定了?”   “说定了。”朱鸿十分自然地说着不会兑现的场面话,逗留片刻,转身离开。   方才顾景年听朱鸿提了几句,起先直撇嘴,说你可真能胡说八道,改行去说书得了。   朱鸿说我犯得着编排那么个人?随后细说原委。   顾景年这才信了,后来与朱鸿都弄不清楚一件事:周文泰这算是怎么回事?是不再鬼迷心窍了,还是换了个鬼迷心窍的路数?   舒明达听完,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知道周文泰在府里那件事之后,就再没去程府学堂,病了一场,属下跟他禀明这人平日的动向,只一句言行不检概括;也知道近日周国公病痛缠身,断断续续请假的日子,加起来得有小两个月。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周家的气数,怕是要尽了。”   顾景年笑过之后,回头一想,亦是唏嘘不已。   舒明达手里的鞭子敲了敲少年的肩,“你要是活腻了,只管照着这路数来。”曾经再混帐,他再瞧不上,眼前人也是出自公侯之家,有劝着带着走上正路的地方,他就愿意试试。没法子,对这种公子哥儿,又不能用杀伐果决那一套。   顾景年频频摇头,苦着脸道:“大人,我要是也这么来,气数尽的只有我。”说着望望天,“就算坏到骨子里,也不能不顾爹娘。不然,我是真怕遭雷劈。”   舒明达莞尔,“总算有救。”   顾景年立时笑了,换上殷勤的笑脸,“大人,赏脸喝几杯去啊?”   舒明达晚间倒是没应酬,“哪儿?”   顾景年双眼放光,“状元楼,成不成?”   “走着!”   .   翌日一大早,醒来后,程清远只觉浑身酸疼,挣扎几次方能起身。   站起来,身形晃了晃,眼前直冒金星。   他跌坐回架子床上,端起小杌子上的水杯,手哆哆嗦嗦的。   碰瓷声让他心烦意乱,放回原处。   换了一阵子,好过了一些,勉力披上罩袍,起身去洗漱。   走到门口,胃里一阵翻腾。   他扶着墙,弯腰对着痰盂干呕起来。   什么都吐不出来。昨夜从柳府返回来,水米未沾唇。   小厮听到室内声响不对,奔进门来,看到这景象,愣了片刻才回神,上前去搀扶住程清远,“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小的这就去……”   “不要声张。”程清远摆手,吃力地叮嘱,“我先回床上躺一躺,不见好的话,自会唤你通禀夫人。”   小厮连连称是。   等到程询出门,程译、程谨去了学堂,小厮观望着程清远的面色实在是吓人,唤了两声也没得到回应,真的慌了,飞奔着去内宅报信。   程夫人即刻拿出对牌交给红翡,“派管家去请太医。”随后对怡君安抚一笑,“没什么,人吃五谷杂粮,少不得有头疼脑热的时候,我去看看。你先回房。”   怡君称是。   .   大早朝之后,杨阁老与皇帝在御书房议事之后,将程清远的请罪折子呈了上去。   皇帝看完,笑了笑,合上奏折,修长的手指来回捋着奏折边缘,问:“程先生所奏何事,杨先生可知情?”   杨阁老回道:“昨日,程阁老与臣提了几句。”   “如此,朕就不说什么了。”皇帝把拿到折子轻轻地放到案头。   又要留中不发?杨阁老腹诽着。   皇帝却道:“事关两广,说什么都为时过早。”转头看向刘允,“程阁老病了?”   “回皇上,是。”刘允如实道,“程府来请太医,太医院院判已经前去。”   “待人回来,问问病情。”   “是。”   杨阁老见皇帝没了再跟自己说话的意思,识趣地告退,回了内阁值房。看似平静,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   程清远到底要干什么!?   请罪、称病,这是在对皇帝用哀兵之策么?   可是,就为两广一案,至于么?什么亲信、门生、旧部,都一样,那些罪行罪不至死,谁又能够只利用这些事就能撼动杨家、景家、程家的根基?   难道,程清远有别的见不得光的事?可这不是很正常么?谁不是怀揣着明里暗里两本账?身在内阁的人,最起码如今的内阁,没有手上干净的人。   忽然就成了这个样子,得是怎样惊人的罪行?   他越深思,反倒越理不出头绪。   .   程清远倒下了。   虽然头脑昏昏沉沉,他亦知道,一两个月之内,自己起不来。   心火旺盛、急火攻心、焦虑太过、连日失眠——连续数日如此,自己几乎可以感觉到心力、精力的流失,扛不住了。   稍稍清醒一些的时候,睁开眼睛,他就看到了神色哀伤的妻子。   程清远牵了牵唇,想笑一下,但应该是没做到。“死不了。别担心。”他哑着声音说。   “这是说什么呢?”程夫人敛起忧伤之色,给了他一个温和的笑容,“等精气神好一些,就回正房去。由我照看着,更安心些。”   程清远无所谓,“在何处将养都行。只一点,别让我见到知行。如果不想让我早死的话。”套用杨阁老的话,他那个好死不死的长子,若再看几日,不死也会疯。   这辈子,从没这样憋屈、窝囊,也从没有被那样难以言喻复杂心绪折磨心魂。   程询说,他害得他失去了做人的脊梁。同理,他也已整治得他彻底失去作为父亲的尊严。他的脊梁骨,也已弯曲、扭曲。   那是他的儿子,但绝不是他疼爱过的阿询。   不会再那样亲昵的唤他。   再不会了。   程夫人心里难受得厉害,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你病了,说什么都在理。依你就是。”   当日,程询回到家中,听母亲很委婉地说了父亲的意思,一点儿都不意外,只是——“您别担心,别多想。好么?”他宽慰母亲,硬着头皮说,“会好起来的。”   程夫人忍着心头酸楚,点了点头,“别只顾着我,你别放在心里才好。”   他笑,“我这么没心没肺的人,哪里记得住这些。”   “回房吧。”程夫人道,“这几日,老爷听不得响动,更是闭门谢客,不会见任何来探病的人。你和怡君一日三餐就在静香园用,阿译、阿谨我也叮嘱过了,跟你们一样,得空过来点个卯就行,不用陪着我用饭。”   程询说好,起身后,揽了揽母亲的肩,“辛苦您了。”   程夫人看着他出门,眼中有了泪意,用力眨了眨眼,硬生生忍了回去。   程询回房的路上,较之平日,脚步慢了一些。   父亲真是什么招数都有。若是没有母亲周旋,这一日之间,他就会成为阖府的笑话。   好吧,之前谁更生气,这时候谁就更有理。只能这样想。   可这种招数,摆明了就是赌气、撒气,对身为次辅的人来说,说幼稚可笑都不为过。   是一时气糊涂了吧?   不论如何,短期之内的目的达到了,这是比较重要的。   应该高兴,但是想到母亲强颜欢笑的样子……偏偏这是最容不得感情用事的阶段,若优柔寡断失去绝对的清醒,跟父亲说不定就又有得磨烦了。   他皱了皱眉,怀疑自己真不是做孝子的命。哪怕只想让母亲过得顺心如意,都那么难。   有清浅的脚步声趋近,他抬眼,看到怡君。   怡君对他盈盈一笑。   什么都没说。用不着。她明白,他知道她明白。   程询携了她的手,一起慢悠悠地走进静香园。   第二日起,怡君主动分担了帮婆婆合账的差事,这个,她有自信,只要没梦游,就出不了错。   程夫人很是欣慰,笑道:“往后,这可就是你的差事了。我一向最怕合账。”   “娘要是瞧着我是那块料,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怡君笑说,“这样,我也有个差事了。”   程夫人眉开眼笑的,“要紧的是别累着,慢慢来。”   怡君欣然点头,去了前面理事的正厅,转入宴席间,认真合账,期间喝茶的时候,便与近前的管事、大丫鬟叙谈几句。   将至巳时,怡君放下账册,起身去了小厨房。   正要煎药的红翡看到她,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屈膝行礼,“大少奶奶,您怎么来了?”   “我来吧。”怡君说,“你在一旁瞧着对不对。”   煎药这种事,没经验的人,根本不敢染指。红翡何等聪明,立时会意,“好啊,大少奶奶这是给奴婢偷懒的机会呢,我可不能不要。”   怡君微笑。这是她作为儿媳妇该尽的责任,不看着公公,也得看着婆婆的情面。   前几日,怡君煎好药之后,只是陪着红翡把汤药送到房里,到了东次间就会止步。   程府自然不需要儿媳亲自做什么,难得的是这份儿心意。一次,程夫人点了点她的额头,“你有心了。”   后来,程清远的病情有所好转,唯一让他心烦的,是头疼病时时发作。于是,怡君就亲自把汤药送到寝室门外,唤婆婆一声。   程夫人总是当即出门,接过药碗,亲自送到程清远床前。   那天,程清远服完汤药,用清水漱口,随后端起一杯白开水,慢慢地喝。   程夫人唤丫鬟把药碗收走,又问他:“这几日的汤药,觉着怎样?”   “不怎样。觉着不对劲。”   “是么?”程夫人笑着在他近前落座,“怎么个不对劲的法子?”   “不管用了。”程清远面不改色地道,“不如起初几日。这几天,你找的什么人煎的药?煎药火候不对,药力就会减弱,甚至能害死我。你不是不知道这些。”这几日,大儿媳妇总是亲自将药碗送到门外,意味的只能是她亲手煎药。   “哦。”程夫人笑吟吟地看着他,等他将水杯送到唇边的时候,说,“先前那几日的药,也是大儿媳妇亲手给你煎的。”语声落地,也正是程清远喝进一口水的时候。   几息后,程清远剧烈地咳嗽起来。   程夫人仍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程清远被呛得不轻,咳了好一阵子,缓过劲儿来,琢磨一下,明白过来,狠狠地瞪着她,“你故意的。是不是想害死我?!”不是她说的么?他病着,说什么都在理。   程夫人微不可见地撇一撇嘴,“只是看不惯你不知好歹罢了。这些日子的汤药,都是大儿媳而你煎的。说起药理来,你都不见得比得过她。孩子每日辛辛苦苦的尽孝心,你却这般不知好歹,呛你一下是轻的。”   “……”程清远瞅着她运气。   “一事归一事。你曾说过,不会刁难别人家的孩子。现在呢,她是我的长媳、半个女儿。想找茬挑刺的话,省省吧。”程夫人语气和缓,“享福了倒找不着北了,说你什么好?”   程清远皱眉,沉默许久,到底是没说什么。   随后的日子,该服药就服药,也不管是谁煎的,病情一日日好转起来。   光阴似水,无声流逝。一个月左右光景,在程府,较之以往,单调却平宁地度过。   此时,冬意已浓,府里各处都烧了火炉、地龙、火墙。   十一月二十,午后,程清远精神很好,倚着床头看书。   也不是不能下地行走,但他懒得动,能躺着的时候绝不坐着。   程夫人被红翡轻声唤出去之后,好半晌折回来,面上喜气洋洋的,对他说:“老爷,唐侯爷带着修衡来看您了。”   “嗯?”程清远听了,不自觉地微笑,坐直身形,随后脑筋一转,又皱眉,“都说了不见探病的人!”   不要见那个孩子,见了的欢喜,抵不过之后痛苦的折磨。   “真不见啊?”程夫人歉然道,“那可真是对不住老爷了,我已答应了。”不等他斥责,继续道,“修衡早就听说他程祖父病了,这回能跟着侯爷过来,欢天喜地的,还给你备了礼品。你看着办吧。”   “他还记得我?”程清远自己都没想到,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一句。   “那你以为呢。你当他是谁都肯见的人啊?”   把个孩童说得跟架子十足的大人似的。不过,那样聪明,那就是他该有的做派吧?他不自觉地笑了。   程夫人见状,笑着转身,“不管你。这回我替你做主了。” 第66章 朝中措   066 朝中措 2   程清远闻言, 不由得环顾室内。   一如平时的纤尘不染,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纱入室。鎏金香炉中的檀香袅袅飘出,冲淡了本就不浓郁的药草味道。   这就好。孩子好心来探望, 被环境弄得心绪压抑就不好了。   不消片刻, 程夫人领着修衡走进来,红翡和捧着锦匣、小攒盒、油纸袋的晓瑜跟在后面。   小两个月没见, 修衡长高了一点点, 也胖了一点点, 小脸儿仍是白里透红, 漂亮的大眼睛更为灵动。程清远笑了。   修衡也看到了他, 甜甜地唤道:“程祖父。”   “好孩子,快过来。”程清远对他招一招手。   “好。”修衡走到床前,先行礼问安,又加了一句, “祖父早日大好。”   程清远心里暖暖的,“一定会。”   程夫人笑道:“修衡,自己和祖父说话可以么?祖母去帮婶婶给你做好吃的。”   “可以的。”修衡转头望着她,笑得甜甜的, “谢谢祖母。”   程夫人走上前来,亲了亲他的小脸儿才转身, 出门前, 吩咐红翡好生服侍着。   修衡认真地望着程清远, “祖父瘦了。”   “有么?”程清远避重就轻, “你长高了, 也胖了些。”   “是啊。”修衡点头,小胖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最近我吃得好多。”   “这是好事。”程清远笑道,“好好儿吃饭,个子就长得快。”刚要让修衡坐,修衡却转头对晓瑜招一招手,“给祖父看看礼物。”   晓瑜称是,把带来的东西放到床前的杌凳上。   修衡先拿过一个锦匣,捧着走到床头,打开来。   锦匣里,是一对儿和田白玉核桃。   程清远拿起一颗,放在掌中,看出玉石是上品,雕工亦是无可挑剔,不需比较也知道,两个核桃大小相同,怕是连纹路都如出一辙。   修衡问道:“祖父喜欢吗?”小表情跟献宝似的。   程清远由衷地道:“喜欢。”   修衡眉飞色舞的,“我选的呢。”   “是么?”程清远意外。   “是呀。”修衡的小身子倚着床身,胳膊撑着床沿,小手托着脸颊,慢慢地说,“上回,爹爹休沐的时候,带我出去玩儿。在一个铺子里,我选了这个。爹爹好像很高兴,说不是我走运了,就是眼光好。”   程清远顺势笑问:“你自己觉得呢?”心里觉得,这孩子口齿愈发清晰,说话更有条理。   “我觉得,是我眼光好。”修衡的大眼睛眨了眨,笑容璀璨,眉眼间有了飞扬之意,“然后,爹爹就把核桃赏了我。我说我可以送人吗?他说可以,自己的东西,想送谁送谁。嗯,我要送给祖父。”   程清远又是笑又是感动,“心里有没有一点儿舍不得?”   “没有诶。”修衡认真地说,“祖父要是喜欢,看着开心,就能好得快一些。”痊愈之后,程家就不会闭门谢客,他就可以常来了。他喜欢程家,见到的每个人都很喜欢。   程清远唇畔的笑意更浓,“祖父特别开心,现在就觉着好了很多。”   修衡又指着小攒盒、油纸包,“那些都是吃的,但是,都是我喜欢吃的。”他嘟了嘟嘴,“娘亲说,你觉得这样合适吗?我说,要是我都不喜欢,怎么送人呀?多难为情呀。娘亲说好吧,你自己折腾吧。”   程清远逸出这许久都没有过的爽朗笑声。   修衡情绪被感染,也跟着笑起来,之后说:“有小厨房做的点心,还有在外面买的小酥鱼、蜜供、荷花酥、烧饼。来的路上,爹爹带我去买的。”   “很好,我也很喜欢吃这些。”程清远笑说着,脑海里自动浮现出父子二人的情形:高大的男人抱着自己的儿子,光顾那些售卖小吃的铺子,耐心、纵容。   修衡笑颜如花,“那我就放心啦。”   程清远神色诚挚,“你能来,祖父特别高兴。我还以为,只见过一面,你早就不记得我了。”   “不会的。”修衡摇头,“我记性很好的。”说着就想起了上次的事,“那天,祖父喝醒酒汤了吗?”   程清远颔首,“自然。答应过你的。”说着坐直身形,“你来之前,我正想去小书房看看。现在正好,我们一起去,好么?”   修衡想了想,“是真的吗?您不会觉得累吗?”   “当然是真的。”程清远下地时道,“祖父怎么好意思骗你呢。”语毕,大手捧住修衡的小脸儿,轻轻揉了揉。   修衡放心了,抿着小嘴儿笑了。   程清远吩咐红翡,“唤人把管家唤来,等会儿到小书房见我。”   红翡应声而去,唤人去请管家之后,又派一名小丫鬟去小厨房报信。   听得程清远的举动,程夫人和怡君透了一口气,相视而笑。   就知道,他是心绪恶劣之故,懒得动,见到那无意间就妙语连珠的小开心果,心绪定要明朗许多。   外院,光霁堂,唐栩和程询坐在书房说话。   唐栩看得出,程询这一段日子瘦了些,心里定是不好过。“听太医说,令尊病痛的原由是心火所致,已经有所好转。可属实?”   程询颔首,“属实。眼下心里还是不痛快,便懒得见客。”   “谁都没法子的事,只能他自己看开。”合力做成的事情越多,越能感觉到父子之间的分歧隔阂太重,“总会有那么一天。”   “但愿吧。”程询一笑,说起别的,“景鸿翼上了两道加急的折子,皇上索性让他携家眷从速进京,美其名曰,让皇后与亲人团聚。听说没有?”   唐栩笑起来,“听说了。在这节骨眼儿上,于景家而言,皇上是给他们出了一个难题。若是奉旨进京,皇上若是深究两广的案子,很可能是来了就回不去了。若是找托辞不来,不亚于将新的把柄送到皇上手里。”   “在他们看,”程询笑说,“还有指望。”   “嗯,还有杨阁老。要不然,也不会拖延两日后,日夜兼程赶往京城。”   “两广那边的军务、报到内阁的开支,你留心些。”程询说,“景家在那边的年月已久,怕早已乱得一塌糊涂。若无得力之人将其取而代之,那边迟早要起战事。”   唐栩蹙眉,“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程询颔首,正色道:“一方乱,别处就会跟着闹起来。到时候,遭殃的是百姓和将士。”   唐栩敛目沉思,斟酌着从何处下手,又有那些人手能派上用场。   程询容他斟酌多时才道:“这事儿,只五军都督府出面不成,让黎王爷也别躲清闲了。唯有你们双方合力,才有望谋取最好的结果。”   “的确是。”唐栩笑了,“我怎么把他忘了?”   程询也笑了笑,“你们牵了头,我与别人暗中所做一切,才能用到刀刃儿上。”   有的战事,不可避免,有的战事,则完全可以避免。战事少一些,眼前这位挚友便不需连年呕心沥血、伤病不断,也许就不会英年早逝。   程询是想,生死有命,有些人短寿的原因是与生俱来,而如唐栩这样的人,应该是征战拖垮了身体。   阻止战事,谈何容易。但若可能,便该竭力尝试。   没可能做到,眼睁睁看着生死相隔的年月越来越近,却无所作为。   想要这此生结交的挚友好好儿的。   是,还有薇珑。但那真的就是他无能为力的了,有意无意间能做的,已经做了。   他总不能好端端地对黎兆先说,千万好好儿地照顾你妻子,不然她就是红颜薄命的运道;若用别的委婉的手段,则一定会招人多虑甚至厌烦。   只希望,徐岩没了凌婉儿那样歹毒的对手,没有前世那些没完没了的麻烦,徐老爷和徐岩的心境相对平和愉悦,病痛光顾时少一些。   .   正房的小书房里,多了一套适合几岁孩童用的桌椅。书桌上摆着的,亦是适合小孩子用的文房四宝、画笔、颜料盒。   这是程清远吩咐管家带着小厮一并送过来的,都是程询小时候用过的。   一直将这些妥善地存在库房,是他想留个念想。毕竟,在程询用不着之后的几年里,每每看到,都忍不住会心一笑。那时就想过,等添了孙儿、孙女之后,若如长子一般聪明,就让人照原样打造一套。   来小书房的路上,程清远问修衡,最近有没有读书识字,有没有学着背诵三字经、千字文。   修衡摇头说没有,最近只喜欢画画,可是总画不好,画笔用着别扭。   他听了,便有了主意。   这时候,修衡喜滋滋地坐在小椅子上,小胖手抚着高度正合适的小书桌,“这么好啊,太好了。”   程清远见他特别高兴,心里老大宽慰,“今日回家后,记得跟爹爹、娘亲说,找人给你打造一套。”   “好啊。”修衡一双脚踢了踢,“一定要跟他们说的。不然啊,我总是在炕桌上学画画。不知道多别扭呢。”   程清远抚了抚他的小肩膀,“你要是有兴致,祖父教你画画?”   “嗯!”修衡仰脸看着他,“祖父真好。”   程清远笑意更浓,“说说吧,想画什么?”   “想画的啊……可多了呢。”修衡笑着说,“大白猫、小黄狗、蔷薇花……都想画,但是娘亲说,我那是想一口吃个胖子,不成的。我琢磨了好几天,觉得小鸭子也很可爱,好像不是很难。”是在程叔父给自己的画里看到过的,活生生的小鸭子,他还没见过。   程清远又一次笑了,“选的好。”孩子起初能画的,不过是小鸡小鸭这种,这真不是你聪明就能不从根底练起的事儿,“我教你。”   修衡用力点头,立时端端正正地坐好。   程清远取过适合的画笔,说明原因,随后拿过画纸,指出哪一种更好。现阶段,修衡还用不到颜料,他说了,之后还是打开特制的小颜料盒,又将各色颜料放入,调开,说明每一种颜色的名称。   修衡神色专注地听着,只是偶尔跟着他重复一两遍,再点一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真的是聪明绝顶。程清远抚了抚孩子的小脑瓜,满心愉悦。   程夫人亲自端着放着点心、羹汤的托盘进门来,看到程清远笑微微地站在小书桌前,修衡则正握着画笔在纸上描画,特别专心。   她略一顿足,随后放轻脚步,把托盘轻轻地放到茶几上,悄然退出。   出门后,莫名就觉得,修衡是程家的小贵人。   .   申时,程询陪着唐栩到正房,转入小书房。   修衡坐在三围罗汉床一侧,正在笑嘻嘻地喝甜汤,程清远坐在他对面,笑容和蔼。   唐栩和程询上前行礼,随后,前者笑着看向长子,“瞧你这样子,是吃饱喝足了吧?”   “没有啊。”修衡说,“只吃了两个灌汤包,三个小馄饨。程祖父说啦,快吃饭了,不可以吃太多。”眉眼间分明透着遗憾,“婶婶做的灌汤包、小馄饨,不知道多好吃。但她只给我做了三个。”   “有口福吃到就知足吧。”唐栩忍俊不禁,摸了摸他的头,“白吃白喝还嫌少。”   “哪有。我不是听话了嘛。”修衡滑下罗汉床,跑到小书桌跟前,先示威一样地看着父亲,“爹爹,你看。”   唐栩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照着给你做一套,成么?等会儿我就问问你程祖父,去哪里找能工巧匠。”   修衡笑了,踮起脚,取过放在桌上的一张画纸,噔噔噔地跑到程询跟前,“叔父,你看,我画的小鸭子。以前我都没画成过一样东西。”   程询蹲下去,接到手里,笑着夸赞,“了不起。刚画好的?”   “是呀。”修衡晃着小身子,“祖父教我的。只用墨画的,不太难。”   “特别好。”程询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对于一个初学的孩子来说,很难得了,是由衷的夸奖。   “那就好啦。”修衡倚着他,“这个,我也要送给祖父。祖父说,他会帮我保管着。”   “那多好。”程询一臂将他捞起来,把他生来第一幅画放回到小书桌上。父亲一定会帮修衡保管着,好好儿的保管着,就像这一套小小的桌椅。   唐栩已在程清远跟前落座,打量片刻,笑道:“这孩子,没累着您吧?”   “没有的事。”程清远亲自给唐栩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那就行。”唐栩笑道,“今日得空,便过来串门,找知行说点儿事情。修衡要跟着,我也没多想,就带他来了。”   “挺长日子没这么高兴了。”程清远由衷笑道,“你有福了,这孩子聪明绝顶,一点就通。你好生教导,千万别耽搁了他。”   “但愿他有您说的那么好。”说起这些,唐栩不免检点自身,“平时说起来也没什么事,可总是忙忙叨叨的,总是顾不上孩子。”   “子嗣是大事,当回事。”程清远笑着望向修衡,这孩子正在跟程询说下午学到了什么,神采飞扬的。程询呢,笑眉笑眼的,神色不知多柔和。   “一定。”唐栩应声之后,循着对方视线,望了望那边的一大一小,略一迟疑,笑道,“来日修衡能有知行年少时一半的出息,我就知足了。”   “想什么呢?”程清远笑道,“这不是小看了修衡么?”那孩子,来日只要不出意外,不论从文从武,都会成为与程询齐名的奇才。这一点,他绝不会看错。   唐栩莞尔,又叙谈几句,起身道辞,“您正不舒坦,叨扰这么久,真是过意不去。”   “不留下来用饭么?”程清远道,“我没什么事,不需顾忌。”   “改日吧。”   “那就过几日再带修衡过来。”程清远道,“你要是放心的话。”   唐栩哈哈一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过几日一定再来。”   程询抱着修衡走过来。   程清远起身,把修衡接到怀里,“听到没有?过几日记得让爹爹再带你来串门。”   “爹爹答应了吗?”修衡转头望着父亲。   “合着你已经跟程祖父说好了?”唐栩拍了拍他的脸。   “是说好了呀。”修衡笑嘻嘻地勾住程清远的脖子,“祖父答应了,会继续教我画画,还有下棋。你们都很忙的,祖父说他最近得闲。”   “那就好。”唐栩笑道,“把你带过来的工夫总是有的。”   “我可以上午就过来吗?”修衡眼巴巴地看着父亲。   “可以。”程清远把话接过去,“这点儿时间,你爹爹总是腾得出的。”   唐栩失笑,点头说好。   修衡自然看得出,这是程祖父的功劳,便亲了亲程清远的面颊,“祖父特别特别好。”   程清远的心都要化了,笑着紧搂了他一下。   程清远、程夫人、程询和怡君一起送唐家父子到外院。   上马车前,修衡看看程清远,又看看程询,一本正经地说:“祖父和叔父都瘦了呢。你们要学我,多吃饭,就会长胖些。”   程清远和程询都笑了,异口同声说好,一定会的。   修衡放下心来,又对程夫人、怡君摆了摆手小胖手,“祖母、婶婶,我要走啦。过几日再来。”   婆媳两个笑着颔首,上前几步,柔声叮嘱着。   程询见修衡一只小脚丫上的虎头鞋将要脱落,走过去,不言不语地给孩子穿好。   程清远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景象,一个念头忽然冒出来:这样的人世欢喜,自己能否拥有?若可以,要等多久。   送走父子两个,程询转身时,程清远凝眸看了一眼。   是的,修衡说的不假,他的程叔父,明显消瘦了一些。   他敛目转身,回了内宅。   程询望了父亲的背影一会儿,转身回了书房。但愿日后诸事,父亲不会认为是他有意雪上加霜。   .   徐岩在出嫁之前就知道,婆婆常年礼佛,内宅外院的事情,都是黎兆先安排的人手打理着。   太妃信佛,但并未专门建佛堂,只将院中最后一进的正屋收拾出来,供奉一尊佛像,设了蒲团。   近日,徐岩每日上午料理家事,下午则会到婆婆那边,在东厢房抄写佛经。她不算信佛的人,但通读佛经,对经文中的很多道理由衷认可。今时在氛围静谧的环境中抄录经文,便顺带着用心重温一遍,不觉无趣,相反,很享受。   太妃起初劝她不用这么辛苦,后来见她是乐在其中,便觉得这样也好。这孩子性子直率,悟性颇高,再用佛经沉淀平和一下心境,有益无害。   时不时的,太妃就让徐岩回娘家看看,要么就去找好友小聚。   徐岩回了娘家两回,见父亲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子骨好了些,兄长徐蕴奇也将家里家外打理得头头是道,放下心来。   出去串门,眼下不过是去程家、蒋家。   以前也有频繁走动的几名闺秀,但因为她一朝嫁入王府,自己没觉得怎样,那些人却自动拉开了距离。不管是出于门第之别,还是出于女儿家一些别扭的小心思,都是情理之中。既然明白,自然不会强求。更何况,真心实意交往的,只有廖家姐妹两个。   之前一段日子,因为次辅称病谢客,她只隔三差五去蒋家找碧君。   碧君的小日子过得很舒坦,近来面颊圆润了一些。叙谈时,将以前交往的人现在疏于来往的事说了说。   “我和怡君也是这样。”碧君笑道,“有那么几天,我心里空落落的,直担心自己是不是开罪了她们。后来就想明白了,不管人家是以为我们攀高枝,还是怕我们随着处境变得傲慢,都是应当的。”   徐岩点头,“只好这样不咸不淡地来往着。在什么地方碰了面,和和气气地就行。”   “你这样的人,想结交朋友是多容易的事儿啊。”   徐岩笑起来,“谁又不是呢。只是,我只与你们姐妹投缘。”停一停,问,“怡君那边怎样了?外人还不能进门么?”   “没有了。”碧君笑道,“次辅大人好了很多,肯见一些人了,至于程家别的人,亲朋好友只管前去。”   “那太好了。”徐岩笑道,“过两日就去找怡君,省得她说我偏心,有事无事都只来找她姐姐。”   碧君笑出声来,“保不齐早就在抱怨了。”   转过天来,徐岩上午命人递了帖子,下午前去。嫁人之后,上午都要料理些事情,串门一般要放在下午。   到了程府,见过程夫人,叙谈一阵,便随着引路的丫鬟去了静香园。   怡君午睡刚醒,把徐岩迎到室内说话时,眼神还有着刚醒的懵懂。   落座后,徐岩问道:“怎么了?瞧着你又累又困的。”   “没事。”怡君按了按眼角,“昨晚看书看得入神,睡得太晚了些。”   “你可真是的。”徐岩笑道,“说实话,是不是特别乏?不用管我,只管接着睡会儿。”   怡君失笑,“那成什么了?你打我几下我也做不出来啊。”停一停,商量她,“外面那么冷,等会儿喝些蜂蜜水吧?”   “行啊。”徐岩欣然点头。   夏荷笑盈盈地前去准备。   没有别人在场,两女子细细说起各自出嫁之后的情形。   “太妃如今算是半个遁入空门的人,并不管家事。我进门没多久,就开始学着打理。”徐岩笑说,“起初一定是提心吊胆的啊,总怕出错。太妃就说,怕什么啊,管不好还管不坏么?把我笑的。太妃又说,帮不了我的忙,但该给我撑腰的时候一定会出面。于是,我放下心来,索性由着性子行事。”   怡君笑道:“你再由着性子,也出不了岔子。”   “那可不一定。”徐岩反过头来问怡君,“程夫人一定是手把手地教你吧?”   怡君点头,“理事的时候,都让我在一旁听着,话里话外地点拨。”   “也真是服了你,杂七杂八这么多事,还有闲情看书?”程府不比人丁单薄的黎王府,可想而知,琐事繁多。   怡君就笑,“难得纵着自己一回,就被你撞了个正着。你呢?身体怎样?有没有好好儿调理?”   “有。药膳调理着呢。”徐岩想一想,说,“这人啊,活的就是个心气儿。心绪明朗,病痛就会绕道,若总是满心愁苦,病痛就会乘虚而入。”   “可不就是么。”   说着说着,徐岩就说起了修衡,“这一段,又见过修衡几次,他对我好多了。只是,横竖有点儿瞧不上王爷的意思,大抵是熟稔之后,王爷总是没正形吧,有时候惹得小人儿气鼓鼓的。”   怡君想不出修衡生气的样子,“说的我都打心底钦佩王爷了,把修衡惹得生气,可不是容易的事儿。”   徐岩笑出声来,“所以就连太妃都说,王爷实在是不着调。”   怡君莞尔。这些出色的男子,在孩童和放在心头的亲朋面前,应该都有孩子气、不着调的时候吧。   申正十分,徐岩道辞,怡君陪她到正房去辞行。路上,徐岩仔仔细细地打量怡君片刻,“看我这双眼,这会儿才瞧出来,你脸色也不如以前那样好呢,总不能也是因为睡得晚吧?要是觉着哪儿不舒坦,别强撑着,知道么?”   怡君感激地一笑,“我晓得。但凡不妥当,一定会请大夫来看看。”   徐岩这才不再说什么。   送走好友,怡君回到房里,仔细照了照镜子,对笑眯眯地站在近前的吴妈妈道:“要总是这样,我岂不是要擦胭脂抹粉的才能见人?”   “用点儿唇脂就行。”吴妈妈道,“至于别的,奴婢可说不好。”   怡君无奈地抿了抿唇,回身歪在床上,掩唇打个呵欠。   她近几日,的确是有些不对劲,气色不佳,瞌睡连连。最早是吴妈妈察觉到,叮嘱了她不少衣食起居的事;昨日婆婆看出来了,坚持不再让她给公公煎药,有些担心,更多的却是隐隐的喜悦。到今日,细心人是徐岩。   这个月,小日子没来。在以往,都是月初来,一向准时的,多说有一两日的推延。她希望反常之处与此相关,又忍不住怀疑会空欢喜一场:那么多天都一切如常,到这上下也只是精气神不足。   兴许只是嫁过来之后一直有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现在撑不住了。   不管了,等到下月初,就能有结果。   身形沾到床,她就又困了,踢掉鞋子,“我还得睡会儿。”这种困倦,不是洗把冷水脸就能驱散的。   “睡吧。”吴妈妈走过来,帮她脱掉衣服,取过锦被,给她盖好。夫人那边好说,她去通禀一声就行,横竖小夫妻两个也不需到正房用饭。   程询回来的时候,怡君睡得正香。   他俯身看着她,手温柔地抚着她的面容。   怡君眉心微动,面颊蹭了蹭他掌心,唇畔绽出甜美的笑容,“程询。”   “嗯。”他唇角上扬,“再睡会儿,起来吃饭。”   “好。”   自月初,彼此就有了那个最美的猜测,但她起初只是说,可能是小日子延迟些时候,虽然少见,但不是没可能。   他不好多说什么,说多了只能给她增加压力,只是让她平日拿捏着分寸,照顾好自己。   到了这两日,她开始打蔫儿,晚间很早就睡下,一觉到天亮,起床成了头等烦恼。   嗜睡,算不算害喜的征兆?他拿不准,只记得最常见的害喜症状是害口。   是否有喜,都好。是这么想的,真的。但每每想到如果是,心跳就会加速。   .   十一月下旬,作为查案钦差的监察御史先后有两道折子送到龙书案上,远赴两广的锦衣卫的密信亦一封一封传到皇帝手里。   程清远那名旧部,迄今查出受贿纹银一万两,去处是给景鸿翼置办寿礼。   一名官员送出的一份寿礼,就多达一万两。景鸿翼在两广做起了土皇帝不成?皇帝气得不轻。   那名官员以前曾在刑部行走,彼时程清远是刑部侍郎,曾着意提携此人。据锦衣卫掌握的消息,自从被调到两广之后,这人与程清远近几年是不近不远地走动着,送的年节礼一向是两广那边的土特产,并不花费多少心思。   这并不能完全说明两个人之间没猫腻,但在眼下,这结果正是皇帝想要的。   景鸿翼的两名亲信,气焰比景家的儿子还要嚣张,目前查抄的家财令人咋舌,京官出了名的勋贵之家,怕都要望尘莫及。   至于杨阁老的两名亲戚,锦衣卫揪出了给他们行贿的几名小官,他们受贿的银两数额,都在十万两以上。   “很好。很好。”皇帝连连冷笑。   这几个害群之马,可以踏踏实实地死了。   十一月末,景鸿翼携家眷赶至京城,进宫面圣。   皇帝在养心殿召见他,做样子寒暄几句,问起两广的贪墨案。   景鸿翼立时跪倒在地,一口咬定有奸人陷害他和杨阁老,那些事情不论是否属实,他与杨阁老概不知情。   皇帝被气笑了,站起身来,在龙书案后方来回踱步,“好,好啊,是该这样说。”   景鸿翼道:“臣无能,但方才所说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皇上。其中两名涉案的官员,外人都说是臣的亲信,其实不然,还望皇上明察。臣有罪,罪在没有好生约束辖区内官员,有负圣恩。”   “你身为两广总督,杨先生身为首辅,对这桩贪墨案概不知情?”皇帝仍旧缓缓地踱着步子,背在身后的手,撵着一串佛珠,“对,是该这样做封疆大吏,是该这样做内阁首辅。改日,朕也要学你们,不管出了怎样的事,一句不知情,便是给天下人的交代。”   “皇上。”景鸿翼向上叩头,“臣往日如何都没想到,辖区内竟有那等胆大包天的官员。”   就像以前,面对别人的弹劾,哪怕铁证如山,也能看似卑微却底气十足地否认。皇帝缓声问道:“在朕面前,你与亲信撇清了关系,料想着他们被押解进京之后,会与你口风一致。但是,杨阁老呢?你可曾与他商量过,要怎么撇清与亲戚的关系?”停一停,笑了,“对了,不用撇清,到时候,杨阁老给朕来一出所谓的大义灭亲就行。”到了这地步,他索性把话挑明了。   “皇上!”景鸿翼再次叩头,声声作响,“皇上这样说,难不成是料定景家、杨家不清白?臣怎么敢?蒙先帝隆恩,景家方有今时今日;皇上登基之后,亦对景家百般照拂,恩宠不断,这等皇恩,景家万死不敢辜负!”   “朕对你还是不够好。”皇帝笑笑地说,“你的寿辰,朕不记得。既是不记得,便不能赏赐你价值万两的寿礼。此时才知,朕这个皇帝,的确是不周到,劳你担待这么久,对不住了。”   “……”景鸿翼的心沉了下去,再不敢出声。皇帝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他若再否认贪墨案与自己无关,再称自己清白无辜,必然引得皇帝暴怒。这年轻的帝王,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   有内侍进来通禀:“回皇上,杨阁老来了。”   “传。”   杨阁老进殿来,行礼参拜后,瞥一眼跪在地上的景鸿翼。   景鸿翼也在这时望向他。两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皇帝吩咐刘允,指一指案上与两广贪墨案相关的奏折、密信,“让杨先生看看。”   刘允称是。   杨阁老逐一看过去,到中途,冷汗都下来了。   他知道皇帝会暗中派人辅助查案官员,却没想到,在暗中的人,查到的事情都在点子上。   要说这件事没有预谋,他怎样都不能相信。但是,是谁呢?   如果如今的朝堂格局是一张网,那么两广便是将这张网撕开甚至撕碎的突破口。   不可能是柳阁老。柳阁老离开朝堂太久,直到近期,处理公务才不再吃力。   也不可能是程清远。程清远安排在两广的那几个人,早已转投他或景家。   那么,是唐栩那样的武将?也不大可能。他们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上次发力弹劾,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唐栩在两广的亲朋帮衬之故——但必然是数不上名号的,不然他不可能不知道。既然数不上名号,就没可能知晓两广官场中这么多事。   锦衣卫么?把他和景家扳倒,锦衣卫又能落到什么好处?他们的情形,不会有多大的改变。既然没有多大的好处,他们就不会费这份儿心力。   杨阁老心乱如麻,脑筋转来转去,到末了却有种就要打结的感觉。   皇帝见杨阁老对着一封信出神、出汗,出声唤回他的神智,“杨先生,你刚刚看到的这些,能否给朕一个说法?”   “……”杨阁老不能。给不出劳什子的说法。   “你不说,朕替你说。”皇帝道,“依你看,要把你那两名亲戚从重发落,以儆效尤——关乎这打算的折子,你早就拟好了吧?何时得空,就让朕看看。”   “……”杨阁老跪了下去,心里已焦虑到极点。   怎么办?怎么办?!   皇帝停下脚步,望着跪在不远处的首辅和自己那个岳父,“怎么不说话?你们不是一直喊冤么?那种话,可以继续说,横竖朕今日清闲,有的是听着的工夫。”   杨阁老微微侧头,余光瞥见身侧的景鸿翼微不可见地点一点头。   这是他们的暗号。若退无可退,那就只有行一步险棋。   “皇上,”杨阁老缓缓挺直腰杆,双手将头上的乌纱帽取下,“两广一案,罪在内阁。臣是首辅,便是涉案官员没有杨家亲眷,也是罪责深重。”他缓缓地将乌纱帽放到地上,俯身,重重地磕头,“臣恳请辞去官职,返乡致仕。”   景鸿翼立时附和,摘下乌纱帽,说辞与杨阁老大同小异。   皇帝神色一滞,随后拧了眉。   事情才哪儿到哪儿?这两个人居然一起撂挑子不干了。比他预期的日子提前很久。   心念数转,他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你不是要问罪么?那我们认罪,致仕返乡总行了吧?内阁也好,两广也好,你另寻高人去打理吧。不要说一时间找不到能人,就算能当下找到,也不是朝夕之间就能上任,这两个地方更不是谁都能一上任就能接手的。   一旦乱起来,帝王就会成为诸多官员心里的笑柄,甚至于,会成为孤家寡人。   这不是辞官。   这是最委婉最阴狠最让帝王胆寒的威胁。   太让人心寒了。   皇帝很想大发雷霆,想指着他们的鼻子数落一通。   但是,不值当。跟这样的两个人,发火都是埋汰自己。   皇帝又开始来来回回地踱步,撵动着佛珠的动作明显快了一些。   景鸿翼与杨阁老又迅速地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有了几分轻松。   皇帝不敢答应他们辞官。绝对不敢。   一夕之间,没了岳父、首辅扶持的帝王,隐患太多。只要皇帝同意,明日他们的亲人、党羽便会齐齐上折子反对,朝堂会乱成一锅粥。   皇帝脚步停下来,再一次凝望二人,片刻后,语气温和地说:“你二人入官场数十年,如今年岁真的不小了。老来致仕赋闲,种花养草度日,未尝不是好事。既然你们有意赋闲,态度又这般坚决,那么,朕准了。”   景鸿翼与杨阁老身形一震,做不得声。   “但有一点,”皇帝语气更为和气,“两广贪墨案未了,你们二人亦是诸多官员猜忌、弹劾之人。忽然间辞官,落在官员、百姓眼里,必然是做贼心虚,借致仕逃脱律法的惩戒。是以,此事朕应下是一回事,暂不外传是一回事。”   杨阁老先前僵住的身形有些发抖了。   景鸿翼面如土色。   “但是,你们放心,朕一定会让你们如愿。说到底,你们都是先帝认可的人,退一万步讲,就算罪大恶极,朕与臣子亦要看在先帝的情面上,准你们安度余生。”皇帝见两人这般模样,心情转好,“再一点,听锦衣卫说,近日京城不安生。你们二位举足轻重,万一出了闪失,朕如何对得起先帝?此刻起,朕会派专人时刻保护二位,直到你们离开官场。”   杨阁老与景鸿翼走出养心殿的时候,步履蹒跚,像是忽然间苍老了不止十岁。   皇帝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吩咐刘允:“把柳阁老、程阁老请进宫中。”   刘允知道程清远正病着,但在此刻,看出皇帝心绪恶劣至极,不敢提醒,应声后疾步出门。 第67章 朝中措   067 朝中措 3   柳阁老和程清远到了养心殿外,皇帝才想起程清远现今已成了病秧子。   最早, 他曾怀疑次辅装病躲避风波, 后来亲自问过太医、看过方子, 方知病倒一事属实。   皇帝吩咐道:“朕要先跟程先生说说话, 把柳先生请到偏殿用茶点。”   内侍称是而去。   程清远迈步走进空旷亦富丽堂皇的殿堂, 上前行礼。   皇帝侧身坐在龙椅上,面容透着疲惫。他看一眼明显消瘦、带着病容的程清远,“免礼。”随即吩咐刘允赐座。   程清远谢恩, 半坐在椅子上。   “程先生在病中,仍请你进宫, 是要跟你说几句要紧的话。”皇帝见程清远要起身,摆一摆手, “别拘礼。若把你累的病情加重, 朕成什么了?”   程清远拱手谢恩。   皇帝按了按眉心,发觉指尖冰冷。自己都没料到,会被气到这地步。他喝了一口茶,梳理一下思绪, 把景鸿翼、杨阁老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说了。   “……”程清远震惊得做不得声。景鸿翼、杨阁老请求致仕,在他预料之中, 震惊的是皇帝的抉择。   “方才,朕已亲笔写好恩准二人致仕的旨意, 到合适的时候, 昭告天下。”皇帝望着程清远, “程先生, 你怎么看?”   程清远心念数转,慎重地道:“为臣者,功过都该由君主评判。两广一案,景部堂、杨阁老及至整个内阁,失察之过是根本。至于二人辞官一事,臣委实觉着……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的其实是他应允了。皇帝对此再明白不过,笑一笑,道:“动辄就要撂挑子不干的朝臣,朕真不稀罕。只是,此二人的分量,先生身为次辅,再清楚不过。他们可以走,但若不防患于未然,朝廷定要风波不断。”   程清远站起身来,沉吟片刻,躬身道:“臣身为次辅,杨阁老有多少行差踏错之处,便等于臣有多少行差踏错之处。只是,贪墨案未了,臣唯有等候皇上降罪。在那之前,若有可能,愿为皇上分忧。”这是早就打过腹稿的话,此刻只需稍加调整。   皇帝笑了,“你尚在病中,不宜如常劳累。若真有心,便单独递折子进宫,能给朕拟出些章程的话,再好不过。”   程清远恭敬领旨。   当夜,继程清远、柳阁老被召见之后,黎兆先、唐栩先以及锦衣卫的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先后进宫面圣。   .   程清远回到程府的时候,夜已深沉。   寒风刮在脸上,无形的刀子似的,让人脸颊生疼。   这夜色,怎么会这么黑?黑的让他心头压抑。   站在垂花门内,程清远抬眼望去。天色阴沉,不见一点星光。   程询的话,又一次应验了,并且是这样迅速地应验了。   病倒之前,父子二人连续几日夜间长谈,针对的都是当今帝王、权臣及两广诸事。   饶是如此,他仍旧对程询的断言半信半疑,直到亲眼看到、亲耳听到那年轻帝王的决绝、强势,才不得不认可程询对于庙堂、帝王、重臣的眼光绝佳——简直到了让他深觉恐怖的地步。   程询对他说过:“如果皇上决意整治杨阁老、景部堂,那么,您该做的是安排相宜的官员,揭露两广境内诸多罪案。届时您若无异议,我可以帮你们写上奏的折子。”   真就到了这一天。   他默默地在风中站立良久。   程夫人带着丫鬟迎出来的时候,他看到灯笼光影,回过神来,举步前行。   程夫人担忧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没事。回房说。”   程夫人颔首说好,与他相形回到正房,帮他换了家常穿戴,唤丫鬟端来汤药、羹汤。   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服了汤药,喝了一盏羹汤,程清远的心绪平静下来,斟酌良久,把皇帝发落杨阁老、景鸿翼的事情跟妻子说了。   程夫人惊诧不已,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日后,杨家、景家的一举一动,都有锦衣卫明里暗里看着,但凡有甚为不妥的行径,恐怕会……”恐怕会当即落个暴毙或入天牢的下场。   程夫人一点儿也不关心那两家,只担心自家人的安危,轻声问道:“皇上召见你,是为何故?”   “只是唤我过去,让我表明立场。”程清远苦笑,将这一节也原原本本地与她说了。   “哦……”程夫人拍着心口,“这就好,这就好。你没被牵连就好。”   程清远说道:“明日你见着知行,把这些事跟他念叨念叨。”   “……?”程夫人不解,用眼神表达着情绪。   “他听了,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有什么要交给我的东西,会让下人送到我手里。”   “……”换在平时,程夫人一定会冷嘲热讽一番:都什么时候了?还跟儿子置气!可眼下不行,眼下他老人家病着呢,一认真的着急上火,头疼病就会发作。   “好。我知道了。”她说,“小厨房给你备了几样小菜,过一阵,好歹吃一些。”他需要在饭前服药。   程清远颔首。知道她心里不高兴,但是……到了今时今日,他又怎么能够如常面对程询?   急怒交加那么久,结果却是程询变相地保住了他,没沦落到景、杨二人的现状。   最重要的是,这一场朝堂风雨,刚刚开始,他要低头的日子还长着。面对面听凭儿子吩咐的情形,能免则免吧。   .   得到亲人已经进京的消息,皇后欢喜不已,满心盼望着与亲人团聚的时刻。   父亲进宫面圣的事情,她听说了。在当时以为,皇帝总该让他们父女见上一面,叙谈片刻。但是没有。   转过天来,她自早间等到下午,还是没等来恩旨,便吩咐心腹出宫去景家在京城的府邸,总要问问亲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心腹没走出宫门就被侍卫赶回来。   她心慌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气恼,当即去往御书房。   虽然皇帝有言在先,但不论哪个宫人,都不敢出面阻拦皇后。   皇后到了御书房外,唤内侍通禀。   内侍进去通禀,折回来之后,满脸难色地道:“禀皇后娘娘,皇上正在批阅奏折,让您回正宫。”其实皇帝的原话是,让她滚回正宫凉快着去。他哪里敢照实回话。   皇后目光一冷,语气倒还算温和:“皇上朝政繁忙,本宫晓得。此刻不得闲,无妨,本宫等着便是了。”   内侍赔着笑,给皇后搬来一把椅子。皇后等待期间,他先后几次进到御书房,悄声告知服侍在皇帝身侧的刘允。   到了今时今日,刘允已经料定景家的下场,对那位他本就满腹牢骚的皇后,便没有了惯有的做样子的恭敬礼遇,想着还是先让皇上心平气和地批阅奏折为好,皇后若等得起,只管等着。   皇后并没落座,一直站在殿门外,时不时缓缓地来回踱步。   天气分外阴冷,天空灰蒙蒙的,日头被乌云遮住,凛冽的风一阵猛过一阵。   捧着的小手炉的那点儿热度,根本敌不过这样的天气,不消多久,就觉得浑身发冷。   可她只能等着。   夜幕降临时,皇帝放下朱笔,伸了个懒腰,“传膳。”   刘允称是,吩咐下去之后,道:“皇上,皇后娘娘一直在外面等着。”   皇帝挑了挑眉,“等朕用膳之后再叫她进来。”   “是。”   皇后站在夜间的寒风之中,看着宫女、太监捧着美味佳肴鱼贯而入、退出。   她凄然一笑,心里明白,这一次,皇帝是下定决心针对景家。不然的话,他不会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儿给她难堪。   几年了,竟走到了这样的境地。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她说不清,甚至于,是否与他有过举案齐眉的时日,都不记得了。太多的争执、对峙,太久的相敬如冰,早已让她从心底开始厌烦这个男人。   没错,虽然他是九五之尊,她如今看到、想起,只有厌烦。   她想通过他得到的,只剩了无上的荣华。   他从没给过她温和、耐心,却想要她对他温柔、顺从。   他对她和娘家,从无半点感激之情。这么久了,她和娘家难道就没做过对他有益的事么?从来都是,一次的错,就能抹杀过往所有的对。   知道景家与首辅过从甚密之后,他险些跳脚,不想让首辅和岳父分权。那倒是奇了,不论怎样的帝王,都不可能做到事事亲力亲为,朝堂之中必然有一两个权倾天下的重臣——权益不给景家、杨家,要给谁?   总是说,杨家、景家一再瞒着他玩弄权术、营私舞弊。这说辞就更奇怪了。有不善玩弄权术的重臣么?有真正的独善其身的官员么?   说来说去,不过就是看不上她,瞧不起景家。   皇帝用过晚膳,宴席撤下,刘允出来请皇后入内。   皇后冷得厉害,进门时脚步缓慢,仪态有些僵硬。   皇帝换了身玄色深衣,盘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手里一盏浓茶,待她行礼后,也不说话。   自寒冷的环境走进暖如春日的室内,身体反倒有些受不住,若不是强忍着,定要簌簌发抖。   缓了一阵子,皇后欠身道:“皇上,臣妾听说亲人昨日进京,心里很是挂念,也真的太久没见过他们了。为此,想求一道恩旨,与亲人团聚一时半刻。”   皇帝闲闲地问:“既然这样舍不下亲人,你又何苦嫁入帝王家?”   一张嘴就没人话。皇后站直身形,对上他笑微微的面容,“皇上这样说,便有些强词夺理了吧?终身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臣妾嫁入皇室,是先帝赐婚。”   皇帝从容地道:“既然已经嫁入帝王家,便该知道,与亲人数年不见一面,都属寻常事。”   “臣妾明白。亲人若远在几千里之外,臣妾自是不敢奢望,眼下他们已经进京,焉能不盼着团圆?”   皇帝呷了一口茶,把茶盏放到黑漆雕花小几上,取下这几年每日戴在腕上的佛珠,轻轻撵动,“你在外等了那么久,见到朕,求的是与亲人团圆。说实话,朕没料到。”语毕,望向她,目光含着不容忽视的轻蔑。   皇后咬了咬唇,“那么,臣妾该求的是什么?”   “求朕给你父亲一条生路,更为妥当。”皇帝眯了眯眼睛,“你看,你一向是这样,愚蠢、迟钝而不自知,总是自说自话。”   站在不远处的刘允听了,后退小半步,头垂得更低。这种话,他其实不该听到,偏生皇帝近来真是豁出去了,不定何时就让他一个下人听到这种话。   皇帝留意到刘允的反应,轻轻一笑,“刘允,你下去吧。朕与皇后说说体己话。”   刘允如蒙大赦,称是退出。   单独相对,皇后懒得再维持给宫人看的场面功夫,目光沉沉地望着皇帝:“家父怎样了?”   皇帝语气松散:“没怎样。只是让锦衣卫好生照顾他,省得他什么人都见,什么话都说,什么地方都去。”   皇后追问:“因何而起?”   皇帝也没瞒她,把景鸿翼辞官的事情告诉了她。   父亲和杨阁老要辞官,而他居然答应了。起初,皇后望着他的眼神,是匪夷所思。   皇帝笑了笑,“若他没有滔天的罪行,致仕离京之前,你可以去见见亲人。若他自恃皇亲国戚为所欲为,我不会心慈手软,至多是通融你去天牢送他上路。”   “……”皇后踉跄着后退两步,手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景鸿翼不似杨阁老。”皇帝道,“杨阁老再怎样,不论出于什么缘故,利国利民的事情没少办,门生亲戚不给他长脸,也不是他有意纵容的。他的可恨之处,不外乎是在内阁的日子久了,过于贪恋权势,因此倒是做了不少糊涂事。”   “你,心意已决?”皇后轻声问他。   皇帝扬了扬眉,“不然呢?我总不至于闲的编排这种事。”   皇后似是而非地笑了笑,“也好。那我呢?你何时废后?”   “这是最无关紧要的事。”他说。   “这样说就不对了。”皇后凝视着他,唇畔居然逸出了柔美的笑容,心头的厌烦嫌弃则到了眼底,“不再做你的皇后,偶尔真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以往为着娘家,为了想与寻常女子一样生儿育女,忍一忍也罢了。到了如今这地步,你不如让我早日解脱。”   皇帝没忽略她的眼神,以往也早就见过很多次了,并不在意,轻笑道:“求人不如求己。这句话都没听说过?”   “……”他已不再是当初会与她争吵很久的少年了,如今的他口才了得,说出的话像刀子,专门往人心口上捅。   “请我废后的奏疏,你不会写。自行落发、自戕的事,我料你也不敢做。”   他说的对,她不会主动请他废后——那根本是自取其辱的无用功;而落发、自戕是大罪,会将亲人连累得更惨。   “你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皇后眼里有了恨意,“对一个弱女子都能这般折辱!”   “这是你自己欠下的账。”皇帝仔仔细细地看着她,语气凉凉的,“我就算是再治家不严,你也不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欠了谁的账?我现在又是什么样子!”皇后毫不退让地逼视着他,“别再跟我说我和娘家给你添乱生事的胡话!”   “孩子,你欠了孩子的账!”皇帝语声如常,语气却骤然变得暴躁,“我那些不能出生的孩子,是怎样死在你手里的?要不要我仔仔细细地讲给你听?!”   “我……”   皇帝神色如玄铁般冷硬,“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蛇蝎心肠,人面兽心。”有一个嫔妃小产时,怀胎已经五个多月,小产后,落下来的是个齐齐整整的女婴。每每想到这一节,他心弦就忍不住绷紧、抽搐。   “……”皇后嘴角翕翕,视线错转到别处,不能再与他对视。   “你就算恨我入骨,也不该对尚不知人事的胎儿下毒手。一次又一次,怎么做到的?嗯?”皇帝深深吸进一口气,言语似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这笔账,想要我不跟你清算,除非你死。”   .   连续两日都是阴天,到了十一月最后一日,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降临。   大雪纷纷扬扬,鹅毛般落下,染白了万物,苍茫了天地。   怡君站在东次间窗前,手里捧着一杯热腾腾的羊奶,透过半开的窗户,笑盈盈地看着窗外雪景。   “想到什么了?在这儿偷着乐。”程询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面颊。   怡君转头笑看他一眼,说:“想起小时候,我养过的那只白猫。它半岁左右,到了冬日。第一次下雪,最初它特别好奇,在院子里来回地跑,小爪子在薄薄的一层雪上留下印迹,它还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到末了,还是对雪好奇,居然用舌尖去尝味道。”说到这儿,笑意更浓了。   程询笑道:“然后呢?我倒是没见过这么……单纯的猫儿。”   怡君抬手捏了捏他的下巴,“你明摆着是觉得它笨。”   程询失笑,“笨也是笨的招人喜欢。”   怡君这才回答他的问题:“后来,应该是觉得没滋没味儿又很凉吧,甩了甩小脑瓜,很嫌弃的样子。往后再下雪,都是窝在房里呼呼大睡。”   程询笑开来,随后商量她:“下几盘棋?”   怡君意外,“你今日没事么?”   “没有。”程询关上窗户,揽着她走到寝室外间,“下雪天,又逢休沐,谁会愿意忙忙叨叨的?”   “那好啊。今日好好儿跟你较量较量。”怡君坐到炕桌一侧,把羊奶放到一旁。棋具已经备好,她伸手到棋子罐去取棋子。   程询则抬手拦住她,下巴点一点那杯羊奶。她捧了一会儿了,到现在一口都没喝。   怡君皱了皱眉,“可真是的……干嘛不给我准备蜂蜜水啊?这个……”这个她实在是有些喝不惯。   “吴妈妈说喝这个好。”程询有点儿同情地看着她,“她特地给你准备的,快喝了,别不知好歹。”   怡君叹口气,把杯子端起来,鼻子都皱起来了。   程询笑起来,“习惯了就好了吧?”   怡君呛他:“那你怎么就不能习惯喝甜汤吃甜食呢?”   “那可没法子。”程询坐到她对面的位置,“看到修衡没有?这会儿爱吃的甜食也没几样,辣炒雪里蕻、灌汤包、小馄饨之类的可是百吃不厌。”   “这倒是。”说起修衡,怡君就不自主地笑起来,“也是少见了,这么小,就吃得了香菜那个味道——我认识的人里,有不少小时候都吃不惯。”说着话,取出棋子,和他一来一往打好座子。   程询道:“用唐侯爷的话说,他家修衡爱吃的那些,都跟富贵门庭里的人不搭边儿。”   “那能怪谁?”怡君笑道,“还不都是他带的?要不是他在外面吃过辣炒雪里蕻,觉得味道特别好,那道菜,唐府厨房里的人从来不做——唐夫人不喜欢吃,端上桌从来是看都懒得看。至于香菜,唐夫人也跟我说过,她和侯爷都不喜欢,偏生修衡喜欢,不给放就不高兴了。”   程询笑起来,“那个混小子,要是一整日都在跟前,不知道有多少乐子。”   “是啊。”怡君想了想,说,“等他再大一些,仍像如今这样喜欢过来玩儿的话,我们要是留他住一半日,应该也行吧?”   程询颔首,“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孩子绝顶聪明,还天生好学。”怡君说道,“上次过来,跟我和娘玩儿了一阵子,就去了正房的小书房,一坐就是大半日。爹亲口说的,来日不知怎样的人才教得了他——真是一日一个样子,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师傅的家底掏空。第二回 画的小鸟、小鸭子,我看过了,很有灵气了。”   程询笑微微地听着,慢悠悠落下一子。   “上回,修衡临走的时候,问爹和娘,程叔父有没有胖一点儿。”怡君侧头瞧着他,有些歉意,“我是每日瞧着你的缘故吧,都没发现你瘦了。有没有在心里嘀咕过我不关心你啊?”   “本来就没瘦。天冷了,人让衣服衬得显瘦。”   听他一本正经地胡扯,她笑出声来。   程询笑着凝视她片刻,“今日不觉着困倦了?”   “睡到辰时呢,这会儿要是还困,我真就是瞌睡虫附体了。”怡君说完,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点儿感激地凝了他一眼。   一早,他仍是早早起身,却吩咐下人,不要惊动她,让她睡到自然醒。独自去请安的时候,跟婆婆说她有点儿不舒坦,他让她休息一两日。婆婆转头让红翡送来了不少零嘴儿,有几样是酸的、辣的。   弄得她讶然失笑。   婆婆这样的做派,很是有趣:清楚明白的话是一句没有,偶尔的行径会隐约表明她的怀疑。   这样挺好的。   发现一点儿不对劲就开始着急、兴奋的婆婆,她想一想就有些头疼了。例如这时候,婆婆要是委婉询问、刻意关照的话,带给她的只有尴尬,能想出的对策,只有装病请太医,用太医的说辞去应对。   当然,她也晓得,自己要真是不知道轻重,可能有喜却做出格的事的话,婆婆定然忍不得,会委婉地敲打她。   一府宗妇,到了婆婆这地步,真不知要经历过多少事,才能有这等修为。   诸多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她又看一眼程询,轻声问他:“你胖了瘦了我没留意到,这一个多月有多忙碌,我却是很清楚。眼下是不是能松一口气了?”   “对。”程询颔首,“该做的,能做的,都分别跟明达、唐侯爷、黎王爷合力安排下去了。尽人事,听天命。眼下只需等待结果。”   怡君观望着棋局,“只是跟他们几个合力?”   “……”程询沉默片刻,无声地笑了,“不止。需要爹帮衬的事情也不少。”   所谓的帮衬,在公公那边而言,其实是不得已的妥协。她心知肚明,因此,将一手伸向他。   “嗯?”程询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手势翻转,与他十指相扣,“没什么。想抱抱你,但是隔得远,懒得动。”   程询莞尔,起身到了她身侧,把她拥到怀里,“下棋不着急,先抱抱我们怡君。”   “好啊。”怡君想一想,说,“要是下月初,小日子还是没来的话,我们到初十请大夫来给我把脉,好么?”   程询想一想,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头用力亲了亲她,“要我跟你一道听消息?”   “嗯。”她点头。   他说好,过了一会儿,板过她的脸,低头索吻。   一点儿都不温柔的亲吻,只有激烈、灼热。她有点儿懵。   末了,他把她箍在怀里,双唇滑到她耳畔,轻轻的、柔柔的说:“我爱你。”   但在后来,事情并没全然按照夫妻两个的打算进行——   腊月初二起,怡君有了很明显的害喜的症状:无缘无故的,就会想吃一些在这季节不常见的饭菜;亦是无缘无故的,看到一些饭菜点心就会反胃,甚至于,闻到味道都会反胃。   腊月初三一早,用早膳时,看了面前的膳食一会儿,便匆匆忙忙起身,跑去盥洗室,大吐起来。之后,一整日都是这样,吃不下东西,吐了好几次。   程询下衙后,听吴妈妈、夏荷说了,心疼得不行,柔声跟她商量:“明日请太医来看看吧?我请一日的假。”   “那怎么行?”怡君皱眉,“传出去,你成什么了?你不怕,我还怕人数落我恃宠而骄呢。再说了,说不定是有胃火呢。唉,你不知道,女子的事情可多了,太盼着有喜,就会这样那样的闹腾,万一是空欢喜一场,你还要不要我在婆家做人了?”   “……”她说了这么多,他没了应对之辞,但到最后,还是心疼占了上风,“我不管。明日我不请假,但是,得请太医来给你看看。我晚一些知道没什么,你总这么受罪,太要命了,我受不了。你别这些那些的胡思乱想了,我这就去跟娘说。”   “嗳……”她刚要阻止,他已起身,大步流星地出门。   程询到了正房,只是跟母亲说:“怡君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吃不下东西,吐了好几次。明日您让外院的人请个太医来看看吧?”   程夫人听了,先是意外,随即不由想着,长媳料理家事的能力,来日怕是要高出她很多:怡君折腾了一整日,静香园里都没一个人过来给她通风报信,可见是对怡君的吩咐全然奉行。   这年头闪过之后,她就啼笑皆非起来——她的长子、长媳,也真是够傻的。   末了,她不由戳着程询的额头教训起来:“都折腾一整日了,你居然让我到明日再派人去请太医?真好意思啊,你那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   “……”程询汗颜,“我是想着,今日我先派人请个大夫来把脉,看看怎么回事。”   “去去去,快滚回去照看着怡君,我这就派人去请太医。”程夫人说着,亲自取出对牌,嘴里继续数落着长子,“不要说天色还不晚,就算晚了,太医院也有当值的。真是奇了,你那个连中三元的脑子,怎么遇到这种事就锈住了?”   程询啼笑皆非。   程夫人见他还站在那儿,剜了他一眼,“还不快回房?”   “是是是!”程询真是服了母亲,拱手深施一礼,笑着转身回了静香园。   .   入夜时分,太医来到程府静香园,为怡君把脉之后,笑着起身道喜:“恭喜大少奶奶,您这是喜脉。”   “是么?”怡君面上绽出由衷的笑容。   太医笑道:“千真万确。”   “那……”怡君问道,“胎相如何?需要服用安胎药么?”   “大少奶奶的身子骨很好,胎儿脉象沉稳有力,胎相很好。”太医诚挚地道,“用一些药膳安胎就好。”   怡君笑容可掬,“要劳烦您费心了。”   “该当的,该当的。”太医辞了怡君,转到厅堂。   程询就在厅堂等候结果。   太医照实说了。   程询面上平静,心头狂喜,亲自送走太医之后,大步流星地回到寝室。   怡君笑着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   他将她揽到怀里,反反复复地轻轻柔柔地吻着她的唇。   那样的喜悦,让他不知如何倾诉。   她亦如此。   期盼的日子说来并不长久,但是,对于孩子的期盼,又怎能用时间长短来划分轻重。   心愿得偿了,她却和他一样,不知道如何用言语表述。   .   程夫人闻讯后,先转到内室,对程清远道:“太医刚刚来给怡君诊脉,诊出的是喜脉。”   “哦?”正在看书的程清远立时抬眼望向她,“真的?”   “废话。”程夫人毫不客气地道,“这是我敢胡乱编造的事儿么?”随后就转身向门外走去,“我得去看看那孩子,仔细叮嘱一番。”   程清远没闲情计较她这般态度,只是琢磨着这个喜讯。   长媳有喜了,来日生下的,会不会是又一个程询?   程夫人来到静香园,程询和怡君相形走出寝室,到了东次间,恰逢程夫人撩了帘子走进来。   “娘。”夫妻两个齐齐行礼。   程夫人笑着上前去,亲自扶起怡君,携了她的手,相形到大炕上落座。   程询不等母亲撵自己,就说:“您今晚就在这儿用饭吧?我去吩咐小厨房。”   “算你识相。”程夫人笑道。   程询笑着出门去,留给婆媳两个说体己话的时间。   程夫人拍着怡君的手,笑着嗔怪道:“你这个傻孩子,要不是阿询过去跟我说,我真是不知道你已遭了一整日的罪。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怡君如实道:“陪嫁过来的人,不是有我的奶娘么?先前就往这上头想过,但总是怕空欢喜一场……就没好意思跟您说。”   “真是傻孩子。”程夫人轻轻地戳了戳她的脸,“是不是的,身子骨最要紧,哪儿能这样强忍着啊?”   “怪我。”怡君道,“吴妈妈说了好几回去通禀您,我都没好气——那会儿也是正吐得难受。”她握住婆婆的手,可怜巴巴地说,“娘,这回的确是我的错,死心眼儿了。”   程夫人笑起来,搂了搂儿媳妇,“你这孩子,真是招人疼。谁能舍得怪你呦。这会儿瞧着是好一些了?”   “好多了。”怡君仍是老老实实地答道,“不让我看见羹汤饭菜,我就没事。”   程夫人笑不可支,“那可不行啊。怎么样也要吃东西,知道么?你不吃,肚子里的孩子可就要跟着受罪了。”   怡君点头,“我知道了。先前没个准确的说法,就由着性子,以后是再不会了。”   程夫人又亲昵地搂了搂她,“什么都别怕,有娘呢。治害口的小偏方,我也知道一些,回头你试试,应该挺灵的。”   “谢谢娘。”怡君由衷地道谢。   .   怡君有喜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廖大太太、碧君、徐岩连忙前来程府,看望的看望,道喜的道喜。   廖大太太眉开眼笑的,与小女儿说话时,自然少不得像程夫人一般,絮絮叮嘱了一番。   碧君则是打心底的欢喜:往后,自己就是做姨母的人了。   徐岩则只头疼一件事,问怡君:“等你家娃娃出生之后,要喊我什么好呢?其实我喜欢孩子喊我姨母,但是,你是程家的儿媳妇,肯喊我一声伯母就不错了。你瞧瞧,嫁人之后的好处太多,坏处也有呢。”   怡君被她引得开怀而笑,“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纠结这种小事。”   随后,唐夫人也带着修衡前来探望怡君。   修衡对这个消息是喜忧参半,他是想:婶婶以后会给自己添个弟弟还是妹妹啊?要是妹妹,比较好,听说女孩子都很乖的,要是弟弟——像修征一样哭哭唧唧的男孩子……那就太麻烦了。   这些小心思,在去程府的路上,他都照实跟母亲说了。   唐夫人哭笑不得,总不能告诉长子,是你跟大多数人不一样,只好说:“你现在想这些,是不是太早了?要明年才能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修衡不服气地说:“但是,不是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吗?”   唐夫人拧了拧他的小鼻子,“你有远虑没事,但这事儿有什么近忧?你倒是跟我说说。”   “……哦。”修衡点点头,“这句话,我用错地方了,是吗?”   “是啊。”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小男孩儿。”   他不喜欢小男孩儿?自己才多大啊?唐夫人笑出来,“挺多人小时候都爱哭,不分男孩儿女孩儿,知道么?”   修衡皱了皱眉,“那也不能像二弟似的呀。”   “……”唐夫人只好把话题往别处引,“你得往好处想,往后程家给你添的弟弟或者妹妹,或许也像你一样呢,不爱哭,又聪明又懂事。”   “要是那样,就太好了。”修衡喜滋滋的,“我会特别特别喜欢的。”   这倒好,还没怎么着呢,先把胳膊肘拐到程家弟弟、妹妹那边去了。但也是好事,起码在修衡心里,程询、怡君与至亲的长辈无异。   到了程府,下马车之前,唐夫人认真地叮嘱修衡:“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准说,知道么?不然啊……”   “不然就不带我来了。”修衡犯愁地看着她,“我怎么敢呀?都说过好几遍啦……真是的。”说完,小身子一扭,走开去,掀开帘子。 第68章 朝中措   068 朝中措 4   唐夫人和修衡先去了正房。   程夫人迎出院门外, 看到修衡, 便笑吟吟地把他抱起来, “既然来了, 轻易就不会让你走。晚上有佛跳墙,还有精蒸鲥鱼、野菌野鸽汤, 好些好吃的。昨日收到帖子, 知道你和你娘要来,我和你婶婶特地吩咐厨房为你准备的。”   “祖母、婶婶太好了。”修衡搂住她的脖子, 亲了一口,随后转头问母亲, “娘亲,可以吗?”   “可以。权当今日替你爹爹把你送过来。”唐夫人又对程夫人道, “您为这孩子这样费心,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就什么都别说, 依着我们就行。”程夫人抱着修衡往厅堂走,“这算什么费心啊?大不了,往后请我们去你家里——还怕我们吃不回来么?”   唐夫人忍俊不禁,“巴不得呢。我每日里都盼着你们早些得空。”最近是不行,程府当家的人抱恙,别家有事没事的都不能下请帖。   走进厅堂,程清远笑微微地走出来。   “祖父!”修衡立时唤道。   程夫人忙把小人儿放下。   修衡小鸟一般扑到程清远怀里, “您知道我来了呀?”   “当然知道。”程清远的笑容立时变得慈爱之至, 抱起修衡。   唐夫人上前行礼, 是晚辈之姿。   程清远侧身, 又微微欠一欠身,“快免礼。坐吧。”随后抱着修衡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   唐夫人与夫妇二人寒暄一阵子,起身道:“我去看看大少奶奶。”又问修衡,“你是现在跟我过去,还是等我走了再去找婶婶?”   修衡想一想,“娘亲先去吧。反正,婶婶跟你说话的时候,也顾不上我。”他一双小手握着程清远的大手,“我跟祖父、祖母说话。”   三个大人都笑起来。唐夫人留下晓瑜,随引路的人去了静香园。   怡君正在绣帕子。婆婆说了,等怀胎满三个月之后,再如常走动,近日最好是乖乖地留在房里,有至近的亲朋过来,再照常应承。   与唐夫人见礼之后,两人到东次间说话。   唐夫人先关切地问:“害喜的症状好些没有?”   “好多了。”怡君笑道,“我婆婆知道一些小偏方,问过太医之后,让我试了试,真是挺管用的。眼下只是偶尔早间反胃。”   “那就好。”唐夫人笑道:“前儿我去了蒋府一趟,听你姐姐说,你想吃辣鹅脖子、辣黄瓜、酸豆角,却是娘家、婆家都没富余的,便是有,也怕做得不够好。”   怡君笑了,“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吃这些了,口味还刁钻得紧,平时根本不是这样。家姐是关心则乱吧,为此还挺犯愁的。”   “这倒是巧了,我怀着修衡、修征的时候,馋的也是这些。家里一个厨子做得还成,每年都会多备下一些,家里人吃,也会送给亲友。所以,今儿就每样给你带来了一些。酱菜像酸或辣的黄瓜条、酸甜乳瓜、雪里蕻,也都各给你带了一些。你先尝尝味道。”唐夫人笑道,“说起来,雪里蕻还是让侯爷和修衡闹的,不然厨子也不会腌制。”   “哎呀,那太好了。”怡君由衷地笑了,“不怕你笑话,今日早间,我都没正经吃东西,弄得丫鬟和吴妈妈着急上火,也不想这样,但就是觉着不合口。”   她本来就有些嘴刁,平日还能将就,不往心里去,这几日却是怎么都将就不成,成色、火候稍差一些的事物,吃两口就忍不了了,再不肯动筷子。唐夫人所谓的做得还成,必然是做得特别可口。   唐夫人招手示意随行的丫鬟。   丫鬟将带来的攒盒摆到桌上,打开来,是辣鹅脖子和几色酱菜。   夏荷忙笑道:“奴婢去给大少奶奶盛碗白粥来?”   怡君颔首,“给唐夫人盛一碗燕窝鸡丝汤。”又对唐夫人笑道,“小厨房里备着的,你也别闲着。”   唐夫人笑着说好。   夏荷、款冬麻利地备好餐具,送来白粥羹汤。   怡君先尝了辣瓜条,立时道:“好吃,好吃呢。”   唐夫人莞尔,“那你应该是口味与我差不多。”又指一指辣鹅脖子,“再尝尝这个。这时候,可不能怕油腻,只吃素菜。”   “嗯!”怡君点头,尝过辣鹅脖子之后,笑得像只满足的猫咪,“这个也一样好吃,就是我喜欢的那个味道。”   唐夫人只觉得此刻的她煞是可爱,忍不住探手摸了摸她的面颊,“小孩儿似的。那我明日再过来一趟,每样都多送你一些——本就打算着今明两日都过来,跟你说说话。再过些日子,我就又没什么时间串门了。”   怡君也不跟唐夫人见外,“如今早间的一餐饭真是最头疼的事儿,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跟我乱客气的话,不是讨打么?”唐夫人笑道:“放心,这些我管够。”   唐夫人只逗留了半个时辰左右。怡君知道她抛开家事不提,出门总是惦记着修征,便没有挽留,陪着她去了正房道辞。   修衡看到怡君,笑着唤“婶婶”,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跟前。   “修衡想没想婶婶?”怡君弯腰抚着他的小肩膀。   “想啊。”修衡眼神诚挚,“婶婶画的大白猫、小黄狗、黄鹂鸟,特别可爱,我特别特别喜欢,每天都要看好一会儿。”   “听说了。”怡君笑道,“近来又给你画了一些,等会儿瞧瞧?”   修衡笑着点头,“好!”   唐夫人出门前,说了明日会再来的事,得到程夫人欣然应允,又叮嘱修衡:“决不能累着婶婶,没忘吧?”   “知道。”修衡扬起小手,握住怡君两根手指,仰着头商量她,“婶婶现在没力气,领着我送娘亲走吧?”   “这种话,也只有你说得出。”唐夫人无奈。   程清远、程夫人和怡君则是忍俊不禁,三个人和修衡把唐夫人送到院门口。   唐夫人一再请他们留步,“晚间让侯爷来接修衡。”   程夫人笑道:“侯爷要是得空,就早些过来,一起用饭。”   唐夫人称是,主动唤红翡,“红翡姑娘送送我吧?”   红翡忙笑着行礼称是,陪唐夫人走远。   之后,怡君看着公公婆婆,道:“爹、娘,我给修衡画了一些画,是命人取来,还是——”   程清远见修衡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小胖手攥紧了怡君的手指,就知道他想去静香园,因而笑着颔首,“修衡喜欢你的画,你就带他回房去看吧,他有什么疑问,你也好给他仔细讲解。”   怡君和修衡同时微笑,前者恭声称是。   程夫人晓得怡君有分寸,修衡也是乖巧的,又有吴妈妈在一旁照应,没什么不放心的,笑说:“修衡今日就只管看画,明日再跟祖父继续学画画。好么?”   修衡笑嘻嘻地拉着长音儿说:“好——”   一大一小手拉着手慢悠悠走远,夫妇二人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   .   入夜,皇帝批阅奏折的时候,脸色奇差,眼神阴鸷。案上小山似的奏折,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内容都不能让他生出半分愉悦。   腊月初一那日,他告知朝臣:次辅与首辅先后病倒,内阁暂由柳阁老、付大学士代行首辅次辅职责。   付大学士入阁的年月已久,从不惹事,亦不张罗事,最擅长的一直是和稀泥,闲来常有诗词文章出手,更写过两个脍炙人口的戏本子。由此,自先帝到皇帝,平时都不能把他当做阁员,他们都如此,官员更不消说,明里暗里提起来,都只戏谑或由衷地称其为付大学士。   ——付大学士,是程清远在呈交给皇帝的密折中举荐的。不管什么人,都能有用武之地。近期,皇帝需要用到的,就是阁员和稀泥的本事。   这件事而言,皇帝很满意。   杨阁老“病”了两日之后,不少官员便已惶惶不安。这是必然的:称病,却闭门谢客,谁前去探病,连一个杨家的人都见不着,一概是在管家、管事的应承、致歉下扫兴而归。   这太反常了。   而且,刚到京城的景家亦是如此。   两家的党羽不能不担心,依附的重臣将要倒台,如果担心成真,自己怕迟早也要跟着遭殃。   早在程清远上那道请罪折子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次辅是有意与首辅划清界限,有几个更曾亲眼看到杨阁老对那件事的愤怒。   到这上下,如果什么都不做,落在杨阁老眼中,他们便与程清远无异,置身险境的时候,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卖了,不是不可能。   为此,他们不谋而合地先后上折子,找程清远和付大学士的茬。其实心里最恨的是柳阁老,从这个人回到内阁之后,首辅和他们的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可惜的是,柳阁老回到朝堂的日子并不长,他们根本找不到弹劾的理由。   这种折子,有些是言之有物,有些是只攻击程、付二人的私德。看多了,皇帝倒越来越不以为然。况且,相信与否都一样,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妄想一次就拆掉半个内阁。   而站在杨、景两家对立面的官员,也纷纷有了动作。   昨日,兵部、户部两名堂官上奏的是两广开支无度:去年春日开始以打造三十艘新式战船为名,先后三次请兵部拨银两,第一次是三百万两,之后两次各五十万两,将近两年过去,未闻竣工喜讯。他们请皇帝查证此事结果。   广东总兵八百里加急的奏折之中,除了详尽阐述自己所知的景家及亲友心腹贪赃枉法之外,亦提及了打造战船一事:朝廷白花花的银子送到两广,战船到如今只打造成十艘,并无新奇之处,且有偷工减料之举,若有水战,若将士用这样的战船御敌,不亚于将项上人头送与敌方。   末了,广东总兵请罪,称自己早就知晓景家累累罪行,却因景家煊赫之故,生出怯懦之心,便不曾尝试绕过景家上奏天子。   今晚,远在两广的监察御史、锦衣卫的奏折和密信又至,亦都提及打造战船一事,只是,监察御史的态度是小心翼翼,话说的模棱两可,明显存着试探之意;锦衣卫的态度则是笃定的,列出了几名人证的姓名及履历,字里行间明显流露对两广总督的不满。   皇帝看完这些,手脚都发凉了。   要气疯了。   先帝末年的几场战事,国库几乎耗尽。这两年,一直是亏空的状态。   朝廷都穷得叮当响了,景鸿翼竟还钻空子。钻空子也罢了,一伸手就是几百万两,到眼下竟是打了水漂。   兵部的支出,在他登基之后,从来不含糊,是清楚,军需不足、兵器战船以次充好的话,一旦有战事,不论胜败,都是将士用性命垫出来的结果。   他知道景鸿翼越来越嚣张跋扈,仗着是他的老丈人,不乏作威作福的时候,但他从没想过,那老匹夫如今的心都黑了、烂了。   两广说打造新式战船的时候,兵部为难,户部为难,内阁更为难,跟他说起的时候,都是期期艾艾的。   他当时怎么说的?“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将士,水上作战最是艰险,那边又总有倭寇作乱,两广总督这也是出于长远的考虑。此事,还请各部都帮衬一把,缩减一些可以从缓的开支。”   于是,众人说好,齐声赞他是英明的君主。   他英明?   他英明到了被自己的岳父狠狠地打脸的地步。   他分明就是个搬石头砸自己脚的傻子。   杀了他。他要杀了那老匹夫!   皇帝磨着牙,将手边的茶盏狠狠掷出去。   刘允吓得身形一颤,闭了闭眼。   过了片刻,有内侍进门来,硬着头皮通禀:“禀皇上,平南王和临江侯已到殿外。”   皇帝抬眼看着那名内侍。   内侍垂着头,都感受到了他眼里的煞气,不可控制地哆嗦起来。   皇帝沉了片刻,指一指地上茶盏的碎渣,吩咐道:“快收拾干净。”   召见黎兆先、唐栩,是要商议出一个可以取代景鸿翼的人选。这事情必须尽快决定,不然,景鸿翼在两广的党羽确定上峰的处境之后,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   晚间,唐栩派人到程府传话:要与同僚议事,晚间要进宫面圣,是以,要晚一些来接修衡。   修衡已经习惯了父亲的繁忙,不以为意。   晚膳时,因着这孩子的缘故,程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用饭,这情形,真是久违了。   修衡坐在怡君和程询中间的位置,椅子自然是比大人坐的要高出不少。   对于唐家这个聪明绝顶的孩子,程译、程谨早就听母亲说了很多次,却是到今日才有机会长时间地相处。   席间,兄弟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和修衡说话,修衡不是怕生的性子,兄弟两个态度又特别柔和,没多久就熟稔了。   