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门命妇》 作者:平林漠漠烟如织   文案一:   重生之后,玉芝的人生目标变得特别简单:发家致富做生意,攒够路费找儿子。只是,情况似乎有了新变化……   文案二:   在寻找儿子的过程中,玉芝发现自己拥有世上最强金手指——她的儿子是皇帝,她的弟弟是状元,她的相公是名将!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平步青云 种田文 爽文   主角:玉芝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   重生之后,玉芝的人生目标变得特别简单:发家致富做生意,攒够盘缠找儿子。 可是,在寻找儿子的过程中,玉芝发现自己拥有世上最强金手指——她的儿子是皇帝,她的弟弟是状元,她的相公是名将,而她只需开开心心活着。本文布局大气,细节精细;文笔简约流畅,行文幽默风趣; 人物性格分明,且不断在成长中丰富成熟;情节跌宕起伏,谜底逐渐揭开,令人欲罢不能。 第1章 正富贵突遭毒手,再醒来重生农家   大周承安十年八月,鲁州城。   永亲王府内宅东偏院里静悄悄的。   宋侧妃素来得宠,她住的东偏院房屋轩昂,院子阔朗,花木扶疏,颇有几分景致。   正房东暗间卧室外面种着两棵桂树,如今正是花季,金桂盛开,满院甜香。   宋侧妃的两个心腹大丫鬟青竹和青兰带着四个小丫鬟候在正房外面的廊下,等候着里面的传唤。   永亲王林昕端坐在正房明间的黄花梨木罗汉榻上,俊秀的脸上带着一抹深思,看上去心事重重。   他今年才二十三岁,是先帝幼子,因生母张贵妃早逝,先帝早早就把他封在了富庶的鲁州。   侧妃宋玉芝嫣然一笑,端起小巧的青瓷茶盏奉了上去:“王爷,这是妾身家乡产的玉叶茶,您尝尝吧!”   作为永亲王林昕得宠的侧妃,宋玉芝生得极为美貌,身材高挑,乌发如云,小脸雪白,尤其是一双眼睛,秋水一般,顾盼多情。   林昕有些心虚,不敢看宋玉芝,接过茶盏放在了手边的黄花梨木小炕桌上,这才道:“玉芝,阿沁最近怎么样?”   他和玉芝一起长大,十多年的感情了,彼此拥有对方几乎所有的第一次,他喜欢她,依恋她,却又有些怕她。   玉芝明明是一丛野草,外形却似一朵娇花,让他离不得,却又畏惧她。   听林昕问到了自己的儿子林沁,宋玉芝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王爷,阿沁最近长高了不少,读书上也开窍了,书读了两遍就会背了,而且字也写得比先前好多了!”   一提到心爱的儿子林沁,宋玉芝整个人都洋溢着光彩,仿佛发着光一般。   她太爱林沁了,在她眼中,才六岁的林沁是世间罕见的宝珠,是仙界的玉树,谁也比不上。   林昕心虚地看了宋玉芝一眼,慌忙移开了视线。   他自然知道庶长子林沁是宋玉芝的命,可是没办法,承安帝的旨意已经下来了,他必须交出一个儿子送入宫中。   承安帝虽未明说,可是接到旨意的这几位王爷都知道,陛下这是不放心他们,让他们一人出一个儿子做质子呢!   林昕只有两个儿子,宋姨娘所出的庶长子林沁和王妃所出的世子林涵。   林涵是王妃嫡出,王妃娘家势大,只有牺牲庶出的林沁了。   宋玉芝是个聪明女人,虽然情不自禁谈着儿子的琐事,可是见林昕并不像是爱听的模样,当下便不再多说了。   她能从一个农家女一步步走到现在,成为亲王侧妃,除了美貌之外,自然也是聪明的。   林昕今日实在是心虚,不敢面对宋玉芝,坐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   宋玉芝有子万事足,自从章王妃进门,就不怎么招惹林昕,因此也不过多挽留,老老实实送了林昕离开。   到了中午林沁下学的时间,宋玉芝算着时间带着丫鬟出了门,专门在仪门那里候着,谁知等了好久也没见林沁的身影。   宋玉芝毕竟沉得住气,略一沉吟,便吩咐大丫鬟青竹去迎一迎,自己先回房去了。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宋玉芝这才等回了青竹。   青竹急匆匆跑了过来,来不及行礼,直接道:“侧妃,王爷带着大公子坐船往京城去了,怕您知道,让人封锁了消息!”   宋玉芝身子摇晃一下,勉强扶着另一个大丫鬟青兰稳住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侧妃,延年说王爷是送大公子去京城做质子去了!”   延年是青竹的表哥,在永亲王府外书房伺候茶水。   宋玉芝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得知王爷送林沁入京做质子的消息,章王妃顿时笑了起来,得意地看向乳母王嬷嬷:“奶娘,还是你的法子好,这下宋玉芝可要被活活气死了!”   王嬷嬷摇了摇头,沉声道:“王妃,宋玉芝没这么简单,王爷和她多年的情分,又一向宠爱她,若是她施展手段,王爷再被她狐媚住了,换了世子去做质子……”   章王妃听了,当即冷笑一声道:“既如此,那就趁王爷不在王府,斩草除根好了!”   王嬷嬷凑到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章王妃眼睛一亮:“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宋玉芝站在窗前,默默谋划着。   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事已至此,只能尽量补救了,明日一早,她就出发去追王爷一行人,务必护得阿沁周全,陪着阿沁进京!   即使阿沁要进京做质子,她也要陪着阿沁!   青竹正带着两个小丫鬟收拾行李,青兰用托盘端了一个青玉瓷茶盏走了进来。   宋玉芝想了好一阵子心事,正有些口渴,端起茶盏便饮了一口,满口茶香,后味甘甜,正是她家乡特产的玉叶茶。   她端着茶盏饮了一口,抬眼见青兰还在那里站着,便笑着道:“快去把我新做的那件宝蓝斗篷拿出来,我等一会儿要穿!”   青兰微颤的双手藏在衣袖里,声音有些沙哑:“侧妃,您……您要出门么?”   宋玉芝“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   她伸手扶了扶青竹给她簪上的赤金嵌红宝石玫瑰钗,起身对镜端详了一番,正要转身,忽然觉得腹部刀绞一般剧痛袭来,忙扶着妆台坐了回去。   青竹见状,忙道:“侧妃,您怎么了?”   宋玉芝还没来得及开口,小丫鬟青梅就尖叫起来:“血!血——”   宋玉芝疼得眼前发黑,觉得耳朵眼有些痒,脸也有些痒,伸手一摸,发现脸上湿漉漉的。   看着七窍出血的宋玉芝,青竹声音颤抖:“青兰,你,你快去禀报王妃……”   青兰的脸也有些白,她答应了一声,拎着裙裾跑了出去。   宋玉芝已经看不到听不到了,也感觉不到腹部的疼觉了,她凭着直觉伸手抓住了距离她最近的青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把她拽向自己,声音低若蚊蚋:“王妃……毒……阿沁……逃!”   青竹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颤抖,紧紧抱着满脸满身是血的宋侧妃,喃喃道:“奴婢知道了……奴婢知道了……”   宋玉芝紧紧抓着她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青竹小心翼翼把已经开始变凉的宋侧妃放在了贵妃榻上,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吩咐两个小丫鬟:“你们看着侧妃,我去见王妃去!”   两个小丫鬟这会儿都没了主意,自然都听青竹的,苍白着脸答应了一一声。   青竹出了东偏院,一溜烟往东去了。   得知青竹逃走的消息,章王妃悻悻道:“这小贱人倒是溜得快!”   她吩咐王嬷嬷:“把侍候宋玉芝的人都弄死吧!”   王嬷嬷沉吟了一下:“那青兰——”   章王妃浑不在意道:“何必留一个活口!”   宋玉芝当年救过青兰的命,青兰却能为了二百两银子背叛宋玉芝,这样的人,留她作甚!   王嬷嬷微微颔首,自去安排。   章王妃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出了正房,缓步走下汉白玉台阶,看着灿烂秋阳中盛开的金色桂花,嘴角微微挑了起来。   她是荥阳长公主的女儿,当今陛下的亲表妹,眼里何曾揉过沙子?   可是为了心爱的男人,她只能忍耐着宋玉芝和她生的那个小崽子,如今宋玉芝惨死,宋玉芝生的小崽子也去京城做质子去了,早晚会死在她手里,真是大快人心!   她甜美一笑,吩咐道:“传我的话,厚葬宋侧妃!”   宋玉芝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却一下子愣在了那里——这是在哪里?   宋玉芝的心怦怦直跳,慌乱地打量着四周。   外面风声呼啸,窗子上层层叠叠糊的纸被风刮得“啪啪”直响。   屋子里光线很暗,又湿又冷,被子也硬邦邦的,勉强聚了些热气。   这是一个简陋的屋子,家具摆设虽然整齐,可是一看宋玉芝就知道清贫得很。   她记得自己被毒死了,怎么又醒了过来?   宋玉芝低头看自己身上,发现身子又瘦又小,穿了件青色窄袖衫,正在发育,应该是十二三岁。   这时候胃部一阵抽搐。   她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是被饿醒的。   宋玉芝冷得打了个哆嗦,忙又躺回了被窝里。   她裹紧被子,总算是暖和了些,可是肚子依旧饿得直抽搐。   宋玉芝虾米一样缩成一团,竭力抵御这难熬的饥饿。   这时候外面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婆婆非要卖咱们玉芝,玉芝早上没吃饭,中午也没吃饭,她正在长身体,怕是一会儿就饿醒了……”   是女子的声音,颇为陌生。   “唉,你去看看灶屋有没有东西,等一会儿给玉芝煮碗热汤也好……”   是陌生的男声,带着些无奈。   宋玉芝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王氏探头往南暗间看了看,见女儿还在睡,便又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的粮食都被婆婆锁了起来,每次我做饭,婆婆恨不得一粒粒地数米给我……罢了,我去看看婆婆睡没有,若是睡了,我去东边园子里薅一把蒜苗,把我藏起来那六个小馄饨给下了,给玉芝弄碗热汤喝!”   陈耀祖声音压得很低:“你先去看看咱娘睡没有。”   王氏赌气道:“反正无论如何,我不卖自己亲闺女!”   陈耀祖又叹了口气:“你先去给玉芝做些吃的吧!”   王氏穿上褙子,悄悄把东厢房明间的房门开了一道缝,往朝南的正房方向看去,见正房关着门,没有一些声息,知道公婆和小姑子都睡午觉了,便轻轻把门打开,蹑手蹑脚出去了。   宋玉芝饿得难受,蜷缩着身子不敢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就钻入了宋玉芝的鼻子里,她的肚子更疼了。   随着一阵悉索声,一个温暖柔软的手放在了宋玉芝的额头上:“玉芝,起来吃点东西吧!”   宋玉芝睁开了眼睛。 第2章 理思绪步步为营,暗观察心中有数   眼前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虽然荆钗布裙,却天然俏丽。   她在床边坐了下来,柔声道:“玉芝,先吃点东西,你放心,娘不会让你祖母卖你的!”   宋玉芝眨了眨眼睛,没有立即开口说话。   那少妇做事甚是麻利,伸手把她扶了起来,往她身后塞了一个枕头垫着,然后探身把放在床头衣柜上的碗端了过来。   宋玉芝抬眼看了过去,发现飘着碧绿蒜苗末和红色辣椒丝的清澈汤水中,浮着几个晶莹剔透的小馄饨。   扑鼻的香气令宋玉芝的胃部又抽疼起来。   少妇用汤勺舀了一个馄饨,小心翼翼地吹了吹,这才喂到了宋玉芝口中。   馄饨小小的,可是味道极为鲜美,肉馅很有弹性,口感很好。   见宋玉芝乖乖地吃了,少妇眼中一喜,忙又舀了一勺吹了吹,喂宋玉芝吃下。   这时候门帘被掀开了,一个中等身量的男子走了进来,搓着手站在一边看着。   少妇瞥了他一眼,口气颇为不善:“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不知道自己挡着光了?”   那男子忙走到床尾坐了下来。   宋玉芝喝了一口汤,抬眼看了过去,见这男子三十岁左右年纪,浓眉大眼,肌肤黝黑,正眼巴巴看着自己。   她垂下眼帘,专心喝汤。   王氏把剩下的汤喂完,抬眼看向男子,压低声音道:“凭什么要供老二家的儿子读书,就要卖咱家的闺女?反正我不同意,大不了把我和闺女一处卖了,反正婆婆一天到晚骂我‘不下蛋的鸡’!”   陈耀祖低下头,没有吭声。   王氏最恨他这愚孝的模样,当即恨恨地把空碗递给了他:“把碗送到灶屋刷了吧!”   待陈耀祖拿着碗出去了,王氏一把把玉芝抱在了怀里,柔声道:“玉芝,我的闺女,你放心,娘定会护着你!”   玉芝先是身子僵硬,接着慢慢在王氏带着皂角气味的好闻体香中放松了下来。   王氏抱着瘦小的女儿,想到自己那偏心的公婆、自私的老二两口子和愚孝的丈夫,鼻子一阵酸涩,心里却愈发刚强起来,低声道:“现在家里的嚼用都靠你爹杀猪卖肉赚钱,我豁出去闹一闹,我不信了,你爹还真能狠心到这种地步。”   玉芝伸出胳膊,抱住王氏,轻轻道:“娘,不要卖我……”   前世她才十岁就被祖母给卖了,期间所受的苦真是不堪回首……   王氏用力抱了抱女儿,语气坚定:“放心吧,我的儿!”   宋玉芝待王氏松开了她,这才试探着问道:“娘,今年是哪一年?”