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娇宠(重生)》 作者:Miang 文案   前世,只想做人上人的沈兰池死在了嫁给太子的大婚之夜。   她稍稍有些后悔,没有答应小竹马陆麒阳的私奔之请。   这一世,她改了主意。   私奔是不会私奔的,一辈子都不会私奔的。   因为这一世,她要堂堂正正地嫁给陆麒阳。   ——嗯,当然,虐渣打脸、保住家人,一件都不能少。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甜文 复仇虐渣 主角:沈兰池 ┃ 配角:陆麒阳 第1章 永嘉三年 永嘉三年,玄英仲冬。 夜色微寒,一勾凉月为垂云所掩,并无几许月华洒落人间;东宫之内,却是牵红挂彩,佳烛高烧。这明丽丹赤之色,似要破开这巍巍寒冬,泼来一头一脸的烟火人气。 沈兰池坐在喜床上,面前一片明晃晃的红色,那是刺了凤戏牡丹的盖头。 今夜是她的大喜之夜,她嫁给了太子陆兆业。自此后,她便是楚国的太子妃了。如今楚帝体弱,太子监国。兴许未过多久,她便会是楚的皇后了。日后等着沈兰池的,也必是金堂玉马、一世富贵。 虽心底如是笃定着,可沈兰池却觉得心口微闷。她不顾陆兆业还未回来,兀自摘下了盖头。细白的手指一扯,便露出了她的面庞来。 “娘娘,快盖上吧!” “太子殿下还未入房,这可不成呐……” 在旁服侍的婢女与嬷嬷皆是如此惊叫。 “反正他也不大待见我,扯不扯盖头,有甚两样?”沈兰池将那盖头抖了抖,丢在了脚边,轻淡的语气里泛着一层散漫。 金雀在髻,玉鬟高整,一张面容如凝秋慵春艳。饶是身侧的婢女已看惯了她艳冠京城的容姿,仍不由在此刻微微一滞。 一位嬷嬷劝道:“太子妃娘娘何必妄自菲薄?娘娘天生丽质,太子殿下日后定会爱重您,日后有的是福分,请娘娘还是先将盖头盖上吧。” 沈兰池没答话,只是扶了下鬓发,微挑了眉头。 这些仆婢的话,她也只不过是听完笑笑罢了。陆兆业喜不喜爱她,她心底可是最清楚的。 她从小就喜爱美丽的玩意儿,譬如美人弯如柳叶的细眉,譬如千金一匹的蝉纱缎,又譬如姑姑沈皇后髻上那衔着豆大南珠的鎏金凤钗。 沈家位极人臣,兰池的姑姑沈辛夷入宫做了皇后。沈皇后待自己的侄女极好,时常将兰池接入宫中小住。被皇后姑姑与父母娇养大的沈兰池,从小就目光挑剔。放眼全京城,她能看的上的男子也只得那一个,那便是太子陆兆业。 她倒不是真的爱慕那总是冷着脸的太子殿下,只是觉得唯有他才配的上自己罢了。 如果不嫁给陆兆业,她又如何拿到姑姑的凤钗呢? 因此,即便陆兆业不喜她,还在她之前纳了侧妃阮氏,她还是嫁入了东宫。 忽而一阵冷风吹入,继而,便是门被推开的吱呀锐响,原是陆兆业来了。 先前,沈兰池在拜堂时从盖头下瞥过一眼,看到陆兆业的手指牵着喜绸,细细长长,落在大红的衣袖里,便像是一截冰玉似的。可如今一见,她却发现陆兆业换下了那身大红的礼服,那只手也隐在了玄色的衣袖里。 陆兆业有一副好皮囊,可他不爱笑,面容总是泛着冷意,像是深冬的雪似的。即便是对着自己新婚的妻子,他那双宛如冰魄的眼里,也未有一丝解融。 好在,沈兰池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模样,也无所谓他这副模样。 “沈氏。”他不称她名字,只喊她的姓,“罪臣沈辛固、沈辛殊已伏罪,沈家男丁皆已收入监牢。孤今日来此,让你自选个去处。” 这一句话,令沈兰池有些懵了。 沈辛固是她的父亲,而沈辛殊则是她的二伯。 一个多时辰前,牵了她的手、和她拜了天地的陆兆业,如今却说出这种话来,这是怎么了? “兆业哥哥,你在说什么……?”沈兰池有些不解,蹙了眉问,“这玩笑话可不好笑。” 陆兆业的面色冷峻如昔。 “沈辛固结党营私,沈辛殊卖官卖爵、收受贿赂,你堂兄沈庭竹草菅人命,眼无章法。桩桩重罪,莫非还需孤一条条说来?”他道。 沈兰池的目光一垂,落到了自己的鞋面上。镶着明珠的绣鞋精巧细致,那明珠的大小,是寻遍京城也找不出第二颗来的。 她心底微冷,却又有了一丝释然。先前堵着她、令她心闷的那口气,在不知不觉里消然了。 沈家这些年荣宠已极,飞扬跋扈,确实该到了大厦将倾之时。只是未料到,陆家会在这个时候发难,还是让沈家一手扶持的陆兆业来发难。 既然父兄被拘,恐怕今日,她会难逃一死。 竟偏偏在这个时候…… “原来如此。”沈兰池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明珠,道,“冬日确实是个好时节,开了冰面,便该撒网捕那些养了一秋一冬的鱼了。” 她这话风马牛不相干,陆兆业却听懂了。 他侧身一让,令身后的太监端上了一道锦盘,其上置着剪刀、白绫与满是酒液的金杯。 盯着那金杯、白绫与剪刀,沈兰池竟还露出了笑。她一正发簪,慢悠悠道:“兆业哥哥,喝了那杯酒,才是最舒服的死法罢?” 沈兰池面上笑颜绮丽,如在春日开到荼蘼、即将凋谢的花。这笑意落入陆兆业眼底,令他的喉间也微微一噎。 “沈氏,孤知道,你与你父所犯重罪无关。若你能舍弃了‘沈兰池’这个名字,孤便能想办法让你继续留在东宫,也无须白白送了这条命。”陆兆业侧过了头,不去望他新婚的妻子,而是望着窗前高烧的红色喜烛。 “兆业哥哥舍不得了?”沈兰池细眉一挑,眼里有一丝嘲讽。她这样慵而绵软的语调,是从前的陆兆业最不喜的,他总觉得她太轻浮、太令人难以把握。以是,当宫里传来她与二皇子有染的流言时,他便立即信了。 可现在的他,却再也说不出训斥之语了。 “要我改头换面,在这东宫里苟延残喘,还是算了吧。”沈兰池慢悠悠地走近了太监,素手端起了锦盘上的金杯。 恍惚间,她听见周围一片抽泣之声,原是那些终于看清现状的婢女嬷嬷们泣不成声,更有人跪在地上求饶。有为自己求饶的,还有为主子求饶的。 沈兰池晃了晃那盛满酒液的金杯,语气不紧不慢,仿佛手中所握并非鸩酒,而是香醇佳酿。 “兆业哥哥,要我喝了这酒可以。只是我想问兆业哥哥一件事——沈家一力扶持你,助你稳坐太子之位,可谓是有恩于你。可如今你却翻脸不认人,在我面前假装正人君子——你可睡得安稳?” 她颊上的笑意含着一丝冷意,令陆兆业眸光微寒。 沈兰池端起了酒杯,心底却有着一丝厌弃。 沈家确实作恶多端,可这恶,又何尝不是陆兆业亲手放纵的?他与沈家本就是同林之鸟,如今却将沈家甩得干干净净,想要做个独身一人的清白君子,真是想得美。 “沈家?有恩于孤?”陆兆业如冰霜所凝的面色,愈显寒冷。他攥紧了手,低声道,“若非皇后恶毒,母妃又何至于……何至于……” 到最后,竟无法说出话来。 沈兰池笑了笑,举起那金杯,一口饮尽。酒液微涩,她抬起眼帘,望着满布红色的洞房,耳旁浮现出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和我走,今夜就走。现在不走,便来不及了。” 昨夜,陆麒阳是这样对她说的。 说这话时,他的面色极为焦虑,仿佛天就要塌了,一点儿都不像是那个快马飒踏、风流肆意的镇南王世子了。 沈兰池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从前有一杯酒便能醉倒天地、不管俗世的人,也有这样宛如惊弓之鸟的时刻。 她觉得很是奇怪,便笑笑,道:“为何要走?你从来都知道,我只想做个与姑姑一般,身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子。我不走。” 她婉拒了,陆麒阳竟恼地用手去拳狠狠锤了高墙,险些令手指磨出血来。 沈兰池道:“陆麒阳,你不是从来都讨厌我么?如今何必来带我走?” “我巴不得……”陆麒阳的话有些吞吐了,眼里有了分痛楚与焦灼,“我巴不得我是真的厌了你。” 现在想来,怕是同样姓陆的他得了什么消息,想要护她平安吧。 只是,晚了。 酒液浸入了喉中,令脏腑有了烧灼般的痛楚。未多时,沈兰池便觉得她如醉酒一般,意识飘忽了起来。她知道她兴许要死了,可她不想白白死去,还想令陆兆业这虚伪君子难受一番,便道:“兆业……兆业。” 那从来都冷着脸的太子揽住了她,低声道:“孤在。” “兆业啊……”她倚在太子的怀中,露出了浅淡的笑意。虽然唇边嗪着血,却依旧美艳不可方物。她用手抚了抚太子的面颊,道,“我啊……” 陆兆业眼眸微动,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掌,道:“兰池,孤听不见,你想说什么……?” “陆兆业。”她的声音突然寒冷了起来,“我想要的,从来都是姑姑的凤簪。若是当初成为太子的是二殿下,我也会想尽法子嫁给他。只可惜,二殿下死得早。” 说完这句,她勾着一道嘲讽的笑,便缓缓阖上了眼,只余下陆兆业僵硬地立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不知算是灰败还是冷硬。 永嘉三年的冬日,便在这般的巨变中度过了。 第2章 一见钟情 永嘉二年,四月始夏。 沈皇后所居的慈恩宫中,初蝉微鸣,花漏疏长。几名宫女坐在阶上,倩色宫纱迤逦一阶,膝上搁着叠了一半的花笺。向窗外远望而去,正是一派楼簇丹青、柳覆井亭的佳景。 帘后榻上,倚着一名睡梦半沉的女子。 不知是做了什么梦,她的秀眉微蹙,继而,便缓缓睁了眼。 听见女子起身的响动,几名宫女便放下了手中花笺,起身侍立。 “沈小姐可要起身了?” “时辰还早,再小眠会儿也无妨。” 那倚在榻上的女子,正是安国公家的大小姐,沈兰池,今年正是十六岁的年纪,芳华正茂。 几位宫女望着她,皆有些拘谨。 这位沈家的大小姐,父亲、二伯与兄长皆是当朝重臣,祖父是安国公,姑姑则是执掌六宫的皇后。身世如此显赫自不必说,更有色冠京华的容貌,足叫所有女子见之羞惭。这盛名在外的沈大小姐,乃是楚京之中当之无愧的名门贵女。 只是这几位宫女也知道,这般命好,是羡慕不来的。在她面前,她们也只有谨小慎微的份罢了。 “姑姑可回来了?”沈兰池半起了身,纤细素手撩开了真珠帘子,半露出她的面庞来。只一瞥,便见到一双春池也似的眼,又如凝了纤纤桃风,叫人不禁想要多看上一眼。 “皇后娘娘已回来了,只是见着您还在午憩,便叮嘱奴婢几个莫要扰了您。您身边的绿竹、碧玉姑娘,都在皇后娘娘身边吃茶呢。”其中一个宫女答道。 沈兰池当然知道,皇后姑姑将她的婢女召去所为的是何事。 还不是为了打探她的少女心思,免得她改了心意,不愿嫁给陆兆业? 至于她为何会对此事一清二楚—— 说来,若是告诉旁人,旁人定是不会信的,但是她自认那是真的。她真真实实地死了一遭,死在了嫁给陆兆业的大婚之夜。她喝了那杯鸩酒,便死在了陆兆业的怀中。 之后,她重生了,回到了与陆兆业订婚前的永嘉二年四月。 她小理了下鬓发与衣衫,便带着几名婢女去拜见沈皇后。 沈皇后名沈辛夷,今年三十几许,因保养得当,她看起来与二十几岁的宫妃并无区别。她是沈家人,容色自然美艳非常,配以那一袭华服宝冠,愈显端庄得宜。 见到沈兰池来了,皇后便露出笑意来,朝她招了招手,道:“兰儿,到姑姑身旁坐。” 沈家世代显赫、殊荣万千,沈皇后当初也凭着这显耀门楣成为了皇后。只是她的运道不好,多年来未曾有孕,最后只能抱了德妃的皇子养在膝下,那便是太子陆兆业了。 因为身旁没有亲生儿女,皇后便对沈兰池这个侄女极为疼爱。 沈兰池在皇后身旁坐下了,一转眸,便瞧着了皇后髻上的那枚凤钗。飞凤展翅,南珠生光,真是好不耀目。 见沈兰池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枚凤钗瞧,皇后嗪着笑,刮了刮兰池的鼻子,道:“真是个小贪心鬼。待你来日嫁给了你兆业哥哥,姑姑便将这簪子送给你。” 皇后知道,自己这小侄女从来都喜爱漂亮的物什,在宫里见到了美人儿就走不动路,对这凤簪更是爱不释手。 换做是从前的沈兰池,此刻便会露出笑来。可这次,她却低垂了头,道:“兰池要嫁给谁,现在可不好说呢。且这凤簪是该给皇后的,兰池不该奢求。” 沈皇后的眸光微微一变。 她仔细打量着自己的侄女,见她容色如常,慵眸半开,心底微有些奇怪。 兰池从前可是眼巴巴地指望嫁给陆兆业,如今却改了口,也不知是怎么了? 兴许是方才睡醒,还有些浑噩不清吧。 正在此时,一个宫女从殿外匆匆步入,低身一礼,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说身有杂务,怕是今日不能来陪娘娘用晚膳了。” 皇后听了这话,笑颜未改,依旧大方端庄:“无妨,那便让他好好忙罢。” 沈兰池听了这话,心底有些想笑,好在她压住了自己的笑意,免得让皇后姑姑看出端倪来。 皇后将她召来宫中,便是为了让她与陆兆业多见见,免得以后成了夫妻,一点儿都不知根知底。只是陆兆业是个冷性子,对沈兰池从来都是淡漠疏离,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 沈兰池陪皇后用了晚膳,等到宫里掌了灯,这才出了慈恩宫。 沈府的下人早就在宫门处停好了马车,待沈兰池坐入车中,便扯着缰绳,向沈府驶去。 沈兰池坐在马车里,身子摇摇晃晃的。一掀车帘,便见到街上一派繁华夜景。这是楚京最寻常不过的景象,可是于她而言,却恍若隔世。即便重生已经大半月了,她还时常在梦中惊醒,总觉得这不过也是庄周一梦罢了。 鸩酒烧灼五脏六腑的触感令她久久难以忘怀,如刻骨中。即便重生了,她也能回忆起那时的厌恶与不甘来。 既然老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那么她便不会任凭世事再如前世一般,让沈家走上灭亡之路。 想到沈家位极人臣后的飞扬跋扈,沈兰池心底微微一叹。 若是真要扭转沈家前路,怕是要让沈氏的贵介们都改一改那浑身的毛病才好。若不然,没了陆兆业,也会有其他人倾覆了这摇摇欲坠的沈家。 这一世,她不想要姑姑的凤簪后冠,也不想再嫁给陆兆业,只盼着一切都能有所转机。 正在她出神之时,马匹忽而发出一声嘶鸣,继而不知为何狂奔起来。一路横冲直撞,惹来一片惊叫。沈兰池被颠了一下,竟直直撞到了厢壁上,登时一阵头晕眼花。 “怎么回事……”她连话都未说完,就又撞到了另一个角落里。 “这马忽然不听使唤!”车夫急得满头大汗,道,“小的也不知为何如此……” 沈兰池扣住车壁,探出头来,却见到那奔马就要撞上一间宅院。眼看那高门越来越近,沈兰池只得闭紧了眼,在心底想道:大不了便是再死一次。 就在此时,她的身子一轻,原是有什么人将她横抱了起来。 “莫非是你戾气太甚,连马儿都被你吓到了?” 人还未落地,沈兰池的耳中便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漫不经心的,像是春日飘扬而落的柳絮。明明是极清澈的声音,却带着一分惹人生气的轻佻。 沈兰池对这声音着实是太熟悉了,无需睁眼,她便道:“若是我戾气太过,怕是你镇南王府的世子爷也不能活着长到这么大了。” 一声轻响,男子抱着她落了地。沈兰池睁了眼,便见到一个玉带锦袍的王孙公子,正是同她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镇南王府世子陆麒阳。 陆麒阳将怀中女子放下,拍了拍手,挑眉道:“又重了些。” 陆家男儿都生的好相貌,陆麒阳自也不例外。只不过他那张面皮总带着轻浮的笑,有时是真笑,有时是假笑,总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虽生的俊美,却染了几分尘俗烟火气,便如那蒙了灰的美玉似的,多少叫人感到惋惜。 “我重?”沈兰池抚了抚衣角,看着那边车夫艰难地控着马,悠然道,“我重又如何?待我真成了丰润玉环,那这楚京便会盛行起丰腴之美来。” 陆麒阳啧了一声,道:“大楚的城墙全挨在一块儿,怕是也不及沈大小姐你的脸皮厚。” “整日斗鸡走犬、不学无术的世子爷,也敢说我脸皮厚?”兰池回道。 两人正拌着嘴,兰池的贴身丫鬟绿竹、碧玉匆匆忙忙地跑来了。见小姐安然无恙,两女松了一口气,又对陆麒阳道谢。 “谢过世子爷。” 见两个婢女低头弯腰,沈兰池便眸光一斜,小声道:“谢什么?他可占够了你们大小姐的便宜呢。” 这般惊世骇俗的话,便是放在国风开放的大楚,也算是令人震惊了。只是因为面前的人是沈兰池与陆麒阳,便也没人大惊小怪了。 “算了,不同你计较。天色暗了,你快些回去吧,免得你娘又教训你。”陆麒阳扬了唇角,提起栏上搁置的一个酒坛子,道,“小爷我还要去喝杯花酒呢。”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就知道喝酒。”沈兰池小声地嘟囔着。可望着他的背影,她的眸中却不由浮现了一丝复杂。 脑海之中,有道声音总是挥之不去。 ——和我走,今夜就走。 ——现在不走,便来不及了。 “小姐?小姐?” 听到绿竹的呼唤声,沈兰池这才回了神。她转念一想,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先前她还在想着怎么拒嫁陆兆业,如今,不是有个现成的理由送上门来? 待回了沈家,沈兰池便找到了母亲沈大夫人季氏。 她秀眉一皱,面浮羞色,对着母亲道:“娘……今日,镇南王世子救了女儿。女儿对他,一见钟情……” 顷刻间,沈大夫人仿如被雷劈了一般,僵立在原地,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第3章 安国公府 “莫要……莫要胡言乱语。阿虎他……世子他,可不是你能作弄的人。”沈大夫人略一急,险些把陆麒阳那尘封许久的乳名给喊了出来。 陆麒阳是镇南王府的世子爷,沈大夫人自然也对陆麒阳熟得很。 镇南王妃是沈大夫人出嫁前的闺中密友,两人本就关系不错。巧的是,她们各自出嫁后,安国公府与镇南王府又挨在一块儿,都矗在寸土寸金的楚京城东,左右只隔着一道墙。以是,沈大夫人与镇南王妃的关系如今还是极亲密。 亲密到何等地步呢?沈大夫人甚至知道陆麒阳这“阿虎”的乳名是如何来的—— 镇南王妃诞下麟儿当日,便取好了名字,说是“外边艳阳高照,便叫做景阳罢”。耿直的镇南王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取得好!景阳冈乃是武松打虎之地!像是陆家男儿的名字!” 这个粗糙又不解风情的解释,令镇南王妃立刻冷了脸,当即干巴巴地替襁褓中的陆景阳改了名字,用“麒”替了“景”,便是后来的陆麒阳了。 镇南王惋惜无比,便用“阿虎”当了陆麒阳的乳名,有事没事喊上一嗓子。 楚民风开放,不设男女大防。因而,沈兰池与陆麒阳也算是一块儿长大的。只是这两人虽熟,关系却不大好,但凡凑到一处,便会拌起嘴来,吵得不可开交。 沈大夫人知道,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兰池七岁时出了一桩事儿——陆麒阳一时贪玩,将沈兰池推入了水塘中。虽陆麒阳又将她救了起来,沈兰池却受了惊,大病一场。 饶是镇南王对陆麒阳一阵棒打,又让陆麒阳亲自跪着来安国公府讨罪,可沈兰池还是不肯见他。日后,两人年岁渐长,便似乎愈看彼此不顺眼,一凑在一块儿,就互相冷嘲热讽起来。 如今,沈兰池却忽然说她对陆麒阳一见钟情? 都早过了一见的时候了,钟的哪门子情!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沈大夫人有些头疼,赶紧唤了个丫鬟给自己端热茶来。她一面揉着脑袋,一面落了坐,耐心对女儿道:“兰池,玩笑话也要适可而止。要是这话传出去了,这京城的人会如何看你?” 面前的女儿素有京城第一贵女的美名,亦是她的掌上明珠,沈大夫人可舍不得让流言蜚语中伤了她。 听了沈大夫人的话,兰池却笑道:“别人说别人的,与女儿何干?” “……你!”刚端起茶杯的沈大夫人险些呛到,她瞪了一眼兰池,道,“快些改改性子!真是在家被宠坏了,无法无天了!……罢了,你入宫也累了,快回去歇着吧,以后少说这些混账话,免得叫你爹心烦。” 沈大夫人虽然疼爱女儿,可心里还是有些分寸的,不会太过放纵沈兰池的奇思妙想。让长房的嫡长女嫁给太子陆兆业,是沈家一早就盘算好的事儿,可不能因为兰池的突发奇想便改了主意。 沈兰池应了是,便告退了。 沈兰池虽出了沈大夫人的屋子,却不急着回屋,反倒是朝着祖父安国公所居的松寿院去了。 在兰池的记忆之中,祖父安国公沈瑞是个身子硬朗、脾气洒脱之人。他与兰池的父亲沈辛固不一样,并无所谓安国公府这显耀权势,早早便让长子当了家,自个儿则在后院里挖了口池子,优哉游哉地钓起鱼来。 沈瑞曾说过,两个儿子不放他泛舟江上,做个归隐渔舟的老头子,他便在自家院子里做个愿者上钩的钓鱼翁。无论是谁找他,他都不会管事儿。 这样的性子,放在哪家都显得有些古怪。不过,沈瑞待沈兰池与兄长沈庭远倒是极好,自幼便教着兄妹二人识字读书。 至于二房的那几位孙辈,安国公老爷子也是教过的,不过二房的那几位不大上进,跟着不当家的老头子又没什么好处,学了没几日就不来了。最后,也只有兰池与庭远一直坚持了下来。 入了松寿院,兰池便见到祖父沈瑞提着空空如也的鱼篓,盘坐在塘边的石头上,膝边放着盏小灯笼。他虽已五十几许了,却腰骨笔直,身子硬朗,精神抖擞。 兰池记得,前世的祖父也是如此身子康健。只是后来二房出了些乌烟瘴气的事,竟然将祖父生生气倒。连兰池出嫁时,祖父也一直缠绵病榻,未能出来亲自看一眼。 沈瑞一侧头,便瞧着兰池,摸着小胡子,笑眯眯道:“兰丫头来了?看着似是有些心事啊。” “……是。”兰池并不讶异,她知道,祖父总能看出她在想些什么,“兰池确是有些心事。” “让老头子猜一猜。”沈瑞收了连鱼饵都没放的钓竿,倒了杯茶来,“是镇南王府的小世子惹兰丫头生气了,还是老二家的桐丫头又折腾你了?” “祖父猜错了,都不是。”兰池微低了头,道,“兰池从前喜欢的东西,现在突然不喜欢了。想要丢了,可娘却拦着不让,因而,兰池甚是苦恼。” 沈瑞顺了把胡须,道:“兰丫头总是这样的性子,想一出,是一出。不过这样的性子也好,直截了当,叫人喜欢,和你爹那个混账不一样。” 顿了顿,沈瑞慢悠悠地抖了抖鞋履里的泥,道:“兰丫头,老头子只同你说一句,人活一世,自己欢喜才是最要紧的。别和你爹一个样儿,为那些虚名浮利迷了眼,连平生喜乐都没了。不喜欢的,就丢了。喜欢的,就去拿。” 沈兰池笑了笑,又与祖父说了会话,这才回到了自己房中。 她有些累了,洗漱收拾完便躺下休息。 昏昏沉沉的,她陷入了梦境之中。意识飘飞间,她隐约竟又回到了前世那饮下鸩酒的夜晚。虽然浑身都是冷汗,可她却总是无法从这梦中醒来。 红烛高烧,满目喜庆。 一身红装的女子饮下了鸩酒,歪斜着宝冠仰倒在太子陆兆业的怀中,渐没了声息。陆兆业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半柱香后,他才停下了这古怪的颤动。 继而,陆兆业起了身,朝东宫外走去。夜幕低垂,厚云压檐,月华星辉尽数藏匿行踪。唯有人间茫茫灯火,依旧闪着微渺光芒。 陛下体弱,如今这朝中上下皆由太子掌管,他自然能调动里外军士。此时此刻,东宫之外,陆兆业的卫兵已将一行轻骑团团围住。被困住的行列里,为首的策马男子身影僵直,一双眸似比夜色还沉些。 “镇南王世子,孤大婚之夜,你却调用王府私兵,意欲何为?”陆兆业负手,如此质问。 “太子殿下,太子妃沈氏只是一介弱质女流,与沈家所犯重罪无关。还望太子殿下念在镇南王府的面子上,网开一面,手下留情。”陆麒阳下了马,平日总是带着笑意与调侃的面容,此刻却不见了那份轻狂。 “哦?”陆兆业不动声色,“沈兰池生是东宫的人,死也是东宫的鬼,与你陆麒阳何干?” “……陆兆业!”陆麒阳的眸光里有一丝冷沉之意,这从未出现在陆麒阳身上的反常表现,令陆兆业不由微蹙眉心。“让我见她。”陆麒阳松了缰绳,道,“只要让我再见她一面,麒阳愿在袭位之后,将镇南王府兵权全数奉上。” 镇南王府的兵权,这可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陆兆业颔了首,命卫兵让开一条道路,好让陆麒阳入东宫。陆麒阳解了披风,只身孤影,便闯入了张灯结彩的宫苑。 “兰池——” 他推开洞房的门,却只见到那一袭红衣的女子安然躺在床上,了无声息。兴许是因为暖适,她的面色红润如生,唇角还嗪着一抹笑意。这不改往日的美艳容色,彷如她只是悄然睡着了。 陆麒阳的脚步忽然趔趄了一下。 他没想到,他来晚了。 再多的言语,在此时也都是无用。他只能慢慢走近了那床上的女子,用微颤的双手,轻抚了下她的面颊。碰到她后,他才发觉,虽然她面色红润如昔,可她的肌肤却是僵硬冰冷的—— “早知如此……” 陆麒阳颤着声,俯在了她的额上,喃喃道,“昨夜,我便该不顾一切带你走。” 说罢,他悄悄低下头去,浅浅地吻了一下那已死之人的额头。 他的表情忽而麻木起来,仿佛一个行将就木、丧失了全部生机的老者。可他本当是个鲜活的年青男子,不该露出这般空洞灰暗的神情。 “陆麒阳,她是太子妃,容不得你放肆!”陆兆业冷冷的声音自后传来。继而,便是他的冷笑,“陆子响费尽心机都得不到她,你陆麒阳又如何来与孤争?!” 梦中的沈兰池忽而觉得心口一紧。 她很想张开嘴,对陆麒阳大喊一句“快些逃吧,陆兆业是个多疑之人”,可她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看着陆兆业渐渐走近了陆麒阳的背影。 再之后,她便离开了那梦境,陷入黑甜的沉睡之中。 第4章 楚京城外 沈兰池醒转时,已是微光初透的晨间了。 窗棂间漏过几许明色,隔着窗纸,不远不近地传来几声轻快的啾啾鸟鸣。头顶的淡色纱帐上,一只瑞鹤展翅掠过霄汉。 她用手指揪紧了薄被,另一手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自己的额上,慢慢地抚着。 昨夜梦中的场景,又重浮现在她眼前。明明那只是个梦境罢了,她却觉得额间灼热无比,仿佛还能察觉到世子落下亲吻时的呼吸。 “只不过是个梦罢了……”她用手背掠过额间,如是喃喃自语着。 又何必庸人自扰? 时间已然不早,她唤来了丫鬟梳洗更衣。方在自己房间用了早膳,兰池的兄长沈庭远便来了她房里。 沈庭远恰好二十出头,生得便如一杆修竹般,瘦削挺拔,满身文人书卷气。他自小跟着祖父沈睿习字读书,性子略有些文弱;与二房那几个野心勃勃的堂兄不同,沈庭远平素只爱舞文弄墨,于仕途上并无什么大志。只不过,他是沈家长房男丁,必然是要肩挑重任的。以是,沈大人特地活动了一番手腕,在朝中给沈庭远捞了一个礼部侍郎的位置。 “妹妹,为兄听娘说……” 沈庭远见到兰池,说话声音便有些吞吞吐吐起来。他是个慢性子,总是旁人推一下,他才动一下。因此,在向来有主见的沈兰池面前,他便显得有些弱势了。 “为兄听说,你对世子他……” 听到沈庭远半天还说不完一句话,兰池便接了下去:“是,兰池觉得世子爷是个良人。” 沈兰池知道,哥哥必然是受娘所嘱托特意前来劝她的。 “妹妹,你还是别闹了。”沈庭远叹了口气,在兰池面前坐下,好声劝道,“为兄知道,你一直不大喜欢世子。可他毕竟姓陆,日后你嫁入了东宫,也时时会见到他。你且收敛些,不可再作弄世子。” 听到兄长的话,兰池并不感到意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在几日间改变家人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要想不嫁陆兆业,还需徐徐图之。 沈兰池眨了眨眼,对兄长说:“若是兰池真对陆麒阳倾心相许呢?哥哥可还会劝我安分嫁给太子殿下?” 沈庭远嗫嚅了一会儿,道:“若是你真喜欢世子,那自然是你的己身之幸来得要紧。只是,世子平素贪玩,恐怕不是你的良人。” “有哥哥这句话在,兰池便放心了。”她点了点头,笑吟吟答,“兰池心底有数,不会闹得太过分。” 她越这样说,沈庭远心底就越没底。 她这个妹妹一向没有规矩,在私底下被宠坏了,像是个无法无天的坏小子似的,干出过许多根本不像是大家闺秀所做的事情来,譬如女扮男装调戏丫头,又譬如偷喝爹私藏的好酒。表面上看来,她是个仪姿端庄的丽人,私下却是个令人头疼的活泼性子。往往沈兰池说让他安心的时候,正是他最不能放松警惕的时候。 “二皇子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待他回来,陛下必然要替他接风洗尘。若是妹妹在这段时日出了什么差错,那可不好。”沈庭远忧心忡忡,又劝了一句,“切记不可贪玩。” 听到沈庭远的话,兰池忽而微微一惊。 光顾着想与陆兆业的纠葛了,她竟然忘了这件事儿——四月始夏之时,代上南巡的二皇子陆子响终于回京了。 “二殿下几时回来?”兰池问。 “算算日程,也就这三四天的事吧。”沈庭远答,“别惹恼了娘,到时候又把你关在家里。就算你哭天喊地,为兄也不会来放你。” “嗳,哪儿的事?兰儿不是一向最听话?”沈兰池笑了笑,不以为意。 她从前贪玩,常常被母亲沈大夫人禁足在家。小小闺房,百无聊赖,每次禁闭都让她几乎要长出蘑菇来,只得变着法子求兄长带她出去偷偷玩会儿。 只不过,后来的她找到了更有趣的解闷方式,便不怎么求沈庭远了。 沈庭远又磨磨蹭蹭地交代了些话,差点让兰池也不耐烦起来,这才迟迟起身离去。待房里只剩下了自己,沈兰池便倒弄起笔墨来,抓耳挠腮地想写些什么。 二皇子陆子响回京…… 她记得前世时,正是在陆子响的回京路上,载着二皇子的马车不慎翻落悬崖,让陆子响落下了半身伤,日后常常复发,做事多有不便,这也白白让陆兆业得了几分便宜。 这一世,她才不希望陆兆业那个白眼狼再活得这么顺顺当当。 当今圣上膝下有两位皇子:皇太子陆兆业,二皇子陆子响。两位皇子各有风姿,令人神往。陆兆业的生母是德妃应氏。德妃体弱,在诞下陆兆业不久后便故去了。恰好沈皇后入宫数年,一直未能有孕,陛下便做主将陆兆业记在了沈皇后名下,将其当做嫡长子抚育。 陆兆业外貌俊朗,性子却极疏冷。因为这份淡漠,他并未多得几分陛下的厚爱。与之相比,二皇子陆子响则更受宠爱。 陆子响为贵妃柳氏所出,外家之显赫,不输安国公府沈家。柳贵妃受宠,陛下爱屋及乌,对二殿下自出生起便是宠爱非常。 数年后,陆子响果真不负众望,出落为一名不骄不躁、能文能武的翩翩君子,令群臣交赞非常。常有人在私底下说,若非“嫡长不可废”这条规矩,又兼之陆兆业身后有沈家鼎力相助,只怕陛下早就改立更亲近的陆子响为太子了。 沈兰池一边想着,一边落了笔。她原本想写个“陆子响”,可笔墨一成,她却发觉自己写了一个“陆麒阳”,顿时有些懊恼。于是,她揉皱了那纸,随手塞到了一旁。 过了几日,便是二皇子陆子响回京的日子了。 沈兰池打定主意,要陆子响全须全尾地平安回京来,因此在心里盘算了许多事。天才蒙蒙亮,她就换了骑装,偷偷溜出门去了。 临到门口,沈兰池却听到一声娇娇的女子嗓音:“二妹,你这是去哪儿?沈家女子当以娴静为仪,像你这样活泼好动可不好。” 沈兰池听着这声音,便知道来人是谁了——她的堂姐,二房的沈桐映。 果不其然,不远处的游廊里立着个鹅黄衣裙的女子,眉眼里还能找出几分与沈兰池的相似来,正是沈桐映。 这沈桐映平常看兰池不大顺眼,总喜欢出口呛人,找一找兰池的麻烦。但沈兰池是个浅薄人,看人先看脸。只要对方长得漂亮,心底就已原谅了三分。沈桐映模样生的好,因此沈兰池看着她便觉得赏心悦目,也不大计较沈桐映总是在找茬的事儿了。 “是是是,大姐姐教训的是。”沈兰池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紧紧瞧了一阵沈桐映那如花似玉的脸蛋,直盯得沈桐映一阵恶寒。 眼看着沈桐映浑身不自在,兰池轻笑了一声,策马出了府门。她一路奔驰,晌午时分,在楚京城外的山道上遇见了陆子响的车马。 看到陆子响的车队安然无恙,沈兰池心底略松了口气。 一列卫兵身着轻甲、策马慢行,踢踏的马蹄声在山间回荡着。为首的卫兵见着前面行来一骑装丽人,仔细一看,见是安国公府的小姐,便速去禀报了马车中的人。 未多久,那车队便停了下来。马车帘子一动,探出一名年轻男子的身躯来,那男子模样硬挺,通身上下含着贵气,可眉宇间却并无凌人傲气,反而有几分平易近人,正是二皇子陆子响。 “沈小姐?”陆子响笑了一下,面覆暖意,道,“你竟然提前这么远来接我。” 沈兰池早就想好了来见陆子响的理由。她下了马,先行礼,又从袖里抖出一串古旧的铜钱来,掂了掂,道:“我是来替镇南王世子爷跑腿的。他前几日花了血本,买了新宝贝,迫不及待想请二殿下看上一眼,鉴个虚实。” 陆麒阳是个出了名的败家子弟,有些自以为风雅实则不大上台面的爱好,譬如混迹在那拍行、市井,买下所谓“地里挖来的前朝宝物”、“祖传的旧时钱币”,美其名曰“藏品”。只不过他虽爱买,也有钱买,可却没眼力;十有七八,都是被人当做冤大头,狠狠宰上一笔。好在,陆子响对此颇有造诣,因此陆麒阳常常把自己买的玩意儿捧给陆子响,让他帮忙鉴个真伪。 兰池是沈家人,再怎么说,也不该与陆子响有所牵扯。若要说什么“亲自来迎接二皇子”、“关心二皇子安危”,那就显得有些别有所图了。 前一世,陆麒阳在二皇子回京前夕惹怒了镇南王,被镇南王一顿棒打后关在家里养伤,出不了门,因此沈兰池极放心这个借口。 至于陆麒阳那儿怎么圆谎么…… 自己人,好应付。 “哦?是麒阳托沈小姐来的?”陆子响一撩身后车帘,疑惑道,“可麒阳恰好也来了,你们这是……说好了的?” 陆子响身后的马车里,又探出个男人来。乍一看,倒是一位惹人面红心跳的王孙贵胄,面庞俊俏、玉冠紫带,可他手里还抓着一小把白果,衣领里落着瓣白果壳,看着便有几分不像话。 一见着陆麒阳那张脸,兰池就懵了。 陆麒阳怎么在这儿? 莫非是她的重生,改变了一些事情的轨迹? 她愣了一会儿,心思立刻转了起来。可无论怎么想,心底都只有一个念头:糟了。 陆麒阳可是与她最不对付的人,他定会戳破她的谎言,再好好嘲笑她一番不可。 “麒阳,你要鉴东西,何必麻烦沈小姐跑一趟?”陆子响似有些无奈,笑说,“还是你又戏弄沈小姐了?这可不当是陆家男儿所作所为。” 沈兰池有些不安。 陆麒阳可不是什么任人欺负的老实人,为了不被陆子响责备,只怕他下一刻就要奚落她了。她都想到陆麒阳会说什么了——“沈大小姐真是个骗人精”。 她望了一眼陆麒阳,本来想给他使个眼色,让他帮着圆谎。只是小世子看也不看她,懒洋洋地一捻修长手指,把衣领里的白果壳挑了出来。这副散漫的样子,叫沈兰池看了心底就干着急。 “哦,沈大小姐不来,麒阳倒还忘了这件事。” 陆麒阳挑完了白果壳,终于露出个无声的笑来,那笑意似春日午后的阳光似的,叫人心底变得懒懒的,“先前和她吵了一架,便想捉弄捉弄她,让她跑一趟腿。只是没料到她挑了今天来,恰好在这儿遇上了。” 第5章 戏言赠花 天塌了!地陷了! 陆麒阳竟然替沈兰池圆谎了! 沈兰池一惊,忍不住悄悄去打量世子爷,生怕认错了人。可无论沈兰池怎么看,他都和平日没区别——陆麒阳在那打着哈欠,倦眼懒抬,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陆麒阳心底又有什么小算盘了。 “既然世子在这儿,那这鉴钱币的事也不急。难得天气晴好,二殿下不如也牵了马来,一道走走,赏一赏沿途山景?”沈兰池问。 既然陆子响的马车会翻落山崖,那改为骑马就行了。再有意外,也能更方便地脱身。 身着骑装的明丽女子笑颜嫣然,眼底眉梢透着一番轻快。就算陆子响知道她是沈家的姑娘,也狠不下心来拒绝她。 陆子响看了她一阵,心底颇有些惋惜,笑道:“我还是坐马车吧,就不与沈小姐一道了。” 沈兰池是要嫁给陆兆业的人,他不应与之有太多纠葛。自小到大,母妃不知多少次告诫他,“沈家人都是老狐狸”、“便是女子也狠毒,万万不可接近”。 虽然可惜,却也无可奈何。 陆麒阳见陆子响眼底有一丝惋惜,便暗笑了一声。随即他下了马车,从卫兵手里牵了一匹马,道:“二殿下不来,我来。沈姑娘的骑术,还从未有胜过我的时候。” 眼看着这两人并了肩,就要一道沐着那暖阳走了,陆子响的心底忽而翻涌起了几分复杂之绪——沈兰池是要嫁给陆兆业不错,可若是三人待在一块儿,想必大哥与母妃也挑不出话柄来数落他与沈兰池。 于是,陆子响也上了马,三人扯着马绳,慢悠悠行在官道上。 陆麒阳的马晃在最前头,走得歪歪斜斜,连带着后边的两人都得小心翼翼的,免得撞到了他。行了一段路,他还在路边的坡上摘了一朵半谢的碧藕色残花,说是要赠给陆子响别在鬓间。 “这可算了。”陆子响连连拒了,将话头挑开,“先前麒阳不还说,想要买那副《春山秀意图》么?如今我直截说了吧,市面上的那副是仿的。不过仿的不错,也值些钱。麒阳你下手时,多少慎重些,省得被人坑害了银钱。” “是,是。”陆麒阳应了,一双眼望着不远处的山。 就在此时,后头追来一小队卫兵,急匆匆的,满头是汗。原来是陆子响先前乘坐的那辆马车出了事儿,马匹忽发癫病,带着马车直直翻下山崖去了。 听了这话,陆子响的面色微青。 所幸他跟着沈兰池改骑了马,要不然,现在的他只怕也会受伤。 “最近天气忽冷忽热,马儿常常闹病。”陆麒阳开口道,“前几日,沈小姐的马车不也是如此?惊了马,还险些冲到人家宅院里去。” “去仔细查一查。”陆子响微沉了脸。好一会儿,他才恢复了平常笑意,对沈兰池客气道,“沈小姐,这次还真是托了你的福气。” 沈兰池做出微惊的模样来,连忙道:“哪儿的话?自然是二殿下吉人天相。只是这马缘何忽然犯了病,二殿下还得好好查查。” 陆子响看到她微微发白的面色,笑容一缓,安慰道:“莫怕,无人受伤。我在此处。” 路上出了这样的事,陆子响也无心再欣赏沿途景色。他带着一队轻骑,朝着京城中去了。 待车队走后,陆麒阳伸了个懒腰,对沈兰池道:“人都走了,你可以老实说了,你今天又是打的哪门子主意,忽然跑出来见二殿下?京中谁不知道沈家与柳家是死对头,我可不觉得你娘会准你这么做。” 沈兰池被问住了。 “那你先说一说,你怎么突然来见二殿下?”她不答,只是挑眉反问。 “我今儿个高兴,来见我自家堂兄,怎么?不准?”陆麒阳瞥她一眼,“沈大小姐的手,这是要伸到小爷家里来了?” “准了。”沈兰池被他刺了一下,有些不高兴了,秀眉蹙了起来,“我来见二殿下…是因着…嗯……”平素总是从容不迫的她,难得地有了说不出话的时候。 “嗯?” 静了一会儿,沈兰池只得挤出了个半真半假的理由,“我呐,如今不想嫁给太子殿下了。思来想去,我想,兴许我和二殿下处得好些,我爹娘就会饶了我,不让我嫁人了。” 陆麒阳愣住了。 他皱着眉心,靠近一寸、又靠近一寸,小声问:“兰兰,你魇着了?” 陆麒阳靠得太近了,仿佛下一刻就能咬到她的耳朵似的。这么近的距离,总是让她忍不住想起前世那落在额上的吻来。她有些恼,用手把陆麒阳一气推开了,嚷道:“我好得很,你少凑上来,真惹人嫌。” “力气还真大。”陆麒阳揉了揉被她按到的胸口,嘟囔说,“从小到大就眼巴巴等着嫁给陆兆业,如今又突然反了悔。你说你不是魇着,小爷可不信。” “太子殿下讨厌我,每次见我都冷着脸,我又何必自找苦吃?”沈兰池目光一飘,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分不屑。 “哟,看得还挺仔细。”陆麒阳勾了勾唇角,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万一人家是嘴巴倔呢?有些男人,就是看起来分外讨厌你,实际在心底把你当个宝贝疙瘩呢。” 沈兰池不理他,他便摸了摸鼻子,一副讪讪的样子。没一会儿,他道:“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说罢,他将先前摘的那朵野花别在了沈兰池耳边,道,“这花便赏你了,正好碧藕色也衬你。‘碧藕白橘,皆神仙之物’,听过没有?” “怎么没听过?琬琰之膏,甜雪之味,素莲黑枣,碧藕白橘……” 不等沈兰池说完,陆麒阳就走了。 沈兰池摘下了那朵破落的碧藕色野花,放在手里把玩了一阵,便回了安国公府。她是偷偷溜出来的,便想趁着沈大夫人还没发现,悄悄将一身骑装换回去。 谁知,刚入了家门,便听到一阵雷霆似的喊声。 “兰池,你去哪儿了?” 沈兰池抬头一瞧,竟然是沈大夫人怒着脸站在那儿,身旁还立着一脸幸灾乐祸的沈桐映。兰池当下便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沈桐映突发奇想,跑去她娘亲那儿告状了。 二房的人可真是闲! 自家事,当然是关起门来自家理。沈大夫人命丫头将沈桐映请出去,劈头盖脸就教训了一顿自己的宝贝闺女:“绿竹已经招了!你去见二殿下了,是不是?二殿下是柳贵妃的孩子,又岂是你该结识的人!” 兰池在心底咯噔一下,暗暗埋怨绿竹招得太快。 “……不,娘,你听兰池说……”沈兰池迎着母亲恼怒的面色,道,“女儿是去找世子的,只是他今日恰好要去接回京的二殿下罢了。娘若是不信,便去隔壁问一问,世子爷今日是不是出京去了?” 沈兰池这话说的信誓旦旦,让沈大夫人半信半疑。 只是,即便她不是主动去见陆子响,那她的行径也算不得好。 “你,你,你去找世子?”沈大夫人的语气愈怒了一分,“娘本以为你只是一时意气,未料到今日还在胡闹!若是你与其他男子行从过密,日后不能嫁入东宫,白白让旁人得了便宜,可休怪娘没有说过你!” 沈兰池干巴巴地应了声“是”,又小声道:“女儿是真的对世子一见钟情嘛……”只是顾着沈大夫人可怕的面色,兰池及时收了声,改口说,“女儿知错了。” 沈大夫人甩了袖,又说了她几句,这才走了。 因着陆子响回了京,陛下要替陆子响接风洗尘,没隔几日,便要设宴席,邀京中贵介前往。不仅如此,柳贵妃还给京中的名门千金们都下了帖子,说是要姑娘们也来聚上一聚。 京城的夫人、小姐们都心知肚明,这是二殿下也到了适婚之龄,柳贵妃是想趁着此时,仔细相看一番,替二殿下找个助力呢。 往日这些宫宴,无一不是沈兰池力压群芳、惊艳四座。为了安国公府的脸面,沈大夫人总是卯着劲精心打扮自己的女儿,以至于有时候都会越了规制,让她穿上了贵妃娘娘都未必穿的起的料子,戴上了公主们都苦求不已的发簪。 前世时,穿戴那些不合品阶的衣物,沈兰池浑然不觉有何不妥。死了一遭后,她才惊觉这穿衣打扮里,也有着无数的门门道道。 沈大夫人替她准备的两身衣衫,无一不是华美已极,越了规章。她对丫鬟摇了摇头,道:“先把娘备下的这几身衣裳收起来吧,去把我前几日准备好的衣服取来。” 绿竹有些不解——从前的小姐可是最爱这些衣裳首饰了。且她容色艳,也压得住这些光灿流利的宝贝,反而更显得光彩夺目。怎么如今,小姐忽然转了性子? 碧玉去取了沈兰池前几日准备好的两身衣衫过来,与沈大夫人备下的衣服相比,这衣裳就朴素了许多。她将衣衫托到兰池面前,道:“小姐,不如选这件雨过天青色的吧?太子殿下最爱这个色。” 沈兰池打量着那雨过天青色的衣裙,又将视线落到了另一袭碧藕色的衣裙上。 继而,她笑了起来,用手指捻起衣摆一角,悠悠道:“还是穿这身碧藕色的吧。‘碧藕白橘,皆神仙之物’,听过没有?” 两个丫鬟诚实地摇了摇头。 “虽然听不懂,不过小姐确实是神仙一样的人物。”绿竹说。 “这话我爱听。”沈兰池笑得愈深了。 第6章 接风洗尘 沈家二房。 沈桐映揽镜自照,又取过一枚累丝嵌宝银发钗在髻上比了比,侧头问身旁的丫鬟红袖:“哪一支发钗更衬你家小姐?” 红袖连忙道:“这支更好看些,富贵。庭竹少爷不是说了么?这发钗上的红宝极为难得,整个京城也难寻第二颗。若是戴上了这发钗,太子殿下定会目不转睛地瞧着您。” 沈桐映被红袖的一番话哄得心花怒放,忍不住弯起嘴角无声地甜笑了一阵。眼看着时候不早了,她便理了理衣角,携着丫鬟去见母亲沈二夫人肖氏了。 肖氏圆脸长眸,保养得当,打扮得一身光彩。与女儿一样,她身上佩戴的首饰头面,无一不是价值连城,只一眼就叫人移不开目光来。整个京城,也唯有沈家人有这样的家底。 看到女儿施施然前来,肖氏面露欣悦之色。她扶了一下沈桐映的发钗,满意道:“今日的桐儿真真是好看极了,我看兰丫头还怎么与你比?” 她口中的兰丫头,自然是大房的沈兰池。 两母女说罢,便去了安国公府门口。 今日陛下在宫中设了宴席,替二皇子接风洗尘。安国公的大房、二房难得一道出了门,去往宫中。 沈桐映在安国公府门口站定,目光立刻开始寻找沈兰池的身影,想要看看她今日是怎样打扮。 从小到大,沈桐映最不服气的人便是沈兰池。同样是沈家嫡女,可旁人都说兰池样样都比她好。无论是容貌、学识和仪姿,在旁人的口里,沈桐映似乎都是永远不如沈兰池的。最令桐映不平的,则是沈家都说将来要做太子妃的人是兰池,而非她桐映。 凭什么? 沈桐映望到了沈兰池,发现今日的兰池穿了一身简单的碧藕色衣裙,髻间只别了一支鎏蓝簪,模样黯淡得很,与往日金玉绕身、绮丽华美之姿截然相反,心底不由有几分奇怪。 沈桐映不由出口讥讽道:“兰妹妹,你今日打扮得这么朴素,也不怕丢了安国公府的脸面?” 沈兰池脚步微顿,朝桐映投来了目光。看得出来,原本兰池是想说些什么的,只是兰池的目光一触及桐映的脸蛋,神情就有些飘然了。半晌后,沈兰池也只说出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今日的桐姐姐,真是美极,美极。” “兰儿,走了。再不上马车,便会错过了入宫的时辰。”沈大夫人早就坐在马车上了,此刻撩了帘子来催兰池。她催了两声,沈兰池却像脚底沾了胶似的,一动不动,视线紧紧粘在沈桐映的脸上。 沈大夫人知道,这是兰池的老毛病又犯了:她一看到漂亮的美人儿,便走不动路。 最后,还是沈桐映被她瞧得浑身难受,转身逃也似的上了沈二夫人肖氏的马车,这才让兰池恋恋不舍地出发了。 坐在一摇一晃的马车里,沈大夫人疑道:“兰池,你今日怎么这副打扮?娘前几日送你的那副首饰,不衬你的心意?” “娘送女儿的东西,女儿当然喜欢。”兰池道,“只是那些首饰虽好看,却太惹人眼了。女儿自认无需这些首饰珠宝,也不会让人看轻了去。” 听到沈兰池这番话,沈大夫人笑了起来,道:“说的在理,我们安国公府的姑娘,确实不需要这些多余的玩意儿。” 沈兰池点了头,望向窗外。 想到方才沈桐映那副惹人瞩目的打扮,她只得在心底暗叹一声。若是她现在冲出去,要那沈桐映穿得朴素些,只怕全家人都会当她疯了。从前习惯了的事儿,又岂是一时能改的?也只能先从自个儿改起,再慢慢来了。 好在,陆兆业对沈家发难是在永嘉三年的岁尾;现下还有些时日,一切尚来得及。 马车一路穿过朱雀门,入了皇宫。御花园中,早已设下了酒宴。如鱼宫女往来穿梭,披帛飘飞如五云仙子。御渠上飘着几片苍翠绿叶,一沟流水澈然见底。夫人、小姐们四处团簇,便如枝头开的正盛的花似的,红蛮紫俏,一团热闹。 不知是谁说了声“安国公府的来了”,那席上便有了些许的静默,唯有柳家的姑娘谈笑如常。不多时,便见到沈大夫人带着弟妹、姑娘们入了席。有心思活络的,立刻上前与沈大夫人和肖氏攀谈起来。 “这沈家满门富贵,还出了个皇后娘娘。只怕这太子妃之位,也是沈家小姐的囊中之物了。” “如此泼天富贵,也不怕水满则溢……” “嘘,休得胡言。” 人群之中,偶尔还传来一阵窃窃私语。这些话,亦传入了柳家千金柳如嫣的耳中。 柳家是二皇子陆子响的外家,无论是在朝里还是朝外,都与沈家不对付。柳家、沈家这些年轻的姑娘们,也常常在宴席上惹出事端来。 这柳如嫣在家中行三,生得瘦弱白净,却是个眼里容不得刺的人。沈家飞扬跋扈,两位千金更是目中无人,这令柳如嫣心底大为不豫。沈兰池还好,只是懒得搭理人;而那沈桐映则是个常常欺负人的主,愈发入不得柳如嫣的眼了。恰好沈桐映也是个不服输的人,因此柳如嫣与沈桐映小有些过节。 “哟,沈姑娘今日别的这支发钗可真是别致。”柳如嫣走到了沈桐映面前,含笑道,“像是这么大个的红宝,去岁也只贵妃娘娘得了一颗,真是令旁人羡煞。” 听到向来不对付的柳如嫣艳羡自己,沈桐映的眸间有一丝得色。她故作淡然,道:“哦?是么?桐映只道是颗普通的石子儿罢了。似这样的小玩意,桐映的家中箱底还多得很。莫非柳三小姐家中没有,也不曾把玩过?” 柳如嫣笑了笑,慢慢道:“自然是无缘把玩的。也不知沈大人月俸几银,才可攒下如此深厚家底?竟叫贵妃娘娘都比不过一个二房姑娘了。” 说罢,柳如嫣便自顾自离去了,只留下沈桐映面色微白。 沈桐映平常便这般穿着打扮,从不觉得戴了一支发钗有什么错。如今被柳如嫣一说,方惊觉今日有些太过招摇了。 可这柳如嫣又为何只找她的麻烦?那沈兰池平日不也穿金戴银么? 就在此时,沈桐映忽而想起今日沈兰池那身素净打扮来,登时在心里怒斥了一声“好心机”。她本想拔下头上发簪,可又有些舍不得。想到平日娘娘、公主们也从不管沈家姑娘穿戴些什么,且她一直都是这般穿戴,也不曾见过陛下、皇后责备,便大着胆子继续戴这越了矩的簪子。 再说了,若是真有人找事儿,不还有皇后姑姑么? 怕什么。 忽而,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原是后宫妃嫔与二位皇子来了。 虽隔得远,可沈桐映一眼就瞧见了陆兆业那满身清冷的背影,当下便有了几分拘谨羞涩。只可惜,陆兆业一直未能朝她投来目光,只是望着树上一枝碧绿的叶子,仿佛那些叶片上藏了什么宝物似的。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陆兆业性子淡漠,不喜旁人与他攀谈,因而也无人主动上前讨嫌。且谁都知道,这太子妃之位八成是沈兰池的。以是,更多的人便将钦慕的眸光望向了二皇子陆子响。 二殿下俊朗温和、平易近人,又如此得宠。若是能嫁予二皇子,定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沈皇后知道,今日这宴席的主角是柳贵妃与二皇子,便没有发话,只是自顾自笑吟吟坐下了。她抬手,朝沈兰池的方向招了招,又对宫女道:“去请沈家大房的小姐过来。” 兰池正与母亲说着话,听到宫女传话,她心底有些不愿意,面上却笑容依旧。应了声后,她跟着宫女款步走到了沈皇后身侧。 “数日不见,姑姑愈显年轻了。”沈兰池向皇后见了礼,笑说。 皇后见到她一身朴素,有些不满意,便拔了发上一朵珠花,放入她堆鸦似的髻间,道:“今日何以穿得如此素淡?年轻的姑娘家,还是要打扮打扮才好。”说罢,皇后又转头去望陆兆业,“太子,你瞧一瞧,本宫说的对不对?” 陆兆业似没有听见皇后的话,好一会儿后,才迟迟转过身来。他那张淡漠的、宛如冰霜覆盖的面容,一落入兰池眼中,就让她心底翻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来。 面前的男子,似洒落水中的淡淡月华,近在咫尺却又难以触及;又如那高山之巅、永世难融的冰雪,无论是怎样的热心脏,都解不开他面上的几度冬寒。 也不知前世沈兰池的死,足不足以捂化他心底的寒意? “见过太子殿下。”兰池垂下眼眸,压抑着心底的不甘与怒意。 她并不是因爱生恨。她从未爱过陆兆业,又何从谈恨?她只是不甘陆兆业利用沈家坐稳太子之位后,却又反手令沈家坠入深渊。 “……起吧。”陆兆业望着她发间的那朵珠花,声音淡淡。 面前的女子淡施脂粉,一身素净,可却依旧艳如一朵春睡海棠似的。眸光回转间,便有数不尽的风情,仿佛天生便是该让男人魂牵梦绕的尤物。 其实,陆兆业心底是一丝浅淡的惊诧的。沈家这个名义上的表妹,自小便爱缠着他,总是“兆业哥哥”、“兆业哥哥”的喊着,好让旁人明白,她是未来的太子妃。而今天她上前来,不称“兆业哥哥”,只称“太子殿下”,多少令陆兆业…… 有些不习惯了。 “太子,本宫说的可对?”沈皇后看着两人,眉眼里有一丝满意,觉得面前这二人门当户对,极是匹配,面上自然是开心的,道,“兰池还是多打扮打扮得好。” 陆兆业浅浅点了头,便又转开了视线。 他自是觉得沈兰池还是多打扮一番为好。这身碧藕色太素净,不衬她艳光四射的容姿。 正在此时,陆兆业听到了一道悠悠的嗓音。 “太子殿下,麒阳倒觉得不是这个理。”陆麒阳笑嘻嘻的面庞,忽而探了过来。他带了几个封了郡爵、整日游手好闲的陆家子弟一道过来,几人插科打诨地说起浑话来。 “美人嘛,穿什么都好看。譬如那阮姑娘,便是穿一袭蓑衣,都有人说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 “说的可不是?柳三小姐那日穿一身男装,也是风姿独特。” “正是。”陆麒阳笑着接上了,“沈大小姐便是这个样儿,穿什么都好看。穿碧藕色,尤其好看。” 第7章 振翅宝蝶 见到陆麒阳与他身旁的几个陆姓子弟,陆兆业便不想再留在此处了。 陆麒阳平素贪玩,与另几个堂兄弟结了伴,整日里游走市井、走马斗鸡,乃是陆氏一脉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便是到了宫宴这样的地方,张口闭口也不过是说那些女子们颜色几何,一副全无大志的模样。 志不同,不与为伴。 “母后,儿臣与子响有些话要说,便不多陪了。”陆兆业对沈皇后道。 不等沈皇后说上一句,陆兆业便兀自离去。 沈皇后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露出一副无奈之色,摇了摇头,对沈兰池道:“兰池,难得宫里这么热闹,姑姑也不拘着你,你去玩一阵子罢。” 沈兰池应了是。 她刚从沈皇后面前退下,陆麒阳又横在了她面前。 看到陆麒阳,兰池就在心底嘟囔一句:这家伙还欠她半条命呢。 陆子响回京时,陆麒阳不知是闲的没事还是心血来潮,也上了陆子响的马车。要不是她去得及时,只怕他要跟着二皇子一道翻下山崖去,摔个断手断脚了。 不学无术的世子爷露出一张笑脸,像是在邀功似的,道:“你不是说,你不想嫁给太子?看我今日助你这一臂之力如何?” “一臂之力?”兰池有些疑惑,“你助我何事?” “你看,太子说你打扮打扮才好看,我偏偏说你不打扮也好看。太子殿下何等心高气傲?在这种事儿上被拂逆了面子,兴许就不想娶你了。”陆麒阳说的有板有眼,好像真的是那么一回事。 沈兰池失笑。 陆麒阳还真是动起了奇怪的歪脑筋。 她正想说些什么,却发觉不远处的母亲沈大夫人面色极不好,正朝她使着眼色,好似极不希望她与陆麒阳多说话。兰池勾唇笑了一下,对陆麒阳说:“世子,我娘嫌弃我和你说的话太多呢,我这就走了。” 说罢,她转了身离去。袅娜的背影,似风中的花株似的。 “哎,沈大小姐。”陆麒阳还想说什么,可兰池却没理他。他只得露出讪讪的神色来,耸了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陆麒阳身旁的几个陆家子弟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劝说着。 “算啦,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人家可是未来的太子妃,瞧不上麒阳哥也是应当的。” “天天当着面数落人家丑,便是青梅竹马,也讨人嫌呐。” 这些话根本算不得劝慰,更像是奚落。陆麒阳暗嘁了一声,嚷了句“你们知道些什么”,转身便要走。 他这一转身,便与一名娇弱女子撞了满怀。 那女子见到面前人是镇南王府的世子,便微微飞红了面颊,道:“见过世子。” 镇南王府手握重兵、财力厚重,又只有陆麒阳只一个子嗣;因为,陆麒阳的身份自然是极贵重的。便是他平常爱玩了些,可落在这些千金小姐的眼里,那也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罢了。 更何况,他的模样又生得极好。笑一笑,眼里便有一分暧昧的轻佻,总能让人羞红了脸。 看到姑娘这副羞涩模样,陆麒阳的狐朋狗友们顿时有了精神,立刻说起怂恿的话来。什么“这位小姐可真是一位佳人”、“不比沈二小姐差”、“在此一撞实乃有缘”。 起哄的话,令那姑娘的面颊愈发羞红。 陆麒阳正了正衣冠,仔细看着面前的姑娘。被他打量着,那姑娘羞得久久抬不起头来,如一只小鹿似的。 陆麒阳的目光扫过姑娘的头顶与发髻,落在她的发簪上。簪子上仔细雕了银菊花瓣儿,细细的花丝栩栩如生,手艺煞是精巧。 “这位姑娘,你的发簪有些歪了。”许久后,陆麒阳点头。 继而,他将发簪从姑娘的头顶抽了出来。 姑娘的耳根泛着红,不由自主地将头垂得更低,好让镇南王世子将这发簪替她簪回去。 只是,她左等右等,都不见世子爷替她簪发。 抬头一看,那枚银簪子却出现在了一名宫女的头上。 “这簪子衬你。”不仅如此,陆麒阳还正儿八经地对那宫女说,“小爷做主,把这簪子赏你了。” “……世子……”簪子的原主儿气得双唇哆嗦,眼眶立刻变红了。 她哽着声音,转头便跑。 眼看着姑娘跑远了,狐朋狗友们都发出了惋惜的声音。 “好端端的姑娘家,就这样被你气跑了。麒阳哥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其中一个人说着,语气中不无可惜。 “过分什么?”陆麒阳掸了掸袖口上的浮尘,语气里带了一分正经,“我这样的人,耽误不起好姑娘。让人家离我远些儿,不好么?” 听到他这又似正经、又似玩笑的话,几个陆家子弟都笑了起来。 御花园的另一头,却是别样的景象。 “不曾与太子殿下多说两句?”沈大夫人坐在席间,不动声色地问自己的女儿。 “太子殿下见到我,便如见到老虎似的,没说上几句就走了。”沈兰池拨弄了一下红色的指甲盖儿,语气慢悠悠地,“娘是真的铁了心,要女儿嫁给这等人?” “少胡说。什么叫‘这等人’?小心被旁人听见。”沈大夫人戳了一下兰池的脑袋,“若是这事真能成,便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你也不看看,这儿有多少女子在瞧着那太子妃之位?” 闻言,兰池抬眼一扫,见到席间确实有不少熟悉面孔。最令她注意的,则是坐在沈桐映身侧的一名女子。那女子着一袭月白,身若无骨、冰肌雪肤,容色如清丽仙子;枝上几朵初开的时令花蕾重重垂落下来,扫着她墨鸦似的发髻。 这女子姓阮,名碧秋。 前世,陆兆业在迎娶沈兰池过门前,顶着满朝风言风语,纳了一名侧妃。那名令陆兆业不惜惹怒沈家也要纳娶的女子,便是这阮碧秋。 虽个中有些不得说的缘由,可陆兆业到底是给了沈家难堪,还让沈大夫人气上了许久。 只是,这阮侧妃命不大好,嫁给太子才半年多,便忽然暴病而亡。 红颜薄命,让沈兰池惋惜不已。 如今沈兰池重见阮碧秋,方惊觉这阮氏真是冰姿玉骨。这样的美人儿,嫁给陆兆业这厮实在是可惜了。便是跟了她沈兰池,也好过在太子府里飘然凋零。 沈兰池坐得远,听不见阮碧秋在说些什么,只见得她偶尔低下头去,与沈桐映私语一阵,髻上的白珠微微一晃,似一颗星子般,惹得兰池时不时地去看上一眼。 “这死丫头真是好心机,知道柳如嫣会来事儿,便想让我做了那靶子!”沈桐映蹙了秀眉,低声恨恨对阮碧秋道,“若是我在这宴席上丢了脸,岂不是愈不能嫁给太子殿下了?” 阮碧秋素手微动,用绣了春兰的帕子按了按唇角,淡声道:“何必妄自菲薄?你与你堂妹差得本就不多。若她日后寻了个好去处,安安稳稳地嫁了人,这一桩婚事自然会落到你头上。” 听到阮碧秋平如水面一般的嗓音,沈桐映的心静了下来。她远远地剜了一下沈兰池的侧影,压着嗓子道:“你说的那事儿,我应下了。替这死丫头找个好人家嫁了,也是我这姐姐的一番心意了。” 说罢,沈桐映便唤来婢女红袖,对她耳语一番。红袖点头,便托起桐映面前一盏酒水,朝着沈兰池那儿去了。 阮碧秋用绣帕压着的唇角,微微一扬。 “二小姐。”红袖走到兰池面前,向着兰池一礼,笑道,“大小姐说这果子酒味道极好,要二小姐也尝上一口,因此特命奴婢将这酒捧来。” “哦?”沈兰池挑了眉,望向那盏酒。 早在沈桐映与阮碧秋窃窃私语之时,她就已猜到二人要做何事了。毕竟,前世,在这给二皇子接风洗尘的宫宴上也发生了一模一样的事儿—— 红袖捧来的酒污了她的衣裳,她担心这狼狈模样被陆兆业撞见,便匆匆去更换衣物。在侧殿换衣时,二皇子陆子响误闯了平时从不启用的偏门,恰好撞见她衣衫不整模样。 也不知是哪个服侍的丫头多嘴,风言风语立即传遍了整个皇宫,以至于陆兆业都深信她与陆子响有所纠葛。 可怜前世的陆子响摔断了腿,撞着她换衣服时,右脚还绑着,倒霉的他乃是用一条腿一蹦一跳,蹦跶着进了偏殿的。 也不知陆子响图个什么劲? 前世的她只以为那是个意外,可如今看来,并不是如此。只怕,这是沈桐映与阮碧秋特意为她做了这一个局,好让她乖乖让出太子妃的宝座来。 不就是一个“太子妃”的名号么? 这一辈子,她沈兰池还真的不想做这个太子妃了。 这样想着,沈兰池托起了酒杯。手掌轻轻一晃,那酒杯就落了下来,酒水哗然洒了一身。她露出讶异神色来,对红袖道:“瞧我这粗心的,怕是要辜负桐姐姐美意了。” 事情顺利异常,红袖心底微喜,面上却惊慌道:“二小姐恕罪!二小姐恕罪!奴婢并非有意为之……” 沈大夫人见状,蹙眉道:“真是不小心。还不快去换一身衣服?” “是,女儿这就去。”兰池笑盈盈地说,“红袖,起来吧,这也不是你的错处。” 宫女们去取备用的衣物,兰池朝着更衣的侧殿走去。 一边走,她一边对两个丫头吩咐道:“碧玉,你去守着偏门,谁都不准放进来;绿竹,你去把镇南王府的世子爷请来,越快越好。” 两个丫头听了,都极为不解。 “小姐,这侧殿的偏门不是不用的,无需守着……” “请世子爷怕是不太妥当,要是夫人责备起来……” 沈兰池瞪一眼丫头,道:“你们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快去。” 两个丫鬟面色一凛,立刻去照办了。 兰池心里自然是有算盘的。 若是她的流言蜚语真能让陆兆业心里不痛快,继而断绝了娶她的心思,那她也乐见其成。只不过,这流言蜚语的对象,须得她自己来挑。 与其和陆子响有所牵连,不如让陆麒阳来捡个便宜。 至于名声…… 名声,又算的了什么? 是能令她在鸩酒下多活一会儿,还是能让收入监牢的父兄免于处斩? 沈兰池在侧殿待了有一会儿,都不见取衣物的宫女回来。 这是自然的。 阮碧秋既然动了手,便不会留下错漏,必然是要让她孤零零穿着贴身衣物在此地苦等,好让陆子响顺顺利利撞见她衣衫不整的模样。 而这次,沈兰池一点儿都不急,甚至还优哉游哉地让宫女上了一盏茶。 “小姐,不好了。”绿竹提着裙摆急匆匆地回来了,溜到了她身旁,小声道,“奴婢在御花园里寻不见世子爷,只怕是请不来世子爷了。” “这……”沈兰池蹙了眉,道,“罢了,他不来也无事。坐下喝杯茶吧。也不知那送衣服的宫女,是去了何处?” 她端起了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茶是好茶,味郁而醇。茶针浮于水面,飘飘悠悠,在瓷薄清透的杯壁上映出一抹碧色。 此时,那偏殿的窗棂处忽而传来“吱呀”一声响。 窗扇半开,露出半个脑袋来。 沈兰池一瞥,就认出那脑袋属于谁了。 “陆麒阳?”她有些愣住了,茶杯微斜,险些让茶水淌了出来,“你……你……你偷看本姑娘换衣服?!” 怪不得哪儿都找不到这厮,竟然是一早就趴在窗台下,等着看她更衣! 她方说完这句话,那小世子就噌的一声蹦了起来,双手搭在窗台上,俊脸微怒,道:“少放屁!你换衣服有什么好看的?老子还不想看呢。” 沈兰池抬了眼帘,不疾不徐地呷了一口茶,道:“那你在这儿做什么?” “……”陆麒阳默了一会儿,从手指缝里露出朵干巴巴的花来,声音有些不大乐意,“喝酒输了,弟兄几个叫我想法子把这花别到你头上去。” 沈兰池扫一眼那蔫巴巴的花儿,心下明了。 陆麒阳喝酒喝输、打赌打输,已不知有几次了。有时他喝醉了酒,又或者打输了赌,还会做出些惊世骇俗的大事儿来——譬如他十六岁时,借着酒意,硬生生拔掉了天子的几根头发。 陛下本就头发少,那几根毛更是当宝贝似地养着,没想到竟被陆麒阳一下子拔掉了四五根。 岂有此理! 好在,陛下没生他的气。 镇南王府手握重兵,也许正是因为陆麒阳不成器、贪玩还毫无野心,,陛下才会对镇南王一家子放心无比吧。 “成吧,准了。”沈兰池将茶盏搁在杯上,走到了窗前,“这花不错,我便收了。”她对着那快枯萎的花,张嘴就胡说八道,“你得记着,你又欠我一个恩情。” “谢了谢了,小弟谢过兰大姐。”陆麒阳一弯嘴角,浮出个有点痞气的笑来,“小弟这就给兰大姐戴上。” 陆麒阳捻了一下手里的花,手指朝她发间探去。将要落在她发髻上时,他的指尖一弯,便将她髻间那枚鎏蓝百蝶簪抽了出来。 发簪精巧,簪尾蓝蝶振翅欲飞,落在男人修长瓷白的指间,好不悦目。 “怎么?”沈兰池笑了起来,“想拿我的发簪去赏哪个丫头?还是卖了去还赌债?我这枚簪子不值钱,怕是换不了几个银钱。” “胡说什么呢?”陆麒阳在指尖转了转那发簪,将蔫巴巴的花放入了簪上那宝蓝色的振翅蝴蝶间,这才重将这发簪缓缓插|入了她乌墨似的髻间。 “只不过是这位沈姑娘的发簪,有些歪了罢了。” 陆麒阳道。 第8章 母女秘话 陆麒阳替沈兰池戴上了发簪,顺手还撩了一下她耳后的一缕发丝。如水似的乌黑长发自他指尖滑落,又垂落回了兰池的肩上。 恰在此时,陆麒阳身后传来一道微惊呼喊。 “二小姐……” 兰池一抬眸,便看到沈桐映的丫鬟红袖领着几个手捧衣物的宫婢站在不远处,面露惊色。 她心道一句:果然来了。 虽然,在此处与她亲密相处的人并非是陆子响,而是陆麒阳,不过这也算是勉强顺了沈桐映的意思。想必在红袖回去之后,满宫廷都会传起她与陆麒阳的流言来吧。 恰合她意。 兰池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宫女,不慌不忙道:“叫你们取一下衣物,便去了那么久。你们便是这样服侍主子的?莫不是我沈兰池已入不得你们的眼,须得皇后姑姑来,才能差遣得了你们?” 那几名手捧衣物的宫女闻言,面色一白,立刻跪下请罪。“请沈小姐恕罪,婢等只是中道被坤福宫的刘公公唤去了……”为首的宫女将头磕落在地,声音里极是紧张。 “罢了,起来吧。”兰池道,“别弄脏了衣物。” 红袖向两人请安后,便开始不安地左右张望着,似乎是在寻着谁的人影。不等她找到想找的人,陆麒阳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你叫红袖,是沈桐映的丫鬟,可对?”陆麒阳勾唇一笑,问。 “奴婢正是红袖。”红袖低下了头,小心回答。 “回去之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可明白?”陆麒阳笑容愈深,右手一掂,从袖里掏出个浅杏色的女子香囊来,在红袖面前虚晃而过,“你家大小姐的香囊在我手上。若是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坏了沈二小姐的名声,你应当是知晓后果的吧?” 顿了顿,陆麒阳又道:“谁都不许说,连你家大小姐也不成。” 听到陆麒阳的威胁,红袖的面色青了又白。 她是沈桐映的贴身婢女,知道自家主子似乎是有这样一个香囊的。可恨陆麒阳伸手晃的太快,她根本看不清那香囊到底是不是沈桐映的。若是万一,那香囊真是沈桐映的,陆麒阳这样无法无天的混世小魔王又借此坏了沈桐映的名声…… 彼时,倒霉的还是她红袖。 沈桐映的脾气,可算不得温柔。 “奴婢明白。”红袖连忙道,“奴婢什么都没有看见。” “嗳,等等。”那厢,趴在窗棂上、以手托腮的沈兰池却露出无趣的表情来,道,“不成。红袖,本小姐要你回去后,就将此事宣扬出去,最好闹得满城皆知,让所有人都知道,本小姐与镇南王小世子两情相悦。” 此言一出,红袖与陆麒阳皆是懵了一下。 陆麒阳很快回过神来,微怒道:“你不想嫁陆兆业,还把主意打到小爷身上来了?想让小爷替你挡了太子爷的婚事?不准!听见了吗?红袖,什么都不准说。” “红袖!”沈兰池不甘示弱,“说!回去就说!大着嗓门说!!” “不准说!” “说!” “不准说!” “说!” “不准说!” 眼看着两人就要吵了起来,红袖的脚步微微一退。她白着小脸蛋,道:“奴婢什么都没看见,奴婢什么都没看见……”说罢,扭身就跑。 红袖虽走了,沈兰池与陆麒阳却依旧互相瞪着。 终于,陆麒阳示弱了。 “罢了,随了你吧。”陆麒阳嘁了一声,道,“若到时满城皆是风言风语,你可别背地里哭成个花猫脸。” 说罢,他转身离去。 沈兰池不以为意,招来宫女,替自己换上了干净的衣物。从偏殿出来后,被兰池派去守着侧门的碧玉也回来了。一见到自家主子,她便惊奇道:“小姐真是料事如神,今日那侧门竟是开着的,二皇子险些就误闯了此处呢,还好被奴婢劝了回去。” 兰池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当然料事如神了,毕竟这是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儿。 待回了御花园,兰池便在母亲身旁坐下,陆麒阳也回了伙伴之间。那些陆氏子弟们,一瞧着沈兰池头顶的花,便莫名发出起哄的笑声来。好一阵啧啧喟叹,让不远处的陆兆业都蹙着眉,投去了微惑的目光。 “何事如此热闹?”连沈皇后都好奇问道。 “无事!无事!”他们如此答道。 那头的沈桐映沉着脸,死死地盯着沈兰池瞧,似要从她脸上挖出个洞来。红袖垂着脑袋,一副蔫巴巴的模样儿,可怜巴巴地站在沈桐映身后。 想必是因着没有完成沈桐映的交代,红袖才受到了主子的责备吧。 兰池回来时,发间多了一朵半枯的花儿。这花实在是不衬她,以至于周围的夫人、小姐们忍不住频频打量着她的发间,暗暗猜测这花儿是否是哪位贵人所赠。 “兰儿,这花……”沈大夫人问道。 “哦,女儿见这花生的漂亮,便摘了戴在头上。”沈兰池不慌不忙答道,“好看么?” “好看。”沈大夫人扫一眼那蔫巴巴的花儿,目光里有了一丝深意。 御花园的另一侧,柳贵妃正与几名千金仔细说着话。柳贵妃妩媚可人,且擅音律,极是得宠;虽已是三十好几的年岁了,在陛下面前却依旧有着小女儿的娇娇。与那几位千金坐在一起时,在容色上也不输几分。 今日这场接风洗尘宴,还有着另一个目的,那便是让柳贵妃挑一挑合心意的儿媳妇。 只是柳贵妃左挑右选,都觉得面前这些贵女不大合心意。这位族门显赫的石小姐,容貌实在是平庸;那容色出挑的严小姐,性子又太唯唯诺诺了,不堪为皇家媳;而这位金小姐,又有些体弱多病…… 一想到这儿媳的事儿,柳贵妃便有些嫉妒起沈皇后来了。 她知道沈皇后早就替陆兆业定下了未来的太子妃人选,那便是沈家长房的嫡女沈兰池。那沈兰池不仅生的艳压群寰,背后更有偌大一个安国公府。陆兆业得此助力,如虎添翼,日后定然更难以对付。 而自己这边呢,挑来挑去,也只有自家的三侄女儿柳如嫣更顺眼些。 只是这丫头性子傲,很是棘手。不仅如此,柳如嫣在七八岁时就放过话,说是绝不如会姑姑柳贵妃一般嫁入宫中,也绝不与其他女子共享夫君,定要做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世上哪有什么“一双人”的好事?真真是个傻丫头。 “子响,不去与如嫣表妹多说几句?”想到此处,柳贵妃便对陆子响说,“你二人不常见,别疏淡了关系。” 二皇子陆子响刚回到花园不久,正久久出神着。听闻柳贵妃问话,他温文一笑,道,“听闻三表妹快要定亲了,儿子这个表哥也当避避嫌,便不去见三表妹了。” 柳贵妃有些不悦。 柳如嫣几时要定亲了?真是张嘴就瞎说。 陆子响一贯如此,每逢柳贵妃流露出要替他相看皇子妃的意思,陆子响便用什么“避嫌”、“杂事繁忙”等借口回绝了,竟对柳贵妃相中的那些名门闺秀们一点儿兴趣也无,仿佛这娶妻一事与他无关,只消柳贵妃出面便可。 以是,柳贵妃甚至想着,陆子响定然是有了什么意中人,又不肯告诉她这个母妃。 真是儿子大了,便与娘亲生分了。 陆子响与柳贵妃说完话,便回到一旁坐下。他独自斟了一杯酒,便从袖中取出什么来,仔细地看着,原是一方月白色的手帕,一角绣了个小小“兰”字。 这宫宴平安无事地落了幕,不曾惹出什么乱子来。待兰池回了安国公府,方休憩了一小阵子,母亲沈大夫人的丫鬟红雀便来兰池房中请她,说是沈大夫人有什么事儿要说。 兰池让红雀引路,自己带着两个丫头跟在后头。 到了沈大夫人所居的宅院外,兰池却瞥见花廊一角闪过一道雨过天晴色的裙尾。 今日,唯有同赴宫宴的沈桐映穿了这般颜色的衣裙。 “大堂姐闲着没事,又来大房晃悠呢。”兰池笑了笑,低声对丫鬟说,“来得恰好。” 说罢,她便入了沈大夫人的房间。 沈大夫人见女儿来了,先装模作样地问了几句“今日可累着了”这样的话。继而,她肃了面容,切入正题,道:“你头上那花儿,真是你自己摘的?你去偏殿换衣裳时,遇上谁了?二皇子?” 也难为沈大夫人有此一想,毕竟沈兰池前脚刚去换衣服,陆子响后脚也出了御花园,全然不顾今日这接风洗尘宴的主角是他,更有一群名门闺秀等着与他说上几句话。 “娘怎么会这样想?”沈兰池说,“这花确实是旁人送给女儿的,只是那人绝非是二殿下。女儿去更衣时,连二殿下的影子都不曾见到,娘大可放心。” 听了兰池的话,沈大夫人松了一口气。 “这花……”可兰池却没让她的娘亲舒心太久。她面浮羞红,作出一副少见的小女儿娇态来,声音羞怯道,“乃是镇南王府的世子爷送给兰儿的。从前兰儿一直觉得,这不过是兰儿一厢情愿的相思罢了。今日方知,原来世子爷与兰儿是心意相通的。” 生怕在外徘徊的沈桐映听不见,沈兰池还特意吸了口气,中气十足地又补着喊了一句话:“娘!你就不要拆散兰儿与世子爷了!!兰儿与世子爷是真心相爱的!!” 沈兰池的话,惊得沈大夫人面色一改。 现在的沈大夫人,只想凿穿安国公府的墙,突到隔壁的镇南王府去,把那撬走了她宝贝女儿的世子爷揪出来狠狠教训一顿。 第9章 罚跪祠堂 沈大夫人听了兰池一番话,才知道这两人竟是趁着兰池更衣之时,在皇宫之内私会。 须知大楚虽民风开放,男女之间不设大防,可那到底是昭征着皇家威严的宫墙之内,天家禁苑。竟在这等地方偷偷摸摸幽会,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真是没有分寸!”沈大夫人怒着眉眼,教训道,“所幸这事儿并无人宣扬出去。若不然,让太子殿下知道了,你这辈子都休想再嫁入东宫!” 沈兰池低着头,轻声地说道:“娘,女儿早说过,女儿对世子爷一见倾心,如今已不再想着嫁给太子殿下了。” 听闻此言,沈大夫人面色一凛,心下不由有了一分轻轻动摇:莫非女儿真的情根深种如斯? 只是这念想,只在沈大夫人的脑海里转悠了一会儿,便消去了。随即她道:“胡闹什么?那太子殿下乃是楚京姑娘求都求不来的夫婿,你竟还上赶着嫌弃。且你是安国公府的长房嫡女,唯有嫁给太子殿下,方能助这安国公府更上一层。” 沈大夫人本以为这句话能敲打敲打沈兰池,好让她以大局为重。谁知,面前的沈兰池却倏然扬起头来,目露恳切,对着她道:“娘,安国公府如今荣宠已极。放眼楚京,又至史书青简,又有几个有名氏族能有安国公府如今荣华?位极人臣还不够,爹娘还要这安国公府如何才算满意?莫非是要翻了天,易了帜……” “住嘴!” 沈兰池这番话,不可谓不惊世骇俗。 沈大夫人心底惊骇,立即喝止了她。见左右都无旁人,这才微呼一口气,小心道:“这等话也是你一介闺阁女儿能说的?外面的事儿,自有你爹爹兄长去办,你无须想这般多!” 接着,像是怕兰池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来,沈大夫人连忙命碧玉、绿竹领着小姐回去休息了。 待兰池走后,沈大夫人小抿了一口茶。她想到方才女儿言语,心底微惊。 她这个女儿自小锦衣玉食,只爱金帛银饰,与一般贵介千金并无两样。方才的兰池却说出这等霹雳之言,便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又怎不叫人心惊?尤是那句“莫非是要翻了天易了帜”,更是让沈大夫人心底难安。 确实,这几年安国公府着实有些荣华太过,以至于沈大夫人隐隐有了几分圣上是在“捧杀”的错觉,只等着安国公府野心渐大,跋扈之行露于眼前,好来个一网打尽。 因着心底难安,沈大夫人便去了书房,想要与大老爷沈辛固说一阵子话。 沈大夫人在后宅是个雷厉风行之人,总能将宅院收拾得妥妥帖帖。除了偶尔和二房的肖氏闹不痛快,其余时候皆是个威风八面、手段利索之人。可这样长袖善舞的妇人,到了沈辛固的面前,也须得做出温柔小意的模样来。 归根结底,还是那坐在桌案后的安国公府当家人太过威严。 沈辛固方过不惑,鬓间却有了微微霜白,想来是常年多思所致。于沈大夫人而言,他是个好夫君,也不是个好夫君。好是好在他不纳妾,与沈大夫人相敬如宾;而不好则是在他对自家妻子儿女太过淡薄,即使同处一府,也不见得多问上两句儿女的事情。 有时,沈大夫人甚至觉得沈辛固根本不懂得如何体贴家人,终日里只忙着府外的事儿。 “老爷。”书房里,沈大夫人朝着沈辛固行礼。 “来了?”沈辛固搁下笔,虚虚一指,道,“坐吧。何事?” “若是无事,便不能来看看老爷?”沈大夫人问。 “你不是那样的性子。”沈辛固说,“必然是有什么事儿要问吧。” 沈大夫人默一阵子,叹口气,道:“兰儿说了些话,叫我心底有些不大安稳。这些年安国公府荣宠之至,便如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似的,可这般盛宠,到底叫人心里不放心。” “兰池说的?”沈辛固问,手复提起了笔,在书卷上圈画了两笔。 “正是。”沈大夫人细声道,“也不知道是谁与她多嘴。” “她与庭远倒恰好是不同性子。庭远只想着辞了侍郎之位,逃回家来闭门画画;兰池一介闺阁女儿,竟指点起家国大事来。”沈辛固目光不抬,声音四平八稳。 “原来老爷也知道远儿的心底事?”沈大夫人竟有一丝欣慰之色。 “你且回去管好后宅便是,记着再磨一磨兰池的性子。她日后要嫁给太子之人,亦是来日国母之尊,可不能依旧如此轻狂,再口出谬言。至于旁的事,我自有分寸,无需你多庸扰。” 沈辛固说罢,不再言语。 沈大夫人无奈,知道自家老爷是不会多说了,便起身告辞。 就在这时,一名小厮叫门而入,附至沈辛固耳旁,悄声说了些什么。沈辛固浓眉微皱,将笔重重一搁,问道:“他与何人争道?” “与……与……”那小厮弯了腰,额上俱是冷汗,“庭竹少爷与山阴王世子争道……” “……”沈辛固默然一阵,叹一声,道,“罢了,你叫安总管去处理此事,多备些礼物到山阴王府请罪。” 待那小厮走了,沈大夫人忍不住多嘴道:“老爷,您就不该惯着这二房。昨日抢了良家之女,今日是与山阴王世子争道,明日又会做出什么来?” “回去罢。”沈辛固却没有多说,“好好看着兰池。” 沈大夫人只得作罢。 老爷对自家妻儿如此淡薄,可偏偏却对二房如此包容,真是叫人心底恼恨。 那整个二房都乌烟瘴气的,从上到下无一不歪,借着安国公府的匾额作威作福。尤其是那沈二夫人肖氏,本就是个争强好胜的鞭炮性子,因着沈大老爷大度,竟常常骑到她头顶来,真真是可恶。 纵使沈大老爷的包涵是有些不得不说的原因的,可沈大夫人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 沈家二房。 沈桐映正与红袖仔细密言,满面皆是振奋。 方才去沈家大房闲逛一阵,她竟听到许多了不得的话来。原来大房那个什么都好的堂妹,竟是恋慕上了镇南王府的世子,还与他在御花园内私会。 难怪沈兰池出席宫宴时竟穿着的如此朴素简单,唯恐引来了陆兆业的注意。 将红袖招来仔细一问,沈桐映方知在沈兰池更衣时发生了这样一出好戏。她仔细查了一遍妆奁,确信自己不曾丢过浅杏色的香囊,便打算让红袖将此事宣扬出去。 天降好事,沈桐映又怎不能惊喜? “我那二妹妹,不是希望将此事宣扬得满城皆知么?我这个当姐姐的又怎好不助她一臂之力?”沈桐映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嘴角高扬,“如此一来,太子殿下便也不会想娶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了吧?” 红袖连忙点点头,谄媚道:“若是二小姐真的嫁给了镇南王府的世子,那这太子妃之位,非大小姐莫属了。” 主仆两又悄悄商量了一阵,这才休息了。 *** 隔了四五日,楚京的贵介之中,悄然传起了一条流言,说是那安国公府的长房千金沈兰池与镇南王府的世子陆麒阳有所勾缠,还在宫宴之时于皇宫禁苑偷偷私会。 若只是普通男女幽会,根本不会有人说道。可是这沈兰池乃是安国公府的千金,亦是皇后的侄女,传言之中未来的太子妃。她与陆麒阳私会,那岂非是让天家难看?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连安国公府的人都知道了。 沈大夫人听闻此事,气得茶水都喝不下了。早先听闻女儿私会陆麒阳之事,她就在心底担忧此事会被人揭露出来。如今这消息真如长了翅膀一般飞遍楚京,又怎能叫沈大夫人不气? 这次,定要让兰池吃个教训! 当即,沈大夫人一面叫了人去处理此事,一面命丫鬟将晨睡初醒的兰池请了过来。二话不说,便押着她去了沈家的祠堂,让她跪在了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看到女儿跪地,沈大夫人微一心疼,可很快心底冷硬了起来。 那流言自有解决办法,叫人用其他流言盖过便是。可兰池的婚事,事关安国公府前程与皇家脸面,决不能听之任之,让兰池就这样错下去! 可怜沈兰池方睡醒没多久,还有些懵懵懂懂的,便被压着跪在了牌位前。从小到大,她也只跪过两次牌位;一次是大过年的,她跟着陆麒阳一道往陛下经过的御渠里丢炮仗;另一次是次年,她又跟着陆麒阳一道往陛下经过的御渠里丢炮仗,炸得满道宫人浑身水花。 相比起来,二房的人跪牌位的次数就多了。沈老爷是不会让二房的人跪牌位的,大多时候,是二房的人惹了祸,老安国公沈瑞实在瞧不下去,定要让闯了祸的人跪几个时辰的牌位认错。 “就让她跪着!”沈大夫人一面心疼,一面咬牙道,“上次忘了惩戒你,如今可不能忘了。天家威严,岂能容你放肆?给我好好跪着!” 虽然是初夏,可这祠堂的地却冷硬的很,沈兰池觉得膝盖有些难受。她悄悄锤了锤膝盖,嘟囔道,“原来咱们安国公府眼里还有天家威严呢……” 沈大夫人虽说了不准旁人照看跪祠堂的女儿,自己却心疼得要命,在祠堂外走来走去,仔细掐算着过了几炷香。正在这时,红雀从外头回来,道:“夫人,国公爷领着镇南王府的世子爷来了。” 沈大夫人微惊,道:“世子这时候来做什么?让人请他到老爷那儿去。” “这……”红雀面露难色,道,“是国公爷领着他来的,奴婢几个也不好阻拦。” 沈大夫人当然是知道自己公公的怪脾气的,也知红雀此言非虚。未多久,那镇南王府的小世子就跟在沈瑞后头来了。到了沈家的祠堂,二话不说,一撩衣摆,作势要在沈兰池对头跪下。 这一屈膝,让沈大夫人惊得魂飞魄散。 陆家人跪沈家祠堂,这要是说出去了,岂不是要掉脑袋! “世子爷快起来!世子爷这是做什么?”沈大夫人惊道,“跪不得!” 陆麒阳本就只是半屈膝,根本不打算跪下。闻言,他起了身,道:“沈大夫人,我看不得沈二小姐跪这祠堂。若是私会有错,那也是麒阳的错,何必让沈二小姐跪?” 第10章 自知之明 沈大夫人知道,陆麒阳八成是听了风声才跑来的,想让她免了沈兰池的责罚。 从前沈家两次罚兰池跪祠堂时,陆麒阳也都来求情了。只不过那时两人都是童稚小儿,不曾及笄,这样闹上一番也无妨。可如今两人年岁已长,这便又是另一番光景了。此时陆麒阳再来求情,便显得有几分不合时宜。 陆麒阳如此做派,难免让沈大夫人多想。 莫非这两人,真已萌生私情? 陆麒阳是皇室子弟,身份高贵。他作势要跪,又有谁敢让他跪?他说一句看不得沈兰池跪,沈大夫人的心思便已动了几分。 “世子爷,此乃沈府家事,就不劳烦世子爷挂心了。”沈大夫人捧出个笑脸送客,“难得世子爷来了,不如让庭远陪着一道儿去园子里赏赏景色?” “是我陆麒阳惹出来的事,我便不会躲。所谓‘私会’,不过是我自己趁机去见她罢了。”陆麒阳说,“沈夫人若是要罚,罚我便可。若是要罚兰池,便由麒阳代受。” 他的话说得铿锵,沈大夫人嘴角的笑却险些僵住了——说的简单,好一句“罚我便是”!可是,谁又敢罚陆家子弟呢?若是真罚了他,怕是安国公府的匾额明日便会被陛下遣人来摘了。指不准,陛下还会再赐个“不敬天家”的罪名下来。 安国公沈瑞一直站在一旁,捻着自己半白的胡须。虽然沈大夫人那笑容又僵又涩,可老安国公却笑得很是开怀,眼角都挤满了皱纹。 “老大媳妇,我看你也别折腾了。”终于,国公爷发话了,“年轻人互生情愫,这不是挺好的一桩事儿?反正兰丫头也不曾说定亲事,我看你倒是该考虑考虑成就这一桩妙姻缘。” “爹,这……”沈大夫人的笑容愈僵,有苦难言。 兰池的婚事,可是早就悄悄定下了的。只是当着镇南王府的世子爷,沈大夫人也不好直白地说出这事来。怪只怪老安国公明明知晓此事,却揣着明白装糊涂,硬装成一幅不知悉的模样,竟还撮合起沈兰池与陆麒阳来。 “这事儿便这样罢!”看沈大夫人不说话,沈瑞大手一挥,笑呵呵道,“也别让兰丫头跪祠堂了,各自散了,回去歇息。至于兰丫头的婚事,沈家以后自会好好考虑的。” 陆麒阳微露笑意,对沈瑞恭敬道:“麒阳谢过国公。” 这一老一小你唱我和,就这样把事儿定下了,沈大夫人插不上任何一句话,只能在心里干着急。眼看着碧玉已经去扶沈兰池了,沈大夫人心一横,道:“爹,这事是兰池不知礼数,罚还是要罚上一番……” 至少要在陆兆业面前做个样子! “罚什么罚!”那一直和颜悦色的国公爷却突然板了脸,怒目圆瞪,凶得像是头老豹子似的,“老大媳妇,可是我这个老头子说的话不管用了?让兰丫头回去歇着,听不见么?!” 这陡然变凶的语气,惊得沈大夫人肩膀一抖。 她这位公公平素不管事,可发起火来,足叫整个安国公府抖三抖。想到公公年轻时那叫先帝都毫无法子的倔脾气,沈大夫人只能服了软,对丫鬟道:“碧玉,去扶你们小姐起来。” 顿一顿,沈大夫人又对兰池道:“祠堂是不用跪了,可还是要在家里好好思过一阵子。你祖父寿诞前,你就好好留在馥兰院,不准踏出去。” 说完这话,像是怕沈瑞再出口反驳似的,沈大夫人立刻向安国公告退,转身便走。 沈兰池在丫鬟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兰丫头,你也别怨你娘。”见兰池起了身,沈瑞那副凶恶表情顷刻变了,又化为了一团和气的笑,“她是个硬性子,像把木头梳子。不过,也只有这样的梳子,才能分捋开头发丝。” 兰池点头,对安国公道:“娘是为孙女好,孙女心底明白。” 沈瑞不大管事儿,这次只是受了陆麒阳的托,来救一救二孙女儿。既然沈兰池不用跪祠堂了,他便优哉游哉地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陆麒阳也走了,不过这一会儿功夫,已出了两道门。沈兰池带着丫鬟好一阵追赶,才在花廊处追上了他。 “陆麒阳!” 她远远地喊了声,那穿过九曲花廊的年轻男子便停了下来。日光清透,洒落于他脚畔。廊下荷池里,游曳着几尾花鲤。那红里带黑的鲤尾划开波心,叫年轻人冠玉似的倒影上泛开了一串细密的涟漪。 “怎么?”陆麒阳负了手,问道。 “你今日怎么会来?”沈兰池走近了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刚小跑过来,气息微喘,艳丽的面庞上浮着一层浅淡的绯红,“我原以为,你是最高兴看我罚跪祠堂的人了。” “你以为我想来救你?”陆麒阳说,“还不是看在我欠了你一个恩情的份上,这才勉强施以援手?今日让你免了这一跪,也算是还清了欠你的一笔债。” 他口中所说的债,自然是沈兰池答应让他替她簪花的那事儿。 “那京城中的流言……”沈兰池试探着问道。 “我不会放在心上。”陆麒阳说。 “你真的不放在心上?”兰池微挑眉,反问道。 “不放在心上。”陆麒阳答,“你不过是因为不想嫁给陆兆业了,这才搬了我出来当挡箭牌。你这人成天就想着你姑姑的发簪,胡同里的豆腐西施,还有千金一匹的蝉纱缎,心底压根就没我这个人。这点儿自知之明,小爷还是有的。所以,我何必在意那流言蜚语?” 说罢,陆麒阳抬步便走。 沈兰池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想:你装,你再装! 嘴上说着什么“不放在心上”、“为了还你人情”,心底想的只怕是完全相反。不然,在前世,这家伙何至于眼巴巴地在她大婚前夜来带她走,又在她死后露出那般绝望的眼神来? 这口口声声的,说的她像是个负心薄幸之人似的! 待陆麒阳走了,沈兰池身后便跟上来两个嬷嬷,都是沈大夫人房里的陪嫁。她俩连着催兰池回房去,兰池拗不过这两个嬷嬷,只得老实回馥兰院去了。 路过祠堂的时候,兰池眼尖,瞥见祠堂附近站着个小丫头,瘦瘦小小的,手里拿着对布缝的护膝。 “那不是三小姐身旁的紫檀吗?”绿竹小声道。 见到兰池一行人,紫檀便迎了上来。她凑到绿竹耳旁,悄声说了些话;又背对着嬷嬷们,把那对布缝的护膝仔细塞进了绿竹手里,这才告退离去。 待兰池回到房里,便问绿竹:“紫檀同你说了些什么?” “三小姐听闻夫人要罚您跪祠堂,便让紫檀送了这对护膝来。”绿竹取出那护膝,道,“说是二夫人常常罚她跪上大半个时辰,她已跪出了些门道,觉得戴着这手缝的护膝会好受些。” 闻言,兰池心底微暖,道:“三妹妹倒是有心了。” 兰池口中的“三妹妹”,是安国公府二房的庶女,沈苒,在府里行三,为妾室花姨娘所出。在整个惹人头疼的二房里,也就只有沈苒尚算是个心思干净的人,也招人疼爱。 在兰池的记忆里,沈苒总是安安静静地垂着头,不大爱说话;便是有说话的时候,也是细声细气的。沈二夫人肖氏并不是个宽厚的嫡母,沈苒在肖氏手下讨生活很是不容易;想来正是因此,沈苒才磨出了这样总是低头不敢见人的性子。 好在,虽然被肖氏日日磋磨,可沈苒却一直是个心地良善之人。 兰池命碧玉去谢过了沈苒,便在馥兰院里安心歇了下来。恰好祖父的寿诞快到了,她也正好静心准备给祖父安国公的寿诞之礼。她已想好了,要送一副手写的百寿图,好祝祖父寿如松柏,常青不衰。 这几日,兰池一边做寿礼,一边在心底仔细考虑陆兆业之事。 兰池知道,要想不嫁给陆兆业,关键便是要说动她的娘亲。正如安国公所说,沈大夫人是把木头梳子,硬得很。这样的人,往往吃软不吃硬。 经过几日思虑,兰池已想出一个计策来。只是这计策,还需要阮碧秋来兴风作浪。待禁足解开后,她便要去探一探那未来的阮侧妃了。只盼这阮碧秋依旧如前世一般手段了得,擅引血雨腥风,能让娘亲气歪了脸,连带着把陆兆业一道恨上。 *** 大半个月后,沈兰池的禁足解开了。早先京城里的流言,已被安国公府的人压了下去,无人敢再提及。 沈皇后半月不见兰池,甚是想念,便要兰池入宫住上两三日。 虽说是“沈皇后想念兰池”,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要兰池与陆兆业多见两面的借口罢了。 临出发前一日,沈大夫人特意对兰池耳提命面了几句,要她“安分守己”、“娴静知礼”些,不要再在宫里惹出乱子来。 “女儿必然会安分守己。”兰池在沈大夫人面前保证,“只是女儿一个人入宫,实在有些寂寞。所以女儿有个不情之请……” 沈大夫人心底咯噔一跳,想道:莫不是要陆麒阳一道入宫去? “女儿希望大堂姐能一道去宫里住几天。”沈兰池眨着眼,语气好不可怜,“那宫里没有娘亲和哥哥,姑姑也忙,白日里,兰儿实在是寂寞。” 没听到“陆麒阳”三个字,沈大夫人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头放下了,立刻答应了:“只要你不惹出乱子来,什么都应你。桐映也是你姑姑的侄女,入宫小住自然不在话下。” 沈兰池笑了。 陆兆业,你兰大姐带着惊喜来看你了! 第11章 小住宫中 五月之时,宫城之中已有了细薄蝉鸣。碧绿树荫半笼着飞檐屋台,微炎暑气令宫人们都换了一身轻装。 慈恩宫里,沈兰池与堂姐沈桐映一道向沈皇后行礼。 沈皇后叫宫女去取了冰镇的解暑汤,又命人给她二人看座。见到两位各有风姿的侄女儿,皇后眼里笑意愈深。只不过,更多时候,她都仔细地看着沈兰池,仿佛那一道来的沈桐映只是个陪衬品。 “先前你母亲说你身子不大舒服,因而休养了一段时日。现在可好了些?”沈皇后关切地问兰池,“若是不能勉强,姑姑也不留你。” 先前因着满京城四起的流言,兰池被母亲禁足在家。对外,沈大夫人只说是兰池的精神头有些不好,要好好养一阵子。沈皇后自然也是明白个中弯弯道道的,只是不会明说罢了。 “谢过姑姑关心,兰池已大好了。”沈兰池答。 “那就好。”沈皇后唇边笑意愈深。她又打量了一阵兰池,忽而摘下了髻上的凤簪,在兰池的发间比了比,道,“兰儿今天穿的这一身杏花色真是好看,与这枚发簪也相衬。” 说罢,沈皇后就将那凤簪插|入了兰池的发间。 “兰儿倒是觉得……”沈兰池目光一转,取下头上的凤簪,转而递给了身旁的沈桐映,“大堂姐耳上的这对南珠,才与姑姑的簪子比较登对。”说罢,她对桐映微一眨眼,笑问,“桐姐姐以为如何?” 沈桐映的目光直勾勾地随着那发簪,听到兰池如此问,便咳了咳,假做不经意道:“还是姑姑更适合这簪子。” 沈皇后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她便命宫女收回了那发簪。 接着,便仿佛不曾发生此事一般,沈皇后关心了一番姐妹俩在安国公府的吃住,又赏赐了些珠宝首饰下来。扯了一会儿家常话后,便有宫女来说陛下召沈皇后前去乾仪宫说话。 “今日天气晴好,倒不如去御花园中走动一番。”临出慈恩宫前,沈皇后对两个侄女道,“那御花园中新栽了些番邦进贡来的名贵花种,煞为风雅,太子极是喜爱。想来,兰儿也会喜欢的。” 沈皇后意味深长的一番话,令沈桐映的眼亮了起来。待皇后离去后,沈桐映迫不及待地重理妆容,携着宫女向御花园去了。 沈兰池对太子和御花园都毫无兴趣,索性与沈桐映分道扬镳,自己在慈恩宫附近的园子里寻了处凉亭,姿态潇洒地躺下来小憩。 这凉亭恰好遮去微晒的午后天光,附近又有道潺潺作响的清溪。兰池倚在石靠上,渐渐沉入了梦境之中。 不知睡了多久,她隐约觉得似乎有人在拨弄她额前一缕发丝,撩得她额心痒痒的。未曾多想,她便伸手扣住那人的手腕,低声道:“陆麒阳,别闹。” 静了一会儿,一道如寡淡冰泉的声音才在她耳边响起。 “镇南王府的世子不在此处。” 这声音惊得沈兰池一下子便清醒了。她抬起头来,只见自己的五指正扣着一个男人的手腕。她腕上的镯子与细细红绳,几乎要在他的肌肤上硌出几道印子来。 是陆兆业。 “见过太子殿下。”沈兰池立刻松了手,微整衣装,垂首道,“丫鬟不曾前来叫醒我,因而不知太子殿下贵驾来此,多有失礼……” “是孤让她们退下的。”陆兆业收回了手,拇指悄然摩挲了一下掌心,“见你睡得熟,便没有让她们叫醒你。”想到方才沈兰池在梦中所唤之名,陆兆业眉心微皱,问道,“你与镇南王世子虽有世交之谊,可你也该知‘避嫌’二字为何物。若如此,便不会有先前那满京城的流言。” 听了他的话,兰池心底微有一分不屑。 婚事都不曾定下来,这位太子殿下倒急着管教起她的私事来了。 “太子殿下,兰池的私事,与您又有何干?”沈兰池望向陆兆业,笑容依旧,“虽太子为储君之尊,可沈兰池一介小女子的闺房私事,也轮不到太子殿下插手吧?” 陆兆业的面色微微一寒。 先前,他远远地看到沈兰池睡在此处,本是想如往日一样避开她的。只是想到沈兰池与陆麒阳那飞满京城的流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可兰池一醒,连着喊了三声“太子殿下”,并没有如从前一般喊他“兆业哥哥”。且她往日见到他,缠着他还来不及,又怎会如今日这样,仿佛浑身长满了刺一般,一句好也不让他讨着? “这又是怎么?孤又有何事惹到了你?”陆兆业的语气中有了一丝微微的不耐,“你若真想嫁入东宫,便该洁身自好些。” “八字尚无一撇,太子殿下缘何有此一说?”沈兰池道,“兰池听皇后姑姑说过,太子总是杂务缠身,繁忙已极,想来今日亦然,兰池便不多做叨扰了,这便告退。” 说罢,她竟像躲瘟疫似的,飞快地出了那凉亭。 陆兆业的心底一沉。 沈兰池竟然如避蛇蝎一般躲着他,这是怎么了? 沈兰池出了凉亭,沿着石子小径走了未几步,便见到凉亭的不远处还有三四个人,原是河间王、山阴王家的儿子们,俱是与陆兆业交好的陆氏子弟。 沈兰池知道陆兆业还在看她,当即她便停了脚步,朝着山阴王家的次子陆敬桦笑了一笑。 美人一笑,灼灼其华。陆敬桦当即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白净的脸庞也微微一红。其余几个陆家子,也是面色各异,环目四顾,一副紧张模样。 很快,兰池便听到了陆兆业极冷的声音:“敬桦,你们先回去吧,孤与沈小姐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还有何话要说?”沈兰池没有转身,语气里还有了几分散漫敷衍。 “欲擒故纵可算不得什么高明把戏。”陆兆业的嗓音愈沉,语气如施舍一般,“沈兰池,孤会娶你。可孤容不得一个不忠不贞的女子留在东宫。” “哦?”沈兰池终于转了身,妙眸流转,笑容愈甚,“意思是,只要兰池做个水性杨花、放荡肆意的女子,太子便会避兰池而远之咯?”低低笑了一阵后,她十分恳切道,“谢过太子殿下指点。” 陆兆业面色一沉,道:“孤并非此意,是孤要你……” “大堂姐!”就在此时,沈兰池忽然向着某处高声呼道,“太子殿下也在此处呢,桐姐姐不来与太子殿下请安么?” 听到“桐姐姐”三个字,陆兆业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下一瞬,恰巧漫步到此处的沈桐映便冲了过来,娇声向陆兆业行了礼,满是期盼地抬头望向了陆兆业。 看到沈桐映,陆兆业立刻便想走。 他对沈兰池的心思向来是复杂又不可说的,但对于沈兰池的这位堂姐,他便只剩下了不耐。 沈桐映起了身,已兀自开始了一连串的絮絮叨叨:“听闻太子殿下喜欢那御花园之中新栽的花种,桐儿便也去仔细赏看了一番。不知太子殿下可愿赏光……” 沈兰池便躲在她的背后,行了礼,自顾自走了。 陆兆业要想追她,还得先打发了面前的沈桐映。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远了。 *** 入夜后,桐映与兰池在慈恩宫的偏殿里歇下了。兰池时常来慈恩宫里小住,因此这偏殿里备着她惯用的衣物枕席与熏香首饰,连伺候的宫人也都是眼熟的。 也许是因为白日里睡了一觉,沈兰池还不大有困意,因此便屏退了宫人,独自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窗外恰好有一汪静湖,倒映着天上疏星淡月。草荫里蝉鸣微响,如人心底事一般此起彼伏。 习惯性地,她便望向了那湖后园子里的一条小径。 从前少时,她住在这慈恩宫里,也曾每晚望着这条小径。慈恩宫近陆氏宗学,每每到了傍晚的下学时分,沈兰池便能看到三三俩俩的陆氏贵介少年结着伴从此处经过。虽隔花树,又隐隐绰绰的,但她每次都能辨出陆麒阳的身影来。 而少年陆麒阳也会在此处停上一会儿,刻意捡块小石头朝那湖水里丢去,好溅起四溢水花来,最好那水花炸地又泛又稳,能直飞到沈兰池脸上去。 那时,沈兰池曾一度以为陆麒阳是个兢兢业业、勤奋向学之人,这才会每日往返在上下宗学的必经之路上。直到有一次沈皇后无意说漏了嘴,兰池方知道陆麒阳这小子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五天里能有四天逃学,日日都不让先生见到他的影子。 也不知道那时的陆麒阳在忙什么,明明不去宗学读书,却总是出现在这条小道上。 兴许…… 兰池回忆起少年时的事,不由托腮露出了微甜笑意。 就在此时,借着浅淡月光,她瞥见那小道上似有人影一晃而过。她仔细一看,发现那竟然正是陆麒阳。 陆麒阳显然也是看到了靠在窗口的她的,因为他弯腰拾起了一块石子儿,掂了掂大小分量,继而便将那石子朝着水面丢去。 只可惜,力道太小,一星水花都不曾溅起,那石子便沉了底。 不一会儿,年轻的世子爷便偷偷摸摸地绕了路,溜到了她的窗前。为了放轻脚步,他脱了锦靴提在手上,赤着脚踩过了泥泞的地。 “你又来看你未来夫君?”他问。 “是,我来看我未来夫君。”她托着腮,唇角一扬,“姓陆的,现在就在这宫里头。” “啧,你前段时日还说什么‘不想嫁给陆兆业’,这才多久,便原形毕露了。”陆麒阳轻笑一声,“小爷就知道,你从小就想做那太子妃,哪会这么轻易地改了主意?” “谁说我是来看太子的?”沈兰池说。 “不然,难道是特地来看小爷的不成?”陆麒阳玩笑似的说完,便又自个儿否决了,“那也不大对。要不是今日我恰好入宫找二殿下,去鉴这对刚拿到的镯子,你怕是还见不到我。所以,你必然不是来见我的。” “何必这么妄自菲薄?”沈兰池探出纤细的手指,扯住了他的衣领,要他硬生生地弯下腰来,好与自己四目相对,“若我说,我想嫁你呢?” 她便这样直勾勾地望着他,唇角漫开一个笑。 陆麒阳静了一会儿,微叹了一口气,道:“兰兰,你别这样。我经不起玩笑,会当真的。” 第12章 阮家小姐 “兰妹妹,昨夜里,是不是有人去了你那儿?” 次日晨起,沈桐映假作不经意地向兰池如是询问。 她带着两个丫鬟,脚步慢腾腾地跟在兰池身后。虽神色故作轻淡,可她的余光却忍不住朝兰池瞥来,声音里亦透着急切。 “大堂姐听错了吧?昨夜我歇得早,不记得有人来访过。”兰池轻描淡写地答道。 “当真如此?”沈桐映怀疑不已。 “桐姐姐不信便不信吧。”沈兰池答。 看着兰池渐远的背影,桐映咬了咬牙,眼底露出一抹愤色来。 昨夜,她分明听到兰池的房里有男子声响——沈兰池定然是在与谁私会。十有八|九,那男人定是在宫宴上与她纠葛不清的陆麒阳。 只恨她现在装的若无其事,还想瞒天过海。也不知道太子殿下何时才会看清她的真面目? 沈桐映虽在心底为陆兆业愤愤不平,可也不大敢在面子上给兰池难堪。桐映一直觉得兰池的性子有些怪——若是桐映故意嘲讽兰池,兰池不会生气,反而会笑呵呵地盯着桐映瞧,有时候甚至伸手来摸一摸她的发髻与脸颊,偶尔再加上一句“姐姐真美”。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姐妹俩在慈恩宫里住了两三日,到了这天傍晚,便辞别了沈皇后,要回安国公府去。临出宫前,沈皇后特意请人去唤陆兆业,要陆兆业尽一番东主之谊,送一送这两位贵女。 沈家姐妹在宫里住了三日,陆兆业就在东宫待了三日。除了第一日偶遇兰池之外,他再没踏足过沈皇后的慈恩宫。这一次沈皇后派宫女来请,他本也想请辞不去。只是一想到那日兰池在凉亭里满是挑衅的言语,他心底就有一股无名火起。 莫非他还怕了沈兰池这一个区区小女子不成? 这样想着,陆兆业便寒着面色前往相送。只可惜,在慈恩宫等着他的只有沈桐映。原是兰池说自己落了只镯子在房间里,复又回去找了,还请太子与沈桐映先行。 听宫女如是说,陆兆业心底瞬时便反应过来:那女人又是在躲着他了。 这又如何令人不恼? 他从前不喜沈兰池,总觉得她的喜爱来的廉价又别有所图。可如今沈兰池不缠着他了,他竟觉得自己仿佛错丢了宝贝似的。 本以为牢牢握在掌心里的、可以随意翻覆的玩意儿,忽然自己长了翅膀,就这样飞走了,那滋味可真是一点都不好受。 “那便走罢。”陆兆业淡淡道,“送了沈家小姐出宫,孤便回东宫了。” 沈桐映心底狂喜,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念一句“那镯子丢的可真是时候”——若非兰池的镯子丢了,她又安能与太子殿下二人独处? 她与陆兆业到了侧宫门处,立着等自家马车。沈桐映眼里不看车道,只瞄陆兆业。只可惜,太子殿下面上冷冷清清的,薄唇紧抿,一句也肯不多言。 沈桐映的手紧紧揪着袖子,绞尽脑汁地在脑海里想着法子,好让陆兆业再多看自己两眼。 “太子殿下……”终于,沈桐映开了口,眼里有一抹娇怯,“太子殿下,桐映有事相问。不知……那镇南王府的世子爷,为人如何?” 原本一言不发的陆兆业,终于朝她投来一瞥,微冷眸光一动:“怎么?” “太子也知道,我那兰池妹妹,与镇南王府的小世子情投意合,这两日在宫里,他们还于夜间相会。郎情妾意固然可传为美谈,可我这个做姐姐的,多少也要帮着兰池相看一番,看那人是否为良人……”沈桐映故作大方温良,眼底微亮,“我只盼着兰池妹妹日后能过得好些呢。” 陆兆业面色不动,目光淡然。 许久后,他缓缓道:“母后向来极重规矩,过了酉戌时,便无人再可出入慈恩宫门,镇南王世子又如何与沈二小姐相会?”半晌后,他又语带微嘲,慢慢道,“还是说,沈小姐的意思是,陆家男儿会做出‘翻墙涉泥’这等贻笑大方之事来?” 听了陆兆业的话,沈桐映面有尴尬,不知所措。 若硬在此时说沈兰池与陆麒阳在夜间相会,那岂不是得如太子所说一般,要么,便证明皇后姑姑治下不严,竟没有按时落门;要么,便是说他们陆姓男子不成体统、不知礼数,竟会翻墙入园。 纵陆麒阳确实是那样的性子,极有可能爬墙来见沈兰池,可谁又敢明着说皇室子弟不知礼数呢? 沈桐映一阵讪讪,道:“那想必是桐映听错了,还请太子殿下勿怪。” “是么?”陆兆业话语间冷意愈甚,“日后,切记慎言。” 沈桐映本还想说些什么,来挽回一下自己的颜面。只是自家的马车却在此时到了,沈桐映只得眷恋不舍地上了马车。 待在马车里坐稳了,她一撩车帘,恰见得姗姗来迟的沈兰池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沈兰池没怎么看路,竟不小心绊了一跤。陆兆业立时伸手扶住了她,在她面前仔细说了些什么。 郎才女貌,好不相配。 沈桐映见两人行从亲密,心底顿时大为光火。待想细看时,马车却拐过了一道弯,出了皇城,只能见着宫城朱红色的墙壁了。 “真是个小贱人!”沈桐映气得直想咬帕子,“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着了什么魔?她与陆麒阳这样不清不楚的,太子殿下竟还将她当个宝贝!” 这边的沈桐映独自生着气,那边的沈兰池却烦不胜烦。 “太子殿下,还请松手。”她抽了抽手腕,那握着她的男人却纹丝不动,她不由有些恼了。 “既你要出宫了,孤便不妨再多言一句。”陆兆业仍不松手,低垂眼帘,冷声道,“孤不信你与陆麒阳‘情投意合’。他为人如何,你与孤同样清楚。若你还想嫁入东宫,便不要再让孤听见那些无谓之言。” 陆兆业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沈兰池就有些来气。 “世子爷为人如何?”她讥诮一笑,眼中眸光流转,“我倒觉得镇南王世子为人纯善,比深宫之中那些嘴上一套、背后一套的家伙好多了。” 陆兆业的面色一僵。 沈兰池看到他的神色,心情便好转了些。 没错,她嘲笑的就是陆兆业这种渣滓——陆兆业明明在心底厌恶着沈家,却偏偏还要借沈家的势力坐稳太子之位。攘除沈家之日,他口口声声说着“为民除害”;可从前的他却帮着沈家助纣为虐,照拂了沈家不知几次。所谓两面三刀,说的就是陆兆业这等人了。 “你!”陆兆业微怒,想要说些什么。可不巧的是,兰池的马车来了。她告了退,便飘然上了自家马车,陆兆业只能蹙着眉,看着沈家大房的马车远远走了。 坐在马车里的兰池暗暗舒了一口气,心底有几分痛快。低头间,她却看到自己的衣带上挂了什么,原是一块断了系绳的玉佩,与她腰间的香囊缠在了一块儿。 她托起这玉佩仔细一看,方忆起这是陆兆业的东西。刚才两人争执间,他那本就断了系绳的玉佩与她腰间的香囊缠住了,恰好勾在了上边。 这可是个好东西。 她眸光一转,立刻命碧玉将这块玉佩仔细收好,莫要让旁人瞧见。 回了安国公府,沈大夫人便召来兰池,仔细询问她与陆兆业相处得如何。听到这三日太子都不去慈恩宫见沈皇后,沈大夫人不由在心底微微一叹。 陆兆业虽是太子,可也太不懂得体贴人了些。若兰池日后嫁了他,虽能如沈皇后一般坐享人间富贵,可却未必能体会到寻常夫妻间的恩爱不疑。 想到此处,沈大夫人只能劝自己一句“来日方长”。兴许再过个一两年,陆兆业便会疼人了。 “娘,今年祖父做寿,可请了阮家人来?”沈兰池忽而问道。 “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事儿来了?”沈大夫人闻言一笑,道,“这事儿由你二伯母管,帖子的名单也是由她来拟的。你知道你二伯母的性子,你娘不敢多问。” 沈二夫人肖氏是个争强好胜之人,平时最爱与沈大夫人争个高低。这老国公沈瑞的寿诞原本都是由大房来操持的,只是今年肖氏忽觉得这里头油水足,因而定要跃过主管公中的沈大夫人,由自家来操办一次。沈辛固对二房向来纵容,弟弟沈辛殊来提了一次,便答应了。沈大夫人被闹得头疼,干脆也松了这次手,恰好乐得清闲。 “她以为这是什么轻松活呢?忙里忙外的,这也要打点、那也要打点,事儿多得恼人。”沈大夫人笑道,“你二伯母把这活讨了去,恰好让你娘歇一阵,只管好好给你祖父祝寿。” “娘,女儿有一件小事儿求您。”沈兰池道。 “又是什么事?”沈大夫人问。 前世,这安国公的寿诞也是由沈二夫人肖氏来操持的。肖氏比女儿沈桐映老辣精明些,一眼就看出那阮碧秋绝非是心思纯正之人,且肖氏也看不起阮家寒族出身,因而这安国公府的寿诞并未延请阮家人。 可阮碧秋不来,沈兰池又如何令自己的计策得逞呢? 她可是早就想好了,既要让祖父舒心地过了这个寿辰,又要让陆兆业的手上再沾上一个甩不掉的烫手山芋。 “祖父寿诞那日,我想请阮家小姐阮碧秋也来府里坐坐。”兰池说着,笑眸微动,道,“那阮家小姐生得仙姿玉骨,清丽脱俗,叫女儿一见难忘,只觉得如见月宫仙子。因此,女儿想要与她结识一番。” 沈大夫人:…… 这倒是…… 像极了兰池会说的话呀…… 第13章 国公寿辰 既是沈二夫人肖氏来操办这安国公的寿宴,账目走的又是公中,无需肖氏私下掏钱,那可以想见,这寿宴自然是会被做的隆隆重重,好显出安国公府的富贵显赫来。 这样挥霍自然不好,可沈兰池没劝。她不是不想劝阻,只是那肖氏的心眼儿就如针尖似的一样小,向来容不得大房的人说一句不好。若是沈大夫人劝上一言半语,那肖氏便会折腾得更起劲,恨不得让沈大夫人气病歪了,好把管家的活儿交出来。 因而,于这件事上,劝一句,倒不如不劝。 也唯有老安国公沈瑞,看到二房轰轰烈烈的这副阵仗,还会露出一副轻蔑的神情来。他对兰池说:“兰丫头,你懂不懂什么叫‘月盈而亏,水满则溢’?” “一知半解。”兰池在沈瑞面前答道。 “我看你近来聪明了不少,以后定能跳出这个满月池塘。”沈瑞笑道,“也不用管我这老头子在想些什么了。所谓‘富贵由命,生死由天’,这府里头的命数,都是老天早早定下的,我也就不跟着瞎掺和了。掺和也是白忙活。” 兰池笑笑,在心底应和了一句。 她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赶紧甩开陆兆业这个白眼狼,也没空伸手管二房的那么多事了。 肖氏揽了这一桩活,忙里忙外,竟然一副春风得意的当家主母模样,俨然就是这安国公府的女主人了。连带着她的两个儿子都神气不少,大手大脚地花公中的钱。这钱使出去了,虽不是大房的私账,可也足让沈大夫人心疼。 想安国公府家底虽厚,可也不能这样无度挥霍。因而,沈大夫人心底对二房的不满又涨了一分。因着沈辛固总护着二房,她对自己的夫君也有了几分不满。 到了安国公寿辰这日,沈家自然是门庭热闹、鞍马往来,门前车道上一派车水马龙;各家权贵络绎往来,金衣玉带惹人眼乱。 兰池跟着母亲沈大夫人在门前待客。未多久,她便瞧见阮家的马车到了。这阮家可是她特地求了沈大夫人请来的,自然要好好招待一番。 “阮小姐来了?兰池可盼了你好久了。”沈兰池立刻迎了上去,对刚下马车的阮碧秋道,“你我本情如姊妹,不如到我这边来坐坐,吃点茶?你我也好说会话。一会儿宴席开场了,兰池便要去待客了。” 阮碧秋提着裙角,险些被她那句“你我本情如姊妹”给震到。还未站稳,她就察觉到身后母亲推搡着她的脊背,意思是让她多与这安国公府家的嫡女沈兰池走动攀谈一番。 “这就来了。”阮碧秋露出个轻淡如素月的笑,“谢过沈二小姐招待了。” 沈兰池领着阮碧秋穿过游廊,在塘畔边停住了脚步。待站定了,她先仔细打量了一番阮碧秋,见她穿一袭素净的若紫衣裙,身姿如弱柳扶风一般,又似那画里的桃源仙子,真是美极,兰池不由慨道:“阮小姐如此美貌,理应嫁予人上之人。” 阮碧秋不动声色,淡然问道:“沈二小姐此言何意?” “阮小姐,你也不用与我说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我知你对陆兆业有情,恰好我也愿成人之美。”沈兰池勾唇一笑,伸手捻起阮碧秋一缕乌黑发丝,“只是不知道,阮小姐愿不愿意抓住这个机会?” 阮碧秋眼睫微动,声音淡如流水:“沈二小姐多虑了。碧秋自知家门出身寒微,不敢肖想太子殿下。虽不知沈二小姐何出此言,但碧秋从未想过高攀太子。沈二小姐大可放心。” 不愧是阮碧秋,面上竟然分毫不露。若非兰池两世为人,也会被她这副不动声色的面孔骗了过去。 前世的阮碧秋,乃至整个阮家,都在费尽心机地向上爬,不放过任何可乘之机。兰池犹记得,永嘉二年的深秋,阮家奉旨调查京中流盗一案。因此案牵扯之人甚多,阮家竟遭到流盗狠心报复,以至阮父重伤,家中另有男丁死伤。 此事本与天家无关,可阮家竟硬生生将行凶之事推到了同在监查此案的河间王身上,直言是河间王醉后伤人。 阮家出身微寒,又掌大理寺之职,在民间颇有声望。此事一出,民议纷纷,逼得圣上不得不亲自抚恤阮家,答应阮家之请,提拔阮碧秋的父兄,又令阮碧秋嫁入东宫,成为太子侧妃,好以此抚顺民心,平息骚动。 兰池本也对此事不知情,只当是河间王失手伤人。只是陆兆业一次酒醉,无意对兰池说漏真相,又言他也不情愿娶那阮碧秋,可他不敢违背皇命,只能先纳了这个女人。不过,这话是真是假,并无人知晓。 因为这事,沈大夫人气得心口疼,直要兰池改了这门婚事——按照大楚风俗,除非正室为续弦填房,又或者正室的身份过于低微,夫家方可在正室过门之前就纳娶侧室。陆兆业听从皇命纳娶阮侧妃,和窝囊废似的,丝毫不曾抗争,那便如狠狠地抽了沈家一个耳光,再将未来的太子妃沈兰池羞辱了一顿。 那本是沈兰池逃离这桩婚姻的最好时机,可是她却轻描淡写地放过了——前世,她对沈大夫人说:“只要能做皇后,兆业哥哥提前纳娶了几个侧室,女儿都懒得去管。男人,不都是如此?” 沈大夫人极是心疼,可拗不过兰池自己想嫁,只能继续准备婚事。 沈兰池从前世的回忆里脱出思绪,眸光微转,目光落到了阮碧秋面上。 她看到阮碧秋面颊白皙、如凝雪玉,便忍不住将食指落在了她的面颊上,倏然轻刮了一下,口中道:“阮小姐可要想好了。与桐姐姐为伴,倒不如与兰池为伴。至少我还爱慕你青春容色,打心底里希望阮小姐活得如意顺遂。” 兰池的手指细细嫩嫩,口中的话又似一个游荡街坊的登徒子,令阮碧秋不由蹙起了眉心。 “沈二小姐要我如何做?”她终于松了口。 “今日,太子一定会来安国公府,也会来这处游廊走动。”沈兰池收回了手指,将先前在宫里拿到的玉佩交到了阮碧秋的手里,“这是太子私物。虽不常佩戴,可也是他心头爱物。怎么用,便要看你自己了。我只有一个要求,藏着些,别在我祖父的寿辰上闹出事儿来。” 大概是兰池的笑意太过,阮碧秋有了戒备之意,道:“我怎知这个玉佩一定是太子所丢?” “信与不信,你自己斟酌便是。”沈兰池唇角的笑意愈甚,“你若是不信,便把这个玉佩丢到池塘里去咯,就当我不曾来见过你。” 说罢,她转身便走。 这本就是一场赌,看阮碧秋敢不敢赌。 “沈二小姐!”阮碧秋喊住她的背影,“碧秋能否问个‘为何’?” “为何?”沈兰池答,“自然是因为阮小姐生的貌美动人,我见犹怜,令我一见倾心。恨只恨我沈兰池不是男儿身,不能中了状元再赠你凤冠霞帔。因而,也只能令你嫁给人上之人,好享无穷富贵了。” 阮碧秋愣在原地,而沈兰池已经走远了。 兰池回到沈大夫人身旁时,沈大夫人还在待客。安国公府是楚京之中一等一的权贵,往来客人自然也都是名阀贵介。除了高门贵胄,也有陆家子弟。那些平素高高在上的郡主、王爷们,也都备了厚礼,前来道贺。 兰池微踮了脚,寻找着什么。沈大夫人像是知道她心事,说道:“镇南王府的世子爷刚才已到了,不过他是跟着王爷一起来的,你不用想了。镇南王何等威严?容不得你造次。” “跟着他爹来的?”兰池愣了愣,“真是难得。” 镇南王年轻时征战沙场,是个实打实的武夫,脾气又极暴烈,从来都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这一说。因为陆麒阳不上进,镇南王没少打他。以是,这父子俩的关系并不大好,陆麒阳常常四处溜着跑,好躲避自己亲爹追打。 没想到陆麒阳这次竟然乖乖巧巧地跟着亲爹来了。 她的目光细细一逡巡,便望见了陆麒阳。他跟在高大的镇南王身后,陪着和淮阳王说话。兴许是因为面前之人乃长辈,他卸去了平日的痞气,倒也有了几分君子之意。 察觉到了兰池的目光,他一转余光,很快又侧过头去,再不看她。行动间,颇有几分退缩之意。 沈兰池在心底微啧了一声。 陆麒阳至于这样躲着她么?还拖了亲爹出来挡箭牌? 不就是留宿皇宫的那天晚上,两个人都一时脑热,稍稍做了点多余的事情—— “若我说,我想嫁你呢?” “兰兰,你别这样。我经不起玩笑,会当真的。” “……” 那时夜色沉沉,慈恩宫里蝉鸣微响。窗边的女子探出身体来,倚到了世子的怀里。她用面颊轻轻地蹭了一下他的胸膛,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那你当真吧。”她的声音极轻,仿如梦呓一般,“我就怕你不当真。” “……” 年轻的世子僵着身躯,像是块石头似的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听得湖水被夜风拂皱,传来波心细响。半晌后,他伸出双臂,紧紧地搂住了怀里的女子,仿佛重获至宝,要把她揉入到自己身体里去。 “我不管你是在拿我寻开心,还是只是想用我挡了与陆兆业的婚事……我当真了。” 第14章 寿礼之争 寿辰的主人公是老安国公沈瑞,可是碍着沈瑞在京中出了名的怪脾气,小辈们不敢擅自上前。也只有几个同辈的国公、王爷,能与沈瑞侃侃而谈。 府中热闹了好一阵子,忽听闻管家来告,言今上竟携着太子与二皇子一同驾临沈府。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沈瑞做寿,陛下竟然亲自出宫驾临这安国公府,这是何等殊荣? 待听得一声“陛下到”,满园人皆低身行礼,迎拜天子之尊。 楚帝携着两位皇子施施然入府,面有笑意,天家威严绕身。“诸位爱卿免礼吧。”虚一抬手,楚帝哈哈大笑,显然心情极好,“安国公大寿,朕也来凑一番热闹,诸位无需拘谨。” 太子陆兆业随在楚帝身侧,一言不发。而二皇子陆子响则与几个熟识的堂兄弟说起话来。 正是小辈给沈瑞献寿礼之时,沈家二房的几个人都备下了厚礼。肖氏所出嫡长子沈庭竹准备了一樽水头极好的玉佛,看起来玲珑剔透、如转水光;嫡次子沈庭康则搜罗了一株粉珊瑚树,足有小半人高。沈庭康一面指着这粉珊瑚树,一面说这珊瑚树有多难得。言辞之间,满是得色。连那沈桐映,都准备了一匹千金难得的布料,献给沈瑞做寿礼。 众人见了二房这一片珠光宝气,皆是赞叹不已。 “真是好孝心!要想得此重宝,必然得耗费不少钱财。” “安国公真是有福了。” 就连楚帝都抚须而叹,道:“沈卿真是好福气。” 看着众人称赞二房所备寿礼,沈大夫人贴在兰池耳畔,悄悄冷哼一声,道:“这几人花起公中的钱如流水,自然是一点儿不心疼。要他几人走私账,怕是只能拔了后院的草药来。” 沈兰池看了,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这是自寻死路——竟当着陛下的面掏出如此多的宝贝来,这是嫌沈家露富露的不够多,惹来的猜忌还太少吗! 按规矩,本当是大房先送寿礼,但二房争着露这一手,因而抢了先。待二房送完后,终于轮到沈家大房了。 兰池的兄长沈庭远准备的是一轴画,名为《飞雪寒钓图》,仿的是古人之作,画意上佳。沈庭远擅画,长于山水仕女,在楚京之中小有名气。这副《飞雪寒钓图》一出,也迎来满堂赞许之声。相比而言,沈兰池所备下的寿字图就有些平平无奇了。虽她的字秀气端庄,颇有雅象,可却没什么出众之处。 沈桐映见了,不由讥笑一声,道:“二妹妹,你费尽心思备下的便是这个?难得祖父做寿,你们大房的人,竟一点心思也不肯花?” 沈桐映的两个哥哥,向来也是看大房不顺眼的。听了这话,也露出讥笑神情来。大少爷沈庭竹更是笑道:“兰妹妹,祖父待你这样好,你却连一个子儿都不肯出,只是写了一副字来凑数。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们沈家是什么穷酸之流呢。” 沈家的大房和二房不和,京中众人早有所耳闻。这番场景,早已见怪不怪了,更有好事者露出看好戏的神情来,只等着看大房这边如何应对。 沈兰池不慌不忙,答道:“兰池为这副寿字图挑灯夜书,废了不知多少张纸。虽不出彩,可也算是兰池的一番心意。且沈家一介人臣,娘自幼便教导我与兄长,‘沈家当以廉俭持家’,因而我们大房才会备下如此寿礼。” 听闻此言,园中人细思一阵,改了口,皆点头称是。 “勤俭方为上道,太过挥霍可不成体统。更何况这寿礼最重要的,乃是一份心意。” “能用钱财买到,又如何称的上是‘心意’?我看这《寒钓图》才算是真心血。” “朕也觉得这幅《飞雪寒钓图》倒是极有诚意。”此时,楚帝忽而对沈瑞说,“你这孙儿画技颇高,竟叫朕觉得宫里的画师都不如。”说罢,楚帝又转向身边几个陆氏子弟,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庭远的画,自然是极好的。”陆兆业答。 “麒阳呢?”陛下又问。 跟在镇南王身后的陆麒阳陡然被点,露出一副如梦初醒的神态,仿佛上课时被先生突然抽到考背书。好半晌后,他抱拳低身,道:“陛下,麒阳虽不懂画,但从来都明白‘钱财易得,心血无价’。买古藏今,亦是这个理。散尽千金容易,掘得珍宝难得。” “哦?”楚帝的笑声愈响,“你倒是说得漂亮。听子响说,你近日又买了些前朝旧币,还险些被人坑蒙了去?” “见笑了。”陆麒阳亦轻快笑了起来,“麒阳眼力不够,此事常有。” 陛下发话,众人不敢再窃窃私语,便众口称赞起沈庭远的画技来。 沈桐映脸色一变,气得死死盯着沈兰池,心里的怒意愈深。微一转视线,她又看见陆兆业正远远地看着沈兰池,又觉得心口微绞,极是不豫。 兰池自然察觉到了她的怒意,但她全然没去理会桐映的目光,反而走近了一位吴姓小姐身旁。 这位吴姓小姐家门显赫,京中常有传言她来日也会嫁入东宫。因着这事儿,前世,沈瑞的寿辰上还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这吴小姐失足滑落湖中,而沈庭竹的丫鬟则出来指认是兰池将她推了下去。 沈家极大,园子里还挖了口湖,取名作“碧水”。沈瑞平日里玩闹着钓鱼的小池塘,便是从这碧水湖里引过去的。这碧水湖景色虽好,却有着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深度,也能淹掉一个成年女子。若是吴小姐真没救起来,那便是一条命没了。 这事儿的幕后之手,除了沈桐映这个没什么头脑的高门千金,不做他想。毕竟她自小都是这样,既继承了沈二夫人肖氏争强好胜的个性,又继承了沈二老爷沈辛殊拍脑门定乾坤的性子。 此事能让吴小姐在陆兆业面前出了丑,还能让陆兆业以为她沈兰池是个心计叵测的恶毒之人。一石二鸟,沈桐映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世,兰池只希望祖父能舒心地过了这个寿辰,不再遇到这些糟心的事儿,因而便打算让这吴小姐离开湖边——人都不在碧水湖边了,她总不能飞下水去吧? 兰池对着吴小姐露出钦羡眼神,柔声道:“吴小姐,你身上这件衣裳可真是好看,用的什么料子?” 那吴小姐闻言,道:“不过是寻常的衣料罢了,比不得沈二小姐身上的月山纱。” 兰池与那吴小姐且走且说,渐远了人群。闲谈了几句衣裳料子、发钗首饰之后,兰池便想去找陆麒阳。可沈大夫人看她看得紧,一见她左顾右盼,便立即将她召回了身旁,让她端端正正待着。 楚帝正兴致勃勃地捧着戏折子,要给沈瑞点上一曲《宫台柳》。平日威严高肃的今上,此刻显得极为平易,足见沈家恩宠之深。 兰池百无聊赖地盯着楚帝的衣袖,数着明黄的袖子上刺了几片云,心里只觉得闷极了。 要是能去找陆麒阳就好了。 正在此时,兰池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她心底一惊,转过身去,却见到那碧水湖边聚着五六个人。掂脚一看,却见到柳家三小姐柳如嫣挂在湖边,云鬓半歪,一手被沈庭远握着,双腿已垂到了水里去。 沈庭远是个瘦弱人,使了好大一阵力气,才费劲地把柳如嫣提了上来。 “柳、柳三小姐!”沈庭远喘着粗气,道,“你没事吧?” “……你……”柳如嫣的裙衫上淌着一串儿的水珠。她愣愣地看一会儿沈庭远,又猛然推开了他,继而冷笑着环顾四周,道,“有人推我!若非沈二少爷出手相救,我怕是已掉下去了。” 柳如嫣可不是唯唯诺诺的柔弱女子,在京中素来有个“敢说敢做”的名声。也只有她,才敢在安国公府的两个千金面前傲然抬头。遇到这等事情,她自然不肯吃亏,眼神极是锋锐地四处逡巡着。 “小姐……”柳家的丫鬟迎上来,怯怯道,“不若先去更衣……” “不成!”柳如嫣眼中锋芒愈甚,语气咄咄逼人,“若我先行离开,岂不是看不到是谁如此爱重我?” 围观之人听了,纷纷窃语起来。 “竟有这等事?!”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谋害性命!” 这边的沈兰池,却已经在心底重重叹了一声。 未料到,吴小姐没摔下去,被推下去的却变成了柳如嫣。 柳如嫣可不是会成为太子侧室的人。推她下水,并不能令沈桐映来日的东宫之路愈发顺风顺水。莫非二房这是一石二鸟不成,便随手找了个在碧水湖边的倒霉蛋推了下去么? “奴婢……奴婢瞧见……”忽而间,沈庭竹的丫鬟低着头,颤着声道,“刚才似是兰池小姐站在这边……” 这丫鬟的声音虽小,却如一个惊雷,让众人皆露出震愕神色来。 “你的意思是,是沈兰池推我下水么?”柳如嫣目光直直逼视着那丫鬟,话锋一转,道,“今日陛下在此,定会为我讨要个公道。” 说话间,柳家的女眷也聚了过来。 这柳家亦是显赫之家,权势不输安国公府。见到柳如嫣受此委屈,柳夫人顿时大怒,喝道:“我本道小辈之间有些小打小闹也是平常,未料到你沈家人竟因些小过节,如此欺辱我柳家女儿,岂有此理!如嫣,你先去换身衣裳,娘定会为你讨要个说法。” 说罢,柳夫人的眼刀直剜向兰池。 柳夫人虽未有证据,可因柳、沈二家平日便有过节,此刻便想用这沈家做了出气筒,再磋一磋沈兰池的锐气,因而气势格外威严。 兰池知道,此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前世,落水之人乃是吴小姐,吴家不如沈家显赫,沈大夫人与陆子响、陆麒阳皆一口咬定兰池不曾推人,此事便这样揭过了。碍着沈家权势,无人胆敢多言一句。 那时兰池心高气傲,还讥讽了吴小姐一句,嘲她蔑人不长眼睛。 也许是因为她多余的那句嘲讽之言,后来,这事儿便有些变了些味道,京里人都说是沈家权大压人,推了人又不肯认,更是将“沈兰池推人入水”的事儿说的有板有眼,恍若亲见。 这一世,她可不会这么傻了,再白白落人一个话柄。 “柳三小姐在何处落水?”兰池不避不让,走上前去,“此事并非兰池所做,还望柳夫人明鉴。” 她走到那碧水湖边,本想仔细查看一番。谁料,她忽然察觉到脚下卵石滑腻无比,彷如涂了什么油脂一般。继而,她鞋履一歪,整个人竟然和柳如嫣一般,直直地朝池塘里滑去。 噗通一声响,沈兰池坠入了水中,砸起一片水花来。 四下皆静。 一会儿后,惊呼声才相继响起来。 “沈二小姐落水了!” “来人呐!快救人!” 沈兰池落入水中,眼前顿时一片黑。 下意识地,她就伸手乱抓起来。衣衫浸了水,变得极是沉重,扯得她向下坠去。 她呛了几口水,咳了几下,便有愈多的水涌入喉间。抬眼间,咕噜噜的气泡朝头顶升去。 这溺水的滋味,令兰池陡然想起了七岁时的那件事—— 寒冷的冬日,她被推落水塘。因为受惊又受冻,她大病一场,高烧不退,让娘亲哭肿了眼睛。 那时,她沉入水中后,也尝过这般冷而沉的滋味,心底里满是恐惧之情。 只是那时,很快便有人来救她了。 而这一次…… 湖面传来一声水响,那声音朦朦胧胧的,像是隔了一层梦境。