程译笑着对修衡说:“你以前来玩儿,是不是只认一个程叔父啊?”   “是啊。”修衡诚实地说,“以前,不是跟你们不熟吗?”   程译和程谨都笑起来,后者道:“怪我们,要到年底才有空。到时候你再来,记得到外院找我们。”   修衡乖乖地点头,“好啊。叔父跟我说过,你们很喜欢马,骑射也很好。等你们有空了,可以让我看看你们射箭吗?”   “当然可以。”听得哥哥跟修衡说起过自己和三弟,程译心里特别高兴,顿一顿,问道,“我大哥是你的叔父,那我们呢?”   修衡眨了眨眼睛,把兄弟三个逐一看过去,思索一小会儿,说道:“你们是二叔父、三叔父。”随即有些底气不足,小手扯了扯怡君的衣袖,小声道,“婶婶,我说的对吗?”   “对。”怡君给他一个肯定的笑容。   程询则微笑着抚了抚修衡的背。   程译、程谨由衷地笑起来,异口同声:“说的很对。真聪明。”   修衡抿着嘴笑了。   是其乐融融的氛围,若说有美中不足,便是程清远与程询都是笑得多,话很少。   程译、程谨带着修衡去了西次间,教他下五子棋。修衡则又问程清远:“祖父不来吗?”   程清远自是没有不答应的。   程夫人唤程询送怡君回房,对后者道:“只管早些歇息。”   怡君顺从地称是,转而道:“让红翡送我就行了。”   “也好。”程夫人已了解她一些性情,也就没有坚持。   怡君回房之后,程询指一指西次间,对母亲道:“您过去吧。告诉修衡一声,我得去外书房,有点儿事情。”   “去吧。”程夫人拍拍他的肩。   酉正时分,唐栩来到程府,先去了程询的书房,落座后,把皇帝召见自己和黎兆先的目的说了,又道:“我们举荐的是陆放。至于陆放那边补缺的人,举荐的是广东总兵。这倒是与皇上不谋而合,便有了定论。”   程询道:“你跟我一个书生说这些,不是对牛弹琴么?”   唐栩不由抬头望向上方,若有所思地说:“今儿是什么日子?程知行居然妄自菲薄起来。月亮是从哪边儿爬出来的?”   程询失笑,“没别的事,就赶紧去接你儿子。再晚一些,他就睡着了。”说完站起身来。   “的确是不早了。别的事明日再跟你细说。”唐栩与程询往外走的时候,低声道,“广东总兵上折子,坐实了景部堂打造战船虚耗银两的罪行,怎么回事?要是你家老爷子急赶急发话,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程询就笑,“有身在两广查案的锦衣卫,又能用次辅、苏家的名号,我先斩后奏,说服广东总兵,能有多难?”   唐栩释然一笑,“这就说得通了。”   .   翌日上午,修衡惦记着去程家的事,早早地让奶娘帮自己穿戴整齐,催促着母亲快些把修征交给他的奶娘去哄。   唐夫人说道:“别急。今日要给你程婶婶送一些东西过去,等丫鬟婆子打点停当,我们才能走。”   “哦。”修衡便不再着急,在府里跑来跑去,看盛开的腊梅、落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小鸟。   过了一会儿,他无意间看到丫鬟、婆子把一小坛一小坛的酱菜搬出小厨房。   “这是做什么啊?”他问。   一名丫鬟笑道:“回大少爷,是夫人吩咐的,这些要送到程府去。”   “……”修衡站在原地,满眼疑惑,过了一会儿,跑回正房,恰逢已经打扮整齐走到天井的母亲,他问,“娘亲,我们家现在很穷了吗?”   唐夫人被他问得一愣,“没头没脑的,这是说什么呢?”   “是不是很穷了啊?”修衡追问。   唐夫人斜睇他一眼,“当然没有。”   修衡更加奇怪了,“那为什么要送程婶婶酱菜呢?”   唐夫人想一想,故意逗他:“你能送给程祖父小酥鱼、蜜供那样的小吃,我就不能送酱菜给婶婶啊?”   修衡抓了抓胖嘟嘟的脸,“那不一样吧?我才几岁啊?你都多大了啊?”   唐夫人强忍着笑意,道:“我送什么,自有我的道理。”   “能有什么道理啊?”修衡皱着眉。   “走吧。”唐夫人笑着去牵他的手。   修衡却变成了小气包子,鼓着脸、嘟着嘴、搓着小手,“我不去啦。多难为情呀。叔父婶婶给我那么多画,你却送酱菜……”   唐夫人绷不住了,笑起来。   修衡更生气了,“我可是要跟爹爹告状的!”   唐夫人笑得腿都要软了,这才仔细地跟他解释:“婶婶和娘亲的口味相近,程府厨房里的酱菜准备的不多,她早间又想吃这些,我们难道不该送她一些么?”   “……不早说。”修衡又气又笑地扯住了母亲的手,摇晃着,“居然捉弄我。”   唐夫人笑着抱起他,“好不容易着急一回,却是跟我耍性子,被捉弄也是自找的。”   “……”修衡抽了抽小鼻子,好一会儿才闷出一句话,“我还是要跟爹爹告状。”   唐夫人笑声愉悦,“随你。”   到了程府,跟怡君说话的时候,唐夫人说了说这件事,怡君着实笑了一阵子。   .   这一年的腊月,在京官员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大早朝上,皇帝着青海总兵赴两广,任职两广总督;广东总兵赴青海,任青海总兵。两名吏部官员即刻出列,委婉地表示反对。   皇帝冷着脸也冷着声音问二人:“那该任命何人?你们两个么?”   一名官员大着胆子道:“此事尚需兵部、吏部好生参详。”   皇帝冷笑,“等你们参详完,年都过完了。君无戏言,你们要朕收回成命?退下!再有胆子质疑圣旨,先去领二十廷杖醒醒脑子!”   两名官员闹得灰头土脸。   随后,皇帝将两广打造战船的事情公之于众,当即下旨:“即刻将景鸿翼父子四人打入刑部大牢,三法司从速审讯。抄没景家全部家产。欲为景鸿翼求情的官员,先去诏狱住几日,再给朕上折子。”   半数朝臣俱是倒吸一口冷气。诏狱是什么样的所在?就算有人能活着走出来,也已交代了半条命——说来说去,是斩断了官员为景家求情的路。   皇帝已对自己的岳父起了杀心,且不欲隐瞒任何人。   不论处于什么立场的官员,不少人都在担心一点:皇帝的怒气,会否殃及两广众多官员。   有罪的,的确是该治罪,但若从上到下一并惩戒的话,要发落多少人?这势必引起两广官场到民间的震动。并且,两广官员不乏与京官或别处的地方官有来往,届时相互攀咬的话,半个朝堂都要陷入腥风血雨。   他们怕,怕这帝王太年轻,将这一把大火烧得难以收场。   幸好,皇帝没让他们担心多久,几日后,内阁阁员便相继看出,这一次,皇帝要发力惩戒的只有身负重罪的几个人:   趁机弹劾、攀咬其余两广官员的折子,皇帝都让付大学士过目,再让对方拿出个章程。这一次,付大学士把最擅长的和稀泥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对上婉言规劝皇帝,对下安抚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或趁机对人落井下石的官员。皇帝愿意给他情面,官员怎敢不识相。   身在刑部大牢,每日接受审讯的景鸿翼父子四人,如何都不肯招认罪行。   皇帝倒是不急,笑着对刑部尚书说:“不着急,还没到对他们动刑的时候。”   腊月下旬,抄没景家家产一事有了结果:景家单在两广的所有产业相加,共值白银三百九十余万两;其中抄没的银票、金银相加,共计一百余万两;珠宝玉器折合市价,累积八十多万两;其余银两数额,为店铺、田产、宅邸等等估价之后总值。   皇帝看完,恨不得用银子把景鸿翼活生生砸死。   即便是官员中的世代豪富之家,也不可能有景家这样的家底,景家发迹,不过几十年光景。做了他几年的岳父,就真富得流油了。   皇帝下令:“景家父子若再不认罪招供,大刑伺候!刑部衙役若不堪用,撬不开他们的嘴,便将他们送到诏狱,交由锦衣卫刑讯!”   为了这个案子,皇帝延迟了给京官的年节假,每日都会临朝。   三日后,景家父子扛不住了,相继认罪:打造战船一事,景鸿翼是受亲信怂恿才上的折子,朝廷先后三次拨银两过去的时候,亲信先后“孝敬”了景家共计二十万两雪花银。此外,每逢景家有红事,诸多官员随着景家亲信“孝敬”价值不菲的贺礼。被问起都有哪些官员,他们只说人太多,忘了。   至于别的罪行,父子四人绝口不提。在官场打滚这么久,他们如何看不出,皇帝眼下要杀的,只是景家人。   皇帝看完证供之后,却下了一道特旨:着蔚滨带锦衣卫头领审讯景家父子,让景家父子记起不断行贿、数额甚巨的官员,得到签字画押的口供之后,不得外传,直接送到养心殿。   那么多行贿之人,皇帝现在不会惩处,却不代表不会预备下来日杀害群之马的刀。   蔚滨一听就明白,当即领旨,当夜携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奉旨行事。   腊月二十六,京城的大街小巷,已洋溢着过春节的喜气。宫中、朝堂上,却无一丝欢喜。   朝堂之上,皇帝先颁发了一道罪己诏,大意是:两广的两个案子,归根结底,错在天子识人不清、误用贪官,愧对列祖列宗。为此,春节期间罢免宫中声乐宴席,每日在奉先殿静心思过。   百官闻言,齐齐跪倒在地,除了山呼万岁,一时间谁都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太突然了。   随后,皇帝又有旨意:景鸿翼身为两广总督,贪墨行径着实令人发指,来年二月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其膝下三子,同罪,同日论处。景家其余人等,着刑部按律定罪。   百官默然。别的帝王讲究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位却是一年之初就杀人。真不吉利。   很多人都在心里腹诽着,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反对:老丈人一家都能杀了,戾气有多重,不消多说,这种时候,谁出声谁就是活腻了。   好吧,等到进二月,再提醒皇帝选个宜开杀戒的日子吧。   ——至此,很多人都坚信,皇帝很有做暴君的潜质。   皇帝再无赘言,宣布退朝,唤内阁到养心殿报账:今年国库又亏空了多少银子,六部刚刚核算完,他如何都要仔细聆听,做到心中有数。   腊月二十七,杨阁老请锦衣卫转呈皇帝一道请罪折子。而且,他也真的病了,被景家父子一日惨过一日的处境吓病了。   皇帝收下了,也仔仔细细地看了,吩咐送奏折进宫的锦衣卫:“跟杨先生说,先过年养病吧,朕现在懒得搭理他。”明显是撞到南墙才回头,这道请罪折子,来得太迟了些。既然如此,若还想安安稳稳致仕,要把他哄舒坦了再说。   .   托皇帝每日都对着列祖列宗思过的福,从腊月二十八开始的年节假里,京官都自动地免去宴请,至多是与三五好友在一起喝几杯,敢燃放烟花爆竹的门第屈指可数,胆子小的,甚至禁止价值昂贵的佳肴上桌。   总之,除了照常张贴的春联窗花、百姓营造出的喜庆氛围、初一初二的拜年,官员们的日子,比国丧期间好不到哪儿去。   程府对此倒是没生出半点儿不快:   听闻皇帝杀伐果决地处置了景家父子,程清远每日所思所想太多,病情便总有反复,听不得喧嚣声;   程夫人因着抱恙的夫君、怀胎的长媳,从本心希望府里安静些;   程询没有往年没完没了的赴宴、宴客,便能安心陪伴至亲、妻子,怡君对此唯有欢喜;   程译虽然得了年节假,但是姜先生布置的功课比去年多,他巴不得每日清清醒醒的,能够有条不紊地把功课做完还做好;   腊月里,程询抽空与管事议事的时候,都让程谨在一旁听着,程谨学到了很多应对管事、打理产业的手段和窍门,正月十五之后,他就要接手部分产业,在那之前,务必要把学到的融会贯通。是以,心思与程译大致相同。   初四午后,杨阁老的门生石长青到访程府,求见程清远,被出面应承的管事婉拒之后,直接递给管事一封书信,“拿去让你家老爷爷看看,再让他决定见不见我也不迟。”   石长青今年三十来岁,入过翰林,如今是户部堂官,以前便是没有杨阁老那层关系,凭谁也不敢小觑。管事当即赶到正房。   程清远正在小书房里伏案疾书,听管事说完原委,才放下笔,看了看那封信。   他斟酌片刻,把信纸照原样叠好,放回信封,递还给管事:“送到大少爷那里,让他做主。若要见,由他出面。”   管事称是,转到静香园。   这会儿,东次间里,怡君站在桌案前插花,程询坐在大炕一侧雕刻印章。   看过信件,知晓父亲的态度之后,程询似笑非笑地对管事道:“把人请到暖阁,好生款待,记得先提醒他,我何时刻好印章,何时去见他。”   管事称是而去。   之后,程询继续气定神闲地雕刻印章。   怡君一面修剪花枝,一面问他:“没开玩笑啊?”   程询牵了牵唇:“他本末倒置在先,受怠慢也是自找的。”   怡君转头望着他。   “嗯?”他扬了扬眉。   怡君蹙了蹙眉,“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笨啊?总是我刚说个开头,不管是扯闲篇儿还是真的不明白,你都直接告诉我原因。”   程询一边眉毛扬了扬,随后放下手里的东西,擦了擦手,“廖二小姐,你现在这脾气,是不是忒难伺候了?前几日数落我跟你打哑谜,让我凡事直接告诉你原由。我照办了又不成。到底怎么着,您受累给我划个道儿,成么?”   怡君侧头看着他,睫毛忽闪一下,“我有那么说过么?”   程询说:“你想想。”   怡君想了一下,说:“没有。”   程询讶然,旋即歪在大迎枕上,打趣她:“是有喜累的,还是娘给你补过火了?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现在隔三差五地犯迷糊。” 第69章 朝中措   069 朝中措 5   怡君拿起一支黄灿灿的雪心腊梅, 对着花瓶比量, “少给我戴高帽子。这回明摆着是你编排我,怎么着?觉得我现在好欺负, 是吧?”   程询不由按了按眉心,又是笑又是无奈, “我总跟娘说, 补品吃太多也不见得好, 她偏不听。瞧瞧,好好儿的一个孩子, 给补成这样儿了。”   “嗯?”怡君转身, 对他扬了扬眉, 又气又笑,“你再说一遍试试?”说着,摇了摇手里的腊梅花枝。   程询笑出来, “要打人么?那你得换个东西,这个不成。你怎么打事小,累着事大。”   怡君又加了两根花枝,一并握在手里, 走到他跟前, “说我也罢了, 连娘也一并说。有你这样儿的么?快,说你失言了。”   “好, ”程询立刻道, “我失言了,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一回。”   “……你啊。”怡君抿着唇,空闲的手伸出来,用力捏了捏他的下巴。   程询笑着扬了扬脸,“就这么点儿花,鼓捣一刻钟了。这是插花,不是雕花,就算弄得惊天地泣鬼神,最多也就看几天。”   “闭嘴。”怡君掐了掐他的面颊,“还不都是你害的?”   “这怎么也成我的不是了?”程询握住她的手,“要不然这么着,你就说我近来做对过什么吧?”   “是二十八还是二十九来着?我插花的时候乏了,你就让我去睡,帮我弄好。”怡君有点儿郁闷地看着他,“第二日我仔细看了看那瓶花……觉得自己像是刚入门的。”   程询这才知道,自己无意间给她添了小烦恼,于是坐起身来,揉了揉她的脸,“那是凑巧了吧?那些花凑巧都能用上而已。”   “少宽慰人了。打量我瞧不出门道似的。一瓶花,有无灵气,一看便知。”怡君打开他的手,“有时候看着你真心烦。孩子生下来,要是不够聪明,谁都会以为是随我。”有个太太太出色的夫君,有些事真挺让人气馁的。   有喜之后,情绪不再是她能够控制自如的,尤其在他面前。他都知道的。他下地踏上鞋子,轻轻地把她拥到怀里,“过目不忘的人,说自己不够聪明,你可真好意思说。我们的孩子,要真是资质寻常,跟我们也没关系,是随文哲——外甥、外甥女随舅舅,没听说过么?”   怡君听他一通胡扯,笑出来,“你是料定了我不会跟哥哥说这些。”   “那是。”程询笑道,“不然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开罪大舅兄。”说着拥着她走到桌前,“来,我给你瞧瞧。这事儿跟写字、作画甚至下棋都有相通之处,最关键的,是布局是否妥当。其实这就多余用心摆布,我瞧着一大捧乱七八糟地往瓶子里一塞也挺好看。”   怡君又被他逗得笑起来,从他身侧展臂搂住他腰身,“阿询啊。”   “嗯?”从母亲口中得知他的小名之后,偶尔,她会唤他阿询,语气都是特有的柔柔的,懒懒的。   怡君的眼睛亮晶晶的,“过来,给我亲一下。”这种时刻的他,让她特别的想依靠、依赖。   他唇畔逸出温柔的笑,转过身,低头深吻一下她的唇。   她抱紧了他一些,双手在他背后交握。   他知晓她这会儿没了学的心思,便只是静静地拥抱着她。不,是拥抱着她和孩子。   过了还一会儿,她问:“你说我埋怨你跟我打哑谜,到底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真忘了。”   程询柔声提醒她:“有一回,你窝在床上看书,我在外间看公文,隔着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你提起了杨汀州,有印象吧?”   “记得。”怡君立刻点头。   “你说,听阿初说的,瞧着杨汀州最近神不守舍的,应该是杨阁老那档子事儿闹的。随后问我,他和至亲会不会被连累。”   怡君又点头。   “我就说,他至亲若是没借着杨家旁支的势头行贿受贿,没有实打实的罪行,影响不大。”   “我记得。”怡君接话道,“我听你说的模棱两可,好像问过你影响不大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杨阁老致仕是一定的,但要看怎样个致仕的法子,走得不大好看的话,杨家旁支会不会受连累,真就不好说。”   “哦……”怡君终于想起来了,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听到中途就困得睁不开眼了,心里又急着要个准信儿,定是恼了。我就记得,睡着前稀里糊涂地抱怨你一句……说的是什么却忘了。”   程询轻轻地笑起来,“你说,还没到正月十五呢,就开始跟人打哑谜,忒招人烦了。把我说的懵住了一会儿,再跟你说话,你就不吭声了。也是奇了,以往临睡前,你说话都是含糊不清,那回倒是说得一清二楚。过了一阵子,我进去看你,你睡着了,气呼呼的样子。”   “真的啊?”怡君头一回被自己弄得哭笑不得了,“这可真是……用修衡的话说,就是太难为情了。”   程询笑意更浓,“后来你倒是没再提杨汀州的事儿,我只当你是懒得问我了。”   “哪儿啊。醒了斟酌一番你说的那些——虽然没听全吧,但也得承认,就是谁都说不准的事儿,问谁就是难为谁。”怡君如实道,“以前,杨汀州不是帮过我和姐姐的忙么?是为这个,想到他若是被牵连,很是不落忍,为此才说起的。”   “明白。”程询道,“这几天,我留心了一下杨汀州和他双亲。那一家人,都是处事精明圆滑的主儿,各自交下了一些实心实意相待的朋友,就算有人落井下石,也一定会有人仗义执言。”他给了准话,“放心吧,没事。”   怡君心里暖融融的。没想到,他会为这件事做功夫,明明,在他,这只是微末小事。   .   石长青很清楚地记得,自己进到程府时,将至未时。   虽然程府管事有言在先,程询要刻完印章之后才会来见他,他仍然没有想到,足足干坐了两个多时辰。   他只能等,而且要心平气和地等。   .   酉时,程询带上两枚刻好的印章,离开静香园,到了正房的小书房,示意丫鬟通禀。   丫鬟很快折回来,帮他打了帘子,“大少爷请。”   程询走进室内,视线不自主地落到那张小小的书桌上。   桌上放着修衡上次过来画的两幅画:展翅飞翔的大雁,立在斜斜伸出来的一根树枝上的小鸟。   小鸟是上了色的,眼睛画得很好,仰着头,正在鸣叫。   颇有神/韵了,但是——“修衡打好根基了么?太快了点儿吧?”他不自觉地问出口。   “……”程清远狐疑地望了程询一眼。这时候过来,该说的是石长青的事,却怎么扯起了闲篇儿?“不会。我让他在家得空就画几笔。”他说。   “把这茬儿忘了。”程询又问,“他喜欢工笔画?”   “小孩子,不喜欢才奇怪。”程清远放下笔,不悦地凝望着他。   程询转头望向父亲,笑了笑,“我就多余问这些。”   程清远的神色像是在说:难为你还知道。   程询闲闲地走到书案前,“石长青在信件末尾提及的那封信,确有其事?”   程清远颔首,“是有那么一封信。”   程询说:“他的来意,定是要您不惜一切代价,让杨阁老走出困境,甚至官复原职。”   程清远再颔首,“不错。杨阁老对他有知遇之恩。”   “那程家就让他报恩吧。”程询一笑,语气平和。   “可以。”   “没别的事儿了。”程询转身,溜达着往外走。   程清远忍不住道:“不想知道那封信的细节么?”   “言之凿凿能杀程家满门的信,不外乎是犯了忌讳。”程询回眸望去,一笑,“您不是能出这种过失的人。”   “怎么说?”   “如果有,早就告诉我了。”程询和声道,“那封信,其实是您针对杨阁老留的后手吧?”   “……”程清远凝视着他,片刻后,竟笑了,“你是真把我和杨阁老都看透了。若不是呢?若真的大祸临头——”   “世道的错,命定的劫。怪不得谁。”程询和声道,“死之前,我会发誓,下辈子颠覆这种世道,哪怕做枭雄佞臣。”   这次,程清远是真笑了,“这世道不公不仁之处颇多,我承认,没少利用这些不公不仁。”   “记住了。以后遇到合适的人,说不定会效法为之。”   程清远颔首,“你去吧。”   程询转到外院,走进光霁堂的书房,寻了两个相宜的小锦盒,把印章放进去,随后交给程福:“拿去给二少爷、三少爷。”   程福称是,又笑着提醒:“大少爷,暖阁里还有位客人等着呢,您没忘吧?”   “没。”程询笑了笑,“让程安过去一趟,把人请过来。”   “好嘞。”   等待期间,程询沏了一壶岩茶,打开一个放着打磨好的鸡血石、墨玉、羊脂玉的扁方匣子,看了一会儿,取出一块羊脂玉。接下来,想做个雕花或刻字的玉牌。   这门雕篆的手艺,学会了,就不想放下了。腊月初,特地去看望过两位老师傅,顺道请教了几个问题。老师傅都是豁达的人,不怕有人偷师,只怕没人肯用心学这门流传了多少年的手艺,因而有问必答,并且顺带着教了他两手绝活儿。   挺感动的。   回来之后,他跟怡君提了提。   怡君就说,既然又学到了一些精髓,手艺肯定更好,得闲就给娘做枚印章吧,她得闲习字作画的时候,我瞧见过几次,她的印章很旧了。愿不愿意换是一回事,你的心意是另一回事。   他欣然说好。说来惭愧,他能想到的长久的孝敬,只是不辜负母亲的期许,让她母凭子贵。送给母亲的礼物,都是搜罗到的新奇又拿得出手的物件儿,平时却从没想过,送一件亲手做的物件儿。   不会也罢了,会也没想过,就是哪根儿筋拧住了吧。   怡君又提醒他,既然是送给长辈,就要守着不成文的规矩来,别用来历不明的玉石。又说,有的人神神叨叨的,总觉着说不出来历的玉石里头藏着妖怪,会坏他的运道。   引得他笑了一阵子。后来,就是照她说的办的,好好儿选了一块来历清楚的和田玉,分外用心地给母亲做了一枚印章。   腊月二十九上午,他把印章拿给母亲,说要过年了,怕您今年不给我压岁钱,提前贿赂贿赂您。   母亲笑着斥他一句混小子,从小匣子里取出印章,拿在手里瞧着,面上是说不出的欢喜、欣慰,说得了这新的,才想起旧的印章年月太久了,该换了。   他搂了搂母亲的肩,说往后这类手艺活儿就交给我了。   母亲反过头来逗他,说我可得跟亲朋好好儿显摆一番,到时谁要想让你做印章,我就替你应下,一枚印章十两银子,玉石自己备好。   他哈哈地笑,说行,好歹也是一门赚钱的营生。   正说着,程译、程谨一起走进门,见他和母亲特别高兴,问有什么喜事,母亲就原原本本地说了。   兄弟两个仔仔细细地看了印章一会儿,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记得自己好像是嘴角抽了抽——俩人明摆着是想让他做印章,但是,他是长兄啊?不该是坐着等他们送礼的人么?   随后,程译竟少见地诙谐了一次,抬起左手,摊开来,晃了晃,说哥,我出五十两成么?   母亲笑得打跌。程谨笑得前仰后合,还不忘附和,说我加十两。   他说你们俩兔崽子,这是把我当卖艺的了吧?   俩人就变得可怜巴巴的,说这不是信得过你么?这不是打心底羡慕娘么?快快快,给点儿面子,看在过年的份儿上。   到末了,当然是答应下来。说心里话,两个弟弟为了小事求着自己的滋味,特别好。   回房之后,跟怡君说了,她笑了好半晌,说早知道就跟你一起过去了,亲眼瞧着,一定更有趣。   是很有趣,充盈着满满的欢欣。但若没她的细致通透,这样的日子,恐怕不会这样早就到来。   “大少爷,石大人来了。”程安的通禀声,打断了程询的思绪。   程询颔首,“请。”待得石长青进门,起身拱手一礼,“劳石大人久等,失礼了。”   石长青微微一笑,“无妨。公子事忙,能拨冗相见,我已知足。”   程询笑着请对方落座,亲自斟茶,递过去。   石长青道谢,随后道:“那封书信,公子是否还没见过?”因着程询彬彬有礼的做派,他此刻几乎已经认定,程询是受父命晾了他这么久,等会儿要说的话,亦是程清远交代的。   程询笑微微地道:“你把家父好生挖苦了一番,家父与我,都已看过。”   石长青望着程询的眼神,闪过狐疑。   文官惯会骂人不吐脏字,他那封信,算是把程清远骂成了背信弃义、一无是处的小人。程清远受得了,不动怒,是早就被人诟病过无数次,说是麻木都不为过。但是,作为程家刚入官场的长子,看到辱骂自己父亲的书信,竟一丝火气也无……是不是太反常了?   程询唇角的笑意淡了一些,“你在信末尾说,妥善保管着一封他六年前写给你的信,信中的不妥之处,若深究,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石长青颔首,“正是。那时我外放,有一阵常与程阁老互通信件,探讨学问、时政。”   程询目光深沉地凝视着他,“你想怎样?”   石长青道:“我要令尊与杨阁老调换一下处境。”   “谈何容易。”   石长青道:“只要程家有这份心,就不难。”   程询剑眉微扬,“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杨阁老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石长青道,“我欣赏你的才华,却一向瞧不上令尊。”   “瞧不上家父,就瞧得上杨阁老?”程询眯了眯眸子,眼含嘲讽,“退一万步讲,家父就算有天大的过错,也轮不到杨阁老及其门生党羽诟病。”   这是心里话。很多方面来讲,父亲的能力都不容小觑,比不过的是柳阁老。至于杨阁老,要不是先帝期间的内阁严格遵循论资排辈那一套,当年真轮不到杨阁老做首辅;要不是杨家后来与景家过从甚密,谁都轻易不敢触及与皇亲国戚相关的是非,杨阁老怕早已被其他阁员使绊子赶下台。   儿子维护父亲,是天经地义——石长青这样想着,一笑,“这一点,争论无益。”   程询道:“程家若照你说的做——”   “事成之后,信件原样送还。”   程询就笑,“我怎能确定你不会继续用信件要挟程家?”   “君子一诺,重于千金。”   程询又笑了,“既然如此,你能否相信程家的承诺,先将信件送还?”   石长青也笑起来,“不能。眼下我是有求于你们,也是在要挟你们。怎么样的人,会傻到先将把柄送还?”   程询身形向后,斜斜倚着靠背,是略显懒散的姿态,眼神却更为锐利、直接,“那这事儿就不用说了。想做什么,你只管去做。”   石长青讶然,“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次辅的意思?程家满门的性命,你们都要豁出去?”   “眼下家父若是听凭你摆布,不要说不可能让杨阁老官复原职,就算能做到,杨阁老回到内阁之后,你还是会将那封信呈给皇上,让程家死无葬身之处。”程询目光灼灼地看住石长青,“让人死之前还为你和杨阁老拼尽全力,这算盘,你打得可真精。”   全盘计划被戳穿,石长青也不尴尬,笑道:“听听,大过年的,你说的这些话,多不吉利。”   程询神色漠然地看着他,“我才想起来,你早年丧妻,杨阁老将杨五小姐许配给你,婚期是定在今年八月吧?怪不得,你会这样尽心尽力。”   石长青轻咳一声,道:“这事情,也不需闹到你说的那个地步。就算有些事势在必行,程家想要留个后人,还是可以的。”停一停,对程询意味深长地一笑,“听说你发妻有喜了?”   程询仍是神色漠然地看着他,锋利的目光中,尽是嫌恶,“就只为这句话,合该你不得好死。”   石长青霍然起身,冷笑道:“放心,你一定会走在我前头!”语毕阔步离去。   程询看看天色,回到静香园,携怡君一起去请安。到了正屋,问过母亲,他又去了小书房,见到父亲,说:“我把石长青打发走了。”   程清远直接说道:“这回,只能我出手。”   程询颔首,“对。我要是不解气的话,日后再跟他找补。”   程清远站起来,捶了捶肩,“不舒坦,派人去给我请太医。”   程询一笑,“好。”   程清远看着他又是溜溜达达走出门去,一时间竟有些啼笑皆非。在石长青这件事情上,就算笃定结果,在程询这个年纪,也不该是这样松快的样子,连带的,影响得他都松弛了不少。   .   正如允诺过的,皇帝每日都在奉先殿思过。   奉先殿前殿供着历代帝后的灵位,后殿,历代帝后各居一室,室内设香案,另有神龛、宝床、宝椅等。   皇帝每次过来,行礼之后,或是在前殿打坐,或是缓步游走,在心里将列祖列宗的功过细数一番。   有生以来第一次,过年过得这样孤单又清净。   偶尔,刘允会替他憋屈得慌,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可他居然感觉不错。   这样度过一天,到晚间,皇帝就近歇在毓庆宫。毓庆宫是他做皇子、太子那些年的住处,旧地重游,躺在那张睡了多年的床榻上,心绪会回到孩提、年少时。   今晚,用过晚膳,皇帝坐在案前批阅奏章,听得蔚滨求见,当即颔首,“传。”   蔚滨禀道:“今日,石长青到访程府,盘桓半日。他走后,程阁老的头疼病又犯了,程府已派人请了太医过去。”   皇帝看向刘允。   刘允即刻道:“请太医的事,奴才知情,却不知道旁的。”   皇帝嗯了一声,又看蔚滨,“怎么回事?”   蔚滨道:“杨家的五小姐,两年前就与石长青定亲,因杨阁老想多留女儿一段时间,婚期定在了今年八月。此外,石长青本就是杨阁老的得意门生。”   皇帝似是而非地笑一笑,“倒是挺沉得住气。”   蔚滨不好接话,也没别的事通禀,便告退离开。   过了一阵子,正宫新上任的总管太监来禀:“禀皇上,皇后娘娘今日仍旧整日跪在宫门口,今晚撑不住,呕了两口血,晕了过去。奴才已经请太医去诊脉,太医说……怕是不好了。”   继上次见过皇帝之后,皇后就等于被打入了冷宫:宫人减半,并都被面生的新人代替,宫门外有侍卫把守,除了总管,任何人不得出入。   皇后在除夕当日,才听说了皇帝对景家的处置。她想见皇帝一面,为至亲求情,然而,连宫门都走不出半步。别无他法,只得跪在宫门内。   皇帝闻讯,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她去”。   此刻闻讯,皇帝手里的朱笔一顿。他将笔放到笔架上,抬眼静静地望着说话的人,眼神辨不出悲喜。   过了好一会儿,他问:“太医怎么说的?皇后还能撑多久?”   “太医说,最多能撑两三个月。天气太冷,皇后跪了好几天,风寒之症很是严重,再加上急火攻心、一直水米未沾唇,身子骨虚弱至极。这一倒下,大大小小的旧病也都发作了。”   皇帝缓缓地站起身来,“朕去瞧瞧。”   刘允连忙吩咐宫人摆驾,皇帝却摆一摆手,“不必。”   皇帝去往正宫,脚下不急不缓地走出一步一步,心头闪现着与皇后以往的一幕一幕。   不是已经立春了么?怎么天还是那么冷,冷到了他骨头缝里。   走进正宫,转入寝殿,皇帝在屏风外停下脚步,犹豫片刻,方举步入内。   他走到床前,望着数日间就已形容枯槁、憔悴之至的皇后。   皇后已醒转多时,此刻亦静静地望着他。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居然笑了笑。   皇帝摆手遣了宫人,负手站在她近前,沉默不语。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也都已多余。   皇后转眼望着承尘,目光恍惚,声音虚浮无力:“到这上下,我也不需再徒劳地为至亲求情了,总是要去陪他们的。”   皇帝沉默。   “这一世,就这样了。”皇后无声地叹息,“以前从不曾反思,这几日太清闲,跪着等你过来的时候,开始反复回想过往种种。”   皇帝凝视着她的眼睛,眼底干涸,不见水光。   皇后又无声地叹一口气:“先帝给你我指婚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有多高兴。因为我知道,要嫁的男子不单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子,还是样貌俊朗、能文能武的少年郎。   “可是,没过几日,就听说你居然求先帝收回成命,被先帝用茶盏砸得额角淌血也不改口,在御书房里足足跪了三日。先帝到底是心疼你,就问你,看中了谁,你说没有,而且这和娶景氏女无关。让先帝苦口婆心规劝的人和事,屈指可数,你算一个。为此,你才不再为婚事折腾。   “可那件事对于我,是在最满足的时候,被浇了一头冷水。”说到这儿,她望着他,凝了他的额角一眼,“那道疤还在,一直在。”她唇角扬了扬,“到眼下,说是膈应了我一辈子,并不为过。”   皇帝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额角那道疤。她说的,都是实情。他为娶妻一事反抗过,虽然不知道怎样的女孩是自己一见就喜欢的,却知道怎样的女孩与自己无缘。他想等一等。可是,知情的人都笑他不知足、没分寸,对不起最尊贵的出身。   皇后看着他的眼睛,“后来,成亲了。如今想想,我们那些日子,大抵还不如小孩子过家家。我总是因为你抗旨那一节、看不起我娘家挑剔你,越来越厌烦你。而你呢?则是根本不知道怎么与女子好生相处。不,也许并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遇到你愿意善待的女子。”   这一席话,应该都对。   但是,那让他愿意善待的女子,或许一生都不会出现。   他只能在皇城守株待兔一般无望地等待。   出现了,是他的福。没出现,是他注定的路。   皇帝终于出声道:“我为何那样发落景家,可有人告知你原由?”   “没有。”皇后轻轻摇头,“我知晓父兄即将身死,只是偶然。”   “想知道么?”皇帝看着她,见她点头,转身在床畔落座,细数景鸿翼种种罪行。   皇后听完,茫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渐渐的,眼中有了泪光。   皇帝缓声道:“起先,我只是气不过他和杨阁老用辞官威胁,想的真是让他致仕,返乡养老。当日我亲笔写的答应他辞官的旨意还在。   “随后,打造战船的事浮出水面。不论是谁,我都无法手下留情。   “谁都一样,都惜命,不论男女,不论帝王官员百姓甚至下九流的人,有时求的不过是活着,安稳一些,再安稳一些。   “那么,将士呢?先帝末年的战事,死伤了多少将士?只说近的,你知道的临江侯唐栩、平南王黎兆先,身上有多少伤病,多少次命悬一线?   “你父亲作威作福、收受贿赂,我再生气也可以忍。但打造战船那桩案子,他贪墨、虚耗的白花花的银子,是在喝将士的血。   “我若连这样的罪行都能纵容,那么来日若再有战事,就算将士仍愿舍生忘死杀敌,为的也只是无辜的百姓,绝不是以朕为首的朝廷。”   大颗的泪珠,顺着皇后眼角沁出,缓缓滑落,没入发丝。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至于你我,怎么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一定有不对之处,但没认真反思过,就算知道错在何处,也不见得能改。   “怎样的女子,就算爱到极处,我也容不得她干涉政务。   “在我这后宫的女子,不论以往、日后,或多或少,我应该都对你们有所亏欠。   “你们能体谅,就释怀;不能体谅,便憎恶。”   说到这儿,皇帝伸出手,抚了抚她泪湿的眼角,随后收回手,站起身来。   皇后闭了闭眼,定定地看着他,哑声说:“我死之前,你能不能下旨废后?”   “不能。”皇帝语气温和,“你我就是身不由己的命。你只是常与我置气吵闹,却没做过干政的事——起码没做成过。既然无罪,为何废后?”   她若活着,定要落得个废后的下场,生不如死。她已病重,他要彰显皇室的人情味,在她死后给她应有的体面。死都不能从这冰冷的皇室脱身。皇后再一次笑了笑,透着萧索、嘲讽,“还是那样,连句哄骗人的话都不肯说。”   皇帝微笑,“若哄骗你,你当真的话,讲给正宫的下人,我该如何善后?”   “说的对。”皇后扯一扯嘴角,“日后,不需再来。太医不会让你再来,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好。”皇帝敛目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缓缓转身,语声低低的,“在今日,我仍是不能做让你顺心的夫君。对不住了。”   他离开的身影,她看过太多太多次,决绝的、暴躁的、冷漠的……但从没有哪一次,如这次一般透着寂寥、孤独。   孤独?应当的。她想,在这深宫,在一段日子里,连个惹他生气、跟他争执的人都没了。   她牵了牵唇,随后勉力翻身,面向里侧。   皇帝在屏风前停了片刻,终究没有回头,举步离开。   .   正月初六一大早,在内阁值房当值的柳阁老来到毓庆宫。   皇帝刚起来,当即命内侍请柳阁老到正殿,问:“有事?”   柳阁老回道:“回皇上,是有一件不得不当面禀明的事。”   “说来听听。”   柳阁老回道:“昨夜,户部堂官石长青告诉臣,他手里握着一份当朝重臣的罪证,事关重大,需得当面禀明皇上。只是,他官职低微,如今皇上又只见阁员,便有意让臣递话。”   “哪名重臣?”皇帝问。   “程阁老。”   皇帝微笑,“先生是怎么个看法?”   柳阁老如实道:“以臣看,应该是哪里出了岔子,按常理,绝不可能。”   和程清远斗法的年月里,他对程清远有了一定的了解。程清远绝对不是手脚干净的人,也的确与杨阁老频繁走动过一段时间,合力促成过一些皇帝与诸多官员都反对的举措。要说首辅次辅牵扯不清,并不为过,但也正因为这一点,两个人反倒谁都动不得谁。   以程清远的性情,就算没起过扳倒杨阁老的心思,也会时时提防着首辅对自己发难,说不定早已暗中收集首辅的罪证,甚至给首辅挖好了坑。   程清远那个人,不是没有过人之处的。要不然,哪里能跟他斗那么多年。   这些,柳阁老心里一清二楚,却是不便摆到台面上。   “这样吧,”皇帝道,“今日酉时,你带石长青来此处见朕。”   柳阁老称是。 第70章 朝中措   070 朝中措 6   怡君睁开眼睛, 见程询枕着手臂,若有所思, 神色清冷、淡泊。   一大早, 又是在寝室的床上, 对上这个样子的夫君, 怡君心生笑意。   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程询回身,手臂伸展开,翻身面对着她, 一臂让她枕着,一臂松松环住她, 看她笑得眉眼弯弯, 问:“怎么了?做美梦了?”   怡君摇头,“不是。我是想到成亲当夜,你说过的一句话。”   “……哪句?”那晚说的话可不少。   怡君笑意更浓,“你说,等我等得都要成半仙儿了。”   程询也笑了,“本来就是。怎么忽然想到了这个?”   “我瞧着你刚刚的样子,觉着你有我没我, 都是半仙儿的架势。”语毕, 她实在忍不住, 笑出声来。   “……这话说的,让我想的可就多了。”程询只用了几息的时间, 就成了没正形的样子, 笑得有点儿坏, 还有点儿暧昧,“是不是想我了?”略顿一顿,摇头,“不行,这才三个月左右,你怎么也要忍着点儿。”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怡君被他倒打一耙弄得又气又笑,目光一转,悄声道,“不过,既然你说起来了,不妨跟我说说,这么久了,真不想么?”   程询失笑,“哪儿顾得上想那些,没看出来么?我这一段日子,每天都心烦意乱的。”   怡君扬了扬眉,“我知道你心烦意乱的时候很多,要不然,不会总雕刻玉石,做小物件儿。一直以为是因为外面那些事,敢情是我害的你啊?”   越来越深的了解,越来越多的默契,让彼此能轻易感知对方的情绪。   他心里烦躁的时候,就会找点儿事情做,拿着刻刀,在玉石上雕篆,能让他慢慢恢复冷静平和。近来,这种情形越来越多。   程询笑了,轻轻抚了抚她到近日才稍稍凸起一些的小腹,“你这头几个月害喜,受罪;月份大了之后,身子沉,还是受罪。”   抛开这些,最要命的就是产子的时候。生孩子不亚于走一趟鬼门关,这种老话总是听说过的。   谁喜欢谁,不就是谁看不得谁受罪么?偏生这是谁都没可能改变的。   “你这样辛苦,可我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心里能舒坦才怪。”准确地说,他挺多时候其实是紧张兮兮的。   这些,是应该告诉她的,起码要让她知道,自己在陪着她,甚至想分担她的辛苦,偏偏无能为力。   怡君心头漾起温柔的涟漪,倾身亲了亲他,“别自寻烦恼行不行?你帮的够多了。”   “那么,我们说好,”程询握住她的手,“以后但凡想要什么,觉得什么不合心意,就跟我说。”   “嗯!”怡君笑得甜甜的,心里暖暖的。   到此刻才发现,自己需要他这样清楚明白地表明想法、态度。平日里,于无声中的体贴照顾,需得自己品味,若是犯迷糊,可能就忽略了。   孩子是他与她的,是他们将会得到的最美的恩赐。   怀胎期间,她愿意纵容自己,要他更多暖心的言语、贴心的行径。如此,会分外清楚地明白,他在陪着、宠爱着她和孩子,足以打消那些可有可无的顾虑。   这一天,是从这样的好心情开始的。   夫妻两个起身,洗漱更衣之后,去正房请安。   程夫人见到怡君,立刻起身过去,携了她的手,“你快些给我坐下,谁准你又一大早跑出来的?”语毕,走到一把太师椅跟前,轻轻按了按儿媳的肩头,“快点儿,别惹我生气。”   怡君和程询都笑起来,前者落座后道:“这不是想您了么?路不滑,又是和大少爷一起来的,娘别担心。”   “要是闷得慌,午间过来就行。早间的天气总归是冷一些。”程夫人点了点怡君的额头,“再不听话,当心我打你的手板。”   怡君、程询俱是笑出声来。   程夫人转回到大炕上落座,没好气地看着长子,“你在那儿笑什么?怡君要来,你就不会劝住她?真有心的话,下午陪着她过来不就得了?”   程询恭恭敬敬地行礼请安之后,如数收下母亲的数落:“是,都是我不对。好好儿的,就不该带着怡君过来蹭早膳吃。”   程夫人斜睇他一眼,到底是撑不住,笑起来,转头对怡君道:“有鱼片粥、豆腐皮包子,厨房做的这两样还成,等会儿可要多吃些。”   怡君笑着点头,“一定会的。”   程夫人说起程清远,“老爷跟前几日一样,天没亮就去了小书房,也不知在忙什么。”   的确,在忙什么呢?怡君其实很好奇。   .   申正,石长青走进内阁值房。   柳阁老打量着神色肃然的石长青,问:“你真的要弹劾程阁老?”   石长青正色道:“自然。”   柳阁老笑了笑。   石长青打量着他的神色,惑道:“阁老像是不大赞同?”   “我连事情原委都不清楚,哪里有赞不赞同的余地。”柳阁老如实道,“只是觉得你不需如此。”   “此话怎样?”   柳阁老如实道出所思所想:“若是你弹劾属实,程阁老被定罪,那么,对于皇上、朝堂来说,并非好事。”那会让皇帝的心寒、失望更重,让朝臣愈发的人心惶惶。   石长青一笑,“阁老的意思我明白,但不是有句话,叫做长痛不如短痛么?”   柳阁老不置可否,继续道:“若你弹劾不实,有诬告之嫌,那么,杨阁老往后的路,会愈发艰难。”   首辅若是灰溜溜地离开官场,程清远若是因此事得了皇帝的几分怜悯、看重,再适时地做几件合皇帝心意的事,那么,日后的内阁,就要由程清远那样的人把持。   程清远不是祸国的材料,可也绝不是兴国的材料。他若真的权倾朝野,程询的一言一行,怕都要被父亲压制。如此,奇才程询,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在官场大展拳脚。   这一次,柳阁老的所思所想,便不是石长青能够想见到的了。他斟酌片刻,道:“说心里话,阁老这个态度,我没料到。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我多此一举,杨家就算不能走出困境,他程家也休想置身事外。杨家若是落魄,程家起码要满门抄斩。”   柳阁老眉心一动,思忖片刻,着实地对面前人生出了厌恶之感,“你不过是想成为杨家的恩人,借此得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声。只为此,便要将程家满门推入炼狱?”   石长青嗤地一声笑,“阁老这态度,我愈发不明白了。怎么,程阁老只是去看望过你儿子两回,你便要与他化干戈为玉帛了?”   柳阁老目光沉冷地凝视着他,冷笑,“我做人一向公私分明。得了,你既然是这个态度,那我就什么话都不说了。等会儿随我去毓庆宫面圣。”   石长青躬身行礼称是。   .   酉时,皇帝回到毓庆宫,在正殿落座,传柳阁老、石长青觐见。   二人相形进门,行礼参拜。随后,柳阁老便要告退。心里是觉得,石长青要弹劾程清远的事情,不会让他知情,会请皇帝打发他离开。   皇帝却道:“先生与朕一道听听吧。”   柳阁老称是,侧身站到一旁静立。   皇帝看着石长青,“你的来意,朕已知晓,先让朕瞧瞧那份罪证吧。”   石长青从怀中取出五封信,请皇帝过目。   刘允上前去接过,转呈给皇帝。   每封信件都长达几页。   皇帝将信件一封一封看过去,面色始终平静。末了的一封信有五页,他面色转为冷肃,多看了些时候,随后,递给刘允,“让柳先生看看。”   柳阁老从刘允手里接过信件,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随后,盯了一会儿印章,又看了看信纸背面。   石长青一直等着皇帝垂问原由,却一直没等到。   皇帝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柳阁老,“先生这是——”   柳阁老将信件叠好,交到刘允手里,道:“臣瞧着这封信,震惊惶恐之后,不免想到程阁老其人的品行,和一些见闻。”   皇帝仍是把石长青晾在一边,对柳阁老的话生出好奇心,“说来听听。”   柳阁老称是,娓娓道:“臣与程阁老不合,几乎自入官场之后,便与他分歧不断,这些,先帝与皇上都看得清楚。”   皇帝颔首,“没错。程先生为官员考虑的多,你则是为百姓考虑的多。脑子都够用得很,为人处事之道,各有长短。程先生过于世故圆滑,你则过于刚正不阿。”   这是第一次,皇帝明确地说出对两位阁员的看法。   柳阁老躬身一礼,继续道:“臣与程阁老意见相左的时候太多,慢慢成了积怨已久的冤家对头一般,对程阁老很多事都有意无意间留心。   “去年腊月,皇上命付大学士与臣一同主持内阁,臣因为不在官场已久,私心里其实顾虑颇多。一次,在吏部侯尚书家中议事的时候,跟他说了两句,担心内阁会因付大学士成为空架子,一件实事都办不成。   “侯尚书听完大笑,说臣钻了牛角尖,竟忘了审时度势,付大学士的为人处事之道,自有可取之处。   “臣经他提点,才由衷赞同,没了那些杞人之忧。随后,侯尚书与臣开玩笑,说臣看人识人的眼光,有时真不及程阁老。   “臣问因何而起。   “侯尚书说,只说这付大学士,早在十几年前,程阁老便断定此人仕途不会有大起大落,应该是活得最惬意的那种官员。   “臣知道侯尚书与程阁老年轻时交情深厚,近些年因为政见相左才疏于来往,便说你瞧不上我也罢了,何必这样捧夸程阁老。   “侯尚书就让臣等等,之后找出了当年程阁老写给他的诸多信件。他翻找许久,才找到了那封程阁老评价付大学士的信件。   “在那期间,许多信件都曾取出来,臣留意到信件上的一些细节:信件的左上角都剪去了一小块,印章的字迹有一些是‘程清远印’,有一些则是‘清远印’。   “臣觉得有趣,问侯尚书,这是何意。   “侯尚书笑说,这种小习惯,他也有,是担心高手模仿自己的笔迹生出祸端。因此,与人信件往来时,无一例外地做些记号。程阁老与交情尚可的人通信,只用‘程清远印’,与交情甚笃的人,则用‘清远印’,用后者印章的时候,几个记号会做全;用前一个印章的话,则只是用不留心难以发现的墨点做记号。   “说完,他让臣看信纸背面一个很微小的墨点,说这也是程阁老留的记号之一,每张信纸后面都有。   “臣听说之后,不免笑他们疑心太重。当时不以为意,此刻看到程阁老的信件,便想起来了。”   说到这儿,柳阁老再次行礼,“臣本不该与任何人说起程阁老这些私事,但这封信的分量太重,若属实,程阁老难逃罪责,满门也该按律处置,但若是有心人诬告,程氏一族岂非受了天大的冤屈?”   皇帝微微颔首,牵了牵唇,这才望向石长青。   石长青已是面色煞白。   皇帝指了指手边的信件,吩咐刘允、柳阁老:“把这几封信检查一遍。”   程清远这几封信,笔迹一致,印章一概用的是“程清远印”,除了那封足以让程家满门抄斩的信件,每封信的每一章信纸背后,都有一个微小的墨点。   ——刘允和柳阁老如实禀明皇帝。   皇帝再一次望向石长青,目光凉飕飕的,“六年前的程先生,固然对你颇为赏识,却没赏识到把你当做至交的地步。既然不是无话不谈的至交,程先生除非疯了,才会在清清醒醒的时候,在信中与你说那样大逆不道的话。”看字迹,足可看出人在书写时的心绪。   石长青直挺挺地跪倒在地,“微臣请皇上彻查此事。若只因一个记号便断定信件并非出自程阁老之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焉知这不是程阁老有意为之,留待这种时候反咬微臣一口。不论如何,字迹做不得假。”   “说的有道理。”皇帝颔首,“朕是该彻查此事。”心里却想,大过年的自寻死路,怎么想的呢?——程清远谨小慎微到了这种地步,怎么可能没有更狠的后招。比起程清远,石长青到底是太嫩了些。   想一想,他问石长青:“这封信是六年前的,为何到今日才呈上来?”   石长青道:“臣一直想让程阁老自己认罪,如此应该能得到从轻的发落,不至于连累整个家族。”   “没看出,你竟有着菩萨心肠。”皇帝眉眼间有了淡淡的笑意,“眼下觉着是如何都不能说服程先生?”   “是。”石长青道,“初四下午,臣曾到访程府,程阁老却避而不见,命程询替他出面应承,对微臣百般羞辱,微臣……”   “好了。”皇帝不耐烦地摆一摆手,“等你这一状告赢了,再诟病程家也不迟。”程家对人百般羞辱?那种自毁门风的事情,不论程家哪个都做不出。   沉了片刻,皇帝对柳阁老说道:“这件事,先生清楚原委,便辛苦一番,去找蔚滨一趟,与他一同前去程府,询问一番。程先生正在病中,你们要拿捏好分寸。他手里若有能证明清白的证据,便拿回来让朕瞧瞧,不需让他进宫回话。他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你们便让他进宫回话。”   柳阁老恭声称是。   皇帝现出疲惫之色,起身走进内殿。   .   这晚,唐栩带着修衡来到程府。   程询一看到修衡就讶然失笑,小家伙竟是气呼呼的样子,给他行礼时都没一丝笑意。“怎么了?”他俯身和声问着。   修衡嘟了嘟嘴,“路上有好多人放烟花爆竹,我想看一会儿都不行。”说完,扬着脸,歪着小脑瓜,斜了父亲一眼。   唐栩斜睇儿子一眼,“你坐的是唐府的马车,停在半路的话,像什么样子?外人看着,岂不是要觉着我们家穷得叮当响了,买不起烟花爆竹,要跑到街头看热闹。”   修衡撇了撇嘴,对程询张开小胳膊,“叔父抱。”   程询笑着把他抱起来,转身落座。   修衡这才不服气地看着父亲,“我们家本来就很穷了呀。吃年夜饭的时候,都没放烟花爆竹。”   朝堂中的腥风血雨,唐栩真的不知道怎么跟儿子说起,没法子让儿子明白,唐府只是随大流低调的过年,因而只是道:“你二弟听不得喧闹声,不是早就跟你说了?”   修衡简直气愤起来,“偏心。什么都顾着二弟。”   唐栩瞪了他一眼,“你像你二弟这么大的时候,我跟你娘对你也是百依百顺。”   “才怪。”修衡也瞪着父亲,“我小时候不哭不闹,什么都不怕——家里的人都这么说,还说,我最喜欢看烟花。我可是问过好多人的。”   四虚岁的人,跟人大言不惭地说他小时候,唐栩心里在笑,面上却冷了脸,“闭嘴。你是哥哥,就应该迁就二弟。”   修衡又气又委屈,拧过小身子,站起身来,小胳膊紧紧地搂住程询的脖子,“叔父,我可不可以住在你们家里?我想跟爹爹分家。”   唐栩看着儿子穿着鞋的小脚丫踩在程询膝上,鞋底的尘土蹭到锦袍上,拧了眉,刚要出声训斥,程询已对他摆了摆手。   “混小子,真要跟你爹分家?”程询语带笑意地问怀里的小家伙。   “嗯!”修衡用力点头,小声说,“太气人了,总欺负我。初四那天,我就要来,爹爹有事,娘亲有客人——都不搭理我呢。说过要陪着我,就是这样啊?真好意思呀。”   听起来,这小子这个年过得真是挺憋屈。程询忍着笑,道,“何时来都一样,我们又不会忘了你,都给你准备好了大红包。”   “不要大红包。”修衡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叔父,我想看烟花爆竹。”   程询就望向唐栩,“你怎么也不跟他解释清楚?”   “从何说起啊。”唐栩无奈地笑了笑,“你瞧他这个德行,我说什么,估摸着他都听不进去。”   修衡则问:“叔父,怎么啦?”   程询就说:“今年在京城的官员,过年的时候,大多数都不燃放烟花爆竹。”   “为什么呀?”修衡问道,“皇上不准吗?”皇上管着所有的官员,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不是皇上不准。”程询耐心地道,“皇上一位亲人犯了大错,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每日到奉先殿反思过错。奉先殿就等于官员家中的祠堂,明白这意思吧?”   “明白。”修衡点头。他作为长子,过年会随着父亲祭祖,祠堂里那个氛围……很糟糕。过年的时候,皇帝要在那里反思过错,得有多无聊啊?   “官员看着皇上这样难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能显得兴高采烈的。”程询目光柔和地看着修衡,“就比方,你看着我难过的时候,一定不会显得兴高采烈的,是不是这个理?”   “你要是难过,我也会难过啊。”修衡说着,眨了眨大眼睛,终于绽出甜美的笑容,“叔父,我好像明白了。”   程询欣慰地笑了,又说:“皇上住在宫里,今年宫里都没燃放过烟花爆竹,像你程祖父、我,还有你爹爹,就也随着皇上,免了那些。”   “哦。”修衡用力点头,“我明白啦。”说完,小身子依偎着程询,不满地望向自己的父亲,“不早说。”   唐栩失笑。程询这种避重就轻还合理地解释事情的方式,他也会,但从没想过跟孩子用。也许从本心里,还是小看了修衡的资质——单说程询方才说的这些,肯用心聆听并理解的孩子——四虚岁的一个孩子,在京城恐怕只有这一个。   “得了,以后再有这种事,我都会告诉你,这总成了吧?”唐栩委婉地向儿子道歉,随后又打趣,“不跟我分家了?”   修衡扁一扁嘴,又紧紧地搂住程询的脖子,小脸儿蹭着程询的面颊,“我要想一想。跟我卖关子,真把我气饱了嗳。”   程询和唐栩大笑。   随后,二人带着修衡去了正房。   程清远听说修衡来了,从小书房转入正屋,落座后,笑容和蔼地问修衡:“今年看不到烟花爆竹,有没有不高兴?”男孩子,天生就喜欢那些。而且过年前,修衡跟他提过盼着过年,还说自己很想把烟花画出来。   “是很不高兴啊。”修衡乖乖地坐在程清远膝上,慢悠悠地把之前跟父亲生气后来释然的经过说了。   惹得几个大人又是一阵笑。   程清远想一想,看向程询:“附近不是有一处空旷之地么?你跟侯爷带着人手过去,把事先备下的烟花爆竹都带过去燃放——横竖也是在家放着,不如让孩子高兴一下。”   程询、唐栩闻言动容。   程清远喜欢修衡,他们知道,却没想到,喜欢到了这个地步——纵容、宠溺,完全就是寻常祖辈对孙儿的疼爱。   程询当即起身,“好。我这就安排人准备。”   修衡立时雀跃不已,站起身来,分外亲昵地亲了亲程清远的面颊,“祖父太好啦。”   程清远的笑容都透着溺爱,“过年了么,就该让我们的修衡高高兴兴的。”   唐栩又一次皱着眉看着儿子的小脚丫——这小混蛋一来,就祸害了程家父子的两身衣服。   修衡则在这时候想起程询的话,担心地问:“可是,祖父,这样好吗?别家都不放烟花爆竹呢。”   “没事。”程清远道,“又不是在家里庆贺新年。况且,效忠皇上重要,亲朋高兴也重要,偶尔为之,凭谁也说不出什么。”   修衡放心了,又亲了亲程清远的面颊,“祖父会跟我们一起去吗?”   “我就不去了。”程清远和声道,“外面风有些大,我一吹风就会头疼。以后有机会,一定陪着你,好么?”   “好。”修衡点头,小脸儿上分明有着些许遗憾,“祖父要快些好起来。”   程清远握住他的小胖手,柔声道:“就快好了。”   在一旁一直笑吟吟观望的程夫人,瞧着一老一小,心里五味杂陈。   程译、程谨闻讯之后,急匆匆来到正房,和唐栩见礼,跟修衡说笑。待得程询安排妥当,兄弟三人与唐栩带着修衡出门。   没多久,柳阁老与蔚滨带着数名锦衣卫、宫人来到程府。   程清远料定他们来的目的,当即亲自出面款待。   程夫人心里十分不安,派人传讯给程询。过了一刻钟,程禄代替程询回来回话:“大少爷说了,什么事都不会有,夫人尽管放心。”   程夫人这才踏实了一些,去了静香园。怡君这两日又有些嗜睡,傍晚便歇下了,也不知这会儿醒了没有。   到了静香园,怡君到了厅堂,笑盈盈地行礼,道:“醒了一会儿了,正想去您房里呢。”   程夫人笑道:“那正好,晚间我没吃几口东西,一起吃点儿?”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扶着婆婆的手臂,在餐桌前落座。她已听说了府里诸事,料想着婆婆便是得了程询的准话,心里也是不踏实,坐在一起说说话、打打岔,总能稍稍缓解紧张的情绪。   柳阁老、蔚滨直到亥时才离开程府,回宫复命。   程夫人回到正房,见程清远坐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神色平和,一如平时。   她抚着心口,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程清远微笑,“怕我被扔进诏狱?”   “大过年的,这是说什么呢?”程夫人嗔道。   程清远唇畔的笑意加深,“只要皇上没对我深恶痛绝,能一出手就将我扳倒的人,只有两个。但是,一个没有切实的凭据,一个有凭据却不能出手。放心吧,我走不到身败名裂的地步。”   “那些我不想明白。”程夫人摆了摆手,“一家人都安安稳稳的就行。”   .   程家兄弟三人、唐栩和修衡,在程府附近的空旷之地盘桓到了子时。   期间,看着护卫、小厮燃放烟花爆竹,兄弟三个和唐栩也被勾起了兴致,走过去亲手燃放。   修衡跃跃欲试,走到程谨跟前,扬起小手,“三叔父,你手里的香能给我两根吗?”   “这可不行。”程谨笑着抚了抚他的小脸儿,“你还太小,不能碰这些。”   修衡的小身子左右摇晃着,小胖手背在身后,笑嘻嘻地说:“我不放烟花爆竹,就拿一拿,都不行吗?”   程谨忍俊不禁。   唐栩留意到,立刻走到儿子近前,虎着脸道:“你要做什么?胆儿忒肥了些,当心我揍你啊。”   修衡竟是不以为意,仍是笑嘻嘻的,身形一扭,背对着父亲,“那你打我呀。”   唐栩把他捞起来,大手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两下,“打你又怎样?”   修衡欢快地笑着,“爹爹打完了,可不可以给我两根香?”是挨打了,可是,一点儿都不疼。   唐栩嘴角一抽。   程谨哈哈大笑。   “给你,给你。”唐栩从笑得手抖的程谨手里拿过两根点燃的香,送到修衡手里,随后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好好儿拿着。这会儿起,爹爹就抱着你,陪着你闻香味儿、看烟花。”   “……爹爹。”修衡嘟着嘴瞧着父亲,明显是服软了,“烟花点燃了,不是过一会儿才会爆开吗?”委婉地说,自己也可以的。   “这种东西,说不准。”唐栩认真地跟儿子解释,“放烟花爆竹受伤的人,每年都有。一般的大人,觉察到不对,就能及时避开,你现在这么小,做不到。万一你受了伤,岂不是辜负了程祖父的一番好心,回到家,你娘岂不是要哭成个花猫脸?”   “……哦。”修衡看着手里的两支香,很不舍地交给父亲,“那我不玩儿了。”   “真乖。”唐栩用力地亲了亲儿子的小脸儿。   修衡抿着嘴笑了。   “混小子,亲爹爹一下。”唐栩把两支香交给小厮,退到不远处,对修衡说,“好几天都跟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修衡抽了抽小鼻子,弱弱地说:“你也是那样啊。”   “我才没有。”   “你有。”   唐栩对儿子扬了扬眉,“你看着办吧。”   “爹爹可真是的……”修衡的小胖手伸出去,拧了父亲的耳朵一下,随后才敷衍地亲了一下父亲的面颊。   “小兔崽子。”唐栩的大手到了儿子肋间,“你是痒痒了呢,还是想痒痒了?”   小孩子大抵没几个不怕痒的,修衡立时又气又笑,一双小手忙着去捉父亲的大手,“我听话还不行吗?重来不就行啦。”   唐栩收回手,侧了侧脸。   修衡搂着父亲,非常非常用力地亲了父亲一下:说是亲也行,说是趁机咬了一口也行。   “混小子。”唐栩开怀地笑着,大手伸出去呵儿子的痒。   修衡笑得现出了小白牙。   烟花在夜空交相辉映,至为绮丽的景致之下,是父子天伦之乐。   往这边走来的程询,恰好望见这温馨的一幕,不由莞尔。   修衡看得尽兴之后,一班大人才回到程府,随后,唐栩和修衡道辞回府,约定过两日再来。   程询刚要回内宅,舒明达来了。   落座后,舒明达喝了一口茶,眼神复杂地看着程询:“柳阁老和我上峰为何来程府,你知道原由么?”   “知道一些。”程询如实把所知的情况告知好友。   “也就是说,今日种种,你并没出手。”   “没有。”   舒明达又喝了一口茶,“那么,你们家老爷子,真挺厉害啊。”   “怎么说?”程询问道。   舒明达说:“到这会儿,皇上已将石长青打入诏狱,命锦衣卫问出他到底是受谁唆使,竟然胆敢栽赃诬告当朝重臣。”   程询挑了挑眉,没掩饰自己的意外。   “我只知道起因、结果,你们家老爷子拿出的是怎样的证据,我还不清楚。”舒明达一笑,“但是,这场风波的结局已有定论,你与令尊全不需担心别的——只要皇上有一点点对令尊的怀疑,都不会是连人都不见,就认定石长青诬告。”   程询点头,又道:“我也不明白,等会儿得去问问家父。”   .   夜深了,上弦月挂在空中,星光点点。   程询走进正房的小书房,进门的时候,见父亲站在书柜前。书柜门敞着,里面都是公文卷宗。   程清远听得脚步声,问:“有事?”   “对。”程询答道,“有些事,我只能猜出个大概,想听您告诉我。”   程清远嗯了一声,取出一个公文袋,回身放到桌案上,落座后,指一指对面的座椅。   程询走过去落座。   程清远双手交叠,道:“石长青找上门来之后,你应该已经详细了解过他的底细。”   程询颔首。   “说来听听。”   程询略一思忖,道:“整个石家,诸事乏善可陈,值得一提的也只有石长青。   “这三二年,我研习书法的时候,是通过管家之口,对这个人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此人颇擅长模仿人的字迹,出手的东西,不是以假乱真,是根本辨不出真伪。他十八、九岁的时候——说起来是十来年前了,有一阵手头拮据,曾以这本事换取银钱。告诉我这些之后,管家一再叮嘱,切勿对外人提及。   “在当年,京城还出过两个与石长青相似的人,一个是善于临摹画作,再一个就是善于做瓷器玉器赝品,手法都是炉火纯青,让人难辨真伪。人们察觉到有过这样两个人的时候,早已时过境迁。”   说到这儿,他笑了,“也是从这两年开始,我娘听我说了这些事,对别人送的画总是存着一份疑心,担心把赝品当真迹。”   程清远也笑了,“的确。”   “但是很奇怪,石长青这些过往,出了程家,真的没人知晓,我没听任何亲朋提起过。”   程清远道:“这本就是他引以为耻的事,连杨阁老都不知情。若知情,杨阁老早就让他栽赃陷害一些官员了。我心知肚明,但是没必要宣扬——时机未到。”   “眼下,时机已到。”程询轻轻一笑,“您是怎么跟这样一个人有了牵扯的?”   程清远没直接回答:“在内阁,我与杨阁老并非你们看到的一团和气,先帝末年,最大的分歧是景家。他希望次辅做他的应声虫、傀儡,明知有蹊跷的事,也会答应景家,随后推到我手里,让我出面促成。   “我固然不是清廉之辈,却也隐约划出了一条线,越过那条线的事,绝不会沾。说到底,安坐家中时,也要防备祸从天上来。万一被彻查,不至于落得个家族覆灭的下场。   “我总是不肯染指,杨阁老只得自己着手,对我非常不悦。我明知如此,怎么会不防备,安排人长期留意杨府的动静。   “没多久,石长青等三人被杨阁老暗中收拢到门下。到了那种关头,少不得派人千方百计查这三个人的全部底细。眼下只说石长青。收服石长青的下人并非难事,我又与两个字画铺子的老板交情不错,便知道了石长青那一手好本事。”   程询扬眉,唇角缓缓上扬。   程清远似笑非笑的,“我处事的一些手段,你也清楚,光明磊落那一套,都只是偶尔在内阁给别人看的。   “那时候,石长青奉杨阁老的吩咐,开始寻由头接近程府。   “我一面应承着,一面请一个铺子里的掌柜的帮忙,把他年少时出手的部分赝品搜罗到了家中,并找到了人证。”   “石长青外放之前,与我来往,逐渐熟稔。等到了地方上,他偶尔写信给我,信件总是很长,探讨学问,议论时政。   “我每封信都回。他专门投我所好,我偶尔也投他所好,话里话外的,流露出很是赏识他的心思。   “收到他给我的第五封信,我看完就知道,不用再复信。   “他很委婉地指出我在公务上的诸多不足之处,说的其实挺有意思,有理有据的。末了他问我,因何如此,是不想竭尽全力地造福万民,还是不认同时下的律法。又说是把我当做至交,才开诚布公地点出我的不足之处。   “他那两个问题,太大了。照常理,我要么回一句不是,要么就要长篇累牍地辩解。若是至交,我自然选择后者。但是问话的人是他,我根本不用答,因为确信,他已给我准备好回信——与我笔迹完全相同的回信。   “过了两个月,我收到了他写给我的第六封信,不出意料,他在信中自说自话,全然是收到我辩解的回信从而义愤填膺的样子。我仍是没理会,他的表面工夫也做足了,便再无往来。   “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的杨阁老,外放两年后,杨阁老把他调回京城,并在明面上将他收为门生,着意提携。   “我一直在等他用那封信要挟或是弹劾我,却没料到,他倒是很沉得住气。”   程询认同地点一点头,“的确,这人眼光长远,城府颇深。不论怎样,做杨家的女婿,不如做杨家的恩人。名或利,在他看来,总能得到一样。”   “那个人……”程清远笑了笑,摇了摇头,“官场、家宅之中完全是两个人。”   程询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   石长青这个人,内宅的事弄得不清不楚的:原配故去之后,不急着续弦,让小妾通房服侍着。和杨家闺秀定亲之后,一名通房给他生下了长子,他把通房抬了妾室。   翰林院里每每有人说起这件事,人们总要笑一阵子,有人说杨家的人也是奇了,心宽的简直到了缺心眼儿的地步——杨家那名闺秀,只认石长青的样貌才学,世人为她不值的那些在她看来,都是可以无视的繁文缛节。   只有程询知道,如果石长青还能活到前世那个岁数,为他生下长子的女人,还会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兄妹两个日后会养在杨家闺秀名下。   石长青的长子石楠,在前世得了修衡的赏识,最风光时,官拜京卫指挥使。也是这个人,和胞妹石婉婷一起,带给了修衡、薇珑一场纷扰——说是打击也不为过。   那情形,一如先前的景鸿翼触犯了皇帝的底限,带给了皇帝从没想到过的意外、心寒和愤怒。   前世的石长青相关诸事,程询所知甚少,只记得石长青来找过父亲两次,离开时都是失魂落魄的。没过多久,抱病在床,拖了两年故去。他没当回事。   到这上下,石长青找上门来,他就知道,自己全不需在意,父亲愿不愿意都得出手,区别只是力道的轻重。   他没料到的是——“石长青已被打入诏狱,绝无可能翻身。您这次下手之狠,我真没料到。”   程清远微笑,“寻常与我往来的人,断不会走到石长青这一步。被我利用过的人,通常都能从我这儿得到相等甚至更多的益处。石长青这种是例外,他是我的敌人。   “今日,我把手里关乎他的物证交给了柳阁老。人证也在,身在何处,也如实告知柳阁老和锦衣卫指挥使。   “这么多年,我在亲笔书写的信件之中,都会留下固有的记号,有的是可以模仿,有的则是寻常人想不到或是不会留意到的。   “说到底,我能帮自己的,能帮你的,不多了。”   柔和的灯光之下,程询凝望着父亲。   程清远把面前的公文袋推给程询,“这是我写给旧部、亲信、利益往来的官员的信件。送到他们手里之日,便是划清界限之时。”   程询微微挑眉,却没有去看的兴趣。都知道的。那些人,他都知道,那些人与父亲的往来,更是一清二楚。他不知道的,只是石长青这样的人。“那很好。”他说,“但是,您这样做,到底是做的什么打算?”   程清远却道:“眼下,我倒是很好奇,石长青伪造的那封信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程询如实道:“诟病开国皇帝定下的律法,最重要的是,其中的一页,几行首字相连,是推翻本朝、光复上一个朝代的意思。”   程清远失笑。   程询也笑,“能让人家族堪忧的信件,也只能是这类东西,出不了新意。”   “万幸,皇上圣明。”这一点,是程清远如何都不能否认不能不庆幸的,“换一个心胸狭隘的君王,我与石长青,都要落得个身首异处。”   “您早就知晓皇上的性情,不然也不会那么早就顺势给石长青、杨阁老挖了个大坑。”   程清远默认。   程询沉了片刻,再一次问道:“你眼下是什么打算?”   程清远意味深长地凝了程询一眼,“我还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辞官致仕。听蔚滨说,皇后娘娘快不行了,国丧前后,我就会上致仕的折子。”   “除此之外呢?”父亲说的都是程询意料之中的事,而意料之外的,又会是什么事?——通过石长青一事,还有父亲的态度,让他隐隐生出一些预感。   程清远斟酌片刻,决定如实相告:“我曾与章天师有几面之缘,致仕之后,便出门寻访他,顺道看一看民间疾苦。”   程询追问:“打算出去多久?”   “不知道,看心情,看际遇。”程清远说。   “……”程询沉默片刻,说,“您跟娘说过了么?”   “明日起,再跟她说起也不迟。”   “娘绝不会同意。”   程清远反问:“我何时真的在意过内宅女子的态度?”   “……”   程清远站起身,“你与皇上希望我做的,不论情愿与否,我已经尽力做完了;能或不能毁你的事情,都已成为过去。”他向门外走去,“知行,这个家就交给你了。满族的荣辱,此后都在你肩上。” 第71章 金错刀   071 金错刀   上午, 程询唤上程译、程谨, 去往马场。   路上,程谨想到修衡,道:“大哥,昨日修衡说,下回过来,想到咱家的马厩看看, 说他爹养的马脾气都坏, 每回都只能远远地看着。侯爷也同意了, 还问了问程家马场里有没有性子温驯的小马驹,想给修衡物色一匹。”   程询听了,立刻道:“那就去唐府一趟,唐侯爷今儿没什么事, 让他带着修衡去开开眼界。”   程译、程谨自是满口赞同。   随后, 程询吩咐程安:“你先赶到马场,把随风跟它爹、它娘带出马场, 去外面玩儿一天。”   “啊?”程安一时没反应过来,心里是想,不是让唐家大少爷开开眼界么?那一家三口, 可是马场里最漂亮的。   程询皱眉,手里的鞭子敲了敲程安的肩膀,“唐侯爷看到好马就会变成活土匪, 要是把那一家三口抢走了, 我跟谁说理去?”   程安这才明白过来, 拼命忍着笑,扬鞭绝尘而去。   程译、程谨则是哈哈大笑。   .   这日,程夫人去吏部侯尚书家中串门,临走前,絮絮叮嘱了怡君一番。   之后,叶先生来了。年前因着次辅称病的缘故,她便只是给怡君写过两封信,来程府只是在外院看看自己的恩师。   怡君携了先生的手,到内室说体己话。   叶先生见爱徒气色很好,面容、身量都没什么变化,笑道:“还以为你会胖一些呢。”   “大抵是没到时候吧。”怡君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转而细细地打量先生一番,“您最近怎样?听说迷上了茶道?”   “是啊。”叶先生笑道,“从你娘家辞馆之后,便没了教书的兴致。资质如你的孩子可遇不可求,索性清闲几年。每日在家侍弄花草,烹茶作画,很是自在。”说着,抚一抚怡君的肩,笑意更浓,“如今我就盼着,你快些儿女双全。”   怡君握住先生的手,“我要是添了女儿,您可不能不管啊。”   叶先生轻笑出声,“说到我心里去了。只怕你家大少爷瞧不上我肚子里这点儿墨水,要亲自教导儿女。”   “不会的。”怡君也笑起来,“前些日子,跟我婆婆说笑的时候,我婆婆早就说了,往后添了孙儿,要请姜先生教导,添了孙女,就请您教导。早就吩咐过我,哪日见到您,一定要说说这件事。”   “是么?”叶先生又是意外又是笑,“这我可真是没想到。”   怡君道:“我婆婆觉着,我公公和大少爷都是会哄孩子,却不适合教孩子——都是看不得孩子辛苦的性子,让他们隔三差五地给孩子出道题最好。等孩子到十来岁了,他们才能少些溺爱,好生教导。”   程家的人与唐家大少爷投缘的事,叶先生听说了,此刻不难想见程询定是特别疼爱修衡,欣然道,“若如此,可就太好了。还是先生个儿子吧,让姜先生再也舍不得离开京城。”   怡君笑道:“这事儿要是我们说了算就好了。”   “一定会的。”叶先生笑吟吟的,“你和你姐姐,都是有福气的。腊月里,蒋二公子陪着你姐姐去看过我两回,昨日又去了,给我拜年。我私底下不免训你姐姐,可她说什么?说相公决定的事情,她夫唱妇随而已,这怎么也能挨训呢。这丫头,偶尔居然伶牙俐齿的。”   类似的评价姐姐的话,初二那天回娘家拜年的时候,怡君也听母亲说过。她逸出欢快的笑声,“蒋家的人,个个都是会说话的,姐姐耳濡目染的日子久了,自然不似以前。”   叶先生点一点头,“先前我还总担心那孩子,眼下是真的放心了。”   师生两个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叶先生担心怡君疲惫,便起身道辞,“我去看看姜先生,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因着先生提到了自己的恩师,怡君不好挽留,亲自送出门之后,唤夏荷给师父两个送些茶点过去。   在外院的姜先生有客:黎兆先、徐岩来了。   老爷子很是意外,“这可真是稀客。王爷、王妃怎么想起老朽了?”   徐岩失笑,“来给您拜年啊。不管怎么说,我也做过您的学生。”   “是啊,做过我的学生。”姜道成有点儿不高兴地说,“本来是想好好儿地教你,你却学到半道就跑了。”语毕,斜睨着黎兆先。   黎兆先哈哈地笑,“怪我,把您的学生抢走了。”   徐岩赧然道:“先生就别打趣我了。我给您带来一方古砚,王爷给您带来了一个扇面儿。您好歹被收买一回,少揶揄我几句。”   姜道成笑起来,“恁的会说话。”当初在程府见过的几个女孩子,他最欣赏的是怡君,如长辈一般喜爱的,则是徐岩——这孩子那别扭的性子,实在是有趣。   徐岩道:“王爷知道您酒量很好,从状元楼定了一桌席面,午间送过来,他要陪着您喝几杯。”   这种反客为主的事儿,也只有黎兆先做得出。“成啊。”姜道成笑道,“你快去内宅找好友说话吧。”   徐岩扁了扁嘴,“瞧您,这就撵我走啊?我真是专程来给您拜年的,什么好友啊,今儿先放下了。”   姜道成哈哈地笑起来。   黎兆先瞧着妻子的小模样,亦是忍俊不禁。   “快去吧。”姜道成笑说,“你在跟前儿,我连茶都不敢喝,怕总笑,被呛着。”   徐岩这才顺势笑着道辞,到了小院儿门外,遇到了叶先生,两人寒暄一阵子,这才作别。   怡君听得徐岩来了,喜出望外,到院中相迎。   “谁准你跑出来的?”徐岩见到好友,小跑着过去,携了怡君的手,“快给我进屋去。”再举步,步子就很慢了。   怡君失笑,“你可真是的,两句话就把礼数废了。”   “劳什子的礼数,哪儿及得上你家这个瑰宝啊。”徐岩笑着轻抚一下怡君的腹部。   怡君笑着紧握了一下好友的手,缓步走进厅堂,转到暖阁说话。是知道徐岩底子不好,畏寒。   落座后,徐岩说道:“我跟王爷先去的唐家,想看看修衡,结果倒好,你们程家三位少爷把父子两个接上,去马场了。”   “是吗?”怡君讶然失笑。   “王爷就说,程知行和唐栩,有什么好事儿从来想不到他。”徐岩笑道,“我就说,还不是你自找的,总把修衡气成小气包子。平日里,修衡每日眼巴巴地盼着去程家,却从不会缠着爹娘到黎王府。唐侯爷就算为着儿子,也懒得搭理你了,连带的,我都被连累了。”   怡君笑起来,“修衡很喜欢你的,年前有一回过来,我跟他说起你,他说你特别好看,说话也特别好听、有趣。后来又提了王爷两句,说王爷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比小孩儿还像小孩儿。”   徐岩笑出声来,“你瞧瞧,我就说是被他连累的,他还不信。”随后目光一转,道,“刚刚叶先生来过,你这会儿累不累啊?要是累,只管歇会儿,不用理我,我看会儿书、喂喂鱼就行。”   “没事的。”怡君认真地道,“现在只是一早一晚有些贪睡,白日里巴不得整日都跟你们说话呢。”   “那我就放心了。”徐岩知道,怡君是不会敷衍哄骗自己的,愈发自在起来。   “午间可一定要留下来用饭。”怡君道,“姜先生有你们家王爷陪着,我们就把叶先生也请过来吧?好么?”   “好啊。”徐岩爽快地点头,“你的恩师,我巴不得攀上交情呢。”   .   马场。   唐栩抱着修衡,随程家三兄弟沿着马厩走了一圈,原路返回期间,停下脚步,指着一匹通身雪白的小马驹问儿子:“怎样?喜欢么?”   “……很漂亮。”修衡看着小马驹,慢吞吞地回答父亲的话,“它脾气好吗?”   唐栩伸手抚了抚小马驹的头,“给你选的,怎么会脾气不好。”   “哦,那我很喜欢它。”修衡的眉眼飞扬着笑意,“我们可以带走吗?”   “放心,一定可以。”唐栩笑微微地望向程询。   程译、程谨想到长兄的话,笑起来。   程询牵了牵唇,“说你是活土匪的时候,我还有点儿过意不去,这会儿是一点儿歉疚都没了。”   “说的对。”唐栩笑意加深,“不用过意不去,把我看中的马割爱让给我就成。你要是不肯,那我可就明抢了啊。”程询这马场,是不赚钱的生意,他是知道的——爱马的人最是了解同好的心思。   修衡的大眼睛眨了眨,小手指向不远处,“但是,爹爹,我更喜欢那个一身黑的小马驹,我要那个。”   唐栩立即道:“成。”   程询嘴角抽了抽。这小子,敢情是个小土匪。他把小家伙抱到怀里,拍了拍修衡的脑门儿,“混小子,你倒是会见风使舵,这会儿又不闹着跟你爹分家了?”   修衡虽小,也是自知理亏,一只小手挡着自己的额头,咕咕地笑,“叔父养的这些马,我特别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程询弹了弹他的小胖手,“你求求我,不然我可不纵着你跟你爹。”   修衡想了想,搂着他的脖子,连亲了两下,“叔父最好了。”   唐栩莞尔。   程询笑出来,“得,看你这么老实,我跟你二叔父、三叔父就送你跟你爹两匹马。”   “好啊,好啊。”修衡眉飞色舞的,又亲了程询一下,随后看向程译、程谨,“谢谢二叔父、三叔父。”   那甜甜的笑容、清脆的小声音,让程译、程谨心都要化了。   唐栩却煞风景:“两匹可不成,只小马驹,我就看中了三个。”   程询扬了扬眉,“你要是这样,那我这就派人去请黎王爷。”俩爱马的活土匪到了这儿,一定有的掐。   “……”唐栩面无表情地看着程询。   程询笑出来,不再理会好友,问修衡:“抢人东西,对么?”   “不对呀。”修衡笑嘻嘻的,慢条斯理地对他说,“爹爹说,不熟的人,绝对不可以抢人家的东西,什么都不可以抢,抢了就要挨一百军棍的。要是特别亲的人,看到特别特别喜欢的马儿——嗯,只有马儿,可以试着抢一下。因为,我们家的人都很爱马,不会委屈马儿的,马儿到了我们家,过的一定不会比以前差。”   小家伙说了这一大串,轮到程询语凝了:合着人家的家风就是这样,只抢熟人的,会抢的只有好马,越是交情深厚,越要毫不手软。   唐栩看着程询那个拧巴的神色,哈哈大笑。   .   这日,程夫人去了吏部侯尚书府中,盘桓到傍晚方回。   侯夫人与程夫人有多年的交情,早在各自的夫君相识交好之前,便已成为挚友。近年来,两个男人明里在朝堂上吵,暗里仍旧相互帮衬着,两女子只好夫唱妇随,明面上的走动看起来少了些,但交情却是一点儿没变。   昨晚柳阁老、蔚滨奉旨到程府,程夫人多多少少受了点儿惊吓,自然要与老友说道说道。   石长青引发的风波,侯夫人已经梳理清楚来龙去脉,温言道:“你家次辅大人多精呢,早就让我家老爷做好铺垫了。昨日柳阁老在皇上面前仗义执言,正应了次辅的推测,若是他瞒下不提,也没事,我家老爷自会估摸着火候进宫面圣,根本不需后怕。”   “怎么会不后怕,朝堂里的大事小情,都赶在这一段日子了。”程夫人叹气,“昨晚我真是吓得手脚发凉,还要强撑着。”   侯夫人不免想到程家长媳,道:“事情的确是出得太多了,一茬接一茬的。你家怡君没事儿吧?