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王氏,心脏怦怦直跳——她最怕的就是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了!   脑海中浮现出儿子林沁可爱的脸庞,想起林沁白白嫩嫩藕节般的小身子,宋玉芝心的脏蹙缩成一团,都快要无法呼吸了。   王氏松开女儿,起身拿过玉芝的衣服,口中道:“今年啊……今年是承安二十年,对,就是二十年!”   宋玉芝闻言,心里一松:原来才过去了十年,阿沁也十六岁了……   想到也许还能见到儿子阿沁,宋玉芝心中欢喜无限,心道:如今最紧要的事情是要打听儿子的情况,其余事情倒是要先放一放了!   王氏麻利地帮女儿穿好衣服,又拿了桃木梳帮玉芝梳理头发,口中絮叨着:“你爹已经出摊了,等一会儿你和娘也一起过去,娘不放心把你留着家里和那些狼心狗肺的人在一块……”   丈夫不在跟前,她没了顾忌,说话大胆了许多。   玉芝一直专注地听着王氏说话,脑子里梳理着家中的情况。   王氏给女儿梳了一对丫髻,用大红丝带绑好,又拿了件半旧桃红夹袄让玉芝穿上,给她系了条洗得泛黄的白绫裙子,这才带着她出了房门。   到了外面,总算是亮堂了些,玉芝这才看清了自己这位娘,发现她身材高挑,肌肤微黑,瓜子脸,大眼睛,生得颇为俏丽,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紫色褙子,系了条白绫裙,瞧着很是利索。   经过院子的时候,玉芝发现院子里有两株桃树,桃树的枝干上长着无数花苞,却还没有开放,树枝被风摇撼着,发出“咔咔”的声音。   她仰首看了看碧青的天空,意识到如今正是早春时节,天还冷着呢!   正房堂屋门窗紧闭,没有一丝声息。   王氏拉着玉芝急急出了门,到了外面才悻悻道:“世上还真有你爷奶这样会享福的人,才五十岁,就躺倒啥都不干了,一天到晚的大事就是吃饭睡觉算计人!”   见王氏说得有趣,玉芝不禁莞尔。   王氏见女儿笑,心里总算是宽泛了些,牵着玉芝沿着门前的大路往东走去。   在一户人家大门外,玉芝看到了一丛在料峭春风中瑟瑟开放的嫩黄迎春花,心里一动,弯腰掐了一朵拿在手里把玩。   王氏腿长,走得很快,一阵风般拉着玉芝走到了街上,直奔自家的大肉摊子。   她家的大肉摊子就摆在路边,上面挂着不少铁钩子,钩子上挂的是一条条切好的猪肉。   陈耀祖正在给一位顾客称肉,见王氏带了闺女过来,脸上不由带了笑模样:“还有些腿骨没剔完,娘子你接着剔吧!”   王氏答应了一声,先搬了张凳子过来让玉芝坐下:“玉芝,你啥都不用干,就坐在这里陪爹娘!”   安顿好女儿,她拿起一边放着的围裙围上,拿了剔骨刀在手,站在那里麻利地忙活了起来。   玉芝看了一会儿,便也起来帮忙。   见案板上摆着一排刀,个个磨得锃亮,她便选了最小的那把,拿了根脊椎骨过来,试着剔上面的肉。   王氏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我的儿,你剔得太干净了,客人都不买这脊骨了!”   陈耀祖见了,也笑:“玉芝把肉剔得这么干净,这根脊骨怕是没人买了!”   王氏白了他一眼:“那正好拿回去给玉芝煮汤喝!”   不过她想了想,又撇了撇嘴:“即使拿回去煮汤,婆婆也会先让四妹和老三家玉和啃骨头吃肉,咱们玉芝也只能喝口汤!”   她越想越气,拿起刀用力砍了下去,刀砍在了案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陈耀祖不敢吭声,闷声把称好的一条肉用草绳绑起来,递给了客人。   那客人正是镇上的牙婆韩九嫂。   韩九嫂接过肉提在手里,笑着向王氏搭讪道:“王大嫂,你可有福了!”   王氏拿了刀在手,一声不吭继续剔肉。   韩九嫂似乎没发现王氏的冷淡,笑吟吟道:“王大嫂,你家玉芝将来到了许守备府上,肥鸡肥鸭吃着,绫罗绸缎穿着,好好将养几年,将来大些再被守备老爷收房,若是生下一男半女,定会被守备老爷抬举,你两口子岂不有福?”   玉芝装作认真剔肉,却竖着耳朵听。   她如今两眼一抹黑,只能多听多看了。   王氏听得气闷,提着刀道:“有福?罢哟,守备老爷多大了?五十岁的人还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摆在那里,这是有福?你这样说,那就把你闺女卖进守备府好了!”   韩九嫂原是厉害人,如今被王氏抢白了一顿,本来想抢白回去,可是看看王氏手里白亮亮的剔骨刀,心里到底有些怕,撇了撇嘴道:“是你家婆婆要卖你闺女,又不是我非要当这中间人,你在我这儿出什么气呀,有本事和你婆婆说去!”   她撂下这句话,提着一条子肉昂首去了。   王氏恨恨看了在一边装死的陈耀祖一眼,咬牙切齿道:“陈耀祖,你娘要卖就卖你妹子去,少打我闺女主意,不然我和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家谁都别想活!”   陈耀祖不敢搭腔,一枚枚捡起散在肉案上的铜钱,放回了钱匣子里。   到了天黑收摊时分,玉芝已经把如今的情形了解得差不多了。   如今正是承安二十年二月十五,她姓陈,小名叫玉芝,今年十三岁了。   她家姓陈,住在西北甘州城西的小镇西河镇,她祖父大名叫陈富贵,祖母高氏,陈富贵和高氏一共生了三男一女。   大郎陈耀祖,娶妻王氏,只生了一个女儿玉芝。   陈耀祖两口在镇子上摆了个肉摊卖肉。   二郎陈耀宗,娶妻武氏,生了一儿一女,儿子陈玉川,今年十二岁,女儿陈玉梅,今年十岁。   陈耀宗在尉氏县城孙大官人绒线铺里做伙计,因陈玉川考中秀才,在县学读书,因此一家人租了房子住在城里陪陈玉川。   三郎陈耀文,娶妻董氏,生了一个儿子陈玉和,今年才五岁。   陈家在镇子北边有七八亩地,如今都是老三陈耀文两口在种。   陈家老四是个姑娘,小名叫娇娘,今年才十五岁,一向养得娇,正在说亲,因此不敢出门,怕脸晒黑了;不敢干活,怕手上长茧子,只在屋子里做些针线活,陪爹娘说说话。   一梦醒来,从宋玉芝变成了陈玉芝,玉芝很快就适应了下来,默默地筹划着。   不出意外的话,她的阿沁应该还在京城做质子,她须得想办法去京城,只是甘州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此事须得慢慢计较。 第3章 天色暗收摊回家,摆冷脸不怀好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王氏开始帮陈耀祖收摊,玉芝试着上前帮忙。   她刚开始还有些慢,但是很快就上了手。   收拾完肉摊,陈耀祖拉着车,王氏和玉芝跟着,三口往家的方向走去。   不知何时起了风。   风声呜呜,刮得路旁的树枝“咔嚓”作响。   玉芝身上的半旧桃红夹袄也被风给刮透了,冷得她瑟缩了一下。   王氏一边跟着车走,一边和陈耀祖计较着:“今日剩的这些肉,先腌起来吧,等明日一起做成肉干卖。还剩下些腿骨回去熬成汤,下点青菜和面片,让玉芝也热热吃一碗……”   陈耀祖闷不吭声一直拉着车往前走:王氏就是想太多了,家里一切都是娘做主,自有娘安排,王氏是儿媳妇,自然得听婆婆的!   王氏正长篇大论,忽然发现女儿不见了,忙往后去找,发现苍茫暮色中玉芝孤独地走着,愈发显得又瘦又小又可怜……   她的眼泪差点流了出来,也不管陈耀祖了,走过去伸手握住玉芝冰凉柔软的左手,牵着玉芝往前走。   到了家天已经黑透了,家里已经点了灯,正房、三房住的西厢房和灶屋都透出昏黄的油灯光,显出了些温暖,只有大房住的东厢房关门闭户没有点灯。   陈耀祖在院子里整理收拾车子。   王氏怕玉芝冷,就先打开房门,带着玉芝回了东厢房。   她点着油灯放在了明间的条案上,低声交代玉芝:“你饿了两天,身子还没好透,就坐在屋子里歇着,谁叫都别出来,外面自有娘应付。”   玉芝轻轻“嗯”了一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王氏安顿好玉芝出去,正好听到婆婆高氏在院子里和陈耀祖说话:“灶屋就董氏一个人在烧锅做饭,王氏和玉芝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去帮忙?”   一眼见王氏从东厢房里出来了,高氏看都不看王氏,径直问陈耀祖:“今日赚了多少钱?”   陈耀祖拿出钱匣子递给了高氏:“娘,去掉本钱,今日一共赚了九十一文钱。”   高氏拿了钱匣子,一枚一枚数着钱,口中道:“我先收着吧,明早你要杀的猪我记得是魏五郎家的,你和他家说一下,让他家来找我结账!”   陈耀祖答应了一声,见王氏呆站在那里,忙推了推王氏,低声道:“还不去灶屋帮着做饭!”   王氏看了看正在数钱的高氏,再看看陪着公公陈富贵闲坐在正房堂屋灯下的小姑子陈娇娘,强压住心中那股气,抬腿去了灶屋。   董氏一边烧锅,一边还要切菜,正忙得不亦乐乎,见王氏来了,忙欢喜道:“大嫂,你来了,正好烧锅,我自己忙不过来!”   王氏在灶膛前坐了下来,拿了两根剥过的干玉米棒子塞进了灶膛里,低声埋怨道:“婆婆和小姑子在家歇了一天,你我在外面风吹日晒忙了一日,还得给她们做饭伺候她们!”   董氏知道王氏就是嘴巴爱说,可是大房做主的人却是一向闷不吭声的老大陈耀祖,便笑了笑,道:“谁让人家是家里的娇客呢!”   王氏正要说话,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便闭口不言了。   高氏拿着一小块肉走了进来,吩咐董氏:“你过来一下,我把肉切一切!”   董氏闪在一边,背着婆婆高氏对着大嫂王氏眨了眨眼睛。   王氏撇了撇嘴。   高氏切好肉,一片片查了查,道:“一共十片肉,我记得数,你们别偷吃!”   董氏和王氏参差答应了一声。   高氏依旧看都不看王氏,昂首出去了。   她的娇娘已经十五岁了,正在说亲。   俗话说低娶高嫁,她自然想让女儿嫁得好一些,因此特地去找了西河镇的牙婆兼媒婆韩九嫂,许给了韩九嫂一两银子,让她给娇娘寻个好人家。   看在这一两银子的份上,韩九嫂还算尽心,终于给娇娘寻了个好亲事——住在西河镇南边的孙家二郎。   孙家二郎今年才十七岁,去年刚考中了秀才,如今正在县学读书,前途不可限量,生得也很清秀,娇娘也很喜欢,只是孙家二郎的寡母一早说了,新媳妇须得陪嫁二十两银子供儿子读书,否则免谈。   为了凑齐这二十两银子陪嫁,高氏费了好多功夫,最后还是老二媳妇武氏给她出了个主意——老大家的闺女玉芝模样生得好,不如卖了凑了银子给娇娘做陪嫁!   高氏当即叫了韩九嫂过来商议。   说来也巧,城里的许守备年过五旬还没儿子,正要买一个丫鬟将来好收房,因指明了要买一个年小的美人,所以一直不曾说成。   韩九嫂一见高氏的大孙女陈玉芝,当即一拍手:“你家大孙女玉芝生得好,倒是可以去试一试!寻个日子,我带她去守备府,让许守备相看相看!”   高氏自然是感激不尽,还特地送了五斤咸肉干给韩九嫂,和她约好了带玉芝进城的日子。   谁知全家人都同意的事,偏偏大儿媳妇王氏和大孙女玉芝不愿意,王氏只顾着嚷闹,玉芝还要绝食,真是不识抬举!   对这不识抬举的娘俩,高氏打算先冷一冷她们,过几日再说。   王氏起身往外探头看了看,见高氏进了堂屋,忙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塞给了董氏:“我切好的肉,总共二十片,你儿子十片,我闺女十片!”   董氏眉开眼笑答应了一声:“大嫂,还是你有办法!”   婆婆太偏心了,一共切十片肉,公公两片,她老人家两片,小姑子三片,其余大郎、三郎和她家的玉和各一片,她、王氏和玉芝平时一片都别想吃!   王氏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为了我家玉芝……”   董氏忙压低声音道:“大嫂,你得赶紧想法子,婆婆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执拗得很,她既然认准了要卖玉芝给小姑子做嫁妆,怕是不会轻易就认输的!”   王氏感激道:“我知道,多谢你!”   正因为知道高氏执拗的性子,她才打定主意,到哪儿都带着玉芝,免得自己出门挣钱养活大家去了,回了家女儿没了。   董氏一边用锅铲挖了些猪油放进了烧热的炒菜锅里融化,一边低声道:“大嫂,有一句话我原不该说,可是不说我心里又过不去……”   王氏往灶膛里又填了几个玉米棒子:“弟妹,你说吧!”   董氏叹了口气道:“除了婆婆,你也得防着大哥呀……”   王氏听了,鼻子一阵酸涩,木雕泥塑般坐在那里,半日没动。   她的丈夫陈耀祖,可是西河镇有名的大孝子,什么都听公公婆婆的,公婆的每一句话都被他当成了圣旨。   想到这里,王氏心里一片冰凉——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穷,怕的就是丈夫不和自己一心! 第4章 吃晚饭高氏分肉,尝五花玉芝提议   东厢房明间内一灯如豆。   玉芝独自一人静静坐在那里想着心事。   外面正房堂屋内的说话声、灶屋里青菜下锅时发出的“刺啦”声、东邻的狗叫声和晚风刮过树梢的“呜呜”风声响成一片,越发显出了屋内的静寂。   玉芝呆呆坐在那里,脑海中全是她的阿沁。   阿沁才六岁,头发又黑又软,大眼睛长睫毛,一笑白嫩嫩的脸颊上俩酒窝,睡觉时喜欢窝在她怀里,睡觉时还会吧嗒嘴……   她的阿沁五岁就进外书房读书了,那么小,那么软,却已经会背《三字经》《千家诗》……   想着想着,玉芝愈发觉得寒意浸人,她双手环抱在胸前,整个人缩进了椅子里,脑海中浮现出章王妃那张白皙的小圆脸。   章王妃二十多岁了,却依旧长得跟小仙女似的,身材小巧玲珑,秀发乌浓,一张雪白的小圆脸,柳叶眉,大大的眼睛一笑跟月牙一般,可爱又甜美。   可是玉芝一直都知道,在永亲王林昕面前,章王妃永远是天真可爱甜美的小仙女;可是在她面前,章王妃的笑中却带着毒,话里带着刺。   玉芝知道自己是被章王妃毒死的。   章王妃的胞兄章端任西南节度使,而盛产奇毒的苗地正是章端的治地。   十年时间过去了,章王妃如今也三十多岁了,不知道是不是依旧与永亲王琴瑟和谐夫妻恩爱。   