未多时,便有一道黑影向她落来,像是夜幕即将沉落时的模样,又像是七岁那年落水之后所看到的那道影子一般。 沈兰池的手被人握住了。继而,湿漉漉的她便被捞出了湖面。 哗啦一声,沈兰池觉得身子重了不少,新鲜的空气涌入了口鼻。 她趴在那人同样湿漉漉的怀里,一面咳着,一面抬眼努力瞧着。沾着水珠子的眼睫令视野有些模糊了,可她还能看到湖泊的另一角,兄长沈庭远正在小厮的拖拽下狼狈地爬上岸边。 咳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气来。 “陆麒阳,”她拽着那人的衣襟,小声说,“这一次,你要是再和我小时候那样,替沈桐映顶了罪,我是真的会气你一辈子。” 顿了顿,她的声音愈小了:“……不管你是不是被王爷打服的,我都会气你一辈子。” 第15章 失足落水 馥兰院。 “沈二小姐没什么大碍,只需静养一段时日便好。老夫再另开几幅安神的方子,让沈二小姐每日按时饮一片便是。” 胡子花白的老大夫同沈大夫人仔细叮嘱了几句,便领了钱离去。 沈大夫人松了口气,坐到了兰池的枕边。已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兰池安静坐在床沿,由着碧玉替她擦拭湿漉漉的乌发。 “怎生这样不小心?那柳如嫣摔下去也就摔下去了,你怎么也……”沈大夫人的语气又是心疼,又是埋怨,“还好世子爷救得及时,不然可真是让娘担心。” 沈兰池低垂了眼帘,道:“娘,并非是女儿不慎之故,而是那碧水湖边今日格外滑脚所致。想来,是有人做了什么手脚。再者,若非女儿这一脚落水,岂不是要替那心怀叵测之人背了‘推人’的污名?” 此言一出,沈大夫人眉心微蹙,面有深意。 胆敢如此行事之人,除了胆大包天的沈家二房外,不做他想。 继而,她面容一凛,肃目道:“娘知道了。这二房真是三天不打,便上房揭瓦。让肖玉珠管了几天账,她便以为自己能翻了天去!这次你落了水,他们二房也别想讨得好去。待寿辰过了,娘定要好好为你讨个说法。” 说话间,沈大夫人的语气里满是愤恨。 兰池知道,母亲是真的动了怒。沈大夫人若是真的生气了,那手段可是极雷厉的。这一次,只怕那二房是不能从母亲身上讨得好了。 “兰儿,你先好好歇着。陛下还在府中,且你祖父的寿辰也还要办,娘先去照管一下席面。”沈大夫人怜爱地摸了摸兰池半湿的发顶,道,“你且放心,不是你推的人,娘就绝不会让旁人污蔑了你,定要还你个清清白白的名声。” “哎,娘,”兰池扯住了沈大夫人的手,口中怜惜道,“你轻些手脚,桐姐姐生的那样好看,我可不想看她太伤心了。” 沈大夫人闻言,轻叹了一口气,一副拿她无法的样子:“你先歇着罢。”沈大夫人道,“就属你呀,心思最多变。” 她刚要出门,丫鬟红雀便从外头进来,附过来轻声说了些什么。沈大夫人听着,面色忽而一转,沉了下来。 “此话当真?”沈大夫人问。 “绝不作假。”红雀信誓旦旦。 沈大夫人微露踌躇之态,转身对兰池道:“兰儿,你与那阮家的小姐相处的可还好?” “自然是好的。怎么?”兰池歪头,语气微惑,“出了什么事儿么?” “……没,没什么。”沈大夫人语到喉间,又吞了回去,“娘看那阮家小姐不像个安分的,你少与她来往,免得惹祸上身。” 说罢,沈大夫人便匆匆离去。 待出了馥兰院,沈大夫人绷不住脸了,立刻露出了一副寒霜似的面孔。方才红雀来说,就在兰池落水的这个当口儿,太子殿下却与阮家小姐在游廊那儿拉拉扯扯的,一副私相授受的模样,想来已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同是陆家男儿,陆麒阳二话不说便跳下水去救人,而陆兆业却趁此时机与其他女子相会,孰高孰低,立见分明。 沈大夫人心底有千万烦心事,可碍着今日乃是老安国公的寿辰,又有陛下在府中,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发作,只得老老实实憋着,再出门捧出个笑脸来作陪客。 待回到了碧水湖旁,柳夫人已经横眉竖目地等着了。 “柳夫人,我家兰儿心地纯善,绝不可能推柳三小姐下水。”沈大夫人走到那湖旁,指着湖岸边的一圈鹅卵石道,“此处要格外滑一些,柳夫人也看到了,便是兰儿走近此处,也不小心滑落湖中。” “你说不是,便不是么?”柳夫人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柳夫人且慢。”人群中忽而走出一位年轻小姐,原来是吴家的千金,“柳三小姐落水前,沈二小姐还与我在这边谈衣裳料子与珠钗首饰。那之后,沈二小姐则待在沈夫人身旁,想来是没空去推人的。” 闻言,柳夫人的心底有了几分动摇——既有人证,那怕是不能趁机磋磨沈兰池了。 “那也未必!”柳夫人仍是不肯放过,还想要发作一番。 “柳夫人,请听在下……”沈庭远面有焦色,气势极弱地开了口。 他一介文雅书生,本就不擅长与人争论,在柳夫人面前便显得落了下风。那柳夫人一句气势汹汹地“你且等着”,就让沈庭远嗫嚅起来。 好一会儿,沈庭远才鼓足勇气,又想开口。 “我妹妹她刚才……” “安国公府的小辈插的什么嘴?”柳夫人怒道,“我还不曾说完!” 一句话,让沈庭远又把话吞了回去。 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让人看了好不心急。一旁换了衣裳回来的的柳如嫣都觉得有些看不过眼,发话道:“罢了。沈兰池落了水,比我还倒霉一些,就不要在此事上斤斤计较了。更何况,沈家的少爷救了我,不如将此事掀过吧。” 柳如嫣的话,令沈庭远松了口气,他不由朝柳如嫣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只可惜,这位素有佳名的贵女目光笔直,一星半点儿的余光都没留给他,自然也不曾注意到沈庭远感激的眸光。 “那不行。”沈大夫人却不肯将此事揭过,“不是兰儿做的,便不是她做的,决不能让人混淆了去。是谁说兰池推的人?” 沈庭竹推了推房里的丫鬟,那叫翠莺的丫头便怯怯地走了出来,小声道:“奴婢只是说,看见二小姐站在那头,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 “那你可看见兰儿推柳三小姐下水?”沈大夫人又问。 “不、不曾……”翠莺的声音愈轻了。 闻言,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 “既没看见,缘何张口乱答?险些坏了沈二小姐的名声。” “保不准这是有人在背后指点……” 听到这话,柳夫人也回过味来,只觉得自己被人当了傻子。她顿时用严厉的眼色扫向肖氏,道:“我竟险些被一个丫鬟诓骗了去!既没看见,那又乱搭什么腔?!也不知道这丫鬟哪儿来的胆子胡说八道!” 眼看着这火就要烧到二房来,一直在旁做壁上观的肖氏坐不住了。她立刻做出怒火中烧的模样来,怒斥道:“好一个翠莺!明明没看见兰池推人,却张口就胡说八道!我让你在竹儿身旁服侍,未料到却养野了你的心,竟敢陷害起主子来!” 翠莺闻言,立刻抽泣着跪了下来。 肖氏说罢,转向沈大夫人,做出懊恼模样来,道:“嫂子,是玉珠管教不严,这才让下人口出狂言,丢了安国公府的脸面,惹出这桩笑话来。今日我就把这贱婢逐出府去。” 看着肖氏这副唱念俱佳的做戏样子,沈大夫人冷笑了一声,道:“若真是如此就好。今日是爹的寿辰,我们也不该闹得太过。既是丫鬟的错,那便留到明日再好好整治一番,可别败坏了贵人的兴致。” 沈大夫人口中那句“留到明日好好整治一番”咬得一字一句,让肖氏的心陡然跳了起来。 她这嫂子,莫不是又要做些什么了? 想到从前沈大夫人的手段,肖氏心跳如擂鼓。她在心底劝了自己几句“出了事自有大老爷帮着”,这才缓过神来。 *** 馥兰院里,沈兰池散着半干的头发,正听碧玉说着外头的事情。 “听少爷那边的人说,太子殿下真的撞见了阮姑娘。两人拉拉扯扯的,也不知做了些什么……”碧玉小声道,“小姐,这样真的好么?” “有何不好?”沈兰池不以为意。 正在此时,她听到一阵噼啪轻响,是小石子儿越过墙头落到院里的声音。她起了身,推开房门,朝院中走去。 安国公府与镇南王府毗邻,馥兰院恰好挨着镇南王府的小园子。兰池还小时,陆麒阳经常从墙对头扔几块小石头过来,以此借问她院中可有旁人。接着,他会翻过墙来,两个小屁孩一道叠叠纸青蛙或者过个家家。 要不是有陆麒阳陪着玩儿,只怕在被禁足院中的那些时间里,她已经无聊得看破红尘了。 因为有陆麒阳陪着,兰池也就不再求自己的兄长偷偷带自己溜出门去玩耍了。为此,沈庭远还落寞了好一阵子,直说“妹妹长大了”。 此刻,兰池望着那堵墙,只等着墙头翻上来一个清朗俊秀的世子爷。 只是这回,她等了好久,都不见陆麒阳熟手熟脚地翻过墙来。 她看着那堵墙,记忆便不由回到了幼时—— 七岁那年,她落水了。将她救起来的人是陆麒阳。 那时的陆麒阳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浑身冰冷冷、湿漉漉地背着她跑。一边跑,他还一边安慰她:“没事儿,马上就暖和了,马上就暖和了。” 话虽如此,可他自己也冻得打哆嗦。 沈兰池年岁尚幼,落了水又受了惊,在他背上就昏了过去。再醒转时,已是一天一夜后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兰池只看到母亲在榻前哭肿了眼睛。 隔了一天,隔壁的陆麒阳被镇南王压着亲自来跪下请罪。可怜他一个半大孩子,脸上青青肿肿的,显然是挨了好一顿打。也不知道他浑身有多少伤,跪下时疼的龇牙咧嘴,叫沈大夫人看了都有点心疼。 虽面有愤愤色,陆麒阳却跪着认了罪,说是自己一时贪玩,将兰池推下水去,还望兰池原谅。 可兰池知道,推她的人并非陆麒阳,而是沈桐映。 她的大堂姐倒也不是坏心,只是不小心而为之。那时的沈桐映也不过是一个幼稚儿童,早被吓傻了,只顾着藏起来好不让人找着,哪会管是谁替她背了这罪? 听丫鬟说,镇南王下手打得狠,要是陆麒阳说一句“不是”,镇南王就再加一棍子,力道和从前在军营里抽人一个劲头,一点也不曾手下留情。打到后来,陆麒阳便乖乖认了,只说是自己推的,这才让镇南王放过了他,改叫他自己来请罪。 这事儿便这样过去了。 年岁渐长,兰池也问过他,为什么他不在后来对旁人说清这件事? 那时,少年陆麒阳躺在午后的草丛里,翘着条腿,声音懒洋洋地答道:“何必与女子过不去?我不过是受了顿打,过去也就过去了,懒得再提。” “白白挨一顿打也无所谓?” “小事罢了。”少年陆麒阳说,“你知道不是我推的,那就成了。其他人怎么说,我管不着。” 那时沈兰池十三四岁,抱着膝盖,心底有点恼,嘴上也有了几分不客气:“你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我在乎。你替那沈桐映顶了罪,我心里生气。你信不信我以后见着你,都要先骂你一句‘傻子’?” “说的好像你现在见到我,就有好脸色似的!”少年陆麒阳答。 沈兰池的思绪从回忆中抽出,她望向面前这堵墙,见那人依旧没出现在墙头上,看来依旧是缩着胆子不敢来见她了。 她挑了挑眉,轻声对墙那头道:“真是个傻子。” 第16章 怒斥肖氏 既陆麒阳畏畏缩缩的,不肯爬上墙头来见沈兰池,那她只能主动些了。 沈兰池撩了袖子,从地上捡起那小石子儿,往墙头扔去。待石子在对头落了地,她就卷了裙角,踩着院里的湖石假山,向上爬去。 她这副样子,要是让旁人瞧见了,准会大惊失色——从未有哪一位名门闺秀,胆敢做出这样毫无仪态的模样来。 且看她的手势,早不是第一回翻墙了。 “大小姐……!”碧玉一阵心急,道,“今日可是国公爷的寿辰,要是红雀姐姐一会儿又折回来,让夫人知道了您这副样子,那可如何是好……” “没事儿,娘现在忙得很呢。”沈兰池不以为意,半只脚已跨到了墙上,她一撩肩头黑发,甚是爽快地朝墙那头笑道,“陆麒阳,你不敢过来,那我便过去了。” 目光一扫,她便堪堪看到镇南王府的小花园里,陆麒阳这厮正顶着一身仍旧湿漉漉的衣裳,安静地杵在墙角;他虽一身狼狈,可这狼狈未曾减损他的清俊。 猝不及防听见了墙头的声音,陆麒阳微诧着抬起头来。仲夏日光微炎,恰好照得四下一片清明。那坐在墙头的女子微晃着双脚,未挽发髻,微乱的乌发下却有一双亮似宝珠的笑眸,正如那新嫁娘鞋履上难寻第二颗的明珠。 “你怎么还不曾换掉衣裳?”沈兰池盯着他那一身湿衣,蹙眉道,“小心你伤了寒,你娘要怪我害了你。” “我母妃哪舍得怪你?”下意识的,陆麒阳驳了回去,语气是拖长了的抱怨,“她待你比待我还真心实意,也不知谁才是她的亲生儿女?” “我说你这个胆小鬼,这就不敢来见我了,不就是抱了我一下……呀——” 沈兰池正想嘲他,可她身下的砖瓦却在此时一动,她的身子登时便有了几分不稳。伴着一阵短促尖叫,她立时从墙头跌了下来。 “兰兰!” 陆麒阳微惊,立刻伸出双臂,接住了自墙头跌落的她。 肩臂一沉,那女子便落入了他的怀中。坠地时掀起的风,引得四下的草杆一片摇曳。 “这么笨手笨脚,也不知道是谁教的?”他将沈兰池放下,口中如此道。 怀中的女子虽双脚着了地,却一直不肯离去,依旧匐在他的胸膛里。她的手指紧紧揪着他的衣领,像是在用指尖反复描摹其上滚了金边的云纹。 陆麒阳抬了手,将掌心探向她的发旋。只是他的手掌在中道颤了颤,很快改为将她推离了自己的身体。 “贴着我,小心又伤了风,回头被打的又是我。”他不客气道。 被推开的兰池心里有阵索然无味。她甩了甩手,挑眉道,“我不就是摸了摸你身上有几两肉?我还道你终日无所事事,必然是满腹肥油、一身赘余,未料到竟还有几分精瘦,倒是可以到西市里上杆论两卖了。” 她这话太轻佻、太不像话,饶是终日混迹市井的小世子,都被她这话给噎住了。 “你……”陆麒阳微眯了眼,不怒反笑,“你收敛些。要是真惹怒了小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成吧。”沈兰池有些无趣,朝他挥了挥手,很快便如来时那样,手忙脚乱地攀上了墙头去。她坐在那墙头上,回头又望一眼陆麒阳,方发现他已经自顾自离去了,只留下一道高挑背影。 安国公府里是一阵丝弦喧闹、人声鼎沸,可那声音却如隔了一层纱幕似的,已叫她听不清了,眼里只看到陆麒阳那似被日光镀了融融边影的脊背。 *** 虽宴席上出了些小差错,但这一日终究是热热闹闹地过去了。过了几日,沈大夫人心里寻思着觉得差不多了,便想仔细算一算这寿辰上的恩怨。 二房害得兰池落水,险些还让兰池背上一个谋害性命的污名,她绝不会坐视不理! 趁着沈辛固上朝去了,沈大夫人便将肖氏与手下几个仆妇都叫来了院里。那肖氏到时,只见到自己的嫂子寒着一张面孔,双目似罗刹木雕的眼睛似的,直要在她脸上挖出一个洞来,心底便有些发憷。 “嫂子,这么大阵仗,是要做什么?”肖氏扶了一把腕上的满绿镯子,目光扫着院子里的仆妇们,面上强自鼓出一个笑来,“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待大哥回来了,也不好交代呀。” “弟妹,我也想给你体面。只是你是管席面的人,可这宴席却出了事儿,我又如何能给你体面?”沈大夫人面有冷意,道。 “能有什么事儿?”肖氏一副困惑模样,“兰儿落水那事儿,不是已查得一清二楚了?是前两日做木工的匠人来府里,失手把胶漆泼在了地上,这才让湖边变得滑了一些。若是你要说那翠莺的事儿——这贱婢也已发卖了出去。嫂子还有何不满?” 肖氏早已想好了万全借口,因此语气里有了一分张狂,全然不怕沈大夫人问话。 “谁和你说这事儿了?”沈大夫人早就料到肖氏油嘴滑舌,心底自有对策。她啪地将一本账簿摔在了肖氏面前,冷眼道,“弟妹管家这段时日,也不知道从公中走了多少钱?以公纳私,挥霍无度,若是说出去了,别人还道我们安国公府毫无规矩、蠹虫满柱!” 肖氏愣了一下,未料到沈大夫人竟是问责起这账本的事儿来了。她的眼珠一转,立刻巧声道:“哎呀嫂子,这账上出去的钱,都是花在了爹的寿诞上。上头的名目,不是一清二楚么?” 她做账的时候可是着意动了手脚,任谁都不能从这账簿上瞧出分毫蛛丝马迹来。她千辛万苦地包揽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可不就是为了从中捞一笔油水? 若是让沈大夫人发现,那便是白忙活一场。以是,她早做了完全准备,她绝不信这个嫂子能从账簿上做什么花招来惩戒她! 沈大夫人闻言,眼里愈冷:“弟妹不常管账,怕是从不知道我们家中向来分大小账本。这大账由当家主母来管,小账便搁在李嬷嬷那儿。若是大小账本上的数目对不上,那便必然是有人做了假。” 说罢,沈大夫人转向自己的陪房嬷嬷,怒声道:“李嬷嬷!如今你手上这小账的数目,怎么和弟妹手上的对不上?说,你可是老眼昏花了,记错了银钱!” 李嬷嬷“唉哟”一声,嚷道:“我的夫人哟!老奴向来最是忠心耿耿不过,又岂会在这银钱数目上耍花招?” 肖氏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难怪!难怪沈大夫人当初这么爽快地就交出了管家权,原是还留了一招后手!她肖玉珠从来不碰中馈之事,又哪能知道她房里的陪房嬷嬷手里还有本账本? “嫂子,兴许是我房里的嬷嬷记错了账,这也说不准……”肖氏讪讪道,“沈家家大业大,又哪儿差这几个钱?” “弟妹,话可不是这样说。你替爹做寿宴,满京城的人都看着。若是要让人知晓我们连个账本都分厘不清,那岂不是落了满京城的笑柄?”沈大夫人笑道,“不如今日就把这账好好算一算,该填回来的,就老老实实填回来。” 闻言,肖氏的面色一阵青白。须知道趁着这次寿宴,肖氏与儿女大手大脚地花着公中的钱置办财物。若是要让他们在此刻统统吐出来,那可是难受极了。 正在这时,丫鬟来说沈大老爷下朝回来了。 肖氏立刻松了一口气,人又活络了起来:“嫂子,你看大哥也回来了,不如让大哥来商量商量这事儿?” 谈话间,沈辛固便穿着朝服进来了,肩上还带着片绿油油的叶子。 他一看到沈大夫人院里这副阵仗,便蹙了眉,厉声道:“夫人,这是在做什么?一家人何必总是折腾?” “老爷,弟妹管家不严,宴席上让兰儿落水不说,还在账目上出了差错。这么大的事儿,又岂能听之任之?”沈大夫人苦口婆心地说道。 “兰儿落水又与二房有什么干系?”沈辛固的声音一沉,喝道,“你是当家主母,多少也要让着些二弟家的。何必气量如此狭隘!” 沈辛固这句话,叫沈大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头疼。 沈辛固平日对她样样都好,吃穿用行件件上乘,可是碰到了二房的事儿,便只会让她多多忍让,“勿要做个狭隘之人”。若不是沈辛固时时包容,就凭肖氏这一点小小手段,还能翻出她的掌心去? 沈大夫人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不就是点铜臭之物?做错了便做错了。”沈辛固挥了挥手,语气中颇有不耐,“一家子,须得和和气气一些才成。” 他这话让肖氏喜上眉梢。 再看看沈大夫人那副极恼的面孔,肖氏心底愈是自得。 肖氏方想开口谢一句大哥,沈辛固却忽然道:“银钱上出了差错,让人补上来便是了,便不要怪罪了。都是自家人。” 一句“让人补上来便是了”让肖氏原本欢畅的笑意陡然僵在了脸上。 ——什么!竟还是要她将那些钱财吐出来! ——这大哥明着叫嫂子不要责难她,实则还是帮着自己媳妇儿! 肖氏心底愤愤不平,又是恨又是恼。愣了许久后,肖氏这才满是不甘地行礼道了谢,说了句“玉珠回去便办”,失魂落魄地出了沈大夫人的院门。 看着肖氏匆匆离去的背影,沈大夫人微叹了一声。 她走近沈辛固,摘去他肩上的落叶,低声道:“莫非老爷真以为那湖边这么滑,只是匠人的无心之失么?兰儿真是白白落了水么?” 沈辛固负了手,安静了好办晌,才道:“我知你想说些什么。只不过,这沈家不能散。能不说的,便少说两句。”顿了顿,他又道,“更何况,兰池来日会是国母之尊,不会再受任何委屈。似前两日这等小事,又何足提起?” 沈大夫人听了,将那摘掉的叶片儿又丢回了他的肩上。 兰池日后会是皇后,以是现在受点儿委屈也不要紧? 她偏偏看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受委屈! “国母?!”想到陆兆业的种种行径,沈大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道,“我看兰池也别嫁什么太子了,倒不如在市井里找个真心疼爱她的好男人,也胜过留在没人疼的人家里要来得好!” 一句“没人疼”,也不知道是在说太子,还是在说沈辛固。 沈辛固被噎了一下,方想反驳,可他的夫人却已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第17章 庶妹沈苒 沈家二房。 二房的下人近来都缩手缩脚的,比往日更提心吊带些,只因肖氏最近心里不顺畅,逮着点小事便会往大里发作。责罚下人不说,还会将人发卖出去,惹得二房里一片人心惶惶。 肖氏把好不容易收罗来的钱财又拿还给了大房,心底肉疼无比,一连几个晚上都不能安睡。这还不算,肖氏的次子沈庭康近来又恰好看上了个检校太中大夫的肥差;虽沈家势大,可要想打通其中关节也须银钱活动。接二连三地花出去如此多的财物,肖氏自然心疼不已。 心底不顺,肖氏在一向珍爱的女儿面前也没了好面色。 “你大伯真不是个东西!”沈桐映的闺房里,肖氏攥着帕子,口中低低咒骂道,“枉费你爹拿命护了他两次,到头来却一点好都落不得!这阎王簿上改了两次运的恩情,你大伯一点儿都不记着,反倒跟着季文秀一起拿捏起我们二房的人来了!凡有好事都让着兰丫头便算了,连点财物都抠着不肯放!” 沈桐映不答话,心里有些烦闷。 她知道肖氏心底烦的时候,谁接话茬都要被肖氏教训一顿。因此,她宁可憋着不说,也不愿让肖氏把怒火转到她身上来。 “你这是什么脸色?”肖氏见到女儿不耐神情,声音尖刻起来,“娘这不还是为了你?你日后若为太子妃,便需要一百二十抬的嫁妆。但凡少了一抬,都会叫那些娘娘、公主瞧不起。不趁着做姑娘时多积点家底,日后谁来给你填这个窟窿?” 沈桐映心底有些委屈,巴巴地应了声“是”。 好不容易,肖氏才教训东、教训西地说完了。沈桐映微舒一口气,连忙跟在肖氏后头,送她出了自己的院子。待回时,她远远瞧见一个瘦歪歪似细柳般的影子往大房的方向走去,便停下了脚步。 “这不是苒妹妹么?”沈桐映方被肖氏教训了一顿,心里积了一股恶气,看到沈苒这个向来任她欺负的庶妹,便打定主意要在她身上出一口气。 “见过大姐姐。”沈苒低了头,闷声不再说话了,也让桐映瞧不见她的脸,只能瞧见她细瘦的双肩低垂下去,像是不胜东风的柳枝似的。 “又去大房?”沈桐映瞥见她所走的路,唇边浮出一个讥笑来,“天天上赶着讨好大房的人,也不知道你爹是哪一家的?骨头轻得只有四两重就罢了,你还真以为在沈兰池面前说几句好话,你就能活成个嫡出小姐了?” 沈苒默了一阵子,迟迟开口道:“妹妹只是听说……兰姐姐落了水,这才想要去探望一番。” 她的声音轻如蚊蚋,可沈桐映心底却愈发火大。她讥讽道:“探望?你还是省省罢。人家是大房嫡出女,你一个爬床贱丫鬟的女儿,哪够得上格去探望她?” 沈桐映心底还有些话未说出来——且她落水也是活该!一个惺惺作态、水性杨花的女子,何必探望! 沈苒不说话了,仿佛化成了石雕。任凭沈桐映冷嘲热讽,沈苒都默不作声。这副棉花似的、任人拿捏的样子,沈桐映早就习惯了,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 桐映出了一口气,心中登时畅快不少。又讽笑了几句后,沈桐映便携着丫鬟离去。 沈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吞吞地侧过身去,又朝着大房去了。只是她鞋履落地的时候,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抖,也不知是因为气恼,还是因为畏惧。 到了兰池院里,丫鬟将沈苒引到了兰池床前。 沈兰池靠在床上,招呼沈苒来身旁坐着,笑道:“枉费你还特意跑过来看我。虽我落了水,可却没有大碍,每日照常吃、照常睡。只不过我娘看得严,定要我在房里好好养着。” 沈苒在枕边的酸木矮凳上坐了下来,轻声道:“那便好。” 她扬起头来,细瘦白嫩的脸像是春朝的梨花似的,一双秀气的眼里微泛着通红,仿佛刚哭过了一般。沈兰池微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伤心事?” 沈苒的丫鬟紫檀愤愤不平道:“还不是大小姐!在二夫人那儿受了气,便急巴巴地跑来……” “紫檀!”不等紫檀叙出沈桐映做了什么,沈苒便喊住了她,低头道,“并非是因为大姐姐的缘故……还请二姐姐放心。只是近来京中出了些事,苒儿有所感伤,这才会在兰姐姐面前失态。” 沈兰池看到她这副懂事模样,心底便有些心疼。 沈苒年纪小小,本当是最受宠爱的如花之龄,可二房的人日日变着法子欺凌她,叫她变得畏手畏脚的。可是,尽管备受欺负,沈苒从不在兰池面前诉苦,也不求兰池帮她,生怕给兰池添麻烦。 “出了什么事儿?”兰池顺口问道。 “近来京中来了一伙流盗,四处行窃。前一月,这几人只是窃走财物;可数日前,这伙流盗竟将主人家也一并给……”沈苒微收了声,眼眶愈红,道,“不知兰姐姐可记得?苒儿的舅家……不、不,是姨娘的娘家,有个向来玩得好的表……小姐,闺名叫做红罗。她便嫁去了那户人家……” 兰池闻言,微微一愣。 沈苒口中这事儿,她自然是有印象的。只是这件事,本应发生在深秋,而非如今时节。 那伙流盗四处行窃,到了城东的大户孙家时,因被主人家撞见,便干脆动手行凶,将孙家上下十二口人一并杀害。阮碧秋之父阮迎,便在其后奉命调查此案。也正是因为这桩案件,阮碧秋才有了嫁入东宫的机会。 “未料到竟会如此……”沈兰池怔怔说了句,安抚道,“苒妹妹,你也莫要太伤心了,保重自己才要紧。”说罢,又叫碧玉去取了上次紫檀送来的护膝,递过去道,“上次你送来的护膝,我一直忘了还回去,这次恰好让你顺道带走。” 她又与沈苒仔细说了几句,这才与沈苒道别。 看到沈苒出门时那细细瘦瘦的背影,兰池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她才止住心底的冲动。她是极想伸手帮一把沈苒的,可沈苒到底是二房的人。若她真的帮沈苒在这次逞了一时痛快,那来日肖氏母女便会千百倍地磋磨回去。 待日后给沈苒找个好些的夫君吧,好让她跳出二房这个火坑。 兰池知道,要想让阮碧秋嫁入东宫,这桩流盗案便是关键。可如今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些流盗竟提前入京来了,并如前世一般犯下灭口之罪,这又该如何是好? 兰池思量一阵,连忙命碧玉去街上打探消息;自己则收拾了一下,去见沈大夫人。 “娘,女儿的身体也养的差不多了。”兰池挽着沈大夫人的手臂,同她撒娇,“女儿想请碧秋来家里坐坐。难得女儿有个伴,也想……” “不准。”于交友一事上一贯大方的沈大夫人,这次却不肯松口,“你请谁都行,独独这个阮碧秋不行。她心思不正,日后只会给你添堵。” 兰池在心底暗嘁一声。 因为阮碧秋与陆兆业纠缠不清的事儿,沈大夫人现在极不喜欢那阮碧秋,自然也不会答应让她到府里来了。 沈兰池磨不到母亲松口,只能先回房去了。 又过了几日,她便找了个“到茶楼听戏”的借口,偷偷溜出了安国公府。 楚京的西市在白日里是极微热闹的,满道车水马龙、一街鼎沸人声。过了三道牌楼,便有一座挂了“登云阁”匾额的茶楼。这儿的茶说好不好,说差不差,要价却二两一盏。这么大的钱,自然不是为了那茶盏里的几片浮叶,而是为了在这登云阁日日开台的戏班子。 沈兰池到时,早有跑堂的搓着手过来引路,脸上谄媚道:“沈二小姐里边请!您的贵客已经坐着了,好茶招待上。” 到了二楼雅间,一撩帘子,便见到阮碧秋坐在里头,眉眼柔顺得像是一汪水。 这窗边的美人儿便似天上的皎皎明月似的,叫沈兰池心底先怔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她开口先夸了一句:“阮姑娘真是好看极了,难怪太子只一眼就迷上了你。” 顿了顿,她又叹道:“如今我娘竟不准我来见你,可怜我俩见个面,竟还要偷偷摸摸到这茶楼里来幽会。” 阮碧秋秀眉微结,声音淡淡道:“沈二小姐不用说客套话。沈二小姐将我叫来此处,必定是有话要谈。你我二人,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 “哦?”沈兰池落了座,给自己满上茶水,慢悠悠道,“前一次见你时,你还提防着我,生怕我在那玉佩上动了手脚;这一次你却信了我,要与我‘敞开天窗说亮话?’俗话说,信人须得留三分,阮小姐怎么就信了我呢?” 阮碧秋的目光微动,向着窗外喧闹街市扫去:“碧秋大概已猜到,沈二小姐为何不想嫁给太子了。说来说去,不过是逃不过一个‘情’字。同是女子,何必彼此为难?” 兰池:? “什么叫逃不过一个情字?”兰池问,语气里有一丝好奇,“你为何有此一说?” “沈二小姐心仪镇南王世子。”阮碧秋笃定道,“以是,不想嫁入东宫。” 恰好楼下的戏台子开唱了,那旦角甩了长长水袖,扯着尖尖嗓子唱了第一句,声音转转绕绕,似那丫杈上的黄鹂鸟似的,赢来了满堂喝彩之声。其中更有几个出手大方的客人,争相打赏。 “赏十两银!” “再赏二十两!” “不如赐百两银!” 最后那声“百两银”一出,满堂皆是唏嘘之声。须知这百两若是花在了窑子里,还能换来一夜欢愉、美人在怀;若花在这登云阁里,便是白白赠给别人,和打水漂一个道理。也只有钱多的没地方花了,才会来这儿一掷千金。 众人只是唏嘘,可沈兰池脸上正从容的笑意却有几分僵了。 顿了顿,她挤出个咬牙切齿的表情来,对面露纳闷之色的阮碧秋道:“秋儿小心肝,你且坐着,我去处理一桩要事,一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 说罢,她一撩帘子,向外大步一跨。 低头间,她恰好看到镇南王府的小世子坐在戏台子下的第一排,手里捧着把白果嗑得正欢。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懿旨,陆麒阳也恰好抬头,目光与她撞上。 众目睽睽之下,陆麒阳笔直地从矮凳上弹了起来。 第18章 登云戏子 台上的戏曲才开唱不久,陆麒阳已撩了帘子,沿着登云阁的回廊绕了起来。 只是不巧,绕了没三圈,他就恰好在转角处与撩着袖口儿、气势汹汹的沈兰池撞了个正着。 “你给我站住!” 一声喝,虽不霸气,却也足让小世子停下欲溜走的脚步。 他贴着墙站定了,慢吞吞地背过身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兰兰,你听我说……” 沈兰池将袖口捋得更高些,露出一截藕似的莹白手腕来。她慢慢靠近了陆麒阳,美艳的面庞上故作凶恶:“世子爷,我算是明白了。怪不得你天天躲着我,原来是迷上了这登云阁里的小娘子呐。” 陆麒阳微愣,目光一面偷偷瞧着她袖管下的小臂,一边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谁迷上登云阁里的戏子了?” “一百两银子,都够买我一支发钗了,还说你没迷上人家?”沈兰池挑眉,说,“我还道,你躲着我是因为你和人家黄花大姑娘一个模样,在心里头害羞着呢,谁道你竟是偷偷摸摸迷上了戏子!” 这么大一口黑锅迎面扣来,陆麒阳闭口不言。 两人又僵持了一会儿,就听得戏台子上那花旦唱完了自己的词,下了台子来。沈兰池眸光一转,道:“好,你不说话是吧?今日我倒要去看看,那花旦比我好在哪儿!” ——哎,虽然她还陆麒阳还没一腿呢,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发火嘛。 说罢,她便朝插了屏风的戏班台后冲去。 “你等等!”陆麒阳伸了手去拦她,“不行!你不准去!那家伙肯定是在换衣服!你不准去!” “?”沈兰池惊觉有什么不对劲,“你连人家在不在换衣服都知道?!” 陆麒阳一句阻拦话,叫她心底更不服气了。她一弯腰,直截了当地从陆麒阳手臂下穿过,二话不说就朝那屏风里冲。 这戏班子里忙人不少,此刻屏风后统共也就两三人,其中一人正是方才那在台上的旦角儿。此时此刻,她方摘了头上珠翠,正一咕噜地解开自己身上的戏服。 “这位姑娘……”沈兰池大步冲冲地朝她走去。 “嗯?”那旦愣了愣,停下半解衣衫的手,侧过头来。 映入兰池眼中的,是一片属于男人的平坦胸膛,毫无波澜起伏。也许是因为台上功夫练久了,这人的身量修韧匀称,极是耐看。 沈兰池愣住了。 这脱了一半衣服的小旦虽浓妆艳抹、面施腻彩,可从这喉结与胸口来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且他此时不再尖着嗓子唱词儿,说话的声音都低哑了几分,摆明了是个男儿郎。 “这位小姐有何贵干呐?”小旦露出笑来,道,“小的一会儿还要上台去呢。若是打赏的话……” “你、你、你是男的?!”沈兰池后退了数步,不可置信。 “小姐不知道?”那小旦反而露出惊奇之色,“唱我们这家戏的,可是从来只有男子,没有女子。不是我瞧不起女子,而是这唱打盘念的十样功夫,实在折腾不起柔弱女子。” 兰池的目光反复在那男子未理好的领口扫来扫去。她还想细看,可眼睛却叫一个人用手掌蒙住了。 “还不快把衣服穿好!”陆麒阳一边捂着她的眼,一边不悦道,“衣冠不整,像什么样子!” 那小旦忙不迭地弯腰赔礼,陆麒阳则扯着沈兰池出了屏风,又到了一旁回廊里。 他松开了遮着她眼睛的手,语露不快,道:“小爷说了叫你别去,你还非去!” 沈兰池揉了揉眼,瞪他一下,道:“你不早说人家是个男人?” “全京城有谁不知道登云阁的戏班子只有男人?”陆麒阳驳回来,“我哪知道你竟这么孤陋寡闻?” “你可省省!”沈兰池没好气地说,“我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又哪会和你们这群纨绔子弟一样,对这些戏班子知道的一清二楚!” 顿了顿,她低下头去,小声道:“我还真以为……以为你喜欢那个戏子,所以才躲着我。” 窗缝外曳着一丛绿竹,那日光打从薄薄的竹片上洒下来,映的她白皙的面颊都微泛着竹叶的青绿色;长睫时不时微微一扇,竟让这位从来嘴上不饶人的千金贵女也显露出了几分楚楚来。 陆麒阳看她这副模样,久久不言。 许久后,兰池才听到他一声低叹息。 “我之所以躲着你,只是因为……我知道你日后必会反悔。”他说,“与其到时候闹的难堪,倒不如我退远些,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你做你的安国公府二小姐,我当我的镇南王府世子爷。” 他这话说的平平淡淡的,似乎丝毫不往心底里去。兰池听了,心里却陡然有了一团气。她猛然抬起头来,盯着他,质问道:“你凭什么说,我日后定会反悔?” ——陆麒阳怎么总是这样呢? 明明在慈恩宫的那一夜,他摆明了是一副放不开手的模样。可隔了没多少时日,他便又退缩回去了,只想着拱手把她让给别人。 “我同你从小一起长大,我还能不知道你?”陆麒阳说着,扬起头来,目光四下一扫,道,“这就好比说,我说我过段时日,便要想法子到边疆去接了我爹的活儿,建功立业,做个常胜将军,你信不信?” 沈兰池险些笑出声来。 “你别逗我!”她踮起脚来,戳了一下陆麒阳的额心,“就你还去建功立业呢!你要去了,谁带江北王家那一群儿子看戏打鸟呢?” “可不是?”陆麒阳揉着被戳了一下的额心,说,“你不信我会去当个正经人,我也不信你会忍心舍弃了你姑姑的发簪和太子妃之位,来嫁给我这个没什么用的窝囊废。” 顿了顿,他忽而轻笑起来,又道:“不过,我知道你只是想要那根凤簪罢了。至于太子是谁,你从不介意。你想要的……便是做太子妃,再做皇后。我说的可对?” 他唇边的笑意很浅,说话的声音叫人喉间发痒,像是要开出花来。 沈兰池在心底答了一句“从前是这样的”——从前的她就是这样,她想要做人上人,所以才要做太子妃。无论太子是谁,是陆兆业还是陆子响,为了权势,她都一样会嫁。 陆麒阳是真的很了解她。 沈兰池没答,陆麒阳已经做出讨饶的动作来,挤眉弄眼地说:“沈小姐,兰大姐,宫里头那晚上发生的事儿,你就当是一个梦,赶紧忘了吧!我做错事儿了,我先给您赔个罪。待您来日登上后位,我再给您送点好礼,聊表心意,如何?” 他嬉皮笑脸的,一副讨好的模样,可他面前的女子却分毫不动。 她看着他,眼里有嘲也有恼。被她那双秋池似的眼睛所盯着,陆麒阳渐渐地笑不出来了,那副轻佻的笑面便如湖面的涟漪似的,慢慢散去,只余下四逃的不安眸光,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真是个良善之人呢?”沈兰池轻偏过头,唇角挑起一抹讥讽的笑,“我从前想做太子妃,你便要送我去当太子妃,好圆了我的梦——可真是个良善之人!” 陆麒阳想要笑,又笑不出来。他直起身来,望向戏台子。那旦角又重新打扮上了台,一口纤细嗓子唱得百转千回,任谁都听不出他是个男儿郎。 “我信你。”忽然间,沈兰池说。 “什么?”陆麒阳有些不解,“你信什么?” “我说我信你,过一段时日便要去建功立业。”沈兰池说,“所以你也得信我——我说了,如今的我,一点儿都不想嫁给太子了。无论那太子是陆兆业,还是陆子响,我都不想嫁。” 陆麒阳面色微震。 “兰兰,你这是……” “我知道你想问我发生了何事。”沈兰池打断他,口中低语道,“你就当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将我的大半生都走了一遭。至于梦的什么,你不要问,我也不会提。总之,我不想做太子妃了。” 她极是认真地说着这句话,心底却如沸腾的水似的,起起伏伏个不停。 她确实是做了个梦—— 她梦见陆麒阳要带她在大婚前夜私奔,她梦见陆麒阳交出兵权只为了到东宫来见她一面,她梦见陆麒阳那犹如行将就木老者一般的吻。 这在脑海里缠绕不去的景象,令她心底微动。 于是,她凑近了锦衣玉带的世子,复又踮起脚尖来,青涩又拙劣地,将一个轻淡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这亲吻像是天云,又像是微微张开的蝉翼,飘缥缈渺的、绵软又轻薄。 戏台上那旦角还在唱着,声音拖得细细长长的,叫第一声开唱的黄鹂鸟也自愧不如。满堂皆是喝彩之声,只是那喝彩声里混着的打赏喊价,却再也喊不到一百两了。 她合上了眼,慢慢扣住了陆麒阳的手臂。她忽然察觉到,面前男人的肩膀在轻微地颤动着——他定然是极讶异、极震动,这才会流露出这般惹人嘲笑的姿态来。 就连他反握回来的手掌,都在抖个不停呢。 沈兰池在心底暗暗好笑着。 ——只是亲你一口,就如此惊愕,那日后可要怎么办呢? 第19章 阮家凶案 过了许久,沈兰池的脚跟才悄悄落了地。不知何时,她的面颊已染满艳丽的绯色,微颤的眼睫,便像是翕动的蝶翼似的。 “陆麒阳……” “你说你做了一个梦?” 她尚在犹豫第一句该以何话开场,陆麒阳便已开了口。他早已不像刚才那样震动了,只是紧紧地扣着她的手腕,力道令她肌肤发疼。 沈兰池面前的小世子微蹙长眉,双眼逼视着她,口中再次逼问道:“什么样的梦?” 她用指腹轻轻擦了一下唇角,眸光一漾,低声道:“我都这样待你了,你却偏偏还在追问一个可有可无的梦。陆麒阳,你可真是不解风情。” 她说话时的声音轻轻软软的,便像是挠人的柳絮似的。 陆麒阳微怔,显露出几分懊恼神色。“你的礼仪和教养都去哪儿了?”他少见地收起了嘻嘻哈哈的嘴脸,教训起她来,“京城的哪一个闺秀会像你这样,做出这种……” “我说了,我不想嫁给陆兆业或者陆子响,我只想嫁给你。”沈兰池长睫一扬,目光直直地望向他。虽口中是问句,她却声音笃定,“我这样做……你不喜欢吗?” ——你不喜欢吗? 陆麒阳被这句话问住了,脚步向后退缩一步。 “你又来惹我……又来惹我。”他恼极了,口中喃喃着,像是见了仇敌似的,露出恶狠狠的表情来。可偏偏在这种时候,沈兰池却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笑意极是欢畅。 “你还笑得出来?”他的眼眸一眯,手掌紧紧扣住她的下巴。继而,他便将这惹人困扰的小女子推到墙角,低头复又吻住了她。 “等……唔……” 兰池用手锤了锤他的胸口,却丝毫撼动不了他堵在面前的身躯。不仅如此,那人还越挤越近,大有把她直接揉断在怀里的架势。 她张口欲言,可出口的,也只不过是绵软不成模样的气音罢了。 许久后,她微喘着气,从陆麒阳的怀里挣了出来。她的发髻有些乱了,几缕细碎的乌发散落下来,垂在耳旁,晃晃悠悠的。 “你怎么这么凶?”她撩着自己耳边的碎发,半垂着眸,声音绵绵。“像是饿了两辈子没吃过饭似的。” “是你自己来招惹我的。”陆麒阳说。 正在这时,转角处传来一道脚步声。继而,便是一个男子的嗓音:“世子爷,您去的也太久了些吧?一会儿还去不去伯阳兄那儿了?” 原是一个锦衣华服的贵胄子弟,等得不耐烦了,前来寻陆麒阳。 陆麒阳瞥一眼身后,心知现在必须走了。 “有人找我,我先去了。”陆麒阳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面颊,眸色微沉,口中道,“现在,我信你了。” 说罢,他转身离开。 沈兰池望着他的背影渐远,唇角渐渐漾开一抹笑意,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她微整仪容,这才回到二楼雅座去了。 阮碧秋早已把杯中二两的茶给饮了个尽,此刻正托腮望着窗外街景,一副百无聊赖模样。听到兰池回来的响动,她道:“沈二小姐可忙完了?我不急,再等会儿也无妨。” 一抬头,看到沈兰池的发髻似乎有些松乱了,阮碧秋面色一怔。 “沈二小姐这是……与世子起了争执?”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让你见笑了。”沈兰池神色如常,抿唇一笑,“下楼时绊了一跤,这才变得如此狼狈。”她叫来小二,重新热了茶,又道,“我请阮小姐来,只想说一件事儿——仅有一块玉佩,阮小姐还不足以嫁入东宫。” “沈二小姐的意思是?” “皇命难违。”沈兰池面上浮出一个温软的笑,可她的眼里却并未笑着,“如果是陛下赐婚,那这桩事儿便是板上钉钉,再也逃不走了。” 阮碧秋微一踌躇,问:“沈二小姐说的简单,可这谈何容易?” “容易,当然容易。”沈兰池笑意不减,道,“很快便有天赐良机,只是要看你能否狠下心来。若是届时真的事成,阮家平步青云,你嫁入东宫,那你可要记着欠了我一桩恩情。” 她请阮碧秋来,只为两件事。一来敲打阮碧秋,令她更早动手;二来,好令阮碧秋欠下她一笔恩情债。 “天赐……良机?”阮碧秋的眸光微动,口中喃喃念着。 “正是。”沈兰池挑眉,道,“我只说一句——京中流盗一案,是你爹与河间王同办。那河间王与陛下感情甚笃,为人刚正不阿,可却有一个毛病……醉酒过后,他便会性情大变,出手伤人。” 阮碧秋端起茶盏来,浅浅啜饮一口,沉思不语。 两人在登云阁待了半日,待日暮时分,才离开登云阁。登云阁在京城西,安国公府在京城东,这沿途还要路过阮家藏在市井里的宅邸。沈兰池在心底忖了一下时辰,便对阮碧秋笑道:“我还不想这么早回去,索性顺路送一送你吧。” “送我?”阮碧秋有些惊奇。 “阮姑娘生的这么端庄,一个人走在路上,难免有些危险。”沈兰池恋恋不舍地盯着她的脸蛋儿,说,“我陪着你一道走,不好么?”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可谁都知道不过是个借口。楚国国风开放,街上走的女子不知有多少,身后跟着丫鬟、又有车马轿子的,那必然是大家小姐,又有谁会想不开去招惹呢? “谢过沈二小姐好意了。”阮碧秋对她莫名的爱重颇为抗拒,温雅道,“有些不巧,今日河间王恰好来访,家父家母应当是极忙的,怕是没空好好招待沈二小姐了。” “我不进你家门。”沈兰池笑道,“送到便走,可好?那便不用你爹娘特地招待我了。” 她这副像是市井无赖一般的嘴脸,让阮碧秋毫无法子,只得同意了她的说辞,让她顺道送自己回家去。 阮碧秋的心底有隐隐约约的不安。 起初,她以为这安国公府的小姐是故意来试探她是否想嫁给太子,好替自己铲除异己;后来,她以为是沈兰池移情世子,这才特地与她联手,好甩脱与陆兆业的婚事;现在,她又开始担心这沈家小姐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本就是冲着她阮碧秋来的。 也不知道她身上有些什么,值得沈二小姐如此注目? 阮家起于寒微,虽阮父入仕多年,家境仍未有太大起色。阮府不过是普通富贵人家的规制,看起来有几分破落,藏在周遭高高矮矮的屋宇里,门口的匾额半掉了漆,露出里头黑魆魆的木头料子来。 沈兰池常常在暗地里猜测,也许是那阮父小心翼翼地藏着家财,又想在人前抖那两袖清风的清廉典故,这才长久地居住在这破旧的宅子里。 “我就送到这儿吧。”沈兰池道。 “谢过沈二小姐。”阮碧秋低身一鞠,携着丫鬟,朝阮府的门里头去了。 日头西斜,金阳慢低,巷里一片死寂,连风扫落叶之声都未曾有。只偶尔有一声鸦叫,凄凄惨惨的,叫人心底生出一分萧条黯淡来。 兰池刚想走,就听得那阮家半开的朱漆门内传来一道短促惊叫。 听声音,是阮碧秋喊的。 “奴婢去看看。”碧玉微白了面孔,自告奋勇。 “你且慢,我跟你一起去。”沈兰池提了裙摆,快步向前奔去,“这阮家的小妞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可不就玩完了?” 她跑的急,一脚踹开了阮家那半合的门扇。 门一敞,刺鼻的血腥味便迎面扑来。 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庭远里,横七竖八地倒着三四个人,也不知是死还是活。看打扮,应是阮家的仆妇与小厮。他们躺卧在血泊里,暗黑的血迹直浸到泥土里去,也不知那院土是原本就如此乌黑,亦或是为血所染。 阮碧秋惨白着脸,瑟着身体靠在墙角,一副惊骇模样。看到兰池来了,阮碧秋抖着嗓音,极是惊惧地朝她望来,道:“沈……沈二小姐……” 继而,她身子一晃,竟笔直地朝地上倒去,原是活生生被吓晕了过去。 沈兰池的手心瞬间浸满了汗。 她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前世,阮家因流盗案而遭到报复,家中多有死伤。 只是,沈兰池从未想到,此事会发生得如此之快。明明在前世,在阮迎接手流盗案后一月又大半余,阮家才惹来流盗报复。可这次分明才过了几日,便…… “小、小姐!”碧玉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双股颤颤地向兰池靠来,声音亦抖个不停,“咱、咱们快走吧……回去报官……” 沈兰池稳下了心神,道:“行凶者兴许还未走远,留阮小姐在此太过危险,将她一道带走。” ——阮碧秋要是出事了,谁还有那么大的能耐嫁入东宫呢?! 说罢,她提着裙摆,绕过了地上不知是死活死活的仆妇,朝阮碧秋走去。 一面走,她一面在心底安慰自己:不就是个半死不活的人么?她自己都是个死人了,还怕些什么呢。 她弯腰,拽着阮碧秋的手,想将她抱起来。可她只是个闺阁女子,力气不够,只能没好气地道唤:“碧玉,还不快来帮你家小姐的忙?” 等了许久,兰池都没听到碧玉的应答声。她正纳闷间,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笨重的脚步声。兰池耳朵尖,一下便听出这脚步并不属于她的丫鬟。 她转过头去,登时便心跳一滞——只见她背后站了个虎背熊腰的蒙面男子,一身乱蓬蓬血污,一双铜铃似的眼死死瞪着她,手里还握着柄木头斧子,斧尖上正一滴、一滴地朝下淌落浓稠的红来。 “你是阮家的小娘子?”这大汉发话了,幽魂似的眼逼视着她,嗓音像是锯木似的。 “我……”沈兰池逼着自己说出话来,“我不是。我是安国公府沈家的二姑娘。” 那大汉握皱眉,自顾自道:“你就是阮家的小娘子。” 说罢,他直直地朝着沈兰池走来。 “你……!你若是想要钱财,要多少我能给你多少!”沈兰池踉跄着后退一步,急急拔出了头上的发簪,横在自己面前。可她的发簪太小了,在那斧子面前便显得极为滑稽。 她在心底略有悔意。 她重活一世,对前世所发生之事了如指掌,笃定流盗报复一事不会在此时发生,却反而被这份熟知天机所害。谁又能料到,这辈子的事儿竟然与上辈子全然不同?! “钱财?”那大汉嗤笑一声,道,“你爹断了贵人财路,本就该死!现在再给几千几百两,也是没用!” 说罢,大汉便扬起那斧子来。 眼看着那斧子便要落下来,沈兰池心底巨震。 忽而,阮家那破破落落的大门又被人踹开了。这回,这年岁已久的木门终是承不住了,轰隆一声,带着一片木屑齑粉倒落在地。 只见一片蒙蒙夜色里,闯入个人影来。沈兰池还未看清他的脸,耳旁便传来一句话:“我今日不曾带剑来,你且闭上眼,把手借我一用。” 是陆麒阳。 没空去惊疑他为何在此地,她下意识地便选择了听从。 陆麒阳说罢,一手制住大汉握斧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握紧了她的手腕,狠狠朝前捅去。 “把眼睛合上。”他又如是说了一次,“别看。” 也不知他的力气有多大,竟叫那斧子一点儿都落不下来。他与那大汉的手臂压低又抬高,进了一寸、又退回半分,竟是谁也占不得上风。 僵持间,伴着噗嗤一声细响,兰池手里细细的簪尖儿便直直扎进了那大汉的胸膛里。手背一热,兰池只觉得似乎有什么软热的水滴飞溅了上来。 “狗娘养的玩意儿!”大汉发出一声痛嚎,胡乱挥起斧子来。 陆麒阳用巧劲利落错开大汉手肘,又以手刀干脆一击;咔擦一声脆响,那大汉的手臂便绵软垂了下来。 大汉愈发疯狂地低嚎起来,只是他虽干嚎得起劲儿,手却握不住东西了,只得让那染了血的斧头歪歪斜斜地落在脚边。 “陆麒阳……” 沈兰池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一会儿再说。”陆麒阳并无慌乱,声音极是从容。他自兰池手中取过那柄发簪,沉声道,“你簪尖朝上,但凡是有眼力的仵作,都能猜出这是女子所刺。你让开些,我再补些伤口。” 说罢,他半跪下来,小臂微动,将簪子反反复复刺入大汉的胸腹,动作极是利落,未有丝毫犹豫耽搁,像是已将此事练了千百遍一般熟悉。 借着刚爬上树梢的半点月色,沈兰池摈着呼吸,注视着他的面容。 她发现,陆麒阳的面色极冷。 就像是…… 就像是她嫁给陆兆业那一夜他的模样。 那时,他带着一队轻骑,与陆兆业在东宫外对峙,他的表情便如此刻一般沉得可怕。 第20章 夜巡归家 阮府之中,一片寂静。 陆麒阳伸手,探了探大汉脉息,见他已死,便伸手到他衣领中摸索。略一搜寻后,他从大汉内袋中掏出一封被血迹濡湿的信来,叠了起来。 兰池一直在旁,闻言不由惊道:“这是什么?” “伪造的书信。”陆麒阳将那叠为一小页的信放入袖中,口中低声道,“仿的是二皇子的手迹,致信江北流亡的匪寇一众。这封信若是让人看到了,那二殿下定然会极困扰。” 兰池心底微怔。 若是这封信真是仿的陆子响笔迹,那便是有人想把流盗案的脏水泼到陆子响身上。如此做法,能得益者,在这楚国内也不过一人——太子陆兆业。至于是谁动手…… 不知为何,兰池的呼吸陡然快了起来。 在她胡思乱想间,陆麒阳已进了阮家厅室。他走了一圈后,复又出来,捡起地上淌血的斧子,丢入院中一口枯井,道:“河间王也在此处,只不过醉得不轻。按照河间王的酒量,怕是明早醒来,就不会记得今夜所发生之事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吧。” 兰池回望一眼晕倒在地的阮碧秋,这才扯上腿软不已、说不出话来的碧玉,跟着陆麒阳匆匆朝外走去。 事已至此,想必阮家会明白该如何做方能得益。 夜色已深,街巷里并无旁人。两人匆匆行至河岸边。只见地上落了一柄不知谁遗漏的纸灯,微曳的昏黄光影照得一侧水波粼粼生光。几只趋光飞虫直绕着灯纱而舞,不知疲倦。 “你怎么来了?”沈兰池平复了心绪,立刻焦急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若是你出了事,又该怎么办……” 闻言,陆麒阳的面色忽而一沉。 “你也知道方才的阮家极是危险?”他用手抓住兰池的肩膀,手指险些扣进她的肌肤里去,“如果我不曾来,你怕是就要死在那歹人的斧下了!” 兰池失语。 “我……”她微垂了眼帘,听着耳旁淙淙水声,低声道,“我死了,一点儿都不要紧,可是你……” 她已经死过一回了,再死一次也无妨;可是陆麒阳不能死,更不能是为她而死。 “哪儿来的傻子?”他冷哼一声,道,“我去阮家,是在追查流盗一事。我有功夫傍身,别说只有刚才那一个人,便是再来十个八个,也能全身而退。你可以么?沈二小姐。” “那流盗案不是由阮迎和河间王在查吗?都说是江北流寇一路北上,入了京来,胆大包天犯下此案……”兰池想到这两天打听到的消息,说。 “若是真有那么简单,那便好了。”陆麒阳浅浅一叹,道,“那行凶者在之前可还与你说了什么话?” “他说……”沈兰池眸光微转,道,“说阮迎挡了贵人的路。” “你可知他口中的‘贵人’是谁?”陆麒阳问。 “是流寇之首?”兰池试探问。 “不,是你二伯,督课仆射沈辛殊。”陆麒阳道。 兰池眸光一动,低声喃喃道:“我早该猜到的。” “二殿下返京之日,马车忽犯癫病坠下崖去,此事亦是沈辛殊所谋划。若那日,你我二人皆未去迎二殿下,那恐怕二殿下便已凶多吉少。沈辛殊这是一计不成,再成一计。”陆麒阳道。 兰池听着,心底恍然大悟。 前世的二殿下在返京路上摔下悬崖,去了半条命,许久不能理事,沈辛殊自然有空徐徐图之。而如今她重生了,不知不觉间打乱了沈辛殊的图谋,自然令这桩流盗案提前发生。 “你……”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恼道,“原来二殿下返京那日,你就知道了我二伯的图谋?我知道二伯不是个好人,可你竟然也傻傻地跟着二殿下坐上了那架马车,那不是找死吗?” “我和二殿下都是武人,当然经得起折腾。”陆麒阳横叠双臂,居高临下道,“你难道没听过一个说法,叫做‘打草必惊蛇’吗?” 就在此时,原本寂静的街巷里忽然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又有几束昏黄灯光四处乱扫。那脚步由远及近,伴着嘈杂的大呼小叫之声。 “快搜!犯人应还未走远!” “竟敢在阮府犯事,真是胆大包天!” 眼看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陆麒阳扯下身上沾了血迹的外袍,对兰池道:“把手给我。” “你做什么?”她小声紧张道,“我们快些跑吧……” “把手给我。”他又道,声音决然。 兰池无法,只得把手递了过去。陆麒阳用外袍一角擦去了她手上血迹,再用衣服从地上包了块石子,裹成一团,朝河里丢去。那血衣“咚”的一声落入河水中,倏忽便沉了底。 兰池这才注意到,方才用簪杀人时,他挡在自己身前,竟叫她的衣服上一点血迹也没沾着。 “一会儿,有人来了,你便这样说。”他俯在沈兰池耳旁,低低地说了些什么。 兰池听着他的叮嘱,微蹙了眉,言语间微微犹豫:“这……可是……有些太……” 正当她踌躇之时,却觉得耳垂上微微一疼,竟然是小世子趁着在她耳旁说话时,轻咬了她一口。温温热热的,让她心底躁动起来。 “……你!”兰池瞥他一眼,低声说,“从前怎么不见你胆子这么大?” 言谈间,那伙京畿卫兵已提着灯赶了过来。为首的士长见到面前二人,心里已有了几分思量——这位小姐一身锦衣,身后还跟着丫鬟,想来是个大家女儿;而那裸着上身、衣衫不整,又嬉皮笑脸的男子,则是鼎鼎有名的镇南王府世子爷。 只要是夜里当值的,总能逮着这位世子爷醉了酒晚归,或是赌输了被赶出赌坊的盛景。 “世子爷,您这是……”士长压低了灯笼,小声道,“附近出了事儿,您这个时辰在这儿晃悠,小的也不好做呐。更何况,您旁边这位……” “不用说了!我都招了!” 陆麒阳爽快道,“是我纠缠着沈二小姐没错!是哪个忠心丫鬟报的官?该赏!” 他这一阵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倒让士长琢磨出了面前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再看那位“沈二小姐”,云鬓微乱、面带厌弃之色,正一个劲儿地朝后躲呢,士长愈发笃定了心底的猜测。 想必是镇南王世子在此纠缠女子。 不愧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 “我可没叫丫鬟去报官。”兰池恼道,“你输光了钱就罢了,身上竟连件衣服都不剩!你要是没钱,找下人回去取便是,何必纠缠着我?半两银子都不会给你!” “我这不是把小厮也押做了赌注么?”陆麒阳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让士长都有些同情起这位沈二小姐来了,“我输掉衣服,那也是常有的事儿,不信你问这老张头。”说罢,他就来拍士长的肩。 “爷,您认错了!”那士长连忙道,“张大哥今晚不当值,我是胡大铁。”顿了顿,胡大铁又小心翼翼道,“这附近出了桩命案,小的奉命办事,还请您二位跟着一起走一趟。” 眼看胡大铁的人便要围上来,夜色里忽而传来一道沉稳嗓音。 “奉谁的命?” 几人扭头一看,不知何时,石桥那头竟停了一抬乌金舆顶的皂帏大轿。轿帘半撩,露出稳坐其中的一道人影来。那男子玉冠霜衣,面容英挺,通身天家贵气,原是二皇子陆子响。 “二殿下?”陆麒阳转了身,颇有些讪讪,道,“未料到竟又让二殿下抓到我这狼狈的样子……” 胡大铁何时见过这等阵仗?立刻软了腿,携几个手下行了大礼,道:“乃是奉头儿……是奉京畿总卫司长之命……” “陈家的老大么?罢了。”陆子响摩挲着手上翠绿的扳指,慢声道,“镇南王世子今夜与我同游,分开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左右是没空去犯事儿的,让他走吧。” 说罢,他视线微斜,扫过沈兰池面容,复又收了回去。不待胡大铁回答,轿帘便落了下来,遮去了陆子响的身影。几个轿夫抬起轿子,转了身便走。 二皇子发话,胡大铁怎敢不从?他抹了抹额上冷汗,对陆麒阳点头哈腰道:“小的方才多有冒犯,还请世子爷大人大量。”说罢,又命身后人敞开路来,好令两人出去。 “诶,胡大铁。”走了几步,兰池扭头,对那士兵长道,“你送我回府去。我怕这镇南王府世子又来纠缠我,路上还是带些人比较放心。待我到了家,你去我娘面前给我做个证,记清楚了么?” *** 兰池回到安国公府时,府里早是华灯尽上的时候了。她本以为沈大夫人已在门前不耐地踱步,等着说教她,却没料到这次家门口空空如也,并无她那唠叨娘亲的身影。 她带着丫鬟进了母亲的院子,却听到母亲房里传来一个女子说话的声响。 “文秀,你和我什么交情?这等小事,也值得你特意请我来言谢?”这女子的声音甚是飒爽,透着一分叫人心底敞亮的明快。 原来是沈大夫人的闺中密友,镇南王妃谢英鸾。 “阿英,到底是你家儿子又救了兰儿一回,不谢可不行。”沈大夫人季文秀道,“且今日我叫你来,也只是顺道让你来品一品这南边供上来的青柑。对了,世子爷年纪也不小了,这两年可有相看过……” 红雀守在沈大夫人屋子门口,原本昏昏沉沉的,头一点一点,好似快要睡过去了。一抬眼间,乍看到兰池的身影,惊呼道:“二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这一声呼喊惊动了屋里人,前一刻还在和镇南王妃品贡柑的沈大夫人,下一刻便推门冲了出来,也不问什么“相看媳妇儿”的事儿了,冷着脸对兰池道:“哟,不着家的小雀儿竟然还知道回来啊?” 胡大铁见到眼前这贵夫人,又想到此处乃是安国公府,立刻明白自己的用处了。 “这位小姐乃是在路上被镇南王府的世子纠缠住了,这才慢了归家的脚步!”胡大铁连忙道,“小的可以作证!” 沈兰池没还来得及让胡大铁改口,听闻此言,直想直接昏死过去。 “麒阳这么能耐了?”镇南王妃从屋里头跨出来,贵气的面容上挂着一抹冷意,“我还道先前的满京流言,只是旁人以讹传讹罢了,未料到我这儿子竟敢真的纠缠起兰儿来!”顿了顿,王妃怒气冲冲道,“兰儿你放心,我必然会管教好他!这就回去告诉他爹去!” “等等——”沈兰池连忙喊。 王妃风风火火的,也不拿那沈大夫人的贡柑,提着裙摆儿二话不说便出门去了。可以想见,镇南王要是知道了这事,怕是又要对着陆麒阳一顿狠揍。 兰池在心底,为陆麒阳默哀。 第21章 太子侧妃 镇南王妃一走, 沈大夫人便唉声叹气起来。她伸手戳了一下沈兰池的额头,道:“我还道怎么突然去听起了戏,原是又去招惹世子爷了。要说你想看哪家戏班子, 请到府里来便是,又何必眼巴巴地跑去那登云阁?” 顿了顿, 沈大夫人愁着眉眼, 又道:“若是你真要嫁世子爷, 也不是不可,只是你爹那儿……不好说。你也知道你爹的脾气, 旁人向来劝不动他。” 兰池闻言,道:“娘, 太子殿下并非良配。若是将女儿嫁给太子殿下,娘日后再后悔了, 那便来不及了。”话语之间,颇有小女儿撒娇之态。 沈大夫人一怔, 立刻想到陆兆业与阮碧秋趁着寿宴之时在府里拉拉扯扯的事儿来, 顿时心有不快。她定了定神,小心说道:“你浑说的什么话?太子殿下乃是人中璧玉, 又岂会非你良配?女儿家, 还是少逞些嘴上之利才好!” “等着看便是。”沈兰池却不疾不徐道。 看她如此笃定, 沈大夫人一时无奈,只得摇了摇头。 母女两说了一会儿话, 兰池便回馥兰院休息去了。 刚到房里, 碧玉便扑通一声, 在兰池面前跪下了,低着头抽抽噎噎的。 “碧玉,你这是怎么了?”兰池连忙去扶她手臂,“快些起来。” “小姐……今日小姐遇险,碧玉为人奴婢,却一点儿都经不得事……”碧玉抹着豆大的眼泪珠子,哽咽道,“您还是将奴婢发卖出去吧。” 兰池失笑,道:“我还以为你说的什么事儿,原来是阮家的那事儿。你不过一个小姑娘,又哪见过这样阵仗?吓到了也是正常。” 说罢,她便打发碧玉下去休息了。 碧玉与她一块儿长大,便如姐妹一般,她不至于因为这种事将碧玉发卖出去。 碧玉受惊至此,她又何尝不是?一晚惊心动魄,她还要在旁人面前故作镇定,如今早已是精疲力尽。待拆了发髻、沐浴梳洗后,她便躺下了。 帏幛外的灯火已熄,房里静悄悄化作一团乌黑。 她起初安安静静地躺着,可是一阖眼,于阮家所发生之事便陡然占据了她的脑海。那染血的斧子、四散的尸躯,便如幽魂般在她眼前徘徊着,叫她一点儿都不敢闭上眼睛,生怕背后陡然出现了前来复仇的亡者。 她翻来覆去的,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了子丑的更声,声音也凄凄凉凉的。这么晚了,可她仍旧心底惶惶,难以入眠。 最后,她索性披衣起了身,悄然走出了卧房。值夜的绿竹在外间睡得沉沉,一点儿都没发觉她家小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听到那极轻的脚步,她只是在睡梦中推了推矮枕。 夜里的安国公府极为寂静,间或传来几声夏虫低鸣。二房那头有几许灯笼光在晃着,不知是哪一位主子还不曾入眠。月华清然,洒满庭院,一庭月光如水光。 兰池走到了馥兰院的墙边,弯腰从地上捡了块石子,朝墙对头丢去。她本是不抱希望的,只是出来散散心罢了。可谁料,墙对头竟然也扔回来了一块小石头。 “陆麒阳?”她贴近墙壁,小声地问,“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么?” “……我爹罚我提水桶呢。”墙那头传来一道闷闷声音。 想来是镇南王妃告了状,这才让小世子沦落到了这个下场。 想到此处,沈兰池不由噗嗤轻笑出了声。 陆麒阳自然也听到了她的笑声,登时恼了起来:“你还笑?” 他说罢,兰池就听到“哗啦”一声响,好像是他丢了手里盛满了水的木桶。 也不知那水泼到了何处? 没一会儿,陆麒阳便利索地翻过了墙头来,直直落到了她的面前。 “我早该知道,你就是这么没心没肺的丫头。”他冷眼说。 兰池看到他的身影,微微一惊。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现在的狼狈模样——他还是从阮家逃出来的那副阵仗,没穿外袍,裸着半身,只是那修长匀韧的身体上添了几道新鲜的鞭痕,看着便叫人生疼。 “你这伤……”兰池唇边的笑容渐渐隐去了。 “我爹打的呗。”陆麒阳不以为意,语气轻快,“小爷我倒是习惯了,不怕疼。” 沈兰池默了一会儿,拽住他的手,直往自己闺房里扯去。 “做什么?”陆麒阳一惊。 “你进来!”兰池道,“脚步轻点儿,免得吵到了绿竹,回头又把我娘招来。” 兰池进了碧帷里头,一手举着一盏小纱灯,另一手在酸梨木的大柜里轻手轻脚地翻着,没一会儿,便找出些青瓷底的瓶瓶罐罐来,又转身对陆麒阳道:“这是我祖父折腾的生肌润肤膏,抹在身上,包准你一点儿疤都留不下,整个儿白白嫩嫩的。” 听到她这般说辞,盘腿坐在榻上的陆麒阳失了笑,低声道:“白白嫩嫩?我又不是小姑娘,何必讲究这么多?” “你不讲究,我还讲究呢。”沈兰池口气微带不屑。 她将纱灯搁在床榻边的八宝架上,就着豆芽似的火光,旋开了手中的瓶罐。青葱似的指尖沾了一小团滑腻如脂的细嫩膏药,再落到了陆麒阳的身上。 陆麒阳不说话了,也不动了,手搁在膝盖上,便这么安静地看着她。 他平常总是一副轻浮作态,走路行事也是吊儿郎当的纨绔姿态;可真要脱了衣服,他却有一身武人的瘦削紧实,通身上下竟一寸赘余都不曾有,便如一匹四肢修长的野兽似的。若硬要说何处有所不足,那便是他的双臂与腹背上都爬着或深或浅的疤痕,触目惊心。 “你爹下手可真狠。”沈兰池喃喃道。 “我爹在军营里粗野惯了,把从前在南蛮边的那套也搬来了王府里。可偏偏我娘也是武将家里来的,一点儿都不拦着。”提到与自己向来脾气不对头的父亲,陆麒阳语气微带不屑。 继而,他拱了过来,用额头去蹭兰池的脑袋,笑嘻嘻道,“好兰兰,除了你,这世上可没人心疼我了。” 他像只等着主人家摸脑袋的看门犬,胡乱蹭个不停。如此一览,兰池没法好好上药。她想说上他一两句,可一抬眼,便瞧见一副别样光景—— 世子爷的面颊被那豆大的火苗映着,生出暖人的昏黄色来,一双含着笑意的眼,便如那含了水珠子的育沛金珀似的。也不知佛前铺地的七宝,有没有这双眼十二分之一的亮堂? 兰池愣了一会儿,手劲不知不觉就重了一分。继而,她口中低声:“我也不心疼你,一点儿都不。” 陆麒阳吃痛,险些呼出声来。她顿时警觉,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外间,见绿竹没有被惊动,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这人呀……”她用指尖反反复复挠着他胸膛处的一处旧伤,低声叹道,“要你闭嘴安静些,怎么就这么难?” 怎么就……这么难呢? 真难。 说罢,她仰起头来,用双唇堵住了世子未出口的话。 她没握紧手中的小瓷瓶子,一个不小心,便松手让其落了下来。好在陆麒阳稳稳一接,这才不至于让这个瓷瓶子在地上摔成碎片。 她的手得了空,便攀上男人的脊背去,慢慢摩挲着他的背骨。一小节、一小节,如抚易碎器物。待指尖掠过他尾骨处微微凸起的疤痕时,细长的手指便轻轻一颤。 两人交缠的影子投在墙上,微晃了一会儿。旋即,他低了头去,安安静静地抱着她。 “现在你信了?”沈兰池挑眉,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后背,“信我不想做太子妃,只想嫁给你了?” “我信了——”他在她耳旁低声地说,“我不打算把你让给旁人了,无论是陆兆业,还是陆子响。” “你还想过将我让给陆子响呐?”沈兰池的手指戳得重了一些。 “那陆子响也天天偷着瞧你,你没发觉?”陆麒阳问。 “他看不看我,关我什么事儿?”她有些奇怪。一会儿,她低垂了眼帘,悄声说,“我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想到今夜在阮家遇到的事儿。……有些怕。” 陆麒阳用手指撩起怀中女子的一缕发丝,道:“我陪着你就是。” 说罢,他举起那搁在八宝架上的纱灯,一口吹熄了。 漆黑的夜色复又笼下来,将他的人影都匿去了。沈兰池摸索了一下,握到他的手掌,便安心地躺入薄被里头去了。虽眼前是一团漆黑,可她掌心里却是实实在在的一片暖洋洋。 “世子爷,奉劝您一句,别在这时候打什么歪主意。”她在夜色里悄悄一笑,舔了一下唇角,道,“不然,我会比您更横。” *** 次日,沈家二房。 主母肖氏所居的宁禄居里,草木披芳,新叶垂碧,一径青石子路被洒扫得光润无尘;雕了八副流云样的抹漆大门旁,守着两个婆子。另有几个好事丫鬟,正聚在檐下窸窣而语。 虽只是几个洒扫的二等丫鬟,可这几人却一身气派崭新,和那小户商家的女儿比来也毫不逊色。 “可听说了吗?大少爷房里的春喜呀……” “这已是不知第几个了!” “谁让她整日卖弄风骚?合该如此……” 几个小丫鬟正窃窃讥笑着,守在门口的婆子便瞪了她们一眼,道:“夫人还在里头呢!闹些什么?” 顷刻间,那些小丫头便闭口不言了。 须知这二房的月银比别处都高些,二夫人虽为人刻薄,却从不愿意落了派头,给的赏钱总是最风光有面子的。以是,这几个丫鬟都想一辈子留在这宁禄居里。 一门之隔,二房的庶女沈苒正垂着头坐在肖氏的凉榻前,小心替嫡母垂着腿。 宁禄居里宝香氤氤,肖氏的几个丫头都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肖氏偶尔低头,看到沈苒那截嫩生生的细细脖颈,便不由想到沈苒那同样弱柳扶风的姨娘来,心底立即便有一股无名火起。 “你是泥巴捏的人?”肖氏没好气道,“手劲怎的那么小!说出去了,人家还道是我这个做嫡母的苛待了你,没管够你的吃喝。” 肖氏一见到沈苒,便极是来气。想她肖玉珠要强了一辈子,竟在过门才没俩年时,便不小心让一个丫鬟爬了夫君的床,还顺顺遂遂地生下了沈苒这个玩意儿来。当了姨娘后,那贱婢更是终日搔首弄姿,招引得沈二老爷时不时歇在她房里头,又如何不惹人心烦? 姨娘有二老爷护着,她磋磨不得,那小小一个庶女沈苒,她总能磋磨了罢? 沈苒被嫡母挑剔了几句,却嗫嗫不敢多说,只是更仔细地替她捶腿。 肖氏见她跟个闷葫芦似的,三棍子敲不出一口气来,心里也有些无趣,便一扬手,不耐道:“成了,你先回去歇着,少在我面前晃悠,平白给人添烦。” 沈苒微垂了脊背,应了声“是”,小步退了出去。 恰在此时,肖氏的大丫头蓝田从外头回来。她凑到肖氏耳旁,低声嘀咕了些什么。肖氏听罢,蹙眉道:“不就是个丫鬟?粗手粗脚的,能有多娇贵?受伤了,养着便是。” 顿了顿,肖氏又有些不安,喃喃自语道,“不成,如今正是庭康选官的关节眼儿,可不能闹出事儿了。”她招手叫蓝田更凑近些,与自己的贴身丫鬟耳语了一阵子。 蓝田听了,领了命,复又出门去了。 肖氏叫另一个丫头替自己整了钗环,姗姗出了宁禄居,朝着沈二老爷的书房去了。待扣了门后,她入了书房,笑脸相迎,问道:“老爷,庭康的那事儿……” 沈二老爷沈辛殊闻言,微一蹙眉,道:“再说罢!如今大哥正恼着,一时半会儿也不愿去办这事儿。” 肖氏气结,揪着帕子,怨怼道:“大哥近来这是怎么了?从前他时时刻刻记挂着老爷您的恩情,如今怎么反倒做起了个忘恩负义的人!眼看着七月便要选太子妃,可桐儿的事迟迟没有着落便罢了,怎么如今替庭康选个官也不成了?” 肖氏本指望着沈二老爷帮着自己,可沈二老爷却狠狠拍了一下桌案,惊得肖氏差点跳了起来。 他怒道:“还不是要问你做了什么好事!我虽救过大哥两次,可这恩情也是经不起折腾的。你让侄女儿在天家面前丢了脸面,又落了水,莫非你真当大哥什么都不知道!他拦着嫂子不借机折腾你,便是对你格外开恩了。” 肖氏想到刚嫁来沈家时,嫂子沈大夫人那副雷厉手段,忍不住向后瑟缩了一下。随即,她马上把绣帕按上了眼角,假模假样地哭了起来:“哎哟,老爷呀,这还不是为了桐儿?大哥迟迟不给个准信,我这个当娘的,也只能自己咬咬牙替桐儿铺路了!” 想到太子妃一事,沈二老爷也颇有些头疼。 安国公府里只要挑一个女儿嫁给太子便好;不是兰池,就是桐映。沈二老爷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借着当年救命之恩,让沈大老爷答应将沈桐映嫁给太子。 只是这事,他提了有快一年,都不见沈大老爷松口。近来,京城中还有流言说安国公府要将长房嫡女嫁给镇南王的,让沈二老爷极是摸不着头脑。 也不知道大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最怕的,则是…… “怕就怕,大房那头改了主意,不打算跟着太子了。”沈二老爷想到阮家那事儿,心底便满是惑意。 沈辛殊与江北流寇,书信往来已久。 有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儿,他便让这些流寇去做,再扣个“窃贼”的名头,好瞒天过海去。阮迎与他于官场积怨,他本想与熟悉的流寇通了口风,让阮迎尝个教训。可那挑好的流寇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当夜,连带着那封仿造的二皇子书信也不见了。 能有这般本事的,恐怕也只有那对他了如指掌的大哥沈辛固了。 太子殿下可是安国公府未来的指望,太子与沈家从来都是捆在一块儿的。若要这绳子在哪日松开,也只有太子殿下知道了那事儿…… 沈辛殊的心底,陡然没了底。 *** 过了几日,京中忽然隐隐有了一道流言,说河间王与阮迎有了口角之争,遂醉后操戈伤人,以至于阮家死伤甚多。这消息本被压得死死,百姓一点儿也不知情。可不知是谁漏了点口风出来,流言转瞬间便铺天盖地满京皆是,街坊巷口,皆有论及。 若是那河间王出来吱一声,撇个清倒也罢了;可偏偏天家人对着这事遮遮掩掩的,从不提起,河间王也是闭门谢客,称病不出,只当这事儿没发生。如此一来,此事反倒引来了百姓的不平。越是遮掩,便越是如此。更何况阮迎出身寒微,平素办案理事官名颇好,甚得百姓爱戴。 皇宫之中,自然一片忙乱。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又过了小半月,待那流言甚嚣尘上之时,阮迎竟现了身,说京中流言皆是无稽之谈,此事不过是流盗伺机报复罢了。先前自己重伤缠身,拖累了河间王清誉,多有愧疚云云。 百姓闻言,怨声渐小。 同月,楚帝提拔阮迎长子阮涛,又为太子陆兆业定下侧妃阮碧秋,以示抚恤。此等仁爱之行,转瞬便扭转满朝嘘声。京城上下,皆称赞起楚帝的宽范厚恤来。 陆兆业得知此事时,已是尘埃落定的次日了。 东宫的书阁内,金顶香炉熏烟细细,龙脑沉香萦着书卷墨气。数列藏书,皆精心编秩,无有素蟫灰丝之流,足见主人之爱重。当中的藏书壁上悬着一轴山水图卷,画的是一片寂寥荻花洲。 陆兆业挑起画轴,露出藏在其后的暗格来。只见暗格上设着一道金表牌位,上书“应氏采芝之位”。他刚想去挑根香烛,便听到书阁外有人求见,便重正了画轴,命来人入内。 来者乃是乾仪宫的宫人,他与陆兆业密语几句,陆兆业随即面色一变。 “孤要去一趟慈恩宫。”他一撩衣摆,大步向外跨去,剑眉紧皱,“父皇怎不与孤事先商量此事?” 那宫人跟在陆兆业后头,不敢吱声。看得面前的太子殿下一身匆忙,他心底却是另一个主意—— 他虽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何事,可自己好歹也是日夜守在乾仪宫的老人,多多少少还是能猜到些的。事关天家颜面,河间王又与陛下感情甚笃,陛下自然是会竭力盖过此事。一个太子侧妃之位,又算的了什么呢? 陆兆业到了慈恩宫,不等丫鬟通传,便大步入了殿内。沈皇后正坐在矮脚小几后,面带微愁。不过,虽眉染轻恙,可她依旧着一袭榴色华服,髻间簪金别玉,丰容盛饰,一如往昔。 “太子来了?”沈皇后抬起头来,愁意更甚,“母后知道你是为何而来。只是这阮氏乃是你父皇定下的,母后也不好退了人家……” 陆兆业行至漆窗前,面容如覆霜雪,口中道:“母后,若是要先纳这阮氏,只怕沈家人不会同意。” ——且那沈兰池…… 她是何等女子?怎会容得下侧妃? 这话说到了沈皇后心坎里,她顿时唉声叹气了起来。 也不知乾仪宫那儿发生了什么,竟让陛下生生给太子塞了一个侧妃来。 如此一来,她要如何和安国公府交代?在娶正室之前便纳侧妃,换做是楚京之中的任何一位贵女,恐怕心里都过不得这道坎。退一万步说,哪怕兰池安安稳稳地嫁了过来,日后也要在宫里被嘲得抬不起头来。 她那侄女儿何等心高气傲,又岂会愿意蒙受此等奇耻大辱? 想到从前太子对沈兰池不闻不问的行径,沈皇后就气得胸口发闷。她道:“现在知晓兰儿的好了?从前你对人家冷心冷肺的,如今出了这事儿,兰儿怕是不会愿意再嫁你。” 陆兆业攥在袖中的手微一握紧。 漆窗外有一片静湖,只是那如镜湖面却抚不平他心底怒意。陆兆业甩了袖,冷声道:“母后,莫非儿臣非得娶那沈兰池不可?” 说罢,他如来时一般,面带寒意地出门去了。 “太子……太子!”沈皇后急急地唤了两声,可陆兆业却不曾回头。 她只得自己幽幽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沈皇后知道,是自己急了些。陆兆业为人孤高,最不喜的便是旁人对他指手画脚。这娶妻一事,若是逼得太急,反而会适得其反。 想到那初冬就要过门的阮侧妃,沈皇后心底便是一阵恼。 唯有沈家的女儿嫁给陆兆业,方能巩固她背后安国公府的地位,也能助她坐稳后位。虽此事有些对不住那千里挑一的侄女儿,可也只能让她委屈一下,嫁过来再说了。 让她熬上一熬,日后成了国母,那便有享不尽的福气了。 “来人。”沈皇后正了下髻上凤簪,道,“替本宫书个帖子,叫安国公府的二小姐来慈恩宫小住几日。” *** 皇后的帖子到了安国公府,沈大夫人却不大想接。 她知道自己这个皇后小姑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因此更不愿意让兰池入宫去。 沈大夫人并不知悉这阮家与陛下之间的门门道道,只知道陆兆业与阮碧秋有牵扯在前,如今又要在迎娶正妃之前纳侧妃。 此等行径,只要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做不出来,更何况是当今太子? 她刚想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了慈恩宫的宫人,沈大老爷却在这个时候来了。听闻沈皇后要兰池入宫去,沈大老爷便对兰池道:“还不快去收拾衣服?”竟是打定主意要兰池到慈恩宫里去住几日。 沈大夫人心有怨气,忍不住道:“老爷,那太子也太不像话了!有哪个有头脸的人,会闹出这等笑话来?且不说那侧妃出身寒族,单是提前纳妃一事,便足叫人心寒!又不是那续弦填房之流,竟然做出这等不合礼教之事来……” 沈辛固默了半晌,慢声道:“不可妄议天家。” 他这话说的极稳,像是根本不容人反驳。 沈大夫人气结,瞪了沈大老爷一眼,拧着手帕走了。沈兰池追在母亲身后,扯了扯她的袖口,乖巧道:“娘,女儿到宫里去住几天便是了。皇后娘娘可不是旁人,是女儿的亲姑姑啊。” 听到她这懂事的话,沈大夫人心底微微一绞。 那皇后娘娘确实不是旁人,可若将心比心,皇后如有亲生女儿,又怎么舍得将其嫁给这样一个男子呢? 沈大夫人怜爱地摸了摸兰池的脸颊,轻声道:“从前娘也觉得太子殿下是个良人,可如今娘不这么觉得了。”继而一叹,并未多言。 她也只是如此一说而已。 即便知道太子不是个好夫婿,那又如何呢?只要安国公府还要向上爬,安国公府的姑娘便得嫁入东宫去。不是兰池,便是那二房的桐映。到时候入了宫,被那些娘娘、公主们嘲得做不了人,眼泪又该往哪儿吞? 沈桐映…… 想到此处,沈大夫人的心思忽而微微一动。 “兰儿,你先回去歇息吧。”沈大夫人催她,“娘心里闷得慌,去找你二伯母说说话。” 兰池向母亲告退,回自己院子里了。 ——入宫? 她当然是要去的,毕竟她还有自己的事儿要做,可不能因为陆兆业在宫中,便临阵溃退了。 入了夜,她本想梳洗后便睡了,可坐在窗前时,她却借着月光,瞥见一道身影在馥兰院外反复踱步、踌躇徘徊。那人一副犹豫不绝模样,原是她的父亲沈辛固。 兴许是因着不在人前,沈辛固卸了平日那副威严作态,显露出一分老态来,鬓间早染的霜白色,被月华洗练得越发刺目。 他反复踱了一阵子,偶尔抬起头来,望向馥兰院的方向,似在喃喃自语着什么。许久后,他对着空空如许的庭院长叹一声,倏忽挺直了脊背,漫步似地离开了。 自始至终,兰池也不知道父亲本想对她说些什么。 她在窗前坐了一阵子,忽而想起一桩事来。 从前自己因落水而高烧不退时,沈家的人轮流来探望她,上至那刚刚做了皇后的姑姑,下至二房的堂兄,全想着法子来关照她。独独只有父亲沈辛固,从未在她病榻前露过脸。 只是偶尔,她会在睡梦中听到娘与何人在交谈。来者总是简声短语,只问两三句话,多是“病情如何”、“可有好转”,又或者干脆不语,只留娘一个人在那儿,似喃喃自语般唠叨不停。 那时,年幼的兰池曾问过沈大夫人,为何爹爹不来看望她,可是她又在哪里惹怒了爹爹?沈大夫人只笑不语。过了好半晌,沈大夫人才道:“你爹呀,是个不会讲话的闷葫芦。这葫芦里装着什么,你娘至今还没摸透呢。” 也不知过去了如数多年,她的娘亲可有摸透这口葫芦里装了何物? *** 次日,宫里头的马车到了安国公府门口,接了沈兰池入宫。 慈恩宫半打了透风的竹帘子,风一动,满园舒香便越过那粉墙朱瓦,溢满椒室。 虽太子忽而多了个未过门的侧妃,可沈皇后面上却没有分毫不对,该笑便笑,该柔便柔。堆翠攒金的发髻上,南珠凤簪依旧惹眼非常。簪上垂下寸许长的坠珠,颗颗都熠熠生光。 “兰儿,近日南边贡上来一匹云鞘绢,是极好的料子,我看着便衬你。”沈皇后笑意盈盈,叫宫里的侍女取来衣料和量尺,道,“姑姑知道你自小就爱这些物什,便想给你做身新衣。” 宫女捧来了那贡绢,只见这月白洒朱砂的料子果真是织工精巧、如转流云,让女子移不开眼去。沈兰池眸光微亮,爱不释手地抚了又抚,口中赞许非常,却一点儿都没提那阮碧秋的事儿。 沈皇后见兰池满心都铺在那衣料上,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想来,兰池还是想要她头上这支凤簪的,以是,才绝口不提太子提前纳妃一事。 “皇后姑姑,”兰池看完了那云鞘绢,将手从柔滑似水的衣料上收了回来,状似无意道,“兰儿想问一件事儿……这事儿,兰儿已想了许久了。” “你说便是。”沈皇后倚在美人榻上,笑面轻柔。 “先德妃娘娘……”沈兰池慢悠悠问道,“可是犯了什么错?” 沈兰池的声音极是漫不经心,她的眼光甚至还流连在那衣料子上,不曾旁移。可正是这么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却让沈皇后那端庄的笑颜略略一僵。 继而,她抚了下耳旁翠绿玉珠,款声道:“哪个宫女敢在你面前嚼舌根?真是无稽之谈。”说罢,她的眸光在四下锐利一扫,叫那些侍奉的宫人都低垂下头来。 “倒不是哪位宫人胡说八道……”兰池坐到了美人榻旁,对沈皇后道,“我看兆业哥哥总是偷偷摸摸在书阁里祭拜先德妃娘娘,这才想着,是不是先德妃犯了什么过错,才让兆业哥哥都不敢光明正大地为先德妃娘娘设灵位。” 沈皇后闻言,呼吸微微一乱。 她眸光略显不安,戴着玳瑁鎏蓝护甲的手指胡乱地拨弄腕上手钏,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来。 好一会儿,沈皇后才扯出一个笑来,急急道:“先德妃乃是因为产后体弱,这才去了的……至于太子他……这,想来是因为孝顺又心诚,这才在触手可及处设了个灵位。” 沈兰池作恍然大悟状,道:“是兰池乱说的,还请姑姑不要放在心上。” “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沈皇后道。 忽而间,砌着水磨方砖的地上传来叮当一声轻响,竟是其中一枚金手钏被沈皇后不小心掰松了,从她腕上滑落下来,跌坠在地。 一旁垂首的宫女连忙过来捡拾起了那手钏,恭恭敬敬地捧至了沈皇后面前。 沈皇后盯着宫女掌心里的手钏,好半晌后,她陡然对那宫女喝道:“笨手笨脚的!也不知是谁教你这么服侍人的?”说罢,一把夺过那手钏,怒道,“还不快下去领罚?” 那宫女双膝一跪,颤着声儿说了句“娘娘恕罪”,便膝行着退了出去,小脸苍白。 待那宫女退出去了,沈皇后这才柔了嗓音,转向兰池,道:“你姑姑与德妃,从前可是再要好不过。”沈皇后的眼帘微微一翕,面上浮出追忆之色来,“姑姑与德妃娘娘同年入的宫,说是‘情同姐妹’也不为过了。只可惜,天妒红颜……” 久久一叹后,沈皇后复又紧紧盯住了兰池。 “兰池,你当真看见太子私设德妃灵位?”她问。 此刻,兰池忽而觉得,沈皇后不再是平日对她体贴有加、关切温柔的姑姑了,而是一位威风八面的六宫之首、一国之后。 沈兰池的唇边,慢慢绽出了一抹轻快笑意。 “是呀,就在兆业哥哥的书阁里头,藏在一副画后面呐。只不过那书阁平常不让人进去,我偷偷摸摸溜进去的。不然,我也是不知情的。”沈兰池道。 沈皇后眸光一动,护甲戳入了掌心之中。 “这事儿,万勿对旁人提及。”沈皇后道,“便是你爹娘也不可。若不然……兰儿,你怕是拿不到姑姑的凤簪了,也做不成沈家的下一个皇后了。” 第22章 两看生厌 沈兰池在慈恩宫里歇下了。 次日晨起, 沈兰池收拾梳妆,坐在了妆奁匣前。 她从前最爱金玉缠身、富贵流丽的打扮,因而这慈恩宫的妆奁匣里亦盛满了璀红璨绿的珠钗首饰。可自从她重生后, 她便只爱素净的打扮了。有时,她连梳妆都懒得, 干脆素面朝天就出门去, 美其名曰“清水出芙蓉”。反正无论她是否施了脂粉, 陆麒阳都看不出来。 沈兰池梳了个简单发髻,又拣了朵珠花压在髻间, 便打算去给沈皇后请安。此时,却听得宫女前来通传, 说沈皇后来了。 “姑姑来了?”兰池有些讶异,起了身来。 这大清早的, 是做什么呢? 真珠帘子被宫女打起,露出沈皇后雍容身影。她望着铜镜前的沈兰池, 假意埋怨道:“你年纪轻轻, 怎么这么爱素淡打扮?你从姑姑的私库里搜刮走的那些绫罗绸缎,竟是一件都没有穿上。” 沈兰池抿唇笑道:“既是皇后姑姑所赠, 兰池又怎么舍得用?当然是让李嬷嬷好好藏起来了。” “就你嘴巴甜。”沈皇后被她逗乐了, 掩着唇笑了一阵, 又道,“所幸姑姑给你拿了衣裳来, 快去试上一试, 让姑姑瞧一瞧。” 说罢, 沈皇后身后的宫女便捧上了一袭罗裙。 这湖碧色罗裙上细织了折枝纹的银丝,又在袖口处滚了一圈秀丽的累珠暗花,极是精巧,一看便知造价非凡。一同放在锦盘里的,还有一双莲青里衬的赤缠枝纹绣履,上头镶了一小颗明珠。这明珠虽比不得前世沈兰池出嫁时鞋上所嵌的那颗,却也是极为难寻。 兰池推拒了两下,拗不过沈皇后今日分外热情,只得老实穿上了。待她换罢衣服,沈皇后又从发间拔|出一把镶红宝的卷须翅曲钗,插|入她的发间,满意道:“不愧是安国公府的女儿。” 沈皇后一番叮嘱,又让宫女在兰池这儿摆了早膳,两人一同用膳。膳间,沈皇后问什么,兰池便答什么,显得极是听话。 但在沈皇后看不到的角落里,兰池却时不时用脚后跟磕一下凳脚——沈皇后给的这双鞋,好像稍稍有些小了。也许走个十几二十步,便会更合脚一些罢。 饭罢,宫女刚撤了筷箸,兰池便听到有人低声恭敬道:“娘娘,太子殿下来慈恩宫给您请安了。” “让太子到这边儿来,顺带见见他表妹。”沈皇后道。 “……”兰池在心底微叹一声。 难怪沈皇后这么急着打扮她,原来是陆兆业今日要来给她请安。沈皇后这是迫不及待地将两人赶到一块儿去,好创造二人独处的时机呢。 这样想时,一袭玄色身影已渐近了微晃珠帘。 “儿臣给母后请安。” 陆兆业微垂首,珠帘下漏出他衣摆上一片刺金线的绵延卷草花文,如泛金云。 “起来吧。”沈皇后虚虚一扶,美眸满含深意地打量着陆兆业的神色,见他神情淡疏如昔,她便重舒缓了笑容,道,“今日你表妹兰儿也在,太子不妨多陪陪你表妹。” 陆兆业蹙眉,眸光微抬,继而一怔。 入目的女子极是耀目,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却如那让人绵软的春水似的,足有一身浑然天成的浓稠艳骨,连沈皇后都为她的光彩所掩。 不知怎的,陆兆业心底的踌躇与抗拒尽数消弭不见了。原本冷淡的话语,到了喉间,却变为了“儿臣明白”。 沈皇后一直在打量着陆兆业,见他答应了,她不禁用帕子遮了嘴角,露出微微自得的笑意。 “本宫先回去了。你表兄妹二人许久未见,是该好好叙叙旧了。”沈皇后说罢,便领着宫女施施然离去。 待沈皇后走后,陆兆业忍不住再窥视了一眼那帘后的女子。 不得不说,他名义上的这位表妹,着实不愧“国色天香”四字。 今日沈兰池特意打扮成这副模样,想来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引来他的注意,好嫁给他为妻。 即使自己已要迎娶侧妃阮氏,沈兰池却还是愿意嫁给他。 想到此处,陆兆业的嘴边便有了淡淡嘲意。之前被沈兰池奚落所带来的屈辱感,尽在此时被洗刷殆尽。 “沈二小姐今日又要去何处闲逛?”陆兆业气定神闲地问道。 可是,那帘后的姑娘却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故作温柔娇涩地答话。 她甚至都不再如沈皇后在时那样,坐得端端正正、笔笔直直了,而是倏忽站了起来,像是一阵旋风似地冲过来,刷的撩开了那真珠帘子,盯着陆兆业,道:“太子殿下,你我二人若在一处,必会相看两生厌,不如咱们各走各的吧?” 陆兆业还未出口的话,就这样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必会相看两生厌?不如各走各? 她不是总缠着想嫁给自己吗?怎么如今反倒讨厌起自己来了? 沈兰池的话,让陆兆业心底有了些微怒火。他冷着面庞,道:“这是母后之命,孤不得不从。至于‘两看生厌’这等无稽之谈,还是少说为妙。” 沈兰池用手玩着那帘上的玉钩子,漫不经心道:“太子殿下,您是一定会厌了我的。与其到那时候闹翻脸,里里外外都折腾的不好看,倒不如现在各自回去,睡个回笼觉。” 此言一出,陆兆业反倒有了被挑衅的错觉。 他容不得沈兰池如此放肆。 “走罢。”陆兆业不理她“回去睡个回笼觉”的意见,往慈恩宫外步去,“今日天气晴好,不如去御花园中走走,也算是应了母后的意思。” 沈兰池抬头打量了一眼天,啧啧摇头。 再过一会儿,这太阳便要变的毒辣辣的,也真亏陆兆业狠得下心在大热天出门闲逛。 连着几日未曾落雨,满园绿树垂阴萎萎蔫蔫,没精打采地耷落着。日头刚爬上琉璃瓦顶,那枝间蝉嘒之声却已是极为冗长聒噪。太澄池上,立着几杆已干枯了的荷柄,光落落的。 沈兰池的鞋履不合脚,走的步子也慢。陆兆业须得常常回过头来,才不至于弄丢了她。 “那不是二殿下么?”忽然间,兰池身后的丫鬟喊道。 陆兆业闻言,顺着方向望去,果然见到陆子响正立在太澄亭中,不知在做些什么。 原本打着呵欠的沈兰池,忽然便精神了起来。 “见到二殿下,不上前打声招呼可说不过去。”沈兰池说罢,也不管陆兆业面色,兀自施施然地近了那太澄湖边的凉亭。 凉亭中,陆子响正将手中一副镯子对着日光仔细查看着,冷不防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婉转的“见过二殿下”。 陆子响微愣,立即辨出了来人。 他侧过身去,不由恍了恍神。 亭前的女子微扬笑唇,领下露出半抹酥雪似的颈子,若盈皎辉。 “先前兰池晚归,在中道被登徒之流纠缠,二殿下出手相救,兰池还未来得及道谢。”她眼帘半抬,春池似的眸子满流轻淡笑意,“今日恰好见着了,便来说一声多谢。” 陆子响想了好一阵子,才想到是陆麒阳赌输了钱,却去纠缠她的那事儿。 想来也是。 陆麒阳乃是陆家子弟中出了名的不上进。纵是从小便彼此熟识,沈兰池必然是有些瞧不上陆麒阳的。也不知先前是谁想要害了她冰清玉洁的名声,这才在流言中将她和那陆麒阳掺到一块儿去。 陆子响正想说一句“无须言谢”,却听到陆兆业微寒的声音。 “我倒不知,你二人几时如此熟悉了?”他负着手,目光冷淡扫过陆子响面容。 陆子响不忙不乱,露出温和笑意,对陆兆业道:“弟与沈二小姐也不过数面之缘,皇兄无需多虑。” 陆子响虽说的落落大方,可陆兆业却并不愿尽数信他。陆兆业本就是个多疑之人,更何况面前之人,乃是陆子响。 “走罢,沈二小姐。”陆兆业微阖了眼帘,对兰池道。 “诶……”沈兰池却不愿走。她的目光扫过陆子响手上的那对镯子,慢声问道:“我看二殿下手中这镯子有些旧了,样式也不是时下流行的,可是前朝旧物?” 她的声音悠悠闲闲的,一点儿都不急,似乎她分毫没把陆兆业那句“走吧”听入耳去。 “沈二小姐喜欢?”陆子响微微一笑,将那副镯子托在掌心,递给她看,“这玉镯子确实是前朝旧物,水头极润,只不过养得不久,又不曾好好爱惜,有了一道裂痕。若是修以掐金丝,倒是可以补一补。” 兰池叹道:“真是可惜。这镯子甚得我心意。” “若沈二小姐喜欢,便送你了。”陆子响道,“待修补完了,我便差人送去你府上。或者你不爱掐金丝,觉得这裂纹无伤大雅,直接戴着也可。” “这怕是不成。”沈兰池眸光微转,余光瞥着身后那一袭玄衣,“我又怎能白白收二殿下的财物?兰池这便告退了。” 陆子响轻轻一笑,道:“实不相瞒,这镯子是麒阳找来的。我本想着,若沈二小姐喜欢,我便先赠了你,回头再给麒阳补点儿银钱。如今沈二小姐看不上这镯子,倒替我省了钱。” “哪儿的话?”沈兰池笑道。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兰池才向陆子响告退。 出了那太澄池,陆兆业的面色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一般的可怕阴沉。只不过,惹怒他的沈兰池全当什么都没看到,依旧优哉游哉地走着——她可是早就告诫过陆兆业了,她是一定会让陆兆业气坏的。 他自己一个劲儿地倒贴上来,怪的了谁呢? 而且呀,现在就气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办?难受的事儿,可还多着呢。 “沈二小姐,孤竟不知道你与二皇弟也相识。”陆兆业低俯着她,眼底满是冷意,“从前是镇南王世子,如今是二皇弟,日后还会有谁?” 沈兰池听罢,朝他妩媚一笑,道:“我和谁相识,与太子殿下何干?” 她笑起来,自然是极好看的,能叫她髻间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都陡然失了光彩。只不过她口中的话,却一点儿都不让人舒心。 她这话里话外,分明是要把她和他拨得干干净净。 一想到此处,陆兆业便觉得恼怒极了。他不愿去想这份恼是源于何处,只是陡然伸手去扣她的肩,口中沉沉喝道:“沈兰池!” 可惜,沈兰池溜得更快。 她一点儿都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竟提了裙摆,急匆匆地跑了。 陆兆业生气之余,不禁觉得有一分好笑。他可从未见过哪一位贵女,敢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疾跑的姿势来。 然而,更多的还是恼怒。 想到母后的叮嘱,他慢慢追了上去。 沈兰池走得快,一瞬便没了影子。陆兆业左右环顾了一圈,却只见得四下一片幽幽竹林,假山屋宇穿插其中,分毫不见人影。 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人,仔细一看,却是个歪冠垮衣、打着呵欠的陆家子弟,俊秀的面容挂着一副微倦的懒怠神情,原来是镇南王府的世子,陆麒阳。 他斜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像是刚被人从一场风流的大梦里惊醒,眼里藏着分不快。 “镇南王世子?”陆兆业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在此地做甚?” 他看着陆麒阳,心底轻嗤一声。 沈兰池何等骄傲,怎会看上陆麒阳这样不学无术、白日偷懒的纨绔子弟?真是无稽之谈。 “睡觉。”陆麒阳答地干脆,一手揉了惺忪困眼,“这大清早的,陛下就喊我爹入宫,还把我也给叫来了。困得要命呐。” “你可曾看到沈家二小姐?”陆兆业问。 “沈二小姐啊?”陆麒阳托着下巴,一副随时会昏睡过去的模样。他耷落着眼皮,想了好一会儿,才指着一个方向,道,“刚才似乎是看到了个女子跑了过去,急匆匆的,但我没瞧着正面,也不知道是宫女、是妃子,还是哪家的嬷嬷。” 陆兆业眸色微暗,不再多言,立即便朝着那儿去了。 陆麒阳用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看着太子殿下的身影远远走了,这才站起身来。 他转了个面儿,盯着大石块下露出的一角织银线衣裙,嘲笑道:“人都走远了,你还不出来?莫不是真的怕了我大堂哥?” 那一角衣裙动了动,继而,石头后传来了沈兰池艰难的声音。 “不……不是你兰大姐怕了……是……” 忽而,传来了啪叽一声响,一只镶着明珠的绣鞋腾空飞起,竟然直勾勾地挂到了树枝上。 “是我在脱鞋呢……”沈兰池终于扶着石头,单脚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四下望了一圈,最终,把视线投向了挂在树枝上的绣鞋,面色一凛,口中喃喃道:“糟了,用力过猛。” 第23章 信生风波 赤缠枝纹的绣鞋不偏不倚, 恰好挂在枝头,晃晃悠悠的。沈兰池伸手摇了两下,可这鞋却稳稳当当, 一点儿落下来的痕迹都无。 沈兰池把目光转向了陆麒阳。 陆麒阳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不会是要小爷替你把这鞋子摘下来吧?” “有劳了。”沈兰池脸皮的厚度实属一等一。 “得寸进尺!”他摇了摇头, 却还是捋起了袖口, 老实爬树去了。 树也不高, 不过一会儿功夫,陆麒阳便坐到了半人粗的树枝上。他伸手去够那挂在枝尖上的绣鞋时, 宽大袖口一晃,袖里飘飘悠悠落下一张叠起的纸张。 沈兰池弯腰捡起, 顺便瞄了一眼。 不瞄不要紧,一瞄便是一惊。虽只是匆匆一瞥, 可她却看到了许多了不得的东西——什么“我念陆郎,相思甚苦”;什么“蟾台隔千重, 我意随月光”;什么“泪浸衾枕不知拭, 只待描眉着红妆”。 真是好一封相思信! 陆麒阳拿了鞋从树上下来,见到她手里的那封信, 面色登时有些复杂。 “兰兰, 你, 你听我说……”他举着那只鞋,有些不知所措。 “说什么?”沈兰池面上不见怒意, 眼角眉梢反而都是笑。 “这信……不是, 不是写给我的。”陆麒阳道。 “哦?”沈兰池素手一折, 将信纸仔细叠起,凑到鼻下一嗅,悠悠道,“特地熏了蝉蚕香,可真是一位心细之人。也不知这位姑娘,心底是有多思念这‘陆郎’?” 陆麒阳咳了咳,试探问:“你气着了?” “我气什么?”她笑容依旧,“没甚么好生气的。” 她愈温柔,陆麒阳心底就愈没底。最后,他笃定道:“兰兰,我知道你这是生气了。你信我一回,这封信真不是给我的。也……也不是女子写的!真的。” 不是女子写的,难道还能是陆麒阳自己写来玩的?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虽这么想着,可兰池知道,陆麒阳八成是不敢出去打野食的。可他这副难得的拘谨模样实在是好玩,她忍不住想要多逗他一会儿。 “好,那我生气了,世子爷如何赔罪?”她笑盈盈地问。 “这……”陆麒阳的笑容微僵,小声道,“你待如何?” “也不勉强你!你仔细点,服侍本姑娘穿个鞋,本姑娘兴许便原谅你了。”说罢,沈兰池把脚一翘,衣摆一撩,坐在了那大石块上,一副等着服侍的模样。 陆麒阳瞧瞧手里的鞋,再瞧瞧她晃悠悠的脚,叹一口气,只能服软。 “我替你穿了这鞋,你消消气。”陆麒阳小声嚷道,“你怎么就不肯信我?我可是掏心掏窝地……哎,不,我是说,掏心掏窝地想当个正经人。” 他单膝跪了下来,一只手托起面前女子的右足。 她的脚背一片瓷白,犹如被吹开的雪。陆麒阳碰到她的脚时,喉结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滚,拇指情难自禁地顺着足弓弧度向下摩挲而去,绣袜便也随之褪了下去,露出脚尖上一抹冶艳的红,衬得她几近透明的肌肤愈显莹白。 “痒。”沈兰池缩了一下脚,细细的声音,像是在娇嗔似的。 “痒?”他重复了一遍,捏着她的脚,不让她缩回去。 “你听不懂本姑娘的话么?”沈兰池歪过头,眼底有一分挑衅,“还是说……你存心想要折腾我呢?” 陆麒阳愣了一下。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沈兰池将脚自他的掌心里抽了出来;取而代之的,则是微微扬起,用足尖滑过了他的胸膛。她的脚尖慢悠悠的,口中的话亦是慢悠悠的:“世子爷,兰儿可是说过的,您要是动了坏心眼,兰儿会比您更横些。” 这等挑衅…… 真是容易乱人心弦。 只是,陆麒阳却不声不响,如个柳下惠似的,兀自替她把袜子穿好,又把鞋套上了。 稳稳当当,分毫不乱。 旋即,他起了身,眼光微动间,似有一层难解深意。:“若不是现在是在陛下的地盘上,只怕你已经倒了大霉。” “倒的哪门子霉?”她无声地笑着,唇边的笑容满是甘美之意。 “你心里不是很亮堂么?”陆麒阳斜眼瞧她,道,“你不是早就招惹过我?登云阁那次。你自个儿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说罢,陆麒阳转身离去了。 沈兰池忍了许久,才能不笑出来声来。 ——看得着吃不着,想必他也难受得很吧。 *** 沈兰池和陆兆业闹僵了,那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自然不愿再与她多言。剩下的几日里,任凭沈皇后长吁短叹、一请二请,陆兆业也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来慈恩宫受气了。 沈皇后忧心忡忡,却无可奈何。 沈兰池要出宫的这日,恰好是外命妇入宫来拜见皇后的日子。沈大夫人领着承国夫人的封,沈二夫人则领着代郡夫人的封,自然都是要入宫来的。因而,沈大夫人让人带了口信,说是拜见完沈皇后,便与兰池一道出宫回府去。 慈恩宫里总有人来来往往,兰池嫌闹,便顶着日头躲到外头的园子里去了。顾忌着沈大夫人还要来寻她,她也不敢睡着,只是拿了一本杂书翻看着。 书叫《玄怪周说》,专录异事杂谈。她读了没几页,便听到面前传来一道细碎脚步,继而便是颇为熟悉的嗓音响起:“沈二小姐?” 抬头一看,面前立了个素淡纤细的女子,原是阮碧秋。 想来也是,如今阮夫人封了个三品淑人,她随母亲入宫来也是常见。 “原来是未来的太子侧妃,难得难得。”沈兰池将《玄怪周说》反扣在膝上,唇边漾开一抹调笑之意,“怎么,想我了?” 饶是知道沈兰池的性子,阮碧秋还是僵了一下。她有些不自在,行了一礼,温声道:“前次的事儿,还要谢过沈二小姐了。” “侧妃娘娘说的是哪一桩?”沈兰池兴致勃勃地问。 “自然是……沈二小姐指点灵窍的那一桩。”阮碧秋道。 沈兰池点了点头。 阮碧秋虽说的委婉,但兰池知道,阮碧秋想谢的,必然是阮家出事那夜陆麒阳杀死行凶者之事。阮碧秋昏得早,不知道陆麒阳来过。她只认沈兰池这个恩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恰在此时,沈大夫人携着丫鬟红雀过来了。兰池侧眼瞟到娘亲的身影,心底忽然有了一个恶劣的主意。随即,她朝阮碧秋挑了下眉,道:“阮二小姐可记得,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自然记得。”阮碧秋答,“沈二小姐要我如何做?” “阮小姐,这次就先要委屈你了。”兰池道。 阮碧秋面上浮出惑色,可沈兰池却不解释,只是飞速地从头上取下一把紫珊瑚发钗,继而抽出帕子,缩着肩膀,在她面前做出哭泣模样来。不过这么几步路的时间,她的眼里竟然已经盈出了豆大的泪珠子。 不得不说,演技极为了得。 沈大夫人恰好过来,见此场景,不由惑道:“这是怎么了?” “阮姑娘……”沈兰池却不回话,只是抽抽噎噎地扯着阮碧秋的袖子,哽咽道,“是兰池错了,兰池领罚就是。不过是一只发簪,阮姑娘喜欢,拿去便是……莫要去寻太子殿下了……” 沈大夫人面色巨震。 虽兰池说得断断续续,可她心底已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这阮碧秋仗着日后要做太子侧妃,便要平白无故夺走宝贝女儿的发钗。 只是一介侧妃罢了,何至如此嚣张?必然是那太子殿下心系此女,这才致使阮碧秋恃宠而骄,还未过门,便找起事儿来! “兰儿!”沈大夫人面覆寒霜,道,“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不过是个发钗,家中要多少有多少,何必与没见过头面首饰的人计较?送她便是了。” 待红雀上去,替自家小姐抹干净了眼泪,沈大夫人也不多言一句,丢下那发钗,冷着脸便领着兰池走了。 待安国公府的母女二人走后,阮碧秋脸色煞白,这才明了沈兰池口中那句“要委屈你了”是何意—— 沈兰池这一哭一闹,沈大夫人定会认定了是她阮碧秋仗着太子的势头欺凌他人。沈大夫人乃是京中头一位的外命妇,她这嘴一张一合,别的贵夫人又会如何看她? 阮碧秋退后了几步,脚步微微瘫软。 虽不甘又恼恨,可她却什么都不敢说。 沈兰池知悉阮家一案真相,她若还想嫁入东宫,那便什么都不能说,只能顺着沈兰池的意来。 想到此处,阮碧秋的面色愈白。 *** 回到安国公府,沈大夫人愈想愈气。 想那陆兆业不知道疼人便罢了,如今竟还让那未过门的侧妃仗势欺人。日后若兰池嫁了过去,又岂能活得好?兰池可是她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绝不可任人欺辱了去! 沈大夫人板了一整天的脸,晚上沈大老爷来她房里,她依旧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夫人这是怎么了?”沈大老爷蹙眉道。 “老爷,兰儿决不能嫁给太子。”沈大夫人答。 “又闹这事儿。”沈大老爷按了按太阳穴,招了个丫鬟替他按肩,昏昏沉沉道,“兰池若为国母,便可坐享荣华富贵。这本就已是沾了天大的好运,而世上也无十全十美之事,总少不得一些不顺心。更何况,男子有妻有妾,也是常事。” 这番说辞,并未打动沈大夫人。恰恰相反,沈大夫人想到前几次沈大老爷偏袒起二房的事儿,心底的怨怼愈深了。她并未如往日一般,对夫君温柔以待,而是冷笑一声,道:“这话妾身就搁在这儿了,兰儿绝不可嫁给太子。若老爷一意孤行,那便写封休书,让妾身回娘家去吧!” 之前与沈大老爷闹的那些别扭,便在这几句话里统统倾泻了出来。 一句“写封休书”,惊得原本快要睡过去的沈大老爷立刻清醒了过来。 “休、休书?”沈大老爷挥手驱退了丫鬟,恼道,“夫人,你又何至于此!” “老爷,我知你有一腔苦心,想让兰儿做那人上之人。可老爷须得知道,这女子嫁人,觅得良人才是头等大事。那太子殿下尚未娶妻,便与阮氏不清不楚,今日那阮氏还仗着太子之威,欺负起兰儿来!若是嫁了过去,那还了得?”沈大夫人的话语咄咄逼人。想到兰池今日落泪模样,她的心头一酸,道,“老爷是不曾看到,兰儿竟当着外人的面流了泪珠子,我这个做娘的,心里又怎会好受?” 沈大老爷微微一愣,喃喃道:“兰儿哭了?” 沈大老爷自是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的——她自小锦衣玉食、性子极傲,在别的贵女面前从不落人一头,向来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这阮氏竟能叫兰池哭出眼泪来…… 真是不可小觑。 沈大老爷的目光略有焦灼。 他在漆窗前反复踱了会儿步,那头的沈大夫人却生着闷气,一扯被子躺到床里头去了,也不曾把里边的位置留给自己的夫君。 好一会儿后,沈大老爷望向馥兰院的方向,口中呢喃道:“夫人,兴许你说的是对的。” 沈大夫人动也不动,好似是睡着了。 沈大老爷踱至床边,撩起帘上玉钩,将一封书信递到沈大夫人面前,沉稳道:“昨日,有人将这封信并一把玉簪递到了我案头。若是此事当真……太子殿下如此作为……怕是并未将我安国公府放在眼中。” 说罢,他久久一叹,再未言语。 *** 次日。 刚用过午膳不久,沈大夫人便让丫鬟把兰池请来了自己屋里。 兰池刚想午睡,面有困倦之色,一身打扮也极随意。只不过落在沈大夫人眼里,沈兰池便是套身麻袋也能被夸出花来,现在这副娇娇怯怯的模样,更让她心生怜惜。 “兰儿,过来坐。”沈大夫人招招手,叫兰池一同坐在纱橱里头。 “娘,什么事儿?”沈兰池揉了揉困眼。 “兰儿想好了,不想嫁那太子了?”沈大夫人问。 沈兰池一下子就精神了。她点头,道:“兰儿不想嫁。” “那好。”沈大夫人气定神闲,露出一副畅快笑面,道,“娘与你爹说好了,兰儿不用嫁过去了。” “咦?”沈兰池微愣,道,“爹……爹他,竟然答应了么?” 在兰池的心底,沈大老爷最重的是这安国公府的匾额。沈家才是最重要的,为了让沈家攀得荣华,他能将儿女都交纳出去。 这样固执的爹爹,竟然……答应了? “结姻自然是要结姻的,只不过你不用嫁过去罢了。”沈大夫人道,“二房不还有你堂姐么?她日思夜想着做太子妃,那便圆了她的念想。” 沈兰池瞪着眼,极是吃惊,问道:“爹怎么答应的?” “你爹前几日拿着了这个。”沈大夫人面色一改,变得极为气恼。她拍出一封信来,道,“也不知是谁偷偷摸摸盗了来的,特地送到你爹案头上,还附上了太子的玉簪一把。这人可真是个宵小之辈!不敢抛头露面,却在背后煽风点火,八成是指望着咱们安国公府能出手斗倒这新贵阮家呢!多亏了这信,这才让你爹改了主意。” 沈兰池展开那信纸,抬眼一瞥,写的是某阮姓女儿对情郎日思夜想,并希望情郎早日迎娶自个儿过门;最好,能把情郎未来的正妻一家给捯饬出京城,好给这位阮姓女儿的家族腾位置。 信上的字眼,真是好不眼熟。——什么“我念陆郎,相思甚苦”;什么“蟾台隔千重,我意随月光”;什么“泪浸衾枕不知拭,只待描眉着红妆”。 “哎哟……我的娘……”沈兰池一手捏着信纸,险些笑得起不了身,只留下沈大夫人满面疑惑,问道,“兰儿,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就是……就是好笑嘛!哈哈哈……” 第24章 潇洒一番 这几日, 沈二夫人的面色格外畅快,逢人便笑,仿佛钱袋里进了斗金似的。不因别的, 只因那大房终于松了口,肯将太子妃的位置乖乖让了出来。 死磨活磨近一年, 大房总算答应了, 肖氏又怎能不喜? 沈大老爷与二房谈妥此事后, 便入宫去见沈皇后了。 这太子妃人选本就是由皇后来挑的,只要沈皇后应下了, 这事儿便能成。 在两个侄女间,沈皇后自然是更爱怜兰池的。兰池貌美些, 气量也大些;那沈桐映虽也是安国公府的小姐,眼皮子却有些浅了, 并非是做太子妃的料子。 听闻兄长提起以沈桐映作太子妃之事,沈皇后大吃一惊, 问道:“哥哥何出此言?若是要结两姓之好, 自然是长房的嫡女更好些。” 沈辛固摩挲着扳指,淡淡道:“娘娘有所不知, 兰儿私底下实在是个顽劣性子, 莽撞糊涂, 每每总是惹来太子震怒。这般性子,着实不堪为东宫之主。” 沈皇后不改惊愕, 急急道:“兰儿的脾性, 本宫是看在眼里的, 又哪有哥哥说的这般夸张?不过是少女天真了些,待日后订了亲,自然便会稳重下来。” “此事勿用多提。”沈辛固不改面上波澜,叫沈皇后也猜不出他心底所想,“近几日,爹又与我重提了‘遵礼循法’这事儿。照着古礼,长姊不出嫁,兰池也不可定下婚事。” 沈皇后微微气结,却不敢再驳了。 连老国公爷都搬出来了,可见兄长决心已定。她兄长是个固执脾气,定好的事儿八成是不会再改的。他不肯让兰池嫁过来,那便绝不会松口。 定然是那侧妃阮氏之事,叫兄长一家心生嫌隙,这才不肯将兰池许给陆兆业了。 想到此处,沈皇后便对那未过门的阮碧秋愈恼了。虽此时阮碧秋还未嫁过来,可沈皇后心底已想出了好几种磋磨她的法子。 前次兰池来宫里,沈皇后得知,这些年,太子一直在偷偷摸摸拜生母应德妃的灵位。沈皇后想,太子兴许是不信她这个母后的,也不信她背后的沈家。要想太子继续牢牢捆在沈家这条船上,那便得让他娶沈家的女儿。兰池不能嫁,那沈桐映便也能将就一番,聊胜于无。 沈皇后露出可惜之色,叹道:“既兄长已想好了,那本宫也不多言。入了秋,本宫便与陛下提一提太子的婚事。这婚事拖了那么久,也是时候定下来了。” 至于太子是怎么想的,沈皇后倒是不太放在心上。陆兆业不喜欢沈兰池,她是知道的。她甚至在想,也许换了沈桐映来,陆兆业就会开窍了。 沈辛固点了点头,又与沈皇后扯了几句家常,便告退出了宫。 *** 从母亲肖氏口中知道与太子的婚事后,沈桐映也是高兴的。 可欣喜之余,她心底也有些不是滋味。旁人或许猜不到沈兰池为何不要这桩婚事,她可知道的一清二楚。她这二堂妹心系镇南王府的世子爷,竟瞧不上堂堂的太子殿下,死活闹着不肯嫁。如此一来,她可不就是捡了沈兰池不要的东西? 且太子殿下竟在娶妻之前便纳侧妃,那侧妃还是她从前的好友阮碧秋,这又让她如何自处?只怕是嫁过去后,便会被那满宫的女人从头嘲笑到脚,沦为一个笑柄。 明明是渴求已久的事儿,沈桐映心底却一点都不痛快。她有心去找自己的堂妹抖抖威风,偏偏沈大老爷下了令,要沈桐映在婚事定下前都不得踏出房门;肖氏又特意聘了两个从前在宫里服侍的嬷嬷,来教导沈桐映如何行坐立笑。如今,沈桐映只能硬生生闷在房间里头了。 肖氏花大价钱请来的两个嬷嬷都已四十好几了,整日板着张严肃面孔,动不动便要抄起小戒条来打沈桐映的掌心。若她学的好也就罢了,可沈桐映从前被宠坏了,如今也不大学的进去,每每都是坐无坐相、站无站相,继而又给自己的手心招来一顿打。 沈桐映还从未过过这么胆战心惊的日子,总怕这两个嬷嬷打坏了自己娇嫩的肌肤。 她对着一杯茶枯坐了半个时辰,腰背都酸极了,却一点儿都不能露出不耐之色,须得对那两位嬷嬷笑面相应,仿佛这杯茶是什么千金难得的绝世珍宝。 “沈大小姐,腰再挺直些!” “软绵绵的,像甚么样子?” 沈桐映欲哭无泪,只得在咬咬牙,在心底告诫自己,这都是为了日后能风风光光地嫁给陆兆业。 好不容易练完了一整日的规矩,沈桐映有气无力地问丫鬟红袖:“我那好堂妹这几日在做什么呢?若是她因为丢了这桩婚事而终日里哭哭啼啼的,我这个姐姐还得去看看她。” 红袖低着头,小声答道:“二小姐出门听戏去了。” “听、听戏?”沈桐映气得险些鼻子一歪,“我在这儿学规矩,她竟跑出去听戏!” *** 京城,登云阁。 楼里的天井上垂下来四道红绸缎子,半新不旧,沾了几许灰尘;戏班子还未开台,台下却坐满了人。一阵喧闹里,跑堂的提着个二寸许长的大铁茶壶四下奔走,这里斟一盏二两茶水,那儿上一叠莲花糖酥。二楼上,一间刻着“知天地”大字的边厢里,镇南王府的世子爷正翘着脚,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白果。 未几时,“知天地”的竹帘子便被打起,露出一道人影来。 “久等了,世子爷。”来人道。 陆麒阳一抬头,却被面前的阵仗给惊到了。 来的是沈兰池,可她今日却穿的是一身男装——身上是笔笔挺的鸦青色提花裰衫,一头乌发梳得锃亮,压以佛头青发冠,倒有几分风流公子的意蕴。只不过她那鼓鼓囊囊的胸脯藏也藏不住,谁都能一眼瞧出她是个女子。 “你这是什么打扮?”陆麒阳啪地捏碎了手里的果壳,蹙眉道,“你家爷可经不得吓。” “偶尔换换口味,不成么?”沈兰池放下了身后竹帘,笑着坐到他对头,“说吧,你今日找我出来有什么事儿?” 陆麒阳把辛苦剥了大半个时辰的白果壳扫到一旁,露出底下一整盘光润圆亮的果仁来。“你先前不是生气么?生那封信的气。”继而,他将那盘白果仁推到沈兰池面前,慢悠悠道,“那我请沈二小姐消消气。” 兰池失笑,道:“你叫我消气的法子,便是给我剥果子?” “你家爷亲自剥的果仁儿,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敢挑三拣四。”陆麒阳歪到了窗边,道。 沈兰池也没动那盘果仁,而是话锋一转,道:“你兰大姐不用嫁给陆兆业那厮了,心底畅快,出来潇洒一番。你不是对这京城里头的戏子花娘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不如带本姑娘去那什么香玉楼、芙蓉院开开眼界,这才不枉费我辛辛苦苦打扮了这么久。” 陆兆业改娶沈桐映,她沈兰池甩脱了这门婚事,这可是值得庆祝一番的天大喜事。 听到那句“不用嫁给陆兆业”,陆麒阳竟没露出意外神色来。 “你少开玩笑。你一介女子,哪能去见什么花娘?”陆麒阳嗤笑一声。 “有钱能使鬼推磨。”沈兰池掂出自己的钱囊来,挑衅道,“你看不起你兰大姐的私房钱?” “不去。”陆麒阳干脆阖上了眼,“门儿都没有。” “你不带我去?”沈兰池笑容自若,“那成,我自己去。”说罢,她就起了身,作势要离去。 “嗳,你等等。”啪的一声响,是陆麒阳扣住了她的手腕,抬眸道:“你真要自己去那烟花之地?” “是。”她答得干脆。 “……成吧。”陆麒阳终于服了软,“我带你去个听曲儿的地方。那些秦楼楚馆倒是算了,你到底是女子,去了危险。” 沈兰池唇角微扬,点了点头。 她当然不会自己傻傻地跑去那等勾栏场所,她又不是不要命了。她不过是说来逗弄一下陆麒阳罢了,她就喜欢看他干着急的样子。 不过,他愿意带自己去那听戏的地方,也算是一桩意外之喜。 也不知那儿有没有漂亮的可人儿? 陆麒阳结了银钱,领着她出了登云阁。 他口中“听曲的地方”,叫做飞仙坊,养了十二三个娉婷袅袅的姑娘,三四个惯使琵琶玉笛,三四个细腰擅舞,还有几个唱得一嗓好曲子。因她们都是清籍,所以只吹拉弹唱,不逢场卖笑。 “你家爷可是这儿的老熟客,满飞仙坊的姑娘,都爱坏了我兜里的钱。”到了飞仙坊清幽幽藏在巷子里的门前,陆麒阳懒散道,“你要是一会儿又气着了,我可不管。” 他本以为沈兰池会发作的,可转头一看,沈兰池正兴奋地盯着飞仙坊前十三四岁的迎客小娘子呢。那虎视眈眈的模样,比真男人还要凶险上几分。 看到兰池与陆麒阳,小姑娘迎了上来,脆生生道:“二位爷,常客?可有相熟的娘子?” “自是有的。”陆麒阳道,“叫你家小牡丹出来。” “哎!”那小姑娘笑容一滞,道,“这位爷怕是不常来,小牡丹不是咱这儿的,是对头浣玉楼里的。” 陆麒阳默。 好一会儿,他才重开了口:“我有些睡糊涂了。”他镇定道,“你在前引路便是。”说罢,他同手同脚地跨过了飞仙坊的大门槛。 待入了门,陆麒阳在袖中一掏,摸出了个什么玩意儿,姿势潇洒地朝那小姑娘抛了过去。“这是赏钱,你先拿着。”打赏完后,他看也不看,极是倜傥自在地打量着厅里一株大红珊瑚的摆件儿。 “爷……”沈兰池幽幽凑了上来,道,“你扔错啦。” 陆麒阳微惊,侧过头去,发现他抛出去的竟不是赏银,而是一小袋白果。此时此刻,那小姑娘正盯着手里头的白果发呆呢。 陆麒阳的面上有些尴尬:“我,我一时糊涂,拿错了。”说罢,他急急地又掏出个钱囊来,咳道,“这才是赏你的,拿着吧。” 旋即,他长脚一抬,朝着垂了金水草纹大红帘子的走廊不去,口中自如道:“这儿的路便不用引了,你家爷认得,熟得不能再熟,这是去二楼花阁的路。” “客官……”小姑娘讪笑道,“您走错啦,那是去后院柴房的路。” 第25章 世子赏赐 沈兰池点了两个姑娘, 一个叫做金娘,擅弹琵琶;另一个叫做婉儿,能出妙音。她二人虽有一手好技艺, 年纪却已二十好几了。似乐坊勾栏这等地方,容色渐去者往往落不得一个好下场;但凡是贱籍娘子, 到了这个年纪, 不是嫁人, 便是自己赎身而去;像她二人这样依旧留在飞仙坊里的,实属少见。也许是指望着客人早日将自己赎出去, 改个良籍,金娘与婉儿对陆麒阳是十二万分的热情。虽是早该做娘的年纪了, 她二人却不服输,依旧声音娇娇俏俏、眼波撩撩绕绕, 满身皆是风情。 “爷,奴再为您弹一曲?” “爷, 这杯酒, 奴敬您。” “爷,家中可有妻室?” 两位姐姐一声更娇似一声, 只盼着世子爷能给个回音。 很可惜, 陆麒阳一句都没回答。他稳稳当当地坐在小圆凳上, 身形一动不动,面色也一动不动, 像是一樽石雕似的。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就像是被亲爹镇南王逼着背书似的。 眼看着两盏小金杯凑到了他面前, 两位姐姐争先恐后地要喂他喝酒,陆麒阳倏忽从圆凳上弹了起来,口中干涩道:“小爷去……去……出恭。” 说罢,他沉着脸,后退着近了门,随即便嗖得窜了出去,只留下沈兰池与那两位娘子面面相觑。 沈兰池虽作男装打扮,但谁都能看出她是位女子。看在银钱的份上,金娘与婉儿只装作没发现。可女子毕竟不能替她二人赎身,因而她俩规规矩矩地坐了回去,并无替沈兰池喂酒的意思。 “罢了,你二人在的时候,我看世子爷拘谨的很。”沈兰池揉了揉眉心,道,“你们先下去歇着吧。” 金娘与婉儿闻言,屈膝一礼,抱着琵琶与牙板下去了。 沈兰池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陆麒阳回来。她有些不耐烦了,起了身出去寻他。左绕右绕,才在他人指点下寻着了陆麒阳。 人是找着了,可是…… 她面前这一幕,真是好不惊悚。 大夏天的日头下,堂堂的镇南王府世子爷,竟将外袍与内衫都脱了半身,系在腰上,光着膀子,像个田垄里的农人似的,在后院里头劈柴。他手里头的斧头一抬一落,那地上的木柴便咔擦裂为两半,均均匀匀,分毫不多,像是事先拿墨汁画好了线似的。 日光炎炎,他背上挂了些汗,也不知道是劈了多久。 “你这是做什么?”沈兰池微惊,道,“怎么跑到人家院子里劈柴来了?” “随手帮个忙罢了。”陆麒阳松了斧头,一抹额上汗水,道,“横竖不会少块肉,能帮就帮了。”说罢,他让开身来。但见屋子后头的柴堆上坐了个老头儿,正从水囊里起劲地嘬着水。见沈兰池盯着他,老头放下了水囊,哈了一口气,笑呵呵道:“哎呀!这位小兄弟可真是个良善人,看老儿我劈柴劈的累,便要主动替我把柴给劈了。这样好的菩萨心肠,可是打着灯笼也难寻呀!” 沈兰池:…… 陆麒阳为了逃避房间里那二位姐姐,还真是牺牲颇大。 说好的“风流倜傥纨绔小世子”呢? 陆麒阳理好了衣裳,正了衣领,又变回了身份尊贵的世子爷。他有几分踌躇,小心问道:“那金娘和婉儿,还在房间里头?” “我叫人家走了。”沈兰池答。 “……”陆麒阳微舒了口气。继而,他面色一改,冷嗤一声,道,“叫她们走做什么?小爷还没玩够呢。” “哦?是么?”沈兰池兴致勃勃,“那我再叫她二人回来。” “等——且慢!”陆麒阳立刻道,“叫她们来来回回的跑,一点儿都不怜香惜玉,让她们好好歇着便是了。由你来伺候小爷我,也是一样的。” 沈兰池险些笑出声来。 “准了,准了。”沈兰池道。 “你且等等。”陆麒阳转了身去,走到那劈柴老者面前,又取出个小巧匣子来,道,“这是天仁房的济痛化塞膏,就是我刚才和你说的那玩意儿。每逢阴雨天,老先生便擦上一点儿,约莫半个月,你这腿疼的毛病大概就会好了,我爹就是靠着这玩意治好的腿脚疼。” “唉哟!这得要多少银子?”那老头儿面露喜色,口中却惊道,“小兄弟,老头儿我可付不起这钱。” “不要银子。”陆麒阳笑得爽快,道,“爷不差钱。” 说罢,他便跟着沈兰池一同回房间里去了。 金娘和婉儿早不在了,服侍的丫鬟也退了下去,房间里只余下他二人。没了旁人,陆麒阳那副死皮赖脸的劲头又上来了。他把脚上锦靴一踹,丢了出去,一双长腿架到了美人榻上,口中懒洋洋道:“哎,沈二小姐,替你家爷捶捶腿。” “捶什么腿?”沈兰池顺手掐了一下他的腰,道,“你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嘶——疼!疼。”陆麒阳倒吸一口冷气,立刻捉住了她的手,道,“不肯捶腿,那捏肩总行了罢?爷请你来这儿潇洒,你不出钱,总得出些力。” “你叫本小姐替你揉肩?”沈兰池问道,笑容极为温柔,声音也极温柔。可她手上的动作,却恰恰相反——她活动两下手腕,拳头跃跃欲试。这副模样,让陆麒阳不自觉吞了口唾沫,好似见到了老虎似的。 半晌后,沈兰池的肩膀一动,一双嫩白的手却轻轻柔柔地落到了陆麒阳的肩上,。 “我只替我娘按过肩。”她道,“力道若是不对劲,你记得和我说。” 陆麒阳不说话,只是把眼睛给阖上了。 沈兰池的手指纤纤细细,一片雪白。手腕上系了条自小戴到大的半旧红绳,一线艳色横在那整抹藕白之间,愈显得肤色皎洁无暇,有如梨花。 忽然间,陆麒阳扣住了她的手。 “怎么?”沈兰池问,“可是我的手劲太小了,爷您不满意?” “非也。是爷有一样小东西要给你。”他半睁开了眼,眸光亦懒懒的。 说罢,陆麒阳掏出了什么,朝她手腕上一扣,原是个样式颇具古意的玉镯子,水头极润,只是镯身里藏了不少细小裂痕,像是冬日快融的冰面似的。不过,这细细碎碎的裂痕上掐了些金丝,瑕不掩瑜,反而显出几分流离破碎之美来。 沈兰池一眼就认出,这是在宫里遇到陆子响那日,他手头正在仔细查看的镯子。那时她就听陆子响说了,这镯子是陆麒阳找来的。未料到兜兜转转一圈后,这镯子最终还是进了她的包裹。 “据说这是旧朝仁懿贞顺皇后的心头爱物,本该在贞顺皇后下葬时埋到墓里头去的。宫人贪财,将它盗了出去,卖以千金,这才留存了下来。”陆麒阳将那镯子转了转,语气轻慢,“看你服侍的用心,这镯子爷就赏你了。” 沈兰池抬起手来,仔仔细细打量那手镯。那镯子落在她手腕上,也不知是玉衬肤色,还是肤色衬玉,以致二者都变得玲珑剔透起来。她张了口,喃喃赞道:“好看。” “好看吧?”陆麒阳笑眸微弯,眼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你啊……”她竖起了小臂,那玉镯子便向下一滑,藏进了袖里,只余下一截莹白手臂露在外头,“你说的要给我消气,原是找了这样一个镯子来送我。陆麒阳,你不是从来都讨厌我么?怎么如今就对我这么好了呢?” 他愣了一下,垂了眼帘,低声道:“我还巴不得……巴不得我是真的厌了你。” 沈兰池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巴不得真的厌了她? 隔着衣袖,她摸着那只镯子,思绪却悄然游走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她记得,在嫁给陆兆业的前一夜,陆麒阳曾试图带她离开京城。那时,她是这样说的—— “陆麒阳,你不是从来都讨厌我么?如今何必来带我走?” “我巴不得……我巴不得我是真的厌了你。” 她恍惚了一阵,心底思绪翻涌。旋即,她轻声呢喃道:“世子爷,你记不记得,我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把下半辈子都给活了一遍。” “记得。怎么?” “那梦里,我嫁了人……” “嫁的不是我罢?”陆麒阳调笑道,“定然不是我。”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沈兰池瞥他一眼,支着面颊,道,“我嫁人那日,你对我做了这样的事儿……” “嗯?”陆麒阳哼了一声,声音像是从胸膛里发出来的。 她撩着耳旁发丝,俯下身去,浅浅地吻了下世子爷的额头。 “你猜,我嫁的人是不是你?”