正是需要好生安胎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在她面前乱了阵脚。”   “这个还用你说么?”程夫人笑起来,面上不自觉地现出几分自豪,“那孩子,可比我当年经得起事,什么事都心里有数,但从不会多思多虑,一直是安安稳稳的,再找不到比她更让人放心、省心的孩子了。”   “听了这些话,我都要嫉妒你了。”侯夫人拍了拍老友的手,打趣之后,笑道,“知福,也要惜福,就把儿媳妇当女儿一样疼着,等到年岁大了,孝顺的儿媳妇,可比孝顺的儿子更让人顺心。”   “那也要看是怎样的人啊。”程夫人笑道,“如果不是打心底喜欢的,明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横竖我也做不出刁难小辈人的事,到老了,儿子儿媳妇不让我待见,大不了沉下心来写字作画看书。至于这打心底喜欢的,当然要当成女儿来疼着,满心巴望着怡君多生几个孩子,往后的年月,我真就什么都不需愁了,只尽心尽力地帮她带孩子,就能消磨余生光景。”   侯夫人由衷地道:“这会儿我可是真妒忌你了。我跟前可没让我这么爱重的儿媳妇。”   程夫人笑道:“你只管妒忌你的,只要好吃好喝地招待我,我就不会生你的气。”   侯夫人轻笑出声,“你啊,跟儿媳妇说话的时候,不会也是这样吧?”   “……”程夫人想一想,“就是这样。”   “啊?”侯夫人惊讶。   程夫人无奈地道:“阿询那个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在我跟前少有正儿八经的时候,我跟他说不过五句话,就让他带沟里去了。不管怡君在不在跟前,都是这样。我起初也想为着在外的名声端着点儿,可那混小子哪儿能让我如愿啊,索性歇了那心思,豁出去了。好在我家怡君豁达,遇上我这样没谱的婆婆,倒也受得了。”   侯夫人笑不可支。   傍晚,程夫人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中,进到内宅,先去静香园看怡君,得知叶先生、徐岩来过,午后离开的,又见儿媳妇神采奕奕的,笑道:“我瞧着,你见到亲友的精气神儿更好,往后就时不时地请亲友过来串门儿吧。”又点一点怡君的额头,“今儿不像前两日,到这时候也没打蔫儿。”   “有么?”怡君笑着,“我现在真是稀里糊涂的,一天过去了,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回想。”   “不用回想,多想想以后的事儿就好。”程夫人眉眼含笑,说起三个儿子的事,“兄弟三个和唐侯爷带着修衡去了马场,晚间要在唐府用饭——到外院的时候,程福跟我说的。你不用等阿询,也不用去请安,由着性子吃喝就是,睡前千万别忘了用羹汤。”   怡君乖顺地点头称是。   程夫人又叮嘱几句,笑容满面地回到正房。   她以为,好心情会伴随自己整日,却没料到,饭后,程清远带给她措手不及而又钝重的打击。   程清远是看着妻子心情不错,才说起自己的打算。再怎样,她是他结发的妻,他说出决定之前,总要顾及她的情绪,若她正心绪低落,他自然不会雪上加霜。   他先告诉她:“过一段日子,我要辞官致仕。你与娘家通信的时候,记得告诉他们一声。”   “……”程夫人端坐在大炕上,自意外、震惊迅速转为平静。   他要致仕,也好,日后赋闲在家,过清闲的时日,享受儿孙彩衣娱亲的欢喜,未尝不是好事。   思及此,她点头,和声道:“也好,我记下了。”   程清远见她接受得这样好,满意地笑了,索性顺势道出离京远游的打算:“自先帝、今上到一些朝臣,都是佛法、道法皆信,取两者精髓,修身养性。我亦不例外。以往总是想与高人相对参禅论道,总是忙于俗事,脱不开身。余生将要赋闲在家,便想心愿得偿,寻访如章天师那般的高人。待得皇上恩准致仕之后,便会离家远游。”   程夫人转头,满脸惊诧地看住他。   他笃定地颔首一笑。   程夫人沉思良久,忽的起身下地,趿上缎面绣鞋,急匆匆往内室走去,到了中途却忽然停下,转身看着他。   她脸色已经转为苍白,漆黑的眸子如冬月夜里的清溪,清澈,却透着寒意。程清远看了,不由扬了扬眉。   “你是不是疯了?”出声时,程夫人才发觉自己声音沙哑,“你要抛下一家人,去寻访劳什子的高人?”   “家中有知行。”程清远虽然意外,语气却是惯有的平静、温和。   “你若是离开,何时回来?”   程清远如实道:“不知道。看在外的际遇,看心情。”   程夫人牵出一抹冷冽的笑,一步一步走向他,“阿询刚入官场,你不该帮衬他么?怡君已经有喜,你不该留在家中等着做祖父么?阿译、阿谨的婚事,我已托亲朋帮忙物色,你不该在家中静候佳音么?”   程清远目光温和地看着她,“那些于我,都已是身外事。”   “身外事?”程夫人在他近前站定,冷笑出声,“我嫁给你这么多年,到眼下,你跟我说孩子们的事都是身外事?!”   “冷静点儿。”程清远对她做一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她克制、控制情绪,“不少事情,让我没法子留在京城,也没法子留在家中。这一点,还请你体谅。”   “体谅?你先学会体谅别人,再跟我说这些话行不行?”程夫人有些发抖的双手交握在一起,“你行差踏错的时候,考虑过谁?体谅过谁?我跟阿询能不提就不提,你不会看不出,还要我们怎样?事情过了就过了,照常过日子不行么?你偏要出幺蛾子!”   “……”程清远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懒得辩解,只是疲惫地摆一摆手,“我心意已决。这种话,你跟我说三天三夜也没用。”语毕下地,去了小书房。   程夫人咬了咬牙,愣怔了好一会儿,缓缓举步,去了厅堂。   .   程询和程译、程谨回到家中的时候,天色已晚,都料定双亲已然歇下,便相互道别,各自回房。   程询回往内宅的路上,管家追上来,恭声道:“大少爷,夫人吩咐过了,不管您何时回来,即刻去正房,夫人有要事与您商量。”   “知道了。”   程询心知肚明,父亲大概是跟母亲交代了日后打算,而母亲无法接受。   昨晚就料到了,却也只能压在心里,如常度日,等待这一刻的到来。总归是不能越过父亲,先一步告知母亲,就算可以,母亲的反应也不会有所不同。   他阔步去往正房,到了院中,吩咐站在廊下的红翡:“遣人去告诉大少奶奶,我要跟夫人、老爷商议些事情,若天色太晚,就在这儿歇下。”   红翡应声而去。   程询走进厅堂。   程夫人见长子进门,立时站起身来,迎上前去,颠三倒四地把程清远的心意说了,末了,哀哀地望着他,“阿询,你能不能……能不能劝劝他?能不能让他改变心意?哪怕软硬兼施,别让他一走了之。我担心……”   程询想摇头,想说那是自己怎样劝说也无用的事情,可是,面对着母亲前所未有的无助、悲伤的面容,言语梗在喉间。   最终,他点头,“我试试。”   但是,程清远不肯见他——进门通禀的丫鬟折回来,为难地道:“老爷正忙着,说您要是来做说客,他会一直忙,没时间见您。”   程询牵了牵唇,“去告诉老爷一声,我等他忙完。”走进去很容易,但在这时候,他不能不给父亲应有的尊重和顺从。   丫鬟称是,再进去通禀之后,折回来,退到一旁。   程夫人等了好一阵子,来到小书房门外,见长子面向庭院,神色从容地静立。她吩咐红翡:“带着院子里的下人退出去。”   红翡称是。   不消多久,下人们轻声轻脚地避了出去。   程夫人拍拍程询的手臂,自己举步走进小书房。   程清远正卧在躺椅上看书。   她顾自在他近前落座,“阿询在外面等你。”   程清远嗯了一声,“你让他来的吧?”   程夫人默认。   “想怎样?”程清远翻了一页书,“想让他再亮出一个杀手锏,让我改变心意?”   “你们父子两个,就不能好好儿说说话么?”程夫人道,“不管怎样的心结,总该把话说开。你敢说你有了这般打算,不是在跟他置气?”   “置气?”程清远看她一眼,居然笑了,“真置气的话,会把自己逐出家门?”   程夫人不搭理他,转头扬声唤道:“阿询,你进来。”   程询应声进门。   程清远放下手里的书,望着程询,“想说什么?说吧,我听听。”   程询只能用家里的人找辙:“二弟的功课正是吃紧的时候,您要是能时时提点他,定能事半功倍。况且,我听说,您让娘张罗二弟、三弟的婚事,一两年之内,大概就有新人进门吧?拜天地高堂的时候,您不在场怎么成?”   程夫人颔首,“是啊。你总不能让人觉得,我守了活寡。”   程清远道:“那些都是繁文缛节,我又不会偷偷摸摸地走,上辞呈时,自会如实禀明皇上。皇上应允,任谁都不敢说别的。”   程询温然道:“想出门远游,也行,缓几年再说,行么?今年您就能抱上孙儿或者孙女,我还等着您给孩子取名字呢。”   程清远放下书,凝了他一眼,“我已经备好了,乳名、名字、小字都取了,到时你瞧着能用的话,就挑出合心意的。”   “……”程询思忖着,“官场上,少不得出与您相关的是非,到那种时候,您总要帮我拿个主意。”   程清远笑出声来,只是,笑声中并无愉悦,“经了这些事,这种话是你能信,还是我能信?”   “我信。”程询说,“有些事,我是让您为难上火了,您给我个改过、尽孝的机会,成么?”   “没有的事,你也不需说这些场面话。”程清远自嘲地笑了笑,“我这是真真正正的自作孽。而且你只管放心,朝堂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倒是成全了我——那些你以为的烂摊子,我已经收拾干净。往后,不会有人打着我的名号来找你的麻烦。这些其实不需我说,你早已知情。”   “……”程询再找不到挽留的借口,沉默下去。   程夫人见长子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说到了,仍是无用,心里又急又气,看着程清远,眼神不善,“你到底要怎样?是不是要三个儿子跪在你面前苦苦哀求?还是说,你想让我再求助娘家,把你扣在家中?”   程清远笑开来,“我相信你做得出。怎么着?做了这些年贤良敦厚的程夫人,做腻了?可以,随你们怎样,横竖我也习惯了。”   程夫人看了他一会儿,竟怔怔的落了泪,哽咽着道:“哪家出过这样的事情?我们过了这么多年,眼下你这算是什么?你要是好几年不回来,和休了我有什么区别?程清远,你别逼我!”   程清远冷笑一声,“到头来,倒成了我为难你了?”   被妻子再一次的威胁,让程清远瞬间陷入暴怒。他猛地跳下地,手指着程询,目光却望着发妻,“你知不知道,景家走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是谁促成?   “你知不知道,杨阁老落到这尴尬境地,是谁促成?   “你又知不知道,我近日只是你宠上天的儿子手里一枚棋子?!”   程夫人先是骇然,随后便恢复冷静,胡乱拭去面上的泪,站起身来与他对峙,“那又怎样?景家父子四个不该死么?我虽是一介女流,也知道他们做的那些事情,根本就是在喝将士的血!   “杨阁老不该倒台么?本就权倾朝野,还不知足,这样的首辅,要来何用?!   “你说你是棋子,不是你自找的么?与杨阁老划清界限,怎么想都是好事,阿询难道不是在帮你么?让你憋闷的,不过是柳阁老眼下得了皇帝的倚重,我还不知道你?   “我是一向宠着阿询,难道不应该么?你不把这些跟我挑明,我只以为你有药可救,这会儿我什么都明白了,我以他为荣!”   程清远面色转为铁青,磨着牙道:“站在他那边,的确是怎么想都对,可谁又为我想过?!我半生劳苦,为的不过是在官场得势,站得高一些,再高一些。   “你知道,这逆子也知道。可是这么多事情了,他明明能为我谋取更好的处境、前程,能让我面上光鲜地站在人前,他那样做过么?从没有。   “他暗中促成的这些大事,只要稍稍出点儿岔子,程家就会成为景家与杨家联手扳倒的靶子。   “我明知如此,却是无计可施——他算计着别人,威胁着生身父亲,我只能听凭他摆布。   “结果呢?”   程清远指着程询的手有些发抖了,他收回手,笑容苍凉,“做成了,他都做成了。”   程夫人见他竟忽然间显得苍老许多,一时语凝。   程清远身形失力,颓然坐回到躺椅上,语声亦一路转低:“我什么都教不了他了。我没法子、没余地再出手给他教训。我不如他——我这做父亲的,不如儿子。   “他让我去见柳元逸,我去见过了。那天,看到那父子两个……   “那件事我没后悔过,不能后悔,甚至不肯去想那件事。但那天起,我后悔了。   “我看着他们,心里在想,如果当初我那样宠爱的阿询,有元逸那般的遭遇……我想,我大抵也会像柳阁老一样,疯了一般去找。   “找到之后呢?……可能就像柳阁老一样,惜福,已经父子团聚,有些事,便尽量放下,免得再出岔子。——我是想,柳阁老未必没怀疑过我,但是,他为了如今的父子团聚,查出元凶的心思越来越淡了。   “我每日忙着官场的事,稍有空闲,想的就是这些。时不时看到修衡,总会觉得自己已然苍老,不能不担心,来日有了孙儿,我能否坦然地面对孩子,长子又能否放心把孩子交给我带。   “我终究是输给了多年来的对手,终于要面对那些本可忽略埋葬的愧疚,更要承认,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儿子带给我的。   “要我真正认头、释然,我办不到。他本可以助我权倾朝野,我的余生,本不需这样度过。   “我在妻儿面前,再也抬不起头。已然如此,我出门远游都不行?给你们也给我自己一段释然、原谅的岁月都不成?”   程清远说完,室内陷入静默。   过了好一会儿,程询听到母亲的抽泣声。他不由心惊,抬眼望去,见母亲已满脸是泪。   家宅之中的这些事,母亲不论是怎样的心思,面上都是不动声色,从不落泪。   这时候,她是真的难过到近乎绝望的地步了。   程询在心里叹息着,上前两步,缓缓地,跪倒在父亲面前,“爹,孩儿不孝。不少事情,或许我应该换个方式,好好儿跟您商量。”   “罢了。”程清远凝视着他,无力地摆一摆手,“方才那些话,轻易难以启齿。可是,我若是不说清楚,你们便不会成全我。家中有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等我累了,想念孩子们了,自会回来。”停一停,他望向妻子,“我已说过,都是自作孽,你不要多思多虑,往后帮着长子长媳,打理好家中诸事。就这样,好么?”   程夫人掩面哭泣着,却是点一点头,哽咽地道:“好。我……不为难你,也不为难阿询了。”   .   三个人准备歇下的时候,赵管事急匆匆前来通禀:   “宫中大总管来了,说皇上今晚了无睡意,想起听说过大少爷棋艺甚好,便想对弈几局,打发漫漫长夜。此外,特地说了,知道老爷抱恙,让小的不需来正房禀明此事。”   程夫人听了,身形晃了晃,无助地望向程清远。皇帝的性子,到了如今,凭谁都没法子揣测,所谓的对弈,会不会只是个借口?   程清远却是无奈地一笑,莫名觉得,近日的皇帝,偶尔跟个小疯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   斟酌片刻,他给了妻子一个安抚的笑容,又对程询道:“既然,你赶紧回房更衣,从速随刘公公进宫。” 第72章 金错刀   072 金错刀 2   刘允与程询相形去往毓庆宫。   路上, 程询发现, 宫中一点儿过年的喜气都没有,夜色之中,给人的感受只有沉寂、冰冷。   在宫里熬到刘允这地位,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为过,但他这人的好处在于,不到一定的地步, 绝不会给任何人冷脸看。从见到程询到此刻, 他都显得特别的客气, 这是因为皇帝的欣赏,和自己由衷的钦佩。这会儿,他笑呵呵地与程询说闲话:“宫里今年委实冷清了些。柳阁老最初看到这情形,都愣了一会儿。”   前世程询与这人打了很多年的交道, 早就摸清楚了他的脾气, 因而回道:“英明不过皇上,但近日真是受苦了。”   刘允闻言, 神色立时一黯,“可不就是么。”摇了摇头,好心提醒道, “宫里的事儿,程大人不知道。今日杨阁老都来三回了。”   “哦?”程询侧头看着刘允,显得很是意外。   刘允点了点头, “锦衣卫在中间传话, 皇上本是无可无不可的意思, 说要在奉先殿思过,大抵没工夫见,但是,杨阁老愿意来就来吧。   “结果,杨阁老早中晚来了三回。皇上用晚膳时,听宫人说了,说杨阁老要是这么清闲,那就子时再来,到那会儿,怎么也批阅完奏折了。结果,杨阁老就让宫人回话,说到时候宫门若是落锁,他就跪在门外等;若是能进宫,还请皇上给他一个当面请罪的机会。”   程询心生笑意。   刘允凝了程询一眼,不等他搭话就道:“程大人是聪明人,听咱家说了这些,心里必定有数了。”   程询牵出感激的笑容,“多谢大总管。”   刘允也笑了笑,“言重了。咱家只是盼着,皇上能顺心些。”   “改日定要答谢大总管的恩情。”正是皇上气不顺的时候,太监、宫女人人自危,刘允这地位再高,也不能不小心,这时候要是在宫里给谁递荷包,不亚于害谁。   刘允笑道:“喜得贵子的时候,咱家能喝杯酒沾沾喜气就行了。”   两人说笑着到了毓庆宫,刘允进去复命、通禀,旋踵回来,对程询做个请的手势,在前面带路。   程询走进殿中,随刘允走到东次间,瞥见皇帝独坐在棋桌前,面前一局棋。他走上前去,恭敬地行礼参拜。   皇帝望向程询,微笑着说免礼平身,随即指一指对面的位置,“与朕把这局棋走完。将君臣礼数放下,好好儿地下几盘棋。”   程询告罪之后落座,敛目观望棋局。看得出,皇帝情绪很冷静,一个人走的这半局棋,不偏不倚,心思缜密,只是透着些戾气。   皇帝端起手边的茶盏,示意刘允给程询上茶,“好生看看,别敷衍了事。”   程询称是。   前世他遇见过的棋艺精绝之人,是怡君和修衡。皇帝稍逊修衡一筹。   修衡那种杀气、煞气,一旦显露出来,便是他脑筋灵活敏锐至巅峰的时候,凭谁也没辙。他也有自知之明,从不肯正经陪着皇帝下棋,实在推拖不过,就把棋走得乱七八糟,让皇帝赢了也觉得扫兴,便慢慢地歇了找他的心思。   至于怡君,正经下棋时心无杂念,棋只是棋,这样一来,就像是一个四大皆空的人与有着七情六欲的人过招,鲜少有人能赢过她。   至于前世的他,许多年不曾下棋,辞官之后才有时间静下心来琢磨,棋艺很说得过去了。   在此时,他自然要按照前生这时的火候落子。   皇帝等待期间,闲闲问道:“程先生近况如何?”   程询如实回道:“平时与寻常人无异,但凡着急上火,便会头疼欲裂。”   皇帝道:“这就有点儿难办了。”别说身居高位的权臣了,便是七品芝麻官,平日里都不知道有多少暴跳如雷的事情缠身。稍稍停顿,他继续道,“既然如此,便让他好生将养。”   程询微笑,称是,落下一子。   皇帝拈起一枚棋子,却是迟迟不落,问起程询在翰林院的情形。   翰林院修撰,主要负责掌修国史、掌修实录、进讲经史、草拟典礼文稿诸事,无定员。   程询进到翰林院之后,主要负责掌修国史、实录,此刻,便将上任之后到如今的进展如实道出。心里却是清楚,皇帝这是明知故问。   皇帝满意地笑了笑。程询说的,他心里一清二楚。兴许数百年才出一个的人物,怎么可能不让人留意。说起这些,不过是随意找个话题,缓和一下气氛。年前诸事,实在是让不少官员看到他就瘆的慌。   刘允亲自端茶给程询,随后笑呵呵地侍立在一旁,一面观棋,一面听君臣两个说话,听了半晌,发现两人都能一心二用,所谈及的,一句关乎正事的都没有:   皇帝问,到了正月十五,民间有多热闹。   程询答,街头巷尾都可看到花灯,不少路段,行人摩肩接踵,说拥挤都不为过。   皇帝又问,花灯都是什么样子的。   程询语气和缓地逐一报出,顺带地提了提猜灯谜的情形。   皇帝心绪一个跳转,又有了新问题:正月十六走百病,是怎样的景象。   程询把见闻娓娓道来。   皇帝叹气:“听着就煞是有趣,朕却从没亲眼见过。”有点儿后悔,自己做皇子、太子的时候太老实了些,不曾溜出去看看民间喜乐。   程询道:“微臣亦是偶然得见,与皇上说起的这些,已是两年前的见闻,眼下情形是否愈发有趣,并不清楚。”   皇帝笑道:“为着科考,可不就要少一些消遣。”随后,先后问起京城七月七、中秋节、重阳节在民间的情形。   程询有问必答,这些他在年少时都曾亲眼见过。   是的,这些世俗的喜乐,他都见过,有时是父亲亲自带他出门游玩,有时父亲不得空,便安排人手陪他出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父亲很推崇这句话,一度遗憾没有长时间的假期,带着他去到更远的地方,有更多的见识。   想起这些,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些民间习俗,只盼着朕有一日能够亲眼看看。”皇帝听得兴致勃勃,眼中阴鸷一扫而空,唯有愉悦。   刘允在一旁瞧着,心里特别舒坦。   这时候,有小太监在门外通禀:“皇上,杨阁老来了。”   皇帝却没当即示下,手里的棋子落下去,“朕是实心实意找人下棋,不是找谁陪着消磨时间,输赢都听从棋局。刻意输给朕的话,你往后就别想清闲了。”   程询笑着称是。   皇帝转头吩咐刘允:“记着,明日派人把吏部那些公文卷宗送到程府。”随即凝了程询一眼,“既是奇才,过目不忘的本事是少不得的,朕要你看的,不单要你记住,还要摸出门道。”   程询留意到皇帝说的是送到程府——这分明是早已命人准备好了。他立刻起身谢恩。皇帝的话是很委婉,没点破,但只要有点儿脑子的就能明白。   皇帝一笑,示意程询落座,“抓紧些,十天八天能了然于胸的话,再好不过。”   “微臣定会竭力而为。”程询恭声回话之后方落座。   皇帝这才吩咐等着示下的小太监,“请杨先生进来。”这个阶段,对他至关重要,要改变内阁——也就是朝堂的格局,更要提携新一代才俊。   说到底,处置景家,终究算是处置皇亲国戚,是国事,也算家事,而整治首辅,便绝对是关乎朝堂的举措。   再就是次辅,瞧着那意思,应该也会不出他所料的辞官致仕。   这样一来,有些天生不安分的人便会暗中散播一些说法,隐晦地指责他玩儿上任三把火那一套却玩儿不好,煽动学子、官员对他不满的情绪。   他的应对之策,只能是提携与杨、程二人相关的人,如此,足以堵住悠悠之口。   只是,到眼下,杨阁老那些资质平庸的儿子门生,他真是受不了,要是抬举他们,自己得窝火很多年。   比起杨阁老,程阁老的情形要好很多。最要紧的是,程家有程询。   不是没担心过的。有些人在学问上聪明绝顶,人情世故却是一窍不通。这样的人就算连中三元,进入官场也是废物。万幸,程询不是那样的人。   他通过翰林院几名官员和蔚滨之口,都能确定,这人公事上沉稳内敛、进退有度、明辨是非,与上下级官员的关系处理得很好,与人有分歧的时候,解决的手段不同,但不肯妥协、达到目的是宗旨。   种种相加,他全然笃定提携、重用程询的心思。那杆子闲人就算闹腾,阵仗也大不了。   能够服众的人才,就是有这点好。   杨阁老走进门来,见皇帝竟然在与程询下棋,很是惊讶。   程询望过去,发现杨阁老面带病容,步履迟缓,神色颓丧,全无昔日的神采。这时皇帝手里的棋子落下,他却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子罐,赶在杨阁老跪拜之前起身,退后几步。   皇帝落子之后,总会审视片刻,估算对方会怎么走下一步,此刻亦然,看了一会儿,笑了。此时棋盘上的情形,势均力敌,却给他一种一团和气的感觉,与程询刚来时的局面大相径庭。   “有意思。”说完这句,皇帝转头望向杨阁老,“平身。”随后示意程询落座,“快些,该你了。”   程询称是。   因为程询在场,杨阁老心绪烦乱起来,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话做开场白。   皇帝先开口问道:“石长青的事情,杨先生听说没有?”   杨阁老忙道:“罪臣听说石长青入狱,但不知原由。”锦衣卫的嘴一向很严,此事又是蔚滨亲自查办,他则算是被皇帝软/禁起来的处境,便只听说了结果。   皇帝道:“刘允,跟杨先生说说原委,也让程知行听听,他的父亲是如何被人污蔑的。”   刘允躬身领命,将石长青随柳阁老当日进宫的情形娓娓道来。   杨阁老听到中途,已是神色骇然,恨极了石长青。有那样的本事,却一直瞒着他,石长青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斟酌片刻,他便推断出,石长青是想在关键时刻做他的恩人,这件事若能做成,他日后定要把他当亲儿子一样栽培、扶持。   可石长青怎么就不想想,他与柳阁老这么多年都没能逐出内阁的人,怎么可能被一个晚辈算计?   眼下好了,石长青定是活不成了,皇帝对杨家的火气更大了:锦衣卫还没结案,皇帝却分明是已认定石长青栽赃次辅。   完了。   这一次,是真的完了。   刘允说完时,杨阁老已面如金纸,整个人哆嗦起来。   皇帝留意到,“赐座。”   杨阁老谢恩,半坐在椅子上,却哆嗦得更厉害了。   皇帝有点儿无奈地笑了笑,“上茶。”   棋局仍旧推算不出输赢,程询的手法却是越来越稳,让皇帝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少说还得小半个时辰才能见输赢。   这正是皇帝乐于见到的情形,最烦的就是臣子绞尽脑汁地步步落下风输给他。下棋而已,他输了赢了又怎样,又不是用这一手治国。   等杨阁老缓了一阵子,皇帝问道:“你现在可以如常说话了么?”   杨阁老站起身来,“回皇上,可以了。”   “那就跟朕说说,石长青此举,是否与你有关?”   杨阁老只能委婉地道,“罪臣近日在家中思过,深觉愧对圣恩。听得石长青一事,惊诧不已,若见到他,定要质问他因何起了这种心思。”   “你都把女儿许配给他了,竟没料到这档子事儿?”皇帝笑微微的,“而且,先生不妨猜一猜,他在诏狱之中,会怎么跟锦衣卫说?”   “……”   程询站起身来,打算暂且回避。这是他不该听到的君臣叙话。   皇帝却道:“老老实实坐着。”   程询无奈,只得依言行事。   “这件事,你很清楚,朕怎么说都行。”皇帝继续对杨阁老说道,“朕耿耿于怀的,是你与景鸿翼辞官一事,是你对景家的纵容。   “身为首辅,动辄就要辞官不做,幸亏阁员没有对你马首是瞻,不然的话,岂不是要一起撂挑子,让朕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敢拍着良心说,景家做的孽、犯的错,你毫不知情?朕自辅政监国起,每年都为了国库亏空焦头烂额,你不是不知道。   “景鸿翼一张嘴就要几百万两官银,你这首辅,是不是该用心核实?你没有,反倒不动声色地带领阁员上报给朕。这教训,足够朕记一辈子。   “看了朕那么久的笑话,杨先生,没笑出病痛来吧?”   杨阁老便要下跪,皇帝却先一步道:“站着回话。”   回话?能说什么?否认的话,是不识相,承认的话,兴许就要与景家同罪。权衡一下,杨阁老只能选择不识相:“景家贪墨案,罪臣真的不知情,的确有失察之罪。”   皇帝牵了牵唇,“两广被景家弄的乌烟瘴气,你到底是失察,还是眼神儿不好?”   程询、刘允听了,心生笑意。   杨阁老只能道:“罪臣的确不是心明眼亮之人。”   “你得给朕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皇帝道,“到正月十六,朕把看守杨家的锦衣卫撤了,该做什么,你明白。”   杨阁老恭声称是,神色愈发颓丧。   .   壹夜之间,程询先后两次派人回房传话,怡君自然是轻松不起来。   先前说可能要留宿在正房,她可以断定,不是公公婆婆有了分歧,便是公公和他生了新的矛盾,并且,事态严重。毕竟,这情形太反常。   她着实担心了一阵子。   后来,听说他随刘允进宫面圣,心里又是一番忐忑,担心石长青的事情起了反复。   她让吴妈妈留意着正房的动静,“等夫人、老爷歇下了,把红翡请过来。”   吴妈妈应声而去,过了好一阵子,与红翡相形进门。   红翡行礼后,笑容可掬,“奴婢本就想着,等到夫人歇下了,来跟您说说正房的事。先前实在是顾不上,大少奶奶担心了吧?”   “的确是心里没底。”怡君让红翡在近前坐下。   吴妈妈以准备茶点为由,带着夏荷、款冬避了出去。   红翡斟酌片刻,把程清远打算致仕、刘允来府中的事娓娓道来,却没提程清远打算远游。   怡君听了,敛目斟酌片刻,对着红翡微微一笑,“我怎么觉着不对劲呢?单为老爷致仕的事,夫人不会让大少爷一回来就去正房。老爷若是主意已定,根本瞒不住;若是还没打定主意,根本不需从速知会大少爷。”再多的,她和红翡都清楚,却不好把话摆到台面上。   “……这个……”红翡更加为难了。   怡君诚恳地道:“你还不知道我么,凡事给我个说法,我心里就踏实了。你也清楚,夫人今日有些反常,我实在是不能不多思多虑。”平时不论什么事,婆婆都会事先命人提醒她。   红翡思忖再三,到底是把程清远的全盘打算如实道来。   怡君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难怪。我知道了。”   红翡好言好语地宽慰一番,道辞回了正房。   怡君歇下之后,静下心来,考虑程清远离京远游的事。   站在婆婆的角度考虑,的确是难以接受。少年夫妻老来伴,不知道夫君何时回来,甚至拿不准他还愿不愿意回家,那……   站在程询的角度考虑,便是心里乱糟糟,想不出个所以然。   算了,横竖是任谁都无能为力的事,她想再多也于事无补。   她翻个身,放空心绪,让自己快些入眠。   翌日一早,朦胧间,她听到程询的脚步声,揉了揉眼睛,翻身望向床帐外,隐约看到他的身影,轻声唤他:“阿询?”   程询嗯了一声,笑微微地到了床前,“想看看你再去洗漱更衣,却把你吵醒了。”   “没有的事。”怡君笑着坐起来,伸手握住他的手,“就盼着你回来呢。”   程询连同被子把她搂到怀里,也不管是不是会弄皱官服,“跟皇上下了几盘棋,期间只是听着皇帝跟杨阁老说话,什么事都没有。”略停一停,又问,“怎样?昨日何时睡的?有没有不舒坦?”   “没有。”怡君审视着他略显疲惫的面容,“你跟皇上,是不是一整夜都下棋了?”   程询颔首,“少睡一晚而已,算不得什么。”   怡君失笑。也是啊,这些男人,可不似她们这些娇养着的闺秀,精力充沛得简直到了吓人的地步。她摸了摸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你离府之前,还有一档子事。我跟人打听过了。”   程询没瞒她,简略地说了说,“怎么都没法子的事儿,顺其自然吧。你别放在心上才好。”   “我只是心疼娘和你。”怡君轻声说。   “知道。”程询轻轻地拍着她,“到时我妥善安排就是了。”   怡君凝视着他的眼睛,想探究他真实的情绪,他却低头吻一吻她的眼睑,她本能地阖了眼睑。随即,他捕获她的唇,辗转绵长的亲吻着。   不想让她探究到,他心头那些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已经这样了。那就这样吧。   厮磨一阵子,程询柔声说:“你再睡会儿,我去书房。”   怡君点头。   程询转到小书房,亲自清点宫人送来的两大箱子公文卷宗。   一整夜,皇帝与他对弈期间,都在与杨阁老说话,起先只说景家、石长青相关的事,后来所说一切,都与吏部相关——杨阁老早年曾在吏部做过堂官,皇帝要他说的,都是身在吏部的心得。   皇帝本没必要了解这些,之所以让杨阁老详谈,自然是让他听一听,取其精华,日后派上用场。   .   正月十六,皇帝临朝的同时,程询被提拔到吏部,做了正五品吏部郎中。   朝臣听说这件事,有不少人打心底不满:再有才也是一样,不到一年就成了朝廷五品大员,进到六部之首的吏部行走,皇帝的偏袒之心未免太重,把一年一年熬资历的人置于何处了?   只是,不满归不满,当着皇帝的面儿,一个字都不敢说。景家那场腥风血雨过后,他们看到皇帝心里就发毛。   二月初四,杨阁老的请罪折子送到内阁,转呈皇帝。   皇帝总算给了明确的批示:虽怪他失察,却顾念杨家多年报效朝廷的情分,没有降罪。   次日,石长青栽赃诬告次辅一事公之于众,皇帝下旨:石长青处死,与景家父子一同行刑,石家其余人等流放,三代不可入仕、不可从军。   二月初六,杨阁老上了一道辞官致仕的折子。   皇帝二话不说,立刻应允。没有循例恩封爵位,更没有任何赏赐。   二月初七,景家父子、石长青处斩。   皇帝撤掉监视杨阁老的锦衣卫之后,杨阁老明里暗里都没少叮嘱儿女、门生、旧部,让他们千万别自作主张给他惹祸,不然的话,他的致仕,很可能变成牢狱之灾。   除此之外,他上了几道密折,把官居首辅之后看到的一些人才、留意到的一些隐患如实禀明。   唯有如此,皇帝才不会继续让他没脸,不会让他被石长青连累。   就这样,杨阁老灰溜溜地离开京城,返回祖籍江南养老。   自登基之后,前所未有的一场腥风血雨终于度过去,皇帝稍稍松了一口气。   幸好,如黎兆先、唐栩这样的武将自最初便一致赞同他的举措;幸好,在这种时期,程清远不但没有给他添乱,反倒于暗中尽力帮他出谋划策;幸好,柳阁老、付大学士没辜负他的期许,一刚一柔相互配合,用最短的时间稳住了阁员、朝臣的心。   但凡哪儿出了岔子,朝堂都要乱上一阵子,一旦走到那样的地步,江南士林便会跳着脚地诟病帝王、为杨阁老鸣不平,他不知要被奚落到何年何月。   大局稳住了,引发的一些事也正慢慢呈现结果。例如皇后。   景家父子问斩之后,皇后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太医说,撑不过三月。   又要送走一个人。他这一生就是这样了,前朝、后宫,看着人来人去。   礼部尚书惦记着选妃的事情,一次小心翼翼地问起,是否如期举行。   皇帝听了,疑惑地看了礼部尚书片刻,才记起这的确是自己交代过的,一笑,“罢了。过一两年再说吧。”   礼部尚书一向知道,皇帝最膈应人置喙后宫的事,因此当即恭声称是,转头吩咐下去,取消选妃一事。   二月下旬,程清远上了一道辞官致仕的奏疏,详尽地说了自己的病情,实在不宜继续为官。   这份奏折是按照章程送出,先到了内阁。柳阁老和付大学士看到之后,不免讶然。首辅不在了,按资历,次辅补缺是定势,他程清远竟要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机会。   皇帝看过折子之后,没准奏,批阅时措辞温和客气,让程先生安心将养,不需顾虑那些有的没的。之后又吩咐刘允,送一些上好的药材到程府。   君臣之间,给或不给情面,是相互的事儿。   程清远得到这样的结果,笑了笑,心里是清楚,皇帝给的这情面,一半是不想让冷眼旁观的朝臣唇亡齿寒,一半则是让程询的仕途走得平顺一些。   如此,他就过段日子再请辞,陪着皇帝把场面功夫做足。   最近,他在家的日子很是惬意,因为修衡时不时就会过来。   这一日,程夫人出门赴宴,唐府管家替自家侯爷把修衡送了过来。   修衡噔噔噔地跑进小书房,匆匆行礼之后,就笑嘻嘻地走到他跟前,小手扶着他的膝盖,说:“祖父,能帮我个忙吗?”   程清远握了握修衡的小手,态度和蔼:“只要我能帮到你。说来听听。”   “爹爹给我请了一位先生,”修衡说,“先生是外地的,要下个月才能到我们家,爹爹就让我提前识字读书,这几天,我在习字。您能借给我一些字特别漂亮的字帖吗?您和祖母、叔父、婶婶写的,都可以。”   程清远莞尔,“你猜怎么着,祖父已经让你叔父给你准备了一些。”修衡今年启蒙的事,他听唐栩说过,近日想起来,就让人传话给程询,给修衡做一些字帖。   程询的字、画,是京城名士、学子最为推崇的,不论馆阁体、行楷、行草,功底、笔力都非常人可及。他的妻子、长媳的字写得也很好,但女子的手法到底与男子不同,最适合修衡临摹习练的,当然是长子的字。   关乎修衡的事,程询从来不含糊,当即答应下来,连续忙了几晚,便派程禄把一摞字帖送到他面前。   修衡笑得眉眼飞扬,拍着小手道谢。   程清远笑着抱起他,走到书柜前,把字帖取出来,“你叔父特地做的,适合你现在临摹。等大一些了,再来找他要。”停一停,又解释,“我的字不如你叔父的好,我们修衡要习字,自然要用最好的。”   修衡乖乖地点头说好,之后想了一会儿,说:“叔父的字比您的更好,是不是叫做,青出于蓝胜于蓝?”   “是啊。”程清远笑意更浓,“你怎么知道这句话的?”   修衡歪了歪小脑瓜,“听爹娘说过,我问过是什么意思。”   一老一小说了一阵子话,程清远让修衡去静香园,“不是最喜欢你婶婶房里的点心么?快去吧,下午再来找我。”   “好。”修衡亲昵地搂了搂他,这才带着晓瑜,随一名丫鬟去了静香园。   阿初正在向怡君回事,听得唐家大少爷来了,忙收住话,告退出门。到了院中,遇到修衡,恭敬行礼,出门时,他回头多看了跟在修衡身后的小丫鬟几眼。   款冬见他若有所思,笑着走到他近前,问道:“怎么了?”   阿初笑了笑,走到院门外才低声道:“唐大少爷身边那名小丫鬟,是习武之人,功夫应该很不错。”   款冬惊讶得睁大眼睛,“是么?晓瑜也就十多岁吧?”   阿初则自顾自地道:“先前我听说只有一名小丫鬟贴身服侍唐大少爷,心里还觉得唐侯爷未免太心大了些,怎么也不让有眼色的大丫鬟、管事妈妈陪着。到这会儿才明白。”   有个身怀绝技的小丫鬟服侍着,不管到了哪家内宅,都出不了意外。说句难听的,唐大少爷不让晓瑜祸害别人就不错了。   款冬听阿初说完,想了想,释然一笑,“可不就是么。以往倒是看不出,唐侯爷是这般缜密的做派。”   室内,修衡坐在炕桌一侧,正在津津有味地享用枣泥糕,边吃边和怡君说话:“二弟现在两虚岁、一周岁,在学走路了。”大眼睛一转,唇畔绽出喜悦的笑容,“他现在很爱笑,只是睡前、睡醒时哭一会儿,不哭就挺可爱的。”   怡君莞尔,“这样说来,开始喜欢二弟了?”   “是呀。我不怎么烦他了。”修衡点头,“有一回,叔父跟我说,我在家是大哥,就应该从小照顾着手足。这样的话,等我们长大了,才能像他和二叔父、三叔父一样,清闲时结伴放烟花爆竹、去马场看马,忙碌时齐心协力,帮双亲分忧。”   怡君坐过去,把晾得温度适宜的羊奶端到修衡手边,柔声道:“你觉得叔父说的对么?”   修衡吃完一口枣泥糕,一本正经地说:“对呀。我仔细想过了,想长大以后,二弟也跟我很亲,一起玩儿,一起给爹娘争气。我要是一直嫌他烦,他就不会跟我亲。嗯,我得从现在就对他好,要想的长远一些。”说到这儿,抬头看着怡君,“婶婶,我想的对吗?”   “对啊。”怡君立刻点头,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小脸儿。私心里,其实并没想到,程询会在有意无意间教导修衡关乎人情世故的道理。可这样多好,让她愈发笃定,他会是最好的父亲。   修衡抿着嘴笑了,“爹爹、娘亲这些天总跟我说,你怎么突然开窍了呀?怎么突然想开了呀?我才不告诉他们。等二弟会说很多话了,我还不烦他的话,再告诉爹爹娘亲。不然很麻烦的。叔父教我的,我没做到就告诉爹娘,到时候他会没面子的。”   怡君笑着搂了搂他,用力亲了亲他的额头,“回头我要告诉你叔父,他听了一定会很高兴,也会很欣慰。”   “好呀。”修衡吃完一小块枣泥糕,自己取过帕子擦手,“爹爹说,等我学完三百千,字写得好看了,就让我正经拜师,做叔父的学生。婶婶,我要等什么时候才能拜师呀?”   “这我可说不准。”怡君如实道,“你上学也像学画那样聪明的话,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不需几日就能学会,耗时间的是识字、习字,这个比较辛苦。”   “我不怕吃苦。”修衡双手捧着小碗,喝了一口羊奶,“而且,那些很有意思,和画画一样,我喜欢学。”   “那婶婶就等着你早些拜师了。”怡君笑盈盈地问,“羊奶喝着还成么?”   修衡点头,“婶婶不是也经常喝吗?喝几次就习惯了。”   怡君心里暖暖的。这孩子,是真把程家人当做亲人一般信任、依赖。他们有意无意间影响着修衡,修衡也在无形中影响了程家一些事。这般的缘分,她相信,能够长久维系。   临近正午,她去了小厨房,亲自给修衡做了一道香椿芽炒鸡蛋。这道菜,也是修衡和唐夫人口味完全不同的,唐夫人怎样都吃不来,修衡却特别喜欢。她有心再给修衡多做两道菜,灶上的两位妈妈、丫鬟便如何都不肯让她动手了,都是好意,也就作罢。   怡君和修衡欢欢喜喜地用过午膳,又说了一阵子话,修衡懂事地告辞,“婶婶要多休息,我去找祖父。”   怡君柔声道:“婶婶送你过去。用饭后,我都要出去转转。”怀胎月份大了一些,她便不需要总闷在房里,每日都会适当地走动一阵。   修衡笑着说好,主动把小手交到她手里。   .   程夫人近来在人前一切如常,继续张罗程译、程谨的婚事。她希望,在程清远离京之时,把次子、三子的婚事定下来。这样,他走时能更加心安,总不见痊愈的头疼病,不至于总发作。   白日里的喧嚣浮华落尽,晚间每每想到他的决定,总少不得在心里长吁短叹一番。   她总是怕他一生都不能对长子释怀,怕他一旦离开就再不肯回来。万一心灰意冷得遁入空门……会成为她与孩子们余生的缺憾。   怎样的女子,嫁人生儿育女之后,能够接受夫君与自己生生离散?   怎样的儿女,能够从容接受父亲常年离家的情形?长子长媳的孩子出生、懂事之后,他们要怎样对孩子说起那个空留位置却不现身的祖父?   可他心意已决,更改不得。   今日出门,她是去蒋家相看一名闺秀。二月初,她见到蒋家婆媳三个的时候,让她们费心留意着,若是有合适的闺秀,就让她看看。蒋家观望一段日子,见她心诚,斟酌之后,推荐了蒋家旁支里的闺秀蒋映雪,让她过去瞧瞧是否合眼缘。   蒋映雪样貌清丽,性格温婉,气质婉约,不似嫁人前的碧君那样过于单纯,也不似怡君那般在进退间面面俱到。   程夫人没可能一见就很喜欢,却是清楚,蒋映雪比以往留意过的闺秀都更出挑,性情、门第亦没得挑剔——程家与蒋家成了亲戚,是因碧君、怡君,亲事若成了,勉强算得上亲上加亲,不会让外人眼热,也没有利用裙带关系巩固门第根基的嫌疑。   因此,她回来的时候眉眼含笑,在外院逗留片刻,把程译唤到跟前:“今日相看了蒋家旁支一个女孩子,我瞧着很不错。你要是还没找到意中人,我可就给你做主了。”   程译猝不及防之下,听到母亲说出这样一番话,腾一下红了脸,“娘……”   程夫人笑出声来,“男孩子,脸皮儿还这么薄。快跟我交个底,到底有没有意中人?要是有,我自然会尽力成全你。”   “我上哪儿找意中人啊?”程译低下头,小声道,“一年到头都在学堂,而且,这种事……不就得双亲做主么?”   “行啊。我知道了。”程夫人得了次子的准话,笑吟吟地回了内宅,得到程清远的赞同之后,第二天起,照章程请了媒人说项。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三月初,程译与蒋映雪的亲事定下来。   .   程清远请辞的奏疏又先后三次送到宫里,言辞一次比一次诚恳,告知皇帝想到民间寻找能够医治自己病痛的良医,亦想寄情于山水,寻访得道高人。   最终,皇帝答应下来,恩准致仕的同时,册封程清远为太子太傅。这在如今是个白享俸禄的头衔,品阶虽高,但无实权,意味着的是皇帝对次辅的情分、给程家的荣宠。   程清远进宫谢恩。至此,风风光光地离开官场,赋闲在家。   几日后,皇后殡天。   皇后临终前,吩咐总管太监转告皇帝:她身死之后,凡内外百官,服丧三日即可。那是她再看不到的景象,却是想想就觉得讽刺。   皇帝没办法同意,命太监告诉她:国丧最少也要二十七天。   皇后想了想,说那就二十七天,恳请皇上成全,给彼此一份清净。随后,再无只言片语。   皇帝答应了,后来也没食言于她,丧葬其余事宜,则命礼部按最高规格筹备,赐皇后谥号孝诚,自己辍朝七日,素服七日。他出奇的冷静,随之而来的,是从没有过的寡言少语。   对程夫人、怡君这样的命妇来说,不论以前对皇后有着怎样的印象或看法,真的听到皇后红颜早逝的消息,都不免唏嘘感慨一番。   哭丧的时候,程夫人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怡君受不住,幸好怡君底子不错,平顺地度了过去。   .   国丧期间,程清远有条不紊地清点自己的家当,抽空与程译、程谨说了日后的打算。   程译、程谨震惊,问明原委之后,齐齐下跪,请父亲收回成命。心里却是明白,母亲和长兄都做不到的事,他们说什么都是徒劳。明知如此,还是忍不住哀求。   程清远和声道:“那些就别说了。日后你们要孝敬母亲,帮长兄打理家门内外的事。凡事都要先问过长兄的意思,切不可自作主张。”   兄弟两个黯然称是。   国丧过后,程清远派管家给修衡送去不少物件儿,又分别赏了妻子、三个儿子、长媳一些珍玩字画首饰古籍。   随后,他亲自带人去了柳府一趟,送给柳家父子两箱子东西。   凭谁都看得出,他就快离开。   程询选出三名护卫,找到父亲跟前,“都是身怀绝技,有眼色,有忠心,您带上他们。别的您不需担心,日后,他们只听从您的吩咐。”   程清远笑了笑,接受了他的好意,之后再出门走动,都带上那三名护卫。   这一晚,程夫人想到林姨娘,提醒他:“你好歹跟她说一声,赏她几样东西。如此,是给她体面,更是给老三体面。”   程清远乍一听到林姨娘,扬了扬眉,又略显不安地笑了笑。   他竟然把曾经宠爱有加的林姨娘抛到了脑后,她若不提醒,他恐怕到离开之时都不会记起。这男人对女子凉薄的一面,委实叫人心惊。思及此,她不由苦笑。如今是林姨娘,过一二年,便轮到自己了吧?能让他记挂在心的,大概只有程家的前程、程家的儿孙。   程清远起身去了林姨娘房里一趟,全然照着妻子说的行事,逗留片刻便回到正房。随后,仍是带着三名护卫,每日出去串门。   谁都没想过,他离开的时候,都不给亲人送行的机会——   那天,一名客栈的伙计送来一封信,“有人要小的当面交给程夫人。”   管事把伙计带到正房。   程夫人收下信件,命红翡打赏。伙计道辞之后,她取出信件,展开来看。是程清远留给她和孩子们的。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半晌,一行泪缓缓滑落。   他已经走了。   程询亦没料到父亲会这般行事,下衙后看过信件,沉默多时。   怡君获悉后,心里有些酸楚。到了这地步,所有的前尘事,都已过去,程清远只是一个离家漂泊的人。   程译、程谨闻讯后,当即红了眼眶,林姨娘则在房里哭了大半天。   这件事,让府里的气氛低落了两日。   程夫人尽快振作了起来。   怡君已经大腹便便,她得物色产婆、医婆、奶娘等人手,还要命人把静香园的东厢房收拾出来,留作产房。   再就是程译的婚事,蒋映雪已经及笄,那边若是答应,她今年就能迎二儿媳进门。   她和孩子们的日子,要如常过下去,而且要尽力过得更好。   谁缺了谁都活得了。是他程清远放下了一家之主的责任,不是一家人对不起他。   是,她也有凉薄、心狠的一面,至亲的人给她什么,她便回馈什么。   .   修衡已经跟着先生识字、读书一段日子,并不是很开心,经常跟先生着急上火:他要先生每日多教给他一些东西,先生却说他好高骛远。   “我们不能请先生走吗?”这天中午,用饭的时候,修衡气鼓鼓地问母亲。   唐夫人如实道:“那可不行,先生又没做错什么。”   修衡不满地说:“他讲课慢吞吞的,总耽误时间,还不叫犯错么?嗯……这个叫误人子弟吧?”   唐夫人笑起来,温言道:“你得让他慢慢承认,你学东西比很多人都快。不然啊,给你换多少先生,都是这个情形。”   “……”修衡西里呼噜地吃饭,过一会儿才说,“那我好好儿想想。”   修征由奶娘牵着小手走进来,看到修衡,就笑得现出了几颗小白牙,步子加快了些,走向哥哥。   奶娘紧张兮兮地护着。   “二弟,想我了吗?”修衡也笑起来,滑下椅子,伸手握住修征的手,“叫哥哥。”   修征奶声奶气地唤道:“哥、哥。”   修衡笑着答应,弯腰握了握修征的手,“二弟好乖啊。”   修征指着外面,“哥哥,去玩儿。”   “我想带你去,但是没空啊。”修衡犯愁地叹了一口气。   唐夫人被长子逗得笑出声来,起身把次子抱到餐桌前,“哥哥还没吃完饭,饭后要去学堂,等娘亲带你出去玩儿。”   修征立刻被餐具吸引,伸出手去拿筷子。   修衡坐回原位,加快速度吃饭。二弟只要坐在餐桌前,就会撒着欢儿的折腾,那个折腾法,他再想当好哥哥也受不了。只好躲远些。   麻利地吃饱喝足,修衡知会母亲一声,背上书包,向门外走。   “哥哥,哥哥。”修征喊他。   “二弟乖,等我下学再陪你玩儿。”说着话,摆一摆手,脚步更快了。   唐夫人看着修衡逃跑一般没了踪影,笑了一阵子。能这样,变化已经不容忽视。她偶尔会想,应该是程家的人委婉地提点过修衡。   修衡到了外院,直奔学堂。他现在午间不瞌睡,就把时间用来习字。却没想到,路上,远远地望见了父亲。   “爹爹!”他跑过去,小厮亦步亦趋。   “跑什么?”唐栩俯身拍拍儿子粉嫩的面颊,“刚吃完饭,走慢些。”   “这不是高兴吗。”修衡笑说,“您怎么回来啦?”   唐栩犹豫片刻,牵着他的手,走到就近的小院儿中,在石桌前落座,“跟你说件事。”   修衡坐姿端正了一些,“爹爹说吧。”   唐栩把程清远离京远游的事情委婉地告诉修衡。   修衡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那,祖父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要把事情都办完了才能回来。”   “哦。”修衡小扇子一样的睫毛缓缓垂下,过了片刻,滑下石凳,“我知道了。该去学堂了。”   “……”唐栩觉得儿子的反应过于平静了。   修衡走出去几步,把一向自己背着的书包扔给小厮,“累得慌。”   小厮连忙接住,替他背着。   修衡走出去一段,脚步越来越慢,之后转身,慢吞吞地走回到父亲跟前,小腮帮鼓鼓的。   “怎么了?”唐栩问。   “难过。”修衡扁了扁嘴,小身子倚着父亲的腿,“我想程祖父了。昨晚才跟娘说的,休沐的时候要去看祖父。”   唐栩有些不是滋味。   “爹爹抱。”修衡对父亲张开手臂。   唐栩忙把儿子抱到怀里,让他站在膝上,搂着自己的脖子,全不顾官服沾上尘土。   修衡把脸埋在父亲肩头,“我可不可以请半天假?”   “嗯?”唐栩说,“就因为心里难受?”   “是呀。我不难受的时候,看到先生都生气。今天这么难受,看到他更生气。把他惹得打我手板的话……凭什么呀,是他不会教我,又不是我不肯学。”   唐栩听了,轻轻地笑起来,用冒出胡茬的下巴蹭着儿子,“行。等会儿我让管事去给你请假,给你半天时间缓和心情。”   修衡哭笑不得地推着父亲,“你不能哄哄我吗?”   “行。”唐栩站起身来,用力亲了亲儿子,“爹爹晚一些再回衙门,带你去后花园划船。”   “去不去都行。”修衡停了停,商量父亲,“你要是把先生请走,我说不定会好受一点儿。”   唐栩哈哈大笑,“鬼小子,你想都别想。回头我帮你跟先生说说就是了。”   修衡点点头,神色稍稍松快了些。   休沐时,唐栩带着修衡到程府。修衡想起程祖父教自己画画的情形,想到程祖父赏给自己很多有趣或名贵的物件儿,便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大人们自然是温言软语地哄着,这样过了好一段日子,修衡才慢慢恢复常态。   .   进入盛夏,唐栩、唐夫人派管家给程府送来两车消暑的冰。程家给修衡的太多了,他们自然要用心地准备一份像样的回礼。这个季节,冰在哪家都是多多益善的东西。   寡言少语很久的皇帝,心绪总算明朗了一些,得空就唤唐栩或程询到宫里,有时候是议事,听听他们对朝政是否有别的看法,有时候则只是与二人下棋闲谈。   怡君的身子越来越沉,在这个时节,晚间便有些受罪,室内太凉快不行,不凉快也不行。程询总是亲自给她打扇,直到她沉沉入睡。   随着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怡君越来越沉稳镇定,程询却是越来越紧张担心。   一次,他对她说:“这事儿太要命了,以后不生了,就要这一个。”   怡君失笑,“你说了可不算。这事儿,做了父母的都一样,大多是过两年就会好了伤疤忘了疼。”   “……”程询不大相信,问起别的,“新添置的人手,你都亲眼看过没有?有没有不满意的?”   怡君摇头,“没。娘给选的,都很好。”   .   七月下旬,程询回府的路上,母亲派人来禀:怡君下午开始阵痛,已经送到产房待产。   程询立时弃了马车,策马赶回家中。 第73章 喜临门   073 喜临门 1   程询走进静香园,程夫人迎上来。   “娘, 怎样?”他问。   程夫人温声道:“一下午都在阵痛, 万幸,这会儿好了些, 能缓一缓。第一胎, 阵痛的时间都长一些。我问过产婆,一定可以顺产。”   所谓的顺产,那个“顺”字,不过是太多女子粉饰太平的说法吧。他牵了牵唇,和声道:“那您回房等消息吧。”   程夫人颔首,“我去佛前上柱香。”语毕拍拍他的手臂, 回了正房。   程询走进院落,脚步随着视线, 去往东厢房。   有产婆迎出来,行礼之后, 阻拦的话还没出口,程询已经迈步走进产房。   霞光透过窗纱入室, 给室内平添一种朦胧之感。卧在床上的怡君, 面色苍白, 汗湿了额头。   他心头抽痛,快步走到床前。   怡君看到他, 笑了笑, 轻声问:“刚回来?”没问他怎么就进了产房, 已经进来了, 说也是多余。   “嗯,刚回来。”程询凝视着她的眼睛,见她虽然气色不佳,双眸中的神采不减,心弦稍稍松弛了一点。其实想问她,不是答应过他,要及时派人去告诉他么?   “我食言了。”怡君在同时想到,眉眼间又有了笑意,“本来就没想守诺。”这样的婆家,对她的好,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她若在这种时候娇惯自己,便是不识数了。   “你啊。”程询摸了摸她的头,又握住她的手,“很难受吧?”   “还好,能忍。”怡君俏皮地挠了挠他的手心,“只要能忍的事儿,就不算事儿。”心里却很庆幸,他是在她能缓口气的时候过来,不然,会更担心。   程询问她:“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要的。”怡君立刻点头,“我让夏荷等会儿送来。”她看着他的大红色官服,“快出去吧。这是说不准时间的,你要是没事,就再给修衡做些字帖,然后早点儿休息。”   程询笑出来,有点儿没辙的意思,“你倒是看得起我。”在这种时候,还能做事情、照常歇息的话,他得心大到了什么份儿上?   怡君也忍不住笑了,眸子亮晶晶的,“反正你别太担心就是了。”说完,视线不经意地扫向垂首服侍在一旁的产婆等人,再看他时,便有了催促之意。   “我等会儿换身衣服,到小书房等消息。”   “快去吧。你在这儿,我更不自在。”   程询笑着俯身,轻抚着她的面颊。   在一旁侍立的人,见他先前虽然答应得挺好,却分明没有当即离开的意思,定是有体己话要与娇妻说,便很默契地转身,背对着夫妻两个。   怡君对上他温柔之至的视线,看着他温柔之至的笑容,心里更为安稳、镇定。虽然,心里很清楚,他心绪正与流露出来的相反。最近这些日子,他过得比她还辛苦,晚间她稍有动静,便会立时醒来,却不敢显露一丝一毫的紧张,只柔声问怎么了,有什么事。   “怡君,一定要好好儿的。”痴缠着她的目光,燃着浓烈的爱恋,随后闪过深深地担忧、疼惜。   怡君颔首,轻声保证道:“会的。会平安无事的。我怎么舍得——”停一停,用口型对他说出余下的话,“你,和孩子。”   程询低头,在她唇上印下轻轻一吻,“记得,我就在家陪着你。”   “等着我。”怡君抬手摸了摸他的下巴,微声说道。   程询微笑着点头。   “快走吧。”怡君又微声说一句,用眼神示意他看看下人们的情形,神色间竟有着些许撒娇、讨饶的意味。   程询笑着说好,这才缓步出门。   .   程夫人在佛前上了一炷香,回到东次间,坐在圆椅上,心里乱糟糟的。   正因为是过来人,更晓得生产时的惊险和变数,怕怡君和孩子出岔子。这个家,糟心的事情已经出了太多,决不能再出不好的事情。她绝不能忍受,已经视为女儿一般的长媳出岔子。   转念又想,阿询和怡君都是有福气的人,怡君虽然看起来纤弱,但是底子很好。   没有意外,一定不会有意外。   会没事的,一定会母子平安。   .   唐府。   晚膳前,唐夫人交代一名管事妈妈:“知会外院的小厮,明日记得勤去程府打听着。得了消息一定要尽快来报我。”语毕,双手合十,对着西方祷告,“千万要母子平安。”   下午,她去了唐府一趟,程夫人也没瞒她,说怡君已经被送进产房。她自是不好逗留,寒暄一阵,便放下各色礼品道辞返回。   她与怡君本就投缘,加上修衡的缘故,在她心里,怡君是好友,又像是异姓的姐妹。眼下怡君到了这道坎儿,她真的特别担心。   修衡听到了母亲的话,思索片刻,跑过去问道:“娘亲,叔父和婶婶的孩子,是不是要来了?”   “是啊。”唐夫人点头。   “可是,您看起来很担心呢。”修衡的小脸儿上也写满了担忧,“那个……弟弟或妹妹来的时候,很辛苦吗?哦不对,是婶婶很辛苦吗?”他从最初听到母亲谈及就开始着急,连这种事能概括为生孩子都忘了。   因为不清楚,所以更茫然、担心。   修征出生前后,他由奶娘带着玩儿了一下午,晚上父亲陪他吃饭、哄他睡觉。第二天一大早,是二弟的哭声把他吵醒的。   他好一阵子都很不高兴。奶娘说他这是起床气。   不管什么气,二弟太爱哭是实情。一天一天,除了睡觉就是大声或小声的哭,不知道怎么那么委屈。   父亲可会给二弟找理由了,说爱哭的孩子个子长得快。他听完,好几天都忙着找机会,跟自己一般大的小孩子比个子,这才发现父亲是面不改色地偏袒二弟——他不爱哭,但是个子不比谁矮。   唐夫人牵着儿子的小手,在饭桌前落座,思索片刻,笑道:“是啊,每个孩子来到尘世,都很辛苦。每个做娘亲的人,也都很辛苦。”   “我知道娘亲辛苦。”修衡倚着母亲,认真地说,“那时候,您卧床将养了好长时间。”   “难为你记得。”唐夫人欣慰的笑了。   “那,爹爹呢?”修衡问道,“他什么都不管吗?”   唐夫人忍俊不禁,“自然不是。爹爹心里特别担心,还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照常打理家里家外的事,不然的话,你们岂不是都要随着他提心吊胆。”   “哦。”修衡点点头,即刻举一反三,眼巴巴地望着母亲,“那现在,叔父、婶婶和小孩子很都不好过。明天我可以去看望吗?”   这孩子,是真把程家的人当做亲人了,大眼睛里的担心,让她动容,亦让她欣慰。他的程祖父不告而别之后,他的失落、想念,历历在目。她不需要儿子对谁都重情义,但是,对于一直给予关照疼爱的人,理应付出相等甚至更多的情义。   她把修衡安置到膝上,语气和缓:“这几日,婶婶叔父定要忙得自顾不暇,我们要是去看望,反倒会给他们添乱。”说着,拢住儿子一双小手,“放心,一有消息,小厮就会来告诉我,我呢,会及时告诉你。让婶婶休息三两天,我们再去看望,好不好?”   修衡想了想,觉得母亲说的很有道理,点头说好。   唐夫人不希望他心绪低落,有意岔开话题:“跟娘亲说说,到底是盼着在程家有个弟弟,还是有个妹妹?”   “这个事儿呀……”随着笑容逸出,修衡的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澄澈,熠熠生辉,“我这一阵,认真地想过好几回了。”   唐夫人失笑:“都想了些什么?”   修衡小手一挥,“弟弟、妹妹都可以的。”   唐夫人逸出愉悦的笑声。   恰在这时候,唐栩回来了,见母子两个这样开心,不由问道:“乐什么呢?”说着话,走过去,把修衡抱起来。这一段,长子真是让他疼爱到了骨子里,每日回到家里,第一件事都是忙着找这小子。   唐夫人先示意丫鬟摆饭,随后简略地说了说原委。   这期间,修衡的小胖手揉着父亲的下巴,见父亲要板脸,凑过去亲了一下。不出他意料,父亲很好打发,亲一下立马眉开眼笑。   唐栩就接着先前的话题问修衡:“弟弟妹妹都行?连这事儿都想开了?”   “是呀。”修衡笑嘻嘻地说,“等我拜师以后,程家的弟弟、妹妹,不就是我的师弟、师妹了吗?师弟、师妹,都很好听的。”   唐栩哈哈大笑,怎么都没想到,这小子会甩出这样一个理由。   “还有啊,”修衡被父亲情绪感染,眉飞色舞起来,“叔父、婶婶很会教小孩子,比方我,就跟他们学了好多好多。所以,弟弟、妹妹一定都很懂事、可爱,我会很喜欢的。”   唐栩更为愉悦。先前真有些担心,这孩子一看到奶娃娃,就像以前似的一脸嫌弃,要是那样,怎样的父母都难以做到一丝芥蒂也无。   而且,不得不承认,修衡说的有一定的道理。程询及其发妻,做父母应该比他和妻子更周到——这是关乎天性的事儿,他跟妻子在家里,就是不够缜密,凭谁都没法子。说到底,修衡要不是有他程叔父那个贵人,现在恐怕不会跟他和妻子这样亲昵。   心念数转,他逗修衡:“怎么?终于承认自己是小孩儿了?”   “在叔父婶婶、祖父祖母跟前儿,我就是小孩儿呀。”修衡歪着小脑瓜,认真地对父亲说,“不是那种小孩儿——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摘花打架。我是懂事又聪明的小孩儿。”说着,扁了扁嘴,有些不满地说,“爹爹娘亲以前就总把我当那种孩子,小看我。”   夫妻两个笑得打跌,心里倒是承认,儿子说的没错。但唐栩在家中,从来不是一本正经的做派,笑过之后,又逗儿子:“再怎样,你现在不还是得让我抱着么?让人抱着的孩子,还指望谁都对你从最初就知根知底?”   “知根知底?”修衡对新听到的这个成语兴趣更大,“爹爹,是什么意思呀?”   “又打岔。”唐夫人知道儿子是无意的,仍是忍不住笑出来。   唐栩附和,“对,别打岔。等会儿我再跟你解释。”心里却想,幸亏自己从小文武都学,要是个胸无点墨的真正的武夫,怕少不得在儿子面前吃瘪。   修衡无奈,这才说:“那是爹爹现在抱着舒服,不然就不用啦。我早就会走路了。嗯,我都上学了。”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打量着父亲的神色。   “混小子,真是个开心果。”唐栩溺爱地笑道,“上学归上学,谁叫我儿子少见的聪明呢,但你年岁毕竟太小,爹爹该抱还是要抱着。再怎么着,我这不是学会了练出来了么?”   修衡听了,挺高兴的,亲昵地搂住父亲。   唐栩又跟儿子腻了一会儿,讲清楚知根知底的意思,这才转去洗漱更衣,回来时,饭菜已上桌。   修衡问母亲:“二弟睡着多长时间啦?”   “你回来之前才睡着的。”唐夫人晓得他的小心思,笑道,“放心吧,怎么也要到用完饭才会醒。”   修衡有点儿不好意思,别扭地跟母亲解释:“二弟上了饭桌,总是拍桌子,拿着筷子敲碗,再高兴了,就伸手去碗里抓……”还咿咿呀呀手舞足蹈的……父亲有时都受不了,何况他了。   “知道。”唐夫人笑意温柔,“我和奶娘慢慢引导,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她是宠孩子但总宠不到点儿上的那种人:修衡不用人宠,不嫌她絮叨已是不易;次子跟长子大相径庭,抚育长子的经验全打了水漂,重头来过,便还是时时出小错。   “没事的。”修衡回给母亲一个甜美的笑脸,“我读书再多一些,就能帮娘亲照顾二弟了吧?”   “一定会,娘亲等着那一日。”唐夫人心海泛起最柔软的涟漪。   唐栩则问起修衡的功课,“这几日你和先生怎样?”   修衡唇角高高地翘起来,很开心,但没有得色,“先生在教我《幼学琼林》了。”   “是么?”唐栩意外。   先前他专门去跟坐馆先生打招呼,说要是瞧着修衡资质还行,每日不妨多给他布置一些功课。   先生就说,读书就像盖房子,地基要是打不好,就算盖起高楼大厦,也迟早有坍塌之时。又说修衡虽然过目不忘,但是写字的功底委实不够,这便是心性急躁所致。   他听了,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想,我儿子天赋异禀,你不肯承认也罢了,居然敢说他急躁?修衡急躁?笑话,那从来就是个小慢性子,让他着急的事情,到现在都屈指可数。他才几岁啊,人小力薄,习字自然吃力些,肯每日认真习练就特别难得了,做先生的,怎么能说这种话?是有多二百五?   末了他就想,这是头一回,容着你,下回说话还这么不着调,我真就要请你走人了。   “是真的。”修衡给了父亲一个大大的笑脸,“爹爹提点过先生,他就老实了呗。”   “才怪。”先生要是怕他,头一回就不是那个说辞了。唐栩给他夹了两块糖醋藕,语气更加温和,“你是不是想什么法子了?这也算是好事,别瞒着爹爹。”   修衡也不着急,吃了一口藕片才诚实地说,“娘亲跟我说过,我可以自己想想法子。于是,前几天,我就让先生帮我解九连环,就是程祖父、叔父给我的那两个最难解的。”   唐栩莞尔。   “先生解了大半晌,还是解不开。”修衡继续说,“我看着他出了好多汗,怕他中暑,就拿回来,解给他看,跟他说,以前有人教过我,应该是这样的,先前记不全步骤了,看着先生解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   看着人出了好多汗之后,他想起解法了。唐栩强忍着笑,示意修衡继续说。   修衡又吃了一口藕片才说:“我解开之后,先生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他问我,谁教你的?我就告诉他了,说是程叔父教我的,叔父特别厉害的。   “先生问,你的叔父,是哪个?我说就是连中三元的那个程家叔父呀,以前叔父教我,程祖父出门前,有时候也教我,还教我画画、识字。然后,先生脸色可难看了。   “我还是担心他中暑了,就让晓瑜叫人扶他回房休息,还要帮他请大夫的,可是他说不用,语气很差。我觉得他不知好歹,干脆不理他了,反正他要是真中暑,书童就会告诉管家的。”   唐栩心里乐得抽筋儿了。   他这儿子,真挺神的,聪明起来,十几岁的少年郎兴许都比不过,但到底是年纪太小,看待一些事情的时候,就还是小孩子的看法。   能适应他的人,真就只能是天生投缘或是至亲的人吧。就比如坐馆先生脸色差这件事,那哪儿是中暑啊,分明是被他的聪明和搬出来的程家父子惊到了。   唐夫人背转身,轻咳了两声,借此掩饰自己就要到面上的笑意。   修衡把一块藕片吃完,又喝了一口汤,说起后续:“那回之后,先生每天就只让我习字,还要我用他给的帖子临摹。我瞧着不好看,说我的字帖是最漂亮的。   “先生不服气,说什么……嗯,文无第一,谁的字能说是最好。   “我就说啊,程叔父的字,我看着就是最漂亮的,而且,用叔父给我准备的字帖习字,我会更专心。   “先生看了看,好像又点儿生气,又好像……反正我说不清,他那个人,奇奇怪怪的。不过,到最后,他没管我用什么帖子,只要认真习字就好。   “习字也挺好的,不然,他总让我背那些背烦了的书。习字好些天之后,我让程祖母和婶婶看了,她们都说打好根基了。   “程叔父不是很忙吗?我让晓瑜把我的字拿给他的小厮了,第二天,叔父传给我一封短信,我比照着看过的书,认全了,是叔父夸我的话,让我坚持每日继续习字。   “可是,过了好几天,先生还让我习字,我就生气了。”   唐栩唇角上扬,唐夫人眼里尽是笑意,“后来呢?”   修衡说:“后来,我就找人给我念了几遍《幼学琼林》,记住了。前几天,习字累了,我问先生,可不可以给他背书。先生说好啊,我就给他把整篇《幼学琼林》背了一遍。   “先生瞪了我好一会儿,后来问,是谁教我的。我就说实话了,反正他也管不了府里的人。   “先生又问我,知不知道释义。   “我说不知道,但是,要是先生懒得教我,我可以去问爹娘,爹娘没空,就问程祖母程婶婶,很快就能知道了。   “然后,先生就说,你再习几日的字,我逐字逐句地给你讲解。”   说到这儿,修衡眉眼间飞扬着笑意,“昨天开始,先生就开始给我讲解了。我请他多讲一些,他居然也不反对,继续讲给我听。嗯,他现在有点儿招人喜欢了。”   唐栩、唐夫人瞧着他那可爱至极的小模样,俱是笑出声来。   此外,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以后要是给这孩子出主意的时候,可千万要思虑周全。这次只是顺着一个建议,就对着先生出了这么多幺蛾子,要是主意不好、不正,这小子也照办的话,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倒霉,闹不好就要闯出祸来。   修衡自然想不到那么多,吃完饭,有父亲陪着做功课、歇下,除去对叔父婶婶的担心,算是挺开心的。   翌日早间,他去给母亲请安的时候,恰逢一名小厮禀明母亲:“程家喜得贵子,母子平安!”   唐夫人欣悦不已,当即命人打赏。   修衡喜滋滋地跑向母亲,他得问问,具体哪天去看望婶婶和弟弟。   .   听到孩子响亮的哭声的那一刻,怡君便觉得,所有的疼痛、疲惫成了一座无形的高山,将她的意志压垮,向她压过来,连看孩子一眼的力气都没了。   只隐约听到了一句“是位小少爷”。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顷刻昏睡过去。   睡得并不安生,在梦里都惦记着七事八事。先是孩子奶娘的事情,大人看着哪个再好,孩子跟她不投缘也没用。这个时节不大好,七月末,偶尔还是热得很,等进到桂花飘香的八月,才能觉得舒适。再就是程询、婆婆,这两个在近前陪着她、担心着她和孩子的亲人。最重要的是,太想快些看看孩子,看看长得像谁。   如果没听错,是儿子,那么,还是随程询的好,有最俊朗的容颜,最悦目的笑颜。   她心里焦急,果真就醒过来。   几乎在睁开眼睛的同时,有干燥温暖的手抚了抚她的额头,温柔的语声亦传入耳中:“醒了?”   她侧转脸,对上程询的面容,凝眸片刻,笑了。   他果然留在了家中。   早就谈过这件事,他说一定会请三五日的假,留在家中陪她和孩子。   她说那不大好吧?   他说有什么,官员每年的假是有数的,闲来算着账请几天的假,是多正常的事儿。为家里的事多请几天假,外面的红白事让二弟、三弟替我走动就行,横竖不闹到人追着扣我俸禄就成了。   她当时听了,笑了一阵子。   怡君抬手握住他的手,脱口而出的是:“孩子,我要看孩子。”   程询笑着点头,转身去吩咐,回来时递给她一碗参汤,“喝了。等看完孩子再吃点儿东西。”   “嗯。”怡君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参汤。   这期间,程询跟她交代诸事:“奶娘选了卓妈妈,娘在一旁看着选的。孩子睡在南面那间房里,娘让医婆、产婆帮衬着,又仔细布置了一番,孩子绝对不会受罪。这会儿我让娘回房用饭,歇息一会儿,她还没顾上用饭。”   怡君不安地道:“娘跟着受累了。”   程询颔首,继而满眼都是柔软的笑意,“没过多久,孩子就睁眼睛了,特别招人喜欢。”   “是么?”怡君不由笑了。   这时候,吴妈妈陪着卓妈妈抱着孩子走到床前。   程询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怡君身侧。   怡君以肘撑身,敛目看着孩子。   白嫩嫩的小脸儿团团的,粉嫩嫩的小嘴儿嘟着,正在酣睡。看得出,是头发很浓密的孩子。   可是……   “跟我想的不一样呢。”怡君苦着脸,抬头看着程询,“不够漂亮。”也许,睁开眼睛就不一样了,可她总不能把酣睡的孩子吵醒。   “说什么呢?”程询在床前的太师椅上落座,慢条斯理地说:“看在你刚醒的份儿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敢说我儿子不漂亮?”   两位妈妈都被他引得笑了。   “……本来就是啊。”怡君端详着他,又端详着孩子,比较不出。是和一大一小太熟悉太亲近的缘故么?   吴妈妈则笑道:“大奶奶放心,夫人看过大少爷了,说大少爷很是漂亮。”因为府里添丁,三兄弟和怡君都长了一辈,下人们自然而然地改了称谓。   “……”怡君牵了牵唇,心说婆婆的话哪儿能信啊,祖母看孙儿,当然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了。她不用,这是她生的孩子,还不准她挑剔啊?   她放下这个话茬,问两位妈妈:“孩子一切都好么?”   “都好,都好。”吴妈妈笑道,“足月生的,胎相又好,自然是健健康康、白白胖胖。”她是看着怡君长大的,最是了解对方的心思,那句白白胖胖,怕也是不相信的,除非能给她抱个孩子来对比。   果然,怡君自动把末尾四个字略去,笑说:“健健康康的就好。”停一停,道,“我要多看一会儿孩子,你们先去歇歇,有事再唤你们。”   二人称是,笑呵呵地退出去。   怡君缓缓地坐起来。   程询看出她的意图,给她在身后垫了两个大迎枕,把襁褓中的孩子递到她臂弯,继而坐在床畔。   怡君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看了好一会儿,腾出一手,手指至为轻柔地抚着孩子额头、面颊、小鼻子、小嘴儿、小下巴。随后,把孩子一只小手托在掌中。   “这么小……”她呓语一般地说着,眼中闪烁出水光,唇畔却绽出笑容。   这样的含泪带笑,是程询没有见过的。她唇畔的那种笑容,亦是他不曾见过的。   温柔、美丽,有着自豪,煞是动人。   那,是一个母亲的笑容。   怡君用力眨了眨眼睛,低下头去,轻轻的、亲昵的亲了亲孩子的额头,又转头看向他,拍拍身侧。   程询坐过去。   怡君倚着他的肩,“我们,做父母了。阿询,我们做父母了。”似是到这一刻,才真的领略到了这样无可取代的人世欢喜。   “是。”程询揽住她,侧头吻了吻她的脸。心头万千感触,却说不出:在此时,没能力把感触化作言语。而且,应该也不需说,知晓那是她已忽略的。   十月怀胎,那么辛苦,生产时的煎熬,何等的痛苦。   但是,那些都不重要。   看到孩子,只需一刻,千辛万苦、疼痛入骨都成过眼烟云,不在乎,只有满足喜悦。   这是母亲。那种对孩子的不计较、心甘情愿的没有条件的付出,兴许早在怀胎时便已根深蒂固。   这些让他心里满满的,沉甸甸的。他知道,日后要更加用心地呵护怀里的女子,亦要加倍的孝敬母亲,和她的父母。   沉了片刻,怡君认真地看着他,“阿询啊。”   程询微笑,“嗯,我听着呢。”   “以后,我们要更尽心的孝顺娘,我还要对我的爹娘更尽心一些。”她轻轻地叹息,“只生了回孩子,我就觉得他们很辛苦了,而让一个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不知有多不容易。父母付出的,总要比我们想象的多太多。”   父母对儿女的不容易,各家有所不同,因为人与人的性情迥异。她是没得到过来自于父母的很多的宠爱,但是,毕竟平安健康的长大了,为此,就该感恩。不然,哪里会有今时今日。   程询轻轻地笑,“我刚刚就在想这事儿,你倒先说出来了。”   怡君扬了扬眉,笑,“我生完孩子了,脑筋不打结了。”   程询很想紧紧地抱她,狠狠地亲她,却记挂着她此刻的疲惫余痛,便只是和缓地抚着她的背。   之后,怡君又开始纠结孩子的长相。   程询心里笑得不轻,把母亲的原话告诉她:“刚才吴妈妈当着我的面儿,不好把话学全。娘原话是说,孩子这小模样,比我刚出生的时候好看得多,比我白一些、胖一些。”   “是真的么?”怡君轻声道,“我最怕的就是,要是生了儿子却没你好看,别人瞧着,一定会怪我耽误你。”   “胡说八道。”程询终于撑不住,轻轻地笑起来。   “本来就是。我的程询,到底跟别人不同。”怡君笑了笑,转而问道,“怎么会比你白、比你胖?”   “我也奇怪呢,”他说,“问娘,娘就横了我一眼,说你儿子本来就应该比你好看。”   怡君强忍着,把孩子交给他,这才笑起来。   程询亲了亲儿子团团的小脸儿,半真半假地叹气:“还没怎么着呢,祖母就开始嫌弃爹爹只顾着你了。”   怡君又笑了一阵子,道:“记得让娘给孩子选名字。”公公撂挑子不干了,现在的一家之主,是程询,也是婆婆。   “嗯,知道。”   语声未落,两人就听到了程夫人低而欢快的语声。   程夫人走进门来。   怡君唤道:“娘。”   “好孩子,受苦了。”程夫人快步走到床前落座,握住儿媳的手,端详片刻,见她面色仍然苍白,但是精气神很好,眼里有未消散的笑意,心里愈发舒坦,“坐月子的时候,一定要照着医婆的安排来,知道么?觉着无聊的时候,就让奶娘把孩子抱到跟前,看着孩子,心里就只有欢喜了。”   怡君用力点头,“我听您的。”   程夫人把孙儿接过,敛目看着,慈爱的笑容就到了眼角眉梢,轻轻拍了拍襁褓,“长得好看,又能吃能睡,再找不到这么让人省心、招人喜欢的孩子了。”   程询就想,孩子出生到这会儿才半天光景,怎么就能断定是省心的?可也只敢腹诽。   怡君留意到他的神色,明眸中笑意渐浓。   .   当日下午,程询取出父亲留给他的那张笺纸,请母亲为孩子选取名字、乳名。   程夫人与他商量着,给孩子取名恺之,乳名天赐,末了说:“让怡君看看喜不喜欢,大名要照着族谱来,乳名则有的商量。”   “怡君不会不喜欢……”程询的话没说完,就得了母亲一记冷眼:   “还没跟她说呢,你怎么知道她喜不喜欢?而且,乳名由你们取也是应当应分的。你这是什么态度?……”   “娘娘娘,”程询笑着告饶,“听我说完成么?这事儿吧,我跟怡君说过了,都是打心底地希望您给选。她说了,让您做主。”   “……哦,那还行。”程夫人咳了一声,“我这不是担心你让她在月子里就不痛快么?”   “您担心我不知轻重没事儿,但是娘啊,”程询笑微微地商量母亲,“往后咱能别动不动就劈头盖脸一通数落么?好歹我也是当爹的人了,要是总被您训得跟傻子似的,往后您孙儿瞧着,得怎么看我啊?”   “混小子。”程夫人笑着戳了戳他的脸颊,“知道自己当爹了就成。实话告诉你,再让我宠着你、纵着你是不能够了。长了一辈,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知道么?”   程询笑道:“自然知道。但是,这事儿跟您偏心没什么关系吧?”   “就偏心了,怎么着吧?”程夫人理直气壮的,“好意思的话,你不妨叫人来评评理。”   程询笑开来,心里是真服气了。   .   天赐睡醒之后,哭了一小会儿,吃到奶就安静下来。   卓妈妈等天赐吃饱了,见他当下不困,睁着漂亮懵懂的大眼睛,安安静静的,想着怡君肯定想看看孩子,便把孩子送到怡君房里。   怡君正要吩咐,见卓妈妈近来,颔首一笑。   卓妈妈不让她起身,把孩子放在她身侧。   这回看到天赐,便是怎么看怎么觉着漂亮。那双大眼睛,真的是像极了程询。   她缓缓地凑近些,亲了亲儿子的小手、小脸儿,天赐没哭没闹,只在她亲脸颊的时候,眨了眨眼睛。   怡君逸出透着喜悦与感动的笑容。要是这身板儿再争气些,真要亲自带着孩子,一时一刻都不离开。可是没法子,能够顺利的生下儿子已是莫大的幸运,之后真的是精力不足,不可能细致周到地看顾孩子。   廖大太太赶来看望小女儿和外孙。   怡君看到母亲,神色间有着不自觉的胜过以往的亲昵,“娘。”   廖大太太顾及着她身侧的孩子,轻声道,“小声些。”又示意她不要起身。之后,走到床前,把孩子抱起来,又腾出一手,用力地握了握女儿的手,“受苦了吧?”   “没事,挺好的。”怡君知道,比起婆婆,母亲不是在言语间流露慈母心肠的人,便笑着握了握儿子的小手,“天赐,外祖母来看你了。”   “天赐。”廖大太太笑了,“名字好,长得也是少见的漂亮。”   怡君笑道:“婆婆也这么说,是真的吗?”说着就要坐起来。   廖大太太却及时按住了她,“好生躺着,好生将养。自然是真的,我见过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犯得着哄你么?这孩子,像二姑爷。”   怡君笑意更浓。   廖大太太则开始语气和缓地告诫她:“坐月子该怎样,亲家母和产婆定是与你说了,可千万不能不当回事,不然会落下病。你要是这种日子出幺蛾子,我可要越过你婆婆罚你的。”   怡君笑着点头,“嗯,我听话就是了。”   “跟你说正经的呢。”廖大太太一面轻轻拍着外孙的襁褓,一面叮嘱小女儿,“可别敷衍我。你是不知道,一旦落下病,年岁越长,情形越严重。不说远的,只说你大姐的婆婆,生你姐夫的时候,没好好儿坐月子,现在手时不时地作痛,但凡做点儿事情,就疼得厉害,偶尔都恨不得哭一场——是前几日,我们两个坐在一起说话,她跟我说的,让我千万叮嘱你。这种不顺耳的话,别人也不好跟你直说。”   “那么严重啊?”怡君立时认真地点头,“我记住了,一定会听话的。”   “亲家母定会好生照顾你,我只怕你不听话。”廖大太太弯身拍了拍小女儿的脸,笑容慈爱,随即,视线落到外孙脸上,“这孩子,这小模样儿。太好了……”太好了,很可能是又一个程询。   她固然曾因为程清远的致仕心慌过,但在后来,品出了皇帝赏识程询的意思,心也就踏实下来。   五品比起那么多王侯将相是不算什么,却是太多官员一辈子都走不上去的一个台阶。二十来岁便已是五品大员,还是在六部之首的吏部行走,谁要是敢说他前景堪忧,那满朝的年轻人都不用苦苦打拼了。   看过小女儿、外孙之后,廖大太太去了正房,和亲家母欢欢喜喜地坐在一起叙话多时。   .   当晚,程询到了怡君房里,吩咐吴妈妈在室内加一张躺椅。   吴妈妈立时会意,依言行事。   怡君则柔声道:“这头是我,另一头是孩子,哪头有动静,都要让你睡不安生。还是去正屋歇息吧?”她看得出,他昨夜就整夜未眠,白日里不明显,这会儿已现出些许疲惫之色。   “要的就是这份儿不安生。”程询笑道,“我睡一两个时辰就足够了。你个坐月子的人,就别管这管那的了。横竖也没人听你的。”   “……”怡君无法,只得随他去。   各自歇下之后,室内只在角落里点了一盏灯,灯罩是浅红色的,透出来的灯光很温馨、柔和,让人很惬意。   程询知道她迷易经八卦、奇门遁甲的时日已久,就说:“眼下你不能看书,我就当你一阵子的先生,有什么想不通的,不妨跟我说说。毕竟,我比你琢磨的年月长。”   怡君欣然应道:“好啊。”之后,把自己一些存疑之处娓娓道来,要他讲给自己听。孩子不在身边,睡前又不能看书的话,她真的是不习惯。而且,睡前琢磨学问,远比琢磨眼前的日后的事情要轻松。最起码,对她是这样。   程询对她自然是毫无保留,知无不言,但凡被问及的,都给她讲的分外细致明了,直到她困倦之时。   睡意浓了,怡君揉了揉眼睛,阖了眼睑,轻轻地道:“有你,我真的知足了。”   真的,知足,满足。