玉芝在昏黄的灯光中无声冷笑。   林昕和章琳,一个自私,一个狠毒,倒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祝他俩生生世世恩恩爱爱永远不分离!   外面堂屋传来女孩子清脆的笑声,应该是陈娇娘的声音。   玉芝的思绪又转到了她的阿沁身上。   阿沁今年十六岁了,个子有多高了?长相应该不会大变吧?   她的个子高挑,男孩子像娘,阿沁应该也是高挑个子!   想到身材高挑的林沁长着一张又白又嫩的小脸,眼睛又大又黑,嘴唇跟玫瑰花瓣似的,玉芝不由微笑起来。   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想法子挣钱去京城啊!   王氏和董氏妯娌俩做好饭,用托盘送到了明间堂屋,摆在了方桌上,这才请公婆、小姑子陈娇娘、大郎陈耀祖和三郎陈耀文上桌。   今晚一共两个菜,一个是肉片熬大白菜萝卜粉条,一个是蒜蓉菠菜,都用瓷盆装了,热腾腾摆在那里,让人垂涎欲滴。   旁边摆着一个竹编的簸箩,里面放着四个玉米面馒头,最上面则是一个白面馒头。   一家之主陈富贵端坐在主位,满意地看着大郎陈耀祖拿起酒壶给他斟了一杯酒。   高氏先拿起唯一的那个白面馒头掰开,一半递给了陈富贵,一半拿在手里,然后拿了筷子在盛着肉片熬大白菜萝卜粉条的白瓷盆里翻了翻,夹了三片肉放在了那半拉馒头上递给了陈娇娘,柔声道:“娇娘,你太瘦了,得吃点肉!”   陈娇娘嘟着嘴接过白面馒头:“娘,肉太少了,大嫂三嫂太小气了,明知道我爱吃肉,每次炒菜才这么点肉!”   董氏立在一边,给大嫂王氏使了个眼色。   王氏撇了撇嘴。   高氏自顾自用筷子继续在菜里翻找着,又夹了两片肉放在了陈富贵碗里,然后又翻到了两片肉放在了自己碗里。   她懒得继续翻找了,便道:“大郎,三郎,你们俩的那两片肉自己找吧,总不能二三十岁的人了,还得我这当娘的照顾!”   陈耀祖和陈耀文闷闷答应了一声,见爹娘和妹妹都开始吃了,这才也拿起筷子和玉米面馒头开始吃。   见方桌周围坐着的这五个人都开始吃了,王氏给董氏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出去了。   到了灶屋,董氏站门口把风。   王氏从灶台后面的空面缸里拿出了两碗菜,各放上了两个玉米苗馒头,这才笑吟吟看向董氏,压低声音道:“回屋之后让孩子先把肉给吃了,免得婆婆突然进去检查!”   董氏掩口而笑:“大嫂,我晓得!”   玉芝正在浮想联翩,忽然闻到了一股熬菜的香味,抬头看了过去,见是王氏用托盘端着饭菜进来了,迟疑了一下,轻轻叫道:“娘——”   王氏轻快地答应了一声,一边把托盘放在了桌子上,一边道:“玉芝,快去外面洗手,盆架上有胰子!”   洗手的胰子是用棉油做的,洗过手后有一种怪怪的气味。   玉芝洗过手,忍不住放在鼻端闻了闻,觉得这味道虽然有些怪,却也不算难闻。   其实前世她家洗衣洗手用的也都是棉油做的胰子,进了永亲王府后她才开始用各种香胰子洗手洗脸,而她的衣物则由专人用香胰子洗了再用熏笼熏香……   现在想来,真是恍若隔世——不,真的是隔世了。   洗罢手,玉芝慢慢走回了东厢房。   王氏已经盛好玉米粥了,见玉芝进来,忙把筷子和玉米面馒头递给了玉芝:“快吃吧,我的儿,你今日怕是饿坏了!”   玉芝夹了一片萝卜放入口中。   萝卜入口即化,带着些肉香,居然不难吃。   她已经很多年没吃这么粗糙的食物了。   玉芝正要再去夹些大白菜叶尝尝,谁知王氏把一个小碟子递到了她面前,上面放着几片油汪汪的五花肉。   见玉芝发愣,王氏轻轻笑了:“我的儿,这是娘给你偷藏下来的,快吃了,要是被你祖母发现,这一夜咱们谁都别想睡了!”   玉芝听话地夹了一片五花肉放入口中。   五花肉切得有些厚,而且没煮就下锅炒了,炒的有些老,不过还是很香。   玉芝在永亲王府之所以得宠,除了生得美貌之外,还有一手好厨艺。   她当年能从王府小厨房的普通丫鬟一步步爬上去,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她那一手跟着老厨娘学的好厨艺。   玉芝吃罢那片肉,这才看向王氏,低声道:“娘,炒五花肉时应该先用八角煮水,然后将五花肉放进去煮至七分熟再捞出来切片,肉片切得越薄越好;另外中间要加料酒,起锅时再加一点砂糖,味道会更鲜美。”   王氏听了,笑了起来:“我的儿,大锅菜哪里有这么讲究,等将来分了家,娘再按你说的去做小炒五花肉!”   她说着话,把一碗热腾腾的玉米粥递给了玉芝。   玉芝放下碗,给王氏夹了一片肉,低声问道:“娘,爷奶怕是不会答应分家吧?”   陈富贵和高氏两口子才五十岁,身子还那么健壮,却非要呆在家里让儿子养活,这样的爹娘会让儿子分家出去?   “他们是不会同意,”王氏冷笑一声,“可是若不分家,咱们早晚会被他们吃了肉拆了骨头吸了骨髓的!”   她放下筷子,恨恨道:“高氏如今不正闹着要卖掉你给陈娇娘准备嫁妆么!”   玉芝的眼睛熠熠生辉:“既如此,娘,咱们就好好想个法子,让爷奶不得不同意分家吧!” 第5章 细观察寻找同盟,遇少年王氏紧张   王氏想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难啊!你看你爹那样子——”   玉芝垂下眼帘,淡淡道:“咱们将来赚了钱,手里有了银子,即使没了我爹又怎么了!”   王氏闻言,细想了一会儿,发觉玉芝居然说得很对,若不是要靠陈耀祖挣钱立门户,她这个丈夫没了其实更好!   玉芝不再说话,细嚼慢咽吃着饭。   她如今身子太弱,奶奶要卖她,她怕是跑都跑不了,更不用说其它的了。   还是先把身子养好再说吧!   临睡前,玉芝进了自己住的南暗间,摸了摸被子,又摸了摸褥子,发现被子厚倒是挺厚,只是太硬了,不暖和;褥子则有些太薄了,睡在上面不够软和。   她想了想,便去找王氏了:“娘,我床上的被子太硬了,褥子太薄了,你这里有没有新被子?”   王氏正在叠被卧,听了玉芝的话,不由笑了:“有倒是有,只不过是你姥姥给我的陪嫁,我一直舍不得用……”   玉芝一听就知道王氏有些舍不得,便走上前,拉着王氏的手撒娇:“娘,晚上我冷得睡不着……”   王氏一咬牙:“算了,谁让我是你亲娘呢!”   她拿了钥匙,打开色泽暗淡的红漆衣柜,从里面抱出了一个厚厚的大花被子,放在了床上。   玉芝伸手摸了摸,觉得还算软和厚实,只是因为在柜子里放久了,带着股淡淡的樟脑味。   她忙道:“娘,还有床单和枕套呢!”   王氏口中嘟囔着:“刚换的床单枕套,又要换了,你这丫头,真是穷讲究……”   她虽然口中嘟囔,可是爱女心切,又走过去寻出了干净床单枕套给了玉芝,自己抱着那床被子要去给玉芝铺设。   玉芝和王氏忙碌了一阵子,终于把床重新铺设好了,先前的被子做了褥子,传单枕套都换了,整副被卧软和厚实,散发着阳光和樟脑混合的气息。   洗漱罢,玉芝刚睡下,王氏又进来了,帮玉芝掖了掖被窝,又看了看玉芝,见一切妥当,这才起身要离开。   玉芝盖得严严实实的,低声问道:“娘,我爹还没回来么?”   王氏哼了一声,道:“你爹还不是老样子,每晚都要在那屋坐到半夜才回来,真不知道他有多少话要和你爷奶说!”   玉芝累极了,阖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王氏见状,息了油灯,轻手轻脚出去了。   屋子里弥漫着油灯熄灭后特有的焦糊味,玉芝在这样的气息中堕入无边的梦乡。   玉芝被王氏叫醒的时候,外面天还没有亮,正滴滴答答下着雨,寒意逼人。   王氏把一个小袄放在了玉芝床上:“今天天冷,你穿上袄。”   玉芝很快从温暖的被窝里坐了起来,拿过小袄开始穿。   王氏纳罕:“咦?平常每日叫你起床都要三请四请的,今日怎么这么快就起来了?”   玉芝抬眼看向王氏:“我不是得跟着你和我爹么?万一你们出去了,我奶把我卖了可怎么办?”   黯淡的卧室内,玉芝那双杏眼亮晶晶的,看得王氏一阵心酸。她强笑着道:“是呢,你看你娘,说过的话一会儿就忘记了,还没有我闺女记性好!”   洗漱罢,玉芝见明间的小桌上就摆着两碗青菜玉米糁汤,便问道:“我爹在正房堂屋吃饭?”   王氏拿了青瓷调羹给了玉芝,口中道:“他倒是想呢,可哪里有时间,毕竟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   她自己也坐了下来:“你爹今日买了杨官寺杨大郎家的猪,天不亮就杀猪去了,到时候给杨官寺唐二宝家留半扇让他家卖,你爹挑回来半扇咱们自家卖,咱们西河镇小,一天卖不了那么多肉。”   杨官寺是西河镇南边不远的一个村子,陈耀祖每天杀一头猪,自家卖不完,都是分给杨官寺的唐二宝一半让唐二宝卖。   玉芝舀了一调羹青菜玉米糁汤吃了,发现是用骨头汤熬煮的玉米糁和菠菜叶,瞧着不怎么样,滋味还可以。   王氏见玉芝吃的香,就拿了调羹往玉芝碗里舀了几调羹汤。   高氏会过日子得很,每顿饭不管稀稠,每人只能一碗,玉芝正在长身子,一碗青菜玉米糁汤怎么可能吃饱。   玉芝没有推让。   她知道自己的情况,真是瘦成了皮包骨头,一阵风都能吹走。   用罢饭,王氏要去灶屋刷碗刷锅,玉芝也要跟着过去。   王氏舍不得女儿干活,低声道:“你在屋里歇着,我去就行了!”   玉芝抿嘴笑了:“我的娘,我已经歇了两日了,再歇的话,奶奶怕是要蹦起来了!”   王氏想了想高氏蹦起来的样子,觉得实在是太形象了,不由笑了起来,便带着玉芝去了灶屋。   玉芝跟着三婶董氏在灶屋里刷碗,王氏端了铜盆从灶屋门外的水缸里舀水。   高氏摇摇摆摆出了堂屋,站在堂屋前的走廊上皱着眉头抬着下巴道:“玉芝呢?怎么歇了两日还没歇好?还以为自己是哪家的闺秀呢,躺在那里就有炸油条和大肉饺子吃了?别自尊自敬了!”   王氏一声不吭,自顾自舀水。   高氏见王氏居然敢不理会自己,当即叉着腰从走廊上气哼哼跳了下来,高声道:“王氏,婆婆问话,你居然敢摆脸色!”   陈富贵原本坐在堂屋里拿着烟袋锅子吸烟,听到动静走了出去,预备随时为高氏撑腰。   恰在此时,玉芝从灶屋里走了出来,甩了甩手上的水:“祖母,我在灶屋里刷碗呢!”   高氏正酝酿的怒火恰如鼓着的猪尿脬忽然被人扎了一针一般,气“滋滋滋”跑了出去。   她原本是要借玉芝不干活敲打王氏和玉芝母女的,谁知玉芝不吭不哈地居然在灶屋里刷碗,一下子将了她一军,让她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董氏也走了出来,笑着道:“娘,玉芝一直和我在灶屋里刷碗呢!”   她眼珠子一转,当即问道:“对了,娘,娇娘起来没呢?给她留的汤都要凉了!”   高氏自己女儿还没起床,更不能说什么了,胡乱搭讪了两句,转身回了正房。   王氏端着一盆子水进了灶屋,重重地“哼”了一声。   玉芝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意识到自己这位三婶董氏,可比自己的娘要更聪明,战斗力也更强,不像自己的娘不懂战略战术。   她抬头看向正在用净水冲洗洗过的碗筷的董氏。   董氏生得很秀气,身材不高,颇为丰满,一张白皙的圆脸,眉毛修得又细又弯,脸上敷了粉,嘴唇上抹了香膏,一看就是讲究人。   玉芝笑着看向董氏:“三婶,刚才谢谢你了!”   董氏笑了,轻轻道:“谢什么呀!”   她看了王氏一眼,道:“反正在这家里,大房和三房都受欺负,咱们若是还不互相帮衬些,那可真要被欺负死了!”   玉芝笑着点头:“是啊!”   拾掇罢灶屋,外面还下着牛毛细雨,王氏和玉芝母女俩合打一把伞出了门,往街上去了。   离家远了些,王氏撇撇嘴道:“你三婶也不是什么好人!”   玉芝笑了,道:“爷奶偏心二伯家和小姑姑,咱们大房和三房只能互相帮衬了!”   她看向王氏:“娘,三婶家的玉和今年五岁了,聪明不聪明?”   王氏脸上闪过一丝嫉妒:“玉和像董氏,聪明倒是真聪明……”   她自己只有玉芝一个女儿,常被婆婆指着鼻子骂“不下蛋的鸡”,因此心里很嫉妒董氏能生儿子。   玉芝亮晶晶的杏眼看着前面雨中的行人,轻轻道:“哦,那玉和快该读书了。”   看陈家的家境,怕是供不起两个学生读书,三婶董氏要是想要儿子读书,就得好好笼络养着陈家全家的大房了。   王氏正要说话,忽然看到前面有一个熟悉的少年走了过来,忙握住了玉芝的手,用极低的声音道:“玉芝,秦瑞过来了,你可不要再犯傻了!”   玉芝一下子懵了,眼睁睁看着一个身材细挑的少年迎面走了过来。   少年生得眉如鸦羽,鼻梁挺秀,嘴唇嫣红,清俊之极。   他没有打伞,身上穿着月白色儒袍,目不斜视从玉芝和王氏身旁走了过去。   待少年走远了,王氏这才松开了玉芝的手。   玉芝看看手腕,发现都被王氏攥红了,心里不由有些纳闷,却什么都没问。 第6章 见闺蜜敲打亲爹,问内情玉芝失笑   下着雨,又不逢集,街上实在是没几个行人,玉芝跟着王氏赶到自家肉摊,发现摊子上撑了把大大的伞,伞面似用桐油油过了,呈现粗糙的浅褐色。   王氏走过去先看了看肉案上方铁钩子上挂的一条条猪肉,开口问正拿了刀分割后臀尖的陈耀祖:“卖了几个钱了?”   陈耀祖一边割肉,一边道:“今儿天不好,还没开张呢!”   王氏看了看肉案上堆的肉,也是发愁:“这样的话,估计今日半扇猪都卖不完,放到明天肉就不新鲜了……”   玉芝默不作声走了过去,拣了把剔骨尖刀,开始剔上面的肉。   这时一个穿着灰蓝褙子系了条玄色裙子的中年女人背着一个大大的竹编背笼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女孩子还扛着一把大伞。   王氏一见那女人,便笑了起来:“赵大嫂过来了!今日怎么出来的这么晚呀?”   赵大嫂头上挽着个圆髻,插着根银簪子,脸上脂粉未施,可是大眼睛清澈明亮,瞧着很精神。   她笑了笑,道:“家里临时有点事——前日多谢你给的那几根腿骨了,我们娘俩熬了骨头,炖了一锅萝卜菜,两日的菜都有了。”   王氏笑了:“自家人,何必客气!”   她又看向那个女孩子:“秀兰,你也来了,昨天你们娘俩没来,我家玉芝可想你了!”   那个叫秀兰的女孩子生得倒是齐整,鹅蛋脸,肌肤微黑,柳叶眉,丹凤眼,高鼻梁,颇为秀丽端庄。   