她起了身,一边笑着,一边散漫道。 她本是想要逗他玩儿,因而绽开了笑脸,只等着看他不知所措的难堪模样。可谁知,她等到的却不是世子爷紧张犯怂的脸,而是一片天旋地转。 不过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她已被陆麒阳扯到了那张罗汉榻上。他的身体贴了上来,隔着夏日的薄薄衣料,她似乎被世子那温热的躯壳给烫着了,飞快地把手挪了出去。 她的手臂从榻上垂下,那旧朝皇后的镯子又顺着手腕落了下来,盈着一片温润的玉色。 “我猜……”陆麒阳盯着她,眼底似有一片烟波明灭、日月沉浮的海。 “你嫁的不是我。” 说罢,他用手指拨开落在兰池面颊上的发丝,吻住了她。 第26章 打脸太子 “你怎么知道我嫁的人不是你呐?” “猜的。” “嘁....” 他亲昵的吻慢慢下移, 落到了脖颈上。至衣领处时,他用手指挑开女子的衣衫,继而在她皎白的肩头咬了一口, 像是在品尝猎物的味道似的。 “……疼!”沈兰池肌肤娇嫩,经不起一点折腾。她皱眉, 推搡了下陆麒阳的胸膛, 道:“你别咬我。……你怎么像是只禽兽似的?” 陆麒阳笑了起来。 “让你痛一下, 好让你记住我。”他替沈兰池理好了衣衫,又用手摸一摸她的发间, 道,“下次再勾引你家爷, 爷就不停手了。” 他虽说的隐晦,可沈兰池听懂了。前世嫁给太子之前, 她好歹也是在嬷嬷的教导下研读了数本闺房秘术,又岂能在陆麒阳这个见了歌女都瑟缩的假纨绔面前丢脸? “哦?停手?”她用手指撩了一下陆麒阳的下巴, 在他耳旁低声喃语, “……你今日不停手,也没事儿。” “今天不成。”陆麒阳捉住她的手腕, 微微笑着, “待你嫁给我的那日再说罢。” 说罢, 他浅浅地吻了一下女子的手背。 ——他想给面前这人最好的。 曾经,他想让她顺遂心愿, 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之母, 坐享百里荣华;现在, 他想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他,做个平安无虑的镇南王世子妃。 只是如今,还未到时候。 他还不足以令她安心地嫁作平安喜乐、无忧无虑的世子妃。 沈兰池揉了揉肩,很扫兴地起身重梳了头发。她从铜镜里瞄到陆麒阳一脸怅然若失地坐着,心底忽然涌起一股调笑之意,道:“哎哟,我把金娘和婉儿叫回来,爷您再乐一乐?” 下一瞬,陆麒阳就又从榻上弹了起来,紧张道:“你怎可如此不怜香惜玉?!今日就叫她们歇了吧!此乃镇南王府世子之命!” 这一次,沈兰池终于笑出声来了。 *** 入了秋,天气却不见转凉,炎夏的日头依旧毒辣,一点儿都没有褪去的意思。这等日子,沈兰池是极不想出门的,恨不得缩在添了冰的房间里喝上一天的冰镇梅子汤。可偏偏太后娘娘的寿辰到了,她须得随着爹娘一同入宫去,恭祝太后娘娘寿如松柏、福禄绵延。 自从先帝西去后,太后就在自己宫里支了个小佛堂,平日吃斋茹素,根本不踏出宫门,六宫之事尽数交与沈皇后打理。若非是陛下特地为太后娘娘办了寿辰,沈兰池几乎都要想不起太后娘娘的姓氏了。 她跟着沈家人到了宫里,先去了慈恩宫小坐。 虽寿辰还未开席,可御花园里已是一片热闹,慈恩宫反倒显的清净一些。 沈皇后见了安国公府一行人,对二房格外热情些,仔仔细细叮嘱了沈桐映的打扮吃穿。沈桐映被关在房里学了好久的规矩,如今终于被放了出来,心底极是跃跃欲试。见皇后对她嘘寒问暖,沈桐映便笑道:“皇后姑姑,来日等桐儿入了宫,姑姑还有的是机会叮嘱桐儿呢。” 说罢,她挑衅地看了一眼沈兰池。 看一眼还不够,她还要再看第二眼、第三眼。一边看,她一边对沈兰池笑得意味深远。沈兰池要是扭头不看,沈桐映便贴过去对着她笑,还要寒暄几句有的没的,什么“妹妹来日定能嫁个好夫君”,什么“妹妹也莫要太过忧虑”。 饶是沈兰池喜欢她的脸,也经不住沈桐映的格外热情。 真是虚假的姐妹情! 沈大夫人看的眼皮子直跳,道:“兰儿,你出去转转吧,你堂姐与姑姑有话要说。” 沈兰池得此敕令,赶紧开溜,生怕晚走一会儿,沈桐映就要眨眼眨得眼皮抽筋。 她出了主殿,朝着慈恩宫门处走去。还未走近,便看到那宫门处露出一角玄色衣袍,上边绣着金副的滚云纹,乃是当朝太子的衣纹。 她楞了一下,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方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她便听到身后传来陆兆业不悦的声音。 “沈二小姐,你逃什么?” 陆兆业都发话了,她只得转过身来,没好气地说:“当然是怕太子殿下又被兰儿气着咯。” 陆兆业微蹙了眉。 他确实是……特地来寻她的。但他没想到,沈兰池会见了他就跑。 他的目光扫过沈兰池的面容,被她心不在焉的面容微微一刺,心底升腾起一股不豫来。继而,他的目光落到了沈兰池的手腕上——她戴着一只玉镯子,样式古旧,成色却极光润。 陆兆业的眸子一暗。 这是那一日,陆子响随口说要送给沈兰池的镯子。 他几步上前,捉住了沈兰池的手,狠狠拽到自己面前,寒声问道:“这镯子又是哪位好事者赠给你的?是镇南王的世子,还是二皇弟?” 他的手劲太大,捏的沈兰池手臂生疼。她恼着脸,挣了两下,喝道:“太子殿下,在宫中与外姓女儿拉拉扯扯,这便是一国储君的礼教么?”说罢,她勾起了唇,嘲讽道,“还是说,太子殿下与那阮氏亲近惯了,便以为我沈兰池也是那等人?” 她虽知阮碧秋之事是自己一手设计,可她就是忍不住将此事拿出来刺一下陆兆业。 “沈兰池,你……”陆兆业却未松手,面上寒意愈甚,“你果真是在因为那阮氏之事闹别扭。父皇要孤纳娶侧妃,孤又能如何?大不了待她嫁来后,孤不碰她便是,你还想要孤如何?” 说完这句话,陆兆业才愣了一下。 他本不该说出这种让步的话来的,可此时此刻,他却不由自主地说了。他只觉得如果再不撇清那阮氏与他的关系,面前这人……就会真的溜走了。 而且…… 如果沈兰池是在因着阮氏之事闹别扭,他反倒觉得心里舒畅一些。 “太子殿下,您想错了。”沈兰池的手腕被拧出了一道红痕,她也冷了脸,道,“太子纳侧妃之事,与兰池无关,兰池何须计较?” “无关?”陆兆业冷笑道,“你是日后的太子妃,你说与你无关?你果真还是在气阮氏之事。” 说罢,他竟伸了手,将她扣入怀中,强硬地搂住了她,低头道,“沈兰池,你从前不是极乖巧的人?如今怎么转了性子?你要是能如从前一般,孤兴许还能宠你一辈子。” 他抱得太紧,沈兰池险些被憋死。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陡然炸了毛。沈兰池抬起脚来,狠狠地踩了一下陆兆业的脚背——老实说,她其实是想踹一脚太子殿下的双腿之间的,但又唯恐那会惹来大罪,因而只是踩了一下他的脚背。 陆兆业吃痛,顿时松了手。同时,他冷声道:“沈兰池,你且等着。待你嫁入了东宫……” “兰池告退。”不等他将威胁的话说完,沈兰池立刻就走,摆明了是不想和他多待一秒。 ——还“嫁入东宫”嘞?也只有傻太子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他的老婆已经换了人! 待沈兰池离去后,陆兆业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鞋履上竟然有了一个小巧的脚印,上头还沾着花坛里的泥,也不知那丫头刚才是跑去哪儿野了。 如此鞋履,可不能去赴太后的寿辰,实在是不像话。 他微微一叹,回东宫换衣去了。 待到一切都收拾妥当,太后宫里的寿宴也差不多要开席了。陆兆业想先去拜见父皇,到了坤仪宫才知,楚帝已与二皇子先走一步。 他愣了一下,面无表情道:“与二皇弟先行?” 说罢,冷哼一声,独自朝着太后宫中去了。 陆兆业到席上时,太后宫中已是一阵热闹。平日太后总是礼佛不出,整座宫殿也冷冷清清的,便是陆兆业这个孙儿也不常见到太后娘娘。似今日这般满宫金玉、丝弦喧闹的场面,可谓是极为难得。 宫里难得热闹,楚帝面带笑意,正低头与陆子响问话。也不知陆子响说了些什么,楚帝忽而哈哈大笑起来,抚掌道:“响儿年纪轻轻,却有治国垂拱之才,难得!难得。” 柳贵妃听了,不无得意之色。坐在楚帝身侧的沈皇后被柳贵妃的笑容一刺,手指攥紧,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干干涩涩的。 此时,宫人唱了句太子殿下到,沈皇后便盈起笑面,对在座众人道:“趁着今日诸位皆在,本宫想沾一沾母后的喜气,挑一位德淑兼备的贵女,作未来的太子妃。”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虽说是“挑一位太子妃”,可谁都知道这太子妃是早就选好的,只不过挑在今日知会满朝文武一声罢了。且那人选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必然是安国公府的嫡长女。 陆兆业方才撩袖坐下,便听到沈皇后如此说,微微一怔。旋即,他心道:如此一来也好,省得沈兰池总是不安分,自以为能挣脱了他的掌心去。 她不想嫁给他,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安国公府的前程都压在她身上,安国公府若还是要借东宫的东风,那便势必会让沈兰池嫁过来。 “本宫觉着安国公府的沈大小姐沈桐映是个才貌兼备的妙佳人。”就在陆兆业如此想着时,皇后娘娘笑面如春,转向太后与楚帝,道,“陛下与母后觉得如何?” 楚帝歪在椅上,正捧着陆子响呈上的一卷佛经仔细看着。他也没看一眼席中羞得抬不起来头的沈桐映生得什么模样,漫不经心道:“朕自然是信皇后的眼光的。” 太后娘娘转着手里的佛珠,点了点头:“皇后挑的,自是不会错。” 听太后如是说,楚帝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佛卷,将目光投向已然怔住的陆兆业,悠悠问道:“太子以为如何?” 第27章 大梦憾然 “太子以为如何?” 楚帝的话沉沉落下来, 险些劈得陆兆业头脑发昏。他差点儿要怀疑此刻是身在梦中了,若不然,怎么他娶的女子变成了沈家二房的大小姐? 可仔细一想, 沈皇后也从未明说过会将沈兰池许配给他。沈皇后说话都是遮一手、露一手,让人隐隐约约地猜。更何况, 嫁人娶妻当从父母之命, 这妻室本也该由着沈皇后来挑, 自然是她乐意选谁,便是选谁。沈兰池之所以敢明目张胆地悖逆他, 十有七八,便是因为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整个沈家都在合起来算计他, 果真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安国公府其心可诛! 至于父皇—— 陆兆业望向楚帝, 失望地发现楚帝已重拿起了佛经,与陆子响探讨起太后的经文来, 好似他手中那卷由陆子响所呈的寿礼, 比面前储君的婚事更为要紧。 不…… 兴许在父皇的心中,陆子响的确是更要紧的。 陆兆业薄唇一抿, 眸中浮现出一抹狠色来。 另一头的沈兰池看到陆兆业这副震愕模样, 她露出了无声的笑。她的心底既畅快, 又有一分复杂的悯然。畅快的是她终于甩脱陆兆业这只过河拆桥的白眼狼了,怜悯的是陆兆业身为堂堂太子, 竟真的被蒙在鼓中, 一无所觉。 若非前世陆子响摔断了腿, 落了一身病痛,恐怕楚帝还会如今生一般,从不给予陆兆业一个正眼吧?朝臣从来都说,若非“嫡长不可废”,若非安国公府势大,这楚国社稷迟早是二皇子陆子响的囊中之物——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沈兰池虽在笑着,可她周围的贵女却纷纷朝她投来同情眼神,连那向来不交好的柳如嫣都露出了怅然若失的憾然之色,仿佛她掉了万两银票似的。席间,甚至还能听到贵夫人与千金们的低低私语之声。 “竟叫堂姐抢走了一桩好婚事,真是可怜。” “兴许是太子厌了她也说不准,这沈二小姐平日就一脸傲气,哪个男儿会喜欢这等女子?” “早叫她做人低伏些,如今二房的要翻身了,指不定沈二小姐日后要怎么受折腾呢!” 言语入耳,沈兰池心底有些气鼓鼓的,满腔都是不屑。 这群人将陆兆业当个宝贝,她偏偏把陆兆业当块废砖。别人以为太子殿下风光霁月、人中谪仙,可她知道这人心底一团乌黑,嫁了他准没好结果。 正在此时,却听到陆兆业那边传来一声喊。 “父皇!”陆兆业喊罢,一撩袍角,竟在楚帝面前直直地跪了下来,在沈皇后“太子这是做什么”的呼声里,他一抱拳,郑重道,“儿臣请父皇收回成命。” 楚帝未抬头,疑道:“太子,你这是对沈大小姐不满意?” 轻飘飘一句话,就让沈家众人变了面色。沈桐映的面色瞬时变得苍白,身子也晃了起来。而沈皇后则心道一句“糟了”——楚帝这话看似无甚玄机,实则是在挑拨沈家与太子间的关系。无论太子如何答,沈家的两位兄长必然都会心生芥蒂。 也怪太子太不知事,有什么事儿回去谈便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楚帝收回成命,这岂不是在打沈家的脸,打她这个母后的脸? 陆兆业当然知道,若在此刻说出心底话,那必然会与沈家二房生出嫌隙来。可他也知道,那沈家二房不过是依附在沈辛固身上的木蠹罢了。只要沈辛固还愿扶持他,那一切便会安然无虞。 若是真能娶到沈兰池,沈辛固才会对他愈发忠心耿耿。 “父皇,儿臣心仪沈家二小姐沈兰池。”他硬着头皮,不管不顾道,“儿臣与沈二小姐两情相悦,还请父皇、母后成全。” 说罢,他深深一躬,只觉得满身血都冲到了头顶。 他还从未有过如此冲动的时候,只是他觉得若此时不冲动一番,那沈兰池就真的是别人的了,他再也碰不着了。 他不愿意。 “哦?”楚帝放下佛经,声音里竟有一丝笑意,道,“太子与沈二小姐两情相悦?”说罢,楚帝虚扶了一把安国公府众人的方向,慢条斯理道,“沈卿,不如让你家女儿说一说,这事儿成不成呐?” 沈辛固面色不改,正想起身答话,他身侧的沈兰池便已兀自立了起来。 “兰儿……”沈庭竹小声道,“由爹来说便好,你不必勉强。” “我自有主意。”沈兰池不急不乱,对兄长道。 她微俯身,曼妙容姿于满堂灯火下愈显动人。一殿珠翠似星辰,亦在她面前失了色。不知不觉间,喧闹声安静了下去,似归于干枯的井水似的,只能听见她不卑不亢的声音。 “回陛下,并无此事。臣女与太子殿下不过于慈恩宫内有数面之缘,言谈举止间,皆无逾矩之处,慈恩宫的宫人与皇后姑姑皆可作证。不知太子殿下口中的‘两情相悦’,从何而来?” 她这话说的有条不紊,可陆兆业却忍不住了。 “沈兰池,你明明……”他站了起来,恼道。 “太子!”不等陆兆业说完,楚帝便忽然一身怒喝,惊得陆兆业立刻跪下领罪,道:“是儿臣失仪了,请父皇恕罪。” 楚帝狠拍面前桌案,面色微怒,道:“父母之命,岂可当作儿戏!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要辞掉与沈大小姐的婚事,可想过沈大小姐的名节?!再者,你母后与朕千挑百选,方才挑出了沈大小姐这样一位合意之人来,太子却枉顾你母后一番好意,直言要娶他人,可是没将你母后放在眼里?!若是放在前朝,这便是不孝!如此不知礼数、不懂厚恤之子,如何堪为一国储君!” 一个“孝”字压下来,让陆兆业再说不得话,只得跪下来请罪。 他在心底咬咬牙,无比恼恨。 诚然,他确实是违背了父母之命。可父皇又何尝不是故意的?父皇挑在群臣面前如此痛斥他,直言他不堪为一国储君,那便是在昭示着父皇想要改立陆子响的心思! 眼看着陆兆业就要被楚帝教训得脸面全无,沈皇后抚了抚胸,稳下神来,对楚帝温柔劝道:“太子是个赤忱仁厚之人,这才在男女情爱上冲动了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日后他好好待桐映,将功补过也就是了。陛下还请恕罪。” 旋即,沈皇后又转向陆兆业,慈爱道,“太子,你须知我们大楚最重的便是这‘长幼尊卑之序’。母后挑了沈家的大小姐嫁给你,也是顺了这个理。沈大小姐未出嫁,沈二小姐如何定亲?这事儿,便如嫡长承家一般,乃是天规地章,理所当然的。” 说罢,皇后笑面微动,问楚帝:“陛下,您也劝劝这个固执孩子,说说臣妾说的可对?” 楚帝方想说话,太后就开口了。她捻着佛珠,慢慢道:“皇后说的有几番道理,孙儿也是好的。今日是哀家的日子,你们莫要闹得太过了。” 楚帝松了神情,低声道:“儿子自是知道的。” 陆子响也劝道:“皇兄是性情中人。如此赤忱,乃是好事,父皇不必动怒。” “罢了。”楚帝道,“今日是母后的好日子,不可喧宾夺主。” 虽他这样说了,可席间依旧有一丝不和谐之音,原是沈桐映抽泣起来,又飞快地跑了出去。几个丫鬟面面相觑,也追出了宫去。 此事便这样过去了。 丝竹重响,弦管玲珑;衮龙浮宫台,日色临冕旒,一派天家威严。群臣献礼,满堂生辉,饶是太后娘娘平日清心寡欲、素斋淡饭,也为这难得热闹给招来了笑脸。 只是,陆兆业始终露不出笑脸来,紧绷绷的,像是被冻住了似的。他已经听不到什么丝乐之声了,只觉得头脑胀胀的。待到这热热闹闹的一日终于了结,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东宫,未曾梳洗,便疲累已极地倒在床榻上,昏昏入睡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切都一帆风顺地不可思议。 沈兰池依旧是从前那个缠着他,口口声声喊他“兆业哥哥”的表妹,虽他不能从她的眼里看出爱意来,可至少她还是想要嫁给他的。 陆子响于回京途中坠了崖,断了一条腿后,落了一身病痛,此后变作了半个残废。陆子响便是再有才能,楚帝也不能将社稷交与陆子响手上,以是,他陆兆业的太子之位坐得稳稳当当,无人得以撼动。 至后来,陆子响因故身亡;楚帝又体弱多病、无法理朝,沈家伺机将他拱上监国之位,使他离那帝位只有一步之遥。他自认时机已到,是时候铲除安国公府这个狼子野心的外戚之家,因而选择在娶沈兰池那日发难—— 梦中,身着大红喜服、坐在洞房之中的沈兰池,真是艳若桃李,足令尘寰皆惊。如斯佳人,又怎能不捧在手心好好呵护? 可是梦中的他,却作了一桩极为难解之事。 为报复沈皇后害死生母德妃,陆兆业将怒气泼洒到了沈兰池这个对宫廷倾轧与朝廷阴私一无所觉的深闺小姐身上。他为她捧来白绫、剪子与鸩酒;而最终,这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自如又从容地赴了死。 临死前,她还道—— “陆兆业。我想要的,从来都是姑姑的凤簪。若是当初成为太子的是二殿下,我也会想尽法子嫁给他。只可惜,二殿下死得早。” 虽是个梦,可陆兆业只觉得冷彻骨髓,犹如亲临。 再那之后的梦,他做的隐隐约约的,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自己依旧追给她一个皇后的封号,将她于帝陵厚葬。她的棺椁旁还留了一个位置,那是帝王百年后的长眠之所。 至此后,他的后位常悬,再未有过主人。纵使宠妃换如流水,却无人能自他手中取过执掌六宫的凤印。他要史官在笔下写,他这一生,只有过一个皇后。 明明也并非爱至深处,明明也从未刻骨铭心,可梦中的他却如中了蛊毒似的,难以罢休。一想到她已死了,心底便满是不甘和恼恨,定要她在青史里与自己做对恩爱夫妻不可。 后来还发生了些什么事儿,但是陆兆业却从梦中惊醒了。 醒来时,窗外正是秋日的第一场夜雨。无边雨丝笼着漆夜里的宫闱,淅淅沥沥,屋瓦上传来如奏之声。 陆兆业望着窗外雨丝,久久地叹了口气。 第28章 檀香红枫 陆兆业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再无异议。那有幸成为太子妃的沈桐映,却并未如从前一般洋洋得意、四处招摇,反而难得地在房间里闷了许久,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而沈兰池也倒霉,沈大夫人忧心太子婚事会为她惹来流言蜚语, 因而拘她在家, 不让她出门, 省得那些诗会、花宴上的夫人千金们口出恶言,趁机落井下石。 秋意渐深, 楚京的姑娘都在罗纱轻衣外加了一副披帛,以御秋风。也有爱美的姑娘不肯多添一层衣裳, 而因此感了夜寒的。甚至听说那宫里头的太后娘娘,也因为在更露微寒的夜里彻夜念佛而小病了一场。 沈兰池甩脱了与陆兆业的婚约, 可却并不能轻松。 前世沈家的下场尚且历历在目,她绝不想在今生重蹈覆辙。明年冬, 陆兆业便要迎沈桐映过门了, 在那之前她必须做些什么——想要让沈家二房这个大毒瘤被彻底甩脱出去,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的。但至少, 她得让乌烟瘴气的二房吃一番教训, 收敛一下行为。 想到此处, 她便遣了人出去打探消息。 日子便这样过去了,一转眼, 就到了安国公府秋日赏枫的时候。 虽同在安国公府, 可沈桐映却硬是足不出户, 像是在避着兰池的锋芒似的。沈兰池再见到沈桐映时,已是楚京城外红枫尽开的时候了。 香檀寺乃是个佛缘宝地,终年香火不息。因着春披柳絮夏开荷,秋积红枫冬沐雪,四时皆有如织游人往来不绝。沈大夫人与香檀寺的讲经师傅相熟,一早就叫人先理出来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供沈家人歇脚。 赏枫这日,沈家二房远比大房到的晚。大房去时,那檀香寺外的枫山还一片清静,满山只得红色;而二房来时,山前小道上却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马车轿舆,挤挤挨挨,将那山径覆得难以落足。满山璀红之中,尽是嬉笑之声,更有绮罗衣角翩飞如云。 那肖氏照旧是叽叽喳喳的,一身行头极是昂贵,从头到脚皆是派头。虽女儿险些被太子退了婚,可沈桐映到底还是做了太子妃,因而肖氏总是面带神气;连这赏枫的时辰也不肯遵循,定要姗姗来迟,好彰显出自己的别样尊贵来。 二房一行人到了院里,先不落座,而是对着那在院里扫地的小和尚指手画脚,嫌弃这往年都喝的茶水太粗粝,又说这地上铺砌的石子硌着了脚。沈桐映倒还安分些,直直地进了厢房里来。 沈桐映从外头进厢房时,沈兰池几乎要没认出她来。 短短一个月的功夫,她竟瘦了一圈。从前珠圆玉润、神采奕奕的人,竟然有了几分瘦削柔弱。见着沈兰池,沈桐映也不似从前那般喜爱挑衅这个堂妹了,只是极短地望了沈兰池一眼,便自顾自倚着青花斛美人枕坐下。 厢房的窗格外正是一小片枫林,赤叶簇簇,如夕红所染,极是瑰丽。沈大夫人品了一盏茶,便招呼着众人出院去上柱香。 兰池正要出门时,沈桐映却喊道:“兰妹妹,请留步。” 肖氏请来的那两个教养嬷嬷似乎很得力,如今的沈桐映沉稳了一些,倒有那么一点儿储君之妻的味道了。 “桐姐姐有什么事?”沈兰池见兄长父母已走远,便堪堪停在门槛前,问道。 “兰妹妹,你早就知道,沈家会将我许给太子殿下,可对?”沈桐映起了身,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眸光中透出一分猜度,“以是,你才会说你心系镇南王世子,好在我面前挽回自己的脸面。” 沈兰池思忖一下,道:“若说实话,早前,我也是不知道的。” “不!你知道!”沈桐映陡然掀翻了面前茶盏,声音尖锐了起来,目露憎恶之色,“你分明知道太子要娶我,可你还是与太子纠缠不清。不然,从前一直厌着你的太子殿下,何至于要在陛下面前求娶你?!” ——从前的太子,明明是如此的不耐烦与沈兰池相处。若非沈兰池主动勾缠,陆兆业又岂会态度大改,竟要当场推了与她的婚事,求娶沈兰池? “桐姐姐多虑了。”沈兰池神色不变,声音忽而冷淡下来,“你将太子殿下视作人间谪仙,觉得这楚京所有女子都要爱慕他,只怕是想错了,我已再三说过,我并不想嫁给太子殿下。” 沈桐映几步逼了上来,眼眶中竟泛开一抹红色。她颤着手指指向兰池,声音巍巍,道:“我险些被当面退婚,这都是拜你所赐。这等屈辱,我终有一日必会加还到你身上!” 沈兰池为她的神态微微一惊。 从前的沈桐映虽也爱生事,可并未如今日这般表现的十足怨恨。想来是太子当面退婚一事刺激了她,这才叫她口不择言起来。 明明那使她险些蒙受退婚之辱的人是陆兆业,可她觉得陆兆业是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就算明知陆兆业那层光鲜皮囊下藏着的可能是一捧废土,沈桐映也一定会把陆兆业当成宝。沈桐映舍不得,也不敢责怪陆兆业,就只能把仇怨倾泻到沈兰池身上来。 欺软怕硬,从来人之天性。 “桐姐姐,我只提醒你一句。”沈兰池拨弄了一下指甲盖,道,“陆兆业并非良人,那东宫只会是个火坑。你可想好了,还要打定主意往这个火坑里跳么?” 她可没说谎,那陆兆业在此时对沈家听之任之,往后,也许还会和前世一般,跟在沈家后头擦屁股,帮着掩盖沈家犯下的种种罪行;但她知道,陆兆业心底里所思所想的,从来都是将沈家一网打尽、连根拔起。 这一世的兰池有心想改变沈家前路,可她顶多只能救自己的兄长父母,却救不了作恶多端的二房。如果父母兄长都不在了,沈桐映做这个太子妃又有何意义? 沈桐映微愣,继而冷笑道:“你做不成太子妃,便来我面前自欺欺人?少天真了!沈兰池,我会过得比你好千倍、百倍。日后,只有你羡我的份,而无你趾高气扬的份了!” 说罢,她极傲地抬了头,踏出厢房去,转身便没入了一从枫林之中。 见她这般倨傲,沈兰池只得摇了摇头。 她可是已经劝过了,只是沈桐映不听劝。 真是可惜了那一张好脸蛋。 *** 檀香寺大宝殿,香云缭绕,烟萦鼎炉。本是泥偶身的大佛镀了一层金漆,镶以铺地七宝,便有了庄严宝相,可慈爱众生。 陆子响已在佛前立了半柱香的时辰,指间佛珠却不曾动过分毫。 他身旁站着个身披袈|裟、留着半白胡须的老者,是檀香寺的住持缘悟大师。 见陆子响凝如雕塑,缘悟大师笑了笑,缓缓道:“二殿下如此心诚,太后娘娘必然是极高兴的。” 面前的二皇子身着弹墨轻袍,脚踏锦履,修长身量如玉亦如竹,实乃一位翩翩君子,难怪今上如此厚爱。 佛钟远响,漫徊青山。绵延刹音落地时,佛前阖目静然的陆子响终于睁开了双眸。 “我只望佛祖能佑祖母身体安泰,无病无痛。”陆子响收了佛珠,笑道。一转眸,他瞥见自己的伴读宋延礼自青竹翠嶂后行来,便对缘悟道,“我常听祖母说,缘悟大师这处的枫叶极好。难得来一次檀香寺,我自己去走走看看。” 缘悟一抚长须,连忙道:“一人独游,岂不无趣?不如由缘悟代为领路,替二殿下细说一番这枫中八奇。” “不敢劳烦缘悟师傅。”陆子响露出一副谦逊神态,有礼道,“若是让祖母知道我打扰了缘悟大师念佛,怕是会罚我抄上一整卷佛经。我一人去便好。” 陆子响多番推辞,缘悟露出憾然神色,点头应下。 待缘悟离去后,陆子响招来宋延礼,淡声问道:“打听到了?” 宋延礼答:“回二殿下,打听到了。方才我来时,沈家二小姐就在后头的院子里。” 陆子响用卷起的佛经敲一敲掌心,悠悠道:“如此甚好。”旋即,他又取出一方一角绣着“兰”字的手帕,交与宋延礼,道,“你找个小沙弥,知会沈二小姐的下人一声,叫她来藏红石磴处见我。只要见着了这方帕子,她便会知道我是谁。” 宋延礼面带踌躇,道:“殿下,这沈二小姐毕竟是安国公府人。若是让贵妃娘娘知道了……” “母妃这不是不知道么?”陆子响笑得从容,“还是说,你会将此事告知母妃?” “延礼不敢。”宋延礼立即道。顿一顿,他又小心问,“那镇南王府的世子爷……” 提到这个名字,陆子响的眉心不易察觉地一皱。 “随他去罢。方才我看他追着那石家的几位年轻小姐一直朝山里去了,想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来的。”半晌后,陆子响道。 也不知是怎么了,那镇南王府的世子爷听闻他今日要来檀香寺替太后烧一炷香,便闹着也一道要跟来。 想来,是因着近来檀香寺枫叶已红,京中女眷多流连于此吧。 不学无术者,倒也有一番无忧无虑之乐。 宋延礼离去后,陆子响便步至那藏红石磴旁候着。许久后,他听见两道细细脚步声渐渐行来。其中一道纤而慢,另一道则有些跌跌撞撞的。他本以为来人是沈兰池与她的丫鬟,可抬眼所见,却并非如此—— 沈兰池倒是来了,手里还捏着他交给宋延礼的那方手帕。可她身后还黏着一个人,嬉皮笑脸的,正一个劲儿地追问着“这副手帕是送给谁的”,正是早不知钻哪儿去了的陆麒阳。 见到陆麒阳,陆子响心头微沉。 缠着谁不好,偏偏要缠着沈兰池? 好不容易,她才没了与陆兆业的那桩婚事…… 陆子响目光一扫,见到沈兰池的腕上戴着一只水头极好的镯子,样式极为眼熟,正是他从前在太澄湖上亲自捧给沈兰池看的贞顺皇后陪嫁品。 彼时,沈兰池望着这只镯子时,眸光极是温柔喜爱。 想到此处,陆子响忽而心情大好,也不太顾及陆麒阳的事儿了。 他唇角微微一扬,温和道:“沈二小姐果真很喜爱这只镯子。你若真这么喜欢,当初何必与我推辞?我给了你便是,也省得你再多费心思,从世子那儿再买回来。” 沈兰池捏着手帕,微微一怔,好似没料到在这儿等着她的人会是陆子响。她不自在地捋了一下手上玉镯,方要开口,她身旁的陆麒阳却抢先道:“二殿下,这镯子可不是她问我买的。” 陆子响心有微惑。 莫非是千辛万苦买了一模一样的仿品? 那可真是用心良苦。 正当陆子响如此想着时,陆麒阳却道:“这是我送给沈二小姐的礼物。珍宝配佳人,不应当么?” 顿了顿,陆麒阳面上的笑意愈发明显,“哦,对了,我还忘记谢过二殿下替我鉴这镯子的恩情了。这只贞顺皇后的玉镯子,沈二小姐很喜欢,真是有劳二殿下了。” 第29章 兰字绣帕 一句“真是有劳二殿下了”, 让陆子响险些挂不住那副风光霁月的温雅笑面了。 “原来世子找来这只镯子,原本就是想赠给沈二小姐的。”陆子响微低了眸,道, “这只镯子极衬沈二小姐,世子的眼光不错。” 言语间, 似乎颇有隐忍之意。 沈兰池却不管陆子响话里藏着什么, 只是举起了那块手帕, 问道:“二殿下,容兰池唐突问一句, 二殿下是从何处得到这块手帕的?” 闻言,陆子响轻轻一笑, 道:“你不记得了?” 说罢,他微望一眼陆麒阳, 淡然道:“我回京那日,你让人给了我这方手帕, 还让我去了偏殿, 说是有些话要说。不巧的是,那时你我二人都没碰上。一拖, 便拖到了现在。今日我来是想问, 那一日, 沈二小姐想说何事?” 他似乎丝毫不顾及陆麒阳在旁,自若地谈论着这等有些逾矩的话。 陆子响这么一说, 沈兰池便想起来了——陆子响回京那一日, 她原本是要在换衣服的时候与陆子响碰个正着的。只不过她重生了, 看到她衣衫不整的人就从陆子响变为了陆麒阳。 是哪位好心人给了陆子响这方手帕? 总之,不是沈桐映,就是阮碧秋吧。 现在这两位都在同一个火坑里呢,随便她们去吧。 “二殿下怕是记错了。”沈兰池提起手帕一角,认真道,“这帕子不是我的,因而我也不可能在那日请二殿下出来一叙。” “不是沈二小姐的?”陆子响微惑,“可是上面这个‘兰’字……” “我们安国公府大房的丫鬟,都领了不同的字绣在绣帕上,以示伺候的主子有所不同。在我的馥兰院伺候的丫鬟,都有这样一块手帕。我兄长院里的,则都在帕上绣了‘远’。”顿了顿,兰池又招来自己的两个丫鬟,道,“碧玉,绿竹,把你们的手帕拿来。” 碧玉、绿竹应了声是,便取出了帕子,递到兰池面前。陆子响一看,果真如此,碧玉和绿竹的手帕上也绣了个兰字,形制线色,乃至那绣花的样子,都与他手上这块手帕如出一辙。 陆子响默然。 好一会儿,他才重露了笑,道:“既然如此,物归原主,这手帕还给你们安国公府便是。想必是当初将这手帕送给我的人一时糊涂,这才记错了。你就当此事不曾发生过罢。……我还要替祖母烧一炷香,这便去了。” 说罢,陆子响折身朝外走去。 陆麒阳两步追了上去,拍了拍陆子响的肩,道:“二殿下,莫慌,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不了,我带你去那飞仙坊……” 陆子响听了,淡笑道:“我于音律毫无所知,怕是会败坏了世子的兴致,还是免了吧。” 说罢,他丢下陆麒阳,独自离去。 走出许久后,陆子响暗暗叹道:这陆麒阳真是快活优哉。 仔细一想,他又觉得陆麒阳这般玩世不恭,于他而言已是最好的情状了。若陆麒阳是个上进之人,依照那镇南王府与安国公府的关系,陆兆业又会多一个助力。所幸,陆麒阳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罢了。 曾经的镇南王手握兵权,军功赫赫,颇有几分功高震主之意。如今镇南王渐老,世子又不谙军策,父皇才会对镇南王府如此放心。 陆子响走远了,藏红石磴处静了下来。远处传来一阵遥遥念禅声,不知在说哪段经文;木鱼依稀,扣扣而响,徘徊不绝。 陆麒阳侧过眼,瞥着沈兰池,道:“我早说了,这陆子响对你的心思不对劲,你还不肯信我。” 沈兰池道:“怕什么?柳贵妃又不是吃素的。二殿下就算想对我做些什么,也要看那柳家答不答应。再说了,我几时不肯信你了?” 陆麒阳挑眉,道:“你真的时时刻刻都肯信我?” “信。” “那成。”陆麒阳往石靠上一倚,立刻哎哟喂地叫嚷起来,低声道,“小爷我肩疼的厉害,不找个人给我揉一揉,我是爬不起来了。” 沈兰池:…… “那你别起来了。”她摆摆手,领着丫鬟就走,“等着路过的缘悟大师给你按肩吧。” “兰兰,你、你别丢下我啊——” 陆麒阳的喊声被她丢在了身后。 *** 檀香寺外,满山皆红。沈兰池走了未几步,便遇着了安国公府团团乱转的丫鬟,这才知道兄长沈庭远已经找了自己好一阵子了。 沈大夫人与沈大老爷遇着了熟人,已去寒暄了,只留下个沈庭远负责把乱跑的沈兰池找回来。檀香寺就这么大,里里外外都是僧人,兰池就算闭着眼睛走,也走不出去——沈家人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哥哥在哪儿呢?”兰池问那前来寻自己的丫鬟。 “少爷方才还在这儿呢。”那丫鬟在一棵红枫前踮脚张望着,道,“奇怪,怎么这会儿功夫,就没了影……” 谈话间,兰池余光瞥见沈庭远从一旁的小土坡后气冲冲地走来,一副恼怒模样。那副吃了大亏的样子,让沈兰池不由有几分好奇发生了什么——须知道沈庭远平时是个温吞优柔性子,从不发怒。能让他露出这副神情来,必然是发生了极不得了的事。 “妹妹!” 看到沈兰池,沈庭远一甩袖口,来来回回踱步,问道:“你说,女子平日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沈兰池差点儿想去捂一捂沈庭远的额头,看看他有没有烧昏了头。她奇道,“哥,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可都不曾见你提起过女人,如今,你这是想向妹妹学一学如何讨女子的欢心么?” “讨什么欢心!”沈庭远涨红了白净面孔,道,“为兄……为兄不过是……罢了。”顿了顿,他平复了情绪,唉声问道:“妹妹,为兄可是个怯懦之人?” 沈兰池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实话。 诚然,沈庭远确实有些怯懦了。她知道兄长从来不想入仕,只想醉心书画,做个舞文弄墨之人。只是在安国公府的威压下,沈庭远从不敢违抗父命。往好里说,这是顾全大局;往差里说,这不过是沈庭远惧怕沈大老爷罢了。 亲哥的脸面也是脸面,还是别说了吧…… “唉,我知妹妹一定也在心里骂我是个怯懦之人了!”沈庭远摇了摇头,道,“你容我一人待会儿吧。你先去爹娘身旁,莫要乱走,平白叫人担心。” “‘也’?”沈兰池试探一问,“还有谁?” 只是,沈庭远却不答她,只是摇着头走远了。沈兰池无法,只得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我就不去娘身旁做规矩了,我回去歇着等你们。” 沈庭远正对着一棵树自言自语,仿佛没听见。也不知道他口中那“女子”到底说了他些什么,竟叫他如此恼怒。 沈兰池耸耸肩,往回走去。她挑了条小径,路上并无什么人。一阵风过,吹得地面落枫簌然而舞。乱红如点,飘转枝间,美不胜收。沈兰池摘去了一片落在肩上的秋枫,向远处极目望去。 恰此时,她听见了几道娇俏声音。 “世子爷,别走得那么急嘛——” “听闻你与二殿下同来赏枫,那二殿下人在何处呢?” “我也想替太后娘娘烧一炷香……” 沈兰池的眼皮跳了跳。 她侧过眸,果然见到陆麒阳的身旁笼着一串娇娇俏俏的年轻姑娘。而世子爷呢,如片叶过狂花,一点儿都不让这群姑娘沾身,大步流星走得飞快。虽那步子像是逃跑似的,可他一边走,还一边痞笑,口中一副油腔滑调。 看方向,是陆麒阳刚从藏红石磴那边出来,就被缠上了。 “几位小姐都生的这般国色天香,只怕是二殿下见了,都要忧愁与谁先说话才好……二殿下在宝殿那头呢,几位小姐要去的赶紧去,再不去,怕是逮不着人了。” 几位小姐闻言,面色一喜,收拾收拾头上珠翠,提着裙摆溜了。 陆麒阳微舒了一口气。可他一抬头,表情复又僵住——几尺开外的小山坡上,站着个美艳佳人,正冷着眼打量他。那眼神十足吓人,像是贵妃娘娘逮到自己的蓝眼波斯猫儿在小厨房里偷吃似的。 不论偷吃的是什么,只怕这只波斯猫都会被主人剪一通指甲以示惩罚。 陆麒阳定神,露出自认最温柔的笑,道:“兰兰,这是误会。你也听见了,她们问的是二殿下。” 那头的沈兰池拨弄了一下手上的镯子,眸光一飘,漫不经心道:“这位爷是哪位?兰池不记得了。” 陆麒阳的笑险些凝固在嘴角。 ——又来了! 这人总有事没事就爱逗他,能欺负到就最好;不能欺负到,也要占占嘴上便宜。 那头的沈兰池抛下这句话,已翩然转身离去了。陆麒阳又岂敢放着她这样走掉?他二话不说,抬脚追了上去。 先前还是他被那群女人追着跑,现在就变成了他追着一个女人跑。 沈兰池飘然进了沈家歇脚的院子,立刻叮嘱丫鬟关了门,将世子爷闷在了门外。 她盯着那门缝,憋着不敢笑出声来,继续演道:“哎哟,你谁?一路跟着我,小心我报官……” “你还问爷是谁?”外头的陆麒阳有些咬牙切齿了。 不待沈兰池再捉弄他一番,她便听到“轰”的一声响,原来是门被外头的陆麒阳粗暴地用脚踹开。亏得那门扇结实,竟然还不曾垮塌下来,只是吱呀吱呀地晃着。下一瞬,一道修长人影便遮住了兰池眼前的日光,叫她只能看清一道石蓝底的领子。 “爷是谁?”陆麒阳从门外跨进来,低身下来打量她,沉着脸道,“爷是你男人!” 第30章 春喜之死 许久后, 沈兰池出了歇脚的院子,回到了父母身旁。 沈庭远还未回来,也不知人在哪, 余下的沈家人倒都在这片枫林里。檀香寺的僧人在林子里支了张酸杨木矮桌,又放了砚台青墨并镇纸毛笔等物什。几个结伴同游的书生恰好漫步至此处, 见安国公府的两位大人在此, 有心露上一手, 便轮流上前题诗。沈大老爷正弯着腰,瞧那几个书生作诗, 肖氏则在旁叽叽喳喳地对沈大夫人说些什么。 沈大夫人眼尖,一眼瞥到沈兰池脸上有什么不对劲, 疑道:“兰儿,你这嘴巴上是怎么了?” 兰池用拇指蹭了一下嘴角, 道:“吃东西时急了些,咬到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沈大夫人拿帕子来按她的嘴角。 沈大夫人一说话, 肖氏的喋喋不休就被打断了。肖氏面有不快, 抱怨道:“嫂子,玉珠的话可还没说完呢。方才说到哪儿了?这庭康的官若是做大了呀, 那便可与庭远互相扶持。都是一家子人, 又有什么不好的?” 说来说去, 还是沈庭康检校太中大夫的那事儿。 二房瞧中这个肥差好久了,可沈大老爷始终不肯去办这事。如今二房出了个太子妃, 肖氏扬眉吐气, 觉得二房高了大房一头, 便理直气壮地与大房重提起了这件事来。 沈二老爷虽也是个大官,可这官位也是沈大老爷捞来的,在官场的地位又哪能和沈大老爷相提并论?只要沈大老爷吩咐一句下去,这太中大夫的空缺还不是长了翅膀似的飞入沈家囊中? “弟妹,这事儿你得与我家老爷商量呀。”沈大夫人叠着手帕,头也不抬,“我一介妇人,能帮的了什么?” “大哥最重爱嫂子,只要嫂子肯说话,那便没什么不好办的。日后桐映做了太子妃,若是嫂子有什么要帮忙的,知会一声,玉珠也会照做。”肖氏浑然未察沈大夫人的不耐,兀自滔滔不绝,竟又说出了更夸张的话来,“对了,我娘家那几个亲戚呀,也想混个小官儿当当。这事一点都不麻烦,大哥弹个手指便成了……” 沈大夫人的面色一沉。 这肖氏真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竟还提出了这样过分的事儿来! 肖家未发达前,老家是淮西那边的。肖家如今混得好,成了京中一等一的新贵,老家便有一大群亲戚上门打秋风。肖家大多数时候都不爱搭理,偶尔接济一番。如今那些淮西的穷亲戚胃口被撑大了,竟瞄上了嫁入安国公府当二房主母的肖玉珠了,还指望着搭上安国公府这棵大树,好乘一乘凉。 沈大夫人看不上肖氏这种小家子气的做派,可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是款款道:“这事,你也得与老爷说呀。我一介妇人,实在是说不上话。” 肖氏喉里的话噎住了。 她倒是找过沈大老爷了,不过沈大老爷比沈大夫人还要油盐不进。无论是什么事,沈大老爷只说一句话:“若是直接求太子殿下,倒还来的快些。” 好一句“直接求太子殿下”!说得简单,做起来又哪豁的出去脸皮? 这婚事才刚刚赐下来,二房便对太子殿下指手画脚,要这要那,太子会如何看他们?以后桐映嫁过去了,岂能抬得起头?桐映在侧妃后进门,本就是丢了大脸,可不能再失了太子的宠爱。 肖氏白浪费了一番唾沫,什么事都没说成,只能愤愤离去。想到在老家亲戚面前打下的包票,她便愈觉得丢脸。因为不高兴,傍晚她带着二房人回去时,还不肯与大房并道,像是要避晦气一般,抢前一步走了。 沈大夫人倒乐得清净,招呼了下人收拾马车,回安国公府去了。 肖氏一走,她反倒心情好了起来,一边招呼兰池上马车,一边笑眯眯道:“今年枫叶比去年更好看,可惜你祖父还不肯出门来。也不知碧水湖里的鱼上没上你祖父的钩?” 沈兰池有些累,上了车便半寐半醒、昏昏沉沉。 那马车行了半道,车身忽然一震,惊得车厢里的人都踉跄一阵,兰池也匆匆惊醒了。好一会儿,车夫才探入身来,为难道:“夫人,有个妇人拦了咱们的路,说是要替女儿讨回公道。” 沈大夫人皱眉,撩起车帘,向外望去,但见一个青布裙袄的妇人正泼皮赖脸地躺在地上,全然不顾满地污泥,正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着,口中喊着什么“我苦命的春喜”、“阿娘对不住你”云云,一头枯发乱蓬蓬的。 “这是怎么了?”兰池奇道。 “别管,绕了路便是。”沈大夫人对车夫叮嘱一句,放下车帘道,“一个月能碰上四五个讹钱的,不是被碾了脚,便是被压了手。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躺到路上来的?” 车夫应了声是,重扯了缰绳。 兰池撩起车窗外的软帘,望见那妇人哭哭啼啼地追了过来,心下只觉得“春喜”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只可惜,她始终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见过这个名字。 待兰池回了安国公府,拆了簪钗要就寝时,方才惊忆起她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 这春喜乃是二房少爷沈庭竹身边的丫鬟,入安国公府时签的是活契,原本过个五年便能出府去了;可春喜却没能回去——她被沈庭竹鞭笞致伤,没等熬到冬天,人便去了。 肖氏自是将此事瞒的死死的,还偷偷摸摸地葬了春喜,自以为万无一失。谁料,此事最终还是被捅了出去,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时阮迎刚得了陛下提拔,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于是抢先拿了这件事开刀,将安国公府的二房里里外外查了一通,发现沈庭竹早先还打死了三个丫鬟。此事一出,向来硬气的老安国公沈瑞气得昏了过去,自此缠绵病榻,一蹶不起,而安国公府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想到前世的种种情状,沈兰池不由心惊肉跳。 那二房被满京城人痛骂是罪有应得,可大房的人却为此连累。她的娘亲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外命妇,却被人投以白眼;更别提兄长沈庭远,被那群本就关系不好的官场同僚日日讥笑,自此后过得愈为浑噩,犹如行尸走肉。 此世,她绝不愿看到大房再被二房无辜牵累。 春喜之死,就像是一把藏在枕下的刀,随时会给予沈家一记重击。能早一刻解决,便得早一刻解决。先前她被陆兆业的婚事拖着,分不出神去;现在既空出了手,那就得干些事了。 凭着前世的记忆,沈兰池隐约记得春喜一家住在城南那头的青石牙子边。事不宜迟,她立即派下人出门挨家挨户地寻找那春喜的亲娘。 只是,下人去了一个多时辰,回来时却一无所获。 “养你们干什么呢!”沈兰池是真的急,“连一个妇人都找不着?” “那青石牙子这般大,小姐又记不得是哪户人家,这要如何找?”家丁一脸哀愁。 “这……”沈兰池迟疑了。 前世,她曾跟着母亲去过那春喜的家,她记得春喜家门长得甚么模样,也记得门上破了个四四方方的口子;但她实在记不得春喜家在哪道巷子里,春喜娘又姓什么了。只有看到那扇门,她才能想起来。 顿了顿,她道:“本小姐亲自去!” 安国公府早就落了门,走是走不出去了。于是,这位名冠京中的大家闺秀只能卷了袖口,踩着家丁的肩膀,爬墙出门。 好在她平常爬墙爬的多,这点小事儿于她而言易如反掌。 她一落地,险些和路上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 原来是晚归的陆麒阳。 陆麒阳也偷偷摸摸的,打算从镇南王府的墙边翻进家去。他俩人一个从家里翻出来,一个打算从街上翻回家去,在墙根下打了个照面。 “大晚上的,你干什么呢?”陆麒阳一脚踩着墙根处一盆葱绿的油铁树,疑道,“你要去与谁私会?” “私会什么?姐姐有正事要干!”沈兰池不管他,叉着腰,朝自家墙头小声道,“你们几个,快给我下来!” 几个家丁愁眉苦脸地踩着人梯过了墙,口头劝道:“二小姐,你叫我们去青石牙子找人,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呀。不如等明日天亮了,多叫几个小兄弟一道去找……” “你要找人?”陆麒阳插嘴道,“找谁?” “找一个住在城南的妇人。”沈兰池急匆匆道,“要是耽搁两天,兴许会出大事。” “那……那我陪着你罢。”陆麒阳迟疑地瞄一眼自家墙头,道,“反正我这会子回家,也是被打……” 镇南王府里灯火通明,也不知道今天的王爷,是手持狼牙棒,还是通天棍? *** 楚京的宫城前,乃是一条青砖铺就的天子道,巍巍直通市井。出了朱雀门与天仪门,便有三道旌表天家功德的衡门牌楼,琉璃翘角,瑞鹤飞仙,好不雄浑。只不过,一旦入了夜,便是再气势磅礴,也没人能瞧见了。 牌坊上悬了道匾额,写的是“仁济天下”;匾额下稍矮些的悬山横梁上,系了条粗布白绫,颤个不停。 洪月娘颤着脚尖儿,踩着地上倒扣的箩筐,才能将头颅不偏不倚地塞进白绫间。她仰头时,看到那道藏在黑漆漆夜色里的匾额,便在心底猜这上头到底写的是什么。 她半个大字也不识,但她听夫君说过,青天大老爷的官堂里都会悬个什么“明镜高悬”,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也许这匾额上写的,也是明镜高悬吧。 她还穿着白日拦住沈家车架时的那身青布裙袄,胸前却缝了了一大块白布方绢,上头是她找对门秀才写好的冤情书。与那秀才磨价钱时,她费尽了口舌;好不容易,才拿老娘留下来的一支绞铜簪子抵了银钱。 想到春喜死的不明不白,也不知道淌了多少血泪,洪月娘还特意让秀才用了红墨来写。那秀才平日就瞧不起她这粗妇,今日更是嗤笑道:“你可知这朱砂墨多少一锭?” 洪月娘不知道朱砂墨多少钱,她猜,也许她要伺候东家一整年,才能买得起这什么朱砂墨。她只知道,自己的春喜死得冤枉。 洪月娘苦命了一辈子,老大年纪才嫁了个死了前头老婆的卖酒翁。她肚子不争气,只能生出女儿来;因着这事,她没少挨婆家白眼。那又怎样呢?春喜是她的命根子,是她仔细拉扯大的亲生女儿。 春喜能与安国公府签了活契,那是多大的福气呀!安国公府一个月的月银,便比夫妻两加起来赚的还要多。过个五年三年,那安国公府的夫人发了善心,便会让春喜回家来。命好的,兴许还能配个总管小厮。 可谁能猜到,春喜却回不来了呢? 春喜出不了安国公府,偶尔会托要好的丫鬟给洪月娘递个口信,再包上一点碎银。可那个叫做秋月的丫鬟,已经数月不曾来过了。辗转打听,洪月娘才知道秋月被二房的夫人发卖去了乡下。 找到乡下时,那秋月期期艾艾,赌咒发誓说春喜已不在了,人就埋在安国公府后头的柴院里。 洪月娘还不肯信,觉得是这秋月胡说八道。那安国公府便是再厉害,又岂能随随便便害死人呢?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沈家人不是天子呀! 可又过了一月,春喜还是一丁消息都无。洪月娘再去找那秋月,方知道连秋月都已病死了。 洪月娘想了许多法子,要自家夫君上安国公府去要人。可她的夫君去了安国公府,人没要回来,手里却拿了十两银子,便再也不吱声了。 望着那十两白花花的银子,洪月娘知道,春喜定是被安国公府害死了。 她求了官府,可那沈家在京中一手遮天,官府也不敢妄动。就连最有声威的阮大老爷,都不敢接她的案子。相熟的人都劝她算了,道:“这办案呐,讲究证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春喜在安国公府里头,沈家又权势滔天,谁敢进去搜呢?嫂子,听我一句劝,不如算了吧!” 洪月娘舍不得呀,舍不得春喜死得这么冤枉。 果然,还是得如那位贵人说的那般…… 天地不应,那就只得吊死在这天子道的牌楼上。明朝天亮,胸前这副血冤书,也能惊动前头宫城里的陛下了吧? 这天底下,也只有那位好心贵人愿意伸手助她伸冤了。 若非那位贵人,她也不会知道丑时的朱雀门并无人看守,恰是个了结残生的好时辰。 洪月娘抹一把眼角,粗粝的手背上是滚烫的泪花。 继而,她把白绫勒紧了,就要踹掉脚下垫着的箩筐。 “等等——” 就在此时,她身侧响起一道尖锐喊声。 洪月娘一愣,睁开了眼,见身侧跑来几个人,俱作巡司打扮。虽一身丁零当啷的盔甲,可那打头的人,分明是个女子。 那男装女子提着盏灯,气喘吁吁。也许是跑的太累,她竟然干呕了起来,一边呕,一边道:“你等等!呕……我是,我是沈家人!你女儿受了什么委屈?你告诉我便是!” 第31章 夜作馄饨 “你女儿受了什么委屈?我替你解决!” 洪月娘险些就真的吊死在了宫城前的牌楼下。所幸, 沈兰池赶上了。 “你是……你是沈家人?”洪月娘眯着眼,瞧着那身形纤细的女郎,口中喃喃道, “你若真是沈家人,便更不会帮我苦命的春喜讨回公道了……” 说罢, 洪月娘又要上吊。 只不过, 她的手才碰着了白绫, 陆麒阳就伸手一拽,把她从白绫布前拎了下来。 这洪月娘瘦瘦小小的一个, 陆麒阳抓起来毫不费力。 “你若是真在这里上吊死了,那才是亏大了。我二人只要将你胸前血冤书烧掉, 明日天亮,便再无人知晓你是为何而死, 只道你是自己想不开,吊死在此处。”陆麒阳一脚踢开地上箩筐, 蹙眉道, “人活一世本就短暂,能惜命, 便惜命罢。” 不知为何, 他的话中颇有几分憾然之意。 洪月娘听了陆麒阳的话, 紧紧拽着胸前缝着的方绢,声音涩涩道:“我死也不成, 不死也不成, 老天爷到底要我如何?” 沈兰池平复剧烈呼吸, 缓缓道:“我虽是安国公府的人,也知道谋害性命,其罪当诛。便是为了安国公府,我也要将这等恶戚狠狠揪出来。更何况,我也并非丧尽天良之人,怎能坐视堂兄害人性命?!” 沈兰池说得决绝,洪月娘不知不觉便信了几分。 洪月娘擦干了眼角边泪花,方想开口,就听得自己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咕叫声,顿时有些讪讪。原来洪月娘奔波一日,又是拦车架、又是找秀才,已经一整天没吃饭了。 陆麒阳微颔首,道:“大娘,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有了力气,再仔细说那春喜的事情吧。” *** 离朱雀门三道街外,有个馄饨摊子。这条街上四下都落了门,只有这处馄饨摊子还打着灯,孤零零、明晃晃的。老板不在,案上搁着一串擀好的面皮,锅里沸着水,咕嘟咕嘟的。 三人在桌子前坐了半晌,都不见老板回来,陆麒阳摇摇头,道:“八成是又去找张海生打牌了。”说罢,他起了身,走到那包馄饨的木头案前。 他半捋袖口,一手托起擀好的薄薄面皮,另一手用筷子夹了小团肉馅生姜放到里头,手指灵巧一捏,就将馄饨包作了一顶小官帽。 “你你你你先坐下!”沈兰池大惊,“一会儿老板回来了该怎么办?随随便便乱动人家的东西……” “无妨,我和他熟。”陆麒阳将一溜馄饨丢到锅里,一副煞有介事的阵仗。不过一会儿功夫,那顶顶小官帽便打着圈从锅底冒了上来,又很快被陆麒阳盛到了素瓷大碗里。 “大娘,你吃。”陆麒阳将热腾腾的馄饨递到洪月娘面前,顺手塞了双筷子进她手里。他在笑,微露出一小截齐整牙齿,看起来还有几分傻气,“皮薄肉馅多,童叟无欺。” 洪月娘拿着筷子,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夹起个馄饨来。夹馄饨时,她先挑去了上头的葱花;待挑完了葱花,她才喃喃道:“我傻了,春喜不在了,也没人会和我挑剔这馄饨里的葱花不好吃了。” 她塞了一整个馄饨进口中,也许是被烫着了,竟然又淌下一串泪珠来。沈兰池看的不是滋味,给她递了手帕,道:“大娘,你先吃,先填饱肚子最重要。” 说话间,几个巡防司的差爷路过此处,他几人酒气熏熏,手里的灯笼一路乱晃;见到馄饨摊前的三人,便哈哈大笑道:“又在此处偷懒?还带了老娘出来吃馄饨!小心我告诉你家头儿,哈哈哈哈……” 沈兰池穿着巡防司的盔甲,一动不敢动,竭力扩肩,生怕被那几人瞧出来自己是个女子。就在她紧张不已时,一只手臂攀到了她肩上,原是陆麒阳单手搂住了她,做出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来。 趁着沈兰池不能动,陆麒阳还用手指刮了下她的脸颊。 “你的手真不安分。”她瞄一眼陆麒阳,小声道,“现在你摸我,日后,我都要摸回来。” “嘘……”陆麒阳把手指抵在唇间,挤眉弄眼,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终于,那几个巡防司差爷嘻嘻哈哈地走了。洪月娘也吃完了一碗馄饨,用沈兰池的手帕擦净了泪珠子,终于开始讲起了女儿春喜与沈家二房的事。 与洪月娘彻聊一番后,沈兰池允诺定会替洪月娘讨回公道,让洪月娘次日再到安国公府来。 人命关天,沈庭竹作恶多端,必得报应。 将洪月娘送回家后,沈兰池也回安国公府去了。临归家前,她不忘谢过陆麒阳出手相助。 “这身衣服,我明日便托人还给你。”沈兰池扯了扯身上巡防司的盔甲,一臂的甲片铿铿乱晃,“我倒不知道你想的这么周到,还特意借来这样一身衣服。” 若不是这一身衣物,要是被巡防司的人逮到了,那少不了惹来麻烦。 “什么‘借’?我直接拿来的。”陆麒阳道,“也别说明日了,你现在就脱了给我,我早点偷偷还回去,免得被张海生发现了。快脱!” 一句“快脱”,说的气势十足。 “不就是脱身盔甲?你怎么说的和脱其他的东西似的呢……”她咕哝了一句,还是将身上的盔甲给褪了下来。末了,她仔细对陆麒阳道,“你记得擦一擦鞋底的泥,城东可没朱雀门那边的青泥地。你晚上去了哪儿,你娘一看鞋底就知道。” 陆麒阳怔了下,心底有些好笑,道:“你倒是比我还精些。这些年是背着你爹娘干了多少坏事?” “我干过什么坏事,你还不清楚吗?”沈兰池说完这句,便开始沉默了。向来大方的她,竟然难得有了一丝扭捏。好半晌后,她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话来,“谢……谢谢。你原本没必要帮我的……” 她一直是那副高高在上、又爱作弄人的模样,几时露出过这种表情?这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倒让她有了几分小女儿家的羞涩之意,愈显得动人了。 陆麒阳愣了下,立即背过身去,道:“啊,对了,你回去,记得照一照镜子。” 说罢,陆麒阳就回去了。他走的匆匆,王府屋檐灯光下,照出他耳根一抹淡红。 沈兰池疑惑不已。待回了家,在镜前一照,她方知原因—— 自己的脸颊上,挂着一道白白的面粉。 “陆……陆麒阳……你……” *** 次日晨,曦光渐亮。 沈大夫人起了身,揉着睡眼,吩咐红雀摆了早膳。 二房那头传来一阵喧闹声,沈大夫人微惑,问:“大清早的,二房那头怎么这么热闹?” 红雀早就打听过了,一边布菜,一边道:“回夫人的话,听说是二夫人娘家那头的亲戚上门来了。二夫人来打了招呼,说是用了午饭,就领来给夫人与老爷请安呢。” 沈大夫人一惊,手里的筷箸险些捏不住了,一旁的沈辛固也有些面色不好。 ——请安?请的哪门子安?又不是沈家人,何必眼巴巴地跑来给她请安? 大房不肯帮忙,肖氏竟直接把穷亲戚给招呼上门来。好一出先斩后奏,想来是打定了主意,客人都上了门,他们大房定然扯不下脸赶人。 顿时间,沈大夫人连用饭的兴致都没有了。她一搁手中筷子,冷笑道:“肖玉珠以为我拉不下脸?今天我就不肯招待她的穷亲戚!就说我今日身子不大安,谁都不见。” 说罢,她还特意瞟了一眼沈大老爷。只是,沈大老爷默不作声,只顾着自己夹菜,倒没有反对的意思。 沈大夫人想了想,在心底道:也是。她家老爷虽偏疼弟弟,可那也是偏疼沈家人。这肖玉珠的亲戚,根本不是沈家人,自然得不到她家老爷好脸色。 红雀应了声是,便下去办了。 红雀刚出门,沈兰池就领着洪月娘进来了。 洪月娘一介农妇,从未见过安国公府这等派头,一双眼被那些玛瑙金玉晃的怔怔。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给面前满面惑色的贵妇人请安。 “兰儿,这妇人是谁?”沈大夫人疑道。 “爹,娘,庭竹堂兄草菅人命,打死了手底下的好几个丫鬟,人就埋在二房的园子里。这事儿,你们管不管?”沈兰池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闻言,沈大夫人微抽一口气。 “你……你说什么?”沈大夫人不可置信,“再说一遍?” “沈庭竹害人性命,还不止一个。”沈兰池认真道,“娘,你可别当我胡说八道,人证就在此处。” 闻言,沈大夫人脑门嗡嗡作响,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沈大老爷。 此事若是当真,那可真是捅破了天。他们安国公府就是再有能耐,也经不住“草菅人命”这个罪名。 沈大老爷慢慢搁下筷箸,沉声道:“怎么一回事?仔细说来。” 洪月娘好不容易才得此机会,哭诉起女儿之死来。 听洪月娘细说一阵来龙去脉后,沈大夫人面色复杂。那二房的丫鬟小厮向来换的勤快,半月一旬就要招新人进府,以是沈大夫人都未曾发觉二房少了哪些下人。如今一听,方觉得心惊肉跳。 眼看着洪月娘泪珠不停,声音都哭得沙哑,沈大夫人面泛愧色,心底极不是滋味。 “洪大娘,你且坐下喝杯茶。我也是亲手将女儿拉扯大的普通妇人,自然能明白你心底痛楚如何。”沈大夫人握住洪月娘粗糙手掌,安慰道,“昨日我不曾停下马车,只当你是个讹钱妇人,今日方才后悔没有仔细听你说话。你要公道,我家老爷定然会给你。” 沈大老爷双手置于膝上,捏成紧拳,一张肃面板得死死。 沈兰池偷偷瞧着自己父亲,心底颇有些不安,生怕父亲又如之前一样,又让二房逃过一劫。 半晌后,沈大老爷沉沉道:“此事不可掀过。我本以为庭竹只是顽劣不堪,谁料到竟性恶至此。若是再放任庭竹,那便是我这个一家之长有过于沈家。”顿了顿,他叹了口气,又道:“此事万不能打草惊蛇,我今夜就派人去找那春喜埋在何处。” *** 过了晌午,肖氏一脸傲气,领着七八个亲戚到大房这边来。她身后跟着的一大家子大多是青壮年男子,打扮得浑身崭新、喜气洋洋,乍一看,还以为是来安国公府过年的。 他们本是淮西肖氏老家的分支,听闻京城里的这一支肖家混得好,便想上门讨要点好处。只是京城的肖家人个个眼高于顶,瞧不起老家的落魄亲戚,连大门都没让他们进,只说“两家分了二三十年,何必来攀什么亲戚”,字字句句都是嘲讽。 无奈何,他们只得到嫁入安国公府的肖玉珠这儿来碰碰运气。没料到这肖玉珠为人大方,立刻便应下了,包银钱、包吃住,还打了包票要给他们混个一官半职。 只要夸那肖玉珠几句,把她捧的天上有、地上无,这肖玉珠就面泛红光,什么都答应。 几个肖家人跟着肖玉珠过了中门,到了大房的宝荣院。但见宝荣院里,芭蕉垂绿,翠嶂穿石,一派富丽堂皇;又见到一个穿着藏青并蒂纹褙子的中年妇人立在门口,头上插着一把雕作花萼样的扣真珠发钗,肖家众人以为这便是大房主母季氏文秀,纷纷上前见礼。 肖玉珠脸一白,连忙道:“起来起来!拜错了人。” 那妇人脸上笑出了一道褶子,道:“诸位不必多礼,老奴是夫人身旁管事的李嬷嬷。听说二夫人要领人来大房请安,我家夫人便让老奴来招待诸位一杯茶。” 闻言,肖家人面色古怪。 肖玉珠特意领他们前来,就是为了替他们说一说这官职与吃住的事,可沈大夫人连见都不见他们,只打发一个嬷嬷出来待客,如此敷衍,那还如何成事? 肖玉珠也有些急,她好面子,已在身后这群穷亲戚面前打下了包票。要是此刻办不成他们的事儿,那岂不是要在这群穷亲戚面前丢了脸? “李嬷嬷,嫂子在忙些什么?正儿八经的客人都来了,嫂子就不能抽空来见一见?”肖玉珠急道。 “二夫人,咱们夫人说了,这些肖家人是二夫人的客人,不是咱们大房的。”李嬷嬷笑眯眯的,道,“吃完这杯茶,还请各位回二房去。” 肖玉珠听了,顿时气急,嚷道:“大嫂也太不知礼数了!人来都来了,竟还要他们喝一杯茶就回去?” 李嬷嬷听了,有些不乐意,道:“哎,二夫人,老奴虽没什么见识,也知道这上门前须下个帖子,就是宫里头的皇后娘娘要见咱们夫人,还要端端正正地写字。不请自来,那叫什么礼数?这点道理,老奴一介奴婢之身都一清二楚,二夫人总不见得不清楚罢!” 李嬷嬷这番话,像是在说肖玉珠连一介奴婢都不如似的。肖玉珠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只得转过身去,对那群穷亲戚道:“先回我那头坐坐便是。” 方出了宝荣院,一个叫肖敏的男子就急切道:“玉珠妹子,当初你可是与咱们说好了的,定会让我们在楚京里有个落脚之地,如今你可不能反悔啊。” “我晓得!”肖玉珠心底不耐烦道,“我肖玉珠说话做事,何时骗过人?!偌大肖家,就属我肖玉珠心肠最好!” 肖敏与身旁的堂兄弟闻言,连忙谄媚道:“那是,玉珠妹子最是心善。要不然,怎么偌大一个肖家,就属玉珠妹子嫁得最好?要我说,还觉得这安国公府的门第还配不上玉珠妹子的才情!” 肖玉珠听了几句夸,顿时觉得如飘云端,心底又喜气洋洋起来。 她将这群穷亲戚安顿在自家院子里,喜滋滋地回房去了。 *** 入了夜,在肖玉珠看不到的角落里,几个小厮轮着从园圃里向外铲土。 许久后,其中一人道:“挖、挖到了……快去请大老爷……” 第32章 书房闹剧 二房的院里挖出了死人, 安国公府的下人不敢有所隐瞒,立刻回禀了沈大老爷。 沈大夫人也在旁,她听人如是来回, 登时便有几分坐立不安。好一会儿,她才强自镇定道:“老爷, 此乃后宅之事, 我定会稳妥处理。” 沈大老爷却摇了摇头, 缓缓道:“普通的宅院之事也就罢了,此事非同小可, 须得我来处置才行。……我记得你胆子小,就莫要去管这事了, 省得夜里噩梦。” 沈大夫人强笑点头。 听闻那被沈庭竹打死的前几个丫鬟,都是偷偷摸摸地用草席一卷, 送去城外的乱葬岗;只有这春喜,没有被送走。想来是因为二房近来因太子妃之事忙得很, 没空去管这春喜之死。 “去把二房的人都叫过来。”沈大老爷肃了面孔, 道,“把兰儿与那洪月娘也请来。手脚利落些, 勿要惊动国公爷, 免得丢人现眼。” 下人应了声“是”, 便退出门去。 待下人走后,沈大老爷望着面前纸笔出了好一阵的神。沈大夫人在他身旁, 只觉得如坐针毡。 “文秀, ”忽而间, 沈大老爷抬头,沉沉道:“若这安国公府里,并无锦绣富贵,夫人可愿与我过粗茶淡饭的日子?” 沈大夫人勉强笑道:“老爷何必多虑?此事乃二房不争气,只要老爷您明事理,想来也不会祸及咱们大房。” 沈大老爷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沈大夫人心底不安,连忙补道:“若真出了事儿,也不要紧。这富贵荣华,没了就没了;只要能与夫君儿女在一道,粗茶淡饭也是行的。” 虽口中如此安慰,可沈大夫人心底惑意愈深。她家老爷从来都想要安国公府更上一层,岂会轻易说出这么扫自家威风的话?可要说有什么隐情,她又实在瞧不出来。 思虑间,沈兰池与洪月娘来了。又不久,肖氏带着次子沈庭康、女儿沈桐映来了。 “庭竹呢?”沈大老爷目光一扫,见犯下大错的沈庭竹不在,沉声问道。 “庭竹还不曾归家呢。”肖氏答。 面前的大哥、长嫂都一脸凝重,肖氏已有些猜到是发生了何事,不由在心底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方才她见情状不对,便叫长子沈庭竹立刻出了家门,溜得越远越好。 “派人出去找庭竹少爷。”沈辛固淡淡道,“抓到了便立马送官。” “送官”二字一出,肖氏吓得花容失色,立刻惊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庭竹犯了什么罪过,竟然要送官!不过是平素顽劣了些,又有几个贵介子弟不是如此呢……” “顽劣了一些?”沈大老爷陡然一拍桌案,冷眼喝道,“以至于害人性命?!我安国公府的名声虽早就不在了,也经不起如此丢人现眼!” 闻言,肖氏心底一沉,知道是沈庭竹打死人那事儿叫沈大老爷知道了;指不准,连那春喜的尸体都已经被沈大老爷挖出来了。 真真是命贱事多! 肖氏心底惊惧,面上却逞强道:“大哥,现在将此事盖下,才算是对得住安国公府的匾额与颜面!玉珠本已将此事打点妥当,给了那春喜爹一大笔银子,叫他守口如瓶。只要春喜爹娘不说,便无人知晓此事……” 洪月娘一直垂头在旁,听闻此言,原本似个木偶人的她陡然动了起来,像是被人提了偶线。她直直扑了过去,伸手就要捶打肖氏,口中声嘶力竭道:“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就能买我女儿性命?那沈庭竹犯事时不怕丢了你们安国公府的颜面,如今你们当家的要替我女儿讨公道,就是丢人了?” 洪月娘披头散发,歇斯底里,一副疯妇模样,生生将肖氏吓了一跳。 肖氏后退数步,倚着沈桐映的身体,颤着嗓儿道:“你!你就是那春喜的亲娘?十两银子收都收了,现在又来上门闹,可是嫌弃银子给的少了?” 肖氏说罢,门外便传来一声怒轰,说的是:“要讨公道,那便先将银钱还回来!”原是沈二老爷沈辛殊大步跨入,满面怒火。他一把将肖氏推到身后,喝道,“我看谁敢动我儿?” 洪月娘一介妇人,被沈二老爷吼的身子微抖。她想到那已被夫君花得一干二净的银两,顿时面如菜色。好一会儿,她才嗫嗫道:“那十两银我做牛做马也会还!可是喜丫的命就只这一条,也得你们还回来!” 肖氏见夫君来了,彷如找到了主心骨,一下子便稳下神来。她缓了缓神,拨弄着手上镯子,讥笑道:“做牛做马也要还回来?怕是你这辈子都攒不出来!在外头买个签了死契的丫头,也只需要七两银。如今我给你十两,已是给足了面子,你竟还嫌不够?” 洪月娘被嘲得说不出话来,瘦巴巴的身子打着颤,似一片风中残叶,险些就要晕过去。 忽而间,她的脊背被一只手扶住了,这才止住了洪月娘跌坐在地。沈兰池撑住了洪月娘,上前一步,道:“你们要银子,我来出便是。可堂兄犯下杀人之过,安国公府实在不该包庇。” 她这一句话,令沈二老爷的注意转到了她身上。 “区区小辈,又在出什么风头?”沈二老爷极为不悦,嗤笑一声,道,“我看就是你这丫头,因为太子殿下要娶桐儿,便怀恨在心,伺机报复!连自己亲兄长都要害,真是好恶毒的心思!” 沈兰池喉中一噎,心底微怒:她的亲兄长,只有那个木头脑袋的书呆子沈庭远;二房这些妖魔鬼怪,她才不肯认! “杀人偿命,理所应当……”沈兰池方开了口,沈二老爷便大喝一声,狠狠道,“长辈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礼数都学到肚子里头去了?这贱妇没门没路,如何寻到我们安国公府?必然是你这黄毛丫头从中作梗,想要害死你堂兄……” 眼看着沈二老爷越说越过火,书房那头却传来哗啦一阵碎响,竟是沈大老爷将面前一道白云花的汝瓷插瓶给拂下了案台。那插瓶本就金贵,一碰到地,立刻摔得粉碎,落地满地都是瓷片。 “够了!”沈大老爷面色极黑,袖中手紧握成拳,“二弟,此事与兰儿无关。这洪月娘是为兄找到的,庭竹也是为兄派人去抓的。” 顿了顿,沈大老爷又道:“你若是心底有怨,冲为兄来便是。” 此言一出,沈兰池微愕。 须知她爹从来偏重二房,以致沈大夫人都在暗地里悄悄说他“被下了蛊”;似今日这般拿二房开刀,还是头一回。 且这一次,他还有意护着自己。一时间,沈兰池心底百感交集。她倒不敢把自己看得太重,只猜是因为这事儿触及安国公府颜面,父亲才会大发雷霆。 沈辛固都发了话,沈辛殊的气焰便稍弱了些。他又狠狠瞪一眼沈兰池,凝重道:“大哥,你莫不是要为了个丫鬟,就将竹儿送去官府吧?那丫鬟死了便死了,不过是贱命一条。可竹儿乃是我们沈家的血脉,大哥你如何舍得?” 沈大老爷的手压在膝上,越攥越紧。 待沈二老爷说罢,沈大老爷冷着脸,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庭竹害人性命,已是走错了道,又岂能看他继续错下去?”说罢后,他愈发肃然,又道,“你可知,这洪月娘险些就带着一纸冤信吊死在宫城前?她一介村妇,自是没有这种胆魄。她说,乃是背后有贵人指点,要她一条白绫吊死自己,好震怒宫中陛下!” 兄长的话字字如雷,令沈辛殊陡然心底一沉。 ——背后有贵人指点?震怒宫中陛下? 这楚京城中,想要看他们安国公府倒下的人数不胜数;那君子如玉的二殿下,二殿下背后的柳家,陛下面前的新贵阮家,谁不是等着看安国公府的笑话? 沈二老爷望一眼身旁次子沈庭康,沈庭康亦是若有所思。 父子两对视一眼,沈庭康对沈二老爷点了头,使了个眼色,沈二老爷心底立刻有了计较——这长子沈庭竹虽长得最像他沈辛殊,却也是个最不争气的,终日里斗鸡走马、吃喝玩乐。若是为了一个沈庭竹,丢了安国公府的家业,那却是极划不来的。 肖氏见到自家夫君面色变化莫测,心底又急又忧。她连忙扯住沈二老爷衣袖,焦灼道:“老爷,你可要为竹儿讨一个公道呀!竹儿乃是沈家的血脉,又岂是春喜那种贱命能比的?” 沈二老爷心底已有了计较,面上却安慰道:“夫人莫急,此事我自有主张。”次子沈庭康亦安慰道:“娘你放宽心,有我在,必不会让你太伤心。” 沈庭康虽口中满是宽慰之语,心底却是冷笑阵阵:娘顺风顺水地活了一辈子,真是活傻了。一个没什么前路的大哥,与这安国公府的名声比起来,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 沈庭竹不要前途,他沈庭康还要! 肖氏险些急出眼泪来,听闻此言,好不容易才把眼泪憋回去。她像是吃了颗定心丸,泪眼婆娑抬起头来,强自撑着,朝沈兰池道:“我知你是怀恨在心,找来一个贪财贱妇,想要害死你堂兄。但公道自在人心,我看你怎么狂!” “你收敛些!”沈二老爷生怕肖氏再惹怒沈大老爷,立刻喝道,“此事与兰池侄女无关,你少说两句!” 书房里终于静了下来,沈大老爷发话,问道:“可找到庭竹少爷了?” *** 城东,北直街。 沈庭竹手里掂着钱囊,百无聊赖地在巷里悠悠穿行着。 这城东不比城西,入了夜,家家户户都闭门自乐,一点也无管弦喧闹之声,想在路上找点乐子都不行。 沈庭竹是家中嫡长子,自幼被母亲宠着长大,落了一身游手好闲的毛病。正妻还没娶上,先把家里的丫鬟媳妇给调戏了个遍。因他有一副好皮囊,那些丫鬟不仅不怒,还为他争风吃醋,沈庭竹常常因此事而洋洋自得。 若说要在哪儿吃过瘪,也就是前一回碰上的那个春喜——这小丫鬟不知轻重,竟然在床上打了他一巴掌,败坏了他的兴致。 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娘大发善心,给了他一袋银子叫他出去转转,先在外头躲个一两日,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兴许是前一回养的那个外室被伯父发现了,伯父又要多管闲事。 想到此处,沈庭竹就觉得极倒胃口。纳个小妾、养个外室,乃是多么正儿八经的风流韵事?偏偏那个伯父自己不解风情,守着个黄脸婆过日子也就罢了,还不准他潇洒!硬说他是什么“强占良女”,还要眼巴巴地上门送礼赔罪。 多此一举! 娘叫他去外头避两日风头,又该去哪儿呢? 天香楼是不能去的,手上这点银钱还不够打发头牌红菱手下的丫鬟。那几个外室家就更不能去了,也许伯父早已派人守着,等着瓮中捉鳖呢。 沈庭竹正在苦恼着去处,忽见得街对头行过来一骑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个玉冠锦袍的年轻男子,原是镇南王府的世子爷,陆麒阳。 看到陆麒阳,沈庭竹陡然就来了劲。 若要说这楚京城中谁最会玩、谁最大方,那就当属这位世子爷没跑了。沈庭竹倒是没在秦楼楚馆之地碰到过陆麒阳,不过,他曾与陆麒阳为同一柄镶宝铜镜竞过价。他出五百,世子便一千;他出一千,世子便五千。出手之阔绰,无人能及。 那时,沈庭竹还在心底想:不得了,这京城里竟还有比他还厉害的冤大头!他买这铜镜是为了送给天香楼的红菱姑娘,也不知世子是为了送给哪个相好? 这样想着,沈庭竹露出笑面,上前招呼道:“哟,世子爷,打哪儿回来?” 陆麒阳扯了缰绳,低下头来,花了好一阵子才认出他是谁来:“原是沈家公子。我方从城外军营回来,以是骑马而行。” 世子右服佩剑,剑璏则饰以玉玦;发间冠带缀了红珠,轻曳慢垂。一身玉石华姿,自然天质。若非他是个纨绔之徒,定能叫楚京女子为他掷果盈车。 “军营?世子爷怎么忽然转了性子了?”沈庭竹语气极是熟络,哈哈笑道,“在此一遇,便是有缘。不如世子爷带我一道去开开眼界?” “哦?”陆麒阳视线扫过沈庭竹一张笑面,表情未有起伏。许久后,他唇角上扬,无声一笑,口中温和道,“如此,那便请沈公子跟我来吧。” 不知怎的,沈庭竹忽觉得陆麒阳这一笑,比那二殿下还要叫人捉摸不透了。 第33章 问审堂兄 陆麒阳雇了顶轿子, 让沈庭竹先入轿。 “世子爷,一会儿去何处舒心?”沈庭竹不疑有他,一撩衣摆便坐入轿中, 笑道,“不, 世子爷还是一会儿再告诉我吧, 让我在路上先猜上一猜。” 陆麒阳负手立在轿外, 闻言一笑,道:“是, 我就先不和沈公子说破了。待到了那儿,沈公子自然知道是个怎样的销魂去处。” 听到陆麒阳说那是个“销魂去处”, 沈庭竹一颗心都被勾的痒痒的,脑海中立时浮想联翩。他忙不迭点头, 道:“好极了。那庭竹就先行一步!” 说罢,那轿帘就放下了。 陆麒阳与轿夫叮嘱几句, 又递给了轿夫几块小碎银子, 自顾自牵马走了。 轿中的沈庭竹舒了口气,惬意地靠了下来, 在心底盘算着后两日又要去何处过夜。一想到天香楼那红菱姑娘的姿色, 沈庭竹便觉得心猿意马, 犹如百爪挠心。 轿子晃了好一会儿,方才停下了。沈庭竹一怔, 道:“这就到了?” 这么点儿时间, 怕是都不曾到了城西。莫非这东城之中, 也有什么别有滋味的“销魂去处”不成? 这样想着,沈庭竹撩开轿帘,向外望去。这一眼,便惊得沈庭竹两腿一颤,犹如一道惊雷直劈天灵盖——“安国公府”的匾额高悬门上,门前乌压压地站了一团人。一个皂衣捕差抱剑站在最前头,又有两个捕差抬着具草席;沈大老爷黑着脸,沈二老爷则满面痛惜。 那具草席里露出一支沾着泥点子的发簪,沈庭竹瞧着好不眼熟。仔细一想,这发簪正是春喜从前惯戴的发簪。 沈庭竹陡然吸了一口冷气。 眼前哪里是什么温香软玉的销魂窟,分明是要他送了这条命的阎王殿! “爹,伯父,这是做什么?”沈庭竹两腿颤颤,一边在心底怨着陆麒阳害他不浅,一边小心翼翼道,“家里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公务缠身,我这才回来晚了……” 沈大老爷沉沉开口道:“你做了什么事,你心底清楚。” 他一颔首,那几个官差二话不说便上来扭住了沈庭竹。沈庭竹自是不愿,一面死命挣着,一边高声嚷道:“伯父这是何意?若是说我犯了事,那也要讲求证据!今日我好端端在外办公,还是那镇南王府的世子爷雇了顶轿子送我回家的……” 那轿夫闻言,做出困惑状。他一边在袖里掂了掂陆麒阳所给的银两,一边道:“这位爷,您说什么呐?您可是从城东的天香阁那头来的!这路走了有多长,银子便该给多少,莫非这位爷想耍赖?” 听到“天香阁”,沈大老爷面色愈黑。他挥一挥手,道:“带走罢。” 肖氏急的心肝颤,她死死揪着沈二老爷的衣袖,尖声道:“老爷,你快想一想办法呀!竹儿若是真的跟着走了,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沈二老爷依旧满面痛惜。他轻拍了拍肖氏手背,低声道:“夫人莫急,为夫自有对策。” “什么对策?现在再不用,怕是来不及了!”肖氏道。 “你信为夫便是。”沈二老爷说的话就像打太极,推诿来推诿去,就是不给个明话,让肖氏愈急。 言谈间,吵吵嚷嚷的沈庭竹已被官差带了去,大房一行人也陆续回了府里。肖氏虽心有不甘,可她毕竟只是一介后宅妇人,别无他法,也只能含着眼泪回家门去了。 事到如今,除了信她家老爷,还有什么法子呢? 安国公府门前,重新恢复了寂静。 *** 沈庭竹杀人一案,三日后方才开堂。 安国公府何等高门,家中少爷却犯下这般大罪。满京百姓听闻此事,议论纷纷,几欲盈天。有人痛骂这沈家骄奢淫逸,亦有人赞这沈家大义灭亲,实属难得。再加之沈家两房向来貌合神离,本就是饭后谈资,以是,沈庭竹一案沸沸扬扬吵了好几日。到了开堂那天,竟有无数百姓前来观堂。 主审乃是在京城中颇有名望的阮迎,阮迎本就与沈二老爷结怨颇深。如今得此良机,阮迎自是不愿白白错过,早就细细做了准备,只等着给沈二老爷一记迎面痛拳。 沈庭竹在监牢里挨了三四日,面色憔悴不少,已没有了往昔贵胄公子的风范。一跪到公堂上,他便孩儿似地哭起来,对着堂外的沈二老爷大声道:“爹!爹你可要救救我呀!爹!儿子是冤枉的!” 沈庭竹这副凄惨样子,叫肖氏见了极是心疼。 肖氏心里笃定,沈二老爷必会出手救一把儿子,于是并不吱声,只是板着一副贵妇人的架子,口中道:“竹儿,莫慌,你爹定然会还你一个公道!” 她话中的心疼,藏也藏不住。 说罢,她狠狠瞪一眼站在另一头的沈兰池,目光锋锐如刀。 阮迎办案十数年,怎样的阵仗不曾见过?他眼皮也不抬,该做甚么便做甚么。他先请出洪月娘,叫洪月娘自叙一番。洪月娘抹着眼泪,仔仔细细说起了春喜之死。堂外众人听到这瘦弱妇人痛失一手拉扯大的爱女,皆一阵叹息,怜悯之声不绝于耳。 “真真是可怜人。” “此事若是当真,那沈家少爷真是罪该万死!” 听到这些话,肖氏将袖子绞得死紧。她心里恨意滔天,面上却强自撑着,转过头低声对沈二老爷催道:“老爷,您就忍心看着外人这般污蔑竹儿?” 她话有希冀,想要沈二老爷雷霆震怒,立刻掀翻了这公堂。只是沈二老爷却不搭理她,权当做没听到。这般反应,叫肖氏心底微有不安——老爷莫不是随口敷衍她,实则根本不打算出手救竹儿? 想到那日在沈大老爷书房里,沈大老爷口中那位“洪月娘背后的贵人”,肖氏便越担忧了。 ——若是这贵人真是什么了不得、惹不起的人物,老爷他会不会…… 阮迎拍了堂木,又将安国公府的丫鬟、仆妇相继叫来。这些在二房服侍的仆婢原本早已被肖氏收买封口,可如今却个个和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沈庭竹平日里的恶行说的活灵活现。 “庭竹少爷说过,若我跟了他,便赏我一吊钱……可我是许了人家的……” “我那女儿不过豆蔻,庭竹少爷便要她做个通房……” “都是做下人的,谁又敢违背主子呢?自然是有苦就和着眼泪往肚里吞。” 这些丫鬟、媳妇个个都垂着眼泪,哭得像是戏文里的深宫怨妇似的,分毫不见平日为沈庭竹争风吃醋时的泼辣劲头。肖氏见了,又气又恨,恨不得冲上去抓花她们的脸。 “这群贱人!平日里个个争着卖弄风骚,恨不得伺候到爷们的床上去,如今却装起可怜来了!”肖氏终是忍不住了,也没空再瞪沈兰池,撩起袖子便要冲到堂上去。 沈二老爷微惊,立刻差人按住了肖氏,低喝道:“还不闭嘴!沈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你看看你,哪有沈家夫人的模样?!” 沈家虽与人群分的远,可到底还是惊动了旁人。几个好事妇人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议论道:“那边帘下坐着的,可是安国公府的人?一身气派,不像是普通人家!” “嘘,那可是皇亲国戚,他们丢了个少爷,指不准心底如何怒呢,小心迁怒到你身上来。”又有人道。 肖氏被沈二老爷扣着,无力挣扎,只得安静下来。好一会后,她满面哀求地望着沈二老爷,道:“老爷,你若不是随口敷衍我,便快救救竹儿吧。” 沈二老爷依旧不答话,重重地叹了口气。见此情状,肖氏懵了一阵子,身子忽然颤了起来,眼眶变得通红,险些要淌下泪珠来。 她嫁入安国公府这么久了,还从未如今日一般忐忑绝望过。便是从前,那季文秀趁机拿捏她,她也熬过来了,只因着自家老爷定会来给她撑个公道。可今日却说不准了,以是,她的心底一阵空落。 那边,阮迎又让捕差亮出自沈庭竹房中搜出的春喜遗物。人证物证俱在,一时间满堂皆是嘘声。 沈庭竹抖着肩跪在堂下,见着官差手中证物一件接着一件,他心底愈发惊恐。这些东西,他早已明明白白叫人处置了,如今又怎会在他房中搜出来? 他望一眼堂外的沈二老爷,见二老爷满面悔痛之色,唉声叹气、摇头不止,沈庭竹心底忽而明白了些什么,眼前顿时一片灰败。 家里人见这件事捂不住了,便要弃了他这颗废子! 证据确凿,眼看着这罪名便要定了,肖氏犹如热锅蚂蚁,终是淌下了眼泪来,哭得不像模样。她一边哭着,一边道:“老爷!您不是说一定会救竹儿的吗?老爷!您倒是说一句话呀!” 那在堂下哆嗦不止的沈庭竹也明白,求沈二老爷怕是没用了,只得转头对肖氏惨哭道:“娘啊!儿子是冤枉的!”翻来覆去,不过也就这么一句话,却令肖氏哭得肝肠寸断。 肖氏急病乱投医,想到次子沈庭康向来多慧,便急急对沈庭康道:“康儿,你也去为你大哥说一句话。那些媳妇、丫鬟都是外人,自然不会帮着咱安国公府!可你不一样,你是竹儿的亲弟弟!” 沈庭康原本漠着脸做壁上观,闻言,他安抚道:“娘,庭康知晓。你且擦擦眼泪,莫要叫外人瞧了笑话。”说罢,取出一方手帕递给肖氏。 肖氏接了手帕,望着次子颀长沉稳身影,心底微微踏实。 夫君是不指望了,就盼着庭康有些主意,能把他大哥捞出来。 却见沈庭康上前一步,抱拳对阮迎道:“阮大人,鄙乃沈家二房次子庭康,在此有话一言。” 阮迎闻言,一撩胡须,道:“哦?你有何话要说?” 沈庭康微一躬身,开口道:“家兄有过,证据确凿,不容轻判。只是家兄向来顽劣,将我安国公府蒙在鼓中。我伯父为人刚正不阿,父亲亦是如此,必不会包庇兄长。还望阮大人从严发落,以儆效尤,正我沈家家风。” 他一番话说的不卑不亢、铿锵有力,再加之他本就一表人才,围观百姓见了,对沈家恶感便纷纷淡去,称赞起沈庭康的是非分明来。 “大义灭亲,谈何容易?沈家亲自将儿子扭送来,足见其心诚。” “说的是,说的是……” 肖氏听了,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犹如五雷轰顶一般。 怎么会……怎么会! 她苦心拉扯大两个儿子,可庭康却反而要庭竹送了这条命!天底下哪有这般事情?! 肖氏满面煞白,没一会儿,她脚尖儿一颤,终于直直地厥了过去。 肖氏一晕,再无人闹腾,沈庭竹的罪名便这样定下了。听到“死罪”二字,沈庭竹两眼发白,呆怔犹如一抹幽魂。好一会儿后,他才喃喃道:“我怕不是在做梦罢?” 不过是杀了个丫鬟罢了,何至于如此!父亲不但不帮着遮掩,竟还直接弃了他这个儿子。莫非,是有人对父亲说了些什么,才让父亲为了别的事儿丢弃了他? 是谁在暗中谋害他?! 沈庭竹跪地而行,时笑时哭,一副疯疯癫癫模样。他边哭笑,便在心底道:父亲与弟弟都弃他不顾,偌大安国公府,也只有娘待他好,还特意叮嘱他在外避避风头。若非那镇南王世子将他一顶轿子送回安国公府,他又何至于沦落到这番下场? 他神智昏聩,竟将怒火全部迁到了陆麒阳身上,胡乱地骂起了陆麒阳来:“说什么是我杀了人,还不是你们嘴一张便来!要不是那陆麒阳害我,我又何至于被扭送至此?保不准,这春喜就是镇南王世子杀的,好扣到我头上来……” 他这样的胡言乱语,自是无人会信。不仅如此,还有人嘲笑道:“怕不是失心疯了!那世子爷又怎么跑到安国公府里头去杀丫鬟?污蔑人也要长个眼睛!” 阮迎也没将这番话放在心上,只让官差将沈庭竹押下去。此时,却听得堂外传来一道女声,问道:“阮大人,我想多问一句,攀污皇家,该当何罪?” 原是沈兰池。 阮迎道:“这……应施笞刑。” “我堂兄有罪在身,又攀污世子,理应罪加一等。”沈兰池仰起头,目光迥然,直直望着阮迎,口中肃然道,“还望阮大人秉公裁刑。” 阮迎微蹙了眉,心底思忖一番——这攀诬之罪,向来是可查可不查的。但听这沈兰池的意思,是要狠狠给沈庭竹吃个教训了。 想到这沈兰池曾助女儿阮碧秋一臂之力,阮迎心底有了主意,便一拍堂木,喝道:“人犯沈庭竹,不知悔改,攀污他人,罪加一等,施以笞刑!” 一声大喝,这桩杀人案便了结了。百姓看够了戏,纷纷散去。沈家的马车已在外头巷子里静候了许久,兰池却没有跟着父兄一道走,而是几步追上了阮迎,道:“阮大人,我还有一言,要与庭竹堂兄说,算作践行之语。” 阮迎一愕,侧身道:“沈二小姐要说话,自然是方便的。”说罢,又叫了官差领路,带她跟上了押解沈庭竹的队伍。 押解的队伍走得不远,沈庭竹走的浑浑噩噩、失魂落魄,需要官差推他一下,他才能走几步。虽还未问刑,沈庭竹却已和行尸走肉差不多了。 “庭竹堂兄。”沈兰池慢慢走近了他,对他笑道,“兰儿还有句话要与你说。” 沈庭竹抬起了头,见到面前乃是一位艳光四射的佳人,眼前不由微微一晃。想到方才沈兰池的话,他却陡然清醒了过来,暴怒道:“堂,堂妹!你!你为何害我?!”他喊的声嘶力竭,那官差吓了一跳,连忙踢他膝盖一脚,勒令他跪下。 “害你?”沈兰池弯下腰,盯着他一双眼,讥笑道,“我才懒得害你。只不过,那镇南王世子爷是我的人,谁也动不动。你想害他一分,我便还你十倍。要我说,今日这笞刑,还是轻了些。但你这条命也快要没了,我还是作罢吧。” 她转了身要走。离去前,她侧过头,眸中凝着一缕狠意,口中道:“这句话,你给我记住了,带到下辈子去。” 第34章 贵人之辞 沈庭竹一案, 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连圣上都在朝中问及此事。好在沈家大义灭亲,恰好抵去了沈庭竹所带来的满朝哗然。沈家众人自是松了口气, 唯有肖氏心底悲痛,病倒在床。 她在床上躺了足足四天, 这才稍稍恢复了些精神;在房中休息的这几天, 她每日都是以泪洗面, 哭得喑哑难言。沈庭康去探望肖氏,肖氏却指着他大骂不肖子, 哭叫着将次子驱出了房门。沈庭康见状,便不再去多探肖氏——他又不是傻子, 何必与见识浅短如肖氏者计较? 儿子不在身旁,肖氏也只得与女儿沈桐映作伴。 沈桐映口上好言相劝, 心底却是极不豫的。她是将来的太子妃,可自家哥哥却出了这种事儿。也不知太子殿下会如何看她?只望兄长之事早些过去, 她可以平平安安地嫁入东宫去。 肖氏若是知道沈桐映心底所想, 恐怕要吐出一口血来——她为儿子哭得肝肠寸断,可女儿却一个劲儿地想着嫁人之事, 一颗心只扑在将来的夫君身上。娘家人造化如何, 她已然不大看得进眼中了。 肖氏好不容易恢复了精神, 那头的老国公爷沈瑞却又病倒了。 沈大老爷虽一力压着此事,可毕竟人多口杂, 沈瑞又不是聋子, 自然听到了些风声。沈瑞本就有把硬风骨, 听到沈庭竹竟犯下这等大罪,当即便气晕了过去。 肖氏不得不拖着憔悴面容,去松寿院里侍疾。 刚入了松寿院,肖氏便闻到一阵药香。沈瑞的房门紧合,里头隐隐绰绰有人影晃动,原是大房的人还未走。肖氏左看右看,见沈大夫人的丫鬟都去外头取药了,便将耳朵贴到了房门上,仔细听着房间里的说话声。 “夫人若是不信,问爹便是了。” “老大媳妇,你不要听他妄自菲薄。便是当真如此,那又如何?我沈瑞的儿子……” “爹,你先好好养养神,这事儿日后再说罢。” 隔着一道门,兄嫂与老国公爷的说话声传来。肖氏越趴越近,恨不得将人融到房门里头去。她听着听着,在某一刻,面上陡然露出震愕之色。随即,她拿帕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免得叫出声来。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沈大老爷与沈大夫人出来了。沈大夫人见肖氏来顶自己的缺,便仔细叮嘱道:“弟妹,爹的药搁上半盏茶功夫,就凉得差不多了,切记不可放久了;屋里要通风,但也不能久开窗扇,约莫那么半个时辰也差不多了,叫你手边的丫鬟记着便是……” 肖氏低着头,有一声没一声得应着。她不敢抬头看沈大夫人,生怕眼底的恨意会叫嫂子看了心生恼怒。如今是在公公病榻前,她便是心底有千万怨恨,也不能在这松寿院里闹出事来。 待沈大夫人走了,肖氏直起腰,冷笑一声。 原来大房竟藏着这等秘密,难怪大老爷总是对她家夫君百般迁就,原是心虚愧怍使然。 大房夺走她一个儿子,休想再落得好! *** 沈兰池在祖父榻前伺候了两日,心底略有不安。 前世,祖父因此事病倒了。这辈子,沈庭竹一案明明有所转机,可祖父依然一病不起。也不知祖父日后是否会好转? 沈瑞虽然年纪一把,性子却像是个小孩儿似的。他嫌药苦,从不肯喝,总要人哄着骗着才能喝下去;虽大夫叫他忌口,要少吃腥辣,可沈瑞却依旧嘴巴馋,私底下叫沈兰池给他弄来全德楼的辣子肉片和烤鸭。病了五六日,沈瑞吃的烤半鸭就有三只,胃口好得丝毫不像是个病人。 沈兰池甚至怀疑,祖父这是同那些小孩儿一样装病,好趁机放开肚皮大吃一顿。 她心底有惑,便仔仔细细观察起来。这一瞧,果真叫她发现了蛛丝马迹——那大夫每回来给沈瑞诊脉前,都要从沈瑞这儿拿一小袋钱。给国公爷看病的钱,自然是从公中出;祖父给的钱;又是做什么的? 沈兰池起了疑,便愈发紧盯。但凡那大夫来到安国公府,她便寸步不离地跟着。沈瑞几次要她回避,她都借故留了下来。终有一日,沈瑞耐不住了,对沈兰池道:“兰丫头呀,你也别整日在我面前忙活了。那洪月娘因为咱家的缘故,丢了个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你去探望探望她,给她留些财物,好叫她安生过下半辈子。如此一来,也算是解了祖父一个心结。” 沈瑞都开口了,沈兰池不得不去办,只得悻悻离开了松寿院。 她置办了些礼品银钱,又心血来潮打扮成男装模样,朝着洪月娘家去了。 方到了青石牙子,她便见到一抬轿子与她擦肩而过,穿过挤挤挨挨的巷口,朝着城北去了。那轿上用金漆绘了个富丽堂皇的陆氏族纹,真是好不眼熟。 沈兰池多瞄了一眼这抬轿子,抬脚进了洪月娘家。 洪月娘得偿心愿,气色已好了许多。她在家中设了女儿的牌位,又在几案上烧了三炷香,屋子里烟气熏缭。见沈兰池来了,洪月娘瘦巴巴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道:“沈二小姐来了!这次可是多谢了沈二小姐,要不是二小姐帮忙,春喜就死得冤枉了。”想到京城中沈家大房、二房不合的传言,洪月娘叹了口气,道,“有这样的堂家,沈二小姐也是不容易。” “是我沈家有愧于你,洪大娘不必言谢。”沈兰池命身后丫鬟放下备好的滋补之物,道,“小小歉礼,难补前过,还望洪大娘不要嫌弃。还有这有些银钱,洪大娘拿去置办些衣物铺面,将来日子会好过些。” 洪月娘愣了一下,摇摇头,道:“大娘我倒是不需要这些东西。就在方才,那指点我的贵人已亲自来过了。他说他心有愧疚,所以定要我收下这些银钱。”说罢,她扯开身后壁橱门,露出一口大箱来。箱盖一掀,白生生的银光险些闪瞎沈兰池的眼。 这么多的银子…… 莫非是那贵人真的心底愧疚,觉得不该让好端端的人上吊,这才送了银子来以示赔礼? “那贵人……”沈兰池微愕,“到底是谁?” “沈二小姐莫要为难我。”洪月娘苦笑道,“大娘答应了要守口如瓶,半字不漏的。楚京城中的权贵,我可是一个都惹不起。” 沈兰池想到方才门口碰到的那顶轿子,心头一紧。她叫丫鬟放下银钱礼物,急匆匆道:“洪大娘,我还有些事儿,这便要走了。日后你若有什么麻烦,来安国公府寻我便是。”说罢,她一撩裙摆,便匆匆追出门去。 这青石牙子里住满百姓,东家晾衣、西家晒药,满街挤挤挨挨,牛马相接,热闹非凡。沈兰池踏出门,只见到眼前一大串此起彼伏的脑袋,吆喝声不绝于耳,又哪儿找的着那顶轿子的影子? 左找右找,又向街边摊贩一通打听;好不容易,她才在一家酒馆门前见着了那顶轿子。她找到时,一个小厮恰好撩起轿帘来,露出那轿中人一截织锦缎衣摆。 沈兰池手疾眼快,二话不说便冲上去,挤开那小厮,把轿帘整团撩了起来。 “兰、兰兰……?” “怎么是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轿帘掀起,轿里的陆麒阳与沈兰池对望了个正着。 沈兰池松开轿帘,在心底道了声“也对”——陆麒阳也姓陆,他家的轿子,当然会有陆氏族纹。 想到洪月娘口中的“贵人”,沈兰池一时无言。 轿中的陆麒阳微带惑色,用打量傻子的眼光打量她,还伸手来探她的额头,口中道:“兰兰,你莫不是想小爷想傻了?在大街上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投怀送抱?” 沈兰池拍开他的手腕,问道:“你去探望过那洪月娘了?” 陆麒阳愣了愣,道:“洪大娘?她住在这头?我倒是不知道了。我不过是和人约了要来这儿吃饭,又恰好从城外回来,因而取道此处。” 沈兰池闻言,心底微叹。 原来不是他。 “你真是吓死我。”沈兰池拍了拍胸口,道,“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那洪月娘说背后有贵人指点,要她上吊自尽以引起陛下震怒;我又想到,当日你带我去寻洪月娘时,东不去、西不去,不偏不倚直奔朱雀门外。我还道那位‘贵人’就是你,因而,你才能来的恰到时机。” 沈兰池心底觉得,这似乎也是能说通的;唯一说不通的,便是陆麒阳不像是会无端害人的人——他不会让洪月娘真的自尽。如果真是他干的,恐怕他还留了什么后手,让人去救下那洪月娘。 耍上这么一手,就能闹大事情,让沈大老爷不再优柔寡断,而是毅然决定处置沈庭竹。 世子听了,一副无奈样子,笑道:“我不过一介纨绔,哪儿来的那么大能耐?”说罢,他打量着沈兰池身上男装,调笑道,“今日怎么又穿成这副模样?可怜你原本生的好相貌,偏要打扮成不男不女的样子,小心将街上人都吓跑。” 沈兰池本还想与他仔细说一说那“贵人”的事情,却被他一句话就截住了思绪。陆麒阳的挑衅,她岂能不理?自然是要还以双倍颜色。于是,她冷哼一声,道:“你兰姐姐艳压群芳,穿甚么衣服都一个样儿。” 陆麒阳道:“你省省,天亮了,少做大梦。” “你不信呐?”沈兰池朝街上一瞟,指着路边茶棚里一个文弱书生,道,“看到那个小书生没?信不信,我自十数到一,他便会上来与我搭话?” 说罢,她也不管陆麒阳甚么反应,朝着那茶棚里的书生就勾唇一笑。 她虽穿男装,但一身曼妙却是遮不住的。虽无平时那些珠饰,却显出一番风流美态来。日光一晒,她那玉雪似的肌肤几乎要生出光来;更别提一双秋潭似的眼,足叫旁人纷纷驻足。 那茶棚里的书生愣了愣,陡然变得面红耳赤,手胡乱地抓着茶盏。 “瞧着没?”沈兰池微微自得,笑道,“我要数数了。你给我听着,十,九,八……” 数到“五”的时候,那穷酸小书生已起身正了正衣襟,一副大气也不敢喘的模样。 “七,六,五……” 数到“三”,小书生顶着张红脸,朝她这儿走来。 “二,一……诶?!” 她方数到“一”,腰间便缠上来一双手,将她飞快拖入了轿中。轿帘稳稳垂了下来,将里外分成了两个世界。她坐在了世子的膝上,迎面对上他的眼——那双眼里,有一分微恼,还有一分拿她无可奈何的宠溺。 “我信了我信了。”他搂着她,道,“你从十数到一,我这个小书生就想上来与你搭话了。” 第35章 表姐来访 世子爷的手是暖的, 怀抱也是暖的。 想到方才轿中的片刻温存,她的脚步还有些轻飘飘的。 沈兰池漫步在街上,眼神散漫。街上车马喧闹, 一片鼎沸。 上辈子,陆麒阳竟能藏得这么好, 让她当真以为他与她不过是青梅竹马之谊, 至多也只不过是小孩儿过家家似地打打闹闹罢了。她犹记得, 订下与陆兆业婚事那日,陆麒阳还来与她贺过一声喜。也不知道那一声道贺里, 藏了多少思绪? 若要她笑着祝心上人与旁人洞房花烛,她是办不到的, 她的心从来狭隘。她只会咬牙切齿地恨,然后耍遍一切能耍的花招, 将人再夺回来。 因为心不在焉,她险些撞到了小贩挂在摊位前的一盏灯笼。那灯笼拿纸糊了个粗糙的蟠桃形状, 颜色标致, 上头还画着活灵活现的齐天大圣,一根定海神针恰好是灯笼提柄。 “这位公子, 要不要买盏灯?下旬便有灯会, 买一对儿‘国色天香’送给娘子, 最是应景。”那卖灯的小贩搓搓手,谄着笑凑上来。 沈兰池一瞟, 见这摊位上挂满了各色样式的灯笼:有耳朵尖尖的小兔子, 画着几道胡子的老虎, 有勉强看得出腰身的嫦娥,还有一大颗的金元宝。 灯会…… 沈兰池记起来,照楚京的习俗,深秋时老百姓家家都要手制灯笼。只不过,这是平头百姓才过的节,和每旬一回的赶集、庙会没甚么区别。正儿八经的权贵之家,大多是不会凑这灯会的热闹的。 她在灯笼摊子前瞧了一会儿,甚么都没买,空手而归。 回到安国公府后,她本想直接回房,忽然间念头一转,又朝祖父所居的松寿院去了。她有心探一探祖父病况虚实,便刻意放轻了手脚,从无人看守的侧门溜了进去。 药香萦院,绿障青碧。安国公沈瑞盘腿坐在塘边石块上,身旁一壶酒,掌中一钓竿,精神十足,好不惬意,丝毫不见早前那副恹恹病容。 沈兰池微微气结——祖父果真是在装病。 “祖父这是做什么?”沈兰池自藏身的树木后走出,微恼道,“祖父一病,爹娘都极是担心。可如今看来,祖父明明是好端端的。” 沈瑞被吓了一跳,老脸一僵,讪讪道:“兰丫头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不走正门,也不叫人来通传一声……” “要不是我偷偷摸摸进来,还不知道祖父的身子如此康健呢。”沈兰池道。 “哎呀,哎呀,装病这等小事儿嘛……”沈瑞扯扯白须,嘟囔道,“还不是为了这个沈家?要不是老头子我病倒了,你爹还会帮着你堂兄干坏事呢!” 闻言,沈兰池原本埋怨的话,被吞回了腹中。 诚然,她的父亲总是不分缘由地偏心二房。这回沈大老爷下定决心处置沈庭竹,已是罕见的雷霆手段了。若不是沈瑞病倒,兴许沈大老爷还会在之后心回意转,又将沈庭竹从牢房里捞出来。如果被沈庭竹气倒的祖父一直缠绵病榻,沈大老爷必然不会对沈庭竹心软。 “祖父何至于此?白白叫孙女担心。”沈兰池在沈瑞身旁抱膝蹲下,嚷道,“你直接把爹教训一顿不就行了?” 沈瑞却摇摇头,道:“儿子大了,就不听话了。你爹把这安国公府看得太重,只要是安国公府的人,都得拉扯一把,甭管是多远的亲戚;要是薄待了哪位,他就觉得自己对不起那门上的匾额。这个人又固执得很,说也说不听。” 沈兰池在心底说一声“是”,觉得祖父说的没错。 “兰丫头,你可得替我保密。”沈瑞拽了拽胡须,道,“要不然,没老头儿我的病情压着,你爹一时心血来潮,又把那犯下大罪的不孝子孙捞了回来,那才是对不起沈家列祖列宗。” 沈兰池点头,道:“好,我替祖父保密就是。” *** 过了一段时日,楚京城中凉风习习,秋意已浓。 这段时日,沈庭竹都在牢里关着。肖氏不愿束手就擒,咬咬牙偷偷卖掉了嫁妆里的铺面,再理出了一大摞银票,上下求人,想要留下沈庭竹一条命来。 她做此事,自然是瞒着沈家一干老小的。沈二老爷与沈庭康本就忙碌,自然无从发现她的小动作。只有沈桐映眼睛尖尖,一下子便发现娘亲的嫁妆飞速少了下去。 沈桐映要嫁的人是太子,那嫁妆必然得铺成十里红妆,凑出个一百二十抬来。二房家私不如大房雄厚,若要凑出一百二十抬还是有些勉强;以是,沈桐映早早就打上了肖氏嫁妆的主意,只盼着肖氏能将外祖母留下来的宝贝匀给她一些。 可这段时日来,肖氏却花钱如流水,那些铺子消失得飞快,也不知是进了哪个窟窿。沈桐映仔仔细细差人打听一番,才知道肖氏是在救她那不争气的哥哥。 得知此事,沈桐映气急败坏。 这长兄不争气也就罢了,还要拖累她!她若是当了太子妃,那沈家二房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和一个废了的长兄比起来,孰轻孰重,娘竟一点也拎不清! 沈桐映心底有怨,立即找了二哥沈庭康,兄妹两人一合计,沈庭康道:“绝不可让娘再这么错下去。兄长犯事,已给安国公府添了污名。小妹日后还要嫁入东宫,岂能再被拖累?” 沈庭康向来有主意,当即便使了点银子,动了些小手段。 那头肖氏散尽银两,终于说动了狱头,愿用一个身材相似的死刑犯将沈庭竹换出来。虽不能令沈庭竹如昔日一般风光,但好歹是保住了一条命,已足让肖氏谢天谢地。 只不过,那狱头意味深长地对肖氏说了一句话:“沈二夫人,这沈公子我是一定能给您换出来的。只不过他本就被用了刑,身上必然有点伤,还望您不要见怪。” 肖氏只道是那笞刑的伤,忙不迭点点头。只要能保下一条命,那已是天大的运气了。 待沈庭竹被送出来,肖氏却见到一副惨象。好端端的公子哥一身皮开肉绽,形容瘦削,疯疯癫癫,站都站不起来。见到肖氏,他像是个孩儿似的,哭得鼻涕眼泪横流。 待送到城外庄子里,请来大夫一看,肖氏方知道沈庭竹的脚筋被挑断了,浑身上下大伤六七处。不仅如此,还失了心智,变成了个又疯又瘸的废人。 肖氏这才明白,狱头口中的“身上必然有点伤”是个什么意思,当即心痛难当,险些再昏过去。 沈庭竹被人打伤至此,必然是有人暗中使诈,买通狱头,想要他在处斩前便死在狱中。只不过沈庭竹命大,熬了过来。会这样干的人,肖氏想破脑袋,也只能想出大房那几个。 那沈兰池被抢了太子妃的位置,怀恨在心;大嫂季文秀又一向看她不顺眼。这对母女见她的儿子被抓了,便忙着落井下石! 肖氏想到先前在公公沈瑞房前听见的秘闻,心底新仇旧恨一叠,满腔都是怒意。她望着眼前疯疯癫癫、淌着涎液的沈庭竹,心底立刻有了一个计策。 沈家大房算是什么东西?!这安国公府,本当是她家老爷的囊中之物! *** 过了几日,沈家大房来了客人。 沈大夫人出身权贵季家,这季家世代显赫,家中女儿自然个个都嫁的不错。沈大夫人的长姊嫁给了江夏王为妻,出嫁后便跟着江夏王去了封地,只在每年秋深时随夫君返京,过了年后再回封地去。 一回京城,江夏王妃定要把嫁到各家的几个妹妹都探望上一遍,沈大夫人则是她头一个探望的,年年如此,雷打不动。这回江夏王妃上门做客,除了带上江夏地方的礼物,还带了沈兰池的表姐陆知宁一道来。 这陆知宁虽是沈兰池的表姐,两人却不怎么熟悉。一来是因为陆知宁常年待在江夏,一年都见不到几面;二来是这陆知宁乃是郡主之身,平时出入在侧的也都是陆氏女儿、天家血脉,轮不到沈兰池和她套近乎。 得知陆知宁也要来,沈大夫人特意叮嘱沈兰池要仔细招待,把这个郡主表姐哄的开开心心的。 江夏王妃上门那日,沈兰池在母亲的宝荣院里见到了这对母女。 王妃自是不用提,一身皆是富贵气派。见了妹妹沈大夫人,便亲亲热热地说上了话,眉飞色舞,不容旁人打断。那陆知宁就抬着小脸,端端正正坐在嵌花梨的绣墩子上。 “郡主不如与兰池一道出去走走?”沈兰池问陆知宁。 小郡主穿着湘妃色撒花洋绉裙,发心压了朵翠生生的碧花盛,面容娇丽端正。她不是个文静性子,穿着绣鞋的脚在地上晃来晃去,里里外外地划着个小三角。听到沈兰池如是说,陆知宁立刻双眼一亮。 但她顾及自己的身份,不敢表露出兴奋之意,只是高傲地点了点头,道:“沈二小姐带路吧。” 虽陆知宁面上做出一副傲然样子,其实心底还是很欢喜的。这么多表姐妹的家里,就属这安国公府最富丽堂皇,还年年都翻新成不同样子。她在江夏待得闷极了,就指望着在回京的这段时日里好好玩上一番。 沈兰池带着陆知宁到房间里小坐了一会儿,又带她到园子里转了一圈。恰好游到碧水湖畔时,却见着湖畔的亭子里有两个人。 坐着的是她的长兄沈庭远,站着的则是个圆脸细眉的陌生女子。那女子穿着件琵琶襟的刻丝褂子,时不时露着牙齿笑一下。她一笑起来,便身子颠颠倒倒,一副粗野模样,仿佛在乡下看船头社戏的村野农妇似的。 沈兰池走近几步,仔细一瞧,才想起那女子是谁——这女子名叫肖善芳,是肖氏招待上门的穷亲戚之一。 话说这群穷亲戚在二房吃肖氏的、用肖氏的,过足了瘾头。可不巧的是,天飞横祸,沈庭竹出了事儿,肖氏自然是无心再管他们。 沈庭康早就看这群穷亲戚不顺眼,便要赶他们出门。但不知为何,肖氏却苦口婆心地留下了他们。不仅如此,肖氏对这个名叫肖善芳的远房侄女格外好,这肖善芳的吃穿竟比二房的庶出小姐沈苒还要好。 因为这事儿,沈庭康浑身不自在,连着好几日躲在外头不回家,生怕母亲一时犯傻,要把肖善芳塞给他做妾。沈桐映要学规矩,自是没空理会这群人的,以是他们终日游手好闲。这不,就在碧水湖畔看到了肖善芳。 看到肖家人,沈兰池便觉得没有好事。二话不说,她便上前几步,想看看这肖善芳在耍什么花头。 小亭中设了书案,上铺纸笔色墨。沈庭远分膝而坐,面前的画纸上已浅浅描了几支残荷的杆子。待沈兰池走近了,便听到沈庭远如是道:“肖姑娘,我们安国公府从无闹灯会的习惯,怕是要令你失望了。且那日我也有应酬,恐怕不能帮忙。” 以沈庭远这样的温吞性子,能够一口气飞速说出这么干脆的拒绝之语,那简直是菩萨显灵。 也不知道这肖善芳说了什么? 陆知宁见了,也有些好奇,问道:“这是你哥沈庭远,我知道。那女子又是何人?是你堂家的姐妹么?” 肖善芳闻言抬头,见面前站着两个妙龄女子。左边的容色艳丽、顾盼生姿,乃是安国公府鼎鼎有名的沈二小姐;右边的则一身珠玉华服,眉目傲然,一看也是非富即贵。 肖善芳的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前几日,肖氏方提点过她,要想长久地留在这安国公府,也只有嫁进来这一个法子。安国公现在有两位少爷,大房的少爷沈庭远才名远扬,又是个性情温和的美男子,更让肖善芳动心。 但是肖玉珠这个远房姑母也和肖善芳说了,凭她这样的小家子出身,要嫁作沈庭远当正妻是绝不可能的,还得想些办法才行。这第一步,就是要沈庭远知道肖善芳这个人,不至于以后娶了妻子,连她长甚么样都认不出来。 以是,肖善芳特地挑了今日过来,要沈庭远带她去那灯会凑凑热闹。只可惜她不是楚京人,不知道楚京的权贵之家是从不闹灯会的。 肖善芳心道,若是能与这沈兰池攀上关系,兴许沈庭远就愿意多多结识她。于是,肖善芳挤出个笑脸,对沈兰池道:“原来是兰池表妹来了。我刚来京城不久,还不曾见过灯会,这才想要庭远表哥带我去开开眼界。” 沈兰池听了,似笑非笑,问道:“你是谁?” 肖善芳笑容依旧,答道:“兰池表妹不熟我,也是自然的,我不久前才来京城呢。我闺名唤作善芳,表妹喊我一声‘芳姐姐’便可以了。” “哦?哪儿来的姐姐?”沈兰池又问,“我姓沈,我娘姓季。季家的女儿,可不曾有嫁给肖家人的。” “这……”肖善芳的笑容微僵,道,“我是你伯母沈二夫人那边的亲戚,她是我的姑姑。” “姑姑?”沈兰池作恍然大悟状,状似不经意道,“原是京城肖家的女儿。可京城肖家的女儿我都认识,只得三个,肖宝姮,肖宝婳,肖宝妤。你是哪个?‘善芳’可是小字?” 肖善芳愣住了,笑容讪讪,声音渐低,小声道:“我不是京城肖家人,是淮西那头的。早年与他们分了家,今年才到京城里来……” 却听得陆知宁冷笑一声,道:“二房拐了十八道弯的亲戚,也敢说是沈二小姐的表亲?她的表亲里有天家血脉,你可配的上?!” 陆知宁与沈兰池是表姐妹,她听得面前这个姿态粗野的乡下小姐也喊沈兰池“表妹”,心底大为光火。 肖善芳本就是个直愣性子,被陆知宁居高临下地冷冷一嘲,立刻气道:“不是就不是!我还稀罕了她这个表妹不成?真不会说话!” 肖善芳来到京城后,便一直在肖玉珠这儿住着,不知道这楚京城中遍地权贵,她谁也得罪不起,只道这里和老家一般,能让她快言快语。 陆知宁何等身份?见她被冒犯,陆知宁身后的丫鬟、嬷嬷立刻板起了脸,一个接一个地教训起肖善芳来。 “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冲撞江夏郡主!” “哪儿来的野丫头,竟敢在郡主面前大放厥词!” 沈庭远见状,连忙搁下画笔,道:“知宁表妹,我也不认识这肖姑娘是何人。但肖姑娘在此冒犯了郡主,乃是安国公府失察之过,庭远代为赔罪。” “代赔什么罪?”沈兰池道,“是谁冲撞了郡主,就要谁自个儿担着,你个书呆子眼巴巴凑上去讨什么罚?” 被亲妹妹教训了,沈庭远讪讪。 肖善芳听到这群仆婢口口声声说着“郡主”,吓得魂飞魄散,二话不说便跪下磕头,行了个拜祖宗的大礼,姿势极是夸张,像是戏文里求饶的丑角似的。 陆知宁的婢女见了她跪拜的姿势,都笑出声来。一个嬷嬷道:“郡主不必与这野丫头置气,回头与沈大夫人知会一声,将这野丫头逐出府去也就是了。” 陆知宁自己也险些笑了,她对沈兰池抱怨道:“你们家怎么什么人都往府里招?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蠢的丫头!”说罢,又扯了扯沈兰池的手,道:“我们去别处逛逛吧。” 沈兰池有些无奈。 前世,这群肖家人被沈庭康轰出了家门,哪有肖善芳什么事?要不是在这里碰上了肖善芳,她还以为这辈子也是如此呢。天晓得肖玉珠是发了哪门子疯,竟然留下了这群穷亲戚,也不知道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反正陆知宁都发话了,估摸着这肖善芳今晚就会被轰出去,管她呢。 沈兰池柔声说好。她二人刚走了几步,沈兰池就发现自己大哥也飞快地贴了上来,紧紧地跟在自己身后,忙不迭地一道走了,连桌上的画卷也来不及收,像是躲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走了一段路,沈庭远凑到兰池耳边,轻声问道:“妹妹,那肖姑娘口中的灯会,好玩么?” “你问我作甚?”沈兰池白他一眼,“我娘又不让我去。” “你瞒不过我。”沈庭远道,“你偷偷摸摸去了好几次了,还是和世子爷一道去的。你若是不老老实实和为兄说话,小心为兄把这事儿告诉娘。” “哎,你这人……”沈兰池微恼,嘟囔道,“你怎么就忽然想去那灯会了呢?” 沈庭远脚步渐慢,白皙面孔微红,口中嗫嗫道:“没……没甚么。不过是想着,有个人……会喜欢这等热闹的地方罢了。” 第36章 自作自受 江夏王妃和陆知宁在安国公府待了一日, 用过晚膳才告辞而去。江夏王妃前脚刚走,后脚沈大夫人便遣人去了二房,说那肖善芳冲撞了江夏郡主, 言辞无礼,要肖氏将她和那群吃干饭的穷亲戚一道轰出家门。 江夏王妃与陆知宁可是实打实上了皇家族谱的人, 又岂是肖善芳能得罪的起的?肖善芳闻言, 惊得七魂去了六道, 当夜便哭哭啼啼地开始收拾行李,只等着明早就被踹出楚京城去。 肖善芳正在收拾行囊时, 那头肖玉珠却到了她房里,道:“善芳, 你若是要留下,也不是没有法子。只不过如今你得罪了那江夏郡主, 情势紧迫,必须用些手段。”说罢, 她又低声仔细与肖善芳说道了几句。 肖善芳一边擦着眼泪, 一边懵懵点头。末了,她破涕为笑, 道:“姑姑真是好计谋!” 听得她叫自己“姑姑”, 肖玉珠心底嫌弃, 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是笑道:“你庭远表哥生性温文, 乃是表里如一的翩翩君子。日后你嫁了他, 自然有享不尽的福气, 你也能久久陪着姑姑了。” 肖善芳面泛娇羞之色,想入非非,脑海里已浮现出变成沈家少夫人时的模样来。 这二女各怀迥异心思,面上笑意融融,谁也不知道门外站了个细细瘦瘦的小姑娘。这小姑娘打扮得极不起眼,额前坠着厚厚的刘海,几要遮去半副眼帘,正是沈家二房的庶出女沈苒。 她静然无声地在门前听了一会儿,立刻朝大房去了。到了馥兰院,沈苒与沈兰池悄悄说了几句,又像个无事人似的,低垂着脖颈儿回去了。 沈苒一走,沈兰池就去见了母亲沈大夫人,将沈苒所说言语又仔仔细细转述一遍。沈大夫人听了,拉长着脸,道:“这肖玉珠真是异想天开,想把远房侄女嫁给庭远,还要折腾什么‘捉奸在床’?她以为我们大房的下人也一点儿规矩都不懂,随随便便就能把丫鬟放到爷们的床上去?” 说罢,沈大夫人嗤笑一声,尽是蔑意。 沈大夫人说的倒是不假,她的两个陪房俱在后宅淫浸十数年,将这大房管理得妥妥帖帖,无人敢乱了规矩。而二房就大为不同了,丫鬟们简直如那八仙过海似的,用着各路神通去爬主子的床。从前沈庭竹还在时,不知闹过多少拈酸吃醋之事。 如今肖氏将这腌臜主意打到了铁板一块的大房头上,那岂不是惹人发笑? “这肖玉珠竟敢算计远儿,真当我没长眼睛?”沈大夫人心底不屑,又怒意微动,面上反笑道,“她不是要送那远房侄女儿到爷们儿的床上去么?好,我就助她一臂之力!”说罢,她又对兰池道,“你瞧着点,以后嫁了人,若是妯娌里也有肖氏这样拎不清的,便要把她的气焰往死里打压。” 沈兰池在脑海里一盘算,想了想陆麒阳家的那群亲戚——陛下,太子,二殿下,王爷,郡主……得了,她还是省省吧,真是累坏了。 “那哥哥那儿……?”沈兰池问。 “庭远那日有个应酬,回来得要晚些。”沈大夫人道,“至于肖姑娘那儿,就改个口,说远儿提前归家了,免得她畏畏缩缩,不敢动手。” 沈兰池点头,说了声好。一会儿,她扯扯母亲衣袖,道:“若是咱们能将那二房分出去,兴许就能少了诸多祸害。飞扬跋扈之人,只会拖累安国公府名声。” 沈大夫人闻言,怜爱地摸了摸她,道:“可怜你年纪小小,就要操心这等烦心事。娘也想将那二房分出去,可你爹是不肯的。就算他肯,这安国公府也会大变模样。如今庭远还未娶妻,你也不曾嫁人,娘又怎么忍心?” 说罢,叹了一口气,一副惆怅模样。 沈兰池有些奇怪,不过是与二房分开吃住,为何会影响到两兄妹嫁娶之事?总不至于分一个家,她爹就不再是沈家的当家人了罢? 只可惜,沈大夫人不愿多讲。 母女俩便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日子照过不误。到了灯会那日,沈庭远果真认真倒腾了一天的发冠衣袍,打扮得浑身光鲜,负手出门去了。 兴许是这应酬的同僚格外贵重,他今日打扮的也有些不同——须知沈庭远不大喜欢自己的差事,平日在尚书手下领着个职,也只是混口饭吃。以是,他总是换着穿几身差不多的石青蓝袍子,说是沉稳合身,从不花心思打扮自个儿。 这一回他出门应酬,不仅挑了身时下楚京流行的宝绸衫,竟还熏了香,真真是少见。 将沈庭远悄悄送出门后,沈大夫人道:“这孩子,平常从不与同僚走动,回来就知道闷着看书画画,如今倒是突然开窍了!” 沈兰池想起沈庭竹问起灯会时那副面庞微红的模样,脑海中忽而灵光一闪,冒出了一个念头——她哥这该不会是……以应酬之名,出门幽会去了吧?! 沈兰池心里嘀嘀咕咕的,那头已有下人来说,那肖姑娘已偷偷摸摸到大房来了。 大房的东南角有一处院子,叫做藏珠斋。这藏珠斋泰半的时辰都照不到太阳,阴阴森森的,因而没人愿意住,已空置了许久了,偶尔会有人进去剪剪花木。除此外,久无人至。 话说肖善芳精心打扮了一番,就偷偷摸摸溜进了这藏珠斋。 前一日,肖氏还仔细叮嘱了她,说这大房规矩森严,要格外小心才是。可今日她却一路顺畅,一点儿阻碍都不曾遇着,顺顺利利地就混进来了。肖善芳在心底嗤笑道:肖玉珠这是被嫂子吓怕了!沈家大房的规矩也不过如此。 进了藏珠斋,肖善芳就叫身边的丫鬟去请沈庭远,道:“照我早上和你说的那样,就说沈二小姐崴着脚了,要兄长背她回房去。有人问起你是谁,你就说是沈二小姐外院里的洒扫丫头。” 待肖氏给的丫鬟离去后,肖善芳就重理鬓发,关了窗扇、吹熄烛火,又半褪衣衫,倚到了榻上。四下里一片朦朦胧胧,叫谁也看不清她。 未几时,肖善芳便听到一道男子脚步声传来,顿时心底窃喜不已。她故作半寐姿态,不发一言。只听得门扇一开,一名高大男子便跨了进来。见肖善芳横在榻上,身子半露,那男子顿时脚步一阵迟疑。 肖善芳怕他反悔,立刻半带哭腔,道:“别走!” 果真,那男子停下了脚步。肖善芳见此招有效,立刻委委屈屈道:“有句话说得好,说是‘山有木兮木有枝’,不知下一句是什么?” 她知道沈庭远喜好舞文弄墨,便特地学来了这句话,想要一展才华。那男人沉吟一会儿,道:“未料到你也是个有文采的。……也罢,这些年只纳过一房姨娘。如若是你,想必夫人也不会多言。”说罢,便欺身而上。 肖善芳听他声音有异,不似沈庭远,心底顿时一愣。未等她反应过来,房门被倏忽踹开,外头灯火大亮,肖玉珠领着几个嬷嬷进来,大声嚷道:“嫂子!我就说这藏珠斋闹鬼,你还偏不信!方才我见着庭远侄儿朝这边来了,要是吓到可如何是好?”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鬼怪有什么好怕的?弟妹特地千辛万苦跑来咱们大房,就是为了这鬼怪一事儿?”沈大夫人一副见怪不怪模样,从从容容地领着一干下人进来。 灯火骤明,肖玉珠满心窃喜,转过身去。下一秒,她的笑脸便僵住了。 但见那榻上肖善芳衣衫半褪,面上挂着未散羞红。而她身上则压着沈二老爷,腰带已解了半截。 此情此景,可谓是与肖玉珠的想象相差甚远。本应在此处的沈庭远去向不明,她的夫君却在这儿。 沈大夫人见状,冷笑道:“什么妖魔鬼怪?原来是二弟在此。”她扫一眼满面涨红、几欲尖叫的肖善芳,悠悠道,“这不是肖姑娘?我记得弟妹最爱重这丫头,可不能薄待了她。既然她跟了二弟,那嫂子就替你做个主,让她做个贵妾,也去伺候二弟罢。” 说罢,沈大夫人领着一干下人飘然而去。 待沈大夫人走了,肖玉珠才回过神来。她陡然摔了手里灯笼,又怒又骂,冲上去便抽了肖善芳一巴掌:“我早该知道你是个野心大的!叫你去勾引那沈庭远,你阴奉阳违,反而趁机偷偷摸摸勾引我家老爷!” 肖善芳捂着脸,涕泪横流,哭叫道:“姑姑!真不是善芳做的!善芳不知情啊!” 只可惜无论肖善芳如何解释,肖玉珠都听不进去。如今沈二老爷与肖善芳在此被所有人撞了个正着,又是宽衣解带、同卧一榻这般情状,任凭楚国再如何国风开放,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让此事过去。这肖善芳,是必然要做个妾了。 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二老爷见肖氏怒极模样,不悦道:“她好歹也是你远房侄女,你这般不留情面,像什么样子?” “什么远房侄女?”肖玉珠悔不当初,“不过是早几十年就分了家的外人罢了!除了都姓肖,一点儿干系都不曾有!” 然而,现在说这样的话,却是已经晚了。 待二房这几个人回去后,沈大夫人心底恶心这肖氏的下作手段,立刻叫了匠人来,要在那大房与二房间砌一道严严实实的墙,最好只留下一扇挂了大锁的门。这一回,沈大老爷终于没再反对,默许让沈大夫人这般做了。 沈大夫人虽叫来了匠人,心底还是不解气,暗暗下定决心:为了这双儿女,便是抛掉了安国公府的荣华,也要找个机会与这二房分家。一家子乌烟瘴气,谁知道日后会做出什么些来! 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沈大夫人既要出手,那肖善芳的事儿必然会被处理的稳稳妥妥。沈兰池不用操心此事,哄了母亲小半时辰,终于得空能去灯会上看一看。 她是有私心的——最好,去那灯会上,能找到沈庭远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前世,兄长沈庭远奉父母之命,订下了一位宋姓千金。这位宋小姐出身将门,父亲与镇南王交情深厚,有出生入死之谊。沈家大房让沈庭远与她订婚,也是看上了那宋将军在军中的赫赫声望。 那时,陛下与太子皆对沈家宠信非常,安国公府顺风顺水,被这富贵繁荣迷花了眼,他们都未曾料到,又或说不愿去料到,楚帝与陆兆业的礼遇之下,实则藏着杀心。 那宋家女叫什么,沈兰池不大记得了,她只知道那宋家女生的不错,有张惹人怜爱的脸。 娶宋家女,必会招致楚帝猜疑。说实话,沈兰池并不希望兄长重蹈覆辙。 ……虽说那位宋姑娘确实长得对她胃口,容貌标致。 哎,这种话不能想,不可想,不应想。色字头上,一把刀。 若是兄长自己有了心上人,那一切都好办多了。如她这样原本的“太子妃”都可以甩手不干,想必兄长甩脱一桩婚事也并不难办。 沈兰池出家门时,灯会正是最热闹的时分。 月上柳梢,新月一道弯勾;满街皆是人影,隐隐绰绰,嬉声不绝于耳。沿街摊贩起伏吆喝,蒸糕果饼的香甜逸满街头。飞起的屋角下垂着一溜儿的大红灯笼,倩宫纱里裁出一整圈话本人像来,风一吹,便似一道道转鹭灯似的。 沈兰池带着个丫鬟,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四处张望着。 放眼望去,脑门儿连着发髻,脚跟接着脚跟。灯笼光一照,满街的人都是朦朦胧胧的,一点儿都看不清轮廓。沈兰池只得艰难地辨别着衣衫,来寻找她那可能出现的大哥。 肩旁路人相继而过,欢笑声传入她耳中。走着走着,她便回忆起从前和陆麒阳一道来这灯会时的景象了。 “你知道么?要是将陛下的头发拔了,放到这灯芯里烧,真龙之气就会保佑这盏灯长明不灭!” “当真?” “当真!你明天就去拔拔看。你长得这么漂亮,陛下一定不会生气。” “还是算了罢,太子哥哥会生气的。他气死了不要紧,我做不成皇后,那可是一件大事儿!” 从前童言无忌时,说的话已是如此没心没肺。 沈兰池一想起少时的自己,便不由露出轻笑。 “傻笑什么?” 忽而间,她听得身旁有人如是问道。 沈兰池侧身一望,见陆麒阳站在巷口,手里提着盏傻兮兮的兔子灯,那兔子脸上还画着两大坨红晕,比牡丹花还要红些。街上一盏一盏的灯溢出晕黄的光来,映得他眉目生温。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啊……”沈兰池指一指他手里那盏兔子灯,道,“要是将陛下的头发拔了,放到这灯芯里烧,真龙之气就会保佑这盏灯长明不灭,烧到明年呢。” “……”陆麒阳默了一会儿,把那盏兔子灯塞到她手里,道,“你来晚了这么久,还有闲心骗小爷玩儿?险些以为你要爽约,白让小爷吹了半个时辰的风。” 第37章 灯市佳宵 沈兰池早与陆麒阳约好了, 要一道来看这灯会。只是沈兰池花了番功夫哄沈大夫人,这才迟到了片刻。 她瞧着世子被夜风吹得微红的面颊,心底愧疚, 道:“这回是我错了,多哄了我娘一会儿, 这才来迟了。你有甚么想要的?姐姐请客送你了。” 陆麒阳撇嘴, 道:“你真要请客?那就把街上的玩意儿一件来一样, 统统给小爷买来。” 虽是一副埋怨的架势,但他的眉眼里却是带笑的。那笑意朦胧浮动, 直暖到沈兰池心底去。虽白日里发生了一些惹人心烦的事,但见着陆麒阳的笑, 她也欢喜起来了。 陆麒阳想要什么,那就买什么给他咯。 她抬眼望去, 但见街上的摊子一个接着一个,灯笼光摇摇曳曳, 四下一片熏红。吃的、喝的、玩的, 纸雀儿、小手鼓、核桃糕,什么都有。要真一个个买过来, 这一晚上就别逛了。 见她露出沉思神色, 陆麒阳陡然捧腹笑了起来, 道:“我逗你玩呢,你还当真了。罢了罢了, 就去瞧瞧那摊子上的面具吧。” 街边的铺子里挂着一溜的面具, 这面具不同寻常, 刷了齐整的粉金漆不说,额上还顶着三瓣半绽佛莲。此外,匠人还用黑墨仔细描了眼眶,又在鼻根上列了三颗朱红,令这面具透着一股子异域风情。 “我记起来了,这面具是从般伽罗国传过来的。”沈兰池指着那面具,道,“陛下今年刚答应与那头通商吧?那般伽罗国过段时日还要遣人来京城见陛下呢。” 店铺门口站着个伙计,见她手指面具,便热情道:“这位小姐,可要买个般伽罗国的面具赏一赏?那宫中的永淳公主都喜欢戴着玩呢!” 伙计说话间,陆麒阳已掏了钱。他买了个面具,递给她,笑道:“你戴着玩玩儿罢,这钱就我出了。明年这时候,我还指不准在哪儿,兴许没机会给你送这些小玩意了。” “你不在京城,又能在何处?”沈兰池问。 “我说过,过段时日,我便要到边疆去,接了我父王的衣钵,那可不是玩笑话。”陆麒阳半垂了头,打量着她髻上一朵布绢花,啧道,“要真走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沈兰池眸光微动,立刻明了——难怪近来陆麒阳常常留在城外营中,又或者跟着镇南王从前的部下四处乱转,原来是一直在准备着去军中历练之事。 这本是好事儿,可她却觉得心底酸酸的,有些小难受。她想到小时候祖父教她习字,说“每月月末,须得抽背一次《国》、《诗》”,那时的她一想到月末定然会到来,抽背也定然要抽,心底就会冒出与此类似的、酸酸的委屈感来。 抽背的日子,最好永远都别来了。 “想什么呢?这幅表情,活像我要抽你背书似的。”陆麒阳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又推一下她的肩,道,“瞧那边,热闹。” 沈兰池摸摸鼻子,朝那头望去。但见人群深处有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戴着般伽罗国金面具,手持红鞭宝剑,你来我往、互斗武艺,举手投足间,令人眼花缭乱。人群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铜钱落在赏盘里的声音络绎不绝。 沈兰池只瞧了一眼,视线就迅速被其中一位看客给吸引走了——那男子穿着霜白绸衫,一身俊雅翩翩,正是她那本该出门应酬的亲大哥沈庭远。 再仔细一瞧,沈庭远的身旁还有一名女子。 沈兰池微惊,立刻仔细打量起这女子来——这女子腰身掐得细细,身形窈窕幽幽,脚踩一双妆花缎锦履,袖间的手指葱白如玉,显然是位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 目光再向上,落到她的面颊上—— 一张时下流行的般伽罗面具。 面具。 面具。 面具!! 那金面具将女子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半点儿不露。面具上的朱痣迎着微曳灯火,冶艳非常。 沈兰池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儿,喃喃道:“京城人为何要喜欢这么稀奇古怪的面具?一定都是永淳公主瞎起的头。” 沈庭远若是有了心上人,那可是件大事儿。要是这位“心上人”的身份不大对劲,那保不准便会影响到安国公府的前路。为了早作打算,沈兰池定要知道此女的身份。 “世子爷,你就留在此地不要动,我去去就回。” 说罢,沈兰池戴上陆麒阳替她买的那张面具,几把抓乱自己的发髻,努力模仿着肖善芳走路时颠倒粗野的姿势,大步流星地跨到了沈庭远身旁,对那女子喝道:“你是何人?!