这方方面面,他都是不声不响地予以照顾、体贴甚至懂得。一定有人跟他做的同样的好,但一定没人比他做的更好。不需比较,她就是知道。   “有你,我是真的知足了。”他说。   真的。   .   这一晚,程询身体很疲惫,却是久久不能入眠。   转世重生,看到的、经历的改变,已是不胜枚举,有一些,是两相欢喜,例如和怡君的姻缘;有一些,是喜忧参半,例如父亲的远行。再一些,便是他身为人/臣、官员该担起的责任——景家的覆灭、杨家的倒台,都是势在必行,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如何做,在于帝王抉择。幸好,提前了几年,皇帝是全然相同的心性、做派。   如今,他和怡君的孩子已然出生,他已做了父亲。   这样的重活一世,值得,该庆幸。   亦正因此,他更要缜密周到且更尽责的为人为官,更不能松懈。   有些庙堂中的大事,他正在缓缓发力,只望日后如愿。这些事亦能得偿所愿的话,他重获的这一生,大致上才算得无悔无憾。 第74章 喜临门   074 喜临门 2   午间, 皇帝放下手里的卷宗,看向刘允, “让程知行来宫里……”说到中途, 自己就笑了,“真是过糊涂了, 他告假了吧?”   刘允称是,有意为程询递好话:“程家有添丁之喜, 程先生又不在家中,府里这两日的情形, 谁也不好打听,定是有什么事吧,不然,以程大人的性情……”   “家里没事他也会告假。不信你就等着,等他再添儿女的话, 他还会告假。”皇帝笑道, “这情形不少见。你省省吧, 几时用得着你为他说好话了?”   刘允笑起来, 连声称是。   皇帝问道:“情形怎样?”   刘允照实说了。   皇帝想了想,随手解下腰间的玉佩, “洗三礼的时候,你拿去赏给程家那孩子。不用拟旨, 是这么个意思就行。”   刘允忙恭声领旨。   皇帝伸个懒腰, 喝了口茶, 起身走到鱼缸前喂鱼, 随后擦了擦手,转到棋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   这一年,对下棋这回事,他有点儿上瘾的意思,隔三差五就传程询或唐栩进宫。   程询在吏部很轻松,起初是想跟以前一样,从缓打理公务。皇帝还不知道这种人才?时不时压着他上午把一天的事情办完,下午来宫里,君臣两个下下棋、说说话。   至于唐栩,每日申时前后处理完公务,皇帝便让他隔三差五申时进宫,戌时前后回府。   一来二去的,两个臣子与他熟稔起来,不当着别的官员的面儿,便如他所愿,随意很多。   赶上君臣三个都比较空闲的时候最好,能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叙谈很久。一些军国大事,往往就在谈笑间寻到最相宜的策略。   有这种自己赏识又很投缘的年轻臣子就是好,比起瞅着内阁吵架半天没个结果,他如今只会选择跟这两个人惬意、自在的君臣叙话。   不是看低内阁,真不是。登基之前到如今,都把内阁的人当做师长一般敬着。内阁逢事就要争执甚至争吵一番,他亦从来都觉得很好,那些人吵得越凶,他能听出的门道越多。   近来尽量减少与内阁议事,是因为心寒了,担心先帝当初看走了眼,给他留下了一个坏到根底的内阁,不定何时便有人现原形,成为第二个杨阁老。   整个内阁,他眼下能真正信任、倚重的人,只有一个柳阁老。   已经如此,他还跟内阁议什么事?要紧的事,问问柳阁老的想法就行,不谋而合的话,他就继续用铁腕手法拍板决定;意见相左的话,就找年轻一辈的臣子说说,听听他们的看法,这亦是柳阁老希望他可以做到的。   柳阁老这人真是没得说,何时都清醒自持、公私分明,骨肉分离时,付出了全部的心力去做自己该做的;回到朝堂了,心里看得最重的,是军国大事。   他这边本就赏识的人,亦是柳阁老反复举荐过的。   除了近期常来宫里的两个人,他心里觉得很亲的人是黎兆先。那厮私底下是不着调,但早在他做皇子的时候便与他投缘,自年少时到如今,两个人时常相互帮衬。   而到了如今,压在黎兆先肩头上的是亲情的重担:母亲、岳父身子骨都不大好,要两头照顾、主持大局。   这世间,比起大多数人,有些人就是那么不走运。   有宫人来通禀,说后宫两位娘娘来给皇上请安。   刘允眼含希冀地看着皇帝。没臣子一起下棋,有宫里的莺莺燕燕作陪,不也很好么。   皇帝却道:“让她们回去。”   宫人称是而去。   刘允暗暗叹一口气。孝诚皇后殡天已久,皇帝却一直不对劲:不选妃,不召嫔妃侍寝,每日歇在御书房。倒也不亏待嫔妃,陆续给她们晋升了位分,让内务府好生照顾她们的衣食起居。   皇帝其实是还没缓过劲儿来,后宫里的事,别说提不起兴致,根本就是一想就心烦意乱。   想到孝诚,他就不自主地想起景家,想到了两广那边,吩咐刘允:“传蔚滨。朕有事吩咐他。”   与唐栩、程询闲谈时,两个人都曾委婉地表示过对那边的担忧:景鸿翼在那边的年月已久,必定将两广弄成了烂摊子,倭寇上岸扰民甚至烧杀劫掠的事偶有发生。新上任的两广总督陆放,就算再精明强悍,接手之后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摆平内忧外患——那边那么多贪官污吏,不会顾及民生疾苦,在意的只有自己的得失,所思所想,定是尽快将陆放赶走,盼着朝廷给他们派一个合他们心意的总督。   想得美。   是时候惩戒贪官污吏了。   .   程家给天赐办的洗三礼,只请了实心实意来往的亲友,如廖家、蒋家、唐家、黎家等等。   一众来客都体谅怡君尚需将养,大多都只是说笑片刻,就转到正屋的厅堂,与她特别亲近的人,则少不得多逗留片刻。   碧君随长辈到的早一些,只剩下姐妹两个,她抱着自己的小外甥,高兴得泪盈于睫。   “不准哭。”怡君笑道,“让人以为我欺负你怎么办?”   碧君听了,又笑起来,“你都什么样儿了,能欺负得了谁啊?”   “反正别哭鼻子,好好儿看看我儿子。”怡君道,“像是一天一个模样,好看多了。”   “什么叫好看多了?不论随谁,都是特别好看。”碧君被妹妹弄得有些啼笑皆非,“说话愈发没正形了。”   怡君叮嘱姐姐一事,“你记得告诉姑母,请她过两日来看看我吧。”姑母因为孀居的身份,这样的场合大多回避。   “你不说,姑母也是这样打算的。”碧君笑道,“她最疼你,这样的大喜事,怎么都要来看你的。”   怡君笑了笑。   碧君看着孩子,笑容柔软,“这孩子,倒是不怕吵,我们这样说话,还是睡得这么香。”   “说的就是呢。”怡君道,“醒着的时候更招人喜欢些。”   碧君笑着把孩子交给卓妈妈,坐到床前的椅子上,关切地问道:“狠吃了些苦头吧?”   “……”怡君很有点儿一言难尽的感觉,摆一摆手,“不提也罢,横竖是熬过来了。”   “再辛苦也值得。”碧君说。   怡君点头,笑。   碧君知道妹妹还要应付不少亲友,没多做逗留,“改日我再来看你。”   怡君点头,“我等着。”   之后,徐岩和唐夫人相形进门来,两个人笑盈盈地向怡君道喜,看过孩子之后,转回来落座,说说笑笑。   唐夫人道:“修衡听说今日有不少宾客,犹豫了半天,还是说等明日再来看望你和孩子。”   怡君听了,心里暖融融的,“他记挂着我,我就很知足了。”   徐岩则探手摸了摸怡君的面颊,“这人,也是奇了,到这会儿都只是下巴稍稍圆润了些。”   唐夫人笑道:“是不显怀的人。”   “那挺好的。”徐岩端详着怡君,“用不了多久,身段就恢复的跟以前一样苗条了。”   唐夫人点头,“可不是。想想我那会儿,再看看眼前这个,真有些嫉妒了。”   怡君无奈地看着两个好友,“你们是来做什么的?我怎么觉着,自己像是个凭你们赏鉴的物件儿呢?”   两个人都笑起来。   这时候,蒋太夫人正在跟程夫人说话。   程夫人早就看得出,老人家有事想跟自己说,这会儿就寻了个由头,与对方来到正房,只留了各自贴身服侍的。   蒋太夫人神色间透着为难,“有件事,我原不该这种时候跟你说起,但是添丁是这样的大喜事,我就想着,何时跟你说起,都是一样的,你少不得要觉着我给你添堵了。”   “您这话说的可就见外了。”程夫人笑道,“这不管家里有怎样的喜事,日子还是要照样过。您有什么需要提点我的,直说便是。”   蒋太夫人闻言却显得有些窘迫,叹了口气,道:“我要找你说的,是贵府二公子与蒋家那门亲事。”   程夫人眉心一跳。   蒋太夫人道:“到底是旁支,我们平时了解的到底有限,先前只知道,映雪那孩子算得出挑,比不起名动京城的才女、美人,却也不会输于寻常门第里的闺秀,品行真的是没得挑。   “但是,她双亲、兄长……品行就不好说了。这两年,那孩子跟亲人闹过几次意气。   “我和两个儿媳妇真的是前几日才听说这些,派人去打听过了,结果和听说的大致相仿。   “所以我就觉着,真是对不住你——那孩子再好,家门不好,也不是良配。程家这样的门第,上赶着结亲的一定多的是,哪里需要与那样的人家做亲家?要不是我们,这亲事也成不了。万一日后那家不安生,我们蒋家固然会全力帮忙压制,但总归是让你心里不痛快,对不对?”   程夫人听完,陷入沉思。   蒋太夫人静心等待,到她端茶盏时才道:“这事情,你不必为难,觉着不成是理所当然,若要退亲,那边自有我们尽力周旋。……”   “但是,那样一来,那孩子岂不真就被家门连累了?”程夫人语声温和地打断蒋太夫人的话,“您话里话外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这样吧,若是可以,过两日,您让我再见见蒋小姐,跟她说说话,若是可以,再与我次子远远地相看一下。今日我就跟长子长媳说说这件事,料想着他们也不会不赞同。”   她是程家宗妇,更是苏家女,不论夫家、婆家,都不是不开明死脑筋的门风。更何况,亲事已经到了这一步,京城皆知——如果在刚提起的时候就听说这些,她自然会作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在眼下,亲事若是黄了,就算程家低头让蒋映雪的长辈退亲,外人都不会给那女孩子好话——门第的高低,在一些人眼里,就是判断对错的标准。   她不能就这样毁掉一个女孩子的一辈子。   英雄不问出处,女子凭什么就要以门第论长短?   蒋太夫人望着程夫人的目光,慢慢地有了钦佩之意,由衷道:“夫人,你这些话,着实让老身钦佩。”   程夫人就笑了,“我权当您打趣我了。我这样的人,不是豁达,就是钻牛角尖,其实最是要不得。”   蒋太夫人笑出声来,“听听,哪有这样诟病自己的人?”   程夫人笑吟吟地道:“瞧瞧,我说实话,您却不肯信。”   当晚,程夫人来到静香园,跟怡君说起蒋映雪一事。   怡君听到中途,目露忧心,听到婆婆的答复之后,眉宇舒展开来,“这样最好。二叔和蒋小姐相看之后,若是觉着很好,那别的就不需说了,是吧,娘?”   程夫人笑起来,“听你这意思,是认同我的心思了?”   “当然。”怡君道,“就像您说的,这可是关乎一名闺秀的一辈子。娘……”她伸手,轻轻扯着婆婆的衣袖,“万一二叔瞧着不是很如意的话……您能不能赏我个情面,让我帮蒋家闺秀周旋一下。最起码,别让蒋小姐因为这门亲事受到影响。”   程夫人笑开来,亲昵地搂了搂长媳,“这倒是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主要还是您最开明、通透。”怡君亲昵地倚着婆婆,“娘,您放心,只要二叔和蒋小姐是有缘的,等二弟妹进门,我一定会好生对待她。我还不知道您么,在我这儿,可没计较过我娘家的门第。”   程夫人逸出欣慰的笑容,轻轻地拍着长媳的肩臂,“我就知道,你是最通透的人,所以就先来跟你说了。其实,这事儿真没什么。只凭我和你,蒋映雪的亲人平时出的幺蛾子,我们都能应付,遇到大一些的事情,还有阿询呢。凭他,整治什么人,都是时间长短的事儿吧?”   是啊,凭他程询,整治谁都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怡君莞尔。   随后,程夫人单独与长子说话,把这件事情的原委娓娓道来。   程询听完,不以为意,“您想怎样就怎样,程家娶的是儿媳妇,又不是娶的哪个门第。”   程夫人立时心安。   两日后,程夫人单独见了见蒋映雪,说了一阵子体己话,随后,蒋映雪与程译遥遥相见。   末了,蒋太夫人先于蒋映雪的父母问起她的心思,得到的回复是全凭太夫人做主,程译那边则是一如先前,很不自在地跟母亲说您做主就好。   就这样,程译与蒋映雪的亲事从速择了吉日:今年十一月二十八。当然,这是后话。   .   怡君的日子,一切如常。   洗三礼当晚,刘允来了,传口谕代皇帝赏了玉佩,继而抱了抱天赐,着实夸赞了一番,随后由程询请到外院的花厅饮酒。   翌日,修衡来了。   彼时,天赐刚醒来,吃完奶,还没睡意。   修衡就蹬掉鞋子,顺着一旁的椅子爬到大炕上去。   晓瑜有心阻拦,却被吴妈妈柔和而笃定的眼神阻止。   修衡到了天赐跟前,就趴在弟弟身侧,托着下巴,侧头看着。   过了一会儿,小胖手伸出去,轻轻地碰了碰天赐的小脸儿,叹息一般地说:“真可爱。”   晓瑜面上现出欢喜。这位小祖宗,终于是有了看着顺眼的人了,但是,下一刻,修衡就回头问吴妈妈,语声很轻:   “天赐弟弟爱哭吗?”   吴妈妈莞尔,摇头,“这几日看来是不爱哭,吃饱了就睡,醒着的时候,只是睁着眼睛看这儿看那儿。”虽然不见得能看清楚,但那份好奇心不言而喻。   “那可真好。”修衡满足地笑了,过了一小会儿,慢慢地凑过去,亲了亲天赐的小脸儿,“你可以记住吗?我是你的修衡哥哥。以后呢,是你的修衡师哥。”   吴妈妈、晓瑜等人听了,俱是莞尔而笑。   .   伴随着天赐一点点长大,夏日消逝,秋来冬至。   这时候的天赐,已经能坐在大炕上,忽闪着一双漂亮又灵活的大眼睛观察周遭动静。不是与修衡一样绝不哭闹的孩子,但也不是从不哭闹的孩子——不舒服了,会用哭声引起大人的注意。   修衡很喜欢这个程家的弟弟。   十一月二十八,蒋映雪嫁入程府。   在那之前,程夫人把主持中馈的权利交给怡君。 第75章 城头月   075 城头月   这一年, 唐栩一直在跟唐林、唐柏耗着:两个人的外祖父、舅舅一直没闲着,这一年提了几门亲事, 不是门第不行, 就是门第太好, 唐栩都否了。   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很有些用这种事解闷儿的意思,别人却受不了。   唐林索性要他跟自己交底:“大哥, 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不妨如实相告。”   “我能有什么打算?”唐栩笑道, “你的终身大事, 我慎重一些也是错?”   “你那是慎重?”唐林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摆明了是怎样的亲事都不打算答应, 要是想让我打一辈子光棍儿,直说就是了。”   “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法子, 也没必要跟你解释。”唐栩神色淡然, “既然是我当这个家,我说什么你就得照办。受得了就凑合着过,受不了你就另外想辙。”   唐林有了火气,“我能想什么辙?外祖父和舅舅给我和老三忙碌了一年, 到头来都是白费了力气。你要总是这样, 往后我跟老三要是闹出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唐栩轻笑, “那多好, 到那一步, 我得谢谢你们,有时候,我也抽你们不给把柄。”停一停,半真半假地建议道,“要不然,去齐家过吧?在唐家这么憋屈,何苦受这份儿罪。”   “……”唐林神色一变,随后却偃旗息鼓,气势全无,“你要是看不惯那边,我们往后少去就是了。大事小情的,你看着办,多费心。”   唐栩颔首,“尽量。”   唐林起身道辞。想让他和唐柏离开唐家?怎么可能。他们又没疯。   唐栩又何尝不知道唐林的心思,也只是委婉地提个醒而已。越来越觉得,二弟三弟成了烫手山芋,却没法子甩开。两个混账东西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平时咋咋呼呼,见势不好就认怂。在军中、官场,他都没见过这样的人。   束手无策,那就什么都不做,继续耗着,直到他们受不住,主动闹着分家各过。   闲来与程询坐在一起,也会念叨念叨这档子事。   程询明知道那兄弟两个不是省油的灯,却找不到道破的原由,只得从别的方面着手:“他们始终不消停,症结何在?”   “从文从武都不肯。”唐栩无奈地道,“我承袭侯爵之后,张罗着让唐林袭恩荫入监读书,他不肯,说自己是习武之人,哪里读得了书。我出征之前,想让他随我一同前去,齐家——就是他外祖父家的人,跳着脚反对,说万一赔上性命可怎么办。老三的情形,跟他大同小异,大抵就是想着,仗着这个说得过去的门第,找些赚钱的营生。”说到这儿,按了按眉心,“这是跟你交情到这儿了,不然真没脸说。忒丢人。”   程询讶然失笑,“你也不是脾气好的,怎么忍过来的?”   “也不是一味忍着,不然我早气死了。”唐栩笑了笑,“这两年,他们倒是没少找财路,找一条我就给他们断一条。我也认了,就把他们俩当大爷似的供着——什么差事都看不上,那就什么都甭做,混吃等死就成。”   程询失笑,“把日子过成这样,也够新鲜的。”   “新鲜事儿多了去了。”唐栩笑说,“上回告捷回京,先帝隆恩,要另外封赏个爵位,我自然是婉言谢绝。结果,齐家老爷子跟我说什么呢,不妨趁势求个恩典,斡旋一番,把世袭的那个官职让给唐林,横竖我儿子长大成人的年月还长着。”   程询哈哈地笑起来。   唐栩也笑,“我当下真给气笑了,说您真给我面子,怎么没让我把侯爵拱手他人呢。那回就说了,这门亲戚,唐林、唐柏愿意的话就走动着,跟我是没什么关系了。你也不是看不出,眼下跟那边,我也就是大面儿上过得去,没闹翻脸而已。”   程询喝了一口茶,道:“入监读书跟现成的官职相较,好吃懒做的人,当然要觊觎后者。”停一停,问道,“到眼下,还是没死心吧?大抵是指望着你迟早为了面子上好看,给唐林谋个说得过去的官职。”   “我怎么那么欠他的。”唐栩笑着摇了摇头,“面子是能吃还是能花?况且,那是个能做官的品行?他要不就踏踏实实袭恩荫读书死熬,要不就在家里闲着。”   “这样也不是不行。但你自己手里这些事,尽早安排清楚才好。”程询态度诚挚地道,“寻常公侯之家,有不少都是早早为嫡长子请封世子,你怎么一直都没张罗这事儿?”   “想过几年再说。”唐栩解释道,“世子只能是修衡,他现在还小,早早成了世子,也不见得有好处。”他笑一笑,“本来就谁都瞧不上,成了临江侯世子,我怕他家里家外都横着走。”   “没好处,也没坏处。”程询由衷笑道,“修衡做了世子之后,世袭的官职就有主儿了。以你这个手足不帮衬、不争气的情形,处处顾着自己的儿子也是情理之中。唐林、唐柏看到你为子嗣筹谋前程,要想的怕是不少,或是洗心革面,或是破罐破摔,对你都不是坏事。”   “……”唐栩仍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我想想。”   程询扬了扬眉,有点儿没辙地说:“你跟黎王爷倒是不一样。那厮乌鸦嘴得厉害,动辄就担心自己英年早逝,要么就担心不定何时又起战事,他又要离京征战许久。他就怕什么时候仓促离京,被外人钻了空子,让亲人陷入窘迫境地。这些话,当着你的面儿,他也说过。”略停一停道,“我盼着你长命百岁,但黎王爷担心的那些,焉知不是别人在心里咒你的?”   这话就很有些听头了。唐栩凝眸看着程询。   程询笑微微地回视着他。前世,眼前这好友仓促病故,在世时一直没给修衡请封世子。随后,唐林、唐柏不帮侄子张罗承袭侯爵的事,反倒恨不得让母子几个横空消失或是横死家中,要将爵位谋取到手。   事情没发生,机会没出现,有心人如唐林唐柏,怕是都不敢生出那种妄想,但是机会一旦出现,他们就会放手一搏。   皇帝再英明睿智,也不可能事无巨细了然于胸,当时若没有黎兆先出面,唐家就再不是原先的唐家。   如今他不认为唐府会重蹈覆辙,但是,闲着也是闲着,有益无害的事儿,顺手办了更踏实。   “长命百岁?”唐栩牵了牵唇,“这一身的伤病,有无痊愈之日都未可知。你说的的确在理。我想想。”   还要想想?程询睨着他,沉了片刻,问道:“修衡那慢性子,是随你吧?”也是真没词儿了。   唐栩笑道:“你听我说。我给修衡请封不难,何时把黎王爷那套词儿跟皇上念叨一遍就成。问题是他做了世子之后,动辄支使下人帮他算计人怎么办?下人不都那样么,最擅见风使舵、阿谀奉承。近来,那小子跟先生左一出右一出的,往后底气更足了,还了得?我跟你嫂子可管不了他。”   程询嘴角一抽。当爹的理直气壮地说管不了儿子。哪儿跟哪儿啊这都是。   唐栩笑意更浓,“你帮忙想想辙?你要是能担保他往后不会飞扬跋扈,刚刚说的那些,我都照办。”   “我没辙。”程询喝了口茶。   “这样吧,打个商量,让修衡尽快拜你为师,你隔三差五地提点着他。他最听你的话。要不是你家里添丁,这事儿也不至于一直拖着。他拜师之后,我一定从速给他请封世子。”   程询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往外走,“没工夫搭理你。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很明显,这厮早就被说动了,跟他磨叽这半晌,是为了修衡拜师的事儿。   唐栩哈哈大笑,起身追上去。   笑闹归笑闹,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两日后,唐栩在家中安排了一桌席面,请了如黎兆先一般交情甚笃的武官前来,再就是舒老太爷和舒明达,让修衡在宾客面前拜师。主持仪式的是舒家老太爷。   修衡事先做足了功课,行跪拜礼时端端正正,丝毫差错也无。   他虽小,却是明白,自己和别人不同。程叔父不同于坐馆先生、拳脚师傅,这师父拜下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父亲母亲早就跟他说过,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往后,他要把程叔父、婶婶当做自己至亲的长辈,他们也会把他当做自家的孩子。   想想就特别高兴。   跪拜大礼之后,修衡敬茶给程询。   程询当即从容地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放到一边,转手将一个锦匣赏了修衡。   修衡双手接过,礼成。他不再是一本正经的小大人儿模样,逸出璀璨的笑容,“谢谢师父赏赐。”随即就到了程询跟前,亲昵地依偎着。   程询把他抱起来,安置在膝上,揉了揉他的小脸儿,“往后你可就归我管了。”   “好啊。”修衡喜滋滋地点头,望向父亲,“我可以每天去师父家里吗?”   舒老太爷、舒明达、黎兆先等人闻言,都笑起来。   唐栩语气柔和:“这事儿不着急,慢慢商量。”   待到转过天来,修衡和父亲、师父商量的时候,说:“我听管事说过,有的学生,可以住在先生家里。我能不能每月在师父家里住半个月?”   “不行。你要是折腾得起,就每日傍晚前去。”唐栩蹙了蹙眉,“刚给你找好拳脚师傅,你去程府住着的时候,拳脚师傅怎么办?”   修衡无辜地看着父亲,“让他跟我一起去。”   “……”唐栩心说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娘和修征想你了怎么办?”   修衡眨了眨眼睛,歪着小脑瓜说,“我不是说了吗,每个月在师父家里住半个月。”   唐栩就要没脾气了,“你不怕我们把你忘了啊?”   “……不会吧?”修衡扁一扁嘴,“你忙起来,我一个月见不着你的时候都有,也没把你忘了啊。你要是把我忘了,就是又开始偏心了,只顾着二弟,不要我了。”   “你就不会往好处想我。”唐栩赏了他一记轻轻的凿栗。   程询忍俊不禁,道:“我在外院的住处,用得着的只有书房,在内宅,东小院儿也一直闲置着。修衡何时过去,只管带足人手,想住下就住下,想回家就回家。我们两家离得又不远,只半个时辰的脚程。”他看向唐栩,“你和嫂夫人想儿子了,派人去传话就成。我还能不放人不成?”   修衡眼巴巴地看着父亲,“爹爹,就这样吧。我要是想您了,会告诉师父的。”   唐栩想一想,“行啊。”   程询拍了拍修衡的小脑门儿,“你常年住在我家里都行,但我白天没时间,要到晚间才能指点你功课。”   “我知道。”修衡笑嘻嘻的,“爹爹娘亲早就跟我说了。你不在家也没事,还有祖母和师母。”   程询莞尔,“先这样定下来。等明年开春儿再好生教你读书。”   “好。”修衡点头,认真地说,“过年前,还要跟先生上课。我要有始有终,不能有了师父就不理先生了。”   程询、唐栩俱是赞许地颔首一笑。   怡君听闻之后,吩咐下人开始慢慢地收拾东小院儿。修衡能否做到在程府常住都是一样,过来的时候,有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总会更自在些。光霁堂那边就不需说了,下人何时都会尽心打理。   东小院儿收拾得纤尘不染之后,她揣摩着修衡的喜好,跟程询要来他库房的钥匙,亲自去选了一些家什、摆件儿,又开了自己的小库房,取出相宜的一事一物,一点一点,把室内妥善地布置起来。   程询故意逗她:“你倒也不怕白忙一场,修衡要是不喜欢怎么办?”   “喜欢的话,就是师母的一番心意。”怡君反过头来逗他,“不喜欢的话,就是师父的胡乱安排。”   程询哈哈大笑。   .   蒋映雪进门后,怡君对妯娌的情形有了大致的了解:父母是家中三房,三老爷、三太太这些年一直在和另外三个房头闹着分家,三房独子蒋国宪,二十多岁了,已经娶妻,想走功名路,只是过了童试之后,一直止步不前。   随着亲事落定、新人成亲,碧君陆续听说了那边一些是非,与蒋映雪也开始走动。   这日,碧君与怡君说话时,提及蒋映雪家中的事:“那边的四老爷走得早,剩下了母女两个。四太太妆奁丰厚,又是精明会过日子的,虽然孤苦,日子过得却比二房、三房好很多。财帛动人心,二房、三房这些年都惦记着。长房也不是拎的清的,怕被人戳脊梁骨,才不敢答应而已。   “映雪和四房那个小堂妹情分深厚,双亲刁难四太太的时候,她总是气不过,为这些事,和亲人认真争吵过几次。”   怡君听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碧君宽慰妹妹:“不管怎样,终究是小打小闹,不然的话,我婆家也不至于后知后觉。与程家结了亲,日后总要顾及一些脸面吧。便是他们闹出什么事,我婆家也会出手压制。”   “我倒不担心这些。”怡君道,“那边的四太太,娘家没人给撑腰么?”   “没有。”碧君叹了口气,“娘家没人了,也不知道这叫什么命。要不是人单势孤到了这份儿上,早就同意分家了。”   没人可依傍,就算分家时公允,等单过之后,被那些市侩的人踩踏欺压是必然。由此,就不如将就着在一个屋檐下度日。   怡君转念一想,又放下心来。日后,蒋映雪在娘家说话会更有分量,那母女两个,最起码能够维持现状。   “不说这些了。”碧君笑着端起茶杯,“喝完这杯大红袍,我就去你婆婆房里,看看我的宝贝外甥。”上午,怡君要料理家事,天赐一般都留在正房。   怡君轻声问姐姐:“说起来,你怎么还没动静啊?娘每次过来,都要跟我絮叨几句,让我问问你,是不是要调理一下。”在母亲看来,生儿育女之后,才算是真的在婆家站稳了脚跟。   碧君神色赧然,轻声回道:“有什么法子?我跟黎王妃都是一个样,怀不上。她是底子不好,至于我,身体没事,应该是缘分未到吧。”随后又笑,“不过,我妯娌也还没动静,轮不到我着急。”   怡君笑出声来,“这倒是。”   随后,姐妹两个去了正房。   怡君、碧君进门的时候,程夫人正站在摇篮前,让天赐看手里颜色鲜艳的小风车。   姐妹两个笑着上前行礼,随后走到摇篮前。   程夫人笑道:“醒了一阵子了,倒是没闹着要抱。”   “今儿倒是老实。”怡君抚着儿子的下巴、小手,温言软语地逗着。   天赐绽出开心的笑容,现出新长出来的一颗小白牙。   碧君看着天赐,笑容温柔,“真就是几日一个样子。”   办了满月酒之后,孩子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眉眼酷似程询,头型、脸型也越来越好看。   碧君让丫鬟送上带来的一个包袱,“是我和大伯母给天赐做的衣服鞋袜。”   “又送来这么多。”程夫人眉开眼笑的,“每日不重样都穿不完。”   碧君笑道:“有这样一块瑰宝,就该变着花样地打扮。”   说话间,蒋映雪来了,眉眼含笑地给婆婆行礼,与怡君、碧君见礼。   程夫人和怡君看得出,碧君和蒋映雪言语间透着亲昵,很投缘的样子。婆媳两个自然乐得成人之美,让碧君去蒋映雪房里说体己话。   之后,婆媳两个走到摇篮前,一面哄逗着天赐,一面闲话家常。   程夫人道:“你妯娌娘家那边的事,我可就全交给你了。遇到棘手的事,你只管往我这儿推,寻常的琐事,耐烦就应承一下,不耐烦就打哈哈。平日里要是来串门,说我没时间就行。”   怡君一一记下,笑着称是。心里是清楚,婆婆对蒋三太太,应该是了解的更多,所以更为不屑,不然,不会是这个态度。   她把了解到的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并不认为蒋三太太有朝一日会求自己办什么事:总不能真的不要脸面了,让程家帮着她如愿分家、侵吞四房的财产吧?   程夫人看着长媳若有所思,并没出言提醒一些事。这样的孩子,面对亲戚间的是非,需要的正是历练、经验。凡事都事先提醒,没有好处,且不见得是她愿意接受的。况且,单凭一个蒋三太太,绝不是长媳的对手。   .   进到腊月中旬,各家各户开始筹备过年。   出去程府外院筹备的,怡君单独给姜先生备了一些年货,亲自带人送了过去。   姜道成看到她,挺高兴的,“难得你还记得我。我见你儿子的时候,都是知行把孩子抱来外院。”   “瞧您说的,我这不是怕您怪我唐突么?”怡君笑道,“本是叶先生的学生,见到您,总是打怵。这可是闷了这么久,才能硬着头皮,自个儿来给您请安。”逢年过节的,她都是和程询一起来一趟外院,给老人家请安。   “也是个会说话的。”姜道成笑着让她落座,“眼下忙于琐事,还有工夫作画习字么?”   怡君如实道:“每日不论何时,都要腾出一个时辰习字,说得上风雨无阻的,也只有这一样。作画时的确少了太多,动笔时,也是工笔画居多。”   姜道成很有些惋惜之情,没有掩饰。   怡君则笑道:“但是先生,我也没闲着,这一半年,对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的兴致颇浓,只要看书,便是关乎这些。”与其说不想老爷子对自己失望,不如说不希望老爷子对爱徒失望——爱徒收的学生嫁人之后就不知进取,任谁瞧着也高兴不起来。叶先生是饱读四书五经的人,并且,有一度也曾沉迷五行八卦,姜先生非但没有不赞同,反倒悉心点拨。至于程询,他精通五行八卦、奇门遁甲,该是除了她没有外人可知的。   “哦?”姜道成有些惊讶,又有些喜悦。   “真的。”怡君笑望着老人家,“这事儿连我婆婆都不知道,您可得给我保密。”   姜道成哈哈地笑起来,“放心,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他从来不是守旧的人。   怡君继续道:“我其实还有不少不懂之处,就想着,等您何时清闲些,我逐一向您讨教。”   “这种学问,任谁都做不到全然精通。”姜道成神色诚挚,“你有什么疑问,这会儿就跟我直说——我又没什么事,能帮你的就帮你,帮不了的就各抒己见。”   怡君起身深施一礼,“如此,先谢过先生了。”   姜道成则笑着起身,转到棋桌前落座,“边下棋边说话。”   怡君的问题,并不是刻意讨好面前这位长辈,问及的都是近期不明之处。原本是可以留到晚一些问程询,但是,学问由谁传授都是一样的,何况,老先生又乐于指点她,比那个偶尔说着说着就疲惫入睡的不知强了多少倍。   姜道成一听问题就明了,这孩子是认认真真学了,且功底扎实,因此丝毫也不含糊,认认真真地把自己的见解娓娓道来。   怡君凝神聆听,丝毫不敢怠慢,末了更是道:“我想每过十来日就来请教您——学到的消化完了,新学的少不得又生疑问。只求您答允。”   姜道成笑呵呵的,“我倒是有心教你更多,只是,明年就不能在程府坐馆了。”   “啊?”怡君当真意外了。   “别多想。”姜道成笑道,“这是我和知行的意思。教的这些人,明年就要下场应试,不论结果如何,在我,都是告一段落。之后,我要长居京城,但会离开程府,开个学院——总这样坐馆教导应试的学子,时间长了,对哪家都是有害无益。”   怡君想一想,点头,又关切地问道:“开学院有章程了么?有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有啊。”姜道成笑看着她,“等学院开起来,你的叶先生少不得要前去,你得给她招揽些女学生,不然,她可就成吃闲饭的了。”   怡君莞尔,“瞧您说的。不管怎样,我都会帮叶先生明里暗里吆喝着。”   姜道成想笑,但还是有所保留,“你这孩子。咱们都慢慢来,书院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建成的,到时候你还记着这句话就成了。”   “这怎么可能忘呢?”怡君不满地看着姜道成,“合着我掏心掏肺地说了半天,您都没当回事儿啊?那我可真要哭一鼻子了。”   姜道成哈哈大笑。   .   到年底,皇帝终于对内阁有了明确的认命:柳阁老为首辅,付大学士为次辅,其余人员按资历往上升一级。至于候补阁员,日后再议。   这样的一年,这样漫长的一年,皇帝始终不肯落实首辅次辅的职位,引发的是非颇多。   是非出了,一茬又一茬。   皇帝也应对了,一茬又一茬。   比起臣子犹豫之下的试探或是不知真假的义愤填膺,皇帝显得冷静到了冷酷的地步。   是在这样的是非之中,皇帝帮柳阁老、付大学士稳固了地位。换句话说,现任首辅次辅必经的刀枪剑雨,皇帝先一步替他们挡下了。   而在这前后,两广时有官员投案或暴毙的消息传来。贪官污吏伏诛获罪,立时就有新的官员顶上。   不论皇帝、唐栩还是程询,都希望,这是免却战事的最好的开端。   这本该是黎兆先也分外关心的,但是在这时候,他顾不上了。   腊月十九,徐老爷病故。   到底,病痛累累的身子骨是熬不住了。   得到消息时,程询怅惘、沮丧,到底,那是他留不久的人。怡君闻讯后则心酸不已,想不出这时候的徐岩该有多难过。   程夫人与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一起前去徐府吊唁。   怡君看到徐岩的时候,徐岩眼睛红红的,却还是努力对她牵出了一抹笑,以手势示意她去暖阁歇息。   这样的场合之下,怡君只能按章程行事,心里却是担忧不已。想象不出,那样孝顺的徐岩,在这样的时候,会是怎样的煎熬、痛苦。   好几天,她心绪都很是低落,只有面对着天赐的时候能够强颜欢笑。   蒋三太太来府里的时候,她只当是对方想见女儿,一概命人寻了事忙、有客的由头避之不见。   却不料,蒋三太太连续来了三次,到了第四次,索性下帖子给她了。   怡君看到帖子的时候,对方已经在蒋映雪房里。   她牵了牵唇,笑意有点儿冷,“那就让她来。”   夏荷听她语气不善,愈发不敢怠慢,即刻去了二房,把蒋三太太请到静香园。   随后,夏荷禀道:“回大奶奶,二奶奶也想过来,说有话跟您说。”   “她有话跟我说,晚些时候再说吧。”怡君道,“蒋三太太单独下帖子给我,大抵是有体己话想跟我说,她在一旁,不大方便。”   夏荷称是,“奴婢这就去告知二奶奶。”   怡君望着蒋三太太,笑笑的,“我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您有话直说。弯子若是绕大了,我可就先走一步了。”   蒋三太太显得颇不自在,“以前人们都说,亲家夫人最是宽和敦厚,到了大奶奶这儿……”   这是在委婉地数落自己不够宽和敦厚。怡君不由笑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前的蒋家,甚至于三十年前您的娘家,也不是现在这个做派,您说是么?”   “……”蒋三太太面色狐疑。   怡君也不由生出些许疑惑:这狐疑流露的是什么意思?是全然认同,还是全然不认同?又或者,自己的话说过分了?或者,是自己的话说得不合理了?想来想去,也没觉得不妥。而且,这是在她自家的家……   “大奶奶这种话,我就听不懂了。”蒋三太太赔着笑道。   怡君面色微整,“我已说了,有话直说。不瞒您,我刚主持中馈,每日只要不想偷懒,事情就多的是,能够见您,真就是特地腾出的时间。我跟二弟妹再亲厚,也不可能把她的娘家人供起来,对不对?”   “……”蒋三太太觉得这话很别扭,一时间却说不出别扭在哪儿,然而怡君已催促道: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蒋三太太敛起思绪,只顾着初衷,思忖片刻,道:“我就是想着,大奶奶能顾及妯娌情分,给我膝下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一条出路。若是不然,我们这日子,怎么说呢?想过,就还得请程家帮衬,一如既往的话,那就完了啊……”语毕,掏出帕子,掩面痛哭起来。   怡君冷了脸,又扬了扬眉,末了,则是轻轻吁出一口气,摆手阻止欲上前劝阻蒋三太太哭泣的丫鬟。   “您这一出,我是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怡君语气轻快,“哭一两个时辰,一定能把我婆婆哭过来询问缘由。我不拦您,继续哭,好好儿哭。我等着。” 第76章 城头月   076 城头月2   蒋三太太听了, 哽了哽,随后,哭声更大。   怡君笑微微地喝茶, 很悠闲的样子。   场面变得很奇怪。   吴妈妈、夏荷等人站在一旁,眼里有笑意。   贴身服侍蒋三太太的丫鬟还算伶俐,瞧着这样不是回事, 忙低声劝道:“太太, 您就算再着急难过, 这样哭也不行啊。程大奶奶又不知道怎么回事,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帮您,您好歹把话说清楚。”语毕, 将手里一直捧着的大红描金匣子对自家太太递了递。   蒋三太太有了台阶,立时点头,收了泪,止住了哭声。   怡君仍是闲闲地喝茶, 没有出声询问的意思。蒋三太太这做派, 说是破落户都抬举她了,分明有点儿泼妇的意思。这种人, 绝对不能给好脸色,不然以后可有的烦了。   “刚刚是我失礼了。”蒋三太太歉意地看着怡君。   怡君回以一笑, 却不搭腔。   蒋三太太只得道:“我是想着,明年让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继续下场考试。只是, 他一直没有像样的先生教导, 才疏学浅。   “名儒姜先生不是在程府么?如今又已放假, 能不能请姜先生费心提点他一段时日?姜先生要是不得空,年节的时候,能不能请程大人拨冗指点一二?最起码,让他知道如何解题,知道主考官喜欢怎样的文章。程大人身在吏部,又常进宫陪皇上说话,对这些定是一清二楚。”   说白了,在蒋三太太看来,考试是有捷径的,临时抱佛脚都能考中。   怡君心头动怒,面上笑容却更加柔和,“这种事,您跟我说没用,不管是姜先生,还是我家大爷,我都不适合跟他们说起这些。”   “怎么会呢。”蒋三太太身子前倾,“你是叶先生的爱徒,叶先生又是姜先生的爱徒,京城有谁不知?而且,你在府里的地位举足轻重,婆婆倚重,夫君尊重,只要你递句话,不管是姜先生还是程大人,都会看在你的面子上答应。”   这人是真傻还是假傻?怡君笑盈盈地审视着对方。   蒋三太太继续道:“不论程府、廖府,都是我们这种人家比不起的。年关难过的滋味,料想着你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用帕子拭了拭眼角,“这几日,我们家真是揭不开锅了,别的房头手头阔绰,却是不肯帮衬。实在没法子了……我想着,让国宪考取功名是最好,能有个进项长远的营生就更好了。我妯娌跟我说,有个挺好的生意,如果能用一下程府的名头,事情就成了……这种事,若是直接跟我家姑爷说,总是不大好,女人家能几句话办妥的事情,何苦惊动爷们儿呢?……”   “蒋三太太,”怡君不急不缓地打断了对方的絮絮叨叨,“您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呢?还是把我当傻子了?”   “啊?”蒋三太太一愣,怎么也没想到,怡君会直来直去地说出这种话。随后,她赔着笑,从丫鬟手里接过锦匣,“是家里的传家宝,眼下只这一样东西拿得出手,还望大奶奶不要嫌弃。”   要求说完了,开始贿赂。到此刻,怡君已经目露惊奇。这种活宝,她从没遇见过,今日真是开眼界了。难怪这人做得出闹着分家的事儿,见识、手段怕是还不如寻常门第里的粗使婆子。   她摆一摆手,“把东西收起来,您先听我说几句,成么?”   蒋三太太点头,把锦匣放到怡君近前,“你说,你说。”   “有件事,您得看清楚、记在心里。”怡君语声徐徐,语气柔和,“程府娶的是您的女儿,不是蒋家三房。你们家的日子是否好过,都跟程府无关。程府的名头,是否给你们家用,让你家老爷去问我家大爷。”停一停,有意夸大其词,“您先前提起的那件事,在我听来,根本就是存了舞弊的心思。这罪名可不小啊,要是让外人知晓,把你们一家扭送到官府都不为过——今上最憎恶的,就是考场中有不干净的人和事儿。”   蒋三太太急得站起身来,“哪有,我哪里是那个意思?……”   “果真没有?”怡君眯了眯眼睛。   “没有。我只是想……”   怡君再次打断她的话:“没有最好,我就不跟别人说这事儿了,方才只当您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没听到。”   “……”三言两语,就让她白忙了一场。蒋三太太面色难看起来,眼前这女子,怎么一点儿场面功夫都不会?程家怎么会让这样不晓事的人主持中馈的?   “我的话说完了,往后这种事,您再跟我说八百回,我也不会改口。本来就是男子该张罗的事儿,您手伸这么长又是何苦来,不怕累着啊?”怡君端了茶,“我还有事,不送您了。”又用下巴点一点近前的锦匣,“您拿走吧。我胆儿小,真是什么宝物的话,保不齐被吓着。”   “你……”蒋三太太瞪着她,“我要见亲家母!”   怡君微笑,“我婆婆有事,没时间见您。怎么着,在我自己家里,您要替我当家啊?快些走吧,趁着您眼睛还红着,到外边让人们看看,我是怎样怠慢您的。”语毕,从容起身,去往里间,“吴妈妈,送客,别让亲家太太走错路。夏荷,请二奶奶尽快过来,我有事跟她商量。”   这回,蒋三太太被生生地气得哭了起来。   .   蒋映雪一直等在静香园门外,进门时和蒋三太太迎面碰上。   蒋三太太剜了她一眼,快步离开。   蒋映雪见母亲眼睛红红的,随行的丫鬟神色沮丧、窘迫,便知道,母亲在妯娌面前丢人现眼了。   她走进正屋的时候,面色已涨得通红,看到怡君的时候,已经快难堪地哭出来了。   怡君却似没留意到她的神色,径自携了她的手,在桌前落座,“二弟妹,我描了几个花样子,想给孩子绣几条帕子,你帮我瞧瞧哪个好一些。”   “是。”蒋映雪随之落座,心里很是意外。她以为,怡君是唤她来兴师问罪的,但是好像没那意思。又或者,是想过一会儿再敲打她吧。   怡君把几个花样子送到蒋映雪面前,“逐个看看。你要是有喜欢的,就告诉我,我也帮你绣几条帕子。”   蒋映雪被她这样一打岔,情绪有所缓和,敛目一看,被惊艳了,“大嫂画功真好。”   怡君漫应道:“是么?”   “是啊。”蒋映雪惊奇地看着怡君,“听说过你作画颇有天赋,却没想到,好到了这个地步。”   怡君笑道:“挺长时间没正经作画了,让你说的,真觉着搁下有些可惜了。”   “如今不是忙么,家里这么多事,孩子又还小。”蒋映雪道,“功底在,何时再捡起来都不迟。”   怡君笑了笑。   蒋映雪艰难地开口提及母亲:“家母……”   “令堂只是来跟我说说话。”怡君拿起一个花样子,很自然地岔开话题,“你瞧着这个怎样?”她不是要迁怒蒋映雪,把人唤到房里,一来是让妯娌避开蒋三太太,二来则是瞧瞧妯娌的态度。妯娌是怎样的心思,她一看便知,又怎么忍心为难。   蒋映雪闻音知雅,感激地一笑,遂不再提。   下午,程夫人问起蒋三太太的事,打趣怡君:“听说你把亲家太太气哭了?”   “是啊,这可怎么好。”怡君亲昵地揽着婆婆的手臂,“您这长媳恁的不知轻重,净给您得罪人。”   程夫人笑出声来,“知道你这一阵气儿不顺,找个人排揎一番,也是好事。”   “就算欢天喜地的,我也给不了她好话。”怡君把经过娓娓道来。   程夫人听完,无奈地道:“她就是那样,上不得台面。”   这样说,是有缘故的。程家给怡君、蒋映雪的聘金都是五千两,加上包含金银珠宝的聘礼,合计一万两左右。在高门之中,是中规中矩。这样行事,主要是考虑亲家的家境,万一对方只是表面光鲜没有家底,岂不是要举债嫁女儿。   就这样,聘礼送过去之后,程家都请媒人转告对方:嫁妆酌情准备就好,千万不要为难,看起来是那么回事就行。   同样是嫁女儿,廖家给怡君准备的嫁妆两万两都打不住,对外却很是低调,只说随大流。   蒋家三老爷和三太太呢?给蒋映雪准备了六十四抬嫁妆,连衣料、头面都没多少成色上乘的,别的可想而知,连一所宅院都没陪送。满打满算,嫁女儿花了三千两。   怡君嫁过来之后,家里家外走动、打赏、送礼,从来是照着府里的章程行事,从没一丝为难的意思,一看就是娘家除了嫁妆,还给了足够的梯己银子。   蒋映雪嫁过来之后,没几日,程夫人就看出来,那孩子手头拮据。长辈不给长脸,孩子又能怎样。   为此,程夫人三番两次寻找由头,先后赏了二儿媳几十两金豆子、金叶子和几套头面,总是不能让好好儿的一个孩子为了钱财没底气吧。   这会儿想起来,程夫人说起私下贴补蒋映雪的事:“她娘家跟你家里,简直是天差地别,我难免要在衣食起居上照顾她一些。你可别怪我偏心。”是担心有不知轻重的下人乱说话,让静香园的人觉得她不够看重怡君。毕竟,她管得了正房的下人,却不知二儿媳的陪嫁丫鬟知不知道轻重。   怡君失笑,“瞧您说哪儿去了,这是该当的。这事儿我记下了,往后人情来往上,我会多关照二弟妹一些。”   “就知道你贴心。”程夫人老大宽慰,“过日子就是这样,人心换人心。映雪要是明理的,自然会真心待我们,要是……”她笑了笑,没往下说。蒋映雪要是不知好歹的,也无妨,收拾人的法子多的是,她总能让她打心底低头,老老实实甚至战战兢兢地做程家媳。   随后,程夫人又说起蒋三太太:“这种人其实倒最好答对,没见识,没心眼儿,给她几次没脸,她就该躲着我们了。有的人就得笑脸相迎,有的人就不能给好脸儿。”   “我也是这样想的。”怡君笑道,“您放心,我不敢这样对待别人的。”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程夫人道,“这是你跟阿询的日子,还能往坏处过不成?”   说话间,程译来了,落座后,问怡君:“大嫂,上午我岳母来了,没惹你不高兴吧?”   “说什么呢。”怡君笑道,“内宅女子的事,不管谁对谁错,你都不用管。”   程译很不自在地挠了挠额头,“怕你跟她着急上火。”   “没有的事。”怡君笑道,“你这些天忙,一早一晚的天冷,天赐也不能过来。有一阵没见着侄子了吧?”说着指一指摇篮,“睡着呢,去看看胖了没有。”   “自然要看,真想这孩子了。”程译立时起身,脚步轻快地走过去。   程夫人看着怡君,满意地笑了。   .   腊月二十八,下午,怡君跟婆婆告假:“我得出去半日,看看黎王妃。”   “是该去看看。”程夫人颔首道,“你好好儿开解王妃一番。我就不去了,说什么都不合适。”之后,吩咐红翡去库房,“选些上好的药材,让大奶奶带上。”   怡君转到摇篮前。   这会儿,天赐很开心,对着她咿咿呀呀。   她笑着把儿子抱起来,“娘亲出去串门了啊。反正你也不想我,我就傍晚再回来。”   程夫人笑道:“你这个做娘的,一般人比不了。上回唐夫人就跟我说,她有你一半儿的心宽就好了。”   怡君笑着亲了亲天赐,“唐夫人可没我的福气,我不是有您帮着照看孩子么。孩子交给您,比我自己带着都踏实。”这是真心话。抚育过程询的人,带孙儿只有更周到更有分寸。况且,婆婆视自己如女儿,又是那样疼爱程询,她信不过谁,也信得过婆婆。   程夫人就笑道:“既然这样放心,就快些给我添个孙女,到时我也给你带着。”长媳已经生了孩子,私下里说话,便少了很多顾忌。   怡君赧然,言语却不扭捏,“我怎么也得缓三二年吧。虽然都说生孩子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我眼下还有点儿打怵。别的也罢了,主要是坐月子、束身……唉,太要命了。”   程夫人忍俊不禁,“我晓得。让我有盼头就行。”   红翡进来,说准备好了,礼盒已经送到马车上。   怡君亲了天赐一下,把他交到婆婆臂弯,笑道:“我走了啊。”   天赐的小手动了动,竟对她发出“哦”的一声。   怡君大乐,握住那只小小的白嫩嫩的手,低头亲了两下。   天赐开心地笑起来,大眼睛弯弯的。   “你要快些长大。等大一些,娘亲和祖母就能带着你出去串门了。”   程夫人笑着戳了戳她的眉心,“倒先替孩子惦记着玩儿了,没正形。晚间我等你一起吃饭,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   怡君笑道:“想吃辣炒雪里蕻。跟着修衡吃了几回,上瘾了。”   “知道了,你这馋猫。”程夫人眼神慈爱地看着她,摆一摆手,“快去吧。”   怡君笑着出门,天赐仍如以往,不哭不闹。他闹脾气的时候,是祖母、母亲都不在跟前。   到了垂花门外,怡君上了马车,没多久,车就停下来,不远处传来修衡的语声:“师母!”   怡君连忙撩了帘子,“修衡?你自己来的么?”   “是呀。”修衡跑向马车,“师母要去哪儿?”   “慢些。”怡君柔声叮嘱着,示意夏荷抱修衡上车。把小家伙搂在怀里,她才回答他的问题,“我要去黎王府,看望黎王妃。”   “真的呀?”修衡开心地笑起来,“我过来,就是看看您今天、明天有没有空,带我去黎王府,我想王爷、王妃了。”   “那真是巧了。”怡君问道,“你跟爹爹娘亲说过没有?”   “说了。”修衡道,“管家带人送我来的。”   怡君又撩了帘子望向前面,果然,黑漆平头马车两旁,站着身姿挺拔的护卫。这时候,晓瑜回话道:   “程大奶奶要是得空,劳烦您带着大少爷出门走动。唐府的马车会跟在后面,礼品都备好了。”   “行啊。”得了准话,怡君放下心来,回身坐好,吩咐车夫前行,又问修衡,“你爹娘这几日很忙么?”   “爹爹很忙,娘亲是有些不舒坦。”修衡无奈地说,“二弟不知道怎么的,前两天有点儿咳嗽。娘亲整日照看着,二弟见好了,她却过了病气,请太医开了几服药。”   怡君不由担心,“严重么?”   “不严重。”修衡说,“娘亲怕病气过给我,这两天都不见我,隔着帘子跟我说话。今日见好了,说再服两碗药就好利落了。师母不用担心,也不用去看望。您要是过了病气,可就不得了了。”   这孩子,经得起事。怡君笑道:“成啊,我等过年的时候,再去你家里串门。”   “嗯!”修衡扬起小脸儿,笑着看她,“过年的时候,爹爹会带我来拜年。”   “那好啊。”怡君笑道,“我给你准备个大大的红包。”   一大一小在一起,话题多的是,一路都是说说笑笑。   到了平南王府,怡君先带着修衡去给太妃请安。   每到秋冬,太妃身子骨就不好,今年亲家病重之际,强撑着把家事接到手里,让儿子陪儿媳去徐家侍疾。忙碌一场,到这上下,又开始每日服药。   徐老爷过了头七,徐岩回到婆家,强打着精神筹备过年种种事宜。作为女儿,她想每日为父亲守灵,作为黎王妃,她要照常过日子,不能让婆家受影响。   这时候,太妃正在与府里的管事说事情,见到怡君、修衡进门,笑了,“怎么是你们两个一道来的?”   怡君和修衡笑着给太妃行礼。   太妃笑着对修衡招一招手,“快来。”从手边一个糖罐里抓了一把窝丝糖,“吃糖。”   修衡走上前去,双手接了,笑着道谢。   落座后,怡君对太妃道:“瞧着您又清减了些,可千万要好生保养啊。”   “就是那些老毛病罢了,没什么。”太妃道,“真瘦了不少的,是我那儿媳妇,这一阵是真受苦了。”   怡君不由眼神一黯,却不好与长辈多说这种话题,转而说起与修衡一道过来的原委。   两位长辈说话的时候,修衡乖乖地坐在太师椅上,把窝丝糖放到茶几上,剥了一颗,含在口中。   太妃听了,笑道:“难得修衡自己张罗着来串门,我等会儿让厨房给你做些可口的糕点。这会儿就随着你师母先去见王妃吧。”又对怡君道,“昨日你的帖子送过来,我就让她今日好生歇歇,与你好好儿说说话。”   怡君顺势起身,“那我就去王妃那儿坐坐,回头再来叨扰您。”   “去吧。”亲自送怡君、修衡出门的时候,太妃低声道,“那孩子一时半会儿缓不过劲儿来,我瞧着心疼,却是无计可施。你费心宽慰宽慰她。”   怡君轻声回道:“我会尽力。”   .   徐岩正在小暖阁歇息。原本是想睡个午觉,让面色看起来好一些,见到怡君,好歹有个人样儿。可是,一觉醒来,头脑昏昏沉沉的,周身无力,心里像是被一把又一把锥子狠力地刺着、剜着。   听得素馨通禀,她挣扎着坐起来,拥着锦被,撑着头,“让程大奶奶和修衡来这儿吧。也不是外人,不会怪我失礼。”   素馨轻声称是。   怡君领着修衡的手走进门来,见到消瘦、憔悴许多的好友,心头一震,面上却是没显露出来。   徐岩歉意地笑了笑,“实在懒得动。”   “这样更好,说话自在些。”怡君笑着抱起修衡,把他的鞋子脱掉。   修衡担心地看着徐岩,“王妃瘦了好多。”他有挺久没看到黎王爷和王妃了。   “瘦了好啊,省衣料了。你倒是又长高长胖了不少。”徐岩伸手握了握修衡的小手,“怎么,我们家唐大少爷终于想起我来了?”对着这样一个孩子,任谁也会暂时放下心头的千回百转。   “特地来看你的。”怡君把修衡放到炕上,拍拍他的背,“王妃打蔫儿了,快去哄哄她。”   修衡听师母言语诙谐,心情松快许多,抿嘴笑着,走到徐岩面前,张开小胳膊,搂住她,“我想您了。娘亲也很记挂您,但是有点儿不舒坦,年前不能出门,要我帮她带好。”   徐岩用力搂了搂修衡,“我也想你。但是,你打算怎么哄我啊?”   修衡歪着头看着她,说:“没外人的时候,我喊您婶婶,可以吗?”   “可以啊。太好了。”徐岩笑容里有了几分真切的喜悦,这是她一直想着没能如愿的事儿,“我高兴多了。这就喊我一声。”   “婶婶。”   “嗳。”徐岩用力亲了修衡一下,把他安置在膝上,搂在怀里。   三个人说了一阵子话,黎兆先回房了,径自走进门来。   看到他,怡君和修衡俱是一愣。他也消瘦了许多,唇上、下巴上有一根根胡茬,竟是不修边幅的样子。   怡君连忙下地行礼,“问王爷安。”   “快免礼。”黎兆先即刻抬了抬手,语气温和。   修衡坐着没动,笑笑地随着怡君说:“问王爷安。”   “你是怎么想开了,来我们家的?”黎兆先走到炕前,展臂把修衡抱到怀里。   “来看婶婶。”修衡诚实地说。   “混小子,”黎兆先笑道,“合着没我什么事儿,是吧?”语毕,狠狠地亲了修衡几下,故意用胡茬扎修衡的小脸儿。   修衡咯咯地笑出声来,一面躲闪,一面推他,“痒。”   “叫声好听的。”黎兆先煞有介事地威胁他,“不然我把你这小脸儿扎花。”   修衡笑得更欢,到底是怕自己的脸遭殃,服软地喊了一声“黎叔父”。   “这还差不多。”黎兆先满意地笑了,之后道,“巧了,你们来之前,我派人去请你师父了。跟我去外院等着他?”   “好啊,好啊。”修衡立时答应,“也让师母和婶婶说说话。”   “说的对,真乖。”黎兆先转身前,用眼神照顾到了徐岩和怡君。   二人俱是颔首微笑。   一大一小出门之后,徐岩拍拍身侧,“上来说话吧。”随后吩咐素馨,“要是再有人来,你记着拦下。下去吧,我跟程大奶奶说说话。”   素馨称是,带人鱼贯退出。   怡君也不跟徐岩客气,脱掉鞋子,坐到徐岩身侧,携了好友的手,“瘦成了这样,你这些天有没有好好儿吃过饭啊?”   “一餐不落,吃的还不少呢。”徐岩道,“大抵是睡得少的缘故,就瘦了些。”   “也不知道怎么能让你好过一点儿。”怡君神色诚挚,“你就算嫌我烦,我也要隔三差五来看看你。”   “说什么呢。”徐岩苦笑,“我就是……一天一天的,有时像是梦游似的,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有时脾气暴躁,看谁、看什么都不顺眼。”   怡君道:“就算只为了令堂,你也得好好儿的。”   徐岩轻轻点头,“我知道。我哥哥终归是男子,这种事,是他必经的风雨。我嫂嫂端庄贤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娘最担心的就是我这个嫁出来的女儿。”   徐老爷该是心有预感,这两年从速安排膝下一双儿女成亲。徐岩的胞兄徐蕴奇,怡君只见过几次,看得出,是沉稳内敛、谨小慎微的性情;徐大奶奶进门之后,便开始帮婆婆打理家事,贤明而干练。   徐岩语声轻轻的,有些飘忽:“爹爹临走之前,说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先前也想到过,迟早会有这一天。他病重时,我看得出,他特别难受,要拼命忍着疼痛。走了,未尝不是解脱。这些我都明白,可是,还是自私,还是想让他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子欲养,亲不待。我不能感同身受,但是多少明白一些。”怡君柔声道,“有什么话,只管与我说,不要闷在心里。你这样子,让谁看着都担心。你万一有个好歹,令堂的日子要怎么过?”   “是啊,这些我也知道,我瞧着娘亲,总是心如刀割,却什么都说不出。能做的,不过是劝着她少落泪,按时用饭。”徐岩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什么都跟想的不一样……”语毕,摇了摇头。   怡君轻声问道:“都有哪些事,和想的不一样?”   “丧事、人,还有我自己。一切。”徐岩抿了抿干燥失色的唇,“也不是不知道哭丧是怎样的情形,但是,轮到自己头上,看着周围的人嚎啕大哭的时候,我居然觉得诧异,最初几乎被吓到,之后就觉得不耐烦——几人是真伤心,多少人只是过去唱念做打,总是能够分辨的。   “那时候,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想念父亲,连这都没人成全,没来由地窝火生气,慢慢地,就哭不出来了。   “那时起,我知道,自己是有些不对劲了:看不得人在我面前笑,听不得谁在灵堂窃窃私语,甚至挑剔丧事种种事宜,跟哥哥争执不下。   “王爷总是劝我,说你别这样。我不想那样,可我管不住自己。我连他都是横看竖看不顺眼——真钻了牛角尖了,一想到回到王府还要忙这忙那强颜欢笑,就一脑门子火气。   “烦,烦得想把厌烦的人活生生撕了,有时则烦得想把自己毁了。   “但这些,除了跟你,我跟谁都不能说,甚至不能流露。嫁了人了嘛,要守妇德。”   说到这儿,她唇角微微上翘,牵出一抹讽刺、悲凉的笑。   “这是伤心宣泄不出,郁结于心,变成无名火了。”怡君揽住好友的单薄瘦削的肩,“你已经是最孝顺的女儿,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过了这一段,跟太妃、王爷好好儿说说,回娘家或是去别院住一段,给自己一段安安静静的日子,由着性子想念令尊。”   她只能尝试着给好友一些可行的建议,至于宽慰的言语,在这样的生死离散面前,过于苍白无力,说来无益。   谁都不是徐岩,谁都不知道她的心疼到了什么地步。   她凝视着徐岩的眼睛,见好友眼底干涸无泪。这更让她心惊、担忧。   “那怎么行呢?太妃待我不能更好,她老人家身子骨也不好。”徐岩无力地叹了口气,“终究是我任性、矫情了。可我有时又想,父亲终究不是寿终正寝,这些年的父女情分,我不该做些什么做个很好的了结么?我不能……”她摇头,“我连无所顾忌地哭一场的时间都没有。”   哀思、痛苦带来的心头伤,需要无所顾忌地宣泄,亦需要如小兽一般默默舔舐伤口。   但是,繁文缛节世俗礼仪,让她连这样的空间都失去。   哭丧是有时有晌的,要随着人的提示哭、止,时辰到了,你再哭,便会有人好心地劝阻。   很荒谬可笑,好像人的眼泪是能够随意控制的,却没有人能不奉行。   怡君轻轻地拥抱好友,“徐岩,今儿我是来看你、陪你的。在我面前,想说什么就说,想哭就哭。我是不需要你顾忌那些繁文缛节的人,对不对?”   徐岩点头,把下巴搁在怡君肩头,过了好一会儿,低低地说道:“你来之前,我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很失落——又没梦到爹爹。走了这些天了,他一直不肯入我的梦。人们都说,这样的长辈最是慈爱,可我不想要他这份儿慈爱,我想见见他,哪怕只是在梦里。   “这些天,做了很多傻事。前几日在娘家住着,每晚我都让值夜的丫鬟出去,房里一盏灯也不点。每一晚,过了子时,就睁着眼睛看着眼前漆黑,妄想爹爹显灵,再跟我说几句话,哪怕是疾言厉色的训斥也好。   “可是没有,他从没出现。   “我太想他了。”她哽咽起来,“爹爹不在了,对我,是平白失了半个家园。日后再回娘家,再看不到他慈爱的笑,再不能听他教导我为人处事之道。   “我自小底子差,总生病。记得有一次,发热得特别厉害,一时一时犯糊涂说胡话,太医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爹爹待人向来和蔼,那次却当场冷了脸,斥责太医是庸医,只晓得胡说八道。   “他自己不舒坦的时候,轻易都不肯告假,那回为着我,请了一个月的假,好些天就守着我,一回一回的给我换敷在额头的帕子,哄着我喝药,甚至低三下四地去求过好些人,寻来了一些偏方。换在平时,他怎么可能那样。   “我见好的时候,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儿,苍老了好几岁,看着我,只是拍了拍我的额头,轻描淡写地说,算你有良心,我先前以为,要伺候你一年半载的呢。”   她呜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那样疼爱她的父亲,不在了。   再也看不到了。   生死无话,四个字而已,其中的残酷苦痛,有着几乎能将人摧毁的力道。   她后悔。好些话,还没来得及跟父亲说。例如您是我这一生最敬爱最引以为豪的人;例如我舍不得您,特别特别舍不得;例如我们要说定,来世还要做父女。   没来得及说,总以为还有时间,却不知时间无情,不等人,不给人留余地。   怡君安抚地拍着徐岩的背,眼泪静静地滑落。   徐岩把脸埋在她肩头,哭了起来。哭声从克制的抽泣,转为闷声痛哭。   这是她不需做任何场面功夫掩饰情绪的怡君,是真的能够懂得她、纵容她的至交。这肩膀虽柔弱,却足以给她依靠、温暖。   .   傍晚,徐岩睡着了。   这么久了,终于是放下了面上的坚强,由着自己暂且真的放下身边事,陷入酣睡。   怡君出门前,给好友掖了掖被角。出门后看到素馨,轻声交代几句。   素馨满脸感激地连连称是,随后禀道:“程大人早就过来了,和王爷在外书房哄着唐大少爷,先前派人来传话,用过晚膳,他会把唐大少爷送回唐府。”   怡君颔首一笑,去了太妃房里辞别,随后返回家中,径自去了正房。   程夫人看到长媳,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只是道:“我已经让卓妈妈把天赐抱回了房里,快回去看看,换身衣服过来用饭。”   怡君笑着称是,回到房里。   天赐睡着了,她却把他连同包被抱起来,抱了好一阵子。随后,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去正房用饭。   翌日,怡君找出自己给双亲做的衣服,遣吴妈妈送回去,“都是时新的料子、样式,爹娘要是瞧着过得去,过年时就赏我们天赐一个大红包。”   吴妈妈笑着领命而去。   随后,怡君亲自把两件褙子、两条裙子送到正房,对婆婆道:“偷偷摸摸给您做的,尺寸是让丫鬟跟针线房打听的。我总等着您发话让我给您做些针线,可您总是体谅我。衣服到底是做成了,我怎么也得送出手。”   “哎呀,”程夫人意外,继而由衷地笑出来,“你给我做的新衣服,算不算给我的年节礼?”   “您能这么想,再好不过。”怡君催促道,“您去试试,我服侍着。”   “好啊。”程夫人深凝了长媳一眼,心里暖暖的,继而就展臂搂住怡君,轻叹道,“好孩子,好孩子。”   当日,程询与母亲说体己话,听说了这件事,回房歇下之后,与怡君提及,故意逗她:“今年没给我做衣服吧?”   “谁说没有啊。”怡君笑道,“直接让丫鬟给你收起来了,哪日穿上,只看你能不能看出是我的活计。”   “做了就成,我只要看到,就分辨得出。”程询笑着搂住她,“娘特别高兴。”   “早知道,以前就该给娘多做些针线。”   “不用。”程询道,“尽孝这回事,是你自己先过得惬意——娘说的,让我劝着你少做针线,有那个功夫,不如用心作画,不枉费那样好的功底。我就更不用说了,满心盼着你忙碌之余,也要顾及自己的喜好。偶尔给我做双袜子、中衣,我就知足了。”   “我晓得。”怡君笑说,“做衣服手法熟练之后,不用单独腾出时间,平时和丫鬟管事说话的时候就能做。作画的事儿,等天赐再大一些,定要捡起来的。”说着,满足地叹息一声,“我还有很多年的时间呢,喜好暂且搁置,不算什么。最要紧的是,眼前的亲人、友人。”   程询想一想,颔首,“说的对。”   怡君依偎到他怀里,寻到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阿询,你一定要陪着我和孩子,陪我们度过我在憧憬的很多年。”   “一定,竭尽全力。”程询认真承诺。心里是清楚,徐岩的事情,带给她的震动、感触颇多,这几日的行径,不难让他察觉。   从来不是自怨自艾的女子,从来不会惋惜抱怨自己不曾拥有一些东西。只是清醒、务实,抓紧手里拥有的,珍惜近前珍惜她的人。   很好。却让他生出满心的疼惜。   在床上,在抱着她的时候,在已经有过太多次抵死缠绵之后,他无声地倾诉、表露情绪的方式,末了往往只有一种。   他低头索吻,手恣意地撩着她。   她很快酥软下去。   没多久,他沉身,坚定而温柔地侵袭到那紧致温热销/魂之处。   饶是他这般体贴,她仍是轻哼一声,当下并不能全然适应他的火热,接纳起来吃力得紧。   他就将动作放得更缓更柔。   她轻轻喘息着,慢慢的,藤蔓一般缠住他,一步一步,让他恣意纵情,如鱼得水。   白日里,婆婆跟她说起想要个孙女,她给的答复是真心话,却不是全部原由。   生子时的艰辛,她到现在已经不当回事了,他却是耿耿于怀,说过好几次,孩子就要这一个,那种磨难,能免则免吧。他不认为自己能承受第二次。   那时候她就确信无疑,这男子是惜命一般在乎、珍惜着她。   为此,两个人欢好之时一直是算着日子,避开容易有喜的那一段。   是否再添儿女?她是想的,却要等待他想开、释然。他这种男人打怵的事儿,可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改口的。   .   热热闹闹地过了年,正月十六,皇帝临朝,百官开始兢兢业业地忙碌。   今年的春日,皇帝的事情着实不少:科考、各地官员回京述职,再一件事,便是选妃。   礼部尚书、侍郎先后委婉地提了几回,潜在的意思是:您要是再不当回事儿,礼部没事,却会有言官上折子,毕竟,“后宫不可长期无主”是老话,凭谁都能长篇累牍地叙说一番,况且,孝诚皇后的娘家又是那样不堪,帝王追思她这么久,已是不该。   追思孝诚?他有么?皇帝自己都说不清,失笑之后,也就让礼部安排选妃事宜。   这期间,修衡每隔三两日就到程府,程询得了空,便正经地教他读书、习字,小家伙一直兴致盎然,有时候的进度,连程询的预期都超出。   程询、怡君再一次有了如获至宝的感觉,待修衡真像是亲儿子一般。程夫人时不时看到那个小开心果,心绪自然是愈发愉悦,只觉得怎么疼都疼不够。   唐栩、唐夫人就算再忙,对长子的成长、进步也会留意到,俱是愈发笃定:修衡这个师父,真是拜对了。   一来二去的,正月里,修衡便时不时在程府小住三五日。   在怡君这边,算得上给她添堵的人,便是蒋三太太。   春节期间,蒋三太太与一些亲朋说话的时候,明里暗里诟病怡君不知轻重、不知礼数,代表程家开罪她。   碧君听说了,气得不轻,当下就要找蒋三太太理论,却被廖书颜拦下。   廖书颜没好气地道:“怡君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么?这摆明了是故意为之。你心急什么?她要是都落到你为她出头的地步了,她的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碧君气结,“可她总那样挖苦怡君,我怎么忍得了?每每想起,已经恨不得狠狠地给她一通巴掌。”   “你啊。”廖书颜又是欣慰又是好笑,“打打闹闹就作数的话,谁还要做谦谦君子?瞧着不顺眼的,一概一棍子打死就得了,也没人会制定律法了。可那样终究是不成啊。过日子有时候就是要跟人磨烦,三太太那边,已经是很好应付的了。”   “那您是什么意思啊?”碧君无辜地看着姑母,“合着怡君要长年累月地应付居心叵测的人啊?”想想就已心疼、心酸。   廖书颜抿了抿唇,横了她一眼,“放心,怡君还不至于为这种事着急上火,也只有你这种娇贵的大小姐,才会一点点气都受不了。”   碧君汗颜。   “静观其变就是了。”廖书颜语气有所缓和,“你要是胡来的话,别怪我罚你。”   “那……我再等一段日子。到时候,她还这样埋汰我妹妹的话,我可不会受着,您怎么罚我都没用。”   廖书颜听了,非但没怪她,反倒流露出欣赏之意,“好。”   随后,姑侄两个都留意着怡君那边的举措。   怡君没做什么,只是陪着蒋映雪回了一次娘家,随后,自己去妯娌的娘家串过两次门,一次是专程拜望蒋大太太,先是问起蒋三太太,得知身子不适之后,明知对方小家子气跟自己摆谱也不当回事,神色淡然,委婉地说起想见见蒋四太太,将大太太不敢怠慢,立时把妯娌唤到房里,怡君和蒋四太太相谈甚欢;第二次,怡君仍是先去见蒋大太太,随后则提出去见蒋四太太,在四房逗留了大半晌,二人更是说定了要合伙开个铺子。从头到尾,就没提过蒋三太太。   蒋大太太琢磨一番,看出了程家的意思,知道自己再不能装糊涂由着几个房头胡闹了。之后,时时在人面前夸赞程夫人和怡君,说程夫人贤淑敦厚,怡君则是端庄谦和,这样一来,就把蒋三太太诟病怡君的那些话压了下去。   蒋三太太诟病不成,反倒遭了不少冷眼。   随后,怡君吩咐了阿初和其余陪嫁的人,蒋大太太若是有什么遭难的事,不妨帮衬一下。   蒋大太太很快得了些甜头,却是不敢得意忘形,亲自带了几色礼品到程府,当面对怡君道谢,随后,再与亲友坐在一起,夸赞怡君的话便是有理有据了。此外,先后几次疾言厉色地告诫三太太:再不知轻重,那么,日后长房便是映雪的娘家,映雪若是同意,日后便与三房再无关系。   这一番周折之后,蒋三太太气闷得病倒在床,结结实实躺了好几天。起来之后就老实了,再没说过怡君的坏话,轻易也不去程府看女儿了。   蒋映雪早就对至亲心寒到了一定地步,到了这时候,面上只当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尽心尽力地孝敬婆婆、帮衬妯娌。   碧君听说这些之后,细品一番,展颜而笑。   .   官员职位任免调动期间,皇帝又排众议提携了一个年轻人:与程询同榜的探花董志和,命其入户部行走,任郎中职。   董志和寒窗苦读期间,与程询素无来往,入翰林之后,二人慢慢显露出政见上的不同,例如是否开海禁,程询立场坚定地支持开海禁,董志和相反;例如给一些地方上的百姓减免赋税的年限、着力发展更好的事由,二人所想也是南辕北辙。   不过,程询对这人始终有一份尊重。董志和亦如此。   眼下,皇帝着意提携董志和,是出于用人之道:看中谁,要么就寻机打压一下,挫一挫年轻人的锐气,要么就安排一个有实力的对手,相互磨练。   谁赢了,谁就是真正堪用的栋梁之才。   程询明白,董志和亦明白。   改变太多,自然会引发新的格局,新的际遇。这正是程询希望看到、经历的。在前世,董志和该是被厉骞打压下去了,位置一直不上不下,今生展露的才能倒是不可小觑。   有这样的真正的对手,他唯有喜悦。   在官场,从来就没有胜券在握的时候,他也不需要笃定的胜利。只有在胜败之间运筹帷幄的时候,才是最有趣味的时候。 第77章 荣华路   077 荣华路 1   趁着进京述职的机会, 苏涣、苏润兄弟二人来到程府。   正是上午, 阳光明媚,春风和煦。   程夫人见到两位兄长,泪盈于睫, 是欢喜,亦是感伤。程清远离京远游之后,她与娘家信件不断, 是大哥二哥不断地给她摆轻重,她才能够尽快看淡那件事。   苏涣在信中说:这样其实再好不过, 位高权重的人, 又未到年老之时,忽然赋闲在家,没病也要闲出闷出病来。   久握权势的人,若不离开家门, 不远离庙堂, 谁能做到全然放手?万一父子两个再起分歧, 反目成仇也未可知。   苏家能给次辅夫人、外甥撑腰, 却不能给赋闲的程清远发妻、长子撑腰——胜之不武。到时候,父子两个便是闹得水火不容,苏家也只能袖手旁观, 到那地步,她保不齐就会夹在夫君长子中间, 两面不是人。   与其在同一屋檐下长期提心吊胆这些, 倒不如如今这样, 彼此都自在。   苏润的话则是简单明了:夫君、儿子,你只能选一个,是命,认了吧。   不管怎样,两个人还是很担心妹妹,怕她在后续信中报喜不报忧。此刻相见,见妹妹气色很好,面容不见一丝憔悴、晦暗,总算放下心来。   “快派人把孩子抱来。”苏润道,“只听你在信里说,我就心痒痒,早就盼着这一天,陪着大哥进京,亲眼瞧瞧。”   苏涣附和地颔首,“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么?孩子们在没在家?”   “在家。”程夫人笑道,“阿询在给小徒弟上课,怡君在料理家事,等会儿再知会他们也不迟。”说着起身往里间走,“孩子就在这儿呢,上午除非我出去串门,不然都是我哄着。”   苏润笑道:“那你这祖母做得倒是那么回事。”   程夫人就笑,“不都说隔辈亲么,怡君也愿意让我哄着孩子。”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很明显,妹妹与怡君真就如信中说的亲如母女,要不然,没有哪个儿媳妇能全然放心地把孩子交给婆婆——都是过来人,记得自己的妻子在孩子小时候的紧张兮兮,对谁都不放心,离开一刻都魂不守舍。   苏涣笑道:“你这儿媳妇,也是随你吧?我记得听你大嫂说过,阿询小时候,你就总让你公公婆婆哄着。”   “要是这么说,那不是往我脸上贴金么?”程夫人笑道,“总归是那孩子体贴人。”   “你知道就行。”苏涣笑道,“我这也是怕你做了祖母,对什么事都底气十足,觉着孩子们做什么都是应当应分。”   程夫人横了他一眼,“这还用你跟我说?”   苏涣无奈,对妹妹扬了扬眉。   程夫人引着两个哥哥走到里间。   天赐睡在大炕上,与程询一样天生微微上扬的唇角,不笑也似含笑,睡相不知多甜美。   “跟阿询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长得相像么?”苏润轻声问道。   程夫人却道:“我瞧着比阿询更好看。”   苏润笑起来。   苏涣则压制不住心头的喜爱,小心翼翼地把天赐抱起来,柔声道:“来日一定又是一个程询。”   程夫人莞尔。   红翡进来通禀:“二爷、三爷、二奶奶来给二位舅老爷问安。”   苏涣闻言,小心翼翼地把天赐放回到大炕上,和二弟、妹妹去了外间。   .   小书房里,程安、程福站在门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程询和修衡。   程询站在画案前,一面作画,一面缓声读《棋经》的虚实篇给修衡听。   修衡坐在一旁的小书桌前,一面习字,一面聆听。听了几遍,说:“师父,我记住了。您给我讲解吧。”   程询和声说好,逐句讲解给他听。   师徒两个经常会这样,教的、学的同时一心二用。   程询教修衡的,是正统学问和杂学一同进行。   以修衡的绝顶聪明和那份儿好学,吃透正统学问,多说也就用三四年时间。但程询不想让他突飞猛进,学的越多,领悟的道理越多,人会早早的变得深沉老成,并无益处。   还是孩子的年纪,就该有孩子的天真可爱性情。不然的话,长大之后回想起来,不免遗憾自己都没多少幼年时该有的欢欣。   让修衡十岁之前打好最扎实的功底,十岁之后,不需他点拨,便能自学成才。   说起来,前世的修衡是从十多岁起,才被外人知晓是罕见的习文练武的好苗子,不需想就知道,十岁之前,都耐着性子陪先生磨蹭了。   他要修衡一直遥遥走在同龄人前面,但不失赤子情怀。这个火候倒是不难掌握,毕竟,小徒弟跟他的儿子无异,凡事都能有商有量。   领略了《棋经》的虚实篇,修衡习字的时间也满了一个时辰。他放下笔,端详着自己的字,之后滑下座椅,把写好的字拿给程询看,“师父瞧瞧。”   程询放下手里的画笔,接过字细看,满意地笑了,“不错。”这么小一个孩子,一心二用的同时,也能做到心静、手稳。   “那我就放心啦。”修衡踮起脚尖,“您在画什么啊?”不过两句话的工夫,神态就从学生的一本正经转变为孩子的活泼灵动。休沐的日子,他只需习字,不用上课。   “你不是跟我讨账,让我给你画黄鹂么?”程询摸了摸他的头,神色从刚才的温和内敛转为透着随意的亲切。   修衡笑嘻嘻的,“您是有段日子没赏我画了呀。”   程询把他捞起来,让他站在椅子上,“瞧瞧,怎样?”   修衡一双小手撑在画案上,歪着头看了片刻,眉眼间的笑容更为璀璨,“好看,好看。我要挂在书房里。”   程询失笑。怡君布置的东小院儿,这小子特别满意,尤其喜欢单独收拾出来的作为他的书房的西梢间。近来,陆陆续续从自己家里倒腾过来一些工笔画——都是他和怡君以前送他的,他选了特别喜欢的,一幅一幅悬挂到墙上。   “过一会儿就画好了,耐心等等。”他说着,把画往一旁挪了挪,这样,修衡不用挪地方,可以看着他收尾。   修衡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我想做个鸟笼,师父会吗?”   程询反问:“想养鸟?”   “不要,不养鸟。”修衡摇头,“鸟儿关在笼子里就不好玩儿了,看着就可怜兮兮的。但是,我看见过小厮做鸟笼,很有趣诶。”   程询一笑,“晚一些,你爹爹来接你,问他有没有工夫给你做。他要是没工夫,我再陪你做。成么?”他是觉得,这是唐栩该享有的父子之乐。   “没空的。”修衡说,“回到家里,爹爹要是有空,会带着我和二弟去后花园玩儿。要不就是娘亲带着我们玩儿。二弟不是还小吗,我应该陪着爹爹娘亲哄着他。”   程询移开手里的画笔,空闲的左手揉了揉修衡的小脸儿,“原来如此。答应你了,明儿晚上,我们一起做个又结实又好看的鸟笼。”   修衡开心地道谢,随后有些困惑,“真是奇怪,爹爹娘亲总是那么忙,您和师母就总有时间陪着我。”停一停,却又有些担心,“对了,您是真的有空吗?”   太懂事的孩子就是这点不好,偶尔会懂事得让人心里泛酸。程询笑容更为柔和,“当然是真的有空,还没到我繁忙的年头。”之后,耐心地开解修衡,“你爹爹是在五军都督府行走,公务比我多很多。另外,我和你师母有你祖母、二叔父、二婶婶、三叔父帮衬着打理很多事,自然清闲许多。你爹娘则不同,没这么多帮手,就繁忙许多。”   修衡抿着小嘴儿思索着,点头,“我二叔、三叔不着调,不给爹爹添乱就不错了。”   程询挑眉,“你从哪儿听来的这种话?”   修衡抬起小手,挠了挠额头,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是小刀听管事说的,然后他又跟我说的。”小刀是他的贴身小厮,比他大两岁,“您又不是外人,我想起来就说了呗,不会跟别人说的。”   “那就行。”程询笑道,“你仔细想想,爹娘其实很不容易,对么?”   “对呢。”修衡比较过师父和父亲的情形之后,说,“我以后不会再抱怨了。而且,爹爹娘亲给我请了您这样好的师父,别人的爹娘可请不到。”   程询又揉了揉他的小脸儿,“这样想就对了。”   修衡却顺着自己的话思忖着,“您以后还会收学生吗?嗯,就是像我这样的,一辈子的学生。”   程询如实道:“不会。”他在这方面的心愿,只是教导修衡和天赐成材。   修衡喜滋滋的,“那太好啦。”   怡君走进门来,亲手端着的托盘上,是两小碗银耳珍珠红杞羹。“修衡,来。”她把托盘放到窗前的圆桌上,“吃点儿东西。”   程询把修衡放到地上。   修衡跑到桌前,“是什么呀?”   怡君照实说了,又补充道:“明目的。”   修衡端端正正地坐好,乖乖地享用。   怡君笑盈盈地看着他,说:“我有一阵子没给你做水晶虾饺了,还喜欢吃么?”   “喜欢啊。”修衡笑说,“还有桃花面、小馄饨、荠菜包子,我都和以前一样喜欢吃。”   “那成。”怡君笑道,“赶明儿给你做。”   程询忍不住打趣:“你倒是省饭钱。”爱吃又经常吃的,就没几样食材名贵的。   类似的话,黎王爷也说过。修衡装作没听到,只对怡君说:“师母最好了。”   怡君笑着抚了抚他的小肩膀,“等会儿你爹爹就到了,要带哪些东西回家?”   修衡说:“带上书箱就好了,别的都不用带。”他更喜欢从家里搬东西到师父家里。   怡君点头说好,转身到了程询近前,“大舅、二舅来了,等你用了羹汤,我们一起去请安。”婆婆没让人过来传话,但下人已经禀明她。   程询点头,利落地把画收尾,笑微微地凝了她一眼,商量道:“羹汤我不用了,行不行?”   “不行。”怡君对他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都说了,明目的。”   程询没辙,只好转到桌前,和修衡一起用羹汤。   修衡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她对孩子的膳食分外上心,亲自拟定菜谱,有空了更会亲自下厨,饭菜必是荤素搭配着,羹汤必是明目、调脾养胃之类,变着花样的做。   