她笑盈盈答应了一声,和陈家一家三口打了个招呼,然后便把伞撑开,插在了陈家肉摊的东边。   玉芝微微一笑,并未多说话。   那赵大嫂放下背笼,在秀兰的帮助下把一块长方形油布展开铺在了伞下,然后从背笼里拿出一个个小布袋子放在油布上——玉芝这才发现赵大嫂和赵秀兰母女俩卖的东西原来是八角、小茴香、胡椒、川椒、麻椒和红尖椒等香料,不由心里一动,有了一个主意。   她做事一向周全,虽然心里有了想法,却不说出来,而是默默地在心里谋划着。   待自家摊子摆整齐了,秀兰便走到玉芝这边,挨着玉芝站着,轻轻问道:“玉芝,你前天怎么没过来啊?”   玉芝眼中带着一抹轻愁,瞅了秀兰一眼,低声道:“家里出了些事……”   秀兰看了一边的陈耀祖一眼,搬了两张小凳子,和玉芝一起坐了下来,这才低声道:“是不是城里的守备老爷买人那件事?”   玉芝抬眼看向秀兰。   秀兰叹了口气,道:“那牙婆韩九嫂也去我家了,缠着我娘说什么寡妇守着儿子闺女日子不好过,要我娘卖我进城里许守备府上享福,得了银子给我哥娶媳妇,还说我若是进了守备府,就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若是能养下一男半女,定会被守备老爷抬举做姨娘——我娘不想听她瞎呲,把她赶了出去!”   玉芝这才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倒霉蛋,还有秀兰陪自己,便握住了秀兰的手,低声道:“你家倒好,起码你娘给你做主;我家当家做主的可是我奶……”   大周北方乡下人家,都是叫祖父为“爷”,叫祖母为“奶”,不像官宦人家那么讲究。   秀兰抬眼看了看闷头割肉的陈耀祖,又看了看正和自己的娘窃窃私语的王氏,低声道:“玉芝,你可不能答应,我娘让人打听了,那个守备老爷镇守咱们这里有十年了,我算了算,一个人要想做到守备这么大的官,至少应该有四十岁了吧?他在咱们这里镇守了十年,加上这十年,算算年纪也该有五十多岁了,咱们若是进了守备府,怕是过不了几年守备就死了,到时候大妇能不卖咱们?谁知道以后流落何方呢!”   玉芝没想到秀兰这个小姑娘居然有这见识,便深深打量了秀兰一眼,饶是满腹的心事,也不由想笑。   可是她不能笑,她得悲伤一些才合情合理。   玉芝酝酿了一下情绪,用沉重哀伤的声音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今年才十三岁,真要被卖进守备府,这一辈子都毁了……可是我家只有我娘疼我,我爹盼着卖了我数钱给我爷奶,好让我小姑姑用我的卖身钱做陪嫁,嫁个好人家过好日子……我爹只想着让我小姑姑过好日子,就算把我推到火坑里他也愿意……”   她说着说着,声音似乎有些哽咽了。   秀兰听了,眼睛当即湿润了,揽着玉芝,没有说话。   玉芝说着话,用眼角余光看了看了一边的陈耀祖。   她和秀兰的声音虽然压低了,可是这会儿街上没什么人,陈耀祖应该也听到了秀兰和她的话,却还是没有什么反应,自顾自埋头割肉,割下一条就挂在空着的铁钩上。   玉芝知道世界上是有麻木不仁只知愚孝的爹的,她前生可不就是被亲爹亲娘给卖的?   可是饶是如此,她心里依旧有些失望……   王氏虽然在和赵大嫂说话,可是秀兰和玉芝的对话她依旧听得清清楚楚,当即落下泪来,拉着赵大嫂的手,埋怨了一句:“有个这样的男人,我还不如像你一样守寡!”   赵大嫂看了一眼依旧自顾自干活的陈耀祖一眼,也觉得这样的男人还不如死了,不过她是久经世事的人,倒是很会说话,用力握了握王氏的手,安抚道:“没事,没有人是真傻子,陈大哥早晚会醒悟过来的!”   没过多久,雨停了下来。   陈耀祖去解手去了,陈家的肉摊和赵家的大料摊都有客人过来,王氏和赵大嫂忙着招呼顾客,玉芝趁机和秀兰走到东边的一丛刺玫花边摘花玩。   玉芝摘了朵雪白的刺玫花拿在手里把玩着,状似随意道:“我和娘过来的时候,恰好遇到了秦瑞。”   她说着话,眼睛却一直在打量着秀兰。   秀兰原本正踮着脚摘攀在高处的一朵浅粉色刺玫花,闻言花也不摘了,扭头笑盈盈看向玉芝,眼睛亮晶晶的:“秦瑞?这会儿秦瑞不是早该去学堂读书了?难道他今日没去读书?逢十才是学堂的休沐日啊,今日他不该休息的!”   看着秀兰亮晶晶的眼睛和绯红似发着光的脸,玉芝意识到一个问题——秀兰喜欢秦瑞!   秀兰走到玉芝身边,还在纳闷:“秦瑞书读得那么好,怎么可能向学堂先生告假不去读书呢……哼,马九娘是秦家的邻居,她一定知道这件事,却不告诉咱们!”   这会儿玉芝已经全明白了,原来那个叫秦瑞的清俊少年是全西河镇女孩子心中的白月光啊! 第7章 问卤肉暗自打算,藏排骨婆媳斗智   眼看着快到中午了,雨也停了,肉摊这才来了些生意。   王氏帮着陈耀祖忙了一阵子,算着时间,差不多该回去做饭了,便预备带着玉芝回去。   陈耀祖见王氏要回去做饭,忙选了几根带肉丝的骨头用油纸包了:“拿回去炖汤让大家也吃点肉!”   王氏翻了个白眼:“我不拿,反正我们娘俩也吃不到嘴里,都便宜你爹你娘和你妹子了!”   陈耀祖低头又砍了四根排骨,拿了油纸包了:“这些悄悄拿回去给玉和吃,他正长身体!”   玉和正是三房的独生子陈玉和,今年才五岁。   王氏当即大怒:“玉和长身体?那我们玉芝呢?玉芝难道不长身体?”   陈耀祖木着脸道:“那让玉芝也吃呗!”   王氏想到玉芝受的委屈,心里愤愤不平,当下就要嚷嚷起来。   陈耀祖瞪了王氏一眼,用力把切肉刀砍在了肉案上。   王氏见状,不由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多说,拿起那根带肉腿骨,又拿起那个油纸包塞进袖子里,拉着玉芝就往西走。   玉芝一直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等走到了小巷里,这才低声道:“娘,爹是不是嫌弃我是女孩子?”   王氏闻言,眼泪险些流出来:“是娘没本事,没有给你生个弟弟……你爹是嫌弃咱们娘俩,他……”   想到和自己及女儿不一心的陈耀祖,王氏心里更难受了,松开玉芝的手,扯下汗巾子抹了把泪。   这会儿正是中午时分,小巷子两旁的人家都炊烟袅袅,狗叫声、鸡鸣声和小孩子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走在小巷里,还能闻到两旁人家做的饭菜的气味,特别有趣。   玉芝闻到旁边有人家在煮盐水花生,便问王氏:“娘,咱们西河镇有卖卤肉的没有?”   王氏诧异道:“卤肉?什么卤肉?”   玉芝想了想,道:“卤肉就是用八角甘草桂皮等各种香料烹煮而成的熟肉,我听别人说鲁州那边有人卖,特别好吃!”   王氏笑了:“咱们西河镇这边没有卖卤肉的,咱们这边即使酒肆里,也只卖白水煮的猪肉、牛肉和羊肉,连盐都没放,吃得时候还得另外蘸盐!”   玉芝心里有数了:原来在鲁州风靡一时的卤肉,十年过去了,还没传到西北啊!   鲁州永王府有一位厨娘最拿手的本事便是卤猪蹄,玉芝那时候还小,跟这位厨娘学了好几年,自然把卤肉卤猪蹄的诀窍全给学会了,就连一向挑食的小林沁都爱吃她卤的猪蹄……   想到林沁,玉芝心里有些难过。   她深吸一口气,游目四顾,竭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如今虽是二月,春寒料峭,可是即使远在西北,西河镇也有了些早春气象,嫩黄的迎春花在风中摇曳,早开的刺玫花挂了满墙……   快要走到陈家大门口的时候,王氏玉芝母女俩与三房一家三口走了个对脸。   三房应该是刚从北边的地里回来,陈家三郎陈耀文扛着个锄头走在后面,陈耀文的娘子董氏一手提着个竹筐,一手牵着五岁的儿子陈玉和走在前面。   玉芝醒来后第一次近看自己这位三叔,发现陈耀文约莫二十三四岁,中等身量,肌肤微黑,五官颇有几分俊秀。   陈玉和长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生得还挺可爱。   王氏一见董氏,忙眨了眨眼睛,招了招手。   董氏会意,把儿子的小手塞到了陈耀文手里:“三郎,你带玉和先回去吧!”   陈耀文笑了笑,向王氏及玉芝点了点头,牵着玉和的手进了大门。   他和董氏感情很好,夫妻俩一心一意带着儿子过日子。   董氏走到王氏身前,低声道:“大嫂,怎么了?”   王氏伸手拉过董氏提着的竹筐,见里面除了一把已经摘好洗净的菠菜,还有一把绿蒜苗和一把芫荽,便道:“中午要做汤面么?”   董氏点了点头,道:“三郎说早上婆婆交代大哥了,让带些骨头回来炖了汤下面,我就从菜地里薅了些菠菜、蒜苗和芫荽,打算着下面用!”   王氏撇了撇嘴:“我怎么说玉芝爹让我带骨头回来呢,原来是因为婆婆吩咐了!”   她凑近董氏,轻轻道:“玉和跟我家玉芝正在长身子,我特地给他们姐弟带回来四根排骨……”   董氏闻言大喜,抬手把散下来的头发掩回了耳后:“咱们赶紧回去做饭吧,不如婆婆又要吵起来了!”   玉芝站在一边,正好看到了董氏的手——董氏的发上抹了桂花油,脸上敷了粉,唇上涂了香膏,分明是极爱美的女子,可是她的手心却是深深浅浅的褐色,应该是薅草时染上的草汁,而且手上还有好几个裂口。   看来,在这老陈家,不只大房处于被盘剥的地位,三房也在当牛做马呀!   回房换了衣服之后,玉芝很自然地去了灶屋帮忙。   灶屋内董氏和面,王氏烧锅,各自忙碌着。   见玉芝进来,董氏便道:“玉芝,你舀一勺玉米糁放到碗里,等一会儿我搅锅里!”   玉芝想了想,这才道:“三婶,是面不够吃么?”   闻言董氏笑了和王氏都笑了。   董氏轻轻道:“面也着实不够吃,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一般家里吃面,你爷奶和小姑姑总要先捞了面条去吃,这样我们大家只能喝些面汤了!”   王氏把两根花柴瘸折塞进了灶膛里,带着笑接了董氏的话:“不过我们在汤面里搅上玉米糁的话,你爷奶和小姑姑再想要捞走面条可不容易了,都成糊糊了!”   董氏笑嘻嘻道:“我和你娘给这种面取名叫‘鱼儿钻沙’!”   妯娌俩想到婆婆等会儿失望的脸,都笑了起来。   玉芝也笑了,心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看来在陈富贵高氏她们的联合压迫下,娘和五婶成功地联合了起来!   午饭刚做好,高氏就带着陈娇娘来了灶屋。   陈娇娘怕油烟沾染了头发衣服,便站在灶屋门外,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热闹。   高氏进了灶屋,也不说话,先弯腰拿了铁钎在左右两个灶膛里捅了捅,以免儿媳妇偷偷烧了红薯藏起来;又直起身子细细检查了橱柜、案板和左右前后三个锅,免得两个掌灶的儿媳妇昧下好吃的。   都检查完了,她这才道:“中午是骨头汤面条吧?”   董氏答了声“是”。   高氏忽然吸了吸鼻子:“怎么有炸排骨的味道?”   董氏笑了:“娘,您要是想吃排骨的话,让大嫂晚上回来给你带回来就是了!”   高氏狐疑地打量着王氏,见王氏板着脸坐在灶膛前的凳子上,王氏那个饿不死的小贱人紧紧挨着王氏坐着,像是还在赌气,便哼了一声道:“把碗拿出来吧,你公公和娇娘的饭我来盛!”   董氏忍住笑,拿了三个碗给了高氏,悄悄朝王氏和玉芝母女俩眨了眨眼睛,然后走上前掀开了锅盖。   高氏接了碗,拿了竹筷去捞面条,捞了一下没捞出面条,再捞一下还没有,眼睛凑过去一看,发现居然是面条煮得稀烂的糊汤面,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董氏和王氏抬眼齐齐欣赏着高氏的模样,心里都洋溢着胜利的快乐。   就连玉芝,见高氏吃瘪,她也不禁开心起来。   高氏悻悻地用勺子舀了满满三碗面,吩咐董氏:“先把这三碗面送到堂屋吧!”   陈娇娘“噗”的一声飞出一片瓜子片,跟着高氏往堂屋走,口中道:“娘,我不爱吃面条,等一会儿给我十个铜钱,我去买孙记的绿豆饼吃……”   外面的声音董氏和王氏都听到了,她俩齐齐叹了口气——她们费心巴力想了这个主意,也不过是给了陈娇娘一个花钱买零嘴点心的理由罢了!   玉芝跟着王氏在东厢房明间里坐着吃饭。   她刚用筷子挑面,却觉得触感不对,很快就从碗底夹出了两块炸排骨。   看着女儿发呆的模样,王氏得意地笑了:“我的儿,还是你娘疼你吧?!”   玉芝心里一阵温暖酸涩,她夹了一块排骨放到了王氏碗里:“娘,你也尝尝吧!”   王氏自己舍不得吃,刚要再夹给玉芝,玉芝便笑着道:“娘,你什么好吃的都给我吃,自己却舍不得吃,将来就会惯得我只顾我自己,根本不顾你!”   王氏:“……”   她觉得玉芝说得还挺有道理,便不再坚持给玉芝了,夹起那块排骨尝了尝,只觉焦香美味,肉香浓郁,不由叹息了一声:“唉,真好吃!老娘我卖了这么多年的肉,居然一年到头很少能吃肉吃排骨!”   玉芝柔声道:“娘,你别让她们卖我,将来我孝顺你!”   王氏笑了,道:“傻孩子,你别怕,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即使你不孝顺我,我也不会让他们卖你的,除非他们连我带你一起卖了,反正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我这当娘的跟着闺女!”   玉芝听了,鼻子一阵酸涩,轻轻说了声“好”,垂下眼帘开始专心吃排骨。 第8章 思阿沁沙地写字,怜亲女拿出私房   匆匆忙忙吃罢午饭,王氏交代玉芝:“你先吃,我给你爹盛饭去,等一会儿你还跟着我去街上!”   玉芝答应了一声,下意识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前世在永王府,内宅争斗虽然厉害,却都自恃身份,轻易不肯撕破脸皮,可是在陈家,大约是因为穷和家风不好的缘故,人与人之间如饿狼一般,是真的撕破脸皮□□裸地害人利己的。   这样的家庭,只有娘能暂时保护她了。   王氏去了灶屋没多久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瓦罐,瓦罐上放着一个碗,碗里放着一个烤得焦黄的玉米面贴饼子。   