为何与沈家的少爷在一块儿?!说!” 她这副模样,十足是来捉奸的。又戴着面具,无人能认出她来。 果真,那女子迟疑了一下,反问道:“你又是何人?” ——沈兰池亲昵地依偎在沈庭远身旁,看着便是个老熟人。 沈庭远听出了兰池的声音,身子一僵,紧张道:“这……这是我妹妹。”又转向兰池,低声道,“妹妹,你听我回去再解释,这事儿比较难说,你先不要告诉娘……” 沈庭远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反而像是在遮掩着兰池的身份了,更叫那女子起疑。 “妹妹?”那面具女子冷笑道,“你当我不曾见过沈兰池?她走路时可不是这样一摇三晃、仪姿全无,活像个不曾学过规矩的野丫头。沈庭远,你若是骗了我,就不要怪我无情无义!” 沈庭远面孔憋红,无奈道:“她真是我妹妹。” “我不信。”面具女子说罢,又对兰池道,“你敢不敢摘下面具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是哪家的小姐?” “好啊!”沈兰池叉腰,翻了个白眼儿,“摘就摘!但我一个人摘未免不公平,你也得摘,让我瞧瞧是哪个姑娘这么有本事,把我家的男人都给抢走了!” 一句“我家的男人”,令那面具女子微握紧了拳,喝道:“好!在这楚京城里,除了我姑姑,我还没怕过谁呢!” 说罢,那女子解了面具系带,露出一张白净秀丽的面庞来。但见她细眉如画,唇似点朱,竟是柳家的三小姐,柳如嫣。 沈兰池也摘下了面具,柳如嫣一见到依着沈庭远的女子当真是沈兰池,愣住了。她二人面面相觑,相觑,相觑,再相觑,大有彼此互瞪,直到地老天荒之架势。 许久之后,沈兰池微吸一口冷气,喃喃道:“哥,你可真是大本事呐。” 沈庭远脑子没拐过弯来,以为沈兰池真在夸他,微红了脸,道:“为兄哪有什么大本事,为兄也不过是个平常人罢了。” “呆子!”柳如嫣瞪他一眼,道,“她是在笑你呢!” 沈兰池心底震惊无比——这柳如嫣可是柳家的三小姐,那柳家又是二殿下的外家,与沈家势同水火,争斗不休。平常两家人在别处见了,动不动就要吵起来。而她亲哥却厉害得很,竟直接将柳家最鼎鼎有名的三小姐给拿下来了。 仔细一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在祖父寿辰上,柳如嫣被二房设计,险些落水,是沈庭远出手相救。后来沈庭远问兰池,“女子平日里到底在想写什么”,想来也是在为恋情所苦。 要是哥哥真的心仪这柳家的三小姐,事情可就麻烦了。 别的不说,单说这柳家肯不肯将女儿嫁过来,就已经是一桩惊天地动鬼神的无解难题了。 “你你你,你赶紧给我把面具戴上!”沈兰池迅速看了看四下人群,又对柳如嫣喝道,“要是让别人撞见了你二人在此幽会,那又如何是好?柳三小姐,你还要不要你的名声了?” 柳如嫣细眉微蹙,直白道:“名声?我柳如嫣做事向来敢作敢当,又有什么不敢认的?瞧上了这个男人,就没有反悔的道理。欢喜就是欢喜,讨厌就是讨厌,何必遮遮掩掩?” 她说的振振有词,可怜旁边的沈庭远面庞刷得变为一团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他颤着嗓,小声道:“三小姐,勿要多言,勿要多言……” 沈兰池又吸了一口冷气。 好一个柳三小姐,比她还敢说话。 柳如嫣眼珠一转,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她伸手,紧紧扣住了沈兰池的手臂,冷眼瞧她,逼问道:“你该不会出去乱说吧?我倒是不在乎这名声,可是这书呆子却是极重名声的。沈兰池,你要是敢出去胡说八道,我不会轻饶你。” 沈兰池懊恼:“是柳三小姐傻了,还是我傻了?我为什么要出去说嘴我亲兄长的事儿?” “哎……”柳如嫣也反应了过来,有些讪讪。她松了手,目光微逃,小声道,“我……是我傻了。” “这不是柳三小姐?”就在此时,一道声音响起。 几人抬了头,便见得一位锦衣皂靴的公子哥慢悠悠晃了过来。 是陆麒阳。 他看到面前这副阵仗,长眉微挑,道:“哟,这是在……幽会呐?” 柳如嫣的脸色迅速变白了。 ——沈兰池是沈庭远的亲妹妹,必然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可这镇南王府的世子爷,那就说不定了。 “柳三小姐何必如此紧张?”陆麒阳道,“不过是些男情女爱之事,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只可惜,柳如嫣的面色依旧如张白纸似的。 见柳如嫣依旧警惕不已,陆麒阳微叹一声,一副无可奈何模样。 他腾出一只手,搂住了沈兰池的腰,将她纳入自己怀中。“罢了。”陆麒阳道,“谁又没有几个小秘密?既我与兰兰知悉了柳三小姐的秘事,那不妨做个交换,也让柳三小姐知道一下我二人的秘密?” 他扣着沈兰池的腰,面色如常,唇带笑意。周遭灯火通明,盈盈生光;雕车香满,鱼龙交错。不远处人群里,杂艺班子耍着几把宝剑,看客叫好声阵阵如雷。 “如此一来,柳三小姐便不会担心了罢。”陆麒阳极是体贴,笑道,“若我将此事说出去了,柳三小姐大可报复回来。” “陆麒阳,你这厮……”沈兰池半恼着抬起头,嘀咕道,“我不是叫你在那边等我?”说罢,一把将那般伽罗国的面具扣在了他的脑门上,一副要闷死他的架势。 虽然语带嗔怒,她却并未挣扎,俨然一副老夫老妻的架势。 柳如嫣的脸色,千变万化。 沈庭远的脸色,更是千变万化。 “等等……妹妹…你怎么与世子…三小姐…你听我说…妹妹,不是……三小姐…世子……不,不不不,妹妹你和三小姐…不是,是世子你怎么可以…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沈庭远语无伦次,左转右转,不知该先对哪个人先说话。 许久后,他重重一抽自己面颊,道:“我这是……我这是,在做梦吧?” 第38章 出言试探 沈庭远万万没料到, 事情竟会变成眼下这副模样。 他与柳如嫣相识于老安国公寿宴。后来,柳如嫣瞒着母亲,备下厚礼, 偷偷摸摸向沈庭远道谢,两人从而结识。柳如嫣惜赏他于书画上的造诣才华, 沈庭远也觉得这位柳三小姐性情直率, 与众不同。一来一往, 便互生情愫。 沈庭远知道柳家与沈家势同水火,便是为了柳如嫣的前程, 他也该老老实实与柳如嫣断了。可偏偏柳如嫣不愿,还骂他是个懦夫, 这才让沈庭远大了胆子,瞒着家中人, 与她继续见面。 谁能想到,此事竟在灯会上被妹妹抓了个正着。 被抓着也就算了, 妹妹竟然和那镇南王府的世子爷在一块儿, 这可比他与柳如嫣的事儿要紧多了——早前妹妹闹着说心仪世子爷,不要嫁给太子, 沈庭远还道她只是说着玩的。如今一看, 竟然是真的, 又如何不叫他吃惊? 这世子爷平常不显山露水,一副游手好闲模样, 却不动声色地看上了沈兰池, 真是不敢让人小觑。 祖父早前说陆麒阳并非池中之物, 他还以为是祖父年纪大了,看人不准,这才将一个纨绔子弟瞧成了待磨璞玉;如今一看,祖父倒也没说错——于博取女子欢心这一方面,世子爷诚然“非池中之物”。 沈庭远将沈兰池拽到一边,摆出一副兄长模样来,教训道:“你还不曾定下人家,就这样与男子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虽无人瞧见,可未免也太出格了些。” 沈庭远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沈兰池却只拿眼角瞧他。等他说完了,沈兰池嗤道:“哎哟,哥哥还敢来教训我呐?我还以为我俩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呢。” 沈庭远立刻闭嘴了。 兄妹两确实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谁都不能翻下去。 沈庭远见不能从沈兰池处下手,便改瞪陆麒阳。他竭力摆出一副凶狠的表情,只可惜他本就是个文弱书生,再凶也凶不到哪儿去,反而像是急红了脸的小媳妇:“世子爷,这般行径可算不得磊落君子。兰儿自幼长在深闺,不谙世事,因而行为举止常有些错漏之处。她犯了错,世子又怎能将错就错?” 陆麒阳“哦”了一声,说:“那又如何?” 沈庭远争辩道:“既然错了,便该改过来。兰儿还小,不懂事,世子怎么能当真了?” 陆麒阳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懂事?” 沈庭远道:“这又岂能不知道?” 陆麒阳:“我看沈公子就是不知道。” 沈庭远抬高了声音:“我知道!” 陆麒阳:“唉,你知道什么?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看你连鱼都不如。” 沈庭远愈急,结巴道:“这事……这事!总之,世子爷不能继续错下去。女子还未出嫁,便与之来往,于礼不合……” 陆麒阳露出惑色:“沈公子也懂得这个道理啊?可我觉得那边的柳三小姐似乎不大乐意你这么说。” 沈庭远噎了一下,声音小了下去:“我,我,在下知晓,这等行径实在不好,乃是错谬之举……” 陆麒阳道:“错就错了,怎么的?” 沈庭远吃瘪。 他忘了,和陆麒阳这样的天字第一号纨绔是讲不通道理的。 一旁的沈兰池不忍心沈庭远被奚落成这副模样,出口道:“行了,哥哥也不用想那些有的没的。你早前不是说了,如果兰儿当真喜欢世子爷,你是不会出言反对的么?” “那是……那是……”沈庭远语焉不详,结结巴巴,“为兄以为妹妹是在说玩笑话!” “谁和你说玩笑话?”沈兰池笑了一声,道,“只准你与柳家小姐幽会,不准我见世子爷?哪有这样的道理。不如咱两互相行行好,谁也不告诉爹娘,各自生欢,如何?” 沈庭远还能说什么呢?他自幼口才不佳,说不过这个机灵的妹妹。在沈兰池面前,从来只有吃亏的份。以是,他只能叹口气,有气无力道:“妹妹都想好了,为兄只能应下了。” 一会儿,沈庭远又想到:这陆麒阳毕竟是从小熟悉的人,想来不会亏待了妹妹。兴许过段时日,镇南王府就会请人上门来提亲了。如此一想,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比之那不会疼人的太子殿下,知根知底的镇南王世子也许会对妹妹更好一些。 见沈庭远服输了,陆麒阳扬眉,露出一副笑面,道:“大舅子答应了就好。难得灯会热闹,还是不要耽误时间了。佳人在侧,大舅子怎么舍得不多陪她一会儿?” 他一口一个“大舅子”,喊的沈庭远面孔青青红红,不知所措。想怒又不敢怒,心虚得很。 真是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 这边沈庭远还在气恼,那边沈兰池与陆麒阳已走远了。 良宵胜景,千门如昼。街上灯花盛彩,映得檐上桂瓦流红,似朱蜡烧尽,又如红莲盈泪。满市纷闹里,沈兰池瞧着陆麒阳的背影,想要问一句话,又不大问的出口。 想了想,她将陆麒阳送给她的那张般伽罗面具戴上了,这才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京城?” “嗯?”世子听到她声音软软,委实有些可怜,便低下头去。只可惜,他瞧不见她的脸,也瞧不见想象中满是不舍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张描满金漆的般伽罗面具。 “还早呢。少说,也要等到你姐姐嫁给太子之后,我才能安心地离开京城。”陆麒阳答。 沈兰池微舒了一口气。 沈桐映嫁人,那已是明年冬日的时候了,还早。再过段时日,般伽罗国便会派遣来使入京面圣。前世,二殿下陆子响在此时遇刺身亡,后来这天下变成了陆兆业的囊中之物。这辈子,她已想好了计策,不仅要陆子响活下来,更要那陆子响欠下沈家一个救命之恩。 还有这么多的事儿要做,离陆麒阳离开的日子尚且久着呢,何必从现在就开始担忧? 只是…… 为什么,陆麒阳要特意在沈桐映出嫁之后方才离开京城? 她死过一遭,知道沈桐映出嫁那日,也许会有一劫。 前世,陆兆业趁着监国之时,手握大权,趁机将沈家一并收拾了;今生,难保陛下不会如前世一般病弱,也难保陆子响能顺利活下去。万一又让陆兆业夺得了监国之权,一切便又会重演。以是,她知道沈桐映嫁给太子那日,兴许会是惊心动魄地一晚。可陆麒阳为何又……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二殿下回京那日,陆麒阳也来迎接二殿下;后来阮家出事,他亦来得及时,一切如有神助。她曾让他猜,她在那所谓“梦中”是否嫁给了他,他却只道“嫁的不是他”,信誓旦旦,如亲眼目睹一般。 从前她不曾留意,可如今仔细一想,竟处处都有玄机。 忽的,她便有了个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的念头——面前这人,莫不是和自己一样,也重生了吧? 这念头便似一道火焰,一升起来,就四处蔓延,烧个不停。她扣着衣袖,脑中浑浑噩噩的,一忽儿想到前世陆麒阳印在她额上的吻,一会儿想到身旁人的笑脸,心底七上八下,如敲雷鼓。 若是当真…… 若是当真如此…… 她的心跳陡然快了起来,仿佛要冲出嗓子眼了。 定了定神,沈兰池笑道:“前几日,兰儿听到了一桩佚闻,世子爷可有兴趣一听?” “说说看。”陆麒阳道。 “城西那头,住了个穷困姑娘。这姑娘虽长得漂亮,家里却穷得揭不开锅。”她望着街边灯笼,声音微颤,“她父母做主,将她许配给了附近的一户大富人家做少奶奶。只不过,那富人家的少爷却不算仁慈,刚将她娶过门两日,便将她杀了。” “哦?”陆麒阳听了,露出微惑神色,“什么时候的事儿?我竟不知城西那头出了这样大的案子。可叫阮迎接手了?” “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案子,只是前段时日我表姐来做客,当做消遣讲给我听的。”沈兰池淡笑道,“那小姑娘从前有个玩伴儿,年纪轻轻,似乎是个走货郎。听闻青梅惨死,他便杀上门去,要讨一个说法。不过那走货郎去晚了,只见着一具尸首。” “真是对苦命鸳鸯。”陆麒阳啧了一声。 “听表姐说,那姑娘至死前,都不知晓走货郎欢喜她。原来是那走货郎心知家里穷,娶不得这么漂亮的姑娘,便将一句‘欢喜’在嘴里憋了二十多年。”沈兰池顿了顿,轻声道,“我觉得这走货郎是个好人,可我表姐偏觉得他不好。世子爷觉得呢?” 她捏了下手指,故作恨恨,道:“你要是敢赞同我表姐的话,姐姐就跟你没完。” “……啊?这火怎么就烧到小爷身上来了?”陆麒阳蹙了眉,道,“要我说,这走货郎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这姑娘是被爹娘卖给了富家少爷,下半辈子又怎能落得好?早前不阻拦,等来不及了,便冲出来装作一副情深模样,不是懦夫,又是什么?” 他骂了一句,像是不解气似的,又挑了眉,冷声道:“人都没了,冲出来追悔莫及又有何用?窝囊废便是窝囊废,合该不得好死,落得个野鹫啄尸的下场。” 沈兰池听他骂的狠了,赶紧打住:“哎,你怎么想的那么多!那小伙子好得很呢,什么不得好死,野鹫啄尸……你瞎想什么呢。后来呀,他好端端过日子去了,长命百岁。” 陆麒阳哦了一声,眸光一转,扬唇笑问:“我赞同你表姐的说法,你现在是不是要和我‘没完’了?” “……是呀。”沈兰池捉住他的手,捏了一下,嘟囔道,“你竟然附和我表姐,而不赞同我。如今我生气了,要跟你没完。就先罚你……一整个晚上,都牵着姐姐我的手吧。” 第39章 永淳公主 沈大夫人要匠人在大房与二房间砌了一堵墙, 自此后,两房间的人便不能随意往来了。凡要出入大房,都得禀至宝荣院处, 得沈大夫人准许了才行。 不过,沈兰池与沈苒交好, 因而特地叮嘱了那守门的婆子, 遇着沈苒便不必再禀报, 如从前一般直接放过来就行。 前次,多亏了沈苒, 沈兰池才知道肖氏竟然还瞄上了沈庭远这个书呆子,意图把远房侄女嫁过来。现在肖玉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肖善芳做了沈二老爷的妾,这姑侄俩总算可以和和美美, 待在一块儿了。 又过了段时日,京中传言那般伽罗国的使团已过了青关, 没多少时日便能抵达京城, 入宫面圣了。 这般伽罗国地处西域,地远人陌。传言般伽罗人无论男女, 皆长相奇异, 褐发碧眸, 身量高挑。以是,楚京人对这群番邦异客充满好奇。使团还未到, 那般伽罗面具已风靡了好一阵子, 处处都有人沿街叫卖, 也不知是真是假。 楚国与般伽罗国久未通商,上一回有书信往来,还是两朝前的旧事。彼时,般伽罗国甚至都不叫这个名儿,只在史书中留了个“番客”的名头。如今般伽罗国派遣使团前来,陛下自然重视非常,特意叮嘱了礼部要好好招待一番,以展上国之风。 既要招待,便少不了歌舞射猎。陛下有心炫耀,便要宫中的永淳公主在般伽罗国来使面前一展风采。 永淳公主不过二八年华,生母乃是王惠妃。这王惠妃年纪大了,色衰爱弛,并不得宠;因在宫中待得久,为人稳重,尚算受人敬重。她既不亲近沈皇后,也不逢迎柳贵妃,平日里只专心教养女儿。十数年细心抚育,把这永淳公主养得人比花娇,还兼有一身舞艺,最擅跳《霓裳□□》。 永淳公主得知要在番人面前跳舞,心底有些不大痛快。须知她非舞姬,就算是跳舞,也只跳给陛下与母妃这等尊贵的人。一个番邦使臣要看,她还觉得有些掉了身份。 她心底不痛快,就想扯几个人陪着,要挑四个京城贵女陪她练舞,一同献艺。楚帝只顾着在那般伽罗国人面前出风头,自然是要这派头越隆重越好,于是便答应了。这永淳公主也不客气,开口就要柳家、沈家、季家各自出个姑娘,另外还特地要江夏郡主陆知宁也来陪她。 沈兰池清楚地记得,前世,陪永淳公主献艺的也是这四家的姑娘。那时她定下了与陆兆业的婚事,终日在家学规矩,沈家就将沈桐映送去了永淳公主身旁。沈桐映有心要出风头,竟在使团面前生生压住了永淳公主一头,还惹来了永淳公主的不快。 如今,与陆兆业定亲的是沈桐映,想来入宫陪公主练舞的就是她沈兰池了。 果不其然,这日下午,沈大夫人就将沈兰池叫来房中,与她说起了这件事。 “虽是陪公主习舞,可你也只是个作陪的,万万不可光顾着出风头。”沈大夫人握着兰池的手,仔细叮嘱道,“那永淳公主自幼长在宫中,必然娇贵些,你得让着她些。想你一直锦衣玉食,不曾受过什么委屈;为娘就担心你不肯收敛锋芒,在那永淳公主面前闹了脾气……” 沈大夫人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沈兰池微微好笑,道:“女儿省得,心里有数。若是永淳公主有些脾气,女儿就当是在哄妹妹吧。” 就在此时,守门的婆子来了,说是那二房的姨娘有事儿求沈大夫人。 “哪个姨娘?”沈大夫人有些惊奇,“是那新过门的芳姨娘么?她有事儿,便去求她的主母,找我作甚?” “是花姨娘,就是三小姐家的那个。”婆子道。 沈大夫人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花姨娘长得什么模样,便漫不经心问道:“是什么事儿?” “问了,说是听闻二小姐要入宫,便想要求一求夫人,让二小姐带着三小姐一道去,好让三小姐也学学贵人的做派,长长见识。”婆子道。 “哎,这事,可不是我说了算。”沈大夫人笑道,“这一家一个姑娘,都是永淳公主定好了的。她要苒儿入宫,那就得去求永淳公主,我可没这么大的脸面。你就这样回了她,让她回去罢。” 待那婆子回去了,沈兰池便道:“要带苒妹妹入宫,倒也不是不行。那永淳公主我见过一回,还是极好说话的,为人也爽快。” “真是个傻姑娘。”沈大夫人搁下茶盏,刮下她的鼻子,道,“花姨娘平时畏畏缩缩的,哪有胆子来求我?保不准背后有谁指点了她,等着栽我一个‘不守规矩’的污名呢。要真把庶出的姑娘送到了公主身旁,那才是叫贻笑大方。” 沈大夫人叮嘱几句后,就叫下人替沈兰池收整行李,送她入宫。 沈兰池虽不会跳舞,但已下定了决心,要苦练舞艺,绝不放过这个机会。待陛下大宴般伽罗国使臣之日,定要从头到尾都待在席上,逮住机会,要陆子响欠下沈家一桩救命恩情。 沈兰池入了宫,先去拜见了沈皇后。 虽儿媳换了人,可沈皇后依旧亲近她。只不过,沈皇后的眼神里多少有了几分惋惜,口中还时不时便会冒出来“若是原本定下的是兰儿,又该如何如何”,竟是丝毫不顾及沈桐映的面子。 待到了王惠妃的昭华宫,沈兰池便见到了其余几家的姑娘——江夏郡主陆知宁,季家嫡次女季飞霞,还有柳三姑娘柳如嫣。 仔细一算,除了柳如嫣,竟都是沾亲带故的。就是那柳三姑娘,保不准也是未来的嫂子。 昭华宫里更漏疏长,朱墙粉瓦。几个姑娘站在一道刻花卉的紫檀云母插屏前,你瞄我,我瞧你。因着都是熟人,互相问一声安,便随意拉扯起家常来。陆知宁长久不在京中,听旁人说起京城趣闻,羡慕得双眼发光,直嚷江夏那等乡下地方,真是无趣透顶。 柳家与沈家不对付,这事儿所有人都知晓,以是季飞霞与陆知宁便有意冷落柳如嫣,只扯着沈兰池亲昵说话。柳如嫣一个人孤零零站在一旁,看着好不可怜;反倒是沈兰池,时不时还与柳如嫣说几句话。 柳如嫣今日穿了身桃红色兰桂折枝撒花裙,衬得一张秀美面庞微泛绯色。她心中有鬼,看到沈兰池便想到灯市上的事儿,因而总是想方设法躲着沈兰池的眼神。若是不小心瞧见了沈兰池的眼睛,便轰然红了脸,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这柳三姑娘平日总是快言快语、脾气泼辣,少有羞红脸的时刻。季飞霞见了,满面惑意,悄悄对陆知宁嘀咕道:“也不知道这柳三是在想什么呢?一直躲着兰池姐姐,还羞成这副模样。兰池姐姐又不是男人!” 未多久,永淳公主便到了。她与沈兰池差不多大,虽长相不出众,却胜在身段纤谀有致,玲珑可人。瞧见四个姑娘,公主一挥手,笑道:“昭华宫里闷,咱们去御花园中待着便是。” 几位姑娘跟着永淳公主到了御花园的小静亭旁,公主叫宫女设了几张矮脚梨花凳,又稳妥放了大红绒的美人垫,这才仔仔细细把自己想好的主意说了出来。 原来永淳公主早就听闻沈兰池不会跳舞,只能弹琴;若要沈兰池跳舞,还得从头教起。因而,她便一拍脑门,要这四位贵女作男装打扮,如众星拱月般将她环绕而起,在四角各自弹琴吹奏。 “威风不威风?”永淳公主极是兴奋,道,“真是威风极了!” 永淳公主虽嘴上说着“威风”,心底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面前这几个贵女,一个比一个漂亮;更别提这安国公府的二小姐,素有“京城明珠”的美誉,艳压群芳。要是让这几人出尽了风头,那可真是憋屈;倒不如让她们统统扮作男人,如此一来,众人眼里便只会有她永淳一人了。 公主都发话了,如何敢不遵从?几位贵女应下了,各自回去换衣服。 陆知宁与季飞霞回来的最早,两人都别别扭扭的,极不自在,只得胡乱地扯了些有的没的,问起嫁娶之事来。永淳公主听了好奇,也与她二人聊起天来。 “江夏郡主不在京中,自然不知道我那堂兄有多抢手。同是姓季的,我哥连他一根指头都及不上。”季飞霞扯着袖口,小声道。 “我连京城里的人都认不熟呢!”陆知宁笑道,“不过,我倒觉着那阮家的少爷是个翩翩俊才。” “莫非郡主心仪那位阮公子?”季飞霞道。 “瞎说什么话呢,我母妃早说了,要我在江夏嫁人。”陆知宁嚷着。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沈兰池也从宫殿那头出来了,只见她穿一身雨花锦直缀长袍,乌发束起,一身风流自在。几个人里,就属她最像一位肆意洒脱的公子哥。 “姐姐们在说些什么呢?”沈兰池笑问。 她这一笑,真可谓是风光霁月,灼灼其华,几位小姐不由看呆了,连永淳公主都有些后悔叫她去换衣裳了。 “我们在问郡主可有心上人呢。”季飞霞笑了一阵子,就将话头转到了沈兰池身上,问道,“兰池姐姐呢?有没有心底欢喜的人?都是好姐妹,定会好好替你保守秘密。” “自然是有的。”沈兰池不忙不乱,对几位贵女笑道,“我喜欢的这人呢,姓陆。远在天边,近眼前。” 众女一听,立即懵了,面孔悄然变红。 “远……远远远在天边,近眼前?”季飞霞紧张道。 “姓……姓姓姓姓陆?”陆知宁也紧张道。 陆知宁捏着汗津津的手心,偷偷摸摸对季飞霞道:“怪不得那柳三瞧着我表妹的眼神就不大对劲,原来我表妹打扮成男装模样竟是这样好看。” 瞧见几个小美人为自己脸红心跳,沈兰池的老毛病又犯了。她稳稳当当坐下来,用了一盏茶,一边挑眉笑着,一边从容道:“我喜欢的这人呢,为人纯善,用情至深,擅长武艺,又长得极好看。” 说罢,她扬唇望着永淳公主,细细手指拿那杯盖儿捋着碧色的瓷杯,不紧不慢。 永淳公主微吸一口气,心底小鹿乱跳:“擅……擅擅擅……擅长舞艺……” 面前的沈二小姐穿了一身男装,竟比自家的两个兄长还要耀目些,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就在此时,几人听到一道威严沉稳声音传来,问:“永淳,你这又是在闹什么?” 但见静亭另一头,露出一截明黄衣袍来,原是今上驾至。除了跟前有两个领路的内监,楚帝身后还浩浩荡荡跟了一群人;打头的是柳贵妃,她穿了身缠珠纹妆花缎金罗裙,髻上压了两对白澄澄的簪子,贵气逼人;贵妃身后站着炽手可热的二殿下,二殿下的身旁则站着山阴王家的陆敬桦,以及…… 镇南王府的陆麒阳。 世子爷正把玩着手上扳指,似笑非笑地瞧着这几人。 当即,沈兰池嗖的一下,从凳子上直直弹了起来。 第40章 误打误撞 遇到尴尬之时, 如何巧妙化解? 那当然是顺势而为,巧借天时、地利、人和,假作无事发生。 沈兰池直直从凳上弹了起来, 下一刻,就温温雅雅地躬了身, 朝着楚帝等人抱拳一礼, 彬彬道:“草民沈兰池见过陛下、二殿下、贵妃娘娘、世子……” 要说的名号太多, 她险些舌头打结;好在足够行云流水,若无其事, 仿佛她站起来,就是为了行礼。 楚帝抚须一笑, 道:“未料到沈家的小姐作男儿打扮也是一副好模样,倒比你那位画技卓绝的兄长还要像个翩翩君子。”说罢, 又问永淳公主,“永淳, 这是在闹些什么?” “回父皇, 永淳想着给那般伽罗国的使臣来些新鲜的玩意儿,因而就叫她们打扮成男装模样。”永淳公主答道, “父皇定然也不曾看见过吧?” “哦?”楚帝瞧见永淳公主的脸上粉羞未褪, 戏言道, “方才朕听沈二小姐说,她心仪之人才貌双全, 武艺高超, 还是个姓陆的。不知道朕听错了没有?” 沈兰池未料到这句话会被陛下等人听着, 耳根微红,忙解释道:“不过是兰池玩笑之语,陛下切不可当真。” “哦?是玩笑?”楚帝反问。 “是……是玩笑之辞。”沈兰池有些心虚,偷偷瞄了一眼陆麒阳。 世子爷站在陆子响身后,一副等着秋后算账的面色。反倒是陆子响,面带笑意,英挺眉目里俱是暖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麒阳似乎是轻嗤了一声,眼神飘转而开。沈兰池瞧了,在心底狡辩道:她确实是在开玩笑嘛!又有什么好嗤笑的? 她喜欢的那人,又何止是“长相俊俏、擅长武艺、用情至深”这样的好? 明明是需要用两辈子的运气,才能换来的好。 “父皇,沈二小姐毕竟是闺中女儿,总不好拿这婚嫁之事玩笑。”陆子响微扬唇角,对楚帝恭敬道。 “响儿想的周到。”楚帝悠悠叹了口气,露出副遗憾神色,“朕原本还道,身后这群小子里,有哪个长了脸面,得了沈二小姐青睐。……唉,一个两个,俱是不争气的。” 柳贵妃听了,扯了扯嘴角,妩媚笑意一滞。好一会儿,她才重绽笑容,催道:“陛下,母后还在等着您呢。要是去晚了,难免惹母后心忧。” “险些忘了这一茬。”楚帝作恍悟状,又对永淳公主道,“这男装打扮虽有意思,可却比不得永淳平日里的装束。既然要那般伽罗国的使臣知晓,何为大楚女儿风采,还是不要折腾这些玩意为好。” 永淳公主听了,乖巧地应了声“是”,心底却懊恼不已。 楚帝领着那群浩浩荡荡的人离去了。柳贵妃临走前,回眸望了一眼沈兰池,目光掠过沈兰池手腕上那个样式古旧、掐了金丝的玉镯子,神情忽然一沉。 *** 陛下发话,永淳公主不敢违背,只得让众女又换回了平日衣装,老老实实练起舞来。不过,她仍是耍了点小心思,要四人皆戴上面纱,掩去一半容颜。如此一来,任凭那沈家的二小姐如何貌美,旁人也瞧不见了。 过了大半月,那般伽罗国使臣终于抵京。 据说这使团带了无数礼物,黄金、香料、布匹暂且不提,竟还有红发碧眸的奴隶与舞姬,装了满满一车。使团一入京来,那车队便浩浩荡荡的,占了一整条道。百姓簇拥而上,挤满京街,争相一睹这异域来客。但见这般伽罗人果如传闻中一般身量高大,高鼻深目、眸泛碧色,与楚人大为相异。 已是日暮时分,天边横铺一道金灿斜阳。朱雀街边的酒楼家家满座,二楼窗户扇扇大敞,探出无数脑袋来,争先恐后地瞧着那般伽罗人的身姿。 登云阁的小二也不例外,捻着布巾,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了好一阵子,想要看看那般伽罗人生得什么模样。掌柜的拨了好一会儿算盘,都不见小二收回眼来,便怒道:“郭二,你瞧什么瞧?还干不干活了!” 那叫郭二的小子畏缩了下,急忙谄着个笑脸立到了门口。郭二刚站好,登云阁前便停下一顶轿子,轿里下来个身穿竹青色圆领锦袍的公子哥,面孔英武,身量结实。这公子哥瞧见郭二,便递了一小块碎银过来,问:“世子爷可来了?” 郭二混迹市井已久,知晓这银钱是封口的意思,立刻谀笑道:“这位是宋公子吧?那位爷已候您多时了。”说罢,便大跨着步子,点头哈腰地在前引路。 年轻公子微一颔首,仰头望一眼登云阁匾额,这才徐步踏入。 二楼的“知天地”雅阁里,竹帘已换了花叶纹的水红布帘。陆麒阳倚着窗,又在剥一盘白果。他手指灵巧,剥得快,吃得更快。转瞬功夫,桌上便留了一堆果壳。 郭二撩起了布帘,顺手收了一桌子果壳,对陆麒阳道:“爷,宋公子来了。” 陆麒阳指一指对头,道:“坐。” 那穿着竹青色长袍的公子一撩衣摆,坐了下来,目光直直落到陆麒阳面上,满是打量之色。 他名为宋延礼,出身将门宋家,乃是二皇子陆子响少时伴读,与陆子响交情颇深。 “世子爷挑在今日与我见面,又在这等地方,未免有些不妥。”宋延礼道。 “无妨。横竖在你家殿下眼里,我陆麒阳不过一介闲人。就算是见你一面,也不过是聊些风花雪月之事。”陆麒阳并不在意,“今夜陛下大宴般伽罗国使臣,还望宋公子看顾好你家殿下安危。” 宋延礼面露迟疑之色,道:“般伽罗国使臣入京,与二殿下又有和干系?” “要我解释,也解释不清,你照做便是。多留个心眼儿,总不会出错。”陆麒阳道,“你家殿下运气是好是坏,就看今夜这一遭了。”顿一顿,他抛着白果仁,又道:“兴许,还会有个小傻子冲出来,替你家殿下挡掉这一灾。” 说罢,陆麒阳反手一弹,手中的果仁忽如飞箭似地急射出去,直直打中了楼下一个光膀男子的脑门儿。那男子佝偻着腰,一副行迹鬼祟模样。被果仁打中了,便捂着脑壳“哎哟喂”地叫唤了起来。 宋延礼微惊,立即站了起来,急切道:“可是有人跟着延礼来了?延礼这便走,必不会给世子平添麻烦。” “哎,没事儿。”陆麒阳却道,“我不过是看那人在偷别人钱囊,顺手帮个忙罢了,你且坐下。” 宋延礼愣了一下,这才重坐了下来,轻抚衣袍。 他心有疑虑,却不大敢问得出口。 今年始夏,二殿下归京之时,这镇南王世子便特意差人来提醒,说有人在马车上动了手脚,要二殿下务必小心。彼时宋延礼几人自傲非常,只当他在浑说,全然不放在心上,结果陆麒阳竟亲自前来,说是要护二殿下一路平安。后来那马车当真翻下山崖去,险些出了大事,这才惊醒了宋延礼等人。 此后,陆麒阳常有暗中襄助,让陆子响多番化险为夷。只不过陆麒阳从不与陆子响明说,只向宋延礼暗暗提点。事后宋延礼告诉陆子响,陆子响也只当他在说玩笑话,并不当真。 “那镇南王世子不学无术,浑噩度日。他一句玩笑话,你们便当了真?”陆子响总是这样笑道。 宋延礼将这疑问闷在心间已多时,看着对面的小世子探着脑袋张望那般伽罗人的样貌,他有些耐不住了,便问道:“世子为何不自己与二殿下说?世子明明精于时事,亦有一双洞内察外之眼,本不该留于池中,缘何终日假作纨绔模样?” “嗯?”陆麒阳笑了起来,“宋延礼,我帮你家殿下,只不过是‘顺带’罢了。爷还要其他正事要忙,没甚么空与你家殿下虚与委蛇。”说罢,他将手中的白果仁塞到宋延礼口中,拍拍手上果屑,道,“你慢慢吃,我这就走了。宫中美人如隔云端,错过了,便瞧不着了。” 宋延礼被塞了一嘴的果仁,吱吱呜呜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陆麒阳一撩帘子,走了。 *** 陆麒阳出了登云阁,抬眼一瞧,天色已暮。乌金沉了泰半,只余一道残金铺在天际。般伽罗人的车队已入了宫城,朱雀街上百姓渐渐散去,重显露出青石铺砌的庄严大道来。 他半垂了眼帘,右手一弯,摸出袖中一件物什,原是一柄窄匕,用红线捆了绑在小臂上。匕锋出鞘,渗出一道透亮银光来,也映出陆麒阳一双微挑凤眸,眸色比漆夜还要沉上几分。 “那个傻子……” 喃喃说罢,他便将那柄匕首归入袖中,仔细掖好。 *** 为大宴般伽罗国使臣,宫中已做了万全准备。玉阶金瓦,一派天家威严;宝灯翠壶,流转人间富贵。宫人往来如鱼,丝弦更塞天音。 广信宫中,柳贵妃于一人高的西洋银镜前自照。 她挑了一身掐牙金挑线锦裙,广袖上浮着银丝牡丹纹;如意高鬟饰以一色赤金珠钗,行步间愈显得贵气非凡。这般打扮,若要让不知情的旁人瞧见了,兴许还以为她是六宫之首。 柳贵妃拨一下耳下珠坠,对身旁嬷嬷道:“如嫣已到宫里来了吧?可叫二殿下过去了?” 那老嬷嬷垂眉低首,道:“二殿下说是要去探望永淳公主,前刻已经去了昭华宫。” 柳贵妃闻言,笑容骤冷,道:“探望什么永淳?八成是找那沈家的二小姐去了。”顿了顿,她摘下耳上那对玉铛,道,“这耳坠子有些不衬颜色,再挑一副来。” 待宫女重新取了一副耳坠来,柳贵妃道:“当初响儿拿着那副玉镯子,本宫就觉着不对头。既有这样的宝贝,不送嫣儿,不给本宫,又能到谁的手里去?原来是去了那沈兰池的手上。”一会儿,柳贵妃一扬眉,对老嬷嬷凌厉道,“戚嬷嬷,今夜给我盯紧些,决不能叫那沈兰池将响儿勾引了去。” 柳贵妃终于收整妥当,这才姗姗向着乾福宫而去。 她刚到,便见着乾福宫前停了一顶肩舆,沈皇后扶着宫女的手下了肩舆。 柳贵妃与沈皇后甫一见面,便各自露出一副笑容来,一前一后进了殿。 乾福宫里,满堂金玉。一侧是后妃命妇,翠髻层叠,云鬓高耸;另一侧是百官群臣,乌压压一片林坐,彼此交头接耳。最前头则是那般伽罗国的使臣,梳着一条褐色小辫,鼻梁高耸,穿着一身奇装异服,席地而坐。 这使臣名唤阿金朵,乃是般伽罗国的王三子。他在方才已私下拜见过了楚帝,现下只等着在这宴会上放纵一番。以是,歌舞还未上,他已喝了好几杯酒。 楚帝落座后,环顾大殿,见诸客皆齐,便一拍大手,要那礼官开席。未多时,便有宫女鱼贯而入,手捧珍馐佳肴,设满桌案。丝弦大奏,如落玉珠,大殿中登时一片热闹。 永淳公主换了一袭倩色舞衣,曳着两道水袖,上来献舞。琴音一起,永淳轻踮脚尖,低旋腰身,纤盈身姿如莲瓣层层绽开,叫人移不开眼。 她苦练舞艺大半月,如今更是轻盈曼妙,几可于掌中翩翩起舞。阿金朵一见到永淳,碧色双眸便微微一亮,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阿金朵喝了一杯又一杯酒,又对身旁人用般伽罗语说道:“这个公主,适合娶作妻子。容貌不漂亮,却擅长跳舞,与般伽罗的女子一样多才多艺。” 他身旁人亦点头附和,用般伽罗语回道:“如果要向女子求爱,却不事先告知,那就是懦夫。王子不妨一会儿去与那永淳公主打声招呼。” “那是当然!”阿金朵哈哈一笑,望向永淳公主的目光越发热切了。 阿金朵有些醉了,眼神便有些缥缈。他虽然长得英挺,可一喝醉,就带上了一股憨气,像是刚从土里被扒拉出来的小土狗似的,一点儿都没有一国使臣的威风模样了。 至于替永淳公主弹奏曲乐的那四个姑娘,阿金朵倒是一点兴趣都没有——这四人虽与永淳公主穿一式衣裙,却都以纱遮面,看不到容貌,极是无趣。 沈兰池不大会跳舞,只要在一旁弹琴便行,恰好乐得自在。目光斜斜一扫,她便看到一旁陆子响正直直地望着自己,以指扣桌,似乎是在击节相扣,一双眸子极是亮堂。 沈兰池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这二殿下可真是悠闲,根本不知道他的半条命已经吊在了这场宴席上。 再往左,则是许久未见的陆兆业。 太子殿下依旧一袭玄衣,神色清冷,容貌未有大改,依旧如冰泉般疏冷。只是,沈兰池却觉得,他似乎有哪儿变了——若说从前的他是偶尔会亮出锋芒的刀刃,此刻便是全然内敛的一柄匕首,似乎将刃口尽数藏在了鞘内,愈发沉稳。 思绪间,她指上一疼,竟是一根弦陡然绷断。断弦抽在她指腹上,烙出一道浅浅血痕来。沈兰池微吸一口气,立即按住了断弦。 好在琴乐已近尾声,她无需再多弹。 永淳公主察觉到阿金朵一直在偷偷瞧她,心底有些不快,便转了头避开阿金朵的视线。好不容易,这曲乐才算到了尾声,永淳一抛长袖,先朝楚帝一拜,又朝般阿金朵虚弯一下腰,这才香汗淋漓地下去了。 沈兰池松了一口气,立即抱着琴一道下去了。 楚帝喝了两杯酒,便要群臣各自饮酒作乐,自己则领着几个内侍出了殿门,说是要出去吹风。 楚帝一走,有几个早就耐不住心思的,立刻动弹了起来。 第一位,就是镇南王府世子爷。 陆麒阳像是怕被亲爹当庭暴揍似的,立刻轻手轻脚地从席上溜走了。镇南王这头与宋将军拼完酒,刚豪爽笑着说“让我家儿子来喝两杯”,一转头,身后的座椅上却空空如也,哪儿也没有陆麒阳的影子。 宋将军拍拍镇南王的肩,故意问道:“王爷,你家儿子呢?莫不是这张椅子吧?哈哈哈哈!” 镇南王拉长了老脸,一把将酒盏搁在椅上,怒道:“是!老子的儿子,就是这张椅子!就是要这张椅子,也不要那个混世魔王!” *** 到了偏殿,永淳公主一边叫宫女替她拆着发髻,一边对身旁的几个姑娘怒道:“你们瞧见没有?那蛮人的眼神真是好生无礼!竟那样直巴巴盯着本公主瞧!” 季飞霞安慰道:“那阿金朵王子久居般伽罗国,不曾见过公主这样的美人,才会看呆了。” 永淳听了,心底又有些美滋滋的:“那倒也是。” 几人各自带着丫鬟下去换衣服,分别入了昭华宫的宫室。几扇一模一样的朱红宫门一关,谁也不知里头是谁。 季飞霞坐在镜前,拭着额间微汗,小小舒了一口气。她对丫鬟道:“这宫里头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柳贵妃身边那几双眼睛,真能把人戳出洞来。” 她方说罢,那门扇上便映上了一道影子来,看模样似是个高挑男子。 “二小姐可在?” 那男子发话了,声如玉泉,温润谦逊。 季飞霞是家中次女,人称一声季二小姐。闻言,她便想上前应门。只是她方起了身,门外那男子就道:“二小姐不用回答,只需听我一番话便可。” 这回,季飞霞听出来了,这声音属于二殿下陆子响的。 她露出了困惑神色。 季节与柳家并不算交好,还与那沈家沾亲带故,因而柳贵妃也不大喜欢他们季家的几个女儿。怎么如今二殿下忽然来找她了呢? “我心知母妃对你父兄有些误会,亦知道要娶你为妻并非易事。……待子响他日万事皆扫,便会想办法娶你过门。可否……可否,再等我一年?” 门外的二殿下声带踌躇,却极是温柔。 听闻此言,季飞霞倒吸一口气,面露惊色,陡然捂住了口鼻。 这——这是——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待季飞霞出声,便听得门外又传来一道女声,原是柳贵妃。 “响儿,戚嬷嬷说你来了这昭华宫,也不知是来探望谁?永淳?”柳贵妃不复平日柔媚,声音间尽是冷意。 季飞霞生怕那柳贵妃迁怒于己,连忙开了门扇,出门行礼,道:“飞霞见过二殿下、贵妃娘娘。” 待季飞霞抬起头来,陆子响微微一愕,口中道:“怎么是……” 怎么会是季飞霞? 他明明看见是沈兰池进了这宫中…… 莫非是因着几人穿着一式衣裳,所以他看错了? 季飞霞起身,却见到柳贵妃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一身明黄衣袍,正是楚帝。“陛、陛下……?”季飞霞有些不确定,试探问道。 “陛下?”柳贵妃大吃一惊,转过身去,果真见到楚帝站在不远处,“您怎会在此处?!” “爱妃何必如此吃惊?要不是因为朕想出来吹吹风,怕是还听不到这样妙的事儿。”楚帝负手踱步,哈哈大笑。笑了一阵,他低头对陆子响赞许道:“响儿果真是个性情中人,与朕年轻时一个模样。所谓‘肖父’,说的不过就是如此。既然你心仪这季二小姐,不妨便由朕做一回月老,如何?” 陆子响站在原地,面上笑容温润依旧。 他扫一眼垂首低眉的季飞霞,眼眸间掠过一丝惋惜之意。继而,他扬唇一笑,徐徐道:“让父皇见笑了。实在是响儿心仪季二小姐已久,今次见得她在宴席上抚琴而奏,莽撞之下,这才……” 季家权势显赫,若结姻亲之好,也大有裨益。 只不过,可惜了心头那人…… 罢了,终是能在日后得到的,也不屈于这段时日了。 陆子响语含怜惜,却不失礼,令楚帝赞许不已。尤是与那不懂事的长子相较,陆子响便显得愈发出众。 “原来如此。”楚帝笑意愈深,“我还道你在那扣桌击节,不过是在自娱自乐,原来是在附和季二小姐。”说罢,他转向柳贵妃,问道:“爱妃,你觉得如何啊?” 柳贵妃身子一僵,强笑道:“响儿喜欢,那自然是最要紧的。陛下做主便是。” 柳贵妃说罢,袖下的手攥得死紧,颤个不停。 *** 隔着几堵宫墙,便是沈兰池更衣的宫室。 碧玉打了个哈欠,守在门外头。而宫室里,却有着两道人影。 令镇南王一番好找、不知所踪的陆麒阳盘腿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替沈兰池包扎着手指。 “琴弦都被你丑到了。” “……” “疼不疼?” “疼疼疼。” “哦。那这样?”陆麒阳张开双唇,隔着一层薄纱,将她的手指含入唇间,抬眸看她,含含糊糊地说,“疼不疼?” 第41章 宴席惊命 疼不疼? 当然疼。 手指尖被琴弦抽那么一下, 都要疼到心窝子里去了。 陆麒阳吻了吻她的指尖,又顺着手背,将浅吻慢慢向上烙去。到了她手肘处, 就轻轻用牙齿咬了下,惊得沈兰池小声呼道:“……你又咬我!” 陆麒阳仰起头来, 笑眸轻弯, 满溢出一股子昳丽风流。 “咬的就是你。”他嚷道, “每天都在招蜂引蝶!那陆子响看你的眼神,几乎要将你吞下去了。” “瞎吃什么飞醋呢。”沈兰池道, “他瞧几眼,我又不会少一块肉。就算陆子响对我有念头, 柳贵妃也必然不会同意。你又何必太记挂那二殿下?” 陆麒阳撇撇嘴,嘟囔道, “小爷就是记挂了,怎么着?那陆子响天天瞄着小爷的人, 也不准我不乐意一下?” 他捋着袖口, 一副愤愤不平模样。虽神色是吊儿郎当的,眼里又带着一分认真;也不知道是真生气, 还是假生气。 沈兰池瞧着他这副神色, 微叹一口气, 道:“你当真这么担心那二殿下会将我拐跑?” “当真。”陆麒阳道,“我就是怕二殿下对你想入非非。” “那好。”沈兰池的眼睫微颤。 她伸出手, 抵在了世子的胸膛处。 女子的小臂细细, 看起来柔弱无力;五指纤白, 宛如春葱。明明是这般无力模样,可轻轻一按,她却能将世子推得踉跄退后一步,继而跌坐在地。 “做……做什么?”陆麒阳以手撑地,目露迟疑。 “你不是担心姐姐会跟别人跑了么?” 沈兰池双膝一曲,跨坐到了世子的腰间,抬手便褪去了自己的外衫,露出一截玉雪似的肩来。灯芯噼啪一跳,映得她肩颈一团细细的嫩绯色。 她抬头,微扬唇角,艳丽眉目直直对着他的眼,眼底俱是挑衅;一手撩起如藻长发,另一手则抽解开了挂脖系带:“那好,你现在就要了我的身子,叫我做了你的人。如此,便不会再担心了罢?” 陆麒阳微征,呼吸悄然一重,手指悄然握成拳。 已是如此艰难的时刻,偏偏他面前的女子还勾着似笑非笑唇角,一双眼里满是引人溺毙的池波。 她轻咬下唇,朝着世子默然做出一道口型来,说的是“来呀”。 陆麒阳的脑海轰然爆炸了。 冷静与冲动互相拉扯着,谁也占不了上风;胸膛急遽起伏着,双眼紧阖,长眉皱得死紧,彷如面对着千军万马,又仿佛即将溃退败走。 沈兰池弯下腰,凑到他耳边,又轻声呢喃道:“何不要了我?前头还热闹着,无人会来此处。” 女子说话时,微温气息吹拂他耳畔,暧昧已极。 隐隐约约的,似乎还能听见那大殿上寻欢作乐的丝弦之声。隔着几道门,便是衣冠规矩的百官群臣、威严赫赫的今上天子。 半晌后,陆麒阳终于动了。 “……你自找的。” 他说罢,倏然紧紧搂住欺坐在身上的女子,扣住她的脖颈,迫着她与自己唇齿交缠。纱纸罩里灯芯轻跳,发出短促噼啪轻响。两道斜长影子投于墙上,彼此交融。 就在此时,那门外响起了扣扣之声,丫鬟碧玉道:“小姐,三小姐来啦。” 这声音惊动了屋内两人,前一刻还主动无比的沈兰池,下一刻就翻脸不认人,用飞一般的速度哧溜蹿了起来,直接把世子爷给推到屏风后头去了。 可怜陆麒阳什么都没来得及干,人还躺在地上,就像是被擀面杖压着的馄饨皮似的,一咕噜被推滚进了屏风后头,险些撞着了后头的桌椅。 沈兰池胡乱披了件衣服,一捋头发丝儿,上前开了门,果然见到沈苒站在门口。如今的天气已然很冷了,也不知道沈苒站了多久,娇小鼻头被吹得红通通的。 沈兰池心底不忍,便叫她进了暖和的屋里。 “兰姐姐。”沈苒垂着头,声音里有一丝羞怯,“苒儿……苒儿不慎打翻了茶盏,身旁却没有能换的衣服;桐姐姐那头……也不曾备下多余的。所以才厚着脸皮来问一问,兰姐姐可否借我一身备用衣裳?” 沈兰池仔细一看,沈苒的衣裙上有一大团深色水渍,好不醒目。 沈苒是庶女,原本是不能来赴这宫中的宴席的。花姨娘死求活求,才磨得沈大夫人开了口,同意带她一起来宫中长见识。肖氏心底不舒服,便想着法子在她的衣装和丫鬟身上使绊子。好好一位小姐,出门竟一个丫鬟也没有,只能跟在沈桐映后头转,也没有人给她带的衣服。不仅如此,她身上穿的也极是素淡,一点儿国公府小姐的样子也无。 肖氏要沈苒穿这身衣服时,还理直气壮道:“那大房的沈兰池不也打扮得一副穷酸模样,轮到你了,还委屈上了?” “衣服倒是有,不过未必合身,也不好看。”沈兰池取过备下的衣物,递给沈苒。 “谢谢兰姐姐!”沈苒露出惊喜模样,小嘴微抿。 继而,沈苒视线扫到妆台上一枚发簪,眼底浮现出一分艳羡来,道:“兰姐姐的发簪真是好看。”顿了顿,她连忙道,“苒儿没甚么意思,不过是见识少了,不曾见过这么好看的簪子罢了。” 沈兰池侧头,发现妆镜前确实有一支发簪,簪头簇小圈南珠,寸长金缕拥着八宝红石,极是富贵招摇。 自重生以来,她就不怎么戴这些贵重首饰了,衣服也只挑颜色轻淡的穿。这样华美的首饰,显然是她娘亲或是亲哥悄悄塞进来的。 正好沈苒髻上只有几朵可怜巴巴的珠花,沈兰池便干脆把这发簪送给了她。“你拿去便是了,我也不缺这样的东西。”沈兰池把那发簪递给沈苒,“同是沈家女儿,二伯母实在是有些过分了,怎可如此苛待于你?” ——沈桐映是未来的太子妃,想必肖氏是自以为做了皇亲国戚,便可为所欲为;哪怕趁机磋磨庶女,也无人敢出言议论了,因此就将刻薄尖酸的做派尽数抖了出来,一点儿都不遮掩,也不怕人指摘。 沈苒极是惊喜,一张秀气小脸涨得通红。她接过这发簪,仿佛捧着什么烫手物什,赞不绝口道:“真是好看……谢谢兰姐姐。他日我再做些小东西,回赠给兰姐姐吧。虽苒儿那儿没什么贵重东西,但心意是最重要的。” 沈兰池笑着点了点头。 沈苒又道了谢,这才出了门去。 待沈苒离开,沈兰池立刻察觉到背后有一抹莫名幽怨的视线。回头一看,便瞧见陆麒阳缩在屏风后头,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模样好生可怜。 想到前一刻春景旖旎,再看看陆麒阳这副灰溜溜土拨鼠的模样,沈兰池便觉得好笑极了。“哎呀呀,世子爷,下次吧!”沈兰池扶着屏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机会不还多的是么?下次罢!” 陆麒阳的脸越发黑了。 “……说不过你。”他拔了一把绒毯上的毛毛,仿佛这地毯是陛下的头顶似的,口中嘟嘟囔囔,“说不过你,随便你吧。” *** 沈苒出了门,将那发簪戴在髻上,转头便回到了席间。 群臣命妇早就各自散开,男一席、女一席,或三三两两,或几人成群,觥筹交错、声光俱繁。 沈桐映与几个肖家女儿待在一块,满面傲意,唇角高扬。那几个肖家女儿知道沈桐映日后要做太子妃,正马不停蹄地奉承她,一句更比一句夸张,哄得沈桐映心花怒放。 “桐姐姐国色天香,太子殿下真是有福气了。” “那沈兰池算什么?连桐姐姐的一根手指头都及不上呢!” “同是姓沈的,就属桐姐姐最是风姿非凡。” 沈桐映正高兴着,冷不防便瞧见沈苒低垂着头回来了。沈苒还是那副怯怯缩缩模样,一整片厚厚的刘海儿低垂着,叫人看不清她的脸。但与去时不同,她不仅换了一身衣衫,髻上还多了一支巧夺天工的发簪。 沈桐映望着那发簪,忽觉得有几分眼熟——前几日,她似乎在爹爹书房中见过这支簪子,那时她还以为这簪子是送给娘的。可如今,这发簪却到了沈苒头上。 沈苒一介庶女,哪配的上这样的簪子?定是偷来的! 沈桐映冷笑一声,丢下肖家那三个姑娘,扯着沈苒便到了无人的走廊处,甩手就是一个巴掌。 “沈苒,就算你是个爬床丫鬟的女儿,那也是安国公府的小姐;你竟然做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偷我娘的发簪!可真是丢安国公府的人!”沈桐映横眉冷眼,揉着手掌,怒道,“你自己丢人现眼,就不要怪我这个当姐姐的教训你了!” 说罢,她抽掉了沈苒头上的发簪,掂了掂,放入袖中。 沈苒挨了一巴掌后,面颊迅速红肿了起来。她似是委屈极了,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 沈苒脸颊高肿,必然会留下痕迹;沈桐映见了,心底微慌,顿时后悔——她一时冲动掌掴沈苒,要是让旁人知道了,岂不是丢人?都怪这沈苒自个儿手脚不干净,这才惹得她大怒。 “现在我暂且留个脸面,不告诉娘。”沈桐映定了定神,道,“你要想我替你守着这个秘密,你就老老实实告诉别人,你这脸蛋是在地上摔着了,这才肿了起来,明白么?这簪子你不曾见过,我也没有拿走。” 沈苒捧着高肿脸颊,含着眼泪点头,含糊道:“苒儿知道了。” 沈桐映满意点头,这才转身离去,身影傲然依旧。 廊上夜风微拂,吹得人衣衫猎猎鼓满。许久后,沈苒抬起了头,秀美的脸上再无平日的唯唯诺诺,只留下一个嘲讽笑容;黑白分明的眼里透出一分怨毒,几要滴出毒汁来。 *** 沈兰池回到席间时,恰好是般伽罗国使团上来献艺的时候。 几个男子相继上殿,各个身披黑色斗篷,从头到尾都遮的严严实实。三个脚束镣铐的健壮奴隶,背着一口巨大囚笼,吃力地将其挪入殿内。那笼上也罩着黑布,落地时发出轰然阵响,扬起一片尘埃。 一看到这几个黑袍人,沈兰池的身子便紧绷了起来。 这几人之所以身披黑袍,便是因为他们并非是般伽罗人,而是中原人,长相与楚国人并无二致,在前刻方才混入使团队伍中。他们背后笼中所装着的,便是一只谎称作“麒麟”的野兽。前世,那初看乖巧的麒麟,却在后来突然发狂,当殿咬伤陆子响,以至陆子响重伤昏迷,又在病中遇刺身亡。 前世,陛下震怒之下,将这群胆大包天的刺客皆凌迟处死。据说他们本是北方匪寇,被二殿下剿灭了本家,因而怀恨在心;为求东山再起,这才意图除掉二殿下。 然由沈兰池看来,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伙匪寇有能耐混入宫中,在开宴前一刻伪装成般伽罗人,背后必定有着某位高人指点。保不准,便是太子陆兆业乃至安国公府的手笔。 陛下未必不知悉这背后真相,只是,刺杀二皇子一事乃是兄弟阋墙、同室操戈,事关天家脸面,陛下不便明说。后来陆子响身亡,只留下陆兆业这个太子;便是有万般不愿,陛下也得将社稷留给这个唯一的子嗣,更不会来追责前事了。 “启禀陛下,据说这笼中乃是般伽罗国特有的‘圣兽’,似鹿非鹿,似狻非狻,虎头龙眼,身披白毛;不仅通人语,还善解人性。”礼官道,“般伽罗国愿为陛下献上这圣兽,以期两国之好。” “噢?圣兽?”楚帝正与几个臣子站在一道,闻言,露出好奇神色,道,“似鹿似狻,虎头龙眼,那不就是麒麟吗?长得什么模样?” 那几个黑袍般伽罗人鞠了一躬,哗然扯开笼上的黑布。但见那笼中睡着一只庞然大物,身覆脏污毛皮,血盆大口,鼾声动天;既不像鹿,也不像狮,犹如山海怪志之中的莽兽。 楚帝微惊,后退一步,道:“这……这便是圣兽?” “陛下有所不知,”那黑袍人开口,口音古怪,“这圣兽乃是‘麒麟’,可通人性,叫它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世上飞禽走兽虽多,可如麒麟般能解人意者却极少。”说罢,便作势要打开那笼子。 听见锁链哗哗声,群臣皆震动,有人劝道:“陛下!切不可让这野兽出笼,万一伤了哪位,岂不是……” 黑袍人似早有准备,道:“麒麟圣兽可通人意,自然不会伤人。”他朝那圣兽抬掌,圣兽便张嘴打了个哈欠,将毛发纠结的爪子伸了过来,似一只家猫似的,懒洋洋将兽爪搁在了黑袍人手臂上,不动弹了。黑袍人挠挠圣兽下巴,笑道,“它通晓人意,说是‘麒麟’,也是没错的。” 眼看着这圣兽乖巧无比,任人摆布,楚帝也渐放下了心。他叫内监在面前放了一排竖栏,将圣兽与自己阻隔开来,负手问道:“这圣兽还会做些什么?” “还会写字抽卦,聪慧无比。”黑袍人笑道,招那圣兽出笼,又在圣兽爪间夹了一支笔,叫它写写画画。那圣兽倒也聪慧,竟真的画出了一道不知为何的墨痕。 “是好运。”黑袍人抖一抖那纸张,给周遭人看了一圈,道,“这在般伽罗国,就是‘大吉大利’的意思。” 此时,醉醺醺的阿金朵王子忽然惊醒。他倏忽站起来,指着那黑袍人大喝道:“他不是般伽罗人!小心!” 一句大喝,回音重重,瞬间惊醒满堂宾客。那黑袍人见势不妙,二话不说,便丢出一枚竹箭。竹箭迅如闪电,转瞬撕裂空气,没入了阿金朵王子的肩头。阿金朵王子晃了晃,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这异变惊动了旁人,转瞬间,大殿内便喧闹了起来,犹如炸开了锅。 “有刺客!护驾!” “来人呐!保护陛下!” 但见那“圣兽”嘶吼一声,仰天长啸,嚎叫声令人惊栗非常。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圣兽便目露浑浊凶光,直直扑向了席间某处,抬爪便狠狠一抓,喉间还发出咕噜噜的轻响,仿佛饥饿已极。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传来,原来那处坐着的竟是沈桐映! 圣兽的爪子抓过她的面颊,留下了数道血痕。乱抓一气后,那圣兽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扯裂她的袖管,用嘴叼出一枚发簪,也不管这是什么玩意儿,张嘴便嚼。 发簪尖锐,刺的圣兽口中血肉模糊;可圣兽不管不顾,竟硬生生和着黄金南珠,将咬断的发簪吞下喉间。 惊变来得忽然,沈桐映直愣着双眼,如坠云雾。下一刻,她便捂着脸惨叫起来,好不凄厉。 “我的……我的脸!” 那圣兽嚼了两口,便像是没吃饱似的,又动了动鼻子,嗅着气味朝别处纵身扑去。虽身体庞大无比,它的动作却迅捷如电;那些卫兵佩了剑,却都不敢靠近,只能远远望着,生怕也做了圣兽的盘中美餐。 “是二殿下!” 忽而,有人惊呼道。 原来圣兽所扑去的方向,正是陆子响的席位。饶是陆子响身经百战,陡然见到一只巨大莽兽朝自己张口扑来,也是轻僵了身子,无法动弹,手虚虚扶在腰间,似是要拔剑,额间冷汗涔涔。 “陆子响,回神!” 千钧一发之际,陆子响听到有人如是喊着。抬头一看,便瞧见一只绣鞋鞋底迎面飞来。下一刻,他便觉得鼻梁陡然一痛——原来是沈兰池抬脚迎面一脚踹来。 众目睽睽之下,尊贵无匹、受尽瞩目的二殿下陆子响,被沈兰池一脚踹飞了出去,鼻梁上留下了一圈鞋底灰。也正是这一脚,救了陆子响一命,那圣兽一头撞到陆子响身后的梁柱上,晕头晃脑地摔倒在地。 陆子响被踹到一旁,鼻子一热,竟然淌下了鼻血来。他捂着鼻子,忍痛爬起来,急匆匆跪行到兰池面前,急切道:“你怎么这么傻?白白扑过来做什么?要是那禽兽伤到你了该如何是好?” 说了没两句,陆子响指尖鼻血便狂流而下,模样好不狼狈。 沈兰池收了脚,微定神思。 她看到陆子响还活蹦乱跳,心底舒了一口气。 前世,这陆子响可是当殿便被圣兽咬掉了半条手臂,血流一阶。如今陆子响只流了点鼻血,也算是好运了。她只要踹这一脚便够了,接下来,陛下的卫兵也该到了。 思虑间,沈兰池身后又传来了野兽磨牙的咕噜声。沈兰池微微一滞,用余光向后瞟去——那野兽重新站了起来,四蹄轻蹭,身上纠结脏污毛发贲张,露出一大片化脓又结了痂的溃烂伤口,看着便令人作呕。 早有命妇千金逃到了殿外,此刻她们三五抱在一处,瑟瑟发抖,尖叫此起彼伏。 “小、小心!”陆子响也顾不得捂着鼻子了,就想挡在她身前。待伸手去腰间拔佩剑时,陆子响才惊忆起这是在圣驾前,无人能剑履上殿。以是,现在的他,手无寸铁! 眼看着那野兽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朝两人再扑来;忽见得一道人影掠至他二人面前,手臂高抬,自袖中拔出一柄银亮匕首。那匕首灵巧一转,便有一缕银茫当空切下,端的是锋锐无匹,顷刻间便活活割下了那圣兽的脑袋,鲜热血汁飞溅满了椒泥宫墙。 这一切不过是在眨目之间发生,眼睛一闭一开,前一刻还在四处作孽的野兽便丢了脑袋,只余下光秃秃、血淋淋的身子,轰然倒在了一摊血泊里。 原本纷繁热闹的殿上,如今已空空如也,唯余一道修长人影立于殿上,一手提着兽头,一手握着短匕,霜白衣袍上溅了黏稠飞血,整个人便如沾了血的出鞘凶器一般,竟是陆麒阳。 人群如梦初醒,这才动了起来。 “镇南王世子竟然袖藏匕首,携锋上殿,居心何在?果真是藏拙十数年……” “可若非镇南王世子携匕入殿,怕是救不及沈二小姐了!” “卫兵皆已在外摆好箭阵,便是没有世子,也能救下那二人来!” 陆麒阳抬头,望向竖栏之后被卫兵重重包围的楚帝,凤眸微扬,口中恭敬道:“不过是只患了毛发病的食豹虎罢了,算不得‘麒麟’。还望陛下,勿要被蒙骗了。” 第42章 一桩交易 “快捉拿刺客!” “二殿下!” “还不快追!” 大殿里一片混乱, 闹哄哄的,再无往日秩序井然模样。那几个打扮成般伽罗人的刺客见状,纷纷四散逃窜;有两个逃的没了影, 还有一个被抓着了,便立即咬舌自尽, 眨眼便没了气息。 陆子响盯着那无头圣兽, 怔怔地站了起来。片刻后, 他如梦初醒般,急急忙忙捏住沈兰池的手, 紧张问道:“兰池,你没受伤吧?” 沈兰池迅速地将手抽了回来, 低声道:“我不曾受伤,谢过二殿下关切。二殿下无事便好。”说罢, 她退的更远,转瞬便与陆子响腾出了三人多宽的间隙。 陆子响眼睁睁看着她疏远而去, 面上微愣;继而, 他垂下了眼帘,不言不语。 方才的他, 确实是有些冲动了。于众目睽睽之下, 握着她的手, 唤她名字,着实不像是君子所为。 另一侧的陆麒阳丢下了手中兽首, 面带血痕, 淡声对陆子响道:“我看二殿下倒不像是没事的样子——鼻血流多了, 可是也会出事的。” 陆子响微怔,立刻以袖掩鼻,背过身去,遮住自己狼狈面孔。 他转了个身,瞧见的却是另一幅场面。沈桐映瘫坐在地上,面孔怔怔,眼珠子颤个不停。她捂着脸,白皙的手指缝里沾着一片血;肖氏正抱着她痛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大殿。 “桐儿!我苦命的桐儿……快,快去请大夫!” 沈皇后心焦无比,不待楚帝答应,便匆匆下来查看沈桐映的伤情。随即,沈皇后面露不忍之色,扭过头去,道:“拿本宫的帖子,去请太医来。还有,将沈大小姐先移到慈恩宫去。” 一场刺杀,令这场宴席草草落下帷幕。 阿金朵王子也受了伤。此事非同小可,楚帝极为重视。震怒之余,立即叮嘱人仔细医治王子;又下令必须彻查此事,严加惩处,还当庭免了几人的职。 雷霆震怒过后,楚帝看着满殿狼藉,徒然失力,坐在了龙椅上。 他目光一扫,便看到陆子响与陆兆业两兄弟分阶而立,互不对视。兄长疏冷沉静;二弟温雅从容。可楚帝心底一清二楚,知道这对兄弟在背地里是如何的针锋相对。 今日那刺客,摆明了是要加害于陆子响。幕后之人是谁,他当然能猜出。可此事,又该如何昭告于天下?天家威严,皇室脸面,莫非就要如此轻飘飘抛了出去吗? “朕兴许是错了……”楚帝久叹一声,仿佛骤老数岁。 统领宫城禁军者,乃是领着卫尉一职的宋家次子宋延德。他与兄长宋延礼生的像,一样的阳刚面孔、健壮身躯;只见他解开箭筒,摘下精弓,大步入殿,在楚帝面前拱手一拜,道:“启禀陛下,那混入使团的刺客已尽数捉到,只待压入牢中,隔日再审。只是……” “只是什么?”楚帝的声音渐弱。 “镇南王世子私藏匕首,入宫面圣,该如何处置?”宋延德略有迟疑。 宫城之中,规矩森严;但凡要入宫面圣,则不得佩任何锐器。待到陛下宫中,还需脱靴解篷,以示身上并不曾藏有足以行凶之物。陆麒阳不仅在袖中暗藏匕首,还携其上殿,于陛下面前斩杀圣兽。如此一来,已是触犯了宫规。往严苛里说,若要判他个“意图行刺今上”之罪,也不是不可。 可是,若非陆麒阳私藏匕首上殿,兴许这如花似玉的沈二小姐,与那英明神武的二皇子殿下,都会丢了半条命。 楚帝眉头一皱,并不说话。 陆子响在旁闻言,心间不由微微一震——此前,宋延礼数番告知他,那镇南王世子手段了得,手下棋子四通八达,能网罗各方讯报,实在不可小觑。陆子响并不信宋延礼的说辞,只当是陆麒阳这纨绔子张口胡说。可如今宴会上当真有大事发生,陆子响方才惊觉宋延礼所言非虚。 难怪宋延礼总是唠唠叨叨,要他多礼遇厚待这镇南王世子,其中果真有玄机!这陆麒阳,定不如表面那般只是个纨绔子弟。 陆子响瞥一眼陆兆业,见他浑然未觉,丝毫没有为陆麒阳开脱说话的意思,心底立刻下定决心——如此人才,他必不会放过,定要罗入囊中,又怎能让他白白因此事而送了命? “启禀父皇,镇南王世子藏匕上殿,乃是儿臣授意。若父皇要追责,罚儿臣便是。”陆子响立即上前,一撩衣摆,长跪于阶,口中铿锵道。 “响儿,你……是你授意?”楚帝微惊,眼中的敌意立刻散去了泰半,问,“你先起来,仔细说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父皇可记得,在开宴之前,儿臣曾恳请父皇允许延礼等人佩刀上殿?”陆子响抬起头来,问道,“镇南王世子得知,有人意图在宴席上加害于儿臣,特地告知于子响。因而,子响才会恳请父皇格外开恩,允许延礼等人佩刀于衣内。只不过,世子忧虑过甚,这才特地携匕上殿,以护儿臣安危。” 楚帝仔细一想,果真如是。 开席前,自己格外爱重的次子便恳求他开恩,允许伴读等人陪刀上殿,以护安危。楚帝虽觉得那不过是无稽之谈,但他向来宠爱陆子响,便答应了此事。 “原来如此。”听闻陆子响一番解释,楚帝心头疑云已去。他揉了揉眉心,疲累道,“既然响儿都替世子说话了,那便这样吧。看在世子救了响儿的份上,今次之过,暂不追究。若有再犯,便要从严惩处。” 顿了顿,陛下又想到了什么,道:“那沈家的小姐,似乎也有几分功劳。”但终究是精疲力尽,没空去细想,敷衍道,“择日再行赏赐。” 陆子响露出释然之色,道:“若是因子响之故而连累世子,子响必会心底有愧。” 楚帝听了,叹道:“响儿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回去好好歇着吧。” 陆麒阳并无意外之色,他将匕首归入鞘中,道:“麒阳谢过陛下开恩。”说罢,他侧眼一望,朝沈兰池看来。 沈兰池身旁簇着几个命妇,一群女人正哭哭啼啼地抱着她。 刚经历了惊心动魄,她却不哭不响,只是直勾勾地望着陆麒阳。隔着一大殿的喧闹,他二人便这样彼此瞧着,再若无其事地各自转开目光去。 “兰池这是在看什么呢?”季家的一个太太焦急道,“怎么好端端的,都不见答个话……” “兰儿……兰儿……”沈兰池转回了眼神,道,“只是在看二殿下可否安好罢了。” 说罢,仍是忍不住用余光望了眼陆麒阳。 世子像是察觉了她的打量,从容有余地用衣袖拭了下面上血渍。血迹一净,便重显露出翩翩公子的昳丽如玉容颜来。 他这副模样倒是从容,只是,下一刻,镇南王便铁青着一张怒脸,大步上前,扣着他的脑袋就往地上磕。一边磕,一边道:“陛下!此事乃是我教子无方,是我有愧于陛下!我定要把这个小兔崽子打个皮开肉绽,叫他长个教训!” 镇南王人高马大,虎目生威;虽年纪大了,却浑身都是生死尘埃里滚出来的铁血味儿。他向来粗莽,便是在圣驾前,也扯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词,一口一个粗鲁的“小兔崽子”,让周遭的人都不禁侧目而视。 楚帝想到陆麒阳尚幼时,曾朝御渠里偷偷摸摸地丢炮仗;那时,镇南王发现此事,也是怒不可遏,说是要痛揍这小子一顿。 想到往事,楚帝便觉得心里轻快了些。 “散了罢。”楚帝挥手,道,“朕累了。……好好给阿金朵王子疗伤。此事事关般伽罗与大楚两国,切勿怠慢了。” *** 一场混乱,终于落下帷幕。 弯月沉沉,凉风满袖。陆子响携着几个侍从,缓步出了乾福宫。 “二殿下请留步。” 忽而,陆子响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声音。他侧身一看,原是陆麒阳。 年轻的世子未更衣衫,一身狼藉血渍,站在十数步之外;身前一道嵌珠白玉阶,映着檐下白纱灯笼,在他脚下铺出一片细密绵延的红,似未涸血迹。 陆子响定了定神,问:“世子有何指教?” 陆麒阳悠悠走近了,抬眸直视他,道,“我于二殿下,有数番救命之恩;二殿下于我,亦有圣前解围之劳。既你我互有恩情,那麒阳便想借着这番交情,与二殿下做桩交易,可好?” 夜风微拂,年轻世子的神色,宛如一柄染尽风沙的剑。 “……交易?”陆子响轻笑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世子定然会一直藏拙。未料到在子响面前,世子却愿意揭开皮囊,做个真心人了。” “二殿下不愿?”陆麒阳微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并无温度的笑。 “……”陆子响微微一怔,温和道,“世子误会了。子响愿一听世子有何见教。” “我镇南王府手中有什么,想必二殿下十分清楚。若与镇南王府交好,二殿下便离心中愿景,只差一步之遥了。”陆麒阳道。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疾不徐,未染任何情绪,仿若一口无波古井。 陆子响的眸光微动。 镇南王府手中有什么?自然是兵权。 这陆麒阳藏拙遮锋二十年,才换来了镇南王府安居一隅,依旧手握重兵。若陆麒阳从不知收敛,恐怕这镇南王也早丢了手中虎符,和宋家那几位一个下场——调回京中,在父皇眼皮子底下守着禁军一千人马,做个束手束脚的小将军。 思绪兜转间,陆子响心底拿好了主意。 “世子想要什么?”他问。 “我要的东西,二殿下一定给的起。”陆麒阳直直望着陆子响,道,“我要二殿下,伸手保住沈家大房。” 闻言,陆子响陡然失笑。 “这算什么?”他喃喃道,“我还以为你会要高官厚禄,要一方封地。没料到,却要保住那栋将倾大厦。……那沈家二小姐也算是救我一命,我本就欠她一个恩情。就算你不说,聪慧精明如她,也定会挟恩相求。你这又是何必?” 陆麒阳微垂了眼帘,道:“她来求是一回事,我帮不帮她,则是另一回事。”顿了顿,他道,“二殿下大可慢慢思虑,时间还长,不必着急。” 说罢,他就要走。 陆子响望着他的背影,扬声问道:“世子,你心悦沈家二小姐?” 陆子响实在是按捺不住这个疑问。 若非心悦于沈兰池,又怎会出手相助? 虽他陆子响对沈兰池志在必得,可得知陆麒阳也对那人有念头,心底到底有几分不是滋味。 但见那世子微侧了头,低声说了些什么。仔细一听,原来是“你猜”。 陆子响无言。半晌后,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终究是个不正经的。” *** 沈兰池出了宫门,坐上安国公府的马车,紧绷的身子才渐渐松懈了下来。 在乾福宫时,她一直紧紧盯着陆子响,挑准时机,从野兽口中救了陆子响一命,所耗精力甚多。一旦归于安逸,便如断了的弦似的,浑身瘫软下来。 靠着沈大夫人的肩,她才察觉自己早已出了一身涔涔冷汗,将里衣都给浸透了。 身旁的沈大夫人微白着脸,一副劫后余生面色。她紧握着兰池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你怎么就这么不知轻重?那二殿下身旁自然有人护卫,你一介弱女子,便是坐得近,也不该扑上去……若是倒霉些,和那桐丫头落得一个下场,又该如何是好?” 说着说着,险些哭了起来。 想到那沈桐映破了相,现在还留在慈恩宫里请太医仔细医治,沈大夫人心中又惊又怕。一会儿,她又道:“还好世子爷又救了你一回……改日必定要好好登门道谢。也不知你是攒了几辈子的霉运,才能换来世子的救命之恩……” 沈大夫人刚说完,便听到兰池插嘴道:“两辈子的霉运。” 沈大夫人怕自己听错了,问道:“几辈子?” “两辈子。”沈兰池信誓旦旦。 “……你这丫头!”沈大夫人微定了神,道,“刚缓过神来,就贫嘴!” 沈兰池合了眼,并不说话,心底嘟嘟囔囔的。 确实是两辈子呀。 她半寐着,忽然想到那圣兽扑向沈桐映时,先扯出了一支发簪。好巧不巧,那发簪正是先前她赠给沈苒的那一支。 想到此处,她忽然惊立起,眼前陡然一片亮堂。 “发簪……发簪……”她喃喃了几句,忽然扯着沈大夫人的衣袖,直截了当道,“娘,有人害我。” 闻言,坐在前侧的沈大老爷亦投来了目光,问道:“怎么了?” “那圣兽嗅味而动,先伤大堂姐,再觅二殿下。扑着大堂姐时,只咬大堂姐身上藏着的发簪。可那发簪,原本是搁在女儿桌案上,等着由女儿来戴的。只不过恰好苒妹妹来讨要,女儿便给了出去。也不知怎的,就到了大堂姐身上……”沈兰池额间冷汗微动,扯着沈大夫人的手极是僵硬。 前世,可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闻言,沈大老爷与沈大夫人面色俱是巨变。 圣兽只咬发簪,说明那发簪定然有异。保不准,便是熏了什么气味,以引诱圣兽发狂。若不是沈苒来讨要发簪,只怕那毁容破相的命运,原本是落在沈兰池头上的! 沈大夫人想到沈桐映的惨状,面色煞白。她将女儿搂紧在怀中,咬牙切齿道:“查!此事一定要查!是哪个贱婢胆大包天,敢将那发簪偷偷放到你梳妆匣里来?!绿竹是在干些什么?!” 饶是沈兰池与绿竹情如姐妹,也没法子替绿竹开脱了。这妆奁是由绿竹管的;竟让别人偷偷摸摸混了东西进来,那就是绿竹之过。 沈大老爷沉着面孔,缓缓道:“夫人,不用查了,为夫知道是何人所为。” 沈大夫人愣了下,迟疑问:“老、老爷……?” “……这家,是不得不分了。”沈大老爷合上双目,长长一叹,道,“罢了,罢了。都是命数。” 沈大夫人还欲在问,她身旁的沈兰池却脑袋一沉,昏睡了过去,口中嚷了一句:“娘,我头疼。”这下,沈大夫人也无暇追问夫君口中话是何意了,只顾着照看女儿。 *** 沈兰池受了惊,神思浑噩。待回到家中,便发起烧来,晕晕乎乎地躺在床上。沈大夫人连忙找了大夫来,又叮嘱几个丫鬟日夜守着,自己也心急如焚地坐在床边。凡有换衣擦洗,皆亲力而为。 她这次病来势汹汹,烧了一天一夜,竟仍不见好转,人也迷迷糊糊的。 沈大夫人慌了神,轮着请了几个大夫,各自开了几幅不同的药。可那药虽是灌下去了,人也养着,烧却一丁点都不见得退。好好的人躺在床上,面颊红通通的,偶尔睁开水润的眼,像是哭了似的,瞧着旁人说一声“难受”,便再不说话了。 沈大夫人极是心疼,却毫无办法。 她不知道,沈兰池在昏睡的这些时日里,做了个绵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前世。只不过,那时的她已经死了,只能飘飘悠悠地看着身下的重重宫城,飞檐朱阙。 陆兆业登上帝位,终究是将天下网入袖中。只不过,他却未立皇后。来来回回纳了几轮宫妃,却不见得有几个喜欢的。那本该住着皇后的慈恩宫,空空荡荡。 终有一天,他像是终于开窍了,封了一名贵妃,对这贵妃宠爱非常。这贵妃的样貌,模模糊糊的,如隔云端,兰池看不清楚;只能听得旁人窃窃私语里,口口声声称她为“沈贵妃”。 “那沈贵妃真是手段了得……” “家中人都不在了,沈贵妃还能再重新爬上来。” “还不是仰仗了那位的光?若非是帝陵里头躺着的那位,又哪轮得到这沈贵妃……” “背影像,笑起来更像。合该陛下宠爱沈贵妃……” 陆兆业算不得什么英明帝王。他多疑,阴鸷,生性冷酷。登基七年,便将天下折腾得一片颠倒,民怨纷纷。终于,臣王皆反,闹得满楚一片纷乱。 元庆七年春,镇南王陆麒阳举兵而起,大军直逼楚京,势如破竹。 画面跳跳闪闪的,下一瞬,便又是元庆七年的冬日了。皇位上坐着的,依旧是陆兆业。 镇南王又去了何处? 他躺在白泠泠一片的雪地里,暴尸荒野,甚至无人敢替他裹以草席。几只饿久了的野鹫停在他身上,将盔甲下腐烂的肉一点点啄食撕扯而去。 元庆八年春,似乎是有人悄悄替他立了个墓碑。碑上无铭,只有一道水波样刻痕,留作记号。一个英武男子前来清扫墓碑,为他摆上馒头供香,满面皆是愧疚灰白。 沈兰池认得这英武男子,他是陆子响从前伴读,是宋家的公子,唤作宋延礼。 “……二殿下薨逝后,延礼蒙王爷知遇之恩,方得一席落脚之处。然延礼却恩将仇报,开门投敌。延礼自知对不起王爷及麾下弟兄,亦无颜来此;然陆兆业以妻儿性命相逼,延礼不得不为……”顿了顿,他双眸一红,道,“古来叛徒皆不得好死,待飞霞腹中孩儿降世,延礼便了结残生,以死谢罪。下辈子,愿给王爷做牛做马,以洗罪孽。” 宋延礼走后,那墓前变得冷冷清清的,只余几朵白色瘦花飘摇不定。 这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沈兰池有了一种错觉——她怕是要一辈子留在这个梦中了。隐隐约约的,她听到家人焦急无比的呼唤声:有母亲的哭声,祖父的叹息声,兄长的叫唤,乃至于父亲满是忧虑自责的声音。 “都是为父之过,若是为父早日下定决心,也不至于……” 于模糊梦境之中,沈兰池忽然想到,她这父亲,兴许心底是极爱她的。只是他从来不把这些话说出来,身上又背着这安国公府的荣耀,凡事都要以整个沈家为最重,这才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家人们来了又去,却始终不能令她好转。 终于有一夜,她听到了一道熟悉声音。 “好不容易重新见着了我,可别不清不楚地又回去了。” 陆麒阳的声音似远似近,仿佛在天边,又仿佛近在耳旁。 继而,她便觉得唇上一暖,仿佛有一片羽毛轻飘飘落了下来;有什么东西在舔噬着她的唇角,温柔又轻浅。没一会儿,便有一道温软物什撬开她的齿间,溜了进来,四处扫荡着。 终于,兰池醒了过来。 第43章 分家之事 沈兰池醒了。 她睁开沉重眼皮, 抬眼一望。纱帐低洒,玉钩垂落枕畔。她的床前坐着陆麒阳,修长手指扣紧她被下五指, 捏得她掌心汗津津的。 沈兰池眼珠微动,视线扫过他面容。 陆麒阳薄唇紧抿, 漆墨般的长眸半敛, 似藏昏黑薄暮。见她终于睁开了眼, 他微露诧异之色,随即, 便以指抵唇,露出个“噤声”的姿势来, 示意沈兰池不要说话。 屋外远远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有男人的大怒声, 也有女子的哭泣声,不知是在闹些什么。可这屋里却是极安静的, 只余下屋外风吹动书页的沙沙细响。 沈兰池这一眼, 便如将前世今生都望了一遍。不经意间,面前男子便与她梦中那人所重合了——那被弃尸于野地之中的躯壳, 披霜雪又沐风露, 与饿极了的野鹫为伍;盔甲下半腐的皮肉, 被一寸寸撕扯而出。 想到梦中场景,她的心底一空, 便有什么被扯裂开了, 可心却不是很疼, 仿佛已经麻木了。也许是因为那个梦,她眼眶一烫,一行泪珠子便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滚落下来,沾湿了枕帕。 陆麒阳吓了一跳,弓起身子,小声道:“怎么哭了?我不就是亲了你一下,至于这么委屈吗……” “你……”沈兰池眼帘颤翕,乌黑的眼睫间溢着泪珠,声音里有几不可闻的哭腔,“陆麒阳,你还活着,……你还在我面前,真好。” 他还活着。 他还在她面前。 真好。 见到她的眼泪,年轻的世子一下子慌了神。他满面困扰,七手八脚地用手指揩着她的眼泪。可他越是帮她擦眼泪,她的眼泪便流得更凶。一转眼的功夫,她的前襟都已被泪水沾湿了。 陆麒阳无可奈何,一边继续擦,一边低叹一声,以极轻的声音道:“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杀了只野兽,你也能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只是受了点不碍事的小伤,反倒是你,身子怎么这么弱?昏了那么久。” 听到他说“受了点不碍事的小伤”,沈兰池立即支起了身。只是她还未痊愈,手臂也没甚么力气,刚抬起头来,便又重重摔回去,只能瞪着眼,用沙哑声音反问道:“你受伤了?!伤到哪儿了?!” 一边说,一边还淌着豆大的泪滴,声音里有着哽咽。 “小伤,家猫抓了道口子,也值得大惊小怪?”陆麒阳用袖子拭去她眼角残泪,低声道,“你可别嚷太大声了,我是偷偷摸摸溜进来的。要是让你家人知道了,保不准要去我爹娘那儿告状。” 他擦干她泪痕,拇指便落到了她颊上,悄悄地一按。 “人瘦了,也傻了。”他说罢,唇边绽出一道笑。 沈兰池望着他面上笑意,心底纠葛缠绕的不安渐渐散去了。她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傻了就傻了吧……只要你还活着,那就足矣。” “哪儿来的这么多傻话?”陆麒阳问。 “……你知道么?陆麒阳。”她抬眼,望着帐顶一杆以银丝浮出的秀竹,声若梦中呓语,“……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俩都死了,一个比一个死得更惨。” “噩梦是常有的,做不得真。”陆麒阳道,“我还梦见过我爹要我去考武状元,结果举试那天,我直直睡过了头,急的我在梦里以头抢地。” 沈兰池神色不动,依旧以那游丝似的声音慢慢道:“在那梦里,我常常想,我也不曾犯下什么大罪;不过是爱慕虚荣了些,何至于因着家人之过,而落得如此下场呢?我还想,你也不曾犯下什么大罪,不过是爱极了一个人,怎么……怎么也落得那样下场呢?” 陆麒阳听的认真,接道:“然后?” “后来,梦里的我便想通了。”沈兰池答,“都是命,逃不掉的。” 她久久没听见陆麒阳回答,再抬头时,却看到世子在一旁笑得肩膀微颤。半晌后,陆麒阳道:“你的脑袋里怎么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难怪你哥常说你不好捉摸,是女子中的魔头。” 沈兰池有些失力。 自己明明是真真切切地说着话,他却只当是笑话。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小爷活得好端端的,就在你面前,别怕。”他说罢,以帘勾将纱帐束起,出去取了一盏药进来,端到她面前,道,“这药已搁了好一会儿,恰好温了,你快喝。” 褐色的药汁晃晃荡荡,还不曾入嘴,冲天苦味便迎面扑来。沈兰池蹙眉,小声嚷道:“我都醒了,还喝这药做什么?太苦了,拿走。” 她一边用手推着药盏,又一边去张望陆麒阳的身子,道:“你伤着哪儿了?让我瞧瞧。” “你先喝药。”陆麒阳很坚决。 “你先让我看伤口。” “喝药。” “让我看伤口。” “喝药。” “伤口。” “……药!” “……伤!” “……” 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儿,陆麒阳败下阵来,道:“你乖乖把药喝了,我就给你看伤。若不然,你一辈子也别想知道我那伤藏在什么地方。” 沈兰池闻言,登时转了面色。她一拍大腿,决然道:“拿来,我一口闷了。”这副模样,像是绿林好汉在酒馆里就着牛肉,大口喝烧酒似的。 待陆麒阳递过药盏,她二话不说,仰头就咕嘟咕嘟一口而尽。末了,擦一擦唇边药渍,顶着被苦皱了的细眉,艰涩道:“快,让我看你伤在了哪儿。” 陆麒阳无奈,只得捋起袖子,露出手肘来,道:“喏,就在手上。宰那畜生时不小心叫它抓了一下,不怎么碍事。” 世子的手上有一道新伤,肤肉外翻,颇为狰狞。落在他臂间纵横交错的旧伤上,愈显刺目。 沈兰池轻咬唇角,心底不是滋味。 “本不想拖累你来救我……”她轻轻抚着那伤口周遭完好的肌肤,小心翼翼,免得触到他的痛处,口中道,“可终究还是拖累了你。” “算不上拖累,”陆麒阳放下袖口,遮住那道伤,笑道,“不过你得记着,你这条命归小爷了。说的简单些,你沈兰池,从今后归我陆麒阳了。” “……你!”她睁大了眼,顿了顿,语气陡转,嗤笑道,“我早就归你了。上辈子就归你了。” 就在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道扣门声,碧玉问道:“小姐可是醒了?奴婢这就去请夫人。”说罢,屋外便是一阵嘈杂,几个嬷嬷、丫鬟皆欢喜不已。 眼看着就要有人来了,陆麒阳无法,只得道:“算了算了,我先走了。你醒了就好,省得我记挂。”说罢,便利落翻窗而去。 没一会儿,沈大夫人便匆匆忙忙赶来了。 沈大夫人面带悴色,简衣单钗,似是累极了。她入了房中,仔仔细细地捧着沈兰池的脸瞧了一会儿,便哽咽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过几日,娘就去菩萨面前还愿去。” 沈兰池挤出笑脸,道:“娘,是女儿不肖,惹您忧心了。” “你也知道你是个惹人忧心的丫头呐。”沈大夫人眼角带泪,轻声道,“睡着的时候,终日里说些不吉利的胡话,直嚷着说你已到阎王那头去了。娘在菩萨面前许了愿,若是你能好端端地回来,娘愿意不要这安国公府的荣华富贵,便是穷苦一辈子也行。” 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把下一句话憋回去了——她的宝贝女儿不仅说胡话,还在梦中一直喊着隔壁那世子爷的大名,也不知是情根种了多深。 ……也罢,也罢。那世子爷数度救了兰池,又是自己知根知底的孩子;最重要的,还是兰儿的心头人。如此一来,岂不比那太子殿下更好些? 兰池与沈大夫人说话间,外头远远地又传来了男子的怒骂声。沈兰池好奇,问道:“外边是在闹些什么呢?” “噢,还不是你二伯他们在闹。”提到二房,沈大夫人的面色便冷了,“你爹终于下了决心,要与二房分家,让他们自个儿过日子去。你二伯不乐意,说是要么继续在一道过日子,要么就由他来承袭你祖父的国公之位。闹闹腾腾的,已折腾了一整日了。你刚病好,还是不要管这些烦心事为好。” 闻言,沈兰池心中动容。 父亲终于——终于愿意,与二房分家了。 想到那日从宫中回来时,父亲的种种反应,沈兰池不由在心底暗暗猜测——那支被动了手脚的发簪,便是二房设下的陷阱。只是未料到阴差阳错,最后被圣兽所伤的却是沈桐映。 这也算是恶有恶报吧。 父亲便是再疼爱弟弟,想来也无法容忍这等行径吧。 “娘,兰儿觉得,一个国公的名头,其实什么都不算。”沈兰池小声道,“若是二伯父想要,那便给了他吧。这偌大家业,原本也有他的一份。” “难为你一点儿都不看重这富贵利禄……娘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你爹不愿意。”沈大夫人摇摇头,叹道,“他怕这爵位交到了你二伯手上,便会被败的分毫不剩。沈家世代华族,他定不会让这显赫权势断在这一辈手上。” 沈兰池揪着被角,急切道:“可若是让二伯继续留在咱们家里,安国公府的名声,一样会被败光。”顿了顿,她心焦道,“说来也怪爹爹,为何总是偏疼二伯一家?若非爹爹纵容,庭竹堂兄又怎会骄纵至此,以至于犯下大错!” 沈大夫人摸一摸她额头,苦涩道:“这事儿是说不得的。你只要记着,你二伯于你爹爹有大恩;若非是你二伯,当初你爹不仅做不得当家人,就连命都保不下来。” “嗯。”沈兰池点头。 “这家里的事,由爹娘操心便足够了,你不用掺和。那世子爷救了你,隔两日,娘便准备些果品礼物,你拿着去登门道谢。能遇上世子这样好的人,可是你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明白么?”沈大夫人怜爱道。 顿了顿,沈大夫人又道:“横竖都是熟人,也不用拘谨着男女之别了。……给娘仔细把握住了!”说这句话时,她言语里竟还有一分小雀跃,像是期待着什么。 沈兰池:…… ??? 真是她的亲娘啊! *** 沈兰池这里尚算安静,外头却已是吵翻了天。远远的,就能听见书房门口传来沈二老爷暴怒的响动,还有肖氏的哭声。 “分家?分的哪门子家!大哥可要想清楚了,就算是桐儿毁了容,太子殿下也未必会改娶侄女!现在咱们闹了分家,岂不是让柳家看笑话?”沈二老爷脖上青筋突兀,面孔涨的通红。 与之相比,沈大老爷便显得平静多了。他并不动怒,淡淡道:“分家也只不过是分开来过日子罢了,与太子殿下有何干系?你我兄弟二人早就成家生子,各过各的,有何不好。” 沈二老爷心知,这不过是大哥的借口。 自己多番向二殿下出手,尽数失利;大哥眼看着就要祸及自身,便连忙舍卒保帅,想要与自己断了干系,好继续在陛下面前做个忠臣仁子。 “好,大哥若执意要分家,那就让爹来与我说。你虽是当家人,可爹他老人家才是国公爷,才是这安国公府的主子!”沈二老爷不依不饶,怒道,“我就不信,爹会容着你这样干!” 说罢,他甩袖而去。 肖氏见状,连忙哭哭啼啼地跟上。抬眼间,眼底俱是怨恨。 如今沈桐映毁了容,终日躲在家里以泪洗面,闭门不出。沈桐映破了相,又怎能做太子妃?肖氏为了此事操碎了心,连忙去慈恩宫,恳求沈皇后保住沈桐映的太子妃之位。可偏偏在这等紧要关头,沈皇后却是语焉不详,支支吾吾,也给不出个准信来,让肖氏愈发焦急。 沈桐映是她心头爱女,落得如此凄凉下场,她又怎不心痛万分? 这一切,本该是由沈兰池来承受的,谁料到最后竟会由桐儿代受!那沈兰池害得桐儿如此凄惨,现在大房还翻脸不认人,闹起了分家,生怕被祸及,真是薄凉至极! 二房的夫妻两各怀心思,离开了大房。 沈辛固看着弟弟与弟妹离去,微微一叹,眼前兀的浮现出过往旧事来。 十岁前,他还不是沈辛固。 “沈辛固”这个名字,属于楚京城中安国公府的大少爷;而他,则被养父母取名叫做沈良。沈良的养父母虽为人纯善,却家境困顿。沈良小小年纪,就得捡柴卖薪,洗衣做饭,日子过得极是清苦。 饶是如此,养父母却常常对沈良说:“你是大官之后,总有一日,你爹会上门来认你。那时,便是你向我二人报恩的时候。”说罢,还与他看一把小小金锁,上头写了个“沈”字,说这便是信物。 沈良本以为这于山中捡柴的日子便是他的一辈子。未料到,有一日,一位贵夫人找上门来。这一找,便叫沈良的一辈子也变了模样。 这位贵夫人,便是安国公沈瑞的正室夫人,吴氏。 吴氏的长子沈辛固也不过十岁,在六七年前被拐子骗去了。寻寻觅觅数年,吴氏也没能寻到长子。京城人都说,都怪安国公沈瑞脾气古怪,结怨太多,甚至得罪了江湖中的道上人,这才惹来报复,丢了长子。 吴氏多年寻觅无果,却突然听闻这山里有个小孩儿,七年前被收养,年岁与长子差不多大,身上还带着一把刻有“沈”字的小金锁,顿时心底大喜,笃定沈良便是被拐走多年的长子,立即要上门来接回孩子。 沈良犹记得,那日山里下着大雪,一位披着灰鼠色大氅的妇人领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公子跨入房中。这妇人打扮得好不富贵,令漏风的破棚子都整个儿亮堂起来了。她牵着的那小公子,亦如菩萨前的童子似的。 吴氏进来时,一边走,一边笑着对那小公子道:“殊儿,这就是你哥哥,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哥哥被贼人拐去时,你也不过一岁余,也许是不大记得了……” 吴氏笑着进来,待看到沈良的面孔,又僵硬了神色。 原因无他,只因为沈良并非是她的孩子。 就算孩子被拐去了多年,也许早已大改了容貌身材,可吴氏身为母亲,又怎能分不清自己的亲生孩子? 沈良并非是她所要找之人,她心底无比清楚。 遗憾之余,吴氏也有了几分警觉。这沈良与夫君沈瑞有几分相似,身上还有沈家信物。那养父母也说,这沈良乃是京城大官沈家之后。这其中,兴许有什么玄机。 出于直觉,吴氏命人仔细调查沈良身世,果然叫她发现了端倪—— 事情便是这么巧,沈良确实是沈瑞的孩子。只不过,沈良的生母是个烟花女子;她偷偷摸摸生下孩子不久后,红颜薄命,早早地去了。老鸨好心养了一阵子沈良,舍不得继续花钱,便干脆丢给了一户生不出孩子的猎户人家来养。 吴氏当即笑着说,沈良也是安国公府的子嗣,自然要接他回家去认祖归宗。沈良的养父母皆是千恩万谢,拿了百两银子,便眷恋不舍地送了沈良上了吴氏的马车。 沈良第一回出远门,独自坐一辆马车,心底有些惴惴不安。尤是外头雪下的正大,风声呼呼,山里还有狼哮,让他心底愈发不安。 入了夜,沈良的马车帘子却被撩开,一位八九岁的小公子偷偷爬上了他的马车。这小公子打扮的一身富贵,面孔如玉,口中脆生生道:“沈良,你不要待在这里。这马车今夜会被留在雪原上,你会冻死的。就算不是冻死,也会饿死,或者被狼吃掉。这是我亲口听娘说的。” 沈良微惊。 他自幼颠沛流离,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怕只怕,那吴氏生性狭隘,容不得他这样的私生子,想要偷偷摸摸弃他于雪原上。如此一来,便不动声色地除掉了自己。 “大雪封山,没了马车,我也无处可去!”沈良极是惧怕,思念起养父母来,道,“沈家少爷,你能不能和你娘说说情?我不要去京城了,只想回我爹娘……我养父家。” 沈辛殊支着下巴,愁眉苦脸地想了一阵,道:“这样吧,你偷偷藏到我的马车里来,我带你回家便是。路上有吃的穿的,我都分你一半。待到了家里,有爹爹撑腰,就没事儿了。我从小就听我娘说,我本应有个哥哥;可我又从未见过哥哥。你来的正好,恰好与我作伴。” 少年沈良愣了愣,不知该不该应下。 那时他想的是,这沈家少爷真是个生性良善之人。若是他日,他沈良能大富大贵,一定会记得这份恩情。 这是沈辛殊第一次救了沈辛固。 沈大老爷从思绪间挣脱,眼前已没有了少时满山原的大雪,只有安国公府的高墙飞檐,满目荣华。 数十年前往事尚且历历在目,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沈大老爷默了一阵子,便回到书房去了。 *** 一日后。 慈恩宫。 “儿臣参见母后。” 陆兆业拱手低腰,声色疏淡,向梅花案后的沈皇后行礼。 他一袭玄袍,清冷容貌犹如冬日封雪,令人不敢多望。 “太子坐下便是。”沈皇后虚虚一扶,露出端庄笑意。 宫室内水晶帘半垂,叮当作响。沉檀熏香幽幽袅袅,如琼台仙云。 沈皇后款步行至香炉前,拨弄一下鎏蓝香盖。丹色指尖落于一片宝蓝色中,愈显娇艳。她一边调弄着香盖,一边道:“想来太子也清楚,本宫欲与太子商议何事。如今那沈家的大小姐毁了容貌,兴许,沈家愿以其他姑娘代之……” “不必了。” 不等沈皇后说完,陆兆业便打断她的言辞,眉目间俱是冷淡之意。 “太子?”沈皇后手指一松,那香盖便落了回去。她面露不解之色,道,“那沈桐映毁了容,一个破了相的女子,又怎能做储君之妻?陛下也已给了格外恩典,说是会酌情再虑这桩婚事。” “娶谁都是相同,何必在意容貌?”陆兆业淡漠道,“就这样回禀父皇吧。” “……那倒也未尝不可,只是……”沈皇后咬唇,心底微微不敢,“太子想好了?” “就这样罢。”陆兆业道。 沈兰池不愿嫁他,那娶谁都是相同,又何必在乎是哪个沈? 如今陆子响愈发得势,怕是不日就要取他而代之,他须得将沈家笼络住。娶沈桐映,便是个好法子。 大不了,过门后便搁在一旁,再也不碰就是。 想到陆子响于国宴上逃过一劫,陆兆业眸色一暗,薄唇抿为一线,神情格外阴鸷。 *** 沈家大房和二房还在闹着分家的事,沈大夫人借口兰池身子刚愈,并不让她参与此事。隔了三日,兰池略略恢复了精神,便被母亲赶着去隔壁镇南王府登门道谢。 临去前,沈大夫人在她耳边仔细叮嘱道:“切记着为娘的叮嘱,莫要让人家被你吓跑了。娘已与王妃娘娘打好了招呼,她定然会看顾着你。” 沈兰池:…… 亲娘哎! 沈兰池出了自家家门,就看到隔壁镇南王府门口一副隆重阵仗——朱红大门大敞,一列小厮站得齐齐整整,王妃谢英鸾喜气洋洋地站在门口,和过年似的,脸上一派美滋滋。看到沈兰池出门了,她笑得眉眼飞起,立刻朝沈兰池招招手,道:“快来快来,阿虎在家呢!” “王妃娘娘,兰池今日来,是为了向世子道谢……”沈兰池说。 “道什么谢?应当的!”王妃笑得英气勃勃,二话不说就来牵她的手,扯她入了大门,“今天阿虎打扮得可俊俏了!兰池一定要好好瞧瞧!” 沈兰池:…… ??? 自家娘和虎子他娘这都是怎么了? 第44章 镇南王府 镇南王府。 照壁朱赤, 瑞鹤连珠,满目深邃富丽。镇南王妃握着沈兰池的手,神态亲昵, 领着她过了花廊,口中絮絮不断, 扯着家常。 天气已经冷了, 王妃一张口, 便有白气冒出来;因她说个不停,面前的白雾便没散去过。 “先前你病成那副模样, 还是我与你娘一道去了菩萨面前,求菩萨保佑你。没料到那寺里的菩萨这么灵, 过了几日,你便大好了。”王妃笑目微弯, 满意地打量面前女子,“瞧瞧你, 现在精神多了。不过, 你还是得好好养着,一会儿只管坐着便是;有甚么吃的要的, 都告诉我。” 沈兰池道了谢, 心底有些心虚。她那病虽来势汹汹, 可去的也快。从噩梦中醒来后,她便飞速地精神起来, 如今已毫无大碍了。 “哦对了, 今天虎……今天麒阳也在呢, 打扮得可俊了,一会儿,你定要好好瞧瞧。我家这儿子没什么本事,就是那张脸生的好看,最得小姑娘喜欢。”镇南王妃喜滋滋地说完,便领着沈兰池入了园中,口中道,“麒阳就在前头呢……哎?” 镇南王妃没说完,余下的话在口中化成了一个惊疑不定的“哎”。 不为别的,只为面前这副阵仗,和王妃想象中的“帅气儿子俏媳妇”的画面完全不同。 只见镇南王正大马金刀地坐着亭中,吊着疤的眼角怒飞而上,满面皆是凶相;一只大掌搁在桌案上,将一张素纸揉得皱巴巴。陆麒阳站在他前头,垂着脑袋,双臂平举,两手各提一大袋砂石。 “小兔崽子!连你爹的话都不听,讨打不是?那木金族的蛮人都能被老子打得屁滚尿流,你还能打得过我?瞎学了几句兵法,就觉得自己了不得啦?!给老子提着这两袋石头,站到晚上!” 陆麒阳穿了一身笔挺的石青蓝底缀袍,锦靴周冠,长身玉立。不看他手中那两个灰溜溜、脏兮兮的粗布大袋,倒确实是一位俊俏公子。只是有那两袋砂石在手,场面便不由自主地…… 滑稽起来了。 镇南王妃倒吸一口冷气,登时暴怒:“陆显仁!你干嘛呢你!” 镇南王陆显仁颤着胡子,正一口一句“小兔崽子”地教训着亲儿子,冷不防听见这声女子怒吼,身子登时一僵。 下一瞬,镇南王便嗖的一下,直挺挺地从石凳上弹了起来。 “王、王妃!”镇南王立马改了脸色,慌乱道,“我没打他,今天没打。就是这小子今天又不听话,叫他替我写封信,他也不肯,说是一会儿有贵客要招待。我是他爹,我还能不知道他在骗人?哪儿来的贵客,要是真有贵客,那就是天上要下红雨……” 刚说完“有贵客就是天上要下红雨”,下一刻,镇南王便瞧见了王妃身旁的沈兰池。 这女子年华正茂,一身娉婷昳丽;便是什么都不做,只静静站在那儿,也如一株凌霜侵雪的芙蓉花似的,占尽丰姿。若是她笑起来,那就更让人移不开眼了。 镇南王瞪大了眼,懵了好一会儿。 半晌后,镇南王有些心虚地背过身去,结结巴巴道:“这,这不是隔壁沈家那丫头吗?还……还真来了…真是天上下红雨了…王妃你也是,倒是早点和我打个招呼……” “谁知道你今天头脑又发昏啊!”王妃嚷着,急匆匆冲过去,抢下了陆麒阳手里两个大袋,又替陆麒阳掸去袖上尘埃。一边掸,她一边对兰池笑道:“哎!方才那是王爷犯了傻。兰池现在再瞧瞧,我家儿子俊不俊?” 陆麒阳抬起头,露出个缥缈的笑,活像是已经参破红尘的和尚。 沈兰池不由有些心疼。 她想,她若是再不做些什么,只怕是陆麒阳的这对父母就要急坏了。 于是,她不言不语地垂下头去,什么也不说,只用两只细细手指互相绞着,在袖里别扭地绕来绕去。半晌后,她抬起头来,飞快地瞥一眼陆麒阳,又侧过脸去。面颊低垂,发丝下恰好露出羞红一片的耳根。 一言不发,却胜过千言万语。 镇南王妃瞧见了,登时无声地用胳膊肘捅起镇南王的肚子来,面露喜色;她一边捅,还一边挤眉弄眼地冲自家夫君做口型,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镇南王妃收回捅王爷的手,咳了咳,道:“今日兰池是来道谢的,那你俩好好说说。我和王爷,就先去里头坐着了。” 说罢,便飞快地推着自家夫君走了。 镇南王被推得踉踉跄跄,一边走,一边低声嘟囔什么。 “这么好的姑娘,人家哪舍得嫁给咱儿子呀!你省省罢。” “陆显仁,你少说两句会死呐!” 待镇南王夫妇走后,沈兰池抬起头来,面上绯红早已褪了个干净,表情淡定无比。这股收放自如的劲,让小世子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佩服,佩服。”陆麒阳赞道,“这还是我第二次见着你脸红呢。” “你又被你父王罚了?”沈兰池问,“怎么了?” “没甚么大事儿,罚站罢了。”陆麒阳入了亭子,一撩衣摆,坐了下来,“我爹不大会写那些文绉绉的信,因此想要我来代笔。我想着你要来,便随便哄了他几句,结果惹怒了他。” “写的什么信?现在替王爷写了吧。”沈兰池说着,朝那桌案上张望;见笔墨纸砚俱是齐全,便撩起袖口,又悬肘抬腕,挑起了那支笔来,“如果世子不嫌弃,便让我来写。” “……‘军士者被腹疾,若多余三人之众,则须慎以待之,以绝疾疫之灾’。”他说完这句,揉一下眉心,道,“不成,得换个说辞。……算了,我来写吧。”说罢,他伸出右手,握住了沈兰池握着笔杆的手掌。修长手指贴着她的肌肤,似有不绝温度绵延递来。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陆麒阳蹙了眉,将手握得更紧,“知道你爱美,可天冷了,就该多穿点。” 这样的姿势实在写不好字,两个人握着一支笔,笔杆子歪歪扭扭的,胡乱在纸上划来划去,涂下了一团乱七八糟的符号。 陆麒阳起初还板着正经面色,没一会儿,就因为纸上的一团乱麻而破了功,笑出声来。 “别写了别写了!”他嚷道,“这样子写不好字。” “……”沈兰池把手缩回来,小声道,“我看你就是想趁机占我便宜。” 陆麒阳在一旁笑得开心,身子东倒西歪的。 好一会儿,陆麒阳丢了笔,问道“要不要去吃馄饨?留在我家里也怪闷的,且我爹老在那角落里探头探脑瞧着我俩,怪瘆人的。” “我们怎么出去呐?”沈兰池问。 “爬墙啊!”陆麒阳回答得理所当然,“我家围墙那有道梯子,我翻出去,给你做接应,你踩我肩膀下来。” “那你爹怎么办?他还躲在那花架子下头瞧我们俩呢。”沈兰池道。 “简单,只要我做一件事,他立刻就会走了。……你忍一下。” 陆麒阳说罢,伸出双臂,蓦地将她打横抱起。 “哎……你、你干嘛!” 沈兰池面前一阵天旋地转,只得拽住了世子的前襟。 “我这爹平时凶巴巴的,但其实脸皮薄的很。”陆麒阳掂了掂怀里温香软玉的身子,笑着朝角落的花架子下望去。果不其然,原本举着两片叶子的镇南王,已经面红耳赤地缩回去了。“你看,他这不是就被吓回去了?”陆麒阳道。 虽然把镇南王给吓走了,陆麒阳却没有放下她的意思来,而是直直抱着她走到了围墙旁。 那矮壁边藏了一把木梯,恰好能让陆麒阳翻出院去。年轻的世子一撩衣摆,利索地上了墙头,道:“这就是我平时溜出去的地方。我先去外头,你再出来,我接着你。”接着,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墙头。 沈兰池摇了摇头,提了裙袂,踩着那道咯吱咯吱响的梯子,也坐上了墙头。她平常就野,在家里也没少干这等事;爬起墙来,倒是一点都不惧。待坐到墙头,就看到墙外边的陆麒阳伸着双臂,一副等着她掉下去的模样。 “来啊,下来。”陆麒阳将双臂展得更开,“别怕,我接着你。” “……”沈兰池一挑眉,小声道,“这有什么好怕?你当我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千金呐。” 说罢,她就直直地跳了下来,跌入了世子的怀里。 陆麒阳被她冲得微微后退,很快稳住了身子。 “你这样子上街可不大行,要是让人瞧见了,保不准明天又是满大街的风言风语。”陆麒阳松开她,道,“得去弄个斗笠或是面纱来,藏一藏你的脸。” “要什么面纱。若是京城人都知道,我对你情有独钟,那岂不是更好?”沈兰池道。 “……”陆麒阳不答话,原本白皙的面孔却泛上了可疑的颜色。 很快,他便敛去了这副神情,一本正经地买斗笠去了。 没一会儿,陆麒阳回来了,将一顶垂了纱的笠帽扣在了沈兰池的头顶。 他不管兰池口中的嘟嘟囔囔,扯着她朝朱雀街那头走去。 白日的京城,格外热闹。络绎往来的行人,带着热闹的烟火气,似乎将这岁末的寒意也尽数驱散了。沈兰池从前去过的那家馄饨摊子上,三三两两坐了几个客人。裹着袄子的老板戴着副毛茸茸的大罩帽子,一边捏面皮,一边将手悬在煮沸的大锅上取暖。 听到陆麒阳扯板凳的声音,这老板头也不抬,嚷道:“几位呐?” “两位。”陆麒阳答。 “哟?”老板抬起了头,口中冒出一团白气,“原来是阳少爷来了。”一侧头,又瞥到陆麒阳身旁坐着的沈兰池,笑道,“今天带了妹妹来吃馄饨?” “不是妹妹。”陆麒阳答道。 “那是?”老板拿了两幅碗筷搁在桌上,问道,“家里头那位?” “差不多吧。”陆麒阳含糊道。 那老板大笑一声,抄起木勺子,对沈兰池道:“这位妹妹,你家这位呐,上次带来我这儿吃馄饨的人可不一样。”说罢,还故意朝她挤眉弄眼,小声嘘道,“真不一样,和你长得太不一样了。” 见沈兰池身子一震,馄饨老板便笑得更大声了,大嗓门颤的木板上面粉簌簌而下。 陆麒阳无法,解释道:“我上回和张海生一道来这儿吃馄饨,张海生又怎么会和她长得一个模样?你少说玩笑话,她心眼小,容不得我犯事。” 煮好的馄饨没一会儿便端上来了,馄饨碗里浮着一层绿油油的葱花,令人食指大动。可沈兰池咬到嘴里,才发觉这馄饨的肉馅似乎与她上次所吃到的不太一样。 上次陆麒阳做的那馄饨…… 似乎肉馅更多点儿啊。 两人吃着馄饨,并不说话。身旁一团喧闹,说什么的都有。 “会州那头呀,说是有一整支的军队都害了病。也不知是中了什么巫蛊……” “不都说了,是那木金族的蛮人在井水里头下毒?” “也不知今年甚么时候下雪,怕大雪封山,老家的车队赶不及。” “那宫中的贵妃娘娘呀,就喜欢这种胭脂,你买去给媳妇绝对没错……” 各种迥异口音交错,极是热闹。 忽而间,其中插|进来一道脆生生的女声,娇娇俏俏的,透着一股子娇蛮的意味:“诶,傻大个,你等等,本公……我,我想吃这个。” 这声音有点耳熟,沈兰池握着筷子的手不由一僵。 她扶着斗笠,侧过头去,却看到馄饨摊子边立了一高一矮两个人。那高个儿褐发碧目,眼窝深邃,长得又高又大,显然是个般伽罗人,却是本应在驿馆休养的般伽罗国使者,阿金朵王子。 阿金朵王子身旁站着个小厮打扮的人,个头格外娇小,玉雪可爱的耳垂上还有耳洞。深谙男装打扮精髓的沈兰池,一眼就看出了她是个女郎。 不仅是个女郎,还是个不普通的女郎—— 永淳公主,陆柔仪。 阿金朵王子在入京的头一天便受了伤,中了刺客一枚吹箭;所幸那吹箭不带毒,只是涂了迷药。阿金朵王子在驿馆昏了半天,就活蹦乱跳地下了床。 也不知道这人怎么回事,竟然会和永淳公主一起出现在这儿。 “能吃吗?”阿金朵王子不大会说楚国话,一句简单的话讲的磕磕巴巴,“吃?” “你不懂,这叫做馄饨,里头包了肉,你知道什么是肉吧?挺好吃的,宫里头也有这个;不过宫里头的馄饨,味道却奇奇怪怪的,还是外头的好吃。”永淳公主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你不是说,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那我要吃这个馄饨,你给我买。” 永淳说的飞快,阿金朵只在来楚国前学了一阵子的汉话,并不太听得懂永淳在说些什么,只能耿着脖子,傻呵呵笑着点头,重复道:“好,好,好。” “那你去买馄饨!”永淳公主颐指气使。 “我买。”阿金朵在身上摸了半天,却摸不出钱囊来。末了,他道,“我没有,钱。” 永淳听了,顿时不高兴了,撅了嘴道:“说你是傻大个,你还真是个傻子!你怎么出门不带钱呐?本公主身上也没有钱!本公主出门,可是从来不带钱的。我现在想吃馄饨,你说怎么办?” 阿金朵虽然听得懂那“傻子”是在骂他,却依旧点着头,仿佛在赞同永淳的说辞。 永淳正吵吵嚷嚷地闹着要吃馄饨,目光不经意一扫,却看到那馄饨摊子上坐了个熟悉的人——她的堂兄,镇南王府的世子爷陆麒阳,正坐在板凳上。陆麒阳筷子上夹了个凉了的馄饨,眼光怔怔的,瞧着她与阿金朵王子。 啪嗒一声,馄饨从他筷间摔下来,掉回了碗里。 永淳倒吸一口冷气。 登时间,她也不管什么馄饨不馄饨了,扯了阿金朵的手就跑,口中碎碎念道:“快!快跑!我堂兄在这儿!决不能叫他逮着我!” 阿金朵不敢造次,任凭永淳拽着他的手,哧溜就往外蹿去,挤进了闹腾的人群。 转瞬间,两人就跑的没了影子。 沈兰池&陆麒阳:…… “瞧瞧你把人家吓成什么样了。”沈兰池拿筷子拨了一下葱,淡淡道。 “我……”陆麒阳扶住额头,道,“我也没做过什么呐……” 他是真的委屈。 *** 安国公府,寿松院。 老国公爷的房中,药香隐约。床前纱帷低垂,半现出沈瑞躺卧身影。榻边的梨花木矮几上,搁了一碗已凉透了的药。沈辛固与沈辛殊兄弟垂首站在父亲榻前,皆是一副恭敬模样。 “爹,儿子今日来,是想说一说这分家之事。”沈辛固低头,隔着床帷,对父亲道,“儿子想,我与二弟早已成家,子辈也相继成人。如今这个时候,恰好合适分家而居,各过各的。” 沈辛固说罢,鼻尖隐约闻到一股又香又辣的气味,似乎是哪家酒楼做的烤鸭子。只不过屋中药味浓重,将这浅淡的香味盖了过去。 他一瞄窗户,见雕花窗扇大开,心道这必然是外头传来的气味。 兴许是兰池那丫头回来了,还买了些外头的吃的。 “爹,您可决不能答应。”沈辛殊上前一步,急切道,“这安国公府能有今日荣华,乃是整个沈家的功劳。若是分了家,这安国公府便也散了。”说罢,他望向沈辛固,道,“大哥从前不也最怕咱们家散了么?怎么如今改了主意,一意孤行?” 沈辛固蹙眉,并不多言。 在父亲病榻前,他不敢将那些话挑明,生怕将父亲气到。但在心底,他却极是恼怒的。 他与沈辛殊是至亲兄弟,因而他极是看重这个有着两回救命之恩的弟弟。可沈辛殊是沈家人,他的女儿沈兰池就不是沈家人,合该由着二房作践么? 沈辛殊见兄长不言,一甩袖口,微怒道:“大哥,当年我俩被北寇绑走,是为弟用命换你,才让你逃出生天。我待大哥,乃是至亲兄长之情,而大哥待我又如何?今日在爹面前,竟要与我分家!你扪心自问,可还对得住你的良心?” 他说得振振有词,沈辛固的面色却愈发黑沉。 ——他待这个弟弟如何?自然是问心无愧,不怍于当年那两番救命之情! 那床帷里传来一阵咳嗽之声,沈瑞慢慢起了身。沈辛固见状,连忙塞了个靠垫过去,让沈瑞得以靠坐着。 沈辛固抽那靠垫抽得急,靠垫一被移开,便露出下头一本书来。沈辛固目光匆匆一扫,只见封面上写的是“游侠什么什么”之类的字。不待他仔细看,沈瑞的被角就落下来,将那书本给遮住了。 “分家?”沈瑞有气无力道,“分了也好,你们早日分家罢。” “爹?”沈辛殊不可置信,问道,“这是何意?莫非您要眼睁睁看着咱们安国公府就这样散了?” “你做的孽还不够多?还不够败坏我的名声?”沈瑞瞪一眼次子,道,“你心底一清二楚,知晓我在骂你什么。” 这句话便似个紧箍咒,叫沈辛殊陡然闭了嘴,面孔青青白白。好一阵子,沈辛殊才重开了口,道:“爹,要分家,也成。只不过,这安国公府的家业,还是由儿子来继承为好。”沈辛殊一甩袖,昂起头来,肃然道,“大哥身份如何,爹也一清二楚。说到底,贱籍之后,终究是……” “你闭嘴!”沈瑞陡然大怒,喝道,“他现在是你大哥,是我安国公府的嫡子,全京城都知道,你也得给我记住了!” 这一声喝,叫沈辛殊微微一震。随即,他愈发不甘,道:“便是全京城都知道又如何?可终究改不了……” “分吧,”沈瑞却是不欲再谈,“这家业就由老大来继承。固儿不要,那老头子就把这爵位交还给陛下,你俩谁都甭想要了。” 此言一出,沈辛殊面孔僵住。 大哥不继承家业,父亲就将爵位交还给陛下?! 父亲又如何舍得! 不……也许父亲真的舍得。 沈辛殊知道,自己父亲是与那些江湖人有些交情的。只怕他从来都意不在朝堂,自然也不在乎这安国公府的富贵荣华,一直便冷眼看着安国公府起起落落,从不伸手管事。 “爹!”沈辛殊急道,“事儿可不是这么简单,你可万万不能将这爵位交还回去。这些年沈家得罪了江湖上这么多人,单单是那行刺二殿下的北寇,便令人不敢小觑。若是没了安国公府这权势的庇佑,还不知会惹来怎样的报复!” 说罢,沈辛殊咬咬牙,痛心疾首,道:“分便分吧!不过是分开来住罢了,日后还是一家人!” 第45章 兄弟年少 沈二老爷抛下一句“分家”, 便怒气冲冲地离去了。 沈辛固望见弟弟的背影渐远,眼前不由浮现出沈辛殊年少时的纯善笑面,心底悄然涌起一阵物是人非之慨。 当年, 沈良是藏在沈家二少爷沈辛殊的马车里来到安国公府的。 从荒僻的乡野,到繁华的楚京, 这一路五六日, 他皆与沈二少爷同被而眠、分衣而披。沈良生的瘦小, 这一路上藏在那马车暗格与驿站榻下,竟无人能察。待到了安国公府, 马车上跳下来个陌生的小男孩儿,才让吴氏与出门来接的沈瑞大吃一惊。 人来都来了, 还能怎么样?自然是收留下了。 吴氏出身高门,咽不下这口气, 不肯让沈良认祖归宗。沈瑞也知这是自己风流时欠下的债,他有心弥补吴氏, 便依照吴氏之言, 只让沈良做了二少爷沈辛殊身旁的一个伴读。 如此一来,虽沈良衣食吃住与沈辛殊无二, 可到底没了“庶出子”这个名头。吴氏便能假装从未有此事发生过, 依旧做个风风光光、惹人艳羡的国公夫人。 多少楚京女子, 一辈子求的就是这“夫君忠贞无二,家中子孙兴睦”。吴氏想要的, 也从来都是这些。 沈良便这样在安国公府留下了。 沈辛殊一直想要个印章, 因此待沈良极好;凡有新鲜事, 皆与沈良头一个细说。沈良少年颠沛,历尽清苦,心知要在这安国公府中活下去并不容易,因此一直藏拙,以免惹来厌恶。沈辛殊常常催促沈良读书,沈良便借口自己愚笨,识不来字,推脱不学。虽是伴读,沈良却只陪着玩,从不念书。 每一回发生类似的事儿,沈辛殊都会露出憾色来,又怜悯,又为难,道:“我读书不好,便常常盼着有个读书厉害的长兄。如此一来,爹便不会总是逼迫我念书了。没想到,你也是个不能读书的。” 沈瑞交友甚广,亦在江湖上惹了些仇家。沈良十二岁时,江北匪寇上门寻仇,绑走了沈辛殊,顺带也将沈良一同捆了去。 北寇凶蛮,扬言要沈瑞自剁三指以请罪,还要沈瑞交出当年自北寇手中劫走的宝图。若沈瑞不老实照办,那沈家的二少爷便要被剁成肉泥。 金贵如沈辛殊者尚且如此,沈良一介磨墨伴读又能好到哪儿去? 沈辛殊虽年少,却胆大异常,对那匪寇道:“虽说是绑走了我,可见不到我的人,我爹也未必会听信你片面之词。若是将我的伴读放回家去,我爹必然会相信此事。我为沈家少爷,而阿良不过一介庶民之身,一辈子都抵不上我的一只手指。放他出去,留我在此,有益而无害。” 北寇闻言,竟被哄住,扣下了沈辛殊,要沈良归家去报信。 沈良跌跌撞撞从匪窝里跑出来的时候,双腿都在打哆嗦,脑海里反复荡着前一刻那匪徒说的话:“你要是不老老实实照办,你家少爷就得受尽千刀万剐!” 他不用受千刀万剐,可沈辛殊的命却寄在他身上了。 后来沈瑞将沈辛殊救出,沈良重见着弟弟,第一件事便是去看他身上有没有少一片肉。一边查看,还一边想——他日,若他沈良能大富大贵,定会好好报答沈辛殊的恩情。 为了这份恩,沈良终于有了出人头地的心思。他知道自己无名无分,不能因姓氏而得到荫蔽,只能以白身考上去,因而发了狠,认真读起书来。 沈良聪慧,府中先生皆赞他为少见之才,惜憾他不过是介伴读。若是出身权贵之家,定然能更有造化。听先生夸沈良夸的多了,沈辛殊便悄悄地变了性子。 不知何时,从前对沈良最热忱不过、私底下一口一个“大哥”的沈辛殊,默然无声地远了沈良,也不叫沈良陪着一道戏耍了。偶尔在廊下相逢,沈辛殊只是远远喊一声,再不言语。 “沈良,该读书了。” ——后来,沈良听得最多的,便是这句话了。 那时沈良不大懂得弟弟为何变了性情;现在想来,他才有所了悟。沈良读了书,用了功,便不再是“一辈子都抵不上沈辛殊一只手指”的沈良了;沈辛殊会变,那也是自然。 沉浸在回忆之中的沈辛固,怔怔地发了好久的呆。好半晌后,才被帷帐后的咳嗽声给惊醒了。他低下身,给沈瑞递入一盏润喉茶水,问道:“爹,你先歇着吧。家中事,自有儿子来操心。” 沈瑞喝了口茶,道:“瞧你弟弟那副样子,心底自然是不服气的,只怕日后还会折腾出事情来。若是真有那一日,我还是将这无用的爵位交回去吧。” 沈辛固一听,立刻道:“爹又何必如此!这安国公府乃是沈家祖先世代心血,若是将爵位交还回去,固儿又怎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沈瑞看他一副心焦模样,摇摇头,道:“当初我觉得你堪为大用,这才让你承了家业。这也是一番馈偿,好弥补你年少颠沛之苦。未料到你却本末倒置,将这家业看的如此之重。如今,老头子有些后悔咯。” “爹说的是什么话?”沈辛固道,“家业自然是最重要的,怎么会是‘本末倒置’呢?” 听爹的意思,这偌大家业也不过是弥补他少年清苦的手段罢了。这安国公府到底前程如何,爹依旧如从前一样,一点也不在意。 “瞎说!人活一辈子,当然是活得痛痛快快才最重要。”沈瑞的精神一下子就来了,嚷道,“我让你做一家之长,就希望你能痛快一回;也能让老二那个家伙尝尝苦头。他错了一次,在我这里便是错了一辈子,我是断不可能让他来继承爵位的。” 说这话时,沈瑞的面颊上又浮现出一分复杂的轻鄙之色来。 沈辛固自知争不过这个脾气古怪的爹,也知道后来沈辛殊所犯下的那桩“错事”实在错得有些离谱,因而只得低头顺着沈瑞,连说几声“是”。 沈辛固又在父亲病榻前留了一会儿,这才离去。 沈大夫人得知二房答应分家,登时心底一阵舒畅。沈兰池回家来的时候,恰好看到母亲喜上眉梢模样,不由心底微微一惑。 “娘,你这是怎么了?”沈兰池问道。 “总算把那惹人心烦的一家子踹出去了,娘心里开心呢。”沈大夫人说罢,仔仔细细瞧着沈兰池的鬓发,问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啊?”兰池不解。 “王妃待你好不好?世子怎么样?”沈大夫人追问道。 “好……挺好的吧。”沈兰池答着,目光兜转开。 沈大夫人一低头,见兰池手里还捏着朵紫色的绢布头花,问道:“哎哟,这又是什么?王妃娘娘给的?” “不……不是。就是……”对着难得热情的亲娘,兰池反而有些支支吾吾了,“就是上街时,见着好看,随手买的……” “谁给买的?世子?”沈大夫人孜孜不倦地追问。 “……娘!”沈兰池赶紧把那头花别到沈大夫人头顶,嚷道,“您就别问了!这花衬您,您戴着吧!” 说罢,提着裙摆飞也似地跑了。 望着沈兰池的身影,沈大夫人心底一阵慰意。 等过了年,替庭远定下了婚事,也该想一想兰池来日的归处了。 庭远的婚事呀…… 哎呀…… 愁呐。 *** 分了家,二房就另起锅灶,与大房彻底分开了。肖氏这是第一回做真正的当家主母,起初还新鲜了两三日。待她仔细核对过账簿后,却又愁上心来。 虽分家的时候,沈二老爷从大房这头要走了一些田产铺子、库中财物,可这日子到底是比不得从前。没了财力深厚的安国公府在下头托着,他们这一房的家当便显得穷酸得多。从前那样纵情挥霍的阔绰日子,只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更何况,城外的庄子里还养着二房的长子沈庭竹。沈庭竹疯疯癫癫,养着这样一个几可称是“废人”的少爷,自然也要花费一大笔钱。 现在,肖氏竟荒唐地希望太子殿下能因为沈桐映毁容而退婚了——如此一来,就算她绞尽脑汁也凑不出一百二十抬的嫁妆,京城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笑话他们家。 百烦压心,肖氏夜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可偏偏隔壁还有个嫁进来不久的芳姨娘彻夜弹琴,附庸风雅,惹得她愈发心烦意乱。 这一日,总算有一个好消息传来——沈皇后递了口信来,说太子殿下怜惜桐映毁了容,不忍退婚,会照旧娶她过门。 这消息一传到沈家二房,便令肖氏舒展了眉头,心底仿佛有一块巨石陡然落地。她有心去宫中谢过沈皇后,可沈皇后却一直借口身体不适,不接见她。肖氏几番前往宫中,都不曾见到沈皇后的面,只能悻悻归了家。 肖氏不知道,现下的沈皇后,早已乱了阵脚。 两位兄长分了家,少不得日后会渐渐疏远。于沈皇后而言,此事有万弊而无利。 可她也是一路看着两房过来的,心知这分家一事,必然是不可挽回。 在这两房里,自然是长兄这一房更要紧些。沈辛固与沈辛殊互生隔阂,太子又娶了沈辛殊的女儿,那她这个做小妹的,恐怕也得被沈辛固看做仇人了。 岂能如此?! 沈皇后心头一狠,干脆将陆兆业请来宫中,对陆兆业道:“太子,本宫知道你有意于兰儿。我看兰儿至今也未曾定下婚事,保不准是她其实心头有意于你,只是在别扭着。你怜惜桐儿,照旧娶她过门,已算是仁至义尽。如果你要再娶一房侧妃,她也定能谅解……” 沈皇后话还未毕,便听到一声嗤笑。 她抬起头来,却见得陆兆业唇角微扬,眸中有一分蔑色。 “母后,你让沈兰池那样的女子做妾?”陆兆业开了口,声音里有浅淡嘲意。 “本宫……本宫倒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随口一提罢了。而且这东宫嫔妃,到底与寻常人家不一样,又岂止是简简单单的‘妾’?”沈皇后强笑道,“你父皇未承天命前,也曾纳过侧室……” 陆兆业不答,只是冷冷地望着她。 于是,沈皇后也说不出话来了。 陆兆业当初求娶沈兰池,那是跪在圣前,口口声声恳请陛下同意。她将陆兆业一手抚育大,还从未见过陆兆业如此冲动模样。 可沈兰池呢? 她一点都不想要这太子妃的位置,毫不犹豫地推拒了这桩婚事。 沈皇后从思绪中回转出,抬眼望见陆兆业正面带嘲意地望着她。陆兆业那双如寒雪似的眸子,悄然搅动了沈皇后的记忆,将某个人的面容从回忆的深处翻搅了上来。 “姐姐,作恶之人是必然会有恶报的。害的人多了,便会断了这辈子的子孙缘,一儿半女都留不下。你信这句话么?姐姐。” 记忆深处,有一位高鬟宝衫的女子对沈辛夷如是说道,声音泠泠如泉。那女子面貌清冷,一双眸便如终年不化的山雪似的。也正是这双眼,让陛下赞她为五云仙娥,俗世难寻。 这女子的面容出现在脑海里,就像是有一根针扎在沈皇后的心上。待看到陆兆业与女子相似的面容,沈皇后便觉得心上那根针扎得愈发深了。 “太子不愿意,那就算了,当本宫不曾提过。”沈皇后端庄道。 “那儿臣告退。”陆兆业道。 陆兆业自然明白,沈皇后是在担心什么。 安国公府分了家,那便是无形减少了他身后的助力。 话虽如此,可若是陆子响死了…… 那便再也不需要沈家了,无论是哪个沈都不需要。 陆兆业跨出慈恩宫门,面上浮现出一丝狠戾。这分戾意很快消散而去,复为一派疏冷。 他并不知道,背后慈恩宫中,沈皇后亦怀着其他心思。 那“麒麟”一案尚未结案,因沈兰池保护二殿下有功,沈桐映又因“麒麟”而毁了容,陛下暂未有深查沈家的打算。不仅如此,陛下还对陆兆业格外开恩,说是会重新考虑太子与沈桐映的婚事。 如此良机,又怎能错过? 沈桐映毁了容,本就不配再做太子妃。太子良善,愿娶沈桐映,她沈辛夷却不愿丢了这个脸面,也不想失去长兄这个助力。 想到此处,沈皇后眼底眸光一狠,随即便对宫女道:“替本宫书封帖子,叫沈二小姐……不,安国公府的大小姐,来慈恩宫小住几日。” *** 次日,昭华宫。 永淳公主坐在小秋千上,绣鞋的鞋履在地上慢悠悠地蹭着。 她并不怎么去摇那秋千,一双手翻来覆去地玩着膝上放着的一个般伽罗面具。这面具与市面上流行的不同,愈加精巧冶艳些,还镶了小颗小颗的细碎宝石,端的是华贵非常。 已是天寒之时,庭院里光秃秃的,没什么景致可赏,然而永淳公主也在这秋千上晃悠了小半个时辰。一旁陪着她的陆知宁,早已无聊得打起了哈欠。 “你知道吗?真正的般伽罗面具是不应该点那三颗红痣的。只不过这面具传到楚国来的时候,楚人为了赚钱,这才按照楚国人的习俗……” “知道了知道了!”陆知宁揉了揉睡眼,困顿道,“你都和我说了三四回了,我早听腻了。不就是个面具?何必当个宝贝!” 永淳听了,有些不乐意,道:“怎么不是宝贝了?江夏有这样的面具么?” 陆知宁道:“我看你,就是被那般伽罗人迷住了。使团还没来,就闹着要戴这般伽罗面具,折腾得全京女子都跟着你一道戴这丑兮兮的面具。现在那傻乎乎的王子来了,三言两语就把你哄去了!” “什么傻乎乎的王子……他是傻,可那也只有我能骂他傻,你跟着骂什么呐?”永淳瞪一眼陆知宁,“他可比京城里的人好玩多了。父皇与哥哥们,可从不愿意我在城外骑上一天的马。” “你见过哪儿的公主会整日在宫外玩闹的?”陆知宁道,“你才不像话呢!” 永淳正想说话,便瞧见游廊那头行来两道人影,原是宫女领着个男子进来了。 外男是进不来这宫室里的,也只有陆家男儿,才能让王惠妃松口放进来。 果不其然,那来人是永淳公主的堂兄,陆麒阳。 一看到陆麒阳,永淳就想起那日在馄饨摊子上撞到他的场景来,登时有些心虚。她藏起膝上的般伽罗面具,作出副娴静模样,问道:“麒阳哥今日怎么来了?”顿一顿,她小声道:“不会是……不会是为了我偷偷溜出宫那件事儿吧?” 陆麒阳站在檐下,远远道:“你倒是聪明,我就是为了那件事儿来的。现在我就要告诉惠妃娘娘,你跟着那阿金朵王子偷偷……” “等等等等等等!”永淳急了,立刻跳了起来,伸着手朝陆麒阳冲去,“你小声些!我母妃在那头看书呢!” “你要我小声啊?”陆麒阳收了声,道,“那你得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啊?”永淳小脸微拧,有点不乐意,“要本公主吃亏的事情,本公主可是不会做的。” “简单得很。”陆麒阳道,“再过十日,那般伽罗国的使团就要离开京城。我呢,希望公主你……” “什么?十日?”永淳怔怔的,脑袋里只剩下了“十日”这个期限,也听不到陆麒阳其他的话了,“怎么再过十日就要走?马上就是冬天了,京城外会下雪,路也不好走,他们为什么这么急呢……” 一旁的陆知宁看不下去了,道:“当然是因为要赶在大雪封路前出京去,这才会这么急啊!若是错过了时候,便要拖到开春了,王子哪能留这么久?” 永淳的目光有些委屈。 “你还听不听我说话了?”陆麒阳问,“你不答应,我现在立刻告诉你母妃去。” “好嘛。”永淳愈发委屈了,“麒阳哥要做什么?” “般伽罗使团离开京城那日,陛下会在宫中饯别。这饯别宴不请旁人,只留五六臣子。我去不了,所以希望公主能替我去听一听陛下说了些什么,再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永淳一听,便觉得有些古怪。 找谁去偷听不好,偏偏找她?她又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万一漏听了什么,可怎么办? 但永淳转念一想,就算陆麒阳不叫她去,她也会自己偷偷摸摸跟了去,倒不如在这里卖陆麒阳一个面子。 “我答应你了!”永淳道。 陆麒阳点了点头,挑眉道:“永淳妹妹,你可要仔仔细细将每一句话都听来啊。你堂兄来日能不能娶到老婆,就要看你听得仔细不仔细了。” 永淳有些不太明白陆麒阳的话,但是陆麒阳一贯满口胡扯,她也不太放在心上。 听不懂就听不懂咯。 还是跟自家傻大个玩比较有意思。 *** 陆麒阳与永淳公主说完了话,便出了昭华宫,山阴王家的陆敬桦已等了他许久了。 “麒阳哥,你找永淳说什么呢?”陆敬桦问道。 “说闲话,瞎扯呢。”陆麒阳答。 “你知道么?刚才我瞧见沈家的小姐,就是安国公府的那个兰小姐,顶顶漂亮的那个,往慈恩宫的方向去了。”陆敬桦俊脸一红,小声道,“麒阳哥,你说沈小姐到现在都不曾定下婚事,是在等谁呢?” 顿了顿,陆敬桦又自言自语道:“沈小姐这样的美人,家门应早就被媒人踏破了。现在都还没定下婚事来,定然是在等着谁。竟然让沈小姐苦苦守候,那人可真是薄情!” 陆麒阳:…… 沈家刚分了家,沈皇后就急匆匆让沈兰池入宫,心里是在打什么主意? 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头。 但比起这些事…… 陆麒阳剜了一眼陆敬桦,轻嘁了一声。 ——这臭小子说谁薄情呢!!! 第46章 皇后设计 沈兰池到慈恩宫, 拜见了沈皇后。 沈皇后笑意盈盈,一如往昔,用好茶糕点招呼她, 又要赏些精巧珠钗与昂贵布匹下来。还是沈皇后身旁的刘嬷嬷心细,连忙对皇后耳语道:“娘娘怕是记岔了, 如今兰小姐已不喜欢这些物什了。” 沈皇后这才想起, 她这侄女已改了从前喜好, 现在只喜欢清淡素净的打扮了。 “那就赏些……”沈皇后的话在喉间噎住了,她一时半会儿真想不出, 该赏些什么玩意儿下去,只得望向自己的心腹刘嬷嬷。好在刘嬷嬷机灵, 立刻道:“皇后娘娘先前特地为兰小姐备下的那些书卷孤本,前回忘了差人送到安国公府去, 如今恰好叫兰小姐拿回家去。” “啊,正是。”沈皇后朝刘嬷嬷投去赞许眸光, 道, “兰池记得拿回家去。姑姑向来疼爱你,你喜欢什么, 姑姑都记在心里头呢。” 到入夜要休息了, 皇后便命内监领沈兰池去慈恩宫旁的栖梧阁休息。 沈兰池从前只住慈恩宫的偏殿, 那儿也备着她惯用的衣物枕席。今次,沈皇后竟让她歇到栖梧阁去, 她多多少少觉得有些奇怪。 这栖梧阁有些偏远, 少有人至, 平常只作看书午憩之用。而且,还靠近东宫。 慈恩宫里的内监孙福霖打着一盏灯在前引路,很快便到了栖梧阁前。天寒夜浓,冷风吹得人身上直泛疙瘩,栖梧阁那八幅连云的赤红半敞门扇里,透出一星半点暖气,仿佛在催人入内。 “孙公公,今夜为何要我在此休息?”沈兰池问。 “姑娘有所不知,”孙福霖提着灯笼的手指微俏,嗓音尖尖,“慈恩宫偏殿的地炉有些不大好使,皇后娘娘怕姑娘晚上冻着了,这才特意叫人将栖梧阁收拾出来。” 沈兰池点头,道:“姑姑真是有心。” 虽嘴上这么说,可沈兰池还是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姑姑乃是六宫之主,她宫中的地炉竟还有不管用的时候。早不坏,晚不坏,还偏偏就在她入宫这一日坏,难免引人乱想。 沈兰池可从不觉得自己这位稳坐皇后之位的姑姑是个纯善之人。 她听娘亲沈大夫人说过,皇后娘娘刚入宫的时候,并不算得宠。在陛下眼里,那是连先德妃应采芝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后来,也不知是借了什么东风,皇后与德妃成了好姐妹,连带着也得了陛下垂帘。德妃命不好,早早去了,反倒让沈皇后捡了个便宜,执掌六宫,凤仪天下。 能有这般本事,又岂会是个简单之人? 如今沈桐映毁了容,大房二房又分了家,怕就怕沈皇后舍不得大哥的权势,动了让陆兆业重新娶她沈兰池的心思。 孙福霖将沈兰池送到,就去外头守着了。沈兰池可不敢老老实实歇下,立刻左右翻看起来,看看有什么能防身的东西。万一睡到半夜,陆兆业来了,她抬手就能把陆兆业捅个子嗣艰难。 栖梧阁里多藏书,一架一架书卷散着淡淡青墨香气。月牙玉钩将真珠帘半笼起,金鸱小鼎香炉里烟熏缭缭。 沈兰池找着一把小剪子,在手里掂了掂,觉得尚算顺手。今夜若是用不上这把剪子,那是最好;若是用上了,也希望陆兆业忍着点,别怕疼。 就在此时,她脚边的一块地砖颤了颤,继而缓缓向上抬起。 “咯吱”的响声,就像是磨着刀刃般刺耳。沈兰池吓了一跳,立刻退后一步,拿剪子指着地上这块翘起的方砖。 但见那方砖抬起,露出一双眼。 这眼睛的主人看到沈兰池握着剪刀的身影,登时愣住了。 “夜……夜安……” “你……你也安……?” 沉默。 沉默。 沉默。 随即,方砖啪嗒合上,恢复原样,仿佛无事发生。 沈兰池:…… 这不是在自欺欺人吗! 她抬起鞋履,狂踩了一阵那块方砖。终于,底下藏着的人受不住了,一咕噜掀开了砖块;一个男子哧溜从底下的暗道里爬出来,半跪在地上。他掸了掸袖上浮土,诧异道:“兰兰,你,你怎么在这里?” 是陆麒阳。 谁也不知道,世子为何会从栖梧阁的暗道里爬出来,灰头土脸地吹着衣上的灰土。 “我住在此处。”沈兰池小舒了一口气,收回剪子,道,“我姑姑说,慈恩宫里的地炉坏了,因此把我赶到这儿来过夜了。你又是在做什么?” 陆麒阳站起来,道:“从栖梧阁去慈恩宫比较近,我从前一直是走的这条道。不过这栖梧阁晚上从来没人住,这还是我第一回碰见有人上这儿来睡觉。” “你去慈恩宫做什么呐?”沈兰池疑道。 “……你说我去做什么?”陆麒阳反问。 “我怎么知道呀。”她嘀咕。 就在此时,外间里传来孙福霖的一声惊呼。 “呀!世子,您怎的在此处?这沈姑娘可是皇后娘娘的贵客,您这样子闯进来,可是于理不合呐!”孙福霖瞧见陆麒阳的身影,急得团团转,“您可快些走吧,趁着没人瞧见您。” 孙福霖这副急着赶人的模样,愈发惹得沈兰池起疑了。 沈皇后一下治下严谨,沈皇后的宫人也向来守规矩。凡有发现这等不合条律之事,皆会回禀给沈皇后惩处。这孙福霖不仅不将此事回禀沈皇后,还一副有心包庇遮掩的模样,一点儿都不像是沈皇后多年的心腹内监。 “哦?赶我走?”陆麒阳眸子微合,打量起孙福霖来,“孙公公,若是小爷不肯走,就等着你去将皇后娘娘请来,那你又要怎么做?” 孙福霖额有冷汗,道:“世子还是莫要为难小的了。这点小事,小的又哪敢去叨扰皇后娘娘?” “你不让我留这,是吧?”陆麒阳拧了拧手腕,笑嘻嘻地朝孙福霖走去。 “世、世子爷!”孙福霖微惊,连连后退,道,“您这是要做什么呀!小的可是皇后娘娘面前的奴婢……” 陆麒阳二话不说,剪住孙福霖双臂;反手将一道纱帘撕扯下,牢牢捆住了孙福霖的身子。孙福霖瘦瘦小小,根本斗不过自小习武的陆麒阳,登时大惊失色,口中讨饶不断。 “世子饶命呐!求世子爷看在皇后娘娘的面上,放了小的!” 阉人的嗓音尖,孙福霖口中一声接一声的,嚷得陆麒阳头疼。于是,陆麒阳干脆脱了鞋,把袜子一气拽下来,卷成一团,直直塞到了孙福霖的口中。 “唔唔唔!”孙福霖说不出话来,委委屈屈地,在地上拱来拱去。 “我瞧你那姑姑,八成是心底有鬼。”陆麒阳光着一只脚,对兰池道,“你少信她。” “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我姑姑不是什么好人。”沈兰池怜悯地瞧一眼孙福霖,道,“怕只怕,孙福霖急急赶你走,是因为一会儿有人要来呢。” “我在这陪着你。”陆麒阳道,“勿论来的是谁,都不用怕。” “你……”沈兰池看一眼他的光脚,小声道,“你先把鞋给穿上。” 一会儿,沈兰池又道:“我倒是有个好主意。这栖梧阁里不是有地道么?我俩留在地道里头,看看一会儿是哪位贵客大驾光临。” 陆麒阳听了,思忖一会儿,笑道:“也行。” 说罢,他将不能动弹的孙福霖拎到了床榻上,盖上被角,放下帷帐。沈兰池将碧玉赶去了外间睡觉,自己则吹熄了烛火。 灯火一灭,栖梧阁便整个儿暗了下来,极是安静。 陆麒阳下了暗道,又接沈兰池下来,反扣上地砖,只留了一条缝。 这暗道颇为狭窄,原本就只能容一人通过;现在挤入了两个人,他们只得紧紧贴在一块儿,各处都是挤挤挨挨的。陆麒阳的前胸贴着她的背,隔着衣襟,她能察觉到世子呼吸时胸膛的起伏;更别提耳旁那一抹温热的吹息,时不时便要扫到她细嫩的耳垂上来。 没一会儿,栖梧阁的门果真被推开了。 陆兆业扶着额头,微晃着身体,慢慢步入。他站定之后,一扫四下黑漆漆景象,转身喃喃道:“王贵,你领错路了,这儿不是东宫……” 话音未毕,却听得那门上传来咔擦一声响,原是落了锁。陆兆业再推,就推不动了。 陆兆业心头微震,立刻心知这是有人设计他。他今夜在父皇宫中小酌了两杯,他酒量不好,已是有些醉了,因而特地叫人扶他回东宫去。未料到,他竟着了道,被人领来了这不知何处的宫室。 眼前一片昏黑,只闻被角摩挲之声。 陆兆业闻见鼻尖有一丝浅淡香意,香味颇为熟悉。 他曾抱过沈兰池,立刻记起这就是沈兰池惯常熏的香。 莫非—— 这宫室内,住的是…… 是沈兰池? 他眸光微暗,望向那帘帐后的床榻。纱帐后有一团高耸被褥,似乎是在不断挣扎。看的出来,那床上的人应是被捆在了里头,任人宰割。 陆兆业长眉一拧,口中暗暗道:“好一个沈皇后,竟连自己的族亲也不放过么? 这样说罢,他眼前就浮现出沈兰池的面容来。那女子对着他的时候,总是不耐的,就仿佛他不是一国储君,而是随时可被丢弃的玩物。 陆兆业在沈兰池面前,得到的只有不甘与恼恨。 如今沈兰池被捆缚在此,恰好是他一洗耻辱的好时机。若他顺了沈皇后的心思,要了沈兰池,再与沈家商议,重新娶她做太子妃—— 虽然心上是这样想着,陆兆业却攥紧了袖口,背贴着紧锁门扇,坐了下来。 身为一国太子,他却在一片漆黑里席地而坐,视礼教于无物。 黑暗之中,他眼眸微垂,淡淡道:“沈兰池,你放心吧,孤不会动你。” 外头的夜风有些大了,吹得窗纸鼓鼓囊囊的。满庭枯枝的影子投在窗纱纸上,摇摇曳曳,似一群寻不到归处的鬼魅。 “……孤知道你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就算孤要了你的身子,也只会惹来你厌烦。与其如此,倒不如什么都不做。”陆兆业低垂头颅,声音愈发疏淡了,“门落了锁,孤无法离去,便在此处坐上一夜。” ——至于上前解开那人的绑缚,他却是不敢的。 要留在门前,一动不动,已是不容易;若到了那床榻前,看到心上之人任人宰割模样,他又如何能忍得住?只怕是要真的惹来她厌倦一辈子。 说罢,陆兆业便再无声音。 床上那人似乎安心了些,不再如之前一样,挣扎得厉害了。 沈兰池与陆麒阳躲在地道里头,听得唏嘘。陆麒阳与她咬耳朵,小声道:“哎哟,这副正人君子模样,倒是让小爷有些感动了。” “实话实说,”沈兰池也道,“我都对兆业哥哥改观了,觉得他还算有个男人样子。” “……‘兆业哥哥?’”陆麒阳陡然听到这个许久未曾听到的称呼,声音一沉。 他又贴得近了一分,一双手缠上了女子细细腰肢,紧紧搂住,还在她耳畔亲昵道:“兆业哥哥是你哪个哥哥?有我这个哥哥好么?” 他挨得太近了些,一只手又隔着衣襟挠她软肉,沈兰池只觉得腰身一软,随即便趴靠在身前的石壁上,口中小声道:“陆兆业……是我表哥,没错呀。” 陆麒阳权当做没听进去。 他抽松了女子腰间衣结,手指轻快地朝她襟内抚去。指尖甫一落到她锁骨处,便引来她那柔软身子的悄悄一颤。 沈兰池以上抵墙,唇间小声说着什么,似是梦呓一般。陆麒阳凑近了听,以为她应会嚷着些“住手”、“不要”这样的话,谁料她口中说的,却完完全全是另一番言辞。 “你敢不敢胆子再大些?” 沈兰池道。 这挑衅似的话,令世子的眸子微微一阖。“怎么不敢?”他说罢,修长手指向下落去。指腹掠过她胸前一团软嫩,掌心慢悠悠笼住,悄然无声。 只不过是隔着衣料的轻轻一触,却叫沈兰池绵软了身子,仰入了他的怀中。虽无灯火,照不见她的面容,陆麒阳也能想出她面泛薄绯的模样来。 他俯下头,吻一下女子的耳垂,双手搂住她身子,想令她面向自己;可终究是地道狭隘,容不得这般动作,只能让她侧了上半身来。饶是如此,他仍旧迫不及待地觅到了女子柔软的唇瓣,如一只久未得食的幼犬似的,贪婪地吻舐着。 急促的呼吸垂落在沈兰池的唇攀,唇舌尽数被对方侵占;偏偏在这般时候,还有只手在她身上不安分地躁动着,将她的衣领越揉越松,眼见着就要从肩头滑落。 外头的陆兆业,又开始了自言自语。 “孤知道,你这样的女子是不会甘愿做妾的。普天之下,兴许也只有那皇后之位才配的上你。若你来日后悔了,又想做皇后了,孤……兴许也帮不得忙了。” 他说罢,微微一叹,低声道:“命不由人。” 然而,沈兰池却未将他的叹息听入耳中,只是倚在世子的怀中,竭尽温柔缠绵。 夜色愈深了,被捆在榻上的孙福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挣扎。这一回,他死命地打着滚,终于从榻上翻了下来,带着一身的帘绳与口中塞着的袜子,朝陆兆业咕噜噜滚去。 陆兆业察觉到有人翻滚了过来,登时心底一惊。他摸黑点亮了灯,却见到是个泪眼汪汪的小太监,满面委屈地瞧着他,身子一蹦一弹的,好不滑稽。 陆兆业微震,立刻替他解绑,摘去他口中袜子,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孙福霖满心委屈,却有苦难言。 他总不能对太子殿下说,是皇后娘娘动了心思,要把他与那沈家姑娘凑做一对,这才特意设了这个局吧?要是实话实说,只怕这脾气冷傲的太子当场便能将他给剥去一层皮。 孙福霖心头一转,痛哭道:“太子殿下不知呐!那镇南王世子强闯栖梧阁,将在这儿休息的兰池姑娘给带走了,还把小的捆了塞在床上。这只袜子,就是那心狠手辣的镇南王世子的!” 陆兆业听得微怔,心底满是惑意。 他与孙福霖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问:“陆麒阳将沈兰池带走了?带去了何处?” “这……”孙福霖一懵,不知该如何作答。若是说出这栖梧阁里有地道,太子殿下就能安然离开了;仔细一想,也只能张口胡说了,“小的也不清楚!只是挟着兰池姑娘,朝外头走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本以为只有慈恩宫里的皇后心腹知晓这密道,谁又能料到…… 世事多变! 陆兆业闻言,面色一紧,立刻反身去推门。虽用了劲头,可门外的锁极紧,一时半会儿也推不开。他眉头微皱,干脆退后数步,抬起脚来,狠狠朝那门扇踹去。 门扇结实,却是如何也踹不开。 未几脚,陆兆业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弱弱声音,道:“太,太子殿下,我二人……就,就在这栖梧阁里头呢。倒是不必特地出去寻我了……” 陆兆业回头一看,却看到沈兰池探头探脑,从一道藏书架后露出脸来,满面心虚之色;另一头则是陆麒阳,也探头探脑的。 “你们……”陆兆业心底微怒,有种被戏弄的恼怒。 “我只是想看看皇后姑姑今夜要做什么,这才将孙福霖捆了起来。我也没想到,太子殿下会来到此处。”沈兰池满面无辜。 看着她的脸,陆兆业又发不出火来了。 诚然,她是无辜的。她一点儿都不想嫁给自己,自然也不会参与这场设计。沈兰池与他一样,都是被沈皇后设计的人。 “罢了。”陆兆业恢复了冷淡眉目,道,“孤不与你计较就是。”说罢,他眸光扫向陆麒阳,道,“反倒是镇南王世子,夜半私留女子闺中,不成规矩。” 陆麒阳扯了扯嘴角,并不答话。 *** 过了大半个时辰,栖梧阁外,行来了几个人。 沈皇后披帛迤逦,长裙曳地,姗姗而来。见到落了锁的门扇,她面容上流露出了一分笑意。 “看守栖梧阁的宫人怎的如此粗心大意?今夜兰池来此休息,又岂可如平日一般早早落锁!”沈皇后柳眉轻舒,口中从容道,“兰池应当还不曾睡下吧?本宫有些话要与她说,还不快快开门。” 宫人应了喏,立即上前开门。 门扇一开,满室亮堂扑面而来。沈皇后定睛一看,却瞧见敞亮的厅室里摆着一张大桌,孙福霖、陆麒阳、沈兰池与陆兆业在桌边环坐一圈,桌上是一把散乱的叶子牌。 沈兰池精神奕奕,面前堆着山高的碎银。她抽出一张十万贯,笑道:“哎呀,兆业哥哥,你何必苦着一张脸?不就是输了一晚上钱嘛!高兴点儿!” 陆兆业坐在凳上,面孔冰冷如霜,眸光直视前方,巍然不动。一双手置于膝上,分毫不曾移过。这副杀气沉沉又冷冰冰的样子,足叫人见了便心寒。 见陆兆业不答,沈兰池无奈地摇头,道:“罢了,兰池让兆业哥哥一局就是了,拿去拿去。”说罢,长袖一扫,将几块碎银推到了陆兆业面前。 “我也认输,我也认输。”陆麒阳拱手,将自己面前的碎银也推到了陆兆业面前,道,“太子殿下消消火,是我二人不识相了。” 孙福霖挤出个委屈神色,满面冤枉之情,遥遥望向沈皇后。 沈兰池似察觉到了什么,抬头一瞧,见着沈皇后。她起了身,露出甜蜜笑容,道:“姑姑来拉!这栖梧阁的宫人好生不懂事,竟然将走错路的世子与太子一道关了进来,还落了锁。咱四个就干脆凑了一桌叶子牌。姑姑要不要上来玩两局?” 沈皇后脚步一颤,差点歪到身旁的刘嬷嬷肩上去。 第47章 和亲解围 孙福霖从来不是个机灵人。入宫数载, 他靠的是手脚勤快、嘴巴严实,这才成了沈皇后面前的内监。慈恩宫的刘嬷嬷常常要他“脑袋聪明些”,可孙福霖却想不出“聪明”是要怎么个聪明法。 譬如, 面对安国公府的小姐,他又该怎么“聪明”? 昨夜皇后交代给孙福霖一桩差事, 要他成了太子殿下与沈小姐的好事。可到了夜里, 镇南王世子却闯了进来, 将满盘计划尽数打乱,也搅黄了此事。 仅是如此也就罢了, 可偏偏那沈小姐,却是个更难缠的。 孙福霖记得, 昨夜那沈小姐摆完了一桌的叶子牌,揪着他的辫发, 道:“孙公公,你要是惹本小姐不高兴了, 我就告诉皇后姑姑, 说世子是你放进来的。你孙福霖受那柳贵妃所托,要陷害世子, 再污我清白。你说, 到时候, 皇后姑姑是信你,还是信我?” 她本就眉目艳丽, 说这话时, 傲意凌人, 眼刀子让孙福霖抖个不停。 他听完了沈兰池的话,吓得懵了神——沈皇后当然是会相信亲侄女,而不会信他了。要是真的惹了这沈小姐不高兴,只怕他孙公公就要迎来皇后震怒,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孙福霖委委屈屈的,只得答应帮着沈兰池遮掩一番,只说世子是跟着太子爷一道来的。 只要世子与太子皆这样说,那领路的王贵便是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了。 哎,还真是对不起那王贵公公了! 孙福霖应下沈兰池的话后,便陪着三人一道打起了叶子牌。沈皇后到栖梧阁来,便见着了方才那一幕场景——几人打牌打的热火朝天,与皇后想象中的场面,丁点相似都无。 沈皇后瞧着几人打牌模样,面色古怪,喃喃道:“打,打什么牌?都这么晚了,还是好好歇息吧。” “姑姑找兰儿有什么事?”沈兰池笑得愈发畅快,问道。 “没,没甚么……方才还记得的,一忽儿功夫就忘了。”沈皇后按了按脑门,道,“罢了,本宫先回去了,兰池也好生歇着吧。” 沈皇后有些浑噩,扶着刘嬷嬷的手,转身出去了。兰池行礼,恭送皇后。再抬头时,她面上却没了那份笑意,手里捏着的一张牌几要折成了两半。 陆兆业寒着面孔,不告而别。 孙福霖生怕再被那世子的袜子塞一嘴,急急忙忙扯着灯笼追了上去,口中嚷嚷道:“太子爷,小的送您回东宫。小的与此事当真无关,太子爷便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栖梧阁里,只剩下了沈兰池与陆麒阳。 陆麒阳在桌边分膝而坐,指缝里夹着张指牌。他用纸牌拨弄着碎银块儿,慢悠悠道:“我也不能在此久留,一会儿就走了。虽然沈皇后今夜是不会再对你动手了,但你日后切记长个心眼。” “说的简单,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沈兰池道,“她是皇后,还是我的姑姑,又岂能随便回驳了她的话?下回她叫我来宫里头,我照旧得来。除非我爹硬气一回,连皇亲国戚都不愿做了,那才是我能真正畅快的日子。” 陆麒阳看她眼底有分浅淡无奈,也知她是身在局中,不得不为。 见她眉心微皱,陆麒阳觉得心底一动,有些怜惜,直想抚平她的眉间轻结。于是,他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日后自然会有解法。如果你要是不开心……” 说罢,他朝沈兰池勾了勾手,示意她凑近自己。 “做什么?”沈兰池微惑。 “哄你开心。”他勾住兰池的脖颈,在她唇上浅浅亲了一下,笑嘻嘻道,“好叫你欢喜一些。” 这亲吻不似先前的缠绵温柔,像是蜻蜓点水似的一下,可沈兰池却怔住了。不知为何,向来胆大又不为世俗所缚的她,竟陡然红了面庞,仿佛是那些初初识得情为何物的闺中女子似的。 瞧见她面上薄薄红色,陆麒阳的心情陡然好转,被旁人觊觎老婆的不悦也轻飘飘地散去了。 他抚平衣角皱痕,起了身,朝栖梧阁外走去。 如是一夜,果真平安度过。 之后的两三日,沈皇后便不敢再做什么了,只在沈兰池将要回家的那日,见了她一回。姑侄两见了面,也左右无话,尴尬的很。沈皇后从前亲切的笑意,不知为何也略显讪讪。 沈兰池可没打算闭口不言,待回了家,二话不说便将此事告知了母亲。 沈大夫人一听,心底便纠结起来。 沈家能做皇亲国戚,这沈皇后功不可没。要是与她撕破了脸,那才是谁都讨不得好。更何况,这小姑与嫂子间从来都不好说话,她要是贸贸然去夫君耳旁吹沈皇后的枕头风,兴许还会惹来自家老爷不悦。 “娘知道了。”沈大夫人咬咬牙,道,“我就知道,她心底还在打着你的主意。日后她再叫你去宫里,我便说你病了。娘知道你心底也委屈,可皇后娘娘到底身份尊贵,还得忍让着些。” 沈兰池点头,道:“女儿明白。” 能让娘知晓这皇后姑姑不是个善茬,须得警惕提防,也算是没白费功夫。 *** 般伽罗使团在京城停留十日,便会离去归乡。此行来楚,般伽罗国不仅献上金银珍宝、异国奴隶,更是与楚定下条款十三项,约定大楚与般伽罗彼此通商,以结万世之好。 此外,使臣还有一件极为重要之事要做—— 数日前,般伽罗使臣向楚帝呈上一卷文书,言说要替般伽罗国的王三子阿金朵殿下求娶永淳公主陆柔仪为妻。 楚帝对此事犯起了难。 叫永淳公主远嫁异国,他心底多少是有些舍不得的。可那般伽罗国又极是重要,不可得罪;再者,阿金朵王子在楚国受了伤,遇了袭,多多少少,楚帝都得给般伽罗国一个交代。若是直截了当地拒绝,未免失了上国风范。 正当楚帝独自烦忧之时,也不知柳贵妃怎么打听到这件事,立刻自告奋勇地替陛下排忧解难。 “那王子未必是心仪永淳,也许,只不过是想要求娶我们楚国的贵女罢了。若是陛下舍不得永淳,换个宗室、臣子之女,冠以皇姓,嫁过去便是了。但是,那王子身份高贵,这挑出来的和亲女子也须身份高贵无匹,不输永淳公主才是。” 柳贵妃面带娇媚笑意,对楚帝体贴道。 “哦?”楚帝听了,极有兴趣,“爱妃觉得放眼京中,哪位贵女比较合适?” “这……臣妾倒是不好说。”柳贵妃眼珠一转,娇娇一笑,道,“不过,臣妾觉得那沈家的女儿是极好的。身份高贵自不用说,长得又那般出挑。若是以她和亲般伽罗国,便是王子再有怨言,再想娶永淳,也挑不出错处来。她沈家已出了个太子妃,享尽荣华富贵,理应再出个女儿替陛下分忧。” 楚帝听了,心底笑了起来。 他何尝不懂柳贵妃的小心思? 柳家与沈家敌对已久,柳贵妃自然也不希望沈家讨得好去。那沈兰池貌美绝伦,无论是嫁谁,都是一枚能拉拢对方的好棋子;这样精心教养的女儿,若是给嫁到外邦去了,那无疑是折了沈家锐气。 不过,沈家的锐气折了,那又如何? 依照沈家那副贪心不足的样子,这沈兰池无论嫁谁,都只是一枚棋子罢了。与其替沈家谋得利益,倒不如嫁到般伽罗,替整个儿大楚谋份利益,也好在青史上留一份佳名。 楚帝笑了笑,道:“爱妃倒是聪慧。”说罢,便不再言语。 柳贵妃见楚帝如是说道,放下心来。 这沈兰池不走得远些,她的心始终是放不下来。虽响儿阴差阳错,与那季家的二小姐定了亲事,可后来沈兰池又救了响儿一回,难保响儿不再动心。 要怪,就怪这沈兰池天生一股妖艳相貌,无端引得响儿被她勾缠了去。嫁到般伽罗那等遥远地方去,总不会再勾引到响儿了罢! 柳贵妃出了楚帝的御书房,便在外头见着恰好路过的陆敬桦与陆麒阳。她对这两个人没甚么好感,权当做没看见,上了肩舆便回广信宫去了。 陆敬桦与陆麒阳说说笑笑,向王惠妃的昭华宫去了。接着,便发生了数日前的那一幕—— “麒阳哥今日怎么来了?不会是……不会是为了我偷偷溜出宫那件事儿吧?” “你倒是聪明,我就是为了那件事儿来的。现在我就要告诉惠妃娘娘,你跟着那阿金朵王子偷偷……” *** 到了般伽罗使团将要离京的前一日,陛下在御花园中设宴款待使者。因有前车之鉴,这宴席不敢请太多旁人,亦无歌舞丝弦,只请了几位重臣权贵与皇室子弟。 沈辛固乃是当朝权臣,自然是要去宫中。只不过,这一次的宴席却有些特殊,陛下特意叮嘱他,将女儿沈兰池也带入宫中。以是,他让仆妇为沈兰池仔细打扮,着力挑了稳重衣衫,免得她在异国贵客前丢了脸面。 沈兰池虽已想好了日后要避着皇后姑姑,但陛下宣召,她却是不得不从的。以是,她不得不好好打扮了一身,与父亲前往宫中。 安国公府的马车过了繁闹的朱雀门,沈兰池又忽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为使臣饯别,又何须她一介臣子之女前往? 她心思一旋,立刻想到了前世阿金朵王子来楚国后所做的事——不仅与楚定下通商之契,更是娶得了一位贵女为妻。那贵女也是在饯别宴上才得知此事,心底自然不愿。只可惜木已成舟,无法回转;她被封了个公主的名号,和亲他国,后半生便这么没了消息。 前世,此刻的沈兰池早已定了亲事,将要嫁给陆兆业。“和亲”这样的事儿,是绝对轮不到她头上来的。可现在的她却不同了——她貌美年轻,身份高贵,还未定下婚事,正是和亲的大好人选。 “爹!”一想通此事,沈兰池便立即对父亲道,“可否在前面的街市处停一下马车?兰儿有些物件想要置办。从宫中回来的时辰有些太晚了,兰儿怕来不及。” 陛下口风紧,和亲一事未有丝毫漏出。若是此时,他平白无故与父亲说出所谓“和亲”之辞,父亲定然不会相信,还不如自己想想办法。 沈辛固听了,虽心有疑惑,但见天色尚早,便也答应了,嘱咐车夫在前头的长安道上停车。 沈兰池一边想着前世所了解到的般伽罗国异闻,一边下了车,领着两个丫鬟,入了街边店铺。 过了一炷香时间,沈兰池才姗姗从那店铺里出来,又上了马车。 “买了什么?”沈辛固问道。 “书籍孤本。”沈兰池笑道,“前回钱不曾带够,便一直没有买。” 沈辛固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马车悠悠入了宫城,沈家父女下了马车。 早有宫人等候已久,来引他二人去往御花园。 天色渐暮,青石子径旁点起了一路晕黄明灯,敞口的八角亭檐下悬了大红的如意锦帘以遮风避寒。樽樽嵌金的温丝炭炉令四下变得温暖如春,丝毫难觉冬日之寒,尽显天家奢靡气派。 沈兰池随父亲落了座,放眼一瞧,便见着席面上不足十人。除了王子与使臣,陛下、沈皇后与柳贵妃,便只有零星几个陛下宠臣、楚京权贵。 宴席上只有沈兰池一个年轻女子,自然惹眼非常。几位臣子连番打量她,就连那柳贵妃都时不时朝她投来关注目光。 不知怎的,这柳贵妃的眸光里总有一分幸灾乐祸,看着叫人不大舒服。沈兰池被柳贵妃以这般眸光瞧了,便开始后悔当初在陆子响脸上踹的那一脚不够深、不够重。 诸臣见礼、长短寒暄过后,便开了席。阿金朵王子满面期待,也不动饭菜,也不喝醇酒,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楚帝的脸瞧,也不知是在等着什么。 终于,楚帝开了口。 “前几日,王子说是要求娶我们大楚的女儿为王妃。朕思量着,这和亲一事,乃是福泽楚国、名延十事的好事;且王子为人纯善、玉树临风,又仰慕我大楚女儿才貌,特来求娶,朕委实不应推拒。” 听着楚帝如是说道,沈兰池眉心一皱,心道:果真来了。 沈辛固陡然抬起头,也露出诧异之色来。 他默然一阵,悄然碰了下女儿的手背,低声安慰道:“莫怕。” “……放眼京城,才貌能匹配王子者甚少。朕思来想去,觉得安国公府的沈兰池是个不错的人选。”楚帝搁下手中酒盏,语气悠悠,问道,“沈爱卿,你觉得如何啊?” 阿金朵王子不精汉话,听了一半,便被楚帝那文绉绉的用词给绕晕了;现在正与身旁的侍从嘀嘀咕咕的,似乎是在讨论着楚帝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不等沈辛固开口,柳贵妃便娇媚一笑,道:“能为陛下分忧,自然是沈小姐的荣幸。想兰池姑娘从来都是个明事理的,自然不会置家国利好于不顾,也不会置陛下于不顾吧?” 似玩笑般语气,却轻易将沈兰池推到了危险境地,仿佛她不答应和亲异国,便是不忠于君、不忠于国一般。 沈辛固闻言,心底微怒,立刻便要起身反驳。 他是陛下面前宠臣,向来直言敢说。区区后宫妇人,他还不大放在眼中。 沈辛固方要起身,沈兰池却按住了他,道:“爹,我来便是。” 说罢,沈兰池便起身,盈盈一笑,对众人道:“贵妃娘娘说的是,能为陛下分忧,自然是兰池之幸。若兰池远嫁般伽罗国,能为我大楚换来太平繁盛,兰池自是愿意。” 说罢,她微一躬身。 话里行间,分明都是“愿意”的意思。 听闻此言,沈辛固诧异非常,陡然立起,似想说些什么;连沈皇后都惊讶出声,疑道:“兰池,你怎么……” 柳贵妃露出吃惊神色,继而得意一笑,道:“既然你如此懂事,那自然是极好的。” 沈兰池却不言不语,只是在楚帝面前躬着身,一副恭敬模样。 楚帝见了,露出赞许微笑,道:“未料到沈小姐竟如此有魄力,该赏!” 阿金朵王子一边努力听着几人说话,一边打量着沈兰池。却见兰池的袖口微微撩起,露出了一截莹白腕子。她的手腕上有一道蜿蜒红痕,似乎是胎记,隐隐约约仿佛是只雄鹰轮廓,凶煞异常。 阿金朵王子眯了眯眼,仔细瞧着她的手腕。待看清楚了那手腕上胎记般的红痕后,阿金朵王子大惊失色,跌坐在地,道:“这!这是白山鹰!” “王子这是怎么了?”楚帝微惑,道。 “无甚大事!”王子身旁的侍臣更精于汉话,连忙解释道,“按照般伽罗国的传说,开国大王的性命,就是被骑着白山鹰的阴间女神所取走的。这阴间女神百年一转世,每逢转世,便会在身上留下白山鹰的胎记。若是王室子弟娶了阴间女神的转世之身,便会被取走性命。” 顿了顿,侍臣汗如雨下,道,“不过,这也只是我们般伽罗的传言,也当不得真。” 听他的意思,这沈兰池手上有白山鹰的胎记,那就是所谓“阴间女神”的转世了。 虽然说了一句“当不得真”,可阿金朵王子那可怕的面色,可不像是“不当真”的模样。楚帝见了,心底略有思量——若是般伽罗人真笃信这阴间女神取命的传言,那恐怕是不会答应娶沈兰池了。 眼看着这桩和亲婚事就要飞了,柳贵妃心有不甘,立刻插嘴道:“本宫从前怎么不见着沈小姐的身上有这样的胎记?莫不是今日画上去的?” 真是笑话!她又岂能让沈兰池这贱丫头再留在楚京,将响儿迷得神魂颠倒?! “胎记?什么胎记?”沈兰池做出疑惑状。她撩起袖口,仔细一打量,恍然大悟,道,“兰池白日在闺中习画,这才不慎染上了朱砂墨,本不是什么胎记。” 柳贵妃听了,哼笑一声,道:“原来如此!既然不是什么阴间女神,那和亲也没甚么要紧的。” 此言一出,楚帝便有些不悦,道:“爱妃,这和亲到底是大事,须得慎重以待,哪有你口中这般容易?”说罢,投来一道颇带责备的眸光。 柳贵妃一怔,立刻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了。在陛下眼里,自然是国事更重要些。这沈兰池和亲不和亲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哄得那般伽罗国开心。 可阿金朵王子的侍臣听了,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自家王子娶这沈家兰池了。这楚京人又不知道般伽罗国的传闻,又从何处瞧来白山鹰的模样?如此巧合,还偏偏是在王子娶妻的时候出现了白山鹰,实在惹人担忧。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是让大王知道,他答应王子娶了个身有白山鹰的女子,只怕全家都要被丢去喂狼。 阿金朵王子终于听明白了面前这群人的意思,面孔一急,立刻跳了起来,用结结巴巴的汉话道:“陛下,我要娶的,是公主。” 他说得极认真,说了一遍还不够,又仔仔细细地重复了一遍:“陛下,我一直都说,要娶的是永淳公主。”说罢,他更急了一些,竟然不顾王子的形象,不满嚷道:“你不能欺负我听不懂你们讲话,就偷偷摸摸给我换了王妃!” 这最后一句话,倒是流畅得很,还带着满满的委屈。 “这……”楚帝犯了难。 他可有些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而且王惠妃八成也是不大乐意的。 就在此时,楚帝背后的插屏旁,传来一道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楚帝便听到了一道别扭又娇气的声音。 “父皇,女儿,女儿……也不是那么的,不愿意……嫁给傻大……不,和亲般伽罗国,也没什么不好的。” 众臣皆惊,纷纷抬起头来,却见得那插屏后站着永淳公主。她穿着件翠蓝色水草纹宫装,挑金线的圆领上镶饰着一整圈的细白绒毛,衬得她那张小脸惹人怜爱。此时的永淳不见了往日的傲意,只是咬着唇角儿,面泛羞色,轻声道:“父皇,永淳愿意嫁。” 永淳公主心道:现在,她总算是明白麒阳哥有多好了。 怪不得麒阳哥特地叫她来这儿偷听呢,原来是怕王子背着她偷偷娶了别人。 麒阳哥真是个好人! 第48章 宝树生花 “父皇, 永淳愿意嫁。” 永淳公主一句话,便令在场众人皆惊。那柳贵妃面色红了又青,最后她轻哼一声, 别过脸去。王子则是露出了一张大笑脸,立刻迎上去, 道:“我就知道你愿意嫁给我。” “我虽然愿意嫁, 但我好歹是一国公主, 不可让你随随便便就娶了去。”永淳一提裙摆,自楚帝身后的插屏走出, 娇柔的脸蛋上显露出一分傲色来,“你要想娶我, 先得办到我所说的事。” 她的语气绵软轻巧,似一阵柳絮。阿金朵王子虽不太精于汉话, 可却极喜欢听她说话。勿论她是骂自己“傻子”,还是嘀嘀咕咕地教训人, 说话的嗓音都似小鸟儿似的, 挠人心窝。 “这园子里有一棵树。我呢,想要在明天瞧见这树上百花齐放。”永淳裙角一曳, 转向侧面, 纤纤玉指指向园里的一棵大树。但见那树木足有合抱那么粗, 枝干参天;因着现下是冬日,这树上光秃秃的, 只余满目粗糙。 要树木在冬日开满花? 又不是梅树, 也不是开梅的时节, 这又如何办到呢?简直是天方夜谭。 楚帝听了,不悦地蹙眉,喝道:“永淳!家国大事,容不得你玩笑!王子身份尊贵,你不可戏弄于他,还不快快向王子道歉?” 若是这王子的心眼小一些,认定了永淳是在戏耍他,那可就麻烦了。 “这才不是玩笑!”永淳却道。她瞥向阿金朵,娇声道,“你不是说,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也不必来娶我了。” 这如同胡搅蛮缠一般的话,令楚帝愈发不豫了。他正想开口呵斥永淳,却听见阿金朵王子道:“我答应你!” 阿金朵王子丝毫没有被戏弄的不悦,甚至满面都是跃跃欲试之色。瞧见他这副模样,楚帝的内心忽然有了一道想法:若是这王子当真对永淳有意,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想到此处,楚帝便道:“王子也瞧见了,朕这女儿一向娇纵,爱戏弄人。王子要是娶了她,恐怕得忍受她这一身毛病。若是王子不嫌弃,那便按照永淳所言来做。” 柳贵妃听了,心有不甘,小声道:“陛下,永淳到底是一国公主,您如何舍得她远嫁?依臣妾之见,将那沈家的小姐嫁出去,才是上上之选。” 沈皇后耳朵尖,立即听见了柳贵妃的话,她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贵妃,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永淳与王子郎情妾意,又极为匹配,你这样急巴巴地拆散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还是说,你对陛下的话有所疑议?” 沈皇后轻巧的一番话,就吧柳贵妃给堵住了。柳贵妃扯着袖角儿,勉强道:“妹妹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但终究是有几分不甘,只得远远地瞪了一眼席上的沈兰池。 永淳自愿和亲,这求亲一事便算是有了眉目,也不用沈兰池烦忧了。待饯别宴罢后,几位朝臣便各自散去,花园里也渐渐安静下来。 沈辛固行至宫门前,将赏钱递给领路宫人。马车已牵来了,可沈辛固却并没有上车,只是寒着一张脸,久久立在夜色中,风吹得他斗篷猎猎作响。 “爹,夜里风大,还是早些回家吧。”沈兰池低声道。 “如今我与你二伯分了家,那柳家便不安分起来。柳妃有心针对你,这次一计不成,恐怕还会再生一计。”沈辛固望向自己的女儿,面上毫无柔缓之色,声音极沉,“若是要一劳永逸,恐怕得你嫁人才行。” 沈兰池闻言,心底亦是微微一叹。 她也想早日嫁给心上那人,堂堂正正地做他的妻。可家中事未毕,她又如何能走?若是嫁去了镇南王府,她便是陆氏的亲眷,次之才是沈家的女儿。一介出嫁女,是断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能护着娘家的。 不仅如此,那镇南王府命中也有一劫,容不得她乱来。镇南王手握重兵,要是让世子娶了如今的安国公府女儿,那必然会引来陛下猜忌。于镇南王府而言,无异于自毁长城。陆麒阳当了这么多年的纨绔,可不能因着她的任性而输掉一切。 “爹,哥哥不曾娶妻,哪能轮得到女儿?”沈兰池替父亲撩起马车车帘,笑道,“更何况,我还想在爹娘身边多多尽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柳妃有什么阴谋诡计,兰儿统统不放在眼里。” 见沈兰池如此豁达,沈辛固眉宇微松。他摇了摇头,敛去心底一分淡淡愧疚,上了马车。 因为他的优柔寡断,这个本该在掌心被宠着长大的女儿,吃了不少的苦头。如今他下定决心与弟弟分家,日后定会一改前错,好好护着自家妻儿。 *** 次日,宫中便传来消息,说那阿金朵王子果真依照永淳公主所说,令那连片叶子都不曾有的树木开满了花朵。这等奇闻异事本就惹人好奇,永淳公主又有心炫耀,特意请了许多贵女入宫,因而,冬日的御花园中一时挤挤挨挨,涌来无数宫妃命妇、千金小姐。 永淳心里得意,想要炫耀一番,请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季飞霞、陆知宁、柳如嫣、沈兰池,她都不愿放过,死死巴着,一定要叫她们入宫来瞧这冬日开花的树。 沈兰池依言入了宫,可到了御花园里,却见得里头站满了人。陛下那满宫的妃嫔,无论得宠不得宠的,全部都来了此处;宫里外的郡王、王妃,也都纷纷赶来一观。整座御花园人声鼎沸,竟比白日的西市还要热闹上几分。 眼看着花园里人头攒动,翠雀金钗层层叠叠,沈兰池悄然止了步。 那么多人,她可挤不进去,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可她到底有些好奇那株树木长得什么模样,心底不由有几分遗憾,只得站在远处的亭子里,微带落寞地瞧着那处挤挤挨挨的人群。 就在此时,沈兰池听到了一道温润声音。 “沈小姐,你不去瞧瞧那般伽罗人种下的树?” 沈兰池抬头,却见得不远处立着陆子响。他穿着身天青色锦袍,腰系玉带,通身皆是天家贵气。 发现沈兰池望向自己,陆子响便扬唇一笑,慢悠悠道,“听闻那般伽罗人为了求娶永淳,于一夜之间耗费无数珍宝。正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男子能有这般心意,实属难得。” 他生的俊美如玉,既有男子英挺气概,又不失文质温雅。便是放在诸多容貌出众的陆氏子弟里,亦是最熠熠如星的那一个。 可这么俊美的二殿下,在沈兰池眼里却算不得什么。她一见着陆子响,脑海里就警觉地响起了一句话:柳贵妃看她不顺眼,还等着对付她呢。要是现在再惹上二殿下,那可不妙。 这样想着,沈兰池便起了身,朝亭外走去,道:“兰池挤不进人群去,便也不打算凑这个热闹,这就要出宫回家去了。” “你这样早早地走了,永淳岂不是会失望?”陆子响轻笑了一声,温和道,“沈小姐还是去看一看罢。大不了,我带沈小姐一道去。” 陆子响刚说罢,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微疑声音。 “二……二殿下?” 陆子响循着声,一转身,却看见亭外站着季飞霞。 在国宴上,陆子响阴差阳错与季飞霞定下了亲事。只不过,楚帝这两日才与季飞霞之父议及此事,还不曾在群臣面前宣布过他二人的婚事。以是,除了季飞霞与陆子响,此处竟再无第二人知晓这事。 这也是国宴后,季飞霞第二次见到陆子响。 在那之前,她与二殿下从未说过话,只是听旁人道,二殿下惊才绝艳、文武双全,极得陛下厚爱。如今,这样的二殿下却成了她未来的夫婿,她多多少少有几分小女儿的娇涩。 季飞霞心道,从前的自己虽对二殿下并无情愫;但二殿下是这样好的人,她也定然会在日后对他心生恋慕。 “二殿下也来看永淳公主的宝树么?”季飞霞微攥袖角,柔声问道。 “是。”见季飞霞来了,陆子响便移了目光,声音愈发温柔。 趁着这个时机,沈兰池连忙起身,匆匆告退,去了御花园的别处。 她走得快,陆子响再回头时,却只能看到她的一道远远背影了。想到沈兰池方才坐在亭中时的娴静风姿,陆子响微露笑意,目光柔和。 “殿下是在笑什么呢?”季飞霞仰起头来,鼓起勇气,问道。 “我是在想,如今这宫中恰有一人,合我心意。兴许在别人眼里,算不得绝色美人。可在我眼中,却是国色天香。”陆子响微阖了眼眸,叹道,“只可惜近在咫尺,却如隔水月,碰不见也摸不着。” 季飞霞的面孔悄然一红,飞速地低下了头去。 沈兰池离得远了,花园之中的喧闹声渐渐散去。她想,既然那些郡王、命妇都在这宫里凑热闹,陆麒阳这等闲人,没道理不来。于是,她便索性四处张望起来,想要寻找到陆麒阳的身影。 好不容易,她才找到了陆麒阳。 可世子爷所在的地方,却不是那么的对劲——他坐在一棵大树的低枝上,双腿一摇一晃的,正远远眺望着人群最繁拥处。 “世子,宫中规矩森严,你这样爬到树上去,也不怕被人教训?”沈兰池仰起头,朝着树上喊道,“当心一会儿王爷过来了,又要罚你提水桶。” 陆麒阳听见她嗓音,低垂了眸光。见枝丫间露出她白皙如玉的面庞,他便扬眉轻快一笑,道:“爬到上边来,就能将那傻大个的树给看的一清二楚。你要不要上来?” 沈兰池虽口中嚷着“被人教训”之类的话,可她却也是想看那棵树的。于是,她撩了袖口,对陆麒阳道:“我一个人爬不上去,你不下来帮帮我?” 闻言,世子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小麻烦鬼”,便直直从树枝上跳了下来。待站稳后,他拍拍手,蹲下身子,对沈兰池道:“我抱你上去。” 他自幼习武,一身力气,毫不费力地就托起了沈兰池。 沈兰池扒着树干,蹬了一会儿脚,才七手八脚地爬了上去,坐稳了身子。陆麒阳怕她摔下来,便只是站在树枝下,伸手推扶住她的腰。 女子的罗裙垂落下来,色泽轻俏,如春日的花朵。他仰起头,便看到沈兰池眺望着远处的侧颜。她额间有一缕细碎鸦发,挠着眉心肌肤;细长眼睫一扇一合,如一柄扑萤小扇。 “好看么?”陆麒阳问道。 沈兰池目不转睛,道:“好看。” 那人群最深处,是一棵足有合抱粗的大树。树上缀满了各色宝石,形如花朵,绮丽多姿。日头一高,那满枝珍宝便熠熠生辉,一如佛前宝台,令人叹为观止。 “这可要花费好大一笔钱,那般伽罗国的傻大个也真是舍得。”陆麒阳轻嗤一声,又道,“若是你也喜欢这样的树,待来日你嫁了我,我便也弄一棵来。” “瞎说什么呢?”沈兰池依旧望着那树,口中道,“我可不需要这样的东西。‘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听过这句话没?” 陆麒阳听了,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 阿金朵王子为永淳公主制作宝树的故事,一时在京中传为美谈。永淳出足了风头,便履行诺言,答应嫁给阿金朵王子,和亲般伽罗国。 她倒是嫁的爽快,可她的生母王惠妃却是十万个不愿意。 那般伽罗国地远人陌,又语言不通,永淳嫁过去,只怕是会吃尽苦头。纵是有王子疼爱着,可男人的疼爱又能值几个钱?王惠妃在陛下身旁待了这么久,早就清楚明了男人容易变心的本性,一点儿都不愿意永淳愣头青似地嫁给一个外邦人。 可国事当前,陛下有心与般伽罗国交好,自然是不会拂逆王子的意愿。眼看着和亲之事就要尘埃落定,王惠妃急得团团转,决定去求广信宫的柳贵妃开口帮忙。 她到了广信宫,却不曾见到柳贵妃,只见到了二殿下陆子响。王惠妃心想:这二殿下乃是柳贵妃的亲生子,求他与求那柳贵妃没甚么两样。于是,王惠妃便恳请陆子响帮忙,去陛下面前进言一番。 “我是万万舍不得永淳远嫁的。永淳也是二殿下的亲妹妹,想必二殿下也舍不得。”王惠妃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泪珠,哭道,“还望二殿下帮永淳多说两句。” 陆子响听了,安抚道:“惠妃娘娘不必着急,子响愿在父皇面前进言。只不过,父皇是否会采纳子响之言,这不好说。” 王惠妃擦净了眼泪,心底大石已落了一半:“二殿下如此受宠,陛下定然会考虑一二。有二殿下一言在此,我便放心了。” 说罢,王惠妃便离去了。 陆子响目送她离开,唇角温雅笑意渐渐散去,眸中墨色愈沉。 若是永淳不嫁,那嫁的人就会是沈兰池。 沈兰池不可能离开他的掌心。 所以…… 和亲之人,只能是永淳。 陆子响这样想罢,便去了楚帝的书房。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永淳和亲之事便如此敲定了下来,只等着过了年,楚国将公主送去。次日王惠妃再得知此事时,心痛难当。可到底木已成舟,她却是不能再说什么了。 般伽罗国的使臣在楚京游历过一番后,终于离开了这繁华的京城。 一桩事毕,沈兰池心头微定。 陆子响没有昏迷在床,也不会在之后轻易遇刺身亡。看来,她至少能好好地过了这个年关。如今冬色渐深,天气一日寒过一日;安国公府里头,已早早开始做起了过年的准备。冬季的厚衣也早已裁好,初雪一落,便可拿出来派上用场。 ……应该能顺畅地过了这个年,吧? 沈兰池想错了。 这日晨起,她便听见某处传来一阵嚷闹之声。 纵是冬日惫懒,她困意十足,也被这争执的声音闹得再睡不着,只能起身。待梳洗过后,她招来丫鬟,询问外头是出了何事。 碧玉与绿竹面面相觑,小声道:“是二夫人她又来闹了。这一回,竟将宗家那边的族长请了来,说是要让族长评理,论一论家业当由谁来继承,都闹到国公爷面前去了呢。” 沈兰池听了,微微惊诧。 他们安国公府这一支沈家,乃是分家中的分家;因数代前出了头,做了国公,这才成了整一族里举足轻重的大户。所谓“宗家”的那一支,现在也要仰仗着安国公府的鼻息过活。正是靠沈大老爷给的荫蔽,宗家才在在京城附近的青山镇上,做着头一等的大户人家。 肖氏为了争权夺势,竟然鼓动了宗家人来到京城,这可真是厉害极了。 虽然这一招算是“出其不意”,可沈兰池却觉得肖氏有些蠢了。那宗家的族长一家子,都是要靠着她爹沈大老爷吃饭的人,哪会和安国公府对着干?且嫡长子承家乃是天经地义,二伯又有什么可争的? “走,看看去。”沈兰池披了件斗篷,携着丫鬟,就朝祖父的寿松院去了。 到了寿松院,就见到肖氏一脸愤愤地站在院里,尖声争辩着什么。她身旁站着个五短身量的老头,微微发胖,乃是宗家的族长,沈庆。 没有见着沈辛殊,兴许这一回是肖氏瞒着他,自个儿偷偷摸摸来的。 “族长只怕是不知道!这沈辛固根本就不是沈家的嫡长子,也不是那吴夫人的亲生孩子!”肖氏大声嚷道,“只不过是记在正室夫人的名下,又哪能和真正的嫡子一个样儿?这安国公府,本就该由我家老爷来继承!” 沈庆本是个菩萨面孔,性子也是慢吞吞的,只会和稀泥。听到肖氏这样火冒三丈,沈庆便挤出一团和气笑脸来,道:“哎呀,二夫人,我也知道你日子过得紧巴,但是这事儿没头没尾的,还是不要乱说为好。” “什么没头没尾的?”肖氏瞪沈庆一眼,嚷道,“我可是特意将娘当年的房中陪嫁都找了来,亲自问了此事呢!做不得假!”说罢,她便推出了身旁一个鬓带霜色的妇人来。 肖氏口中的“娘”自然是沈瑞的夫人吴氏。只不过,吴氏早早过世,肖氏嫁进来的时候,上头已经没有婆母了。因而,这声“娘”喊的极是别扭。 “吵什么吵!”却见房门一开,沈辛固从里头大步跨出,喝道,“爹还在病中,弟妹就这样大吵大闹,像什么样子?” “这安国公府本来就该是我家老爷的家业,公爹将家业给了你这贱籍女之后,又算是什么事儿?”肖氏看到沈大老爷,完全忘了从前这位长兄待他们夫妇二人有多宽厚,满心满眼都是怒火,“今日我偏要替我家老爷讨个公道!” 竹儿成了废人,桐儿毁了容,如今他们这一房又被从安国公府分了出去。新仇旧恨,今日就一块算算! “公道?”沈大老爷冷笑一声,“今日二弟不在,我猜这是你自作主张,瞒着二弟偷偷摸摸前来。” “那又如何!”肖氏高声道,“总比你鸠占鹊巢要行的正、坐的端!” “你以为爹将家业给我,只是一时糊涂?”沈大老爷负手,冷眼打量着肖氏,“同是闺阁妇人,我夫人就比你聪明的多!当年爹替二弟定下这桩亲事,真真是失策。” 听沈大老爷如此嘲讽自己,肖氏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尖声道:“不是一时糊涂,又能是什么?你本就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庶出子,又怎能霸占这安国公府的家业!” “你进来,到爹床前来。”沈大老爷怒哼道,“你不是要问缘由?那我便在爹面前仔细与你说清楚。” 肖氏闻言,有些畏惧,却还是壮着胆子入了房间,到了沈瑞的病榻前。 帷帐里的沈瑞半支起身子,问道:“是老二家的来了?” “爹,是玉珠来了。”纵使心里头气急了,可在脾气难以捉摸的沈瑞面前,肖氏还是得做出一副乖顺的模样来。 “你想问我为何将这家业给了老大?”病榻上的沈瑞咳了咳,嘲道,“就怕你听了,回去便要与我那儿子和离。原本我是想替老二遮掩着,让你夫妻二人都畅畅快快过一辈子的,谁料你不要那安稳日子,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老头儿我也只能直说了。” “爹,你这是何意?”肖氏心底微微有些不安,“我家夫君再不济,也是您的亲生子,是那高夫人的嫡亲儿子呀!总比这烟花女子的孩子要来的身份高贵!” “说来,也是我的错。”沈瑞冷嗤了一声,道,“真正的固儿,原本已经被找到了。那年,眼看着就能将固儿接回家,与父母兄弟团圆,可我却按捺不住,将此事告诉了殊儿。……呵,这下好了,固儿是真的回不来了。” 沈瑞的几句话,却令肖氏陡然怔住了。 第49章 爵位之争 “那年, 眼看着就能将固儿接回家,与父母兄弟团圆,可我却按捺不住, 将此事告诉了殊儿。……呵,这下好了, 固儿是真的回不来了。” 病榻上的沈瑞, 缓缓说了这句话。 沈辛固心知, 父亲沈瑞口中的话并无作假,尽是实话。 他作为沈良来到安国公府的第五个年头, 外头传来消息,说是大少爷沈辛固找到了。吴夫人自然是欣喜若狂, 终日念叨着要早日将长子接回家来团圆。 沈家惹了不少江湖人,为防止江湖人寻仇, 找上流落在外的大少爷,沈瑞将这事藏得极好;可他终究却按捺不住, 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次子沈辛殊。沈辛殊没什么玩伴, 只有沈良这一介伴读在旁。有什么话,也是头一个与沈良分享, 因而, 沈良也知道了这事。 沈良虽对吴氏没什么好感, 可却是打心底替沈辛殊这个弟弟感到高兴的——沈辛殊从来都说“想要个长兄”,沈良身份卑贱, 算不得什么正经长兄;但那沈辛固, 却是他的一母兄弟, 乃是真真切切的长兄。若是沈辛固回来了,想必沈辛殊也不会如此寂寞了。 “若是大少爷真的回来了,想必夫人和老爷都会很高兴。”沈良对沈辛殊道。 “阿良高兴么?”沈辛殊问自己的伴读。 “自然是欢喜的。”沈良答道,“少爷能有自己的亲兄长在身旁,日后便不会孤独了。” “是么?”沈辛殊立在窗前,年少面孔上有一分少见的沉郁,“听闻我那亲大哥,就算是被卖去了其他地方,也是命好的很。如今他饱读诗书,正等着考取功名。” “那也是喜事呀!”沈良道。 “是啊。”少年沈辛殊望着窗外春景,淡淡道,“他若回来了,爹必然会将这国公府的家业交给他吧。” 沈良虽没有回答,可心底却说了声“自然”。 沈瑞只有三个儿子,他沈良身份卑微,是一辈子都见不得光的。在沈辛殊面前,沈良便如蜡烛台下的融脂似的,与沈辛殊有着天上地下之别,更不可能继承爵位。 如果沈辛固不回来,那这安国公府就是沈辛殊的。可饱读诗书的嫡长子回来了,那便不好说了。 那时的沈良,其实不太懂沈辛殊的言外之意。在沈良眼中,沈辛殊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无论安国公府是不是由沈辛殊来继承,这都已经足够了。 那时是春日,百花盛开。楚北冬日的融冰破了,江潮高泛。沈家派了一条船,去迎接大少爷回京。 谁料到,那条船却在江上遇到了一伙水寇,整艘船被洗劫一空,沈辛固也不知所踪。 寻寻觅觅一月有余,沈家人才在附近的城镇里寻到了沈辛固。他被水寇打了一顿,丢到了附近的城镇里。因为身上没钱,又一身伤病,沈辛固只得躺在破庙之中乞食为生。不巧的是,那年恰好疫病横发,沈辛固也染上了病。纵是找到了,可沈家人却一时不敢让他入京了。 沈辛固自幼颠沛,身子本就弱,这时疫又没有什么好方子能治,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人便没了。吴夫人听闻此噩耗,当即心疾发作,也匆匆地去了,膝下还留了个刚会记事的女儿。 沈瑞陡然遭遇两重打击,整个人便有些不对劲。从前贪爱的显耀门楣,在他眼里忽而变得轻飘飘的,再也不重要了。思来想去,沈瑞觉得那伙水寇罪该万死;以是,他发了狠,要将这水寇尽数剿灭。 最后,江上的水寇确确实实被他扫了个一干二净,可那水寇嘴里却吐出个惊天消息来——要他们这样干的,便是安国公府的二少爷沈辛殊。 沈辛殊倒也不是存心要沈辛固的命,只是叮嘱水寇装模作样地将沈辛固打一顿,不可伤及筋骨,再将他赶回从前养他的乡野去。 沈辛殊想的周到,甚至还着意准备了一袋银钱,方便沈辛固赶路之用。只是水寇凶恶,又不守信用,不仅将沈辛殊准备的银钱一并吞了,还把沈辛固打了个半死不活,以至于沈辛固行动不便,只能躺在破庙之中,又染上了瘟疫。 沈瑞得知此事,心下如何,自不必多说。 当年的下人们不知内情,只知道二少爷在中庭跪了整日整夜,都不曾起来。春寒尚未褪去,夜里天冷,沈辛殊险些跪坏了一双腿,都没能换来沈瑞的露面。 吴氏的白事办完后,沈家宗族便寻思着再为沈瑞找个续弦。只是沈瑞却像是豁然看开了一般,再也不想娶妻了,只说这京中利禄耽误事,他日定要出得京城去,做个自在人。 沈辛固病死的消息,宗族里的人并不知晓,还道大少爷不曾找回来。沈瑞索性将沈良唤了出来,说他便是刚刚找到的沈辛固,是沈瑞的亲生儿,日后会继承安国公府。 沈良乍一得知,惊诧非常。他自认身份卑微,不敢有所妄想,立即向沈瑞回绝此事。只是沈瑞却下定了决心,不可悔转。 “殊儿对我说,他并非是无情之人,他待你也是真情实意,将你当做亲大哥。他只不过是怕固儿回来了,挤占了你的位置,这才想要将固儿赶回去。”沈瑞冷笑一声,“既然他这么说了,我又怎好不顺着他的话来?若他是真心实意,就合该替你高兴!” 一时间,沈良无所适从。 他倒不是真的相信沈辛殊口中的言辞,反而更觉得他沈良不过是沈辛殊的一个借口。 饶是如此,那又如何?那少年救了他两回,也确实曾真真切切待他。 沈良啊沈良,当日你发过誓,若是出人头地,必然要好好回馈沈二少爷的恩情,如今恰是时候了。若是知恩不报,那便有愧为人了! 自此,沈良便改名做了沈辛固。沈瑞只对外人说,长子已被找了回来,便是这个面貌极是肖似自己的少年。恰好沈良也精于学业,与沈辛固那“饱读诗书”的名头对的上,族人皆无有质疑。 沈辛固本是个卑贱子,却忽然担起了这安国公府的前程,心底不可谓不惶恐。所思所想,仅剩下一句——他定然要回馈父亲之恩,令这安国公府更上一层;也亦要护好家人,照拂那有多番救命之恩的弟弟。 星移斗转,白驹过隙,已是近三十年匆匆过去。 沈瑞的病榻前,肖氏的身子颤个不停。 她原本是有备而来,只等着将沈辛固的低贱身份昭之于众,给自家老爷讨一个公道;却未曾料到,她竟从沈瑞口中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纵沈辛殊当年是无心杀人,可那真正的沈家大少爷,确确实实是被他害死的。有这么一桩事儿在,国公爷的心底又怎会毫无芥蒂?看来,这爵位是毫无希望了。 想到此处,肖氏的面色一阵灰败。 “原本一辈子都不会有人问及此事。我有心给他留个面子,也好让你夫妻二人过富贵顺遂的日子。谁料到他却贪心不足,终究是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沈瑞摇摇头,叹息一声,道,“老二家的,我也不好为这次子开脱什么,你若是想要和离,老头子也是答应的。” 肖玉珠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什么和离不和离的?这事儿哪有这么重? 高门大户,又有哪家不是尔虞我诈、你倾我轧的?她家老爷只不过是错在藏得不够深,让国公爷发现了端倪。若是他当年做的手脚利落,这爵位保不准就落在了自家头上! “夫妻一场,事儿又哪有爹说的那么重?”肖玉珠强笑道,“是玉珠糊涂了。” “回去吧。”沈瑞挥挥手,道,“如今你们分了家,也该少来这头闹了,平白无故叫京城人看了笑话。” 肖氏讪讪,只得虚着脚退出去了。外头站着几个人,沈庆、高夫人的陪房、沈兰池,皆在院子里头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肖氏一看到族长的眼神,就觉得脸上热烫的难堪,连忙抬脚朝外走去。为了说动沈庆来帮她壮声势,她可是花费了好大一笔钱财。可谁料到,竟落得这么一个结果! 想到和自家再无缘分的爵位,肖氏愈发痛惜了,仿佛身上被割掉了几块肉。 沈兰池见肖氏走了,便朝沈大老爷走去,问道:“爹,事儿解决了?怎么把她哄回去的?” 沈辛固见女儿正好奇地张望着房间里头,便道:“只是说了些旧事罢了。你二伯母也是个明事理的,这才回去了。” “什么旧事?” “小辈何须问得这么多?还不快快回去。”沈辛固催起了女儿。 沈兰池应了声喏,便转头往母亲那边去了。 天气已寒,宝荣院里没了春夏时的一派绿意,却依旧富贵流丽。地炉将厅室熏得一片暖适,一撩门帘,热气便从里头直直扑出来。沈大夫人正与陪房和管家媳妇坐在一道,手把手盘算着过年的事情。听见红雀说“小姐来了”,沈大夫人便收了纸笔,笑着转过身来。 “兰池来了?刚有些事儿想问你。” “什么事儿?” 沈大夫人抬手驱散了下人们,叫沈兰池来身旁坐:“宋家的那个姑娘,叫做宋瑜荣的,你与她处得如何?” 听到“宋瑜荣”这个名字,沈兰池陡然想起了这人的身份——宋延德与宋延礼的嫡亲妹妹,将门宋家的小姐,亦是前世她的大嫂,沈庭远的妻子。 沈兰池的心头登时警铃大作。 前世沈庭远依照父母之命,娶了宋瑜荣为妻。两人婚前从未说过话,婚后也只是一副平平淡淡模样,算不得恩爱。沈庭远爱舞文弄墨,于仕途上并无大志;而那宋瑜荣却是个要强的,总希望夫君能上进些。夫妻二人志趣不投,不太说得来话。 那时的沈兰池已快要嫁人了。她原本指望着自己出嫁后,宋瑜荣能变作半个女儿,继续体贴娘亲;可那宋瑜荣嫁过来后,却是一副郁郁模样,终日里都拉长着脸,更别提体贴沈大夫人了,与沈兰池所想得相差甚远。 宋瑜荣和沈庭远,也许本就不适合强凑作夫妻。 更何况,宋家在军中极有威望,也不适合与如今的沈家结为姻亲。 “那宋姑娘我是见过的,她总说着要嫁个能济天下、存八方的好男儿呢。”沈兰池答道,“也不知道京中有几个人能合上她这要求?” 沈大夫人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自己在各路宴会上打听到的,也是这样的消息。勿论那宋夫人将自己的女儿吹得如何天花乱坠、贞静贤淑,沈大夫人都心存一分疑虑。 这宋家虽门庭登对,可要是嫁过来的人不合庭远的心意,那就得不偿失了。 “怎么,娘是要替兰儿找个嫂子么?”沈兰池扯了扯母亲的袖口,问道。 “闺中女儿,倒还管起长兄的婚嫁之事来了?”沈大夫人轻点一下她额头,笑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你哥哥不娶到媳妇儿,哪能轮到的你嫁人?可偏偏你哥是个不懂事的,每回叫他相看人,他都给回绝了,真不怕他的亲妹子熬成了老姑娘。” 沈兰池听了,心里又咯噔了一声。 能不回绝吗!当然得回绝了!他哥心上那人,可是谁也说不得的存在啊! “你娘我总想着,是不是庭远这小子有心上人了?可若是有了,怎么不老老实实和娘说呢?”沈大夫人叹了口气,疑惑道,“除了柳家那几个,这满京城的姑娘,我们庭远还不是想娶谁,就娶谁?那柳家的姑娘就算了,各个都不是好东西。” 沈兰池:…… 亲娘喂,您这嘴是不是开过光的? 要想让她哥娶上老婆,看来还要努力一阵子…… 前路艰难呐。 沈大夫人倒没想那么多,还在继续絮絮叨叨:“要是你哥一直娶不上媳妇,你也不能嫁,那镇南王府的世子爷跑了该怎么办?这么好的一个男人,保不准京城里就有人盯着呢。” 沈兰池心底微微一震,为自家娘亲的耿直给惊到了。 春天时候,还在教训她“不要戏弄世子爷”的娘,现在已经把陆麒阳当成准女婿来看待了,这前后差别不可谓是不大。 提到婚嫁之事,沈兰池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娘,有一件事,女儿想要请娘亲帮忙。”沈兰池道,“那二房的庶女沈苒,帮过女儿几回。我想她在二伯母手底下讨生活也不容易,可否请娘亲伸手帮个忙,让她稍稍嫁的好一些?” 沈苒毕竟人在二房那儿,沈大夫人也不便将手伸到二房去。但若请大房出面,多少能让沈苒嫁得好一些,也算是跳出了二房这个火坑。这对大房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也恰好偿还了沈苒救过沈兰池的恩情。 “能是能,不过她还小,怎么算也要再等个一两年,才轮到她嫁人。”沈大夫人也记得沈苒帮过兰池的事儿,爽快地答应了。 沈兰池与母亲又说了一番话,这才出了宝荣居。 她仔细一盘算,发觉陆麒阳的生辰快到了,正正好好是年关前十五日的时候。前世,她给陆麒阳送了一坛好酒,那坛酒是春日就备下的,现在还搁在库房里头。可这一世,要是再把这坛酒拿来送人…… 多少觉得自己有点不用心了。 前世的生辰,与今生的生辰,那可是两件不同的事儿;要是都拿同一样礼物来搪塞,她有些过意不去。 也不知道那家伙还想要些什么呢? 不如亲自去问问他吧。 *** 楚京城外的军营,乃是京畿卫兵平日驻扎之地。放眼望去,便见得营房高耸、铁甲森然,一众士兵,皆是秩序井严。 京畿都司的营房里,忽然传出一声粗野的大喝来。 “放你娘的屁!” 众兵士皆目光一凛,默不作声,心知这是那镇南王陆显仁又来这里了。 镇南王手拥众兵,可是这京畿卫却并不归他,而在宋家下辖。只不过,镇南王家有个难管的儿子;为了让儿子长进,镇南王常常把他送来这头磨砺一番。 这镇南王府的世子爷,那可是金娇玉贵的皇室子弟;到了宋延德这里,谁又岂敢真的磋磨他?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装模作样地让陆麒阳跟着学些东西。 从前陆麒阳能逃就逃,宋延德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当做没看到。好在近来世子爷脾性有所好转,倒是常常往军营这头跑。 饶是如此,可镇南王仍是不满意,逮着世子就是一顿教训,譬如现在。 营房里,镇南王一张凶面绷得老紧,眼珠子死死瞧着自己面前的陆麒阳,喝道:“你能有多大事?就你这整天游手好闲的样子,能干什么好事!叫你学,你不肯学,背点儿书,还不如对头那五岁的小娃娃!买点儿别人不要的东西,倒是手脚大方!” 见镇南王发怒,宋延德连忙上去和稀泥,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世子爷近来上进了许多,那些军书都是看的进去的,行军布阵也能答上来些。” 宋延德看着面前这对父子,有些头疼。 他二弟宋延礼在二殿下陆子响身旁做事,那二殿下也不知是在想什么,竟说定要招揽这镇南王府;他自己也受了父亲叮嘱,必须得好好招待这对父子。 陆麒阳就算了,不过是介纨绔;可这镇南王一发起怒来,却是折磨得很。 陆麒阳在父亲面前受训,有些灰头土脸。他小声辩驳道:“什么‘别人不要的东西’?那可都是些宝贝。日后卖了,那是定然能发大财的。” “发大财?你老子我缺钱?” “也没说一定要卖啊!我这不是打算送人吗?” “送谁?”镇南王冷哼一声,“送你那群游手好闲的狐朋狗友?” 陆麒阳眼珠微转,轻声道:“隔壁那个谁谁谁……” 镇南王愣了一下,立即想起上次来自家的那个漂亮姑娘了。下一瞬,原本暴怒无比的镇南王,面上忽然雨过天晴,春暖花开。 “送人啊?!好啊!”镇南王搓搓手,兴奋道,“送的对!妙啊!” 陆麒阳轻舒了一口气。 他这个爹,真是不好搪塞。 就算是活了两辈子,到父亲的面前,还是讨不得好处。 就在此时,镇南王方才还笑呵呵的面孔又瞬间改了面色,口中喝道:“不成!差点给你诓了!你今日又想偷偷摸摸溜走,你宋大哥都告诉我了!此事不得不罚!”说罢,镇南王站了起来,一指外头的方向,道,“你给我去搬粮草去!” 一旁的宋延德听了,连忙道:“那搬粮草有骡子就够了,天寒地冻,何必世子爷亲自去?王爷息息怒。” “就是要这小兔崽子亲自去!”镇南王道,“今日,除非神仙来救他,否则我绝不会轻饶了这小兔崽子!” 镇南王方说罢,营房的帘帐就被撩了起来,一道轻柔女声自外传来。 “世子爷在么?” 镇南王抬起头,却见得那帘帐下站了个艳丽佳人,披着件滚细边织花底的斗篷,撩起帘帐的手指葱白如玉,细嫩可爱。外头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细细的雪粒子落于她乌黑发心与双肩上,正悄然融为一团深色。 瞧见镇南王也在,她露出轻诧之色,菱唇微启,问道:“王爷也在?”声音袅袅娜娜的,极是动人。 镇南王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再瞧瞧一旁的陆麒阳,镇南王心道不妙。 今日,除非神仙来救这小兔崽子,否则他决不轻饶。 现在,神仙来了! 第50章 柳二公子 沈兰池向镇南王行了礼, 再起身时,却发现王爷的脸上带着好大一团笑。平日里凶恶铁血的人,因着这个笑, 竟变得有些傻憨憨的。 沈兰池忽而想到,陆麒阳在旁人面前总是笑得轻佻, 到她这里, 反而会露出傻气耿直的笑容了。原来这份不小心会流露出的耿直傻气, 还是祖传的啊。 “沈家丫头,你来这军营里做什么?咱们这儿都是浑身脏兮兮的大老爷们, 你一个小闺女,怕是会嫌弃我们。”镇南王笑呵呵道。 “什……什么浑身脏兮兮的大老爷们……”陆麒阳嘀咕道, “我干净得很呢。” 镇南王闻言,怒瞪一眼陆麒阳, 喝道:“你就是浑身脏兮兮!”说罢,又转向沈兰池, 脸上和变戏法似的, 重绽开了笑容,“沈家丫头, 你不要见外!” “我思忖着, 世子爷的生辰就要到了, 我又打不定主意,不知道送世子什么礼物好。所以, 才想来这儿问问世子。也不知道他想要些什么?”沈兰池抿唇, 柔声道。 她确实有些猜不透陆麒阳。 她总觉得陆麒阳和她一样, 也重生了。可每每她试探,陆麒阳却都能避过她的试探去;端倪虽有,却总是得不到证实,恼人得很。 “礼物呀?他什么都喜欢的!”镇南王一巴掌拍在陆麒阳后背上,硬生生推着儿子向前走了几步,“你尽管送,只要是你送的,他什么都喜欢!” 陆麒阳被拍得脊背一震,小声嘟囔道:“爹,人家这是给我过生辰,不是给你。你瞎搅和什么呢?” 一听到陆麒阳反驳,镇南王陡然暴怒。他提高了音调,喝道:“小兔崽子,怎么跟你老子说话的呢?‘瞎搅和’?什么叫瞎搅和!”末了,又压低声音,凑到陆麒阳耳边,轻悄悄道,“你不知道,你老子我当年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号称楚京第一贵公子,这才把你娘娶过了门!” 陆麒阳微抖了下肩膀,有几分恶寒。 顿了顿,镇南王扯上了宋延德,直直往营房外走去,口中道:“你俩好好商讨商讨,我和延德去外头,搬……搬……搬粮草!” 营房帘帐一落,镇南王的身影便不见了。 陆麒阳轻舒了一口气,小声嘟囔道:“真是难缠。还什么‘楚京第一贵公子呢’,尽给自己脸上贴金。” “我倒是觉得,王爷是个性情中人。”沈兰池说。 “‘性情中人’?他打我的时候,可不见得是‘性情中人’了。我身上这么多旧伤,你都不心疼我一下。”陆麒阳道。 “我……我心疼呀。”沈兰池用手指绕着发尾,道,“可是要不是王爷对你严苛,你哪能学成一身武艺呢?早就泯然于众纨绔,当真变做个游手好闲之徒了。” 她说罢,安静了一会儿,重提起了正题:“世子爷,你想要什么生辰贺礼?” 年轻的世子偷偷瞧她一眼,飞速收回了目光。没一会儿,又偷眼瞧她。如是偷偷摸摸数回,沈兰池笑了起来,道:“陆麒阳,你有什么想要的,就和你兰姐姐直说,别和个小老鼠似的在那儿偷偷看我。” “那我说了?”陆麒阳一正衣襟,做出副正经模样来,“我就怕我要的东西太难得,你听了,却找不到,最后恼羞成怒,要来打我。” “这世间还有我找不到的宝贝?”沈兰池秀眉一挑,颇有几分不服,“除了陛下的头发,还有什么宝贝是我拿不到的?总不至于,你要的生辰贺礼便是陛下的头发,好放到灯盏里去烧吧。” 听她提起自己少时诓骗人的话,陆麒阳有几分讪讪。 “那我说了。”他咳了咳,正儿八经道,“我要的这样东西呢,天上地下,仅此一件。放眼楚京,无有能比肩者;乃是姬侯传国之宝,足令花中君子缺一人,又尽泛嵇康之藻。你找不找的到?” 沈兰池懵了。 什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 听见“姬侯传国之宝”这个名头,她就吓了一跳。陆麒阳平时爱搜罗些前朝宝贝,这她知道;可她以为,那不过是陆麒阳拿来撑起纨绔牌面的手段罢了。谁料他竟真的要什么“姬侯的传世宝”,这可叫她上哪儿找去? “花中君子缺一人”倒是好说,那必然和梅兰竹菊沾亲带故。她的名字就是兰,兴许这家伙是想要盆兰花养在家里头,以“睹物思人”? 陆麒阳见她犯难,便笑得止不住声。东倒西歪地笑了一阵子后,他道:“你回去之后,仔细思索一下。我生辰的时候,就要这件礼物,其他的统统不要。就是你拿来了,我也要丢出去。” 沈兰池无法,只得应了句“好”。 她走出营房的时候,发现镇南王还苦苦守在外头。天寒地冻,雪又下得大了,可王爷却如同一樽望夫石似地站在雪地里,肩膀和头顶都积了好大一团雪。 “哟!这就走了?”见沈兰池出来,镇南王搓搓手,呵一口白气,笑道,“让小兔崽……让我家麒阳送送你。你就带着几个丫鬟过来,路上遇到登徒子怎么办?” 镇南王盛情难却,沈兰池只得从命。 沈兰池是坐马车来的,陆麒阳便牵了自己的马,在旁跟着。出了军营,便见得满原皆是纷纷吹落的细雪。这一忽儿的功夫,大地上已覆了浅浅一层白。若这雪下上一夜,想来明早便能有一派银装素裹的佳景。 沈兰池撩起了窗帐,打量着外面。 不经意间,便看见陆麒阳的侧颜。他褪去了方才笑闹时的不正经,墨黑的眸子盛着认真之意。腰上的佩剑也沾了雪,像是落了飘飘扬扬的柳絮。 发觉沈兰池在打量自己,陆麒阳撇过头,问:“看什么?” “看你。”她绽出个轻浅的笑,答得爽快,“你不知道本姑娘喜欢看美人?瞧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就多看两眼咯。” “……小心冻着。”陆麒阳伸了手来,一把揪下了窗帐,盖得死紧,不让她再撩起。 沈兰池明显不甘心,又想要打起窗帐来。里外两人同时用力,险些让窗帐被扯裂了。只可惜沈兰池的力气比陆麒阳小太多,最后只得放了手。 见那窗帐后终于没了动静,陆麒阳松了口气,耳朵根子微微红了起来。 入了京城,四下里便热闹起来。城外的大道上尚有积雪,可这城里的道上人踩马踏,稍有一丁儿雪便被踩化了,很快变成黑漆漆一团脏污。 行了一段路,沈兰池忽听到马车外陆麒阳的声音:“沈公子?你这是……又在幽会呐?” 陡然听到“沈公子”和“幽会”,沈兰池心底一凛,立刻浮现出不好的预感来。她一撩车帘,探出身去——果不其然,路边的茶摊子上,正坐着沈庭远与柳如嫣。 不过,这回的柳如嫣,还是老老实实向现实低了头,拿了顶垂纱斗笠遮着自己的容貌。 沈庭远坐在长凳上,原本一双手正替柳如嫣斟着茶水。见到忽然冒出的陆麒阳,沈庭远立刻放下了茶壶,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世子,我……我不过是,吃茶……”他小声道。 再抬头时,却看到马车里还探出了沈兰池的脑袋,沈庭远大吃一惊,立刻改了结结巴巴和嗫嚅难言的样子,站了起来,道:“妹妹?!你怎么又和世子在一块儿?你还不曾定下人家,要是让旁人瞧见了,那可如何是好……” 这几句话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未有丝毫阻塞。 陆麒阳听了,“啧”了一声,道:“大舅子,你这话说的,也不心虚?” “什么……什么‘大舅子’!”沈庭远急了,道,“世子,你都不曾娶到我妹妹,岂可张口闭口地乱说?这又如何是君子之行!” 两人正吵着,街市对头忽然行过来一个年轻公子。 这公子玉冠锦带,披一件轻裘大氅,一张面孔生得风流俊俏。明明是下着雪的冬日,非要在手中持一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时而“哗”的收拢,时而“哗”的展开。 沈兰池认识他,他是柳如嫣的嫡亲二哥,唤作柳文。 这柳文可是个不好对付的人,要是让他瞧见沈庭远和柳如嫣在这儿闲逛,那可就麻烦了。 “别、别争了!”沈兰池立刻拽住自己兄长的衣带,将他往马车里推,“我瞧见柳家二公子过来了。你若是还想给柳三小姐留份清净,就赶紧去马车里给我藏好!” 谈话间,那柳愈果真看到了柳如嫣的身影,嚷道:“这身衣服怎么有些眼熟?这不是我家那个心比天高的小妹嘛?在这儿等谁呢?” 说罢,他摇着折扇,缓步入了茶棚。 一侧眼,柳文便瞧见了站在马车前的沈兰池。他一眯眼,手里的扇子隔空对兰池点了一下,口中道:“哟,沈家的丫头。怎么?你来找我家妹妹麻烦?” 柳如嫣将垂纱撩到斗笠上,连忙道:“二哥想错了。今日我只是出来和沈二小姐喝茶罢了。” “如嫣,你可不用藏着。”柳文拿扇子一比,语气里透着一丝傲意。他拿眼角瞧着沈兰池,道,“这沈家的人,都不是好东西。我听如画她们几个说过,这沈兰池尤其是个带刺的,只会找人麻烦。” 沈兰池:…… 柳二公子,你的情报该更新一下了,那都是五百年前孙悟空没出世前的旧闻了。 柳文自然不知道沈兰池在腹谤他些什么,仍自顾自对柳如嫣说个不停:“别说这沈兰池欺负了你,就算是我在街上见了沈家人,我都会觉得京城里闷了不少,难受得紧!” 他这样嘲讽,沈兰池有些憋不住了。她一挑眉,道:“咱们沈家上下那么多口人,竟然没能让柳二公子憋死,真是可惜。” “你!”柳文被她刺了一下,顿时显出恼怒神色来。他静了一会儿,收起了折扇,道,“好。这京城里,也就你沈家人敢与我柳文作对。”说罢,他转向柳如嫣,喝道,“如嫣,以后不准和这个沈家的臭丫头来往,知道吗?” 柳如嫣却不大理他,只托着面颊,没好声道:“二哥,你还管教起我来了?先把你身上那堆风流账给收一收。” 柳文出身富贵,在家中行二,向来享尊处优。柳文上头还有个才华横溢的长兄继承家业,他肩上便没什么重担,因此也染了些游手好闲的毛病。不过,他胆子小,也怕爹娘兄长教训,做坏事不敢做大,只敢做些逛窑子之流的事儿,出些口头痛快。与沈庭竹这类真纨绔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柳文自己平日不用功,在爹娘家人面前便有些心虚,柳如嫣对他也没有对长兄柳愈那般的尊敬。此刻,在沈家人面前被亲妹妹教训了,柳文顿觉得有些丢脸,满腔都是无名火,想要找个地儿发泄。 他眼珠一转,瞥见自己衣摆上沾了些泥点子,立刻道:“沈家的臭丫头,你刚才这一脚,把泥巴都溅到我衣服上来了。你可知道本少爷的衣服是多少银钱一匹的布裁制成的?你赔得起么?” 他刚做出凶恶神态,就听到旁边柳如嫣的声音:“二哥,你醒醒罢,沈家还赔不起你一匹布?” 柳文懵了一下,逞强道:“怎么可能赔得起!我的衣服有多贵,如嫣,你,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罢,刘文望向沈兰池,嘿嘿笑道,“她若赔不起,便得拿她的人来偿。” “如嫣赔你,还不成么?”柳如嫣道,“今日沈二小姐是我的客人,你这样为难人家,叫妹妹怎么做人?” “罢了,罢了。”沈兰池道,“只不过是一件衣服。我与柳二公子礼尚往来,不就成了?” 柳文一听,道:“你这是要赔我银钱,还是把你的人赔给我呐?” “柳二公子不曾听清楚么?我说的可是‘礼尚往来’。”说罢,沈兰池一抬脚,竟生生让绣鞋踩入了一摊污水里,将自己的衣摆也溅上了脏污。不过,她的衣服倒不名贵,她一点儿都不心疼。 “瞧着了吗?这是柳二公子干的好事。”沈兰池指一下衣服上的泥点子,慢悠悠道,“柳二公子知道我这衣服要多少钱吗?京城贵女,可只有我一人穿这件其貌不扬的衣服。这代表什么,总不需要我说了吧。” 她没瞎说啊,京中贵女里,确实只有她一个人穿的这么朴素。 柳文懵了一下,道:“你!你骗人!这分明是你自己干的好事!” “柳二公子这是想翻脸不认了?”沈兰池道,“若你说我这泥点子,是自己干的好事。那柳二公子衣摆上的,想来也是公子你自己干的好事吧!” “你……你……”柳文闹了个大红脸,末了,带着瘆人微笑,哗得展开了折扇,一边摇,一边道,“牙尖嘴利,不给人好处。好一个沈兰池,信不信我告诉我大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旁的柳如嫣叹了口气,道:“都多大的人了,还兴这一套,也不怕给大哥丢脸。” 柳文又懵了。 这回,他声音里有些委屈了,他粗着脖上青筋,嚷道:“不成,今日这沈家的死丫头,别想全须全尾地走!娘不都说了,沈家人没一个是好东西,个个都是满肚子坏水。之前推如嫣下水的,可不就是沈家的小姐?是不是这个臭丫头?!” 说罢,他就要上来拽沈兰池的袖口。 只是,他快要碰到沈兰池时,却忽然被人紧紧扣住了手握。那握住柳文的人力道极大,逼得柳文进退不得,脸涨成了猪肝色。 柳文一抬头,却看到沈兰池面前横了个身量挺拔的年轻男子。他紧抿着唇,面无表情,凤眸微挑,里头盛着的冷意真是叫人心慌。 原是一直在旁旁观的陆麒阳,伸手挡住了柳文。 柳文当然认识陆麒阳——在京城终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谁又不认识陆麒阳呢?在那赌坊里赢了陆麒阳,又或者是竞价时输给了陆麒阳,那可是最常有的事儿了。 “松……松手!”柳文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疼死我了!” 陆麒阳却不肯松,反而扯着他,将他带得更远了一些,口中道:“对女子动手动脚,这可并非君子之行。” “君、君子之行?”柳文疼得龇牙咧嘴,嚷道,“世子爷,你也好意思和我说‘君子之行’?” 这陆麒阳可是最不君子的那一位爷了! “哦?柳公子的意思是,小爷我不够君子?”陆麒阳的手一松,脸上浮出一个笑来,“那好,我今日就做个‘君子’。柳二公子,你且低头,看看小爷衣摆上的是什么?” 柳文闻言,低下头去,就看到世子爷那滚了金线的衣摆上,也有一圈泥点子。 柳文的心底陡然有了不妙的预感。 “这可是柳二公子你干的好事。”陆麒阳嗤笑,道,“小爷的衣服,你赔的起吗?” 你赔的起吗? 赔的起吗? 起吗? 吗? 柳文好似当头被棒槌敲了一下,登时僵了身子。 这镇南王家的世子,向来阔绰,动不动就一掷千金,那可是真真正正的天字第一号纨绔子弟。他的衣服,自己怎么赔的起?要是闹到大哥面前,那保不准又要被教训…… 想到大哥柳愈,柳文登时提心吊带起来。 就在此时,几人忽然听到了一道沉稳嗓音。 “二弟,你又在为难旁人?” 沈兰池抬头一瞧,却见得茶棚外停了一匹骏马,马上骑了个青袍玉冠的年轻男子。 雪已停了,他身上并无染雪。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冬日寒风所致,他的面颊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再兼之他面庞本就瘦削,整个人便如一杆羸竹一般,好似雪一大,就会压折他。 是柳家的大少爷,柳愈。 柳文一见到柳愈,便陡然站直,陪着笑脸,道:“哪儿的话?大哥。我这不是……这不是,和如嫣出来喝茶么?” 沈兰池可不想放过让柳文倒霉的机会,立刻悠悠道:“柳二公子自己弄脏了衣摆,正扯着本姑娘当冤大头,要我把人赔给他做抵呢。” 柳愈闻言,眉心微蹙。 他松了缰绳,翻下马来。一旁随侍连忙上前,解去他身上白裘外氅。 “家弟无礼,多有冒犯,还望沈姑娘包涵。”柳愈下了马,抱拳一躬,道,“改日,愈遣人将赔礼送至安国公府上,还望沈姑娘不计家弟之过。” 话还未毕,他微微咳了一声。 沈兰池听见他咳嗽,便道:“算了,不过是闹着玩。柳二公子以后少找我麻烦,也就是了。今日被柳二公子打搅了心情,我也不想喝茶了,这就走了。” 说罢,她便上了马车,让车夫赶路。 陆麒阳见状,也上了马。 走出一段路后,陆麒阳回头,望见那柳愈立在檐下,似乎要与满地雪色融作一片了。 *** 马车里,沈庭远讪讪的,对沈兰池道:“妹妹,今日谢过你了。” 想到那柳家张口闭口说沈家“没一个是好东西”,沈庭远便是一阵默然。许久后,他望向窗外,叹道:“若我不是沈家人,她也不是柳家女,那便好了。” 沈兰池不答,心底也有些无奈。 听那柳二口中所言,恐怕整个柳家都厌极了沈家人。要想帮哥哥娶上那柳如嫣,真是难上加难。 “对了,哥哥,你可否帮我解个谜?你比我聪明的多,定然能猜出来这是什么。”沈兰池忽然想到陆麒阳想要的生辰礼,便问道,“乃是姬侯传国之宝,足令花中君子缺一人,又尽泛嵇康之藻。你说,这是什么东西?” 沈庭远愣了一下,微微思索一阵,道:“姬姓几经辗转,成了‘沈’姓。花中君子,便是‘梅兰竹菊’其中之一,嵇康之藻,那便是嵇康的四言诗其一,说的是‘藻泛兰池,和声激朗;操缦清商,游心大象’。这谜底,就是‘沈兰池’。妹妹,你这是故意逗我开心呢?” 沈兰池怔住了。 谜底是她? 陆麒阳这并不是要在家里养一盆兰花,这是要在家里养一盆兰兰啊。 第51章 世子生辰 细雪飘飘悠悠, 停了又下,陆麒阳的生辰到了。 按理说,金娇玉贵的王府世子, 必然是会大办一场。可镇南王管的严,陆麒阳可怜巴巴的, 不能趁着生辰潇洒, 充其量只能去军中与旁人一道吃碗面。好在他的几个兄弟友人, 知道他日子过得可怜,特意去飞仙坊为他开了一桌生辰宴, 想要让世子爷爽快一番。 陆麒阳答应得痛快,入了夜便披雪而来。到了飞仙坊, 入了雅间,便看见几个被父亲称作“狐朋狗友”的贵介子弟, 已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满室皆是酒香。 打头一个是陆敬桦, 他乃是山阴王家的次子, 平常最爱一口一个“麒阳哥”跟在他身后,旁边分别是高征和赵录, 也都是在赌坊、拍行之流的地方所结识的贵胄少爷, 成日里正经事不做, 最爱游手好闲。 而最右头的,则是个叫做吴正墨的。他出自高门吴家, 那吴家与沈家也沾亲带故, 一门里头出过几个高官大爵;沈瑞的夫人吴氏便是出自这吴家。只不过如今这吴家稍稍有些没落了, 得让各路亲家帮衬着,方能在楚京城中站住脚。 吴正墨是吴家嫡少爷,生来便有些傲气。这回他来给陆麒阳过生辰,竟还把自家的庶弟吴修定给带来了。在陆麒阳进来前,借着酒意,吴正墨已把修定给狠狠奚落戏弄了一顿。 “瞧见了没有?一会儿世子走进来了,你就演一只狗,从这儿,一直爬到那儿,逗世子爷开心。”吴正墨醉醺醺的,用手指虚虚划拉着,“这就是我给世子的礼物!” 吴修定咬着牙不说话,只是低头坐在位置上。 “你听见没有啊?”吴正墨不高兴了,将酒盏重重搁在桌上,嚷道,“世子爷这样身份尊贵的人,你原本是见不到的。要不是为了逗世子开心,我绝不会把你带来!” 一旁的高征和赵录也都起了哄,开始叫好。 “学狗不如学马,你让他学马叫试试看,兴许能逗世子开心!” “学什么马?当然是学狗爬好玩。” 几个人笑嘻嘻的,东倒西歪,一旁的陆敬桦却小声插嘴道:“罢了吧,不要为难吴少爷了,麒阳哥也定然不喜欢你们做这种事儿。” “什么少爷?吴修定算哪门子的正经少爷!”吴正墨嚷道。 就在此时,门开了,陆麒阳带着半身碎雪进来了。他一边解了斗篷,一边讶道:“我在外边就听见什么‘学狗’、‘学马’的,是你们哪一位要学了逗我开心?赵录还是高征?” 吴正墨笑哈哈道:“是我家这个庶出子!别看他长得其貌不扬,学问却做得不错,父亲还说他能考个探花、榜眼。让未来的榜眼大人给我们学个狗叫,岂不美哉?” 闻言,赵录和高征皆是一阵哄堂大笑。 吴修定攥着手指,坐在席间,面孔青青红红。在一片笑声里,陆敬桦细声劝道:“算了吧,算了吧,哪有让好端端的人学狗叫的?” 可高征与赵录却权当没听见,继续起哄。 “吴家少爷,你倒是爬呀!” “世子爷都来了,你不爬,要是惹恼了世子,该怎么办?” 他们光起哄还不够,又去推吴修定。几个人推推搡搡的,把吴修定推到了地上,他站立不稳,一下子便双膝着地。见此景象,三人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跪了!跪了!” “这是要学狗还是学马?” 吴正墨见吴修定始终不肯动,便拉长了脸,道:“吴修定,你还有个亲妹子。那妹子日后过得好不好,是被卖还是好端端的嫁人,就要看你现在的表现了。” 吴修定面孔涨红,低喝道:“少爷,我的妹妹,也是你的妹妹!” 他这话,就让吴正墨有些不乐意了:“姨娘养的,也配做本少爷的妹妹?我没把她收入房中,已是天大恩赐了。要不,过了今夜,我就把她收成个通房?只要改个名儿,她不姓吴了,也没人会发现!” 闻言,吴修定又怒又急,面上泛起一阵屈辱之色。最终,他却老老实实地趴了下去,欲要朝陆麒阳那头膝行而去。 就在此时,吴修定听见一道嗓音。 “哎,算了吧。”门口的陆麒阳虚虚一扶,道,“吴修定是个人,人不能做狗。不肯学狗,那是有骨气,是件好事。换做旁人,要是知道学狗叫能取悦你吴大少爷,怕是早在地上汪汪叫的欢了。” 吴修定一抬头,正好见到门口的世子爷将斗篷扔到仆婢手中,几步行到桌前。这是他这个庶子头一回见到镇南王府的世子,只觉得他颜生美玉,与传闻中大有不同。 “你叫吴修定?”陆麒阳落了座,转过身,用酒壶指着仍趴在地上的吴修定,笑嘻嘻道,“你且起来吧,好好喝酒吃菜。要是吴正墨这厮再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给你撑腰。” 吴正墨被陆麒阳那句“在地上汪汪叫的欢”给逗乐了,也不太计较吴修定的事儿。再之,陆麒阳都开了口,也没有他反驳的余地,便哈哈笑道:“哟,我家这条狗倒是好运,能得世子爷的青眼。” 陆麒阳替自己斟上了酒,小啜一口,道:“不瞒你说,我和你爹一样,觉得你这庶弟是个有大造化的。日后兴许考上的不止是榜眼、探花,还有可能是个高头大马巡京城的状元。” 闻言,几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状、状元!”吴正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怕是要他改行学武,过个五十年再去考吧!” 一片大笑里,吴修定死死沉着脸,安静地坐着。抬眸间,却看到世子爷朝他遥遥扬起了酒杯,要敬他一杯;眉目间,并无吴正墨、高征等人的鄙薄轻浮,只有沉静笑意。 几人喝了几杯,聊起楚国事来。一个说那北方似乎又有疫病在军队里横行,也不知是真是假;一个说传闻陆子响已悄悄定下了亲事,却猜不到是哪家的闺女。 谈天说地间,厢房的门被扣响了。 “哟,这又是谁来了?”吴正墨翘了二郎腿,让仆婢上去开门。门一开,便见着外面立了个人,虽着男装、束高冠,可那身量却是女子身量。再仔细一看,这女郎面貌柔艳,几要使这厅堂熠熠生辉。 吴正墨眼睛一亮,立刻认了出来,嚷道:“这、这不是安国公府的兰池小姐?!来来来,进来坐!” 沈兰池见着里头有这么多人,也是吓了一跳。 前世的她在陆麒阳生辰时已订了亲,为避嫌,就没有堂而皇之地去陆麒阳的生辰宴,也没能喝上自己备下的那坛难寻好酒。这一回,她想要来飞仙坊亲自给陆麒阳过生辰。谁料到门一开,里头却有这么多的大老爷们。 “来来来!”赵录也是立刻激动起来,上来就要招呼她,“沈小姐也是给世子爷过生辰来的?咱们爷就是长得好看,难怪招楚京姑娘喜欢!” 眼看着赵录就要碰到沈兰池,陆麒阳却阻住他,喝道:“和姑娘家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正经君子,谁会去拉姑娘的手?” 被他喝了一声,赵录委委屈屈地缩回手去,心道:莫非亲姑娘的小嘴、拉姑娘的手,就是不正经的人了吗?他可不信世子爷没亲过姑娘的小嘴! “你来做什么?”陆麒阳站了起来,走到门前,严严实实地堵在那儿,像是一堵墙似的,把身后灼热的目光给挡了个一干二净,“你也瞧到了,我们这都是一干纨绔子弟,你别来。” “我……我给你送酒。”沈兰池退后一步,命身后的碧玉将那坛备好的酒奉上,“祝世子爷早日娶得佳妻。”说罢,她小声委屈道,“我还想自己喝上一口呢,谁知道你要赶我走。” “不赶你走,还能怎么办?”陆麒阳瞥一眼身后跃跃欲试的众人,推了她一下,“这么多人盯着你,我如何能放心?只能狠狠心,赶你走咯。” 说罢,就将沈兰池推出三步之外,又利索地合上了厢房门。 见门扇合上,吴正墨索然无趣,道:“世子爷怎么白白放过了这样好的一个机会?” 陆敬桦怔怔的,目光粘在那门上。 许久后,他不着痕迹地垂下眼帘,什么都不说,仿佛不曾听见这事儿一般。 陆麒阳不答,嘻嘻哈哈地回了宴席中,继续喝起了酒。几人一杯接一杯地喝,又要了年轻的乐女来,房间里一时间丝弦热闹、酒香氤氲。待吴正墨几人喝得东倒西歪了,这宴会才作罢。 吴正墨喝得醉醺醺的,倚在庶弟吴修定的身上,对自家小厮嚷道:“我今日、今日,就要这条狗把我背回家中去!你们几个……都不准来帮忙!” 说罢,又喃喃了些“世子爷酒量怎么好的惊人”之类的话,晃晃悠悠地出去了。 陆麒阳是最后走的。他喝得多,不过因着酒量好,现在也是神识清明的。待他出了飞仙坊,却听到街对头黑漆漆的阴影里,传来一声闷闷不乐的“陆麒阳”。 仔细一看,原来是沈兰池立在那里。 她从黑暗里走了出来,也不知她是站了多久,斗篷上压了一片碎雪,乌黑的发丝里掺杂着星星点点的白;原本白皙如玉的面颊,被冻得红通通的,看起来颇有几分可怜。 “兰、兰兰……”陆麒阳愣住了,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沈兰池眸光一恼,别转开视线,道,“我想喝我带来的那坛酒。”顿了顿,她惊呼道,“你该不会已经和那群猴子,把姐姐的酒给喝完了吧?!” 闻言,陆麒阳不知是该先笑“那群猴子”这个称呼,还是先安抚她。憋了一会儿笑,他连忙上前,拂去她发上的雪珠,低声道:“没喝呢,我不准他们碰你送的东西。” 闻言,沈兰池的眼眸微亮:“那我还能喝上吗?” “外头冷,回家再喝。”陆麒阳说。 “不成,回去了,我就会被我娘逮着。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溜出来的。”沈兰池说。 陆麒阳拗不过她,只得与她在飞仙坊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他叫小厮去讨要了酒盏,拍开了封泥。这酒果真是好酒,醇香四溢,一闻便醉人。 “还好我没走!”沈兰池低声嚷道,“要是走了,可就错过了这样的好东西,白白便宜了你。” “什么叫‘白白便宜了我’?这不是送给我的吗?”陆麒阳无奈笑,替她斟了酒。 沈兰池捧起酒杯,小小啜饮一口;觉得入口甘醇,不由又多喝了几口。她手指扬起,挺翘鼻尖被夜风吹得通红,落在陆麒阳眼里,便有说不出的可爱。 “快些喝,喝完回家去,免得着了凉。”陆麒阳催道。 “我不!”沈兰池抹一抹嘴角,说,“你想赶我走,可没这么容易。” 她喝了好几杯,渐渐有些醉了。抬起眸来,见得夜空里依旧在悠悠落着细雪,那星点儿大的雪瓣飘扬兜转,被屋檐下的灯笼光照拂成一片晕暖的昏黄。若是伸出手去,那雪花落在掌心,不过片刻功夫,就被掌心的温度给融化了。 “雪啊……”她眨了眨眼,有些迷蒙不清了,“我死的时候,也下雪了。” “嗯。”陆麒阳搂了她的腰,低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醉醺醺的沈兰池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顺势倒在他的怀里,用手指一下下点着他的眉眼,道,“你可真能忍,明明喜欢我,却忍了十几快二十年。” “谁让你想做皇后?”陆麒阳按住她不安分的手指,声音愈低,“我从前想,我是个纨绔子弟,且一辈子都只能做个纨绔子弟,所以我配不上你。你天生就该做皇后,所以让你嫁了太子,那是最好的。” “可是……可是……”沈兰池拽着他的衣襟,道,“我现在不想做皇后了。” “嗯。我知道。”陆麒阳又说。 沈兰池眼睫一翕,“唔”了一声,也不知是听没听进去,口中又在说着什么“雪”。陆麒阳见状,轻笑了一声,用手指拨开她面颊上散落的乌黑发丝,寻着她的柔软唇瓣,欺下了身子。 “……你做什么?”沈兰池迷迷蒙蒙地问。 “雪大风急,怕你着凉,替你挡雪。”陆麒阳答。 说罢,她的唇上果真微微一暖,灼热的鼻息扫到了她的肌肤上。 明明冬日严寒,细雪垂落,可沈兰池却莫名觉得心底暖意微动。她紧紧巴住了陆麒阳的衣领,从他的吻中挣脱出来,喃喃道:“给你了,我的礼物。” “什么?” “你不是要那什么‘姬侯传国之宝’吗?谜底我解出来了,就是我。拿去吧,在家里养一盆兰兰。” *** 沈兰池喝醉了,是陆麒阳把她背回去的。把这一盆兰兰交还到沈大夫人手上时,沈大夫人大惊失色;但转眼一看,是隔壁家那个在女儿面前再怂包不过的世子爷送回来的,沈大夫人立刻放心了。 陆麒阳是什么样的性子,她还能不清楚吗?虽看起来游手好闲,但骨子里却是个纯善之人。救起人来,都不带犹豫的。 沈大夫人命小厨房煮了醒酒汤,叮嘱丫鬟仔细瞒着沈辛固,让沈兰池回房睡下了。次日一早,沈兰池醒来时,只觉得头疼得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撬开了。仔细一想,只记得昨夜去找陆麒阳喝酒,然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家伙似乎又偷偷亲了自己一回,其余的,一概不记得。 她打了个呵欠,悠悠起了身。外头的雪停了,不过一夜的功夫,院子里的雪已有了消退的迹象。不过沈兰池倒不惋惜,因为这雪下下停停,雪景总会再来的。 这一日,朝中传来了个震惊消息。 那国宴行刺一案,终于结案了。虽元凶与沈家无关,可因沈家监察失力,楚帝还是让沈辛殊、沈庭康父子均是降了级。 自分家后,沈辛殊本就活得有些难堪,如今乍逢官场降职,心情愈发愤愤。往日里的不甘恼恨,尽在此时爆发出来,竟一连几日在外头寻欢作乐、醉生梦死,不肯归家。 沈辛殊少年富贵,虽才学不佳,却凭着家中荫蔽一路青云。妹妹入宫为后,又有太子兄长在前庇佑,沈辛殊这一路可谓是顺风顺水。这一回,先分家,后降职,竟让他整个人都阴沉了几分,还变得暴躁易怒起来。肖氏若有说错话的,他便要动起手,吓得肖氏宛如一只惊弓之鸟,再也不敢多说。 肖氏有心让次子沈庭康替自己说话,可沈庭康也被降了级,离心心念念的太中大夫一职愈远,也不高兴做父母的中间客,只拿公务做借口,从家中逃走。 肖氏过得郁郁,处处皆不得志。他心底只存了一个念想——等沈桐映嫁入东宫,日后做了皇后,自己家便能翻身了。到时候,那安国公府又算的了什么? 平日无事,肖氏便拿沈苒泄气。沈苒像是团泥巴,任她搓扁捏圆,倒让肖氏解气不少。 沈苒的亲生母亲花姨娘心疼沈苒,心想:只要女儿出嫁,夫人便再没机会拿捏。于是,便跑去求沈辛殊,希望让沈苒早些定亲嫁人。也不知怎的,这消息就漏到了肖氏耳朵里。她一听沈苒急着要嫁人,心底立刻有了主意。 这一日,她特地将花姨娘请来,尖笑道:“你不是要苒儿早些嫁人吗?我已替她相看好了人家,就是那马家的老爷。等苒儿嫁过去了,那便是正正经经的当家主母,大富大贵!” 花姨娘一听,顿时怔住了。 这马家名不见经传,根本配不上沈家的女儿。就算沈苒是庶出,那也是和安国公府沾亲带故的姑娘,比旁的三流贵介还是要高出一头的。就算不是做那些一等名门嫡子的妾,也是能做那些二流少爷的正妻的。 且这马老爷生的矮胖凶恶,年过四十,早就可以做沈苒的爹了。他已娶了两次妻子,如今这已是第三次娶妻了,楚京人皆说他“克妻”。不仅如此,他家中还有一大堆通房妾室,乃是楚京贵女绝不会挑到的夫婿。 夫人竟要将苒儿嫁给这等人! 花姨娘红了眼眶,哭诉道:“夫人,便是苒儿再不好,那也要顾忌安国公府的脸面呀!将苒儿嫁到这等人家去,别人又怎么看咱们沈家?” 肖氏冷笑一声,道:“什么安国公府?可别给自己贴金了!人家安国公府压根就瞧不上咱们,早就一脚把我们家给踢了出来。桐儿日后是太子妃,那身份自然是高贵无匹。可沈苒又算的了什么?能嫁马老爷,已是天大的福气了!” 顿了顿,肖氏眼珠一转,笑得花枝乱颤,道:“你要是不满意,我就再给仔细挑挑。那些个贩夫走卒,只要对苒儿好,想来也是能嫁的吧!” 花姨娘听了,浑身瑟瑟。 瞧见花姨娘这副面孔煞白的模样,肖氏只觉得白日被沈辛殊掌掴的抑郁都消散了,心情陡然好转。她哼着调子,起了身,回房去了。 花姨娘想到方才主母的话,不由瘫倒在地。 沈苒苦了那么多年,出嫁后可不能再苦了! 思来想去,花姨娘一咬牙,找到沈苒,道:“你和大房的兰姑娘要好,能不能去求一求兰姑娘,让国公爷或是大夫人开口,好让咱们夫人改了主意?” 沈苒坐在窗前,平常满是唯唯诺诺的脸上只余沉静。 “姨娘莫急,我自有主意。”她道,“兰池姐姐虽愿意帮我,可无功不受禄,只有我帮了她,才能令她开口。既然亲事还未定下,便尚有回转余地,静候时机便是。” 第52章 肖似之人 沈苒认定肖氏心有不甘, 定会再找大房麻烦,这才想要静候良机。 谁料到,没隔几日, 大房那边就听闻了肖氏要将沈苒嫁给马老爷的事情。沈大夫人立刻请了国公爷出面,将肖氏教训了一顿, 说就算是分了家, 沈苒还是姓沈。将沈家的女儿嫁给那姓马的, 真是丢人现眼。 肖氏闻言,气得发抖。 只可惜, 虽然两家分了家,可沈辛殊还不肯轻易对安国公府的荣华放手, 叮嘱了肖氏务必要对国公孝顺。国公爷好不容易从病中刚愈,这就发了怒, 沈辛殊又如何敢与国公背着干?立刻掌掴了一记肖氏,让她不要丢脸。 肖氏委委屈屈的, 只好与那马家人不再往来。 得知此事, 沈苒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是沈兰池母女不忍看着她嫁给马老爷,这才出手帮助;她有心去大房感谢沈兰池, 却苦于肖氏根本不让她出门。好不容易, 她才等到了见沈兰池的时机——年关这一夜, 沈辛殊带着一家子前往宫中赴宴。 最近的沈辛殊脾气阴沉难测,总是莫名暴怒。肖氏虽不愿带庶女同行, 可沈辛殊打定了主意, 要依照国公的嘱咐, 好好替沈苒相看人家,以是,肖氏不得不带着沈苒一道去,好让各家夫人看一眼沈苒生的什么模样。 临出门前,肖氏没好气地对沈苒叮嘱个不停。 “不要低着头,把你那股小家子气收起来,莫要丢了老爷的脸面。你这身衣服,就当是问桐儿借的;若是要有分毫的损坏,你就等着吧!”肖氏说毕,不解气道,“那大房的季文秀母女真是闲,还管起你这小庶女的事来!” 沈苒不说话,只垂着头,心却道:若不是她多年有意讨好沈兰池,哪能换来今日?早被肖氏嫁出去了。 说话间,肖氏便听见了一声“娘”,原是沈桐映来了。肖氏一抬头,见着门前立着女儿——沈桐映端端庄庄地站着,眉目如画。面颊上施了厚厚脂粉,勉强挡住了一道狰狞伤疤。站远一看,仍旧是个惊艳四方的丽人。 只是,她的表情颇有几分漠然,到底少了几分从前的活力,让肖氏好不心疼。 沈桐映破相后,好一阵时日都闭门不出,至今都不曾参加过任何小姐妹间的宴会游乐,只闷在房里,一门心思地等着嫁给太子。 “桐儿,你这模样好极了,太子定会怜惜你。”肖氏牵了沈桐映的手,道,“那太子殿下不愿退婚,仍旧一心一意要娶你过门,可见对你爱重之深。来日你定要好好待太子殿下,与他夫妻同心。” 沈桐映想到陆兆业从前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态度,嘴角扯出一道冷笑,漠然地点了点头。 二房一家子各自上了马车,前往宫中。 这年关乃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时候,宫中张灯结彩、一片华美瑰丽。群臣百官、命妇千金,皆齐聚一堂。乾福宫内,满殿绫罗粉黛,一宫翡翠明珠。 沈苒跟在嫡母身后,安静地走着。 沈辛殊携着妻儿,到了安国公沈瑞面前,给父亲行礼。沈瑞却不买账,冷嗤一声,道:“险些又干了丢脸的事儿,这是到我面前请罪来了?” 沈辛殊近来本就暴躁,此刻听闻父亲训斥,他脖上青筋一粗,拳头登时就握紧了。肖氏一见,急急忙拽住沈辛殊的手,道:“老爷,这可是在宫中。要是与国公爷吵了起来,让旁人看到了,那该如何是好?” 沈庭康亦紧紧扣住了父亲的手,不让他胡闹。 好不容易,沈辛殊才冷静了下来。 沈苒立在最后头,趁着无人瞧她,一双眼四下机敏地扫着。她看到沈兰池正规矩地坐在母亲身旁,便小步上前,向沈兰池道了谢。 “谢过兰姐姐、大夫人伸手相助。” “不算什么事儿。”沈大夫人柔和道,“你本也是沈家的女儿,总不能让肖氏丢了整个沈家的脸面。就算是分了家,多多少少还是要看顾一把。” 沈苒乖巧地应了声“是”。 沈苒再抬起头来,却瞧见不远处正有人望着沈兰池。 沈兰池生的貌美,这等爱慕目光本就极为常见。只是这人的身份,却非同一般—— 那男子面貌生的青涩,与身旁的同龄兄弟相比,便如一个初成少年似的。一袭月白锦衣,玉冠朱带,正是山阴王的次子,陆敬桦。 山阴王不比其他王爷,既无一方封地,也无太大权势;便如一株墙头草似的,今日与沈家交好,明日与柳家同游,四处逢迎,倒也混得如鱼得水。山阴王的长子陆敬松在京外领了个闲职,次子陆敬桦则最得山阴王爱重,留在京中,坐享富贵,终日与陆麒阳等纨绔贵介一同四处游荡。 陆敬桦对沈兰池心存爱慕,这也是人之常理。沈兰池素有“京城明珠”的美名,男子不心生喜爱,那才是奇怪。 沈苒打量了陆敬桦一眼,便跟随着嫡母向自家的席位走去。路过河间王一家身旁时,恰好见得那镇南王的世子陆麒阳过来与陆敬桦说话。 “敬桦,我给你引荐个人,姓吴,是个可塑之才。等一会儿喝完了酒,你到小园子那头去……” 沈苒垂着眼,头也不回地走过去了。 楚帝携着陆子响入殿落座,宫宴很快开了席。今日楚帝心情大好,一直与柳贵妃说说笑笑,陆子响也不时凑个热闹。独留沈皇后在旁,摆着端庄的架子,一个人喝酒吃菜。 宫宴方开不久,楚帝便放下了酒盏,道:“今日本就是个大好日子,趁着大伙儿都在,朕也说一桩喜庆事,让大家热闹热闹。季家的二小姐,贞静嘉懿,才德兼备,品貌俱佳。朕已与季爱卿说好了,要与他做亲家,将季二小姐许配给响儿为妻。” 群臣闻言,纷纷道贺。 季飞霞亦绯红了面孔,于姐妹之中羞怯地低下了头,只敢拿眼角偷偷瞄别人。待目光不小心与陆子响带笑的温暖眸光碰上,她的面颊便愈发滚烫了,指尖小心翼翼地攥着衣角。 宴席过半,依照楚京习俗,群臣纷纷散开,各自饮酒作乐、互相攀谈。陆敬桦想到方才陆麒阳叮嘱,便起了身,朝殿外走去。 前些日子,他才对麒阳哥说过,不想再做个浑浑噩噩、游手好闲之人,想要如二殿下那般,悄悄收罗一些能人贤士在门下。未料到,今日,麒阳哥就为他引荐来了一个人。 也不知道,那吴姓的少爷有什么才能? 殿外风大,吹得陆敬桦衣袖皆鼓。他走到小花园中,却见得月下雪中,已有一名男子等着了。见陆敬桦来了,那男子便抱拳一礼,道:“草民吴修定,见过大人。” 吴修定身无官职,尚在读书,确实该称“草民”。 陆敬桦笑道:“虽说我是‘大人’,可我到底与你一样,也不过是一介白身。”一会儿,他依照陆麒阳叮嘱,考察了吴修定一番政国之道,见吴修定对答如流、言语玄妙,有些话甚至令自己这半个草包都不甚理解;一时间,陆敬桦如获至宝,极是欣喜。 “这样有趣的人,麒阳哥竟舍得将你送给我。”陆敬桦击掌而笑,道。 他与吴修定又交谈一番,这才让吴修定回去了。待陆敬桦要走时,却见得身后的假山下露出了一片杏色衣角。他蹙眉,道:“那边是谁?出来吧,我看见了。” 那假山后慢慢移出了一名女子,却是沈苒。 陆敬桦只望了她一眼,便有些怔住了——虽说眼前女子的相貌比之沈兰池相差甚多,远远不如;可那眉目间的风流昳丽,却近乎如出一辙。若是她侧过头去,只余半道背影,那便几乎与他魂牵梦绕的那人出落得一般模样了。 陆敬桦微晃了下身子,稳下神来,道:“我记得你,你是沈家的庶女,沈苒。” 沈苒愣住,未料到他竟知道自己的名字,便咬唇道:“正是……正是苒儿。” 陆敬桦别过头去,低声道:“你来此处做甚?” “我不过是无意闯到此地,无心打扰,更是什么都没有看见。”沈苒低声道。 她说话的嗓音,亦有着那人的浓丽婉转。陆敬桦听了,忍不住蹙眉,道:“你从前本不是这副模样,你何必学你姐姐的做派?她是她,你是你,做他人的影子,又有什么意义?” 沈苒怔了一下,故作不解,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陆敬桦摇了摇头,道:“你以为我从前不曾见过你,所以才敢来诓骗我。我知道你在你姐姐面前,本是一副唯唯诺诺、柔弱可怜的模样,几时这么大胆过?” 顿了顿,陆敬桦又道:“有心向上爬乃是常事,可你不该学着你姐姐的模样来接近我。我确实是对你姐姐有些心思,但若因这份心思接纳了你,那便是愚不可及了。” 沈苒听了,终于敛去了眸中那副风流情态,低声道:“是我冒犯大人了。” “你一介庶女之身,就算我有心求娶,你至多也只能做个妾。好人家的女子,哪有上赶着做妾的?”陆敬桦见她为显身量,冬日只穿薄衣,冻得发抖,心底不由有些怒其不争,声音也微带严厉,“何必作践自己!” 他说罢,沈苒却一直低着头,不曾答话。正当陆敬桦心底奇怪之时,沈苒终于抬了头,眼眶微微泛红,声音里绞着微颤的哭腔,说道:“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做个不任旁人辱没的人上人,又有何错?!” 若说从前的她只是装着柔弱可怜,这时的她已没有心思再假装了。她只觉得陆敬桦把自己的一层皮都揭去了,心底竟然涌出一股屈辱来。登时间,沈让忘记了如何攀上陆敬桦的打算,背过身去,匆匆地跑了。 *** 宴席上的沈兰池与母亲说过几句话后,便去与相熟的贵女攀谈。陆知宁几个扯着她聊天,说是开了春永淳就要出嫁,必须得趁着今时好好畅聊一番。季飞霞如今也算是订了亲,提到永淳出嫁之事,也深有同感,直说“出嫁之后便不能如做姑娘时一般轻松自在了”。 沈兰池与永淳正说着那般伽罗国的事,忽的察觉到有人正看着自己。仔细一瞧,原来是陆子响。 沈兰池懵了一下,赶紧往后藏——季飞霞还在这里,陆子响也敢这样直截了当地看着他,真是脑壳有包! 但是那陆子响竟丝毫不知收敛,仗着季飞霞低头羞怯不语,他竟朝沈兰池遥遥举起了酒杯。沈兰池可不敢回敬,提着裙摆便朝游廊那头走去,以躲避二殿下的目光。 陆子响见她走了,也想追上去。刚起身,却被一人按住了手。陆子响侧头一看,却是柳家的大公子,柳愈。 面带病色的瘦弱青年坐在席上,眉目低垂,打量着面前酒盏,淡声道:“殿下,女色祸人。那沈家姑娘,尤是一桩祸害。” 陆子响笑着点了下头,作势拂了下衣袖,又坐下了。 *** 沈兰池出了殿宇,到了游廊上,终于松了一口气。丫鬟绿竹匆匆追出来,给她披上了轻裘大衣,口中道:“小姐怎么走的这么突然?外头冷,还是回去暖暖身子吧。” “你没瞧见那陆子响都要用眼睛把我身上挖出两个洞来了?”沈兰池搓了搓手掌,朝掌心呵了一口暖气。顿了顿,她道,“你去把镇南王世子请来,就说我在这儿等他……等他,幽会!” 绿竹早就知道自家小姐心仪世子,有些不安,道:“若是叫人瞧见了,那该如何是好呀?” “那岂不是更好?”沈兰池一点儿都不在乎,“虽然我现在不能嫁给他,但能让满京城人都知道这男人是我的,那也好。” 绿竹被震了一下,只得乖乖回去请陆麒阳了。 没一会儿,年轻的世子爷便带着轻淡的酒气出来了。 一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沈兰池就想到他生辰那天,她喝醉了酒的事儿。不等陆麒阳走到自己身旁,她就伸臂,用手指戳了戳陆麒阳的胸膛,道:“你又喝了酒?你喝醉了吗?” 陆麒阳拽着袖口,嚷道:“小爷可是千杯不醉,你也太小瞧你家爷了。反倒是你,那天怎么喝了几口,就醉成那副模样了?” “我真的醉的那么厉害?”沈兰池惊奇道,“我喝醉了,都会做些什么?” “你不记得了?”陆麒阳愣了一下,试探道,“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沈兰池摇头,道:“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你偷亲了我一下。” 不知怎的,陆麒阳显出一股悻悻的神色来,好似极是失望。沈兰池见了,好奇追问道:“那天的我可是做了什么事儿、说了什么话?竟叫你露出这般神情来。” “你啊,”陆麒阳叹口气,一副无奈样子,道,“喝醉了酒便直往我身上蹭,还说些什么‘此生非陆麒阳不嫁’、‘爱极了世子爷’、‘要是敢不娶就杀人’之类嚣张的话,拖也拖不走,按也安不住,可折腾人了。最后,还是我把你背回家去的。” 沈兰池听了,微微窘迫。 这都是什么话啊…… 什么“此生非陆麒阳不嫁”…… 可这也确实像是她会说的话,也都是她心底的念头。只不过,那天的她借着酒意说出来了罢了。 沈兰池侧过脸去,故作不屑,懒散道:“能背本姑娘回家,那是你的荣幸。再说了,我想嫁给你,又有什么错?只不过现在仍是‘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状况,本姑娘还有事儿要做呢。” “一介小女子,装什么霍去病?”陆麒阳来搂她的腰,调笑道,“别玷污了人家霍大将军的威名。” 陆麒阳的手刚搂到她的腰,便听到游廊外传来积雪被踩碎的声音。两人齐齐抬头一看,却看到外头站了个眼熟的人—— 陆兆业立在雪中,一袭玄衣。那张从前总是布满淡淡疏冷的面孔上,此刻挂着一分惊愕。 他目光微动,视线紧锁在陆麒阳扣在沈兰池腰间的那只手上。半晌后,他眼里腾起一股怒意来,口中冷冰冰道:“镇南王世子,你这是在做什么?沈家小姐与你非亲非故,你竟轻薄于她?” 说罢,他长眉紧结,身子已是止不住地前倾,上来就要扯陆麒阳的手。 他无法忍受这等事。 那沈兰池是他在父皇面前求也求不来的人,陆麒阳一介纨绔,如何配的上? 就算是青梅竹马,就算是从小一块长大,那又如何?配不上,那便是配不上。 沈兰池见陆兆业靠近,便纵身横到了二人中间,漫声道:“太子殿下,我与旁人拉拉扯扯,那也与太子殿下无关吧?太子殿下至多去陛下面前告发一句,又何必到我面前来充正人君子?” 见沈兰池维护陆麒阳,陆兆业只觉得呼吸一凛,冬日的冰寒都涌入了五脏六腑。 “你在孤面前,为镇南王世子说话,可考虑过后果?”他压抑住眉目间涌动的冷意,死死地盯着沈兰池,紧扣的手指几乎要刺入掌心软肉间。 沈兰池见他神情阴鸷,也没了先前笑容。她冷笑一声,道:“太子殿下,你在这里为我出头,可考虑过我桐姐姐?她是日后要嫁给你的人,你却要在这儿与我纠葛不清,也不怕丢了皇家脸面?” 沈兰池的字字句句,都如一把剑,刺在了陆兆业的心上。 想到过去发生的一幕幕,陆兆业心底怒意涌动。 本不该是这样的! 沈兰池本该是她的妻才对! 陆兆业看着她身后的陆麒阳,心底冷意愈甚,口中冷然道:“镇南王世子,你最好不要对沈兰池有非分之想,她并非是你高攀的起的人。废人就合该有个废人的模样!” 陆麒阳一扯嘴角,道:“谢过太子殿下指点。” 陆兆业被沈兰池的目光刺的生疼,不想再留在此地,便冷嗤一声,怒气冲冲地走了。 “有病。”沈兰池轻嘁一声,干脆道,“都要娶我堂姐了,还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他从前不知珍惜你,后来反悔了,也是人之常情。”陆麒阳收回目光,紧扣住了她的手,“若是你现在不要我了,去寻觅了新欢,我也会如此发狂的。兴许,连那人都会杀了。” 他说这话时,眼底有少见的冷。 见沈兰池被他这副表情吓到了,他又连忙道:“我瞎说的,你不要当真。”一会儿,又扯她向外走去,“我们去御渠那头放炮仗?好久没玩了,有些怀念。” 他一说这事儿,沈兰池就想起来,两个人年少时,确实干过“大过年的朝御渠里丢炮仗”这样的蠢事儿,结果炸的经过的楚帝和宫人满身水花。 后来,仗着两人都是小屁孩,又有“大过年的”这个借口在,两个人才没被楚帝惩罚。不过,楚帝虽高抬贵手,两人在家里却没落得好——陆麒阳被镇南王打了一顿,沈兰池被罚跪祠堂。 “都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一套。”沈兰池嘟囔道,“小心陛下又到这头来。” “我瞧过了,陛下跟柳贵妃在里头喝酒呢,一时半会儿出不来。”陆麒阳兴致勃勃,道,“难得玩一回,不碍事。这炮仗‘自怜结束小身材,一点芳心不肯灰’,多有趣呐。” 他的小厮取来了炮仗,递给了自家世子。 嚓的一声,炮仗被点燃了。陆麒阳捂住沈兰池的耳朵,将点燃的炮仗丢入了御渠的水中。 “哗——” “陛下驾到——” 水珠飞溅起的声音,伴着宫人通传之声,同时响起。 沈兰池和陆麒阳躲在树丛中,登时傻了眼。 再抬起头,御渠边不知何时亮起了一串晕黄灯笼,站在侧边的一串宫人皆挂了满脸的水珠。 最里头,则是原本面带熏红、如拂春意的楚帝。此刻的他,面无表情,正任由水珠滴滴答答向下淌落。 “朕……” 楚帝斟酌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朕,天命之子,此乃神意。” 第53章 新年伊始 当今陛下竟在御渠边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水花! 此乃何等大事! 宫人们惊慌失措, 急急忙忙跪下来请罪。陆麒阳与沈兰池蹲在草丛里头,皆摒息噤声,仿佛他们只是两株草叶, 一动也不敢动。 终于,楚帝抹一把面上水珠, 道:“小儿玩闹, 算了, 回去换身衣服就是了。” 说罢,楚帝便携着宫人们远去了。 草丛中的二人, 舒了一口气。 “都是你害的。”沈兰池戳了戳陆麒阳的胸膛,小声道, “都多大的人了,还要玩这一套。你看, 陛下又被你害惨了。” “什么害惨了?陛下不是说了吗,‘此乃天意’。说不准, 陛下心底还欢喜的很呢。”陆麒阳轻笑一声, 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那常青的草杆上积了些雪,陆麒阳一钻出来, 那些细雪便落在了他的头顶上。沈兰池见状, 连连拽住他的手, 道:“你等等。” “做什么?” 她掏出帕子,踮起脚来, 一点点拂去那些细碎的雪块, 手势极为温柔。 绣着杜鹃花样的手帕自陆麒阳的发心一点点儿向下挪去, 又落到了陆麒阳的额前;然后,倏忽一下,那条手帕便蒙住了陆麒阳的双眼。 陆麒阳眼前一黑,耳边又听见女子吃吃的轻俏笑声,知道是沈兰池又想戏弄自己,心底不由有些无奈。恰逢此时,宫殿那头响起热闹的长歌“万寿”之声,间或有炮竹的噼啪作响。宫阙灯火,更如熏天星河;万千流彩,煜煜生辉。 “陛下那头又热闹起来了。”陆麒阳不急着揭去眼上手帕,反而扣住了她的手腕,扬唇笑道,“你蒙住了我眼睛,让我没能看到方才炮竹齐鸣的场面,你如何赔我?” “想得美。”沈兰池低笑道,“我不赔。”虽然口中是这样说的,可她却踮起脚尖来,飞快地吻了一下世子的嘴唇,轻声道,“这可不是赔你,这是姐姐心情高兴,赏你的。” 说罢,她也不管那蒙在世子脸上的手帕了,只自己转过身去。 陆麒阳摘掉了手帕,看到她别扭着不肯转过身来的背影,面上也挂起了笑意。 在外头这样闹了一遭,沈兰池被寒风吹拂得有些冷了,便想回到殿里去。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程,快回到乾福宫时,就见得附近一处假山下,坐着个怔怔出神的人,却是二殿下的伴读宋延礼。 夜寒风大,宋延礼却仿佛浑然未觉,呆愣地坐在地上,也不嫌冷,痴痴地望着前方,仿佛那儿有什么巫山神女似的。听见脚步声,宋延礼才匆匆回过神来,恍若无事般起了身。 “宋公子,为何不进去喝酒?这副表情,可是出了什么事儿?”陆麒阳作关切状,问道。 “只……只是喝的有些多了,出来醒醒神。”宋延礼摇头,连忙道,“谢过世子关心。” 陆麒阳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什么,便路过了他。 沈兰池虽与陆麒阳隔了一段路,却还是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上一世,这宋延礼娶了季飞霞为妻,且为了季飞霞背叛了陆麒阳。想来,宋延礼对飞霞还是有些情愫的。可这一世,二殿下活得好好的,还在阴差阳错之间与季飞霞定下了亲事。 自己侍奉的主君娶了心爱之人,个中滋味,想必绝不好受吧。 看季飞霞瞧见二殿下时那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季飞霞必然是不知道这位二殿下的伴读也是爱慕着她的。现在的季飞霞即将要嫁给大楚最尊贵的人之一,心底皆是浓情蜜意,又哪能注意到旁人? 也不知日后,这两个人会有如何造化? 宫中这一场宴席宾主尽欢,并无什么意外之事。夜色渐浓,沈兰池跟随父母兄弟出了宫,回到家中。 虽身子疲累,可几人仍旧要守夜。 沈大夫人命丫鬟仆妇在厅堂中设好了圆凳,摆了一张长桌,上列几根岁火明烛,又让丫鬟端来了早就被好的红枣干、杏仁、柿膏等物。一家人围坐桌边,谈说欢笑。 不知何时,已有依稀的炮仗声响起来,远远近近的,像是要把这一年的晦气都驱走。那声音噼噼啪啪,极是热闹,几乎要把夜色都劈开来。 沈兰池有些累,便托着面颊倚在桌前。她目光扫过周边家人,见父母长兄皆面有笑意,心底不由轻轻一暖。 沈辛固与沈大夫人坐在一道,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京城内外的事儿。沈大夫人恰好手里闲,干脆叫来了陪房嬷嬷,大家一起说话,一边对账;沈瑞翘着脚,在一旁悠闲地捧着本杂书瞧。 “那北边的疫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有说是几个江湖术士到处招摇撞骗的,也有说是那蛮人偷偷摸摸在井水里下了毒,怪瘆人的。若是当真是疫病,要是传到京城来了……”沈大夫人忧虑道。 “夫人,事儿哪有这么巧?那北边离咱们这,可是十万八千里呢。” “也对。”沈大夫人道。 沈大夫人说完,抬眼看见沈兰池已经昏寐了过去,趴在桌上,一双眼闭得紧紧。沈大夫人心知沈兰池是熬不住了,心底有些心疼,于是便叫两个陪房嬷嬷赶紧扶她回房。 待睡得点头不止的沈兰池走后,沈大夫人便将目光移到了一旁沉默不语的沈庭远身上。 “远儿,前几日给你看画卷的那几个小姐,你觉得如何呀?”沈大夫人搁下手中账簿,好生问道。 沈庭远别过目光,小声道:“娘,儿子暂且未有成家打算。那些小姐闺秀的画像,还是别给我了。” “胡闹!”沈大夫人轻轻拍了一记桌子,严肃了面容,喝道,“你如今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又岂可拖着不娶妻?不要以为你晚娶妻几年,便能赖在家中,让你爹多拉你几把。你迟早是要出去一个人过日子的!” 沈庭远肩膀一颤,道:“娘,儿子说的是真心话。” “远儿,你老实告诉爹娘。”沈大夫人紧紧盯着庭远,道,“你是不是瞧上了哪家姑娘,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沈庭远微微心虚,目光垂地更低了。 许久后,他抬起头,谨慎斟酌了一会儿,道:“若我心仪的姑娘,与我之间有着万千鸿沟,娶她便如娶那柳家女一般,娘可还会……考虑?” 沈大夫人听了,微微一愣,道:“莫非是与柳家沾亲带故的那几家?” 与柳家结了姻亲之好的人家有好几个,个个都站在二殿下的船上,将沈家视作眼中钉,譬如那宋家。如今季家嫁了个女儿给二殿下,保不准也要偏半条心过去给二殿下。 一直在旁看杂书的老国公沈瑞听到这句话,忽然抬起了眼皮,懒洋洋道:“只要不是那柳家的姑娘,与谁结姻都成。老大家的,你也不必太苛求着,小辈自有小辈的福分,随便他们去吧。” 沈大夫人将国公爷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做没听到。 ——老国公脾气古怪,从不把这安国公府看做一回事。国公敢让小辈门“想娶谁就娶谁”,可她不能这么轻率。若是娶了那些宋家、柳家的姑娘,为安国公府招惹来麻烦,可怎么办? “儿啊,有什么心底话,老实与为娘说便是。”沈大夫人对沈庭远循循善诱,“我可是你的亲娘,自然是以你的欢喜为重。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无论是季家的,还是宋家的,亦或是那已经许配出去了的永淳公主,娘都愿意为你拼上一把。” 沈庭远面前浮现出柳如嫣的面容,心底陡然有了勇气。听着外头稀稀落落的炮竹声,沈庭远屏息凝神,试探道:“娘,若……若,儿子心仪的是那柳家的小姐……儿子只是这一说,并不是真的,只想问问娘愿不愿意……” 沈大夫人听了,顷刻间拉下了脸。不等她开口,一旁的沈瑞却忽的站了起来,冷哼一声,一把将手中书籍摔拍在桌案上,怒气冲冲地走了。这大步大步的劲头,一点儿都不像是个上了年岁的人。 沈大夫人与沈庭远皆被吓了一跳,懵懵地看着国公爷出去了。 在一旁坐着的沈辛固见状,发了话,道:“庭远,那柳家的姑娘,你是想都不用想。你祖父与柳家有些大过节,这一辈子都是解不开的。若是要娶柳家女,你祖父绝不会松口。若您当真要悖逆长辈,那便是不孝。” 一个“孝”字重重压下,沈庭远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便这样消弭了。他闷闷低下头去,道:“儿子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儿子心仪之人并非是柳家女,爹娘不必生气。” 因着是除夕守岁夜,沈大夫人怕再闹出不痛快来,便再没提这件事。几人说说聊聊,一夜便这样过去了。 守岁毕后,沈大夫人小睡了一阵,便起身梳妆打扮,要带沈兰池出门走亲戚去。 安国公府的亲眷不多,大多在沈瑞的那一辈便已散了出去,关系都已拐了个弯,不算亲近。沈大夫人首先要去的,便是季家。不仅仅是因着季家是沈大夫人的娘家,更因为季家方许配了个女儿给二殿下,沈大夫人急着回去探探口风,看季家站到了哪一头。 到了季家门前,沈兰池跟着母亲下了马车。但见大红朱门前,积雪扫的干干净净,两座青石狮子镇守门前,极是威严气派。高悬的滚金匾额上,“季府”两个墨黑大字龙飞凤舞,派头十足。 见沈大夫人来了,便有仆妇出来迎接,道:“沈家的夫人来了!”那些个仆妇、丫鬟,也都是一副低眉顺目、安分勤快的模样,足见季家家风如何。 季家如今的当家人,是沈大夫人的长兄,季衡。季衡的妻室姓梁,诞有二女二子。那最年轻的小姐,便是方与陆子响定下了婚事的季飞霞。 梁氏见到小姑子来走亲戚,便露出了一张笑脸。她先与沈家母女寒暄了一阵子,又赠给了兰池一些手镯珠翠当做礼物,客套地夸了兰池几句“出落得愈发动人”,沈大夫人自然是照单全收。 没扯上几句家常,沈大夫人便想与梁氏说那二殿下的事,就将沈兰池急急地驱走了。 “你去陪陪你飞霞妹妹。来日她出嫁了,你可就没机会再来寻她了。”沈大夫人道。 沈兰池应声说是,便跟着丫鬟去寻季飞霞。 季飞霞不在房中,而在季家后院的一片梅林里与丫鬟一道嬉戏着。沈兰池来时,正见到林中疏梅点点,似残蜡未净。满园皆是淡淡幽香,素艳无边。季飞霞穿着件葱绿色并蒂莲纹样罗散裙,外罩一件镶了圈细绒毛的小皮袄,正坐在秋千上微微晃着。 听见脚步声,季飞霞扭头一望,待看到沈兰池的身影,她招手笑道:“兰池姐姐,你来推我呀!” 她这侧头一望,笑颜似比身后那点点红梅还要耀目些,既惹人怜爱,又透着天真烂漫。 沈兰池笑了笑,应了声“好”。她出了游廊,走到季飞霞身后,握住了秋千的系绳,慢悠悠推起秋千来。季飞霞晃悠着双脚,仰头笑道:“过了这年,就是又长了一岁。不知不觉,一年竟又过去了。” 兴许是因为刚定下亲事不久,她的眼角眉梢都弥散着甜蜜之意。 “是啊,这一年一年的,过得可真快,你竟也要嫁人了。”沈兰池抿唇一笑。 虽沈兰池在笑,可心底却在叹息。以她的眼光来说,那二殿下着实算不得良人,也匹配不上季飞霞。可季家的观念与她不同——对于季家人来说,季飞霞能嫁给二殿下,已是莫大的一桩好事了。至于陆子响是不是真心喜爱季飞霞,来日会不会纳妾变心,这都不是应当考虑的事儿。 权势当前,谁又能轻易放手? 上辈子的沈兰池,也不是为了那太子妃之位抛却了一切? 若是此刻,沈兰池贸然跳出去,对季家人说“二殿下欢喜我,季飞霞嫁给他,怕是要倒霉”,恐怕还会被季家人嗤笑一顿。 而且…… 她又有何立场将此话说出口? “兰池姐姐,你都十七了,怎么还不曾定下人家?”季飞霞好奇问道,“我听闻京中仰慕你的儿郎无数,各有风采。在这些人间,兰池姐姐竟没有一个相中的?” 沈兰池噎了一下。 她啊…… 当然有中意的了。 只不过,她现在还嫁不了罢了。 “我还想多在我娘身旁尽孝呢。”沈兰池道。她眸光一转,便想试探一番,道,“更何况,我也怕呀,怕嫁错了人。我是个善妒之人,若是我的夫君日后三妻四妾,我可是绝不允许的。” 季飞霞听了,若有所思。半晌后,她叹道:“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陛下的后宫之中,尚有妃嫔二十余人呢。便是生气,又能如何呢?不如早早想开了,日后也好过些。” 言语之中,颇有惋惜之意。 她虽还未过门,却已想到了陆子响日后纳妾的场面。便是没有男情女爱,只为了拉拢世家贵族,陆子响也定然会再纳娶侧妃。她除了接受,还能做什么呢? “若是二殿下纳妾,你也能忍?”沈兰池故作讶然。 “……应当,能忍吧。”季飞霞咬了咬下唇。想到陆子响温雅容颜,她又红了面颊,小声道,“不过,我信二殿下。他不是那样的人,定会待我极好的。兰池姐姐就不用操心了。兰池姐姐不如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呀?” 沈兰池正想说些什么,却察觉到身后似乎有什么人靠近。她陡然背过身去,见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男子。这男子一袭紫袍,腰系玉带,英挺面容宛如神铸,正是二殿下陆子响。 想来,陆子响是来探望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的。 他是二殿下,当然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陆子响见沈兰池发现了自己,便以指竖在唇前,无声地做出个“嘘”的口型,眉目间带着暖人笑意。接着,他便伸出手来,替季飞霞推秋千。 这本是一桩能博得季飞霞欢心的好事,可陆子响的手,却不偏不倚地扣在了沈兰池的手掌上。他握着沈兰池的掌心,与她一道推着秋千,竟丝毫不怕面前将来的皇妃发现。 沈兰池觉得极为不适,立刻使劲地将手抽了出来。随即,她便匆匆无声一礼,将梅林里的小天地留给了这对来日的夫妻。 “兰池姐姐,你倒是回答我的问题呀……” 季飞霞的声音,消散于她的背后。 沈兰池提着裙摆,放轻脚步,朝着走廊上走去。绕过转角厚,她眼前却突兀地出现了一盘搁在地上的棋。她匆匆止步,可绣鞋仍是不小心踢到了这不知为何设在地上的棋局。顷刻间,黑白棋子哗然散落一地,棋盘也歪了一歪。 沈兰池心道不妙,立刻与碧玉一道蹲下来收捡棋子。 她虽分的清黑白棋子,可却不懂下棋之道。将棋面重新放好后,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方才的棋局摆的什么模样,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捡余下棋子。 她将要拾起一枚黑子,指尖却与人撞在了一块儿。 沈兰池微愣,抬起头来,见着面前立着个身披白氅的瘦弱青年,面带微微病容,一双眼却极清透,与那缺乏血色的瘦削面颊格格不入,正是柳家的长子,柳愈。 沈兰池撤回了手,有几分不适,低垂着眼帘,道:“柳……柳公子好。今日跟着二殿下的,怎么不是宋延礼,宋大人?” 柳愈双指夹着黑子,放入棋局之中,声音淡淡,道:“他身体有恙。” 沈兰池听了,立刻骂自己一句“废话”。那宋延礼心仪季飞霞,陆子响要来探望季飞霞,与季飞霞你侬我侬、郎情妾意,宋延礼何必来自讨苦吃? 柳愈将地上散落的黑白棋子皆捡起放好,起了身,便与沈兰池擦肩而过。他走过时,沈兰池自他身上闻见一股浅淡的苦涩药味,似浸入了他的每一寸衣领,消也消不去。 闻到这药味,沈兰池忽的想起这柳愈前世是怎样的结局了。 这位柳家长子,生来才华横溢、满腹诗书,可谓是惊才绝艳。只不过他自娘胎里带了些寒症出来,是个不折不扣的药罐子,每年深秋都要去京城外疗养一阵子。前世,二殿下被刺身亡后,柳愈当夜便呕血不止,没几日就郁郁而亡。 这辈子,柳愈能在这里捡棋子,还是托了她的福气呢。 兴许……还托了陆麒阳的福气。 *** 柳愈绕过了游廊转角,便远远见到梅林之中,陆子响与季飞霞的身影。两人正笑闹着,一副浓情蜜意模样。 柳愈以袖掩唇,轻咳了一阵子。随即,他压下胸肺中的痛灼,对身旁随从柳常道:“难怪二殿下忽然中道要来季家,想来是认出了门口那马车是安国公府的。” 柳常低声道:“看来,二殿下对那沈家小姐的心思,非同一般。” “是啊。”柳愈喃喃道,“美色祸人,二殿下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可殿下仍旧一意孤行。莫非世间真有所谓如此情爱,能令人神智昏聩?” 柳常望着自家公子,心道:当然是有的,只不过自家公子不懂得罢了。 大公子便如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似的,对男情女爱一丁点兴趣都无,反而视祸人女色为洪水猛兽,生怕二殿下因此耽误了正事。这样的大公子,又如何能知道男女情爱的好处呢? “公子,若是二殿下当真对安国公府的小姐情根深种,那又如何是好?”