还特地请太医过来给修衡把了把脉,看有哪些饭菜与孩子的脾胃不和,又请教有药膳功效的饭菜羹汤间隔多久食用为佳。   修衡有她这样精心照顾着,开始习文练武了,也没见瘦一点儿,小脸儿始终白里透红。为此,唐栩和唐夫人正儿八经地前来向她道谢,她只是笑盈盈地说一句“该当的”。   之后,她开始这样照顾他和母亲。母亲当然是乐得享受儿媳这般孝心,他偶尔却有些不情愿——那些羹汤不乏甜腻腻的,实在是不合他的口味。修衡是小孩子,有特别喜欢吃的,但对甜食也不抗拒,他却不行,喜好早就定型了。   再不情愿,也得照办。总不能不知好歹。   怡君看着他的画。漂亮的黄鹂鸟站在春日繁盛的花树枝头,对着上空鸣叫,活灵活现的,煞是讨喜。   画上仍是没有落款。   那边的一大一小用完羹汤,漱口之后,和怡君一起出门,去往正房。   见到两个舅舅,程询把修衡引见给他们。   苏涣、苏润早就听说了这孩子很多事,一见之下,看修衡那少见的俊美样貌、懂事又不失孩子气的做派,很是喜欢。   修衡大大方方地收下、道谢。   苏润把修衡抱起来,对兄长道:“唐侯爷是有福之人。”   苏涣有所指地笑道:“程家也是有福气的。”唐栩这是把长子的前程托付给程询了,程询亦是尽心尽力,私底下的交情就摆到了明面儿上,凭谁都想得到,往后两家的关系定要比姻亲更近。两个年轻人事先一定会考虑这些,但还是这样做了,是交情,也是魄力。   苏润一笑,“的确。”   说笑间,唐栩来了,自是少不得一番契阔。   .   今年秋闱的事,皇帝让柳阁老、付大学士开始着手出题,其他的事,他还是会亲自按部就班地安排,对二人有言在先:“题目你们先商量着拟出来,但不见得采用。”   二人称是。   皇帝更愿意亲自出题,按照自己的心思选拔栋梁之才。只是,出题就是变着法儿地为难人,历代出现过的题目又都要避开,一个人冥思苦想实在吃力,便想找两个人变相的给自己一些启示。   私心里,皇帝得承认,这一次,他的期许有限:没可能有人超越程询了,新科夺魁的人能让他没有名不副实的感觉,便该知足。   经礼部初选之后,拟出了一份名单,由礼部尚书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看了直皱眉,“是那么回事儿就得了,要这么多人做什么?”   礼部尚书听了,觉得这话奇怪又好笑,面上自是要恭恭敬敬地回话:“回皇上,比起以往,此次人数已算少了。”   “麻烦。”皇帝拿起朱笔,唰唰唰划掉了很多,“重新誊一份儿,去安排吧。”语毕把名单交给刘允。   刘允一看,哭笑不得。   礼部尚书接过名单看了看,险些就苦了脸:好几个一直上下打点的门第,都被皇帝划掉了。是真的随手一划,还是有心为之?龙椅上这位爷,越来越让他打怵。   .   翌日上午,修衡回到程府。   他现在每日寅时就要起床,带着小刀跟明师傅学习拳脚功夫。这是跟明师傅磨合十来天敲定的结果:他希望白天和平时一样,该玩儿就玩儿,该做功课就做功课,而且特别讨厌练功的时候有人打量自己、窃窃私语,早起的话,最清净。   唐夫人起初听说,直接就说胡闹,唐栩则心疼地问你受得了那份儿辛苦么?修衡说一定受得了,晚间早睡一个时辰就好了。   明师傅对此自然是喜闻乐见,毕竟,早间人的状态最好,况且高门大户之中,白日里七事八事的,很难做到完全不受干扰。现在修衡还小,每日坚持蹲马步、打拳就行,时间可以慢慢延长,从最初就养成早起的习惯,只有好处。   在修衡的坚持、明师傅的认可之下,唐栩和唐夫人只得听之任之。起初唐夫人心疼得掉过几次眼泪,观望一段时间,见长子竟是乐在其中的样子,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进到唐府,明师傅便与随行的护卫去了光霁堂,那里有程府为他们安排的住处。   跟车的奶娘、小丫鬟、小厮则随着修衡去了静香园的东小院儿。   修衡到了房里,便开始凝神习字读书,到了午间,随怡君一起去正房,和程夫人、蒋映雪一起用饭。   饭后,在程夫人房里睡了午觉,醒来后,笑笑地凑到天赐跟前。   天赐已经能自己安安稳稳地坐在床上,手里有个玩具,就能兴致勃勃地玩儿好一阵子。许是出于小孩子天性,许是两个孩子有缘,天赐很喜欢修衡这个哥哥。   两个小孩子凑在一起,修衡说着身边有趣的事,天赐则是咿咿呀呀,各说各的,热热闹闹,都是笑眉笑眼的。   修衡觉着天赐对手里的玩具兴致不大了,就给他换一个,教他怎样玩儿。   程夫人每次看到这样温馨的情形,都会笑吟吟地观望好一阵子。今日也是。   打破这氛围的是怡君。她脚步轻快地走进来,边走边唤修衡:“修衡,我们该去黎王府了。”   “好。”修衡立刻应声,握了握天赐的小手,“哥哥回来再陪你玩儿。”   程夫人这才记起两人要出门的事,忙笑着走上前去,坐到天赐跟前,“你们去吧。”   怡君走上前来,帮修衡穿好鞋子。   修衡说:“师母,我用不用换衣服?”   怡君侧头打量一会儿,双手捧住他的小脸儿,“不用。我们修衡穿什么都特别精神。”   程夫人也不由随着打量一下,笑着颔首,“可不就是。”   修衡神气活现的,“那我们走吧。”   怡君匆匆亲了亲天赐,嘴里则跟婆婆说:“娘,我们走了啊。对了,晚一些,我姑母过来找您说话,没忘吧?”   程夫人笑道:“自然没忘。”长媳该是有意的吧,看她总是放不下天赐不愿意出门,便时不时地邀请与她投契的人来找她。   怡君领着修衡的手往外走。   天赐却皱着小眉头,指着修衡咕哝着,听得出,很焦急。   “哎呦,”程夫人笑着把天赐抱起来,“我们天赐舍不得哥哥啊?”   天赐索性扁了扁小嘴儿,一副要哭的样子。   怡君讶然失笑,“小没良心的,娘亲出门,你都不当回事。”   修衡却立时心软了,跑回到床前,“怎么啦?不着急,不哭啊。”   天赐的神色有所缓和,抿出来的笑容,有点儿可怜兮兮的。   “师母……”修衡转头望着怡君。   怡君想一想,柔声道:“那我们晚点儿出门,跟天赐打打岔,找机会溜出去。你答应过黎王妃,今日要去看她做过的一些模型,忘啦?”大人不应该失信于孩子,而孩子,若有可能,也应该让他早早养成守诺的习惯。   修衡点头,“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随后,就像怡君说过的,奶娘、红翡好一番插科打诨,她才寻到机会,带着修衡溜出门。   从正月起,怡君每隔几日就去看看徐岩,修衡也是满心记挂着美丽的黎婶婶,只要得空,就央着师母带他一起去。怡君觉得这样再好不过,有修衡在,徐岩往往会被他引得展颜一笑。   对徐岩这种性情拧巴有些悲观的人来说,岁月与情意相加,才是抚平伤痛的良药。不然的话,万一再出点儿什么事,怕要成为致命的打击。   归根结底,亲情、夫妻情,是至亲至近,但相互有着责任,偶尔要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狼狈、痛苦,不让对方过于担心自己。   而真正的知己情分不同,知己更多的是默契、理解,会没有条件地相互扶持,但绝不会成为负担。多久不见,情分也不会变淡,对彼此的处境始终能够保有一份清醒客观,说出口的,大多是亲人枕边人不会或是不能说的言语。   怡君始终记得,在周府那一次的是非之中,徐岩毅然决然地要将一切揽到身上,只想让她与姐姐置身事外;始终记得,嫁入程府前后,徐岩态度轻描淡写的,却给过她最重要的提醒;更记得,自己怀胎期间,徐岩一次一次前去看望,总担心她因为公公的远游忧心程家的前景,有意无意间给予开解。   这样的至交,在这样的关头,她如何能够不记挂、不担心。开解好友,其实她并没经验,全无章法。可她是想着,只要是出自真心,就算时不时扰得徐岩心烦、生气,也好过她独自一人黯然伤神——谁都是一样,最怕的就是难过得对一切兴致索然,心绪毫无波动。   二月初,徐蕴奇、徐大奶奶要返回祖籍上饶守孝,徐夫人要随儿子儿媳一起走。   送走亲人,徐岩放任自己在床上躺了几日,结结实实地哭了几场,随后打起精神来,尽心做好黎王妃,只是偶尔控制不住情绪,脾气暴躁。   怡君挖空心思地给好友找事由,知道她对造园兴致浓厚,但是绘图时因功底不足,常常半途而废,便毛遂自荐,把自己学到的作画精髓倾囊相授。   徐岩是出嫁女,要为父亲守孝一年,寻常不是亲友,便不会出门走动,空闲时多,要么就学点儿东西,要么就胡思乱想。思量之后,徐岩答应怡君会尽力试试。   每次离开黎王府之前,怡君都会酌情安排徐岩做几幅画,又跑去找已经搬离程府的姜道成,请老人家拨冗去见见徐岩,点出她作画的可取和不足之处。老爷子有什么不明白的,让徐岩有不懂之处就去找他询问。   一来二去的,徐岩上了心,好生跟太妃说了原由,每日下午不再抄写经书,改为在书房苦练画技。   黎兆先也没闲着,他比谁都了解妻子的喜好,常缠着她一起做些建造屋宇用得着的模型。   万幸,他们这样做是有益的,再加上修衡的助力,徐岩总算又恢复了些许鲜活之色。   这天到了黎王府,修衡对着面前精致的几个模型惊叹不已,拉着徐岩的手,好一番询问,明白了这些物件儿的用武之地,然后,认真地说:“婶婶好厉害啊。”   “哪儿啊,消遣而已。你可不能学这些没用的。”徐岩担心自己把好好儿一个孩子带沟里去,说话时也很认真。   “我不可以学,那就不能自己盖房子了吧?”修衡问。   “没必要啊。”徐岩语气柔柔的,“真正厉害的人,是说一句话,就有人替自己做到这些事。我们修衡是最出色的,一定会成为你爹爹或你师父那样的人物。这种盖房子的小事,交给我这种过于清闲又打心底喜欢的人来做就好了。”   怡君听了,不由莞尔。   “那么,”修衡眨了眨大眼睛,“婶婶,等我长大了,赚好多好多银子,可不可以请您帮我盖房子?”   “……”徐岩笑了,“这可不好说啊,我还在学,也不知会不会半途而废。”况且,人世无常,这孩子长大之后,自己是怎样的情形,谁又说得准。   修衡觉得她虽然在笑,但心里并不高兴,有点儿……他说不出那是怎样的情绪。他不由求助地看向师母,希望她帮自己宽慰婶婶。但是,师母却笑着示意他坚持一下:   “婶婶是信心不足,不敢轻易答应你呢。”   修衡就笑起来,“婶婶那么聪明,用不了多久就能学会。”说着,双手摇着徐岩的手,“婶婶,您就答应我吧。等我长大了,给我盖一座最漂亮最结实的房子,好不好?我会给您买好多好多您喜欢的东西。”   对着孩子纯美璀璨的笑颜,徐岩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略一思忖,“好。婶婶答应你,只要到时候你还记得,一定会尽力让你如愿。”   “我不会忘记的。”修衡转头看着怡君,“师母也会帮我记着的,是吗?”   “是啊。大不了,回去之后,记在账本上。”怡君笑得云淡风轻,转头看着徐岩,眼神意味深长,“你是重诺之人。等修衡长大,我可要帮他跟你讨账。”   徐岩点头,眼睛有点儿湿润了。这一次,只出于感动。   这晚,检查完功课,上完课,程询依照允诺过的,和修衡到西次间做鸟笼子。   一大一小把东西在大炕上示范出来,修衡还小,能做的不过是递递工具,在一旁用心地看着,但已经特别开心。不管什么事,他都能想到一大堆问题,说着说着,话题就能扯出去老远。   这种放松时思绪跳来跳去的情形,倒是跟程询相同。程询也真挺喜欢跟这小家伙东拉西扯的,时不时被逗得哈哈大笑。   怡君回来时,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眉眼间全是笑意。她喜欢修衡在程询面前全然显露的孩子气,喜欢程询这样放松、愉悦的样子。   做好鸟笼,程询就领着修衡去东小院儿,布置了明日白天的功课,又督促修衡洗漱歇下,等到他睡着之后,回到正屋,继续哄孩子——直到天赐酣然入睡,才转去小书房,处理自己手边的公务。   是那么喜欢孩子的人,孩子们也都特别喜欢他,偏生对孩子这事儿不贪心,现在很有种有儿子、徒弟就已足够的意思。   其实,也真是足够了吧?怡君这样想着。   .   苏涣述职的结果一如往年,考评为优,官职不变,原地不动。这正是苏家想要的结果。与在京亲友好生团聚一番,又与程询两次彻夜长谈。   兄弟两个此行,首要之事是提醒程询:杨阁老虽然已经倒台,但也只是他一家人落魄。庙堂中的变数就在于,腥风血雨总有反复,区别只是阵仗的大小,更何况,首辅致仕再被召回的事并不稀奇。杨家倒台,杨阁老的党羽大多把账算到了程清远头上,程清远已抽身离开,别人能想到的,自然是父债子还,以及撼动程家的根基——苏家首当其冲。   争斗的可恨及可爱之处就在于,永无休止。   就算程清远还在朝堂,仍是次辅,也常有人试探着弹劾程家姻亲、旁支。   苏涣、苏润担心程询一路走来过于顺遂,失去戒备心。   程询面上当然要诚心受教,随后与两个舅舅从长计议。   商议出章程之后,兄弟二人离开京城。   而调任至两广的陆放,早就接到皇帝的特旨,今年不需千里迢迢进京,打理好两广事宜最要紧,等那边消停了,再君臣叙话。   陆放领旨谢恩之后,派专人送发妻和儿子开林回京。   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近几年却一直带着家眷身在外地。这回到了两广,妻儿都不适应那边的气候,加之海面上也不平静,他索性让妻儿回家,不再跟着自己受罪。   与此同时,陆放自然少不得写信到唐府,拜托好友和唐夫人平时照看着母子两个。   唐栩和唐夫人满口应下,陆夫人和陆开林回京之后,便设宴接风洗尘。   程询听说此事,思忖片刻,唇畔逸出喜悦的笑容。   前世,陆开林双亲走得早,从小就常去唐府,跟修衡一起长大,是肝胆相照的至交。后来,开林进到锦衣卫,深受舒明达赏识。他曾仔细看过那孩子的生平、履历,记得他是四岁丧母:陆放在青海任上,在这两年剿匪平乱期间负了重伤,陆夫人急火攻心、病倒在床,竟先于夫君辞世。   而今生、今年,开林五岁了。   终于是看到了这方面可喜的转变:陆放赴两广任总督,先前的广东总兵去了青海。这两个地方,比之他所熟知的格局与隐患,都是变化,而且有了相对来讲更好的情形。连带的,有人的命运悄然受到影响,发生逆转。   全拜那天子一怒所赐。   经常见到皇帝的人,都知道,天子也只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臣子给的敬畏,更多的是这个人手中的皇权。而在民间,除了令人发指的昏君,天子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宛若神明,一旦使出雷霆手段,便能让绝大多数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诚惶诚恐,难以被不法之徒煽动得人云亦云,就算对地方官万般不满,也愿意忍耐、等待,相信天子迟早会将贪官污吏绳之于法。   .   官员陆续离京之后,选妃事宜提上日程。   当日,皇帝神色冷峻、淡漠,看了大半晌莺莺燕燕,却始终不肯挑选任何一个。   刘允急得直冒汗:好歹选几个糊弄事儿也成啊,不然成什么了?负责初选的礼部那边,岂不是全都要吓得跪地请罪?   幸好,没多久,皇帝开了金口,选定了来自江南书香门第的李氏。   刘允心里乐开了花,不由凝眸打量李氏,见她眉眼柔媚,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很有种我见犹怜之感。有了开端就好说了,不管怎样,都会再有几名入选。他是这样想的,皇帝却是跟他心思拧着来的——选定李氏之后,便兴致索然,很有点儿坐得不耐烦的意思。   到末了,只有李氏入选。   刘允暗暗同情礼部尚书:是不是无意间开罪了皇帝,要倒霉了?却不料,皇帝道:“这差事,礼部办得不错。”   刘允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下了惊愕之色。   皇帝又道:“册封李氏为贵人,封号欣。”   位分高低,在这样的情形下并不重要,毕竟一枝独秀。刘允领旨,脑子却是乱成了一团浆糊:皇上这是真的一眼看中了欣贵人,还是有意用此事安抚江南士林?   江南,那是杨阁老的祖籍。   官宦之家闻讯,一时间也陷入了云里雾里,所思所想与刘允大同小异。   江南李氏未来多年的运道,程询一清二楚,但没必要也不能够与任何人谈及。   还有一件事,他已想见到:江南李氏进宫之后,祖籍江南的官员,一定会有所动作,目标只能是他和苏家。   既然如此,那就不妨先下手为强,横竖也是闲着,不如找点儿事情解闷儿。 第78章 荣华路   079 荣华路 2   时光如雪, 飞逝无声,转眼就到了芳菲四月天。   这晚,修衡上完课之后, 一面收拾书本纸笔,一面商量程询:“我想晚点儿睡觉, 跟师母说说话,就是我新交的那个朋友的事儿,师母还不知道呢。”   程询莞尔,欣然应允, “去吧。”说着示意他不用管手边的东西, “我给你收拾就得了。”   “不可以的。”修衡说,“您是我师父呀,按理说, 应该我服侍您的。”   程询哈哈地笑起来,“你可饶了我吧,才多大点儿啊?”   修衡也不坚持, 眉飞色舞地道:“那我就等长大了再孝敬您。”说着跳下高高的座椅, 跑向门外。   习练拳脚的缘故, 这一阵, 小家伙动作越来越灵敏, 步子越来越稳。程询望着那小小的身影, 笑意更浓。   每次展望修衡长大成材, 就觉得很遥远, 可每每回想这三二年, 又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收拾完手边的东西,程询循例去哄着天赐。   这一段,天赐每日酣睡的时间越来越短,白天特别喜欢到室外玩儿,晚间则会兴致勃勃地玩耍到亥时左右。   这正合了他的意,若每晚只是看看睡着的儿子,总会有些失落。   每日晚间,怡君都会特地给父子两个留出相处的时间,自己大多在寝室临窗的大炕上看看书、做做针线。   今晚,她在灯下做针线,是给修衡做的练功服,得知修衡过来了,即刻笑道:“快请进来。”   不消片刻,修衡就走进门来,“师母,我来跟您说说话,您得空吗?”   “当然得空。”怡君笑着俯身,把他抱到大炕上,帮他脱掉鞋子,口中道,“越来越沉了,估摸着我就快抱不动你了。”   修衡歪了歪小脑瓜,“您做的饭菜好吃,我就长得快。”   怡君笑着刮了刮他的小鼻子,“真会说话。说吧,要跟我说什么悄悄话?”   “我新认识了一个朋友。”修衡的大眼睛熠熠生辉,“他叫陆开林。”   “是不是两广总督家的公子?”怡君问。   “是呢。”修衡点头。   怡君笑道:“我去你家里串门的时候,见过陆夫人两次,却没见过你的朋友。”说着就握了握他的小手,“我们修衡总算遇到投缘的人了,我真为你高兴。”   修衡眼里的喜悦更浓,“是呀,以后,看谁还敢说我不合群。”   怡君忍俊不禁。   修衡说起陆开林:“他不像别人那么幼稚,和他说话很有趣。他可以告诉我青海、两广那边好多事,我也可以告诉他在京城里的见闻。而且,他也在跟着两位师傅习文练武了,不过,他主要是习武、学偏门学问。每次见面,我们可以相互说说自己的进度、新学的东西。……”   怡君听得津津有味。这孩子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如今也成了她生活里的一部分,甚至到了不可分割的地步。因为认真聆听,所以便会有疑问:“陆大人怎么会让开林只习武、学偏门学问呢?开林跟你说过原因么?”   “说过,我问过他。”修衡说,“他爹爹说,让他长大之后到军中,或者到刑部找个差事,做个名捕也挺好的。”他抬手挠了挠圆润的小下巴,有点儿尴尬地笑了,“这是开林偷听到的,我们交情好,他才告诉我的。师母……”他撒娇地摇着怡君的手臂。   怡君笑出来,展臂搂着他,“我知道,这是你们两个的秘密,轻易不告诉人,我会帮你们保密。绝对不会跟别人说,见到陆夫人的时候,也绝对不会问她这些事。”   “要不我总说,师母最好呢。”修衡的小身子轻轻晃着,笑容灿烂如白日里的阳光,继而问道,“那个刑部、名捕到底都是做什么的呀?您能跟我仔细说说吗?”   “好啊。”怡君点头,娓娓道来。   天赐睡着之后,程询回到正屋,听说修衡还没睡,闲闲地走进寝室外间,也不进门,只是站在门口,神色淡淡地看着修衡。   修衡一见他,立刻下地,匆匆忙忙地穿上鞋子,“师父,我这就去睡。”   程询这才牵了牵唇,“下不为例。”   “记住啦。”修衡说着,已经逃一般出门,离师父远了,才咕哝一句,“我又不会赖床,到半夜再睡也没事的。”   “嗯?”程询转头望着修衡。   修衡笑出声来,撒着欢儿地跑出正屋。   “这小子。”程询笑着摇了摇头,走到怡君面前,亲了亲她的唇,“你早点儿睡。”   “今儿这事儿怪我。”怡君却忙着为修衡开脱,“没注意时辰。”   程询没辙地笑,“看起来,天赐长大后,我少不得絮叨慈母多败儿了。”   怡君笑着搂过他,亲了亲他的唇,“我往后注意些。你去忙吧。”   程询颔首,转身去了小书房。   怡君洗漱更衣之后,窝在床上看了一阵子书,眼睛累了的时候,放下书,沉沉入眠。   夜半恍惚间,她翻了个身,少了最熟悉的温暖的怀抱,意识便清醒了一些,手探向身侧。   他不在。   怡君完全醒过来。这种情形,以往不是没有,只是最近时常如此。   她喝了几口水,睡意全无,索性起身穿戴齐整,去了小书房。到门外的时候,她听到拨算珠的声响,不由讶然。   走进门去,看到程询面前摊开着一本账册,他左手在飞快地拨算盘,右手则正在记录算出的数字。   怡君挑了挑眉。这手好本事,再给她多少年也修炼不成。跟他过日子,要学着习惯这种情形。   程询忙里偷闲地看她一眼,“得等我一会儿。”   “好。”怡君即刻回答,转身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拿起那本长期放在案头的《奇门遁甲》。   过了好一阵子,算珠翻飞的声音停下来,室内归于安静。   程询等纸张上的墨迹干透,放进一个牛皮信封,妥当地收起来,期间解释道:“新得了这笔账,得抓紧算出来。”   怡君只是问:“外面的吧?”   “嗯。”   怡君端详着他,见他双眸宛若寒星,丝毫倦意也无,笑着走到棋桌前:“你要是没别的事,就下几盘棋,要是还有事,我就自己消磨时间。”是清楚,他了无睡意,若她不来,还要斟酌一些事情。   程询笑着走过去落座,“不乏?”   怡君点头,“上午抱着天赐在后园转了半晌,有些累,午睡时间长了些。”   程询笑道:“那行,正正经经杀几盘儿。”   “好啊。”怡君对他扬了扬眉,“今儿我可要全力以赴。”   “这话说的,”程询笑开来,“好像以前让着过我一样。”   同一时间,皇帝跟欣贵人李氏也在下棋。   李氏进宫至今,皇帝每隔十来天回一趟后宫,都是来她这儿。有那么多太久都没见过皇帝的人比着,她已算是很受宠了吧?但是,她从不敢沾沾自喜。   她怕他。   特别怕,从进宫之前就害怕,进宫之后见到他,成为他的人,感受到他有意无意间的体贴、照拂,才缓解了几分。   此刻,李氏满心焦虑、懊悔:自己的棋艺与皇帝比起来,实在是太差。早知道他棋艺高深到了这个地步,她刚才就不该领命陪他下棋。他也是奇怪,大半夜的过来,不休息,反倒神采奕奕,是今晚不打算睡了,还是明早不用上朝?   皇帝看着对面眉头轻蹙、双唇紧抿的女子,眼中笑意渐浓。   李氏怯怯地看向他,却见他正笑笑地看着自己,眼神一碰,立时惊慌地错转视线。   像是无辜胆小的小兔子似的。皇帝唇角缓缓上扬,心里又有点儿无奈:自己有那么可怕么?一段日子过去,她始终像是最初的样子,温温柔柔,时不时就流露出慌乱、怯意,眉眼间的柔媚,都氤氲着雾气一般,少了明快,多了朦胧。但是,更让他心动。   “皇上,”李氏语气柔婉,决定对他实话实说,“臣妾觉着棋艺委实拙劣,等会儿怕要扫了皇上的兴致,不如……不如臣妾给您抚琴吧?”   皇帝失笑,和声道:“你这两下子,我早看出来了。”跟她说话,该是从首次过来那一晚,几句话之后,就自然而然地改了自称。也许没必要,他只是觉得这样更自在,更惬意。   李氏实在是尴尬,微红了脸。   “谁要跟你下棋了?”皇帝连语声里都有了笑意,“我是要教你下棋。”   “那……”李氏又有了新的担心,“臣妾这么笨,皇上怕是少不得心急。”   耳畔是她软糯糯的小声音,眼中是她白嫩嫩的小手,皇帝心绪分外愉悦,“放心,我是最爱跟人磨烦的性情。”   李氏讶然,心说你骗谁呢?杀伐果决地除掉景家、逼着杨阁老致仕的事情,连平头百姓都知道。转念一想,心里突地一跳:也许,在那之前,他就一直是跟景家、杨阁老磨烦着。   皇帝的手探出去,指关节敲了敲她的额头,“想什么呢?专心点儿。”   李氏猝不及防,睫毛慌乱地扑闪几下,讷讷地道:“是。”心里却因为他这般随意亲昵的举动,有了一丝甜意。   “其实下棋是假,跟你说说话是真。”皇帝神色和煦,“听宫人说,今晚你早就歇下了,这会儿不乏吧?”   “不乏。”李氏心想,您摆驾过来,我就算三天三夜没睡觉,也能立时睡意全无。   “那就成。”皇帝如实道,“我们说说你在闺中的事,学过什么,有哪些喜好。”   李氏放松许多,轻声称是。   .   一胜一负之后,怡君横了程询一眼,“跟你下棋,有时候真恨不得打你几下。”   程询一边的眉毛扬了扬,“怎么惹着你了?”   “忒能磨蹭。”怡君扁了扁嘴,“跟你下棋,真是要走九曲十八弯,你就不能给人个痛快么?”   程询轻笑出声,“下棋就是下棋,想要个痛快,说明你的心不够静、不够稳。”   “闭嘴。”怡君手势麻利地把棋子收起来,愈发有斗志,“快,再来一局。今儿怎么也要分出个漂漂亮亮、痛痛快快的胜负。”   “应该可以。”今日一面下棋一面思忖的事情,一定要做到稳操胜券。而与她下棋的路数,一般是随着思绪走的。后来,事实也的确如此。   怡君觉得,这一局棋,他依然走得沉稳、冷静到了令人恼火的地步,到后期,却流露出了绝对的强势霸道。   她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你本不该是常常求和的人,在棋局上,却常常想要走成和棋。”怡君笑说,“闹得人恨不得从一开始就陪着你绕弯子。”   她也发现了他这一点,是必然。他越来越不需要在她面前掩饰自己,让她不解之处,大多是胡搅蛮缠一番——撒谎怪累的,也亏心。   程询默认,笑问:“再来?”天色已经太晚,与其睡一会儿,还不如与她对弈到出门的时辰。   “好啊。”沉了片刻,怡君问他,“近日这么忙,是有人要对付你,还是你要对付人?”   “都有。”程询如实道,“防着人出手,也要试试能否先发制人。”语毕,犹豫片刻,收住话题,没多说。   怡君点头,看了他片刻。朝堂上的事,他从不瞒她,这次却破了例。因何而起?   她落下一子,脑筋飞快地转动起来,有了猜测:“这一次,该不会是与我们一些亲朋有关吧?”   “算是吧。这回我不能跟你透露。”   不能跟她透露,是怕她跟至为亲近的亲人、友人说起从而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吧?她完全理解,颔首道:“你总有你的考量,外面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冒险。”   程询笑了笑。   怡君却道:“只是,我想不通,我放在心里的人,有哪个值得让你这样防备?”   程询只是道:“别胡思乱想。”   “你这态度……”怡君真不想承认那件事,“让我觉着,你好像对哪个人有偏见呢。”   “胡说。”程询打岔,“该你了,快点儿。”   “哦。”怡君敛目看着棋局,思绪却还在话题上。真的,她真的怀疑,他对她的至亲、至交里的哪一个有偏见。   他了解她,这种事,从来不会跟双亲哥哥说起。无话不谈的,只有姐姐、徐岩、姑母和唐夫人。   不管他对哪个不放心,提醒她别说不就得了?可他不肯,选择缄默,这就是认定就算提醒了,她也会告诉那个人,更认定那个人知道之后,一定会坏他的事、搅他的局。   谁会给他这种印象呢?   以往也没留心过与他谈及哪个人时的态度,这会儿真是全无头绪。   不可否认,她是有点儿失落的:在心里至亲至近的人,有一个甚至全部都是他做不到信任的。她就从不会这样,因为相信他,便连带的相信、尊重他看重的所有友人。   她把玩着手里那枚棋子,迟迟落不下去,却没留意到他已起身到了她跟前,更无从想到,他将她抱起来,走向门外。   她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呼,“程询……”   “我在。”他说,“以为你抛下我神游太虚了呢。”   “别闹了。”她瞪着他。   他却不管,大步流星地走出小书房,微声提醒她,“想吵得下人都醒来,你只管数落。”   “……”   他就这样抱着她回到正屋寝室,把她安置在床上,没正形地说:“下棋你没兴致,那就合作一幅画、合作一首诗。”   “……?”怡君不明所以。   “画一幅不见颜色只见风情的鱼和水相溶的画。”他很慢很慢地说着,很快很快地除掉彼此束缚,手势辗转之时,低低地对她说,“想见到没有?这儿……和这儿,要浓墨重彩。”他亲吻她的面颊、双唇,“这儿,可随心所欲。”   怡君心里只觉得这人简直不着调到了极点,想笑,身体却很快溃不成军。   于是,他要她。   “这诗,怎样的词儿,怎样的韵脚,你定。”他猛地一记用力,便听到了那让他心痒骨酥的声音,“怎样的意境,怎样合你的辙,我来。”   “……程询,你真是……”她仍是满心笑意,身体却全然动情,便更难耐。   他将她身形分开到极致,恣意采撷。   .   辰时,怡君仍是赖在床上,实在不想动弹。   她怎么就没有休沐的日子呢?要是有该多好,那样的话,遇到这种日子就预支一天假,缓一缓。   她胡思乱想着,终究还是爬起来去洗漱更衣。就算做长媳能休息,做娘亲师母可没休息的资格,只一想就已经很亏心了。   那厮实在是要人命,赶上彼此都没什么事日子又对的时候,由着性子胡作非为,直到她全然招架不住为止。   别的时候呢?就是清心寡欲——不,根本就是无欲无求的德行,估摸着就算她投怀送抱,他都能淡淡地来一句“不是时候,快省省吧”。   经他这样一场让她一半日都缓不过神的胡闹,她真是把先前纠结的事儿忘了,倒头要睡之前,他倒是给她提了醒,并在同时给了交代。   他说:你至亲至近的人,是有让我顾虑颇多的,你就算再不高兴,有些事,我也不能事先对你开诚布公。原谅我。   她只是问,能不能告诉我原由。   他沉了一会儿,说我一看到一些人,就知道她会做出怎样没脑子的事儿,相信我,好么?   她说好。   .   午间,状元楼。   程询来此处见友人王述。   王述是顺天府通判长子,出身比之程家来讲,自是属于寻常之辈,难得的是其人才思敏捷,程询十四五岁的时候,能够相对畅谈的人,只这一个。   只是,程清远不喜长子与门第悬殊的人来往,程询只好阳奉阴违,隔三差五地邀约在茶楼饭馆酒楼相聚。   他与王述的缘分,前世不过几年,与王述之女——也就是他收养到膝下的小女儿锦绣,有着近乎父女、重于师徒的情分。   前世的王述落魄,源于阁员之争,内阁里的人但凡打定主意扳倒谁又出手,涉及官员若行差踏错之处较多的话,只要棋差一招,便会满盘皆输。   王家在那场争斗里,只是被连累的无名小卒,结局却是任人踩踏——父亲的阻力之下,他保不住友人。   王述家门被殃及,自身也落得个年纪轻轻急病而亡的下场。他死了倒是清净了,与他未成婚便暗通款曲且已有孕在身的女子却差点儿生不如死。   重生之后,他对这人的态度和前生一样,只是心绪全不同以往。   这一段,他安排人留意着王述,发现王述与那女子走旧路的痕迹越来越明显,便有了这次约见。   这事儿若能好生了结,前世记挂在心的人与事便已全然改变。   走进状元楼,掌柜的亲自出来招呼,引他走上三楼一个雅间,又殷勤地问道:“今儿想吃什么?”   程询笑道:“老三样,你再看着加几道,凑足八菜一汤,酒要陈年梨花白。”所谓老三样,指的是云片火腿、精蒸鲥鱼、沙锅煨鹿筋。这三道菜,是他来这儿一定会点的,吃着很合口。   “得嘞,您稍等。好茶等会儿就来。”掌柜的一副跑堂的样子,笑呵呵的出门而去。来状元楼的达官显宦很多,让他这般殷勤的只程询、舒明达两个。也不知是何缘故,程大人这三二年对状元楼照顾有加,因为程大人的缘故,见官大三级的锦衣卫也对这儿照顾有加,如此一来,平时遇到的麻烦就都不再是麻烦。他无以为报,只能等对方过来的时候,尽力服侍周到。   片刻后,伙计奉上一壶碧螺春,开门的工夫,程询看到有两个人从门外经过。   一个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尹希,一个是任职都察院佥都御史的杨三老爷——杨汀州的父亲。   尹希是出自江南士林,杨三老爷更不需说,本就是杨家旁支。   程询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   尹希与杨三老爷也看到了他,稍稍一个愣神,便相形走进门来。   程询站起身来,对二人拱手行礼。尹希五十来岁了,杨三老爷四旬左右,就算官职品级不比他高,私下里相见,他也得是晚辈之姿。   尹希开玩笑,“程大人这般的人物,午间竟也溜到酒楼用饭,实在是让我意外。”   程询和声道:“尹大人说笑了,这不是头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回。”   “明白,这不都一样么?”尹希笑着看一眼身侧的杨三老爷。   杨三老爷附和地一笑,道:“今日有个同乡设宴,我和尹大人晚间不得空,同乡便单独在午间设宴,实在是推托不过。”   像是在解释为何与尹希一同出现在此地。   别看此刻尹希与程询都是谦和有礼,其实俩人一直不和。尹希经常上折子弹劾唐栩、黎兆先、陆放等武官,程询便上折子反驳,两个人一来一往的,打过数次笔墨官司。程询入官场之后,为人处事温和时居多,但锋芒从来都有,有时候言辞甚是犀利,好几次把尹希挖苦得暴跳如雷。   程询一笑。   尹希则问道:“你这是——”   程询道:“来见个友人,叙叙旧。”   尹希颔首,随后道:“等你用完饭,等等我。我有个事儿跟你商量。”   程询真有些意外。面前这人居然跟自己有事商量?真让他怀疑还没用饭就先喝高了。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则是笑着颔首,“晚生记下了。”   尹希满意地颔首一笑,随即与杨三老爷一同离开。   程询回身落座,喝了一口茶,笑了。正要拿尹希开刀,对付江南士林的人,偶然午间来一次状元楼,竟遇上了。另一位杨三老爷,则是他要试探的人。   没多会儿,王述走进门来,歉然道:“没让你久等吧?”他在大理寺当差,七事八事的没个谱。   “没。”程询笑着示意他落座,“饭菜马上就来。”   席间,程询开门见山,“最近,我听说你做了件上不得台面的事儿。”   “啊?”王述险些把刚入口的酒喷出来,“哪件事儿啊?”说着自己就先笑了,“亏心事儿做了几件,你这一说,真把我弄懵了。”   程询莞尔,“关乎女子的事儿。”   “……哦。”王述立时没精打采起来,“她出身寒微,我家里怎么也不同意。”   那也不能没成亲就先生米煮成熟饭吧?程询腹诽着,面上却是理解地点一点头,“我既然知道了,就愿意帮你一把。你要是信得过我,休沐的时候,去找我家里的管家一趟,我帮你把这事儿安排妥当,保管你能娶到意中人——我休沐时不得空。”   “啊?!”王述这一回是出于过度的惊喜,愣了片刻,起身对程询一揖到地,“这事儿要是能成,你可真是我这辈子的恩人。”   程询笑出声来,“少废话。接着喝酒。”   “好!”   程询又叮嘱道:“我这么大包大揽的,你可别给我出幺蛾子,凡事要照着章程守着规矩来。但凡出一点儿岔子,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只当没认识过你这人。”   “怎么会呢?”王述忙道,“你放心,我发誓,什么都听你的,要是对不起你、对不起她,我就天打五雷轰。再有,你派个小厮跟着我,这总成吧?只要这事儿能成,你让我怎么着都行。”   程询哈哈大笑,“成,我信了。”   事情就这样干脆利落地定下来。   用过饭,王述离开之前,程询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给你们家老爷子的,你这就拿给他看。他看过之后,便能防患于未然。”   王述不明所以,却是一丝怀疑也无,即刻神色郑重地应下来,“我这就去找家父。”语毕将信件谨慎地揣入怀中,疾步出门。   程询回身落座,自斟自饮。王述父亲那些可作为把柄的事,今生不见得还会成为软肋,因为格局已经发生了莫大的变化。但是,能更为安稳地生活,总归是好事。   如此,他对得起与王述的一场相交,也对得起锦绣那孩子了。   日后如何,就要看他们的际遇、运气和心性,平白抽疯的话,谁也没辙。但是,以他对王述的了解,应该能给锦绣一个圆满喜乐的家园。   尹希走进门来。   程询笑问:“要不要再重摆一桌席面?”   “不用,酒足饭饱了。”尹希笑着落座。   程询问道:“您要跟我说什么事儿?”   “好事儿。”尹希笑笑地打量着程询,“以你这般的才华、仪表,该是处处留情的风流人物。要知道,多少闺秀梦寐以求的,都不是进宫为妃,而是做你这奇才的枕边人。”   程询敛了笑意,不说话。   “我把话跟你说白了吧,”尹希起身坐到程询跟前,“找你说的事,关乎姻缘。”   姻缘?程询扬眉。   尹希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已经托了说项的人,过三两日就去程府。没想到,今日与你偶遇,我就寻思着,与其别人说,就不如我自己低三下四一回。”   程询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仍是沉默以对。   “我膝下的小女儿,打小就聪慧乖巧,样貌也是一等一的。说句跟谁都不会说的话,我这两年是打定了主意,让她进宫选妃。”尹希又叹了一口气,“可是那孩子忒有主心骨,如何都不肯。最要紧的是,她已经有了意中人。唉……我也不知道她是何时见过你,反正现在就是非你不嫁了。你已经娶妻,她说没事,甘愿为妾,只要能够常年服侍你就行。”   程询牵了牵唇,笑意有点儿冷。   “就为这事儿,跟我闹了一年多了。”尹希皱着眉,很是愁苦,“到开春儿,我给她定了一门亲事,她竟闹着悬梁自尽。我就知道,没别的法子可想了,只能成全她。”   自尽?程询眼中有了讽刺之意。不论是真的还是虚的,那种人在他眼里,都要不得。   尹希凝视着程询,“多少人都是妻妾成群,小女也只是做个妾室,你就成全了她吧?”   程询敛目看着手里的酒杯,静待下文。   尹希继续道:“众所周知,因为杨阁老的缘故,我跟你一直不对付,也从没想过跟你言和。但是这档子事……既然出了,那就随缘吧,往后相互帮衬着,都有好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毕竟,我不答应,那孩子就要寻死。”   程询终于应声,语气凉飕飕的:“我不答应,她就要寻死?”   “是啊,”尹希颓然,“不知怎么就养了这么个孩子……你最是怜悯无辜之辈的人,边关的将士,民间的百姓,总是一再为他们谋得更好的处境,何况我家里这个……”   无辜之辈,是军需不足的将士,是水深火热的百姓,亦可以是生于官家的纯良仁厚之辈,但绝不是因为妄念就寻死觅活的人。   他瞧不起。   程询打断了尹希的话,语气冷漠如霜雪:“她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你这是什么话?我要是有法子……”   程询目光寒凉地逼视着他,“出去。”   尹希懵在了原地,要过片刻才明白过味儿来,脸涨得通红,霍然起身,“程知行,你别不知好歹!”   程询目光似刀子,“滚出去。”   尹希拂袖而去。   程询对这种事的火气,也只有当下那一会儿,过后就抛到了一边,慢悠悠地安排着接下来的事情。   他要收拾杨阁老的党羽、江南士林中一些讨人嫌的官员。手段不过是翻旧账罢了:从杨家、景家以往一些没放到台面上也没人认真追究的烂帐入手,找出个缺口,一步一步,挖出曾参与其中助纣为虐之人,尹希自然是其中之一。   这招数没什么新鲜的,因为用过的人太多,但也恰好证明是非常有效的,任谁都会采用。正如他料定,来日有人对他和舅舅下手的时候,用的也一定是这种招数:揪出次辅以往行差踏错之处,发力弹劾,牵出能取人性命的案件,让程家陷入风雨飘摇。   路数从来是相同的,不同的是人,运用的好,就能让对手经历好一番惊涛骇浪;运用的不好,搬起的石头砸到的就是自己的脚。   先后在翰林院、吏部行走期间,程询结交的同僚、同榜进士、地方官不在少数,或是志同道合,或是利益驱使。在这种时候,选择相宜的人选并非难事。   此外,在这期间,他安排人把一些完全可以视为把柄的消息迂回地透露给杨三老爷——与他和舅舅相关。   顺手为之,投石问路。   杨汀州是怡君、碧君的朋友,更帮过姐妹两个。怡君没跟他细说过原委,但不难推断,杨汀州所为,定是让碧君及时看清楚了商陆在当时的品行,斩断了那段本就不该开始的缘分。   天赐洗三、满月,杨汀州都是礼到人到,姜道成对这人的印象也不错。   这样的一个年轻人,程询一直都从心底希望他的路平稳一些。   但是,杨三老爷不是杨汀州,心里是否痛恨父亲,是否连带的想把他和舅舅打压致死,都是未知。   假如杨三老爷对程家是笑里藏刀,会在适当的时候现出杀机,杨汀州会否利用与碧君、怡君的朋友关系帮衬父亲?   怡君他何时何事都放心,碧君他却从不能高看。   而且,姐妹两个认可杨汀州不假,因为杨汀州出手帮衬的事情对她们至关重要,但是对于杨汀州来说又是怎样呢?那样一个交友甚广之人,放在心里的友人又能有几个?   门第亲友之间的来往,在固有的基础上,该是一个剔除糟粕的过程。   早早探清楚杨三老爷父子二人的立场,很有必要。   若立场相同或相安无事,对谁都好;若立场不同,往后便可划清界限。当然,若是杨三老爷手段不够沉稳老辣,或是干脆跳进他挖的坑,便要受一番磨折。毕竟,风雨一起,结果可由人掌控,势头大小却在于皇帝。   四月初五,一切准备停当。兵部一名主事的奏疏送至内阁,提及的是一桩算不上案子的旧事:   天启元年,翰林院修撰钱国风赴两广任广州知府。   天启二年春,海上有战事,朝廷命两广各地官员筹集军需,其中包括钱国风。   时年秋,兵部一名堂官弹劾钱国风利用筹集粮饷之便敛财,贪污民脂民膏五万两。   皇帝曾吩咐内阁派人去查实,但因当时的两广总督是景鸿翼,钱国风又将罪责推给广东其余几名官员,说是上下走动的账目出了问题,一来二去的,案子变成了糊涂账、无头账。   而在京城这边,弹劾钱国风的兵部堂官反遭弹劾,罪名属实,当即被罢黜官职。   是因此,当时以杨阁老为首的内阁选择无视兵部堂官的弹劾,皇帝亦然,钱国风一案不了了之。   而在景鸿翼被抄家问斩之后,两广各地方方面面的账目送至朝廷,兵部协理户部官员清算,这过程中,发现与钱国风相关的那五万两银子仍是核对不上。   五万两,对于国库是沧海一粟,而且查证起来颇为繁琐,户部、兵部上报给内阁,内阁选择暂且搁置,等查出眉目再说,并未禀明皇帝。   就在各地官员回京述职期间,钱国风考评结果为差,调回翰林院,任编修。   上奏疏的兵部主事恳请皇帝下旨重查此事。毕竟,贪污民脂民膏五万两若属实,犯案官员便是欺上瞒下,上对不起朝廷,下对不起黎民百姓。   四月初七,皇帝看到了这份奏疏,当即着内阁安排相宜人选重查此事。   柳阁老、付大学士在当时很有些灰头土脸的感觉:不算事儿的事儿,被翻出来了,皇帝还就重视了,心里会怎么看待以他们两个为首的内阁?是因此,自是不敢含糊,从速安排下去。   忙完之后,付大学士醒过神来,私下里对柳阁老说:“当初举荐钱国风的人,是尹希。钱国风被弹劾之后,反过头来弹劾那名堂官并得手的人,是尹希的门生。”   柳阁老若有所思,片刻后笑了,叹息一句:“后生可畏啊。”   “嗯?”付大学士不明所以。   “没事,不关你我的事。”柳阁老笑着拍拍付大学士的肩头,“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两日后,皇帝加封李氏,李氏位分直接从贵人跃升为嫔。   来自江南士林的官员喜上眉梢,其余官员啼笑皆非,简直不知道说皇帝什么好:嫔妃位分连升五六级的事情,到底是少见了些,真那么看重或是喜欢,最初给她名分高一些不就很好么?偏要来这么一出。   程询却是清楚,自己和舅舅就要成为一些人弹劾的目标。   说来可笑,多少官员口口声声喊着朋友如手足、女子如衣物,甚至将丫鬟小妾当做礼物送给友人,而在很多时候,却要通过观望深宫中的一名嫔妃是否得宠而选择是否发动一场政潮。   某些男人若是现出小人嘴脸,丑陋程度胜于任何人。   .   四月中旬,程询与苏家迎来了一次势头猛烈的弹劾:以尹希为首的数名言官,弹劾程询、苏涣在官场中广结人脉,分明是人心不足,暗地里不知已做下多少营私舞弊的勾当。   程询身在吏部,不可能不接触各部各地官员,又与临江侯、平南王、锦衣卫指挥佥事交情深厚,再加上一个做过次辅的父亲,人脉之广,可想而知。   认真说起来,苏涣是被顺手捎上的。   这种事情,就是名符其实的笔墨官司:你弹劾,我反驳,笔墨化为刀剑。当然,情形会越演越烈,争执的核心问题随时可能生变,变得更严重。最终目的,是让对手引起皇帝的反感,命刑部核实被弹劾的事情是否属实,甚至于,把上一任首辅次辅揪回来问罪,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江南士林在官场的势力不容小觑,排斥江南士林的也不少,视程询为文人表率甚至传奇的人亦大有人在。   每每遇到这种文官争斗的情形,武官只有看热闹的份儿:古来文人相轻,本朝文武相轻也一直是定势,这时候武官要是跳出来帮衬哪一方,便是将自己置于最尴尬的位置——武官觉得你吃撑了,文官不见得领情——哪句话没说到点儿上,就帮了倒忙。   皇帝和武官一样,看热闹看得兴致盎然。   这是程询必经的磨练,沉得住气并漂亮回击,才能证明他没看错人,若是骂自己的人多一些、话难听一些就失了沉稳……他这两年的心血就白费了,只能把这奇才扔到地方上,好生磨砺一番心性。   在这时候,程询之前想要探寻的事情有了答案:杨三老爷上奏疏弹劾程询、苏涣,所述事情,正是程询先前安排人放给他的消息。   皇帝留中不发,着蔚滨带人查证。   很多官员手里,都会有一些形同棋子、死士的人——本质上没差别,是随时可以赔上前程甚至性命而无一丝犹豫的人,会在恰当的时候,用来设埋伏、解困局,或者杀人。   程询与苏涣也不例外。这一次他们用到的是棋子。本就是随时可成真也可称为谣言的事情,任谁查证,他们都能置身事外。   蔚滨行事向来果决迅速,没几日便给了皇帝回信。   皇帝恼火,因着杨三老爷是杨家旁支,便更添了几分腻烦,斟酌了罪名轻重之后,吩咐刘允拟旨,给了杨三老爷一个御前失仪无礼的罪名,罢黜其官职,贬为庶民——诬告程询的事情,他不想让重臣知晓,对谁都没好处,何苦言明。   .   这日上午,怡君在正厅理事的时候,吴妈妈走上前来,低声禀道:“大姨奶奶来了,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找您。”   怡君眉心一跳,立刻放下手边的事,回到正屋见碧君。   碧君一见到妹妹,便站起身来,神色焦虑地走向她,“这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你们家怎么就对杨汀州家里下了狠手?”   “嗯?”怡君皱眉,以眼神警告姐姐暂时噤声,随即摆手遣了所有下人,落座后才道,“你这是说什么呢?我听不明白。”   “你真不知道?”碧君神色狐疑。   “不知道。”怡君坦诚地看着姐姐,“把话说明白些。”   “那就难怪了。我就想着,你要是知道,事先怎样也会跟我说几句的。”碧君深深叹息,“我来之前,杨汀州去找我了,说他父亲一大早被皇上问罪,罢黜官职贬为庶民的旨意已经下来了。他求我说说情,看能不能让程大公子在皇上面前为他们家讲讲请,好歹给他们留条活路。”   怡君震惊,姐姐言及的每件事,都让她震惊。   “二妹,”碧君携了怡君的手,“你看,能不能……”   怡君抽回手,眼神分外平静地看着姐姐,“先别说你想让我帮什么忙,先把来龙去脉告诉我——你总不会傻到只听到这结果就来程府替他求情吧?”   碧君讪讪的,“是该如此。我只是没想到,你真的不知情。”说完,把杨三老爷弹劾程询、苏涣的事情原委说了,末了道,“杨汀州问过他父亲了,他父亲说那真的是出于无奈之举,毕竟,江南士林几个人要弹劾程家、苏家,他们家若是置身事外,日后一定会被孤立起来,为此才上了那道奏疏。杨三老爷本就知道,弹劾的事情是子虚乌有,不会危及苏家程家,谁承想……”   “……”怡君看着姐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怎么了?”碧君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是不是生谁的气了?”   是生气了,气的不止一个。可怡君只能抿出一抹微笑,和声问姐姐:“杨汀州去见你、你来见我,姑母知道么?你婆婆、夫君知道么?”   “不知道啊。”碧君神色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嫁过去那么久了,怎么可能还事事都去问姑母。况且,这件事不管怎样,到最后还是我来找你,拖得越久越没好处。所以,送走杨汀州之后,我就来找你了。”   “哦。”怡君抬手扶额,“那这样吧,你先回去一趟,跟他们说说这件事,看看他们是怎样的态度,然后再来找我,好么?”没来由的,她心里蹿升起了一股子火气,因何而起,针对的是谁,当下却是分辨不清。   “可是,事情紧急,你要我来来回回去跟几个人说……”   怡君目光清冷地看着碧君,徐徐道:“你也说了,圣旨都下来了。别说程询只是个五品官,就算是首辅柳阁老,也不能请皇上收回成命吧?   “那是什么事?皇上高兴了,不搭理;不高兴了,就要降罪。   “你想让程询做什么?是杨三老爷先弹劾程询在先,现在要程询做出宽仁大度的姿态,去求皇上网开一面?可笑。   “别说皇上容不下那种妇人之仁的官员,便是我,也是断然容不下的。   “最重要的是,程询绝不可能为对手求情。你死了这份儿心吧。杨三老爷若是真的清白无辜,杨汀州会去求的绝不会是你,他会直接来找我。”   碧君愣在原处。   怡君强迫自己缓和了语气:“回家吧,把这事儿跟姑母说清楚,听听她怎么说。”   “可是……”碧君迟疑地看着怡君,“在你看,杨汀州对我和商陆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这一关,要是程询不帮他渡过去,那他……会不会用商陆的事情要挟我,甚至于,毁了我?”   怡君听了,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半晌不语。不是说不出话,是想说的太多,反倒不知从何说起。而且,也怕自己一开口便是恶劣的语气,伤了这么多年至亲至近的人。   她跟姐姐说过保证过这件事的,杨汀州不知原委。可在如今,姐姐竟然怀疑她当初没能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   是姐夫对姐姐太好的缘故么?所以,姐姐太害怕纷扰、失去。   可是,情爱到底有多重?真的能重到让人质疑血脉相连的亲人的地步么?   碧君见怡君眼神变幻不定,继续道:“你也别怪我生出这些胡思乱想,这也是因为前几日听到了一桩事。”她身形向怡君那边倾斜,语声转低,“都察院右都御史尹希家的小女儿,非程询不嫁,竟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就是这个月,先后两次意欲服毒、上吊。最要命的是,在那之前,尹大人曾当面向你家程询提亲,让他的小女儿进门为妾,程询却是冷嘲热讽了一番。这……会不会是程询事先给尹家挖的坑?”   怡君的眼神闪过惊诧,讷讷地问姐姐:“在你看,这是程询为了今时羞辱收服尹家,用的美男计?”   “不然还能是怎样啊?”碧君无辜地看着怡君,“男人收个妾室通房什么的,不是常事么?——长成他那样的人,倾心的女子多了去了。哪有像他这样的,闹得满城风雨却不肯收人的?应该是尹大人还没给他想要的好处,等到好处到手,那尹小姐也就该进门了。”   怡君轻声问:“这种事,你觉得是寻常事么?”   “不是啊。”碧君道,“蒋家就不一样,从太夫人、我婆婆再到我们这一辈,都没有收妾室的男子。门风是这样。可程家不一样啊,虽然历代当家的人成亲都很晚,却都有妾室。最少的,就是你公公了,只收了一个。”   “哦。”怡君竟笑了,“蒋家的男人个个都是最长情最深情的男子,程家出不了,都是那等货色——你是这个意思。好,我明白了。”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碧君到此时也发现,自己有口无心地伤到了妹妹,忙忙解释道,“我跟我相公……从头到尾,你都是知道的,自然不似寻常夫妻。”   “嗯。”她与程询,是寻常夫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成了夫妻——真难为姐姐了,到现在仍旧这么认为。   “怡君……”碧君瞧着妹妹神色恍惚,不由慌乱起来,紧张的去握住她的手,“你是不是不舒坦?”   怡君柔和一笑,“没有,没不舒服,我很好。”   很好,特别好。   “那……”碧君眼含期许地看着怡君。   怡君再次扶额,用尽最后一丝耐心,柔声道:“我心里乱糟糟的,现在真拿不准主意。你还是把这件事跟姑母说说吧,听听她怎么说。明日你再来。别心急,好么?”   “好。”碧君想一想,别无他法,只好照着妹妹给出的章程行事,随即起身,“那我这就回去。”   “我就不送你了。”怡君摆一摆手,扬声唤吴妈妈送客。 第79章 荣华路   079 荣华路 3   碧君回到昌恩伯府, 径自去找廖书颜。   廖书颜正在誊录一部古籍, 见碧君进门, 放下笔, 摆手遣了服侍的丫鬟, 指一指对面的座椅, “坐下,有话问你。”   碧君称是,“我也有事回禀。”   廖书颜身形向后, 倚着座椅靠背,双手放在膝上, 交叠在一起,“见过杨汀州,你就去见怡君, 找怡君说什么了?”   碧君如实道:“去找她替杨汀州求情,没成想,她对此事一无所知。”   “说仔细些。”廖书颜语气温和,“你们姐妹两个都说了什么,复述给我。”   “……”碧君想了想,讷讷地道, “也没什么, 就是问她原由,看她能不能说动程询, 去皇帝面前说说情。但是, 她根本还没听说杨汀州家里的事, 求情的事她不能答应,说那叫妇人之仁。”别的话,尤其与商陆相关的话,她不能告诉姑母,此刻自然只能大略地提几句。   廖书颜见她说话的时候,神色已流露出十足的沮丧、失望,心头一动,觉出了不对,却没直言询问,而是语气凉凉的训斥:“当初国焘和你的亲事,蒋家长辈都是双手赞同,因为都知道你听话,乖顺,不播不转。唯一有些头疼的,倒是我这个做姑母的,是晓得你这样的性子也有弊端,若不是国焘那样喜欢你,我真不会赞成。你进门之后,我就告诉你,门外的事情你不要管,轮不到你管,你也管不了,一心一意学着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怎么,进门日子长了,便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没有,没有。”碧君立时站起身来,解释道,“这次的事,与别的事不同,杨汀州是我和怡君好些年的朋友,大事小情的,没少帮衬我们。我是因为这个,才……”   “这倒是奇了,”廖书颜扬眉,现出凌厉之色,“我如何也想不出,怡君有什么事需要杨汀州帮忙。你跟我说说,杨汀州帮过怡君哪些事?”   “……”碧君急得脸色微红,这就是现编也编不出来的,而且,她做不出撒谎的事情,“没、没帮过怡君,他帮过我。”   “帮过你什么?”廖书颜道,“是你告诉我,还是我这就把怡君叫过来,听她跟我说清楚?”   碧君又是心虚又是难堪,粉脸涨得通红,转念想到跟姑母照实说了,有益无害,忙道:“我跟您说就是了。”   廖书颜颔首,“说。”   碧君吞吞吐吐地把自己和商陆那件事的原委说了。   廖书颜扶额。   碧君又急急地道:“怡君要帮我试探商陆的真面目,托了杨汀州帮忙,跟他说是为了我们两个的一个闺中友人。眼下,我就担心,她彼时要是没安排妥当,杨汀州知道真实原由的话……现在会不会用这件事要挟我?甚至于,商陆那边……商陆跟他交情不错,要是在这时候为他挺身而出……姑母,那我就完了,跟国焘这么久的好光景定会灰飞烟灭……”说到末尾,已经泫然欲泣。   廖书颜沉了沉,问道:“杨汀州帮忙之后,商陆总得跟你做个了结吧?他当时怎么说的?怡君是怎么帮你善后的?”怡君善后的事,不用问她就能确定,碧君从来是做得了糊涂事,却没本事善后。现在都不能,在闺中时更不能。   碧君所知的,只是听怡君提及的,这会儿便把妹妹的话复述一遍,末了道:“现在想想,我有些不放心了。到底都是满腹经纶心思深沉的人,商陆要是真的想帮衬杨汀州……”   廖书颜忍耐地看着她,摆手道:“不管你是怎样的计较,这种事你去求怡君有什么用?她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夫君朝令夕改。程知行那般的人物,做了什么决定,岂有更改的道理?”   “我是想着,怡君不是跟黎王妃亲如姐妹么?”碧君道,“您知道的,黎王妃自从亲人病故之后,性子便有些孤僻,我去看她,她总是寡言少语的,今年走动的便少了。但是她跟怡君投缘,每隔三五日就要碰面。黎王爷宠爱发妻,京城皆知,只要怡君跟黎王妃开口,黎王爷怎么样都会帮杨家在皇上面前斡旋,程询也不会不给黎王爷面子。不管怎样,保住杨汀州的前程就行,又不是指望着让杨三老爷官复原职。只是……这些我还没来得及跟怡君说,她只一味催着我回家,让我先跟您说说这件事。”   廖书颜看着她,眼中的失望越来越重,“你想着?这些是你想到的?”   碧君低头,没应声。   “是杨汀州委婉地给你提醒了吧?”廖书颜讽刺地笑了笑,不等碧君回答就继续道,“你跟怡君到底说了什么,从头到尾跟我说一遍,一句话都不准漏掉。”   碧君轻声称是,娓娓道来。   廖书颜坐直身形,一面聆听,一面细细地品茶。等碧君说完,她轻轻放下茶盏,缓缓站起身来,绕过书桌,走到碧君面前,“抬头,看着我。”   碧君立时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姑母。   廖书颜忽然出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力道不轻不重,不会让人看出端倪,但足够让碧君感觉到疼痛。   “姑母……”碧君抬手捂着脸,踉跄后退一步,满脸惊愕。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侄女,怡君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姐姐?”廖书颜眼神冷冽,语声轻而凉薄,“遇到事情,只会计较自己的得失,脑子里只有自己枕边那个男人。说好听点儿,是痴情种,说难听点儿,简直就是贱骨头,你要是跟我似的早早守寡、没了男人,不出三天就活不下去了吧?”   “姑母……”碧君落了泪。   “跪下!”廖书颜抬手指着她,“几时想明白错在何处,几时再起来。”   碧君不敢违命,屈膝跪倒在地。   “我把话跟你说明白,今儿你去找怡君的事儿,只当没发生过。日后,除非我带着你,否则少去程家膈应怡君。”廖书颜转回去落座,“怡君的朋友,你往后也少见。你只是昌恩伯府的二少奶奶,地位、涵养都比不得唐夫人、黎王妃,哪日行差踏错,丢的是婆家、娘家和程家的脸,我可受不了。不是怕失了国焘的宠爱,怕得要死要活么?那就好生留在家中,想法子快点儿给他生儿育女,不然的话,他早晚会厌弃你这个自私自利的蠢货。”   碧君哭起来,哽咽道:“您怎么能这样说我?”   廖书颜冷笑,“你本就是这样的人。事情都做了,却担不起别人的数落?”停一停,扬声唤来房里的大丫鬟,“去告诉太夫人、二夫人、二少爷,我要留我的侄女在房里陪我两日,这两天就不去请安、见礼了,请他们多担待。过后我再跟他们赔礼。”   说的是侄女,而非侄媳妇,如此,蒋家人便不好干涉。丫鬟立时会意,应声而去。   .   碧君走后,怡君回到正厅,继续料理家事,将近正午,去小厨房给修衡和婆婆做了清蒸肉沫蛋、红烧黄鱼。这两道菜,是一老一小都爱吃的。   走出小厨房,她去了东小院儿。   修衡坐在炕桌前,桌上有一个小小的玻璃鱼缸,他双手托着下巴,正凝神看着游来游去的小金鱼。师父让他三五日内画一幅金鱼图,他得先好生看看金鱼的可爱有趣之处。   怡君走进门,和声道:“走了,我们去跟祖母一起吃饭。”说着话,到了大炕前,拿起修衡的鞋子,给他穿上。   修衡先是笑着应好,随后就歪了小脑瓜,端详着师母。   “怎么了?”怡君抬手摸摸脸,故意道,“该不是脸上沾了菜叶吧?”   修衡被她逗得笑了,随即却道:“师母,您是不是不高兴了呀?”   “哪有。”这孩子这般敏感,让她意外,也让她觉着贴心,“瞧见我们修衡,心里只有高兴的份儿。”   “我就觉得您不高兴。”修衡说不出那种感觉,便只是道,“我哄哄您,好不好?”说着,小手拍了拍师母的肩。   怡君心里暖融融的,笑着把他抱起来,“好啊,那就让师母抱着你去祖母房里。”这孩子今年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轻易不肯让人抱,尤其不肯让她抱,是担心累着她。再有,就是不喜欢长辈亲自己的小脸儿,说“太难为情了”。   “这样师母就能高兴些吗?”修衡的小胳膊勾住她的颈子。   “是啊。”   修衡主动亲了她的面颊一下,随即又歪了歪小脑瓜,把小脸儿凑近她,“给您亲一下。”   怡君大乐,连亲了两下,“师母现在要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修衡随之笑得现出一口小白牙,眸子亮晶晶的,像发光的黑宝石。   一大一小分外亲昵地去了正房。   程夫人见了,笑吟吟地把修衡接到怀里,“今儿怎么想开了让人抱了?”   修衡仍是笑嘻嘻的,搂住她的脖子,“师母又给我跟您做好吃的了,而且,还在给我做练功服。我太喜欢她了,就想黏着她呗。”   程夫人开怀而笑。   “你这小子,是打定主意把我哄得晕头转向吧?”怡君笑着点了点修衡的眉心。   修衡对着她眨了眨大眼睛。   丫鬟正在摆饭,程夫人抱着修衡走到桌前,把他安置在椅子上,嘴里对怡君道:“我让红翡、奶娘带着天赐去后花园了。”   怡君笑着点头,“这样最好。”她和婆婆都不喜欢小孩子早早上饭桌:也吃不了饭菜,除了捣乱闹腾就没别的,饭桌上的规矩会因为孩子成为虚设。因此,每次用饭的时候,都让奶娘、丫鬟陪天赐留在碧纱橱,或是带去别处玩儿。   程夫人又道:“你二弟、二弟妹结伴出门了,有点儿事情,得傍晚回来。你三弟就不消说了,午间要跟几位管事一起用饭,边吃边商议些事情。”   怡君点头,“三弟今年愈发精明干练了。”程询交给程谨的事由越来越多,便是对三弟莫大的认可。   “是啊。”程夫人满意地笑了笑,从丫鬟手里接过筷子,先夹了一块红烧黄鱼给修衡,“留心鱼刺。”   “嗯!”修衡点头,眉开眼笑地拿起筷子。   饭后,修衡午睡的时候,程夫人和怡君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唐夫人又有了喜脉。   程夫人悄声对长媳道:“我只盼着,这回给修衡添个妹妹。”   怡君欣然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随后道,“您去看看她吧,我过两日送修衡回家,到时蹭顿饭吃也就是了。”   “行啊。”   怡君从速安排下去,送婆婆上了马车,之后去了外院一趟,找程谨说话:“杨三老爷的事情,三弟知道么?”   程谨颔首,微笑道:“午间听说了,便问了问大哥身边得力之人,晓得梗概,大嫂想听听?”   怡君颔首,“因为叶先生的缘故,跟那边的人是旧相识,听说这种事,便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心里有数,也省得行差踏错。”   程询和程夫人对怡君的尊重、看重、呵护,阖府的人都看在眼里,程谨又岂会不知,因而知无不言,说完事情,委婉地道:“我听程禄说的,那些消息,本就是大哥和舅舅有意无意地放出去的,只有杨三老爷知情。杨三老爷要是碍于情势、怕被孤立,跟着上一道似是而非的折子就行,根本不用把这些写进奏疏。但是,他添油加醋地写进去了,简直把大哥和舅舅说成了十恶不赦之辈。”   怡君颔首微笑。通过程谨这一番言语,她看得出,程询是完全信任三弟了,不然,程禄绝不会告诉他这么多。兄友弟恭是好事,这一点,她挺为他们高兴的。她站起身来,欠一欠身,“三弟说的,我都明白了。多谢。”   程谨忙起身,拱手笑道:“言重了,大嫂可饶了我吧。”   怡君一笑,又寒暄几句,道辞回了内宅。   心情,是更差了。   从姐姐走之后,她就有种被人狠狠掌掴的感觉,脸颊一直烧得厉害。   现在情形再明了不过:程询打心底否认甚至瞧不起姐姐的品行,所以,事前连句提醒都不肯给她。   而姐姐今日的反应、言辞……   她阻止自己深想,走进碧纱橱,守着并排睡着的修衡、天赐做针线。   .   未时,蒋四太太来了,怡君亲自迎到院门外,请她到东次间说话。   蒋四太太身形娇小,样貌清丽,眼神透着坚韧。私心里,怡君对这女子很是钦佩,是以,最初只是做场面功夫的心思,慢慢的融入了真情实意。   年初,她和蒋四太太反复商议之后,合伙开了一个售卖家具的铺子。这是因为蒋四太太对这些很有研究,可以自己绘图,做出样式新颖别致的家具,又认识不少打造家具的好手,以往不敢开,是怕家里的人从中作梗。   怡君看过蒋四太太手里那些家具的图样之后,很是喜欢,又觉得这是个长远的营生,便认真张罗起来,让阿初找合适的铺面租下来,随后进木料,请工匠打造一批家具……林林总总,着实忙了一个多月,铺子才得以开张。   怡君出了七成的本钱,但只拿三成的红利,毕竟,蒋四太太负责家具的式样、推陈出新,她出的只是银钱和自己的名头。另外,少分红利还有另外一个缘故,照实说了,蒋四太太才不再坚持平分红利。   蒋四太太落座之后,亲手把一个小小的书箱交给怡君,“都带来了,你看看。”   “我还信不过您么?”怡君笑着放到一旁。   蒋四太太又递给怡君一个包袱,“上回不是跟你要了你的尺寸么,给你做了一套衣服。”   “是吗?”怡君笑靥如花,当即打开包袱来看。蒋四太太做得一手好针线,绣活尤其出彩,最重要的是,衣服的样式总有别出心裁且赏心悦目之处。   湖蓝色的上衫,喇叭袖,收腰,同色的裙子,料子轻软多褶,裙摆下方用颜色极浅的丝线绣着大朵的牡丹花。只看着便不难想见,穿上之后,行走之时,花朵是若隐若现,引人探究。   “太好了。”怡君由衷赞道。颜色是她喜欢的,似有若无的绣样亦是她喜欢的。她笑着握了蒋四太太的手,“我可要怎么谢您才好啊?”   “这话就见外了不是?细算起来,你帮衬我们的,我给你磕多少个头都报答不了。”蒋四太太笑道,“你是生的这样标致的人,我又是长你一辈的年纪,每回瞧见你,就想变着法儿地给你多做些衣服,把你打扮得更好看些。”   “您可真好。”怡君撒娇似的摇了摇蒋四太太的手臂。   蒋四太太握了握怡君的手,笑容真挚,“我是觉着,你穿深深浅浅的蓝色、紫色都好看。这回没敢多做,总得先瞧瞧你喜不喜欢不是?这下我就放心了,往后得空就给你做些衣服。”   “总有新衣服穿自然是好,但您可别当个事儿,针线做多了累眼睛。”   “我晓得。”   怡君起身携了蒋四太太的手,“走,看看我儿子去。您不是总说,遗憾没机会见到我家大爷么?看到我儿子,就差不多算是见着他了——父子俩长得一模一样。”停一停又小声道,“不过,我婆婆总说,她孙儿要比儿子更好看些。”   蒋四太太忍俊不禁。   .   傍晚,蒋映雪回府之后,怡君唤人把她请到静香园。   没多久,蒋映雪笑盈盈地走进来,屈膝行礼,“大嫂。”   怡君起身还礼,携了她的手,走进宴息室,落座后笑问:“出去散心了?”   蒋映雪赧然一笑,言辞却很是坦诚:“什么都瞒不过大嫂。二爷带着我去外面转了转。”   怡君笑着给她倒了一杯茶。程译和蒋映雪算是很幸运的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但是感情日益加深,琴瑟和鸣。如今的蒋映雪,比起刚进门的时候,开朗活泼了不少。   “我跟四婶合开了一个铺子,你知道吧?”怡君问道。她与蒋四太太已非熟稔可言,跟妯娌说起的时候,也就像是提及自己的亲人一般。   “知道。”说起这件事,蒋映雪眼中现出感激之色,“是因此,四婶和我堂妹的处境好了很多,再没人敢给她们脸色看了。”妯娌的用意,她明白:消减她对娘家的担心,让她的娘家起码在明面上有个家和的样子,不至于闹出笑话,让程家都跟着脸上无光。   “这再好不过。下午,四婶过来了一趟,跟我说了会儿话。”怡君笑道,“说起来,一直没问过你,为何与四婶的情分格外深厚?”   蒋映雪诚实地道:“四叔在世的时候,很疼我,四婶一直如此。我自幼识文断字,学习琴棋书画,都是四叔四婶教我的。要是没有他们,我在人前怕是要处处露怯,更不可能有嫁进程府的福气。”   “原来如此。”怡君点头,笑微微地道,“我和四婶开的那个铺子,情形不错。因着四婶心思巧妙,再加上程府的名头,生意倒是挺好的。等到冬日,生意只有更兴隆。”   “那太好了。”蒋映雪由衷地为四婶和妯娌高兴,笑意飞扬在眼角眉梢。   真是个性子纯良的女孩子。怡君心里愈发踏实,转手取过下午蒋四太太带来的那个小书箱,放到蒋映雪面前,“我每年进项不少,陪嫁的两块地地势好,收成一直很好,此外,还开了一个绸缎庄,生意也很不错。眼下跟四婶开的这个铺子,我其实一直就是甩手掌柜的,与其如此,倒不如转让给你。你跟四婶情分这般深厚,自是能切实地帮到她。”   蒋映雪意外,凝望着怡君,讷讷地唤道:“大嫂……”   “把这些账目拿回房里,好生看看。”怡君点一点那个小书箱,又取出一个大红包,“你进门的时候,我给你的见面礼只是随大流,这一份儿才是正经要给你的——做买卖,到年底才能算总账分红,在那之前,不定何时就有往里面贴钱的情形。”治标不如治本,妯娌手头拮据的情形,不是在内宅有意无意间贴补就能改变的,与其总想法子给她银子,不如给她一个长期有进项的营生。精明干练如蒋四太太,就算蒋映雪想犯错,都不会有机会。更何况,蒋映雪是这般纯良的性情。   蒋映雪仍是凝视着怡君,泪盈于睫。   “这傻姑娘,”怡君笑着伸出手去,敲了敲妯娌的额头,“这是做什么?我还有不好听的话呢:五年之后,你得把我出的本钱还给我,此外,要尽心尽力地打理铺子,要是弄得乱七八糟,别说四婶,我就第一个饶不了你。我呢,是你主持中馈的大嫂;这事儿呢,是正儿八经吩咐你的,你只能照办。”   蒋映雪用力点头,随后,泪水悄然滑落。   怡君取出帕子,给蒋映雪拭去泪水,笑道:“怎么跟小孩儿似的?”   蒋映雪轻轻地搂住怡君,语带哽咽:“大嫂,我会争气的,一定会把日子过好,孝顺婆婆,绝不给你和大哥丢脸。”   “我信你。”怡君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余生我们要在程家一起度过,与其做妯娌,不如做手足,你说是不是?”她没说做姐妹,是刻意的。这样的日子,姐妹二字,让她心里不大舒坦。   蒋映雪用力地点头。   .   程询如常下衙,回到静香园。怡君一如平日,帮他洗漱更衣,言笑晏晏。随后,夫妻两个带着修衡、天赐去了正房,给程夫人请安,一家人照常围坐在一起用饭。   入夜,情形仍是如同往日,程询给修衡上课、布置功课,怡君哄着天赐,等程询过来的时候,便回房去看书,随后沐浴更衣,独自歇下。   一切都太正常了,程询却因为太过了解她,看出她有心事、情绪不对,只是不知如何问起。   为此,哄着天赐睡着之后,便早早沐浴,回寝室歇下。此时的怡君,睡在里侧,也面向里侧,呼吸匀净。   程询便不扰她,轻手轻脚地上了床,熄了灯。   这是该相安无事的日子,是以,夫妻两个各盖一床被。   室内陷入昏黑,怡君翻了个身。   程询留意到了。随后,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片刻之后,她鱼儿一般滑进他这边的锦被,搂住他。   程询侧转身,搂住她。不出意料,她此时也似鱼儿一般,不着寸缕,滑溜溜的,“有话跟我说?”他问。   “嗯。”   程询的手抚着她的背,手势温缓,不含一丝情/欲。   “唐家又有喜事,唐夫人又有喜脉了。”她慢悠悠地说,“娘说,只盼着这回能给修衡添个妹妹。”   那是不能够的。程询心里想着,唇角上扬。修衡会有三个弟弟,这才第二个而已。   怡君不再言语,左臂环住他颈子,右手灵巧地解开了他的衣襟,继而,吻上他的唇,香软的舌顺着他齿缝溜了进去,撩着他的舌尖。   他呼吸一滞,心里却是什么都明白了:她在跟他较劲、置气。   白日里,碧君来找过她。姐妹两个说过什么,他不得而知。但是,引得她心绪恶劣或低落是必然。   她有火气,是对他,也是对碧君。虽然,后者是她不想承认的。   除了天赐,他不想再要孩子了,不想让她再经历那般的磨折。   因为他怕,怕她在经历煎熬的过程中出闪失。   她的态度却从初时的认同逐步转为反对,说没事的,第一胎都安稳无虞,何况第二胎。   可是,就算抛开对她的担心,他现在都觉得没必要再添儿女。   对她,他贪心,对与她相关的别的事,从来不敢贪心。   只是,眼前这香香软软的小身子、香香软软的吻,亦是他不能拒绝的。   也不需要拒绝。   他回应着她的亲吻,亦回应着她的撩/拨,欺身将她压在身下,肆意索要。直到她如花盛放,直到她攀着他周身颤栗。   “好了么?”他贴着她耳畔,柔声言语。   让她经历了一番要死要活,他却并未释/放。本就一直压在心头的无名火,此刻全然燃烧起来。   她执拗地搂着他,吻着他,气喘吁吁地说:“没有……你还没有。”   这会儿,他其实也有点儿火气了:他喜欢跟她凡事放到明面上说清楚,不喜欢这样不清不楚让他就范的方式。   “我是还没有。”他说着,蛮横地吻住她,更为强硬肆意地要她。   他好似刚开始,她所承受的欢愉却已叠加至让意识昏聩的边缘,难耐至极,却也平生怒意:什么都要听他的,什么都要在他掌控之中……   再一次将要攀升至顶峰时,她死死地缠紧他,不给他抽身退离的机会。   他并没有退离的意思,合着她的频率急速进退,近乎凶狠地吻着她,直到她更紧地缠住他,轻轻抽搐着。   等怀里的人略略平静之后,他点一点她的唇,再次问:“好了么?”   “……”他仍旧不肯给她。这让她在瞬间的泄气之后,陡然生恨。她做了一件自己从没想过能做得出的事:右手用力地抓挠在他背部,一下,又一下,继而颤巍巍地道,“没有。”   程询无声地笑了,低下头去,一下又一下地亲着她,“这可怎么办?”   她的手到了他肩头,毫不留情地、用力地扣住,以指甲着力,狠狠地向下划去。“就是没有。”   “那好说。”程询似是对她的无理取闹浑然不觉,甚而调侃道,“我倒是不知道,我们家怡君是个欲壑难填的。”   “……”怡君要出口的反驳,被他用力的撞入堵了回去。   之后,他慢慢变得温温柔柔的,动作如此,亲吻亦如此。   恰如春/潮,一浪接一浪,把她推到浪尖,再推升至云端。   而他,仍是没让她如愿,没有她希望的喷/薄而出。   “好了么?”他再一次问她,似之前那一场温温柔柔却暗潮汹涌的□□一般。   “……”怡君把所有的力气用上,推开他,面颊烧得前所未有的厉害。   这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他顺势抽身而退,躺在她身侧,缓了一阵子,默默地起身穿上寝衣,去了净房。   怡君挣扎着扬声唤吴妈妈叫水,心里也明白,他生气了,不然的话,怎么都会替她唤人进来服侍的。   是该生气,她把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放到一起计较了。或许是在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改变这个男人的一些坚持。   很幼稚。   幼稚死了。   但在今日,在这样受打击的一日,她不想控制自己,就是想刁难他一下。   坏脾气是给谁的?对她而言,真正没来由的坏脾气,都会宣泄给至亲至近的人。她最亲的人,如今是他。   对不住了。   .   怡君回到寝室的时候,室内已掌了灯,程询意态闲散地倚着床头,目光温和地望着她。   她只觉得脸颊烧得厉害,低眉敛目地上了床。   程询原样不动,若有所思。   怡君滑进锦被,裹住身形,闭上眼睛。   程询伸手抚着她的额头,俯身凑近她,“这就消气了?”   “……”什么事都能用欢/爱解决的话就好了。怡君睁开眼睛,斜睇着他,“没有。”   “那就继续撒气。”程序温温柔柔地笑着。   “……”怡君沉了片刻,却抚上他的肩、背,“疼么?”   他摇头。   “不管,我得给你上点儿药。”怡君推开他,起身下地,找出一个小药箱,回到床上。   程询无奈地看着她。凭她那两下子,就跟小猫似的挠了几下,哪儿就至于上药了?   怡君无视他的不以为然,拉他起身,动手除去他的上衣。   程询唇角上扬。   他的后背,有一道道狰狞的血痕。怡君看着,耳根都烧起来,抿紧了唇,把药膏一点一点抹上。   药膏清凉,她空闲的扶着他肩头的一手却是温热,涂药的动作,则是至为清浅温柔。   程询阖了眼睑,享受着这般少见的好光景。   怡君转到他身前,指尖蘸了清凉的药膏,给他涂在肩头、胸膛。   程询睁开眼睛,看着她。   “疼么?”她底气不足地看着他,眼中有亏欠。   他摇头。   “对不起。”她讷讷地说。随即,吻了吻他肩头的抓痕,脸颊是完全烧了起来:她居然用这种方式对待他,真是不可想象,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要了命了……   程询眸子眯起,托起她的脸,看着她出浴后面若桃花的面容、灿若星辰的眼、艳若玫瑰的唇瓣,情不自禁地去索吻。   吻着吻着,便又痴缠到了一处。   他呼吸炙热,无奈地咕哝着:“小兔崽子,真是要人的命。”   “就是想要你的命。”怡君腰肢轻扭,“你想不想给?”今日是打定主意跟他也跟自己唱对台戏了,在这回事上,便有意撩他。   “我只管把你伺候舒坦。”他低低地说着,手探下去,让她从干涩变为湿漉漉的,随后,被花露浸润过的手指到了她唇上,坏心地涂抹。   怡君瞪着他,又羞又恼。   他已笑起来,辗转吻住她,再一次要她。   这一次是水到渠成,可到最后,她全然酥软无力的时候——“不行。”他似是歉意似是安抚地对她说。脑子里不是不想冲动、冒险,但已存在骨子里的想法控制着他。   “没事。谁让你们家怡君今儿欲壑难填呢?”她语声软软的,借用他说过的话来自嘲,随即打起精神,手探下去,低低地说,“我帮你。”被他架起的双腿,也不挣扎或下滑,维持原样。在同时,勾低他,啃啮着他的耳垂,吮吻着他的唇、颈子。   他呼吸越来越凝重,到末了,低喘着捞起她的颈子,缠绵悱恻地吻着她的时候,喷薄在她小腹。   他拿过帕子给她擦拭,随后覆在她身上,分外亲昵地,一下一下亲着她的额头、面颊。   她搂住他,阖了眼睑,享受着这一刻的甜蜜。   过了好一会儿,他翻身躺在她身侧,把她揽到怀里,轻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没料到你受到的伤是那么重,所以没事先提醒你。   三个字而已,却让怡君倏然落泪。   真的是自己都没想到会有的眼泪。眼泪落下才意识到,自己心里是委屈的,是需要他安慰的。而那份委屈,其实并不是因他而起。   再委屈,有他明白、宽慰,就不再是委屈。   程询低头吮去她面上的泪,柔声道:“我是看得出,你但凡遇到与你姐姐相关的事,好的方面会喜不自胜,坏的方面则会立刻炸毛。眼前这档子事儿,我是想,事先跟你说出种种顾虑,你只会认定我看低甚至看不起你姐姐,争执对峙是少不了的——我承认,对她是有偏见,对不对,都已经是这样了。与其事先就生出不快,倒不如瞒着你。你姐姐今日前来,跟你说了怎样的话,是否伤到你,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日后对蒋国焘、蒋家一如既往。别的,就是你的事儿了,想怎样就怎样。”   怡君轻轻点头,把脸埋到他胸膛。   “再就是我不想再添孩子的事儿。”程询抚着她缎子一般的长发,“修衡从两岁多开始,有意无意间提及的种种小事就表明,有了修征之后,他爹娘更疼爱次子,不少事情顾不上他。你应该也有耳闻。这不是唐侯爷唐夫人的错,只是无意间给了早慧的孩子这种感觉。”   怡君嗯了一声。   “而在程家,我从小到大,爹娘都是格外偏爱我。爹也疼爱过三弟几年,但那是不一样的,有嫡庶之别。”   “的确。”怡君说,“我听娘和红翡提过。”   “有了天赐之后,我就总想,孩子不论是怎样的,都有被一直偏爱的,也有一直相对来讲被忽视的。与其做怎样都不能一碗水端平的父母,便不如只要一个孩子。我们全心全意地疼爱、教导天赐,往后,他有堂弟堂妹,还有修衡那样的小师哥,不会孤单。你也省了那份儿辛苦,这不是皆大欢喜么?“   “……”怡君无声地笑了。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好么?”程询托起她的脸,“除非不该有喜的日子你也有喜了,那就又是一份儿天赐的福分,我们到时再尽心竭力地筹谋一番。”   “嗯。”怡君眼中笑意渐浓,乖乖地说,“我听你的就是了。”   程询摩挲着她的唇,“你自己说,现在有一点儿为人/母的样子么?”在他面前,她乖起来,仍旧是小孩子一般的单纯;混起来,仍旧是小女儿心性,全没个章法。   怡君自知理亏,面上却嘟了嘟嘴,心念一转,提醒他:“娘可总想添个孙女呢。我总不能再次有喜的话,到时候只能推着你去跟娘说原委。”   程询却是不在意地笑了笑,“有二弟、三弟呢,不出五年,就能添好几个孩子,到时候,娘哪儿还顾得上我们。”   怡君笑出声来,“我倒也盼着那一日,可是,三弟妹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娘不是正在张罗么?”