玉芝正要把碗筷送到灶屋,王氏便道:“碗筷放在锅台上就行了,等会儿你三婶刷!”   母女两个刚走到大门口,便被高氏叫住了。   高氏站在正房堂屋的门槛外,皱着眉头道:“王氏,玉芝也歇了一日了,今日该留家里洗衣服了,家里脏衣服堆了一堆了!”   王氏紧紧握着玉芝的手,转身道:“婆婆,玉芝身子还弱着呢,不能碰凉水,要不,再等几日吧!”   说罢,她也不等高氏再说,拉着玉芝的手出了门。   玉芝知道高氏绝对不会放弃卖她的打算,因此默不作声紧跟着母亲向东走去。   一直走到了院墙上爬满了刺玫花的那户人家,王氏这才松开了玉芝的手,随手摘了两朵浅粉色的刺玫花,笑吟吟一左一右插戴在了玉芝的丫髻上,端详了一番,道:“我的闺女真好看,随我!”   玉芝悄悄松了口气,好奇地看着王氏手里提着的瓦罐——前世小时候在乡下,到了收割麦子或者挖红薯的季节,家里大人都去了田地干活,才六七岁的她呆在家里做饭,够不着锅台,就站在凳子上熬稀饭或者下面条,用瓦罐装了,在瓦罐口放上一个碗,碗里放三个煮好的鸡蛋——爹一个,娘一个,哥哥一个,唯独没有她自己的。   后来进了永王府,大约是因为对鸡蛋有了执念,玉芝很爱吃鸡蛋,不管是白水煮蛋,还是茶叶蛋,抑或蒸蛋炒蛋,她都喜欢吃,一直吃到快吐,后来就再也不吃了。   她也摘了朵刺玫花,一边拿着玩,一边问王氏:“娘,家里的衣服都是我洗么?”   王氏叹了口气:“你三婶一家三口的你三婶自己洗了,其余的都是咱娘俩洗,你奶说你小姑不能沾凉水,一沾就浑身长疙瘩!”   玉芝:“……她们可真不要脸!”   王氏气得笑了:“可不就是不要脸!”   见四周无人,玉芝凑近王氏:“娘,你攒了多少私房钱?”   王氏抬手拍了玉芝一下:“小丫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玉芝轻轻道:“我担心今日天不好,咱家的猪肉卖不完,想学着做卤肉,需要炭炉、砂锅和八角、桂皮等香料。”   王氏诧异道:“你听谁说的?可别瞎折腾!”   玉芝抬眼双目盈盈看着王氏:“娘,是先前一个来买肉的外乡人说的,我把他说的卤肉方子记在了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她双眼中满是坚定:“娘,若是咱娘俩能赚到钱,等将来祖母要卖我,咱们就可以趁机脱离陈家这陷人坑了!”   玉芝单薄的双肩瑟缩了一下:“我看别人家,譬如秀兰家,就不像咱就这样不把儿媳妇和孙女当人看,咱娘俩呆在陈家,要么被累死,要么被卖掉,没有一点指望……”   王氏半日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让娘再想想……”   母女俩很快到了自家的肉摊。   陈耀祖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接过瓦罐坐在凳子上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王氏见有顾客来割肉,忙拿了围裙围上,站在肉案前招呼客人去了。   玉芝趁人不注意,悄悄摸下了发髻上插戴的那两朵刺玫花,放到鼻端嗅了嗅,珍而重之地放进了袖袋里。   按照大周民间的风俗,女子插戴鲜花是很自然的事情,只是她前世在王府呆久了,虽然喜欢鲜花,却总觉得插戴了满头鲜花怪羞耻的。   玉芝微笑着和东边守着八角大料摊子的赵大嫂打了个招呼,也走到肉摊前帮忙去了。   她担心自己不帮忙的话,陈耀祖会觉得她没用把她赶回家,因此勤快得很,除了站在那里剔骨头上的肉,还负责收钱和用戥子称碎银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妥妥当当。   一直到了后半晌,秀兰这才慢悠悠走了过来。   玉芝总觉得秀兰似乎有点不一样,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秀兰重新梳了头,蘸了桂花油用红头绳绑了个虚笼笼的圆髻,还插戴着一支早开的杏花,嘴唇搽得红红的,身上换了件白滚纱漂白布窄袖衫,系了条大红绣花锁边裙子,细细的腰间还系着一个银红纱香袋儿。   秀兰本来生得就齐整,这样一拾掇,虽然也不见得更美,更显眼倒是真的。   见秀兰走路也秀气了许多,玉芝不由抿嘴笑了。   秀兰见玉芝笑她,也笑了起来,拎着裙摆跑到玉芝身边,笑嘻嘻问她:“我这样妆扮好看不?”   玉芝含笑打量着秀兰。   秀兰是所谓的黑里俏,细腻微黑的鹅蛋脸,浓秀的柳叶眉,丹凤眼,高鼻梁,真的很好看。   她真心实意道:“秀兰,你长的很好看,喜欢你的会觉得你很美,觉得你不美的是他眼瞎了!”   秀兰被玉芝夸得美滋滋的,挽着玉芝的胳膊道:“玉芝,还是你会说话,我哥老是叫我小黑妞!”   玉芝笑:“那是他不会欣赏。”   秀兰眼神变得黯然:“我爹……活着的时候也叫我小黑妞……”   玉芝见她伤感,伸手揽住秀兰的腰肢:“那你就更要好好活着,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你爹知道他的小黑妞活得自在快活,想必心里也是欢喜的!”   秀兰心里一阵熨帖,睨了玉芝一眼:“你饿了两天,怎么变温柔了?若是以前,我若是这样说,你定会哼一声,然后道,‘你爹虽然死了,毕竟活着时疼你,有的爹还不如死了呢’!”   玉芝:“……”   原来先前的玉芝口角那样锋利呀!   聊了一会儿之后,秀兰去帮她娘赵大嫂卖货了,玉芝闲来无事,便坐在小凳子上,拿了根黄蒿杆子在地上划着玩。   湿漉漉的沙土地,很容易就能划出痕迹。   玉芝划了一会儿,又开始想她的阿沁,想起自己不久前教阿沁背的那首《游子吟》,不由自主在地上写了起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前世进了永亲王府,她先是在厨房帮忙,后来被选到了永亲王林昕身边,跟着林昕去外书房伺候,这才开始读书识字……   写完这首诗,玉芝心里一阵难受。   阿沁特别聪明,虽然才六岁,却已经会背很多诗词文章……   玉芝忽然意识到,她觉得教阿沁背书是几日前的事,可是对阿沁来说,却是十年前的往事,说不定早忘记了。   想到这一点,玉芝浑身发冷,整个人呆在了那里。   恰在此时,有人轻轻道:“你的字习的是柳体么?”   声音清朗中带着泠泠的余音,很好听。   玉芝抬头一看,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少年,眉如鸦羽,鼻梁挺秀,嘴唇嫣红,细挑身上穿着宝蓝儒袍,越发显得清俊出尘,正是那位西河镇少女心中的白月光秦瑞!   她吃了一惊,忙用黄蒿杆子在地上乱划了一通,把字迹划乱了,这才道:“我胡乱写着玩呢!”   秦瑞双目幽深打量着玉芝——他刚才看得清清楚楚,陈屠户的女儿的字匀衡瘦硬,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紧,的确是柳体,而且是写得极好的柳体!   她为何不承认呢?   王氏正在给顾客称排骨,见状忙让陈耀祖去称,自己走了过来,笑吟吟道:“秦小哥,割肉还是买排骨?”   秦瑞当即道:“买一斤排骨。”   爹爹已经病入膏肓,一般饭食难以克化,大夫交代了,让爹爹喝些排骨汤牛肉汤滋补滋补。   想到爹爹的病,秦瑞心情越发沉重起来,接过王氏用油纸包了又用纸绳绑好的排骨,抬眼看向王氏:“王娘子,多少钱?”   王氏刚说了句“一百五十文”,那边秀兰就笑嘻嘻走了过来:“秦小哥,你今日还不去学堂读书么?”   秦瑞沉声道:“家里有些事,我向先生请了三日假,明日就回去读书。”   说罢,他拱了拱手向众人作别,提着油纸包离开了。   秀兰眼睁睁看着秦瑞离开的背影,满眼满脸都是失望。   王氏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闺女,发现玉芝正坐在小凳子上低着头在地上乱画——先前玉芝悄悄喜欢上了秦瑞,每日都盼着秦瑞在这里经过,瞧着真是可怜!   秦瑞的爹爹是秀才,秦家家境殷实,秦瑞人长得好,书又读得好,门不当户不对,他家怎么可能看上玉芝?   看着女儿瘦伶伶的身子,王氏一阵心疼,顿时下定了决心,走到玉芝身边蹲了下去,用只有母女俩能听到的声音道:“玉芝,娘这些年总共攒了六百零五十六个钱,你若是想做卤肉,娘就尽着你使用吧!”   她只有玉芝一个女儿,既然把玉芝带到世上受穷受苦了,何必再让女儿不痛快。 第9章 买瓜子熟悉西河,为劝退狮子开口   玉芝看了正在收钱的陈耀祖一眼,低声道:“娘,我知道了,待这件事有了眉目再说吧!”   王氏也怕丈夫注意到,忙起身去帮忙去了。   她这些钱是趁丈夫不注意时一枚一枚铜钱攒的,做了十多年生意,风吹日晒十多年,也不过攒了这六百零五十六个钱,其余挣的钱都填了陈家这个无底洞。   秀兰走了过来,搬了小凳子挨着玉芝坐下,怏怏道:“玉芝,你的字比先前可好多了。”   玉芝挑眉看她:“先前我的字也很好呀!”   秀兰“嗤”的一声笑了:“玉芝,咱俩从在秦秀才的学堂上学时就认识了,同学两年,到现在都多少年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字是什么样子?”   玉芝不能肯定先前的状况,不肯多说,只是笑:“难道就不许我暗中努力了?”   秀兰依偎着玉芝:“我知道你也喜欢秦瑞,你是不是想暗中习字,好让秦瑞更喜欢你?”   玉芝想了想秦瑞的模样,心道:这秦瑞怕是没几岁吧?   她看向秀兰:“我说,秦瑞今年到底多大了?”   秀兰喜滋滋道:“秦瑞和我一般大,也是十四岁,不过他十四岁已经这么高了,等十六岁会长到多高呢?到时候他这么高,我这么高……”   秀兰在欢喜地畅想美好如画的未来,玉芝脑海中却浮现出十六岁的林沁的模样——如今的林沁会长成什么样子?会长多高?长得像谁?   她越想越难过,不由叹了口气。   秀兰听玉芝叹气,忙道:“哎呀,玉芝,别不开心了,我允许你也喜欢秦瑞,还不行么?”   玉芝:“……”   她如今虽然身子是十三岁,可是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已经二十三四岁了,想到自己染指才十四岁的秦瑞小哥,她就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玉芝不敢想象下去了,太怪异了,她揽着秀兰道:“放心吧,我现在不喜欢秦瑞!”   秀兰才不相信呢,她以为玉芝是强颜欢笑,便道:“玉芝,别不开心了,我陪你去街上逛逛吧!”   玉芝心中一动,便去找王氏说想和秀兰去街上逛逛散散心。   王氏看了陈耀祖一眼,道:“她爹,让玉芝出去逛逛吧!”   陈耀祖闷声道:“别逛太长时间!”   想了想,他又从钱匣子里掏出了两枚铜钱:“拿出去买点零嘴吃!”   玉芝还没怎么样,秀兰的丹凤眼都瞪圆了,白日见鬼一般看着玉芝接过陈耀祖递过来的两枚铜钱。   玉芝不着痕迹拉了秀兰一把,向东边走去。   待距离自家肉摊有一段距离了,玉芝这才开口问秀兰:“秀兰,你知不知道咱们西河镇里正在哪里张贴布告?”   秀兰指着前面的十字路口道:“前面路口右拐就是孙里正家,都是在孙里正家外面的墙上贴官府的布告,咱们以前去学堂天天路过的,你忘了么?”   玉芝微笑:“我那时候才几岁,现在几岁了,中间隔了好几年,怎么可能还记得。”   她说着话,引着秀兰到了路口就往右拐,果真看到东边第一户人家黛瓦白墙,十分齐整,而临街的院墙上有一段凹进去一个四方形,上面用黑漆写着两个字——“布告”,布告下面层层叠叠贴了不少盖着大红章的布告。   玉芝装作好奇的样子,背着手走过去看。   秀兰也跟着过去了,见玉芝看得出神,便嘀咕道:“就上了那两年学,只背了《三字经》和《千字文》,我如今只有《三字经》还记得几句,其余全都又还给秦秀才了!”   玉芝仰首看着,瞧着意态暇然,其实心跳很快——她试图从这层层叠叠的布告里搜寻和林沁有关的信息。   可惜,什么都没有。   看罢最后一张布告,玉芝整个人被失望笼罩了。   甘州远在西北,距离京城实在是太远了……   玉芝并没有消沉太久,她很快就又鼓起了勇气——先努力挣钱,再想办法去京城,总有办法见到林沁!   她笑盈盈看向秀兰:“秀兰,我若是想买个炭炉子,再买一些炭,哪里有卖的?”   秀兰笑了:“走吧,你请我吃五香瓜子,我带你去看买炭炉子和炭的地方!”   站在大而杂乱的杂货铺里,玉芝不禁笑了起来——西河镇居然有这样货物齐全的杂货铺!   她先拿一枚铜钱买了一包瓜子和一包薄荷糖,让秀兰先吃着,自己却去看炭炉子和炭。   问了价钱之后,玉芝心里有数了,便带着秀兰离开了。   接下来她没了事,便和秀兰一起吃着瓜子和薄荷糖,溜溜达达把西河镇给逛了个遍。   西河镇实在是不大,不过是井字形的四条街,玉芝和秀兰一边溜达,一边聊天,不多时就逛了一遍。   不过逛的这会儿还是挺有收获的,玉芝起码知道了西河镇的牙婆兼媒婆韩九嫂家的位置,还知道了秦瑞家在哪里——这是秀兰硬拽着她去的。   回到自家肉摊,玉芝特地去看了看肉案上剩下的肉,发现今日果真剩了不少,她看了看街上稀稀落落的人,再看看西边金色的落日,然后看向陈耀祖:“爹,剩下这么多肉怎么办?新鲜肉和隔日肉一看就不一样,明日怕是不好卖了!”   陈耀祖瓮声道:“回家用盐腌起来吧!”   王氏皱着眉头道:“肉腌了的话,只能家里人自己吃了,咱们的本钱怎么办?”   陈耀祖也有些一筹莫展。   近来常常下雨,一天半扇猪都卖不完,这样下去真连买猪的本钱都没了。   玉芝这才开口道:“爹,我听一个鲁州客人说了一个做卤水的方子,用卤水煮一夜的肉,又咸又鲜,应该可以卖出去。”   陈耀祖不耐烦道:“小孩子家懂什么!”   玉芝一点都不怕:“爹,让我试试吧,我就拿二斤肉试试,夜里煮好明日拿过来卖,到时候先让顾客尝尝,若是觉得好再买!”   陈耀祖这会儿病急乱投医,只得道:“做卤水需要什么?”   