柳常问道。 “还能如何。”柳愈低垂了眼睫,低声道,“只要那安国公府的小姐嫁出去了,二殿下自然也会断了这份心思,好好待季家小姐。如今季家也是青云直上,必须得拉拢过来才是。你去活动一番,叫这沈兰池,嫁得越远越好。” 第54章 冬猎郊外 柳常跟着柳愈近十年了, 自然清楚自家公子的意思。 将季家拉拢来本就不易, 要不是二殿下赔上了一个皇子妃的位置, 这季家兴许还在摇摆不定。二殿下若是对那沈兰池有意, 难免会惹到季家。为了令季家愈发死心塌地, 那沈兰池就得离二殿下远一些。 要怪,也只怪二殿下为情情爱爱冲昏了头脑, 非要在这个时候对那沈家姑娘示好。要是等来日登了大宝, 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 柳常跟着自家公子与二殿下,出了季家。一日过去, 待回了柳府后,柳常便问柳愈, 道:“公子,二殿下去寻沈家姑娘的事儿, 可要知会贵妃娘娘一声?” 柳愈沉思一阵,道:“去吧。自宋延礼被罚后,娘娘一直盯得紧, 此事必然是藏不过的, 倒不如直接告诉她。” 从前二殿下去找沈兰池时, 身旁跟的都是宋延礼。宋延礼耳根子软, 帮陆子响瞒着柳贵妃;柳贵妃得知后,发了好一大通火。她舍不得罚自己亲儿,便将怒火迁到了宋延礼身上。 柳常应了声“是”, 便收拾车马, 出了季府。 路上, 柳常思忖着自家公子的吩咐,要让这沈兰池“嫁的越远越好”,心底不由有些头疼。思来想去,好不容易有了个主意,宫城也到了。 柳常入了广信宫,拜见柳贵妃,简单说了陆子响这一日的行程。 柳贵妃原本正捧着小手炉,坐得端端庄庄。听到陆子响又见了沈兰池,她妩媚的面容登时一改,银牙紧咬,恼怒道:“这沈兰池可真是阴魂不散!” 柳贵妃的心腹罗嬷嬷见状,道:“那沈兰池生的貌美,二殿下年纪轻轻,心生念想,也是人之常情。倒不如给殿下准备几个懂事的良家女子,如此一来,散了二殿下的心思,自然也就不会追着那沈家的臭丫头跑了。” 柳贵妃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道:“此法可行,只不过那季飞霞还未过门,不能叫将来的皇子妃难堪;这几个女子,决不能有名分,至多只能是侍婢。” “娘娘想的周到。”罗嬷嬷道。 柳常与贵妃小叙了几句,便出宫去了。待柳常走后,柳贵妃秀眉一竖,恨恨道:“不成,太便宜那沈家的死丫头了。和亲的事儿都能叫她逃过去,我就不信,她次次都能如此命好。” 罗嬷嬷闻言,便俯低了身子。柳贵妃与她一阵耳语,继而,耳旁便绽出个得意的笑来。 “如此一来,响儿也会断了心思!” *** 隔了几日,安国公府上就来了一位贵客,是沈大夫人那远嫁江夏的亲姐姐,江夏王妃。 年关刚过,出嫁姐妹之间走动一番,实属正常,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可江夏王妃这回来,却不如从前一般能言会道了。向来快言爽语的人,如今坐在梨花椅上,竟显得有些支支吾吾的。 宝荣院里,沈大夫人叫丫鬟上了茶。 江夏王妃捏着手帕,佯装打量着窗外雪景,时不时偷偷打量一眼沈大夫人的面色。沈大夫人见状,心底奇怪,问道:“王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江夏王妃一听,便嗫嚅道:“妹妹呀,我倒是有一件烦心事,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 “自家姐妹,有什么好客气的?”沈大夫人笑道,“你远嫁江夏,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回。能帮到你的时候本就少,我又岂敢不帮忙?说吧,什么事儿?” 江夏王妃清了下嗓子,道:“不知道你家兰儿,可曾有相中的人家?” “不曾。”沈大夫人从容道,“我还不打算叫她嫁人。” “她都十七了,这么大的姑娘,已经可以嫁做人妇了。”江夏王妃道,“我家那个小子,虽学问不行,却擅长骑射。不是我自夸,他相貌也生的堂堂,你从前也是见过的。如今他也到了年纪,我正愁着上哪儿去找个合意的媳妇儿呢。他与兰儿本是表兄妹,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江夏夫人说罢,心底有几分忐忑,生怕自己的心虚叫沈大夫人看出来了。 王妃的长子叫做陆长思。陆长思在江夏时,就有许多人上门说亲。只不过江夏王妃出身京城,心底到底有些瞧不上这些江夏姑娘,总想着给儿子再娶上一位京城贵女。 这一回跟着夫君回京,江夏王妃不仅仅是来过年的,更是相看儿媳来的。原本,沈兰池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只不过,今早发生的一桩事让她改变了主意,想要替儿子求娶沈家的姑娘了。 沈大夫人闻言,立刻明白了姐姐的打算,江夏王妃这是要与自己做亲家呢。 江夏王有封地,陆长思便在京城做了十四年的质子,六年前才回江夏来。因此,沈大夫人是见过这位世子的。陆长思论相貌、出身,都是不差的,只不过不太能读书;只可惜,她家女儿已经心上有人了。沈大夫人如今只等着长子沈庭远娶到妻子,便大张旗鼓地上门说亲去。 “实不瞒王妃说,我家重礼教。若是长兄不娶妻,下头的姐妹是断断没有先嫁人的道理。”沈大夫人不慌不忙,道,“我倒是想与你亲上加亲,可兰儿还不到说亲的时候,我也不敢坏了规矩。我瞧郡主也不曾定下人家,倒不如考虑下远儿?” 江夏王妃闻言,心底有些急。 若是沈家不肯把女儿嫁过来,那她答应那人的事儿岂不是就办不到了? “妹妹,你可要想好了呀!”王妃循循善诱道,“咱们哥哥将飞霞侄女儿许给了二殿下,日后咱们娘家站在哪一头,还不好说呢。我与哥哥更亲些,若是你与我结了姻亲,那哥哥自然也会多考虑你的境况。都是出嫁女儿,我体贴体贴你,还不好么?” 沈大夫人听了,微微一愣。 江夏王妃真是急性子,竟然直白地将这等不能明说的话给抬出来了。 只是,沈大夫人也知道,江夏王妃说的是实话。季家与二殿下结了姻亲,恐怕季家也要上了二殿下的船。现在正是将季家拉拢回来的紧要时候,若是得罪了江夏王妃这个姐姐,那岂不是与季家更生分了? 斟酌一会儿,沈大夫人道:“姐姐,这嫁娶之事,也不能太过草率。你容我考虑一阵子,与我家老爷好好商量商量。” “那是自然。”江夏王妃略松了口气,笑道,“妹妹,等到陛下按例去灵山祭拜完,我可就要跟着夫君回江夏去了。时候不多,你可要好好考虑考虑。” 待送走江夏王妃后,沈大夫人急忙将沈兰池喊来了。 听母亲说了这事儿,沈兰池微微一惊,随即定下神思,道:“娘,此事倒也不是没有回转余地。女儿明日就去找知宁表姐,打探一下消息。” *** 次日。 京城的雪还未融,郊外山野上亦覆着一层浅浅白色。 江夏郡主陆知宁穿了一身薄红骑装,牵着马,站在一片素雪之中。她本就生的娇俏,穿这一袭红色,便如雪色里的一朵莲似的,张扬耀眼。 她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最为活泼好动。沈兰池约她来郊外踏猎,她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陆知宁呵着白气,搓了搓手。好不容易,才等到了沈兰池的马车。见到沈兰池亦像模像样地穿着骑装,陆知宁笑道:“今日你怎么约我来打猎了?你明明最不喜欢这个,从前连一箭都射不出去!” “你难得回一趟京城,待你走了,我就看不到这么美的表姐了,所以想约你一道出来游玩。”沈兰池笑道,“你怎么还记着我小时候的那点糗事?我力道小,射不出箭,那也是没法子。” 她也不是真的怪陆知宁,毕竟陆知宁在京城待的少,与她相处的也少,能记得的事儿就这么一点,只挑着糗事记,也是正常。 两人带了丫鬟小厮,朝着被微雪披覆的山野中走去。 陆知宁牵着马,一边走,一边道:“也不知道这山里有没有小兔子和小鹿之流的东西?” 沈兰池却不答,只是状似不经意道:“郡主上次在永淳公主面前,夸那阮家的公子生的一表人才。再过不久,郡主就要出京去了,郡主还不抓紧机会?” 沈兰池指的是先前四人在永淳公主身旁练舞时,陆知宁所说的话。 陆知宁仰着小脸,仔细一想,想到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便嘟囔道:“我只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我不是早与你们说过?我娘要我在江夏嫁人呢。更何况,我也不想那么早嫁人。” 说这句话时,她面庞微绯。 沈兰池打量一眼,道:“郡主这是有心上人了?” 陆知宁连忙摇摇头,道:“没有,你可不要乱说。” “那你可知道,你母亲江夏王妃,昨日上我家来说了亲事——”沈兰池故意拖长了音调。 陆知宁愣住了,怔怔站在雪地中。半晌后,她松了缰绳,闷闷问道:“是为我说亲,还是为我哥哥?” “为你哥哥。”沈兰池道。 她本以为会看到陆知宁神情一改、陡然轻松的模样。谁知道,陆知宁依旧闷着张小脸,道:“那就祝贺你了。我哥哥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了,你嫁了他,定然会过得极好。” 沈兰池微蹙了眉,心底有些疑惑。 前世,江夏王世子陆长思依照母亲的意愿,娶了一名京城贵女。那贵女远嫁江夏,不过四五个月的功夫,就闹着要和离回娘家了。 后来,她还真的回了京城。待回了京,便说是婆婆与小姑为人尖酸刻薄,日夜刁难,丈夫也不护着自己。她孤身远嫁,本就心底惶惶,被如此刻薄对待了近半年,还是受不住了,和离回家。 沈兰池想,这世子妃明明是江夏王妃千辛万苦找来的京城贵女,可等人嫁了过来,王妃与陆知宁却如此苛待人家;这其中,必然有什么值得斟酌的玄机,她这才想要仔细试探一番,好借机解了自己的围。 只是,陆知宁的态度实在奇怪,她一时有些琢磨不透。 陆知宁得知了母亲上沈家说亲的事,一直闷闷不乐,连猎也不想打了,口中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沈兰池无法,跟了她一阵子后,便陪她去了山里猎人临时歇脚的一座棚屋休息。 这木屋简陋,里头只在地上放了一盏油灯,地上铺了些干草,又放了团破毛毯子。虽脏兮兮的,可陆知宁却一点儿也不在乎,竟直直在地上坐了下来,又对周围人道:“你们都出去,让本郡主一个人静一静。” 几个丫鬟、小厮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去,更不敢独留郡主在这里。 “我叫你们都出去,没长耳朵吗?”陆知宁发了火,朝他们喊道,“谁也不准来打搅本郡主!给我站的远远的!” 陆知宁到底是主子,下人不敢违背,只得乖乖出去了。沈兰池见状,便想要安抚她:“郡主,若有什么不开心的,告诉我也成。我……” 谁料,“啪”的一声响,陆知宁竟打开了她的手腕,道:“不要以为你能嫁给哥哥,就可以来我面前耀武扬威了。你也出去!不准靠近我!” 这话一出,沈兰池有些莫名其妙。 前段时间还与她处的好好的,怎么如今陆知宁忽然对她发起火来了? 但看那陆知宁像是个磨牙的小老虎似的,蹲在地上缩的远远的,沈兰池也不想自讨没趣,只得出去了。待出了小木屋,她叮嘱几个小厮看顾好陆知宁,便独自往雪地深处走了一段路。 她站在山崖边,向外望去。冬雪未融,一片银装素裹,景色极佳。 从山上向下眺去,便看到出京城的大道上有一骑飞马,行得匆匆。 那骑飞马出了京,竟直直向山林里来了。那骑马者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厮,一入山林便散了开来,似乎是在四处搜寻着谁,像是几团细细密密的黑点。 沈兰池瞧着奇怪,便多看了一眼,发现那骑马匆匆而来的人竟然是陆麒阳。 她心底微喜,被陆知宁呵斥的不悦陡然散去,立刻牵了马,朝陆麒阳那头赶去。 远远地,她便喊道:“世子爷,你也来打猎?” 陆麒阳正似个无头苍蝇似的,在雪林里乱转着。听见这一声喊,陆麒阳陡然转身,见得高处的山林里,沈兰池骑在马上,一身利索骑装,笑面轻开。 他打量着她,一副如释重负模样,道:“你没事便好。” “嗯?”沈兰池蹙眉,察觉到几分不对劲,问道,“什么‘没事儿’?发生了什么?你这样匆匆忙忙来寻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陆麒阳呵着白气,拽了骏马缰绳,一步步向上艰难走去,道:“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是那柳贵妃心思歹毒,听闻你来打猎,竟叫吴正墨带人来等着,也不知是要做什么……想来,没什么好事。我刚从赵录那儿知道这事,便赶紧过来了,所幸,吴正墨没遇上你。” 沈兰池想了好一会儿,才忆起吴正墨是吴家的少爷,亦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 “吴正墨来山林里等着……?”她喃喃重复了一遍,即刻转了身,焦急道,“不成,江夏郡主今日陪我一道来的。虽有几个家丁守着,可放她一人待着,我到底有些不放心。” 说罢,便与陆麒阳一道向着那猎人的棚屋去了。 待到了棚屋前,便见得棚屋外的三四个下人瘫在地上,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那木棚屋里,传来一阵女子的尖叫哭闹声,极为刺耳。 “你放开我!你知道、你知道本郡主是谁吗!你好大的胆子!” “什么郡主?这京城里的郡主,本少爷哪个不认识?敢假冒郡主,我瞧你才是好大的胆子!” “郡主!”沈兰池大惊,连忙上前踹开了门。 那棚屋小小,里头倒是站了不少人。六七个吴家小厮挤在里头,个个都面上带笑。吴正墨压在陆知宁身上,撕扯着她的衣衫。只不过陆知宁性子硬,一边哭着,一边踢打反抗,竟叫吴正墨一点都讨不得好处,还挨了好几巴掌。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上来帮你们少爷按住这妞的手脚!那柳家的人不都说了,今儿这里的女人都是送我玩的!你们……哎哟!”吴正墨正欲发号施令,却察觉到胯|下忽然一阵钻心剧痛,顿时惨白了面色,捂着裆滚到了地上。 “疼死爷爷了……谁……谁那么大的胆子……”吴正墨一边倒抽冷气,一边跪坐着。抬起眼,却看到沈兰池慢慢放下了脚,面上满是凶意。 这自称郡主的小妞,他不认识;可沈兰池和沈兰池身后的陆麒阳,吴正墨却是认识的。 “世、世子爷?”吴正墨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挤出一个谄媚的笑,道,“您怎么来了?凡事讲个先来后到,今日这儿的姑娘,都是人家柳家准备了给我的。世子爷要的话,另外再讨要个就是了……” 陆麒阳没瞧他一眼,只是解开了身上斗篷,安静地披裹到了陆知宁身上,什么也不说。陆知宁衣衫破落,满面泪痕,哭得抽抽噎噎。 看见陆麒阳来了,一句带着哭腔的“堂兄”就漏了出来。 听到陆知宁喊“堂兄”,吴正墨就有些懵了。 那柳家人为了讨好他,说是特地准备了几个漂亮姑娘,送她们来林子里打猎玩闹,自己也能玩一把刺激的。可这、这女子,莫非…… “莫非她真是个郡主?”吴正墨大惊失色。 “是。”沈兰池冷眼道,“她乃是江夏郡主,至于名字,你就不配知道了。” 江夏郡主一年到头都不在京城,每年就回来那么屈指可数的一段时日;就算是今年为般伽罗国献了艺,可她也是蒙着面纱出现的,吴正墨自然不知道陆知宁长什么模样。 此时,听闻陆知宁竟然当真是个郡主,吴正墨登时吓得屁滚尿流,趴在了地上。 “世子!这是柳家人有心害我!世子爷救我!”吴正墨立刻哭天抢地,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对郡主下手?都、都怪那柳家人,说是要讨好我……” 可无论他怎么求情,陆麒阳都不曾看他一眼。 就在此时,棚屋的门又开了。 沈兰池侧头一看,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柳愈扶着门框,微微喘气,向来苍白的面颊上,沾了一分不健康的红。夹带着雪粒的风,吹的头乌发微乱,瘦弱的身体似经不住风雪,胸膛起伏个不停。 柳愈抬眼,瞧见沈兰池安然无恙,便松了口气。 他本已自有主意,要那沈兰池嫁的远一些。可宫中柳贵妃却擅自行事,要找人害了沈兰池的清白。柳愈刚刚得知此事,不顾旧疾复发,连忙驱马出来寻找,想要阻止此事。 柳贵妃这下三滥的招数,几乎令他的满盘算计被打乱。 更何况…… 给女子的名声泼脏水,又算是什么事? 沈兰池看到柳愈的身影,心底却是再冷不过。想到方才吴正墨一口一个“柳家害我”,她用脚趾想也能知道是发生了何事。 她冷冷一笑,抬起手来,狠狠抽了柳愈一个巴掌。 干脆的巴掌声一响,所有人都懵了。 柳愈身后的柳常,是最先一个跳起来的:“你这臭丫头!我们公子急巴巴地赶来……” 急巴巴地赶来救你,你倒好!恩将仇报! 可沈兰池没等柳常把话说完,就冷冰冰地开了口:“柳大公子,我知道,你们柳家想要对付的是我,江夏郡主只是无辜被牵累。你如今来,是想看我笑话?这样下三滥的手段使出来,可真是清清白白的正人君子!” 她眸光狠厉,那一巴掌一点儿都没有手下留情。 柳愈被她的手抽了一下,微微侧过了脸。 他眼睫微动,却并没有说话。 细细的雪粒子落下来,融在他的眉心处。 “……罢了。” 安静许久后,他道。 第55章 灵山神女 柳愈挨了一巴掌, 却并未多言。 他正了下外氅, 竟不发一言地离去了。 落在沈兰池眼里, 这样的行径便是心虚。她狠狠剜了一眼柳愈的背影, 甩甩手, 转回身去。陆知宁还裹着衣服哭得大声,而吴正墨则抖如筛糠, 双股颤颤, 口中求饶声不断。 “爷,你可救救我!这事儿要是给我爹知道了, 怕是要把我的腿都打断了!” 可现在谁又救的了吴正墨呢? 要不是自己蠢,他也不会轻易着了柳家的道。 狩猎出了事, 自然不能继续。陆麒阳命人将陆知宁送回江夏王妃那儿去,顺道将吴正墨也一同捆了去。为了郡主的名声, 此事皆在悄然无声之中进行,丝毫不透给旁人。 江夏王妃见到陆知宁一身狼狈、可怜巴巴地回了家,顿时花容失色。仔细询问过一番后, 王妃又急又心疼, 恨恨发誓要让那吴正墨不得好死。 至于吴正墨口中的“柳家害我”, 王妃就权当没听见。 柳家何必害吴正墨?柳家这才娶了季家的女儿, 又怎么会来得罪她这个季家的出嫁女?必然是这吴正墨色胆包天,犯了事儿又后怕,才扯出了柳家, 想要逃罪。 将吴正墨交予自家王爷后, 江夏王妃安抚了一阵哭哭啼啼的陆知宁, 哄她回去休息了,这才回到正厅来见陆麒阳与沈兰池。 瞧见沈兰池,江夏王妃已没有先前的热情了,眼里总有一股幽幽的怨意。这目光落到沈兰池身上,便让沈兰池有些冷。 沈兰池倒是能理解——陆知宁是因为与她狩猎,才遇到了吴正墨,又险些被坏了清白。王妃会有迁怒,这也是人之常情。 如此也好。 既然王妃看自己不顺眼,那便不会眼巴巴地替陆长思求娶自己了吧?要不然,娶她过门,那日后只会惹眼烦,婆媳两个闹的不愉快。 沈兰池松了一口气,与王妃交谈一阵后,和陆麒阳一起出了门。 两人站在安静的街道上,沈兰池还穿着一身骑装,看起来明丽动人。陆麒阳替她牵了马,眼光止不住地落在她身上。 沈兰池这一身,落在她眼里,是极好看的。 但是,一想到这样的她却被别人觊觎着,陆麒阳的心底却有股无名火。 陆子响自己惹的事,那柳贵妃舍不得责罚陆子响,便对沈兰池出手,算是个什么事儿? 他在心底生着闷气,便不肯说话,眉心皱地紧紧。沈兰池瞧见他这副表情,便知道他是心底有气,忙安抚道:“今日世子爷来的及时,这才没有出事,谢过世子。……我如今好好的呢,你也别气着自己了。” 世子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将缰绳交到她手里。 沈兰池也有些猜不透,陆麒阳此刻在想些什么了。 陆麒阳松开手时,沈兰池瞟见他的掌心被指甲片刺出几道深深的印子来,看着便疼。 待她想要细看,陆麒阳却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入袖中,负到背后。再与沈兰池对视时,他便只顶着一张轻佻的笑脸了:“我没气,你不用担心。只是那柳贵妃碍手碍脚,尽使些下三滥招数,难免让人看着心烦,是时候让她吃个教训了。” 柳贵妃也是柳家人,这次设计,必然有柳贵妃的一分功劳,沈兰池自然对那柳贵妃全无好感。 “长个教训?”沈兰池挑眉,道,“你信不信,我能让她连贵妃也做不成?” 她重活一世,知道的事儿肯定比旁人多;更不巧的是,她也知道了后来发生于柳贵妃身上的几桩大事。 从前她不对柳贵妃动手,那是因为柳贵妃与她并无直接摩擦,而且,她尚需要柳家将陆兆业按得死死;而如今这柳家这么不客气,三番两次如此直白地对自己动手,先是和亲,再是吴正墨,那就不要怪她沈兰池守不住事了。 “我信。”陆麒阳答道,“可你打算如何做?” “你把耳朵凑过来。”沈兰池朝他招手。 两人耳语一阵后,陆麒阳做出惑色,问:“你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神通广大连小爷我都丝毫不知情,你一介深闺女子,竟对宫中秘辛了解地如此清楚,莫非是被人骗了?” 沈兰池听了,有些支吾。 她该怎么解释? 她就是知道嘛! 她告诉陆麒阳的这几件事,在前世可是举国皆知,闹的沸沸扬扬。可她对陆麒阳又该怎么说呢? 陆麒阳看着她满面苦恼之色,心底的阴云瞬间消散。他很想笑,又得憋着不笑出来,假作出一副疑惑懵懂的模样,这让他忍得很是难受。 他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丫头是因为重生而了解了柳贵妃的秘辛。 他就是喜欢看沈兰池磕磕巴巴藏着重生的事儿,对他做出滑稽解释的模样来。 他知道她重生了,只可惜,她还不知道他重生了。 就算她试探个不停,可他陆麒阳就是有本事统统搪塞回去,让她摸不着边际,如坠云里雾里。 时候未到,还是不要让她知道自己的打算了,平添担心。 “你,你不要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沈兰池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好借口,只能道,“总之,你信我便是,这是真的。” “好好好,爷信你,爷信你。”陆麒阳就和哄孩子似的,语气有些敷衍。 “那就这样说定了。”沈兰池朝他一笑,道,“我这便回去了。” 说罢,她便翻身上马,朝着安国公府去了。 陆麒阳立在原地,望着她纤丽的背影,面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了。 看来,他的手脚要更快一些了。 陆子响是决不能登上皇位的,陆兆业亦然。 待沈兰池的背影彻底消失后,陆麒阳带着几个仆从,朝登云阁去了。他本就与人有约,中道因为吴正墨之事而耽搁了,如今已是迟到了一个时辰。 不过,陆麒阳倒是一点儿都不急。 因为他约的那人,极其有耐性。 入了登云阁,陆麒阳便上了二楼。雅间的锦帘撩起,他便见着了客人的面孔——河间王的次子陆敬桦正不安地坐着,略显稚气的面容上带着一股失落。 看到陆麒阳风尘仆仆的身影,陆敬桦露出惊喜之色,道:“麒阳哥,你来了!我还以为是我哪儿惹到你了,你这才故意骗我解气。” “中途有事,这才耽搁了。”陆麒阳笑了一声,入了座,“上次我与你说的事儿,你考虑的如何了?” “我……”陆敬桦攥紧了衣领,道,“若是只帮那么小小的一点儿忙,我倒是可以。再多的事儿,我便扛不住了。麒阳哥在二殿下身旁做事,自然比我更有分寸,麒阳哥自己斟酌着便是。” 陆麒阳瞧见他不安的样子,便剥了一枚白果递给他,道:“你不用慌,只不过是替我守着一队兵的事情罢了。”顿了顿,陆麒阳扬唇一笑,又道,“在我眼里,你倒是不比二殿下差多少。” 他话中似有深意,可陆敬桦不敢多想。 自己家中无权无势,他怎敢胡思乱想呢? 不一会儿,两人又说起了上次见着的吴修定的事儿,相谈甚欢。 *** 沈兰池回家中待了几日,本以为江夏王妃会打消求娶她的心思;谁料到,没过几天,江夏王妃又上门来,询问沈大夫人考虑的如何了。 如此一来,沈兰池便有些奇怪了。 那江夏王妃明明对自己有所迁怒,眼底的怨恨那是分明真切的,又如何愿意再上门求娶自己呢?这副模样,倒不如说是受人所迫,必须得来娶她了。 她心生疑虑,便借口探望陆知宁,去了江夏王妃府上做客。 陆知宁虽受了惊,却还是出来做陪。只不过,她对着沈兰池的脸色,再也没有从前这么好了,也不再喊她“表妹”。江夏王妃倒是隐去了对沈兰池的不喜之意,口口声声只说自己对沈兰池有多喜爱。 陆知宁在旁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张小脸神情闷闷。听母亲一个劲地夸赞沈兰池,她忽而飞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再好的人又如何?谁又配的上哥哥呢?” 这话一出,场面登时有些冷了,江夏王妃尴尬一笑,连忙呵斥道:“你怎么说话的呢!这样子,要是让你哥哥娶不上妻子,被京城人耻笑,又该怎么办?” 听到那句“被京城人耻笑”,陆知宁像是被人踩了一脚,眼眶陡然变红了。她低垂下头,小声说:“我说着玩的,沈小姐别放在心上。若是能嫁给哥哥,那是极好的事儿,先恭贺沈小姐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急着让表妹过门,亲上加亲了!”江夏王妃连忙打圆场,笑呵呵道。 沈兰池瞧着陆知宁的反应,心底越发地觉得不对劲。 待要告辞时,沈兰池却不急着走,假作离开了,却又折身回来,立在紧闭的门前。果真,她听得房里传来了陆知宁的哭泣声并江夏王妃的怒斥。 “哭什么哭!要不是你自己有这么丢人现眼的腌臜心思,我何至于被逼着去给你哥哥求娶那沈家的姑娘!要是不娶沈兰池,这事儿怕是要闹得全京城人都知道,到时候你心底就乐意了?” 虽这话说的不清不楚,听起来只是普通的教训之辞,可落在沈兰池的脑海里,那就有些非同一般了——陆知宁对未来的大嫂怨恨不已,提到兄长时赞不绝口;她明明比自己大上一岁,却还未定亲,每每被人问及,只借口“要在江夏嫁人”搪塞过去;两兄妹从前又长久未见…… 再想到前世,陆长思的妻子和离回京后,京城中隐隐约约的一桩传闻,沈兰池的心底陡然一震。 陆知宁恐怕是对亲哥哥生了情愫! 仔细一想,那也绝非可能。陆长思在京中做了十四年的质子,两兄妹初初见面时,便与陌生人无异,那时的陆知宁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会产生情思,那也是常理。 沈兰池心底虽如此猜着,却不大有把握。前世虽有传言,却没什么证据,那时的她也只当是以讹传讹。饶是如此,她却打算赌一把。 江夏王妃教训完了哭哭啼啼的陆知宁,推门而出,见到沈兰池仍旧立在门口,她登时僵住了。王妃想到方才自己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只是一时动怒才教训了陆知宁,这才安下心来,笑道:“兰池还有什么事儿?” “敢问,王妃娘娘可是受人所迫,这才替世子上门求娶我?”沈兰池不慌不忙地问道。 江夏王妃心底咯噔一下,面上的表情已变了。 沈兰池立刻知道,自己猜中了。 “那我不妨猜一猜,是什么事儿令王妃娘娘如此焦急?”沈兰池露出一个笑,道,“莫非是郡主心仪之人,乃是一位不当恋慕之人,此事又不小心让旁人知晓了……王妃娘娘急着封口,这才答应旁人,上门求娶我?” 江夏王妃从前是个爽朗性子,根本藏不住自己的心思。见沈兰池把事情猜的七七八八,她的表情变了又变,红红白白。最终,她咬咬牙,眼中恢复了怨色,道:“你不要空口乱说!” 江夏王妃不肯承认,那也是常情。 沈兰池试探一番,心中也有了几分把握,便笑得愈发游刃有余,道:“王妃娘娘,你为了自家儿女的名声,这才上门来求娶我;那你又怎么敢保证,我过门之后,不会将此事闹的沸沸扬扬?如今我也知道了这事儿,江夏世子娶不娶我,都落得一个结局,王妃娘娘何必白忙活?” 见她语气笃定,江夏王妃心底便慌乱起来。 陆知宁恋慕亲兄长,这本是一桩家中丑事。可不知是哪个手眼通天的人,竟挖到了这个不可说的消息。前几日,便有个自称是江夏地方豪绅的人登门拜访,直言要陆长思将这沈兰池娶回家,带她回江夏去,走的越远越好;若不然,就让这桩丑事闹得满城皆知。 王妃想到那沈兰池品貌俱佳,沈大夫人又是自己亲妹子,娶过门做媳妇也不错,干脆就答应了。 可如今看来,这沈兰池竟也猜出了这事儿! “王妃娘娘自己好好斟酌一番。若是我过了门,以世子妃的身份,说出‘兄妹有情’这等话来,你说京城人是信,还是不信呢?”沈兰池道。 江夏王妃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她恨恨道:“沈小姐,若我不再替思儿求娶你,你可能少说两句?这本就是捕风捉影之事,我不想闹得家中难堪。” “那是自然。”沈兰池笑道,“不仅如此,我还猜出了那威胁你之人是谁,还能替你将那人的嘴给封上。” 江夏王妃一愣,道:“你当真办得到?” “办得到。”沈兰池笃定。 江夏王妃长久不在京中,自然不知道这盘根错节、利益倾轧,可她沈兰池却是知道的。对方想让她远嫁江夏,那便说明,是有个“不该娶她的人”想要娶她—— 还能是谁呢? 陆子响咯。 有吴正墨坏她清白还不够,还要叫她远嫁江夏,这柳家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江夏王妃心思复杂,犹豫好一阵子后,终于松了口,答应不再提求娶之事。 *** 江夏王妃改了心意,沈大夫人自然是舒了一口气。 春日渐近,残雪消融。待郊外积雪尽化,楚帝便会依照祖制,携百官群臣前往楚京城外的灵山祭拜天神,以祈求风调雨顺、万民安泰。 这灵山祭拜讲究的是威严庄重,不仅要帝后百官皆至,更要向天神献上舞乐牲祭,以显虔诚。不仅如此,还要选出一名身份不俗的未婚少女,身披金缕羽衣、头戴缠花宝冠,扮作神女翩翩而舞。 往年,这灵山神女皆是由永淳公主来扮演的。如今永淳公主订了亲,算不得“未婚少女”,这灵山神女只能再选一位出来。京城贵女得知,登时都心思活络了起来。 若要问哪家的贵女最有资格,那自然是沈家与柳家的女儿。柳如嫣没有这个心思;想要争得“神女”这份殊荣的,乃是柳家的四女,柳如画。 柳如画想到那沈兰池不精舞艺,心底便极是放心。思来想去,她都觉得这“灵山神女”的头衔会落到自己身上。 未料到,沈兰池虽对跳舞一窍不通,却依旧不肯退让,还命人放了话来,说是要去宫中拜见沈皇后与柳贵妃,让二位娘娘评一评谁更擅跳舞。 柳如画闻言,自然是极不服气。 ——那沈兰池要是能跳舞,那二哥柳文都能考状元了!她怎么还敢来挑衅自己? 这一日,柳如画便应了沈兰池的约,与沈兰池一道入宫,定要沈皇后与柳贵妃在二位之中,挑出一位更合适的神女之选来。 等柳如画入了宫,便见到沈兰池久违地穿了一袭锦衣华服,傲然地瞧着她。沈兰池这副表情,柳如画已是很久没见过了。只见今日的沈兰池穿一身杏红宝相锦袖裙,微施唇脂,髻间压着金澄澄镶猫眼石的发钗,整个人看起来艳丽无双,极是耀目。 柳如画的容色并不张扬外溢,而是与姐姐柳如嫣一样,生的内敛文秀。一见到沈兰池,柳如画便觉得已被压过了一头,登时心底有些不甘。 宫女引她二人到御花园,柳贵妃与沈皇后还未到,两位姑娘便坐下各自喝茶。沈兰池一直拿凌然目光望她,眉眼中尽是不屑,引的柳如画心底愈怒。 不一会儿,沈兰池竟还故意用茶水泼湿了柳如画的衣衫。 柳如画又怎愿穿着脏污衣衫,平白被沈兰池盖过风头?她立刻去了一旁的宫室,更换衣衫。 那宫室里早有宫女备下了衣服,是件素淡的霜白衣裙。虽这衣服颜色淡雅,样式却仙意凛然,也对柳如画的胃口,她便换上了。 待重回到了御花园中,才发觉沈皇后与柳贵妃都已到了。 柳贵妃心底厌烦极了沈兰池,只等着将她按到尘土里去。“灵山神女”这么好的机会,没道理白白让沈兰池得了去,她已打定主意——柳如画必然是当定了这个神女。 见到柳如画换了衣服回来,柳贵妃想要上前寒暄。可一瞧见柳如画穿的这身衣裳,柳贵妃却愣住了。她总觉得柳如画这身打扮像极了谁,可她又想不起来。 想了一会儿,依旧毫无头绪,柳贵妃还是决定作罢,只当是自己想多了。 沈皇后没拿正眼瞧柳贵妃,只是在旁端着架子,自顾自喝茶。 残雪半融,御花园的湖面上碧波轻漾。沈兰池半蹲在湖边,忽然嚷道:“柳四小姐,这湖里的香囊,可是你掉的?” 柳如画闻言,微微一愣,提着衣裙行至湖畔,蹲下身来。仔细一瞧,那湖水里确实有个香囊,她伸了手,拨了下水面,被水中冷意惊到,便蹙眉道:“算了,不要了。” 就在此时,几人听见了一道男声。 “……采芝?” 这个阔别已久的名字,便如一道霹雳,惊的沈皇后手身子一颤。她连忙抬起头来,却见得湖畔不远处,站着一袭明黄身影。 楚帝与陆麒阳立在湖畔,两人皆在打量着那在湖畔半蹲嬉水的女子。 柳如画一袭素白,秀颜清丽,纤纤指尖还沾着晶亮水珠。她抬起头来,那双眼清澈见底,却含着一丝自小金娇玉贵才能养出的傲气,似山巅雪,似未融冰。 这副场面,陡然让楚帝回到了从前。柳如画的身影,与魂牵梦绕的那人交叠了起来。 “好一双眼。”楚帝勾唇一笑,赞叹道,“直如五云仙娥,叫人俗世难寻。你是哪家姑娘,叫做什么?” 一句“五云仙娥、俗世难寻”,让柳贵妃身子一震。下一瞬,她手中的茶盏砰然摔碎在地。 “陛、陛下……”柳贵妃结结巴巴的,面上血色尽失,“她,她是……” 柳如画一心要争那神女的名头,想把沈兰池盖过去。见楚帝在前,她立即起了身,弯腰行礼,不卑不亢道:“柳如画见过陛下。” 柳贵妃彻底失了语,脚边茶水濡湿了衣角。 第56章 王府丫鬟 但凡是宫中老人, 都曾听过多年前应德妃的芳名。 先德妃姓应, 名唤采芝, 人如其名, 生的貌如芝兰, 秀美冰清,似一团高不可攀的天云。德妃初初入宫时, 正是冬雪初融之时。她一时兴起, 在湖畔戏水,被楚帝撞见。楚帝惊为天人, 自此后,便对其极为宠爱。 德妃圣宠不衰, 令宫中其他美人黯然失色。楚帝有心立她为后,只是应德妃出身不高, 朝臣皆认为德妃配不上皇后之位。为此,皇后之位一直空悬。 便是那时的沈辛夷,也甚少见到今上一面。只不过, 德妃虽得宠, 却是个红颜薄命的主儿, 在诞下陆兆业后便早早地去了。沈辛夷从前与德妃交好, 身边又无子嗣,便将陆兆业抱来养作嫡长子。 也正是那时,沈皇后因出身高贵, 又在一群宫妃里较合楚帝心意, 最终做了六宫之首。 德妃初初不在的那一年, 楚帝思之若狂,几乎不再恩泽后宫女子。柳家见状,便择取族内美人送入宫中,这柳姓美人因有几分像德妃,竟意外地得了楚帝青眼,那便是后来的柳贵妃了。 柳贵妃在宫中得宠多年,一枝独秀,几乎都要忘了从前还有个应德妃深受宠爱。如今陡然从陛下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柳贵妃又如何不惊? 听陛下的意思,是柳如画像极了那德妃。且陛下都问了柳如画姓名出身,那十有八|九,是要纳入后宫了! 柳贵妃思及此处,登时大惊失色。这柳如画乃是自己的侄女儿,姑侄两共侍一夫,说出去像什么样子?更何况,旁的人来争宠,她不会放在眼里;可柳如画神似应德妃,她又比自己更年轻貌美…… 柳贵妃心底七上八下,立刻朝楚帝道:“陛下,画儿是妾身娘家的侄女,这两年就要定下人家,这次进宫来也只为了探望妾身。如有冲撞,还请陛下恕罪。” 沈皇后一直冷眼在旁,见柳贵妃急急解释,便插嘴道:“贵妃,‘这两年就要定下人家’,那不就是还不曾定下人家?陛下问问出身姓名,又有何不可?” 楚帝闻言,悦然大笑,道:“朕也只不过是问问罢了,贵妃不必放在心上。” 柳如画在旁听的懵懵懂懂,不太明白这一群人打的什么哑谜。只是隐隐约约察觉到,陛下似乎很赏识自己,而贵妃姑姑则在拦着陛下。 “镇南王世子,今日要朕要赏你。”楚帝转向身旁陆麒阳,笑道,“若不是你要来此处,朕还见不到这样的丽人。” 两人交谈一阵,便离去了,独留下柳贵妃银牙紧咬,一副恼极模样。 “姑姑,画儿今日还要跳舞呢。”柳如画浑然不觉柳贵妃有何不悦,一心只想夺得那“灵山神女”的名头。 “跳舞?改日罢!”柳贵妃却毫无心情。她瞧见柳如画这一身独特打扮,心里已暗暗对柳如画有了嫌恶——特地打扮成这副模样,还不就是为了吸引陛下? 家中长兄恐怕是认为她年岁渐大,怕色衰爱弛,就连忙将自己的女儿也送入了宫里来固宠! “姑姑?”柳如画极是不解,可柳贵妃已经怒气冲冲地独自离去了。 沈皇后在旁露出温和笑意来,对柳如画意味深长道:“柳四小姐,你日后必有大造化。若是你好好把握,兴许比你姑姑还要更胜一筹。” 这番话令柳如画如坠云里雾里。 沈皇后说罢,也离去了。贵妃与皇后都不在,这舞蹈也无法请人品评。柳如画正气恼之极时,沈兰池却主动道:“柳四小姐,连陛下都夸你不俗,兰池自认不如你,还是认输吧。‘灵山神女’不过一个虚名,还是柳四小姐配得上。” 柳如画很欢喜,沈兰池也露出一副笑面来。只不过,两人笑的完全不是同一件事。 沈兰池笑的是,一切皆如前世一般——前世的柳家失去了陆子响,却并未放弃挣扎;他们见柳贵妃宠爱不再,便又悉心□□了柳如画送入宫中。柳如画本就有心攀高枝,听闻能入宫,她自然是欣喜若狂,立即便应下了。 这一世,柳如画恐怕依旧会应下入宫的事。 *** 过了几日,宫中就下了旨意,宣柳家四女入宫侍奉。 此事一出,满京哗然。姑侄共侍一夫虽不是前朝没有,可到底有些贻笑大方,甚至有人暗暗嘲讽起这柳家乃是“色侍之家”,尽做些进献美人给皇帝的事儿,比之沈家更惹人发笑。文人闲来无事,便拿这柳家做文章,笔下尽显刻薄嘲讽,在市井中广为流传。 柳府。 柳愈的桌案上,摊着一张诗纸,上头落着几个草草的字,写的是“北县病民无人知,柳女一笑天下识”。 柳愈慢慢叠起诗纸,悬在油灯的火芯上,将其烧为一片灰烬。 柳常在旁看了,便道:“公子,真要让四小姐入宫去?” 柳愈望着那噼啪直跳的灯盏,道:“陛下的旨意,我也不能随意违抗。更何况,画儿似乎也极想入宫承宠。” 柳常心底一阵可惜。这宫中有柳贵妃一人自是足矣,柳家的其他嫡女被精心教养,那是为了嫁出去联姻的。如今再赔一个女儿入宫,有些浪费了自是不必说,还徒增笑柄。 “我听四小姐说了,这一切都是那沈兰池干的好事!”柳常低声道,“之前贵妃娘娘设计她,现在她也恼了,就反将了贵妃娘娘一军!要不然,哪会这么巧?偏偏换了那身衣裳,偏偏是在湖边,偏偏那时候陛下来了!” 柳愈听了,叹道:“是啊,那沈兰池还是个带刺的。” 就在此时,一名小厮扣响了书房门。柳常前去应门,回来时,便嘟嘟囔囔的,满面气恼:“那沈兰池倒是胆子大!竟派人传话来,说要见一见公子您!她不敢孤身来柳家,竟叫公子去西市那等地方!” 柳愈眸光一转,问:“她要什么?” “她说她有法子让二殿下收敛些,只要公子不再插手她的事儿,也不要想着法子对她的婚嫁之事下手。”柳常嗤笑一声,道,“想的倒美,沈家的人,又岂能相信?” 柳常正在嘲笑着沈兰池的天真,却听得自家公子道:“罢了,答应她吧。见就不必见了,我这两日咳的厉害,不能见风。” 柳常一愣,反问道:“真的应下?若是她贪心不足,只是为了来日能嫁给二殿下……” “不会。”柳愈淡淡道,“若是她真想嫁给殿下,在季家的那日就不会匆匆逃走。如果她当真有本事断了二殿下的念想,倒是不错,省了些事。” 柳愈都发话了,柳常如何敢违?当即便出去回报了那来传信的下仆。 *** 坐在自家院里的沈兰池,很快收到了回音。 她早已在心底做好了打算:陆子响贪慕她美色,但皇位明显是更重于沈兰池之美色的。若是沈兰池威胁到了陆子响的帝王之路,恐怕那位二殿下会头一个跳起来,将沈兰池压入尘埃里去。 沈兰池正与丫鬟说着话,就听到外头传来沈大夫人喜气洋洋的声音:“兰儿呀,兰儿!那柳如画入宫做娘娘去了,去天神前头跳舞的就是你了!” 沈兰池懵了一下,这才想起这一茬——柳如画入宫侍奉,那就不再是什么“未婚少女”。现在最适合去扮作“灵山神女”的,可不就是她了吗? 一日后,宫里头也来了旨意,说是沈兰池代替永淳公主,充作神女。沈大夫人惊喜非常,立刻请了一串教养嬷嬷,把沈兰池关在家里头,命令她刻苦练舞,不得丢了安国公府的脸面。 沈兰池苦不堪言。 她和虎大哥还有事儿要做呢!这样日日把她关在家里头,如何能成事? 只是那几个嬷嬷实在看的严,连一步院门都不让她出,白日里休息的时辰也少。 无法,沈兰池只得向陆麒阳求助。 陆麒阳想了个法子,带了两个婢女来安国公府,出门时候,让沈兰池穿上了婢女衣衫,低着头出去。那几个下人、嬷嬷,瞧见这小婢女觉得眼熟极了,可耐不住陆麒阳身份高贵,谁也不敢上前打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二人出去了。 一个做下人的,谁又敢上去与世子爷攀谈,说“您家这丫鬟长得眼熟”呢? 待出了安国公府,一身丫鬟服侍的沈兰池舒缓了肩膀,大出一口气,道:“总算是出来了!每日被压着练舞,脚尖儿都碰不着地,真是累人。” 她穿着身翠色比甲,下头系了条样式简单的褶裙,打扮的与镇南王府的婢女一般无二。饶是如此,可她仍旧出挑的很,不像是个丫鬟。 陆麒阳瞅她一眼,忽然笑道:“你这个丫鬟颇有姿色,有没有配人?若是没有的话,小爷把你收用了,倒也不错。” 沈兰池怔了一下。 这家伙,怎么还演上瘾了呢? 虽然口中嫌弃着陆麒阳这等行径,她却抽出手帕,故作羞涩,娇滴滴道:“奴还不曾定下人家,可是奴这辈子是不肯做妾的,世子爷若是要收用了奴,只得拿世子妃的名号来招待。” 陆麒阳被她极是柔缓娇媚的声音给震了一下,硬着头皮,道:“若是你伺候的好,做世子妃也不是没有可能。” 沈兰池刚想答话,陆麒阳的马车就来了。世子爷一撩车帘,跨上了半只脚,道:“哪有丫鬟跟着主子一起坐车的道理?自然是主子坐车,丫鬟在外头跟着跑。” 沈兰池又懵了一下,看了看陆麒阳余下几个小厮,俱是老老实实地守在外头,动也不动。 “爷,您,您舍得我在外头追着跑啊?”沈兰池用脚尖碾了碾地,露出灿若桃花似的笑来,“来日我不是还要服侍您?要是跑坏了脚,那可怎么办?” 陆麒阳沉思一会,道:“你说的在理,上来。” 沈兰池微喜,便想往马车里钻。可一到车厢里头,她才察觉这车厢着实是小,根本容不得二人分开坐,她只能硬生生坐到陆麒阳的腿上去。 想了想,沈兰池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世子爷,您就受着点!”她道。 “你……你……”陆麒阳被压得闷了一下,道,“好一个以下犯上的婢子!” 马车悠悠行了一段路,穿过热闹的京城,到了西市的登云阁。陆麒阳可是这儿的老熟客,小二一见镇南王府的马车,立即便来打帘引路。 陆子响带着宋延礼,已在二楼雅阁静候许久了。 见陆麒阳来了,陆子响沉静道:“世子,今日有何见教?” “今日要见你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陆麒阳微叹一口气,故作黯然,道,“她说要见你,我也……只能想法子将您请来了,还望二殿下勿要怪罪。” 陆子响心底微惑,转头一瞧,却发现陆麒阳身后站着的丫鬟正是沈兰池。 “沈、沈二小姐?”方才还坐着的陆子响,陡然站了起来。他打量着沈兰池这一身丫鬟装束,疑道,“二小姐缘何做此打扮?快快入座就是,不必多礼。” 漂亮小丫鬟还是行了礼,这才迟迟上了座。 看到沈兰池,陆子响就明白陆麒阳为何会露出那般黯然神情了——他知道陆麒阳也对沈兰池有几分意思。只可惜,心仪的女子难得来求他一次,却是为了见另一个男人,换做是谁,都会觉得黯然神伤。 想到此处,陆子响的手指微微攥紧了袖口,心底略有欢喜。 他驱散了宋延礼与陆麒阳,命人将布帘落了下来。 “沈二小姐找我,所为何事?”陆子响替沈兰池斟了茶,笑道,“总不至于没事就来寻我吧?” 他本就生的俊秀无比,如此一笑,自然风光霁月,煜煜如辉。 “兰池只想问二殿下一件事。”沈兰池仰起了头,眉眼似涌着酸涩之意,“二殿下与季小姐两情相悦,这可是当真的?” 陆子响闻言,执着茶盏的手掌一僵。 一句“是假”几乎就要飞出嗓子,可他还是压住了心底的念头,侧过头去,淡淡道:“如今婚事已定,沈二小姐再问这些,又有何意义?” 他瞧见街上车水马龙一片喧嚣,心底无端生出一片落寞,只能悠悠叹了口气。 “的确没有意义。”沈兰池的嗓音似乎哽咽了,眸中隐约有一分水光,“我只想求二殿下亲口告诉我。” 陆子响瞥见她眸间湿润泪意,心底已慌乱了起来。 沈兰池一直是凌然傲人的,就是后来脾气好转了些,那也是一副浑身带刺的模样,几时露出过这等表情? 他又想到从前般伽罗国宴时,她舍命救下自己,险些与姐姐一样被那麒麟毁了容,心底愈发动容。下一瞬,陆子响咬咬牙,心思复杂,道:“兰池,我对季二小姐全无感情。我乃皇子,婚嫁之事,容不得自己做主。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待来日季二小姐过了门……” 话还未落,雅间的帘子却陡然被人撩了起来。 陆子响一愣,抬起头来,却见得季飞霞站在外头,面上挂满了泪水。 “飞、飞霞?”陆子响怔住。 季飞霞不言不语,死死瞧着陆子响,眼泪一个劲儿地向下淌去。半晌后,她转了身,飞速朝楼下冲去。 陆子响焦急地站了起来,可沈兰池却扯住了他的衣袖,亦是泪眼婆娑,道:“二殿下要去追她,对么?二殿下心底还是欢喜季二小姐的,是么?” 陆子响一个头比两个大。 他是喜欢沈兰池,可这沈兰池又哪抵得过季家背后的权势,抵的过帝位!如今季飞霞撞到了这一幕,若是后悔了,要家中退了这门婚事,那岂不是要他与季家结仇?!这绝不可以! “殿下,我,我去追。”宋延礼一副焦灼模样,人已跨下了半格阶梯,“可不能让季二小姐太过伤心。” “快去。”陆子响说罢,亦有些心焦。 沈兰池擦拭了一把眼泪,低声道:“我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二殿下快去追吧。那季家之余殿下何等重要,我又怎能不知?只不过,殿下这一次去了,就不要再回头了。你去寻了季二小姐,这辈子便不准再看我一眼。若不然,我会瞧不起你一辈子。” 陆子响闻言,握紧了拳,心底摇摆不定。 比起沈兰池纯纯粹粹地厌恶他,他更害怕在沈兰池眼里成了个受遍唾弃的鄙薄小人。 半晌后,陆子响艰难道:“虽是阴差阳错,可那季小姐到底会是我来日的妻子,我不可对不起她。你与我,今生怕是没有缘分了。” 说罢,他转身便追着季飞霞而去。 待陆子响走了,沈兰池立刻收了眼泪,面无表情。 谁要和陆子响今生有缘分啊! 一点儿缘分都不想有! 她有些饿了,便开始吃起了席面上的小菜。 陆麒阳从一旁探头探脑地看她,道:“演完了?” “完了。”沈兰池点头,继续吃。 陆麒阳见状,顶着一张嘻嘻哈哈的脸,不客气地做在了陆子响方才的位置上,笑道:“二殿下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一边对季二小姐甜言蜜语,一边又收了柳贵妃赏赐下来的三个美人。若是那季家小姐醒悟了,早早退了婚事,那也好,省得嫁过去以后受气。” 听到陆子响还收用了三个美人,沈兰池险些给噎到了。 两人吃吃喝喝,过了一阵子,陆麒阳便听到一道笨重脚步声摇摇晃晃地过来了。继而,外头便响起了一个粗糙的嗓音:“哟,世子爷,又来听戏呐?” 沈兰池抬头一瞧,便见得一个生披京畿卫兵盔甲的男子站在外头,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虎目生威。他对陆麒阳说话的语气极是熟稔,想来是陆麒阳的熟人。 陆麒阳见沈兰池疑惑,便连忙介绍道:“哦,他叫张海生,外号张头,和我交情不错,从前一道吃馄饨。” “张海生”这个名字,沈兰池好像在哪儿听过。从前陆麒阳与她一道去找那上吊的春喜娘时,陆麒阳似乎就直接从张海生那儿顺了两套盔甲;一道去吃朱雀门外的馄饨时,那老板还提过陆麒阳与张海生的名字。 张海生一负手,打量着沈兰池,道:“爷,这丫鬟什么来头,竟还要和他仔细说我叫什么?” 一般的丫鬟,哪有跟主子面对面坐着吃东西的?自然是在旁老老实实地伺候了。竟有能耐让堂堂镇南王世子亲口给她介绍人,真是来头不小。 仔细一瞧,这穿着翠绿比甲的丫鬟虽低着头,轮廓却极是娇美可人,兴许世子就是瞧上了这一点。 沈兰池拿手帕搓了下手掌,漫不经心道:“我是特别受宠的丫鬟,世子爷当然要对我照顾照顾咯。” 她这副模样,浑然不似丫鬟,倒似个娇纵的大家小姐。张海生被逗乐了,笑道:“受宠?能有多受宠?你家主子可是出了名的可怜,王爷、王妃管的严,半个母鸡都不准放在房间里头,至多来个徐娘半老的嬷嬷。你又是怎么混进你主子房里的?” 沈兰池闻言,答道:“当然是因为我生的格外貌美,连王妃看了我都欢喜啊!” “哟,你这丫头!”张海生比了比手指,道,“还跟我抬起杠来了?真是好大的口气,那王妃娘娘见了你,都会喜欢你?我怎么不觉得王妃娘娘有这么大度!” 陆麒阳闻言,噗嗤笑了出来。 “你还别说,我娘当真欢喜她。”陆麒阳道,“将她当半个女儿对待,有事没事就扯着我唠上一会儿这丫头今日过得怎么样。” 张海生听了,大为惊奇,道:“真是见了鬼了,莫非王妃娘娘有意给世子爷找个妾室?” “岂止?”沈兰池气定神闲,道,“我呢,可是将来要做世子妃的人。” 这么大的口气,令张海生倒吸一口冷气。 “你,你……”张海生压低了声音,道,“你可小声点儿。你知不知道,你主子将来要娶的,那可是安国公府的小姐!那安国公府的小姐,是出了名的高傲又难对付,你现在出了王府,跳出这火坑,还容易些!” 张海生本是好心,可他话音刚落,面前这一主一仆竟不约而同地开始哈哈大笑,陆麒阳更是笑得东倒西歪。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海生懵了,顿时有种被欺负的老实人的感觉。 第57章 缠枝忍冬 春日已近, 嫩枝新发。 楚帝与礼部官员详说罢灵山祭天之事, 便倚在御书房的榻上浅眠。睡的迷迷糊糊时, 忽听到耳旁有人隐约在说着什么话, 似乎是“南王出, 北楚寒”。这话轻飘飘的,却让半梦半醒的楚帝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时, 只瞧见御书房里侍立着内监刘旺。 “刘旺, ”楚帝起了身,道, “方才朕听见有人说着‘南王出’之类的话,可是你在絮叨?” 刘旺低眉顺眼, 道:“奴才哪敢搅您的清净?必然是陛下梦中有灵,神明传话呢。” 楚帝怔了一下, 点头,道:“也对。”顿了顿,他悠悠道, “先前还梦着采芝与朕说话, 后来便被这几句话给打搅了。采芝与朕说了些什么?太子不慈……记不得了。” 想到陆兆业, 楚帝的面孔便为之一寒。 若不是陆兆业命有凶煞, 又怎会害的亲生母亲匆匆离世? 要是没有陆兆业,采芝也不会走的这么早。 刘旺略略抬了头,偷瞄着楚帝面色, 小心翼翼道:“陛下, ‘南王显’这类的话, 市井里倒是有传闻。全句说的是‘南王出,北楚寒’,大多是街巷小儿游乐时唱喊,兴许陛下在外头听到过。” 楚帝不言不语,只披上了件外衫,眉心间一片沉意。 南王出? 莫非…… 说的是那镇南王陆显仁么? 想到镇南王,楚帝心底便极是复杂。这镇南王在军中威望极高,他多年都未能卸去其兵权,任由其握着北边三十万大军。好在镇南王府的世子不是个有野心的,便是镇南王有心生事,恐怕也会为其拖累。 想到那成日不务正事的陆麒阳,还有军功赫赫的镇南王,楚帝略略有些不安——这镇南王放在那儿,到底是桩祸患。在响儿继位前,还是得将这些荆棘都拔了去,为响儿铺平康庄大道才好。 这样想罢,楚帝歇了一阵子,对刘旺道:“画贵人还在偏殿歇着么?让她到朕这头来坐坐。” 刘旺应了声,出去了。 这画贵人便是新进入宫的柳如画。 她初初入宫未多久,便几乎天天都被陛下召幸,白日里都要随驾同游。便是陛下在御书房批折子,都要画贵人在旁陪伴。那曾经宠冠六宫的柳贵妃,已是许久没有见着陛下的面了。 广信宫里,柳贵妃听闻今日又是柳如画陪伴圣驾,气的几欲发狂。 柳如画较自己更为年轻貌美,又更似先德妃。恐怕要不了几日,陛下的心便会到柳如画那儿去了。现在的柳如画尚且愿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来日恐怕便会忍不住耀武扬威了! 她定要想个法子,让柳如画知道谁才是陛下跟前的宠妃! 罗嬷嬷见柳贵妃心情郁郁,有心讨好她,便道:“娘娘,昨日下头仅供了一支发钗上来,您必然会喜欢。若是戴了这发钗,随陛下一道去灵山祭拜,也能让画小姐知道谁才是这后宫的主子。” 说罢,罗嬷嬷就叫婢女献上发簪。柳贵妃定睛一看,却见这发簪精细雕出了卷草缠飞凤的图样来,凤口中衔了颗硕大明珠,下垂寸许长的金缕,极是华贵。 “凤钗?倒也与本宫相衬。”柳贵妃全然忘却了沈皇后的存在。她怒在心头,也不管什么逾越不逾越,对罗嬷嬷道,“与陛下一道去灵山祭拜那日,就戴这支发钗。” 这下头进贡入宫中的宝贝,总是头一个送到柳贵妃这里,让罗嬷嬷与贵妃挑选,绝无例外,连沈皇后都要排到后头。柳贵妃为显盛宠不衰,自然是将最好的都挑了去,今次亦然,她并不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她将这发钗簪入发间,揽镜自照,极为满意。 *** 隔了数日,便是灵山祭拜之日。群臣百官与陆氏子弟,乘了一共百来车马,浩浩荡荡,出了楚京城。 那京城外的灵山绿意新成,满山娇枝,正是最为生机勃发之时。 灵山上有座天庙,乃是历代帝王祭拜天神之地。每一朝、每一代,皆会有一名司天官在此地侍奉,占卜天意、祈求顺调。这一年开春,司天官便早已命底下小童洒扫天庙,以迎今上圣驾。 这司天官姓何,已任了近二十年的天官,向来虔诚仁厚、兢兢业业;手底下栽培了数个门生,亦是名满京城,常传天意。其中有个叫洪武的,因擅察天象,极得陛下器重;何天官对这洪武也是礼让非常,只等着托了洪武的福气,一路平步青云。 何天官带着洪武,到灵山脚下亲迎楚帝。只见得帝王依仗威严,群臣百官罗列。帝后身着明黄正服,衣上刺龙绣凤,尽显天家威严。 依照习俗,为显虔诚,自山脚后,帝后便是亲自行路,二位皇子则留在山腰灵宫,各自持香侍奉天神。待到了山顶天庙时,众人皆有些疲累。楚帝却是兴致勃勃,欲先祭天。 待礼乐声起,楚帝便躬身祭拜天神。天庙威严高耸,百官静默无声,四下一时肃穆已极。 三躬罢,楚帝转向洪武,道,“今日在神前献舞者,并非永淳,乃是沈家的女儿。也不知道,天神会不会因此动怒?”说罢,便哈哈大笑。 洪武却面色一改,抱拳郑重答道:“回陛下,臣占知天意,星显不吉之兆,恐怕不宜献舞于神前。” 楚帝眉心微蹙,道:“不吉之兆?怎么说?” “臣夜占天象,恰好见得七政西出,东面迎岁,此乃不吉之象,恐怕春日便要有大灾大疫发生;次之,则有兵祸之患。”洪武道。 楚帝深信洪武卜术,听闻此言,急急问道:“兵祸之患为何意?” 洪武愈发意味深长,道:“臣昨夜得梦,上天说‘忍冬缠枝者乃凌云之龙’。” 此言一出,楚帝大为惊骇,立即将目光投向了镇南王陆显仁,群臣亦静默无声,侧目以对。 满朝皆知,这镇南王常穿刺缠枝忍冬并九折海波的衣衫;朝堂内外,仅此一人,不作他想。 楚帝想到前几日于梦中所听见的“南王出、北楚亡”,心底愈发警惕。 “陛下,要想这江山稳固,可万万不得掉以轻心啊!”洪武声音铿锵,道。 虽洪武面上一副忠心耿耿模样,心底却尽是自己的算盘。他早已收了太子陆兆业的钱财,只等着在楚帝面前一通颠倒鬼话,挑起陛下对那镇南王府的疑心。 “无……无稽之谈!”虽心里惊涛骇浪,楚帝却强作镇静,笑道,“朕与镇南王乃是手足兄弟,绝不会随意狐疑他人!洪武,你若是胡说八道,想要污蔑镇南王,朕就将你驱出天庙!” 话虽如此,可楚帝望向镇南王的眼里,到底有了一分猜忌。 镇南王见众人皆望向自己,惑道:“陛下,臣衣上这纹样虽似忍冬,可却并非忍冬呐。洪武口中的‘凌云之龙’,兴许另有其人。” 洪武冷笑道:“镇南王衣上这不是忍冬,还能是何物?莫非我眼睛花了?” 镇南王怒目瞪向洪武,一提衣摆,粗着嗓子,耿直道:“仔细瞧一瞧,我这衣服上绣的是缠枝莲花,五个瓣儿。那忍冬撑死了也才四个瓣,与我又有何干系?” 众人定睛一看,果真如是;洪武细细一数,果真也是如此。虽都是卷草似的纹路,可仔细一看,却还是不同的花。此时此刻,洪武的脸上不由有些火辣辣的,他在心底开始怨恨那太子陆兆业张口就乱说,害的他也险些丢了脸面。 为了挽回颜面,洪武又道:“那兴许这‘忍冬缠枝’另有他人也未可说。” 楚帝见状,眉心疑意似乎有所舒缓。 镇南王放下衣摆,一副若无其事模样,手心却出了一层涔涔冷汗。 今早出门前,儿子陆麒阳逼着他换了这身衣裳。镇南王见这衣摆花纹与自己从前所穿相似,几乎瞧不出任何不同来,便觉得是自家小兔崽子又在胡闹,险些又要将陆麒阳揍一顿。 可如今一看,这身衣衫却几乎是救了自己一命! 想到陛下竟怀疑自己乃是那“凌云之龙”,镇南王心底一阵震动,竟有些许哀伤之意。 就在此时,立在后头的柳贵妃只觉得自己被谁撞了一下,头上的发簪竟啪嗒掉落在地,裂成了两半。 四下寂静,这发钗破裂之声便极为刺耳,令楚帝陡然投来了目光。 “贵妃,祭拜天神之时,你这是在做什么?”楚帝不悦道。顿了顿,他的目光落到地上的发簪上,陡然一怔,继而,他仰起头来,目光扫过柳贵妃的娇美面容,喃喃道,“贵妃,朕记得,你的闺名是叫做……‘南风’?” 柳贵妃正压着发髻,掩盖着自己狼狈模样,听到楚帝在群臣面前唤自己名字,心底微喜,立刻答道,“正是,臣妾双名‘南风’。” 沈皇后眼尖,瞧见地上那支发钗枝缠飞凤,金缕耀目,便道:“贵妃这发钗上……刻的可是忍冬?” 楚帝慢慢步至那断裂发钗前,弯腰捡起。 “虽是卷草纹,仔细一看,却是一株忍冬。”楚帝将半截发钗翻了个身,冷哼一声,道,“忍冬缠枝纹就罢了,竟还戴了个凤凰。贵妃,朕看你是太过得意忘形,忘了今夕何夕了!” 这一句话,便令先前还在欣喜不已的柳贵妃如落冰窖,身子一僵。 忍……忍冬缠枝纹? 柳贵妃偷眼打量那支自己先前配在头顶的发钗,便瞧见那卷草纹果真是三瓣忍冬图样!这可不就是应了洪武口中的那句“忍冬缠枝者凌云为龙”的卜言么? “陛、陛下!”柳贵妃面色惨白,当即跪倒在地,道,“臣妾对这发钗一无所知!只是恰好佩了来……” “好一个‘恰好’!”楚帝见着柳贵妃满面狼狈凄惶,心底却并无旧日怜悯。 他还道那“南王出”与镇南王有些关系,如今瞧来,这柳家也是个野心大的! 柳贵妃以膝跪行,双泪横流,急急忙忙求饶:“陛下,臣妾不知啊!臣妾一介后宫女子,又如何能做那‘凌云之龙’?陛下!陛下……” 听得柳贵妃口口声声唤的急切,楚帝却并不动容。 是,柳贵妃一介后宫女子,确实做不了龙,可她身后的柳家却未必。 他宠爱柳贵妃,那是因为应采芝之故。如今宫中有了柳如画,这柳南风也不怎么需要了。更何况,日后响儿登基,他头一个要替响儿拔除的,便是这外戚柳家。 “柳贵妃身有不吉,本不该领着贵妃之位!”楚帝一甩袖,道,“即日便撤去贵妃之位,移住北宫!” 帝王一声令下,柳贵妃当即面色惨白。她不肯罢休,颤着嘴唇,道:“陛下,你莫非一点儿都不念着旧日恩情?”她愈发膝行向前,拽住楚帝衣袍,道,“臣妾对陛下真情实意,陛下也说过愿与臣妾共度此生!” 楚帝想到旧日誓言,面上却毫无缓和之色。 他想共度此生者,从来都是应采芝。这柳妃不过是沾了采芝的光,又有何德何能说出这等话来? 见楚帝表情不改,怒色依旧,柳贵妃心痛已极。想要求助于陆子响,这才惊觉陆子响正在半山灵宫侍奉,根本来不及到山顶来。至于那柳家人,却根本不敢多言,生怕将火引到整个柳家身上来。 她只不过是挑了一支发簪,又如何知道这卷草纹会出事儿呢? 柳贵妃身子一晃,转念一想,登时明白了楚帝心底的打算——他是怕子响登位后,外戚当道,这就要开始动手了! 一想通其中关节,柳贵妃心如灰色,竟直直地晕厥了过去。因着陛下盛怒,谁也不敢去搀那柳贵妃;从前风光万千的宠妃,此刻竟扑倒在地,一副狼狈模样。 还是一旁的陆麒阳仁慈,道:“娘娘晕了过去,还不去找太医?” 洪武见此情状,心底不由扼腕叹息。不过,虽说那陆兆业答应的钱财是飞了,可好歹没丢了面子,这儿到底是有了个“忍冬缠枝者”在,也算是替陆兆业干了件事儿,想来那太子也会大方赏些钱财。 “洪武,既你说不应献舞,那这次,就依照你之言。”楚帝挥一挥手,叹道,“只望这天神,保佑我大楚风调雨顺!” *** 沈兰池是“灵山神女”,早早就到了天庙里,披上金缕羽衣,只等着在神前献舞。听闻前头祭台上突生惊变,她却毫无意外之色。 那洪武预言之事,在前世便已发生过。只不过,那时穿着“缠枝忍冬”之人,乃是镇南王陆显;而衣上有莲花纹的,则是柳贵妃。陛下先疑柳贵妃,柳贵妃便推至镇南王身上。 因为京中有谣言说儿童传唱“南王显、北楚寒”,陛下对镇南王疑心渐重,竟欲罢去镇南王兵职。镇南王忠心耿耿,听闻此事,气的几要大病一场,自交一半兵权。 这一辈子,那“缠枝忍冬者”便换做柳贵妃来做,让柳贵妃与镇南王换个个儿,倒也不错。 听闻自己不用在天神前献舞后,沈兰池二话不说,便拆起了发髻。刚抽掉了一支发簪,便听到厢房的窗台被扣响,外头传来陆麒阳的声音:“小爷的丫鬟可在?” 是陆麒阳。 沈兰池开了窗,道:“柳贵妃可还好?” 陆麒阳瞧见她,便愣了一下。 为在神明前献舞,沈兰池作了隆重打扮,陆麒阳只觉得满眼玉辉花质,煜煜不俗。他别过头去,道,“柳贵妃想来是不大好的,她被剥了贵妃名号,日后只能住到冷宫里头去了。” 沈兰池露出浅笑,道:“我说的没错吧?这柳贵妃今日果真是当不成贵妃了。” 她遣人给柳贵妃送去那发钗,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并不认为柳贵妃就一定会戴上那发钗。谁料,柳贵妃竟真的直直踏入了这道陷阱。想来是柳如画入宫一事刺激了她,叫她有些意难平了,只想着在柳如画面前耀武扬威,压过柳如画一头。 沈兰池还在笑,陆麒阳便小声嘟囔道:“你摘这发钗做什么?不是挺好看的。” “我……我又不用在那神前献舞,何必再穿着这笨重的一身?”沈兰池道。 “辛辛苦苦练了那么久,若是不跳上一次,有些可惜了,也对不起你娘请来的那两个教习嬷嬷。”陆麒阳道。 “我又上哪儿去跳呢?陛下面前,我可是去不得的。”沈兰池道。 “那你跟我来。”陆麒阳在外头招招手,道,“我找着了一个好地方,得天独厚,并无他人。” 沈兰池有些疑惑,却还是出了门,跟着他出去了。 这灵山广阔,修筑了三四处灵宫楼观,另有数代新旧天庙立于山中。楚帝登位时,为显天子身份,也曾勒令废弃前代庙室,令工匠另起新朝天庙。 陆麒阳领着她走了一小段路,便见着了已被空置已久的前朝天庙。 但见红色朱墙参天而起,琉璃碧瓦煜煜生辉,数十级长阶拾山而下,新叶筛过天光,映的那白玉阶梯上光影婆娑,煞是动人。虽这天庙富丽华贵,却极是冷情;本应是供奉天神之所,门室却落了锁,前头还支了一个落了灰的扫把。 若是哪天,天神走错了路,到了这座前朝天庙来,怕是会大发雷霆。 “你就在这儿跳。”陆麒阳指了指那扫把搁着的地方,道,“应景。”说罢,他就用脚扫开地上几片落叶,衣摆一卷,就地盘腿坐了下来。 “这可是供奉给天神的舞!”沈兰池蹙眉,小声道,“只给你一人看,一点儿都不划算。” 虽口中是这样说的,她却依照陆麒阳之言,立到了那紧锁门前。纤纤玉指一撩,便将那扫把给捡了起来,搁到一旁去。 一她袭锦衣华服,手里却拎着个扫把,模样好生滑稽,逗得陆麒阳险些笑出声来。 不过,沈兰池一搁好那扫把,他便不敢笑了,只觉得眼前女子恍若天人,不同凡俗。 发如堆鸦,宝冠缠花;冠上生出数片细小金叶,如折粼粼波光。羽衣轻薄,叠纱重绫;徐风一吹,便如流云飘摇,几要登天而去。 双臂翩然一举,柔软身子向后仰去,纤细双臂自袖中滑出,手掌似捧出了一朵莲。 四下并无丝弦礼乐之声,唯余下清风扫阶的哗哗细响。她悄然一旋腰肢,衣袖便传来悄然摩挲之声。落于陆麒阳耳中,便觉得这声音好似秋夜里叶瓣轻凋的声音似的,稍纵即逝,叫人碰触不着。 此舞本是献给天神之舞,并无任何媚色奴颜,虽舞姿绮丽华美,她却唇角紧抿,并无任何笑色。朱门深赤,琉瓦满檐,一山碧影随风而动。 陆麒阳望着她,面上的笑容也渐渐匿去了,化为一片郑重之色。 一舞将罢,她双手交叠,呈供奉之姿,双膝跪落在地,低垂脖颈。 这副虔诚之姿,原本应献给天神;可此时此刻,她跪的却是陆麒阳。 陆麒阳也不起身,而是受了这本应献给天神的一跪。他抬起手来,扶住她的手掌,道:“依我之见,你这舞,本就不应献给天神。” 沈兰池心底微惑,抬起头来,道:“世子这是何意?” “意思是……在我眼里,诸天神佛,三清四御,皆不如你。”陆麒阳反握住她的手掌,低声道,“这舞,你不若献给你自己。” 天庙前静了好一阵子,沈兰池一直不曾说话,似在反复琢磨着他的意思。 半晌后,原本端着昳丽之姿的她,忽然身子一瘫,笔笔直地坐在了地上,道:“可累死姐姐了!跳这么一曲儿,脚尖都要给磨坏了。那永淳公主竟年年都要来跳舞,真是不容易!嫁去般伽罗国,可算是解脱了。” 这副双手撑地、席地而坐的模样,丝毫没了先前的端庄,反而显得有些大大咧咧的。 听得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陆麒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是是是,你说的是。是我不好,闹着要看你跳舞。” 就在此时,他忽然察觉到树后似乎有什么人。他眉眼一蹙,抄起地上一枚石子,就朝那树枝上击去。树干为石子所击中,轻轻一震,树上飘飘悠悠落了几片叶子下来。 那树干后,忽而走出一道人影来。 是柳愈。 柳愈眼帘低垂,淡淡道:“我只是恰好途径此处罢了,世子不必如此心焦。” 镇南王世子已被二殿下笼络,他不会与陆麒阳作对。 第58章 暗涡涌动 柳愈立在树后, 目光扫过二人, 似有深意。 柳贵妃在圣驾前被剥去妃位, 柳愈心底微有焦灼,以是四下走走散心。 思来想去,他倒觉得柳贵妃降级一事未尝尽是坏处。一来,柳如画已入宫承恩, 圣眷殊浓,顶替了柳贵妃的位置;二来, 那柳贵妃独宠已久,总是私自行些不合规章之事,每每都要劳烦柳愈来收尾。如今贵妃移住北宫,倒可以落个清净。 无意之间,柳愈行至此地。先见沈兰池跳舞, 再见二人亲昵言语。他见二人仿佛甚是熟识,与二殿下口中的“世子一厢情愿”有所不同, 柳愈心底不由有了几分疑虑。 比之柳贵妃,柳愈竟觉得这镇南王的世子陆麒阳更值得商榷。 二殿下自从拉拢镇南王府后, 便对陆麒阳赞不绝口, 直说他多番救自己性命,手段了得;可柳愈却对陆麒阳警惕非常——若他当真能装十数年的纨绔,又岂是池中之物? 恐怕,陆麒阳另有野心, 只不过是将二殿下当做一块踏脚石罢了。 此刻, 柳愈见他与沈兰池行从亲密, 便开口道:“镇南王世子,你与安国公府的人交往甚密,不怕为镇南王府招致陛下猜忌?” 陆麒阳笑道:“哪儿的话?我不过一介纨绔,何德何能,以致引来陛下猜忌?” 柳愈道:“世子自然知道,我所说之言为何意。” 陆麒阳道:“柳大公子这话,我就不懂了。我真真切切是个纨绔,比之你家二弟更胜一筹。若是柳大公子不信,我大可证明给你看。” 柳愈疑道:“证明?” “正是。”陆麒阳拍拍袖口,站了起来,一指衣衫下摆沾到的泥块,对柳愈笑道,“柳大公子,瞧见小爷衣摆上的泥巴了吗?这可是你的杰作。小爷的衣服,那自然是京城里难寻第二件,柳大公子要怎么赔我?” 柳愈:…… 柳愈当然记得,这是二弟柳文对着陆麒阳所耍的把戏。 沈兰池插嘴道:“柳大公子若是嫌弃不够,我这身金缕羽衣也是可以沾上泥巴的。你别瞧我这一身看上去轻薄的很,实际上一寸千金,乃是御前织造所作,要你赔你也是赔不起的。如此,够不够纨绔?” 柳愈:…… 他甚想呵斥一声“为何跟着镇南王世子胡闹”,可思来想去,都不见得有开口的理由和立场。于是,他便告了退,一拂衣袖,翩然去了。 走出了未几步,还能听见两人在背后追着“赔钱赔钱”的声音,柳愈不由失语。 真是胡闹。 *** 楚帝在天庙中小憩一阵,忧虑难止。恰两位皇子自山腰前来侍奉,楚帝便命二人各自立于面前。 即使是在楚帝跟前,陆兆业依旧冷着神色,不见任何驯服恭顺。楚帝望见他的神色,便想到当年宫中传闻这孩子克死生母的事儿,心底愈发不悦。 陆子响刚得知生母毫无征兆被废去贵妃之位,难免有些惶惶。楚帝见他神色微异,便叹道:“响儿,废去你母妃也是无奈之举。她身带不吉,难免祸害到你。日后……朕定然会补偿于你。” 陆子响应了声“是”,心道:不过是有人暗算母妃罢了!不然何至于此? 见陆子响依旧神色不安,楚帝在心底道:他这补偿,定然是会拿江山来偿的。只是,子响纯善至孝,得知生母被废,定会难熬好一阵子,也只能委屈他了。 灵山祭拜却得灾厄之象,归京后,楚帝一连数夜都未曾安睡,琢磨着是否早日将这帝位传与陆子响,好令天脉龙气焕然一新,以化灾解厄。 偏偏这时,北方忽然便传来疫病爆发的噩闻。 那疫病年前便已有了点点迹象,只不过那时规模小,横竖只有一两支县里军队生了疫病。地方官府怕上头怪罪,草草埋了病人,又借口以蛮人作乱、江湖术士信口雌黄,压下风声,隐瞒不报。如此拖延一阵子,疫情陡然转恶,转瞬便在数个郡县里蔓延开来。 京城人得知此事,顿时一片人心惶惶。 安国公府在北边没什么亲眷,倒也不甚担心。沈大夫人是最忧心忡忡的那个,总是在念叨着“去请福神保佑”之类的话,总怕疫病蔓延到京城来。 沈兰池有心安慰,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这瘟疫前世便有,只在北边肆虐。京城虽有十数个犯病的,但那几人都是自北边逃来的,刚入城不久就死了,尸身又葬得好,以至于京城得以幸免。 前世的她乃深闺小姐,对疫病之事所知甚少,只知道那疫病肆虐了二月有余才消退下去。今生重遇此事,她也并无任何解法。 宫中楚帝闻此奏报,愈发忧虑。 那洪武口中的预言果然成真,如此一来,柳贵妃确实身带不吉。若是要将柳家除去,便如拔去子响双翼,又岂能与太子对抗? 看来,在拔除柳家前,还需让陆兆业将太子之位让出。 楚帝筹谋此事已久,早已想了数个废太子的理由。疫病一出,楚帝当即召来心腹,与数位大臣仔细商议改立太子之事。 此事牵涉甚广,陆兆业也得知了一丝风声。 他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不愿坐以待毙,也立即召了自己门下谋士门客并沈辛殊、沈辛固等人商议对策。 朝堂中有门路者,皆惴惴不安,唯恐这改立太子一事祸及自身。好在一切都在暗中进行,虽私底下风起云涌、暗涡不断,表面上却是一派和乐融融。 开了春,万枝新发,永淳公主自朱雀门发嫁,和亲般伽罗国。待永淳公主和亲后,又传出太子要正式迎娶沈家小姐过门的消息来。 听闻此事,沈兰池微微惊奇。 前世,陆兆业娶她是在永嘉三年的冬日。如今永嘉三年刚刚入了春,太子便急着娶人过门了,想必宫中是发生了什么事。 陆兆业之所以选择在大婚时对沈家发难,便是因为这时的沈家自以为大业半成,放松了警惕,满京守卫亦因太子大婚之事而放下戒备。 可如今的陆兆业尚不能失去沈家,他在此时大婚,又是想对谁动手? 想到近几日东宫频发召令,沈皇后与太子轮番召见沈家兄弟;父亲沈辛固总是形色匆匆、脚不沾地,沈兰池陡然一惊。 恐怕,这一回,是陆兆业要对陆子响动手了! 此事若是事成,陆兆业除去陆子响,顺利登基,之后沈家仍然会被除掉;此事若是不成,父亲乃是□□羽,亦会被牵扯其中。 她心底焦急,想要寻出个解法来,便去母亲处试探口风。 沈大夫人虽也被这满京风云压得心底不安,对着女儿,却笑容依旧:“兰儿,闺中女儿,就莫要管这些烦心事了。你大堂姐出嫁在即,便是从前闹了不愉快,你还是得趁现在与她多说说话,免得落个凉薄名声。” 沈大夫人是为兰池着想,这沈桐映与沈兰池已经许久没说过话。要是连出嫁前,堂姐妹之间还连一句恭贺都没有,那未免有些不像话了。便是做做面子,沈兰池也得去给沈桐映添妆。 沈兰池无法,只得依照母亲之言,将大房备下的嫁礼送去二房。 听闻沈兰池来了,肖氏便出来接待。肖氏对这京中风云一点儿都不清楚,也不知晓这京城即将变天。她一门心思扎在自家一亩三分地里,只知道女儿将要嫁做太子妃,日后便是千万人尊敬的娘娘了。 看到沈兰池,肖氏心底旧怨依旧,只不过此时的她多了几分傲气,只拿鼻孔瞧人:“我说侄女儿,咱们桐儿要嫁的人可是一国储君,你们大房就拿这点东西来添妆,岂不是笑话?”说罢,就挑挑拣拣着沈大夫人备下的嫁礼,嫌弃声不断。 沈兰池一句“爱要不要”险些出口,好不容易,她才端起了笑,道:“桐姐姐做了太子妃,日后要什么没有呢?” 肖氏抿唇一笑,道:“你倒是会说话。” 瞧见沈兰池的笑,肖氏便想到自己那至今仍是个废人的长子沈庭竹,心底痛恨不已。再想到那被沈大老爷夺去的家主位置,她便更是郁郁不堪。 日后自己就是皇亲国戚,便是沈大夫人也奈何不了自己,若是自己趁机磋磨沈兰池,想必那季文秀也不敢说什么! 她要这沈兰池也在面前低下头来,偿一偿竹儿所受之苦! 想罢,肖氏便像是平时磋磨沈苒时那样,对沈兰池居高临下道:“侄女儿,你去给我倒杯茶来,切不可太过烫手,一会儿再给我捶捶腿。” 沈兰池一听,微微蹙眉。 肖氏自家的丫鬟站了满满一堂,她却偏要自己来做倒水捶腿这等丫鬟做的事情,这算是什么事儿? 她笑了笑,道:“二夫人要喝茶?我这就去倒。” 说罢,她就斟了满满一杯茶水,端至肖氏面前。 肖氏见她如此听话,略有一分古怪。可这是她头一回在大房身上占到好处,心底不由有些洋洋自得,便一边伸手去接,一边道:“侄女儿倒也是个听话人,比我的丫鬟贴心多了。若是她们能有你一半懂事,我也放心……” 言谈之间,竟然把沈兰池与丫鬟做了比较。 沈兰池嘴角一扯,不等肖氏接到头顶茶杯,便反手将整杯茶水倾泻下,口中惊叫道:“哎呀!兰儿手抖!二夫人没事吧?兰儿毕竟不是丫鬟,做不习惯这等事情。” 肖氏陡然被热烫茶水浇了满头,顿时一脸狼藉。她尖叫了一声,跳了起来,急急忙忙拿帕子擦着脸。 沈兰池这丫头必然是故意的!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肖氏一甩帕子,竟指着沈兰池的鼻尖,破口大骂道:“你以为你和丫鬟有什么区别?!你爹不过就是个鸠占鹊巢的野种,一个烟花女子生的贱籍之后!人家真真正正的沈辛固大少爷早死了八百年了,你爹从前不过一介陪读,又哪能担的起安国公府的家业?” 沈兰池闻言,陡然一愕。 见她愕然,肖氏心底微微爽快,便冷笑继续道:“陪读的女儿,不是丫鬟,又是什么?我家老爷于你爹有数次救命之恩,便是为了这恩情,将你赔给我做洗脚丫鬟,那也是应当的!” 沈兰池大睁双眸,心底一片震动。 难怪父亲总是对弟弟如此包容,难怪母亲提及此事,总说“这事儿不能明说,若不然整个家便会散”;这肖氏口中的话,保不准就是真的! “二夫人,此话当真?”沈兰池问道。 “我何必骗你?”肖氏冷冷道,“此事你爹娘俱知道,你若不信,回去问问你娘,或者是你那好祖父便是。” 沈兰池怔了一会儿,便低下身子,道:“谢过二夫人了。” 她躬身时,眸光微动,手攥的极紧,似乎是下了什么念头。 说罢,便要告辞离去。肖氏看见她的背影就怒,也不加挽留,只是在兰池走后,将沈大夫人准备的添妆之物尽数扫落在地,口中恨恨叫骂着什么。 待沈兰池出了二房,却并不回家,而是在街道上立了许久。半晌后,她才平定心绪,转身对碧玉道:“你去找些市井里的贩夫走卒来,要能说会道、平日就爱说些市井传闻的人才行,越快越好。” 碧玉有些不解,却并不敢问些什么,只觉得此时的小姐面色有些吓人了。 沈兰池见碧玉领命离去,表情登时一凛。 ——父亲迟迟不肯放下这安国公府的荣华,怕是要把命都赔上去。若要救父亲一命,恐怕只能孤注一掷了。就算不是真的,那也要当成真的。 好一阵子,她才重拾了往常笑意,归家去了。 *** 过了几日。 西市等地的井口酒家,忽的流传起一道异闻趣事来,说是那安国公府的大老爷本不是大老爷,只不过是老国公在外风流时留下的庶出子,顶了大老爷的名字,鸠占鹊巢,领了安国公府的家业。言辞之间,俱是同情沈二老爷的。 这流言越传越猛,很快,连权贵遍地的城东头都有人开始暗暗传言了。 沈辛固自然也听到了这传闻。 他知道,这消息必然是弟弟为了重新夺回家业而放出去的。 每每思及此处,沈辛固总是一阵惘然。 他曾待这个弟弟真心实意,却未料到如今二人嫌隙横生,已到了这等地步,再不是当年同被而眠、分衣而卧的沈良与沈辛殊了。 他继承这家业,令安国公府成为楚京头一号的权贵,原本就是为了报答父亲沈瑞与弟弟沈辛殊的恩情。就算是分了家,那也是因为弟弟闹得太过分,他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弟弟真的翻脸不认人,要与他放手争夺家业,令沈辛固顿觉索然无味。 这一夜,东宫又发召令,沈辛固却称病不出,只在自家院中反复踱步,徘徊不停。沈大夫人知他心中忧虑,便上前安抚道:“老爷,那些流言无根无据,不必放在心上。国公爷说了您是嫡长子,您便是嫡长子。” 她对夫君极是爱重,见到沈大老爷神情怅惘,心底也不好受。 沈辛固闻言,叹道:“夫人,是我耽误了你。” 沈大夫人疑道:“老爷这是哪儿的话?” 沈辛固道:“我本是贱籍之后,一介私生子,连名分都不应有。而你乃是权贵季家之女,你我门楣如有天差地别,我原本是娶不得你的。” 沈大夫人听了,便笑道:“哪儿的话?嫁人最要紧的便是顺心。若是嫁的郎君虽权势赫赫,却一点儿都不贴心,那也只不过是换个地儿孤独一生罢了。你瞧那陛下的后宫之中,多少女子皆是如此?夫君待我极好,也无三妻四妾,除了从前被那二房拖累之外,并无什么不周之处。” 见沈大夫人如此豁达,沈辛固一叹,道:“夫人不曾嫌恶我出身,令我倍生慷慨。可如今我却想另做一件令夫人生恶之事,心中未免有些愧疚。” 沈大夫人问道:“老爷这是何意?” “不知夫人可还记得,当初我问夫人,若是没有荣华富贵,夫人可还愿意与我共度此生?”沈大老爷道。 “自然是记得的。”沈大夫人答,“当日我说,只要夫君儿女在身旁,便是粗茶淡饭也无妨。今日我依旧要说这句话,那些名利都是虚的,还是家人最紧要。” 沈大老爷闻言,向来寡淡的面庞,便如冰面破裂一般,露出了复杂神情来。他低下头去,避着妻子目光,声音微哽,道,“我兢兢业业数十载,也不过是为了报答沈家养育提拔之恩;如今正经的嫡子不受我这份回报之情,我便觉得……有些不值当了。” “老爷……”沈大夫人悄唤一声,心底亦是无奈。 权势当前,也难为沈辛殊如此作为。 “若是我要将这家业交给,二弟,夫人可会有所不满?”沈大老爷问道。 “……” 要说不如意,沈大夫人心底必然是有的。她非圣人,也对这权势富贵有些执念,更何况她本就是从小金娇玉贵长大的季家女儿。可看着夫君神色,她便不忍心说出那等话来了。 “只是个安国公府的名头,我倒是不在意。”沈大夫人想了会儿,道,“就算是将安国公府给了二弟,凭借老爷的才能,也必然不会真的令我过起粗茶淡饭的日子。可若是老爷不知上进,就此颓落,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见妻子如此洒脱,沈大老爷心下酸涩,又道:“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 夫妻两商议一阵,决定明日便去见老安国公,商议将家业交给沈辛殊的事情。 *** 沈兰池白日去了西市,傍晚归家时,马车却在东城门牌前被唤住了。 “兰池。” 她听闻陆麒阳熟悉嗓音,便撩起车帘来,向外望去。只见世子骑马佩剑、手牵缰绳。正是将要入夜之时,一道金红残阳低低穿过楼宇瓦阁,将他身形披上一层将晕未晕的金色;马蹄下影子斜长,一直延到街对头去。 “世子爷寻我何事?”沈兰池低垂了眼眸,答道。 “你父亲那事……”陆麒阳斟酌了下言辞,道,“可要我帮忙压下?”说罢,他抬起眸光,眼中亮堂如星,似一只摇着尾巴前来祈求主人爱怜的家犬。 沈兰池微愕,顿时明白陆麒阳的想法——他以为此事乃二房为了争夺家业所为,因而想要压帮忙下京中纷纷流言,助她一臂之力 沈兰池心中微暖,摇头道:“不用了,这事儿是我做的。” 陆麒阳怔住,随即了然她的用意。可无奈何,此时的他应当是“不知道后事、根本没有重生过”的状态,他只能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道,“兰兰,你这样做又有何用意?” 果真,沈兰池叹一口气,做困扰道:“说了你也不懂。” 陆麒阳险些笑了。 他懂,他懂。 可是他得懂装不懂呢。 “我有些懂。”陆麒阳道,“你这是急着嫁给我,所以想办法令家中丢了荣华富贵。如此一来,即便我二人订了亲,陛下也不会有所猜忌。” 沈兰池闻言,道:“在你眼里,我便是那么浅薄的人?” 陆麒阳道:“玩笑话,玩笑话,兰兰莫要当真。”说罢,他一扯缰绳,调转了方向,道,“我还要去军营一趟,便不与你多说了。” “这么晚还去军营么?”沈兰池微探出了身子,道,“世子爷也是忙得很。” “是啊,近来忙得很。”陆麒阳侧过头,朝她投来一道眸光,道,“这京城的天马上要黑了,日头一旦落下去,外边便极是危险,你先回家去吧。” 说罢,他驭着马,悠然离去了。 那马蹄声踢踢踏踏的,越来越远,沈兰池听着这马蹄声,总觉得陆麒阳话里有话,好像是对那陆兆业的事儿知道些什么。可要仔细一想,他只不过是说了句“天要黑了”。如今这时辰,也确确实实是天要黑了。 这家伙,到底是不是重生了呢? 第59章 桐映出嫁 太子大婚在即, 京城里自是一番忙碌。 虽说那北方瘟疫的消息令人提心吊胆, 但北方到底远的很;反观这东宫喜事, 却是切切实实发生在眼前的。因而,京城人都等着凑热闹,沾一沾天家喜气。婚礼还未到,民间已经传开了那将来的太子妃是如何貌美绝伦、身份高贵。 民间一片热闹沸腾, 安国公府却一点都不见喜气。 沈辛固携了夫人,到了父亲沈瑞那里, 仔细说了自己打算,要将安国公府的家业交给弟弟沈辛殊打理;来日,这安国公府的名号亦交给弟弟继承。 沈瑞正蹲在院中苗圃里侍弄一盆药草,听闻此言,陡然丢了手中剪子, 喝道:“不像话!” 见父亲暴怒,沈辛固微微垂首, 不改神色,道:“弟弟于我有数番救命之恩, 若他当真想要这安国公府的家业, 我给他也就罢了,总不至于为了一个爵位,闹得里外难堪。更何况,日后太子境况艰难, 正是需要安国公名号助力之时。” 沈瑞听了, 笑了一声, 道:“老头子我才不管什么太子不太子的,你要是让老二承了家,那你真真正正的辛固大哥怎么说?老头子以后做了古,到了地下,怎么和他交代?” 说着,他便有些气结,一副暴怒样子。 沈辛固之死,到底在他心底留下了芥蒂。更何况沈辛固一去,连累的吴夫人也心疾发作,匆匆离世。这个结,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 沈辛固闻言,微微犹豫。顿了顿,他道:“爹,二弟从前也是个纯善之人。若我将家业交给他,兴许他便会良心醒悟……” “这么大一个人了,竟还如此优柔寡断、傻瓜脑子!”沈瑞气的跳脚,一会儿,他又冷笑道,“好好好,你要将家业交给你弟弟,老头儿今日就进宫去见陛下去,如你的愿!” 说罢,沈瑞便一脚踢翻了自己精心伺弄的药草,回房去了。 沈辛固见状,低叹一声,对沈大夫人道:“爹脾性难测,我已习惯了。不过,若能将家业交给弟弟,那也是好的,免得我们兄弟嫌隙太过,最终令太子平增麻烦。” 他本不想与弟弟闹得如此难堪,就算是分家,那也是为了护着儿女的无奈之举。谁料到弟弟竟如此破罐破摔,大有将棋局都掀了的势头,那他倒不如将这家业还了回去。 到了下午,沈瑞便收拾收拾进宫了。 沈瑞面圣出宫后,宫里就陡然传来一个消息——沈瑞将安国公府的爵位,交还给今上了! 这爵位乃是京城无数名门望族日思夜想的东西,老祖宗不知道打拼了几代才得来的宝贝;但凡是有爵位的,家里都有几个儿子为它争破了脑袋;捧在手心里,恨不得像个明珠似的仔细呵护着。谁家门上要能悬个国公府的匾额,那可真是门楣生辉。 然而,沈瑞竟将这国公名号交还了回去,不要了! 这简直无异于将到手的宝贝拱手让人,千万块金元宝丢进了河里。谁都没想到,沈瑞竟会干出这种令人惊愕的事儿来。 沈辛固得知,亦是惊诧非常,心底极是焦急。 父亲如此行径,定然是因为心底芥蒂过深,宁可不要这爵位,也不肯由弟弟来继承。 要是弟弟知道了,恐怕……会对他们大房怨意更深。 他本是想要修补兄弟感情,谁知阴差阳错,竟会变成这样! 沈辛固立即想要去见弟弟,可沈辛殊那头已经得知了这消息,闭门不见,直截了当说二人已经分了家,不必再有兄弟之情。 连陆兆业都像是气急了——他近来日日宣召幕僚入东宫,可今日,来宣召的公公根本就没有到沈辛固这儿来,更别提是请沈辛固去见太子了。 沈辛固转念一想,心知必然是太子对自己生疑了——这等风声鹤唳的关节眼上,安国公府却向陛下示好,交还爵位,那不就是等着留一条后路,不愿与太子共进退?! 沈瑞这一招玉石俱焚,真真是将自己多年的算盘都给摔了。 沈辛固无可奈何,沈大夫人劝道:“老爷,二弟一家摆明了是只想要那爵位。如今爵位没了,您就不是正经哥哥了,这种薄情之人,何必与他计较?” 沈辛固见状,只得幽幽叹气。 父亲沈瑞正在气头上,也是闭门不见。沈辛固便召来一双儿女,想要仔细安慰他们一番。熟料沈庭远和沈兰池俱是不在意模样,儿子沈庭远反倒有分如释重负的意思。 沈辛固忽然想起,自己这个长子向来是不喜欢朝堂的,于仕途也没什么大志。如今家里没了安国公这个名号压着,沈庭远也少了份担子,自然会如释重负。 只是苦了自己的女儿了。 “兰池。”沈辛固对沈兰池道,“爹娘原本替你相好了人家,是那镇南王府的世子。只是想着你仍不愿出嫁,又怕惹来陛下猜忌,这才耽误了下来。如今我们没了这安国公府的匾额,怕是与镇南王府有些门不当户不对。……若是这桩婚事没了,你也切勿伤心,楚京好男儿千千万,定然有人愿意上门求娶。” 这婚嫁之事,都是由沈大夫人来操办的,沈辛固过问甚少。前段时日,沈大夫人说相中了镇南王府的世子,一通软磨硬泡,细列镇南王世子的优异之处,这才让沈辛固答应了此事,说是愿意去探探口风。 沈兰池听了,哭笑不得:“爹,世子爷不是那等爱慕权贵之人,你便放心吧。” 沈辛固点了点头,顿了一会儿,沈辛固忽然疑道:“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莫非是你娘与你漏了口风?明明前段时日,你娘才软磨硬泡着与我说了这事儿,怎么兰儿好像早就知道的模样?” 厅中登时一片寂静,沈庭远、沈大夫人、沈兰池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别开头,假装无事发生。 沈辛固一脸莫名其妙,觉得这家中似乎翻了天了,母子三人应当是瞒了他什么,叫他这个一家之主反倒是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了。 他又想到那京中那关于自己出身的流言,本想安抚儿女一番,可话到口中,又说不出来了。 父亲出身卑微,于他们也不是一桩好事,倒不如不解释。 安国公府的匾额,入夜前就被摘去了。虽家中没了国公爵位,可沈辛固依旧是当朝一品大员,日子倒也不会有太大转变。只不过,落在旁人眼里,有没有“国公”这个名号,那就是天差地别,难免唏嘘不已。 沈兰池不在乎这国公的名号,她另有旁事要办。 *** 这日早朝一毕,身着官服的柳愈便自大殿中慢慢退出。 春寒尚峭,冷风微动,令他喉间微痒。他轻咳了一声,出宫后坐上了自家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的,行了未几条道,便听得外头车夫道:“公子,有人拦道。” 接着,便是柳常冷嘲热讽的声音:“一个女子跑出来拦道,像什么样子?去去去,咱们公子忙得很,没空理你。” 柳愈闻言,撩了车帘,低声道:“柳常,不可无礼。”抬眼望去,便见到沈兰池带着几个小厮,牵着马,将他的前路堵的严严实实的,一副拦路打劫模样。 柳愈微正了身子,低声道:“沈姑娘这是何意?” 顿了顿,他将视线落到沈兰池的衣摆上,道:“……这回,我可不曾弄脏你的衣摆。” 沈兰池不自在地瞄了一眼自己的裙摆,道:“不知柳公子,可还记得般伽罗国宴上所发生的事儿?我虽力小人微,却于二殿下有过一番救命之恩。” 柳愈神色不改,淡淡道:“那又如何?” “如今乃多事之秋。将要发生何事,想必柳大公子心底也清楚。小女子厚颜前来,只想做一件‘挟恩以报’的恶事儿,但求二殿下伸手保一下我父兄。” 听闻她这要求,柳常顿时跳了起来,怒气冲冲道:“真是好大的口气!保你父兄?非亲非故,我家公子为何要保你沈家人?那岂不是在自找麻烦?!” “柳常。”柳愈轻喝一声,令随从闭了嘴。随即,柳愈紧了下身上大衣,倚在车中,道:“我虽不才,却不想令二殿下落个知恩不报的名头。只是,你虽有恩于二殿下,可这恩情尚不够厚重,不足令二殿下伸手保住你父兄。” 沈兰池心底一紧,顿时有几分焦急。她心思兜转,连忙开始在记忆之中搜寻前世之事。忽然间,她脑中电光一闪,有了一个主意。 沈兰池拽过缰绳,冷声道:“我自是知道,这还不够分量。若我说,我能让你家殿下建一桩大功,得四海民心,你可愿应下?” “哦?”柳愈微倾了身子,惑道,“一桩大功?不如仔细说说。” “如今北方瘟疫肆虐,未有两月余恐怕是不能退却。我知晓一个法子,能减退那瘟疫。”沈兰池道。 “疫病乃天灾,又岂是你说减退就能减退的?”柳常嗤笑道,“怕不是在诓骗我们公子。” “我倒是愿意信上一次。只不过……”柳愈淡声道,“既沈家小姐有此良方,为何今日才拿出来与我做筹码?北方民众性命,皆不如你家中族亲。以是宁可拖着苦等今日,也不愿救人性命,是么?” 沈兰池道:“我非天生聪慧,又岂会在疫病流传之初就找出法子?不瞒你说,我也是在面见柳公子前一日,才自一位游方药师口中得知此法。” 她对那疫病所知甚少,原本也不曾记得如何消退疫病的法子。若是有这良机,早就让自家父兄在圣上面前揽了大功,何必等到今日?只是方才她苦思冥想,终在机缘巧合之下回忆起了此事,这才敢放在柳愈面前做筹码。 更何况,她也并非圣人,又只是一介深闺女子,突然跳出去管这北方疫病之事,又有谁人肯应?自家事尚且理不清,便急着管天下事,那便是本末倒置了。 柳愈闻言,若有所思。 继而,他道:“我不是为着二殿下应下此事,而是为了那北方颇受瘟疫之苦的百姓而应下此事。我柳愈言出必行,只要答应你的事,必不会反悔,劳烦沈姑娘今日便将那退疫之法送来。命不等人。” 说罢,车帘便落了下去。 沈兰池见那马车悠悠启动,命身后小厮让开道来,心底一时复杂无端,。 但见的柳常路过她跟前,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自己衣摆,道:“沈姑娘,瞧见我衣摆上的泥点子了没?这是你干的好事儿!我家公子赏我的衣裳,你赔得起么?” 沈兰池:…… 柳常嘻哈一阵大笑,便追着马车去了。 沈兰池望着马车渐渐远去,心里只觉得这柳愈让人看不懂。 说他好吧,可他也尽使些阴谋诡计,终日跟在二殿下那等满嘴谎言的伪君子屁股后头;说他不好吧,可他还心系百姓,一副我为黎民模样。 世上真有这等人? 沈兰池待回了家,就将那退治疫病的方子写好,递到柳愈府上去。她隐约记得,前世这疫病也是被一个游方药师所退。那药师认定是当地人吃的肉食中有什么毒物,以是他不惧疫灾,于家家户户中逡巡搜访,最终说是不得再食鹿肉,又命人猎杀林中群鹿,将已死的鹿俱深埋土中,这才勉强令疫病消退了。 沈兰池虽不精通药学,但也能猜到定然是这鹿身上携了什么玄机。 *** 春寒方融不久,沈桐映出嫁。 虽已分了家,但到底都是姓沈的,又是太子娶妻,沈家大房就算与二房再有嫌隙,也得到场,与沈家另几支分家一道恭贺新娘出嫁。 沈兰池是沈桐映的堂妹,得在沈桐映出嫁之日做个“礼娘子”。 依照大楚旧俗,礼娘子均是新娘家中姐妹,出嫁之日亦要穿一袭红,只不过那身红要略淡一些,不得缀金玉首饰,以与嫁娘分开。几个礼娘子要一道扶着新嫁娘跨过门槛,送交到花轿上。那新郎官来了,礼娘子还要上前仔细盘问,探查这新郎清不清楚新娘喜好。 不过,这婚姻之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几个新郎会当真清楚新娘的喜好,这些盘问的问题,大多是提前都说好的,礼娘子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沈兰池与沈家宗家的几个姐妹,换了一袭红衣,到了沈桐映房里。只见镜前的沈桐映头戴高冠,红衣如霞,面上厚施脂粉,显出几分少见艳丽来。她自镜中望见了沈兰池的身影,便仰起头来,道:“兰妹妹,你也是来看我出嫁的?” 她说话时,额前珠坠微晃,流光闪烁。 另几个礼娘子也知道她二人不和,皆不敢多言,只是赔着笑脸,在一旁夸赞新娘何等秀丽。 “桐姐姐大喜的日子,我怎好意思不来捧场?”沈兰池笑道,“出嫁这日的桐姐姐,可真是美极了。” 沈桐映已许久没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了,此时再听,便觉得极是嘲讽。沈桐映抬起手来,摸了摸厚厚脂粉下的那道伤疤,冷笑道:“太子殿下并不爱重我,美貌于我也是无用。可就算他不喜爱我,就算他曾跪在陛下面前求娶你,就算我毁了容,可最终嫁给他的还是我。” 顿了顿,沈桐映垂下手指,嘲讽道:“日后,我定会比你过得好千倍万倍。” 沈兰池本想说些什么,可碍着今日是沈桐映出嫁之日,不可闹得太过,便老实收了声,只恭祝沈桐映日后福喜双全。 未多久,外头便传来一串妇人嗓音,喊道:“新郎官过了朱雀门,就快要来咯!还不把新娘闹出来?” 这是楚国习俗,新娘出嫁时,得由几个娘家人闹上一番,隔着盖头问些婚后几子几女的问题。沈桐映盖上了盖头,由几个礼娘子搀着,跨出了房门。 “新娘子出来咯!” “好看!真好看!” 沈兰池挽着沈桐映,扶她出了房门。肖氏打扮的一身喜气,可一见到沈兰池,她便垮下了一张脸,甩着帕子,道:“哟,我可不敢累着兰池姑娘。一会儿太子殿下来了,要是兰池姑娘见了太子,心里难受,我可捱不住。” 她这话,摆明了是说沈兰池也想嫁给太子,这才会见了太子心里难受。可所有人都知道,这太子殿下先向沈兰池求了亲,被拒后才定下了与沈桐映的亲事。 周遭人闻言,不由一片讪讪。 这大房的女儿不计前嫌,前来当礼娘子,足见大房多么知礼仁厚;反倒是这二房,得了便宜还卖乖,一副狭隘样子,实在是惹人嫌。 为免闹的难堪,便有一个妇人上来,对沈兰池道:“这位礼娘子,你也累了,不如去旁边歇会儿,吃点儿茶?” 沈兰池也不想多留在此地,便应下了。 出了沈桐映的闺房,她便在花厅里坐了下来。坐了未多久,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嚷嚷声音,挟带着几分醉意,原是几个趁着喜事喝上了头的老嬷嬷。 “这不是新娘子?怎么掀了盖头坐在这儿?” “新郎官还没来呢!桐小姐这是在闹什么别扭?” 几个嬷嬷平日就有酒瘾,今日小姐大喜,肖氏令全家仆妇都好好放松一番,尽情吃喝,她们便放开畅饮,因而此时就有些醉醺醺的了。见到了做礼娘子打扮的沈兰池,一走眼便将她看成了新娘子。 沈兰池方说了句“我不是”,其中一个嬷嬷便喜滋滋地走了出去,一会儿功夫,就挥舞着张大红布头回来了,喜气洋洋道:“我就说陈婆婆那儿还放着小姐的嫁衣,这盖头先给小姐盖上!” 然而,她手里挥的又哪是什么盖头?分明是块红色的披纱。 可这几个嬷嬷不管不顾,硬是把这披纱罩在了她头顶,笑呵呵道:“哎哟!咱们小姐真真是好看,不愧是咱从小看到大的美人儿。来来来,咱们几个,扶小姐出去,闹新娘子!” 说着,便热情地要搀沈兰池起身。 沈兰池苦笑不得,只得到:“你们要是真将我当做新娘子,二夫人恐怕是要大怒了。我虽不是你们家的主子,可也是正经人家的小姐,仔细我也将你们罚一顿。” 一个“罚”字,似乎让几个嬷嬷醒了酒。 就在此时,几人忽然听到一道声音。 “你们退下吧,新郎官来了。” 隔着披纱,沈兰池隐约瞧见花厅门口跨进来个颀长人影,玉冠华服、身姿修庭,似一杆画中竹。 嬷嬷一拍脑袋,急的团团转:“新郎官这就来拉?!咱们快去前头,去晚了,就讨不到喜钱了!再去叫两个丫鬟来,扶咱们小姐出门去。” 说罢,三个嬷嬷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刮起一阵旋风般的酒气。 待那三个嬷嬷走后,那男子轻笑道:“你堂姐家的规矩可真是不像话,主子大喜的日子,下仆却醉得东倒西歪,还将新娘认错了人。” 沈兰池眉间一动,立刻听出了这声音是陆麒阳的。 “你怎么跑来我堂姐家……” “你是礼娘子,我则是我堂兄那儿的送陪郎。我提前一个时辰出了朱雀门,就为了来闹新娘子。”他道。 “那你去闹新娘子啊。” “新娘子不在这么?”陆麒阳笑道。 “……你!” 沈兰池气结一下,便想要掀开头上那莫名其妙的披纱。谁料到,下一刻,她的手就被陆麒阳按住了。 他握着沈兰池的手指,修长瓷白,半卷的薄红袖口下,掩着一道细长疤痕。 “哪有新娘自己掀盖头的道理?”他笑道,“自然是由我来。” 第60章 大婚兵变 年轻的世子爷掀了披纱, 朝着披纱下的女子灿然一笑。 “虽还没有娶到你, 但是先过把瘾, 还是行的。”他道。 “哪有正经人家的盖头是这副模样的?”沈兰池道,“你这算不得揭盖头。” “我不认。我这就是揭盖头了。”陆麒阳问。 “……”沈兰池无法,答道,“依你依你依你, 年纪一大把,还这么厚脸皮。” 迎亲队吹吹打打, 一路披红,到了沈家门前。 沈兰池与陆麒阳站在沈家门前,跟着团簇众人,远远眺望了一眼骑在马上的陆兆业。 太子身着大红喜服,面色冷峻, 丝毫未被周遭喜意融化。仿佛今日大婚的并非是他,而是他身后任何的哪一位, 他不过是个来作陪的。 “新郎官来啦!” “讨喜钱!” 几个礼娘子拥了上去,争先抛出了事先备下的问题, 只等着陆兆业答出。只是陆兆业半字未吐, 径直下了马,朝被人扶出的沈桐映伸出了手。 半藏在大红衣袖的手掌…… 沈兰池望见这一幕,隐隐约约觉得熟悉。 好半晌,她才想起, 那是前世她嫁给陆兆业时, 从大红盖头下瞥见的惊鸿一目。 而如今, 一切都已改变了。 嫁入的东宫的人不是她,她也不再是安国公府的小姐了。 “新娘子闺名作何?” “新娘子爱杏色还是鹅黄?” 礼娘子娇俏的声音不绝,陆兆业却一言不发,沉默牵了沈桐映的手,便向外走去。临送沈桐映上花轿前,他回眸一望,恰好与沈兰池看了个对眼。 这一眼,恍惚令她又回到了前世,永嘉三年冬的风雪都扑面而来。她陡然低垂目光,不再与之对视。 此时,她的手掌忽然被人握住了。 陆麒阳反扣着她的掌心,在她耳畔低声道:“别怕,我在。” 沈兰池觉得掌心微暖,那场永嘉三年的风雪似乎已褪去了。 满目尽是红色,人群喧闹不已,恭喜与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陆麒阳忽然低声道:“后来我闯入东宫的时候,只瞧见你已去了。我知道是陆兆业逼迫你喝了毒酒,所以我亦不会轻饶过他。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这声音轻飘飘的,落在喧闹人群里,转瞬被哄堂欢笑淹没不见,可沈兰池却听见了。 她倏忽僵住,被世子反扣的手轻颤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她觉得眼眶里有热烫的泪水在打转,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太吵了,我听不清。” “你哥哥后来逃出来了,只是宋瑜荣被娘家接走,不愿跟着他过苦日子了。他去了泾南,再没了音讯,兴许是过上了他一直想要的日子。你的爹娘……我立了碑,在青湖。流放地太远,回不来。” 沈兰池听得耳旁声音,眼泪已潸然不绝,满面皆是。 可偏偏,身旁人还在继续说话—— “可我却抢不回你来……陆兆业将你葬在了帝陵里。” ——追封皇后,与帝同寝。青史工笔有载,帝后恩爱情深,鸳鸯伉俪。 明明周遭一片热闹喜气,沈兰池却在人群里无声地流着眼泪。 她唯恐被旁人发现,连忙低下头来,悄悄用袖口抹着泪水。 她想说些什么,可一张口,便变成了不能自抑的哭泣。 就在此时,人群里慢慢挤进了一人来,他艰难地走到陆麒阳身旁,道:“世子,时辰到了,该走了,二殿下不等人。” 陆麒阳点点头,对沈兰池道:“我明日就回来,你回家去安心睡一觉。”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沈兰池只来得及抬头,在朦胧泪眼里瞧见他渐渐淹没于人群的背影。 她早该发现的。 她早该猜到的。 旁边的几位妇人发现她蹲在地上,默默流着泪水,便好心地来搀扶她,道:“这位礼娘子是怎么了?你姐妹出嫁了,日后还会回娘家的,可莫要舍不得呀!” “是个姑娘都要出嫁的,哪有在家里做一辈子千金的?擦擦眼泪,莫要伤心!” 沈兰池听着耳旁关切之语,拭去了面上泪水,哽咽道:“我与桐姐姐自小一块长大,看她出嫁,我有些舍不得,让你们见笑了。” *** 陆兆业接了新娘,转道回宫。 太子迎亲,不比寻常。依照大楚习俗,须得在朱雀街上游走三圈,以显天仪隆重。可他却无心领着身后的仪仗在朱雀街上游走,直直地入了宫。 他与沈桐映在帝后面前拜了天地,又拜了天神。待将入洞房之时,却并不去见沈桐映,而是回到了东宫书房。 几名下仆早已在书房内焦灼等候,见他来了,便道:“殿下,万事妥当。几位大人已在宫外等您。”说罢,便熟稔地替他解去身上披风与外袍,为他换上平日惯穿的玄色衣袍。 陆兆业微微颔首,眼神淡漠,道:“陆子响处有何动静?” “二殿下还在宫中与群臣饮酒作乐。” “宋家几名小将军亦是留在宫中。” 陆兆业见衣袖已正,便取过一把佩剑。他将宝剑慢慢拔出剑鞘,见剑刃银光铿然,便又将其归于鞘中,冷然道:“走罢,不可耽误了时辰。” 京畿卫兵,合宫城戍卫,此刻不过一万余人。而他陆兆业有三万人,便是用脚碾,都能将宫城打开,逼退陆子响。今夜一过,储君之位便再无忧患。 除非…… 除非镇南王愿意助力陆子响。 可如今京城谣言四起,谁都在唱镇南王要反的歌谣。陛下与陆子响,又怎会用他? 想到此处,陆兆业的唇间浮出一个欠缺温度的笑。 春夜尚有料峭之意,只是京城浸在太子大婚的喜意中,满街俱是红灯高照,无端便多了一城暖意。一支轻骑已在夜色披掩下汇流,在朱雀街上留下马蹄与兵甲之声。为藏于夜色,人人皆穿玄色,这支轻骑便如一道乌黑的墨流,涌入大红一片的朱雀街。 过了朱雀门,便是光枢门。 此时,原本漆黑一片的光枢门上,忽而亮起了一片长灯。同时,便听得那城楼上传来一阵大喝:“太子且慢!” 陆兆业拽住缰绳,抬起手掌,示意身后众人停下马蹄。 他抬起头来,朝那灯火通明的城门上望去,却见到陆子响站在那里,面孔在灯笼光下模糊不清。 “父皇、母后尚在宫中,你驱策兵士,攻入宫中,这是千秋万载皆披骂名之事。若在光枢门停手,尚有挽回之余!”陆子响负手而立,声音铿锵。 陆兆业闻言,冷笑一声,喝道:“余地?你与父皇,并不曾给孤留下余地!” 因着四下极是安静,他这一声大喝,便传来重重回音。 “皇兄何苦如此?”陆子响憾然惋惜,摇头道,“不过是一个帝位,你便要与子响兵戈相见、同室操戈?如此一来,父皇与天家威严又何在?” “好一句‘不过是一个帝位’!”陆兆业声音愈冷,“陆子响,那原本就是孤的储君之位!是你不分嫡长尊卑在前,如今有何颜面来质问孤?” “皇兄,为了这储君之位,这些年你做的错事可还少?”陆子响闻言,愈发憾然,道,“当年沈辛殊收受贿赂,于科考一事上徇私舞弊,你却一意包庇,令多少寒门学子痛斥天家无情?河东水患,若非你一意孤行,定要让沈家门生揽得此功,又怎会让洪灾肆虐,令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你为固储君之位,却视天下百姓为无物,又怎堪为帝?!” 陆子响口中件件桩桩,皆是陆兆业从前所做之事。陆兆业蹙眉,无可反驳,只能咬牙道:“陆子响,如今京中只有一万余卫兵,无法与孤相较!你若是此刻束手,孤念在兄弟手足之情,尚可让你做个闲王!” 听闻此言,陆子响也冷下了面孔。他向来是板着温雅笑面、一副风光霁月模样,如此冷意,实属少见。 “太子当真以为,我会不知道你今夜图谋?”他道。 待他说罢,陆兆业便看到他身后缓缓走出一人来。虽他有半个身子依旧藏匿于阴影之中,可陆兆业依旧一眼就认出来了——这身披轻甲、背负长弓的人,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在那个梦境之中,他鸩杀了沈兰池,继而,便在东宫外见到了此人。他也如今夜一般,一身轻甲、背负长弓。虽望不见他的脸,但陆兆业知道,他必然也有梦中那样冷沉的眸光。 “陆……陆麒阳!”陆兆业怒喝一声,道,“镇南王府本就心思叵测,想要夺走我父皇的江山。陆子响,你竟还敢用镇南王?就算是借了镇南王府的兵力,令孤兵败于此,只怕明日,你也会死在镇南王手下!更何况这陆麒阳一介纨绔,他又有何能耐来阻挡孤?!” 话语间,已不如之前笃定。 陆子响却面不改色,淡然道:“太子多虑了,也不用耗费心力挑拨我与世子。我陆子响从来用人不疑。” 闻言,陆兆业忽然大震。 竟然是“不用费心挑拨我与世子”,而非“不用费心挑拨我与镇南王”,莫非这陆麒阳…… 并非一无所长的纨绔子弟?! 心头一旦有了这个念头,陆兆业便陡然大惊,只觉得心底震骇一片。再仰起头来,便瞧见那城楼上的镇南王世子已朝他远远地拉开了弓。便是距离遥远,那弓弦引满的嚓然声响,也足以传到耳畔来,宛如一道绷紧了的心弦。 “保护太子殿下!” “快保护太子!” 陆兆业定下心神,抬头直视那城楼,心道:如此遥远,便是陆麒阳有万般神力,也定然射不中自己。 于是,他怒喝一声,道:“攻城!” 下一瞬,他身后的轻骑便发出轰然暴动,铁蹄践过朱雀街,兵甲寒光似要割破夜色与月色。呐喊之声,倏然回响于九霄之间。 便是在这一片喧闹中,城楼上的陆麒阳不紧不慢地将弓弦张到最满,手中弦如一勾近满月。城楼上灯火煌煌,夜风哗然,扬起他乌黑长发。 一声轻响,他手中箭便如一道迅疾闪电,刺入夜空。 陆兆业抬首便见到一道锋芒迎目而来;下一瞬,两位随侍扑身而上,替他挡去这一箭。中箭者只来得及说罢一句“太子”,便跌落在地,淹没于茫茫马蹄之下。 不等陆兆业回过神来,接着又是第二箭、第三箭,每一箭都准确地瞄准了他的要害! 最后一箭,终于无人能挡,以迅捷之势,刺入了陆兆业的右肩。 肩上一痛,陆兆业的身子陡然低伏下去。他咬着牙,冷汗涔涔,忍痛道:“不碍事!必须攻入宫中。若不能让……若不能逼父皇废陆子响为庶人……一切便要付诸东流。” 他绝不可在此处倒下。 他身后兵士,皆是衷心耿耿。听闻此言,群情激昂,口中呐喊不断,冲杀入宫城,与宫中守卫交战到一处。原本金檐朱墙、歌舞升平的宫城,此刻只余兵戈交融、血溅长阶。 陆子响有一万兵士,陆兆业三万兵士,然而谁也不知道镇南王在京中有多少兵士。 陆兆业草草裹缚了伤口,便一路迎敌,连过光枢门、天驱门、夜微门。为庆祝太子大婚,宫城之中张灯结彩、满殿朱红;可这些大红灯笼尚未来得及熄灭,便又飞溅上了炽热血迹。雕着流云飞龙的白玉长阶,为黏稠血痕所染,似淌下了无数道朱红蜡泪来。 不知何时,陆兆业身后的兵士越来越少。却而代之的,则是另一支喊杀上前的军队。 陆兆业无需回头,也知道那是镇南王府的军士纷涌上前,如海水吞没海岸一般,尽数将他的部下蚕食。虽心底知悉的一清二楚,可陆兆业却不愿回头,只是一个劲地向前厮杀。 朝堂上下皆知,镇南王不屑于储君之争,对太子与二殿下皆无好面色。那世子陆麒阳不谙兵策,乃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之徒。便是将其压入军营中,不过半日他也会逃出去四处玩耍。 为何镇南王府会出手相助陆子响? 莫非一切皆是一桩演了数年的戏,京城所有人都被蒙在鼓中? 喊杀声震天,可陆兆业却分明察觉到了败势。镇南王府的兵士,兴许不止五千、八千,或许有两万、三万……甚至是将那驻守别地的数十万,都调入了京城。 一股颓败感,涌上了陆兆业的心头。 几名军士沐血而来,喘着粗气,对陆兆业道:“太子殿下,情况有变,还是先撤出京城为好。” 陆兆业勒紧缰绳,染血的面孔冰冷一片,道:“孤乃大楚名正言顺的储君,并非作乱贼子,为何要撤出京城?” “可是,殿下……”军士捂着受伤之处,艰难道,“此时撤走,尚能留军士一线生机。若是好好修生养息,他日尚可东山再起。可若是在此地,将部下尽数送葬,恐怕便没有来日了。” 陆兆业闻言,面孔愈冷。 他听着耳旁喊杀声,一阵沉默后,陡然暴怒道:“孤乃太子!军士部将,为孤赴死,乃是理所当然!你们便是断了腿脚,用手爬,都要爬到陛下面前去,令陛下传位于孤!” 几名军士闻言,略有寒心。可面前的太子鬓发凌乱、面色若狂,已不再是平日冷静沉着的主上了,谁也不敢在此时多言。 太子的军士已越来越少,倒在了马蹄下与血泊中。 终于,陆兆业被驱赶至天驱门与夜微门间。四扇朱门一落,陆兆业与几队残存兵士便被关入四四方方的门扇中。四面城楼上,陡然列起了数排弓箭手。 陆兆业策马四望,但见夜色里,天驱门的匾额似染了血一般艳红。 驱,马驰也。 天子驱马于此,携数军过宫门,故名为“天驱”。 陆兆业勒着缰绳,环视周遭严列弓手,面色颓败。他身后败兵残将,手牵累马,气喘吁吁。 在此刻,他终于察觉到有些累了。 夜微门宫门微开,一道身影自其间骑马而出。 若是旁人,本该避之不及,可他偏偏对陆兆业身旁将士熟视无睹,从容驱马至人前。火把光焰熊熊,依稀照亮他年轻俊秀面容。 “镇南王世子……”陆兆业捂住肩上箭伤,冷笑道,“你奉陆子响之命前来?” 陆麒阳默然不答,神情冷峻,恍如与夜色融作一片。铿然一声响,是他拔出腰间佩刀,手腕一动,刀锋银光便刺亮了周遭人的眼眸。 “世子,你可真是好耐性,演戏一演便是十数年。”陆兆业骑在马上,依旧满面冷漠,“你有这般能耐,就算是你帮了陆子响,他也不会视你如心腹。今日,你杀了孤;明日,父皇就会猜你疑你,令你与你父王落得与孤一个下场。” 陆麒阳反转刀身,冷淡道:“后事,便不由太子殿下操心了,麒阳自会处置。” 说罢,便要扬起刀刃。 “且慢!”陆子响的声音自城楼上传来,朗朗道,“太子到底是我亲兄长,我不忍杀他于此,还请镇南王世子刀下留人。不如将太子殿下交由父皇定夺,如何?” 陆麒阳闻言,悠悠将刀归还鞘中,道:“二殿下自行斟酌便是。” 夜微门重启,火光熊熊,今夜京城不眠。 *** 洞房内,沈桐映已在喜床上坐了许久。 陆兆业久久未入洞房,她已将大红的袖口扯成了一团皱。终于,她耐不住了,一把扯下了红盖头,反手将喜桌上的物什尽数扫落在地。 哗然一团乱响,那些枣子干果、酒盏金杯,滚落了一地,满地尽是狼藉。几个丫鬟见了,扑上去忙着捡起来,一边道:“太子妃娘娘息怒!殿下兴许是被人绊住了腿脚,尚在前头喝酒呢!” “绊住腿脚?喝酒?”沈桐映的身子晃了晃,额前花胜上坠下的金缕流苏一片乱摇,“他摆明了就是没把我这个太子妃放在心上,过了门便不会来碰我。” 说罢,她哈哈笑了几声,冷着眼站到了铜镜前,抚着自己面颊上伤疤,道:“罢了……不碰我便不碰我。只要能做太子妃,我什么都不在乎。” 几个丫鬟闻言,都不敢说话。 沈桐映自从毁了容,就变得脾性古怪阴沉,谁也不敢触她的逆鳞。 正在此时,外头匆匆跑来一个内监,满头皆是大汗,口中嚷着:“不好了!娘娘不好了!” “出了什么事儿?”沈桐映冷声道,“只要不是太子殿下死了,都不必来告知我。” “娘娘!”几个丫鬟为她的口出狂言而倒吸一口冷气,“慎言呐!娘娘!” “太子……太子……”内监眼底涌出眼泪来,哭哭巴巴地,道,“太子本想趁着今夜起事,谁料却在光枢门前被镇南王世子三箭射下!如今太子被押入宫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听闻此言,沈桐映大惊失色。 她抓住内监的肩,摇晃一阵,龇眉瞪目,怒道:“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有可能不再是太子妃,不再是皇后了?!是不是?!” “娘娘,太子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呀!”内监哭哭啼啼的,又道,“且沈大人也遭了殃,陛下派了兵去,前刻已将几位大人都抓了去,等着押入监牢了!” 沈桐映闻言,一阵恍惚,道:“哪个沈?” “是您家的那几位大人……”内监道,“沈庭康大人,与沈辛殊大人……” “那我伯父呢?!”沈桐映又逼问道。 “这,这,奴才不知道……”内监被她凶恶神情吓到,说话结结巴巴的,“奴才也不清楚外头到底是什么状况,只是听说,二殿下拦住了抄那安国公府的军士……哎哟不对,人家现在不是安国公府了……” 沈桐映陡然失力,跌坐在地。 摔倒时,她的手撞翻了搁在一旁的喜烛。那蜡烛摔落在地,点燃了大红的帷帐,嚓然燃起一片火焰。很快,这火色便与洞房的喜色交织为一片。 第61章 京师细雨 次日天明, 晨光破晓, 一场细雨悄然落下。 被昨夜马蹄兵戈声惊了一夜的百姓,俱是畏畏缩缩自家中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七嘴八舌, 想要看看这京城是否已变了天,那龙椅上坐的陛下可换了人。 水井巷尾处, 皆有人在窃窃私语。 “听闻昨夜那太子逼了宫, 却在光枢门前被镇南王府的世子三箭射下!” “陛下倒是好端端地坐在宫里头,只是不知道那太子是死是活。” “浑说!还‘太子’呐?现在怕不是人人喊打!” 但凡有人靠近,百姓便倏忽噤声,顿时做鸟兽散,撑伞冒雨,各回各家。 宫城之中, 亦是一片死般寂静。 昨夜留在长阶上的血流已干, 又被雨水所冲淡, 颜色渐轻。宫人将士们正冒着细雨,一点点收拾满宫狼藉。他们一边胆战心惊地洒扫着血迹, 一边悄悄说着昨夜见闻,说是亏得镇南王率兵赶来护驾, 这才令陛下毫发无损。 乾福宫中,楚帝仿佛一夜骤老十岁,面色憔悴。 陆子响侍立在侧, 虽一宿未眠, 他却是一副游刃有余模样, 笑意温雅,浑如一块天成美玉。 昨夜光枢门惊变后,楚帝一夜未能入眠。将陆兆业押入监牢后,他立时便要将陆子响立为太子。此刻回过神来,楚帝心底仍是震动不安。 “响儿,那沈家不除,到底是桩祸害。沈辛固在朝多年,结党营私,你最是一清二楚。”楚帝忆及后半夜派人夜抄沈家之事,对陆子响道,“你缘何拦着朕派去的人手?你不是个莽撞之人,其间定然有什么缘由。” 独独对着陆子响,楚帝会放下独断,与他仔细探讨利弊。 毕竟,这可是将来要继承帝位的皇子。与他多说国事,本是理所当然。 “不瞒父皇,子响先前呈上的退治疫病的方子,便是由沈家所献。儿臣以为,沈家能有心思如此,尚算将功补过,可一免死罪。如果这退疫功臣被父皇打入监牢,让百姓知晓了,难免会为父皇惹来非议。”陆子响笑道,“不过,其余罪责如何,便由父皇定夺就是。” 楚帝闻言,点头道:“原来如此。你倒是为朕着想。” “其实,儿臣也有些私心。”陆子响叹道,“那沈家女到底救过儿臣一命,虽她伯父犯了大罪,可她一介深闺女儿被祸及,到底无辜。” 楚帝摇摇头,道:“你心有怜悯是好事,日后掌了朕的江山,却万万不可如此仁慈。罢了,放过他们一条命,将沈家男丁免去官职,贬为白身,没走家财,令他们来日掀不起风浪来,也就是了。” 陆子响到底是他一心宠爱的孩子,他的话,楚帝都会偏听几分。 更何况,此时不杀,不代表日后不杀。这沈家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必然翻不出手掌心去,想怎么处置,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 “父皇仁慈。”陆子响笑道。 楚帝遣人拟旨,发落了太子|党羽十数人。这十数人皆领朝中要职,大多是沈家门生,不外乎落得个流放、抄家的结局。卫兵到沈家门前时,沈大夫人已在房梁上系好了白绫,只等着一脚踩上去。 沈辛固心底明白败局已定,一脸死气沉沉——昨夜虽没有与二弟一家一般,被直截了当地押入牢中,可今日到底是逃不过一劫。 听闻卫兵与上谕到,沈辛固便亲迎出门,跪地听命,面上颓败一片。 然而,上谕短短十数字,却只是摘了他的乌纱帽,再无多言。 卫兵离去后,沈辛固怔然跪在原地,始终不起。丫鬟与沈大夫人来扶,也不能将他扶起。许久后,沈辛固才缓缓起了身,道:“……只怕是,身在梦中。” 沈大夫人与丫鬟们喜极而泣,道:“老爷,只不过是丢了官职,不曾祸及性命,已是件幸事了。只要将家财交纳给陛下,日后,这京城风云便再与咱们无关了,咱们也能好好过日子了。” 昨夜一夜风雨,沈大夫人惴惴难免,今日面色苍白憔悴。此刻她哭得泪水横流,面上却挂着欢喜之意。 从前眷念的权势财富,如今看来,却是什么都不算。只要能活着,便是极好了。 沈辛固看见妻子哭泣,心底却倏然一叹。 昨夜他逃过一劫,乃是二殿下心血来潮帮了他一次。可日后没了二殿下伸手帮忙,他又如何能保住这一家老小?妹妹沈辛夷身在宫中,毫无消息,恐怕也凶多吉少;父亲沈瑞在江湖上又仇家诸多,如今沈家遭了难,只怕次日就会惹来报复。 自己与庭远也就罢了——太子失势,祸及臣子,那也是无可奈何。日后陛下想起他二人来,再发落了,那也是可以想见的。可自小养在深闺的女儿兰池又该怎么办? 她自幼娇纵,没了沈家庇护,日后又该怎么办? “夫人。”沈辛固哑着嗓子,缓缓转向妻子,道,“你与我进来,我与你说一件事。” 沈大夫人拭净面上泪水,点了点头。 *** 沈兰池昨夜亦是没有睡好,满心皆是忧虑。 虽有陆子响伸手相助,可到底是无法心安。惶惶长夜,也唯有想到陆麒阳的时候,心底才会安稳一些。 他在沈桐映出嫁那时说了那么多,那便是明明白白告诉她,他也是多活了一辈子的人。 她不知道她是该欢喜,还是该哭泣,只觉得心底酸涩一片。 她缩在床榻一角,抱着膝盖,心思且沉且浮。 就在此时,前头的丫鬟来请沈兰池,到沈大老爷面前去。沈兰池打起精神,草草整理了一番仪容,跟着丫鬟到父母面前去。 一夜惊变,却难为家中仆妇不曾乱了规矩,虽每个人面孔上皆挂着惶惶之色,四下尚且秩序井然。替她撑伞的丫鬟满面哀色,却依旧规规矩矩的。 沈大夫人在宝荣院等她,满面肃色,沈辛固亦在。沈兰池入了房中,只觉得那雨水似无处不在,已将她的发丝与衣衫濡湿,就算是撑了伞也无用。 “爹,娘。”沈兰池望见父母,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复杂之意。 虽陡经风雨,一切尽失,可父母却依旧在身旁,这又岂不是世间一大幸? 沈辛固沉着面庞,对沈兰池道:“你可知昨夜发生了何事?” “女儿……自然是知道的。”沈兰池答道,柔声劝慰,“女儿不在意荣华富贵,只要爹娘还在身旁,那就足矣。” “昨夜,太子被镇南王世子三箭射于光枢门下。”沈辛固面上冷意更甚,道,“这镇南王府深藏不漏,昨夜却出手与太子为敌。恐怕我沈家,亦是他的眼中钉。先前你娘与那镇南王妃口头定了亲事,如今统统不作数了。” 沈兰池闻言微惊,立刻道:“爹!为何你总是执迷不悟?那太子殿下本非良善之人,若他得登大宝,来日第一个杀鸡儆猴的,便是我们沈家!世子爷此举是在救您,并非是在害您!” “深闺女儿,懂些什么?”沈辛固怒斥道,“若是我助太子事成,那便是从龙之功!如今世子在光枢门前射了三箭,断我沈家前程,还险些要了我一家老小性命,你竟还帮着那贼子说话!” 沈兰池心底震动,却百口莫辩。 父亲又怎会知道呢?若是当真让陆兆业坐上了帝位,那沈家才是真的逃不过一个死字了! “我只问你,若那镇南王世子依旧对你有意,你可还会心向着他?”沈辛固冷着脸,问道。 “我……”沈兰池眼眶一红,陡然跪倒于地,道,“世子助我良多,若非有世子相助,女儿不会有今日。若是就此与世子别过,那女儿便是不义薄情之人。” “真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沈辛固朝沈大夫人嗤笑一声,又对沈兰池怒道,“既你一心向着外人,那也就别做我沈辛固的女儿了!” 说罢,便命几个仆妇将沈兰池朝家门外拖去。 沈大夫人在一旁以帕遮面,不言不语,眼眶通红。 “爹?!”沈兰池被架着拖走,面色震动。她挣乱了鬓发衣襟,对着父母道,“爹,你听信女儿一句,此刻能保下命来已是大幸之事,太子心思狠戾,万万不当侍奉……” 她被一路拖拽至门前。朱红大门一开,几个仆妇便丢破烂似地,把她往外一推。 她站立不稳,立时跌坐在了地上。昨夜太子宫变,原本就有许多人偷偷摸摸等着看沈家的热闹。此刻见得沈家的小姐被披头散发地扔了出来,顿时一窝蜂地涌了上来,指指点点地看着热闹。 但见沈辛固登上门前,对沈兰池冷声道:“从今以后,我沈家便没有你这个女儿。我沈辛固与你恩断义绝,到此为止!日后,你死与活,都与我沈家无关!死了最好,活着也不准上门来!” 说罢,便冷哼一声,回了门后去。 吱呀一声,那扇沈兰池看了十数年的气派大红朱门,便就此缓缓合上。 她跌坐在地,面上仍是怔怔。本就是雨天,外头土地湿泞,脏污的泥点立即沾染了她的衣角。她双手撑地,白玉似的指尖也蒙了一团灰黑。 眼前蒙蒙皆是雨丝,耳旁只有远处凑热闹的百姓窃窃私语之声。 “如今这沈家是倒了大霉,这沈小姐八成是触了沈老爷的霉头,这才被丢了出来!” “你说这沈家,还有东山再起之日吗?” “要我看,除非是那龙椅上又换了人!否则哇,不成的。” “嗤,今上身体康健,浑说什么,小心被抓走!” 沈兰池听着耳旁细碎言语,低垂头颅,不言不语。许久后,她朝着沈家门前慢慢地磕了一个头,这才踉踉跄跄地想要起身。 雨水湿滑,她起身时又不小心踩到自己裙角,险些又摔落在地。 恰在此时,有人朝她面前伸来一只手。 继而,便有一柄大红的纸伞悬在了她头顶,遮去万千天光雨丝。 她抬头一看,便见到陆麒阳正面带浅笑,撑着伞立于雨中。 虽昨夜披血而战,今日他却未沾一丝杀气血腥。霜白衣袍寸尘不染,握着伞柄的手指如一团无暇白玉。 沈兰池搭了他的手,低垂眼帘,道:“你路过?让你见笑了,瞧见我这副狼狈模样。” 陆麒阳道:“不是路过。是你娘叫我来的。” 沈兰池不说话了,眼底泪光微垂,道:“如今我被逐出家门,倒不知该去往何处了。” 陆麒阳道:“我收留你便是了。” 沈兰池低笑道:“收留待嫁女子于家中,也不怕惹来笑话?流言蜚语害人,你从前不是最清楚不过。” 陆麒阳却很自在:“待嫁?让你变作镇南王府的世子妃,那也就无人敢多言了。” 他将伞愈向沈兰池处倾斜一些,携着她朝镇南王府走去。 *** 午后不久,一辆马车悄然到了沈家。车帘一撩,二殿下陆子响自侧门无声地入了沈家。 沈辛固听闻陆子响来了,心底复杂。可这陆子响到底救过自己,便恭恭敬敬地前去拜见。如今他已是白身,见到皇子,要行扣拜大礼。个中滋味,复杂难喻。 陆子响见了沈辛固,并不多言,直切正题:“如今你沈家一无所有,只余下一帮等着寻仇的旧仇家。兰池姑娘正是大好年华,兴许也会被连累。不若将兰池姑娘送至我这儿来,我也好护她一生顺遂太平。” 话语间,颇有些急切之意。 沈辛固闻言,道:“殿下来迟一步。兰池是个不肖之女,前刻已被我断绝关系,逐出家门去了。” “逐出家门?”陆子响大惊,忙问道,“她去了何处?” “这,我就不知道了,还请二殿下恕罪。”沈辛固漠然道,“横竖她已不是沈家女,去往何处,都再与我无关。” 陆子响闻言,眉心一蹙,立刻便匆匆出了沈家。遣下仆出去一通打听后,方知是被镇南王府的人领去了。 得知此事,陆子响心底颇为后悔来迟一步。 *** 镇南王府。 一墙之隔的沈家已是没落,此刻正忙着打理家财、驱散奴仆,等着易地而居。想必再过数日,这从前的安国公府便会换了主人。 而镇南王府却安平康泰,不曾被宫变风云祸及。 沈兰池一身狼狈地入了府中,王妃谢英鸾立时流露出心疼之色,道:“好端端的闺女,竟被连累成这副模样!”说罢,又叫丫鬟去准备衣裳热水,送沈兰池去沐浴。 一会儿,王妃又转过头教训陆麒阳,道:“昨日你都不和你爹打一声招呼,就跑去瞎掺和,险些没把你爹吓死。如今他在外头生闷气,你先想好了要怎么哄他。” 这镇南王府一如她从前来时模样,不曾改变,令沈兰池心底微微安定。 她跟着王妃的丫鬟一道入了厢房中,梳洗了头发。房中已备下了一大桶热水,她将身子浸入水中,顿觉得身上的疲惫都被驱散了不少。 水面上浮着几片娇软花瓣,半挂在四折屏风上的衣物,是她从前最喜爱的杏红色。升腾的热意,熏得她面颊微红,浑身都弛懒了下来。 忽而间,门外传来了扣扣之响,接着便是陆麒阳的问声:“兰兰,我进来了?” 她虽人在浴桶里,却无精打采地答道:“你进来吧,记得带上门便是。” 陆麒阳推门而入,迎面便瞧见一个人懒洋洋趴在浴桶里,一副浑身无力模样,登时吓了一跳,险些又倒退出门去。好半晌,他才敢直面眼前这副画面。 沈兰池却是累极了,眼皮也不抬,只是将头枕在手臂上,将整个身子沉得更深一些。饶是如此,那半露出的肩背,也是足以令人遐想万分。 “我爹才知道我昨夜干的好事。我怕……怕一会儿,我爹回来了,就要罚我站一个晚上,所以趁现在来找你。”陆麒阳咳了咳,道,“你不要怪你沈家伯父伯母,他们也是为你好。” “……啊,我知道。”沈兰池答道。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回过神来了。 家中旧仇无数,从前安国公府最鼎盛之时,都能被人绑走嫡子;如今没落了,那那些江湖仇家要动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就更容易了。父母驱她出门,送到镇南王府这头,也是为了令那些贼人断了这分心思。 陆麒阳见她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便探出手去,摸了摸她发顶,道:“日后,你便要跟着我过日子了。我已和娘说好了,这两日先与你定亲,等哄好了我爹那个老顽固,再娶你为妻。” “你这可是……”沈兰池揉了揉眉心,道,“惦记了我两辈子。” 陆麒阳笑了,承认了:“是,我惦记了你两辈子。” 趴在浴桶中的女子倏忽扬起眸光,直直望向他,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也和我一样,多活了一辈子?我几番试探,都被你避了过去,你是不是故意的?陆麒阳。” “我怕……若是告诉了你,更惹你担忧。”陆麒阳道,“倒不如让你什么都不知悉,一切由我来做便好。二殿下回京之日,救他之人是我;令月娘血书震动陛下之人,是我;送你堂兄回你安国公府之人,也是我。如今你知道了,怕是要对我生气了。” 沈兰池眸光微转,低声喃喃道:“生气倒不至于。只是我欠你这么多,你要我日后如何还?” “用你这一辈子来还,也就是了。”陆麒阳失笑,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以为你会懂。” 她用手指拨动着水波,搅起一片哗哗轻响。屋外沙沙雨声不停,犹自敲奏檐瓦。 沈兰池忽然道:“以后不准了,知道么?如今你露了锋芒,再不比从前,过不了安逸日子,须得步步为营才是。”说话时,一番仔细谨慎模样。只是说到最后,声音却带了一分压不住的哭腔。 “我当然知……” 陆麒阳话说了一半,面前便扬起哗然一片水声,那浴桶中的女子倏然起身,抛却了先前那副谨慎的样子,伸着双臂搂住了他。她本就带了一身的水珠子,此刻这水将世子身上的衣袖都濡开了一片深色。 他愣了愣,却听到耳旁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间或夹杂着一句“你为何不告诉我”。继而,他搂住怀中女子的腰,劝道:“别哭了,想些别的事吧。” 他往常搂她,俱是隔着衣襟。这一回,却直直白白地触到了她娇滑肌肤,他顿时觉得手心发烫,心脏跳得快了起来。 “兰、兰兰……”陆麒阳有几分口干舌燥,艰难道,“你先穿好衣服。”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沈兰池却哭的更大声了,还拿他的衣服疯狂地揩眼泪,“早知道你也回来了,我心里也会好受些。我俩做个伴,也不算是孤魂野鬼……” 她哭的厉害,可陆麒阳却无心安慰了。 