他笑说着,转身熄了灯,拍拍她的背,“明早再沐浴,好么?别折腾了,大半夜的。”   “嗯。”怡君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不知何故,闹腾了这一场,倒觉得与他更亲近了些。   .   翌日上午,徐岩来到程府见怡君,为的是杨汀州家里那档子事儿,见面后开门见山:“记得你说过,跟杨汀州是旧相识。我怕你心里不好过,就跑过来看看你。”   “不好过是一定的。”怡君如实道,“可是,如今各有各的门第、立场,只能随遇而安。”   “这就对了。”徐岩松了一口气,“他们男人之间的事儿,从来是此一时彼一时。杨阁老致仕之后,程家从没对杨三老爷出手,甚至暗中照拂过,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眼下是杨三老爷想逮住机会害程家、苏家,丢官罢职算幸运了。”   怡君颔首,随即端详着徐岩,欣慰地笑了,“总算是长了点儿良心,气色好了些。”   徐岩笑开来,“不□□色好了,我还胖了不少呢。”   “胡扯。”怡君笑问,“你倒是跟我说说,几时胖过了?什么时候不是瘦的像黄豆芽儿?”   徐岩就笑道:“那要分跟什么时候比啊。我前一阵真是瘦的忒厉害了,这一阵总有的忙,吃得饱睡的香,缓过来了。真的长了好几斤。”   “这样我就放心了。”怡君双手捧住好友巴掌大的小脸儿,用力揉了揉。   徐岩小孩子一般别转脸,嘻嘻地笑着,“放心什么啊?我缓过来了,就少不得给你添乱。快快快,给我好好儿哄哄你儿子,再去给修衡那小子捣乱去。”   “行啊。”怡君笑着点头,带好友去了婆婆房里。   程夫人真有许久没见到徐岩了,这次见她主动登门,很是欢喜,顺势态度坚定地邀她午间留下来用膳。   徐岩就笑,知道这位长辈私下里很开得起玩笑,就道:“瞧您说的,这是没打算留我用晚膳的意思吧?”   程夫人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也顺着她的话开起了玩笑,“是啊,你还不知道我啊,能省就省。”   徐岩和怡君都笑出声来。   午后,暖风徐徐,修衡想要放风筝,徐岩拍手说好,程夫人和怡君当即应允,蒋映雪则亲自和下人去了库房,找出了不少样式精美的风筝。   这回事,程夫人和怡君全无经验,徐岩却是驾轻就熟,因此,教修衡放风筝的差事就落到了她头上,她自然是只有欢喜。   一大一小一时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一时又欢声笑语地跑在芳草地上,不论是怎样的情形,都是赏心悦目。   程夫人抱着天赐,站在树荫下,笑着对怡君道:“这孩子,总算是缓过神儿来了。”指的是徐岩。   “是么?”怡君笑问,“您也这样看的话,我真能松口气了。”   程夫人腾出一手,拍拍她的手臂,“你们两个结缘,都有福了。”   怡君笑着点头,“应该是吧。”   天赐则纵着小身子想下地去找修衡。   程夫人忙笑着哄道:“天赐乖。你这会儿着急也没用,那可不是你玩儿得了的。”   蒋映雪笑着摸了摸天赐的头,“人小,就是这点儿吃亏。”   天赐眨了眨大眼睛,转头看着怡君,小胖手指着修衡所在的方向,咿咿呀呀起来,像是在一本正经地诉说什么事情。   怡君满心笑意,面上却是认真地捧场,嗯啊哦地应声。   天赐说完了,便投入到母亲怀里,不改初衷:要去找修衡。   这样的情形之下,程夫人和蒋映雪自然要出面打岔。   这会儿,怡君真觉得自己的天赐可怜兮兮的:想抱怨都抱怨不出,被一帮大人哄得晕头转向。何时才能像修衡一样啊?人小占理,也真吃亏。   正是这时候,款冬上前来禀:“蒋大夫人和蒋家二少奶奶来了。”   “哦。”怡君淡淡地应了一声。   程夫人把天赐接回臂弯,道:“去吧,黎王妃不是外人,你失陪一会儿也没事。”   蒋映雪附和地点头,“大嫂只管放心,我会帮着娘照顾好天赐。”   怡君笑着说好,回到静香园,一面命款冬请姑母和姐姐过来,一面找出了商陆当初交给自己的那份字据。   这凭据,姐姐亲自保管的话,应该会更安心吧?如果姑母已经知晓以前那些事,那么,让姑母保管最为妥当。   至于她,没必要再帮继续帮姐姐这种忙了,到底,姐姐对她是不能全然放心。以前不知道,什么事都自作多情地大包大揽,现在知道了,失落归失落,倒也乐得轻松。   就这样吧。这样也很好。她想。 第80章 荣华路   080 荣华路 4   见到姑母、姐姐, 怡君神色如常,笑盈盈地让丫鬟上茶点, 道:“黎王妃过来了,在后花园跟修衡放风筝呢。”   廖书颜笑道:“王妃总算肯出门走动了。等会儿你带我们去给她请个安。”   怡君笑着说好, 随后与姑母说起家常。   碧君一直默默地坐在那里,歉疚地望着怡君。   怡君似是浑然未觉, 只偶尔用眼神照顾到姐姐,示意她尝尝茶点。   忽然间就生分了。碧君懊悔得低下头去, 脸色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打着转儿。   怡君见状,暗暗叹了口气,摆手遣了服侍在一旁的吴妈妈和款冬,出声问道:“姐,你这是怎么了?”   碧君立时站起身来, 对怡君深施一礼, “二妹, 对不起……我昨日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我是来给你赔礼道歉的。”   “这是说的什么话?”怡君忙走上前去, 扶起姐姐, “姐妹之间说话,本就该随心所欲。我根本没当回事。昨日是家里事忙,就没留你多待一阵子。你这样说,该不是挑我的礼了吧?”   越是说没当回事, 越是放在了心里。姐妹之间, 根本不需要这般客套。碧君落了泪。   怡君扶着姐姐坐回原位, 语气轻快:“快把眼泪收了,等会儿还要去见黎王妃和我婆婆,你眼睛红红的,她们岂不是要以为我欺负你了?”   碧君心里难受得厉害,泪落得更急了。   怡君叹息一声,回身落座,望着姑母。   廖书颜这才道:“怪我,这么久了,也没把她教好。”   “真不算什么事。”怡君笑道,“而且,那件事,我是后知后觉,事先就该想到这一步。您也是,早该敲打我一番的。”她的确有错,错在意识到程询对亲友中的人有偏见的时候,该做的是多思多虑,而不是经他胡闹一场、解释几句就搁置在一旁。   廖书颜笑起来,“我就知道,你要把错推给我。”悬起的心却是真的落了地,小侄女半真半假地埋怨、耍赖,意味的是仍把她当做最亲的姑母。   怡君眨了眨眼睛,“我本就是这样的人,没理也要搅三分。”   廖书颜一笑,道:“以前那些事,我都知道了。”   “这样更好。”怡君顺势取出商陆的字据,“您帮姐姐保管着吧。您也知道,我现在跟前有修衡、天赐两个孩子,天赐还让人抱着呢,就最喜欢在房里翻腾东西,等会走会跑了,怕是什么都藏不住。”   “行啊。”廖书颜明知小侄女是随意找了借口,面上却点头附和,伸手接过字据,妥当地收起来。   怡君便又把商陆那件事的原委仔细告诉姑母,末了道:“您帮我想想,有没有疏漏之处。”   “没有。”廖书颜拍了拍她的手臂,“你办得很妥当。”   “二妹……”碧君哽咽着唤怡君。心里明白,二妹再不会管她的事了。   怡君对姐姐一笑,“我从主持中馈开始,总有分/身乏术之感。往后你有什么事,跟姑母商量就行。”随即扬声唤款冬进门,让她服侍着碧君洗把脸,好生打理妆容。   廖书颜与怡君说起别的事:“我听伯爷说,吏部侯尚书正在想法子,让你家大爷换个地方。”   怡君讶然,“这是为何?”   廖书颜就笑,“还能为什么?怕他程知行后来居上,过些年抢走他的尚书。侯尚书才四十多岁,不想早早赋闲养老。”   怡君也笑起来,“知行才二十出头,仕途再顺,也不可能年轻轻的成为朝廷大员。”   “这可说不准。”廖书颜笑说,“连中三元的奇才,兴许几百年才出一个,皇上又有意提携,只要照着如今这势头为官,早早入阁拜相也是情理之中。”   姑母这是完全认可程询的意思,怡君深觉与有荣焉,明艳的笑容徐徐绽放,眼睛熠熠生辉。   廖书颜拍拍小侄女的脸,和声道:“侯尚书是想着,让知行到兵部行走。知行本就一直很关注兵部那边,账目烂熟于心,对各地武官的履历也是门儿清。兵部的尚书、左右侍郎才能有限,皇上一直颇有微词,只是始终找不到能顶替他们的人而已。侯尚书跟伯爷算是有些交情,刻意提及,就是想让蒋家跟你透个底,你跟知行说说,他要是不反对,侯尚书过段日子就会向皇上大力举荐。”   怡君欣然点头,“我记下了,今日就跟他说。”   待得碧君转回来,廖书颜打量她片刻,见款冬已经用脂粉巧妙地掩饰了碧君微微发红的眼眶,放下心来,起身道:“我们去给黎王妃请安。”   .   姑侄三个到了后花园,徐岩把手里的线轴交给素馨,过来与廖书颜、碧君见礼。   程夫人引着几个人去了就进的水榭。天赐不肯去,蒋映雪将他接过,“我哄着他看修衡放风筝。”   程夫人和怡君俱是点头说好。   一行人到了水榭,落座后闲话家常。   廖书颜问起徐岩学画的事:“跟怡君打听过两回,学的怎样了?”   徐岩笑道:“这得问怡君啊。她是我的小师傅,把诀窍、心得都教给我了。”   怡君就笑道:“这个人学得太快,我就快没得教了。姜先生看过几次她的画,说每次看到都是大有长进,画真是像模像样的了。”   徐岩开心地笑起来,握了握怡君的手,“这样说来,你这徒弟还算争气?”   “那是自然。”怡君笑着点头。   程夫人则道:“这事儿对谁都好。先前怡君把作画扔到一边儿了,拿画笔的时候都是描花样子,实在是可惜。这一阵,帮衬王妃之余,自己拿画笔的时候也多了起来。”   “我看她就是懒。”廖书颜笑着瞥怡君一眼,“每日总能腾出一半个时辰作画吧?”   “能。”怡君点头,“往后就跟习字似的,每日好歹画几笔。”   廖书颜满意地点了点头,“到我生辰的时候,送我一幅画吧。”   “行啊。您不嫌弃就行。”   程夫人笑着接口,“我要一幅猫图。你画的猫活灵活现的,我瞧着特别讨喜,我们修衡、天赐也喜欢看。”   怡君失笑,“这容易。过几日就给您好好儿画一幅。”   徐岩笑着凑到程夫人跟前,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肩,“瞧瞧,这做祖母的,何时都忘不了自己的孙儿。您就不怕儿媳妇吃醋啊?”她打心底尊敬面前这位长辈,原由之一,便是程夫人把两个儿媳妇当做自己的女儿一般疼爱、呵护着。   “怕也没用。”程夫人笑吟吟的,“就这样儿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徐岩留意到,碧君一直显得很沉默,坐在一旁,只是应景地点头、微笑。她没有探究的兴致,只当做没留意到。   碧君、怡君是亲姐妹,但性子相差太多了。   怡君为自己忙前忙后的日子里,碧君也去看过她几次,总是尽力宽慰,但是言辞让她很不舒服。   碧君总是说,不为谁,也要为了王爷快些好转起来,毕竟,像王爷这样明里暗里宠爱发妻的人,在京城可不多见,她要是只顾着为父亲离世伤心黯然,迟早会惹得王爷失去耐心。到了那地步,不就鸡飞蛋打了么?   她也知道,碧君说的大概在理,可她就是这样的人:亲情、知己情、儿女情,在心里的分量不相伯仲。   她会努力好起来,是为他和亲友对自己的担心、呵护,而不是只为了劳什子的宠爱——他是把她当做携手过日子的妻子,先有爱,才有宠溺。   她那一段时间脾气暴躁,每次听碧君说那些都会心生反感,也控制不住情绪,当即就皱眉冷脸。   碧君看了她几次冷脸,未免觉得自己费力不讨好吧,显得很失望,说她性子越来越孤僻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她见彼此说话越来越不投机,坐在一起简直是浪费时间,一次索性任性地说:“我现在脾气不好,有自知之明。你也不必放下家里的事情来看我了。最要紧的是,我还在孝期,你总见我,少不得惹一身晦气。”   话说的真是挺刺耳的,碧君当时很恼火,当即起身道辞。   这一阵缓过劲儿来了,她跟怡君说自己那一阵就跟个刺猬似的,真得罪了不少人,碧君是其中一个。怡君问明原委,笑说没事,各人有各人的性情、处世之道,随缘就好。   她可以随缘,怡君却不能。偶尔仔细想想怡君的处境,挺为好友觉着心累的:婆家、娘家、姐妹,包括她这个知己,好些人都不让她省心。幸好,怡君的性子跟程知行很有些相似,凡事都能从容不迫地应对,护揽的人再多,于夫妻两个也是微末小事。   廖书颜没久留,叙谈一阵子,便带着碧君起身道辞。   这时候,蒋映雪抱着天赐站在修衡身侧,已经掌握技巧的修衡一下一下牵引着风筝线,让天赐看着飞在空中的风筝。   天赐一时仰头看风筝,一时又转头看着小哥哥,小脸儿上笑颜如花。   蒋映雪抱着小身子软软的带着奶香味的天赐,看着眉眼昳丽又活泼可爱的修衡,亦是满脸愉悦的笑容,时不时地随着修衡移动脚步。大哥大嫂跟前这两个孩子,真都似纯美的小仙子一般,让人怎么疼爱都嫌不够。   婆婆、兄弟三个和大嫂对修衡的宠爱,根本就是视为程家的孩子,她进门之后,也是打心底地喜欢这孩子。与其说世间情缘奇妙,倒不如说真的就有那种人见人爱的孩童。难得的是,天赐也不输过于出色的小哥哥,有自己天生的招人疼爱的性情。   不怪程译昨晚跟她犯愁:“那俩小孩儿忒漂亮,忒招人喜欢,往后我们的孩子,是怎么样也比不过了吧?”   她就笑,“怕什么?怎样的孩子,生下来之后,都是我们的瑰宝,娘和大哥大嫂又都是喜欢孩子的性情,一定会帮着我们好生管教,孩子就算资质寻常,知道上进、明白事理就行了。”   程译听了,释然一笑,说的确是这么个理。   之后,她就说,“我总盼着,大嫂再给天赐添个妹妹,却没想到,一直没动静。”   程译笑起来,“我估摸着,大哥要孩子有够,往后会不会再添孩子,难说了。”   她不明白,“按理说,开枝散叶不是嫡长子的责任么?哪会有嫌孩子多的男子?”   程译想了一会儿,轻声说:“那是你不知道,大哥对大嫂……真是惜命似的。谁都瞧着他好像对大嫂就跟寻常男子对待发妻似的,其实哪儿是那么回事。大嫂生天赐之前,他好几个月心神都绷得特别紧——我跟三弟都看得出来,越临近临盆的日子,他越是不对劲。这些年他从没那样过。我猜着,天赐出生当天,他恐怕都后悔让大嫂有了喜脉。毕竟,稍稍看看医书就知道,生儿育女对女子来说,就是一脚踏入了鬼门关。”   那样的一个大男人,情绪全然不对劲,且维持了好几个月……她简直难以想象。   随后,程译商量她:“我是次子,孩子这个事儿……要不然就算了吧?你问问有经验的医婆稳婆,避开容易有喜的日子……”   她就掩住了他的唇,说你想得美,我每天做梦都想快点儿有喜,给你多生几个孩子。不让我当娘,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程译沉默下去。   她就搂住他,说怎么样的女子,绝大多数都会盼着儿女成群,起码我是这样的,不然,会成为一辈子的憾事,就算长命百岁,也高兴不起来。大哥那样的人,打定什么主意,怕是大嫂都改不了,可我们不同啊,我底子好,比大嫂底子好是一定的,不会吓到你。再说了,娘最希望的就是孙儿孙女成群,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的?大哥大嫂要是只要天赐一个,我们也不要孩子,娘心里得是个什么滋味?等爹回来的时候,怕要勒令你休妻了。   程译笑出来,“爹让我休妻我就休了你啊?现在当家的可是大哥。”   “我不管那些。”她掩住他的唇,“我就是要孩子,越多越好。要是生不了,我才能认命。”   此时回想起这些,她心头甜甜的,面上却是不敢现出端倪,神色如常柔和温婉。   晚间,徐岩留在程府用饭。怡君知道她的喜好,从外面的酒楼定了一桌野菌席面。   黎兆先寻过来,程询和两个弟弟便在外院设宴款待他,席间,四个人相谈甚欢。   .   歇下之后,怡君把姑母说过的事情告诉程询。   程询听完,笑了,“这一回,侯大人竟舍近求远,有意思。”侯夫人本就是母亲的至交,侯尚书却绕过去,让蒋家的人从中传话。   婆婆与侯夫人情同姐妹的事情,从没瞒着怡君。她晓得他话中深意,便只是笑。   “哪儿都行。”程询说,“让侯尚书只管放心,我不会赖在吏部碍他的眼。”   怡君轻笑出声,“那我明日就让阿初回话给姑母。”   .   四月末,册封修衡为临江侯世子的旨意下来。   这次倒不是唐栩磨蹭,是礼部搁置了他的折子,直到皇帝想起唐栩跟自己说过这档子事,见还没个着落,起初只当是唐栩又慢性子起来,随口问礼部尚书有没有收到相关的折子。   却不料,礼部尚书当即说收到了折子,正要呈给皇上。   皇帝定定地看了礼部尚书好一会儿,说:“朕以为你要留着那道折子过个年再呈上来呢。”   礼部尚书一听话锋不对,连忙跪地请罪。   皇帝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直接摆一摆手,“下去。”   礼部尚书走出御书房,已出了满头的汗。皇上登基以来,真是从没给过礼部脸面:本该归礼部张罗的乡试他非要亲力亲为,照章程走的册封公候世子的事儿,在今日也成了过错,算起来,唯一让皇上说过满意的,是选李氏进宫那档子事儿。可是,礼部从不觉得长脸——那么多人,只选一个,百官常嗤笑他们办事不力。   唉,遇到这么一位天子爷,礼部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之后,唐栩的折子送到宫里,皇帝批示之后,礼部从速下了文书。   头上多了个世子封号,对修衡来说,跟以前没什么不一样,不过是下人对他的称呼有所转变而已:师父早就跟他说了,要戒骄戒躁,年幼时所得,都是双亲所赐。   另一方面,他知道了母亲再次有喜的事情,这次,他挺高兴的。   他是想,等弟弟或妹妹出生之后,就能跟修征一起哄着,到时候,修征说不定会因为不再是最得宠的孩子恼火。想想就挺好玩儿的。   .   朝堂上,程询与尹希的笔墨官司还没打完,而且情形越演越烈。   皇帝这个看热闹的,依然兴致盎然,常把程询反驳言官的折子反复看几遍,偶尔更是哈哈大笑。   一次,他与李氏说起这件事:“程知行手里那支笔,实在是狠。言官要是有气性太大的,早晚被他气死。”   李氏自然看得出他对程询的赏识,笑道:“臣妾却有些担心程大人,年纪轻轻的,被那么多年岁大的人没完没了的挑刺,心里会不会特别气闷啊?”   “不会。”皇帝笑道,“心里有怨气的话,字里行间会流露出来。我看他倒是没当回事儿。”   李氏一笑,“臣妾听宫人说过,皇上与程大人年岁相仿。生长于这种年月,臣妾总是很庆幸。”   皇帝笑说:“年纪轻轻就活成传奇的人太少见,对吧?”   李氏如实道:“最要紧的一点,是皇上赏识这般的人物。”这一段,皇帝对她的恩宠更重,她也发现了他很多难能可贵的优点,畏惧减少,多了几分由衷的敬重。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不是每位帝王都似他一般。   “你倒是从没替那些言官说过话。论起来,都算是你的同乡。”   李氏忙道:“臣妾怎么敢。前面朝堂的事,与臣妾无关。要不是皇上说起,臣妾心里也只有宫里这点儿事情。”这是心里话。有孝诚皇后那样的前车之鉴,她从不敢打听朝堂的事。   她是让他特别省心的女子。皇帝满意地笑了笑,“平日里,黎兆先、唐栩、程询都会隔三差五进宫,往后你少不得有与他们相见的时候,这种事又有趣,便想跟你说道说道。”提及的三个人,与他是君臣,也近似友人,他不介意让她见一见。   李氏欣然点头,“好啊。有幸得见皇上看重的臣子,是臣妾的福气。”   “在宫里闷不闷?”皇帝眼神诚挚地看着她,“要是没有投缘的人,不妨见一见他们三个的发妻,听说都是很出色的女子。”   “不用。宫里的姐妹待臣妾都很好。”李氏立刻反对,“他们的发妻必然都是极出众的女子,有缘得见是好,但是,坐在一起能说什么啊?再者,若是来往的话,别人看着总是不好。”这也是心里话,她不敢与官员的家眷来往,怕给这三家引来麻烦,更怕给自己和娘家引来麻烦——毕竟,在官场上立场不同,那样的纷扰,她还是远远避开为妙。   “我只是怕你闷,毕竟背井离乡的。你们女子之间来往,影响不了什么事。”他是相信黎、唐、程三个人的眼光,结发之妻绝不会做出试图拉拢嫔妃的蠢事。   “那也一样,臣妾来京城不久,还是离官员女眷远一些为好。万一给皇上添乱,那……”   皇帝见她紧张兮兮的,不由笑起来,“成,那就过两年再说。黎王府那边,你是怎样都要来往着的,黎兆先独自支撑一个门第,他发妻身子骨又不大好,我心里总是不踏实,大事小情的,要关照着一些。你是女子,心细些,能帮我照顾的更周到些。”   李氏点头,不免担心,“黎王妃怎么了?”   “底子太差,这些年没少请太医、大夫调理。”皇帝说,“那是个孝女,去年冬日丧父,听刘允说,好几个月都打蔫儿,到最近才好了些。”   李氏由衷道:“那,皇上便多赏王府一些好的药材吧。听说太妃身子骨也不大好。”   “这是自然。”皇帝颔首,蹙了蹙眉,“也不知道黎兆先是什么命,身边一堆病秧子。太医院那帮人也是废物,一个药到病除的良医都没有。”   李氏又是为黎兆先感慨,又因为他的话心生笑意,“有时候,皇上说话很是有趣。”   皇帝笑问,“有时候,没个帝王的样子?”   李氏只是微笑。   “帝王也是人,谁规定一定要出口成章?总文绉绉的说话,我怕是要累死。”   李氏笑开来。   这番叙谈之后,皇帝想了想,私下里吩咐刘允:“安排下去,照顾好欣嫔。”他想让她帮自己照顾黎王府,在当时却没意识到,她在宫里,怕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单纯胆小的小兔子似的,万一谁对她下狠手,便能要她半条命。眼下她在宫里是唯一得宠的嫔妃,有人巴结,便会有人妒恨。   刘允领命,当日把皇帝都很尊敬的一位嬷嬷、一位掌事宫女调遣到李氏宫里,又安排了自己的四名心腹过去。如此,凭谁想算计欣嫔,都难以得手。   这一段看过来,他要是再品不出皇帝对欣嫔的情意,真就是白活了。他服侍的这位主子,在女子而言,该是特别好打发的男子:听话、体贴就行,欣嫔给他做件衣服、做一餐饭,他都能高兴得好几日眉飞色舞。   不过,也只限于皇帝打心底喜欢的,不合他心意的女子,把心掏出来,他都不屑一顾。   这种男子,另一方面来讲,不是不残酷的。   刘允觉得,程询也是这种人:尹希的小女儿为了程询要死要活,他却毫不在意。   而这档子事,也成了弹劾程询的那些言官拿来说事儿的凭据:斥责程询惹出风流账却不肯善后,分明是薄情寡义之辈。   程询根本不理这个茬。与女子相关的事情,只要接话,就会被人抠字眼儿、断章取义,闹得满城风雨。他还是忍着满心的膈应,清者自清为好。   一来二去的,不少官员内眷听说了这件事。廖大太太知情之后,来程府的时候,特地悄声问起怡君:“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二姑爷怎么会被那样一块膏药贴上了?”   怡君忍不住笑了,“有什么法子,他就是不出门都能招惹风流账的人。”   廖大太太见她神色松快,便愈发笃定是尹小姐一厢情愿,“我就说,二姑爷绝不是拈花惹草的性子,况且,哪儿有那个闲工夫啊?每日一下衙就回家带孩子,休沐时也只与亲友走动,谁不知道啊?这件事,他私底下要是不跟你说,你也别提,别惹得他心烦、尴尬。”   是怕她为这种事闹得与夫君失和,怡君欣然点头,“我晓得。”   廖大太太完全放心了,笑呵呵地望着由卓妈妈抱着在院中看花树的天赐,片刻后抱怨道:“你姐姐那个不争气的,还没动静。”   怡君失笑,转而问起哥哥的婚事:“有眉目了么?前几日,我婆婆问我了。”   “有眉目了。”廖大太太如实道,“你哥哥的婚事,你爹、你姑母私底下跟我摆过几回轻重,思来想去,我得听他们的——你和碧君嫁的这样好,想给你哥哥找个出身显赫的倒是不难,问题是没必要,人家下嫁过去,我们说不定要看人家的脸色,而且对二姑爷也没好处——本来就一直被人妒恨,这一阵总被人弹劾,够不容易的了,我们哪儿舍得再给他添乱啊。为此,我要给你找个与我们家门第相当的嫂嫂,有一个我瞧着挺好的,请人去说项了。那边要是同意,今年或者明年,新人就能进门。”   “娘。”怡君坐过去,依偎着母亲。   廖大太太揽住小女儿的肩,“你现在也够不容易的,幸好打小心宽,不然的话,这一阵怕要累得吓得不轻。我问过你姑母了,她说没事,眼前这些是二姑爷必经的是非。   “吃皇粮的,尤其又是他这样的人,这一辈子都要运筹帷幄,总有人惦记着想把他从高处拉下来。有的文人就是那样,见不得别人好,但有些文人又特别可敬,眼下帮二姑爷说话的,就完全是折服于他的品行才干。   “唉,我总觉得你们两个太不容易了——你公公做了甩手当家的,你哥哥姐姐也帮不了你什么。”   怡君的面颊蹭了蹭母亲的肩头,“我不是有您、爹爹和婆婆么?只要你们不时提点我几句,我心里就有底,眼下过得特别舒心。”   廖大太太轻拍着她的背,笑容欣慰,“那也是你自己争气、懂事。说起来,从有了天赐之后,是愈发的孝顺了。难得的是二姑爷也这样,得空就去找你爹爹说话,每回都把你爹爹哄得眉飞色舞的,跟亲爷儿俩似的。”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嘛。”怡君轻轻地笑开来,“这女婿还成?”   “这女婿太好了。”廖大太太由衷地说,“真正的一个女婿半个儿。瞧着你们,再看看碧君,我就总着急,急着她快点儿生儿育女,有了孩子,应该能更晓事一些吧。”   两个女儿出嫁的日子相隔不久,出嫁之后的情形却完全不同:怡君跟她越来越亲,现在真让她有贴心小棉袄的感觉,为此总后悔以前不够疼爱这个孩子;碧君也算是成长了,有所进步,可比起怡君,那点儿进步微不足道,总这样下去真的不成,为此便总自行检点,发现自己真不是教导儿女的材料。   .   钱国风的案子,经由内阁安排专人发力查证之后,仍旧是不能确定此人贪墨被弹劾的那五万两,却查出了此人有过行贿受贿的行径,数额都不少于五万两。   在同时,程询上折子指出,大力举荐钱国风的人是尹希,当初对弹劾钱国风的兵部堂官反将一军并得手的,正是尹希的门生。   尹希那边,则在这时候列出程清远在次辅位上行差踏错之处,并细数了程清远种种与属下、门生勾结牟利的事。   让程询意外的是,那边列举的关乎父亲的罪行,竟都是父亲确实做过,但已收拾了烂摊子的事儿。   外人就算知情,也不会知晓得这样详尽。   不是他,那么,还能有谁会派人在适当的时候透露给尹希?   答案呼之欲出。   他不由莞尔。   皇帝则是不偏不倚,耐心等待锦衣卫协理刑部查实的结果。   在这期间,黎兆先与侯尚书联袂举荐程询到兵部当差。   侯尚书举荐的态度诚恳,理由充足,意思是把程询平调过去就成。   黎兆先却是狮子大开口,跟皇帝说,不如给程知行侍郎头衔,他担得起。   皇帝被黎兆先引得笑了一阵子,说二十二岁的三品侍郎,朕倒是给的起,但总得等他干出点儿名堂的时候再说,眼下只能照着侯尚书的意思来。   得了这样的结果,黎兆先没什么不满意的,转头一本正经地跟皇帝说自己的事:他不想再做禁军统领,想去工部,因为这两年迷上了修路搭桥、建造宫殿、修缮寺庙这一类的差事。   皇帝好半晌不说话,随后一摆手,让他滚出御书房凉快着去,心里直怀疑这人真要疯了。   黎兆先也不着急,何时与皇帝坐在一起说话,就磨烦一阵。   .   这一年的端午节前夕,程询收到了父亲远游之后的第一封家书。   程清远在信中只说自己在外安好,最近几个月会留在武夷山下。   父亲定是听说了江南士林对自己和他的弹劾,才送信回来,报出自己所在何处。到底是担心他年轻气盛应对不当吧,觉得可能要回来接受锦衣卫和刑部的盘问。   程询对着寥寥数语看了好一阵子,随后转交母亲过目。   程夫人看过信,神色淡淡的说,安好就好,是否回信,你看着办吧。   程询称是,他给天赐、修衡画过一些画像,这次挑选出两张,又唤修衡、二弟、三弟写封信。至于他,还是少跟父亲说话的好,不管说什么,父亲怕是都懒得看。   修衡并没忘记自己的程祖父,闻讯后很兴奋,晚间连课都不肯上了,认认真真地写信。第二日一大早,交给程询足足六页用行楷写的信。   程询讶然失笑,“不知情的,怕是要以为你变成了话痨。”   “哪儿多呀,不是太久没见了吗?我好多事,祖父都不知道。”修衡背着小手,认真地说,“我已经省着说了呀,怕信太厚,有人笑话。要不是为这个,我可以写十几页。”   程询哈哈大笑,转手取出一个信封,教修衡自己动手封起来。   程谨、程译的信件,也都写了好几页。他们知道,父亲和长兄拧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尽释前嫌,长兄不大可能长篇累牍地跟父亲细说这两年的事,但是他们可以代劳,让父亲知道,他的长子仍是最出色的,他们别的不成,尽力帮衬兄长不在话下。   .   五月中旬,程询每日一道折子送到内阁,每道折子弹劾一个出自江南士林的言官或杨阁老以前的党羽,且都是有理有据。   持续九天之后,三名官员被关进了刑部大牢,六名随时接受锦衣卫的盘问。   这阵仗,久经风雨如柳阁老、付大学士,看着都心里发毛:虽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他程知行这回未免太彪悍了些——完全是单枪匹马横扫一大片的势头。   二人与皇帝议事之后,说起这些,并不掩饰私心里的想法。   皇帝却是喜闻乐见,“与其绕个弯子让同僚、亲友代替自己上折子,倒不如这样光明磊落行事——众所周知,江南士林盼着程家父子死无葬身之处,他再窝窝囊囊的,朕就第一个瞧不起。”   柳阁老和付大学士啼笑皆非,心说这可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转念一想,便觉得这帝王也是少见的彪悍:程知行参一个,他就收拾一个,君臣两个不知道多默契。   乐于做老好人的性子使然,付大学士小声嘀咕:“还是悠着点儿的好,年纪轻轻,一下子开罪了这么多官员,锋芒太过,总归是不好。”   “要都跟付大学士似的,朕不出三十就要急白了头。”皇帝笑微微地调侃了这位老臣一句,随后道,“先帝在位后期,精力不足之故,最怕官场上起风浪,大家伙儿都顺着他,挺多事儿都成了糊涂账。结果就是埋下了诸多内忧外患,战事连连。眼下朕不会着意拿两朝臣子开刀,可前提是两朝臣子别伸出脖子让朕砍他的脑袋。”   语气平平静静,甚至是温和的,付大学士却觉得杀气满满。   皇帝继续道:“朕正在琢磨一个事儿,想交给程知行。且看看他在兵部的情形,好的话,明年就下旨,让他继续给朕得罪人去。两位先生记下,帮朕留意些。”   柳阁老和付大学士齐声称是,随后,前者笑问:“这回,皇上又想把程知行安排到何处?”是想事先摸摸底。   皇帝笑开来,并不肯说透:“除了上阵杀敌,朕瞧着把他扔到哪儿都行。”停一停,问起董志和,“他有没有跟着凑热闹,踩程知行一脚?”   柳阁老摇头,“回皇上,没有。他在户部的情形不错,稳扎稳打。”   皇帝满意地笑了笑,“那就好。”   至盛夏,钱国风的罪名越查越多,皇帝一个不高兴,命锦衣卫把人关进了诏狱。   没几日,钱国风招认与尹希素有银钱往来,自己名下的一些产业,尹希都是入干股分红利。   皇帝历数这两年收到的尹希弹劾武官、文臣的折子,愈发的气儿不顺,加之尹希弹劾程清远的那些事情都是无从考据,倒是引得相关的京官、地方官愤怒起来,隔三差五上折子数落都察院那帮言官只知道捕风捉影、小事化大,委实叫老老实实做官的人心寒。   真冤枉的,没几个——皇帝心知肚明,却也清楚,程清远就跟杨阁老一样,致仕前后,已经把先前的烂帐抹平,给自身也给他和先帝保住了颜面。   他只是没想到,以尹希为首的那些人怎么会那么蠢——程家这边毫发无伤,他们却已到了丢盔弃甲狼狈不堪的地步。   要都是这种资质的话,能让他拿来磨练程询、董志和的臣子,能有几个?杨阁老当初是怎么调/教党羽、同乡的?——想到这一点,他就不自主地迁怒到了杨阁老头上。   没错,对曾用辞官威胁他的杨阁老,这辈子恐怕都要想起来就膈应、恼恨。他是记仇的帝王。   比起杨阁老,程清远就争气多了:有个好儿子,辞官之后,党羽旧部都恨不得躲着程询走,把父子之间无形的那个界限划分的清清楚楚。终究是明智的,要不然,程询就要成为与他同病相怜的人:既要给父亲收拾烂摊子,还要尽心竭力地走好自己的路,谋取能够实现抱负的好光景。   是因着杨阁老的缘故,皇帝对尹希等人生出了戏谑之心:把这些人晾了起来,有意瞧着他们起急、诚惶诚恐。   尹希等人煎熬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想方设法要与宫里正得宠的李氏搭上话,却没想到,这等行径恰好踩了线。   皇帝怒了,当即命锦衣卫把尹希关进诏狱,动刑讯问。   没几日,尹希死在诏狱,皇帝轻描淡写地给他安排了个畏罪自尽的名头。   李氏听说了前前后后这些事,彻底被他弄懵了:瞧着他对黎兆先、程询、唐栩和首辅次辅,就是个活生生的男人,待臣子如友人、长辈,瞧着他对江南士林的人,则完全是无情冷酷的帝王,一个臣子死了,于他不过小事——这得是多恨江南士林的人啊?看到这些,再想想自己的出身,她就觉得,自己和娘家这辈子也别想出头了。不出头最好,最安全。   只是,没多久,她被诊出了喜脉。   皇帝借着这个由头大封六宫,更是给了她四妃之一的贤妃位分。   程询听说了这个消息,是有些意外的:在前世,贤妃生下的柔嘉公主与薇珑同岁、同月,这该是三四年之后的事儿,这次有喜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前世曾经有喜却小产?谁知道呢,但总归是好事,他希望皇帝膝下嫡出的儿女能多一些——不出意外的话,等李氏生产之后,皇帝就会册封她为皇后。   皇帝是明君,且是厌恶宫斗的明君。前世有两年大抵是被孝诚皇后气迷糊了,在后宫除了皇后雨露均沾,还没怎么着,就先添了四个庶出的皇子。   今生,那四个成年后一个赛一个混帐歹毒的皇子是没机会出世了:各自的母妃,今生连进宫的机会都没有,例如已经出家毁容的凌婉儿。   皇帝对李氏,前世是多年如一日的护着宠着,添了柔嘉公主十几年之后,李氏才为他生下嫡出的皇子,嫡子几岁之后,皇帝便册封为太子,亲自给太子启蒙,后来更是让二十几岁的修衡拜帝师,帮他教导太子文韬武略。   前世的修衡,真不是做师父的材料:除了自己的亲生儿女,怕是对谁家的小孩子都无耐心,皇帝无奈地跟阁员抱怨过好几次,说修衡那个不着调的,真没个师父的样子,太子也不争气,没个徒弟的样子。   修衡心里一着急上火,就跟似笑非笑的豹一般,凭谁都会被他瞧的心里发毛,太子一意识到师父着急上火,就会着急、委屈得大哭,修衡就更恼火,太子就更打怵。根本是恶性循环。   就那样,皇帝也不肯饶了两个人,两头哄,直到修衡的性子慢慢变得温和,太子也不再怕那样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悍将奇才师父。   有一段,他真怀疑修衡心疾得到缓解,也有皇帝一份儿功劳——皇帝对修衡真跟对自己宠爱的小儿子似的:护短儿,纵容,什么事儿都不叫事儿,修衡遇到是非,最先炸毛的都是皇帝。   倒也不是修衡命好,是他自己争气,走过的路、得到的荣华,是用无数次的奇谋妙计、身先士卒换来的。常年将生死置之度外又年纪轻轻的军事奇才,皇帝和他,都只认可唐意航这一个——意航是修衡的字。   反过头来,皇帝对跟他年纪相仿的官员忒不厚道:动辄就给他、宁博堂之辈使绊子,你要是中招上了他的当,他不但不会得意,反倒会气急败坏地黑着脸一通挖苦,多年如此。宁博堂比较倒霉,好几回被皇帝气得欲哭无泪。   而皇帝最可敬之处,恰恰就在于这些事:赏识谁了,便是一辈子的事儿,跟赏识的人从不会讲帝王心术那一套,偶尔用一用帝王手段,也只是为着赏识的人的仕途走得更稳。   如果可以,程询愿意让修衡做文人之中如他一般的翘楚,但是,日后情形真的难以预料:不论他和皇帝现在怎样的防患于未然,都晚了——这些是先帝埋下的隐患,迟早要爆发,本朝就算如他所愿逐年强盛起来,属国敌国也在逐渐变得强盛,而且,别国的名将也不少。   如果没有修衡那样的军事奇才……他真的不敢想象,前世经历过那长达十来年的兵荒马乱之后,朝廷仍能存在。   修衡是真正的国之利器,而且皇帝也是文武并重的治国之道。   这一世,有意无意间,该做的应该是让修衡事先看清楚战事的残酷,不让他稀里糊涂到军中,让他事先就对必然失去军中一些友人有个准备。   不想浪费掉修衡的军事才华,更不希望百姓失去这样一个百年不遇的治世悍将。   但是,那些如何说起?说起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他得好好儿想想这个事儿了。 第81章 荣华路   081 荣华路 5   这一年的秋闱如期举行, 事先, 程询悉心提点了二弟一番。程译带着母亲亲手打理好的考篮下场开始, 结果喜人, 中了亚魁。   这是程夫人和程译都没料到的结果,为此惊喜交加。怡君和程谨在府中设宴, 为程译庆祝。   程译并不敢沾沾自喜, 知道明年的会试才是关键,庆祝之后,去答谢过姜先生, 仍旧用功苦读。   此外, 程谨和廖文哲的亲事定下来。   程家的三儿媳是程询一名同僚的妹妹徐氏。林姨娘和程谨都没想到,程夫人在庶子的婚事上也是尽心竭力, 徐氏的出身、样貌都高于他们的期许, 自是满心感激。   廖大太太选的儿媳妇则是廖大老爷一位故交的侄女孙氏,两家门第相当, 廖文哲与孙氏有过几面之缘。   怡君听母亲说完,猜想兄嫂大抵也是两情相悦的良缘,只是不便多问。她帮着婆婆、母亲慢条斯理地筹备亲事就行了——两门亲事选的吉日都在明年冬日。   秋末,蒋映雪诊出喜脉, 唐府再添一子修徽。   徐岩还在孝期,洗三礼没去, 过了几日后, 私下里与怡君一起去看望唐夫人和修徽。   唐夫人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总想着添个女儿, 没成想, 又是儿子。”   怡君笑道:“兄弟多一些是好事。”   徐岩则道:“太妃瞧着你就是生儿子的面相,说你这种人,大概要凑足四个角。”   “那可怎么好。”唐夫人道,“过两年再生一个,还是儿子的话,就算了。孩子太多了没什么好处,长大了要是一个比一个淘气,侯爷和我可有的头疼了。”   “没事,不是有我们修衡么。”怡君笑道,“让他当孩子王,照顾着手足。”   “指望他?”唐夫人笑着摇头,“我瞧着他跟开林、天赐更像亲兄弟,对修征、修徽只是哄着。”   “这就不容易了。”徐岩笑盈盈地抱起修徽,“说起来,这回没嫌修徽爱哭吧?”   唐夫人道:“他不嫌,只顾着幸灾乐祸了——修征有点儿受不了他三弟爱哭。”   怡君、徐岩莞尔。   临走的时候,怡君说:“我妯娌害口,也喜欢你们家的酱菜,过几日我来拿几坛回去。”   唐夫人笑着颔首,“这好说。我让人备下,等着你过来拿。”坐月子闷得厉害,她希望两个好友多过来看看她,又问徐岩,“给你也备下一些吧,不然又要数落我偏心怡君。”   徐岩笑着点头,“好啊,我也尝尝这些害喜的人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口味。”   怡君和唐夫人失笑。   徐岩转头对怡君道:“我婆婆喜欢程知行的画,你回去之后跟他说说,让他选一幅旧作送给我婆婆。回头我给孩子们多做几件百子戏婴图的小袄。”   “不要。”怡君道,“你要是有好一些的料子,倒是不妨给我一些,我给孩子们做几套寝衣。”百子戏婴图样太累眼睛,徐岩又是较真儿的性子,做的话太辛苦。   唐夫人笑着点头,“就听怡君的吧。”   徐岩哪里不知道两个好友的好意,也就笑着说好。   回程中,徐岩和怡君同乘一辆马车,笑道:“董志和的妻儿,你见过没有?”   怡君点头,“上回董夫人做寿,我跟婆婆去过董家,见过董大奶奶和董家少爷。”虽然都知道,程询和董志和是对手,但两家的女眷一直礼尚往来,如今已算熟稔。   徐岩笑说:“董大奶奶带着儿子去过王府,给太妃请安。我瞧着,母子两个也很招人喜欢。”   “对,那孩子生的很好看,好像四岁了,也是个聪明伶俐的。”   “就是格外淘气了些。”徐岩说,“董大奶奶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   怡君莞尔,“我倒是挺喜欢那样的孩子。”   徐岩笑着点头,“但也费心、累人啊。董大奶奶一说起这些,能诉半日的苦。”   走到两家的岔路口,徐岩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怡君回到程府,如常先去正房。   天赐正由修衡、卓妈妈陪着,慢吞吞地走路,一见母亲进门,大眼睛就亮了起来,奶声奶气地唤道:“娘亲,娘亲!”说着就迈开步子,要跑去母亲身边。   “慢点儿慢点儿。”修衡立时担心起来,一步不离地护在一旁。   怡君笑着加快脚步走过去,先抚了抚修衡的背,又对儿子拍拍手,“要怎样?”   “要抱抱。”天赐咯咯地笑着,对母亲张开小胳膊。   “好啊。”怡君抱起儿子,柔声问修衡,“祖母呢?”   “祖母在写帖子,”修衡说,“明日要去侯夫人家里串门。”   怡君笑着点头,问他:“功课做完了?”   “是啊。”修衡点头,“不然,程安不肯放我过来看天赐弟弟。”   “那我就放心了。”如今天赐一岁多了,会走路会说话了,性子活泼好动,正是最可爱的时候,修衡喜欢得不得了。程询却担心他只顾着跟天赐玩儿,荒废大把时间,白日让他去光霁堂读书习字,而且让自己的小厮看着他。   天赐则说:“去花园。”   “行啊。”怡君点头,亲了亲儿子的面颊,“娘亲、祖母、哥哥一起带你去,好么?”   “好——”天赐拉着长音儿点头,低头看了看修衡,挣扎着下地,把小胖手交给哥哥。   这孩子现在最喜欢跟修衡一起玩儿,偏偏一整日也没几次机会,看出是程询的意思,晚间找不到哥哥的时候,正经跟他爹爹闹过几次小脾气,程询每回遇到这种情形,都会哈哈大笑,随后跟儿子胡搅蛮缠一通,把这么小的孩子弄得苦笑不得。   程夫人笑吟吟地走出来,把帖子交给红翡,“让回事处送到侯府。”继而与长媳、修衡一起出门。   天赐半路却想起了二婶,含糊不清地说:“要二婶。”   “那可不行。”怡君立时否了儿子的提议,“二婶如今要休息,不准去吵她。”   天赐坚持,“要二婶。”   “不准。”怡君的手轻轻抚着天赐的小胸脯,“再闹,当心我呵你的痒。”   “娘亲……”天赐皱着小眉头看着她。   “再跟你说一遍,不准闹着找二婶,不准让二婶抱你。”怡君笑意微敛,“别总让娘亲重复相同的话,记住没有?”   “……没有。”天赐很诚实地摇头。这是他不想记住的事儿。   怡君想笑,却要忍住。   程夫人和修衡则忙着打岔,一个让孙儿看花树上的小鸟,一个则跑到不远处给弟弟摘了几朵花。   天赐的注意力转移,没多会儿就喜笑颜开。   当晚,怡君把徐岩讨画的事情跟程询说了,程询当即道:“你看着选一幅就行。我去哄我儿子了。”   怡君颔首,笑着去了小书房,选了一幅松鹤延年的画,第二日便派回事处的人送去黎王府。   太妃和徐岩则当即派两位管事送来很多上好的衣料,都是宫里赏的少见的好料子。   怡君收下,分别挑选出适合婆婆、妯娌和母亲的,自己留下了一些给两个孩子做寝衣、中衣的料子。   蒋映雪怀相不错,只是起初三四个月不宜出门,倒是也会给自己找事情:每日留在房里练习珠算、心算,把妯娌转给自己的铺子里的账梳理得清清楚楚。   .   入冬后,李氏产下一女。   皇帝大喜,当即加封她为贵妃,没几日再加封为皇贵妃,更为自己的女儿赐舞阳封号。   文武百官就知道,最多到明年开春儿,李氏便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横竖宫里也没多少嫔妃,凭谁也干涉不了现在皇帝的家事,也就随他由着性子宠爱李氏母女两个。   舞阳公主满月之后,皇帝召程询进宫议事,说完正事,命宫人把他的宝贝女儿抱到养心殿,给程询看。   程询见皇帝居然是喜滋滋献宝似的表情,心里大乐。   舞阳公主奶娘抱来之后,皇帝接到怀里,踱步到程询跟前,“都说你的小徒弟、儿子长得少见的好看,瞧瞧,我这闺女也是少见的标致吧?”君臣二人私底下说话很是随意。   程询撑不住,笑了,低头看看那小小的孩子,由衷赞道:“公主的确格外出众。”   皇帝立时问:“有几分随我?”   程询心想有你什么事儿啊?女孩子像你的话,有什么好?——除非你喜欢英气十足的女儿。他腹诽着,面上则是认真打量着,见舞阳公主与他前世见过数次的柔嘉公主面容相仿,但是柔嘉生得妩媚,眼前的舞阳则随了李氏眉眼间那份儿清丽娇柔。   “有几分随皇上?”他实在不想昧着良心说话,就只是重复皇帝的问话。   “你也不觉得随我?”皇帝对这件事很执着,追问道,“三两分总有吧?”   程询笑开来,“有。”   皇帝高兴了,眉眼间笑意更浓,抱着眼神无辜的女儿来回踱步。   程询和刘允相视而笑。   冬月,皇帝最期待的一场戏上演:董志和与程询在折子里掐了起来。   这次是程询引起的:本朝文官节制武官的权利太大了些,是弊端,他如今又在兵部行走,便认真提出来——早晚要改变的事情,那就不如早早提出,先跟持反对意见的人磨叽着,也能顺便让官员们尽早意识到。   董志和知情之后,觉得这奇才对手要疯:自己是文官,好好儿做你的分内事不就得了,为什么胳膊肘要往武官那边拐?   皇帝对两个人的折子留中不发,内阁亦是不置一词,保持中立,笑呵呵地看热闹。   整个冬日,就在同榜的状元、探花笔下的较量之中度过。   黎兆先那边,继续跟皇帝磨自己要进工部的事儿:“臣乌鸦嘴一回,万一又起战事,一定当即随军出征。去工部就是找些乐子,消磨时间。”   皇帝没好气地看着他:“我听你絮叨了大半年,晓得你的兴趣、长处只是建造园林——我都穷得叮当响了,哪儿有银子给你找事由消磨时间?修建河道的事儿,我敢交给你么?”   黎兆先哈哈地笑起来,“不是有句话,叫活到老学到老么?”   “滚。”皇帝皱眉,“有那个时间,便让黎王妃在你们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折腾,要不就给亲友建园子宅邸,闹着跟我撂挑子的事儿,你想都别想。不准。禁军统领是多重要的位置?我能放心交给别人么?”   “好。”黎兆先道,“以后臣再跟皇上请示。”   皇帝拿起手边的折子,差点儿就脱手去砸他,“滚出去喝会儿西北风,让你那脑子清醒清醒。”   黎兆先只得笑着告退。   皇帝没辙地叹了口气。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   唐栩和唐林、唐柏又耗了近一年,唐林、唐柏终究是耗不住了,主动提出,让长兄给他们划个道儿。   唐栩直言不讳,让他们提出分家。分家之后,只要他们不用他临江侯府的名头惹事,他就再不管他们的婚事,也不会再压着他们寻找财路。   唐林、唐柏清楚,这是必然要走的一步,不然的话,唐栩是打定主意把他们当吃闲饭的废物养在家中。和外祖父、舅舅商议之后,到底是让唐栩如了愿。   兄弟三个请了宗族里德高望重之辈到祠堂,痛痛快快地分了家。   唐栩、唐夫人着实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转过天休沐的日子,修衡上午在外闯了祸:和陆开林一起,把董志和的儿子及其小厮打了。   唐栩要找儿子,管事说修衡午睡醒来就去了程府,刚要唤人备车马,董志和、董大奶奶带着孩子、小厮来赔礼道歉,夫妻两个自然要和颜悦色地应承。   程府这边,程询听说之后,去了光霁堂,坐在书房里,命程禄把修衡唤到面前。   修衡一进门就觉得,师父虽然仍是笑微微的,却透着威严。他老老实实地行礼之后,规规矩矩站在师父的书桌前。   程询和声道:“今日,出门遇到了是非?”   修衡答是。   “是何情形?”程询又问。   修衡整理思路之后,娓娓道来:“上午,我和开林央着一个管事带着我们去花鸟鱼市开眼界,事先告诉长辈了。后来,开林看中了一只鹦鹉,要付银子的时候,董飞卿——就是董家的那位大少爷,带着两个小厮过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鹦鹉的笼子拎起来,唤小厮付账,自己转身就走。   “我跟开林拦住了他。可他倒好,二话不说就让小厮撵我们。   “我跟开林就生气了,说信不信我们打得你找不着北?   “董飞卿却特别蛮横,直接就让小厮打我们。   “气得我啊……”   程询听得心生笑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修衡眼巴巴地看着他,“我就报了自己和开林的身份,让小厮去收拾董家的随从。董家的随从害怕了,自己站在那里掌嘴,董飞卿却不管不顾的,居然自己跟开林动起了手。   “我更生气了,就把开林推到一边,给了董飞卿一拳……他好像挺疼的,但是居然没哭诶。……”   这小子又要半路跑题,程询立刻抬手示意他打住,“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话,你忘了?”   “……这会儿想起来了。”修衡理亏地说着,一双小手交叠在一起。   “临江侯世子,在街头动手打人。”虽然是出于护短儿的心思,说出去实在是不成体统,程询道,“后来呢?”   “后来……董飞卿问我是不是在习武了,又说他明年也要开始习武。”修衡挠了挠自己的小下巴,“他很奇怪,挨了打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居然眉飞色舞的,闹得我都有点儿后悔打他了。”   程询心里啼笑皆非。董志和的儿子,应该也是资质不俗的孩子。   修衡继续道:“他还说,以后要找我和开林一起玩儿。我说你那么小,那么嚣张,我才不跟你来往呢。开林就说是呀,他也不要跟董飞卿玩儿,除非长辈要我们跟他来往。”   程询嘴角一抽。三个小兔崽子,居然来了一出不打不相识的戏。他忍住了问及下文的冲动,只是道:“这件事,你自己怎么看?”   修衡想了一会儿,“我不该替开林还手,应该让小厮出面,跟董家的人把事情说清楚,他们要是还不讲理,再让小厮教训他们一顿。”   合着董飞卿是怎么样也要挨一两下。程询审视着修衡,“再想想。”   修衡歪着小脑瓜想了好一会儿,说:“我应该直接拉着开林走吗?那他的鹦鹉不就被董飞卿抢走了?我们总不好为这个跟大人告状啊。”末了,嘀咕道,“又不是我们先招惹董飞卿的。他那个样子,就是欠打……”   “……”程询抬手摸了摸下巴,“你意思是说,你这临江侯世子,怎么都应该动手教训别家的孩子?”   “他爹爹不是总跟您做对吗?”修衡说,“我就应该很讨厌他啊,小孩儿打架不也是常事吗?”   “……”程询真要服气了,指一指墙角,“去那儿站着,想清楚再回话。”   “哦。”修衡慢悠悠地挪动脚步,去墙角罚站,一面想着师父到底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一面说起那只鹦鹉,“师父,那只鹦鹉真的很好看,开林没敢带回家里,我帮他照顾两天,带来我们这儿了。”   “嗯?”程询视线慢悠悠地落到他脸上。   “哦……”修衡见师父唇角的笑意浓了,眼神却转为锋利,一直小手捂住嘴,示意自己会噤声。   程询转到棋桌前落座,摆了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博弈。   修衡低头思索了一阵子,走到程询跟前,想说话,但是瞧着师父分明没有当即聆听的意思,就搁置不提,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棋局。   室内的氛围并不好,甚至越来越凝重沉闷,站在门口的程福、小刀越来越紧张,师徒二人却是声色不动。   在内宅的怡君和程夫人听说了修衡的事,都有点儿担心修衡受罚:程询不是会跟任何一个孩子冷脸的人,自有一套教导孩子的法子,很多时候明明笑微微的,却给人莫大的压力,修衡就算胆子再大,相对时间久了,怕也受不住。   程夫人悄声对怡君说:“随他去吧,我们再心疼,也不能阻挠他管教孩子。”说是这么说,眼神却是忐忑的。   怡君宽慰婆婆,“他有分寸。”   程夫人点头,“我是年岁越大越胆小,怕一大一小为这件事生分起来。”   “不能够。”怡君笃定这一点。   那边的修衡,看完一局棋之后,见程询手边的茶盏空了,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乖乖地说:“师父请慢用。”   程询颔首,却没因为小徒弟主动示好说话,视线更是淡淡地扫过小刀。   修衡心头突地一跳:自己打董飞卿的时候,小刀随行,师父是不是想惩戒小刀?   坏了。   他总不能替小刀受罚吧?那完全违背了师父平日的提点:下人是该护着,但前提是自己不做错事,不连累下人,替下人受罚就更没出息了。   这样看起来,自己好像真的不该打董飞卿……   他特别喜欢看师父下棋,此刻却心乱如麻,低下头去,用举一反三的态度斟酌董飞卿一事。   起初仍是觉得那小毛孩儿欠打,想了一阵子,觉得那小孩儿似乎也挺可爱的,连开林后来都说,董飞卿以后要是乖乖的,他们可以考虑带上他一起玩儿。   程询留意到修衡认认真真思索的样子,唇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要是他的好友陆开林在场,恐怕早就急着认错了。   他又闲闲地摆上一局棋,到中途,修衡底气不足地说:   “师父,我错了。”   程询看向修衡,见他眼里有悔意,难得的是神色还算平静,奉行着遇事喜怒不形于色,满意地微笑,“说来听听。”   修衡说:“我不该冲动,打架有失涵养。我比董飞卿大,胜之不武。最重要的是,应该从最初就让管事出面,他年纪大,知道怎样照着规矩行事。还有,今日遇见的是董飞卿,要是换个与我们门第相当的人,董家的下人不会自行掌嘴,会打成一锅粥……太难为情了。”   程询到底是没绷住,被他末一句引得轻轻一笑。到底还是有着小孩儿天性,再聪慧,孩子气的话不定何时就会溜出口。   修衡见师父的神色终于有所缓和,灿若星辰的眸子又恢复了惯有的神采,往他跟前凑了凑,“师父,我真的知错了。不该勒令管事小厮不准跟爹娘说起,也不该溜到我们这儿,躲避爹娘的训斥。”他现在习惯把程府说成“我们家”或“我们这儿”,“那个……”他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了挠额头,“我这算不算是恃强凌弱了呀?这会儿我觉着,欠打的好像是我。我要是总这样,会带坏天赐他们吧?”   程询抬手敲了敲他的脑门儿,“你这说着话就扯到别处的毛病,是真改不了了么?”眼里的笑意、宠溺却已无法遮掩。   “……又跑题了吗?”修衡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嘟了嘟小嘴儿,“没有吧。我是从董飞卿这个事儿,才明白这些的。”   程询笑起来,温暖的手抚了抚修衡的背,“你这混小子。”   “师父,您罚我吧。”修衡知道,师父已完全没了火气,笑嘻嘻地扯着他的衣袖,“再遇到这种事情,我不会再鲁莽行事,更不会害得朋友或者弟弟、下人跟着我一起犯错的。真的,我保证。还有,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虽然还小,但也不能有失斯文,害得爹爹和您没面子。”   “心里话?”程询审视着修衡。   “嗯!心里话。”修衡用力点头,目光坦然地对上师父的视线。   程询笑道:“没事儿了。晚一些,把你说过的要紧的话多写几十遍。”随后指一指对面的座位,“坐下,教你下棋。”   “好啊。”修衡神采飞扬地转过去做好,打座子的时候却又忐忑起来,“我有没有给您和师母、祖母惹麻烦啊?”   “没。”程询语气柔和,“大人之间的事儿,跟孩子无关。”   修衡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程询不免意识到另一件事,不解地道:“不担心你爹娘?”   “师父说没事,爹爹娘亲一定不会说有事的。”修衡小手一挥,“见到他们,我会老老实实认错。”停一停,小声嘀咕,“董飞卿也有错呀,那么横,横着走的小螃蟹似的。一个巴掌拍不响的。”   程询开怀而笑。   师徒两个下了两盘棋,唐栩来找儿子算账了。   修衡果然如先前承诺过的,诚实地把自己想明白的道理告诉父亲,乖乖认错。   唐栩见状,倒觉得这档子事出的很划算:这是怎样的书本经文里都教不了儿子的事儿,因而态度缓和下来,温和地提点了几句,便让长子站在一旁观棋,和程询一面下棋一面闲谈,“董志和带着妻儿去赔礼道歉了,他家那小子,也挺有意思,见我没当回事,立刻问我,修衡哥在不在。”   程询笑了,“好事儿啊。”又看向修衡,“回头再见着,不准耍性子,有个做哥哥的样子。”   修衡点头说好。   .   孩子这个小插曲过去之后,修衡、开林和董飞卿竟玩儿到了一起,每逢休沐的时候,都会相互串门。董志和、程询碰面的时候,都有点儿别扭。   董志和说:“你那小徒弟原先不是特别乖顺么?拜师之后,怎么跟你一个德行了?”   程询就说:“你儿子横着走的那个做派,还是管管吧。不然,以后我让我儿子收拾他。”委婉地告诉对方,自己已经让修衡很克制了。   董志和一边眉毛抖了抖,到底是有些尴尬,“那孩子让他祖父祖母惯坏了,动不动就由家父的管事护卫带着出门。”   程询如何都不肯承认自己的小徒弟有错——那是唐栩要说的场面话,他才不肯,颔首一笑,“知道了。”随即转身走人。   董志和咕哝一句:“瞧你这德行……”   “就护短儿了,怎么着吧?”程询回头凝了董志和一眼,笑说,“有本事,别让你儿子跟我徒弟称兄道弟的。”   董志和连表情都拧巴了。   程询哈哈一笑。   私底下,两人把这件事翻篇儿不提,偶尔一起在皇帝面前回话、议事的时候,仍旧是因为不同的政见争论不休。   皇帝每回都只是笑笑地听着,但是显得饶有兴致,颇有耐心。   转过年来,皇帝毫无预兆地给二人同时下了旨意:任命程询为广东按察使、董志和为广西布政使。   两广地带的烂摊子,皇帝要用自己最赏识的两个人前去,帮着陆放收拾干净。   前世今生相加,程询头一回有了挖坑把自己埋了的感觉:是,一跃成为了三品大员,开罪官员也不在话下,最要命的是,他要跋山涉水地去几千里之外的南方做官。   前生他没外放的经历。   真没料到,皇帝会突然来这么一手,坏到骨子里去了。   比他更恼火的是董志和:问题与他如出一辙。早知道皇帝憋着这个坏主意,他就不跟程知行明里暗里掐架了。   两人接旨当日,下衙时遇见,程询神色冷峻地横了董志和一眼:这会儿真的是烦死了这个对手,没这个人,自己应该就不会有外放这码事。   董志和今日也是出奇地烦这位奇才,回以一记冷眼,不阴不阳地笑了笑。   两个人又不能数落皇帝,无名火只能对外人发。   程询目光愈发凉飕飕的,闷了一会儿,说出一个字:“该。”广东广西在眼下都不是什么好地方,去了要是得罪人太多,自己翻船的可能很大。可皇帝就是让他们去开罪人,甚至去杀人。   “还不是被你害的?”董志和恼火不已,“谁叫你吃饱了撑的帮武官说话?”   程询睨着他,“我忙我的,你总跟我对着干是唱的哪一出?”   “……”董志和被气笑了,“睁着眼不讲理的事儿,真好意思啊。”   “懒得搭理你。”程询先一步迈开脚步。   董志和立时确定,这厮心里舍不得亲人和他的小徒弟,因此真的笑了出来。   程询一脑门子火气,偏生回家之后,还要和颜悦色地告知亲人。   程夫人立时道:“让怡君陪你一起到任上吧。”   怡君立时反对:“那怎么行?”   真的不行,蒋映雪如今大腹便便,天赐还小,她作为一府宗妇,怎样都不可能放下家事陪夫君就任。   程询凝了怡君一眼,微不可见地点头。   程夫人这回是真的希望长子长媳感情用事一下,却不想,他们仍是如常冷静理智,不由颓然叹息,在心里埋怨着皇帝:有本事你也放下李氏和舞阳公主,出去巡游个三五年的。   到了第二天,修衡知道了,小脸儿就完全垮了下来,特别心烦,坐到师父面前,说:“我跟您去。”   “胡扯。”程询知道他心里不好受,笑道,“父母在,不远游,除非是皇上钦点的情形,不是告诉过你么?”   “就要去!”修衡头一次任性起来,小身子扭到一旁,“您是我师父,我跟着您出门怎么啦?那些规矩本来就莫名其妙的,我干嘛要守着?”   程询走过去,安抚地轻拍着修衡的背,“你也跟我去的话,那你爹娘师母呢?他们会担心你。别耍性子。”   “……”修衡的小腮帮鼓起来,过了一阵子,站起来,紧紧地搂住程询的脖子,“我不想您去,当官真是遭罪。我以后想您了可怎么办呀?天赐想您了又该怎么办?还有我的功课,没您,我可学不下去。”   “我经常给你写信。”程询抱着他,“平时遇到不懂的,不妨偷偷地问你师母,或者拿着我的名帖去找姜先生。”   “……好吧。”修衡深深地吸着气,不让迅速浮上眼底的泪珠掉落,“过两年您还不回来的话,我一定要去找您。其实,我现在都六岁了……”现在跟着师父出门,也可以的。但是,他得听话,爹娘也不会答应的。   程询语气柔和地安抚着他:“我也舍不得你们,但这样的情形并不少见。”   修衡把脸埋在他肩头。   过了片刻,程询听到极细微的水滴砸到衣料上的声响。   他拍着修衡的背,“想哭就哭吧,这回师父不管你。”   “我哭一下就好了。”修衡的小声音闷闷的,说着却抬起头来,擦了擦泪湿的眼角,和师父拉开距离,努力抿出个笑容,“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要听您的话。”   程询心里酸酸的,也暖暖的,回以一个至为柔和的笑容,“好孩子。”   程询、董志和都没想到的是,册封他们各自发妻三品诰命的旨意、文书在今日就下来了。   当晚,歇下之后,怡君跟程询说道:“你多写信回来就好,多跟我讲讲那边的风土人情。我长这么大都没出过京城,一直引以为憾,你有这样的机会,是莫大的幸事。修衡、天赐这边,你放心,我跟娘一定会尽心竭力地教导,而且还能画你的画像给孩子看,别担心。”   “往后这个家,就全靠娘和你了。”程询歉疚地道。   “还有二弟、二弟妹、三弟。”怡君语气平和,“你亲自去广东那边的话,于大局益处颇多。”唯一让他不痛快的,是远离家园,他不放心。   程询与她十指相扣,“我要早点儿回来。”   怡君则跟他开玩笑,“去了外地,可不准四处招摇,惹下一堆风流账。不然,回来也不准你进家门。”   “遵命。”程询轻轻地笑着,深深地吻住她。   转过天来,皇帝下旨,册封李氏为皇后,着礼部安排封后庆典。随后,朝堂之上,有官员提出程询、董志和到底太年轻,皇上便是一心重用,也该给他们安排资历深的官员随行,尽心帮衬。   皇帝则转头询问柳阁老、黎兆先和唐栩怎么看。   柳阁老说未尝不可,但要请皇上亲自费心安排。那些官员说的好听,其实是想给程、董二人安排绊脚石,他不能让皇帝上这种当。   黎兆先、唐栩则委婉地表示没这必要,因为二人日后会成为陆放的左膀右臂,陆放就会与他们相互扶持。   皇帝颔首一笑,“柳阁老所虑在理,朕会私下给二人安排一些人手。至于陆放那边,朕也会叮嘱几句。”   三人同时透了一口气。   皇帝起身退朝,回到御书房,召见舒明达,当场加封舒明达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带上二十名锦衣卫,随程询、董志和赴两广,日后务必确保二人安全无虞。   舒明达领旨谢恩。在此之前,他一直为至交捏一把冷汗:按察使职责为司法刑狱、官吏考核,有先斩后奏的权利,亦正因此,不定何时就会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变得穷凶极恶。此行他不见得能帮什么大忙,但能够陪在好友附近,便能安心些。   程询、董志和与兵部、户部的同僚交接了手边诸事,进宫辞别皇帝。   回到府中,拜别母亲,叮嘱了亲人、孩子一番,如期出门。   他没有流露出心头的不舍,步调如常地出门,到了垂花门外,从程安手里接过缰绳,飞身上马,带着一行随从绝尘而去。   “爹爹……”天赐由母亲抱着,小手指向父亲离开的背影,又是不舍,又显得茫然无措。   怡君勉强笑了笑,不知道该跟孩子说什么。   程夫人领着修衡站在一旁,已是潸然泪下。这些年,她与长子从没有过这样漫长的别离,担心他在外照顾不好自己,更担心到了豺狼虎豹之中出闪失。   修衡是随时要哭的样子,却竭力忍着,此刻更是摇了摇程夫人的手,轻声说:“祖母不哭。”   程夫人低落的心绪上,又平添几分对孩子的心疼,蹲下去,搂着他。   修衡抬手,帮她拭去泪水。   怡君和程译、蒋映雪、程谨忙围上去,温言软语地宽慰。   .   唐栩不需想就知道,儿子会因为程询离京闹几天小脾气,当天就去唐府接他回家。   修衡不肯,“师父给我留了好多书,我还没看完呢。”神色蔫儿蔫儿的,语气却像是在跟谁赌气。   “把书带回家去,跟开林一起看。”唐栩柔声道,“开林得空就住在咱们家,哄着修征、修徽。你总不在家,像话么?”两个孩子也是奇了,眼前这个是把师父家当自己家,把天赐当自己的亲弟弟;开林则是把唐府当自己家,把修征、修徽当自己的亲弟弟。   修衡盘膝坐在炕桌一侧,面无表情地看着父亲,“反正您和娘还是有三个儿子,有什么像话不像话的呀?”   “……”唐栩被他噎了这一下,反倒哈哈大笑,“小兔崽子,你心里不痛快,就跟你爹找补?有本事就跟你师父说这些。”   修衡微微嘟嘴,“我会说的。我要等师父的信。他会给我写信,给我布置功课。我回信时,会跟他说好多好多话的。”   唐栩展臂把他捞到怀里,紧紧地抱了抱,“爹爹知道你不好受,谁都看得出。但是,你整日里黑着个小脸儿,你祖母、师母看了岂不是要更难过?”   “……”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修衡叹了口气。   唐栩亲了亲他的额头,“乖儿子,听话,回家陪我几天,成么?我跟皇上告了五天假,为的就是陪着你跟开林。从你师父那儿抢来的马长大了,特别漂亮,你就算不能骑马,我带着你遛几圈儿总行。再有,不是总抱怨我没带着你出门踏青放风筝爬山么?这几天,爹爹也带你去,成么?”   修衡半信半疑的,“真的吗?”   “真的。”唐栩又低头亲了他一下,“知道你不高兴,爹爹瞧着也心疼。把你这小兔崽子哄得早点儿高兴起来,你师父在外面也能更放心。”   “……哦。”修衡的小脑瓜贴着父亲的胸膛,抿出个笑容,“爹爹,我好受多了。”   “再给我几个月时间,把手头的事情捋顺了,在你师父回京之前,亲自教你习武。”唐栩再一次亲了亲儿子的额头,“这回你信爹爹,绝不会食言。”他们这种人,从沙场回到官场的武将,熬出头的一天,是培养出绝对忠心得力之人,不然的话,这辈子都别想清闲。   修衡用力点头,“我相信,谢谢爹爹。”   唐栩心头一松。   下一刻,修衡伸出小手,“我们拉钩吧。”到底是被父亲无意或无奈之下食言的情形弄出了阴影。   唐栩笑开来,一本正经地跟儿子拉钩、盖章。   随后,父子两个去了正房,跟程夫人、怡君细说原委。   程夫人笑着点头,“好啊。”   怡君则握住修衡的小手,笑说:“骑马的时候,好生看看马儿的神采。我最近在画马,你要是听侯爷的话,我送给你一幅,好么?”   修衡立时喜上眉梢,“好!”停一停又道,“我要学做风筝,踏青的时候放风筝,也给师母做一架。”   怡君柔声说好,“得空你教我在后花园放风筝,我也瞧瞧,怎么样的风筝可以飞的更高。”   修衡又欣然点头,“嗯,我会留心这个事儿的。”   这样的情形,唐栩以前就没少见,每次都如此刻:程询的发妻,对孩子的教导都是溶于无声处的,总是不着痕迹地点明孩子需要留心、学习的东西,方式却又恰如其分。   唐栩拍拍儿子的肩,“去瞧瞧天赐,你们小哥儿俩说说话。”   修衡称是,跑去寻天赐。   唐栩说起婆媳两个日后来往时要留意的一些人。他的日子,凭良心说,程询帮他过了好几年,眼下,该他帮着程家过日子了。告假五日,也是要尽早安排好一些事。   婆媳二人用心记下,顺道请教了他一些事。   .   会试、殿试如期而至,程译再次榜上有名,金榜位居二甲,获赐进士出身,此后便是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后考试合格,就会正式成为翰林院编修、检讨等吃皇粮的朝廷命官。   程家又因此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番,门前车水马龙,荣耀显赫依旧。   程询抵达广东,安顿下来之后,命人陆续送回写给亲友的信件,小徒弟自然是忘不了的,有意多写了一些路途中的趣事、见闻。   修衡收到信件,看完之后,实在克制不住惊喜想念之情,又偷偷地掉了两颗金豆子,随后认认真真地给师父回信。   师父喜欢人言简意赅,他不管,偏要要啰啰嗦嗦说一大堆——想到师父看到他长达十来页的信件嘴角轻抽,他就淘气地笑起来,因此,连陆开林的鹦鹉有多笨、自己新得的小笨狗有多可爱都如实相告,最重要的事,他当然不敢忘:这一段日子读书的不懂之处,娓娓道来。   信件送出之后,他告诉父亲,以后会经常写信给师父,家里要给他准备好这一项事由的花销。   唐栩见儿子心情明显好转,因为可以通信又神采飞扬起来,哪儿有不答应的,当着孩子的面儿正色吩咐了管家:世子写给程大人的信,一概视为他加急写给同僚友人的信件。   怡君这边,程询不在家,给她带来的心酸之处其实很多。先是婆婆和两个孩子,婆婆偶尔心焦起来,会担心得整夜不能入眠,她与蒋映雪出尽法宝地开解,总算是有点儿作用;修衡是早慧的孩子,与师父互通信件之后,就又恢复常态,每个月总要有二十来天留在程府;只有天赐是懵懂无辜。   程询起初离开的那几日,天赐晚间不肯睡,吵着闹着要爹爹,她和卓妈妈想尽法子、急得满头大汗,孩子也无动于衷,执拗地咕哝着“要爹爹”。   好几回,终于把闹腾累或是哭累了的天赐哄得入睡之后,她都会在沐浴时,对着氤氲的水汽,默默地哭一阵子。   想念他,担心他——这些情绪,她不比任何人少一分,但所处的位置不能流露出来,只得独自消受。   收到程询报平安的信件,她拿着厚实的信封,回到内室,大白天就无声地哭起来。   拆开信封,看完长长的信件,又哭了一会儿,随后就无声地笑了。   这男人写给她的信,就像是坐在她面前闲话家常,家里家外的事,想的到的都提醒她,又告诉她要如何开解母亲、孩子们,辞藻并不华丽,只是用最精准又朴实的措辞,让她感受到他对她的牵挂。   末了,他言辞诙谐地提醒她照顾好自己,别离家在外的回去之后胖了一圈儿,她这留在家里的却瘦成黄豆芽儿。   特别暖心。   提笔给他回信的时候,怡君并不隐瞒自己理事时的一些小烦恼,细细数来,认真地问他的看法。   就算相隔万里,他们的心魂也牵系在一处,相互陪伴。   只说生活里的可喜之事,能有几件?经常报喜不报忧,写信就会变成必须应付的差事一般,她知道,他不希望那样,自己亦然。离再远,仍旧可以同心协力地过好日子。   末了,她由着自己啰啰嗦嗦,告诫他要如何照顾好自己,别把衣食起居全都交给程安、程禄、程福打理——都是二十来岁的男子,能细心到哪儿去?   很奇怪,给他回信、送出之后,她心绪开朗起来,留心一看,婆婆、两个小叔子、修衡都和自己一样。至于天赐,她现在已经学会程询对付儿子偶尔不着调到耍赖的方式,别说,挺管用。 第82章 荣华路   082 荣华路6   初夏, 蒋映雪生下一子, 取名恺逍, 乳名取自名字,唤阿逍。   有了这件喜事,阖府洋溢着喜气,一次, 程夫人一面抱着阿逍,一面笑吟吟地跟两个儿媳妇说:“眼下我最想要的还是孙女。”   怡君、蒋映雪失笑。   时光荏苒, 又是一年秋。   怡君在婆家、娘家之间来回忙活,到了冬日,先后把嫂嫂孙氏、妯娌徐氏迎进门。   没过多久,昌恩伯世子夫人和碧君先后传出有喜的好消息,廖大太太总算能放下这桩心事, 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程夫人和怡君闻讯,循礼前去看望, 送去补品和小孩子的衣料。程夫人感觉得出,姐妹两个不似以往亲近了, 再就是徐岩, 对碧君似乎也生分了许多。   她也没问,仔细一想,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三个女子终归不是一路人, 长年累月做场面功夫相互担待, 说不定闹得生出嫌隙, 倒不如这样不咸不淡地走动着。   天气越来越冷了,程谨开始着手为长兄筹备在异乡的年货,列出了长达几页的单子,先随信件让程询过目。   程询看完之后,只挑选了几样,回信说我又不是来这儿过日子,你给我筹备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做什么,回京时是扔了还是带回去?   程谨看了,笑了一阵子,却并没听从长兄的话,转手把信拿给母亲、长嫂过目。   程夫人看到长子的言辞,笑得不轻,“你别理他,又不让他千里迢迢扛回来。”   怡君则特别认真地看了好几遍,删减了一些,解释道:“我看过地域治,有不少东西的确用不上。”   程夫人和程谨俱是点头同意。   程询不想要家里的东西,年节之前,却给亲友置办了好几车东西,长辈、平辈、小一辈都照顾到了,都是当地土特产、有趣的小物件儿。   徐氏听夫君说了这些事,心完全落了地:嫁的毕竟是庶子,总会担心自己会被婆婆、长辈一并看低。进门后却发现,兄弟三个情分深厚,婆婆待人宽和,两个妯娌对她就像是很亲近的友人。这样的日子,只需知足,便可长乐。   再一个让她意外的人是黎王妃。不少人说黎王妃性子爽利,对人不乏态度强悍冷硬的时候,却是想不到,私下里是特别可爱的性情,一次与大嫂开玩笑:“我跟你三弟妹,五百年前是一家,你可不准欺负这孩子。”   大嫂也是个妙人,对她眨了眨眼睛,“这人要给你撑腰,往后你要是受了我帮不上忙的委屈,就去黎王府找她。这事儿我帮你记在账本儿上,免得她说话不算数。”   黎王妃就笑着点了点大嫂的面颊,“你主持中馈落下病根儿了吧?动不动就要给人在账本儿上记一笔。”   那是做不得真的玩笑话,她只是觉得这种氛围特别温暖、惬意。   .   到了年底,又到了皇帝为国库犯愁的日子。   这晚,他把黎兆先唤进宫里,一面一起用膳,一面念叨前朝那些事儿。   “今年国库里好歹有了点儿银子,但是完全不够明年的开销。”皇帝笑容苦涩,“舆图中好些边边角角,都是贫瘠之地,朝廷不但要减免赋税,还要贴补百姓,各地官员的俸禄也要按时发放,将士更是不能委屈,他们要是有所懈怠,就又要乱起来。”   黎兆先只能说自己打理的事:“臣这儿没事,都知道朝廷难,没人张罗着多讨封赏。”   眼前人是他格外尊敬的帝王:登基好几年了,别说建造宫殿,修缮宫殿的事情都一再延后——自己能省就省。每到年末,翻着六部呈上来的账目,心里在打的算盘都是来年用到哪些地方最妥当。如今宠爱皇后到了这地步,给的赏赐从没出格的时候。   “如你一般体谅朝廷的人不少,更多的却是漠不关心。”皇帝皱了皱眉,“今年知行、董志和上的那些折子,历数两广境内冤案繁多,不少地方的百姓民不聊生。”   “到底是前些年贪官污吏太多,已成了风气。”这些,黎兆先以前没少听程询说起,因而一清二楚,此刻亦是皱了皱眉,“要不然,皇上给臣几千军兵,去那边帮忙肃清风气?”   “不妥。”皇帝眉宇舒展开来,微微一笑,“知行、董志和打过那么久的笔墨官司,原由就是武将只有在战时说一不二,平时总受窝囊气。况且,整治那边的人,就得是知行这种文官里的人精,他能拿捏住火候,知道什么时候与人虚以委蛇,什么时候心狠手辣。”   黎兆先想想,也是,“虽说如此,臣总是有些担心他。”   “这话说的。他何尝是需要担心的人?”皇帝终于恢复了笑微微的样子,“我知道你一直对这事儿不大痛快,但这不也是为了他好么?”   “……”黎兆先没说话,神色却分明是在说:我一点儿没看出来,明明是你把人扔狼窝里去了,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的?   皇帝笑意更浓,“在那边办事得力的话,三二年可建功立业,回来之后做三品侍郎,便能堵住悠悠之口。这样一来,入阁做候补阁员,便是顺理成章。”   黎兆先这才明白皇帝的深远用意。   皇帝继续推心置腹:“自然,要不是那边的情形太给我添堵,也不会打着磨炼他的旗号把他扔那儿去,捧个奇才而已,我捧得起——别的文官我是真不放心,真没他那个胆色、才智。柳阁老倒是行,但你也知道,他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到了那边万一缠绵病榻,也是有心无力。”   黎兆先对皇帝端杯敬酒,“臣明白了。”   皇帝端杯,一饮而尽,随后说起程询的趣事:“那厮到了广东,什么都习惯,就是受不了那边的饮食。我总不好柴米油盐地赏他,便私下里赏了他二十坛御酒。前一阵他几个案子办得很漂亮,我就问他,赏你点儿什么好,直说。你猜他说什么?”   黎兆先好奇地笑问:“说什么了?”   “那厮问我,宫里是不是没有烧刀子、梨花白、竹叶青?”皇帝说着,自己就先笑起来,“真把我气乐了。末了又说什么呢?宫里的琼浆玉液,喝多了折他的寿。”   黎兆先亦是忍俊不禁。   “我为他好,让他少喝烈酒,他却不领情。这叫个什么事儿?”皇帝笑着摇了摇头,“先是训斥了他一通,到底是派人一车一车地给他送去了上好的烈酒,由着他当醉猫去。有什么法子?我不如此,那厮也能寻到。”   黎兆先笑道:“皇上赏这么多,我就不跟着凑热闹了。”心里却是觉得,有时皇帝对程询,真跟对待自家小兄弟似的,一边儿一本正经地数落着,一边儿又老老实实地让小兄弟如愿。   .   小年当日傍晚,程询在书房的蒲团上打坐。   打坐是道教、佛教及至内功都不可或缺的一门基础功夫,静心修身,到了火候的一个好处,是在睡前放空思绪、摒除一切杂念。   他对佛、道都是择优而取,其余忽略。   这边的冬日,比起京城的飞雪连天、寒风呼啸,过于暖和了些。是以,大多数时候,门窗都是敞开的。   陆放、董志和相形来找程询。   陆开林虽然年纪与修衡相仿,陆放却比唐栩年长几岁,已过而立。   就快过年了,他想跟左膀右臂在一起聚聚,顺道细致地说说当地诸事,他自己的总督府、程询所在的提刑按察使司都在广州,便邀请董志和过来。   程禄把两位贵客请到待客的花厅。   约莫过了一刻钟,程询走进门来,与陆放、董志和见礼。   因为唐栩的关系,陆放没见到程询的时候,便已视为友人,今年上下级共事又颇有默契,更多了一份亲近随意,落座后笑道:“听说你物色了两个手艺精湛的厨子,能做地道的北方菜,今儿可得让他们露一手。”   程询颔首笑道:“这自然不用说。不但有北方菜,还有陈年梨花白。怎么着,来我这儿不亏吧?”   陆放哈哈地笑起来,“不亏。往后我可有蹭饭的地儿了。”   他对这些不是很讲究,妻儿在这里的时候,发妻物色了一个会做京菜的厨子,一家三口都觉得凑合,之后再没计较过这事儿,心思都花到别的地方了:穿的、住的更舒坦点儿是大事。后来妻儿回京,他就更不挑食了。   眼下程询来了,却是跟他正相反,穿、住都能将就,吃喝却是大事,一点儿都不敷衍。   程询望向董志和,“你在那边儿怎么样?饭菜合口么?”   “我还行,一切都好。”董志和笑得很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   席间,三人谈起两广在职官员。   陆放道:“我比你们早来一步,倒是真发现了一名清官,只是,有时候比官场的混子还让人头疼,凡事都是一板一眼,死心眼儿得过了头,根本不肯为大局、长远考虑。”   董志和接话道:“部堂说的是懋远县的父母官万鹤年吧?”   陆放笑着颔首,“那小老头儿我起初挺敬重,但有好几回让他气得跳脚。终究是不堪用。”   董志和就看向程询,“这种烫手山芋,可是你的分内事。想想法子,让他脑筋开窍。”   程询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明年广东有一场涝灾,在前世,万鹤年丧命于杨阁老举荐的按察使手里,理由是阻挠朝廷缓解灾情。皇帝也知道他是当地少见的清官,听得按察使行驶先斩后奏的权利之后,竟也由着此事这样结案。   只因为杨阁老的原因,程询认定万鹤年是含冤而死,而看皇帝态度,便不能不对万鹤年的死因将信将疑。   此次外放,或许可以解开这一谜团。   .   腊月二十六。   修衡站在床上,由师母帮自己穿上一件锦袍,这是她亲手做的。   怡君打量片刻,满意地笑了,捧住修衡那张俊美得出奇的小脸儿,“好看。”转手取过一个大红包,帮他揣入怀中,“师母给你的零花钱。等会儿给祖母请过安、用过饭,就回家准备过年。”   修衡则依赖地搂住她,“师母,其实吧,我觉得还是我们这儿好。”   怡君笑着拍拍他的背,又亲一下他的面颊,“你长大了,过年就要多顾着家里一些。过完年,你想不来,我都要让阿初去接你。”   “我现在觉得,长大了也不大好。”修衡诚实地说,“再大一些,师母就不能抱着我了。”   怡君轻笑出声,坐到床上,把修衡安置到膝上,搂到怀里,又低头亲一下他的小脸儿,“难得啊,我们修衡这是在撒娇么?”   “是啊。”修衡小脸儿蹭着她肩头,笑嘻嘻的,“早知今日,以前就该总腻着您。”   “你这小开心果儿。”怡君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尖,“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不过也没事。”修衡笑容璀璨,“还有天赐呢,我会帮您照顾好弟弟的。我长大了,有好多好处。”   怡君含笑点头,帮他穿戴齐整。   天赐噔噔噔地跑进来,进门的时候一个没留神,跌了一跤。   卓妈妈立时神色大变,弯腰去扶的时候,天赐却已若无其事地爬起来,继续往里跑着,嘴里喊着:“娘亲,哥哥,我们去找祖母。”   怡君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天赐和修衡小时候有着一些相似之处:这一年,抹眼泪的时候基本没有了,口齿越来越清晰伶俐,林林总总的问题越来越多。   修衡快步走过去,“正要去。”又细心地检查了一下天赐的手,“还好,没事。”   天赐拉住修衡的手,又仰脸望着怡君,“娘亲,快些,好不好?我要吃小馄饨。”   小哥儿俩特别亲,以至于天赐的口味都随了修衡,脾气则随了程询:小馄饨要放了香菜的才可以,荠菜包、灌汤包要刚出锅的才肯吃,雪里蕻好歹也要有点儿辣味——这是连修衡都劝不了的。   怡君笑着走过去,“好啊,我们这就去。”   天赐扬起空闲的那只小胖手,交到母亲温暖的掌心。   走在路上,天赐特别开心,转脸望着修衡,“哥哥,等会儿你要回家吗?”   “是。”修衡道,“等哥哥回来的时候,带红包和九连环给你——昨晚跟你说的,没忘吧?”   “嗯!没忘。”天赐说,“我要九连环,不要红包。”语毕,转头望一眼母亲。这是母亲说的,不准要同辈人的红包。   修衡笑起来,“那我多给你带一些有趣的九连环,对了,还有画册,我也给你带几本过来。”   “好呀。”天赐愈发地眉飞色舞,“哥哥回来之后,还要给我讲故事。”   修衡欣然点头,“一定的,放心。”   怡君在一旁看着,心海似有阳光普照,暖融融的,亮堂堂的。   入冬后,修衡歇在程府的日子,每晚都会讲故事给天赐听,孩子哄孩子,可那份儿融洽、喜乐,连大人都做不到。   这是她喜闻乐见的。比起时时刻刻守着孩子,不如让孩子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快乐地长大。她明白这个道理,唐夫人、唐栩甚至陆夫人都如此。   孩子不该是抓在手里由着自己心思成长的,长辈要做的是分辨出哪些人与事对孩子有益。   .   早间一起用膳的,是程夫人、怡君、徐氏和两个孩子。   程译、蒋映雪不宜带着几个月的阿逍顶着寒气来请安,程谨则是因为到了年底庶务繁忙——程夫人早就免了这三个人的晨昏定省。   天赐从过了一岁之后,就开始吃糕点、喝羹汤,后来就闹着要上桌吃饭。   程询、修衡小时候都是这样,怡君分别请教过母亲、唐夫人,没什么不放心的,由着儿子的性子断了奶。   饭桌上,天赐乖乖地坐在修衡身侧,用勺子舀起小馄饨,学着哥哥的样子,先吹几口气,再慢慢地放进嘴里,吃完一个之后,喜滋滋地道:“真好吃。”   修衡则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天赐夹了一个豆腐皮包子,“这个也很好吃,祖母让厨房特地给你做的。不烫了。”   “是吗?”天赐饶有兴致,伸出小手拿起来,送到嘴边,慢条斯理地享用。   程夫人瞧着小哥儿俩,由衷地笑道:“有时候是越瞧越像。”喜好像,那慢条斯理的样子更像。   “可不是么。”怡君笑着应声,又抚了抚修衡的肩,“别只顾着天赐,多吃些。”   修衡点头说好。   天赐却侧头、仰脸,小眼神儿透着不满。   怡君拍拍儿子的脑门儿,“哥哥就不用吃早膳么?祖母、娘亲、三婶不都可以照顾你么?”   “……”天赐这才老实了,哦了一声,继续小口小口地吃包子,过了片刻,咕哝道,“你们又不知道,我爱吃什么。哥哥知道。”   怡君啼笑皆非。   程夫人、修衡和徐氏则逸出愉悦的笑声。   .   用过早膳,天赐坚持要送哥哥去垂花门外,程夫人和怡君便由着他。   两个孩子到了垂花门外,恰逢两辆马车抵达。   “修衡哥!”董飞卿下了马车,神采飞扬地跑向修衡,“我来接你回家。”   “……”修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自己回家,怎么就需要他来接了?   董飞卿知道,修衡平时慢性子,也不着急,笑嘻嘻地站在那儿。   “哦。”修衡沉了一会儿,就闷出这么一个字。   “嗳,这小孩儿是谁呀?”董飞卿敛目望着修衡身边的天赐,“哎呀,这也忒好看了。”说着就弯下腰,跟天赐说话,“修衡哥从哪儿把你捡来的?”   修衡把董飞卿往一旁一带,板了脸,“这是我师弟。”说着剑眉一扬,“你又想挨踹了是吧?”   言辞不善,语气不佳,董飞卿却一点儿都不在意,“那你不早说?我又不会算卦。真是的……”   修衡扯了扯嘴角,这小毛孩儿说话忒没个正形。   “哥哥,”天赐奶声奶气地唤着修衡,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们是来串门的吗?”   修衡笑着点头,握住天赐的小手,“是。等会儿你要是瞧着哪个不顺眼,就让小厮撵出去。”   董飞卿立时苦了脸。这会儿是完全明白了,眼前这小孩儿,就是修衡哥奉为神明的师父的儿子——程家大少爷。   天赐眨了眨大眼睛,“我听哥哥的。”   陆开林这才走过来,“走吗?”说着指一指董飞卿,“他要跟我挤一挤,在你们家里住两天。”说完了,对天赐抿出一个礼貌的笑容,算是打招呼。   “……为什么?”修衡嫌弃地看着董飞卿。   陆开林挠了挠额头,“不知道。你别打岔,行不行啊?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他带回家去。”   修衡转头望向董飞卿,见对方正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   “修衡哥……”董飞卿的一双小手搅在一起,“我在家里,人嫌狗不待见的……你就让我去你家里住两天吧。”   修衡笑了,“这都是从哪儿学的词儿?”   董飞卿却笑不出,“我们家大人好像在吵架,都顾不上搭理我了。一早,我不小心打碎一个花瓶,我娘亲差点儿打我。”   修衡和陆开林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小小的天赐则不安地摇了摇修衡的手,“打碎东西,就要挨打?”   被长辈这样对待,在他们三个,想都没想过。   “闭嘴。”虽然挺同情董飞卿的,修衡仍是当即瞪了他一眼,又俯身对天赐一本正经地道,“没事,没事,他给我们说书呢。”   天赐将信将疑,“是吗?”   “是啊,别当回事。”修衡面不变色,“哥哥得走了,你跟卓妈妈回去找祖母。恺之乖。”天赐是师弟的乳名,恺之是名字,在人前,他会适当地变换称谓。   天赐也已习惯这种情形,不止哥哥,长辈都是这样。他抿嘴笑着点头,又说:“哥哥,初一早点儿来。”   “好。”修衡开心地笑着,弯身抱了抱小师弟,“听祖母、师母的话,好吗?”   “嗯!好!”天赐转身前,对修衡摆了摆小手,“我回去啦。哥哥让车夫当心,刚下过雪,路滑。”   “放心,我一定会留神的。”修衡语气柔和又耐心。   董飞卿看得一愣一愣的,用胳膊肘撞了撞陆开林,“开林哥,修衡哥他……经常这样吗?”想问的是,他崇拜的不得了的唐修衡,对着程恺之的时候,是否总是这样……啰嗦又温和?   陆开林背着手,转头瞧着他,“你管得着吗?”   董飞卿沮丧地搓着小手说:“这是不是就叫流年不利呀?爹娘祖父祖母打架,你们也不待见我。”   陆开林笑起来。   修衡也听到了,忍不住笑了,“走吧,我跟家里说说看。”   “好啊,好啊。只要你肯说,唐伯父就一定会同意的。”董飞卿立时神气活现,一面追着修衡,一面絮絮叨叨,“哥,你的工笔画那么好,这两天能不能教我啊?还有下棋,我也想学诶。”   修衡言简意赅:“再说吧。”继而敲了敲董飞卿的头,“你实在愿意,就喊我修衡哥,别图省事。你爹总跟我师父作对,你不知道啊?”   “大人的事,跟我们无关啊。”董飞卿一脸无辜,“师父没跟你说过吗?”   “……说过也是一样,不准显得跟我特别亲。”修衡犹豫的那一会儿,是因为董飞卿末一句的措辞:他怎么觉得,师父被身边这小毛孩儿自作主张地认了呢?那可不行。   “不管。”董飞卿索性拉住修衡的手,“就要赖着你跟开林哥。别人都没意思,我才不跟他们玩儿呢。”   修衡记得,自己以前也没少说这种话,再瞥一眼他那个小模样,没撑住,笑起来,“那你得听话。”   “嗯!”董飞卿用力点头,随即仍是赖着修衡,坚持同乘一辆马车。   修衡拿这小皮猴子没辙,只好让他如愿。   .   除夕当日,程询收到了怡君给自己的新年礼物:六幅工笔画,是天赐、修衡和阿逍的,另附一封厚实的信件。   程询看完信件之后,对着画像看了好半晌,随后提笔回信,要她下次把最新作的水墨送一幅过来,让他看看有无进益。   以她的功底,若长期坚持,迟早会与名家比肩。倒不是他想有一个才名在外的妻子,而是晓得她对作画近乎痴迷的喜爱,那份灵气悟性也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   她告诉他,这一年,二弟妹、三弟妹和三弟大事小情地帮衬她,府里不少管事、丫鬟也都从不播不转变成了得力之人,她每日清闲的时间越来越多。   既然如此,他希望她把做女工、研读《奇门遁甲》的时间用来作画。   他跟她开玩笑,说别忘了,成婚前,我好歹做过你几日的先生,教过你作画,你总没个长进,我有时候真上火,觉着自己把你耽误了。   随后,又让她给自己弄几份调理身体的菜谱,说了原由:他寻找两个厨子、皇帝赏赐烈酒的事情,她迟早会听说,与其到时候让她气呼呼地数落自己,倒不如先一步招供,就像在家似的,一面调理,一面放心地吃喝。   说的都是这样零碎的小事,可在书写的时候,心绪会变得特别平和、安稳。   当晚,舒明达来与他一起过年。这些年的交情了,同在异乡过年却是头一回。   “折腾一年了,只有这几日能喘口气。”舒明达笑说,“咱哥儿俩得好好儿喝几顿。”   程询莞尔,“酒管够。”   守着一桌丰盛的年夜饭相对而坐,看到的是对方明显消瘦的面容。   大年初六,有不速之客来找程询。此人是富甲苏杭的商贾汪祖寿,程询在花厅与之相见。   汪祖寿年近五十,一袭布衣,清瘦,透着书卷气。他见程询果然如传言中那样年轻俊朗,然而气势慑人,神色中更添三分尊敬。   程询客气地请汪祖寿落座,唤程安上茶。这个人是他没机会留意过的人,一来汪祖寿终究没成为修衡前世至交沈笑山那样天下皆知的巨贾,二来是经商之人,本就不是他能了如指掌的一类人。   汪祖寿开门见山:“在下今年起要在两广扎根,为这里的百姓、将士贴补些银钱。”   程询悠然一笑,“这是莫大的好事。因何亲自登门见我?”   “有一点,要请大人通融。”汪祖寿说道,“来日在下要交给朝廷的赋税、两广的银子,三二年内,账目都要经由按察使司。不合规矩,但是我信不过别人,别人也保不了我的命。此事,大人若能帮忙斡旋,在下才敢留在此地。此外,我可以立下字据,绝不会染指海上贸易。”   “除此之外——”   “没别的了。”汪祖寿说。   “来日我若调任至别处——”   汪祖寿道:“大人调离此处之时,这里必然不再是以前、如今的风气。”   程询笑微微地凝视着汪祖寿,“您若守诺、为人清白,该我帮忙斡旋的,都会尽力。只是,您得明白一点,事到临头起反复的话,我定会翻脸无情。”   那样锋利、直接的视线,若非真的心里没鬼,汪祖寿真要心虚气短。他笑了笑,“大人来这里一年的光景,为多少人翻案昭雪,惩戒了多少贪官污吏,天下皆知。您也放心,您在外绝不是仁厚宽和的名声。”   程询哈哈一笑,“这样说来,来日我需要静心等待,才能知晓您这般义举的原由?”   汪祖寿默认,随即起身道辞,“见过大人,心里踏实了,好去见陆部堂了。”   程询亲自将他送出门外。   过了一阵子,舒明达来书房找他,说起汪祖寿的事:“我怎么觉着,他可能是哪个官员的仇人呢?他有没有与你透露?”   程询摇头,“那些不重要。他来给两广百姓、将士送银子,又照常纳税,不管是想借我的手除掉哪个或哪些官员,只要相关之人该死该整治,我就该让他如愿。”   “……你是真不怕捅娄子。”   “也要看值不值。”程询笑道,“但这个人经商的大致情形,要尽快了解清楚,不然对谁都没法儿交代。”   “交给我。”   两日后,陆放派人请程询过去议事,说的正是汪祖寿的事,担心的与舒明达大同小异:“我毕竟握着兵权,不论是两广、京城官员,轻易不会对我下狠手。可你不一样,你是文官,这两年开罪最多的又是文官,到时候他们若是群起而攻之,这儿又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怕你应付不来。以我之见,不如先对汪祖寿施压,让他说出到底是何意图,再酌情而定。”   程询摆一摆手,“早晚的事。想让我卷包袱走人的比比皆是,就算是如我们所料,先帮汪祖寿除掉相关的官员,等他们知道汪祖寿的账只走按察使司上报朝廷,他们仍旧会因为失去牟利的机会疯狂弹劾我。不是这种事,也会有别的事。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汪祖寿心安?眼下他为何不能怀疑我们会成为第二个景鸿翼?”   陆放沉思良久,叹息一声,黯然点头,“如此,你我联名给皇上上一道折子,说明此事。”   程询颔首,开玩笑:“放心,我不是短命的人。”   陆放瞪了他一眼,“丧气!大过年的,你就不能说几句吉利话?”   程询却朗声大笑。   陆放又是担心又是气闷,把手边的书砸了过去,“兔崽子,就没个正经的时候。”   随后,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送至京城,皇帝很快批示,让陆放、程询酌情安排下去。   与此同时,程询写给在钦天监行走的友人的信也急速送到,友人二话不说,寻找机会反复给皇帝提醒:今年南方将有天灾。   程询的目的在于,皇帝事先生出隐忧,便会吩咐南方各地防患于未然,并且,留出一笔赈灾的银子。   二月,汪祖寿以惊人的速度在广东扎根:出高价让几十间掌柜的把店铺转让给自己;派出手里五名大管事带人去各地,以高于市价三成的价钱,收购百姓家中存着的茶叶、水稻;收购上来的粮食八成上交按察使司,赈济最贫苦的乡镇百姓;最令人咋舌的是,捐银三百万两,用做打造战船。   对于此人近十年来经商的情形,苏杭一代的人传回消息:虽说无奸不商,但在商贾之中,汪祖寿是仁厚之辈。   有些百姓说是活佛显灵了,有的说是财神爷降世了。   官场情形却是大相径庭。   通报此事的邸报送到各官员手里,陆放也召集官员宣读了圣旨,更态度强硬地警告过,结果仍与无用功一般——   从这时开始,程询的签押房就没断过官员。问他为何越权干涉商人缴税的人有之,要求看汪祖寿经手诸事账册的人有之,气冲冲来质问、威胁他的人有之。   他们就是要仗着天高皇帝远装聋作哑,就是要跳着脚地拉帮结伙找程询闹事。   程询起初一概不理,没时间:梳理汪祖寿及时交上来的账目、入账存档,跟皇帝讨得力的专司这笔账目的人手,向陆放讨要赈灾的官兵、去最贫穷的乡镇县城赈济……哪一件事,都比应付那些官员重要。   忙过这一阵,他也看出了端倪,大抵知晓汪祖寿想通过自己除掉的人是谁了。   这一阵,官员因为他的避之不见,肝火更为旺盛,以端州知府汪正为首的六名知府、四名县令,联名上疏告他的状,大意是他与商贾勾结,牟取暴利,汪祖寿刚到广东,他们便已发现诸多端倪,恳请朝廷派御史来彻查。   这不是他消息灵通,那些人根本就没想瞒他,四处放话。   他看过那十个人的名单之后,讶然挑眉,其中竟有懋远县令万鹤年——那个算是硕果仅存的清官。   要知道,万鹤年管辖的懋远县,一万人左右,一直穷得叮当响,如今是赈济的县城之一。   想不通,就要见一见,何况对方一直在等着。他当即唤人去请。   程询没换官服,坐在长案后方,望着万鹤年在霞光之中进门,见对方身量不高、精瘦,一看就是分外耿直、倔强的面相。   万鹤年见程询一身便衣,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停下脚步。   程询牵了牵唇,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说话。”   万鹤年却道:“卑职此番前来,是为公务。请程大人换上官服,卑职才好详细禀明。”   程询淡然一笑,“那你不妨回去,等我治了你擅离职守的罪,再说别的。”   万鹤年皱了皱眉,冷笑一声,眼含鄙夷地望着程询。   只凭这些,便不难想见到,对方把自己当什么人了。怪不得陆放对这人是那样的评价。程询睨着万鹤年,眼神由温和转为冷凛。相对而言,贪官污吏不足为患,最棘手的反倒是这种墨守成规冥顽不灵的清官。整治,于心不忍,亦可能激起一方百姓的民愤;不整治,日后他底气更足,时不时地给你添堵。   但是,不知好歹、影响大局的人,在他这儿与赃官没有任何区别。   对视片刻,万鹤年败下阵来,敛目看着地上方砖。程询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不是有血有肉的人,只是需要权衡得失、选择是否舍弃的物件儿。年纪轻轻,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气度、威仪?   程询语气凉飕飕的:“坐下说话,或者,走。”   “卑职站着说话。”   “说。”   万鹤年道:“商贾汪祖寿的事情,卑职不知大人与陆部堂是如何说动了皇上,但卑职以为,二位犯了大忌。”   程询侧转身形,换了个闲适的坐姿,“怎么说?”   万鹤年瞬间义愤填膺起来,“商贾是什么东西?官府怎可与商贾纠缠不清?日后若是出了商贾乱政的事,是你程大人担得起的干系?!”   程询眸子微眯,“不过五十来岁,耳力、眼神就都不行了?宣读皇上的旨意时你没听到?邸报上的字都不识得?”   “圣旨、邸报怎么来的,程大人比谁都清楚。”万鹤年又冷笑了,“卑职实在是想不通,汪祖寿为何谁都不信,只相信你程大人所辖的按察使司?眼下他的确是会给百姓一些甜头,可谁知道他真正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要打通了对外贸易这条路,眼下他付出的这些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况且他那架势,分明是有备而来,焉知不是你程大人早就与他商议妥当了一些事!”   程询玩味地笑了,不屑与他解释,“说得好。这些你写到折子上就是。”   “卑职要奉劝程大人一句,上有黄天,下有厚土,中间有黎民百姓,人活在世上,总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程询问道:“你对得起懋远的百姓么?”   万鹤年语声铿锵有力:“卑职无愧于心!”   程询追问:“汪祖寿赈济懋远的粮食,你收不收?”   “为何不收?本就是不义之财,本就是百姓的民脂民膏。”   程询唇角缓缓上扬,定定地看了说话的人一会儿,道:“回去。粮食三两日就到懋远。”   “卑职已安排下去,县丞可代为签押。”   “好。我素来欣赏硬气的人。”程询从容起身,吩咐左右:“更衣,升堂。”   “是!”   万鹤年再看到的程询,身穿三品大红官服,凛然之气令人不敢逼视,竟是久居上位者的威仪。   程询落座,望着下方的万鹤年,惊堂木落下,沉声道:“来见本官,可有上峰允准的手谕?”   “……”万鹤年哽了哽,“大人容禀……”   程询抄起一把令签掷于地上,语气冷硬如铁:“擅离职守,还欲辩解,拉出去杖责!”   万鹤年却冷哼一声,“若无天子诏命,卑职若非罪大恶极,大人便不可对官员滥用刑罚。”程询来广东一年了,所经手的案子、查办的官员,自来是先上报刑部,不曾行使先斩后奏的无上权利,所有人就都以为,皇帝并没给他最重的生杀大权。   程询起身,“万鹤年接旨。”   “……”万鹤年一时僵在原地。   .   舒明达行色匆匆地来找程询,在书房落座,先听程禄说了至交与万鹤年杠上的事儿,少见地现出惊愕之色,“结果呢?”   程禄回道:“打了万鹤年十板子,念在他是初犯,素来清廉,不予深究擅离职守的过错,让他从速滚回懋远,去做他的父母官,若再不知轻重,当即革职查办。”   “……”包括万鹤年在内,应该没人能想到,程询敢让鹤立鸡群的清官颜面尽失。沉了片刻,他笑了,“也好。这何尝不是立威的绝佳手段。”动辄玩儿命的清官犯浑的时候都不容着,何况本就做贼心虚的官员?但是,这也存着莫大的风险,不是被惹毛了,程询不会这样做。   此刻,程询负手站在一顶软轿前,等万鹤年被抬到跟前,摆一摆手,等人退下之后,言语似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若为官,要有自知之明,切忌自命清高;若爱民,要先学会自省,反思你的百姓因何需要商贾接济;若厌弃商贾,此后一针一线一餐一饭,一概亲力亲为。我欣赏硬气之辈,却厌恶硬气却无资格之辈。我之功过,自有朝廷、百姓评判。”   万鹤年没有抬头看他。   程询后退两步,打个手势,“送他走。”随即阔步去了书房。   程禄已经备好六菜一汤、两碗肉丝面、一壶烧刀子。   程询换了身衣服,坐到桌前,仍是目光如刀。   舒明达低低地笑起来,亲手给他斟了一杯酒,“还成么?”   缓了片刻,程询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气得肝儿疼。”   舒明达哈哈大笑,“先吃几口菜,我有好消息给你——与汪正、汪祖寿相关。”   程询点头,举筷吃面。   舒明达娓娓道:“蔚滨和我、陆部堂一起派人从速查出来的:汪正与汪祖寿本是堂兄弟,汪正做官之后,侵吞了汪祖寿那个房头的产业,用来上下打点。汪祖寿双亲一把年纪,哪儿生得起这种气,真是被活活气死的。   “汪祖寿葬了双亲之后,变卖家当,离开家门,换了名字,原名单字一个昰。   “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倒是没想到,今时汪祖寿能找到你面前,绕着弯儿地让你给他双亲报仇雪恨。   “汪正见过汪祖寿了,初衷是去攀交情,却没想到……不然不至于闹腾得这么厉害。”   程询继续大口吃面,吃完之后,把碗一推,问:“属实?”   “废话。”舒明达怀疑他被万鹤年气糊涂了,“我们三个人出手,查一个商贾、一个官员的底细,那不是手到擒来么?”   “属实就行。”程询用指关节刮了刮一边的眉毛,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有了结论:“办他。”   舒明达放声大笑,“早想到了,但你悠着点儿吧,把人逼得买凶杀你就犯不上了。”   “悠着点儿?”程询唇角上扬,语气悠然,言辞却带着刀子,“藐视君王、散播流言、扰乱军心民心,哪一条不是杀头的罪?要是到这会儿都不下狠手,我还活个什么劲儿?”   “就知道你得这么说。”   .   三月中旬,汪正等十人的折子被原样驳回,皇帝质问陆放、程询的旨意尾随而至:为何失察,为何任由官场谣言四起。   而就在前一日,汪正被处斩立决。   三月下旬,程询先后问罪联名上折子的五名知府、三名县令,轻则罢黜官职,重则上报刑部,抄家之后,木龙囚车押解回京。   一时间,官场人人自危,再无人敢妄谈汪祖寿一事,只有百姓始终对这商贾感恩戴德。   汪正死后,汪祖寿对着双亲的灵位大哭一场,病了小半个月,之后一切如常,兢兢业业地造福这一方天地间的百姓,不乏做散财童子的行径。   四月初,户部两名主事、工部右侍郎来到广东,分别协理程询经手汪祖寿上交的账目、督造打造战船事宜。补缺的官员也一一就任。   没几日,河道总督前来,进河道衙门,摄河道巡察、堤防、疏浚事宜。   程询总算能稍稍松口气的时候,收到了董志和一封信。那厮在信里居然跟他客客气气的,说飞卿一向顽劣乖张,这一年多亏有修衡带着,进益颇多,几时回京,当登门感谢你与唐侯。   程询回信只说客气了,小一辈人,随缘即可。之后,又收到修衡的来信。   修衡每封信都要写十来页,这次也不例外,事无巨细地说起身边大事小情,恰好提到了董飞卿。   董飞卿今年一直不大高兴,总爱往唐府或陆府跑,动辄就要住几日,稀奇的是董家的长辈也能放心。修衡觉得奇怪,就和开林派小厮出去打听了几句,才知道董飞卿的长辈起了冲突:董飞卿双亲正在闹和离,董大奶奶和公婆冲突不断。   修衡说:董大人在广西的差事特别清闲么?一定是,不然怎么会隔着几千里跟妻子吵架?   一如以往,这孩子聊着聊着就跑题了,问他在广东是不是特别繁忙特别威风,因为好多人提起他,都显得很害怕。   但是,修衡说,我知道您是有铮骨、风骨的人,被您惩戒的人,是罪有应得。师父,我以您为荣。我跟天赐师弟说过,他很认真地点头,说我也是。   随后,话题到了天赐身上,说天赐也会解九连环了,看过的画册再看第二遍,都记得清清楚楚。又说我可得更加用功,不然迟早露怯,没什么可教师弟的。   于是,话题再次跳转,关乎正统学问、偏门学问,先说见解,再说疑问。   到末了,他总算又记起了董飞卿的事情,说师父,我看着董飞卿可怜巴巴的,想对他好一点儿,可以么?   随信而至的,有两幅工笔画,一幅是他养的那条小笨狗,憨态可掬,活灵活现;另一幅是董飞卿的画像,剑眉凤眼、笑容璀璨张扬的一个小孩儿。   这算是交的功课,也是跟师父分享生活点滴。   程询看信时,一直是笑微微的,回信时心情也很愉悦。至于董志和的家事,并不关情,只让修衡随心迹结交友人。   经过春日里杖责万鹤年,杀伐果决地惩处了以汪正为首的九名官吏,两广官场真的安生下来,风气再不是以前那样的一盘散沙。   官员只要不傻,没疯,就看得出皇帝全然信任程询,自己的仕途掌握在程询手中。   只杀人整人也不行,手中有权,便要恩威并施。为此,程询筛选出几名积极当差的官员,上报吏部,为几个人请功,少至嘉奖几个月的俸禄,多至官职升迁。   侯尚书收到折子,当即转呈皇帝过目,皇帝当即批准。   官场一直肃穆乃至沉重的氛围终于有所缓解,都看到了盼头,办差竟都积极起来,有的是知道天命难违,有的则是想为程询升迁回朝出一份力——越早送走这位煞星越好。   至于万鹤年,程询自然会多留意几分。万鹤年被杖责送回懋远县之后,养伤数日,痊愈后一如既往做父母官,但是,细枝末节流露出他对程询乃至朝廷的不满,这情绪无形中也影响到了当地百姓。   程询懒得搭理他。年过半百,仍是看不清局势,心中只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这种人不想往好处活,他绝不拦着。   入夏,皇帝的密信频繁起来,这次是心绪愉悦之故。   皇帝对这边生出了诸多乐观的憧憬,在信中说,只要将这情形再维持一年半载,知行你便可回京。   程询心说你想得倒是美,我这儿最难的一关还没到呢。他只能委婉地给皇帝泼冷水,说起河道总督来到广东的事,问是否钦天监看出了异象,认为此地将有天灾。   皇帝的信件再至,情绪便明显地有些低落,说钦天监这回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笃定今年广东将有天灾,我最头疼的正是这件事。我想过,再传一道旨意,你协理河道总督巡察各处,好生琢磨琢磨河道管理,若是钦天监言中,要力求将损失减至最低。但此举有待斟酌。你好生权衡一番,毕竟,这件事办好了,是大功一件,办砸了,便是两广百姓心头的罪人之一。更何况,你本就可以置身事外。   程询要的就是这结果,毫不犹豫地回信,说为臣者没有应不应该,只有是否尽力尽忠,此事全凭圣上做主。心里却有点儿啼笑皆非:皇帝永远用着蹩脚的一招,就是激将法。   半个月后,皇帝的旨意如约而至。   河道衙门人人自危之余,打起十二分精神,只求自己别招惹到这煞星。高兴的只有河道总督:他官职比程询高一级,却没有先斩后奏那样大的权利,说什么不是什么的情形屡见不鲜,有了这个助力,就等于有了皇权做靠山,可以毫无顾忌地行事,力求做出点儿功绩。   程询与河道总督都庆幸的是,这边的河堤、河道修建得很坚固。毕竟,这类事朝廷当初都派专人督办,饶是当初景鸿翼那等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坏事。   当务之急,是拿出行之有效的章程。   程询对着河道舆图琢磨了大半个月,大抵明白了前世万鹤年的死因。   懋远县地势很低,邻水,百姓大多在坡地种植水稻茶叶为生,坡地最下方是没有用处的荒地。若有水灾,主干道便要分流削减水势,懋远是所在区域最适合之处。若分流,势必湮没百姓的田地。这样的地方有几个,但别处的父母官不是万鹤年。   若在当时,官府没有妥善地安排懋远县百姓,万鹤年和百姓一定会认为没有活路了,既然如此,那就不妨与分流的官员军兵玩儿命。官员就算有先斩后奏的权利,能当即处死一个万鹤年,却绝对不敢斩杀无辜百姓,只要事后被清算,严重了要落个灭九族的下场。   一处分流不成功,便会影响甚至摧毁全盘计划,让几十万百姓置身于修罗场,轻则失去家园,重则葬身洪水之中。   损失早已注定,部分农田会被摧毁绝收,部分房屋势必倒塌。   这一回,亲身参与,程询需得绞尽脑汁,帮河道总督完善细节,帮百姓安排退路、讨要补偿,把几十万受灾的数目减至几中之一。一旦失败,正如皇帝所言,他就是罪人。   怡君来信,第一次说起他在这边的情形,问会不会觉得特别棘手。   程询斟酌之后,适度地透露了一些实情,说我要尽力而为。   怡君再回信的时候,绝口不提此事,只是告诉他:近来听了他的建议,每日作画一个时辰,许是心绪平和之故,大有长进;她和修衡都画了几幅他的画像,常让天赐看,如今天赐看到画像就会指着说是爹爹,又问爹爹何时回家;修衡如今琴棋书画皆精,功底甩了同龄人好几年。   末了,她说:前两日与娘闲聊,我说广东那边的衣料、茶叶好像很不错,娘笑说,那还不容易,等知行回来的时候,让他亲自置办一些,亲自带回来,这点儿小事,他还是办得到的。   我替你答应娘了。   我和娘都觉得,不论你是位极人臣,还是闲云野鹤,只要你在,都很好。   做你认为对的事,记得我们在等你回家。   她用家中微末小事告诉他:只管放手去做,不需考虑成败,不论如何,他们是他的亲人,信任、支持,更会陪他接受成败。   程询心里暖流涌动,又有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或许,人世欢欣知足到了极处,总会有淡淡的酸楚相伴。   或许,那淡淡的酸楚,是为了提醒人要珍惜。   一直,一世,用心珍惜。   .   八月,天象异常,可恨的天灾还是来了。   暴雨来临前两日,陆放调集官兵,按照事先与程询、河道总督商议好的章程,从速安排下去:分流会影响到的百姓,在高处搭建帐篷木棚,准备相应应急之物;请锦衣卫携圣旨给当地官员,带官兵说明灾情将至,分流淹田势在必行,官员不论如何要劝说百姓迁移;陆放与程询、河道总督已为这些百姓请示朝廷减免三年赋税,酌情贴补钱粮,皇上已恩准。   此外,陆放选拔出一万精锐军兵,留作抢救受困、落水的百姓。   他们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是否能成,都是天意。   最近几日,程询并未留在广州的按察使司,终日与河道总督四处巡察。   舒明达担心万鹤年出幺蛾子,亲自去懋远县传旨,随后找到程询,说:“接了旨,神色却有些古怪。我心里不踏实,放下两名手下,看他有没有奉命行事。”   程询颔首说知道了。当日午间,陆放特地拨给程询的一千官兵赶至,等候他的调遣。   下午,起了风,太阳隐藏在厚重的云层后面,天阴沉得有了肃杀之气,偏又闷热至极。   翌日午后,锦衣卫那边有了回信:懋远县百姓已经陆陆续续迁移,只是,万鹤年及二百来户——近千人留在家中,根本没有迁移的意思。锦衣卫觉出蹊跷,去县城里走了几趟,听得几个人叫嚣着要留在家中,待得河道衙门的人来分流淹田时,定要与之不死不休。   程询当即命人备马,率领官兵从速赶往懋远。两名千户早就得了陆放的吩咐,对程询唯命是从。   舒明达不放心,闻讯后带着两名锦衣卫追了上去——暴雨将至,要应对的又是一根儿筋的县令和百姓,但凡出一点点的差错,程询大半年来的心血打了水漂不说,能否安全回到衙门都未可知。   .   抄近路也要二百多里的路程,加上几乎让人发狂的闷热、至黄昏忽然而至的暴雨,使得一行人入夜方赶至懋远。   程询与舒明达起先策马走在前面,军兵尾随在后,狂风大作时,两人便弃了坐骑。   河道总督闻讯后,披着蓑衣,艰难地赶到程询跟前,在狂风暴雨中大声询问原委。   程询言简意赅地说了,道:“这是我的事。你只需做好你的分内事,个中利害你比我更清楚。”   河道总督隐隐觉得,面前的年轻人身上凝着一股子戾气,明知不是针对自己,仍是心弦一紧,正色保证:“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   先一步去前方探路的锦衣卫赶回来,禀道:“回大人,懋远那些百姓正赶去县衙集合。”   程询颔首,“带路。”   河道总督对身边两名亲信打个手势,示意他们跟过去看看。   夜雨苍茫,雨线在闪电中闪着光。人眼前视线模糊,耳畔只闻风声、雨声。   每个人都是目光坚毅、神色肃然。   入锦衣卫的人,都经受过长期堪称惨无人道的训练,哪一个拿出来,身手都不输于作战勇猛的将士;   陆放拨给程询的这一千人,是精锐中的精锐,怎样恶劣的天气、艰难的环境都能适应。   可程询不同,说起来也曾习武,但时间不长,热衷的只是骑射,到了近几年,碰骑射的时候都少了。可是,他的步履始终稳健迅速,身形一直挺拔如松。   支撑着他的,是意志。   舒明达明白,军兵也都明白。   望见懋远县衙,程询加快步调,到了县衙外,脚步停了停:县衙内外,聚集着当即百姓,黑压压一片。   两名千户的手按上佩刀的刀柄,对了个眼色,相继打手势传令:看管好这些刁民,原地待命。   一千官兵迅速整队,手按上了刀柄。   程询大步流星走进县衙大堂。   舒明达与两名千户和锦衣卫落后他几步。   河道总督的两名亲信亮明身份后,也走进大堂。   身着官服的万鹤年静静站立在大案后方。   程询除掉蓑衣,信手扔到一张椅子上,对万鹤年招一招手,“下来,等候询问。”   万鹤年称是。   纵有蓑衣挡雨,程询的官服下摆也早已湿透。他并不在意,只是取出帕子,拭去面颊上的雨水。随后,负手走到大案后方,绕行一周,边走边敛目打量,随后,缓缓踱步至万鹤年面前,漠然道:“违抗上命。把他这身儿皮扒了。”   两名千户立时高声称是,三下五除二地摘掉万鹤年的乌纱帽,扒掉他的官服。   程询知道万鹤年心里那点儿陈腔滥调,“要请圣旨?”   万鹤年当即跪倒叩头,“叩请圣安。”怀揣圣旨之人,代表的便是皇帝,官员都只能跪着说话,何况一个已经被摘掉纱帽的戴罪之人。   “圣躬安。”程询移开脚步,缓缓踱步,“意欲何为?”   “分流淹田一事,卑职万难从命。”万鹤年声音平静到了木然的地步,“卑职在懋远,已有十数春秋。到此地第二年,也曾遭遇天灾,上面的说辞与今时今日如出一辙,可在后来,都成泡影,今年说减免赋税,来年便寻别的由头跟百姓要钱要粮;遇灾时允诺给的贴补,事后无人再提,如何讨要也拿不到。那一次,死的人已经太多。”   程询道:“说下去。”   “卑职祖籍并非此地,但这些年过来,此间百姓就是我的父老乡亲。”万鹤年抬起头来,眼神平静地望着程询,没有一丝畏惧,“一万百姓,我熟识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们把我当亲人,可在上面再次哄骗他们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为官至此,有何面目留在人世?”   程询神色冷酷,“要寻死?”   万鹤年道:“我把话跟程大人说明白了吧。守着河道过了这些年,不论是我还是百姓,都估算的出分流的时辰。在那之前,程大人除非将我与外面的百姓屠杀殆尽,否则,我们一定会赶去阻止。能成,迁移出去的那些人,起码可以安生度日;不能成,我们也已为他们拼上性命,对得起天地良心。自然,按察使对官员有先斩后奏的权利,我不知道的是,按察使有没有屠戮百姓的权利。”   舒明达和在场旁人听到这儿,都已是怒火中烧。   程询反倒出奇的冷静,仍是语气漠然:“你心中那些盘算,我清楚。但是,你似乎算漏了一点——眼下代替朝廷对百姓许诺之人,是否挥起屠刀的按察使,是我程询。”   万鹤年居然笑了笑,笑得有些不以为然。   程询不以为意,继续道:“你做此地县令十数年,把他们当做父老乡亲,可到如今,你仍旧让他们活得低人一等,便是在丰年,他们有时都要朝廷贴补。是,战之过,但为何与你处境相仿的县令,都能让辖区百姓过得比你的百姓富裕?他们怎么就能任职三五年之后便升迁到别处?他们怎么就没活成你这样在朝廷面前始终是要饭花子的德行?”   万鹤年欲辩解,程询却逼视着他,加重语气:   “你无能!自己都没活出人形,却自以为高人一等;自己的百姓食不果腹,却带的他们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甚至质疑朝廷。你这嘴脸,当真是文人的耻辱,着实令人作呕。”   万鹤年无法再维持先前的平静,眼神流露出愤怒,面色转为清白,身形哆嗦起来。   舒明达看着,有点儿怀疑这人会被程询活生生气死。   程询的话还没完:“照你的说辞,朝廷一次没照顾到懋远,便会永远亏欠你们?出过一批贪官污吏,如今、日后就再也不会有清明的官场?若是这样想,你还活着做什么?十几年前投河自尽,岂非皆大欢喜?”   万鹤年气愤难当,语声有些发颤地回嘴:“我信得过朝廷,信不过的是与商贾联手的程知行!”   “我知道。”程询牵了牵唇,缓步走到大案后方,手抚上惊堂木,没再掩饰眼中的锋芒与不屑,“只是,谁需要你信得过?你倒是瞧得起自己。”   万鹤年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身形抖得愈发厉害,“原来程大人既是来杀人,也是来诛心的!”   程询言归正传:“你若尚存几分良知,即刻劝外面那些百姓迁移。分流淹田之事,非尔等可阻挠。”   万鹤年身形似筛糠,语声的气势却很足,便显得说不出的古怪:“该说的话,我已跟你说明白。怎么,程大人以为我在说笑么?又或者,不敢杀我?”   程询牵了牵唇。   万鹤年见他没当即应声,抬头望过去,笑得讽刺,“不论是杀我还是把我下狱,外面的百姓都不会答应……”   程询打断他的自说自话:“不要说你一个七品县令,就算皇亲国戚在此,执迷不悟,我照杀不误。刁民为你不平,有一个我杀一个,有两个我杀一双,成群结伙地送死,我就全部就地正法!”   万鹤年的身形停止了颤抖,语声也变得平稳,含讥带嘲地道:“你还是三思为好。我们到时候走不出去,迁移出去的百姓自会知晓我们已落难,总会有人替我们做完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嗯?”戾气、杀气自程询双眼迅速蔓延至周身,语声亦透着戾气、杀气,“为了你这一万人的得失,便要让几十万人陷入人间炼狱?为了你们的怀疑,便要让两广及至朝廷承受不可估算的损失?你们也配!   “你这种货色,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得不到朝廷的赏识,便绞尽脑汁地得到一方百姓的称颂,几时遇到机会,便挂着个为百姓着想的名头送命,妄想着青史留名。   “为了大局,你们这一万人,我真不会放在眼里。   “焉知你们如愿,将会有多少军兵为了赈灾、救民生死攸关?上沙场舍生忘死的热血儿郎,凭什么为你们这帮蠢材善后!?兵力损耗,倭寇便有可乘之机,接踵而至的便是战乱!你一条贱命,能抵谁的命?你们一万人的身家性命,又值多少军需?”   一声声质问,一句句道明最残酷后果的言语入耳,万鹤年的头渐渐垂了下去。   程询语气更为激烈,眼里只剩杀气:“我把话放这儿:时候尚早,你若奉劝无辜百姓回头是岸,我不会取你性命;再有迟疑,我会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外面那些百姓因你的愚蠢成为刀下亡魂!   “迁移出去却不安分之辈,你会眼睁睁看着,我把他们当做沙袋,葬于洪流之中!   “至于你,我会留着你,来日将你凌迟处死!”   语声微顿,他重重一拍惊堂木。   万鹤年身形猛然一颤。   程询语气转低,一字一顿,道出未尽之语:“诛你十族。”   万鹤年吃力地抬头望向程询,对方却已点手唤两名千户,“吩咐下去,一刻钟之后,看不到万鹤年走出去,便将县衙内外的刁民就地正法!”   两名千户愣了愣才高声称是,转身走出大堂。并不是质疑程询的命令,而是因为此刻的程询杀气太重、气势过于骇人。   他们都如此,何况万鹤年。第一次相见,他就知道这年轻人有着超出年龄的气度,心肠过于冷硬。而在此刻,他看到的是这年轻人睥睨天下、残酷冷血的一面。   一丁点儿的犹豫迟疑都没有,就决定了一万人的生死……   可怖。   是,他憎恨程询,憎恨程询上次在按察使司给他的羞辱,憎恨程询末尾说的那一番让他反感却无从辩驳的诛心之语。最早,是憎恨程询那个做过次辅的父亲。   他就是生来厌恶商贾,且认定与商贾为伍之人品行下作卑劣。   他就是不相信,这样的一个年轻人,真的能够肃清官场、造福百姓。   一直憋着这口气,憋到了现在。他以为到了程询现出真面目、心虚气短的时刻,哪成想,程询的真面目是这样的。   他再一次发起抖来,只是,这一次的原由,是因为程询指出若阻挠分流将带来的诸多灾难……先前想过么?也想过,但认定了上面只是做官样文章,不是这儿出问题,就是别处出岔子,到最终,大伙儿逃不过一起陷入水深火热的结果。   舒明达则对两名手下、两名河道衙门官员打个手势,一起走出大堂,道:“是非曲折,方才你们也听到了,我们不妨亮出身份,去跟百姓好生解释一番,点出知行的态度。百姓们的怨气,是受了万鹤年的影响,平白无故的,谁愿意陪着个蠢货送死?”百姓敢起哄,是笃定法不责众。   几个人齐声称是。   大堂内,几乎让人窒息的沉寂之后,万鹤年挣扎着站起身来,“我……我去跟百姓们说,让他们尽快迁移到安全的所在。随后,听凭程大人处置。”   程询睨着他,“你那身儿皮,不妨再穿一次。”   万鹤年低声称是。   .   广东连日强风暴雨引发近四万人受灾的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在京官员顺道得知,陆放、程询、河道总督这些日子大多数连轴转,亲自带着官兵去灾情严重的地方,救人、安民、勘察灾情。   皇帝立刻命户部拨赈灾钱粮物资,唐栩主动请命加急送去。   皇帝想一想,准了。五军都督府里的事情,唐栩已经驾轻就熟,调/教出的属下都能独当一面,钱粮物资有唐栩这样的人运送,中间必不会出现一边走一边减少的情形。   修衡起初闹着要去,得知那边灾情严重,自己去了只能添乱,便满心遗憾地作罢,只是收拾了两书箱功课,请父亲帮忙带给师父。   唐栩临行前,来到程府,问程家人有无要捎带的东西。   程夫人道:“带一句话就行,让他珍重。”   怡君点头附和,别人亦然。   唐栩启程后,皇帝想起了钦天监的人,从上到下行赏,更给了最先提及南方隐患的官员升官和两年俸禄的赏赐。   大多数时候,他觉得那些人神神叨叨的,十句话里能有一句可信就不错,但是这次,他们无疑是立了大功:因为那名钦天监官员敢用性命担保绝非妄言,才有了事先做出的缜密的筹备,损失少说要减轻八成。   再想封赏的人,自然是陆放、程询、河道衙门里的人,没有他们呕心沥血,便不会有这超出他期许的结果。但现在不是时候。   两个月后,刑部收到关于懋远县令万鹤年的卷宗,上交皇帝。   程询的建议是,万鹤年杖责三十,革去官职。这是他曾说过的话,便不会更改。   皇帝依然爽快地准奏,只是追加了四个字:永不叙用。   念及这样一场风波,需得惩戒的只有一名官员,足见那边官场风气已非往日,皇帝心里愈发松快。看过舒明达的密信之后,他神色一黯,吩咐刘允:“派一名太医去广东,那边的几个人都累病了,赏赐之物多多益善,你看着办。”   之后,宁博堂主动请命,外放去懋远做父母官,吏部正愁没人愿意去,欢天喜地地让他如愿。   唐栩回京复命,告诉皇帝,灾民已都按章程安置好,所属官府正按照上面的意思予以抚恤。到了程府,他告诉程夫人,程询虽然辛劳一场,清减了几分,但是身体底子好,没事。末了奉上帮忙带回的家书。   程夫人的眼泪当即就掉下来,“这孩子……从离京到现在,办的哪一件事都让我心惊胆战,要是在跟前,我怕是拼了命也要拦下他……”   唐栩连忙温言宽慰,替程询道出种种举措的深意和原由。   他对于程家已不是外人,程夫人着实对着他哭了好一阵子。之后,心绪才明朗起来:大风大浪都过了,再不需担心什么。   随后,唐栩见了见怡君,把一箱子书稿、画作交给她,“知行要我带给你的。”   怡君笑着道谢,问:“他在那边怎样?”   “很好。”唐栩自然要保持说辞一致。   怡君颔首,敛目,和声道:“你们说很好,那就很好。”   “……”唐栩见她眉宇间分明存着一份伤痛,费了些工夫才神色如常地道,“辛苦劳累是免不了的,别担心。我回京的时候,他送出我二三百里,硬是把我灌多了。”   怡君这才由衷地笑了,“还不是侯爷随和,肯迁就人。”   又闲谈一阵子,唐栩道辞,去外院见程译、程谨。   .   时年腊月初,皇后和徐岩先后传出有喜两个月的喜讯,皇帝大悦,自此时起,便开始斟酌孩子的封号、名字,男孩女孩分别取了好几个。   怡君和唐夫人听说之后,喜不自胜。徐岩成婚好几年了,一直用药膳调理着,眼下身体已与常人无异,她们便希望好友早些生儿育女。   今年给程询准备年货一事,怡君揽到手里,跟程谨解释:“我料想着,你大哥今年过于劳顿,需得调理一番,这些事,我应该比你更在行些。要是内外一起着手,反而麻烦。”   程谨忙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大嫂来办,定然更为妥当。我跟账房招呼一声,到时候直接走账。”   怡君笑着说好,回到内院,问过婆婆的意思,一事一物亲自过目、筹备。   .   家中送来的年货,有诸多养身的药材,居然还包括一名药膳师傅——程询愣了片刻,才让程禄去给药膳师傅安排住处。   接下来,官场分外消停,回归到了本该有的风气,官员也有了本该有的精气神——当然了,有不少是这三两年才到此地补缺,本质就很好。   程询逐步放松力度,让陆放之流的高官立威,取代按察使在官员心中的威信和地位。不管什么地方,让官员诚惶诚恐的都应该是总督巡抚之流的一把手,而不该是按察使。这地方,这年月,毕竟是特例。   对诸事游刃有余,程询的日子清闲自在起来,常带着三名小厮游走在如画山水之中,用心描绘出来。更有两次,权当串门儿,去懋远看望宁博堂。   宁博堂过来之后,狠生了一阵子气——这地方的百姓念旧,不少人痛恨把万鹤年撵走的程询,排斥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幸好县衙的人都识相,对他言听计从,百姓敢起哄却不敢挑衅,慢慢地也就认头了。   两个旧相识坐在一起,说眼前事的时候少,说京城旧事的时候多。   这样到了端午节,陆放在官场的威信日盛,按察使司更加清闲。   程询百无聊赖,天气又十分炎热,一日定有大半日在书房打坐、静思。   七月,修衡一封喜气洋洋的信件送到他手里。   修衡告诉他,黎王爷和王妃添了个小郡主,因为郡主与帝后新添的柔嘉公主生辰相近,皇帝觉得两个孩子有缘分,赐小郡主封号邵阳,并亲自取名薇珑。   修衡说:   “师父,薇珑妹妹长得特别特别漂亮,我特别特别喜欢她,虽然她很娇气,动不动就皱眉,委屈的时候总是扁着小嘴儿、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儿,但就是不哭出来,很让人心疼的。   “等您回来看到,您也会很喜欢她的。   “这个月,薇珑妹妹满月了,我把我小时候戴过的长命锁送她了。   “师父,我这一阵总吵着去找您,被我爹娘训斥过好几回了。您什么时候回来?我长高了很多,真担心您回来的时候,看到我都不认得。您可不可以派人来接我过去?您要是不答应,我就自己想法子,您可别小看我。”   薇珑漂亮,那是必然的,修衡要说不好看才奇了怪了。   什么时候回去?他也正为这事儿心烦呢。   可以么?不可以,从哪方面来讲都不可以。   小看修衡?那孩子真是多虑了,有朝一日,任何人都不敢小看他。   程询好言好语地回了信,告诉修衡稍安勿躁,最迟春节就能相见——先前公务繁忙,官员的年节假对他是虚设,今时不同往日,多请一半个月的假应该都不成问题。况且,明年春日,他要回京考评。   信件送出两日后,让他与舒明达又惊又喜的旨意到了:皇帝召二人回京述职,待得接替程询的官员抵达、交接完毕,便从速返京。 第83章 如意令   083 如意令(上)   八月末, 秋风送爽,金桂飘香。   一辆马车停在路边, 有小孩子的语声传出:“还没到?”   始终留意行人的小厮回道:“是。”   另一个小孩子问道:“该不会是你没认出来吧?”   “怎么会呢?”小厮有些委屈地道, “见过多少次了, 只要没乔装改扮, 小的就一定认得出。”   “那……会不会是乔装改扮回来的?”董飞卿的声音转低,转头看着修衡。   “你还没睡醒呢吧?”扒着车窗向外看的修衡回头, 睨了董飞卿一眼,目光凉凉的。   “我做着梦陪着你在这儿等了大半天吗?”董飞卿想了想,不觉得自己的怀疑有什么问题, “你师父得罪、惩处了那么多官员,背不住就有胆儿肥的想在半路截杀……”   修衡没回头就伸出手,准确无误扣住董飞卿的下颚, 缓缓加重力道, “再乌鸦嘴, 我把你扔护城河里洗个澡。”   董飞卿疼得嘶嘶的吸着气。   一直在一旁看热闹的陆开林笑出声来,对修衡道:“吃点儿东西吧。”   修衡回身坐好, 接过陆开林递过来的肉沫烧饼,一边吃, 一边用冷冷的眼神继续跟董飞卿找补。   董飞卿权当没看到, 笑嘻嘻地给他倒了杯清茶, 殷勤地送过去, “哥, 喝茶。”   修衡勉为其难地接到手里, 喝了一口。   “世子爷!”车外的小刀语带惊喜,“来了,来了!”   “真的?”修衡立时双眼一亮,站起身时,茶杯、烧饼通通不管不顾地扔到车厢一角,掀开帘子,闪身跳下马车。   陆开林和董飞卿掀开仍在晃动的帘子,展目望去。   直通城门的道路宽阔笔直,身着道袍、容颜俊朗的年轻男子牵着马缓步而行,胜似闲庭信步,走在他身侧的人,身着一品大红官服,分明是当朝重臣。   两人俱是神色冷峻,眼神锋利,无形中划出一方别人无法融入的小天地。   午后暖阳的光,似是无法映照到他们身上。   修衡却不管这些,向二人飞跑过去,“师父!”   男子循声望向他,神色宛若冰雪消融,瞬时和煦如春风,丢开手里的缰绳,阔步迎向修衡。   “师父,您总算回来了。”修衡语气中有着无以复加的喜悦,扑到程询怀里,又咯咯地笑着,顺势猴到他身上。   程询逸出爽朗的笑声,拍拍修衡的背,“小兔崽子,吓我一跳。”   “我来接您,一大早就来了。”修衡勾住师父的脖子,眉飞色舞地问,“您高不高兴?”   “高兴!”程询用力揉了揉修衡的小脸儿。   俊朗无俦的男子、俊美无双的男孩的喜悦直达眼底,那笑容,比此刻的阳光更璀璨夺目。   留在马车上的董飞卿,却是一副没眼看的样子,咕哝道:“世家子该有的风范、读书人该有的沉稳持重呢?——只会训我,他一高兴,就什么都不管了。”   陆开林只是笑。   那边的柳阁老神色和蔼地看着师徒两个,问:“是临江侯世子?”   “正是。”程询颔首一笑,拍拍修衡的脸,“这位是首辅柳阁老。”柳阁老奉命来迎他,传皇帝要他进宫议事的口谕,顺道说了说最近几件让皇帝与内阁头疼不已的事。   “见过柳阁老。”修衡说着,便要下地行礼。   柳阁老则先一步拍拍他的肩,“世子不需多礼。”又对程询道,“你们师徒说说话。别忘了进宫的事儿就行。”   程询称是,“多谢阁老。”   柳阁老转身,走向远远跟在后面的马车。   修衡听出端倪,勾着师父的肩问道:“刚回来就要进宫面圣么?”   “当然要先进宫述职。”   “要回府换官服么?”祖母对师父的归来,已是望眼欲穿。   程询颔首。   修衡轻声问道:“这回您回来,不会再走了吧?”   “不会了。”程询亦低声回道,“起码这三二年,要留在京城。”   “太好了!”修衡低声欢呼。   程询转身把他安置在身后的骏马背上,“走着。瞧瞧你的骑术。”修衡天生是习武的好苗子,虽然今年才八岁,身手已属上乘,去年已开始兼修内家功夫,骑马自然不在话下——这样的天赋异禀,唐栩有一度都惊着了。   “好啊。”修衡灵活地弯身捞起缰绳,又从师父手里接过鞭子。   程禄将自己的坐骑带过来。   修衡指一指前面自家的两辆马车,“坐马车回家吧,跟小刀、阿魏坐后面那辆。”   程禄笑着行礼,“得嘞,谢世子爷。”   程询飞身上马,招呼修衡一声,扬鞭策马,回往程府。   董飞卿瞧着这一幕,小腮帮鼓了起来,气得直踢腾腿:“你看你看你看,把我们俩忘啦!”   陆开林笑不可支,“是我们非要跟来的,忘了?”   董飞卿气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不过,师父真是不一般的人呢,敢情恺之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好有气势,一品大员都对他客客气气的。”   “你该说‘修衡哥的师父’,”陆开林纠正道,“让修衡听到,又得给你几个凿栗。”   董飞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笑问:“我真的不可以做他师弟吗?”   “不可以。”陆开林坚决地道,“我爹跟程叔父共事那么久,提过好几次,让叔父收我为徒,他都没答应,说跟前已有修衡、恺之,再多的,照顾不过来。你就更别想了。”   “但是,唐伯父不是已经亲自教你习武了吗?”董飞卿抽了抽鼻子,“你还想怎么着呀?我一个都没捞着,说什么了吗?”   “你说的还少啊?”陆开林拍着他的额头,“修衡跟你藏私了没?学到的哪一样没教你?没良心。”   董飞卿一面躲闪,一面笑起来,“好吧,我不抱怨了。”   马车慢悠悠去往程府的路上,陆开林为一件事犯嘀咕:“怎么没瞧见舒大人?是提前回宫复命,还是落在了后头?”   董飞卿问道:“哥,你说的是不是锦衣卫指挥佥事?”   陆开林点头,“是他。”   董飞卿想了想,跟着困惑起来,“是呢,一直没瞧见他。”又问,“你惦记舒大人干嘛?”   “不是惦记他。”陆开林笑笑地说,“我觉得锦衣卫特别威风,见官大三级啊。”   “比程叔父更威风?”董飞卿不相信,语气坚定,“不可能。”   “程叔父的官职,只有他做,才会那么威风。”陆开林对董飞卿一向很有耐心,这会儿很认真地解释,“但是锦衣卫不一样,只要进去,哪怕只做个小旗,一般的官员见着,都要点头哈腰。而且,在那里学到的本事,是任何一个衙门都学不到的。”   董飞卿点了点头,“可是,那个差事特别辛苦诶。修衡哥不是早就说过吗?”   陆开林抿唇微笑,“再苦也值了。”   董飞卿多看了说话的人一会儿,“哥,你长大之后,是不是想做锦衣卫?”   陆开林点头,“嗯。别的我都没兴趣。”   董飞卿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就不管不顾地倒下去,打了个滚儿,“那我长大以后做什么好啊?”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呗。”   “修衡哥要是从文,一定是状元;要是从武,一定是名将。”董飞卿把双臂垫在脑后,望着上方,“我争不过,也不能跟他争啊。还有恺之,他也很聪明很聪明,跟修衡哥一样。他们不会走同一条道儿的,一定是一个从文,一个从武。要是那样……我还忙活个什么劲儿啊?”   陆开林笑出声来,“合着你是干什么都想拔尖儿啊?”   “对呀。”董飞卿说,“不然多没意思。最要紧的是,我也做不了你们的左膀右臂。”   “谁告诉你的?”   “我自己呀。”董飞卿翘起了小二郎腿,“不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吗?我不听话,看什么都不顺眼,不给人添乱就不错了,所以只能单干。”   陆开林踢了他的脚一下,笑,“你就是欠摔打。”   。   先前程询派人传信回来,要三两天之后进京。这是他的习惯,不论何事,言辞间留三分余地,免得临时有事,让亲朋担心或是希望落空。   午后,侯夫人过来串门,与程夫人在东次间说体己话。   程询和修衡进到外院,齐齐跳下马。   修衡道:“您去给祖母请安吧,我派人去知会爹娘,然后看看您给我带回来的那些宝贝。”   程询颔首一笑,拍拍他的肩,阔步去往正房。   管家追上他,进到院门内,先一步跑去给程夫人报信。   “是真的?”闻讯后,程夫人站起身来,惊喜交加。   “总算是回来了。”侯夫人随之起身,想要当即道辞,却没料到,语声未落,程询已走进门来。   程夫人望着长子,一时间竟做不得声。   “娘。”程询缓步走到母亲面前,跪倒在地,“孩儿不孝,离家经年,不曾服侍在您膝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程夫人这样说着,泪水已经悄然滑落,她双手扶他起身,细细端详着他的面容,“瘦了。”   程询对上母亲痛惜的眼神,留意到她鬓角生出的几丝华发,心里亦是酸楚不已,面上却只能笑着,“连日赶路,着实不轻松。娘,晚间您可得给我做几道拿手菜。”   “好,好。”程夫人这才想起身边的侯夫人,匆匆拭去面上的泪痕。   程询转身向侯夫人行礼请安。   侯夫人笑道:“令堂对你当真是牵肠挂肚,可之于社稷,你是有功之臣。我倒是满心巴望着家里出一个你这样的子嗣,偏生都不成器。”既夸赞了程询,又变相地宽慰着程夫人。   程夫人笑了笑,问程询:“天色还早,你是不是得进宫面圣?”   程询颔首称是,“刚进城门,就接到了皇上口谕。”   “天赐正睡着呢,上午玩儿了大半晌,有些累。你看看。”程夫人携了他的手,走向里间,“怡君和你三弟、两个妯娌回娘家了,她的小侄儿满月。我本想跟着去的,她硬是拦下了,估摸着是怕你回家一个亲人都见不到。”   程询嗯了一声,放轻脚步,随母亲走到床前。   粉雕玉琢的孩子,睡相酣甜。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实在是克制不住,将儿子连同薄被抱到怀里。   离家时,是那么小的一个孩童,刚刚学会说话,如今长大许多。   那么久没有陪伴在跟前,相见只能在梦中,而梦里,总是他牙牙学语时的样子。   程询抱了天赐一会儿,动作极轻柔地把他放回去,亲了亲他的额头。   转身时,看到母亲已满脸是泪。   他走到母亲跟前,揽住她肩头,轻声道:“没事了,以后不会了。若是再外放,如何都让您跟我一起到任上。”   “好。”程夫人语声哽咽,“若再外放,我、怡君、天赐,都要去。这回实在是没法子。”   “听您的。”程询抬手给母亲拭泪,“娘,别这样成么?我最怕您哭,您又不是不知道。怎么着?我先罚跪、陪您哭一鼻子再进宫?”   “混小子。”程夫人破涕为笑,推他一把,“快去沐浴更衣,别不修边幅地进宫面圣。回来再说话。”   。   怡君今日赶早回了娘家。   廖大太太、廖大老爷见她没带天赐来,不免有些失望,异口同声:“我的外孙呢?”   怡君笑着解释:“你们二姑爷不定何时就进京了,这几日我就想把天赐留在家里。过三两日,父子俩一定会过来给你们请安的。”   夫妇二人释然。   怡君打趣他们:“再说了,你们现在不是有白白胖胖的孙儿了么?我们家天赐得往后排了。”   “胡扯。”廖大太太笑着戳了戳她眉心,“手心手背都一样,我都疼。尤其天赐那样的小人精,任谁都疼不够。”   廖大老爷笑容爽朗,抬手指着怡君,“数她矫情,总说这种没良心的话。”   “是啊,数我又矫情又没良心,还贪心。”怡君笑着对父亲说,“您上回说要赏我的墨,今儿我可得拿到手才走。”   “早给你备好了。”廖大老爷笑意更浓,知道小女儿又把作画这喜好捡了起来,闲来得了好墨、好颜料,都会赏了她。   “那我就放心了。”怡君笑着指一指夏荷捧着的大包小包,转头对母亲道,“我没让我婆婆一道来,她给我嫂嫂和您挑选出了这些补品,放您这儿吧,回头你们婆媳俩看着分了。”又指一指款冬手里的锦匣,“这是她的贺礼。晚一些,三爷和我两个妯娌就到了。”如今是她主持中馈,这些亲戚间的走动,婆婆出不出面都可随心。   廖大太太不难理解小女儿的用心,理由与天赐留在家中一样。“理应如此。”她由衷地说。   孙氏笑盈盈走进门来,给公婆行礼,与怡君见礼。她因为程府、程询的缘故,对作为程家长媳的怡君,总是存着一份敬重、谨慎。   说笑一阵子,廖大老爷去外院应承前来的亲友,内宅也有女眷陆续到来,怡君帮母亲、嫂嫂应承宾客。   蒋家太夫人也带着儿媳、孙媳妇来了。因为是娘家的喜事,廖大太太又亲自前去邀请,廖书颜便没循例以孀居的身份回避这种场合,高高兴兴前来。   董夫人与董大奶奶也前来捧场。怡君神色如常地跟婆媳两个寒暄,廖大太太、廖书颜却平添三分冷淡——董夫人曾到怡君面前找茬生事,虽说从未得逞,但她们瞧着这人,怎么都不顺眼。   午间宴席之后,廖书颜寻到怡君,问:“天赐呢?怎么也不带来?”   怡君没正形,“把他关在家里几日,就瞧瞧您想不想他。真想了,就去家里看他。”   “不是已经开蒙了么?”廖书颜道,“我哪儿知道他何时得空。”   “什么开蒙啊,”怡君汗颜,“我和修衡胡乱教他些东西罢了。”   廖书颜却道:“你们胡乱教着,就比坐馆先生强百倍。”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对这样的孩子,知行更懂得分寸,还是要等他回来悉心教导。”   廖书颜拍拍她的手臂,“跟姑母说句实话,跟前两个小神童,是何感受?”   怡君笑容明艳,“时常引以为荣,亦时常战战兢兢,生怕照顾不周。”   廖书颜笑起来。   款冬满脸喜色地寻过来,“大爷已经回来,这会儿进宫面圣去了。”   怡君绽放出璀璨的笑容,双眼愈发明亮,灿若星辰。   廖书颜亦是满脸喜色,转头对怡君道:“要不要早些回去?”   “那怎么行。”怡君笑着摆一摆手,“大喜的日子,我怎么能中途离开。况且,进宫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回的。”又叮嘱款冬,“除非外院获悉,不然别声张。”今日嫂嫂、侄儿是焦点,这消息一传出,人们的注意力便会转移,不亚于抢风头。   廖书颜赞许地点一点头。   。   有几个月了,皇帝一直肝火旺盛。   边关固防用兵有黎兆先和唐栩倾尽毕生所学、经验出谋划策,兵部需要做的是供应军需、调动举荐官员,及时发现各地军务、武官存在的疏漏,知会内阁,上报皇帝。让皇帝气闷的是,兵部官员窝里斗得不亦乐乎,单说尚书与两位侍郎,便鲜少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今年春季,他发落了身为阁员的兵部尚书,令其赋闲养老,敲打了左侍郎一番,命此人代替兵部尚书职权。   没成想,新任的兵部尚书没干满两个月便引咎辞官,说自己无能,管束不了手里那些堂官,皇帝寄予的厚望,就算把他累死也办不到。   皇帝查了查兵部那段时间的账,一脑门子火气,当即应允不说,连右侍郎一并打发回家,随后提携了一名地方总兵为右侍郎,尚书、左侍郎空置,亲自兼顾兵部事宜。   兵部这才不再乱糟糟,唯命是从,却把皇帝累得半死,丑时前能入睡的时候屈指可数。   偶尔,皇帝想找个人帮自己分担,看看内阁,唯有苦笑:柳阁老的身体常年调理着,仍是不能改变精力不足的现状,委实不宜过于辛苦,况且,柳阁老如今已非当年,最重视的是好不容易恢复如常开始读书的儿子——虽然没明说过,谁都看得出;付大学士更不用提了,做了一辈子的老好人或滥好人,如今一把年纪,大罗神仙也没法子让他强硬起来,朝廷需要的只是他的资历和地位,有大事的时候,能态度坚定地站在皇帝这边就行。   首辅、次辅都指望不上,别的阁员就更别提了。   于是,他开始盘算着调程询回京。但在当时,正是程询逐步松手让陆放立威的时候,为求稳妥,当然要耐心等待,直到那边的局面真的安定下来。   兵部一些事,他常在信中与程询商讨。可是,那厮说,不在京城的日子已久,对兵部的一些人、一些事所知甚少,有心分忧,却是有心无力。   这些他也承认,就说你倒是快点儿给陆放出出主意啊,让这两广总督三下五除二地树立起绝对的威信,如此,你就能回京了——他不相信程询没法子。   程询则委婉地说,没法子,陆放就得一步一步来,慢慢得到官员的认可,慢慢得到百姓的拥戴,他杀敌兵就好,手上尽量不要沾官员的血。   皇帝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程询手上沾的官员的血,对一个二十多岁的文官来说,已然太多。反观董志和,胆色、气魄都差了一截,当差也就磕磕绊绊。   是因此,他不免担心,经过这一番惊涛骇浪之后,程询会不会生出后怕或是消极的心境。   官场上的杀伐,与杀敌一样磨人的心魂。太聪明的人,便对世事想得太多、看得太透,出世、入世有时只发生在一念之间。更何况,去年那场天灾期间,程询曾病倒、受伤,结结实实地躺了半个多月。   总算等到恰当的时机,召程询回京述职。   小太监通禀程询已到御书房外,皇帝没应声,当即起身,举步出门。   程询见到皇帝,行礼问安。   皇帝笑着上前,亲手相搀,“到外面转转,陪我透口气,你也听听近来一些事的原委。”   程询恭声称是。   皇帝转头刘允:“传首辅、次辅、礼部尚书、平南王、临江侯,申时来宫中,朕要为知行洗尘,他们几个作陪。”   刘允称是而去。   信步走在路上,皇帝笑笑地打量着程询。单看样貌,程询除了面容略见清瘦,并无分毫变化。比之离京之前,眉宇间锐气更重。   最怕的,不过是程询失去这年纪、这地位该有的锐气。如果回来的程询是无欲无求的半仙儿架势,他估摸着自己真会懊恼得撞墙。   “先前总是忧心忡忡,眼下我总算能放心了。”他说。   程询微笑,“臣愚钝,不知皇上为何担忧。”心里却是明白,外放期间的经历,让自己回到了前世在官场最有斗志的状态,不可掩饰,也无需掩饰。   皇帝逸出爽朗的笑声,避重就轻:“你若愚钝,本朝再无人担得起聪明二字。”随即话锋一转,直言道,“让你回来,是要你继续为我分忧,兵部日后就交给你了。”   程询莞尔,“为皇上分忧,是为臣者分内事。”只是听皇帝这么一说,旨意未下,打官腔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皇帝步履愈发悠闲,“你离家的日子,委实不短了。这样吧,给你十天假,养养精气神儿,留心一下如今的朝堂格局。”   程询由衷道:“多谢皇上体恤。”   “交给你的差事,绝不是省心省力的,我也不瞒你。”皇帝神色变得凝重,说起兵部诸事。   。   傍晚,廖家父子的同僚下衙之后前来道喜,说起刚刚听说的消息:皇帝册封程询为兵部左侍郎,代尚书职打理兵部事宜,同时任命为候补阁员。   有官员问:“兵部尚书呢?有着落了没有?”   有人笑呵呵地答:“没有,仍旧空着。”   眼下,内阁被皇帝整治得只剩了三个人:首辅、次辅和礼部尚书,议事时,再加上一个吏部侯尚书而已。   皇帝的用意,不言自明,一众男宾或是艳羡或是感慨,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氛围热烈。   女眷这边,在宴席间也得到了消息,宾客纷纷向廖大太太、怡君道贺,也没忘记孙氏,说她和孩子有福气,这样的日子,赶上了婆家的姑爷回京、再得皇帝器重,可谓双喜临门。   董夫人和董大奶奶亦是神色自然地道贺、附和着别人的言笑。   在人前涵养这般好,私底下怎么会闹成那样?——很多人望着婆媳二人,心下很是不解。   这两年,董家婆媳二人已非不睦可言,在府中争执、对峙甚至吵闹的事街知巷闻,有些话,传得很是不堪。   董夫人一再勒令董志和休妻,理由是善妒、不守妇道——这样的说法,若落到脆弱的女子头上,足以将之摧毁。董大奶奶性子烈,据理力争,说大不了就到官府讨个说法,董家她现在真不稀罕,但不代表能由着他们往自己头上泼脏水。   这样的婆媳,大抵就是天生的冤家、克星吧?   别家的事,不需关情,怡君私心里,只是担心她们的矛盾会伤到飞卿。因为修衡的缘故,开林、飞卿,她隔三差五就能见到,都很喜欢,因为喜欢,就希望各自长辈让他们无忧无虑地长大。   但是,飞卿如今分明被影响到了,偶尔,小脸儿上写满了沮丧、失落。   。   戌时,怡君回到府中,先去了正房。   程夫人满脸是笑,“知行酉时就回来了——几个皇室宗亲一起去见皇上,他顺势告辞回来了,你竟比他还晚一些。”   怡君笑道:“宾客兴致高,宴席时间便长了一些。”   程夫人笑着点一点头,“父子俩没多会儿就亲近得不得了,知行抱着天赐回房了。修衡、开林、飞卿在光霁堂,凑在一起琢磨知行带回来的新奇物件儿呢。你快回房吧,我今日实在是高兴,等会儿喝一盏安神茶再歇下。”   怡君笑着说好,行礼退出,回往静香园。走在路上,心跳便已加快,要强行克制,才能让脚步如常。   走在正屋的抄手游廊,天赐稚嫩的小声音透过厢房半敞的门窗传出:“我要看到娘亲才睡。”   “你老老实实睡觉不行么?爹爹替你去接娘亲。”程询语带笑意,“你自己说,耽误我多长时间了?”   天赐不服气地道:“可以带我一起去呀,谁叫爹爹不肯。”   “你还有理了?大晚上的,哪儿有四处乱跑的小孩儿?”程询抬手扯掉儿子一只袜子,大手握住那只胖胖的小脚丫,指尖挠着脚心。   天赐立时笑得歪倒在床上,一面踢腾着,一面抱怨:“爹爹坏,欺负我。”   怡君听着父子两个的嬉闹声,竟然鼻子发酸。她站在门外,缓缓地吸着气,平复情绪,却在这时听到程询说:“娘亲回来了,总该洗漱了吧?”   “真的吗?”天赐坐起来,一双小胖手先护住自己那只遭殃的小脚丫,这才望向门口,“娘亲在跟我们躲猫猫吗?”   一句话说的门里门外的夫妻两个都笑出来。   怡君走进门去,“是啊,可惜,这么早就被爹爹发现了。”话是对儿子说的,双眼却望向程询。   他站在床前,正回头看着她,笑容和煦,眼中是她最熟悉的温柔缱绻。   她不自觉地随着他笑起来。   “不是这混小子捣乱,我早就接到你了。”程询说着,回身摸了摸儿子的小脸儿。   天赐嫌弃地打开父亲的手,想抬手擦脸,却在半道僵住,末了,又气又笑地指着父亲的手说:“才挠我脚丫的痒痒……”他自己的一双手,刚刚也忙着护着脚了。   怡君忍俊不禁。   程询一臂捞起儿子,“这下总该去洗漱了吧?”   天赐抽了抽小鼻子,把脸埋在父亲肩头,用力蹭了蹭。   程询朗声笑起来,往净房走的时候,用力搂了搂怡君,柔声说:“你也去洗漱吧,我哄着这小子睡觉。”   怡君点头,“嗯。”   天赐这才抬起脸,对着母亲甜甜的笑,“娘亲,您去睡吧。”   怡君笑着握了握他的小手,“好。听爹爹的话,记住了?”   “……”天赐嘟了嘟嘴,“娘亲,那很难诶。”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觉得爹爹太难对付了。   程询拍拍儿子的背,“说吧,你哪儿又痒了?”   天赐笑着拧身,双手捉住父亲的大手,“没有,哪儿也没有。”   “贿赂贿赂爹爹,不然——”程询一反手,把天赐双手拢在掌中。   天赐没办法,扁了扁嘴,凑过去亲了亲父亲的面颊。   程询由衷地笑起来,抱着他走到次间洗漱。   怡君并没当即回房,恍惚地站在原地,听着一大一小说话。   天赐问:“爹爹,您什么时候教我读书写字?”   程询说:“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是——”   天赐接道:“您只有晚间得空,是吗?没事的。修衡哥跟我说过了,我也可以的。”   “那就行。”程询柔声道,“明日让我看看你最近的功课,我心里有数了,才好制定个章程。”   “好啊,好啊。”天赐高兴得拍着小手,“那,明年我可以习武吗?修衡哥就是这么大的时候开始习武的。”   程询说:“你可得想好了,习武很辛苦。”   “不会的。”天赐认认真真地保证,“我看过修衡哥哥练功,是很辛苦,但是他现在很厉害的,因为习武,好多事都能轻轻松松学会,比方骑马。我也要像他一样,不怕吃苦。”   程询问道:“跟祖母、娘亲说过了么?”   “说过啦。”天赐答道,“祖母和娘亲都同意,说只要爹爹同意就好了。”   程询爽快地道:“我当然也同意。”   “还有,您得教我画画。”天赐说,“以前我看的您那些画像,都是娘亲、修衡哥哥画的,跟您一模一样诶。修衡哥哥的画技,主要就是您教的,我也要学,想给您和娘亲、祖母画像。”   程询说:“成,只要你想学,只要我会的,都教你。”   “对了,爹爹,”天赐的小声音有点儿紧张,“您不会再走了吧?”   程询笑说,“起码最近几年,都会留在家中。”   “太好啦。”   怡君听到这儿,才缓步出门。   那边的天赐高兴之后,仰起脸,眼巴巴地看着父亲,“爹爹,您在南方是不是特别辛苦?去年,祖母、娘亲和修衡哥特别担心您,虽然他们不说,但是我看得出来。”   “那一阵格外繁忙些。”程询心里暖融融的,“怎么,你也担心爹爹?”   “是呀。”天赐目光澄明,表情认真,“您是爹爹呀,我怎么会不担心呐。”   程询亲了亲他的额头,“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儿的么?”   “那您可以给我讲讲那边好玩儿有趣的事情吗?”天赐甜甜地笑起来,“以前您都是在信里跟家里人说,我要您亲口讲给我听,讲好多好多。可以吗?”   “可以。”程询笑开来,“每晚睡前讲给你听,直到讲完为止。”   天赐搂住父亲的脖子,“爹爹真好。我要快点儿换寝衣歇下。”   。   怡君沐浴更衣之后,在寝衣外罩了件斗篷,亲手整理程询的穿戴、日常用品。   他与新任广东按察使交接公务的日子不短,便让部分护卫带着箱笼先行一步。箱笼到家的时候,他刚启程。   整理箱笼的时候,她发现大多数衣物的新旧程度与带走时无异,有几件锦袍、深衣、道袍却因常穿之故,明显陈旧许多——都是她以前给他做的。   临行前他就说:“把你以前给我做的锦袍、深衣、道袍带上就足够了。新做的不妨放着,等我回来再穿。我喜欢穿旧衣服,自在。”   他说归说,她与婆婆还是照常准备,把针线房做工最好的衣物悉数给他放进箱笼。后来,他在信中抱怨:不听话,害得我要自己翻箱笼找出常穿的衣服。   她反过头来逗他:那怎么着,给你送两名有才有貌又细心的丫鬟过去?   他回信时认真地说:两个可不够。程安、程禄、程福年纪都不小了,你闲时不妨留心一些,有合适的人,就给他们张罗着,回去之后,我想喝他们的喜酒。   她不好意思再没正形,郑重应下。   怡君把几件衣服逐一展开,又仔细叠好。不会再让他穿,要好生存放起来。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形时,他已走到她面前。   灯光影里,夫妻二人细细打量着对方。   她清减了几分,轮廓愈发清晰,显得脸颊更小,美丽的眼睛更大更亮,眼尾微微上扬。很奇怪的,这样的她,看起来娇娇小小,全不似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女子,全然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模样,但是眼波流转,温温柔柔地看着他的时候,又平添三分柔媚。   他瘦了,面色有些苍白,岁月不曾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变化是眉宇间再不能掩饰的清冷锐利,是容颜愈发的俊朗惑人。如果不是他眼中氤氲着如昔的炙热缠绵,她想,他会让她不知所措。   是的,她的夫君,原是轻易便可与尘世划出界限的人。   程询抬起手来,轻柔地抚过她的眉眼、面颊、红唇。   干燥温暖的手,带来的触感微痒——他指腹不再是往昔的平滑,生了薄茧。她不自觉地微仰起脸。   程询展臂将她拥到怀里,手滑到她颈部,再托起她的脸。   怡君双唇微启,想唤他的名字,在同时,他低头吻上她的唇。   几息工夫的轻柔之后,这亲吻就变得焦灼热烈。   怡君莫名地慌乱紧张起来,更要命的是,她觉出他也一样,仿佛忽然间变成了莽撞懵懂的热血少年。   紧张兮兮,连呼吸都在颤栗的亲吻间隙,他将她抱起,转入寝室。   手忙脚乱了一阵,两人毫无间隙地贴合在一起。   他要她。予取予求。   ……   情潮平息,程询没有退离,仍覆在她身上,深深浅浅的吻落在她面颊、唇瓣。   怡君环住他肩颈,微微侧头,看着他,带着些许不确定,轻声唤他:“知行?”   “嗯,我在。”   “知行。”怡君手臂收紧一些,泪水到了眼底。   他一手垫在她脑后,吻一吻她的眼睑。   她下意识的眨眼的时候,晶莹的泪珠沁出。要到这时候,她才能从如在梦里的恍惚、喜悦中清醒过来。   他吻去她眼角的泪,“是高兴,还是生气?”   怡君摇头,“心疼。伤痊愈了没有?”   “怎么知道的?”她送去药膳师傅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到底是知晓了自己病倒的事,只是不知从何处听闻。   怡君如实道:“皇上不是曾派太医去那边么?刚好那位太医与黎王妃熟稔,一次在王府遇见,我诓了他几句,做出那边下人已经给我报信的样子,他就跟我多说了几句,反过头来叮嘱我,不要告诉娘。”   “鬼丫头。”程询莞尔,“没什么。只是在水里被利器刮伤了,又多淋了几次雨,就顺势躺了些日子。”   怡君才不会相信他这样轻描淡写的说辞,修长的腿收起来,左脚在他左腿寸寸游移,寻找着他的伤处,“到底伤着哪儿了?”手也落到他背部,慢慢摸索着,“太医说你还有几处轻伤,落下疤没有?你们那所谓的轻伤,也是粉饰太平的说辞吧?”   程询的呼吸一点点灼热、急促起来。“你这是在找伤疤,还是在点火?”他低低地问她。   怡君话没说完的时候,便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这会儿面颊上又添一分绯红,言语却无赧然之意:“都有,不行么?”   “行啊,怎么都行。”他笑起来,身形动了动。   她难耐地轻哼一声,不自主地挣扎一下。   “想我么?”他撑起身形,语声更加沙哑,呼吸更加急促。   “想。”怡君藤蔓般缠住他,小声道,“但你得慢点儿。”仍像上次似的,她估计自己得散架。   “好。”   。   夜深了,怡君身体疲惫至极,却舍不得入睡,“我们好好儿说说话。”   “嗯。”程询把她搂到怀里,“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如实招供。”   怡君的笑容透着慵懒,“在我这儿,自然是万变不离其宗,说说是怎么受的伤。”   程询把玩着她缎子一般的长发,语气松散:“那回是跟陆放一起,站在山坡上指挥着军兵救人,正吆喝得欢实的时候,山坡塌了,我们俩一块儿掉水里去了。水下被淹之前,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撞上了鱼叉,挨了一下,陆放更倒霉,头朝下掉下去的,撞到了石头,晕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   他的伤在左腿膝盖上方,怡君的脚蹭过去,触碰着那道不大却狰狞的疤痕。她很清楚,再大的事情,在他说起的时候,都会变成可以开玩笑的小事。   “真没什么,趁机好好儿睡了几天。那时候,睡着之后就梦到你们,享受得很。”   怡君抿一抿唇。   “没什么事,就没告诉你。好利落之后,跟程安他们捡起了骑射,每日一大早苦练一个时辰,到今年实在是腻烦了,就改了打坐。”程询一本正经地说,“不是如今瘦了,是以前有点儿虚胖。”   怡君笑起来,手拍了拍他的背,“胡扯。”   “实在嫌弃我瘦,就让厨房多做我爱吃的饭菜,少让我用药膳。”   “好啊。”怡君爽快地点头,“看在你这大半年老老实实用药膳的份儿上,答应你。”   程询笑开来。笑得像只心满意足的大猫。   怡君忍不住亲了他一下,“我的程大人,你是越来越招人喜欢了。”   他扬了扬眉,笑意更浓。   怡君跟他说起家里家外的一些事,都是他在外没必要知情、回来有必要了解的。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招架不住倦意,沉沉睡去。   早间醒来,便听到程询和天赐在外间说话。   真好。   怡君翻了个身,腰酸腿疼的,挣扎着坐起来,又倒下去,听到天赐跑出门、程询走进来的脚步声。   她索性低吟一声,嘀咕道:“奇怪了,你哪儿来的精气神儿?”   程询轻笑着走到床前,隔着锦被拍拍她,“天赐去找修衡了。只管再赖会儿床。”   怡君抓了抓头发,对他伸出手,“抱抱我。”   程询坐到床边,把她连同锦被抱起来,眼中尽是宠溺,“一大早哄俩孩子,挺好。”   怡君笑着依偎到他怀里,“随你怎么说,就要赖你一会儿。”   程询亲昵地啄了啄她的唇,搂着她轻轻摇晃着,“巴不得每日如此。”   “以后可别怪我黏着你。”她用面颊蹭了蹭他的胸膛,又勾住他颈子,仰起脸,笑盈盈地看着他。   撒娇、孩子气、十足的依赖,这样的怡君,在以前是很少见的。程询整颗心暖融融的、甜丝丝的,托起她的脸,温柔绵长地亲吻。   耳鬓厮磨一阵子,怡君起身洗漱,打扮妥当之后,和程询一起去请安。   蒋映雪和徐氏陆续到来,与长兄长嫂见礼。程译得去翰林院,早已出门。   程夫人笑吟吟地对程询道:“上午带着怡君、天赐去你岳父家里。黎王府的帖子也到了,晚间设宴,邀你们夫妻两个同去。”   程询颔首说好,转头望着由奶娘领着的阿逍。小家伙生得很可爱,五官取了父母的优点,刚睡醒,一面好奇地打量他,一面张着小嘴儿打呵欠。   他笑着招一招手,和声道:“阿逍,来我这儿。”   阿逍眨了眨大眼睛,倒也不胆怯,挣脱奶娘的手,不紧不慢地走到程询跟前,仰着头,对上大伯父温和的笑容,抿着小嘴儿笑了。   程询揉了揉他的小脸儿,把他抱起来,安置在膝上,语气更加柔和:“知道我是谁么?”   “大伯父。”阿逍见母亲、奶娘神色愉悦,便更加放松,乖乖地回答。   程询把小人儿圈在臂弯,随口询问一些问题,阿逍逐一回答,慢慢地没了初醒的懵懂,活泼许多。   说话间,修衡、天赐、陆开林和董飞卿逐一走进来,给各位长辈请安。   程夫人吩咐红翡传饭,怡君和蒋映雪、徐氏一起过去摆饭。   几个孩子自动站到程询身边,天赐说:“爹爹,我想吃豆腐脑。”   程询失笑,“想吃就吩咐厨房给你们做。跟我说有什么用?”   “不是。”天赐笑着拉着父亲的衣袖,“要去街上吃。您抽空带我去,好吗?”   程询颔首,“行啊,有空的话,带你去。”他宠孩子,但不会娇养,孩子愿意出门转转,是好事。   阿逍仰起脸,看着大伯父,“我也去。”   “要很早就起来,不妥。”程询笑道,“有空的话,午间带你出去玩儿,给你买风车、糖人儿、不倒翁,好么?”   阿逍听了,笑得微眯了大眼睛,“好。”   修衡关心的是别的事:“师父,您什么时候得空?我得请您看看功课。”   董飞卿接道:“程叔父,昨晚我看书的时候,有些不懂之处,能请教您吗?”   程询想一想,“这两日我得走亲访友。明晚吧,到外书房找我。”   修衡和董飞卿点头称是。   陆开林则问道:“程叔父,家父有托您带东西给我么?”   程询笑道:“有,足足两箱子。只是护送箱笼的护卫落后我一步,估摸着明日回京。”   