玉芝想了想,道:“我得去秀兰家的摊子上买些肉蔻、肉桂、香白芷和公丁香这些香料,爹爹给我五十个铜钱就行;另外还得买个铁锅,再买个小炭炉,还有一些炭,约莫需要五百钱。这些都置买齐备的话,得有五百五十钱了。”   她就是要让陈耀祖知难而退。   陈耀祖算了算今日赚的钱,发现只能把明日买猪的本钱给玉芝了,这件事得跟玉芝爷奶商议,可是她爷奶是一定不会同意的。   他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玉芝看着苍茫暮色中陈耀祖没有表情的脸,故意做出一脸失望,叹了口气道:“唉,我爷奶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她看向王氏:“娘,我爷奶若是不答应让我做卤肉的话,你能不能从别处借五百钱来,等挣了钱我们再还给人家?”   王氏福至心灵,明白了玉芝的打算,当即道:“晚上回家,让你爹爹先和你爷奶好好说说再说吧!”   陈耀祖默然不语。 第10章 回老家二房为钱,生恶意尔虞我诈   天擦黑的时候,王氏和玉芝先回了家。   娘俩刚走到大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其中有一个陌生的女子笑声特别恣意。   玉芝看向王氏。   王氏撇了撇嘴,低声道:“是你二婶。”   又嘀咕道:“老二一家这时候回来做什么?”   玉芝轻轻道:“不会是回来拿钱吧?”   她知道陈家老二名叫陈耀宗,在尉氏县城孙大官人绒线铺里做伙计,如今因十二岁的儿子陈玉川考中了秀才,在县学里读书,因此陈耀祖和妻子武氏带着一双儿女在县城里租房住着,房租和盘缠自然是家里出的。   听了玉芝的话,王氏一下子进入了战斗状态,当即推门进去了。   大门被推开时发出一声响亮的“吱呀”,可是正房堂屋里的人似乎没听见没看见一般,自顾自说笑着。   王氏带着玉芝进了院子,让玉芝回东厢房换衣服,自己往灶屋去了。   灶屋里董氏正在忙碌着切大白菜,见王氏进来,努了努嘴,低声道:“老二全家回来了,不知道又要起什么幺蛾子!”   王氏冷笑一声道:“等着瞧呗,反正总是和银钱有关!”   董氏放下切菜刀,走到灶屋门口张望了一下,发现堂屋里亮着灯,里面热热闹闹地谈笑风生,院子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出来,便道:“要么是要银钱交房租,要么是要银钱给玉川交束脩,要么是要银钱给玉川做儒袍——咱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挣的那点银钱,全被二房给搜刮走了,他们还来做什么?”   王氏拿了围裙系上,又用胰子洗了洗手,慢悠悠道:“还来要钱给玉川买笔墨纸砚和送县学的先生的礼物啊,还有八月份该乡试了,玉川要去甘州城参加乡试,这盘缠钱可是不少了!”   董氏看了王氏一眼:“大嫂,你今晚小心点吧,家里这些年攒的银钱差不多被二房折腾光了,如今小姑子要说亲,二房的玉川要去赶考,这可是一大笔银子,公婆总要想法子弄出来的,你家的玉芝怕是危险了。”   王氏心里正在想着这件事,听了董氏的话,当即道:“多谢你提醒,我也在想着呢!可是你大哥不像老三对你和玉和,他和我们娘俩不一心,我又有什么法子……”   董氏有些同情地看向王氏,轻轻道:“大嫂,你明日找个机会打听一下那个许守备家吧,陈家本来就是火坑,咱们傻傻跳进来了,难不成还有比陈家更坑人的地方?说不定玉芝去了许守备家反倒好一些呢!”   王氏没说话,走过来在灶膛前坐了下来:“今晚炒什么菜?”   董氏拿起切了一半的大白菜让王氏看:“还能有什么?酸辣白菜配玉米糁粥呗!”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婆婆高氏的声音:“老二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玉川最爱吃红烧肉了,王氏,今晚烧个红烧肉,不用太多,一小碗就行,够玉川吃就行了!”   董氏扭头看向王氏。   王氏闷声答了声“是”。   高氏见王氏这次颇为听话,没像要卖玉芝那次大闹,心中满意,这才回堂屋去了。   堂屋里难得点了两盏油灯,一盏放在正中间的条案上,一盏放在靠东墙摆着的方桌上。   陈富贵坐在方桌北边,手里拿着紫竹竿做的旱烟袋美滋滋吸着烟。   喷出一口烟后,他目光慈祥看着在方桌南边坐着的大孙子陈玉川——这可是老陈家的希望啊,老陈家世代务农,多少代了才出了这样一个神童啊,十二岁就考中秀才,在整个尉氏县也是头一份!   陈玉川五官像陈家人,肌肤却像他娘武氏,很是白皙俊秀。   他虽然才十二岁,可是一向早熟,沉稳得很,端坐在圈椅上,含笑陪着爷奶和爹娘说话。   陈家二郎陈耀宗约莫二十六七年纪,生得很是俊秀,只是黑了些。   二月多还不到三月的天气,天气尚冷,陈耀宗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软缎袍子,人在屋子里,头上却戴着一个新帽子。   他虽然是当爹的,却不比秀才儿子有体面,未曾得到坐圈椅的资格,因此坐在靠西墙摆着的椅子上,和老爹陈富贵和儿子陈玉川对面坐着,正在滔滔不绝说着话:“……知县韩大人亲自拉着咱家玉川的手,夸他‘后生可畏’;县里的教谕大人夸咱家玉川是神童,还说等玉川乡试中举,要把他家小女儿许给玉川——给先生礼物、新置买袍子、赶考的盘缠,这都算下来的话,最少得二十两银子——”   这时候站在堂屋门口嗑瓜子的陈娇娘忽然道:“大哥回来了!”   陈耀宗听了,当即改了口,开始说起绒线铺里的生意经:“我虽然只是铺子里的伙计,可我的恩主孙大官人对我很是重视,他家府上的大小买卖,进入银钱,都交给我算账,家里来了客人,常常请我去陪客,一时都不能没了我——”   西暗间卧室门口离着的老二媳妇武氏见老大陈耀祖进来,忙咳嗽了一声。   陈耀宗眼珠子一转,看到了陈耀祖进来,忙起身作揖:“大哥回来了!”   陈耀祖闷声应了一声,和爹娘打了个招呼,在陈耀宗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陈耀宗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当即接着道:“我常在恩主孙大官人家里行走,孙大官人和县中各位大人都有来往,其中最亲近的要数知县韩大人、县尉丁大人、守备许大人!”   他说着话,眼珠子却灵活得很,瞅了大哥陈耀祖一眼,接着道:“其中守备许大人最是出众,他老人家虽然官做得大,可是英俊非常,家中又有钱,内宅虽然已经有几房娘子了,可是儿子闺女都没有,因此想买几个出色些的丫鬟放在房里,将来有了生养就打了银丝髻戴上做姨娘!”   陈耀祖听不下去了,闷声道:“我去洗把手!”   说罢,他起身出去了。   武氏得意一笑——她是孙大官人家的丫鬟出身,陈家这些乡下土包子怎么玩得过她的心眼?她早晚会弄到陈玉芝的卖身钱!   一个乡下小丫头,居然生成了天仙模样,活该被卖! 第11章 警父亲玉芝引律,下决心王氏和离   玉芝脱去外面的夹袄,寻了件半旧宝蓝褙子穿上,然后熄了灯,推开了窗子。   大房三口住的是东厢房一明两暗三间房,距离正房很近,院子里又静,堂屋里的欢声笑语玉芝听得清清楚楚。   那陈耀宗说了那么多,不过是想让陈耀祖卖她而已。   玉芝不再听了,起身去了灶屋。   走到院子中间的时候,她看到陈耀祖出了堂屋往这边走了过来,却当做没看到,径直朝灶屋去了。   王氏正站在灶屋门内听堂屋的动静,见玉芝过来了,一把攥住了玉芝的手,声音哽咽了:“玉芝——”   她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泪眼朦胧看着玉芝。   玉芝的手被王氏攥得生疼,她抬眼看着王氏,低声道:“娘,他们正在堂屋商量着卖我呢!”   这时玉芝听到了一阵犹豫踯躅的脚步声,她知道是陈耀祖过来了。   王氏眼泪似滚珠般往下落,声音哽咽了:“玉芝,你放心,娘跟着你,你去哪儿,娘就去哪儿,你去许守备家,娘就自卖自身跟过去!”   玉芝鼻子一阵酸涩,她站在那里,任凭泪珠子扑簌簌落下,却没有立即说话。   陈耀祖如今就在外面站着,她的话务必要能打动陈耀祖,或者威胁住陈耀祖。   心中计议已定,玉芝用衣袖抹去眼泪,抬眼看向王氏,声音不大,却镇定有力:“娘,我今年才十三岁,他们就要卖了我让人糟践,这分明是看不起我爹,看不起咱们大房,想着咱们大房生生世世不得反身,永远做他们的踏脚石!”   王氏这会儿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是流着泪看着玉芝。   玉芝吸了一下鼻子,继续道:“娘,人家不把咱们大房当人看,这次陈玉川要去考乡试,陈娇娘要出嫁,就把我给卖了;那下次陈玉川要去进京赶考,钱从哪里来?二叔二婶有玉和,家里能卖的人只有娘你了吧?!既如此,娘,你就自请和离,跟着我吧,我会孝顺你的!”   王氏流着泪连声答应着。   玉芝声音斩钉截铁,一字一句:“我若是被人卖了,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也会报仇,我不会放过那些卖了我的人,不管他是我的爹,还是我的爷奶!”   不管是尊贵的永亲王林昕,还是高高在上章王妃,尽我一生之力,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玉芝年纪小小的,声音自然稚嫩,可是她的话似淬了冰,带了毒,在一边听得董氏不由打了个寒噤,心里暗暗道:玉芝这孩子有心机又有耐性,又生得这么美丽,将来怕是会有一番大作为,为了玉和,以后要和王氏玉芝母女处好关系。   靠在拐角处的陈耀祖把玉芝和王氏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背脊上又湿又黏又凉,早出了一层冷汗。   听了玉芝的话,他原先朦朦胧胧的想法如今落在了实处——他为了家庭和睦,为了陈家将来能够光耀名楣,宁愿卖了自己女儿,可是二房却把他踩在脚底下不把他当人看。   今日卖了他女儿,明日就会卖他娘子,后日呢?卖他陈耀祖么?   灶屋里玉芝还在说话:“我今日去里正家问了,娘,里正说大周律规定了,‘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婚者不坐’,意思是你和我爹感情若是不好,就可以离婚,而且离婚不犯罪,官府不追究。”   玉芝心里清楚得很,虽然大周律明文规定夫妻不谐即可自由和离,可是具体操作起来就没这么容易了,只是她现如今的目的就是警告陈耀祖,让他知道卖女儿的后果,因此尽量往对自己有利的方面说了。   陈耀祖身子发冷,他靠在墙壁上,双臂环抱在胸前。   他和王氏是少年夫妻,成亲已经十三年了,自然是有感情的,以前娘每次在他面前骂王氏是“不会下蛋的鸡”,他虽然不说话,可是心里却还抱着一线希望,想着王氏既然能生玉芝,他们两口都年轻,早晚会生出儿子来接续香火。   如果里正告诉玉芝的是真的,家里若是把玉芝卖进了守备府,王氏性格倔强,定会要求和离,自卖自身跟着玉芝也进守备府,那他能怎么办?他一个乡下屠户,能和守备大人争竞?   陈耀祖心中清楚得很,王氏生得好,虽然快三十岁了,可是天然俏丽,风韵依旧。   王氏去了守备府说不定另有一番际遇,而他却再也娶不起妻子了!   想到这里,陈耀祖抬脚走了。   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玉芝的嘴角翘了起来。   她不再说话,扑进了王氏怀里,嗅着娘亲身上好闻的皂角味道,心中暗自下定了决心:娘,你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我,无论我到了哪里都要跟着我照顾我,将来我到了哪里也把你带到哪里,我一定会让娘享福!   玉芝很自信,她相信自己的能力。   前世她能从一个农家女出身的厨房小丫鬟一步步爬上去,成为记入皇家玉牒的亲王侧妃,这一世她也能够发家致富,照顾母亲,寻找儿子。   用罢晚饭,玉芝跟着董氏去堂屋收拾碗筷。   见玉芝进来,老二陈耀宗和妻子武氏不约而同看向玉芝——他们夫妻之所以要卖玉芝,就是因为上次回来,发现这侄女实在是出落得好,不过十三岁的人,身材袅娜,巴掌大的小脸雪白晶莹,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鼻梁挺秀,樱唇饱满,真是把陈家不知道多少代的好容貌都集中在一起了!   他们两口子盘算过好几次了,像玉芝这样的绝色女孩子,可不是卖一般女孩子时那五两六两的身价。   若让他们两口子来卖,就把玉芝卖进那烟花巷,一百两银子绝对能够到手,到时候就说卖了二十两,分给高氏十两,自家稳稳地九十两银子就到手了。   这样的话,不止玉川去甘州城乡试的盘缠有了,去京城参加会试的盘缠也有了。   玉芝知道陈耀祖和武氏在打量她,却依旧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把空碗空盘子都收在托盘里,又用抹布去擦拭方桌。   她生得美是她自己的事,别人想要卖是这些人贪婪恶毒,她没有错。   她清楚人不能永远逆来顺受做弱者,这样的话会永远被人踩在脚底下。   前世她一时大意,被章芊芊给害了,这一生她会小心谨慎,重新再来。   夜深了。   陈耀祖回到东厢房,刚脱去外衣,陈娇娘就在外面叫他:“大哥,爹娘叫你过来商量事情呢!”   王氏把陈耀祖脱下来的外衣搭在了椅背上,低声道:“你若是敢卖玉芝,我明日便叫来我娘家兄弟,一起去里正那里和离。”   陈耀祖顿了顿,看了王氏一眼,起身出去了。 第12章 为金钱各怀心思,听话音耀祖发怒   自从与陈耀祖成亲,今日是王氏十几年来第一次提出“和离”这两个字。   陈耀祖去正房堂屋之后,王氏心中忐忑,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坐了片刻,有些坐不住,便又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玉芝立在卧室门口,静静看着王氏,心中怜惜异常:为了唯一的女儿,这是她这一生第一次如此决绝吧!   