忽然间,沈兰池面前视线一旋,她便到了陆麒阳怀里。她记着自己仍是裸身,连忙将屏风上衣物拽来,堪堪盖在自己身体上。 “你……忽然做什么?”沈兰池揪紧了衣角,有些狐疑。 “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陆麒阳将她丢在了床铺上,欺身而上,凤眸中含着一缕深色,“别想走。” 说罢,他用手挑开蒙在沈兰池颊上的一缕发丝,在她唇间烙下一个吻。 这浅尝即止的吻,他仍嫌不足,又去舐吻她细嫩的脖颈与锁骨。 窗外雨声细细,漫敲荷塘。 沈兰池的眼睫抖了抖,便慢慢合上了。她伸出手,攀住陆麒阳的肩头,道:“……我现在就是你的人了。” 世子不答,只是缓缓揭去了覆在她身上的衣衫。 帷帐悄然合上,遮住抵死缠绵的两道人影。窗外细雨不绝,屋内却是一片春暖。 第62章 言说亲事 午后过了泰半时辰, 日头西移,雨终于停了。 滴答一声响, 是屋檐上的残水下来,坠入水塘之中。 陆麒阳支半起了身子, 伸手一抚怀中女子的发顶,低声道:“睡着了?” 沈兰池扯着锦被一角, 将脑袋埋在他的胸膛里, 细嫩的肌肤上泛着一层薄红。 她不说话, 只是轻轻地“唔”了一声。 知道她累极了,陆麒阳也不扰她, 只是慢悠悠用手指抚过她的后颈。 没一会儿,他问:“悔不悔?无媒无聘,就这样变作了我的人。若是我居心不良, 明日便将你赶出去, 再娶上十八房美娇娘,那可怎么办?” 沈兰池勉强撑起了眼皮, 懒懒道:“我一个孤魂野鬼,还管什么三媒六聘呀。死都死过一回了,怕什么。” “那我去娶十八房美娇娘了。” “你快去娶。”沈兰池气定神闲,“你娶来,我看。我就喜欢赏美人,越漂亮越好。最好都是不同款儿的, 环肥燕瘦、西施褒姒, 各来一位。我叫她们环着我吹拉弹唱, 岂不是更美?” 陆麒阳:…… 失策了! 锦被下的女子还在兀自想象着那美妾环身的美好日子,声音都有些飘了:“我瞧见飞仙坊那几位小娘子,对你颇有那么几分意思,你不如先做主把她们纳进来。到时候她们板牙琵琶,我就在旁听着,再找个戏娘来唱上一嗓子……” “想什么呢!”陆麒阳失笑,道,“我要真敢那样做,不被你打死,也要先被我娘打死。” 他这话倒没说错,镇南王妃对女色这事儿一向来看的严。据那张海生说,世子的房间里可是半只母鸡都混不进去的。 沈兰池也笑了。 只不过,她的笑声被自己的臂弯掩着,有些飘飘忽忽的,让陆麒阳听不分明。她似乎还说了什么,可待陆麒阳低头细听的时候,她却闭嘴不言了。 “就算你变心了……” 就算你变心了,她也不后悔。 若非爱极了一人,又怎愿孤身赴险入东宫救人,还愿远赴流放之地,替那人的亲眷收尸立碑? 与爱极了她的人在一块儿,又为什么要后悔呢? 她身子倦极了,可却不大愿意沉沉睡去,只是用小指勾住了世子的世子,口中道:“陆麒阳。” “嗯。” “陆麒阳。” “嗯。” “陆麒阳。” “……做甚么?” “无事。我就喊喊世子爷的大名。小女子我呀,现在可是一无所有的落魄女,就只有世子爷了。叫唤一声,看看有没有飞了、跑了,被别人偷走了,不成么?” “成成成。” 她抬起眼来,将头枕得高一些,悄声问道:“说一说,你是什么时候瞧上你兰姐姐的。老实点儿,兴许姐姐将来还会待你好一点。” 陆麒阳紧张道:“那如果小爷我不肯不老实交代呢?” “打入冷宫。” “……”陆麒阳陡然震了一下,然后小声道,“这有甚么好提的?不过是一桩陈年旧事罢了。你可犯不着为了这事儿不理我。” 沈兰池道:“不成。我偏要听。” 陆麒阳见她一副执拗样子,叹口气,道:“一群小姑娘里,就数你生的模样最俊秀。不欢喜你,难道还欢喜你那个动不动发脾气的堂姐么?” 幼时的一群玩伴里,小女娃娃们都是比较矜贵的。就是被母亲带了来玩耍,那也是要摆着一副小姐的架子,颐指气使,浑身娇滴滴的。 沈兰池不一样,她虽在母亲面前乖乖巧巧,小小年纪,说话就和她哥哥似的文绉绉的;可在私底下,她却一点儿都不像一个大家闺秀。男孩子要爬树,她也爬树;男孩子要捉蛐蛐,她也捉蛐蛐。在草地里找起蟋蟀来,沈兰池的眼光远比小少爷们毒辣。 沈桐映就完全相反,瞧不起整日在泥地里打滚的镇南王世子,看见了还要嫌弃一声“脏兮兮的不要过来”。 只不过,后来呢,大家都知道这沈兰池是要做太子妃的人,谁都不敢动歪心思。陆麒阳尤其是个纨绔,自知配不上她这样的人,便小心翼翼退得更远。 “从我小时候就瞧上了,然后惦记了两辈子,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沈兰池问。 “……算,算是吧。”陆麒阳道。 “那你说,怎么打开始,你还想把我嫁给太子呢?”沈兰池方才还带着笑意,这一刻,表情说变就变,立时有些凶巴巴的了,“我听得分分明明,你说先提前恭祝我当上皇后娘娘……” 听她翻起旧账,陆麒阳心里咯噔一声,心知不妙。 他闷了一会儿,道:“那时我不知道,你也跟我一样重活了这辈子。我只道你一心想做皇后,自然是看不上我这样的游手好闲之徒的。” “你明知道陆兆业跟我有仇,还把我往他身上拱呐?”沈兰池微恼。 “什么‘拱’?这话说得,好像小爷是圈中豚畜似的。”陆麒阳有些不乐意,“我只说了让你嫁给太子,我可没说太子是谁啊!这太子人选,如今不是已经换了么?” 沈兰池微怔。 仔细一想,也确实如此。 那时,陆麒阳笑着问她:“我知道你想要太子妃之位,至于太子是谁,你从不介意,我说的可对?” 原来,是打的这般主意。 从起初,他就想好了要令太子之位易主,如今他也办到了。只不过,那最初“令沈兰池做太子妃”的打算,却被她沈兰池亲手打破了。 她仔细想了一阵,顿时恼道:“亏了亏了。” “什么亏了?” “明明我俩都重生了,可偏偏你在暗,我在明。也不知道我在你面前干了多少傻事——你也明知道那柳贵妃会被后入宫的柳如画气个半死,可你却偏偏装作不知情模样,逼问我怎么知道的。看我绞尽脑汁想不出答案来,是不是很有意思呐?”沈兰池道。 “说实话……”陆麒阳拖长了音调。 “嗯?你说。” “有意思。”陆麒阳露出了笑嘻嘻的脸,道,“可笑死小爷我了。” 沈兰池:…… 下一瞬,她就将衣物揉成一团,朝陆麒阳的脸上闷去。陆麒阳自然不愿白白挨打,顿时歪了身子闪躲。沈兰池一下不成,又拍了另一下。两个人你打我躲,在床上爬来爬去,震得床铺咯吱咯吱刺耳乱响。 屋外,镇南王妃一脸讪讪,心底有些羞愧。 听这床榻闹得震天响,八成是儿子已经把人家姑娘给办了。虽说文秀与沈大人将女儿托过来寄养,原本就是给她当儿媳妇的。可儿子怎么心急,自己这张老脸多少有些挂不住啊…… 更何况,人家姑娘累了一天了,陆麒阳这小兔崽子还瞎折腾人家,真是拎不清! 想到此处,镇南王妃清了清嗓子,在门外扣了下门,道:“兰池呀,你们聊完了么?丫鬟说是没人应门,我就猜你们有要事要说。可是麒阳他爹已等了好久了,不如让麒阳先出来?” 听见母亲的声音,陆麒阳陡然一懵。下一瞬,一团外衫就啪地糊到了他的鼻梁上。 “完了完了完了……”这回陆麒阳可没空去与沈兰池打打闹闹了,立刻起床穿衣,口中念道,“我爹本来就在气着,现在我晾他那么久,怕是哄不好了。” 他手忙脚乱,就愈发穿不好衣衫。 一双纤细手腕环至他腰上,扣住了他的衣带,女子笑道:“我替你穿。” 她披散着微乱长发,皎白五指游走于他腰间。未多时,便将他的一身衣袍打理得妥妥帖帖。只是先前两人厮闹太过,这衣服一点儿也不挺括,反而带了几道滑稽的皱纹。 “你……”陆麒阳蹙眉,道,“你怎么会穿男子样式的衣衫?你给谁穿过?你哥哥?” “给谁?”沈兰池细眉一挑,道,“给我自个儿啊。” 陆麒阳:…… 哦。 忘了。 这家伙穿着男装出去招摇撞骗的时候,可多着呢。 “你先好好歇会儿,我晚上再回来。”顿了顿,陆麒阳的语气有点儿悲怆,“如果我没被我爹罚的话,应当是能在晚上过来的。若是被罚了……就……” 这语气,活像是即将赶赴边塞的将士似的。 门外镇南王妃催地愈急,陆麒阳正经了神色,推了门扇,朝外走去。 他一出门,王妃就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耳朵,将他拖到一旁,小声训斥道:“小兔崽子,你这样急,叫我怎么和你文秀伯母交代?人家金娇玉贵的宝贝闺女,那是等着八抬大轿过门的,怎么你偏偏一点儿都等不住……” 还没教训完,陆麒阳又被人扯着领口,揪到了另一头,原来是铁青着面色的镇南王。 “好一个小兔崽子。”镇南王冷嗤一声,面涌凶意,“昨夜的事儿还没和你清算,你今日又给我犯下新错来。好了伤疤忘了痛,忘了你老子爹是谁了!” 陆麒阳正了下被揪歪的衣领,对镇南王正经道:“父王,虽儿子昨夜莽撞了一些,可却并非错事。陛下本就已猜疑起了我镇南王府,与其再藏拙,倒不如此刻自亮锋芒。二殿下尚需要以镇南王府为爪牙,不见得会放任陛下发落您。” 镇南王怒拍一记他的后脑勺,道:“藏拙?藏你个乌龟王八孙子!老子真当你半分本事也没有,就是个吃喝混死的小王八蛋。谁知道你这样有本事,连你老子爹都敢骗!” “儿子知错。”陆麒阳这回恭恭敬敬地认了错,“若是父王要罚我,那便罚吧。” 他可是甚少称呼镇南王为“父王”的,平日里都是与普通权贵人家一般直喊“爹”,一点儿都不在乎那皇家规矩。若是哪日正儿八经地喊了声“父王”,那便说明他是有正事要讲了。 镇南王听得这声“父王”,便有些泄了气。 一会儿,镇南王道:“罢了,陛下猜忌就猜忌吧。横竖我一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多久,这王爷的位子迟早得你来坐,你心底有点数就好。既然你如今不打算装成个小混账了,那就像点模样,早日去见北关那十五万将士。他们虽听令于我,可你年轻,从前又是那样的名声,未必压得住他们。” “儿子知道。”陆麒阳道。 父子俩默了一会儿,镇南王讪讪别开了面孔,道:“还有……还有那沈家的姑娘,今天就赶紧把亲事定了吧。我和她爹好歹也是朋友一场,虽从前不太瞧的过眼,可他家闺女还是好的。如今人家寄住在咱们这头,可不能少了名分,叫人欺负了去。” 镇南王妃闻言,露出了笑脸,道:“亲事先定了,等阿虎从北关回来,便让两人成亲。” 恰在此时,门外小厮来报,说是季家的夫人梁氏上门来求见。 镇南王妃微愣,便携着丫鬟去见客。 梁氏坐在厅堂里头,一张脸堆着笑,可那笑却有些浮,怪假兮兮的。见到镇南王妃来了,梁氏起身见礼,开门见山道:“不瞒王妃娘娘,我来这儿,是为了接那我可怜的外甥女儿。” 镇南王妃的思绪打了个弯,才想起来梁氏的夫君也姓季,和沈大夫人季文秀是兄妹。这梁氏口中的“外甥女儿”,只能是沈兰池了。 梁氏拿手帕按了按眼角,道:“可怜我那外甥女儿,年纪轻轻,家道中落也就罢了,还被家里逐出了家门,真真是狠心的一双父母。” 叹了口气,梁氏继续道:“季家是兰池外家,多多少少也要看顾她一些。听闻王妃娘娘接济了她,可镇南王府与她非亲非故,与其令她在镇南王府寄人篱下,倒不如将她送来季家。” 梁氏一口一个“寄人篱下”、“非亲非故”,说的镇南王妃心底有些不乐意了。王妃武家出身,一点儿都不擅长那些弯弯绕绕、勾心斗角,开口就直白道:“季夫人,什么‘寄人篱下’?说的好像我会薄待兰池的。我和文秀那是几十年的交情,兰池就是我的半个女儿,我又岂会薄待她?” 见镇南王妃动怒,梁氏微惊,连忙安抚道:“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王妃娘娘心慈,我也是知道的。但我们季家才是兰池正经的外家,兰池她外祖母心里也眷顾着这个外孙女儿的。” 说实话,梁氏是不大乐意接这个外甥女回家的。 就算沈大夫人是季家女,可那沈家如今是人见人避,谁又敢凑上去?可自家老爷却一口咬定,定要将这外甥女接回家寄养着,只说是上头的意思。梁氏问的多了,季老爷还嫌弃梁氏磨磨蹭蹭,碍着他升官路。 梁氏心底思忖,自家已是京城显赫名门,这“上头”还能是什么上头?只有二殿下与柳家那边了。也不知道是哪一位贵人瞧中了这沈兰池,便想要偷偷在季家先养起来,日后再名正言顺接入府中。 梁氏心道,要是完不成老爷的嘱咐,回头又要落不得好脸色。可这镇南王妃却油盐不进,麻烦的很。 “王妃娘娘,”梁氏咬咬牙,硬着头皮道,“不是我说话难听,你与我外甥女儿非亲非故,如今却死死藏着,不肯将她送到外家来,这是什么道理?要是外人听了,只会觉得王妃娘娘你心思不轨,那也不妙呀!” 这话可是相当难听了,镇南王妃闻言,立刻拉长了脸,冷哼道:“什么非亲非故?兰池是我将来的儿媳妇,我与文秀早给两个孩子定了亲事。将未过门的媳妇儿接来寄养,有什么不对的?” “定、定亲?”梁氏一愣,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文秀妹妹是咱们季家的女儿,季家又怎么会不知道?” “出嫁女儿,何必与你们打招呼?”镇南王妃嗤笑道,“不信,你就去问文秀,有没有这么一回事。要是她回一句‘没有’,我就恭恭敬敬地将兰池送去季家。” 见镇南王妃底气十足,梁氏心底暗道一声不好,讪讪笑道:“王妃娘娘息怒。我这不是不知道有这一桩亲事么!先前都说兰池要嫁给那太……废太子,谁又能猜得到其实和兰池定亲的是世子呢?” 亲事都定了,沈兰池寄住在镇南王府也就没什么了。梁氏赔了礼,灰溜溜地走了。 *** 三四日来,京城一直被笼罩在细细烟雨中。 雨水时下时停,天空一直灰蒙蒙的。 十数个官兵驱着一列白衣女囚,朝前慢慢走去。这列女囚大多是因废太子宫变之事而获罪的亲眷,如今只等着赶往教坊,没为贱籍。人群之中,满溢着凄凉哭声。 沈苒垂着头,走在里头。她生的瘦小,便似埋没在人群里一般,叫人一眼难以察觉。 女囚们皆是容貌颜色出挑者,待被送入教坊后,便等着由诸位贵人挑选,以是无人敢碰她们。沈苒虽浑身脏兮兮,乌发结如蓬草,可却没受什么大伤。 耳边哭声已听的麻木,可沈苒的眼珠已经是灵动的,四处偷望不停。 忽而间,她余光捕捉到街边停了一辆马车,那半撩车帘后,露出个人来。那人生的年轻,眼角眉梢都如不谙人事的纯澈少年,正是河间王家的次子陆敬桦。 沈苒与陆敬桦,在不久前有过一面之缘。 她征了一下,心思大动,立即朝外扑去,朝着陆敬桦那头苦苦喊道:“大人救我!求你救我!” 虽声音悲怆,又面含期待之色,可她却并不抱希望。那陆敬桦不喜她,觉得她自寻作践,沈苒心底是清楚的。她如此作为,只不过是想要令那些女犯与卫兵觉得,她与陆敬桦有些因缘。如此一来,想要欺辱她时,多多少少会思忖几分。 果然,陆敬桦迟疑了。 “你是……沈苒?”他下了马车,望见这群凄凄惨惨的女囚,目露不忍之色,低声道,“权谋之错,何至于祸及无辜深闺女子?” 他犹记得上一回见面时,沈苒哭红了眼眶,对他恼恨着喊道“人想要往上爬又有何错”的模样。如今,却已是物是人非了。 废太子妃沈桐映于大火中亡故,这庶女沈苒也没好到哪儿去。 见陆敬桦与沈苒相识,为首的卫兵一愣,立刻谄笑道:“桦公子与这位……这位沈家的小姐相识?咱们这的女囚,都是要押去教坊的。若是桦公子有意,明日去教坊挑就是了,我会与人打好招呼的。” 陆敬桦微攥了手,低声道:“我可不曾如此说过。” 他家一介闲王,若是随意救下沈家女,还是沈辛殊的女儿,保不齐会惹来麻烦。 说罢,便要离去。 沈苒见状,微微失望,更多的却是了然。 会救她,那才奇怪。 世上人皆一个样,但凡涉及己身,便会变得自私自利。 沈苒恢复了麻木神情,跟着女囚继续向前走去。可因着陆敬桦的缘故,那些官兵看她的神情也不同了,周遭还有了其他女囚的窃窃私语。 “兴许她明日就被接出去了……真是好运。” “接出去?想得倒美,谁又敢要她?” 沈苒到了教坊里,见了坊头,默然无声地过了一夜。次日,坊头便欢天喜地道:“苒姑娘,有人花大价钱赎你呐。”言语间,皆是赚了一笔油水的欢喜。 这教坊虽归上头,可赎身的钱却是能给坊头抽成的,难怪坊头心底欢喜。 “是谁?”沈苒眼前微亮。 “是吴家的公子。”坊头答。 却见门外走入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正是吴修定。兴许是第一次来教坊这等地方,他有些不自在,眸光四逃,始终不肯望向沈苒。 “跟我走吧。”吴修定低声道,“日后,你由我来照顾。” 吴修定垂着头,忆起白日场景。 桦公子见沈苒落难,心有不忍,又不能伸手相救。吴修定见状,道:“倒不如由我来做这桩事。一介孤女,公子养着便是了。” 陆敬桦应下。 心思微定后,吴修定抬起头,便望见面前立着个面庞秀丽如水的佳人,黑白分明的眸子,安安静静地瞧着他,似一副墨画儿似的。 “沈苒见过公子。”她道。 第63章 求神拜佛 定亲一事, 讲究的是合问八字,父母之言。 镇南王妃与沈大夫人早就口头说好了亲事,八字庚帖等物皆已备好, 准备得周详妥当。镇南王妃将两位小辈叫来,仔细问询了一番,这亲事就定下了。 她本不欲伸张, 无奈何那前几日回去的季夫人梁氏嘴巴实在大, 没几天就把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 ——镇南王府的世子爷,与从前安国公府家的姑娘定亲了! 没几日, 满京城便都是这消息了。 这一对, 可真是令谁都没想到。 那镇南王府的世子爷,可是如今二殿下面前的大红人。据说他三箭在光枢门前射下了废太子,立了大功,日后定然会步步高升,前途不可限量。 而这沈家的小姐,家中因太子一事获罪, 被革成了白身, 如今算是个家道中落的落魄千金。她与世子爷,那可是把身份反了一反——从前沈兰池艳冠京城, 而陆麒阳是个游手好闲的贵介子弟。谁配不上谁,一目了然。 世子爷一改纨绔面孔, 有了大好前途, 本该娶个门楣显赫的贵女, 可如今却与一位落魄千金定了亲事, 又岂不令人好奇个中缘由? 茶余饭后,各色议论纷至沓来。有说是世子痴恋不改,一见沈小姐落难,便连忙伸出援手,这才令沈小姐以身相许;有说那沈小姐当年拒做太子妃,便是为了世子,只是世子却极是薄情,一直留恋花丛;还有说两人不过是碍着当年父母之命,不得不定亲,等过段时日,小世子就会出去花天酒地…… 众说纷纭,无有定论。 沈家已不再是当年的显赫之家,沈辛殊一支已算是废了,而沈辛固则交纳了泰半家财,遣散仆婢,与妻儿父亲一道迁至了城南一处宅邸内。 沈兰池偷偷去看过,那宅邸虽小,却五脏俱全、干净齐整。沈大夫人取用了嫁妆,身旁尚有几个娘家给的陪房,日子倒也不会太过难堪。 比之一门俱殒命的二房,他们已是幸运太多。 只是可怜了沈庭远——如今她离柳如嫣,愈发地远了。 沈兰池私底下偷摸问过沈庭远,沈庭远只是苦笑一番,摇头说这一回迁家,他甚至都没将所搬之处告知柳如嫣。从前的仆婢如今尽散,柳如嫣就算想找也找不到。若是运气好一些,那差不多便算是音讯尽绝了。 顿了顿,沈庭远又叹说,这对柳三小姐来说,兴许才是最好的。 永嘉三年的春,渐渐过去了。 废太子宫变一事,已尘埃落定。陆子响被册立为太子,很快就迎娶了季家的次女季飞霞为妻。据说季飞霞出嫁那日,十里红妆、满街金絮,尽是富贵显赫。季家欢喜盈门,竟开了家库,接济了不少贫民,说是要替太子妃娘娘攒攒福气。 沈兰池只是听陆麒阳说说,并没有亲眼目睹。原因无他,午觉睡过了头。一觉醒来,已经是晚饭时候,太子迎亲的队伍早回了宫中了,想看也看不到,她索性就老老实实陪着未来婆婆吃饭去了。 再者,沈兰池也不大想去看季飞霞。 季飞霞已清楚知悉那陆子响并非是个良人,可依旧嫁了过去。要么,便是她又被陆子响哄好了;要么,便是季家逼着她嫁。无论是哪种可能,沈兰池都觉得有些不大对味,总觉得季飞霞有些可怜了。 据说太子与太子妃大婚后,感情甚笃。陆子响亲自为爱妻描眉穿鞋,被宫人瞧见了,又流传到市井之间,被传为美谈,百姓间甚至有了“绣履合手”的说法,来暗指夫君体贴。 外人瞧不见陆子响心底如何,只道这季家小姐是上辈子攒下的福气。生在权贵之家,被父母兄长娇宠长大,又嫁给了当今太子。这太子还一心一意,待她极好。楚国上下的女子,一时皆艳羡至极。 太子妃过门后不久,楚帝便如前世一般,突然病倒。这楚国上下,皆交予太子陆子响监国。 宫中。 乾福殿前,沈皇后携着几名宫女,缓步而行。 她雍容高饰,身姿款款;广袖静然低垂,身后衣尾迤逦拖曳,保养得当的面庞上,毫无落魄狼狈之色。 乾福殿前的内监见了她,甚是惊诧,连忙上前拦住她,道:“皇后娘娘,陛下正在休养之中,不能见人。且……且娘娘您,还是先回慈恩宫吧。” 废太子事变后,沈皇后亦被祸及。陛下念及多年夫妻之情,未摘去她的凤冠,却勒令将她软禁于慈恩宫,不得踏出一步。宫中宫人,已近半个月未曾看见沈皇后的身影了。 见内监拦住自己,沈皇后面色不改,淡定自若道:“本宫乃是奉圣上之意前来。” 说罢,沈皇后身旁的嬷嬷便递上一卷手书。内监展开一瞧,果真见得上头有着圣上的御笔朱字并龙玺印纹。他想到先前太子陆子响的指点,便让开了道,谄笑道:“冲撞了皇后娘娘,还请娘娘见谅。” 沈皇后微一颔首,目不斜视,直直朝着乾福宫内去了。 一跨入殿中,便闻见一股苦涩药味,纵是燃了细细熏香也遮盖不去。沈皇后命周遭宫人退下,款步至楚帝病榻前,躬身一福,道:“臣妾前来侍奉陛下。” 病帷中的楚帝听见了,陡然惊醒。他睁开浑浊双目,艰涩道:“皇……皇后?没有朕的旨意,你怎敢擅自踏出慈恩宫?” “自然是来为陛下侍疾。”沈皇后面色沉静,不慌不乱。她听得帷帐中传来一阵嗬嗬抽响,眸间便有了一丝笑意,道,“陛下这病来的突然,想必是极为难受的,倒不如解脱了为好。” 说罢,沈皇后素手微扬,命身后刘嬷嬷端来一盏小玉碗。她接过那玉碗,撩开帷帐,捧至楚帝身前,慢条斯理道:“陛下,喝药。” 楚帝并不傻,自然知道沈皇后不是真的来侍疾的。 如今他忽然大病,诸事皆交给太子陆子响打点,这乾福宫的警备亦然。也不知响儿是怎么回事,竟然让沈辛夷踏入了这乾福宫! “皇后!”楚帝挣扎着起身,怒目喝道,“朕念及多年夫妻之情,令你依旧稳坐六宫之首,已是格外开恩。如今你竟以下犯上,实是罪该万死!” 他的身子为疾病所侵,略显羸弱。说了没几句话,便衰颓了下去。 沈皇后扬唇一笑,道:“兄长不在,太子被废,臣妾就算依旧有个皇后之名,却也什么都不算了。只怕未几日,那小柳娘娘便会取我而代之。既臣妾如今已一无所有,那还怕些什么呢?倒不如放手一搏,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放、放手一搏……?”楚帝大惊。 “敕免陆兆业、传位于前太子的圣旨,臣妾已请人草拟好了。”沈皇后眸光偷出些冷意来,口中狠狠道,“太子本无大错,不过是被你父子二人逼的不得不反。他若为帝,又怎会比不过陆子响?” 见沈皇后口口声声寄希望于前太子陆兆业,楚帝亦有了冷意。他剧烈咳了几声,道:“皇后……你,你以为……陆兆业被你牢牢抓在掌心?那孩子早知道……是你害死了采芝。就算响儿败给了他,皇后啊,你还是逃不出这条命。” 说罢,楚帝嗤笑一声。 楚帝所说之事,正戳到了沈皇后的痛骨。她平生最恨就是那德妃应采芝。应采芝生前夺她宠爱,死后还要分走她的孩子。 陆兆业原本能为她沈辛夷所用,可不知怎的,竟叫那陆兆业得知生母德妃之事,与她沈辛夷母子离心! “陛下便不必多虑了,上路就是!”沈皇后细眉一扬,将玉碗逼至楚帝面前,口中得意道,“陛下,你知道这碗中盛的是什么吗?苗疆奇毒,无色无物,便是令大楚上下的华佗扁鹊来查,也瞧不出一点痕迹,只说是体衰至死。臣妾手里只有两幅药,一副就在陛下面前,还有一副,陛下猜是用在了哪儿?” 楚帝闻言,面孔大震,继而怒道:“沈、沈辛夷!你!” 见楚帝震怒,沈皇后愈发得意,咯咯笑了一阵后,软声道:“我就是用这一碗药,替德妃姐姐送了行。谁让德妃姐姐久得独宠,令后宫姐妹怒怨满身呢?” 楚帝面色煞白,一只手颤颤巍巍指向沈皇后,口中道:“你……你好恶毒的心思……那当年说兆业是天克之命,亦是你……” 当年陆兆业降世后,天庙侍官便前来觐见楚帝,言谈之间,直指那方落地的陆兆业是“天克”之象,命中带煞,注定死生双亲,又令大楚纷乱四起。 楚帝痛失挚爱,迁怒于这有“天克”之命的孩童。正好沈辛夷要抱养,楚帝便恩准了。多年来,沈家势大,楚帝碍着沈家权势,与沈辛夷相敬如宾。暗地里,却在不断挑拨母子,令陆兆业获悉生母之死真相。 如今看来,一切的开端,不过都是沈辛夷的阴谋诡计! 沈辛夷慢悠悠挡开楚帝指尖,道:“陛下,这宫城之中,就没有谁是干净的。”说罢,她杏眸圆瞪,命几个嬷嬷压住了楚帝,便要将药灌入楚帝口中。 楚帝原本羸弱,必然是挣不过这几人的。可他怒火攻心,一时间竟有了极大力气,将几个嬷嬷都挥了出去,连同那药碗都打翻在地。 沈辛夷眼见得药碗翻了,怒从心起,拿起玉枕锦被,狠狠闷在了楚帝面门。 楚帝越挣扎,沈辛夷便按地越狠,将他的口鼻死死捂住。一边捂,沈辛夷一边念念有词道:“陛下,我这是送你去见德妃姐姐,你应当谢谢臣妾才是。若说这宫里有谁是干净的,也只有德妃姐姐了。你见着她,可要好好珍惜了……” 未多时,枕被下便没有了声息。 沈辛夷粗喘了几口气,慢慢揭开被褥,却见得楚帝面色青紫,双眼圆瞪。她有心拂上他的双眸,可手掌三过,却无论如何都盖不上。 就在此时,宫门忽然被推开,几列卫兵冲入殿内,太子陆子响亦焦急步入。看到榻上楚帝,陆子响大惊失色,双膝着地,大吼一声“父皇”。继而,他膝行至床榻前,颤抖着扣住了楚帝犹温手掌。 一会儿,他背影微颤,众人这才知他竟是无声地淌下了泪水。 卫兵见状,连忙上前,乾福宫内一片忙碌。 “罪妇沈辛夷,竟敢行刺陛下!” “快来人将她拿下!” “若有违抗者,就地格杀!” 沈皇后见到这列卫兵几乎是踩着时间陡然冲入,心中大震。她尖叫起来,指着在旁跪地的陆子响怒喝道:“陆子响!是你害了本宫!是你将本宫放进来的!你好恶毒的心思!你连你父皇都要害!” 陆子响默然不言。 半晌后,他才怒喝一声,道:“住口!” 说罢,陆子响替楚帝掖好被褥,转过身来,面上已恢复了沉静,可通红的眼眶里仍挂着泪。 “父皇待孤如何,大楚上下皆有目共睹。厚爱至斯,孤又怎会做出那等丧尽天良之事?”陆子响一边怒斥,面庞上却有泪水潸潸而下,“更何况,父皇只有子响这一个儿子,这江山迟早都是孤的,孤……我……又何必做出那等事?!” 沈皇后被扣住四肢,跪按在地。她面颊贴地,云鬓散乱,冷笑道:“谁知道呢?你陆子响最爱满口假仁假义,实则是个至贪之人。皇位,你要;兆业的性命,你要;连我那美冠京城的侄女儿,你都想要!陛下病重,你便等不及了!为了这帝业,恐怕你马上就要将那扶你帮你的柳家给废了吧!” 说罢,便是一阵狂笑。 陆子响以袖拭泪,垂下眼眸,道:“将沈辛夷压下去!父皇的事儿为重……万万不可耽搁了。” *** 楚帝疾重,来势汹汹。未隔一月,宫中竟传来了楚帝病薨的消息。 依照沈兰池的记忆,楚帝是必然会病重的;可上辈子的楚帝虽然缠绵病榻,却也吊着一口气,撑到了永嘉三年的冬季,甚至还让太子娶上了妻。 如今才入夏,楚帝便病故了,想来也知道,是有人动了手脚。 沈兰池一边寻思着楚帝之死,一边提着裙摆,蹲在草丛里,寻寻觅觅着什么。她将袖口卷得高高,露出两道莹白手臂来;细嫩的肌肤,在日光下如一团将化白雪。 陆麒阳恰从外头回来,瞧见这一幕,便蹙眉问道:“兰兰,你做什么呢?” 沈兰池直起身来,拍了拍手上泥土,道:“找蛐蛐呢。” “哪有这么早?这才刚入夏,找不到的。”陆麒阳泼她一盆冷水,“至少要再过一俩月吧。” “你不懂,这越早生的蛐蛐叫的越欢。虽然少,但也是有的。”沈兰池道,“我于蛐蛐将军一事,可是极有研究的。”说罢,换了个地儿,又蹲下了身去。 陆麒阳想到宫中事儿,便开口道:“你知道么?昨夜里,陛下……” “哎,还真的没有呢。”沈兰池拨弄着草丛,打断了他的话。 陆麒阳再开口:“陛下驾崩了……” “没蛐蛐也行,那就拿你当个蛐蛐,勉强玩玩吧。”沈兰池抬起头,对陆麒阳笑道。 “……”陆麒阳又开口,“沈皇后当夜也在宫中自尽,说是感念陛下之恩,要跟着一道去……” “你给我玩,成不成?”沈兰池丝毫没接陆麒阳的话茬,对着小世子笑得正欢。 这两个人的话题,完全是天南海北,归属两个世界。陆麒阳毫无办法,只得耐心道:“兰兰,你不肯听我说话么?这可是大事儿。” 沈兰池揪了揪地上一根草叶,低垂眸光,道:“不是不肯听,是我觉得……如今便已经很好了。”说罢,她站了起来,抖落裙摆尘埃,变回了那个仪姿端方、一举一动皆令人倾拜的千金小姐。 “我这一辈子,从来都不求什么荣华富贵。我不求更大权势,也不想要那皇后之位。如今你这样……很好,恰适我意,我不想改。” 陆麒阳默然一阵子,开口道:“你听过一句话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沈兰池点了点头,叹口气,道:“我知道。意思是,世子爷本来无罪,可你镇南王府手里握着兵权,那就是罪了……从前还好,陆子响需要你,现在陆子响要做皇帝了,便会看你不顺眼了。” “噢,我不是这个意思。”陆麒阳道,“我说的‘璧’不是这个璧。” “那是?”沈兰池问。 “那块和氏璧呢,就藏在我家这个院子里,在你脚下这片土地上。”陆麒阳道。 “啊?”沈兰池懵了一下,直勾勾把目光落在地上。脚边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叶,生机勃勃,看着便赏心悦目。她喃喃道,“不会吧,莫非我不小心把你家的家传宝玉给……” 陆麒阳闻言,险些笑出声来。他走上前去,刮了一下女子鼻子,道:“你怎么这么傻。我说的‘璧’,是你。”顿了顿,他面上陡然冒起一阵薄红来,道,“这话不能挑明,一旦明说了,就怪……怪……怪肉麻的。” 他越思忖越觉得不对味,脸也越来越红。 沈兰池终于回过神来了。 她“哟”了一声,伸手揪住陆麒阳的衣领,调笑道:“爷,这么会说话?再说两句听听。” “不说了不说了,不能说了。”陆麒阳连忙摆手,道,“说正事罢。那陆子响登基后,定然不肯放过你。他心心念念了你这么久,前段时日还说动季家上门来讨要你,必然不会随意放手。我若是不在此刻迎难而上,便护不住你。” 陆子响登基后,他陆麒阳若是止步于此,便无法与之抗衡了。 “陆子响?”沈兰池冷嗤一声,道,“这么贪慕美色,你给他送十个八个美人,你看看他还有没有心思来找我这样一个定了亲的小妇人。” 看她还没成亲,就把自己定位为“小妇人”,陆麒阳止不住地想笑。 沈兰池道:“我这个人浑身一无是处,就一张脸好看。要是摆在戏本子里,准在第一折就被人追着骂,说是个‘空有皮囊没头脑’的傻瓜。也不知道陆子响是瞧上了我哪里?” 陆麒阳心底默默道:就是瞧上了你这张脸啊,媳妇。 “你记不记得,去年秋时,你跟随家人去檀香寺赏枫,也遇到了陆子响?”陆麒阳问。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吧。”沈兰池道,“他还掏出了一块我家丫鬟的手帕,说是我掉的。”想到此处,她嗤笑道,“我还以为,堂堂皇子,居然和我家丫鬟私定终生了呢。” 陆麒阳道:“陆子响去求的那尊佛,可不止是‘保佑平安康泰’那么简单。民间常有说,檀香寺的大佛呢,一求状元高中,二求身体康泰,三求……” 沈兰池道:“求什么?” “求与心上人结姻缘连理。”陆麒阳说罢,压低了声音,道,“顺道一提啊,那间佛殿隔壁还有个小观音,也是香火很旺,保佑床笫美满,夫君精力充沛、勇猛无穷。据说每日一开殿门,便要迎来上百面带娇羞之色的小妇人……” 沈兰池怔了一下。 一介皇子,还要求姻缘美满,看来确实是想娶个不该娶的人了。 顿了顿,她道:“世子爷,说来二殿下去檀香寺那日,你也去了。那你说一说,你是去求的哪个佛?也是‘与心上人结姻缘连理’的佛?” 陆麒阳一听,立刻否决:“没影的事儿,瞎说什么。” 笑话,他岂能让沈兰池知道也去求佛拜神的事儿了? “哦?”沈兰池忽然挑眉一笑,道,“那你不去拜那保佑姻缘美满、平安康泰的佛,是去了哪儿?莫非是……去求了保佑床笫美满,夫君勇猛无比的那一樽佛?” 陆麒阳:…… 不了吧,不了吧。 要不起,要不起。 第64章 真是薄情 楚帝驾薨,举国白丧, 无论王公庶民, 皆整月不得娱乐, 亦不得嫁娶荤食。 帝后入殡后, 陆子响得登大宝,改元天庆。太子妃季飞霞被册为皇后,礼冠加身,一跃凤台。 据说立后当日,便有群臣进言,希望陛下广采良女, 充盈后宫,以早日诞下皇嗣,可陆子响却直截回绝,不愿再纳娶后妃。 季飞霞椒房独宠,羡煞旁人。天下女子,皆道季飞霞好运。 群臣进言时, 恰好宋延礼跟随在陆子响身侧。 听闻陆子响不愿再纳妃嫔,宋延礼心底一时复杂无端。 他心仪季飞霞已久, 甚至已说动了母亲,不顾从前二家嫌隙, 请媒人上门说亲。只是媒人还没来得及去季家,季飞霞便已与陆子响定了亲。 季飞霞能做皇子妃, 乃至皇后, 这本是好事。谁不爱荣华富贵?谁不爱显赫权威?可宋延礼却不希望季飞霞做这个皇后—— 宋延礼知道, 自家殿下可是与表面上一点儿都不一样。殿下那副忠贞悯恤的面孔,从来都是装出来的。在外头他虽对妻子体贴非常,可在心底,却已经将沈家的小姐记挂了许久。 就算如今,那沈家的小姐已经订了亲,要嫁的还是镇南王的世子,自家殿下……不,陛下,还是没有绝断了那条心。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将那沈姑娘纳入宫中呢? 到时候,季飞霞又该如何自处?她一向被人宠着、呵护着,未曾经历任何挫折风雨。若是外表瞧起来忠贞不二的夫君改了面孔,她定然会伤心至极吧。 就算心底如此,可宋延礼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是臣,陆子响是君。君为臣纲,他本就什么都不应当做,什么都不应当说。 他只能跟着旁人一起,夸赞一句季皇后一身福气,令人艳羡。 *** 入了夏,日头炎炎,蝉鸣渐响。举国缟素的一月过去了,京城又恢复了一派鲜艳。小姐夫人们,重穿上了色彩俏丽的轻薄绫纱,争奇斗艳。 晨间,沈兰池在一阵哐当哐当的响动里被惊醒,勉强睁了眼,半支起身子,问道:“阿萝,外头出了什么事?” 阿萝是王妃送到她身旁来的丫鬟。 沈兰池从前有两个贴身丫鬟,分别叫绿竹与碧玉。沈家落难后,家中再蓄不起诸多仆从;恰好绿竹与碧玉年岁也大了,沈大夫人干脆将她二人嫁了出去。她们二人,一个做了掌柜娘子,一个做了镇上小富之家的少奶奶,都算是嫁的不错。 到了镇南王府,王妃见她身旁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就将阿萝送来做侍婢。 王妃对陆麒阳向来严格,从前是不肯让年轻的丫鬟媳妇靠近他这头的;如今送来的这阿萝也是相貌平平,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为人老实本分。 阿萝见沈兰池醒了,便端了面盆毛巾进来,笑道:“王妃娘娘说您欠缺一身衣服,叫人开了库房,把那些绫罗绸缎都取了来,搁在外间里,等您起了身就去挑呢。” 沈兰池从床榻上坐起来,漱了一把口,就往外间走去,果真见得外边陈了好几口大箱子,里头俱是些织工精秀的衣裳料子。 沈兰池从前就很喜爱这些漂亮物什,后来因着家中之事,才改穿了一身素淡。如今乍见到这满箱漂亮绫罗,眼光不由微微一亮。 如今家人都活得好端端的,她穿漂亮点,也没甚么大事儿吧? 这样想罢,她就捡起一卷衣料,仔细翻看起来。 王妃送来的几口大箱里,装的俱是上等的绫罗绸缎,有那盈着月光便能微微发亮的月山纱,还有形如轻云、滑如流水的缠云缎,每一匹都令人爱不释手。 她挑来挑去,正在忧愁颜色该怎么搭,便听得耳旁阿萝道:“姑娘,世子爷好像在外头。” “等会儿再说。”沈兰池满心满眼都是新衣服,抬手又捧起了另一叠布料,笑盈盈转给阿萝看,问道,“你说这宝蓝色是不是太浓了?不大衬我?我还是欢喜这杏红色,只可惜不太配……” 阿萝可不敢搭她话茬,道:“姑娘,要不去看看?外头似乎确实有人呢。” 那扣门声似乎越来越急了,隐约还能听到“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睡”这类令人胆战心惊的话。 沈兰池沉浸在漂亮的物什之中,依旧没听见那扣门声。 终于,门外的陆麒阳把门推开了,大步跨了进来,口中念念有词:“都日上三竿了还在睡觉……”话未毕,便看到迎面几口大红木箱,他未来的媳妇正左手一匹绢,右手一卷布,美滋滋地站在箱前。 “兰、兰兰?”陆麒阳愣了下,道,“你明明起了床,怎么不理我?我又做错什么了?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别气。” 他有些忐忑不安。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惹到了媳妇,先说“对不住”总是没错的。 “啊?”沈兰池懵了一下,这才注意到陆麒阳的存在。她搁下手中布匹,纳闷道,“世子爷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光顾着挑衣服料子了,一点儿都没察觉到。” 陆麒阳:…… 敢情是光顾着看衣服料子,忘记他的存在了。 瞧见那一大箱一大箱的衣料,陆麒阳有些不是滋味,道:“我娘要给我裁衣服,可从不过问我的意思。到你这儿,就变了样子。” 镇南王妃养孩子,只秉持一句话:闺女富养,要养的精致白胖软嫩;儿子就算了,放到泥地里跑跑就成。 王妃想给世子裁一身衣服,就直接让裁缝下手做;至于颜色款式,那都是随意挑的。 到时候,小世子穿一身鹅黄配俏粉,那叫一个喜滋滋。 “不好意思,冷落你了。”沈兰池象征性地安慰了几句,道,“你且坐着。阿萝,给世子爷来杯茶,我继续挑衣服料子了。” 陆麒阳在旁坐下,捧着杯茶,眼神有些缥缈空洞。 他本来是告知沈兰池一声,再过几日,自己就要想法子出京城去北关了。可被沈兰池一冷落,他现在就像是个深宫弃妇似的,只有满心哀哀戚戚了。 他堂堂镇南王府世子,在沈兰池的眼里竟还抵不过几匹布? 不能忍! 沈兰池一边看衣服料子,一边问:“世子爷,什么事儿?” 陆麒阳:“……没事,就是来看看你!” 沈兰池微惑,道:“看你这语气,可不像是‘没事’啊?你这是怎么了?” “我说没事就是没事。”陆麒阳嗤一声,翘起一条二郎腿来,“小爷忙得很呢,就来你这喝杯茶。怎的?一杯茶都不肯赏给小爷?” “哦。”沈兰池回过头去,“那你喝,不要客气。” 陆麒阳噎了一下,端起茶杯来,啜饮一口,四平八稳道:“我说了没事儿,就是没事儿。你不要多想。我一点都不曾生气。” 他在沈兰池这里兜转了几圈,都没能引来沈兰池的目光,便什么也没有说,带着一脑门的阴云出去了。阿萝送陆麒阳出去,回头来就奇怪道:“世子爷的模样好生奇怪呢,虽然看起来凶巴巴的,却像是委委屈屈的小媳妇似的。” 沈兰池:“啊?” 他不是来自己这儿喝茶的么?委屈什么了? 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入了夜,沈兰池收拾收拾,准备睡觉。 这时候,陆麒阳又来了,隔着一道帷帘,在外间乱转。 “世子爷,您做甚呢?”沈兰池拿帕子揩净了面上水珠,疑道,“白日里,我就觉得你好像是有事儿要说。怎么一整天过去了,都不见你开口?” “……啊,我,我有事儿要说。”陆麒阳道。 想到“自己不如一匹布”这件事,陆麒阳就有些悲愤。他咬咬牙,道:“小爷我今夜要去天香阁,晚上就不回来了,你自个儿睡!” 沈兰池蹙眉,微微思忖了一下。 陆麒阳?去天香阁? 想到陆麒阳在花姑娘面前那副瑟瑟缩缩、怕得几欲逃跑的模样,沈兰池迟疑着“哦”了一声,淡定道:“去吧,喝杯酒壮壮胆子,免得又在人家姑娘面前丢了脸。” 说罢,便抖了抖被子,翻身坐上了床。 瞧见沈兰池这副淡定模样,陆麒阳微惊,又道:“小爷我今夜可是要包上那天香阁的头牌,花天酒地一整个晚上,不醉不归!” 沈兰池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妆奁匣,贴心道:“钱够不够?我这儿还有些零碎银钱,王妃娘娘给的,我一直花不出去。你要是手头紧,先拿去对付了。” 陆麒阳:…… 若是前刻还有些委屈,现在,那份“委屈”已经尽数转化成恼怒了。他也不嚷着什么“天香阁”,什么“头牌”了,咬牙切齿地,冲到床前,一手撩起了帷帐。 倚在床中的女子一副老神在在模样,扯着被褥,已打算躺下去睡了。 阿萝见到世子几乎要冲到床上去了,不敢打扰,立刻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将房里留给这两人。 “做甚?”沈兰池抬头,问道,“我又不是天香阁的头牌。” “你……”陆麒阳深呼一口气,下一瞬,便扣着她的双臂,将她按倒在自己身下,嚷道,“你这人……怎么……怎么……求到了我,就不珍惜了?” 沈兰池一听,懵了。 一会儿,她扯起嘴角,笑道:“哎哟,爷,是谁求的谁啊?” 陆麒阳闭嘴了。 没错,是他求的她,求了两辈子呢。 沈兰池转念一想,知道是自己这一整天都撂着他,让他不高兴了。于是,她便伸了手,轻抚一下世子额间,温软道:“是我错,是我错。天大地大,世子爷你最大。成了吧?” 说罢,她支起身子,轻吻了一下陆麒阳的唇。 这小小触碰,却令身上男子陡然变了神情。方才还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现在却变了脸,一副黑云压境的模样。 下一瞬,他便反吻了回来;如要将人拆吃入腹一般,凶巴巴的,一点都不温柔。还像是一只饿极了的野兽,正等着在她身上兴风作浪。 “你轻点呐……”她绵软的嗓音,是娇嗔,更是引诱。细细五指,更是已落到了他的衣结上。 一吻毕,陆麒阳睁开眼,恰好对上她微亮眸光。她的双眸间,似涌着一池方融春水。 “留下来吧?今晚上别走了。”她说着,笑眸微弯,那眸间的引诱之意愈甚。 “……”陆麒阳默了一会儿,道,“就算你不说,我也是要留下来的。再过几日,我就要去北关了。不趁现在讨够本,怕是半年都见不到你了。” 沈兰池轻笑了一声,手掌已抚上了他裸呈的胸膛。 他的身躯劲瘦笔挺,腰线紧窄,让人百摸不腻。她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肩颈,犹嫌不足,竟张开口去,轻咬了他一下,又含含糊糊笑道:“那你这几天晚上,都住在我这儿吧……就怕王妃娘娘嫌弃我不知收敛。” “怎会?”他低俯下了身子,低声答道,“她不会嫌你的,只会怪我不像话。” “那敢情好……”她笑得愈发轻柔了,口中流连道,“你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娶我?你若不在京城,我又被人惦记上了,那该怎么办……” 话里话外,总有几分舍不得。 “至多半年,我便回来。”陆麒阳答,“我若无军权在手,陆子响动我便易如反掌。我从前名声狼藉,若不能令众将士心服,那这军权依旧不是我的……” 说罢,他在心底低低一叹。 半年,他只给自己半年时光。用尽一切手段,也要令那数十万军士听从己令。他知道这很难办到,可他必须办到。 像是要报复她那轻轻一咬,他占据了女子的身体与思绪,掀起一阵令人战栗的风浪来。 屋外蝉鸣,冗长烦躁,却无人听得。 *** 新帝即位后,一切尘埃风云俱落定。废太子陆兆业被废为庶人,圈禁狱中。从前帮扶着二殿下的显赫贵族,愈发水涨船高。季、柳、宋三家,皆成了数一数二的楚京权贵。 陆子响令柳、宋二家之首,分别领了左右督射太仆之职,又令季家掌了京城巡治之则,从宋家分权。 他有意令三家互相制衡,然这三家能混到如今这个位置,又岂是常人?陛下想令他们鹬蚌相争,他们偏不如此;恰恰相反,还互结姻亲,修了秦晋之好。 这一回,轮到陆子响头疼了。 外戚之事,古来就最为烦人。前有沈家专横跋扈之鉴,他又岂会坐视柳家与季家成了第二个沈家?自然是早早打压下去,越快越好。 可偏偏这三家都不愿坐以待毙,如今已是抱成了一团,互相扶持,俨然成了朝中一大党。 除了这三家,还有谁能与之抗衡? 陆子响想到了镇南王府。 *** 正逢初夏,日头炎炎,陆麒阳打着赤膊,嘴里叼条草杆,跟着一群下等军士一起,在河边支起大锅煮汤。柴火烧得烫了,热意扑面,他便直接到一边的河旁,掬起一捧水就洗脸。 先前废太子作乱,这京畿的卫兵折损了许多,如今又充了些生面孔进来。他们不知道面前男子正是那三箭射下废太子的世子爷,只当他是个小郎将,便口口声声唤他“小将军”。 “小将军不去营房里头坐着?” “那些个大人们都早早地回了家,还不是怕家中妻子久候发怒?对了,小将军娶没娶妻?” 七嘴八舌,零零碎碎,好不热闹。 没一会儿,几个军士闲聊着,又扯起了家中婆娘来。一个说女人心海底针,另一个说婆娘的脸似六月的天,变的那就一个快。这几句话引来了强烈共鸣,诸多男子皆唉声叹气,说起了自家闲事。 “你可知道?上次我问我媳妇晚上吃啥,她说‘随您的意’,我说下个馄饨,她嫌料少;我说买点肉包,她嫌浪费钱;我说吃碗面吧,她又嫌面涨的快,不能放俩晚上!我问‘你到底吃啥’,我媳妇不高兴了,说‘随您的便’!” 这诉苦军士满面苦涩,摇头叹气,道:“我真猜不到她在想啥!” 另一个军士也说起了自家媳妇:“上回吧,说要带我家儿子回娘家,问我去不去。我思忖着要去老赵那头打花牌,就打算不去了。我媳妇就不高兴了,说‘您倒是去!’这话一出,我哪敢去呀?” 这事儿又引来一片“是呀是呀”的零散附和。 就在此时,又听得一人文绉绉道:“可不是么?我问我家那位,‘您有什么事儿’?他偏偏要答‘没事儿’。问了三遍,半字不肯吐,还直说‘自己没生气’。实际上心底都急坏了,当夜就朝我发了一通脾气。真是难伺候。” 虽然这个故事很引人同情,但是诸位军士无有敢回答的——因为这说话的声音,乃是个女子。 诸人抬起头来,便见到一位形容艳丽的佳人,携着个规规矩矩的小丫鬟,正板着一脸愁苦之色,站在不远处。她打扮得一身富贵,瞧一眼便知道她定然是哪位将军家中的内人。 一名下兵大着胆子,上前问道:“这位夫人,您找哪位将军?” “倒是不必称我为‘夫人’。”这艳丽女子笑道,“我还不曾嫁人,只不过是奉了王妃的命,来军营里瞧瞧我那将来的世子夫君罢了。” 陆麒阳的面色红红白白,道:“你和我进去说话。” 说罢,扯着沈兰池就朝营房那头走。 诸位兵士目送二人远去,大惊失色——这军营里的世子,还能是哪个世子?自然是镇南王府的陆麒阳! 他们如此惊诧,一是惊这位小郎将竟然是那声威赫赫的镇南王府世子;二是惊这位女郎口中的话——女郎口中的“我家那位”还能是谁?当然是世子陆麒阳了。 别看这世子爷,方才一身粗犷,劈柴捉鱼、无所不能,可心底却是如此细腻堪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人不可貌相。 军士间,一片唏嘘之声。 *** 沈兰池和陆麒阳刚入了营房,没说几句话,宣旨的内监就到了。 这内监也是见惯风雨的人,瞧见了世子打扮得浑似一介下等军士,也一点儿不惊不嫌,反而挤出一张恭敬的脸,谄笑道:“世子爷,陛下圣旨到,您先正下礼冠?” 陆麒阳闻言,随意正了下外衫,在前头跪下。 内监抖开圣旨,掐着嗓子,慢条斯理地念起来,说是那陆子响思及陆麒阳有功,封他做左武卫将军,望陆麒阳能驻守京城,以护百姓平安。 陆麒阳跪在地上,却不接旨,道:“这圣旨,麒阳怕是不敢受了。” “世子爷这是何意?”内监笑道,“您可不要为难奴。” “不瞒陛下,我后日便要去往北关。”陆麒阳正色道,“这是先帝旨意,御笔朱披,还搁在我家书房里头呢。先帝去的匆匆,陛下不知道,也是当然的。不过,若是陛下要看,麒阳随时能取出来。” 内监怔了一下,有些讪讪。思忖一番,内监道:“这事儿,奴也不好做主。还是等咱回宫去,禀报了陛下,再来仔细告知世子爷吧。” 这内监回去了,却等不到再见陆麒阳的时候。 当夜,陆麒阳便打点行装,带着几个随侍,出了京城,直往北关去了。 次日天明,陆子响才得知此事,顿时扼腕不已。 没了陆麒阳,他又找谁来对抗那抱成一团的三家?朝堂上下,谁又不是为他们鞍前马后,一个劲地逢迎谄媚? 陆麒阳出京去往北关一事,传到百姓间,在看热闹的百姓口中绕了一圈,则又变了一副模样—— 那从前终日游走花丛、斗鸡走马的镇南王府小世子,难改本性,终于受不了父母塞过来的落魄沈家女,溜出京城去,逍遥畅快去了!! 真是薄情! 第65章 一方山月 陆麒阳出京城去北关,沈兰池早就清楚。 虽心底舍不得, 可到底知道这是无可奈何——陆子响就在上头虎视眈眈地盯着镇南王府, 陆麒阳不赶紧笼络将士之心, 就只能坐等被陆子响做成案上美餐了。 北关遥远, 若是寻常赶路,也需要半月乃至二旬的功夫。若是遇上山石封路,那拖得便更久。陆麒阳去了不到十日,便有家信寄了回来,给王妃一封,给沈兰池一封。给沈兰池的那封信里, 还夹着一朵残花。 原是说在路边看到了一朵姿态小巧秀丽的花,很是新奇,便夹在信里寄回去。不过他却忘了,路途遥远,这花到沈兰池手上时,已枯的不成模样了。 饶是如此, 沈兰池还是将其阴干了,夹在书页间。 *** 京城夏日渐浓, 蝉鸣一声响过一声。虽下了几场午后雨,暑气却不见得被扑灭了多少。 柳如嫣扶正了斗笠, 脚步匆匆,朝一道狭窄巷子间走去。 她本是柳家金娇玉贵的三小姐, 可今日却未着缀饰, 反而穿着一袭粗麻布裙。斗笠垂纱遮掩之下, 隐约可见她的乌发披散,上头只别了一枚碧玉发钗。 脚下的青石小径有些残破,石块常年被人踩踏,被磨出了圆润坑洞,又积了雨水,一片湿漉。 终于,柳如嫣在一扇门前停住了脚步。 这门扇并不气派,藏在诸多砖石小院里,普普通通,毫不起眼。门上粘了张纸糊的大红门神,被前几日的雨水吹打得有些褪了色。 她抬手欲扣门,手却在中道停住。 柳如嫣心道:从前金堂玉马的公子,如今就住在这等破落的地方吗? 她记得自己初见沈庭远时,沈庭远便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除了有张俊俏的皮囊,并无惹眼之处。与沈庭远那那飞扬跋扈的堂兄相较,便如颗尘埃似的。 虽是救了她一次,可柳如嫣也未把这人放在心上。 她在寿辰上落了水,丫鬟便领她去换衣服。她换衣时,便瞧见墙壁上悬了一副画轴,上绘的是山月清溪。虽她不懂画,可却觉得这山月画得极是有神,清幽渺远,浑似不在人间。 如果能与心上人一道携手同去,与山□□度此生,那必然是一桩妙事。 她凑近了看,便看到画轴上有题字,落的名字叫做问山。 这倒是一个好名字。 柳如嫣暗暗记下了问山这个名字。待回到家中后,她便询问长兄柳愈:“这‘问山’所作之画如何?价值几钱?” 柳愈道:“不曾听闻。” 柳如嫣:“我瞧着他画的挺好,没想到竟然是个没名气的,连大哥都不知晓么?” 柳愈道:“我又怎会无所不知?若你有心,自己去查问便是了。” 柳如嫣说好。 柳愈虽是长兄,待她却不严苛,有时还颇为放纵。若非长兄教书习字,她又怎知道诗文中会有“生世一双人”这样的妙境界? 柳如嫣游走市集,却总寻不见问山大作,只得悻悻而归,派了仆婢多番留意。只可惜,市井之上,并无问山大作流传。 有一回,她还遇着了携小厮去买文房四宝的沈庭远。沈庭远是贵介公子,本可让家中下人代为跑腿,可他却要亲临店铺,仔细挑拣。买东西不买贵的,却挑些便宜货,还尽是些画具。 柳如嫣有些惊奇,问道:“沈公子为何不买那千金墨?” “价格昂贵,却未必趁手。画画一事,看的从来都是人。心境沉稳,自然画中有神;若是笔技不行,便是用了千金、万金,那也是画不出来的。”沈庭远耐心答道。 说罢,还有些不知所措地避过了头,似乎是很少和女子说话。 柳如嫣点头,心道这个看起来文绉绉的书呆子说的也对——不会画画,那用再贵的纸笔也是枉然。把千金墨塞到鸡爪手里,也不见得大公鸡会画仕女图啊。 “你也会画画,那我问你,你可知道‘问山’是谁?”柳如嫣道,“我在你家中瞧见过那幅画,觉得画得甚是好看,想要买一副挂我房里头去。” 不能与心上人一同住在山中赏月,那自个儿在房间里挂副月亮,总成了吧。 沈庭远愣了一下,唇齿嗫嚅,小声道:“我……我也不大知情。那幅画,只是偶尔所得。若是柳三小姐想要,我遣人送去便是了……” 柳如嫣闻言,喜上眉梢:“哎!好。你瞧着是个书呆子,却挺通情达理。若是以后再有见到那问山的画,切记得喊我,我买。” 欣喜之下,她竟把心底喊着的“书呆子”给说出了口。 她得了那副山月清溪图没多久,便听到消息,说市面上有人卖问山的大作,要价还甚是便宜。柳如嫣为人爽利,便差人全买了下来。 这问山最爱画景,笔下尽是些野趣山水。有东篱日西,有枫叶垂红,有寒江飞雪,亦有牧童吹笛。柳如嫣看着画,便觉得问山是个颇有雅趣之人,和京城之中那些只想当大官的家伙可不同。 若是钻到了权势里,终日只想着向上爬,又哪能画出这种画呢? 只可惜不知道这问山是死是活。运气差的话,他兴许已死了十好几年了。 想到此处,柳如嫣便一阵叹息。 真是可惜。 她问二哥柳文,这算是怎样的一种思情。柳文有意附庸风雅,便摇着扇子,悠悠道:“你可知道‘神交’?无需得知容色,便心底倾慕已久。你看从前那陈王梦神女,也未必真见过神女真容啊!” 柳如嫣闻言,登时觉得柳文不靠谱。 呸呸呸,什么比喻。 柳如嫣的姑姑是柳贵妃,贵妃想要撮合柳如嫣与陆子响,便常常邀请柳如嫣入宫小住。柳如嫣从来不想做皇子妃,亦不想与他人分享夫君,因此每每进宫时,都是冷着一张脸。 可陆子响这人呢,就算见到她冷着脸,也会温柔照拂,浑似没瞧见她的一身刺。柳如嫣觉得,陆子响有这样的非凡忍功,来日必定有大造化。 有一回她入了宫,恰逢陛下在御花园中摆了小宴。 她跟着柳贵妃一道前去,便瞧见陛下手捧着一卷画在仔细地瞧,口中赞语不绝。一通夸赞后,楚帝问身旁宫人,道:“这‘问山’,又是谁人的小字?” 沈皇后也在。闻言,沈皇后便笑道:“是庭远的。他不常落这小字,只有送熟人时才会用‘问山’。这幅画本是送到臣妾这头的,谁知道陛下眼里这么好,竟给截去了。” 楚帝闻言,哈哈大笑:“沈家公子的画好,朕夸上一番,也不成?还给皇后便是了。” 柳如嫣听了,心底咯噔一下。 ——沈、沈庭远? 难怪她会在沈家看到那副问山的画,这摆明了就是沈公子画完了,随手挂在家中。难怪她与沈庭远说了要买问山的画,市面上便立刻流出来了好几副,这是沈公子照拂她呢。 这样的老实人,倒比二殿下那等标明温柔好多了。 也许是因着画的缘故,也许是因着山月的缘故,她对沈庭远的心思,便一下子重了起来。 *** 思绪兜转,回到眼前。 柳如嫣扣开了沈家如今的小门,里头有个仆妇来应门,是沈大夫人身旁的陪房。这陪房见惯了风雨,也认得柳三小姐,诧异道:“柳、柳小姐……?” 柳如嫣冷冷道:“让沈庭远出来。我要问问他,他躲着我,到底是什么原因?” 仆妇背后传来沈庭远的嗓音:“刘嬷嬷,你先退下吧,让我来便是了。” 继而,门后便露出了沈庭远的身影。他着素色衣衫,打扮的与普通书生无异。不过,在柳如嫣眼里,他更适合这身装束。从前的他虽锦衣华服,却像是被那些金玉压沉了肩,以至于一直低垂着头。如今他落魄了,竟抬头挺胸的,双眸亦清澈明亮。 “柳三小姐,你是显贵之女,而我如今只是白身。云泥之别,难以逾越。”沈庭远压住心底叹息,慢慢道,“柳三小姐厚爱,我承受不起,亦不敢承受。” “有什么云泥之别?”柳如嫣怒道,“我从不爱荣华富贵,便是你落魄了又如何?” “庭远知道柳三小姐是个不为凡俗所困之人,可三小姐愿意,柳家却未必愿意。”沈庭远终是没压住喉中叹息,淡淡道,“长痛不如短痛,这亦是为了三小姐。” 柳如嫣正欲说话,却听得身后传来二哥柳文的嗓音。 “如嫣,我还在想,你偷偷摸摸跑来干什么,原来是这个罪臣之后想要将你拐了去!”柳文一抖折扇,狠狠瞪向沈庭远,怒道,“沈家的小子,你现在一介落魄之身,还想骗我妹妹,真是想的简单!” 也不知道柳文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说罢,便命身后小厮仆妇扣住了柳如嫣,推搡入了马车。柳文用折扇指着沈庭远,恶狠狠威胁道:“你少动歪心思!如今的你,根本配不上我妹妹!” 说罢,便转身而去,也不顾柳如嫣在马车里叫嚷着什么。 柳文回了家,便将此事禀告母亲。柳夫人必然是不愿让女儿嫁给沈家的落魄子的,立即着手安排柳如嫣出嫁一事——如今柳、季、宋三家都忙着彼此联姻,嫁个女儿到宋家去,那是再合适不过了。且三家都是权贵,女儿嫁过去了,也能安稳地过一辈子。 柳夫人想,柳如嫣与沈庭远这事,必须快刀斩乱麻。若是婚期拖的久了,保不准还要生变。只要如嫣嫁了人,那就会立刻死了心思。 于是,订婚初初过了两月,婚事便要匆匆办了。 可柳如嫣不愿。 她从不是个愿轻易低头的人,也不愿遵从家中意愿,嫁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男人。 她假意乖顺,在母亲面前扮作一副死心模样,暗地里却收买了出嫁日守着院门的仆妇,做好了万全准备。出嫁之日,她干脆地药昏了贴身丫鬟,袖藏匕首,偷偷摸摸地跑了。 一路顺畅,却在将出侧门时,被一人喊住了。 “如嫣?” 听到这道嗓音,柳如嫣愣住了。 她回过身去,便见到长兄柳愈站在夜色之中。大喜之日的红灯,未能剥离他身上的病气。夏日衣衫薄,他的身影便显得愈发细瘦了。在魆魆黑影中,他宛如一杆细竹。 “如嫣,你出嫁在即,又要去何处?”柳愈疑道。 “……我……”柳如嫣咬了咬唇,破罐子破摔,道,“大哥,你要将我抓回去,便抓回去吧。我就放一句话在这儿,要是真把我嫁到了宋家,我就直接上吊。” 说出这等可怕的话来,柳如嫣心底七上八下的。 她这大哥平时看着瘦瘦弱弱,但是真要狠了,那却有些吓人。 柳愈蹙了眉,问道:“你是要和那沈家的公子一道走么?” 不知怎的,柳如嫣口一松,竟老实交代道:“说实话,他不肯和我一道走。他也觉得,我嫁给那宋家才是对的,他说他配不上我。”待说罢了,她才想掌自己的嘴,生恨自己多嘴,在大哥面前太老实。 夜风吹拂,柳愈的衣袖尽被鼓起。他默了一阵子,低垂了眼帘,淡淡道:“那你去吧。” 说罢,便转身离去。 柳如嫣惊了一下,想要对长兄说些什么,可长兄却已经走远了。时间紧迫,她匆匆地弯腰出了侧门,逃出了柳家。 还未走远时,她甚至听见了长兄驱散仆从的声音。 “三小姐不在此处,去东边瞧一瞧吧。”柳愈是这样说的。 不知怎的,柳如嫣觉得鼻尖一酸。 *** 柳如嫣穿着一身丫鬟衣裳,重新扣响了沈家大门。 来应门的是沈庭远。 他知道今夜柳如嫣大婚,一直坐立难安。冥冥之中,他总觉得会有人来扣门。 他见柳如嫣行色匆匆,脸上还有着大婚时的面妆,身上却狼狈地作丫鬟打扮,心底大震。 “柳三小姐……”他喃喃了一句。 “你跟不跟我走?”柳如嫣喘着粗气,问道,“现在出城,尚且来得及。我俩去寻一方山月,自顾自过日子去,再也不管什么柳家、沈家了。” 柳如嫣知道,依照沈庭远的性子,她必然是得不到答案的,还得逼问一会儿才行。可这一回,沈庭远却只是叹了口气,道:“柳三小姐,如今你丢下了一切来找我,若我不应了你的请求,那又岂能算是个人?” 顿了顿,他道:“你等我,我去向父母请罪辞别。” 言语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柳如嫣望着他背影,心底微愕。 她忽然想到,从前的沈庭远,被厌恶的东西所拘着,终日与那些官宦权势打交道,以是总是闷闷不乐,说话也唯唯诺诺。可如今的他,却摆脱了那些烦心事,只需要与书画为伴。兴许正是因此,他才会气色为之一改吧。 沈父与沈母很快一道出来了。看到柳如嫣在门口,两人俱是诧异无比。 沈大夫人定了定神,道:“柳三小姐,你可想好了?若是当真要与远儿去过日子,那便是穷山苦水,再无富贵金玉。现在折返回去,你尚能过安稳富足日子,庭远也不是个不知数的,也定不会去纠缠。” 柳如嫣点头,道:“我想好了。我出了柳家,那已是断了一切后路。” 沈大老爷面色复杂,道:“我如今戴罪之身,身无长物,亦没有什么可以眷念的。庭远在我身旁,也是耽搁了。若当真有心上人,那便一道痛快过日子去吧。” 沈庭远在父亲面前跪了地,磕头,道:“儿子不孝,不能回报养育之恩。” 沈大老爷摇摇头,叹息道:“什么‘不孝’?皆是虚的。我从鬼门关前走一遭,能活在世上已是幸事。其他的事儿,我早已没甚么精力去管了。人能活着,便是好事。至于养育之恩,你莫要忘了,你妹妹乃是将来的镇南王妃。有她照拂,我与夫人不会难堪到哪儿去。” 沈庭远点了头,这才起了身。 他跨一步,便回头望一眼生养父母。行至门外,再躬身一礼,这才真正地出了门。 他扣住柳如嫣的手,道:“我去雇一辆马车,现在就出城去。你想去哪儿?哪个镇子?还是去南边?” 柳如嫣眼睫翕动,口中喃喃道:“哪儿都成,有一片山月就成。问山寻水,岂不妙哉?” 有一片山月,问山寻水,岂不妙哉? 妙哉。 *** 柳家女儿在大婚当夜却逃了婚,与那落魄沈家的长子私奔了! 纵使柳家百般隐瞒,可这么大一个人不见了,却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为了不惹怒宋家,柳家又找了个女儿塞上花轿。 柳家两位嫡女,如嫣被沈家长子拐跑了,四小姐如画入宫做了妃嫔,现下能嫁入宋家的,便只剩下庶女了。这代嫁之人,自然也是庶女。 可柳如嫣名动京城,几乎要与当初的沈兰池齐名,又岂是能随便冒充的?掀开了轿帘,顷刻便露了馅。 此举一出,愈发惹怒了宋家,令宋家人觉得柳家有心欺瞒。更何况,以庶代嫡,这简直是在打宋家的脸面。 宋、柳二家不合,这正是陆子响最乐见其成的。他令人在其间煽风点火,使得此事闹得满城皆知。 楚国国风开放,若是有遇到“女儿私奔”这等事,百姓不爱骂女子不守礼,只爱骂女子的家人棒打鸳鸯、强娶强嫁。一时间,柳家便有了个“卖女求荣”的名头。更有尖酸文人在其间大肆嘲讽,写了一出戏词来,夸赞那柳三小姐真性情,柳家人不知好歹。 诚然,柳家确实存了几分卖女求荣的心思——柳如画入宫,柳如嫣嫁给宋家,皆是如此。可这份心思,又岂是能挑明了说的? 陆子响犹嫌风火不够,心思一动,竟又想到了那沈家。 这京城中,谁与柳家最看不对眼?哪家绝不会与柳家交好? 自然是这沈家了。 不过一月功夫,陆子响竟以“天下已赦”之名,除了沈家旧责,发还家财,重新启用沈辛固。为显厚恤,竟然把从前沈瑞交还给先帝的安国公爵位也一并赏赐了下去。 只不过,如今沈瑞已去往江湖隐居,这“安国公”自然是由沈辛固来做。 如今沈辛固已非外戚,旧时党羽皆四散流离,家中甚至后继无人,几等于是绝了户。如此一来,沈辛固只能被陆子响牢牢握在手中,做个空头国公,用以牵制柳家。 京城百姓闻言,又是一阵哗然唏嘘。 这沈家在一年间,历经一落一起,最终又成了国公之家,搬回了城东头传了几辈的安国公府,又岂能令人不唏嘘? 安国公府重悬匾额之日,百姓皆拥至门前凑热闹。却见得沈辛固携着夫人与几个仆妇,一脸沉静地入了家门,丝毫不见重掌富贵的喜色,似乎并不在乎这高悬门楣。就算是搬回了从前的旧居,沈家亦没有添置仆从,日子过得很是简单,与从前的权贵作风截然不同。 陆子响此举,亦有些私心。 沈兰池背后有了安国公府,又何须寄住在镇南王府?那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果真不出陆子响所料,沈大夫人重回国公府后,心疼女儿,立即将沈兰池接回了家中。如此一来,沈兰池又变回了从前那集万般宠爱、汇满城艳羡于一身的沈小姐。 不仅如此,还是个待嫁的沈小姐。 如今的沈小姐,和当初的沈小姐可不同了,她是订了婚的,只不过迟迟未嫁罢了。 至于她将来的夫君么,乃是镇南王府的世子爷,倒也算是门第匹配。 百姓间有说法——这世子爷本应在陛下面前有着大好前程,如今却为了避这个未过门的妻子,跑到北关避难去了,吓的连前程也不要了。也不知道,世子是有多不想娶妻。 这一对未婚夫妻,令百姓津津乐道。 *** 时光飞逝,这年冬,沈兰池收到了陆麒阳的信,得知他已在归京路上了。 若是顺畅,他能在年关前赶回京城。 第66章 世子归京 这一年的冬日, 落雪的日子格外多, 京城外亦是如此。 虽陆麒阳的信中说, 会在年关前刻赶回京中, 可大雪封路,令他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到了初一,他尚离京城有小半日的路途。 年关这几日刚下了一场飘飘扬扬的雪, 京城里四下一片银白。安国公府的马车碾过地上积雪,朝着宫城驶去, 在一片素色里压出两道车辙。 沈大夫人如今重领了命妇封号, 要依例入宫参拜皇后。 只不过,旧去新来,如旧的后宫之首已经是年轻的季皇后了, 再不是当初的沈皇后。这季皇后虽说与沈大夫人同姓, 可关系却有些不尴不尬的,委实令人有些难堪。 沈兰池跟随母亲, 一道去了新后居住的紫鸾宫。 因是见外命妇的日子, 季飞霞穿着一袭明黄礼服,头戴宝冠, 一身端庄威仪, 额间的花盛缀着颗颗细小鎏珠。沈兰池瞧见她的容颜时, 恍惚想起了她出嫁前在梅园中晃着秋千的模样。 彼时季飞霞坐在秋千上, 笑得天真烂漫;可如今的季飞霞, 已经是独宠六宫的皇后娘娘了, 脸上少去了闺中少女的单纯青涩, 有了一份刻意的成熟。 紫鸾宫里已立了不少贵女命妇,各个皆是楚京一等一的名门女眷,宫中一片华彩粲然。瞧见沈兰池与沈大夫人,她们便窃窃私语起来。 “真当是命好……” “空有一个国公架子,到底是比不得从前。”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个爵位,那也是好过别家的。” 待沈兰池的眼波扫来,诸人便噤声不语,心虚地别开目光去,在心底偷偷思量自己是否在沈家落魄时,有过落井下石之行,免得招来报复。 季飞霞望见了沈兰池,按捺不住地想要站起来,却倏忽记起自己乃是皇后之身,不能轻举妄动,便只得对嬷嬷耳语一番,小声说了些什么。 诸位外命妇纷纷拜见皇后,季皇后又一一赏赐了果品斋点下来。待人群将要散去时,一位嬷嬷拦住沈兰池,道:“沈小姐,皇后娘娘有请。” 沈兰池顿了下脚步,令母亲沈大夫人先行归家,折身朝里走去。 周围的命妇瞧见了,又是一片低低的私议之声。 “竟险些忘了,她还是皇后娘娘的表亲。” “早说了得罪不得,如今东山再起,只怕是有的折腾。” 沈兰池权当做没听见。 她入了紫鸾宫的偏殿,便看到季飞霞立在宫室的窗前。窗扇大开,外头的飞雪一阵乱舞,竟有些雪粒子直直地扑到她的面颊上来了。 听见脚步声,季飞霞的神情恍惚了一下,她半蹙眉心,转身道:“兰池姐姐,你来了。” “见过皇后娘娘。”沈兰池低身一礼。 “无需多礼。”季飞霞虚虚一扶,道,“兰池姐姐,我将你喊来此处,只想问你一件事。”在沈兰池面前,她没了方才的皇后仪态,也不再自称本宫。 “皇后娘娘但请直言。”沈兰池道。 “我知道殿下……陛下他,从前与你有过一段往事。”季飞霞微咬唇角,句句斟酌,极是忐忑,“可后来他自知无缘,便与你做了了断。你定亲,他娶妻,再未有过往来。兰池姐姐,可是……如此?你莫要骗我,我心里急得很。” 沈兰池闻言,露出微诧神情,道:“此话乃是陛下所说?” 季飞霞摇了摇头,道:“是我猜的。我若问及你,陛下便闭口不提,只说来日会待我好。可不问清从前的事,我又哪敢奢想来日呢?” 言谈间,颇有一分怅惘。 沈兰池思忖半晌,道:“不瞒皇后娘娘,我与陛下并无过多牵涉,我只是恰巧救过陛下一命罢了。且这份恩情,如今也已得了应有赏赐,我与陛下,确实是再无干系了。皇后娘娘无需多虑。” 季飞霞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兰池姐姐也是不肯告诉我的。这等言辞,我其实是不信的。之前兰池姐姐落魄了,陛下便立刻命我母亲去接你,如此情深意切,又岂能令我释怀?” 沈兰池哑口无言。 顿了顿,沈兰池试探道:“娘娘不信陛下么?” “我自然是信的。”季飞霞道,“陛下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他说日后会待我好,那便必然会待我好。只是兰池姐姐在京城里,我终归有些……心底难受。” 沈兰池直白道:“皇后娘娘想要兰池如何做?” 季飞霞眼眸一亮,道:“兰池姐姐,我知道,你将来要嫁给镇南王世子。若我说动陛下,赏赐镇南王一块封地,你可愿与世子一道出京城去,过二人的畅快日子?” 沈兰池闻言,笑道:“若是皇后娘娘能办到,我自然是愿意的。” 可前提是,季飞霞能办到。 镇南王已手握重兵,若是再得一片封地,大可拥兵自重。陆子响不蠢,不会干出这样养虎为患之事来。 季飞霞虽做了皇后,可依旧有些少女心性。瞧她这副黯然神伤模样,想必是已对陆子响情根深种了,这才想要让沈兰池出京城去。虽是有些拈酸吃醋的意味,可她愿用这样平和的语气与沈兰池商量,已比沈辛夷、柳贵妃之流要好的多。 季飞霞是皇后,说话自然得顺着来。 “要我出京城也行,但皇后娘娘也知道,我家中闹出过那样丑事,如今父母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二老年岁已大,必然是需要有人照拂的。”为了不显敷衍,沈兰池又故作谨慎道。 “无妨,我自会替你照料父母。”季飞霞露出一个甜笑来,“定会保他们平安无虞。” 沈兰池与季飞霞又仔细说了几句话,便出了紫鸾宫。 待沈兰池自后,季飞霞将窗扇推得更开,向窗外道:“宋大人,兰池姐姐也说她与陛下不曾有过干系。所以,此事当真是我多疑了么?既陛下已断绝了心思,为何又要命我娘去接她呢?” 她的声音中满是困扰。 窗外立着宋延礼。 他在雪中立了许久,耳朵已冻得通红。 他微怔了一下,眼底有半分苦涩,口中道:“皇后娘娘多虑了,陛下乃是赤忱之人,日后……自然是会待娘娘极好。从前太后娘娘赏赐下来的美人,陛下都拒而不受,还不是为了娘娘?” 柳贵妃被剥去妃位后,一直幽居冷宫。如今陆子响登基,柳贵妃也做了太后。但陆子响有些顾忌柳太后身上“不吉”的兆头,便令柳贵妃一直住在灵山天庙。 “怕就怕,陛下拒了那三个美人,为的不是我,而是旁人。”季飞霞喃喃道。 “自然是……为了皇后娘娘。”宋延礼答。 宋延礼说罢,他将一声叹息吞入腹中。 他还是不忍心打破季飞霞的美梦。 骗了就骗了吧,能多骗一时,就多骗一时。若是幸运,也能骗她一辈子,令她享一辈子安稳荣华。 *** 天地素雪,一片银装素裹。一名穿翡绿裙袄的宫女上来掌伞,在前头引路,带沈兰池朝宫门处去。 宫中的的雪虽被清扫过,可仍有新雪自灰蒙蒙天际上飘落。这拜见皇后的一会儿功夫,宫道上又覆了湿滑的一层积雪,行人须得放缓步履,小心慎行。 沈兰池垂着头,走得极慢。 风大,吹的细小雪点乱舞。一不小心,便有一片雪花飘入她眼眶间。她有些不适,便眨了眨眼。正是这一合眼的功夫,脚不小心滑了一下。 好在有人适时伸出了手,扶住了她。 “雪大慢行。” 她听见耳旁那男子道。 这声音太熟悉,令沈兰池陡然一震。 “世子……” 她抬起头来,正正好对上陆麒阳的面庞。 他显然也是披霜沐雪赶回的,斗篷里压着一层白色。面庞未有大改,不过是比从前更瘦削了一些,一双眸子却愈发有神。若是真要说有何不同,那便是他褪去了面上的那层轻佻之意,如今更像是一块打磨好了的美玉。 沈兰池按捺不住心底欢喜,下一瞬便露出了美艳笑容来:“你回来了呀!” “是。”陆麒阳点头,又蹙眉,故作严厉,训斥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走个路还能险些摔倒在地。若不是我扶住了你,只怕是你要从这头一路滑到那头,亲自帮陛下洒扫宫廷。” 沈兰池:…… 久别重逢,你就和你姐姐说这个? 陆麒阳说罢,还浑然未觉有哪儿说错了,竟挑着眉笑出了声。只不过,乐极生悲,下一瞬,他一脚踩歪,整个人哧溜一下滑倒,坐在了地上。脚尖朝前,在地上蹭出了两条雪道。 这变故来的太突然,沈兰池一时静默无声。 半晌后,她伸出手去,搀起了世子爷,语重心长道:“虽久别未见,可爷也不需要行如此大礼,兰池受不起。” 陆麒阳:…… 陆麒阳利索地站了起来,拿斗篷挡住被雪水沾湿的衣摆,恍若无事发生,镇定自若道:“不疼,你无须担忧。” “真没伤着?”沈兰池试探问。 “没伤着,我的筋骨当然是好得很。”陆麒阳道。 “那好。”她轻笑了一声,张开双臂,飞扑到了陆麒阳怀里,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口中道,“你还是抱得动我的吧?” 陆麒阳被撞的后退一步,立刻稳住了身子,环着她的腰,道:“我只是去了北关半年,又不是变成了年过花甲的老头子!” 虽话语是怒的,可他的脸上也带出了笑来,忍不住抱着她转了一圈。 饶是他俩早已定了亲,周遭又只有一个宫女,可这般情态也有些太令人咂舌了。那引路的掌伞宫女大惊失色,连忙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不曾看到。 “我听闻了你爹娘被重新启用的事儿。”陆麒阳将她放落于地,道,“这本是好事,可你知道那些百姓是如何说的么?” “如何说的?”沈兰池问道。 陆麒阳这才说起了赶路时听到的见闻。 陆麒阳自北关起,赶赴京城。到了第一个落脚的驿馆,便听得两个京城口音的商人在说道这京城的八卦:“你们知道不知道啊?那京城的沈小姐,长得叫一个如花似玉,可那世子爷放着这么佳人不娶,却偏偏要跑去边关打仗,是不是世子爷……那里不行啊?” 陆麒阳当时就暴怒而起,拍桌大喝道:“你放屁!” 几个商人吓了一跳,也怒拍桌道:“你瞎说什么呢!” 陆麒阳不肯服输,又想吼一句“给老子放你他娘的屁”,可却被身旁随侍按住了。陆麒阳这才想起,自己乃是便装行路,免得蛮人探子得了消息,趁机生事。他只得委委屈屈地收了声势,回房睡觉。 到了第二个落脚的驿馆,又听到两个巡察在说道京城八卦:“你们知道不知道啊?听说那安国公府的大姑娘啊,就喜欢看美人儿,一年到头,总去登云阁看那当家花旦!而那镇南王世子呢,生的面如罗刹,紫肤青齿,身高才五尺!沈大姑娘嫌弃世子长得丑,迟迟不肯嫁!” 身高八尺的陆麒阳又拍桌暴怒:“你放……唔唔……” 话音未出,陆麒阳就被随行的下侍按住了嘴巴。 到了京城外的驿馆,陆麒阳便听见几个京畿官兵一边烤火一边笑道:“听闻世子爷要回来了?从前就是个风流纨绔,如今不愿娶妻也是常理。只可怜了沈大小姐,如今十八了,还要在家中待嫁。红尘最轻是薄幸郎,沈大小姐也逃不过。” 陆麒阳拍桌:“你……” 刚说了个“你”字,几个官兵便瞧见了他的身影。此处不比关外,他们认出了陆麒阳,立刻吓的一个激灵,道:“世子爷!世子爷,小的什么都没说!”说罢,便啪啪自掌嘴巴。 这回,陆麒阳终于能冷笑一声,道:“给老子放你他娘的屁。” 沈兰池听罢,感慨道:“一句‘放屁’你能憋一路,也真是难为世子了。” 陆麒阳有些讪讪,立刻提起了正事来,岔开她的注意力,“我此番回京,还要先去陛下面前禀报一声才是。” 他去边关之时,恰好是关外木金族作乱之时。从前木金族便常有入关抢掠烧杀之事,后来镇南王诸军关北,木金族便不敢再频繁作乱,收敛了许多。陆麒阳接了父亲衣钵,竟在三月内将木金族逼退至关后,绝患于关内,令北关百姓大加赞赏。 如今,他已不再是空有世子之衔的纨绔子弟了,而是掌有军士、声威新显的左武卫将军了。 陆麒阳要去见陆子响,而这位当今圣上颇有雅致,下雪天不缩在宫室里瑟瑟发抖,而是在亭中赏雪。接见陆麒阳时,亦在亭中。 沈兰池恰好顺道而来,行礼时抬眼一瞧,就看到陆麒阳身后还站着柳愈。天寒地冻,柳愈虽披了件裘皮大氅,可看着还是有些……让人同情。 柳愈身子骨这么弱,陆子响还扯着他赏雪,这怕不是要闹出人命来。 但是,沈兰池也只敢看一眼,不敢多望柳愈。 毕竟,理亏。 自家哥哥拐了人家精心教养的三小姐私奔了,全京城百姓都津津乐道这事儿。虽沈、柳二家都因为不肯成人之美而被文人痛批了一通,但柳家好像因为“以庶代嫡”这事儿被骂的更惨一些。 说实话,沈兰池是不信柳愈会做出“以庶代嫡”这等事儿的。不如说,沈兰池觉得柳愈看起来就像是不懂这些嫁娶之事的人,这种事儿应该是柳夫人的手笔。 “镇南王世子回京了?”陆子响兴致盎然,在小炉上热了一壶茶,“朕也恰好有一件事,要与世子商议。你本是朕堂兄弟,坐下便是,安国公小姐也一道歇歇。” 陆子响即位后,便蓄起了须,看着老成了不少。此刻他屈尊降贵,亲自煮茶,口中还笑道,“世子来的正好,朕这壶茶正要煮好了。一会儿,世子与柳卿各得一盏。”顿了顿,陆子响又忧虑道,“柳卿的身子弱,吃了茶便回去吧。朕与你所说之事,你且记得回去好好思忖一番。” 柳愈应了声是。 待茶罢,柳愈便起了身离去。沈兰池瞥他一眼,却见他神色未改,见了沈兰池,丝毫未有愠怒之情,与其他柳家人大为不同,这令沈兰池有些惊奇。 “听闻世子与安国公府的小姐定了亲事?”陆子响道,“这本是一桩喜事,可朕却不得不插上一脚了。” “陛下此言何意?”陆麒阳道。 “这……”陆子响轻蹙眉,面上有着困扰之色,声音渐低,“不瞒世子,我父皇尚在时,曾拟了一道谕旨,要替世子与夏家的小姐赐婚。听闻早前那夏家早已自我父皇处得了口风,只等着将女儿嫁至镇南王府了。朕也是近来才翻出这道旨意……” 沈兰池闻言,心底轻嗤一声。 陆麒阳一回京,就搬出赐婚这事来,还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什么先帝圣旨?什么夏家小姐?如今先帝都不在了,圣旨这种玩意儿,还不是凭陆子响信手捏来? 他自己不愿担这个拆了亲事的骂名,就让他爹来担,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陛下的意思是?”陆麒阳颔首,问。 “虽是我父皇所拟,可圣旨到底是圣旨。”陆子响叹道,“那夏家小姐已对世子情根深种,安国公府的小姐,便算是后来的了。” ——后来者,为妾。 这话只差明目张胆地说出了。 依照沈兰池的性子,她又怎么肯为妾? 陆子响说罢,便打量起二人来。 陆麒阳笑了笑,道:“陛下,麒阳是个蠢钝之人,但还是懂的‘一心一意’这个道理。若是娶不得沈小姐,那我便不会另娶他人。” 这话说的有些重了,陆子响怔了一下。 不娶妻纳妾,岂不是要……镇南王府绝后? 这般骂名,可是自己担不起的。 陆子响正在思忖之时,却听见亭外一道声音响起:“陛下,依照微臣之见,先朝旨意,大可过往不追。那夏小姐尚且待字闺中,也不是嫁不得旁人。若陛下好生抚恤,夏家也会别无怨言。” 竟是柳愈去而复返。 他在雪地中行得久了,面颊上浮出了病态的薄红,衬的肤色愈发苍白。 柳愈开口,陆子响不得不重视。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对柳愈道:“柳卿说的是。”说罢,便是一阵索然无味、意兴阑珊模样,也不再管那小炉上热着的茶,起身离去:“雪大风急,诸位先行回去歇着吧。” 待陆子响离去后,沈兰池跟着陆麒阳,与柳愈擦肩而过。 柳愈半垂了眸光,对她低声语道:“你兄长与嫣儿,如今过得甚好。前日来了信件,说是嫣儿已有孕在身。” 沈兰池怔住。 待她回头,柳愈却已走远了。 陆麒阳见她久久回头,便问道:“怎么?他与你说了什么?” “说了我哥与柳三小姐如今过得很好。”沈兰池紧了下身上斗篷,低声道,“柳三小姐有孕了。” 陆麒阳竟说了声“厉害”。 “厉、厉害什么”?沈兰池懵了。 “你哥啊,挺厉害的。”陆麒阳啧了一声。 “……哪个方面的?”沈兰池问。 “怎么不见你有孕呢?”陆麒阳反问。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沈兰池恼了,“我都不曾嫁给你,哪敢有孕?有了也得瞒着!” “别气,别气。”陆麒阳笑道,“我这不是回来娶你了么?陆子响给我赐婚,我都回绝了,可见我情深义重,一心一意只等着娶你为妻。” 第67章 兰池出嫁 诚然, 陆麒阳回来娶沈兰池了。 依照镇南王妃当日所言, 待陆麒阳自边关归来后,便会娶沈兰池为妻。王妃与沈大夫人早就算好了婚期, 俱做了完全准备,只等着新郎官从边关回来。 一想到女儿即将出嫁, 沈大夫人便有心不舍。 沈大夫人将自己的嫁妆分出了泰半, 又收罗了铺面田契、家什绫罗等物,足足装出了数十抬的嫁妆。不仅如此,还着意命京城闻名的绣娘在年关前便赶制好了一袭大红嫁衣。 沈兰池刚与陆麒阳重逢不久, 便要出嫁了。 安国公府历经一落一起,如今行事处处低调,生怕招来新帝猜忌。可到了小姐出嫁之日, 安国公府也难得地张扬装点起来, 还给仆从皆发了一身新衣。 沈兰池晨间醒来, 便被几个嬷嬷按坐在椅上, 仔细绞了面。绞面前需得涂层白灰, 她一瞧镜中的自己,竟嗤的一声笑出来了。 嬷嬷绷紧了手中的细绳,道:“小姐, 不可乱动。” 于是沈兰池便老老实实地坐着了。 她虽平时爱动, 可这等重要的日子,却无论如何都得忍住了。 沈家迁回安国公府后, 阿萝也跟着一道来了。碧玉嫁的远, 不方便回来;绿竹却回来做了个小管事, 平常也跟着沈大夫人打下手。馥兰院这头,便只留了一个手脚勤快的阿萝。 “小姐,今日可是你大喜的日子。依照王妃娘娘的话,小姐得好好想一想,回头见到了世子爷,有什么话要说。”阿萝掰着手指,叙述着镇南王妃交代的话,“王妃娘娘说了,世子新婚,定然与小姐有许多话要说。虽有千言万语,却得早些歇息……” 沈兰池顶着一脸的白灰,眸光微微向上飘去。 她与陆麒阳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毕竟两人早就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之实。从前床笫之间,早把该说的话说完了。 开了脸、整理了鬓发,外头传来隐隐约约的热闹声响,继而,梳头全福夫人进来了,乃是季家的梁夫人。这梁夫人大概是心底有些心虚,因此一见到沈兰池,便咧开了笑嘴,开始了滔滔不绝的夸赞。 “哎呀,怪不得你外祖母时时刻刻惦念着你,真是个俊俏姑娘。”梁夫人从嬷嬷手中接过一柄玉梳,推入她的发间,笑眯眯道,“你生来就是个有福气的,日后定然子孙满堂。” 梁氏一边笑着,一边打量沈兰池,心底则咋舌不断。 这沈家命好,如今又重领了国公封号,连带着沈兰池这丫头也水涨船高。女儿飞霞说陛下从前有意于她,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今嫁了人,恰好断一断陛下的念头。 想到此处,梁氏笑得愈发灿烂了:“日后呀,兰儿定要好好和世子爷过日子,和和美美的。” 她一梳到底,嬷嬷过来替新嫁娘挽了个发髻,又打开妆奁匣,将备下的珠钗簪入发间。次之,则是胭脂水粉、大红嫁衣。 这嫁衣的样式是沈大夫人与绣娘仔细商量过的,最能显出窈窕身段来,上披牡丹连云,广袖如飞,艳若一团天边红霞。待上了身,周遭的嬷嬷便赞不绝口。 嫁衣里外四层,厚重不已。沈兰池试着挪了两步,觉得有些不自在,小声道:“还是有些笨重了……” “小姐呀,出嫁之日,当然要穿的隆重些!”一个嬷嬷笑开了嘴,乐道,“哪有随随便便就套一身的道理?” 因是小姐出嫁的大喜日子,小小的馥兰院里挤满了人,三四个嬷嬷在镜前站的满满当当。你正一下衣襟、我推一下发簪,争相在沈兰池的身上小动手脚。 不一会儿,阿萝从外头进来,道:“小姐,夫人来看你了。” 几位嬷嬷闻言,便退下了。沈大夫人从外头跨入,满面欣慰之色。 “我的儿,今日你终是要嫁人了。”历经家中没落一事,沈大夫人的面庞已不如从前那般显得珠圆玉润、保养妥当了,可她此刻的神情却是极柔软的。 她牵过沈兰池的手,与沈兰池一道坐在床铺上,低声道:“娘是舍不得你,可娘更不愿将你留在身旁。咱们家虽历经起落,可依旧是陛下手中随手翻覆的玩意儿。若是留在安国公府里头,终是有些不安生。” 沈兰池点头,小声道:“女儿明白。” “那镇南王府手握兵权,便是陛下也不可轻视。且世子又与你一道长大,知根知底,日后定会待你好。”沈大夫人说着说着,眼眶竟微微一红,声音也略有哽咽,“你嫁过去了,便要敬他、重他,莫要像从前一样,任性意气,拿世子开玩笑。” 顿了顿,沈大夫人又叹道:“只可惜你长兄不在,见不到你出嫁模样。他如今也是人人喊打,回不来京城的。”言语间,极是黯然。 沈兰池无法,反安慰道:“哥哥能与嫂子一道走,于他而言,已是一桩幸事,娘便不必忧虑了。” 沈大夫人这才微微露出了笑颜。她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女儿,却像是怎么也望不够似的:“虽与世子家住的近,可出了这道门,你便是那镇南王府家的人了……”说罢,眼底又有些泪意。 母女俩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子话,都不见停。外头的嬷嬷催促了三四回,说是吉时快到了,世子一会儿便要来迎亲,沈大夫人这才松了兰池的手。 沈大夫人正想跨出馥兰院的门,便有个小丫鬟匆匆跑来,在她耳旁说了些什么。闻言,沈大夫人面色一变,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竟是陛下亲自来了。 顿了顿,她叹息道:“只能迎进来了。” 天子降驾臣子府中,本是常事,可今上却挑这等还未迎亲之时,来到女方家中见那新嫁娘,这就有些不成体统了。可饶是如此,却无人敢拒绝,甚至还需替陛下遮掩这些不成体统之事。 *** 沈兰池坐在自己房中,甩着大红的盖头玩,便听到门又开了。 “娘,你怎么……”她说着,回过头去,声音戛然而止。 陆子响立在门口,正以一种深长莫名的目光远远打量着她。 半晌后,他道:“沈小姐今日出嫁,朕也是来道一声贺的。” 沈兰池心底微微警惕——哪有道贺道到姑娘家的闺房里去的? 陆子响自然参不透她心底所想,只是直直站在门旁,慢悠悠打量着她,自上到下——女子穿了一袭正红嫁衣,衣色如一团火焰。衣上牡丹栩栩如生,可这花中之王却也压不过她的容色。不过是淡施胭脂、轻扫月眉,便犹如一位琼台仙子般,美得惊心动魄。 “谢过陛下。”沈兰池低声道,“只是如今兰池将要嫁做人妇,陛下此举,怕是有些不妥。” “是么?”陆子响闻言,轻轻一笑,悠悠道,“你无须心忧,朕真的只不过是来看你一眼罢了,倒不至于与九流混徒一般,对你做出什么事儿来。镇南王世子娶得佳妻如此,朕只有艳羡之份了。” “陛下言辞,令兰池惶恐。”沈兰池将头垂得愈发低了,“且陛下与皇后娘娘恩爱非常,楚国上下皆知,陛下又何必艳羡?” 听闻她此言,陆子响便静了下来。半晌后,他微微一声叹息,道:“是呐,皇后也是个衷情之人。” 一般的臣子,可是绝无机会听见当今陛下如此言语的。沈兰池微微后退了一步,道:“陛下,吉时就快要到了。不如请陛下先到前头宴席上去?” 镇南王府与安国公府本就只隔了一道墙,说是“吉时到了”,可搞不好陆麒阳半只脚已经跨进沈家家门了。现在外头这么吵,也许就是迎亲的队伍在吹吹奏奏呢。 陆子响听了,唇角笑意愈深:“朕知道的,这就要去了。” 就在此时,听得外头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声,接着便是女子们的惊呼。 “世子——” “世子!您现在还不能进到里头去……” “须得等礼娘子将新嫁娘扶出来……” 嘈杂的声音未停,便有一道男子身影直直闯入了院中。他本就身量高大,此刻走得步如流星,根本无人拦得住。未几步,便直直闯入了沈兰池的闺房之中,与陆子响站了个面对面。 陆麒阳穿着礼服,一张俊面挂着微微寒霜,紧盯着陆子响。他着一袭大红,通身便有了几分张扬放肆。从前他总是满面轻佻,如今却带着敛不住的锐意了。 饶是陆子响已身为帝王之尊,依旧觉得他的锋芒太过,隐隐有了威胁之意。 陆子响眸光一转,目光扫了回去,轻笑一声,道:“世子,你这般直直地闯进来,怕是有些不合规矩。” 陆麒阳闻言,亦嗤笑道:“让陛下见笑了,我乃武人出身,从小就不太懂规矩。我现在,就要做件更不合规矩的事儿,还望陛下勿要怪罪。” “哦?”陆子响微有兴致,笑道,“怎么?” 陆麒阳抽紧了窄袖,三步上前,逼至沈兰池面前,扬手将她打横抱起。在女子的惊呼声里,他背过身去,朗朗道:“我这就把新娘子抱回家去。” 说罢,便这么横托着一个人,干脆地朝外头走去,临走时,还不忘将红盖头蒙到了沈兰池脸上。 迎亲乃是何等重要的大事?从未有过谁这样大刺刺将新娘子抱出去的。可陆麒阳抱了,不仅如此,还抱着她一路过了垂花门与影壁,朝外走去。 安国公府与镇南王府的婚事,吸引了不少百姓前来凑热闹。这两家本就住得近,连迎亲的功夫都省了,百姓很是好奇小世子到底会如何把传说中“极为不合、互相辜负”的媳妇儿娶回家去,早早地探起了脑袋,在两家外看热闹。 但见得仪仗吹吹打打,乐声震天,热闹非凡。女家的嫁妆似流水地抬出来,一转身又进到男方家里去了。 未多久,新郎官便出来了,还是直直抱着新娘出来的。 第68章 小兔崽子 陆麒阳横抱着沈兰池, 踏出了安国公府。几个礼娘子追了上来,急匆匆追问着他, 不肯罢休。 “先说说新娘平素爱甜还是咸?不说可不得走。” “新娘子爱什么色?” 陆麒阳笑了一声, 回道:“她挑嘴挑得很, 甜咸都不怎么爱。不过, 她定然是喜欢吃馄饨的。” 几个礼娘子闻言,懵了一下。 馄饨? 她们怎么从不听闻这安国公府的小姐喜欢吃馄饨? 她们还在懵懵之中, 那头陆麒阳已经抱着人走了。 横竖两家住得近,要迎亲,只要出了这道门, 再过一道门就是了。 因着世子今日娶妻,镇南王府一片喧哗,红灯高挂。过了王府门槛, 陆麒阳便将怀中的女子放了下来, 在她耳边轻声道:“接下来的路, 得你与我一道走。” 她正了一下盖头,并未说话, 只是伸手牵住了红绸的一头。 周遭礼乐声喧,一片非凡热闹。一群陆氏子弟前来凑热闹, 起哄声此起彼伏。 “麒阳哥, 你不厚道啊, 怎么就偷偷求娶了沈大小姐呢?” “一声不吭就把人娶走了, 根本是没把咱几个当兄弟!” “今日你不多喝几杯是不能走了!” 两人步履缓慢, 行至正厅, 先拜了天地,沈兰池便被人扶入了洞房。 虽已是第二次拜天地了,可沈兰池还是头一回这么紧张。 从前她嫁给陆兆业,心底并无多大欢喜,只想着要太子妃的富贵。而如今真真正正地嫁了人,方知道原来新嫁娘也会如此坐立难安。 她坐在喜床上,隔着一张大红盖头,蒙蒙扫着眼前被覆上了一片红的物什;红烛高烧,发出噼啪轻响。落在她耳里,便能轻易惊扰她的心弦。 思及前世的一切,她隐约有了番恍惚——从前焦急地在大婚前夜来寻她、想要带她私奔逃离的陆麒阳,如今娶了她,是她正正经经的夫君了。 想到此处,她便微微扣紧了手。 不知候了多久,洞房的门终于被推开了。一道人影自外步来,脚步声轻浅。 哗啦一阵脆响,似珠玉落盘,原是他撩起了低垂的真珠帘子,那帘上的珠串互相击打,发出如奏之声。 终于,那道大红身影在沈兰池面前站定。他手握一把喜秤,微微一挑,就将盖头掀起。 沈兰池抬起眼去望他,便见得世子面带暖笑,那笑意似要融到眸子深处去。他放下喜秤,低下身来,凑到她耳旁,低声地说了些什么。 “可算是娶到你了。惦记了两辈子呢。……来,叫声夫君听听。” 声音极轻,像是一阵无声的气,挠得她耳垂发痒。 闻言,沈兰池半低了头,有些生涩地从唇齿间挤出了这句话:“……夫君。” 她额前几缕珠坠慢悠悠地晃着,眉心一点朱红艳如莲心。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话,却使得房中漫溢开了令人面红心跳的暧昧氛围。她的面庞刷得变为绯红一片,连脖颈都染上了几分薄红色。 陆麒阳却并不满意,用手撩一下她鬓角垂落的一缕发丝,笑道:“再喊声夫君来听听。” “夫君。”这一回,她声音愈发低了。 “再来一声。”他道。 “……夫君。” “再来……” “……” 沈兰池恼了,她抬眼瞪了他一下,伸出手去,大大方方地揽住他脖颈,道:“寒夜苦短,干嘛不早点休息?”被人按着一直喊“夫君”,实在是羞煞人了。 陆麒阳瞟她一眼,道:“怎么,不愿唤我‘夫君’?” 沈兰池道:“自然是愿意的。你哪儿这么多废话。” 才羞涩了一会儿功夫,她就原形毕露,在夫君面前趾高气扬起来。陆麒阳竟也被她震了一下,立刻不敢多言了。他老老实实地缩了一下脑袋,坐到喜床上,与她喝交杯酒。 沈兰池端着小金盏,以袖掩唇,慢慢将酒水饮尽。待她要将小金盏搁回桌上时,陆麒阳的手却探了过来,按着她的手,利落地将小金杯推远了。 “怎么?”沈兰池侧头,问道。 “……”陆麒阳不答,扣着她的手却蓦然攥紧。 下一瞬,她便被男人按在了枕间。 饶是两人早有了夫妻之实,可真到了大婚之夜,她却又有了几分羞意,只得推着他,小声道:“夫君,你可要……温柔些。” 喜床的帷帐落下来,遮住了半室旖旎。 *** 按照规矩,大婚之后的次日,沈兰池是要去婆婆镇南王妃面前敬茶的。但镇南王妃怜惜他俩少年夫妻,又是新婚,便很大方地免了这等事,只说让沈兰池好好休息一会儿,待起了身再去敬茶也不迟。 沈兰池确实累着了。她被折腾了半个晚上,次日只想趴死在床上,一辈子都不起来。只是身上汗蒙蒙的一团糟,终究有些不舒服,还是强撑着起来沐浴梳洗。 待她换了身衣裳回到房中,便见到陆麒阳也起了身,立在窗畔,似在等着什么。 他半推了窗扇,眺望着窗外一园绿景。几枝春来新发的藤叶从屋檐上垂落下来,被风吹的一摇一晃,日光透过碧绿的叶片,映得窗扇周遭也隐隐约约有了几分绿意。 “夫君,你这是在看什么?”沈兰池好奇问道。 “在等你。”陆麒阳听见声音,立即侧过身来,亮出手里一支黛笔,道,“我想替……替娘子,画眉。” 沈兰池怔了一下,随即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陆麒阳。 世子爷精通兵策骑射不假,但是一个大老爷们,还能画眉? 饶是心底怀疑不已,她还是乖乖巧巧坐下了,还捧过了铜镜。 她已做好了心理准备,陆麒阳一出手,肯定能画的惊天地动鬼神,搞不好便是两道脱缰野马横驰面门。如果定要顶着两道丑丑的眉毛去见镇南王妃,那她也认了。 陆麒阳撩起了袖口,做出一副认真神色来。黛笔在她眉上细扫几下,竟真的画出一道微弯柳叶眉来,不偏不倚、瘦细正好,令沈兰池大为惊奇。 “我可是练过的。”陆麒阳搁下黛笔,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行?” “练过?”沈兰池一蹙眉,立刻发现事情不简单,“你哪儿来的机会给女子画眉?” 正在摇尾巴等着夸奖的陆麒阳懵了一下,他完全没想到她的重点如此与众不同。愣了一会儿,他老实回答道:“我不是给女子画眉,我是给小厮画过一段时间的眉。为了给你画上一次,我已练了好久了。” 沈兰池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世子爷的小厮,真是相当的可怜了。”她道。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一齐去正房处见镇南王妃。 王妃见沈兰池来了,笑得合不拢嘴,道:“哎呀呀,没想到咱们家小兔崽子真能娶到兰儿,可真是命里有造化。”说罢,便捋下手上一个玉镯子,便要塞给沈兰池,“以后呀,要是麒阳欺负你,你就和娘说。爹娘帮你打他!” 沈兰池:…… 不,不了吧! 怎么觉得陆麒阳这么可怜呢! 从前陆麒阳家里娘管得严,爹又凶巴巴的,他是处在最底端的那一位;现在好不容易讨了媳妇儿,结果媳妇儿似乎也比他地位更高些…… 真惨呐,世子爷。 *** 陆麒阳回来没几日,两人就完婚了。回门过后,便是上元佳节。镇南王府一行人,前往宫中赴宴。 沈兰池到了宫中,便先去紫鸾宫拜见皇后季飞霞。到了紫鸾宫里,才发现陆知宁也在。她穿着一袭嫩柳绿的衣裙,坐在季皇后身侧,仍旧是闺中少女打扮。 从前关系较亲近的几位贵女里,永淳公主和亲远嫁,柳如嫣与沈庭远远走高飞,季飞霞入宫为后,迟迟拖着的沈兰池也嫁做人妇,成了镇南王世子妃。如今,只剩下陆知宁还不曾嫁人了。 看到身侧的女伴都梳着妇人发髻,陆知宁眸光微闪,别过头去。 她已近二十岁,这已不是一句“我娘要我在江夏嫁人”便能敷衍过去的事儿了。果不其然,季飞霞身旁便有几个贵夫人阴阳怪气地开了口,道:“江夏郡主这么大年岁了,王妃还不让郡主嫁人,这实在是不成体统。” 命妇们都是各成一团,京城中的与京城中的凑在一道,暗地里瞧不起那些京城外的女子。看见这江夏来的郡主、王妃等人,便暗暗觉得她们粗野,乃是乡下出身。 眼见着妇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陆知宁还不嫁人的事,季飞霞有些急了,连忙道:“女子也并非是非嫁人不可,莫非女子迟嫁几年,便会掉了身份么?” “可不是么?”一名妇人拿眼白瞧陆知宁,“哪有女子不嫁人的道理!这么大年纪了,还留在家中,莫非是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这才嫁不出去?” 陆知宁面色一僵,便起了身,向季飞霞告退,说是要去外头醒醒神。 季飞霞面露焦色,沈兰池却按住她的手,低声安抚道:“罢了,你与这群妇人争辩,是行不通的,还是随她们去吧。” 季飞霞点了点头,道:“先出去赏灯吧。” 夜幕已降,万灯争彩。沈兰池随着季飞霞一道步出紫鸾宫,便听得一声“陛下驾到”。陆子响下了肩舆,对季飞霞道,“朕想与皇后同游,不知皇后可否赏这个面子?”说罢,便带着促狭的笑打量着季飞霞。 闻言,季飞霞露出浅笑来,面上两个淡淡梨涡,煞是可爱:“臣妾又怎敢不遵旨呢?”说着,便将手交托到了帝王掌心之中。 帝后二人并肩施施而行,背影渐远。周遭的妇人们见了,都十分艳羡。 “集六宫宠爱于一身,古来又能有几人?” “这般命好,是羡慕不来的……” 正说着,陆麒阳也来了。他走近了沈兰池,道:“我们也去赏灯吧。” “嗯。”沈兰池道。 她走了几步,却发现陆麒阳没走,转头疑道:“走啊?小虎子。” “我们可以赏这个灯。”说罢,陆麒阳掏出一盏傻兮兮的兔子灯来,兔子脸上有两坨塞过牡丹花的大红晕。他握着这灯,剑眉高挑,道,“我知道你肯定喜欢这种灯。” 沈兰池:…… 不,不是啊,这灯怎么还有点眼熟? 是不是若干年前,你已经送过一回了? 第69章 郡主兄妹 上元佳宵, 连灯如昼。 沈兰池提着一盏傻兮兮的兔子灯,停在了湖上的九曲桥间。因是夜里, 湖面粼粼水波倒映着一殿灯火,宛如神仙镜中,格外幽深。 她走的快, 陆麒阳在后头追了几步,便喊道:“兰兰, 你停一停。” “怎么,夫君?” 虽只是随口一唤, 可这一声“夫君”却让人很是受用。陆麒阳不自觉扬了唇角,道:“你生辰就要到了,我与爹娘商量了一番, 准备赠你一件好礼。” “既是好礼, 又岂有提前让我知道的道理?”沈兰池柔声道, “自然得藏得好好的。” “为夫也想藏着, 可是这事儿却是藏不住的。”陆麒阳的声音有些苦恼。 夜风细细,沈兰池托着下巴,略略思忖道:“不急,先让我猜上一猜。你老实交代吧, 是不是你又惹祸被你爹打了一顿?” 陆麒阳:…… 他有些跳脚,嚷道:“我多大的人了,哪至于天天被打……” 沈兰池冷笑:“爷, 您就是天天被打, 没错呀。” 陆麒阳:…… 顿了顿, 他侧过头去,终于别扭道:“我与爹娘商量了,他二老说,如今他们年岁渐大,倒不如将家中王位交予我,好令他二人出京休养去。” 镇南王脾性耿直,向来不喜爱京城的勾心斗角,早就有心隐退朝廷,只是陆麒阳从来都不争气,热爱斗鸡走马,这才令镇南王一直留在朝中。 先帝在时,他因灵山卦象之事被先帝猜疑,内心已是寒了几分,隐退之思便更甚了。如今陆麒阳突然间变出息了,镇南王便想干脆将王府之事都交给他。 沈兰池闻言,露出诧异神色来,道:“王爷虽已半百,可仍是宝刀未老,何必早早自朝堂退隐?” 陆麒阳答:“这其中也有我的主意。如今陛下虽对我笑颜以待,可保不准日后便会翻脸不认。若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我爹娘留在京中,便是一道软肋。倒不如令他二人先寻个平安去处,安享晚年。” 说罢,他凑近了沈兰池,以极低的声音道:“我父戎马一生,皆是为国为家,与蛮人厮杀关外。若要他与同姓亲眷同室操戈,他必然心有不忍。与其如此,倒不如……由我来做。” 沈兰池听了,也觉得甚有道理,点头道:“夫君安排便是。” 正说着话,沈兰池手里那盏傻兮兮的兔子灯便闪了一下,原是纸纱中的灯芯被外风一侵,歪歪斜斜的。没一会儿,竟倏忽一下,灭了。 少了这丁点儿光,四下便有些黯淡。沈兰池正欲继续摸黑朝前走,手却被一人扯住了。继而,她被那人搂入怀中,一道唇紧贴了上来,落在她的唇瓣上。 黑夜黯淡,远处似有隐约游灯,是几个女眷提着各异彩灯穿梭水畔。她斜眼瞧去,只能看到水面上倒映出星点衣角伴灯光。 许久后,他才放过了她。沈兰池倚在世子肩上,呼吸微重。 “现在的夜晚有些冷,我们早些回家去吧。”世子道。 “嗯。”她回答。 *** 宫中灯宴罢后,陆知宁跟着母亲江夏王妃坐上了出宫的马车。她本是个秀丽女子,可面孔却一直郁郁的。虽一身锦衣华服,却压不住她面上的涩意。 江夏王妃见她如此做派,暗觉丢脸,训斥道:“摆着一张脸给谁看?” 也非王妃心底不仁,而是这个女儿实在不成体统。多年来,王妃替她相看了无数桩亲事,陆知宁皆不愿出嫁。稍有不顺,动辄便上吊投湖。王妃再恨铁不成钢,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去死,只得退让一步。 如今陆知宁年岁渐大,却始终没有出嫁,令江夏王妃回京过年时也听了不少闲话。 陆知宁心底的心思,王妃又岂能不知道?可对亲兄长有那样的情愫,却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因此江宁王妃总是将兄妹两人竭力分开。如今回京来,也是陆长思与王爷住在一道,陆知宁跟着王妃住在季家名下的宅邸,对外只说是要多与娘家亲戚走动。 陆知宁跟着母亲回到了在京中的季氏别馆,面色依旧不好。待母亲入睡后,她却起身穿衣打扮,假作成丫鬟模样,悄悄出了宅邸。 她雇了顶轿子,一路行至城西的一间茶室前。待付清了银钱,便步入茶室中。 雅间内,陆长思已静候已久了。 他是江夏王的长子,天生安静内向。在京城的十四年质子生活,更令他不爱开口。这么多年,他与女子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唯有在初见到陆知宁时,他才开口多说了几句。 那时他初返江夏,在郡府外的长亭中遇到了前来踏青的陆知宁。两人彼此不知姓名,可陆长思却觉得这位小小姐莫名引他瞩目。他只当是这位小小姐貌美富贵,这才较常人更为耀眼。待回了在江夏的家,方知道她便是自己的妹妹。 那时陆知宁也才十三岁,初初长成,陆长思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心思。 可陆知宁却并非如此,豆蔻年华十四初,便已开了情窦。虽陆知宁是自己兄长,可毕竟素未谋面,她根本无法将这陌生少年视为长兄。如此三四年过去,她竟对陆长思有了情愫。 陆长思见妹妹来了,便低声道:“妹妹,你听我一句劝,还是早些嫁人了吧。” 他从来都知道妹妹的想法,但是他不能回应。 听见陆长思口中的“妹妹”,陆知宁陡然有些崩溃。她神情变幻莫测,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道:“叫我阿宁,不好么?如今你怎么改了口?” “你我本是兄妹,以兄妹相称,也是自然。”陆长思低了头,轻声道,“娘为我定下了孙家的小姐,我只来见你这一次。待出了正月,我便要留在京中娶妻。” 陆知宁闻言大惊,怒道:“娘这是又要让你做质子么?” “并非全然是为此。”陆长思道。 陆知宁懂得了他话中的意思。 娘让哥哥留在京中,不仅仅是为了留下质子,更是为了将兄妹二人分开。她有些绝望,面色灰败道:“我才不管什么孙小姐、王小姐,你谁也不准娶。” 陆长思回到江夏后,便一直宠着她。因此,陆知宁在兄长面前,总有些无理取闹。 “……阿宁。”陆长思有些无奈,道,“你我定无缘分,不如早早断了。” “我不要!”陆知宁却是几要发狂,眼眶泛红,道,“你肯不肯舍弃家中富贵,与我远走高飞?那柳三不就和沈家的公子一道走了……” “柳家有柳愈支撑门庭,沈家有个世子妃照拂一门。你我二人若是走了,爹娘膝下无人,日后谁来照料他二人?”陆长思轻蹙了眉,道,“还是就此别过吧。” 陆知宁面色愈发衰败。她抬眼望去,见到面前男子又陷入沉默之中。恍惚间,她忆起了当初在长亭外所见模样——少年风尘仆仆,策马而归,呆呆地望着她与一干同游好友。 她一时心动,竟扑入他怀中,低声泣道:“你知道我心底只有你。你定然也是对我有意的,若不然,怎会一直都不曾娶妻?” 陆长思眼帘微垂,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后,他才从唇齿间挤出一句:“你想错了。” 闻言,陆知宁放声大哭。 就在此时,雅间外传来啪嚓一声碎响,原是一盏瓷杯落了地。陆知宁泪眼朦胧间望去,却见得雅间的门扇不曾合上,门缝中漏出一道女子身影来。 被人瞧见就瞧见吧,横竖京城百姓都不熟悉他二人,兴许只当他们是对寻常夫妻,那也好。 陆知宁正如此想着,却听见那女子颤着声道:“……江、江……不!”下意识地说出了名字后,她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背过身去,道,“原是我认错了人,不是我认识的那位江夫人,还请您见谅。” 一个“江”字,却足令陆知宁警觉起来。可那女子后来的临场应变,又令陆知宁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她心头微跳,慢慢迫近了那女子,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还未说话,陆知宁已喊了起来:“我记得你,你是沈苒。” “姑娘……姑娘认错人了。”那女子低头说罢,立刻快步走远了。 陆知宁当然知道沈苒。 江夏王妃的妹妹季文秀就嫁给了沈家的大老爷。这沈苒是沈家的庶女,陆知宁年年去走亲戚,自然是见过这个总是垂着头的庶出小姐的。 可是废太子一案后,沈家一门俱获罪;除了丧生火中的废太子妃外,所有女眷皆被充入教坊。这沈苒,又为何会在茶室之中自在游走? 陆知宁眸光一冷,心底只有一个念头——沈苒知悉她的身份,决不能让沈苒将这件事说出去。 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 *** 沈苒心跳如擂鼓,快步走回了对头的另一间雅间。吴修定枕着臂弯,有些睡眼惺忪,面前堆了几册书籍,皆是半开模样。 临近应试,他本就该多读些书。只是家中嫡兄爱拿他生事,让他成日做些小厮、书童的活,根本无法静心读书,这才借口与友人有约,到茶室中小读几册。他想着沈苒许久不曾外出,便也一道带了出来。 沈苒合了门,揪着衣袖,低声道:“公子,我失手将茶盏摔了……” 见她神情戚戚,吴修定道:“你平常是个仔细人,今日怎么有些神情恍惚?” 沈苒眼帘微动,道:“谢过公子关心,只是我白日里有些累了。” 第70章 解语佳人 出了正月后不久, 镇南王陆显仁便递呈宫中,令陆麒阳承袭了家中王位。不少人暗自猜测,镇南王之所以有次举动,皆是因为家中声威过赫, 招来陛下猜忌;为求自保, 不得已而为之。 二月初四,陆麒阳于圣前听旨, 得袭镇南王位,又封车骑将军,从二品。 听闻陆麒阳承袭王位, 不少亲朋旧友皆来道贺。镇南王府前,一时车马喧闹。沈兰池初掌王府内事,忙得脚不点地。好在婆婆谢英鸾尚在京中, 能帮上一二。 这头管事刚呈了宾客名单上来,那头便说有一位夏家的夫人到访, 还带来了自家小姐, 说是要谈一桩婚事。 婚事? 沈兰池怔了一下, 问那前来通报的婆子:“与谁的婚事?虎……王爷可尚未有子嗣呢。便是要定娃娃亲, 那也有些太早了。” 婆子低声道:“那夏夫人说,夏家女儿从前与王爷有过婚约……”言辞间, 有些忐忑。 这位王妃娘娘虽才嫁过来不久,可与王爷的感情却是极好。在王爷面前受宠自是不必说, 就连老王妃都被她哄的服服帖帖的, 拿她当半个女儿。府里府外, 谁也不敢在王妃娘娘的眼皮子底下惹事。 婆子如此一说,沈兰池倒是想起来了。陆子响登基后,依旧想着法子给她找事儿,说是夏家的女儿与陆麒阳有婚约。 看来,这夏家还不曾忘记这件事。 “既然是女眷,那便领来我这里便是。内宅之事,还是勿要惊扰王爷了。”沈兰池笑道。 婆子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未多久,便有一对矜贵打扮的母女被下人领来了王府的正院。这夏家乃是诗礼之家,夏大人亦是一位大儒,这位夏小姐被教养得极好,一颦一蹙皆透着端方。 沈兰池坐在上首,抬起眼皮打量着母女二人,笑道:“给夏夫人与夏姑娘看坐。” 些许是因家中素有文人风骨,夏夫人与夏小姐的眉目间皆有些傲意。 听闻这位夏小姐饱读诗书,不输男儿,一手正楷写得端庄文秀。想来,她也是有底气露出这般傲人的神态的。 沈兰池对她二人为何到访,心里有底,便思忖着开口道:“我一见夏姑娘,便觉得极是面善,总觉得夏姑娘与我在娘家做姑娘时有几分相似。” 皆是一样的心高气傲,却不知天高地厚。 夏夫人听闻她此言,便淡淡道:“王妃娘娘觉得茵儿面善,那真是茵儿的福分。今日前来叨扰,还只是为了一桩旧事。” “夏夫人请说,愿闻其详。” “先帝在时,曾有过一道圣旨,要将茵儿嫁给王爷为妻。如今新帝继位,王爷也另娶佳人,可圣旨却是不能废的。我们茵儿既不能嫁给王爷,也不能违背圣旨、另觅夫君,如今已是耽搁了下来。”夏夫人说罢,眼光微厉,“女子总不可能不嫁人,因此我便想重续这桩婚约,便是只做个侧室……” 话音未落,便听得茶盏重重落于小几上的声响,惊得一旁的夏茵儿肩膀微颤。 夏夫人抬起头来,却见得上首的王妃露出一道算不得柔和的笑来,口中慢悠悠道:“这却是不能如夏夫人的愿了。我与王爷间,向来是容不得第三人的。” 她这话说得霸道,一点都不留回转余地,令夏夫人一惊。 夏夫人家中重礼教,向来都说女子要服从男子。男子若要纳妾,那妻子还需要替他照看其余妾室,嫉妒是最要不得的。可沈兰池却全然不如此,一点儿都不留情面。 “王妃娘娘,可我们茵儿本就是与王爷定了婚约的……”夏夫人还欲开口。 “那我可管不着。”沈兰池拨了下茶杯盖,似笑非笑道,“谁给你赐的婚,你就找谁去。” 夏夫人面色很难看。 谁给夏家赐的婚? 躺在陵寝里的先帝! “此话说的不假,本王也是不认这桩婚事的。”此时,忽听闻门外传来一道男子声音,原是陆麒阳来了。他推门而入,目光扫过夏茵儿清秀面庞,在她脸上略作停留,神情颇有些愤愤,口中低声道,“再纳几个漂亮的进门,王妃眼里哪还有我?” 夏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懵了一下。 这一会儿功夫,陆麒阳已正经了面色,挥手道:“我今日就入宫去,让陛下替小姐重新寻觅个如意夫婿。陛下仁厚,又向来爱牵线搭桥做媒人,必然是愿意答应的。” 夏茵儿听了,咬着唇角,略有些焦急。 再寻觅个夫婿?外头的人,又哪有这镇南王府显赫荣耀? 她心底焦急,便急忙向对陆麒阳展露心思。 “王爷,自从得了这桩婚事,茵儿便……”夏茵儿从未说过如此大胆的话,吞吞吐吐的,面色一片通红,“便对王爷倾心……” “可你从没见过我,怎么对我倾心?”陆麒阳却丝毫不解风情,道。 夏茵儿听了,面上一阵尴尬,支支吾吾不肯再言。 这新任的镇南王似乎对她丝毫无怜惜之意,令她心底极是难受。 顿了顿,夏茵儿郁郁道:“空有美色,又能维持几时?有美而无才,便能做一朵解语花了?”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连夏夫人脸上的笑意都僵了。 这岂不是在说,王妃沈兰池空有皮囊,没有才华,镇南王陆麒阳则是个只看脸的草包? 诚然确实是如此——这沈兰池虽有张艳冠京城的脸,却既不会吟诗作赋,也不会跳舞吹笛,才艺少的可怜。和夏茵儿这等才女相较,确实是相形见绌。 可人家到底是王妃! 陆麒阳听了,不怒反笑,道:“夏姑娘说得对。” 闻言,夏茵儿愣了一下,面露微喜之色。 看来,王爷也并非是个只爱慕美色的庸俗男子,那她尚且有可能嫁入王府。 只要能嫁入王府,凭借她的横溢才华与温柔小意,何愁不能击败那空有皮囊的王妃? 陆麒阳似看透了她心底想法,慢悠悠道:“空有美色之人,将来定会色衰而爱驰。而我爱重王妃,则是因她最为懂我。便是将来她老了,脸上尽是一条一条的褶子,我也会待她如初。夏姑娘看得透彻,王妃当真是我的解语花。” 闻言,夏茵儿一愣。 在口中反复琢磨了一番“王妃当真是我的解语花”这句话后,她几欲要羞死过去。自尊心作祟,她仍欲挣扎一番,道:“何谓‘最懂王爷’?茵儿实在是一知半解……” “比如,”陆麒阳以袖掩鼻,蹙眉道,“知晓我不大闻得惯沉罗熏香,因此从不在衣上熏这气味。” 夏茵儿想到自己今日衣服上熏的正是沉罗香,脚步顿时不稳。 她连王爷喜恶都不懂,又何来颜面说要做他的“解语花”?再抬头看看王妃,却见那女子始终挂着似笑非笑神情,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腕上玉镯,似在看一场好戏,夏茵儿心底愈发羞愤。 夏夫人也知道,这件事怕是办不了了,只得低头道:“既然王爷都怎么说了,那我与茵儿便不叨扰了……只是茵儿的婚事,还望王爷能在陛下面前提点一番……”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妇人;陆麒阳若无其事,从容道:“能帮忙处,小王当然愿意帮忙。只是这桩旧婚事,还请夏夫人忘了吧。” 连王爷都这般发话了,夏夫人哪敢再言?只能带着女儿,逃也似地出了镇南王府,哪管夏茵儿在路上哭湿了袖口。 *** 夏家母女离去后,陆麒阳的面色就有些不好。 “陛下实在是有些不安分了,撺掇夏家女来我这里生事,莫非是想分走王妃宠爱?”他越想越纳闷,道,“这些女的也是厉害,从前一个个眼高于顶,觉得我游手好闲,样样比不上我那两个堂兄,怎么如今反而如此热情了?” 陆子响总是横插一脚,难免让他心底不爽。 沈兰池刚想说话,门房那边的婆子就来报,说是王妃娘娘的一位旧人上门拜访。 闻言,陆麒阳警觉道:“该不会是兰兰你也有什么狗屁婚约吧?” “是名女子。”婆子好心道,“王爷莫气。” “是女子才更着急啊!”陆麒阳道。 沈兰池:…… 不,不是,你的关注点是不是有些奇怪? “那位小姐说,她乃是王妃娘娘从前的堂妹……”婆子又道。 堂妹…… “沈、沈苒?”沈兰池惊动,她走近婆子,问道,“是沈苒么?” 婆子道:“老奴不曾见过苒小姐,这我也不好说……” “请她进来坐便是。”沈兰池道。 沈家落难后,沈苒便被充入教坊,再没了消息。陡然听闻沈苒的消息,沈兰池便有些怅惘。 昔日两人皆是沈家的小姐,便是肖氏为人刻薄,也尚算是一段好日子。可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她沈兰池好运,有陆麒阳照拂关爱;可沈苒却应是颠沛流离,受尽凄苦吧。 没一会儿,沈苒便跟着婆子进来了。 沈苒打扮得一身朴素,浑身上下全无钗饰,手背上还有几道细小的未愈伤口。她从前在肖氏面前总是做出唯唯诺诺模样,如今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大气了几分。 兴许是教坊的日子,令她不得不坚强了起来。 “苒妹妹,真的是你!”沈兰池大吃一惊,扶她坐下,道,“你这是……” “兰姐姐,我如今乃是奴籍,与你有天差地别。”沈苒定了定神,低垂眼眸,道,“我本想着,一辈子都不再麻烦你,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这才厚着脸皮上门求助……” 说罢,她绞住了袖口。手上的伤口蹭来蹭去,似乎又裂开了,渗出淡淡血丝来,看了便令人心疼。 “发生了什么事?”兰池问。 待沈苒仔细说来,沈兰池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苒被充入教坊后,没几日便被吴家庶子赎走,在吴家做了个小丫鬟。因吴修定本就不得宠,她也不太好过。阴差阳错之下,她得罪了江夏郡主,如今郡主要她性命,吴修定又没法子护住她,无奈之下,只得上门求助沈兰池。 沈苒说罢,低头注视着自己手上的伤。 不知为何,吴修定待她极好,也不忍心差使她。他乃是庶子,可他却用不知道哪儿来的钱财,在外头盘了间小院,让沈苒住在里头。沈苒虽是丫鬟,却不怎么干活,也没有机缘受伤。 这手上的伤口,是她来见王妃堂姐前,自己划的。 用剪子划的有点深了,现在疼得难受。 陆麒阳瞧见姐妹俩说话,忽然插嘴道:“就算王妃是你堂姐,镇南王府不会白白帮你忙。这个道理,沈姑娘定然是懂的。” 沈苒点了点头。 她安静了一会儿,抬头道:“若我说,我能为王爷做一件独一无二的事儿呢?” 陆麒阳微一挑眉,道:“你说。” “只要王爷能送我入宫,我便必然能得到陛下宠爱。如此一来,岂不方便王爷行事?” 沈苒抬起头来,秀气的面庞上却是一股决绝坚毅。她的一双眼本是极其秀气的,像是白山黑水,可现在却仿佛蕴含着漆黑的夜。 “这么大的口气……”陆麒阳慢悠悠道,“真是少见。” 一介奴籍,开口便是要入宫,实在是少见。 但是,他却并无轻蔑之意。 沈苒从前只是庶女,后来又沦落贱籍,本无机会接触到王侯将相,可她却能将时事摸得一清二楚,真是不容易。 陆麒阳与沈兰池交换一下眼色,俱在思忖。 他们都知道,前世的沈苒不仅入了宫,还成为了受尽宠爱的贵妃。便是如今的帝位上换了个人做,只要沈苒依旧有着这颗七窍玲珑心,陆子响也与陆兆业一般,对沈兰池有那份心思,沈苒便极有可能再得宠爱。 有她在宫中探听消息,确实是方便许多。 可唯一的弊病便是…… “苒妹妹,宫中人心险恶,是个吃人之地,日子怕是不好过。”沈兰池道,“且你若要为了王爷入宫,那你也可能再嫁给心仪之人……” “我……不怕。”沈苒的眼帘微微一翕,道,“苒儿也并无什么心仪之人。” “不瞒兰姐姐,苒儿无意间撞破了江夏郡主的一个大秘密,郡主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留下我了。除了宫中,苒儿想不到任何更安全的地方。”沈苒攥紧袖口,喃喃道,“不妨让苒儿试一试。”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到“大秘密”,沈兰池已经信了八成。 陆知宁心仪亲兄长,便是一桩不可告人的大秘密。若是沈苒当真知道了这桩丑事,那陆知宁确实有理由对付她。 想到白日到访的夏家母女,沈兰池唇角一扬,道,“虽这有几分对不住皇后娘娘,可我倒是很乐意给陛下的后宫添位佳人。”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是陆子响不动歪心思,送几个女子进后宫都是白搭。她倒是很想早日揭开陆子响假仁假义的面具,让季飞霞清楚地瞧一瞧,这个满嘴花言巧语的绝世好夫君,到底是怎样的面孔。 第71章 沈苒入宫 春日渐暖, 宫中草长莺飞。 乾福宫内, 陆子响正与柳愈商议朝事。 香漏滴答, 日疏影长。一袭明黄华服的天子端坐于梨花案后, 俊美面庞上凝着一分沉色。他修长指尖掠过案上奏折,最后在北关边讯的信纸上停住了。 他面前,立着柳愈。虽已是暖春,可柳愈已经一身厚重衣袍, 以御偶尔寒风。 陆子响先问了泛红潮讯之事, 又提点了几句边关战事。未几句, 柳愈忽然道:“上次陛下与臣商议之事……臣觉得, 陛下应慎重行事。” 这话虽有些婉转,却是拒绝之辞。 陆子响对镇南王府到底有些耿耿于怀。他本想利用镇南王府来对抗廷中权贵, 可陆麒阳却不大愿意做他的刀。因此,陆子响便存了几分将其拔除的心思。 只不过, 要陆子响来做个恶人,他却是不愿意的。陆子响做事,总要面面俱到才好, 不能损了一个“贤仁”的名头。因而, 他左思右想,想出了一个折中的主意——不如开门将木金人放入关中,如此一来, 便是陆麒阳里通外敌了;届时, 他也能以此罪处罚陆麒阳。 陆麒阳没有罪状, 那便编出个罪状来。 大楚英才济济, 宋家满门武将,谁不能驱除外敌?待将陆麒阳拔除后,再寻他人驻守边关,也就是了。 可柳愈却劝他“慎重行事”,这让陆子响有些不解。 “柳卿,镇南王如今行事慎重,若非如此,朕动不得他。”陆子响半倚在倚上,面露凝色。 柳愈道:“便是要拔除镇南王,陛下也不当拿北关百姓性命做儿戏。” 陆子响眉心一蹙,有些恼柳愈的死脑筋。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若柳愈不说,他陆子响也不说,史官也不敢记;这天底下,又有何人知晓此事? “镇南王驱逐木金人,本是大功一桩。若说他里通外敌,百姓定然不会信服。”柳愈躬身,言辞愈发恳切,“且将木金人放入关内,百姓便会受尽流离之苦。陛下乃仁君,必然见不得妻离子散。” 柳愈的话中意思已经极是明显了,想来是不同意自己的决定了。 陆子响在心底低叹一声,露出温和笑意来,道:“柳卿思虑的周全。是朕方才疏忽了,不曾考虑到百姓之事。”顿了顿,他见柳愈的面色似乎不好,便体贴道,“朕瞧柳卿今日咳的有几分厉害,不如先行回去歇息吧。” 柳愈应了声是,便告退了。 待他瘦长身影跨出殿外,陆子响面上的笑意便顷刻消失了。 从前,柳愈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门下数一数二的得力干将。可如今,没了陆兆业这般的大敌,他陆子响大业已成,柳愈便有些不听使唤了。 昔日柳愈初初拜见他时,曾说过“愈愿助殿下平天下”;如今看来,柳愈未必能胜任此等大任。 陆子响正在思忖间,内监便来通报:“启禀陛下,散骑常侍到了。” 陆子响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这位“散骑常侍”是谁——是山阴王家的次子,陆敬桦。 陆敬桦与他是堂兄弟,却并不怎么熟悉。 山阴王家中无封地,亦无权势,陆敬桦也是个悠游散漫之人,从前只会跟着其他纨绔子弟一道满京城乱转。前段时日,山阴王替陆敬桦在圣前讨要了个散骑常侍的职位,领了几支兵,这才令陆敬桦摆脱了白身的尴尬境地。 陆敬桦跟着宫人入了乾福宫,拜见了陆子响。 “敬桦堂弟这回入宫,有什么要事儿?”陆子响对待亲眷,一贯温厚。 “回禀陛下。……吏部拔官在即,臣虽见识浅短,也想……”陆敬桦说着,一副不大有底气的模样,“也想举荐一德才兼备之人。” 陆子响闻言,笑道:“敬桦堂弟不太关心朝事,怕是不太知道,这拔官一事讲究的是德才兼备、公而蓄之,历来皆是由吏部主管的。朕虽是天子,也不可任人唯亲。” 言下之意,是无法满足陆敬桦的要求了。 顿了顿,陆子响又道:“不过,你倒是可以与朕说一说,你想举荐之人为谁?” “乃是吴家的吴修定。”陆敬桦道。说罢,便滔滔不绝地例举其长处。 听到这个名字,陆子响便无声地笑了:“敬桦堂弟倒是有一双慧眼。这吴修定确实才华横溢,早先已得了殿阁学士的举荐,不出意外,定是个吏部入等,便不需敬桦费心了。” 陆敬桦闻言,一副讪讪模样,道:“原是臣多此一举了。我见那吴家庶子满腹才华,却不得重用,便想着帮上一把。” 虽面上讪讪,陆敬桦心底却一点儿都不尴尬,因他早就知道吴修定已得了旁人举荐,且此事还由自己一力促成。自己此番入宫,为的也不是举荐吴修定,而是为了另外一桩事。 陆子响正与陆敬桦说话,忽察觉到殿外似乎有人影探头探脑。他有些不悦,道:“敬桦,外头那个没什么规矩的,可是你的奴仆?” 无论谁人,面见陛下,皆须屏退仆从,令其在殿外等候。寻常随从在殿外恭候时,皆是老老实实,还无有这样探头探脑、四处张望的。 陆敬桦闻言,紧张起身道:“正是我的丫鬟,她不怎么入宫过,没甚么规矩,还请陛下恕罪。” 听闻是个丫鬟,陆子响便抬起眼帘,略略望了一眼门外。这一眼,却令他微微愣住——虽门外那女子只隐隐绰绰露了一半身子,那姿态却像极了出嫁前的沈兰池。 陆子响不由起了身,朝外步近,喃喃道:“你竟让她做了你的丫鬟?这又是在闹什么?” 陆敬桦露出不解神色,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待陆子响走近了,才察觉到门口那女子并非他魂牵梦绕的沈兰池,而是完完全全的其他人。 她见到圣驾至前,便不紧不慢地行了大礼,将头埋得极低,道:“奴婢见过陛下。” 她说话的嗓音,轻轻慢慢的,透着一股雍雅,像极了沈兰池从前高傲的样子。 “是朕……是朕认错了。”陆子响恍然梦醒,转向陆敬桦,道,“这女子是你的丫鬟?她叫什么?” 陆敬桦迟疑了一阵,目光有些游离。 他似是很想说出那女子的名字,可口中却支支吾吾的。待反复扫了三四遍那女子的身影,他才迟迟道:“她叫做阿苒……本是罪臣之后。没入教坊后,臣见她擅弹琵琶,便将她赎了出来。” 勇救风尘,倒像是纨绔子弟的所作所为。 陆子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朕知道了。”接着,他转向女子,又问道:“你叫阿苒?从前姓什么?” 沈苒眼帘微微一晃,不动声色道:“奴婢未没入奴籍前,姓沈,与镇南王妃是堂姐妹。” *** 将沈苒送入宫后,沈兰池一时心绪复杂。她其实是不希望沈苒入宫的——那陆子响贯是个口蜜腹剑之人,沈苒兴许根本玩不过他。可沈苒去意已决,她也干脆顺水推舟了。 若是能在宫中多一根暗桩,于镇南王府而言,也是好事。 陆敬桦将沈苒送入宫中,再出宫时,身边已没了扮作丫鬟的沈苒。 想来,她已经留在了宫中。 陆敬桦到镇南王府叙事,见了陆麒阳,便道:“麒阳哥,我已照你吩咐的去做了。”说罢,便有些闷闷不乐地抬头,道,“沈姑娘还有机会出宫嫁人么?陛下说是要留她在宫中做个女官。” 听到“女官”这个说辞,沈兰池险些笑了。 陆子响不愿令季家起疑,硬要做出一副帝后恩爱、独宠椒房的假象来。他想要个女人,还得偷偷摸摸的;不敢明目张胆地纳妃,只敢留下她做“女官”,真是笑死人了。 陆麒阳拍拍陆敬桦肩膀,道:“你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是真话。”陆敬桦愈发闷闷不乐了。 “八成是出不来了。”陆麒阳道,“怎么,瞧上她了?” “不是。”陆敬桦一口否决,“我只不过是觉得,陛下绝非易与之辈。沈姑娘一介柔弱女子,孤身入宫,恐怕日后会很艰难。” “她自己要去的,你瞎担心什么。”陆麒阳道,“她既然有把握入宫,你也就别想太多。” 陆敬桦小声道:“我这要怎么和吴修定交代?我从他身边把人骗来,说是借用几日,如今把人给借用没了,指不定吴修定怎么与我发火呢……” 陆麒阳失笑,道:“他哪敢与你发火?若非你提拔赏识他,他哪有今日?” 陆敬桦争辩:“虽是我向麒阳哥求来的吴修定,可若说‘赏识提拔’,功劳还是麒阳哥的,我算不得什么正经明主。” 陆麒阳却一本正经纠正:“瞎说。是你提拔的吴修定,和我没关系。记住了么?功劳是你的。”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陆麒阳就将陆敬桦送出王府去。陆敬桦来时偷偷摸摸,没坐马车,陆麒阳便雇了顶轿子,差人把陆敬桦送回山阴王府。 刚付了银钱,陆麒阳便听到一道熟悉声音。 “哟,王爷,您身边那个俊俏丫头呢?” 陆麒阳抬头一瞧,原来是张海生。 张海生是京畿卫兵的头子,也是陆麒阳从前纨绔时的好友。若非有张海生照应,陆麒阳早就因为擅闯子时宵禁而被罚了千八百回了。 “丫鬟?”陆麒阳愣了一阵子,才想起来张海生口中所说的“丫鬟”是谁——从前陆子响还未登基时,沈兰池曾打扮成镇南王府的丫鬟,跟着他一道出门,被张海生撞见了。 那时,沈兰池还说自己是个“极受宠的丫鬟”,让张海生大惊失色。 “你说她啊!”陆麒阳唇角一勾,笑道,“在我房里头呢,不曾出来送客。怎么?” 张海生听了,大惊失色,道:“王爷,你如今都娶了妻了,还把她留在房里?”说罢,压低了嗓音,凑近陆麒阳,偷偷摸摸道,“不是我胡说八道,王爷你还是听我一句劝,赶紧跟她断了吧!” “为什么?”陆麒阳陷入深思。 “你想啊,王妃金枝玉叶,必然受不得委屈。那丫鬟长得这么俊俏,放在王妃面前,岂不碍眼?”张海生比划道,“早前听闻你薄待了人家王妃,要是王妃娘娘一个不高兴,把那小丫鬟发卖了出去,岂不是难受……” “我哪儿薄待王妃了?”陆麒阳有些不高兴。 “满京城都是传言,就王爷不知道?”张海生道,“都说王爷当年去北关,就是为了躲这桩婚事。” “……”陆麒阳更不高兴了,“没影的事儿,少听旁人道听途说!” “哎!我这张嘴,”张海生知错了,小小自扇了一巴掌,又道,“总之呀,这女人心,就是海底针。王爷要是想跟王妃和和美美,想要那小丫鬟日后活得好好的,还是赶紧跟她断了吧。” “她好的呢。”陆麒阳挑眉道,“不用你多操心。” 