陆开林笑着道谢,“叔父费心了。”   早膳摆好,程夫人和三个儿媳一桌,程询和几个孩子一桌。阿逍喜欢修衡、天赐,又因为两个哥哥与伯父分外亲昵,便也在无形中和伯父亲近起来,坚持要坐在程询身边。   程询喜闻乐见,把小家伙安置在身侧,用饭时悉心照看着。   早在修衡小时候,程夫人和怡君就已见惯了这种情形,蒋映雪和徐氏却是头一回见到程询的这一面。   徐氏轻声道:“大哥很有孩子缘,孩子们都喜欢他。”   蒋映雪笑着点头,“是呢。”   程夫人和怡君相视一笑。   饭后,几个孩子去了光霁堂,程询去了外书房。程谨等着跟他说说这许久的庶务,一大早就开始忙碌,整理出了很多账册。   怡君则让管事们赶早到正厅回事,干脆利落地示下。   巳时,夫妻两个回房,换了身出门的穿戴,带上天赐辞了程夫人,坐马车去廖府。   廖大太太见到二女婿,喜不自胜,拉着程询上上下下地打量、嘘寒问暖,末了又叮嘱:“抽空就跟亲家母说说体己话,你不在家,最担心的是她。”   程询感激地一笑,恭声道:“我记下了。”   天赐腻在廖大太太身边,等大人们说话告一段落,拉着外祖母说起话来。   孙氏闻讯后,连忙前来见礼,看到程询,有片刻的惊讶,传闻中的程知行,比她想象中出色得不是一点半点。难怪,公婆、夫君提起这人,总是与有荣焉,对怡君也是倍加宠爱。   见礼之后,孙氏站到婆婆身侧,打量着并排坐着的程询、怡君,只觉得两个人都比实际年龄显得小了三两岁,言谈间颇有默契,有意无意间对视一眼,眼神立时变得柔和,笑容如三月春风。   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儿璧人,让人赏心悦目。再加上粉雕玉琢的天赐,让人能想到的只有圆满二字。   午间,廖大老爷、廖文哲特地赶回来,分别请了半日的假,围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用饭。   三个男人谈笑间,怡君才知道,去年,父亲担心程询过于辛劳,曾先后两次派人送去珍藏多年的两支百年老参。   她悄声跟母亲开玩笑:“您知道么?不心疼吗?”   廖大太太斜睇她一眼,啼笑皆非,“心疼,心疼得不得了。一个女婿半个儿,他在那边吃苦受累,不心疼才怪。”   怡君笑起来。   “好生照顾他。”廖大太太叮嘱。   怡君称是。   盘桓到未正,程询带着妻儿道辞,回程府放下天赐,更衣之后,和怡君去了平南王府。   行到半路,修衡赶上来,身手矫捷地上了马车,“黎王爷又派人去传话了,要我和天赐一起去。天赐没睡午觉,乏了,我出门时睡着了。”   怡君伸手示意修衡坐到自己身边,“本就想叫上你,回家时怎么没看着你?你师父去光霁堂,只看到开林和飞卿在做功课。”   修衡笑说:“我到后花园钓鱼去了。可是家里的鱼太笨了,没多久就上钩。等到春天,去外面钓鱼,很有趣。”   怡君、程询莞尔。   到了黎王府,三个人先去给太妃请安。黎兆先迎出来,神清气爽的,先是一把将修衡搂住,抱起来。   修衡的表情别提多拧巴了,“黎叔父,我都八岁了。”哪有这年龄还被人抱在怀里的?他都能抱着薇珑妹妹了。   黎兆先却一向以逗修衡为乐事,闻言索性又用力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小子,别说刚八岁,就算到了十八、二十八,我也是你叔父,想抱就抱,想亲就亲。”   修衡真是服了他,皱着眉抹了一把脸,汗颜地望向程询。   程询哈哈大笑。   怡君亦是忍俊不禁,先一步辞了太妃,去正房见徐岩母女。   徐岩胎相不错,但到底是自幼底子薄,生产时很吃了些苦头,悉心调养这两个多月,才恢复了好气色。这会儿,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做针线,见到怡君,笑着下地,携了挚友的手,挨着落座,“本想着去你们家蹭饭吃,可是转念一想,人多,王爷和程大人不便说话,索性下帖子邀你们过来。对了,修衡跟来没有?”   “来了。”怡君笑道,“王爷正逗他呢。”   “他一向是那样,见到修衡就没正形。”徐岩也笑,“要不是看在我跟薇珑的面子,修衡怕是要躲着他走。”   怡君轻笑出声,问:“我们薇珑呢?”   徐岩立刻唤奶娘把孩子抱来,“来得正好,醒着呢。”   没多会儿,奶娘把薇珑抱来,交给怡君。   薇珑睁着大眼睛,表情纯真恬静地看着怡君。怡君微笑着,手指轻轻地挠着薇珑圆润的小下巴。薇珑缓缓绽放出美丽至极、单纯至极的笑容。   这是个安安静静的孩子,只两个多月大,却足以看出容颜清雅绝俗,长大之后,必然美得不似红尘中人。   “真是的。每回瞧见你,我就想把你偷走,这可怎么办啊?”怡君轻声说着,低头亲了亲薇珑白皙娇嫩的面颊。薇珑下意识地眨了眨大眼睛,小小的手挥舞一下,仍是笑着,很开心的样子。   “她跟你和唐夫人投缘。”徐岩凑过来,语气不自觉地转为轻柔,“别人就不行,抱一会儿都闹别扭。”   怡君笑说:“定是随你,挑剔。”   徐岩不服气,“嗳,她爹爹也不是好相与的性子啊。”   怡君诚实地道:“没你难相与。”   徐岩笑着拍她一下,“眼下都被磨得没脾气了好不好?”   黎兆先、程询和修衡来了,两个人把薇珑交给奶娘,一起去了厅堂。   见礼之后,程询接过薇珑,轻轻拍着,这才问:“这孩子认生么?”   黎兆先笑道:“分人,你没事。”女儿喜欢特别好看的人。   修衡站到程询身侧,问道:“叔父,薇珑妹妹漂亮吧?”   “漂亮。”程询如实道,“少见的漂亮。”   他在人前,这样直白地夸赞人的时候很少,在场几个人都笑起来。   徐岩笑道:“修衡,好好儿哄着妹妹,我跟你师母去说说话。”   修衡立时笑着说好。   黎兆先引着程询、修衡进到东次间。   程询抱着薇珑缓缓踱步,温言软语地说着话,时不时握一握她的小手、抚一抚她的小下巴,没多久,薇珑就开心地笑起来,大眼睛亮晶晶的。   这孩子让人一见就想要呵护、照顾,有着与生俱来的娇柔。   这样娇柔的孩子,前世痴迷的却是大多数男子都做不来的造园,且成为了名家。这一世命途定会顺遂许多,不知喜好会不会变。   若在免却心疾的前提下,喜好不变最好。程询始终觉得,不论怎样的人,有个一生痴迷的行当,是一大幸事,潜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人会得到人情世故上没有的那种满足、喜悦。   这期间,黎兆先一直跟修衡说笑,这时候问道:“你猜薇珑还记不记得你?”   “当然记得。”修衡笑说,“我前几日才来过,抱着她的时候,她很开心。”   “难得你小子也有不嫌弃的小孩儿。”黎兆先笑道,“那你哄着薇珑,我跟你师父说会儿话。定的席面,过一阵就送来了。”   “好啊。”   程询听着,转到修衡面前,小心翼翼地把薇珑交给修衡。   “薇珑妹妹,”修衡把薇珑接到臂弯,有模有样地轻拍着,柔声说,“哥哥又来看你了,你一定记得我,对不对?”   薇珑只是起初扭了扭小脑瓜,很快就安静下来,没多会儿,小手抓住了修衡的袖子,碰到袖口绣的花纹,很好奇的样子。   程询看着这样的情形,唇畔逸出舒心的笑容。   黎兆先交代奶娘几句,与程询转到厅堂说话。   程询打趣道:“你倒是说话算数,说要女儿,就添了小郡主。”   “我是什么人啊,早就算出来了。”黎兆先开玩笑,“说要做你们的亲家,就不会食言。”   程询扬了扬眉,“这种事儿你说了算?”   黎兆先笑出声来,“我也就过过嘴瘾。到底是要看孩子的际遇。”   “知道就行。这种事儿可不能独断专行。”程询打量着黎兆先,惑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你不也一样么。”黎兆先说,“只不过,你是为公务,我是为家事。”说着语声转低,“这添孩子的事儿,是真要命。我得有大半年心惊胆战的,生怕出什么岔子。那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程询轻轻一笑。   黎兆先跟程询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比之唐栩要少很多,但也一向是推心置腹,“先前没想这么多,一门心思地想多要几个孩子,现在一看,省省吧。添了这宝贝女儿,已经知足。我媳妇儿是身板儿不争气,我是一回管够了。”他叹了口气,“以前带兵打仗的时候,都没这么抓心挠肝过。”   这倒是跟程询心思一致,“懂。”   “对了,等薇珑大一些,想学的要是你们夫妻俩精通的,可不准推诿,得好好儿教她。”说起女儿的未来,黎兆先神色分外柔软,“修衡那边,说你从小带到大都不为过,轮到我们家孩子,你可不准偏心。”   程询笑道:“啰嗦,本来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又不是外人。”   黎兆先满面春风,“冲你这句话,今晚请你喝我私藏的最好的酒。唐侯、唐夫人等会儿就到,我让人去请了。两年多了,咱哥儿仨该好好儿喝一顿吧?”   “应该。”程询颔首一笑,“本就是来喝酒的。”   “修衡又添了一个弟弟,你听说没有?”黎兆先见程询点头,好笑地道,“唐侯一门心思想要个女儿,结果一连四个都是儿子。每回看到我们家薇珑,就说要拐回家去。”   程询莞尔。眼下是友人间的戏言,日后却会成为事实。帝后的事让他愈发确定,有些人的情缘是注定的。   。   连续几日,程询走亲访友,晚间在外书房指点修衡、开林、飞卿的功课,回内宅时天色尚早的话,就陪母亲说说话。   很多事,程夫人听任何人说,都不能全然放心,听他亲口说出原委之后,才真的释怀。   一次,她如实道:“你在外险状频出,我有时候不免胡思乱想。皇上再怎么倚重,毕竟怕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要是有个好歹,那……先前的一切,又是何苦来?”   程询明白母亲所指的父亲辞官致仕的事,只能避重就轻,“谁在官场都不容易,以前我爹也遇到过不少风浪,他只是没跟您说而已。”   “他和你怎么能一样。”夫君和孩子,对女子而言,是不同的。她似是而非地笑了笑,“走了这么久,仍旧不肯回来,统共只写过那么一封家书。到头来,别在哪家禅院出家才好。”   “不会。”程询笑道,“要是有那个心思,便不会费力气远游。眼下若是心绪转好,应该是在寻访高人,观望民间疾苦。”   “寻访高人?”程夫人思索片刻,“能帮他还账的高人么?”   “我也说不准,但愿如此。”程询想到了柳元逸,道,“明日我得去柳家一趟,看看元逸近况。”   程夫人赞同地道:“该当的。我与柳夫人不熟,偶尔去串门,也不便直接说想见元逸。那孩子的情形,下人也打听不到什么,你去了留心些,看看有什么需要我们帮衬的。说起来,柳阁老在朝堂,没少帮你说话,屡次驳斥那些弹劾你的官员。”说到这儿,神色一黯,“这笔账,真是没法儿算了,不知要怎样才算实实在在地补偿柳家。”   “事在人为。”程询握了握母亲的手,“有我呢。”   “是啊,有你呢。”程夫人眉宇舒展开来,“再就是怡君。你不在家的日子,遇到的是非其实也不少,怡君都从容不迫地应付了过去,实在是聪慧干练。”   程询挑眉,“是么?”怡君不会告诉他这些,手足、友人便是有耳闻,也是不知就里,无从谈起。   “是啊。”程夫人笑着给他续了一盏热茶,“横竖无事,就跟你念叨念叨。” 第84章   084 如意令(下)   这两年多, 内宅最值得一提的是非, 是董夫人先后两次找上门来。   第一次, 董夫人自进门就冷着脸, 落座后冷声道:“我与儿媳妇不睦,勒令长子休妻, 这事情怕已是街知巷闻。不管谁对谁错, 眼下我们婆媳两个已是立于危墙之下, 但凡有点儿脑子的,都不会上赶着来往。我也不怕丢脸, 这一阵,到董家做客的人寥寥无几。   “可有个人却是奇了,每隔三两日便登门去找我那个好儿媳,一坐就是大半日,两人关起门来,也不知道嘀咕些什么勾当。”   怡君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哪个?”   董夫人凝着她,“你姐姐。”   “所以呢?”怡君一愣之后,扬了扬眉, 笑,“我姐姐是廖家女、蒋家媳, 怎么都轮不到我管她的事儿。您来找我做什么?是不是忒看得起我了?”   董夫人呛声道:“你要我去质问你娘家或是蒋太夫人么?不论怎样,我这也算是为你着想。你们姐妹之间, 有什么话说着不是更方便?”   怡君道:“虽然是姐妹,我的手也不好伸得太长, 为了您这三言两语,我就找我姐姐说这说那,算是怎么回事?您不想要的儿媳妇,别人就该对她弃若敝屣?这是哪家的道理?合着您瞧不上的人,就该万人嫌?”语毕不等董夫人做出反应,便唤吴妈妈,“派人分头去廖家、蒋家传话,把我的意思告诉两家长辈。”   吴妈妈应声而去。   董夫人闹了个下不来台,气冲冲地走了。   后来,蒋太夫人、廖大太太获悉,先后问碧君原由,碧君说是与董大奶奶投缘,见对方的诗词做得十分好,便经常登门请教。   两位长辈一向认为碧君最是单纯,啼笑皆非,亲自找怡君说了原委,又问怡君是何态度,要是程家觉着不妥,便让碧君离董大奶奶远一些,但是没必要——蒋太夫人说:“董夫人要是不来跟你找茬,我又先一步知晓碧君的动向,也就拦下了。可眼下到了这份儿上,碧君忽然不登门的话,董夫人岂不是要得意洋洋?那董大奶奶也不是好相与的性子,万一觉得被碧君扫了颜面,跟外人诟病她就不好了。你说呢?”   怡君笑得云淡风轻,“您说的对。我当下也是没法子,才派人禀明您。这本就不是我该说话的事儿。您做主就好。”   程夫人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出于关心,私底下不免问怡君:“心里真的一点儿都没生气?”   怡君苦笑,“生气倒是谈不上,只是觉得有些窝囊。明面上的说的再解气,可董夫人有些话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我姐姐本没必要与董大奶奶过从甚密。”   “各人有各人的际遇,说不定是真的特别投缘。”程夫人对碧君的印象,始终是单纯得一点儿心计也无,“你与黎王妃、唐夫人是知己,该晓得友人亲厚起来,胜过手足。我看啊,你姐姐是在不恰当的时机遇到了此生的知己。”   怡君就笑,“借您吉言。真要是那样的话,我该为她高兴。”   那之后,碧君也专程来过程府一趟,向怡君解释,说辞与和长辈说的一致,怡君则把对蒋太夫人说过的意思复述一遍。   董夫人第二次找茬,起因是几个孩子。修衡、开林都不喜欢去董家,飞卿也因着祖母、母亲争吵觉得丢脸,从不邀请两个哥哥去家中。飞卿长期随两个哥哥在程府、唐府、陆府之间来回跑,时不时住上三五日。   董夫人先去找唐夫人,唐夫人懒得搭理她,一句身子不适不见客让她吃了闭门羹。陆夫人亦是。   怡君以礼相待。不是她太闲,是当日飞卿就在府中。总不能让孩子觉得尴尬。   董夫人这次和颜悦色,说了一大堆话,委婉地表示自己怀疑程、唐、陆三家的长辈教唆修衡、开林不肯到董家做客,这对孩子并无好处,末了道:“我与长子通过信,他说长辈的事不该影响孩子,平时由着孩子们的性子就好。我深以为然,可这一阵却看出了这些端倪,便想说道说道。若是传扬出去,对你们三家的名声也没好处。我们不妨把男子在朝堂上的事搁下,不求有多亲厚,明面儿上过得去总是不难,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怡君笑微微地道:“说起来,您这个人,我真是看不懂。飞卿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与他相关的事,您怎么会来找我说道?是什么时候,您把孙儿托付给我了?   “再说了,您与儿媳妇长年累月地不消停,传出了什么闲话,您该有耳闻。您是高门贵妇,那些不成体统的话,总不会是您四处宣扬出去的,董大奶奶也不可能发疯诋毁自己。那么,只能是董家的下人嘴不严。   “既然如此,我们三家便是让开林、修衡别去您府上,也是合情合理吧?万一有不成体统的下人胡说八道被两个孩子听到,他们是该替您惩处下人,还是有样学样,把听到的话告诉家里人?”   董夫人明显很意外,没想到怡君仍旧像上次一样,说出一番足以让她恼羞成怒的话。   怡君只当没察觉她的怒意,继续道:“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头会告诉唐夫人、陆夫人。她们要是说我错了,我二话不说,去给您赔礼;要是不觉得我有错,那么,您就把这事儿放下。孩子们交好,影响不到谁,您又何苦横生枝节?”   董夫人再一次灰头土脸地离开。   与董家相关的事,终究是不需放在心里的,蒋映雪娘家的事,就需要怡君长期费心费力。   有怡君为蒋四太太撑腰,作为蒋家的旁支,四个房头总算是真的放下了闹着分家的事儿,但仍旧有让人一听就膈应的事情:蒋映雪的大堂兄蒋国槐出自长房,成婚一年后就添了个分外标致的女儿蒋徽,前年却失去了原配——发妻生女时难产,一直没调养过来,到底是撒手人寰。   去年春日,蒋国槐续弦,娶了万氏。没成想,万氏也是个短命之人,去年秋季暴病猝死。   蒋家只好继续给蒋国槐张罗亲事,可外人却都觉得蒋国槐克妻,稍微像样一点儿的门第,都当即婉言回绝。   蒋大太太听下人说了,急得什么似的,病急乱投医一般,四处寻找算命的、看风水的,只求能够把眼前这难题化解。   今年春季,有个小有名气的算命的说,蒋家长房的症结,在于府邸有些地方建的不妥,最重要的是蒋大太太的小孙女,从八字来看,这女孩儿命硬得很,克长辈。   蒋大太太忙问如何化解。   算命的就说,这样的人,当然是躲远一些为好,不妨把人安置到别院,或是送到远房亲戚家中,过个三二年,煞气褪净了,长房的运道自然就会好起来。   蒋大太太闻言,深信不疑,当天就让几个下人带着蒋徽住到城外的庄子上去。蒋大老爷和蒋国槐竟也没阻挠。   蒋四太太和蒋映雪却觉得那算命的简直是信口胡诌,加之一向很喜欢蒋徽,得空便去庄子上看望。   下人住到了庄子上,没了时时约束自己的主子,当差不尽心之处越来越多,一直善待蒋徽的,也只有一个奶娘。   蒋映雪见蒋徽过得还不如有头有脸的丫鬟,心疼得不行,有两次跟怡君说起,心疼得落了泪,“说她命硬我不信,要说她命苦我倒是深信不疑——至亲摆明了把她当个物件儿,说扔就扔。”   这件事,怡君没有给蒋家旁支脸面的闲情,只是可怜那孩子,对妯娌说:“得空你把那孩子和她的奶娘带来,我见见,看能不能帮她们一把。”   蒋映雪则道:“不用,我和四婶想想法子就是。”   怡君解释道:“这种事,你们只能管一时——终归是出自同一个府邸,干涉太多,他们不定出什么幺蛾子,最终受苦的是孩子。与其如此,就不如程府从一开始就出面。”   蒋映雪虽然于心不安,但为了自己的小侄女,点头说好。   怡君见过蒋徽两次之后,见那孩子资质非凡,除了未相见就有的怜惜,打心底喜欢。她抽空去见了见姜先生和叶先生,又与婆婆、徐岩商量之后,拿定了主意。   今年夏季,怡君邀请蒋大太太到府中,开门见山:“我认识的叶先生,无意中路过府上的庄子,见到了徽姐儿,觉得跟这孩子很投缘。眼下先生清闲,想把徽姐儿带在身边做个伴儿。您意下如何?”   蒋大太太闻言双眼一亮,“叶先生?姜先生的高徒么?既然如此,能不能请她抽空指点一下我儿子的学问?”   怡君说:“叶先生如今只收有缘人。”   蒋大太太面露失望之色,随即期期艾艾地道:“徽姐儿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吧?我没什么不同意的,只怕叶先生不知情,日后膈应。”   “先生来找我说过这件事,我已如实相告,她不信那些。”怡君笑说,“徽姐儿今年五岁吧?正是可爱的时候,若能陪伴在先生身边,对谁都好。”   “是这个理。”蒋大太太点头,“我也实在是没法子,子嗣的事才是一个门第的大事,这些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当然能体谅您的想法。”怡君笑眉笑眼的,“只是,叶先生轻易不收学生,收了便是长年累月的事。这个事儿,不但要事先说好,你们双方更要立下字据,您得答应,就此把徽姐儿交给先生,七年后才能把人领回去。这七年里,徽姐儿就归叶先生管了,先生让她见谁她才能见,不让她见的,哪怕是您这样的至亲,也不能见。”   “这样啊。”蒋大太太道,“我得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只要他们同意,我就来给你回话。”   “这是自然。立字据的事儿,要您的夫君、儿子出面,我与黎王妃做保人。这可不是儿戏,您是该与家里人好生斟酌。”   “我记下了,记下了。”蒋大太太频频点头,道辞离开。三日后,亲自来给怡君回信儿:家里人都同意。   没几日,这事情定下来,照着怡君所说的立下了字据。   徐岩好几次跟程夫人叹气:“我要是遇到这样的公婆、夫君,看到他们这样对待我的女儿,在地底下都要气得爬出来。”   程夫人道:“搁谁听了也是意难平。”   “幸好,那孩子的命总算不错,有您和怡君肯照拂她。”   怡君对这件事,其实火气不小,从她后续的举措就品得出。   蒋徽开蒙读书,有叶师傅亲力亲为。她得空就去看看师徒两个,有意无意地问过蒋徽几次,想不想学一些防身的工夫。蒋徽每次都态度坚定地说愿意,又说自己再不想被人欺负。   为此,怡君开始给蒋徽物色拳脚师傅。教过修衡的明师傅这两年已经没什么事可做——唐栩现在不再繁忙,长期亲自指点孩子们的功夫。她去唐家说了说想请明师傅的心思,明师傅爽快应下。   这件事办妥之后,怡君专门给叶先生、明师傅拨了几个下人过去,又觉得叶先生住的宅子小,把自己陪嫁的宅子腾出来,让他们住过去。至于蒋徽的衣物,交由吴妈妈悉心打理。   这样过了两个多月,蒋大太太隔三差五带着些衣服、点心去看蒋徽,叶先生一概不让人进门。   她没法子,转过头来找怡君。   怡君神色冷淡地说:“先生不是为了您好么?您不是怕徽姐儿克得您出闪失么?怎么,徽姐儿在庄子上被下人怠慢的时候您害怕,这会儿不怕了?”   蒋大太太闹了个大红脸,讪讪的道:“不瞒你说,这一阵,我家老爷又请了一位道长到家中,道长的说辞,与算命的说辞完全不同,说徽姐儿是有福之人。既然如此……我们还是把她接回家里吧,每日一定赶早把她送到叶先生跟前,不会耽搁她的学业。”   “那字据呢?合着您以为立字据是小孩子过家家?”怡君目光凉飕飕的,“我把话给您放这儿,您要是出尔反尔,惹得叶先生把事情闹大,当众跟您理论的话,我帮她帮到底。”   蒋大太太见她分明动了气,连声告罪,“以前都是我糊涂,你可千万别生气……”   “不想闹得大家伙儿都难看,回家之后,好好儿过日子,别今日要跟孀居的妯娌分家,明日又把亲孙女送到庄子上,让她自生自灭。往后想给你儿子找辙,寻别的借口,别把脏水往徽姐儿身上泼。她命硬的说法要是传出去,长大之后还嫁不嫁人?您到底还要不要她这个孙女?”怡君端了茶,“言尽于此。您听得进去,我们还是常来常往的亲戚;听不进去,您可别怪我这个晚辈变着法儿地给您添堵。”   “再不会了,我都记下了。往后但凡有什么事,我都先跟我四弟妹商量。黎王妃那边,你费心帮我周旋几句。”蒋大太太好一番赔罪之后,灰头土脸的走了。   ——听母亲说完这些事,程询摸了摸下巴,笑,“怡君跟您宽和敦厚的做派可不同,您居然津津乐道,怎么想的啊?”   程夫人扬眉道:“这话说的。你要是跟你爹做派相同,怡君大抵也会跟我一样,落个所谓的好名声。可你太能闹腾,她应对事情若是过于柔和,这两年多,怕要被不少人当做软柿子,没完没了地受窝囊气。”停一停,斜睇着他,“你想做什么?挑拨我们婆媳俩么?”   程询笑出声来,“我怎么敢。”   程夫人也笑起来,“每回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少不得遇见瞧着你不顺眼的官员家眷,有一些没涵养,人前就说些没分寸的话。怡君总是四两拨千斤,要么就绵里藏针,笑眉笑眼的就让人被挖苦了却不能还嘴。   “这样三两回之后,也就没人敢在人前自讨没趣了。要是性子绵软还了得?我们婆媳俩一进宫就要生一肚子闲气——我在外常年和和气气的,真成习惯了,偶尔乍一听到刺耳的话,心里着急,却说不上话。”   程询笑道:“您这么说我就踏实了。”   程夫人瞧着天色不早,摆手催促,“快回房吧,再晚一些,天赐又要过来找你。”   程询称是,行礼告退,回到静香园。   哄着天赐睡着,洗漱歇下之后,他与怡君说起听说的那些事。   怡君讶然,“娘怎么会跟你说这些?”在她心里,这些事与他无关,就像他如今在官场上有些事不需与她提及一样。   “为了跟我显摆,她有个好儿媳;为了让我知道,娶到的人是块儿宝。”他说。   怡君却不是这样想的,“偶尔肝火旺盛,故意给人下不来台,难为你们不怪我。”   “往后,我的志向之一,就是让官员家眷看着娘和你的脸色说话行事。”他语声柔和却郑重,“这些劳什子的闲气,不该是你们承受的。”   怡君笑说:“真不算什么,权当解闷儿了。”况且,好多人已经被他吓到,已经在看着她和婆婆的脸色说话行事了。   程询笑着把她搂到怀里,百般怜爱。   。   翌日,百官休沐。程询到访柳府。   柳阁老亲自出门相迎,把他让到书房说话。   说了一阵子朝堂的事,程询问起柳元逸:“元逸近况如何?我想见见他,他得空么?”   “自然得空,平日不过是用功读书。”柳阁老吩咐下人去唤柳元逸过来,继续道,“好几年了,神智早已恢复如常,只是身子骨有些孱弱。所幸生性好学,这两年一直埋头苦读。比不了你和临江侯世子,比起一般人,倒是不逊色。再者,姜先生时时过来小住一段日子,有他悉心教导,元逸少走了不少弯路。”   程询心安几分,“姜先生一直忙着书院的事儿,只能来回走动。”   “书院的事儿我也听说了。”柳阁老笑道,“等建成了,你我跟皇上请一道旨意,从速走完官府帮衬的章程。”   “您跟我想到一处了。”   柳阁老笑意更浓,“这种对谁都有好处的事儿,我不凑热闹可不成。”   说笑间,柳元逸走进门来。柳阁老神色和蔼地道:“这位就是程大人,记得么?”   柳元逸行礼之后,细细打量着程询,笑着点头,“记得,我记得程大人。”   程询亦凝眸看着柳元逸,见他比寻常人显得瘦弱一些,但是气质温良如玉,笑容明快,是风采照人的贵公子模样。“是几年前的事儿了,真的还记得我?”   “真的。”柳元逸唇畔的笑意更浓,“我记得您那时候还没做官,也记得您跟我说过的话。”顿一顿,神色真挚地道,“我会做到的。”   程询心里有点儿酸酸的,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跟我说话,不必拘礼,我在阁老面前,与你是同辈。”   “那不一样。”柳元逸依言落座,笑道,“从起初相见,我就觉得同辈人在您眼里,都跟懵懂无知的小孩儿似的。在南方的时候,做的那些大快人心的事,我都听说了,由衷钦佩。”   程询摸了摸下巴,“你再捧,我可就找不着北了。平时有什么喜好?”   柳元逸答道:“下棋,烹茶。”   程询扬了扬下巴,“杀几盘儿?”说完,看向柳阁老,“这得听您的,不行就当我没说。”   柳元逸眼含期许地望着父亲。   柳阁老眼中有喜色,对程询道:“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平日都想跟你切磋棋艺,元逸若能跟你对弈,我高兴还来不及。只管安心下棋,今日午间可不准走了,一定要留下来用饭。”   “成啊。”   柳阁老吩咐下人去取棋具,又起身道:“我去安排席面。你是出了名的馋猫、醉猫,我得用心些。”   程询朗声笑起来。   柳元逸见父亲与程询这般随意又亲近的说话,喜上眉梢。   下棋的间隙,程询和声与元逸叙谈,一来二去的,总算让柳元逸用平辈的态度跟自己说话,随即询问元逸的课业,做到心里有数之后,问道:“想考取功名么?”   “想。”柳元逸郑重地点头,“我想像家父和你一样,为皇上效力,为百姓、将士惩恶扬善,谋取更好的处境。”   “很好。”程询诚挚地道,“我写文章尚可。写八股文的时候,你若是遇到棘手的难题,只管去找我。这方面,我应该比令尊、姜先生更有心得。”   柳元逸大喜过望,“我先谢过了。以往拜读过你不少文章,那时就相信,真有妙笔生花的事。再有就是,你与人打笔墨官司的一些折子,家父都能倒背如流,给我誊了几份,我看了,觉得特别解气。”   程询失笑,“跟人较劲的文章,看看就算了,那里边我又说不出什么好话。”   柳元逸欣然颔首,“那种笔下的锋芒,我要晚一些再学。”又问,“你什么时候得空?我只怕要请教的太多,而你公务繁忙。”   “每逢休沐的日子,我要忙也是哄孩子。你派人知会我一声就行,天气不好的话,我过来找你。”   柳元逸忙道:“那可要折煞我了,还是我去程府。”   程询笑说:“这事儿随你。”   柳元逸落下一枚棋子,喜悦、困惑兼具地看着程询,“为何这样关照我?我这会儿真担心你在跟我开玩笑。”   “因为令尊帮过我很多,我无以为报。”程询只能这样解释,“若是首辅不处处帮我周全,我在南边的日子,定要辛苦百倍。”   柳元逸释然,“原来如此。家父从没跟我说过这些。”   程询由衷道,“令尊是我非常尊敬、钦佩的人。”   柳元逸却说:“家父经常说的是,文采不及你,当初科举时,名次也差了你一大截,总担心我下场考试的时候,跟他一样磕磕绊绊。”   “科举的名次并不重要,只要考入翰林就行。说到底,做官固然要有才学扶持,但心性、抱负更重要,令尊就是最好的例子。”程询从来不好意思自夸,“我那时候是太走运,别当回事。”   柳元逸失笑,“不当回事的,也只有你。”   “不管怎样,日后我们齐心协力,尽全力免却令尊的担忧,好么?”   “好!”   程询心里舒坦了一些。他想常年教导的,是修衡、天赐,想全力帮衬、提携的,是元逸。他对元逸的期许,甚至要超过天赐。全力帮元逸的功名路和仕途出彩、顺遂,程家对柳家的亏欠便能少一些吧?   他在柳家盘桓至午后,与父子两个相谈甚欢。告辞离开后,转去唐府。   修衡的四弟修衍快两岁了,程询看了看这孩子,赏了一份见面礼。在唐栩的书房落座,他笑问:“四个儿子,忙得过来么?”   “忙得过来。”唐栩笑道,“老二、老三特别听开林、修衡的话,平日得空就帮忙哄着老四。”   程询听他把开林放在修衡前头,笑了。   “老四要是个女儿该多好?”唐栩无奈地摇了摇头,“偏生不是。看来是没有那个命,罢了。横竖这四个混小子长大之后,要把别人家的掌上明珠娶进家门。”   程询一笑,“这倒是。”   “对了,你家天赐早就开蒙了,那小子也是少见的聪明。”唐栩问道,“你有没有让他习武的打算?”   “哪儿轮得着我给他打算,他自己就在张罗了。”程询道,“你手里有没有合适的人?”   “有啊。”唐栩当即道,“明师傅的去处你应该知道了,弟妹让他常年教导一个女孩子。他教的兴头十足,这最好不过。有两个与他不相上下的人,正想举荐给你。当下先让师傅教着,等打好根基了,我再尽心指点天赐。或许都用不着我,不是有修衡么。”   程询颔首,“行,这事儿我听你安排。”   唐栩道:“你们程家子弟,都是笔杆子打天下,其实用不着习武。但不都说艺不压身么,多学一样本事,总归有好处。”   “就是这个理。”程询想一想,问道,“你对四个孩子怎么打算的?尤其修衡。”   唐栩推心置腹地道:“起初有你悉心教导修衡,他也是读书的材料,我就想,让他长大之后从文最好,如此,才不辜负你一番辛劳。你的才华、抱负,他能帮你传承下去。   “但在后来,我亲自带着他习武的时候,见他亦是天赋异禀,在功夫上也能举一反三,假以时日,要胜过我许多。这样的好苗子,若在盛世,到军中能做的有限,但如今不是那样的好世道,先帝留下的隐患,迟早爆发。   “不为此,皇上和你也不会如此关注边关要塞的军务,皇上亦不会时时召见我与黎王爷,一起参详军政。   “既然如此,我就想让他长大之后投身军中,为朝廷百姓杀敌。说起来,这本就是历代唐家人的本分。”   程询问道:“修衡怎么想的?”   “我们爷儿俩说过这事儿了。”唐栩现出自豪、欣慰之色,“你在南边最辛苦的那段日子,我护送钱粮过去,回来之后,修衡问起所见所闻,便说了一些。   “修衡得知军兵救灾时的艰辛、任劳任怨,很受触动,跟我说,过几年,他要去军中。   “我问他,为何有了这心思?   “他就说,官员、官场有皇上和师父,那么作战、救助百姓的事儿,就该由唐家人来做,要做到最好。跟我说,如果能在军中扬名,他要帮你更帮武官、军兵争出个更好的境遇。   “别看他小,平时留意的事情可不少。你在那边官场上的一番杀伐果决,他大抵一清二楚,而且明白原由。”   程询听了,感慨万千,亦对修衡引以为荣。“但是军中诸事,并不如修衡所想见的那么简单。”他诚恳地道,“你若是赞成修衡的志向,平日有意无意的,便让他知晓将领军兵身负的重任,更要让他知晓,万一有战事,他要面对的是最残酷的事——不知何时,兴许就要与并肩作战的人天人永隔。毕竟,怎么样的战事,都有热血男儿埋骨沙场。总不能说,你唐家舍命杀敌的孩子,凯旋之日,也是落下满心伤痛之时。”   唐栩略一思忖,正色颔首,“这的确是该早有准备。修衡重情义,这些若是看不开,在沙场上怕要吃尽苦头。容我盘算盘算。这三二年,先教他排兵布阵,等到他十多岁的时候,再跟他细说沙场上的腥风血雨。”停一停,苦笑道,“其实,你该清楚,每一个将领以军功扬名前后,都有莫大的变化,有人变得狂妄自大,譬如景鸿翼,因为连死都不怕;有人则变得寡言孤僻,譬如我与黎王爷,因为常常想起烽火狼烟中失去过的同袍。说来说去,挺多事情,没想明白、没看透就一头扎了进去。”   “明白。”程询以茶代酒,对唐栩端杯。   唐栩笑着喝了一口茶,又道:“修衡的事,你平时也费心吧。这孩子,我是早就交给你了,你与弟妹这几年,也一直尽心尽力地养育着他。我无以为报,你们只能等着修衡尽孝心。”   程询一笑,“到时候你可不准矫情,数落我抢你儿子。”   唐栩忍俊不禁。   当晚,两男子在书房用饭,畅谈至戌时。   程询回到家中,先去了光霁堂。   修衡、开林、飞卿都睡着了,胡乱倒在临窗的大炕上,都没盖被子,两张炕桌上散放着他们的功课。   小刀、阿魏等几个小厮战战兢兢地看着他,轻声说:“一向是这样的,说躺一会儿就行,我们也不知道到底睡没睡着。”   程询笑了笑,顺手收拾一下,把炕桌轻轻搬到大炕两侧,又将三个小皮猴子一个一个捞起来,轻手轻脚地分别抱到东次间、西次间和碧纱橱的床上,盖好被子。   董飞卿还没睡沉,程询抱着他到碧纱橱的时候,他醒了,揉了揉漂亮的凤眼,看清楚是程询,笑了,轻声唤道:“叔父。”   “嗯。”程询把他放到床上,“接着睡吧。”   董飞卿眼神仍旧懵懂,搂住程询的脖子,“叔父,你怎么会这么好?”   “有么?”   “有,特别好。”董飞卿打个呵欠,语声有些含糊,“比我爹对我都好……”   程询笑,轻缓地拉下他双臂,给他脱掉鞋子,又扯过锦被,给小家伙盖上,轻拍两下,“睡吧。小厮歇在美人榻上,你有事就唤他。”   “好。”董飞卿抿唇笑了笑,“谢谢叔父。”   程询出了光霁堂,听得母亲已经歇下,便回了静香园。以为天赐已经睡着,却不想,这小子还在等他,怡君陪着。   “爹爹怎么才回来?”天赐拥着自己的小被子坐在床上,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我不是说了,休沐时只管吃喝玩乐早些睡觉,你忘了?”程询坐到床边,把儿子抱到怀里。   天赐嘟了嘟嘴,“没忘。但是,没您在一旁说着话,我睡不着。”又有些歉疚地看一眼母亲,“我不是故意的。”   怡君笑着起身,“知道。让爹爹哄你睡觉,娘亲先回房了,可以么?”   “可以。”天赐挥了挥小胖手,“娘亲快去歇息吧。”   怡君笑着点头,款步出门。   “爹爹去找唐伯父了,是吗?”天赐问父亲。   “对,谈笑尽兴,回来的就迟了些。”程询轻拍着儿子,“你不是想习武么?唐伯父能帮忙请一位身手绝佳的师傅。”把唐栩的安排如实讲给天赐听。   “那可太好了。”天赐眉飞色舞的,“见到唐伯父,我要跟他道谢。”   “对,理应如此。”   父子两个说笑好一阵子,末了,在程询温和的语声中,天赐沉沉入梦,唇角噙着一抹浅笑。   沐浴更衣,歇下之后,程询跟怡君分别说了说元逸、修衡的事情。   听得元逸的事,怡君觉得心里那块无形的石头落下了一半,听得修衡的事,她不免有些心疼,却因为那是孩子的志向,必须尊重。   抬眼凝视他,觉出他整个人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该是因为元逸的事情吧?那件事,让他承受过的打击、经受过的磨折,她都不愿意回顾。   她依偎到他怀里,“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   他颔首,“对。”   。   九月初,程询到兵部行走,进入内阁。   兵部比起先前的两广官场,局面看似简单许多,棘手之处在于,大多数官员与京官盘根错节,需得耐心梳理,整治人的手段要因人而异,且要秉承着尽量变废为宝的原则——让那些人完全改变做派,打起十二分精神效忠朝廷,不论心里情愿与否。   皇帝高高在上,自幼至今,学的是帝王心术,要他恰如其分的料理这种事,基本上不可能,只能指望着合适的人去做这些。毕竟,登基以来,惩处的京官、地方官已经太多,若拿六部中的兵部开刀,势必真的引起朝野震动。那种风波,能免则免。不是为着这些顾虑,他又何苦让自己累死累活这么久。   如今有了程询,君臣二人可以相辅相成,一番恩威并施,局面总会如愿转好。   自程询回来之后,阖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比以往更有神采。一家之主,真的是顶梁柱,他不在家,任谁偶尔都会心里没底。   程询这边,慢慢地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休沐的日子,除非皇帝有急事召见,否则一概不谈公务。   休沐的日子,程询大多用来指点元逸的课业,或是陪伴高堂、妻子和几个孩子。   因着他的缘故,家里家外很多事都更为顺风顺水。   怡君经常觉得,时间流逝得很快。是心绪愉悦之故。   。   转过年来,是天启八年。   身在两广的陆放、董志和进京述职。   陆放离京时,陆夫人随行。夫妻两个长期分隔两地,陆夫人终究是放心不下。   陆开林思来想去,坚持独自留在京城,跟着程询、唐栩习文练武。陆放推心置腹地跟儿子叙谈几次之后,点头应下,把孩子托付给堂弟、程询和唐栩照顾。   董志和那边的家事却乱成了一锅粥:他去广西的时候,董夫人给他物色了一名通房,三年过去,通房为他生下次子,抬了妾室,这次回京,母子两个跟他一道回来的。   董家老爷、夫人倒是言出必行,当面勒令董志和休妻。   董大奶奶要的结果则是和离。   董志和心烦意乱,请了一个月的假,料理这档子事。   再一次,董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   怡君听说之后,把阿初唤到面前,“商陆这几年是何情形?”   阿初立刻禀道:“上次科举,他又名落孙山,彻底断了求取功名的念头,闲来坐馆教书,开了个不大的铺子,娶了一个秀才的女儿,膝下已有一子。   “虽然无缘功名,但他只是八股策论逊色一些,有真才实学。曾经一起读书的,近三二年,有几个都与他常来常往——这几个人,如今都是大爷的心腹,小的觉着,该是大爷离京前着意安排的。   “姜先生见商陆踏踏实实的,有意提携,建书院的事,一直让他帮衬着。等书院建成,商陆会进去做教书先生。”   原来,程询一直留意着商陆,不着痕迹地安排了人手。怡君点了点头,“找两个得力的人,留心他一些——不是监视,是防着他出岔子。而你,留心我姐姐那边。”   阿初称是而去。   几日后,董夫人对董大奶奶下了狠手:言之凿凿地指责儿媳妇出嫁之前曾与一名男子私相授受,成婚后也藕断丝连。不但在家中说,且吩咐下人把这消息传扬得街知巷闻。   董大奶奶和娘家针锋相对,翻出了董夫人年轻时的旧账,历数董夫人成婚前后曾与三名男子暧昧不清。   捕风捉影罢了,恶毒一些罢了。被逼急了,谁都做得来。   董家老爷、夫人双双病倒在床。   事情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   怡君听了,只觉齿冷。飞卿呢?他们可曾想过那孩子?做了母亲之后,最见不得、听不得这种事,却总是事与愿违。   当日与程询说起,他也是无可奈何,只是道:“董志和见过我和唐侯几次,眼下他焦头烂额,又知道飞卿时不时来我们两家,恳请我们照拂一二。闲来我们对那孩子再上心一些。说出大天来,飞卿也不该被长辈的事殃及。”   “我正是这样想的。”怡君道,“你放心吧,明日我跟三弟说说,请他吩咐外院的人几句,别让孩子来了觉得被轻慢。”   第二天上午,教天赐拳脚功夫的师傅到来,怡君、程谨分别在内宅外院见了见,吩咐管事好生安排衣食起居。   下午,修衡来找怡君说体己话:“董家真是让我叹为观止,怎么上上下下就没一个明白人?”   怡君苦笑,“可不就是么。”   修衡站在她身边,拉住她的手,“师母,我和开林说定了,以后要带着飞卿,把他当我们的兄弟。他只是淘气、嘴毒一些,一直都是个挺好的小孩儿。您同意么?”   怡君微笑,柔声道:“我喜闻乐见。但是,你要记得请示爹娘。”   修衡认真点头,“我会的,等会儿就回家一趟。”   三个男孩子的友情,在此时已格外深厚。怡君想,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会是一辈子的至交。   过了几日,怡君在后花园检查修缮完毕的凉亭,看到了独坐在湖边柳荫下的飞卿。   她缓步走过去,对上那张无辜的小脸儿、那双漂亮却充斥着伤心无助的眼睛,心酸不已。   她蹲下去,把飞卿搂在怀里。   “婶婶。”飞卿乖顺地由她搂着,弱弱地说,“家里的事,我有点儿想不明白……”   “那是你现在不需要明白的事情。”怡君把他箍紧一些,“有的人,小时候就会经历一些风雨。就算耿耿于怀,因为年幼,亦是于事无补。既然如此,你就尽量少思量那些事,哪怕是为着开林、修衡、恺之、我和你叔父。”   飞卿低低地问:“你们,不会因为那些事嫌弃我么?”   “怎么会。傻孩子。”怡君有点儿鼻子发酸,最不忍相看的,便是这情形了。她和他拉开一点距离,双手捧住他的脸,“叔父、婶婶只知道,你是聪明懂事的好孩子,跟开林、修衡一样。要记得,长辈帮不到你的时候,就是朋友陪着你的时候——人都是这样的,有失就有得。眼下除了你自己,没有谁在意你家里的事,也就更不会因为那些事对你有任何改变。”   “您和叔父真的也不介意么?”飞卿怯怯地问,“修衡哥、开林哥,我知道,就怕你们……不愿意再让我来。”   “瞧瞧,想到哪儿去了?”怡君揉了揉他的脸,语气转为轻快,“要我和你叔父给你立个字据么?”   飞卿的小眉头这才舒展了一些,主动投入到她的怀抱,语声很轻很轻地说:“婶婶,我好羡慕恺之弟弟,好想有您和叔父这样的爹娘。”   “你这小皮猴子,说的我心里真不好受。”怡君拍拍他的肩,“成心要婶婶在你面前掉金豆子么?”   飞卿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说的是实话啊。以后不会了,我听您的话,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您放心,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不会告诉家里人的。”   “这就好。”怡君起身,领着他的手,“跟婶婶回房去,等我给你做好吃的。”   飞卿笑着点头说好。   董家的风波,最终以董志和与发妻和离收场。飞卿是董家子嗣,自是不能跟着母亲回娘家。   董志和离京之前,问飞卿要不要跟自己到任上。   飞卿只是问:“您会带着姨娘、二弟前去么?”   董志和明知他因何有此一问,却只能点头。   飞卿沉默片刻,说:“那我不去。您在外保重。要是您能知会祖父、祖母,允许我与修衡哥、开林哥继续在一起习文练武,我就知足了。”   董志和默然良久,颔首说好,临走前,带着长子、厚礼到访唐府、陆府、程府,态度谦和诚恳地请三家费心。   。   春日的黄昏,霞光绮丽,和风徐徐。   怡君站在小书房的大画案前,静心作画。之于作画,程询算她半个师父,心得、精髓倾囊相授,今年她的画技又进益许多。   款冬走进门来,禀道:“阿初说,大姑奶奶出门的时候,乘坐的是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这会儿,车停在程府附近。”   怡君嗯了一声,思忖片刻,把画笔放到笔架上,“让阿初请她过来,跟她说,我有话跟她说。不然的话,程家的任何一个人,她都别想见到,见到也是自取其辱。”   款冬称是而去。   一刻钟之后,碧君走进小书房,神色憔悴,眼神焦虑。   怡君坐在太师椅上,指一指对面的座椅,“坐下说话。”又摆手遣了下人。   “二妹……”碧君忐忑地看着怡君,“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怡君直言不讳:“我派人盯着你。”   碧君惊讶,张口结舌,“为何如此?你连我都防备么?”   “防错了么?”怡君反问。   碧君低下头去,“姑母早就不肯管我了,我实在是……”   “不是姑母不肯再管你,是你为人/母之后,再不肯听她的话,生怕在孩子、夫君面前失了颜面。”怡君语气缓慢,却没了惯有的柔和,“姑母早就跟我说过了。我想这样也好,她总为你费心费力的,又是何苦来,有那个闲工夫,倒不如种花养草看看书。”   碧君无言以对。   怡君问道:“你今日要见的人,是知行,对么?”   “是。”碧君抬头看着她,语声低而焦急,“董家的事,闹成了那样,你想不听说都难。你仔细想想,董大奶奶被婆婆指责的事情,与我和……和那个人的情形,是不是相差无几?万一有一日,有人旧事重提,我该如何是好?难道要像董大奶奶一样,抛下亲生骨肉,和夫君和离么?”   怡君仍是只提问:“所以,你想让知行出手,帮你免却后顾之忧?”   “是。”碧君点头,“我要是闹出什么不光彩的事,程家也会脸上无光。上至朝廷大员、封疆大吏,下至一个地方的清官,他都能杀伐果决,何况除掉一个没有功名的商陆?再者,我也品出来了,你们夫妻情分深厚,举案齐眉,必然是无话不谈。我这件事,他一定知情。”   怡君目光冷漠如雪,“你知道商陆如今的情形么?”她希望姐姐能够察觉到程询在为商陆那件事善后,哪怕只察觉到了一丝一毫——都想把人除掉了,总该详加了解对方的现状。   “知道一些,姜先生似乎有意提携他。”碧君道,“正因此,我才只能求你们。姜先生与程家、柳家和一些考取功名的人十分亲厚,他身边的人,寻常人动不得。”   “我自主持中馈到如今,看过经过的是非已不少。有几次,遇到要狠下心来处置的事,当下总是毫不犹豫,过后总会意识到,自己变了,越来越不怕事,越来越心狠。”怡君审视着碧君,“我想过,有朝一日,若是连你都能在言行间伤及,那么,我应该就什么是非都不需怕了。”   碧君有些困惑,“你这是——”   怡君牵了牵唇,“十几年,我们有十几年的姐妹情。出嫁之后,但凡遇到事情,你心心念念的,只有你自己的小日子。姐,上次杨汀州的事,这次商陆的事,你来之前,有没有为我着想过?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要脸面的人?”   “我没有不顾你的意思,真的没有。”碧君慌乱起来,“我是蠢笨,遇事不知道三思而后行,但我绝没有不顾你的意思。”   “要找知行,要他帮你除掉商陆。”怡君唇角的笑容多了几分讽刺,“没错,他在官场上,落了个煞星的名声。把清官逐出官场的事情,他都做得来,还有什么人是他狠不下心除掉的?可他是为了什么?其中利害轻重你知道多少?这种话你是怎么说出口的?嗯?我的姐姐,你跟我说说。”   “我、我听说之后,不敢多打听……”   “不知原委,你就少说这种让我膈应的话,成么?”怡君目光幽冷,“我也惜命一般在乎我的夫君,容不得谁误解、诟病他。只是,我不会像你一样,逢人就有意无意间表露。”   碧君羞得满脸通红,“我知错了,不会再说这种糊涂话。”   “再说商陆。”怡君徐徐道,“姜先生看人从不出错,这你得承认吧?好几年过去了,商陆已经洗心革面,娶妻生子,日子虽然清苦,却一直踏实勤勉,几名跻身官场的人都很尊敬他。不为此,先生不会提携他。   “他当初是名利薰心,眼下已经改了。在你这儿,怎么就过不去了?你若是一如既往地相夫教子、孝敬公婆,谁会闲得去翻你的旧账?   “说到底,我帮你善后做的那些工夫有纰漏么?商陆得有多想不开,才会跟别人宣扬这种直指他自己那时心术不正的事?他眼下活得堂堂正正,不容易,要怎样的理由,才能让他前功尽弃?”   碧君垂着头,沉默不语。   “瞧着你现在的样子,我居然有些后悔了。”怡君无声地叹息,“或许,当初我该做的不是让你看到商陆的真面目,而是压迫着他娶你,想尽法子让爹娘同意。”   碧君猛然抬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怡君。   怡君微微笑,“我说句诛心的话,你也不是认定一个人就誓死不改初衷的人。当初商陆摇摆不定的时候,你跟我说什么来着?后来,国焘表哥出现了,娶了你,你在我面前都做了些什么?”   碧君眼中噙着泪,但是没有掉落。   “话说到这地步,我们的姐妹情分就真成了昨日黄花,我清楚。”怡君神色平静,“到何时,知行也不会为了你这莫名其妙的担忧,就除掉一个改过自新的人。他双手染血,但从没有杀过惩处过清白无辜之辈。你可以怨我们,但怨恨之前,要明白,一个巴掌拍不响,没你附和,当初商陆就是自作多情。他错过,你就全做对了么?”   碧君心里五味杂陈,泪水不断地掉落。   怡君语气变得和缓:“日后,收起你那些小聪明。你纯良的名声在外,以这样的面目与人来往,为的却是探究别人的私事,我起初听说,真挺意外的。   “你跟董大奶奶不是一路人。她那时肯与你常来常往,何尝不是在跟公婆置气,因为你是程询发妻的胞姐——两个男子抛开家事,注定常年对峙。你是夫君大过天,董大奶奶不是。   “她从头到尾,都没跟你透露过自己的私事吧?她和离之后,你去看过她么?不是跟人家来了一出人走茶凉么?——娘和你家太夫人日后少不得问你,想想怎么答对。她们一直以为,你与董大奶奶是知己情分。   “往后再遇见这种事,我不指望你给我脸面,只盼着你为长辈做到善始善终。   “商陆这件事,你给我把那份儿糊涂心思收起来,安分守己地度日。见过做贼心虚的人,却没见过如你这般狼狈难看的。   “就此放下这件事。商陆若是日后行差踏错,知行自会出手。   “可你若如今时一般草木皆兵、无事生非,那么,知行要做的只能是打压你的夫君。这是我今日拦下你见他的原因。   “我不想看到听到你寻死觅活。怪累的。   “是一直回顾以前,还是惜取现在的好光景,你自己选。”   碧君轻声抽泣起来。   哭吧,很多理由都值得一哭。只是,怡君再没有闲情赏看,端了茶,“我不送你了。”   碧君早已无地自容,闻言立刻起身,匆匆出门。到了院中,才意识到自己此刻必是形容狼狈,会引来下人的好奇。但是,没法子,总不能再折回去。   怡君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心里空荡荡的,似是回旋着幽冷的风。   第一次,她失礼于姐姐,没顾及彼此的颜面。   不需要了。   多可笑。她与徐岩、唐夫人三个异姓人,能逐步把三家的日子过成一家的日子,却与姐姐走到了背道而驰的地步。   人间情缘,有的太暖心,有的则太伤人。   天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娘亲,娘亲!爹爹回来了!”   “来了。”怡君放下茶盏,牵出明快的笑容,快步走出门去。   程询更衣的时候问她:“你姐姐来过?红着眼睛走的?”   “对。”怡君帮他整理着衣服,“我没心没肺的,说了些让她伤怀的话。女人嘛,掉眼泪是常事。”   程询挑了挑眉。他才不信。   “爱信不信。”怡君拍拍他心口,“回到家里,别管我这类事,把你的脑子用来陪着娘、对付孩子们就行了。”   “说的是,这些才是我最重要的事。”程询微微俯身,清浅地吻落在她唇上,“你也一样,最重要的,是对付我们这些不让人省心的。”   怡君嗯了一声,啄了啄他的唇,寻到他的手,“走吧,去给娘请安。”   。   这一年,兵部堂官相继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到冬日,办差效率之快,是六部之首。   皇帝心情大好,加封程询为兵部尚书,正式成为阁员,随后又赏了兵部上下三个月俸禄——将至年关,又到了他觉得自己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更多的赏赐,他拿不出。   仅仅是这样,兵部各官员已是喜笑颜开:要知道,皇帝对六部,这样嘉奖的,迄今只有兵部。哪怕只有几两银子的赏赐,贵在一枝独秀,足以让他们深觉扬眉吐气。   洗心革面、勤勉当差能得到皇帝的瞩目、赞许,值了,最怕的就是常年累死累活,过得还不如混吃等死的。   皇帝如此重用程询,宗亲一向不赞成。这次,一班人在一次宫宴上,委婉地对皇帝表明:言官被你打压得轻易不敢质疑你的旨意,但这般重用程询,实在是不妥,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焉知日后不会狂妄自大、藐视王法?   皇帝听了,微微一笑,“程知行的确是年纪轻轻就入阁做了尚书郎,有何不妥?他的功绩,你们哪个比得了?照你们的说辞,反观历朝历代的君王,是不是也应该苦熬资历再继位登基?那些几岁就坐上龙椅的帝王,就不该青史留名,有些居然还成了明君,这跟谁说理去?朕不到二十岁就登基,掌管天下大事,这么久了,在你们看来,是不是也已变得狂妄自大?”   几个人被他噎得张口结舌。   皇帝睨着他们,没好气地道:“白吃皇粮白拿俸禄,多好的日子,知足些不行么?怎么就这么见不得人好?朕一向对自家人格外心狠霸道些,你们是知道的。别惹得我哪一日当真狂妄起来,再容不下你们。”   几个人噤若寒蝉。   忙忙碌碌地迎来腊月,到了小年前夕,百官放年节假。   除夕傍晚,下起了雪,天赐却带着两名小厮去了外院放爆竹。小家伙这一年每日跟着师傅习武,长高了许多,小身板儿更结实,举止变得灵活敏捷。纵使如此,程夫人和程询、怡君也不放心,担心放爆竹时受伤,手边无事,便一起去外院观望。   天赐和小厮兴高采烈,几名护卫就在近前瞧着。天赐瞧见长辈,笑着跑过来,张着手臂让父亲抱。   同样的年龄下,天赐与修衡不同,特别依赖长辈,尤其依赖程询。父亲在近前的时候,能让他抱着,绝不会自己走。   程询很享受这种天伦之乐,俯身把儿子抱在臂弯,用大氅裹住,“累了?”   “没有啊。”天赐笑着说,“放爆竹有趣,离远些看着也有趣。”   程询贴了贴他的小脸儿,“这倒是。”   天赐商量父亲:“爹爹,过两日,您可不可以跟我一起放爆竹?”   “可以。”   天赐心满意足地笑了,又转头问祖母、母亲,“我们一起,好不好?”   程夫人只是笑。   怡君则点一点儿子的眉心,“好什么好?我跟祖母可玩儿不了这个。爹爹陪着你就行了。”   天赐点头,“那好吧。”   雪花纷纷扬扬,落得急了些,北风也更猛了。   “回房吧。”程询转身,把儿子的小脑瓜都用大氅罩住,“看来是一场大雪。”   天赐乖乖地不动,却接话道:“瑞雪兆丰年。”   程夫人笑说:“是啊。”与怡君随着程询往回返。   路面已经覆上薄薄的一层积雪,展目望去,大红灯笼、春联无声地洋溢着喜气,耳畔回旋着从远处传来的鞭炮声。   走出去一段,忽然听到管家用鲜见的激动的语声喊道:“夫人、大爷、大奶奶,老爷……老爷回来了!”   三个人齐齐停下脚步,转过身形,望向府门。   暮光之中,清瘦挺拔的身形跃入眼帘,身着道袍,衣袂随风飘扬。   身影由远及近,面容越来越清晰。   是程清远。   满面风尘,面容清癯,目光清明,鬓角却已斑白。   天赐的小脑瓜钻出来,循着父亲的视线望着来人。   程询则被孩子的举动唤回神智,解下大氅,裹住天赐,交给随行的卓妈妈,随后阔步迎向父亲。   程清远唇畔逸出笑意,停下脚步,眼神温和地打量着长子。   程询在他近前站定,撩起锦袍,跪倒在地。   程清远上前两步,伸手搀扶,“快起来。”   程夫人和怡君走上前来,前者神色恍惚,后者眉宇间盈着笑意。两人屈膝行礼。   “您一向可好?”程询打量着父亲,“怎么不见随从?”   程清远微笑道:“我请两位高人随我进京,进城门后,随从护送二位去了护国寺。”   语声未落,天赐欢快的语声传来,“祖父?没错。是祖父诶。”   程清远展目望去。   “是天赐。”程夫人轻声道,“我们的长孙。”   程清远往前迎了几步,手有些迟疑地伸出去,抚了抚天赐的面颊,“好孩子,你怎么会认得我?”   “看画像。”天赐认真地说,“爹爹、娘亲画过您好几幅画像,有一幅,挂在修衡哥哥房里。我经常看,认得您。”   “真聪明。”程清远的神色不再平静,笑容不再含蓄,他伸出手臂,“让祖父抱抱,好么?”   “好啊。”天赐笑着点头,大眼睛凝视着祖父的鬓角,“您头发白了,画像上不是,在外面很辛苦吗?”   程清远柔声说:“在外并不辛苦。是祖父已经年老。”   程询跟过来,笑道:“先回房吧,回房再好好儿说话。”说着,刮了刮天赐的鼻尖,“让祖父抱着你回去。”   “祖父会不会累?”虽然知道这是祖父,但到底是初次见到真人,当下没法子无所顾忌地依赖,考虑的便是别的。   程清远笑道:“不会,只管放心。”   天赐见父亲撑着伞陪在一旁,笑着点头,搂住祖父,“那就好。”   怡君则扶着婆婆的手臂,“娘,我们回房去。”   程夫人轻一颔首,走出一段路之后,神色便没了方才的恍惚,恢复了惯有的端庄温和。   回到正房,程译、程谨相继前来,向阔别几年的父亲行大礼问安。片刻后,蒋映雪抱着阿逍,和徐氏一道前来,一同上前行礼请安。   随后,三对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去了西梢间,给父亲留出洗漱更衣、与母亲说话的时间。   天赐对祖父的了解,大多是通过双亲和修衡之口,加之时时看到画像,所以才一见就觉得亲近。   阿逍却是不同,年纪还小,对祖父一切便所知甚少,至多是偶尔奇怪一下:别人的祖父都在家中,自己也有,却总见不到人。这会儿,他有些茫然地问天赐:“哥哥,你以前见过祖父吗?”   “没有啊,但是我认识。”天赐拉着阿逍的小手,到大炕里侧,叽叽咕咕地细说由来。   程谨对程询道:“大哥,等会儿我就派人去给修衡报信吧?”   程询颔首,“行啊。让他早点儿知道也好。”   “别家亲友也一并知会一声吧?”徐氏轻言细语地建议道。   “我晓得。”程谨对她一笑,“修衡不是跟别人不同么?就特地问大哥一声。”   徐氏抿嘴笑了。   程译则望着窗纱上的窗花,“今年春节,总算是圆满了。”   “的确。”程询微笑,“这几年,你和三弟过得都很辛苦。”   “这是扯哪儿去了?”程谨立时笑起来,“大过年的,哥,别吓我们成么?”   程译斜睇着长兄,“可不就是。要说过得苦,谁比得了你?”   “那不一样。”程询如实笑道,“我不是自找的么?”程译、程谨的手默契地抬起,轻轻砸在他肩头。   “你当家带着我们这好几年,我们再知足不过。真的。”程谨轻声说。   程译附和地点头。   徐氏看着这一幕,唇角徐徐上扬。   怡君和蒋映雪站在门边,正在商量着办宴请的事——公公回来了,理应庆贺一番。妯娌两个商量了这一阵,到这会儿,连菜单上的几道硬菜都定下来了。   红翡走进门来,请他们几个去东次间。   程清远洗漱一番,换了件半新不旧的锦袍,程夫人神色如常。夫妻两个一左一右坐在临窗的大炕上,都是笑微微的,但是过于平静,如何也找不到久别再聚该有的那种喜悦。   就像是从未离别。   怡君叹服于婆婆这般修为。心里有过多少埋怨、牵挂、担忧,除了婆婆,恐怕没有任何人知道。   有两个孩子插科打诨,使得气氛分外欢快热闹。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用过年夜饭,妯娌三个带着天赐、阿逍到了静香园,让留下来的六个人说说话。   程夫人命小丫鬟知会了林姨娘,林姨娘只说子时之前一定要抄完一部经书,明日再去请安。   这么久了,那个男人不在家,是程夫人、程询给了她和儿子现在的好光景。——再迟钝,一年一年过去,也该想明白、看清楚一些事。换了谁是她,都会像她一样对男人淡了心思、没了指望。   。   大年初一,进宫拜年之后,唐栩带着修衡来程府拜年。   修衡看到程清远,欢天喜地的。一老一小坐在一起,一个忙于询问修衡现在的课业,一个忙于询问祖父在外都去过何处。   过了初六,修衡就回到程府,但凡得空,就央着程清远讲述在外的见闻,天赐、阿逍也跟着凑趣。   程清远自是乐于享受这般的喜乐,把来拜访自己的人都推给程询去应付,自己一心一意和三个孩子作伴。至于家里家外的事,一概不闻不问。   程夫人见他如此,心里舒坦了一些。   这次团聚之后,私下单独相对,话题都是漫无边际,他会跟她提一提在外一些有趣的见闻,她与他说的,大多是几个孩子的趣事。关乎长子的事情,她从不曾提及。   老夫老妻了,经了这一场离别,反倒让她再不会与他计较什么。   看明白了,他与她本不是一路人,只是在浮生中一个岔道口相逢,同一屋檐下相伴多年,谋求的却从来不同。   他在意过的,已放下的,与她没多大关系。   她许多年最在意的只有两个儿子,为了他们,能够做任何事。   为何如此?大抵是结缘时不是两情相悦,甚至于,他们根本就不曾奢望过良辰美景。   娶妻之于他,是结两姓之好,是为家族绵延子嗣。   嫁人之于她,是结两姓之好,是为着娘家做出贤良淑德的面目,好生抚养子嗣,让他们成为自己下半生的依靠。   她这一生,能打击到她,让她失去理智的人,应该只有两个儿子。   何其有幸,两个孩子一直孝顺,从不让她失望,带给她的总是超出期许。   。   初十当天,程清远才听说天赐去年就已习武的事,在自己的小书房里,没好气地看着程询,“天赐才多大?这么早就摔摔打打,你倒是舍得。”   “这可不是我的主张。”程询道,“是天赐自己的意思,我只是帮他请了个很不错的师傅。”停一停,笑,“谁让您不在家?要是在家,孩子的事儿,轮不到我管。”   程清远斜睇他一眼,岔开话题:“我说过的两位高人,一位是章天师,修为自是不必说。皇上一直想亲眼见见,我既然遇见,当然要请他到京城一游。另一位严道人,虽然名不见经传,却是章天师多年的至交,医术甚是高明。你得空拿着我的名帖,去护国寺见见他,要是觉着还行,就带他去柳府一趟,给那父子两个把把脉,开个方子。再有,你的至交若是有落下病根儿的,不妨也请他去看看。”   程询动容,“明日我就去拜访。”   程清远颔首,“没事了。”   程询起身,走到门口,又溜达回去,“爹,您不会再离家远游了吧?”   “……说不准。”   “说不准?”程询想一想,笑,“再出门也行,带上修衡、天赐。俩小子总盼着出去开眼界,跟着您,我放心。”父亲回来之后,心境平和亦苍老了很多,他索性有事没事就故意逗他。   程清远嘴角一抽,赶苍蝇似的摆手,“出去出去。看到你就脑仁儿疼。”   程询却不挪步,“我又怎么招惹您了?”   程清远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在南边,闹出那么大的阵仗,听着都要捏一把汗。但是,做得对。”停一停,皱了皱眉,说反话,“往后,你继续照那势头在朝堂行走,动不动就把安危豁出去。挺好。”   程询笑出声来,“那可不成,不等我玩儿命,我娘就得跟我拼命。”   程清远牵了牵唇,深凝了他一眼,“知道就好。去忙吧。”   程询这才称是出门。   百官上朝之前,程询拜访两次严道人之后,把人带到柳府,为柳阁老、柳夫人和柳元逸把脉。   严道人开了方子,与柳阁老约定,每过半个月过来看看疗效,适当地调整方子。   柳阁老满口应下,派人去抓药。   程询却让父子两个等他回来再命人煎药,把三个方子誊录一份,带去太医院,请相熟的几位太医看看方子。   几位太医虽然开不出最高明的方子,但是看过分析之后,却能得出柳家遇到了圣手的结论。   程询这才放下心来,道谢后回了柳府,让他们放心服药。   柳阁老问明原委,笑得不轻,“你年纪轻轻的,戒心、疑心却这么重。”   程询笑道:“这事儿我怎么敢马虎。您是因为我的缘故,一丝戒备也无,越是如此,我越该谨慎。往后,严道人开的方子,您都费心誊一份儿给我,我没事就拿去太医院,权当让他们开开眼界。”他处事的戒心、疑心,早已成了习惯。   柳阁老笑不可支,“行,答应你了。”   随后,程询又将严道人引荐给唐栩、黎兆先。唐栩是旧伤缠身,太妃是病痛不断,徐岩虽然长期调理,到底是底子薄,比寻常人容易头疼脑热。   这件事情上,程询对父亲分外感激。父亲终究对柳家做出了力所能及的补偿,亦委婉地表示赞成他的人际来往,顺带着帮他的友人免却病痛带来的困扰。   。   正月十四,程询去了舒家一趟,给老太爷请安之后,与舒明达到暖阁说话。   舒明达回京之前,年事已高的蔚滨递辞呈,并向皇帝举荐舒明达取代自己。   锦衣卫从来是劳心劳力的差事,上了年纪,若精力不足,办差特别受罪。皇帝清楚,自是不会强人所难,让蔚滨在京荣养,加之本就要嘉奖舒明达,顺势册封其为锦衣卫指挥使。   因这缘故,舒明达着实忙碌了很久,到这一阵才得心应手。今日留程询一起用午膳,“我怎么觉着,有年头没跟你喝酒了?”   程询就笑,“你这话说的,倒是有点儿度日如年的意思。”   “本来就是。不过,挺有意思。”席间,舒明达说起周家,“荣国公周家,今日一早出了事,你应该还没听说吧?”   “没听说,怎么了?”   “周夫人前两年就没了。周国公早就卧病在床,拖到今日上午,咽了气。”舒明达道,“不巧的是,今日一早,我和指挥佥事才跟皇帝说起周文泰的劣迹。”   程询扬了扬眉,“他怎么了?有几年了,一直没留意过周家的动静。”早就料定周家会没落,自是不需关心。   舒明达说:“周文泰的亲事,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始终没娶妻,却在家里养了十几个女子,有几个是从青楼赎出来的。说周夫人是被那厮活活气死的,并不为过。   “守孝期间,他只消停了两个来月,之后仍旧关起门来歌舞升平。他二弟实在看不下去,也是觉得日子没法儿过了吧,索性卷走了一笔银钱,不知所踪。   “这种事,锦衣卫不大清楚,横竖是一个迟早家破人亡的门第,又没官职了,没必要留心。朱鸿、顾景年来家里拜年的时候,提了几句,说那种东西还留着干嘛?朝廷为什么要给那种货色俸禄?   “我想想也是,让手下查了查,今日一早禀明皇上。   “皇上就说,看在过年的份儿上,废黜周国公的爵位,贬为庶民,周文泰杖责五十,周家上下净身逐出京城。   “我跟手下去传旨的时候,周家正乱糟糟地张罗着办丧事。”   程询听完,并没什么感触,“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下场是情理之中。”怡君、碧君、徐岩在周家遇到的那档子事,周家夫妇那种嘴脸,看一眼都嫌多。停一停,他岔开话题,“朱鸿、顾景年这几年倒真老实了。”   “可不是么。”舒明达笑道,“在锦衣卫当了两年小跟班儿,摔打出了个人样儿,随后的差事不大不小,两个人倒也任劳任怨。没了以前犯浑的毛病,娶妻之后,老老实实守着结发之妻,现在都有了孩子。为这个,逢年过节的时候,长兴侯、英国公就给锦衣卫的上上下下送礼,说自家的儿子有这一日,多亏了锦衣卫。”   程询笑道:“这事儿,你们的确功不可没。”   。   正月里,廖书颜来程府串门的时候,说起碧君和蒋国焘一档子事:“两个人从去年冬日就闹过两次别扭,到了年节,大抵是太闲了,又闹起来了。”   “吵架了?”怡君问。   廖书颜笑着摇头,“你姐姐何时是能与人吵架的性子?不过是国焘数落她,她坐着抹眼泪。”   “为了何事?”   “起初是董大奶奶那档子事。”廖书颜道,“前前后后的事情,你虽然不说,心里必然跟明镜儿似的。国焘又不傻,看来看去,觉得碧君不晓事,问原由。   “碧君只说就是投缘,便走动频繁。国焘追问,既然投缘,怎么人和离之后你就不理会了?碧君说觉得不合适,怕董家因此事找蒋家的麻烦。   “国焘来了火气,说董夫人当初找到你妹妹面前质问的时候,那不是麻烦么?你那时候怎么不知道断了来往?哦,那时不担心你妹妹,倒担心蒋家。这道理说得通?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碧君无言以对,哭了大半晌。”   怡君道:“您好生说说我姐夫,别让他总记着那件事。”   “我是这么说的。眼下两个人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廖书颜无奈地道,“吃一堑才能长一智,随他们去吧。有一回,碧君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就跟她说,在夫君孩子面前的脸面,得自己挣。谁能替谁过一辈子?”   怡君沉默一会儿,闷出一句:“再添一两个孩子就好了。”   廖书颜笑出来,“真难为你想得出。不过,有道理。”   怡君微笑。为了孩子,怎么样的女子都会逐步成熟稳重起来。眼下,这算是碧君的一个小门槛,迈过去很容易。难听的、敲打的、戳人心的话,她都说到了极处,总会起到一定的作用。   碧君迟早会摒弃冲动、有口无心的习惯,变得沉稳内敛理智。因为,她的妹妹已经把绝情的话摆到了明面上:再不会管她了。   碧君再不会对她心存希冀,知道日后不论何事,都只能自己面对。   成长对一些人来说,是很快乐的事,对另一些人来说,是很痛苦的事,因为迟了。   偶尔,怡君会想,姐姐的今时今日,自己应该也有责任。她是妹妹,但是,从小到大,遇事总是大包大揽。到底是从几岁、是为何事开始这样的?不记得了。   旧日光景不可寻回,不可重来。她只能把这当做最大的教训,引以为戒,日后对亲朋孩子,都要避免重蹈覆辙。   。   忙碌却充实的日子里,春去、夏逝、秋来。   程询仍是休沐的日子带孩子、为元逸答疑解惑。平日里,把孩子功课的进程告知父亲,由父亲代替自己教导几个孩子,只是晚间检查一下功课。   怡君平日打理家事、走亲访友之余,对公公婆婆孝敬如昔。程清远与她从没生过嫌隙,冷眼旁观,见她历练这几年后,已有了一府宗妇的风范,更添几分欣赏。闲时关于孩子的事,他都会在她请安时直接告知或是商量。   逢休沐的日子,若是无事,程清远便去廖家坐坐,跟亲家说说话。廖大老爷见他已是千帆过尽完全放手,在官场上曾有过的反感也就烟消云散,亲家两个坐在一起,倒也有不少投机的话题。   柳家、唐家、黎王府几个人,在严道人的妙方调理之下,情形十分可喜,超出程询预期。换季的时候,仍是气色很好,没像以前似的被病痛缠扰。   程询对父亲说完这些事,没正形地道:“老爷子,想让我孝敬您点儿什么?您只管说,就算要天上的月亮,我都不含糊,立马找人搭天梯。”   程清远好气又好笑,瞪着他道:“兔崽子,说话越来越不成体统。”语气并不严厉。   程询笑得没心没肺的,“您总懒得搭理我,我可不就越来越不会说话了。”   “有好几个孩子,我还搭理你做什么?”程清远呷了一口茶,顺势说起孩子们的事,“修衡这一段迷上了排兵布阵,你有没有适合他看的书?不妨找出来拿给他。该提醒他的事情,都要事先提醒。唐栩那厮也是奇了,怎么舍得让孩子走这条路?”   “我手里那些,早就拿给他了。”程询道,“有机会,我问问皇上,看他能不能借给我一些。别的您不用担心,我跟唐侯细说过这事儿。”   程清远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天赐的前程,必须从文。程家本就是诗书传家,你和怡君眼下又只有他一个孩子——你要是敢把他送到军中,我可真要把你逐出家门。”   “明白。”程询语气松散,说的却是心里话,“天赐随咱爷儿俩,就没长带兵打仗那根儿筋,您让他去他都不肯,自知之明总还是有的。可惜了,我要是精通排兵布阵该多好。”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程清远板了脸,“合着你要是精通,便去带兵打仗?你就不能消停些?”   “这不是不精通么,我说什么都没用。不管怎样,天赐从文是一定的,您放心吧。”程询给父亲续茶,“秋日就是这点儿不好,人肝火旺盛。瞧瞧,才说几句话,就跟我吹胡子瞪眼的。等会儿我就吩咐红翡,让她给您多备些清心去火的茶点。”   “去去去,快些给我滚出去。”程清远烦得不轻,连连摆手撵人。   程询称是,笑微微地行礼退出。   程清远望着他走出去,沉了一会儿,无声地笑起来。   这个兔崽子,什么时候都让他无计可施。   但是,很好,他余生只管安心含饴弄孙。   那些需得殚精竭虑的事,阿询应付得来,而且应付的特别好。他在放下之后,也已放心了。   他与阿询,这两代程家当家做主之人,风波起时,源于他的罪孽、阿询的良知与风骨。   程家会因阿询走至荣华之巅。   程家的每一个人,都在以阿询为荣。包括他。   ——是的,这些,在分别的岁月,在远远望着阿询的时候,他终于能够坦然地承认。   一度以为,不会有这一日。   这一日来临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期盼这一日的。   他只能原谅自己,回来寻找父子亲情。   那么,阿询呢?   阿询也原谅了他,为了生身母亲,为了孩子,一次一次,用不着调的方式靠近他,一点点消除有过的最远的距离。   对不起。谢谢你。他在心里说。   不需说出口,阿询需要的不是他的歉意、感激,是他好生珍惜眼前光景,安然舒心地老去。   他会的。   。   程询二十七岁这一年,董志和奉召回京,任户部左侍郎,入内阁为候补阁员。   值得一提的是,董家老爷、夫人为了长子的亲事,曾专程赶去江西,为他物色了当地一名闺秀,从速成亲。董志和携继室回来的时候,女子已大腹便便。   时年冬,柳阁老、付大学士相继递了辞呈。   柳阁老致仕的理由是精力不济、老花眼,这当然是善意的谎言。有严道人的妙手,他与发妻的旧病已经根治,身体硬朗的很。真实理由是他确定朝堂年轻俊杰辈出,又有与他政见一致但比他更出色的程询。如此,不如适时抽身。   元逸的亲事已定,新人明年三月进门。他大可安心等待含饴弄孙的自在光景。此外,元逸得了程询的倾囊相授,眼下他这做父亲的,都敢底气十足的赞儿子一句文采斐然,考取功名是迟早的事。   林林总总,都让他觉得,与其占据内阁最重要的位置,不如早些让贤;与其指望自己帮衬着程询实现抱负,倒不如指望元逸早些出人头地,哪怕只学到程询为人处世、为官之道三分,就够用了。   付大学士那边,对作风彪悍的皇帝、程询一向是看着就瘆的慌,知晓柳阁老要辞官,没闲情展望自己凭资历成为威风八面的首辅,只担心自己会在皇帝、程询和百官之间受夹板气,迟早气死。   这次辅都是自己撞大运捞着的,再多的荣耀,他没能力消受。与其有朝一日做不成老好人反被皇帝发作,落得晚节不保,倒不如见好就收,跟着柳阁老辞官。他的理由除了柳阁老说的老花眼,还有耳力越来越差——看不清折子、听不清言语,什么官都不适合做。   皇帝对这一任的首辅、次辅有一定的情分,不觉得他们辞官有什么不好,但不舍也是真的,再三挽留。   柳阁老与付大学士再三坚持。   君臣三个足足磨烦了两个月,说了一大堆车轱辘话。皇帝见两人去意已决,终是准奏,在同时循例加封二人为太子太傅,此外,又分别恩封国公爵位。如此,两位两朝臣子致仕不需返乡,世世代代都可留在京城。   这样一来,原本在内阁排第四的程询,前头只剩了一位礼部尚书。而且,皇帝并没让哪位老臣重返朝堂的意思。——这是礼部尚书没料到的,回过神来,只觉得烧得慌。   他从没敢想过自己能有成为首辅的一日。本来么,皇帝一直显得很嫌弃礼部,让他入阁的原由,是别的阁员都被打发走了。   这首辅怎么做?光礼部那些事,皇帝就经常给他脸色看,让他去管别的事,他有心无力。   这时候递辞呈?晚了。皇帝会认定他不识抬举瞎起哄,也会当即准奏,但一定会让他灰头土脸地回乡种地。   当官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凄凉的下场。   思来想去,硬着头皮上吧。反正身后就是皇帝最倚重的程询、董志和,估摸着有什么要紧的事,皇帝只会找他们两个商讨。   皇帝如今需要的,大概就是他当摆设。过个一二年,找个适当的机会,再辞去首辅这头衔也就是了。   这一次,礼部尚书真猜对了皇帝的心思。   就此,二十七岁的程询成为次辅。   程询踌躇满志。早一年走到更高的位置,便能涉足更多的军国大事,只要依旧谨慎缜密地行事,不愁延缓边关战乱的爆发。   十几个月之后,礼部尚书等来了一个好机会,自请辞去首辅头衔,想转去潜心修撰几部典籍。皇帝恩准,在别的方面予以恩赏。   朝堂有了近百年来不曾出过的二十九岁的首辅。   年过而立的董志和为次辅。   这一年的修衡、开林十二岁,飞卿十一岁,天赐九岁,薇珑四岁。   同一年,蒋映雪、徐氏先后生下一女、一子,碧君和孙氏也再次有喜。   。   休沐的日子。程询和怡君到后花园散步。   正是秋日的午后,天高云淡,金风飒飒。   款冬走到夫妻两个面前禀道:“夫人、老爷,老夫人、老太爷离开侯府之后,去了廖府,说要晚间用膳之后回来。”程询成为首辅之后,下人们就都自动地改了称谓。   程询颔首说知道了,等款冬退下,他对怡君道:“每回听她们喊我老爷,就觉得自己老了。”   怡君莞尔,“我不习惯的是他们唤爹娘老夫人、老太爷,明明才五旬左右。”   程询也笑了,“一样。”   “有个事儿,你得帮我拿个主意。”怡君说,“薇珑特别喜欢作画,黎王妃要我教她,说过两次了。她现在功底也很扎实,却不知道怎么按部就班地教薇珑。我没什么不乐意的,却怕教不好。”   “黎王爷早就跟我提过这事儿。”程询道,“只管应下。”   “这样的话,我又要烦咱家老爷子了。”怡君笑道,“爹教人作画,有具体的章程,连你都比不了——你只会教聪明绝顶的孩子。”   程询眉眼间笑意更浓,“我承认。老爷子那儿没事,一定眉开眼笑地帮你。”   “那行,明日我给黎王妃回个准话。”   “说到作画,我现在拿画笔的时候都很少。”程询引着她走到湖边,“可我答应过你,要做一幅比枫林图更好的画。”   这样的微末小事,他仍记得。怡君心里暖暖的,与他相形站在岸上,看到一对儿在水中悠然游动的天鹅。   她刚要说话,听到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不由展目望去。   修衡、开林、飞卿、天赐、薇珑慢悠悠地走在石子路上。不需想,定是几个小子去黎王府玩儿,回来的时候把薇珑带上了。   这两年,修衡被人说慢性子的时候越来越多。薇珑虽然还小,却也是凡事都慢条斯理的做派。董飞卿曾经开玩笑,说薇珑是被修衡带的成了这样。   四个男孩都是薇珑的哥哥,这会儿,修衡领着薇珑的小手,神色柔软,一面走,一面说着什么。   小小的薇珑身着一袭粉色,娇嫩至极。不知修衡说了什么,引得她绽放出笑靥,现出几颗小白牙,明眸似有星星点点的阳光落入,美丽至极。   开林、飞卿则一左一右牵着天赐的手,三个人正兴致高昂地讨论着什么,笑容璀璨。   都是那样漂亮的孩子,走在一起,赏心悦目,令人惊艳。   怡君转身望着程询侧面的轮廓,微笑道:“这便是最美的画,你已经做到了。你说过的,都做到了。”   喜乐、圆满、尊荣,都是他带给她的。   程询转身凝视着她的眼睛,“真这样想?”   “真的。”他的目光,始终温柔缱绻,经年不改。不论何时,她都愿意沉溺其中。   程询转头望了孩子们一眼,“因为有你,才有这绝美的画面。”   “那么,我们要一直并肩同看。”她说。   “嗯。”温柔的笑意在他唇畔延逸开来。   怡君问他:“如今,在你心头,还有特别长久的心愿么?”世人眼中,他已走至巅峰,有心翻找,怕都找不到他在仕途、家园的缺憾。   程询颔首,“有。有最长久的心愿,想永生永世留在这一世。和你。”浮现在心头的,仍是当年那一句:来生款曲见韶容,不负此生倾情。   怡君深凝了他一眼,是懂得的目光。   “你呢?”程询问她。   “我么?”怡君想一想,“白话被你说了,我似乎只能篡改一句词。”   “哪一句?”   “来生款曲见韶容。”停一停,她说,“我要见的,是知行。如此,才不辜负此生倾情。”   程询动容,眸子熠熠生辉,“那么,我们约定,生生世世在一起。”   “嗯,说定了。”怡君语声清浅,“转世再相逢,我只盼能够多替你分担一些负累,让你心无旁骛地走上仕途,实现抱负。”   “太辛苦。不准。”   怡君眼中有了疼惜,“你也知道太辛苦?”外人只知他人前的风光荣耀,谁又知晓他在成婚前后经历过怎样的磨折。   程询刮一刮她的鼻尖,结束这话题,“走,去跟孩子们说说话。”   夫妻二人并肩迎向孩子们。 后记   天启十六年,朝廷对西部用兵,唐栩挂帅,修衡随父出征,董飞卿不声不响地追随而去。同年,陆开林入锦衣卫。   修衡凭借对战局与生俱来的敏锐、果敢,屡出奇谋,杀敌素来身先士卒,很快得到将士的拥戴、皇帝的赏识。   转过年来,修衡在军中任左翼前锋统领,皇帝赐字意航。   同样得到封赏的董飞卿却谢恩婉拒皇帝好意,始终以修衡贴身护卫的身份留在军中。   天启十八年,西部战事将至尾声,北部边关又起狼烟,御敌将帅节节败退。皇帝再一次彰显不拘一格识人、用人的气魄,降旨命修衡率三千精锐转战北部,协助主帅排兵布阵。   修衡战无不胜。   天启十九年,皇帝换将,命十八岁的少年郎拜帅印统领三军。   十个月之后,修衡率领两千精锐进入无垠的草原,长途奔袭,生擒敌国可汗。   举国欢腾。   战事延缓了两年,提前两年结束。   天启二十年春日,修衡班师回京献俘,获封三品京卫指挥使司同知,征战让他成长,变得更为敏锐果决内敛,在父亲、恩师提点开解之下,腥风血雨没有给他带来无法摆脱的阴影。   在军中屡立战功的董飞卿仍旧婉言谢绝皇帝的封赏,理由是志向并非从武,日后会潜心读书、参加科考。   陆开林在锦衣卫得到舒明达的赏识,这一年官升至四品指挥佥事。   随后举行的会试之中,柳元逸高中会元,殿试之中,皇帝钦点其为状元郎。   至此,程询心头再无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