她低声道:“娘,您是不是很担心?”   王氏抬眼看向青芷,急急道:“我都快担心死了,若是你爹说不过他们,非要卖你,那可怎么办?”   玉芝闻言笑了,黑泠泠的大眼睛流光溢彩,声音清凌凌的很好听:“娘,如果她们真的要卖我,那你明日就寻个机会,带着我进城去守备府,与其等着他们来卖咱们,咱们就自卖自身吧!”   她嫣然一笑:“娘,洗衣做饭这样的粗活咱娘俩还是可以做的!”   听了玉芝的话,王氏满心的烦躁不安一下子消失不见了,整个人稳了下来:“这倒是啊,我就说带你去你姥姥家看看,然后咱们雇辆车进城!”   玉芝上前扶了王氏在椅子上坐下,自己掇了张凳子放在王氏身前,依偎着王氏坐下,絮絮地引着王氏畅想未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知道有些人瞧着闷闷的不爱说话,可是心里一旦下定决心,一般人就很难改变。   不知道陈耀祖是不是这样的人。   陈娇娘把陈耀祖叫到了堂屋,自己却没打算进去,而是拿了一把瓜子,倚着门框一边嗑,一边听着屋里的动静。   二嫂已经和她说了,今晚若是能劝了大哥把玉芝那小贱蹄子给卖了,她的嫁妆就有眉目了,她就可以风风光光嫁给孙二郎做秀才娘子了!   听了二嫂武氏的话,陈娇娘当即去找了爹陈富贵和娘高氏,撒娇卖痴闹了一场,说自己非孙二郎不嫁,若是嫁不了孙二郎,她就要去死。   高氏悄悄安抚她,说家里定会卖掉玉芝,她的嫁妆一定能备好,陈娇娘这才放下心来。   堂屋里满满当当都是人,彼此窃窃私语,没人大声说话。   方桌上和条案上的油灯灯焰摇曳着,散发着灯油燃烧特有的气味。   见陈耀祖进来,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人人都看向陈耀祖,眼神灼热。   陈富贵看到的是孙子陈玉川的大好前程,高氏看到的是女儿陈娇娘风光出嫁,陈耀宗和武氏两口子看到的是白花花的银子,陈玉川看到的则是用白花花银子堆出来的锦绣前程。   陈耀祖背似有些驼,慢慢走了进去。   陈玉川见状,忙起身道:“伯父,您坐这边吧!”   他的位置在方桌右边,是除了陈富贵的位置外最尊贵的位置,平时都是奶奶高氏坐的。   陈耀祖闷闷说了句“不用了”,伸手拿了个小凳子,在进门处坐了下来,然后就没话了。   陈玉川笑了笑,又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   屋子里再一次陷入了寂静,只有陈娇娘在门外嗑瓜子时发出的“咔嚓”声和吐瓜子皮的“噗噗”声不绝于耳。   武氏见状,忙伸手在陈耀宗后腰拧了一下。   陈耀宗会意,当即道:“爹,您不是有话要和大哥说么?”   陈富贵把旱烟袋的铜烟锅在方桌腿上磕了磕,重新换了烟丝,凑到油灯上点着,吸了两口后,这才道:“大郎啊,我和你娘商议好了,明日一早就让二郎两口子带玉芝去城里,让城里的牙婆相看相看,若是人家看上了,就让玉芝留在城里吧!”   陈耀祖低着头没吭声,片刻后,他抬眼看向陈富贵:“先前不是说要让咱们西河镇的韩九嫂牵线,卖给城里许守备府上么?”   陈富贵有些尴尬,求救般看向高氏。   高氏笑了起来,态度亲热之极:“我的大郎,我和你爹才知道,韩九嫂那□□带走了玉芝,才给咱们二十两身价银;可若是把玉芝交给你二弟和二弟妹带到城里,让城里的牙婆去卖,足足能卖三十两银子,这三十两银子和二十两银子,整整差了十两银子,足够咱们家过好几年了,让你选,你选哪个?”   陈耀祖虽然闷不吭声,可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街上卖肉,略略一想便明白了——韩九嫂的二十两身价银是要把玉芝卖到好人家去做丫鬟做小老婆,老二两口子的三十两身价银却是要把玉芝给卖到烟花巷里做粉头!   想到这里,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只是脸黑,大家也都看不出来。   只有三郎陈耀文站在一边,早发现大哥粗糙的手在颤抖,怕是气得很了。   武氏见陈耀祖不说话,便脆生生一笑,道:“大哥,俗话说,‘女生外向’,玉芝既然生为女儿身,就得认命,反正即使她长大嫁人了,也是外姓的人,和大哥你也没关系!大哥你没儿子,将来大哥你老了,还得我们玉川管呢!”   屋内众人暗中都给武氏竖起了大拇指——这才是打蛇打七寸呢,大哥最担心的,可不就是绝户头老了没人管?!   陈耀祖听到了这里,再也没法子听下去了。   他“霍”地站了起来,用尽力气大声道:“我陈耀祖只有一个女儿,我不卖我闺女,谁爱卖就卖自己闺女去!”   说罢,他起身便往外走。   武氏忙推了陈耀宗一下。   陈耀宗这才反应了过来,忙起身追了出去,在门槛外拽住了陈耀祖:“大哥,你怎么能这样对爹娘说话?你这可是不孝,传出去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族里的老人也不会放过你的!”   陈耀祖一把甩开了陈耀宗:“既如此,咱们明日一起去族里去,看到底谁对谁错!”   陈耀宗:“……”   众人眼睁睁看着陈耀祖去了东厢房,堂屋里一片静默。   片刻之后,陈娇娘最先回过神来——怎么不卖玉芝那小贱蹄子了那我的嫁妆怎么办?   她当即放声大哭:“为啥不卖陈玉芝?我的嫁妆怎么办?啊——”   王氏和玉芝在东厢房里,早把外面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自然是又惊又喜,母女俩你看我我看你,都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王氏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恰在这时,陈耀祖面无表情走了进来。   王氏一边抹泪,一边上前迎接陈耀祖:“玉芝她爹,今日乏了吧?我给你弄盆热水泡泡脚去!”   陈耀祖“嗯”了一声,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等着王氏给他端洗脚水。   见陈娇娘嚎啕大哭,高氏的心都疼了,出去揽着陈娇娘进了屋子,低声安慰着。   武氏眼珠子转了转,叹了口气道:“唉,若是不卖玉芝,娇娘的嫁妆可怎么办呀!”   陈富贵闷声道:“这事先这么着,你们回去后也都好好想想,看谁有好法子,到时候再提出来,大家一起商量!”   众人答应了一声,这才各自散了。 第13章 过日子心中警惕,回娘家路遇守备   夜里刮了一夜的风,窗子上的窗纸层层叠叠糊了好几层,被风吹得“哗哗”直响。   在这样的吵闹中,玉芝渐渐睡着了。   她又梦见了林沁。   白胖柔软的林沁,大大的脑袋,一节节胖藕般的胳膊腿,眼睛黑黑的如黑宝石,扑到她怀里,甜甜蜜蜜叫她“娘”……   早上醒来的时候,玉芝发现自己的枕头湿透了。   她用手抹去脸上尚未干涸的泪水,从床上坐了起来,梳理着自己的思绪。   她一定要早些见到林沁,起码要先确定林沁健健康康活着。   若是能见到从京城传至尉氏县的邸报就好了,说不定能看到和林沁有关的内容。   若是想要见到这些邸报,须得通过县衙的书办……   玉芝曾经专门研究过大周朝的官职,知道大周朝廷规定皇帝的朱批章奏传下后,六科要把这些章奏编纂或辑成邸报,然后派人向京城的各衙门分发,京城的各衙门再令书办抄了,然后向下级衙门分发,最后一级级传到了县衙这一级别。   地方每级衙门内都会养着几位书办,专门抄写行传下来的邸报,若是能够见到县衙的书办,通过书办去翻看那些邸报就好了……   玉芝正在思忖着,外面传来了陈耀祖的声音:“玉芝还在睡?要不咱们先走,让她多睡一会儿?”   “敢把闺女自己留在家里?除非你打算中午回家时看不到闺女了!”王氏“哼”了一声,接着道,“咱家可围着一群眼睛冒着绿光的饿狼呢!”   陈耀祖:“……”   他自然是不赞成王氏的话,却懒得分辩,便道:“那你去叫玉芝起来,我先去把摊子支上,今天有集,得早些过去!”   王氏送了陈耀祖出去,这才掀起了玉芝卧室的门帘。   见玉芝已经坐起来开始穿衣了,王氏不禁笑了起来:“你先穿衣服,我去给你弄热水过来!”   玉芝“嗯”了一声,继续穿衣服。   她已经差不多十年没穿这样粗糙的布衣了,如今得重新适应粗布衣服这种粗糙的触感。   不过玉芝从来不是沉溺于过去的人,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搓了搓脸,顿时觉得浑身又重新充满了力量。   用罢早饭,王氏锁上东厢房,带着玉芝向外走去。   在王氏眼中,玉芝还是一个小女孩,她不由自主就牵住了玉芝的手,牵住之后,才发现玉芝的手和自己的手差不多大了。   这时候董氏从灶屋端了一盆热水往堂屋去侍候,恰好和王氏走了个对脸,在交错而过的瞬间,董氏用蚊蚋般的声音道:“大嫂,这几日你无论到哪里都带上玉芝!”   昨晚陈耀祖离了正房之后,三郎陈耀文又留了一会儿,他一向存在感弱,旁人也没注意到他,倒是让他听了不少针对老大家三口的阴谋诡计。他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逃回去絮絮地和董氏说了。   王氏微微颔首,轻轻道:“弟妹,多谢你!”   她领了董氏这份人情。   玉芝在一边把董氏和王氏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默默思索着。   昨夜刮了一夜风,早上风就停了,春阳灿烂,天气好得出奇。   玉芝母女俩刚到摊子那里,赵大嫂就带着秀兰也出摊了。   王氏一边往铁钩上挂肉,一边和赵大嫂寒暄着。   秀兰却看到了玉芝眼皮有些肿,忙走过来道:“玉芝,你的眼睛怎么了?瞧着有些肿!”   玉芝摸了摸浮肿的眼皮,含糊道:“家里出了些事……”   秀兰瞅了一边割肉的陈耀祖一眼,撇了撇嘴,快言快语道:“你家里都是些什么人啊,都靠着你家三口赚钱养家,还把你家三口当脚底泥踩!”   玉芝没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这会儿没什么事,见赵大嫂在铺那块长方形油布,便也过去和秀兰一起拉着油布的角,让油布铺的更平整。   铺好油布,她继续帮着赵大嫂母女摆放那些八角、小茴香、胡椒、川椒和麻椒等大料。   在摆放的过程中,玉芝发现自己做卤肉的卤水需要的那几样大料赵大嫂这里都有,心里便有了数。   今日的生意果真好得很,不但玉芝家的肉摊生意不断,就连赵大嫂的摊子也时不时有人过来。   两家人整整忙了一上午,过了中午之后人才渐渐稀少了些。   玉芝见陈耀祖一个人能忙过来了,便提醒王氏:“娘,你昨日不是说舅舅捎信过来,让你回去看看么?”   王氏这才想起昨日和玉芝商议了,假装回娘家一趟,回来后就说问娘家借了钱,让玉芝买做卤肉的材料。   她忙看了陈耀祖一眼,道:“哎,看我这记性,这样的事我都忘了!”   陈耀祖正忙着给一个顾客剁排骨,闻言便道:“我一个人忙得过来,你带着玉芝去吧!”   王氏知道陈耀祖待她娘家吝啬,便道:“我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陈耀祖随手拿了几根腿骨:“拿回去让岳母熬骨头汤炖萝卜菜吧!”   王氏:“……”   玉芝:“……”   母女两个拎着骨头走出好远了,玉芝这才低声道:“娘,我爹怎么这么小气?”   王氏叹了口气道:“你爹的小气,只是针对你姥姥家,对他自己的爹娘,他可大方得很!”   玉芝心旷神怡看着小路两边绿油油的麦田,笑嘻嘻道:“娘,主要还是你不管钱,你若是掌握着家里的银钱出入,当着家里的家,爹爹再小气,又能怎么样!”   女子啊,还是得手里有钱,在银钱上独立,不用求着人!   王氏听了,觉得玉芝这句话大有道理,便一边走一边思忖着。   王氏娘家所在的村子叫大王庄,就在西河镇东北方向,距离西河镇只有二里地,母女两个没走多长时间,就走到了大王庄。   今日天气好,大王庄村口有不少人在向阳处晒太阳,见王氏带着闺女回娘家,纷纷打着招呼:   “兰妮儿回来了!”   “兰妮儿你娘刚才还在这里晒太阳,刚回家去了!”   “兰妮儿这是你闺女?这丫头生得真好!”   “……”   王氏一边走,一边笑吟吟一一回答了。   玉芝也不说话,也不过分害羞,笑眯眯跟着王氏一起往前走。   走到了僻静处,她才笑嘻嘻道:“娘,你的闺名原来叫兰妮儿啊!”   王氏颇为感慨地抬手把一缕散发掖回了耳后:“哎,老了!”   她的闺名其实是宝兰,王宝兰,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女人家成了亲,冠了夫姓,她就是陈王氏了。   母女俩又走了几步,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听着似乎有不少匹马,王氏忙拉着玉芝闪到了路边。   片刻后,只见一个穿着青布袍子戴着毡帽的中年男人引着几个牵着马的人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对当先的那人道:“许大人,沿着这条路往前一直走,走到大路上继续往西,不下二里地,就是西河镇了!”   那位许大人牵着骏马,含笑拱了拱手:“多谢王里正了!”   玉芝看了过去,发现这位许大人约莫二十四五年纪,生得十分清俊,细高挑身量,身上穿着藏青骑装,很是英姿飒爽。   他和王里正说着话,一笑就露出俩小虎牙。   王里正兀自谦逊着。   许大人见他说个没完了,便笑了一笑,洒然拱手作别,认蹬上马,一夹马腹,打马去了。   身后两个小厮忙也骑上马打马追了上去。   王氏笑着问王里正:“四叔,这位许大人是谁呀?”   王里正得意洋洋道:“这便是咱们尉氏县有名的许守备啊!” 第14章 见老母反复叮嘱,找见证一锤定音   玉芝闻言,当即看向王里正。   牙婆韩九嫂提到的那个要买丫鬟图生养的也是许守备啊!   