正说话间,阿萝出来了,对陆麒阳道:“王爷,王妃娘娘在找您呢。” 阿萝话音刚落,门里头就出来个衣装倩丽的女子,一袭灿灿锦衣,髻上珠钗生光,好不富丽雍容,正是沈兰池。 “阿虎,叫你送敬桦堂弟出去,怎么送了一炷香还不曾回来?”她有些恼,说话便不客气了。抬眼间,正好和张海生望了个对眼。 张海生愣了一下,颤颤后退了一步,又一步,道:“王、王妃娘娘……” 他面色变了又变,额上滴下了豆大冷汗。 ——这么漂亮的脸,那可是极其少见的,可不是从前陆麒阳身边的那个小丫头? 没想到她一语成谶,丫鬟真的成世子妃……不,成王妃了! “咦?”沈兰池觉得张海生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他是谁来。 却见得陆麒阳揽住张海生肩膀,笑道:“老张啊,我说了吧?她好的很呢,不用你多操心。” 第72章 养虎捉鸡 沈苒入宫不过几日, 便承蒙陆子响宠爱, 升作了今上身边头一等的女官。 陛下向来不近女色,与皇后季飞霞伉俪情深。乾福宫中, 突然多了这么一位风华正茂的女官,难免引人猜测。 陆子响对旁人道,这位沈姓女官虽从前家中蒙罪,但却颇有才学, 擅诗歌词赋;因此,他才将沈苒留在身旁。凡有旁人问起, 他便当场抽问沈苒书诗学史, 沈苒果真对答如流, 丝毫不输男子。因此,外人也缓了三分惑意。 至多, 只是奇怪几分, 沈苒一介庶女,又是从何处习得这般多的东西? 就连陆子响也不知道, 沈苒是怎么学会这些东西的——要说起沈家的家风, 便不像是会压着女儿学书的。沈苒的两个嫡出姐姐, 都不大喜欢读书, 没什么才名。每每陆子响问起沈苒这事, 沈苒便说,是自己在闺中时便爱看书, 因而了解颇多。 沈苒入了宫, 陆知宁鞭长莫及, 再也碰不到她。 只不过,陆知宁仍不死心,想要封上沈苒的嘴巴。在回江夏前,陆知宁入宫觐见了一次季皇后,悄悄将陆子响宠爱身旁女官之事告知了季飞霞。 陆知宁的算盘打得极好:季飞霞自小金娇玉贵,又哪能受得了这般委屈?定然脾气大发,将勾引陛下的沈苒逐出宫去。 可谁知,季飞霞听完后,却只是很温柔地笑了笑,道:“郡主怕是想多了,陛下惜才,这才将沈女官留在身旁。这等闲话,以后莫要再提。” 陆知宁有些恨铁不成钢。 陛下将一个女子留在身旁,还能打什么主意?可偏偏季飞霞却这么天真,非要相信陛下的言辞! 陆知宁还欲再说道几句,季飞霞却有些冷淡了神色,疲惫道:“江夏郡主不日便要启程离京,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宫中的烦心事,便不用郡主操心了。” 瞧见季飞霞的神色,陆知宁微微一愣。 出嫁前的季飞霞何等天真活泼,几时露出过这等神情? 兴许,她不是不信自己的说辞,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想到此处,陆知宁心底涌出一分“也是个可怜人”的怜悯之情来,不再多言,退出了紫鸾宫。 待陆知宁走后,季飞霞走至床边,双手托腮,趴在窗棂上。她眸光有些怔怔,口中喃喃道:“宋大人,我又何尝不知道陛下与沈女官的事呢?那沈苒本就是兰池姐姐的堂妹,一颦一笑无一不像,陛下会心动,那也是自然的。” 许久后,窗外都无有人回应,只有春日的风吹着一片卷叶而过。季皇后这才幽幽一叹,道:“呀,我都忘了,今日宋大人要在陛下面前当值,不会偷偷过来呢。” *** 陆知宁本想再寻时机,想办法封住沈苒的口;可时光匆匆,没几日她便要启程回江夏去了,她只能不甘地离开了京城。 这一次出京,她的梦便彻底断了。她走了,而陆长思却留在京城娶妻为质。她与兄长的缘分,兴许也到此为止了。 江夏王一家离京时,已是春暖花开的时日。未多久,伴着几场细细密密的午后阴雨,京城便入了夏。今年的吏部入等皆是才华横溢之人,其中有个叫吴修定的,在陛下面前大出风采,被点作了殿试第一甲。一夜间,吴修定就从籍籍无名的庶出子,成了名满京城的登科状元郎。 吴修定满腹才华,将来定然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朝廷上下、数家权贵,皆有意拉拢于他,家家都在打点礼单,登门拜访。 陆麒阳虽没有这份心思,可还是要做一下明面上的礼数。沈兰池帮他挑拣了几份礼物,差人送去吴修定新修葺好的府上。 她打点礼单时,陆麒阳就在她边上一直转悠着,嘴里念叨着些莫名其妙的话。 “北关呢,最好玩的便是骑大马。”他掰着手指头,努力给沈兰池说北关有多好,“京城入了夜就有宵禁,不能骑马;平时街上人头攒动,也不方便策马而行。但是北关就不一样了,大片的地,随便你赛马。” 沈兰池“哦”了一声,翻过一页礼单,敷衍道:“我不会骑马。” “不会骑马也没事,我可以教你。”陆麒阳说罢,又竖起一根指头,“我父王曾在北关待了十三年,那里的百姓都是极其爱戴我父王的。如果我们去了,必然也是受欢迎的。” 沈兰池又“哦”了一声。 北关这个词,对她来说有些太遥远了。从小到大,她都没怎么离开过京城。 “还有啊……”陆麒阳努力地从唇齿间憋出下一句话来,“北关有种小马驹,温顺漂亮,京城里见不到,一匹值千金。你若去了北关,我就可以寻来送你。” 他已经絮絮叨叨说了一个早上了,沈兰池终于醒悟了些什么。 她将手中礼单交给管家夫人,道:“夫君,从今早上起,你就不停地和我说那北关有多好。你这是……想要带我去北关玩儿一阵子?” “是是是。”陆麒阳挤出一个笑来,忙不迭点头,“我想带夫人去北关散散心。” 说是“散散心”,可事实上,却全非如此。 陆麒阳知道,陆子响不大待见自己。他已得了密报,陆子响近来试图联络那北关外的蛮人,也不知是在打什么主意。也许过不了多久,两人便会兵戈相见。 沈兰池是她的妻子,留在陆子响眼皮底下,终究有些不安全。 可若说沈兰池是“逃难去北关”,又有些太惨了,倒不如说是去北关玩儿的,那还潇洒一些。因此,陆麒阳耗费了整整一个早上,绞尽脑汁、苦口婆心,想要唤起沈兰池对北关的好奇之心。 此时此刻,被沈兰池点破了自己的心思,陆麒阳有些忐忑。 沈兰池掸了掸衣袖,自在道:“好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路跟着你。” 见她答应的这么畅快,陆麒阳顿时舒了口气。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到屋子外头传来一阵响亮的“喔喔喔”叫声,那叫一个高亢洪亮。 沈兰池惊了一下,出门一瞧,却看到一只羽毛鲜亮、红冠丰翅的大公鸡,正趾高气扬地落在对面屋顶上,时不时扑棱一下翅膀,像陆子响巡视灵山似的,傲然在屋檐上游走。 屋檐下,管家夫人、媳妇小厮聚了一地,有拿网兜的,有拿竹竿的,变着法子去捅那只陆子响似的大公鸡。只是这大公鸡机灵,脚步若飞,仿佛偷习了江湖绝技,总能飘然避过攻击。 “快、快捉下来!”管家的急的满头大汗,道,“这可是要捆了送给状元郎的鸡!若是飞走了,便是个坏兆头!不吉利!” 楚国习俗,但凡登科及第者,便要送只毛色鲜亮的大公鸡以道贺。管家的对此深信不疑,生怕鸡飞了,就让吴修定被贬官了。 沈兰池瞧见这副热闹场面,惊了一下。随即,她拍拍陆麒阳的肩,道:“养虎千日,用虎一时,还不快去?捉了那只鸡,也算是一桩大功。” 陆麒阳迟疑一下,小声道:“兰兰,我可是堂堂镇南王。你叫我上房捉鸡……?” “我这不是看到旁人都无能为力,这才厚颜向镇南王求援么?”沈兰池淡定极了,语气波澜不惊,“更何况,你觉得是你堂堂镇南王上房捉鸡比较丢人,还是看到一只大公鸡从镇南王府飞出去,在街上飞上一圈,比较丢人?” 陆麒阳想了想,立刻道:“我,我这就去捉鸡。” 说罢,便叫人端来梯子,三两下便利索地爬上了屋檐。他撩起袖子,便缓缓向那只傲然漫步的大公鸡靠近。 一步、一步、又一步…… “王爷!上啊王爷!” “给它点厉害瞧瞧!” “让这只鸡知道什么叫关北战神!” 陡然间,那只鸡察觉了偷偷靠近的危险,倏忽回过了头。电光火石间,公鸡那透着无双智慧的小黑豆眼,便与陆麒阳的双眼对上了;一人一鸡,面面相觑。 这一眼,让陆麒阳愣了一下。 ——要命了,这只鸡怎么这么像陆子响! 就是这一瞬,那公鸡扇动翅膀,一边“喔喔喔”地高叫着,一边飞起一爪,就向着镇南王那俊秀的面庞上踹来。说时迟、那时快,陆麒阳伸手一抓,便要扣住大公鸡的脖颈! 只可惜,他抓了空,这公鸡扑棱着翅膀,飞速逃窜而走,扑入了邻家。 陆麒阳望着公鸡远去的背影,站起身来,喃喃道:“陛下……” 未能完成使命的陆麒阳有些讪讪地下了楼梯,想要去沈兰池面前领罪。可他刚走到沈兰池面前,王妃娘娘却身子一晃,晕倒在了阿萝的怀里。 陆麒阳大惊失色,连忙道:“快请大夫来!” 约莫一盏茶后,白发白须的老大夫坐在了沈兰池房里。隔着一道帷幕,老大夫一边捻着胡须,一边替沈兰池把脉,面色飘然不定。 “是这样的……”陆麒阳面孔惶惶,良心难安,自我剖白,“是我不好,我没有捉到王妃要的鸡,把王妃气倒了。都是我不好,连只鸡都捉不到……” “鸡?”老大夫眼睛一眯,露出惑色,道,“王爷,这是王妃娘娘有喜了,与鸡又有何干?” “啊?”陆麒阳懵了一下,尚未反应过来,口中下意识继续道,“我本来快抓着那鸡了,一个走神,让鸡给飞了,结果王妃就气到了……”顿了顿,他才意识到了什么,刷的一声站了起来。 “有喜”与“鸡”在他的脑海里撕扯着,令他思绪混乱,面上又惊又喜。在一片道贺声中,陆麒阳露出畅快笑脸,中气十足地对沈兰池大喊道:“兰兰!你听见大夫说什么了吗!我们……我们……我们有鸡了!!” 我们有鸡了—— 有鸡了—— 鸡—— 帷幕里刚睁眼的沈兰池,赶紧把眼睛闭上了。 老天保佑,她还是假装没醒好了。 真鸡儿丢人。 第73章 有孕在身 沈兰池有孕, 于镇南王府而言,是件天大喜事。 当日, 府邸里便发了一轮赏钱。合府上下, 皆是喜气洋洋的。不仅如此,到了傍晚,那只走失的大公鸡还被隔壁安国公府的人送回来了——这鸡没长眼睛, 从镇南王的园子里飞走, 扑入了镇南王的岳家。恰好沈大夫人惦念女儿,就干脆提着鸡上门了。 沈兰池见到那只鸡被人倒提着拎入园中,哭笑不得。 沈大夫人听闻她白天晕了一回, 心底便担忧无比, 一个劲地问她可有哪里不对劲,又说女人有孕时最为艰难;现在没征兆,以后吃什么吐什么,难受的很。 “我也不知怎么就晕了, 旋了个身的功夫,头重脚轻, 就倒下去了。”沈兰池有些纳闷,“那大夫说不必慌张, 许多妇人都是这样的, 叫我吃好喝好就是。” “哎呀, 那你日后更要小心些。”沈大夫人愈发谨慎, “就怕你跟我一样, 以后有的折腾。当初娘怀你的时候, 可是遭尽了苦头。你又能踢又能闹,总是不肯安生。” 眼看着这旧账就要翻到近二十年前,沈兰池连忙打住,笑道:“娘说的是,便是为了夫君,女儿也会小心万分。” 见她面色精神,显然是过的不错,沈大夫人便放了心。再想到若干年前自己与夫君要将兰池嫁给太子的事儿,心底便是一阵感慨。 时光已变,所幸兰儿不曾嫁错人。 若是当日嫁了太子,兴许如今已是幽魂一缕了;跟了陆麒阳,反倒是过的更顺遂。 没一会儿,老王妃谢英鸾便过来了;一道关照过沈兰池后,便扯着沈大夫人的手,要她一道打叶子牌去。沈大夫人只能推拒道:“你是闲着,一身轻松;可我不然,家中还有事情要打点。” 谢英鸾无奈,只能放她去了。 陆麒阳刚在新鲜兴奋劲上,一直围着沈兰池打转,绕得她有些眼晕。没一会儿,便伸手去摸摸沈兰池的腹部,隔着衣襟上下蹭着,嘀咕道:“摸不到几斤肉,这便怀了?” 沈兰池险些翻出个白眼来,道:“哪有这么快显怀的?” “也对。”陆麒阳语气兴奋,“好歹等个三两天。” “三两个月还差不多!”沈兰池瞥了他一眼。 镇南王妃有孕,不少人便趁机送了礼物来,顺手拉拉关系。一段时日后,宫里竟也来了打赏,据说是皇后季飞霞下的赏赐。 宫中遣来的人,是陆子响身旁的得力女官,沈苒。 午后下了会儿阵雨,地上湿漉漉的。镇南王府门口来了宫里的仪仗,沈苒穿了身薄杏色宫装,乌发如男子似地束了道冠,罩以薄纱,露出张秀丽面容来。 见沈兰池出门接赏,沈苒便低声道:“兰姐姐,这赏赐虽借的是皇后娘娘的名头,可其实是谁赐下来的,姐姐心底应该……明白吧。” 沈兰池心底咯噔一下。 有能耐指使陛下身旁的女官跑腿的,还能有谁? 当然是陆子响。 沈兰池的笑容凝滞了下,也不能那么自如地收下这份礼了。还是陆麒阳一撩衣袍,跨了出来,笑道:“这么厚重的礼物,不收便是傻子。沈女官回了宫中,便替我谢过皇后娘娘,说我改日定会回赠一份厚礼。” 沈苒应了声是。 她掌了伞,自镇南王府离开。将要上马车时,却听到一道怒气冲冲声音:“阿苒!” 抬头一看,原是吴修定。 他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打扮的一身崭新周正。几个嫡兄也再不敢拿他寻开心,只颤着胆讨好他,以是他现在走路都底气十足。 见到吴修定,沈苒微诧,道:“原是吴大人。大人有事么?” “我有什么事,你会不知道么?”吴修定有些恼,几步上前来,扣住她手腕,怒道,“常侍大人说要你去身旁服侍一段时日,可你却入宫了!宫中是何等地方,你难道不知道么?” 沈苒挣了下,语气平顺,道:“自然是知道的。”说罢,便将手抽了出来。 “你为何不肯等我?”吴修定有些恼,“若是你多等一段时日,我也不会再让你受苦日子。如今我扬眉吐气,再也不会让旁人辱没。” 沈苒的面庞却毫无动容,口中道:“我与大人非亲非故,不过是一对主仆。大人为何让我‘等你’?” 听到她将二人的关系拨的如此分明,吴修定愣了下,下意识争辩道:“我可是将你带出教坊之人!怎么就非亲非故了?” 沈苒听了,眸光悠悠落下,道:“若我不曾猜错,为我赎身的应当是散骑常侍大人,而您不过是代替他来做这件事。您从前在吴家,月银都未必有着落,又何来钱财为我添置宅子?” 她一下子就猜中了真相,吴修定喉中的话噎住了。 她说的没错,想救沈苒的就是陆敬桦,替沈苒盘宅子的也是陆敬桦,自己不过是帮陆敬桦一个忙罢了。 “……是。”吴修定有些讪讪,侧过身去。 “既然如此,大人也不必太挂心于我。”沈苒抬眸,语气淡然,“人往高处走,本是世间常情。大人尚有出人头地、状元登科的心思,我又何尝不想攀一攀富贵?从前跟着大人在吴家,见惯了贵介子弟纨绔作态,如今便愈发不想沦作人下人。” 她一番话,令吴修定无话可言。 从前在吴家时,几个嫡兄常常欺辱他,沈苒全都看在眼底。她受尽颠簸,更清楚世间冷暖,想要向上爬,自是无可厚非。 虽明白这个道理,但吴修定还要挣扎一番,他半怒道:“富贵显赫,当真有这么重要?抵得过一世安稳?我本可照顾你一辈子!” 他说的有些冲动了,一句“一辈子”出了口,这才有些讪讪。他本不该说这句话的——如今媒人踏破了他的门槛,嫡母也替他相看了好几个名门贵女了。 却见沈苒淡了表情,道:“是,富贵显赫就是有这么重要。我沈苒便是这样一介庸俗女子,大人不必高看我,便让我自个儿烂着吧。” 说罢,转身上了马车,再没回头看一眼吴修定。 吴修定本就没撑伞,马车走远后,愈下愈大的雨浇了他一身湿,他打了个喷嚏,一身狼狈。 *** 这场雨绵绵不绝,一连下了一天一夜,都不见停。次日夜深时,雨声依旧淅淅沥沥地敲打在柳家的屋檐上。 书房里,柳常倚着柱子,瞌睡连连,头一点一点。柳愈见了,便干脆叫醒他,令他到一旁去休息,自己则披着一件外衫,漫步至廊上。 夜云浓浓,空中无星亦无月。一片雨声里,隐隐夹杂着几声凄凉夏虫。雨水落至竹叶上,便发出噼啪一阵敲响,软绵绵的。 柳愈蹙着眉,望着庭院中一杆修竹,面露沉思之色。 今日,陛下又重提了书联木金族之事。若说上一回,陛下还有与自己商议的意思;而这一次,便只是知会自己一声。十有八|九,陛下已让其他心腹着手去做此事了——将木金人放入关内,以令陆麒阳背个里通外敌的罪名。 木金族乃蛮族,生性狭隘,睚眦必报。早先陆麒阳驱逐木金人时,杀尽他们部族战士;若是木金人卷土重来,保不齐便会心带怨气,如前朝一般,屠戮边关城镇。 届时,百姓便会流离失所。 想到前朝初年时,木金人在边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柳愈面上的忧色便愈深了。 夜风越寒,吹得他衣袖尽鼓起。他于风中立了一会儿,觉得遍体生寒,这才惊觉本不当在这等更深夜重之时出来透气。于是,便回了书房,走到书案后。 立在桌案前,柳愈手提毫笔,斟酌再三,终于下了第一笔。 ——将军勋鉴,上欲开关以迎外族。愈恐木金人不日将斥于关北,望将军重整军鼓,以应不时。草草不尽,刻祉均安;不得多言,唯望涵谅。 待书罢,他叠起信纸,塞入信奉之中,仔细封好,这才唤醒了在一旁打瞌睡的柳常。 “公……公子?”柳常揉着睡眼醒来,听得外头风雨大作,道,“我竟又不小心睡着了么?公子也不叫醒我。回头给夫人逮到了,又要连累公子被教训。” 柳夫人总觉得柳愈治下不严,对仆从太过放纵。 柳愈却不甚在意,道:“横竖我也活不了几个春秋,规矩又做给谁看?你拿了这封信,快些手脚,送到镇南王府去。” 柳常闻言,大惊失色,重复道:“镇南王府?公子,你……你是当真?” “去罢。”柳愈道,神情淡漠,“雨大夜深,难为你要多跑一趟腿了。” 柳常接过了信,心里直泛嘀咕。 这大雨和夜色倒是好说,只是公子突然要给镇南王府送信,那就很令人难以捉摸了。看陛下如今的意思,是要扶个人与柳、宋、季三家作对;那沈家如今是个空架子,软绵绵的,有些斗不过,陛下还是想要让镇南王府与三家互相制衡。在这种情势下,公子竟要联络镇南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更何况,那镇南王妃还是出自沈家,与公子有过一段不甚愉快的往事…… 柳常嘀咕归嘀咕,还是快手快脚地出门送信去了。他一路冒雨,赶到镇南王府时,浑身都已湿透了,手中的信受了潮,也变得软塌塌。就着淅沥夜雨,柳常扣开了镇南王府的大门,将信转交给了王府管家。 未多久,这封信便递到了灯火通明的王府正室。 外头夜雨不绝,屋里却是一片亮堂干适。真珠帘子半落,掩住榻上半梦半醒的人。一缕淡淡熏烟自小金炉中漫溢而出,香气轻浅怡人。 陆麒阳抖开这张潮的不像话的信纸,目光一扫,面色便沉了下来。 “怎么?”帘后,沈兰池支起身子,懒洋洋问道,“出了什么事?” “无事,你休息便好。”陆麒阳见她被惊醒了,便收起信纸,道:“只不过,我要早些时日带你去北关了。说不准,后日就要启程。” 他总是如此,若出了什么事,总想瞒着她,将一切都偷偷做稳妥了,不让她知晓。 第74章 监军关北 柳愈递信至镇南王府后, 彻夜未能安眠。天方破晓,下了一夜的雨这才渐渐停了。他索性披衣起身,于窗前徘徊。 今日本是休沐时候, 他不必上朝。思绪泛时, 他便差了柳常去查问二弟柳文的书课。 柳愈自幼体弱,他自知时日无久,便总想着令二弟柳文修成大器,来日好执掌家门。只是柳文却并不是个有才学的, 于治世之道上亦无什么大见。本应当是考取功名的年纪, 却连书都不大读的进去。 每每思及此处,柳愈便益发无言。 柳常去了大半个时辰才回来, 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回禀柳愈道:“我在哪儿都寻不见二公子。二公子房里的丫鬟说,他昨夜彻夜未归, 也不知道是去了何处。” 柳愈听罢,神色依旧淡淡的, 只道了一声:“知道了。” 恰在此时, 外头的门房来报, 说宫里来了旨意, 陛下要柳愈入宫议事。此乃常事, 柳愈并不感到奇怪,匆匆加披了外衫、稍作收整, 便去大门处坐马车。 待入了宫, 他便直奔乾福宫。 一夜阵雨, 将琉璃瓦洗刷的一片锃亮。朱墙白阶,越显鲜妍明媚。屋檐上尚在滴着残遗雨珠,颗颗皆似女子耳下明珠。 乾福宫内,一片明光辉煌。 陆子响着一袭石藏青色便服,逗着小金笼里的一只彩皮鹦鹉。那鹦鹉歪着脑袋,豆大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口中叫喊着一句“千秋万福”。见柳愈来了,鹦鹉扇了扇翅膀,竟改了口:“柳大人千秋万福!” 陆子响微皱了眉,将一方金边帕子罩上了鸟笼,转向行礼的柳愈,淡声道:“柳卿,昨夜,你与那镇南王府通了一封书信。” 这并不是个问句。 柳愈闻言,手掌微攥。 “是。”柳愈不改神色,慢慢道,“臣唯恐外族入关,会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因而才致信镇南王府,望车骑将军能重驻北关。” 陆子响的眸光微微一沉。 “柳卿,朕乃治天之子。你如此行事,可是对朕有所不满?”他道。 “臣不敢。”柳愈答,“只是,陛下有所疏忽,愈为人臣子,不得不表。若疏漏缺隙,则有愧于君。” 柳愈一席话,说的冠冕堂皇、堂堂正正,陆子响的面色却愈发阴沉了。帝王一甩广袖,神色沉沉,威严道:“柳卿,你已变了许多。” 一会儿,陆子响面上浮现出怀念之色:“从前柳卿为人谦谨,行事踏严。”顿一顿,他面色一改,微怒道,“可如今却俨然是被喂大了野心,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言语间,颇有咬牙切齿之意。 陆子响记得从前的柳愈——他对自己忠心耿耿、再无第二人可比。可如今自己登上了帝位,柳愈便渐渐有了自己的心思,每每都与自己作对。 柳愈听此训斥,瘦弱脊背却越发笔挺,口中道:“陛下此言差矣。愈乃人臣,却非阿谀谄媚之徒。陛下有失,愈不可熟视无睹。平生所愿,唯匡扶陛下治世英名耳。” 一句“陛下有失”,彻底惹怒了陆子响。 陆子响狠狠一拂袖,将身旁桌案上的文房四宝扫落在地,怒气冲冲道:“既要助朕留名后世,柳卿又缘何对镇南王府视若无睹?!历朝历代,多少帝王皆败在藩王之手,镇南王府又岂能得例外!” “于天下民生而言,比之镇南王府,陛下更当戒备外族。”柳愈不慌不乱,答道。 “家内不攘,如何扫外?”陆子响直直盯着柳愈,眼眸中渐渐流露出失望痛惜之色。许久后,他一摆手,道,“罢了,如今你已非昔日那对我忠心耿耿的柳愈了。” “陛下,愈并不敢有二心。”柳愈答。 陆子响却不大听得进这句话,他的英俊面庞上浮现出一层疲惫之色,身子瘫入了龙椅之中,口中道:“既你这么急着外族的事,那朕便派你去北关监军。木金族何日被扫荡殆尽,你便何日回京来。” 此言一出,柳愈愣住了。 北关监军…… 这无异于是流放了。 京中情势,瞬息万变。他远去边关几日,柳家便可能落难。 更何况,他身体羸弱;去了北关,恐怕根本难以支撑。 小金笼里的鹦鹉似乎在蹦跳着,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没一会儿,又传来一句讨喜的“千秋万岁”,也不知这句学舌之言是对谁说的。 柳愈愣了一会儿,半晌后,他慢慢低下了身子,低声道:“臣领旨。” 柳愈并无显露出任何的不满与不甘来,便如来时一般,轻飘飘的去了。他的身子极是瘦弱,似一吹便散的柳絮似的。陆子响看着他的背影,便有些怔怔。 作女官打扮的沈苒从珠帘后慢慢步出,弯腰收拾他脚边的一片狼藉纸墨。她身段纤细,乌发如墨,整个人似从水墨画里走出,极是赏心悦目。 陆子响瞥着自己衣角上一团污墨,口中喃喃道:“自朕登基后,柳愈就变了模样,频频与朕作对,再不是从前那人了。所谓权势,当真如此可怕?竟能叫一个人彻彻底底变了。” 沈苒起了身,慢声道:“柳大人并非凡夫俗子,苒儿自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苒儿知道,只要是苒儿这样的俗人,都是喜欢权势的。” 沈苒的声音慢悠悠的,似能抚慰人心底的焦虑。陆子响面上的阴沉渐渐散去了,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宽厚。他扶起沈苒,道:“这些杂事叫宫人来做便是。你这双手,便该抚琴翻书,不当做其他事。” *** 柳愈上午出宫,圣旨下午便到。 听闻柳愈被派往北关监军,柳家顿时乱了套。柳夫人哭的肝肠寸断自不必说,连在尼姑庵里修佛的柳如画都赶回来,一副急切模样。 柳文最是按捺不住,已絮絮叨叨地说了一整日:“大哥,我这就进宫去向陛下求情!那北关风沙艰苦,你这身子,去了只怕是……” 只怕是送死。 柳愈被吵得有些头疼,按了按眉心,倚在椅上,悠悠道:“罢了。陛下心意已决,不是你一句话能改的。” 柳文有些讪讪,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又不入流,劝不动陛下。可到底有些不甘心,柳文只得怒道:“大哥一路扶持陛下登位,有从龙之功,可陛下如今将你打发去边关;虽是明升,实是暗贬,也许还会更伤你的身子!” 柳愈摇摇头,道:“不得胡言乱语、妄议帝心。” 柳文沉默了,眼眶微红,手里的折扇攥得死紧。半晌后,柳文道:“大哥,你去北关后,我定会好好读书。” “言出必行,不得有失。”柳愈道。 “是。”柳文应。 柳愈见柳文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微微笑了一下。这笑意稍纵即逝,柳文再抬头时,却根本瞧不见他的笑,只能见到柳愈那副冷淡沉默的神情了。 陛下的圣旨下的急,隔日就要出发。柳家上下一团乱,忙着给柳愈打点行礼。宋、季二家知道,柳家这八成是触怒了陛下,也不敢再此刻靠上来。朝廷上下,竟无人敢给柳愈说情。 又次日将要出发时,柳家收到了陆麒阳的信——陆麒阳愿意派一支军队护送柳愈北上。 柳愈知道,这应当是陆麒阳的谢礼,便没有推辞。 出乎柳愈意料的是,陆麒阳与沈兰池也在这支军队的护送之下。 楚京外的清晨,天光初亮,鸣鸟啼叫。 陆麒阳做普通将官打扮,骑着马,对柳愈笑道:“我夫人怀有身孕,要去芜州养身体,恰好顺路,小王便亲自送柳大人一程。” 柳愈撩着车帘,肺腑微痒。他抑住咳嗽,淡淡道:“劳镇南王费心了。不知王妃身子可否安康?京城喧闹,确实不适合养身体。” 这些都是客套话,两人都心知肚明,沈兰池与陆麒阳为何要离开京城。 陆子响猜忌镇南王府,必然会对陆麒阳动手。沈兰池一介女流,留在京中,恐怕会沦为质子。倒不如趁现在尚未撕破脸皮,赶紧远去他乡,避上一阵风头。 “她自然是安康的。”陆麒阳扯着缰绳,笑颜悠悠,“原本是要带她去北关的,只不过她如今有了身孕,不能长途跋涉,这才想把她安置到芜州去养胎。” 柳愈点了点头,道:“时辰不早了,还是先赶路吧。” 陆麒阳一扬手掌,示意身旁军士跟上,自己则策马绕到了柳愈车厢前,百无聊赖道:“柳大人,这一路上是很无聊的,我夫人又在闹脾气不肯出来,不若我俩做个伴,互相说话,解解闷?” 陆麒阳也是没办法。 沈庭远拐走了柳如嫣,沈兰池现在见到柳愈就觉得尴尬,死活不肯出来见人,一直闷在马车里。陆麒阳又是个活泼性子,没人搭话,就会闷的发霉,这才瞄上了才华横溢、惊才绝艳的柳大人。 柳愈的声音有些孱弱,却还是礼貌地答了:“王爷想说些什么?” “小王知道柳大人身子骨有些弱,也不会死心眼地要柳大人多说话。这样吧,我说话,柳大人听着,如何?”陆麒阳一副体贴模样,道,“如此一来,便不会耗费柳大人的精神了。” 柳愈道:“那好,王爷请说。” 陆麒阳咳了咳,清了下嗓子。 “柳大人啊,你懂不懂女子为何会发火?我是当真一点都不懂。” “柳大人啊,你说我这个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柳大人啊,我岳父比陛下还要可怕些,像个闷葫芦,总要叫人猜他的心思……” “柳大人啊,画眉这件事呢,熟能生巧。但是我最近发现了一个问题……” 柳愈一直没出声。 跟在马车旁的柳常已经忍不住了,眼角抽搐,在心底道:你娶到了老婆了不起啊!! 第75章 边关战急 芜州近北关, 却不如北关处那般干燥严寒,气候温和些。便是木金人入关侵扰,也不会祸及此处。陆麒阳考虑再三,才决定令沈兰池到此处休养身体。 眼下的京城已不太安全, 他所幸借口周游之名,携父母妻子出京, 以求一个平安。 至于沈家父母,却是被陆子响扣着, 无论如何都出不了京城。好在沈兰池与季皇后仔细商量了一番, 希望季皇后念在自己夫妻二人出京的份上,顺手照拂二老。季飞霞亦应下, 定会举季家之力帮扶沈家夫妻。 到了芜州, 陆麒阳送沈兰池去了早就置办好的宅子里。 芜州不比京城, 要安静清幽的多。这出宅邸不如京城的镇南王府富贵流丽, 却胜在雅致动人。庭院之中, 栽满葱茏绿树,更有仿造南方而制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 极是精巧, 足见匠心细致。 跨入宅中, 陆麒阳对沈兰池道:“要有什么缺的, 便交给下人来置办。闲暇时, 也可给我写信。只是北关事多, 我回信会慢些。” 顿了顿, 他斟酌一下, 道:“虽会慢些,但必然会有回信,至多请你多候几日罢了。” 沈兰池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她立在门匾下,着一袭浅湖蓝的衣裙,纤细身形婷亭如玉;远远一瞧,便似一株迎风菡萏似的动人。陆麒阳瞧了几眼,却总觉得瞧不够。 此次与她分别,便要远去北关。此后战事一起,便少有安生时日。不趁着此时多看一眼,兴许以后就没机会好好相处了。 想到此处,陆麒阳握住她的手掌,低声道:“有些舍不得了。”说罢,老脸一红,一副不知所措模样,“也不知道下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他原本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一条命送了也就送了,并不足惜。可如今有了妻子,便多了一份眷念,心底竟然冒出了一分贪生的念头来,只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赢下接下来的仗。 “我知你舍不得我,可你也有正事要做。”沈兰池盈盈一笑,踮起脚尖来,摸一摸他头顶,道,“分别再远,也远不过阎王殿那一回,你又不舍些什么呢?” 两人已生离死别过一回,与那次相比,如今的分离也算是短暂而幸运的。 “你说的对。”陆麒阳失笑。 “正事要紧。”沈兰池说罢,视线斜斜一扫,落到陆麒阳身后的一辆马车上,慢悠悠问道,“道理我都懂,可你与我话别,为何非要柳大人在后头听着?” 柳常的面色可是变得和猪肝一般了。 陆麒阳露齿一笑,满面纯澈天真:“这不是看柳大人这么大年纪了还未曾娶妻,想让他体会一下寻常夫妻之乐,这才好心地让他来观摩一番么?” 沈兰池:…… 你厉害你厉害,说不过你。 也不知是不是陆麒阳做的太过分了,那马车的车帘被撩起,柳愈探出半张脸来,催促道:“王爷,是时候上路了。若是现在不出发,入夜前会错过投宿的驿站。” 陆麒阳也知道是时候走了,只得松开了沈兰池的手,慢慢下了阶梯。 待到了最下一阶,他回过身,对立在门前的妻子轻声道:“等我。” 说罢,他衣摆一扬,便翻身上了骏马。镇南王府的车马队伍顿时精神抖擞,喧闹起来。车轮悠悠而动,碾过石板街道,发出轱轱响声。 小半柱香后,巷子里便没了车队的影子。 安置好行李的阿萝出门来扶沈兰池,道:“王妃娘娘,先进去好生歇着吧。” 沈兰池渐渐敛去了面上的笑容。她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道:“我又不傻,又怎会不知你在瞒着什么?” 陆麒阳匆匆出京,想来是陆子响要对他动手了。可陆麒阳却不声不响,只说要送她来芜州养胎。他是好意,不想让她担心,可她却不会对此一无所知。 *** 芜州的日子,比京城要慢上许多。 没了那些扰人的杂事,沈兰池安安静静地在芜州住了下来。她无需应付宫里宫外的试探,也不用与那些贵夫人们谈笑游走。每日晨起练一副大字,接着便是优哉游哉地侍弄花草、品风赏月。 偶有闲暇,便给陆麒阳写上一封信。 陆麒阳离开后不过一月,北关边有了异动。木金人扣关而入,在边关城镇一番烧杀,惹来百姓纷怨。木金人先前被陆麒阳赶出关外,心有怨恨;此番入关,满腔皆是报复之心,格外狠戾凶悍;据闻木金人说过之处,片草不留。妇女皆被捉去充作奴隶,男子则被屠戮殆尽。 边关百姓,纷纷逃出故园。 此刻又有流言四起,说是镇南王里通外敌,这才致使木金人入关。好在监军柳愈出面,在百姓前替镇南王说话,直言此事乃无中生有,不可相信。 柳愈是陛下面前宠臣,他的话,百姓自然是信的,纷怨这才被平息。 木金人再次入关抢掠时,陆麒阳悍然出军,将木金人打退三镇。这本是一桩大功,可陛下却勃然大怒,怒斥镇南王擅自举兵、有违圣命,连发三道金令,命镇南王自关北战线上撤回,回到京中。 关北正是水深火热之时,木金人频频作乱,陆麒阳又怎能随意抽身?只能置之不理,继续留在关北。 此举却触怒了陆子响,据闻他当庭便斥镇南王乃“乱臣贼子”,不仅里通外敌,还拥兵自重、轻视天命,要收走陆麒阳的封号并赏禄。 陆子响越是如此恼怒,陆麒阳便越不会回京城去。 北关与京城,俨然成了对立的两端。一边是军功赫赫的镇南王,另一边则是当今天子。朝臣有机敏者,都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上下朝路上,满是窃窃私语。 “兴许不日便要变天了……” “镇南王远在北关,帝远而不受,难怪陛下震怒。” “嘘!说不得,说不得。” 本就是阵雨连绵的夏日,天时长阴沉沉的,压着数团厚重的云。在这片铅灰的阴翳下,一切都变得沉重无端,又似乎闷的能滴出水来。 陛下连发金令,可镇南王却始终不归京。如此一来,京城的氛围,一日压抑过一日。 这般模样,便像是一条弦被越绷越紧。终有一日,便会断裂开。 七月末,木金人再次入关侵扰。同夜,陆子响终于忍无可忍,封亲信宋延德为扬威将军,征讨陆麒阳;又密令远在边关的柳愈与宋延德互通书信,以成包合之势。 *** 柳愈收到天子御信时,正坐在军帐之中,饮着一盏苦涩的药。 药虽苦,他却不皱眉头、一饮而尽。待拿帕子拭净嘴角后,他才展开信纸,仔细浏览。 军帐外有一更天的敲打声,北关的风吹得帐帘鼓起。若非有两块大石压着帘子一角,恐怕呼呼的夜风已灌入了简陋的帐篷中。桌案上的油灯烧了泰半,火苗飘飘摇摇。 柳愈虽是监军,却并不与陆麒阳待在一处。 这北关权贵自成一脉,大多都是镇南王旧部。他来北关后,几乎寸步难行,监军之名难副其实;陆子响又对他不闻不问,放任自流。因而,柳愈在边关,并不算是顺风顺水。 好在他旧时结交甚广,又与北关边一处重镇的守将互通了数年书信,这才有了安身之所。 这处边陲城镇名叫宏城,守将乃是京城人,唤作魏贞。魏贞敬佩柳愈才智,将他奉为座上宾,多番礼遇。虽京城人皆传言柳愈触怒陛下,魏贞却对他尊敬有加。 礼尚往来,柳愈也为魏贞出谋划策,多番逼退木金人,使得宏城幸免于难,不曾被木金人骚扰。 柳愈来边关二月余,身子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常常昏睡大半日,精神也差。魏贞心底忧虑,私底下为柳愈寻医问药,可却并无什么效用。 不等魏贞找到好大夫,京城便有圣命传来,要柳愈、魏贞,助扬威将军宋延德共讨乱王陆麒阳。 这封信来的悄悄,无声无息。楚国上下,无人知道陆子响出兵征讨陆麒阳。 而此刻,陆麒阳尚在北关与木金人作战。恐怕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后背即将被捅上一刀。 柳愈视线扫过纸上字迹,眼神愈发漠然。 魏贞见状,道:“若是要在此时攻打镇南王,实在是便宜了那些木金人。咱们楚国窝里斗,无论哪方败了,都是两败俱伤,平白让木金人看笑话!” 柳愈叠起信纸,望向陆子响的来使,道:“诚如魏将军所说,若是此刻讨伐镇南王,便会让木金人趁虚而入,得不偿失。还请回禀陛下,待外敌扫清后,再行讨伐之事也不迟。” 那来使也是精通时事之人。闻言,来使摇摇头,道:“柳大人一腔心血皆是为国,我也未尝不能理解。但镇南王日渐势大,已成陛下心腹之患,陛下……定不可能听之任之。便是要放那木金人入关、自损八百,也要将镇南王府一举拔除。” 柳愈思忖几分,道:“若是能将镇南王妻儿制于掌心之中,兴许便能掣肘镇南王。不若如此回禀陛下:臣知悉镇南王妃所在,还请陛下令王妃归京。如此,镇南王亦必会服从圣命。” 说罢,柳愈心头一凛,闭上了双眼。 陆麒阳去芜州时,不曾避着他,定然是因为相信他柳愈乃是一介君子,不会对妇人出手。可如今,他却要做个卑鄙无耻之徒了。 柳愈啊柳愈,如此为人,当真是愧对镇南王一番好意。 第76章 再不复返 于柳愈而言, 唯有家国才是最上, 其余皆次之。 如今, 陆子响苦于陆麒阳不愿听命, 因而宁可将其除去, 也不愿留着陆麒阳对抗外族;而柳愈的想法却与陆子响相去甚远——为了对抗外族, 陆麒阳必须活着统率北关数十万大军。 为此, 柳愈不惜沦为小人, 将镇南王妻儿交予陆子响。如此一来, 陆麒阳便不得不听命于今上, 亦留下了一条命。 当夜, 柳愈修书一封, 快传京师。自北关至京都, 便是快马加鞭赶路,也要三天三夜。好在,柳愈的这封信终究是赶在陆子响讨伐陆麒阳前赶上了。 乾福宫的书房中, 陆子响看罢柳愈书信,将信纸一叠而起。 “芜州……”陆子响凤眸微转,口中念念有词, “朕倒是不知道镇南王妃藏在此处。”说罢, 他转向身旁沈苒, 问,“柳卿说, 你姐姐如今藏身芜州, 你说朕……是否该去将她请回京城?” 沈苒手扶茶盏, 将幽香茶水斟入盏中。 “镇南王拥兵以号北关,而王妃则是他的软肋。”沈苒托起茶盏,捧于陆子响面前,眸光流转,笑靥轻浅,“依照苒儿的想法,陛下自然是应当去的。” 陆子响闻言,露出探寻神色来:“兰池是你的亲姐姐,照理说,你当亲近她,而厌恶朕才是。怎么如今,你反倒替朕出谋划策起来?” 沈苒闻言,不动声色,面上笑颜依旧,袖下的手却微微攥紧。 “陛下说笑了。若非废太子谋逆,苒儿也不会沦落教坊。冤有头,债有主。苒儿要恨,也该恨那令桐映姐姐葬身火海的废太子,而非是陛下。”顿一顿,她一撩袖口,慢悠悠替帝王磨起墨来,“至于兰池姐姐,本与我便不大熟。从前沈家二房不和的传闻,陛下莫非不曾听闻过么?” 墨和千金青墨,渗着一股淡淡香气。 陆子响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 他并非忘记了沈苒的罪臣出身,只不过他并不在意。沈苒不过是一介女子,手中无权无势,除了席上承欢,又能做什么? 沈苒见陆子响低下头,继续批阅奏折,便体贴地退至一旁,不再出声叨扰。 她低垂着眸光,思绪却回响起陆麒阳在出京前对她的交代——若是柳愈要以王妃为质,那便推之顺之,让陆子响去芜州捉拿王妃。陆子响若犹疑不决,那便定其心志。 书房中安静了一阵子,门外头忽传来内监的声音:“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陆子响连忙搁下笔,起身道:“让皇后进来吧。”他亲自开了门扇,对门外人笑道:“飞霞,你不是惯常爱在这个点小睡?今日怎么不休息?” 季飞霞手提一道金箔食盒,面庞上淡施脂粉,一身富丽。听闻陆子响如此言语,她唇角一扬,露出一道甜笑来,轻快道:“今日天闷,睡不着。想着陛下还在为国事辛劳,臣妾便命小厨房做了一道解暑的莲花冰羹来。” 季飞霞将食盒交到了内监手里,抬眼间,却扫到了站在一旁、规规矩矩的沈苒,笑容顿时一僵。 季飞霞早就听闻这沈苒心思聪敏,不仅擅诗词歌赋,甚至还能对那治国之事说道上一番;用陛下的话来说,便是“才见不输男儿”。因而,陛下特许沈苒以女官之身在书房侍奉。 这等殊荣,便是皇后都不曾有的。 见到沈苒,季飞霞便有些不高兴。 ——自己答应了照拂沈家父母,这才换来了沈兰池出京。本以为陛下从此会断了那个不该有的念头,与她相携白首;谁知道,如今又来了个肖似沈兰池的沈苒。 这又怎会让人高兴? 陆子响牵着季飞霞,让她在自己的龙椅上坐下,笑道:“皇后来的正好,前两日,岳父与朕商议着该给你兄长赏赐个怎样的官职。如今正是战时,你兄长早些年也是跟着镇南王学过兵书的,朕便寻思着封他做个辅国将军。” 闻言,季飞霞露出微微诧异之色。 季飞霞的长兄唤作季龄康,乃是个号称“赛潘安”的美男子,文采出众;但在兵策方面,却是只囫囵吞枣地学过一点皮毛,算不得精通。 陛下竟要她兄长这般的半吊子也去做将军? 莫非是因为如今镇南王不听王命,陛下苦于无人可用,这才令季龄康领兵? 楚国上下,最缺将才。这一点,季飞霞是知道的。除却镇南王与宋家,偌大楚国,竟再无人能领兵作战、对抗外族。 两代前,宋家还算是一门骁勇,名震关外;可自从先帝将宋将军召回京城后,宋家手中便再无兵可用。宋家子辈如宋延德、宋延礼两兄弟,也未曾建立什么军功。长兄宋延德在京城守着几千人做小将军;而弟弟宋延礼,则只是个身无半职的皇子亲信。 “我兄长虽学过兵策,却并不得其法,只能算是个半吊子。”季飞霞道,“臣妾觉得,论行军打仗,宋家的将军才是头一名。” “这一点,朕也考虑过了。”陆子响笑道,“皇后不必忧心,朕不会当真叫你兄长去上阵带兵。等他做两年辅国将军,朕再封他为侯爵便是了。” 言下之意,这辅国将军不过是个往上升官的跳板。过两年,陆子响还会改封季康领侯爵。 季飞霞闻言,露出甜笑来,道:“陛下如此厚爱,臣妾怎么当受的起?先是封赏了臣妾的弟弟与叔伯,如今又是兄长。让外人看了,还道是‘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平白惹人非议。” “朕宠爱皇后,便如玄宗宠爱杨妃。如此,不好么?”陆子响道。 一旁的沈苒是个知数的,见面前帝后愈发亲昵,她立刻退到了外头,不吵也不闹,乖巧得很。 沈苒踏出殿门,抬头一看,京城的天又阴了,灰沉沉的一片,压得极低。天际偶尔飞过一道刺白闪电,接着便滚来了隆隆的雷声。 *** 当夜,陆子响便派出一支队伍,依照柳愈所说地址,连夜赶赴芜州,密请镇南王妃回京。可谁料人到了芜州,却是扑了个空。据那府邸的主人说,此处从未住过什么“镇南王妃”。士兵百般搜寻无果,不得任何线索,只能悻悻将此事回禀陛下。 陆子响得信,自是怒极。 ——柳愈从前只是与他意见不和,如今竟胆敢欺骗起他来! ——莫非是因为自己将他派去边关,他心有不满,又仗着自己本就活不了多久,便肆意挑衅天子之威? 一夜之间,陆子响对柳愈的怒意兜兜转转,越变越烈。从前视为左膀右臂的盟臣,如今已成为了宵小贼子。 他对柳愈怒极,干脆批文一道,连监军都不让柳愈做了。 柳愈身在边关,收到这个消息时,已是四日之后。 得知芜州并无镇南王妃,柳愈愣了半晌。继而,他竟觉得喉头一甜,有血气倒涌上来。 他本在军帐中,此刻眼前昏黑、身子绵软,只能扶住身旁魏贞的肩膀,喃喃孱弱道:“是业报……是业报……”说话间,唇齿中不停涌上黑红血珠,染得唇角一片猩红。 “柳大人!”魏贞连忙搀住柳愈,焦急道,“快去请大夫!” 柳愈却是双目无神,依旧兀自喃喃着一句“是业报”。 ——他如今总算是明白了,陆麒阳为何会故意带他去芜州。 恐怕,陆麒阳早就算计好了,会将王妃从芜州带走。“将王妃安置在芜州”这件事,原本便是做给他柳愈看的戏。 若他柳愈是个正人君子,不以妇人为质,对此事守口如瓶,那自然什么都不会发生;若柳愈是个卑鄙小人,将此事告知陛下,陛下赶赴芜州却扑得一场空,那他柳愈与陛下,便会愈发离心。 原来陆麒阳早已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可饶是如此,柳愈也只能怪自己——怪自己小人之心作祟,坏了君子之道。若他不曾起此恶念,又怎会招致如今恶果?一切皆是自己种下的苦果! 他心绪变换不定,悲极悔极,一时呕血不停。魏贞找了大夫来,大夫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抚着胡须道:“柳大人这是打小便有的体寒之症,只能好好养着。”开了几方没什么大用的温补方子,又叮嘱了些“平日在床上休养”、“切不可郁结于心”之类的话,告辞离去。 魏贞见柳愈躺在床上,双目放空,瘦削面庞一副黯淡模样,面上泛起一阵怜悯之色来。 “柳大人,你的身体可容不得你想太多烦心事。”魏贞劝道,“往好处想,这是镇南王知道陛下不信任他,兴许镇南王已做好了万全准备,不会轻易送命。如此一来,那木金族也不敢随意入关了。” 床上的柳愈闻言,勉强点了点头,也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他这般聪明,又怎会没想到呢?” 说罢,便歪过头去,闭上了眼假寐。 军帐外有呼呼的飞沙走石之声。柳愈听着这风声,忽而想到京城夏日的绿树碧影来。从前每逢夏日,家中几位妹妹笑闹闺中,弟弟柳文摇着扇子故作风雅,这又何尝不是人间难得乐事? 只如今三妹柳如嫣远走高飞,四妹柳如画于天庙落发为尼、常伴青灯,自己则身在边关,柳家已无从前欢趣。 往事悠悠,再不复返。 第77章 无人交心 数日后, 陆子响命扬威将军宋延德率军北征, 讨伐陆麒阳。 此令一出,大楚魏然惊动, 上下皆震。 谁不知如今北方恰逢战乱,外有蛮族频频扣关, 正是需要镇南王陆麒阳的时候。可陛下去在此刻执意剥官削爵、讨伐镇南王,岂不是在自断后路? 民间悄然传开一种说法——陛下已与木金人偷偷签订契约,不要北关这一片荒土;因而, 才敢大张旗鼓讨伐镇南王。 此等流言一起, 北方再无安泰。平民百姓, 立刻携儿带女,朝着南方涌去。一时间,无论官道小路,皆是满载家什的车马牛骡。不管白日黑夜, 皆有人匆匆赶路, 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一色向南奔去的灯火, 绵延不绝,便如一条山林中的长河。 乱世将至,谁能独善其身? *** 宋延德带军赶至北关后,便将陆麒阳的退路切断。外有木金人, 内有宋延德;陆麒阳被隔绝在中央,进退不得, 粮草亦日渐少去。 消息传到关内, 便有人说, 镇南王这是气数将尽。 然,在镇南王辖下军队中,却并无任何焦灼苦虑。 是夜,陆麒阳命麾下将领疾驰至宏城。 这宏城乃是一道门户重镇,直通楚国内腹,本是由魏贞看守。如今正逢夜深,宏城大门紧闭,一派严防死守之姿。 柳愈身子近来越发虚弱,便不再在军营中久住,而是迁至了宏城府台中。他今日稍稍精神了些,便披衣起身,至城墙上漫步。 陆子响发兵讨伐陆麒阳后,他便常常夜半难寐,唯恐哪一日陆麒阳真当丧身楚人手中,平白让外族讨得好处,一举侵入关中来。 漆天星河如水,夜色沉沉。然在城外的一片黑色里,却亮起了一线火把明光。一名将士在城下喊道:“柳大人,魏将军!在下奉王爷之令,前来讨要些粮草!” 听闻此言,柳愈微惊。陪在他身侧的魏贞亦是惊疑不定。 这支轻骑到了城下,魏贞便有些警觉,生怕这群人乃是替镇南王打头阵的先锋,便派了探子出去刺探军情。未料到,这伙人却在城下放出这等狂言来。 “讨要粮草?”魏贞游移不定,道,“莫非是真如外界传言,镇南王已粮尽兵枯?”说罢,魏贞便焦灼地踱起步来,“若是镇南王败于陛下之手,木金人定会伺机入关。这宏城乃是兵家要地,木金人一定会来。我对木金人了解甚少,不知柳大人可通一二?” 说罢,魏贞便已开始未雨绸缪,思虑起镇南王身死后,如何抗击外族来。 柳愈却久久未答。 他立于夜色之中,遥望一眼城下微亮火光,面庞隐没在黑暗之中。 “魏大人,如今我已非监军。这宏城借粮与否,还请魏大人自行裁断。”柳愈将身上衣衫一正,低声道,“若是借粮于镇南王,便是与陛下作对;若是不借,镇南王兴许便会死在此处。” 魏贞怒道:“柳大人说的是什么话?我魏贞从不是个贪生怕死之人,自然是以国为上!”顿了顿,他平缓面上怒意,道,“只是怕连累了柳大人……” 柳愈摇头,道:“如今我已是一介白身,又谈何‘连累’之说?”说罢,他眼帘微抬,惫倦道,“我这身子,兴许是捱不过今年冬了。陛下要我这条命,拿去便是。” 魏贞闻言,面上浮起复杂之色。 他将柳愈奉为座上宾,正是因为敬佩他的才德。 如今大楚重文轻武,文官皆畏畏缩缩,满城官爷,却大多是主张议和求饶的,甚少有人敢如镇南王一般抗击外族。而柳愈虽是文臣,却从无退却之思,帮助宏城多番击退木金人。 “柳大人于我魏贞有恩,若非柳大人出策,我魏某早已葬身木金人马蹄下。”魏贞握紧拳头,决然道,“此事,便由柳大人来定吧。” 柳愈瞥他一眼,将被夜风灌满的衣袖拢起,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开门招待吧。”抬眸间,他想到先前陛下将自己革职等事,不由喃喃道,“也不知,这是不是他算好的?” 言语间,魏贞已经下去吩咐了。宏城的大门缓缓敞开,发出厚重响声。 *** 宏城原本便是通向内腹的重镇,粮草军马丰足。陆麒阳得此助力,顷刻便有了回击之力。宋延德虽手领大军,可他却从未真刀实枪地喝令过十数万军士,未免有些眼高手低。相较而言,已在北关历练许久的陆麒阳便占了上风,将宋延德打得节节败退。 不出一月,陆麒阳便先扼木金人,再退宋延德。 宋延德无能,陆子响自是震怒。 虽震怒,却又无可奈何。 楚国少武将,以是,眼下竟无人可掣肘镇南王。眼看着镇南王大旗一卷,便要乱了国祚,陆子响又急又怒,彻夜不得安眠。 乾福宫里,这位平日沉稳矜贵的帝王却满目怒意,面上一圈青色胡茬,精神也憔悴了几分。 “朕早说过,镇南王有心要反!”陆子响广袖一挥,对殿外跪着的一排臣子道,“你们呢?个个皆替镇南王开脱,说唯有镇南王方能击退木金人!可如今他却挥兵直入,这是要打到京城来了!” 殿外臣子屏息凝神,敢怒不敢言,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见无人说话,陆子响愈发恼怒。他大呼一口气,停下脚步,严厉道:“这朝廷上下,还有谁能带军?莫非要朕御驾亲征,才能令镇南王伏法?” 陆子响早年曾在南边带军,立下过不凡战功。正是因此,他深知手握兵权是件何其危险之事,也对同为武将的陆麒阳倍感警惕。 “陛、陛下……”有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子颤巍巍道,“不如令宋家的几位将军,皆去北边……” 陆子响眼眸一动,木然道:“那便这样吧,那几个从三四品的将军,全都给朕去。若是不能令镇南王伏诛,那便留不得他们了。” 一句“留不得他们”,令诸位老臣冷汗涔涔。 陛下这是怒极了,要这群武官拼了全命去打仗啊! 那些将军,谁都没有真的带过兵、打过仗,又怎能与镇南王抗衡呢? 饶是如此,可谁也不敢说话,只得应了是,夸赞陛下英明。 待群臣退下后,陆子响颓然失力,坐到了龙椅之中。他按一按额心,道:“苒儿,朕今日总算明了,所谓‘权势祸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沈苒自帘后慢慢步出,无声立于他身后。 陆子响按着太阳穴,声音微染疲惫:“柳愈有了权势,成了朝中第一人,便不再服从朕;陆麒阳有了权势,掌了大军,便也不再听从号令。朕命他归京,他却辞而不受。” 他抬头环顾四下,只见乾福宫里一片金碧锦绣、雕龙画凤。这居住着历代帝王的宫室,在此刻竟显的无比凄清孤寒,如一道监牢似的。 “朕怎么觉得,自朕登基后,便再无人可如从前一般,与朕交心了呢?”陆子响问道。 沈苒笑了笑,并不答话,只是将双指放上了陆子响的肩上,温柔按压。 *** 陆子响虽派出了数位将军,可却无人能再讨陆麒阳,只能眼睁睁看着陆麒阳再次将木金人驱出关外;一转身,陆麒阳干脆竖起大旗来,扬言陛下昏聩,要一正朝纲。 百姓听闻此事,皆倒向了陆麒阳——陆麒阳在北关与外族血战,陆子响却从背后来上一刀,这可不是昏聩么? 横竖这龙椅换来换去,都由姓陆的来坐。百姓事不关己,便冷眼旁观,唯怕战火祸及此身。 清扫木金人后,陆麒阳一路南下,直逼京城。到了芜州,便停下了行军的脚步。 不为别的,只因为镇南王妃沈兰池身在此处。 *** 沈兰池到芜州休养,此话不假。 只不过,陆麒阳在此处置办了五六处宅子,各有各的花样好处。沈兰池高兴了就住城东头的,不高兴了就住城西头的。心情好,便去城南溜达;心情不好,便去城北溜达。 陆子响若派兵来,沈兰池便优哉游哉住到别处去,士兵定然会扑个空。 芜州城的百姓听闻镇南王要打来了,纷纷卷起铺盖便想南逃。没几日功夫,原本偌大一个芜州便清净下来,沈兰池闲暇时上街,便看到家家闭户、门面清净,一副萧条景象。 她如今怀孕五月,正是挑嘴的时候,白日里只想吃城西的胡饼。这一日,她照例打发阿萝出去买胡饼。阿萝去了许久,却空手而归,道:“那卖饼的店家也走啦,说是去南边了。” 沈兰池懵了下,脸色刷的就变了,一副郁郁的样子。 “可我想吃胡饼啊。”她叹了一口气,立到半掩的门口,四处张望着,“也不知卖胡饼的店家还回不回来了?” 恰在此时,门口路过一个挑着担子的妇人。她做行旅打扮,满面风尘。听到沈兰池的话,这妇人一抹面上尘埃,谄笑道,“这位夫人,你要买胡饼么?我这有几个家常烙制的胡饼,若是不嫌弃,您可以拿去。只要给小妇人我……一点儿赶路的银钱。” 沈兰池“欸”了一声,便让家丁开了门,道:“我出钱买下便是。” 挑担妇人闻言,立刻翻找起包裹来。她身后的马车上,探出个小孩的面孔来,原是个五六岁大的女孩,梳着两个小辫,面庞玉雪可爱。 沈兰池心想,这妇人虽长得粗糙,家中孩子倒甚是可爱。 沈兰池如今有孕,看到孩子,便忍不住多看一眼,然后开始想着自家的孩子是男是女,又是如何模样。 那孩子见娘亲正忙,便一股脑儿地下了马车,哧溜钻到了阿萝身旁,扯扯阿萝的裙摆,闪着眼儿道:“阿娘!我要吃糖。” 阿萝手足无措,望向妇人。妇人连忙将自己的女儿抱回来,满面歉意,道:“我家丫头脑袋不灵光,常常乱喊别人阿娘,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童言无忌,不必计较。”沈兰池摸了摸隆起的腹部,面上露出一抹笑来,“以后便懂事了。” 下一瞬,那小女孩便从自己娘亲的臂弯里钻出来。 这一回,小女孩干脆扯住了沈兰池的裙角,眨巴着眼,道:“阿娘!你真好看!” “欸。”沈兰池瞧见小女孩一张可爱面孔,登时心生喜爱,弯腰摸了摸她的脑袋。 就在此时,她耳听得不远处传来诧异声音:“王、王妃……” 沈兰池抬起头,便看到陆麒阳牵着马,大张着嘴,一脸被雷劈了的震惊之色。 “这、这,这?”陆麒阳结结巴巴,不知所措,道,“兰兰,我俩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 第78章 两对夫妻 夫妻小别胜新婚, 更何况两人已数月未见。 陆麒阳惦记着她腹中尚怀胎儿,不敢太过亲昵, 只能虚扶着她的腰, 与她一道步入家中,口中道:“你慢些走,小心点。” 沈兰池虽身子比往日更重, 却并没有闲下来,平日有事没事便会走动一番以强健身体。见陆麒阳小心翼翼, 沈兰池瞥他一眼,道:“我可没那么娇弱。” “是, 是,王妃说的是。”陆麒阳立刻撤回了手,模样浑似点头哈腰的小兵见了将军。 两人入了房内, 丫鬟端上来了糕点水果。因着近时百姓四处流散, 这芜州也无充足蔬果,以是锦盘里只放了个可怜巴巴的木李。陆麒阳见了, 蹙眉道:“战乱四起,连累民生了。” 顿了顿, 他似是有些愧忏, 道:“我本不欲如此,实在是陆子响逼迫太甚。” 沈兰池道:“你说的我都懂。只要你在一日,陆子响便不会放过你。他宁可外通木金族, 也要将你除去;这等重次不分之君, 不如不要。” 陆麒阳心不在焉地听着, 口中说这些“待天下定”之类正义凌然、大气方刚的话,一双眼却眼巴巴地瞅着沈兰池凸起的小腹,好似那里藏着什么宝藏。 沈兰池见他如此神情,叹了口气,扯过他的手掌来,放在自己腹部,道:“想摸便摸,别磨磨唧唧的。这可是你的孩子,料定他也不会生气。” 话音刚落,她腹中的孩子似乎就伸手踹脚地蹬了一下,让沈兰池肩膀微微一震。 怀胎五月,正是腹中孩儿动作频频之时;沈兰池白白挨了一脚,立刻变了面色,把陆麒阳的手搁回去了:“别摸了,他不高兴呢。” “好。”陆麒阳有些委屈,却还是老老实实缩回手去了。 沈兰池抚了抚腹部,抬头打量自己的夫君。在来见她之前,陆麒阳显然仔细收整过自己一番,将一张脸打理的干干净净,并无风沙胡茬,衣裳也笔挺光鲜,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将军。 想到他先与木金人作战,后又与陆子响为敌,沈兰池不由有几分心疼。 “夫君,如今你是迫不得已,举兵直挥京师。可待入了京城,将陆子响赶下龙椅,你又待如何?”沈兰池瞧着陆麒阳,话里有几分忧虑,“我从不觉得你是个喜欢做帝王的人。” 此等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落到旁人耳中,定然会惹来杀身之祸,可沈兰池却说的毫无遮掩。 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禁忌之语——前世的陆麒阳,也走上了相似的道路。只不过,前世的他反的是陆兆业;而今生则是陆子响。 陆麒阳思忖了一会儿,道:“将来的事,并不好说。若是不幸些,我兴许根本打不到京城,在中道便会败给陆子响,落得个野鹫啄尸的……” 一句“下场”还未说出,沈兰池的手指就抵到了他的唇上。 “嘘。”拥有惊异美貌的女子压低了眉眼,悄声说,“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都是死过一回的人,有什么不可说的?”陆麒阳失笑,推开她手指,认真道,“兰兰,我认真地问,若我被杀,你待如何?” “你不会死。”沈兰池笃定道。 “我是说如果……” “你不会死。”她愈发笃定了,语气甚至透着一分森寒,“你若死了,我便把阎王殿拆了,把判官的笔给折了,把奈何川给填平了。” 见她这么决绝,陆麒阳复又笑了起来,故作轻松道:“都怪我乱说话,惹王妃生气了。我也只不过是随口猜测罢了,你莫要放在心上。”顿了顿,他岔开话题,道,“如今百姓居无安所,我既接手了芜州,便要想法子令百姓重新过上好日子。” 沈兰池见他不再胡思乱想,点了点头,出谋划策起来:“我在芜州久居,对这儿更为了解。如今百姓外逃,一是因为恐惧战乱,而是因为米粮不足。不如由我出面,开仓放粮、广施善粥。如此一来,既引得百姓回城,又能为你添一份好名声。” 镇南王妃亲自施粥,确实是个给镇南王府增加民望的好法子。 “可……”陆麒阳望向她的腹部,立刻否决了,“你如今有孕在身,不适合操劳,还是在家中好好休息吧,我找旁人来便是。” 沈兰池拗不过他,只能依从。 不过,施粥之日,她还是到场了。她是镇南王妃,身份旁人难比,也更有号召力。一听闻关北战神的妻子在此,还是带孕施粥,百姓们便笃定了镇南王有心要接管芜州,纷纷返回城中。 如是大半月,芜州渐渐恢复了热闹。虽比不上从前,到底不是那副车马萧条、家家闭户的模样了。 此后,陆麒阳辞别妻子,又向南攻去;不出一月,又下四城,其中便有季皇后的长兄季龄康所在的城池。 因为妹妹季飞霞是皇后之故,季龄康被封作辅国将军;他本就没什么才干,只等着当两年空头将军,便得封个爵位。只是近来战事吃紧,陛下竟将能打仗的皆派了出去,他也身在其中。 与其他人相比,季龄康好歹也是扎扎实实学过军策的人;矮子里拔高子,也显得出挑起来。初初与镇南王麾下交战,竟还小胜了几场,一时间意气风发,陆子响也对他期待颇高,为季龄康加封上军将军一职。 只不过,季龄康的好运未能持续多久,便结束了。初秋下了第一场雨,他便因大意而丢了一座城。 陆子响闻言,怒难言表。 他本已放下大话,说那些武将若是战败,便“再也留不得”。季龄康大意丢城,便撞在了他的刀口上。一怒之下,陆子响革了季龄康的官职,将匆匆逃回京城的季龄康等人捉拿下狱。 季龄康等几位武将死里逃生,弃尽所有部将兵马,这才回到了京城。谁知气还没喘几口,便被陛下打入了牢中,登时惊慌失措。季家亦是慌张已极,立刻派人前去宫中寻找季皇后。 季飞霞得知此事,顷刻慌了神。 陛下从来对她宠爱非常,又怎会对她的亲兄长如此狠毒?听季夫人在面前哭哭啼啼、苦苦哀求她救季龄康一命,季飞霞心慌意乱。 “娘,你、你休要胡说八道!”季飞霞捏紧了袖子,面色煞白,紧张道,“你莫不是被旁人的言语蛊惑了?陛下待我们季家厚宠如山,又怎会做那等事情!” 季夫人梁氏见女儿倒向了陆子响,心里立刻冷了一分。 陆子响真是耍的一手好心计,将飞霞哄得团团转。飞霞身在后宫之中,消息阻隔,连打仗吃紧的事儿都不清楚,还当如今是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根本不知道外头的战火纷飞。 季飞霞满心慌乱,道:“若此事是真的,我定然会去求一求陛下,不会让哥哥白白送了性命。” 她可是从未见过陆子响发火的模样,如此落差,难免使人惶惶。 遣退季夫人后,季飞霞稍加打扮,领着宫女去了乾福宫,却见得陆子响正在试着一套铠甲。那铠甲泛着一片漆亮之色,乌锃锃的,像是夜色所染。 陆子响未听见“皇后娘娘来了”的通传声,犹自试着腰间一柄佩刀。“噌”的一声,他拔刀出鞘,将雪亮的锋芒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动作雷厉。 季飞霞一介深闺女子,何时见过这真刀真枪的样子,陡然被吓了一跳,手中提着的一道食盒便跌落在地。 陆子响闻声而动,将刀锋直指向了身后女子。待看到瑟瑟发抖、满面煞白的季飞霞,陆子响才慢慢放下刀柄来,笑道:“原是皇后来了,朕在思虑着御驾亲征之事,有些走神了。” 季飞霞一颗心都系在那把刀上,听到“御驾亲征”几个字,她有些迷茫,只觉得外头发生的事实在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勉强镇定,颤着嗓音道:“陛下,听闻您要处决臣妾的长兄……” 听到这句话,陆子响的面色便冷淡了下来,透着一股令人战栗的威压。 国中无人可用,战事节节失利,镇南王举旗而下,这些事儿便像是几道乱麻,令陆子响心中烦闷不已。季龄康丢城,令他恼怒不已。为了杀鸡儆猴,季龄康必须死。 “他大意丢城,本就是死罪。”陆子响将刀放入鞘中,抬脚向殿外走去,口中淡淡道,“不连累季家人,已是朕网开一面。” “陛。陛下!”季飞霞面色惨白一片,朝外跌跌撞撞走了一步,道,“您当初答应臣妾的,不会令他当真去前线打仗,来日还要封他做侯爵……” 闻言,陆子响停住了。 他侧过身来,朝季飞霞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神色,俊秀眉眼里透着一股薄凉至骨髓的嘲意:“飞霞,王侯之言,你也信?”说罢,他微抬面庞,浑身迸发出一股凌然傲气来,道,“世上本就无一本万利的好事。季龄康想做王侯将相,就不该惜命。这个道理,朕以为你懂。” 季飞霞悚然立在原地。 不一会儿,她浑身颤颤,几要晕过去。 她从未见过这般面目的陆子响! 这还是她认识的陛下么?那个为人温厚、善解人意的陛下呢?那个替她跪地穿鞋履、雨夜执纸伞的良人呢? 季飞霞的眼眶陡然一红,泪水便淌落下来。她被宠了一辈子,还从未受过什么大的委屈。见陆子响将要走远,她竟不管不顾地跪了下来。 双膝落地的沉重响声,令周遭的仆婢都吓了一跳,连忙道:“皇后娘娘!” 季飞霞膝行向前,扯住陆子响盔甲下漏出的一截衣摆,泪眼朦胧地抽噎道:“陛下,看在臣妾的长兄建过军勋的份上,便饶了他的命吧!他是臣妾的哥哥啊!” 陆子响停住双脚,久久不言。 半晌后,他恢复了温柔笑意,接过内监手上的一道明黄披风,轻柔披在了季飞霞的肩上。他拭去妻子面上泪水,温雅道:“飞霞,秋日露重,天寒风大,你早些休息吧。” 诚然,已是秋日了,外头万叶飘零,一副萧瑟模样。殿外的风,吹得人面上泛疼。 亲手将披风绳结系上后,陆子响毫不犹豫地背过身去,朝殿外踏去。 季飞霞摸了摸身上毫无温度的披风,视线被泪水锦的愈发模糊。待那道帝王身影彻底消失于长阶上,她跌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身旁的宫女、太监连忙上来搀扶,她却哭的像个懵懂孩童。恍惚间,似乎还能听见昔日楚京女子的艳羡之声。 “季家飞霞,自小金娇玉贵,又嫁给了天下一等一的贵人……” “椒房集雨露,万千宠爱身,真真是羡煞旁人……” “一生顺遂,无从有过颠沛,上辈子定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所谓‘鞋履合手’,便是说的那帝后恩爱,伉俪情深……” 第79章 迁都南下 陆子响理好佩甲, 便要牵马出宫,前往城门处。 他方走出乾福宫不久,便听得一道女声在不远处响起:“陛下。”他侧头一望, 便看到沈苒穿着一袭藕荷宫裙,立在道旁。秋日风紧, 吹得她衣摆飘飞,如瀑乌发亦扬扬落落。 “陛下, 您真的要……御驾亲征?”沈苒半垂了眸光, 言语里似有几分失落之意, 眷念道,“苒儿祝陛下……旗开得胜。” 明明是恭祝之言,陆子响的心底却涌上了一股复杂之绪。御驾亲征, 说得简单,可却是刀山火海、生死相搏;而退却一步, 却是温香软玉、红袖添香。 他已多年不曾行军打仗, 已几乎忘了那血与沙的味道。 “朕……”陆子响停下脚步, 言语里有了一分犹豫, “社稷当前, 朕也是不得不如此。若再不亲临前线, 朕唯恐士气会更低伏。” 他是帝王九五之尊, 本不需要对沈苒解释如是之多,可他却这样做了。沈苒虽入宫才不久, 却甚得他心意, 他愿意耐心待她。 沈苒揪了一下袖口, 吞吞吐吐道:“陛下,陛下……北边如此危险,陛下当真要去么?”她重复问了遍,眼里竟有一分隐隐泪意,平日端正的神情里,涌出了一分掩不住的不舍。 瞧见她这副模样,陆子响的心微微融化了。他屏退身旁侍从,步至沈苒身旁,道:“朕亦放心不下你。只是战事吃紧……” 沈苒抬起头来,眸中泪意闪动。她将手放于自己的腹部,忽然尖声道:“陛下,苒儿……苒儿……已有了陛下的骨肉……陛下,还要去北边么?” 此言一出,陆子响微微一震,脚步不由后退。 他从前独宠季飞霞一人,可季飞霞却一直未能怀上。他私底下宠爱的美人,又不能让季家与朝臣知晓;每每临幸后,他还得赏赐她们一碗避子汤。沈苒的这个孩子,可真是来的既惊又喜。 “苒儿……”陆子响揉了揉眉心,认真追问道,“此话当真?” “当真。”沈苒用袖口拭去眼下泪珠子,低声道,“今早才请了太医来……” 陆子响面色一阵怔怔。好半晌后,他侧开面孔去,道:“……容朕,再好好思虑一番……” 这一思虑,便再无了“御驾亲征”这回事。 陆子响召了太医为沈苒探脉,太医院的院正也证实了沈苒确实有孕。如今,陆子响也不再顾忌着季家,光明正大、堂皇而之地封沈苒做了个贵妃娘娘。 季皇后不再是椒房独宠,后宫内外皆是一片震动。可如今正逢乱世,百姓也不会太过关注后宫女子,至多在饭后议及几句,便不再多谈。 陆子响到底有些舍不得沈苒与她腹中孩子,不愿如从前一般行军带兵了。眼看着陆麒阳挥兵直指京师,陆子响焦头烂额,终日里只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皇位。 恰在此时,沈苒又出谋划策,提出了“迁都”这个法子。这个法子,正好应了陆子响的心意——眼下无人可抗陆麒阳,那好,他便先南迁都城,待来日再蓄力反击,夺回失地便是。 陆子响仔细斟酌一番,便召来朝臣,匆匆议定此事,着手开始迁都。这大楚的都城百年来都在此地,还未有过变更。听闻陆子响提议,群臣面面相觑。可战事吃紧,陆麒阳来势汹汹,谁也不敢多言。一番商议之下,便决计将都城南迁至淮禄。 这淮禄城乃是南方重镇,地势绝好,又素有强兵沃地、行宫殿宇,不输京城。陆子响决定迁都后,京城里便是一阵闹哄哄鸡飞狗跳。 近乎是一夜之间,原本繁华的京城亦开始了满城慌乱。权贵们举家搬迁,街道上马车充塞。平民们见状不对,亦卷了铺盖,纷纷南下。 陆子响命人将国库一开而空,统统搬走。宫宇能拆的便拆,挑拣能用的木材石料,一道经水路搬运南下,等着运去淮禄扩修宫殿。可怜这楚国历代王室所居的宫城,昨日还是金碧璀璨、奢靡其极,今日便是半废半毁、一片狼藉。宫人内侍,纷纷收拾包裹细软,跟着帝王一道南逃。 不过小半月功夫,迁都的准备便匆匆完成了。陆子响命亲信宋延礼领兵驻守京城,自己则准备南下。 宋延礼的兄长宋延德已在数日前战死,如今宋延礼已是宋家唯一男丁,可陆子响却管不到这些。他向宋延礼下了死命,要宋延礼不得开城,守住京城。 南下之日,帝王的仪仗齐整辉煌、明黄绵延,不似南逃迁都,反如寻访扬州。陆子响一袭龙袍,高冠博带,稳坐于车舆之中,面上无悲无喜,一副沉静姿态。 车马未行多久,便有护行的将军来报,说是皇后与沈贵妃所坐的马车出了些差错,怕是要慢一步才能赶上来。陆子响听了,便道:“派一支轻骑去接贵妃。” 见陛下未曾提到尊贵的皇后阿宁娘,将军欲言又止。末了,他领命而去。 这将军去了未多久,便有人听闻说镇南王的大军已迫近了京师。陆子响闻言,顾不得季飞霞等人,命人匆匆赶路,连夜奔逃,只等着在淮禄安定下来,再改年号,以显天下之威。 *** 陆子响走后,京城便空荡了下来。整座京城,一片死寂,唯有宋延礼所率军士,在城墙上高筑壁垒,又于家家户户中搜寻残粮余米,以增军备。 若说这偌大陆氏王族,还有谁不曾走,那便是陆敬桦了。 这河间王本就贪生怕死,听闻镇南王要打来了,急匆匆收拾好了家当,不等陆子响迁都,便南逃去投奔自己的长子陆敬松了。河间王走的太快,只叮嘱了次子陆敬桦数日后也启程南下;可陆敬桦却阴奉阳违,偷偷在京城留下了。 此外,他一手培植的亲信吴修定等人,亦没有随陆子响南下,借口要守住京城,一道留下了。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陆子响也无暇顾及这么多,便干脆随他们去了。 这日的京城,一片死寂,不复往日勃勃生机。本就是萧瑟的秋日,如今愈发令人遍体生寒。昔日繁华的朱雀门上,满是冷清落寞;被歇了匾额的宫门,便如光秃秃的树干似的,与往昔大不相同。 陆敬桦独自坐在凄清府中,颇有些坐立难安。 他与陆麒阳交好,知道陆麒阳攻占京城,对自己有利无害,因而并不急着南逃。可如今战火连绵,他也并不可做个高枕无忧之人。 正当他在屋中反复踱步之时,忽然有一个侍从打扮的人前来河间王府,对他道:“散骑常侍大人,贵妃娘娘有请。” 贵妃娘娘,那便是沈苒。 陆敬桦想到沈苒,微惊道:“沈贵妃?她不是跟随陛下南下迁都了么?”说罢,面庞上浮现出焦虑之色,“镇南王即将攻破京城,她一介宫妃,留在这里,岂不是自找苦吃?” 那侍从却不慌不乱,只重复道:“贵妃娘娘有请。” 陆敬桦无奈,只得跟了侍从前去。他一路入了宫,到了沈苒的宫殿里。如今这偌大宫城,已是一片寂静,再无如鱼宫女。漫漫湖水,碧波独漾,水面上残着一杆夏季留下的残荷,是枯黄的色泽。 陆子响到了乾福宫,却见到这昔日帝王所居的宫室里,一片狼藉。红漆大柱上所贴的片片金箔都被撕扯殆尽,白玉地砖被整个儿掘起运走,只余下光秃秃的石台。 他小心翼翼绕过坑洼一片的地面,步入宫殿中,便听到一句泠然女声:“散骑常侍大人,你可曾记得,苒儿说过一句话?” 抬起头来,便见到沈苒坐在陆子响的龙椅上,面庞沉静,双眸炯炯逼人。她戴着鎏金宝冠,其上雕着数枚层层绽开的金叶子,脉络栩栩如生,细致已极。 这龙椅本是帝王之位,可此刻她坐在其上,却并无任何不谐之处。 “臣参见贵妃娘娘。”陆敬桦记得二人身份之别,行了一礼,又问,“臣不太记得了……娘娘值得是哪句话?” “苒儿说过,想要出人头地,本就不算是什么过错。”她抬起手掌,纤细手指抚开桌案上一卷明黄圣旨,缓缓道,“不知道散骑常侍大人,可愿做个不任人辱没的人上人?” 陆敬桦听得疑惑,抬眼往她手上的那卷圣旨里看去,却看到了“禅位”等字眼,顿时惊的魂飞魄散,脚步踉跄,不敢再看第二眼。 陆子响南逃迁都,又怎可能轻易禅位?这卷圣旨,摆明了便是伪造的! 至于是谁胆大包天,胆敢伪造圣旨,又是如何伪造的圣旨,陆敬桦一点儿都不敢想。他只能胡言乱语,岔开话题:“贵妃娘娘,你如今有身孕,还是跟随陛下一道南下为好……” “南下?”沈苒冷笑一声,站了起来,“我根本不曾怀孕。太医院的医正,是被我收买了,才会为我作证。若非如此,又怎能说动陆子响南逃?我要是当真伴他南下,日子久了,定会被人瞧出端倪来。” 沈苒简单的几句话,却道出一个泼天秘密来。陆敬桦面色变了又变,口中惊道:“苒儿,这可是欺君之罪!” “欺君又如何!”沈苒唇角笑容愈发放肆,她自桌案下的暗格里翻找一番,取出一个兽首蹲姿的玉玺来,在掌心间掂了掂,道,“陆麒阳即将攻城,陆子响只顾着南迁,无暇防备于我。这传国玉玺,便是我亲自描了图纸,命人打造。” “苒儿,你……”陆敬桦彷如不认识面前人一般。 “散骑常侍大人,”沈苒牵过他的手,将这玉玺塞入他的掌心间,哈哈笑道,“来,将这玉玺印下,你便是楚国的天子,是九五之尊了!” 陆敬桦怔怔,只觉得手心一片滚烫。这温度太过炽热,令他险些摔了这玉玺。他争辩道:“我无才无德,本就不是帝王之材。若是麒阳哥入主京城,那就不一样了。便是看在你亲姐姐镇南王妃的面上,你来日也会大富大贵。……你又,何苦如此?” 说罢,便要将玉玺摔毁。 只是,这动作却被沈苒止住了。 “那又怎能一样!”沈苒眉头挑起,眼里透出一股难掩锋芒来,她瘦弱的手腕绷得紧紧,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竟硬生生将陆敬桦的手扯了回来,重新悬在了圣旨上,“你若称帝,我便是排号第一的有功之人!可若是陆麒阳称帝,我便只是他身旁普通的一枚棋子。孰高孰下,莫非散骑常侍大人不懂?” 陆敬桦的手臂颤了起来。 的确,若是此刻沈苒按着他的手,让他做了天子,那沈苒便是他称帝的第一功臣。纵使她是女子,纵使可能会惹来闲话,可沈苒日后的封赏也少不了。 若是陆麒阳称帝,那这天下便是陆麒阳自己打下来的,沈苒只不过是他的马前卒,是他万千棋子中的一枚,普普通通,毫不显眼! 陆敬桦面色变了又变,手不自觉地向后退缩。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帝王之才——自己之上的数位堂兄,皆是如此出众耀眼。与他们相较,自己便如泥土中的尘埃一般,毫无光华。 可沈苒却不愿轻易让他将手缩回去,每次他缩手,沈苒便恶狠狠将其拽回,力道之大,不似女子。两人争夺不定,终于,沈苒下了狠劲,一咬牙,握着陆敬桦的手,令他将玉玺印在了那张伪造的谕旨上。 朱红的御批,方方正正地落在题尾处,如一道鲜红城廓。右上角的轮廓处,有一道小小残缺瑕疵,那是传国玉玺被摔过后的缺角,沈苒连这一细节都仿得无可挑剔。 沈苒见状,松开了陆敬桦的手,颤着手指去抚摸这伪造的圣旨。因为与陆敬桦一番争夺,她的手磕碰在了桌角上,划破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她却恍若未察。 半晌后,她深呼一口气,哈哈大笑起来。 “此后,便再无人可辱我欺我。”她扬着唇,对陆敬桦道,“陛下,你可要好好护着苒儿。” 第80章 阴差阳错 陆敬桦对帝王之位,并无那么多的想法。想到陆麒阳即将入京, 他便愈发惶惶了。 慌张一阵后, 他制住沈苒的手, 犹豫道:“苒儿, 我觉得这样不好。若是麒阳哥有意入主京城, 我便是在与他作对。我与他一向以兄弟相称,不想因为这我不要的帝位而坏了关系。” 沈苒细眉一挑,声音泠然:“陛下, 你以为镇南王为何屡屡扶持你?我看他本就无心于帝位, 只是迫于情势,不得不扯旗而反。如今我令你做了帝王, 反倒替他解开心头烦恼, 省去他被推上帝位之苦。” 陆麒阳入京后,他的部下定然会恳请他称帝。若是已有人在帝位上了, 陆麒阳便有了个能下的台阶。 沈苒与陆麒阳常有通信, 她见陆麒阳无意中写到过己身抱负,无外乎“驱尽蛮族后携妻儿共乐”,可见并不是个迷心于权势的人。 沈苒信自己的一双眼, 更信陆麒阳对自己姐姐的深情不负, 愿意赌上一赌。若是赌输了——陆麒阳不过是假装并无野心,实则想要称帝——那也是她的命数将至, 不得不死。 见沈苒如此笃定, 陆敬桦犹豫不已。 忽而, 他盯着她, 问道:“苒儿,你当真……想令我坐在这龙椅上?” “我想。”沈苒道。 “……”陆敬桦微叹一口气,道,“那便,如你所愿。” 他对这落难孤女,到底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心思。并谈不上喜欢,事实上,他觉得自己还是鄙薄她的——鄙薄她利欲熏心,只想向上爬;可他又有些怜悯她,怜悯她庶出之身受尽欺负,后来又家中落难、艰难求生。为了活下去,甚至都不敢活出自己的模样来…… 效仿沈兰池所作出的雍容佻懒,不是她;小心翼翼温柔乖巧,不是她;逆来顺受不言不语,不是她;唯有眼前这个满眼锐利、锋芒毕露的女子,才是她。 不知怎的,看着这满是矛盾的女子,陆敬桦心头动容,竟然答应了她的请求。 *** 是夜。暮色昏黑,天空里挂着几片淡薄的星。 离京城不远处,镇南王的军队已经下驻休息了。 陆麒阳和衣而卧,枕下压着一柄短匕。连日行军,他在梦中微露倦怠之容,身体却绷得极紧,显然是不曾放松警惕,哪怕身在眠中。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忆起了前世的事。那时的他收容了陆子响从前的亲信,宋延礼。这宋延礼虽是个伴读,却也有些军事上的谋略才华,用几场漂亮的小仗赢来了他的信任。 陆麒阳不是个狭隘之人,总觉得有才之士便该被礼待,因此也给予了宋延礼足够的宠信。 宋延礼饱读诗书,自称为谦谦君子,对待有恩于自己的陆麒阳,亦是拳拳相报、鞍前马后,曾数次单骑疾驰,远救陆麒阳于刀剑之下。 后来,陆麒阳与陆兆业分庭抗礼,将一座要城交予宋延礼看守。可陆兆业却用尽阴谋手段,捆走宋延礼孕中妻子,胁迫他开城。 一头是无辜妻女,另一头是主君,宋延礼肝胆欲裂,焦灼万分。思虑一夜后,他终究是不舍爱妻,开城投降。 据闻宋延礼见到妻子在敌阵中,目眦欲裂,近乎双眼滴血、竖发冲冠,如见阎罗大敌一般,对天空勃然斥道:“陆兆业!你以无辜妇人为质!来日必得报应,不得好死!”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否传到了陆兆业耳中。 宋延礼能为了妻子背叛一次,便有二次三次。他本就守着要城,其后更漏出了军情,以至于陆兆业的军队长驱直入,大破镇南王。 再后来,陆麒阳身死,陆兆业便封赏了宋延礼。这封赏于宋延礼而言,无异于是讥讽。他辞而未受,在友人亲朋间受尽指指点点,羞愧难当,只能带妻子远走他乡。后来妻子诞下孩子,他留下财物宅产,自尽而亡。 “王爷,王爷。” 营帐外的声音,惊醒了陆麒阳。 他匆匆起身,披了披风,道:“何事?” 几个军士推搡着一名妇人入了营帐中,道:“末将派人去刺探陆子响南逃情状,无意中发现陆子响的皇后只身于林,便将她带了回来。” 抬头一看,果真是季飞霞。她穿的富贵,可满面皆是惊恐,身上的衣服已被枝丫勾的有些破烂了。 “皇后娘娘?”陆麒阳起身,问道,“您凤凰之身,又怎会一人落单?” 季飞霞一开口,便忍不住尖叫起来:“镇南王!你休想对我做什么!你妻子与我乃是闺中密友,她定然不会放任你欺辱我!” 闻言,陆麒阳身旁的将领竟噗嗤笑出声来。 他们行军多年,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第一次见到季飞霞这般天真的不可思议的人。 如今陆子响和陆麒阳那是势不两立、深仇大恨足比海宽,妻子之间的旧交情,又算得了什么?一个皇后,兴许就能换来一座城,没有谁会白白放过这么一个大好机会。 见将领们在笑,季飞霞愈发害怕。她从来金娇玉贵,几时遇到过这种事?当下便落下眼泪来,哭噎道:“本宫知道你与陛下有些争端,可我,本宫,我当真和兰池姐姐交好。兰池姐姐的爹娘,都是由我来照顾的。知道你与陛下闹不快,我还差人将他们送去乡下了……” 闻言,陆麒阳心中微微动容。 从妻子口中,他是听过季飞霞的名字的,知道这是个从未经历风雨、被家人捧在手中的闺阁女子,天真单纯的不可思议。 要是换做别的人,早就把沈兰池的父母拿来做人质了;也只有季飞霞,还老老实实地惦念着那份“出京城断陛下情意”的恩情,继续照顾着沈兰池的父母。 便是冲着这事儿,也不该对季飞霞做什么。 “皇后娘娘不要急,本王和那些满口仁义君子的小人不同,不屑于对妇孺动手。”陆麒阳命人松开季飞霞,安抚道,“两军相交,与女子又有何干系?” 说罢,他瞥一眼身旁面露可惜遗憾之色的副将,叮嘱道:“明日就雇几个人,将皇后娘娘送到南边陛下身边去。” 听到“陛下”这个词,季飞霞的身子却微微一颤。 “我……我不想…”她眼泪大颗大颗地淌着,声音带颤,好不可怜,“我不想去陛下身边了。” “这又是怎么了?”陆麒阳疑道,“不回陛下身旁,娘娘又能去哪儿?” “我……我想回家,想回爹娘身边。”季飞霞想到从前未嫁时的快乐时光,心头一阵酸涩,再想到如今哥哥已被陛下处死,眼泪便落得愈发凶猛了。 陆子响出京南下时,她与沈贵妃坐了一辆马车。后来马车出了些差错,不得不停下来。 车队忙于南迁,本就挤挤挨挨;就算是皇后之尊,也腾不出多余马车来接她,只能原地修补坏掉的马车。后来陛下遣来轻骑接应,季飞霞刚欣喜了一会儿,便得知这支队伍是专程来接沈苒的。 至于皇后娘娘何去何从,却无人提起。 沈苒被接走后,季飞霞带着几个婢女侍从留于林中,竟遇到了一支流民。那流民因战乱而南逃,本就对陆子响充满怨恨,见有贵族女眷落单,也不管此人是谁,便上前索要钱粮财物。季飞霞身边人与流民撕搏起来,几个侍从则护着皇后娘娘离开。 如无头苍蝇地乱转半日后,季飞霞被陆麒阳的部下逮了个正着。 季飞霞想到陆子响今日只接沈苒,不接自己的行径,,便又是绝望,又是难受。 从前他对自己的深情,莫非是装出来的么?可是,他从求婚之日起,便对自己体贴万分,后来也与自己伉俪情深。若当真是装出来的……不,她不愿信。 陆麒阳权当没听见季飞霞的话,对身旁的人继续差使道:“给皇后娘娘收整间军帐出来,明日送他去陆子响身边,不可薄待。” “镇南王。”季飞霞仰起头,颤着声音,道,“我,我想求镇南王一件事。此事对镇南王,定然有利而无害。若是事成,便会白得一座京城;若是失败,也毫无损失。看在兰池姐姐的份上,求镇南王答应我。” “哦?”陆麒阳眸光一转,抬起头来,“皇后娘娘想做什么?” 季飞霞紧闭上双眼,小声道:“我想知道,我对陛下来说,是否重要。” ——他是否真的爱自己一如往昔;亦或是,从前那副深情模样,当真是装出来的。 *** 三日后,镇南王君临京城城下。 京师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宋延礼留守。此时此刻,城头上一片肃然,满城黄旗于瑟瑟秋风中招展不定。宋延礼一身盔甲,提剑站于城楼上,居高临下。 护城河外,是黑压压一片军队,如龙鳞洒落大地。 宋延礼正在蹙眉仔细观望,便见到那黑羽似的军队,分露出一道缝隙来。其间被推上了一个女子——那女子锦衣华服、柔弱可怜,与周遭格格不入。 宋延礼定睛一看,登时怔住。 是季飞霞。 是他曾心心念念、便是在她出嫁后也小心守护着的季飞霞。 陆子响怎么不好好护着她? 陆子响不是待她一道南迁了么?又怎会让季飞霞落到了陆麒阳手中? 宋延礼登时如坠冰窖。 镇南王军遣来来使,对城头大喊道:“宋小将军,皇后娘娘就在我们王爷手里。你若是惦念着你主君的情分,便快快开城求饶。素来听闻帝后恩爱情深,陛下愿为皇后拾鞋换履。一座城池,又哪里抵得上皇后娘娘一根手指头?” 宋延礼听闻此言,浑身骤然紧绷。 怒血上涌,他目眦欲裂,对城下黑压压兵马勃然大怒,喝道:“陆麒阳!你以无辜妇人为质!来日必得报应,不得好死!” 军阵之中的陆麒阳,面无表情。 第81章 南北都城 陆麒阳兵临城下, 又有季皇后为质;宋延礼一时进退为难, 焦头烂额。 让季飞霞白白送命, 他是绝不愿的;可若要丢了城池, 那也是背主的大罪。宋延礼怒目大睁, 徘徊于城头上, 犹豫不决。 未半晌,便有位副将在他耳边低声道:“陛下走之前可是叮嘱过,这城是无论都不能丢的。至于皇后娘娘,那也算不得什么。能救就救,救不得,也不是什么大罪, 都怪镇南王狡诈阴险。” 宋延礼闻言,身体一震。 陆子响对季飞霞不算真心, 这点他自然一清二楚。若是要用一座京城来换季飞霞, 陆子响定然是不愿的。 宋延礼焦灼间, 却见得城下的季飞霞一身狼狈、满面泪水,再不复从前被娇宠时模样,一时心疼无比。心疼之余,宋延礼的心底甚至还有了对陆子响的一抹怨气—— 若非陆子响当初认错了人, 又将错就错,求娶季飞霞, 季飞霞何至于沦落至如今地步?她本该受尽万千宠爱, 而非是被逼做人质! 他越想, 心底便越是如是笃定。约莫半柱香后, 他心底便已定下了心思。 他的兄长宋延德已为陆子响战死,如今这京城不过一座空都,已不值得再赔上一个季飞霞了! “将军……” 听到身旁副将询问,宋延礼狠下心来,怒道:“准备开城!” “将军!”副将惊慌道,“若是我们丢了城,恐怕在陛下面前难以交代!” “镇南王有十数万大军,凭借你我,又如何守得住京城?”宋延礼怒目道,“这城是定然守不住的,与其白白送死,倒不如换下皇后娘娘一条命来!” 副将见他面孔涨红、一副少见模样,顿时不敢再言。 诚然,宋延礼所说乃实话——京城是根本不可能守住的。此处守将,不过是在给南迁的帝王争取一点时间罢了。换言之,只是在送死。 城墙上一片沉默。 半个时辰后,宋延礼派出一名使臣,与陆麒阳交换条件。他愿开城投降,但陆麒阳需要护得季飞霞安然无恙。 季飞霞听闻宋延礼愿意开城来换她,心底欣悦非常。她忘了自己的处境,拽着那使者的袖子,满怀希冀地问道:“陛下还是惦念着我的,可对?” 那使者见状,眼中流露出怜悯神色,却不曾多言,只是道:“还请皇后娘娘放心。” 季飞霞看到他神色,心底便有些不对味,立刻追问道:“莫非这不是陛下的旨意?” 陆麒阳终于看不下去了,道:“皇后娘娘,这开城一事,乃是宋延礼自己的主意。” “宋、宋大人……?”季飞霞怔了一下,道,“他这又是何必呢?我与他,本就不是什么相熟的人。” 陆麒阳闻言,愣了一下,继而背过身去,在心底微微一叹。 ——前世本是恩爱夫妻的两人,如今却只算是“不怎么相熟的人”。季飞霞另嫁他人,而宋延礼却从不曾说出自己的心意。 那头的季飞霞一阵落寞失意,道:“还真是……给宋将军添麻烦了。”口口声声间,对宋延礼并无过多眷恋。 *** 当夜,京城的大门便缓缓开启,应镇南王军队入京。 这是天庆三年的深秋,满京的叶片皆已褪尽。百姓尽数南逃,昔日繁华京都,一片空荡。 一些不曾随陆子响南逃的权贵王族,皆向镇南王示好以求平安。这其中,便有陆敬桦。 他虽被沈苒按着手印下了玉玺,可心底还是向着陆麒阳的。陆麒阳一入京,他便寻到了陆麒阳,老老实实说了沈苒的打算。 “麒阳哥,我一点儿都不想做这个皇帝。若是麒阳哥不愿,我立刻就能去南边找我爹……”陆敬桦在陆麒阳面前,向来是半崇拜、半腼腆的;此时此刻,他也显得很是谦逊。 “你问的巧,我也是一点儿都不想做这个皇帝。”陆麒阳却拍拍陆敬桦肩膀,道,“更何况,现在陆子响还在南方为帝,也轮不到我二人名正言顺地想那个位置。待京城局势稳定下来再议吧。” 于是,此事便如此耽搁下来了。 如是过了一月,“南有陆子响、北有陆麒阳”的局势,渐渐稳定下来。 天庆三年的冬日,比往年更暖和一些,迟迟没有下雪。趁着大雪还没有封路,陆麒阳派遣一支队伍,将身在芜州的沈兰池接到了京城。 相比芜州而言,如今的京城更为安全。 因为沈兰池身子重,行路便格外谨慎一些;过了大半个月,她才到了京城。 陆子响君臣南逃时,将宫室拆废一半。城东那些权贵的宅邸们,亦在其后被流民翻箱倒柜地搜寻过一遍,间间都变得狼狈不堪;世代显赫的安国公府与镇南王府,亦难逃此运。 陆麒阳临时命人休憩一番,将宫城南边的慈恩宫旧宫整理出来,让沈兰池入住休息。 沈兰池到慈恩宫时,便听到服侍的嬷嬷说:“听闻王妃娘娘待嫁时,便常常住到这嘉禧皇后的寝宫来。王爷想着,娘娘比较熟悉此处,便特意将此地收拾出来,给娘娘歇息。”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引沈兰池朝宫殿内走去,“王爷还准备了五味楼闻名京城的枣蜜糕,等着给您尝一口……” 沈兰池“哦”了一声,慢悠悠地走着。 慈恩宫对于她来说,确实是个熟悉地方。只不过如今物是人非,看着颇为感慨就是了。 她住的地方是慈恩宫的侧殿,殿门悬了一轴厚厚的水草花锦帘,地炉熏得满室皆是暖气。她跟着嬷嬷入了宫殿,视线一转,便看到衣架上悬着男子样式的外衫。 “这衣服……”沈兰池有些迟疑,“是王爷的么?” “是……”嬷嬷热切道,“哎呀,必然是王爷提前过来等您了。” 刚说罢,便听到珠帘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哗啦一声响,陆麒阳掀开帘子,略带紧张地说道:“兰兰,你来的可真快,我还道你要晚上才住进来。”说罢,又训斥嬷嬷,“王妃来了,怎么也不找人支会我一声?” 沈兰池眉心一蹙,敏锐地发现陆麒阳的嘴角似乎有什么东西。 是糕点屑。 她挑了挑眉,问道:“传说中,王爷亲自给我准备的枣蜜糕何在?” 陆麒阳怔了一下,有些心虚,道:“这……这……我这就差人去买……” “你吃了?”沈兰池一眯眼,露出笑意。 “没……没……”陆麒阳眸光转开,愈发心虚。 沈兰池唇角一扬,伸出手指,在他唇上捻了一把,道:“尝一尝我的手指。” “?”陆麒阳不明觉厉,还是照做了。待尝到那一抹甜味,陆麒阳大惊失色,“这……不是……我……” “一块糕点,想吃就吃。”沈兰池笑得愈发开心了,“这么大个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第82章 烫手山芋 沈兰池许久未见陆麒阳, 这重逢的第一件事, 便是逮着他偷吃糕点。 真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她掏出手帕, 替陆麒阳擦了擦嘴角, 道:“你爱吃便吃, 何至于偷偷摸摸的?活像我亏待了你,不给你吃东西似的。” 陆麒阳有些赧然, 咳了咳, 道:“是这样的……” “嗯?” “近来半月,不曾有战事, 我又没怎么操练身子,白日里都坐在宫殿里头, 和敬桦堂弟他们说说话、议议事, 所以, 就稍有些……这个, 浮肿。”陆麒阳有些不自在,道,“我贯知道你那爱美嫌丑的性子, 便想着少吃点儿,饿一阵子。只可惜……” “还是没忍住?”沈兰池露出不可思议神色来, 喃喃道,“我说阿虎,你活得也太精致了。这美颜修身养体的功夫, 比那群跟着陆子响南逃的贵夫人还要厉害。” 陆麒阳:…… ——可闭嘴吧, 你这根本不是在夸奖我! 他有些丢了颜面, 便怒道:“大男儿何必在意外表?能征善战便是一等一的本事了!”说罢,一抹唇角,道,“我也不会再做这等傻事了。” “好!鼓掌!”沈兰池啪啪啪击掌,面无表情道,“王爷说的极对!” 沈兰池身子沉,每天有泰半的时辰都想睡觉,和陆麒阳说了没一会儿话,便自顾自去休息了。陆麒阳替她掖了被角,便怔怔立在床边瞧她,一副安静模样。 床上的女子合上了双眸,雪样面颊带着一缕微红,细长柳眉弯弯俏俏,惹人怜爱。 半晌后,他伸出手去,撩起她颊上一缕散落发丝,细心顺到耳后。一边顺,他一边低语问道:“兰兰,你可否还想要那皇后之位?” 枕上传来浅浅的呼吸声,并无他想听的回答。陆麒阳凤眸微动,手上的动作便愈显轻柔了。他回想起少时沈兰池口口声声要做皇后的声音,眸光愈发复杂。 忽而间,那枕上的女子张口了。 “……我只想要你。”她道。 “嗯?”陆麒阳听的不甚清楚,复又重问了一遍,“你可还想做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我说,”沈兰池未曾张眼,道,“我只想要你。” 我只想要你。 这句话,陆麒阳终究是听清楚了。 他露出笑颜来,面上一阵轻快。 微开的窗扇被风吹得轻轻一动,发出吱呀细响来,几点白色雪粒飘飘扬扬,无声地从灰白的天幕之中落下。 天庆三年的冬雪,在这一日到来了。 *** 京城的诸项事宜,渐渐落定。无论是镇南王的部下,还是向镇南王示好的旧朝留臣,皆希望早日在这京城之中选出一位帝王来,以平定民心,再南讨陆子响。 这声势一日高过一日,再不回应,恐怕便要折腾出事了。待天空放晴,陆麒阳便急巴巴地将陆敬桦召到他临时居住的慈恩宫里头来。 陆敬桦一来,陆麒阳便握紧了他的手,开口道:“敬桦堂弟,你可要救你麒阳哥于危难水火之中啊。” 陆敬桦总觉得眼前这副场景有几分熟悉。 从前陆麒阳还披着那层纨绔皮子时,曾在半夜宵禁期间被官兵追着跑。也不知怎的,就蹿到了陆敬桦家里来,扯着陆敬桦的手,要陆敬桦帮帮忙,让他藏上一藏。 “麒阳哥若是有困难,敬桦必定会帮忙。”陆敬桦道。 “是这样的,”陆麒阳语重心长道,“我和你嫂子呢,都对那帝位没什么想法。可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帝位终究还是得陆家人来坐。” 陆敬桦闻言,微吃一惊,道:“麒阳哥的意思是……” “敬桦,我觉得沈苒说得对。这天下,还是得由你来守。”陆麒阳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看,陆家子弟尽数南逃,除了你,还有谁能任此重任?” 陆敬桦嘴唇抖了又抖,一副惶恐模样,道:“麒阳哥,我,我,我并无什么真才实干……” “你以为我有真才实干?”陆麒阳指了指自己,道,“我不过是个有着惧内之症的普通纨绔,除了会打仗之外,一无是处。你好歹还有一双慧眼,能用人,手下也有吴修定这等治国贤才。而我呢,只有一帮子武夫。” 这么一说,陆敬桦也觉得他说得对。 陆麒阳一番劝说,已让陆敬桦认了几分命。 他留下陆敬桦独自斟酌,自己则踏出了慈恩宫去。 雪刚停不久,地上积了一片白。 他未走几步,便听到林间传来一阵女子的嬉闹声,娇娇俏俏的,好不可爱。 听闻笑声,陆麒阳唯一皱眉,心底略有惑意——如今宫城未曾修复,能住人也少,不过是那些随着他入京的将领以及家眷。又是哪家的夫人小姐这么不守规矩,跑来慈恩宫吵闹? 他正思虑着,那林后便闯出了一名穿着杏红色衣衫的少女来。这少女披着镶狐毛的斗篷,雪白面庞上有两团细嫩可爱的红,一双眼弯弯如月牙。见到陆麒阳,她露出微惊神色,忙道:“见过姐夫。” 陆麒阳的眉皱的越紧了。 姐夫……? 沈苒不长这样啊?沈苒换头了? 他问道:“这位姑娘是认错了人罢?我夫人只有一个妹妹,如今跟在散骑常侍大人身边。” 那少女摇摇头,微红着脸,道:“王爷确实是我的姐夫没错。我是沈家宗家的女儿,唤作沈惜。承蒙兰池姐姐关照,前日才入宫来投奔她,若是有叨扰到了姐夫,还请姐夫海涵。” 这九曲十八弯的关系,令陆麒阳十分头大。 “既然是王妃请来的,那就是客人,不必多礼。”看在沈兰池的份上,陆麒阳给了她一分面子,“只是王妃如今有孕,必须静养。无论何人,皆不准在慈恩宫吵闹。” 沈惜露出愧忏神色,颤颤道:“姐夫不要生气,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陆麒阳不会和女子一般计较,便道:“下去吧。” 沈惜乖乖巧巧地,目送他离去,像是被吓到了。待陆麒阳走后,沈惜仰起头来,露出一抹遗憾神色。她搓一搓手掌,瞧见自己被雪团冻红的掌心,不由委屈地咬住了唇角。 为了等到镇南王从慈恩宫里踏出来的这一刻,她可是已在雪中徘徊了许久。 她是宗家族长沈庆的孙女,是整个宗家一脉里容色最为佼佼者。从前,整个沈家便都是依傍着京城安国公府而活;后来安国公府出了事儿,沈家宗家便也跟着一蹶不振。 如今,沈兰池所嫁的镇南王就要执掌天下,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沈庆不愿白白放过,立刻想方设法将孙女沈惜送来了,说是要投靠沈兰池。 人来都来了,外头兵荒马乱的,难道还能让沈惜一介女儿家孤身离开么?沈兰池便打算留她一段日子,再差人送回沈庆身旁。 只可惜,沈惜的算盘却绝非这么简单。 沈惜白日里见过了一回陆麒阳,夜里便想要请陆麒阳来教自己读书识字。打发了两轮丫鬟去,却都杳无音讯。待到第三个丫鬟去了,那丫鬟却哭丧着脸回来,道:“王爷说……说,请姑娘别请了,王爷他不识字。” 沈惜懵了。 不、不识字? 这是骗哪门子的小孩呢? 她有些不死心,便想次日再请一回陆麒阳。可陆麒阳没请到,沈兰池身旁的几个嬷嬷就到了,二话不说就把她拖去了慈恩宫。 沈惜入了宫室,便见到沈兰池坐在椅上,双手笼在细兔毛的手笼中,面上笑意盈盈的,眼里却透着一分悍人的凶意;冷冰冰的眸光扫过来,能让沈惜觉得自己被去了一层皮。 只一眼,沈惜便断定这个堂姐并不怎么好惹。 可那又如何? 若是能得到镇南王的喜爱,之后便会有泼天富贵在手。堂姐的厌恶,又算的了什么? 沈惜正这样想着,沈兰池便挑眉懒洋洋开了口:“我说沈惜妹妹,你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尽在半夜三更干些倒胃口的事儿?今日是读书习字,明日便是骑马射箭,后日又要折腾什么花样?” 她的语气有些凌人,眉眼里俱是嘲讽,压的沈惜有些喘不过气来。沈惜微微呼吸几口,甜甜一笑,道:“惜儿想要读书习字,又不敢叨扰有孕的姐姐,自然只能请教姐夫。” “哦?”沈兰池嗤笑一声,散漫道,“那我就把话摆在这儿了,我不管是你要读书,还是要学绣花,都不准你见王爷。明白么?” 沈惜愣了一下。 不准……不准她见王爷? 生活在宫城之中,又岂能是说不见就不见的? “姐姐,这有些太不近人情了罢!”沈惜露出可怜神色来,哀求道,“我并无与姐姐争抢的意思,只不过是真心想要识字读书罢了。同在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姐姐有些强人所难了……” 沈兰池微打了个哈欠,以袖掩唇,声音愈发散漫:“那我可管不着。总之,你若是要在我手底下讨生活,就得听我的话;要让我知道你偷偷摸摸见我夫君,我就将你赶出京城,绝无商量。” 言语间,竟然完全不顾及宗家的面子。 这番话说的有些太霸道了,沈惜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哪有女子口口声声这样阻碍夫君与旁人接触的? “姐姐……”沈惜还欲挣扎,道,“姐夫日后是人中龙凤,必然会纳妾。姐姐又何必如此锱铢必较?” 沈兰池却是一副看小孩的模样,淡淡道:“未必是你姐夫做这所谓‘人中龙凤’呐。这京城里,不还有个姓陆的么?” 沈兰池虽模样淡然,可这话却笃定的很,仿佛已亲眼看到了即位的圣旨似的。沈惜见她这般神态,登时心下悚然—— 莫非,莫非她沈惜押错了宝? 即将继承皇位的,是那山阴王家的陆敬桦,而非是镇南王陆麒阳? “姐姐此话何意?”沈惜急急想要窥探,连忙追问道,可沈兰池却对她扬唇一笑,道,“你要是再吵,我今晚就把你轰出京城。” 沈惜闭嘴了。 强权之下,不得不低头。 她有些委委屈屈的,心里暗暗觉得这个堂姐不近人情。 沈兰池走了几步,复又折回头来,对沈惜道:“沈惜妹妹,我劝你呢,也别打敬桦的主意。我留你在宫里休息,不是留你在宫里丢人。而且呐,这也是为了你好。敬桦身旁的人,可比姐姐我凶多了。没事儿,少去招惹人家。” 闻言,沈惜在心底暗暗“呸”了一声。 能比沈兰池凶? 怎么可能! *** 沈惜心思活络,倒霉的还是陆麒阳。 有孕的沈兰池本就脾气大,她被沈惜折腾的不高兴了,便罚陆麒阳跑了六个来回的腿去买枣蜜糕。 陆麒阳心知是因为手中这权利太炽手可热,日后似沈惜这般自荐枕席的女子只会多、不会少,于是便想着早日将这枚烫手山芋甩出去。 一段时日后,经过一番商议,陆麒阳便对朝廷上下放出消息,说要由陆敬桦继承皇位,登基大典暂定在来年春。此事一出,满庭哗然。可有吴修定等重臣带头效忠,朝臣们也渐渐平息了骚动,跟着顺服起来。 沈惜听闻果真是陆敬桦要登基,心底登时后悔不已,觉得自己押错了宝。为了不辜负祖父的期待,她立刻收整了一番,费尽心思地接近了陆敬桦暂居的坤仪宫。 沈惜使了和前次同样的招数——先是雪地里偶遇,又是请陆敬桦教书习字。陆敬桦的脾气倒是温柔多了,也愿意教她读书。言谈之间,陆敬桦总能令人如沐春风。 只不过,好景不长,过了五六日,沈惜便被沈苒请去了。 沈苒本是陆子响的贵妃,如今投顺了陆麒阳,便摇身一变,成了宫内一等一的女官。 沈惜见到沈苒,心底便有些不服气。 这沈苒不过一介庶女,也不知道是借了什么东风,运气如此之好。先是白白做了个贵妃,如今改朝换代了,竟然还能重新做陆敬桦身旁最有脸面的女官。 “沈惜妹妹来了?听散骑常侍大人说,近两日你都在琢磨书本,很是疲累。”沈苒见沈惜来了,便笑道。 沈惜情不自禁将沈苒与沈兰池做了比较,在心底嘟囔道:沈兰池还说这沈苒凶,分明是乱说。这沈苒面带笑意、轻声细语,最是让人舒服不过,又哪能比得上沈兰池那个妒妇? “谢过苒姐姐关心,疲累到不至于。学问之事,怎能算累?”沈惜答道。 “说的也是。”沈苒温和一笑,秀丽的脸上满是柔意。她直直地注视着沈惜,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关切之意近乎要满溢出来,“我做你姐姐的,也要好好……关照关照你才是。” “关照”两字,咬得极是轻柔,如春风过耳。 第83章 京城闲事 沈苒招待沈惜喝了一杯茶, 吃了些茶点, 便温声细语地请她回去休息了。 沈惜全须全尾地出了沈苒的地盘,颇有些摸不到头脑——也不知道沈苒见自己,是为了什么? 待隔了数日, 沈苒却借着陆敬桦之手,赐了一桩婚事下来, 说是怜惜沈惜一人独在京城,孤苦伶仃,便为她找了一门好亲事。对方是小家文官之子, 儒雅翩翩,品行甚佳。 这亲事来的雷厉风行, 直直送到了宗家族长沈庆的手里。待沈惜知道这件事, 已是板上钉钉、再无回转余地了,她不由得懵住了。 不过十日的功夫,沈苒又是上哪儿掰来的亲事? 最最可恨的是, 这亲事还是直接送到祖父手中去的,连知会都不曾知会她一声! 小家文官之子,与陆家子弟,那可是差了不止十个手指头。她原本可以做个贵妃娘娘, 如今却是只能委委屈屈地跟着六品小官过日子了! 沈惜心有不愿, 想要写信劝祖父、父亲拒绝亲事。谁料,父亲却是亲自赶到京城, 将她好一顿斥责, 怪她得罪了如今独掌后宫的沈女官, 险些给家里惹出大祸来。 沈惜愈发委屈了。 可委屈又能如何?只能咬咬嘴巴,含泪回家去待嫁了。 如今,她总算知道,为什么沈兰池说沈苒不好惹了——这沈苒是看不得别的女子比她更得势的。惹怒了沈兰池,沈兰池只会将你轰出京城;可惹怒了沈苒,沈苒便是笑里藏刀、绵里隐针,不声不响就把你的后路给断了。 沈惜出宫后,宫城之中恢复了平静。 季飞霞到底是陆子响的妻子,一直待在这里也不像话。将沈辛固夫妻安置好后,陆麒阳便谨遵当日诺言,命人护送季飞霞南下去淮禄,送返至陆子响身旁。 季飞霞上路之日,如新出嫁的娘子似的,无声地哭着,也不知是在哭什么。宋延礼身在牢狱之中,不能前往相送。听闻季飞霞南下,便差人遥祝了一句“一路平安”。 南遥北远,兴许自此后,便再不复相见了。 冬日的雪,一场厚过一场。将近年关时,连着下了三四日的绵雪,整片宫城一片素白。此时,魏贞从北方传来一封信,说是柳愈病重,恐怕将时日不久矣,望陆麒阳能准他还乡。 收到这封信时,陆麒阳默然了好一阵子。 顿了顿,他对身旁的陆敬桦道:“虽柳愈曾是陆子响盟臣,可他到底于国有功。若非他说动宏城魏贞借我兵粮,恐怕我已死在外族铁蹄之下。” 陆敬桦点头,道:“柳大人心倒不坏,是陆子响有些不识货了。这样聪慧的一个人,怎舍得把他放到边关去?” “陆子响从前是识货的,将柳愈视作左膀右臂。”陆麒阳答道,“后来他登基了,便变得极为多疑,看谁都不顺眼,柳愈也是倒了大霉。” 陆敬桦批了文书下去,柳愈终于得以返回京城。他本是强弩之末,本不该劳顿赶路,可他又不愿客终他乡,便强撑着回了京城。一路劳顿,归京后便即刻卧床不起。 陆子响南逃时,柳家人亦随之南逃。柳愈虽回了京城,可也只是孤家寡人,只余身旁侍从柳常照料。眼看得冬日落雪绵绵,他却只能支着一身瘦骨,倚在榻上听着雪风入竹之声,彻夜咳嗽未停。 年关前几日,有人拜访柳愈。 柳常披了大衣,到外头应门。一敞大门,便看到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冒着薄雪,问道:“柳大人可住在此处?” 柳常想不到此时还有谁来拜访,定睛一看,却发现此人乃是沈家从前的长公子庭远。 柳常不知道内情,只道是沈庭远骗三小姐柳如嫣私奔,顷刻便跳脚了起来:“好哇!你可不是那个骗了我们小姐走的沈庭远吗?如今上门,又是为了什么!”他打定主意,不会让旁人再牵累自家公子病体,并不想放沈庭远进去。 却见沈庭远身后的马车上,缓缓步下一名女子来,正是已为人母的柳如嫣。 “听闻哥哥病重……”柳如嫣裹紧了身上斗篷,面庞被寒风吹得微红,“我便回来探望一下。” 见到柳如嫣,柳常心头一阵酸涩,再不敢拦,连忙领着二人入内。到了柳愈病榻前,柳如嫣还未说话,一双眼便泛得通红。 柳愈倚在榻上,形销骨立,昔日清俊容颜瘦得不像话。看到妹妹的身影,他微抬起眼帘,眼珠子亦是如从前一样的通透墨黑,“如嫣,你回来了。” 柳如嫣听见他唤自己名字,顷刻间双泪淌下。她用袖口擦拭眼泪,道:“是。” “你过的可好?”柳愈问道。 “如今庭远做了个教书先生,我二人在乡下过日子,粗茶淡饭,一切皆好。”柳如嫣哽咽着答道,“长子用了哥哥取的那个名,唤作沈谨。近日阿谨在祖父家住,便没有一道带来。” 沈辛固夫妇不曾跟着一道南逃,如今自在地生活在京城旁的镇子里,沈庭远偶尔会回去探望一回父母。 柳愈闻言,点点头,淡淡道:“那为兄便放心了。” 柳如嫣见他瘦削模样,眼底陡然冒出一撮怒意来,道:“哥哥本该是治世之臣,前途无量,如今竟沦落至此。若非那陆子响为人多疑,又怎会害的哥哥抱负未展?” 柳愈见她恼怒,竟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甚少露出笑意,总是一副淡漠模样。柳如嫣见他笑了,颇有几分惊诧。 “从前在边关时,为兄也曾恼过,缘何苍天偏偏薄待我,使我抱负难酬。后来……”柳愈低了眼帘,慢悠悠道,“便也想通了。人各有命,不得强求。我一身病骨,能苟延至今已是幸事。” “哥哥……”柳如嫣愈发哽咽。 “兴许,在上辈子,我连这个岁数都活不到。”柳愈的安慰,根本算不得安慰。他本就是个冷情的人,说不来暖人的话。半晌后,柳愈伸出手去,扣住柳如嫣手腕,认真道:“如嫣,哥哥能见到你嫁人生子,便已足矣。” *** 新年方过,陆敬桦便在满朝进言之中,登基为帝。他的父亲河间王原本已逃至南边,听闻次子称帝,顿时大惊失色,生怕同样在南边的陆子响将自己斩了,即刻马不停蹄地逃回了京城。 陆敬桦登基后,陆麒阳便与诸位部将商讨着讨伐陆子响事宜。 因陆子响外通木金族、出卖家国之故,武将们都愤情满满,都说要打到淮禄去,令陆子响给白白战死的关北将士请罪。 眼看着时机大好,陆麒阳决定趁势举兵南下。 临出发前,他几乎彻夜未眠,专注于行军布阵。天将明时,忽听得一阵扣门声,原是沈兰池披着一件外衫,披散长发,过来看他。 陆麒阳望一眼外头天色,见依旧是一片黑漆漆的,便蹙眉道:“怎么不好好休息?” 沈兰池已近临盆,面庞亦圆润了不少。她扯了扯身上的外衫,道:“半夜噩梦,醒了,睡不着了。想着你明早便走,就来看看你。” 她用手指挠了挠衣袖,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怎么?”陆麒阳瞧出她有话要说,便问。 “无事。”她答道,“你勿要挂心。” “你什么时候也会在我面前吞吞吐吐了?”陆麒阳笑道,“真是少见。” 沈兰池在一旁寻了座椅,坐了下来,将手放到暖手笼里绞着,眉眼淡淡:“前几日,我一直想让你留下来,等到我们的孩子降生了,再去南伐陆子响。” 闻言,陆麒阳微微迟疑了。 他又何尝不想呢?能陪伴在妻子身旁,亲眼目睹孩子降世,那是何等幸运之事?可时机从不等人。若是此时不出兵,等陆子响回过元气来,那便不好了。 “后来,我却想通了。”沈兰池低声道,“现在的你,不属于我一人,而是属于这朝廷上下。你不讨伐陆子响,便无人去做。因此,我也不留你。” 陆麒阳听着,唇角慢慢浮出一分笑意来。 “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沈兰池的声音忽然扬了起来,眉目里透出一股坚定。 “但说无妨。”陆麒阳道。 “待你将天下事扫毕后,你便只能属于我一个人。朝廷、楚国、百姓,统统不要再去管了。”她眸光微动,道,“我愿舍弃荣华富贵,也望你能与我……同去同归。” 她说罢,静了一会儿。烛芯噼啪作响,在墙上映出一道绵长灯影。 许久后,陆麒阳道:“好,我答应你。” 沈兰池如释重负,亦笑了起来。没一会儿,她起了身去,将手指探到陆麒阳唇边,抹去糕点屑,怜悯道:“王爷又偷吃蜜糕呢?可怜巴巴的,怪不得见我来了,这么紧张。” *** 次日,镇南王举军南进。 陆子响与陆麒阳本就分庭抗礼,这场战争并不容易。 又次月,沈兰池生产。经过两个时辰的艰难,她于京城产下一女,取名陆冠容。小名,蜜糕。 第84章 掷果盈车 数月苦战, 镇南王军于七月攻破淮禄。 淮禄城破,百姓四散溃逃;为数不多的留臣皆投降示好。陆子响携一支残军逃出城外,他走投无路, 被逼入一座山中,身边部将死伤近殆。 这山少有人居, 山上草叶密密丛丛,难以行路。陆子响本就重了一箭, 行路艰难;满途荆棘之下,他再难下脚, 干脆瘫坐在地上。 他取过腰间水袋, 想要喝口水。仰头一倒, 方发现水袋中只余下一滴可怜巴巴的水,淌入他口中,分毫不能解渴, 反而使喉间愈发火烧火燎。 陆子响双眼一暗,忍不住伸手抓乱自己发丝, 满面皆是灰暗。 数日领兵作战, 身体劳累已极。多年不曾如此辛劳, 他觉得如今已是极限了。身体的疲惫伤痛暂且不提,更折磨人的则是精神的煎熬——不知何时, 陆麒阳便会追上山来,割下他的头颅, 献给陆敬桦那等大逆不道、自称为帝的人。 眼前一片绿树枝叶, 阳光洒落下来, 被血滴遮盖了的视野有些迷蒙。他揉揉眼,脑海中却掠过昔日在京城时的歌舞升平来—— 那时他非帝王,是京城人人向往的二殿下。 可如今,一切都没有了。 他想到曾经的纸醉金迷、宫廷楼阁,想到救过自己一命的沈兰池,思绪愈发恍惚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对沈兰池势在必得,可到头来,竟然是连皇位也保不住了。追逐一生,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后悔么? ……不曾后悔。 最为后悔的,便是不曾得到沈兰池。 正在此时,陆子响听到身旁一道怯怯声音:“陛下,喝我的水吧。” 他抬起头来,却见到季飞霞举起了自己的水袋。 季飞霞回到淮禄后,陆子响依旧令她做着皇后。也许是惦记着这份恩情,他如今逃入深山,季飞霞也换了轻便衣物,一路跟随,一副要死生同穴的模样。 见季飞霞双唇干裂,眼中带着血丝,陆子响的心底竟有了一分嘲意。 未料到,最后陪着他的人,不是那无缘的沈兰池,不是假心假意、在京城扶持陆敬桦称帝的沈苒,竟然是这叫做季飞霞的小女子。 他并不情愿娶她,也不曾真心待她,一直欺她骗她,可她却真的天真纯澈如斯,愿意被自己一骗到底。 陆子响眸光掠过她手中水囊,心下忽而一阵慨然落寞。继而,他自嘲一笑,道:“皇后,朕并不喜爱于你。想来你嫁予朕后,定然是后悔的吧。” 周遭枝叶为风所拂,摇摆不定。山下似乎有着隐隐马蹄声,震动如雷。这马蹄声逼的藏于林中的人满面惊惧、心力交瘁,愈发朝着草垛之中瑟缩了。 季飞霞闻言,眼皮微抖。她低垂下握着水囊的手,道:“臣妾自然是怨过的……”顿了顿,她道,“怨陛下明明心仪兰池姐姐,却从不说出口。怨陛下不分青红皂白,便将臣妾的兄长下狱。” 闻言,陆子响眸间的嘲意,愈发深了。 “可饶是如此,”季飞霞道,“臣妾仍旧无法置陛下于不顾。并非因情之所至,只是因陛下是臣妾的夫君。”她的回答铿锵有声,一字一顿,令陆子响心头燃起一阵火焰来。 ——不是因为情之所至,仅仅是为礼教所缚,夫妻乃是一体,不可分割。 陆子响愣了一会儿,竟仰头哈哈大笑了一阵子。抬眼处所及的天空,略显阴暗,几片灰暗的云重叠飘来,似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季飞霞分明心底是有他的。 若不然,又怎会放弃逃难的大好时机,跟着他一起待在这山野里? 兴许世情便是如此,他喜爱的,从不屑于他——如那沈兰池,总对他敬而远之;如那沈苒,口口声声皆是情爱,骨子里却实他如无物,翻脸便跟了陆敬桦——而他不喜爱的,却痴情于他。 他笑罢,摸摸干咳喉咙,道:“皇后,你将朕头颅割下,拿去献予镇南王,兴许镇南王还会饶你一命。” 季飞霞闻言,面色煞白。她摇头,颤声道:“陛下切不可胡言乱语。” 这副模样,像是怕极了陆子响会先她而去。 陆子响见状,心头不由有了几分愧忏与悔意—— 他负欠她良多。 到此时,他才微微有了几分悔意。想要仔细看一看自己这位在百姓口中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妻子,可却又来不及了。两人皆是浑身狼狈,一点都无从前的雍容华贵。 他在心底道:若是早日发现季飞霞的好,兴许便不会饱受折磨了。 “……罢了。”陆子响起身,抬眼望向林间一处破庙,道,“朕去那庙里歇息一会儿,皇后在外头等一会儿。”说罢,便携着几名部将,起身朝那间破土地庙走去。 这破庙有些年岁了,墙体剥落、斑驳龟裂,门洞亦破了两个漏风的大洞,褪了色的红漆看起来黯淡已极。陆子响步入这破庙后,天空中便开始下起了阴雨,丝丝秋雨打的人衣衫尽湿。 眼看着雨水越下越大,而季飞霞衣衫湿透、小脸煞白,一名负伤将领对季飞霞道:“顾不得那么多了,先进去避雨吧。多事之秋,陛下定然会体谅我们的。”言语间,已无多少对陆子响的敬意。 待走入了破庙间,却问得浓重的血腥味。将领一惊,连忙敞开门四处张望,原来这破庙中倒了一地尸体,皆是自刎而亡的将领。 最中间,则是陆子响的身躯。他闭合双眸,靠坐在破破落落的土地神像前,俊美容颜并无染上任何血污,被擦得干干净净,宛如睡着了一般,犹似神祇一般。 再细看,他脖颈上裹着一道卷起的披风,那披风已被喷溅的血渍染成了暗红色。 陆子响也拔剑自刎了。 季飞霞愣在庙宇门口,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天空中滚过一道惊雷,飞驰的闪电照亮她僵硬的面孔。 “陛下——” 带着哭腔、声嘶力竭的尖叫声,传彻了整片山林。 季飞霞身旁的将领也是一片惊悸,连忙上前收整陛下尸身。他们扶起陆子响的躯体,陆子响衣襟间夹着的一片薄纸便飘然落下。 纸张折了三折,上头写了几行潦草的字—— 无论拾得者何人,代朕将此书转交京城沈家兰池。……朕自知时日无多,天命不正,欲将去矣。今苟延于山林庙宇,所思所忆、颇负良多。然最忆者,为者卿舍身之恩…… 这张信封飘落在地,被将领的鞋履踩得撕裂开来,陷入满地尘埃之中。未多时,雨水从破了洞的庙宇屋顶上灌入,渗得地面坑坑洼洼,这信上的墨迹为水浸泡,渐渐模糊化开,再看不清。 落雨未绝,漫天阴云。 *** 宝嘉元年,秋,昏王陆子响于淮禄外自刎而亡。 镇南王陆麒阳收复淮禄,一扫山河瘴疠,重整大统。 *** 尘埃落定后,为战火所苦的楚国渐渐恢复了生机,京城也渐渐重新归为一片繁华热闹。镇南王陆麒阳带兵凯旋,于秋末返回京城。 盖因镇南王乃是外逐木金人、内定社稷的大功臣,百姓听闻他凯旋回京,便早早出门,夹道欢迎。天方蒙蒙亮,京城城门处已是挤挤攘攘,无数老少男女,簇拥而知。 待城门开启,镇南王的部将策马入城中时,百姓的欢呼之声便犹如雷动,未曾断绝,前后往复如同潮水。 于一片欢呼声中,陆麒阳驭马而入。他已换下了铠甲,着一袭文质长衫;剃净了面上胡须,恰似一位春风得意的状元郎。 “王爷——” “王爷!” 有不少女子朝他舞着手帕,大声呼喊,声音中满是恋慕之意。没一会儿,又有几个果子被丢了上去,砸的陆麒阳左右闪避。 “哎、等、等等!”陆麒阳冷不防被一个石榴砸中了脑袋,大惊失色。他揉揉额头,道,“这群人是在做什么?” 一名副将答道:“王爷不曾听说‘掷果盈车’的典故么?这是因为王爷风流俊美、惹女子喜爱,才会有女子特地扔果子上来。” 啪叽。 副将扭过头去,恰好看到陆麒阳顶着一脸汁水四溢的水果,满面狼狈。 “哦。”他答道。 “镇南王妃到——” 就在这个不妙的时候,镇南王府的马车,到了。 一位丽人,怀抱着一名孩儿,款款从马车上下来。 丽人怀里的女娃不足周岁,正是咿咿呀呀的时候。冷不防看到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满脸水果汁水的男人,女娃被吓得扯开嗓子,放声大哭。 “哇——————” 这便是,镇南郡主陆冠容与她亲爹陆麒阳的初见。 后世佳谈  蜜糕,女, 不足一岁, 性好哭,本质甜, 畏爹。      陆麒阳想过无数种见到女儿的方式,大多是温馨美好、令人动容的。可千想万想,都不曾想到女儿会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就哇哇大哭起来。      沈兰池也懵了一下。      她看着怀中大哭不止的女孩,也不管她是否听得懂,连忙哄道:“这可是你父王呀, 莫哭。要是现在就哭了, 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呐?”      陆麒阳:……      他怎么觉得沈兰池的意思是,他陆麒阳是个大魔王,陆冠容可得争气点, 不能现在就掉下眼泪来,要争一份面子。      沈兰池哄了一会儿女儿,便抬起头来, 望向人群之中的夫君。      她本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每每视线一移到他的满面果汁上,就忍不住要噗嗤笑出声来,只能连忙背过身去,艰难道:“快,来, 来人……接王爷……回、哈哈……回府中……擦……哈哈……”      陆麒阳面无表情。      鉴定了,是亲老婆。      还是那个熟悉的味, 是从小嫌弃到到大的兰兰。      陆麒阳与身边副将说道一声,令他们先行入宫禀报,自己则上了镇南王府的马车,与沈兰池一道回了家。      这大半年来,镇南王府皆由沈兰池一人操持着,里里外外也被她主持着翻新了一遍。陆麒阳一跨入府中,便看到一片墙粉瓦黛,尽是崭新模样。      她将陆冠容交予嬷嬷,亲自洗了巾帕,替陆麒阳擦去面上污渍。      她的手慢慢下落,待拭到他的面颊时,手腕却被陆麒阳捉住了。      “怎么?”她问。      “……抱歉。”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句道歉之语,“你生产这样重要的时候,我却不在你的身旁。”      屋外有秋虫残存的鸣声,窸窣未绝。      沈兰池轻笑了一声,道:“何必这样说?你平安回来了,就是最大的好事。其他的,哪还计较这么多呢?”      顿了顿,她揶揄道,“至于冠容第一个见到的男人,竟然是内科金手那跑腿煮药的小徒弟这种事儿,我就不和你说了。”      陆麒阳:……      他被打击了下,瞬间低落了下去,看样子还有几分委屈呢。      待收整完毕,嬷嬷把陆冠容抱上来,陆麒阳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想要逗弄一番这可怜可爱的女娃。这一回,小冠容见到陆麒阳那张被擦干净的脸,非但没有被吓得哇哇大哭,反而还笑出了个鼻涕泡。      “哎哟。”嬷嬷上来拿帕子擦了擦鼻涕泡,道,“郡主这是喜欢极了王爷呢。”      陆麒阳半举着小冠容,美滋滋地逗了一会儿,又冷不防转过头去,问沈兰池道:“兰兰,你说的那‘内科金手跑腿煮药的小徒弟’姓甚名谁,家住在哪条巷?”      沈兰池一个激灵,连忙道:“你别对人家下手!”      “我这不是看他有功,想要好好犒劳一番么?”陆麒阳露出虚假的微笑,道,“谢谢这小大夫,替本王尽了爹爹的责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兰池:……      感觉头顶一绿。      歇了一会儿后,陆麒阳便与沈兰池一道入宫去了。      经过大半年的重修,宫城已恢复了旧日的金雕玉砌、巍峨无端。坤仪宫前,日光如洗,白玉长阶一片煜煜生辉,其上雕刻的龙纹栩栩如生、登云踏雾。      “镇南王、王妃到——”      听闻陆麒阳前来,陆敬桦亲自出殿来迎。这位年轻帝王卸下了从前的悠游贵公子装束,换上了一袭龙袍,清秀贵气的脸上带着几分仓促之意。      “麒阳哥……”      他迎上来,陆麒阳却恭身行礼,沉声道:“臣见过陛下。”      陆敬桦有些手足无措,连忙道:“快快请起。”见陆麒阳一切安好,他便露出笑意,道,“镇南王这次于国有功,我……朕,定会大加封赏。”      陆麒阳望一眼沈兰池,对陆敬桦道:“封赏倒是不必了。只不过,臣有一件事想求陛下。”      “麒阳哥但说无妨。”陆敬桦道。      “如今山河已定,内外皆清,臣想辞去手中兵甲,与妻儿出京,共享天伦之乐。”陆麒阳道。      他这话来的突然,陆敬桦愣住了。      沈兰池亦是愣了一会儿,继而,她的面容上缓缓浮出笑意来。      她在陆麒阳出京前,与他约好了,要他归来后便“只属于她一人”。未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践行诺言。      这是要放下手中权势,与她一起归隐山河间了么?      他竟然当真愿意?      陆敬桦有些急了,连忙道:“麒阳哥,你不必如此表忠心!我不是陆子响那样多疑的人,不会因你手中有兵权,就对你妄加猜测。”      陆麒阳摇摇头,道:“我并不是因此而辞官的。”      “那……那……”陆敬桦愈发急了,“这江山初定,我又无才无德,如何能掌握人心?麒阳哥还是留下来,做我的左膀右臂吧。”      “你招揽贤士,拥有了如吴修定那般的人才,又何愁无法掌控江山?”陆麒阳反问,“且我只是一介武夫,只擅行军打仗,至多只能哄女子开心。你要我帮你治理朝廷,却是比不上吴修定的一根脚趾头的。”      陆敬桦被他噎回来了,一时无言。没一会儿,他小声道:“麒阳哥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要走的呢?”      “这个啊。”陆麒阳挑眉,语气很坦然,“原因只有一个,我媳妇儿不让我留在京城里当将军。”      我媳妇儿不让我留在京城里当将军——   我媳妇不让——   不让——      陆敬桦张大了嘴,目瞪口呆。      “这……这等理由?”陆敬桦一副不相信的模样。      沈兰池上前,笑道:“陛下莫要不信,这还真是我的意思。我嫌他总是带兵打仗,没空陪伴我与冠容,这才要他老老实实解甲辞官,与我一道过平凡日子去。”      她说罢,露出轻快的笑意来,那容色宛如春日渐绽的枝头花朵似的,叫人移不开眼睛去。      陆敬桦听着,面上渐渐释然。      他扫一眼面前二人,见陆麒阳与沈兰池正互相看着彼此,似有千言万语蕴在笑意中,心中顿时生出感慨来。      难怪沈兰池最终挑上的男人,是麒阳哥,而非是那废太子与二殿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世上愿为她倾倒者无数,可愿为她舍弃荣华权势、只身归去的,便只有麒阳哥一人。      陆敬桦微叹了口气,道:“朕知道了。既镇南王心意已决,那朕便准许镇南王辞去大将军之位;另赏封地五城、禄米千石。”顿了顿,他补道,“……可若是他日战乱又起,朕召镇南王前来,镇南王不得违抗。”      陆麒阳无声地笑了起来,一会儿,他恭恭敬敬道:“自是如此。”      “陛下。”      此时,几人听到一道女声传来。沈兰池抬头一看,原是沈苒。      她做女官打扮,面貌温和,正远远望着沈兰池。      “兰池姐姐,我知道,你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她走上前几步,对沈兰池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敬桦见她插话,竟也不去追究她的无礼,一副习惯了的模样。      沈苒靠近了沈兰池,清秀的面容上,露出一分憾色来:“我本以为兰池姐姐还会留在京城,未料到却是有缘无分了。”顿了顿,她又笑道,“不过,我也是不能强留姐姐的。”      沈兰池点头,道:“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我走后,便帮不了你了,你要多多保重。”      沈苒微愕一下,继而勾唇一笑,道:“兰池姐姐,这天下欺我者甚多,我曾怨过许多人,可独独不曾怨过你,只对你心存谢意。……别无他话,这一路,还望兰池姐姐多多珍重。”      ***      镇南王归京之后,百姓皆翘首以待,等着看镇南王会如何加官进爵、权势滔天。      可等了数日,却只等到镇南王卸甲交兵、远赴南地的消息。      据闻,陛下感怀镇南王功高恩厚,特赐予镇南王禄南五城,又将其封号改做一字,单作“南王”,以示擢升恩宠。单字封王,自大楚开国以来,历朝历代,仅有一例,足见陆麒阳恩宠之重。      镇南王出京后未几日,昔日的柳家之主柳愈便因体弱伤寒、夜夜咳血,终究于京外秋山病逝。故去之前,他强撑着写下一首辞世诗。虽笔迹略显潦草,却依旧可见一番俊秀瘦骨——      白露成霜夜,濯遍泫竹丛;愿照月色满,却覆浊池中。不觉天明至,朝化秋风中;此身非昨夜,鲛人可泣泪?      留下这篇辞世之诗后,他便撒手西去。   自此,世间少了个风骨翩翩的佳公子。      ***      秋末,京城外,一架马车在大道上行驶着。      到了茶棚处,马车的主人便下来歇息。但见一名容貌艳丽的美妇人怀抱着一个女孩儿下了马车,仪态矜贵端庄。她抬眼一扫,那张如桃李似的面孔就引来无数瞩目。只不过,她似乎已是习惯了这样的注视,分毫未有不适。      茶棚的主人家见了,料定这是位身份不凡的深闺妇人,立刻上前客套:“这位夫人要喝些什么?京城方向来的客人,尽是些大人物!我可是有些眼力的。”      说话间,马车的男主人也牵好了马,走了过来。这男子做劲装打扮,面庞俊秀,脸上带着略显一分轻快笑意,是极能讨得女人欢心的长相。      “掌柜的想多了,我们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夫妻罢了。”男子道。      说罢,他望了一眼女子,问:“对吧?夫人。”      女子闻言,笑道:“是。我们只不过是对普通人罢了。”      茶水上来了,透着袅袅热烟,粗劣茶叶在茶水中翻覆起伏。京城外的山道上,一行飞鸟掠过天际。      ***      南王麒阳,恭帝庶孙,母曰谢陆氏。阳年十三,得封为嗣王子,后领关北事,封左武卫将军。宝嘉元年秋,昏王陆子响薨,诏曰:“河间王子桦承社稷,天下咸归”。辛戊,河间王子即皇帝位,阳加封南王,迁居禄南。      天庆年间,立王妃沈氏;沈氏貌美,温淑有加。宝嘉初年,得一女,以邑分之,使有列焉。宝嘉四年,外族乱起。南王兵赴北关,又立战功,加封三城;宝嘉六年,得一子,请为嗣王子。      南王与沈氏恩爱甚深,为后世佳谈。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呼呼!正文到这里完结~ 会有一篇番外,大概是现代篇的日常(?) 谢谢大家的一路陪伴~ 接档文在这里:小姐擅战 过几天就会开始更新啦~、 要完结了太激动了,把沈氏打成了谢氏;小天使指出以后我连忙回来改,改了个陆氏,还没觉得哪里不对…………我真是傻了…… 发现第三次修改 又把陆改回了谢 我真的没救了 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