不是说许守备都四五十岁了么?   王氏应该也是想到了这里,笑着问道:“四叔,许守备真的是咱们县里的许守备?”   那王里正满眼仰慕目送着许守备三人消失在麦田尽头的身影,口中道:“自然是啊!许大人他老人家难得下乡一趟,居然经过咱们大王庄,真是大王庄全庄人的荣幸啊!”   玉芝在一边竖着耳朵听,心里想的却是这姓许的既然是负责一县防御的守备,定也能弄到朝廷的邸报……   该怎么才能巴结上这位许大人呢?   同王里正告别之后,王氏带着玉芝往自己娘家走去。   走过几户人家之后,母女两个走到了一户用篱笆做院墙用柴做门的人家前面。   篱笆墙上爬满了刺玫藤蔓,上面开满了玫红刺玫花,篱笆墙并不高,能够看到里面一个老太太正在靠着南墙晒太阳,院子里两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正坐在地上玩泥巴。   王氏当即叫了一声“娘”。   那老太太正栽着头昏昏欲睡,听到声音当即睁开眼睛看了过来,一见到王氏和玉芝,当即笑了起来:“呀,兰妮儿回来了!玉芝也来了!”   又道:“铜蛋,铁蛋,小月,二姑回来了!”   三个小孩子正玩得开心,闻言头也不抬,叫了声“姑姑好”,便继续低头玩泥巴——他们正在玩一个叫做“拍哇呜”的游戏,就是把手里的泥巴捏成一个正方体盒子,然后用力倒扣在地上,谁的底部炸开得最大,谁就赢了。   在他们的记忆中,这位姑姑回来是很少给他们捎礼物的,因此也不甚热情。   王氏不由有些尴尬。   她在家里不当家,手里攒俩钱不容易,再加上陈耀祖小气,因此每次回娘家要么是空着手,要么是带两根猪骨头,的确不受侄子侄女欢迎。   玉芝记忆中自己小时候也玩过拍哇呜这个游戏,不由抿嘴笑了——这游戏真的很有意思,只是她的林沁从来未玩过!   王氏自己拨开柴门上权做门闩的铁丝,推开了柴门,带着玉芝走了进去。   玉芝见院子里有几只鸡在跑来跑去,怕鸡跑出去,便转身又把柴门的铁丝扣上了。   王老太这时候进屋搬出了两个椅子,摆在了自己原先坐的椅子两边:“坐下晒会儿太阳吧!”   王氏把手里提的猪腿骨递给了王老太,还怪不好意思的:“娘,这些猪腿骨你熬萝卜菜用吧!”   王老太倒是不嫌弃,乐呵呵接了过来:“我去菜窖里拿两个萝卜,家里还有些粉条,晚上你和玉芝留下,咱们吃萝卜炖粉条!”   王氏忙道:“娘,我还有事,就不留了!”   又问道:“大哥和大嫂呢?”   王老太这才在椅子坐了下来,道:“今年种了些油菜,你大哥大嫂去油菜地薅草去了,估计得天黑才回来!”   王氏知道自家没地,大哥大嫂都是租了村里王大户的地来种的,便道:“王大户不是只让种麦子么?怎么让种油菜了?”   王老太乐呵呵道:“王大户儿子考中秀才之后,去年春天就全家搬到甘州城住了,一直不曾回来,交代了用银钱交租,村里的佃户如今都是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王氏点了点头:“种点油菜也好,一年吃的油和灯油都有着落了。”   王老太笑眯眯看向玉芝:“玉芝出落得越老越好了,姥姥都好几个月没见你了!”   玉芝也笑:“我也想姥姥了!”   聊了几句家常之后,王氏凑近王老太,低低说了一段话。   王老太听了,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是五百个钱么?我记住了,等你大哥大嫂回来我就告诉他们!”   王氏又切切地叮嘱了一番,确定了老娘记住数目之后,这才告辞了老娘,带着玉芝离开了。   她们娘俩走的时候,三个小孩子还在玩泥巴,被奶奶提醒了,也只是扬扬脏兮兮的小手权做告别。   出了姥姥家门走了一段路,玉芝见王氏神情黯然默不作声往前走,便轻轻抚慰道:“娘,将来咱们卖卤肉挣到钱,再来姥姥家,给表弟表妹们带些瓜子糖回来,他们一定会很亲热!”   她意味深长道:“娘,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世上哪有不势利的人呀!”   王氏:“……”   她想了想,脑海里浮现出自己被侄子侄女绕膝要糖吃的情形,“扑哧”一声笑了,道:“你舅母倒是不势利,只是我下回回来还真得给你表弟表妹们买点零嘴了!”   母女俩回到西河镇,已是夕阳西下时分,陈耀祖正在夕阳金色的余晖中收拾着肉摊,肉摊上空荡荡的,显见今日这半扇猪都卖完了。   王氏走了过去,低声和陈耀祖说道:“玉芝她爹,玉芝她姥姥答应借五百个钱给我,让我和玉芝明日去拿。”   陈耀祖闻言,道:“这感情好,等你和玉芝赚到钱了,再去还给岳母。”   王氏闻言,当即抬眼看他:“你不参加么?”   陈耀祖摇了摇头:“我要参加的话,爹娘该不高兴了。你和玉芝弄就行了,需要猪肉的话,我按市价卖给你们。不过赔了钱的话,这个钱不能算是公中的。”   王氏闻言,当即恼了:“赔了钱不能算公中的,那赚了钱呢?”   陈耀祖稳如泰山,看都不看王氏,径直收拾着那几把剔肉刀。   王氏见了,心里有些怯,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玉芝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便道:“娘,爹这样说其实很好,俗话说得好,亲兄弟明算账,即使是一家人,也得有个章程。以后咱娘俩赔了钱,自然算是咱们自己的;若是赚了钱,也不用公中管了!”   她笑盈盈看向陈耀祖:“爹爹,您说是不是?”   陈耀祖听了,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可是被玉芝逼到了这里,只得道:“自然如此……”   玉芝当即含笑过去,亲热地拉了赵大嫂和秀兰来做见证,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赵大嫂,秀兰姐,你们来做个见证。我和我娘从我姥姥家借了五百个钱来做熟肉生意,我爹说了,我们娘俩需要猪肉的话,他按市价卖给你们。赔了钱的话,这个钱不能算是公中的;赚了钱,也不用公中管!”   陈耀祖:“……”   赵大嫂笑了,道:“大郎,玉芝说得对,这对你们公中有利,若是赔了钱,五百钱可是不少了!”   她和王氏交好,自然要为王氏和玉芝说话。   陈耀祖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骑虎难下,只得答应了下来。   有了赵大嫂娘俩做中间人,此事算是定了下来。   玉芝心中欢喜,面上却是不显,默默筹划着明日要准备的材料。 第15章 买材料东奔西走,制卤水半夜未睡   傍晚玉芝一家三口回到家里,发现所有人都平静得很,好像昨夜的事根本不曾发生过一样。   陈富贵稳坐在堂屋里吸着烟袋,高氏依旧到灶屋来监督儿媳妇们做饭,而陈娇娘不知道在卧室里做什么。   待高氏出了灶屋,董氏这才低声和王氏说道:“老二两口带着玉川吃过早饭就走了!”   王氏听了,松了一口气道:“这样也好,让人稍微喘口气。”   等堂屋里的灯熄灭了,陈耀祖也在东厢房南暗间扯起了呼噜,玉芝这才去找在堂屋对着油灯给她纳鞋底子的王氏:“娘,咱们烧点热水洗个澡吧!”   王氏拿拔出锥子,把大针扎了进去,头也不抬道:“先去看看你爷奶他们都睡下没有。”   若是高氏没睡,又要埋怨她们浪费柴火烧水洗澡了。   玉芝笑:“我刚看过了,都睡了,就剩西厢房三叔家和咱们东厢房亮着灯了!”   王氏闻言,当即放下还扎着针的鞋底子:“走,先烧水去!”   玉芝在灶屋烧水的时候,王氏又悄悄去叫了董氏。   西北的乡下,春天洗次澡得烧水挑水还得倒水,实在是麻烦,这样的事自然得叫上董氏。   董氏很快就也过来了。   三人轮流着烧水,然后分别在玉芝房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洗罢澡,董氏回房睡去了。   玉芝披散着潮湿的长发,陪着王氏坐在堂屋里一边晾头发,一边做针线。   她是在给自己绣鞋帮子,黑色缎面的鞋面,上面用浅粉色丝线绣了一朵月季花。   王氏鞋底子快要纳好了,便道:“玉芝,把鞋帮子给我,我比比看怎么样!”   玉芝把绣了一半的鞋帮子递给了王氏。   王氏拿了过来之后,细细看了看玉芝绣的鞋面,当即道:“玉芝,你这次绣的可比上次强太多了!”   玉芝笑眯眯:“这些是我绣了拆,拆了绣,折腾了好几次的成果,能不比上次强么!”   王氏细细端详着,越看越喜欢:“这花儿绣得多鲜亮啊,好像马上就要开了一样!”   玉芝想了想,道:“娘,既然你喜欢,我得空给你绣个荷包吧!”   王氏开心极了:“那娘等着你的荷包!”   第二天早上陈耀祖依旧是早早就走了。   他叫上杨官寺的唐二宝,两人一起拿了工具,到西河镇西边不远的孙集杀猪去了。   尉氏县这边的老规矩,杀猪的话,主家留下猪下水,其余都卖给杀猪的屠户,陈耀祖和唐二宝两个杀猪的屠户合伙,一人分半扇猪,陈耀祖回西河镇卖,唐二宝则在杨官寺街上卖。   临出门,王氏拿了一个沉甸甸的褡裢缠在了腰间,又在外面套了件洗得发白起毛的大红对襟薄袄。   见玉芝瞪圆眼睛看着自己,大眼睛圆溜溜的,黑白分明,看着可爱极了,王氏也笑了起来:“还不是因为你这小冤家,我怕你爷奶和爹爹发现这五百文钱!”   玉芝想要笑,鼻子却有些酸。   她垂下眼帘:“娘,你放心,我一定能够挣到钱的。”   玉芝握紧了藏在衣袖中的手,暗自下定了决心。   今日不逢集,肉摊的生意不算好。   到了下午,见没什么客人了,王氏便和陈耀祖说了一声,借口要回大王庄拿弟弟王保借的五百个钱,带着玉芝离开了。   母女俩往大王庄转了一圈,王氏又跟王老娘和王保夫妇对了话,这才带着玉芝又回去了。   陈耀祖见王氏真的带回了钱,也不好说什么,便道:“你们娘俩忙吧,不过不能耽误家里的活计!”   王氏懒得搭理陈耀祖,和玉芝一起东奔西走忙碌了半日,终于备齐了木炭、炭炉和大砂锅。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玉芝趁赵大嫂母女俩还没收摊,拿着剩下的最后一百个钱,去赵大嫂的摊子上细细挑选了一番,终于凑齐了她需要的香料。   秀兰很好奇,凑过来道:“玉芝,你买香茅草做什么?”   玉芝笑眯眯道:“明早你就知道了!”   她买了香茅草、甘松、八角、香排草、□□、香叶、千里香、小茴香、陈皮和花椒等林林总总约莫二三十种香料,只是每样要的都不多,不过几钱而已,因此最后结账,一百个钱还剩下两个。   玉芝索性拿了这两个钱,又去买了两根带须的大葱和一些砂糖。   陈耀祖和王氏在一边看着,都有些惊讶——玉芝如今这么能干了?真是长大了啊!   玉芝把所有的材料准备好,这才过来找陈耀祖:“爹,今日咱家的五花肉剩下多少?”   陈耀祖利落地把剩下的那些五花肉称了称,道:“五花肉还余十斤!”   玉芝笑眯眯:“爹爹,全按市价卖给我吧!”   陈耀祖满口答应:“都卖给你!”   玉芝又道:“我买这么多,再送根猪大骨吧!”   她不等陈耀祖答应,自己伸手把剩下的一根猪大骨拿了过来。   因为玉芝确实是自己的亲闺女,陈耀祖也不好说什么,便道:“送你便送你吧!”   又道:“一斤二十文钱,你给我二百文就行了!”   玉芝笑:“我先赊着,赚了钱就还给爹爹!”   陈耀祖:“……”   王氏在一边不由笑了起来。   晚上用罢晚饭,陈耀祖端着钱匣子要去正房堂屋算账,王氏忙追上去低声交代道:“玉芝这件事你和公婆说一声,待赚了钱,就把那二百文钱还公中!”   玉芝忙又道:“爹爹,就说我帮公中处理剩下的猪肉了!”   陈耀祖答应了一声,头也不抬往正房去了。   王氏也不管了,和玉芝直接端着油灯去了灶屋。   这时候灶屋已经拾掇干净了,玉芝把今日买的调料用细纱布分成了两包,西北特产的红灯笼辣椒和大葱一包,其余调料一包。   准备好之后,玉芝让王氏烧了两锅热水,其中大锅用猪大骨来熬高汤,小锅用来煮调料包。   王氏见玉芝把猪大骨下到了冷水里,忙道:“玉芝,火刚点着,水还是凉的呢!”   玉芝衣袖卷得高高的,露出了雪白的手腕,兀自把猪大骨放到了大锅的凉水里,口中道:“娘,我记得那鲁州客人说了,熬制高汤的诀窍便是猪大骨或者鸡架凉水下锅,用大火烧开,然后撇去浮沫,再转小火熬制两个时辰!”   王氏“啊”了一声:“那今晚睡得可晚了!”   玉芝笑吟吟看着王氏:“娘,卤水熬好之后,加一些调料进去,能用很久的!”   王氏这才放下心来。   过了一会儿,玉芝见小锅的水滚了,便把调料包放了进去,煮了约莫一刻钟才用笊篱捞了出来,用凉水冲洗后放在一边备用。   王氏见状,便问道:“玉芝,接下来做什么?”   玉芝气定神闲道:“接下来用砂糖炒糖色!”   这可是玉芝独家的诀窍,用砂糖炒出糖色加入卤水中,才能卤出色泽完美的卤肉。   这些是她上辈子做过无数次的事情,简直是驾轻就熟,丝毫不担心出错。   陈耀祖在正房堂屋坐了半日,这才过来了。   见灶屋里蒸汽腾腾,都快看不见立在灶台边的玉芝了,便和王氏说道:“爹娘没说什么。”   王氏自然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可是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直到了半夜,陈耀祖都睡了一觉了,见王氏还没过来,便起身披了衣服去灶屋看,却发现妻女还在灶屋里忙碌,便站在灶屋门口问道:“卤肉做的怎么样了?”   玉芝笑道:“快好了!”   按照她的经验,这时候五花肉焖煮到七成熟就可以了。   陈耀祖见妻女在忙,便也进来帮忙。   玉芝指挥若定,在陈耀祖和王氏的帮助下,很快就把卤水带肉盛进了新买的大砂锅里:“爹,待冷却后你把砂锅拿回咱们东厢房!”   陈耀祖答应了一声。   正房西暗间里睡着的陈娇娘梦里闻到了诱人的肉香,吧嗒了一下嘴,迷迷糊糊道:“这肉好香啊!” 第16章 送小惠拉拢顾客,驳谬论玉芝起名   做早饭的时候,董氏悄悄问王氏:“夜里你们娘们在做什么?怎么闻着那么香?”   王氏笑了:“我去娘家问弟弟借了五百个钱给了玉芝,昨日玉芝她爹卖剩下的肉,玉芝买了下来,用大料学鲁州那边的法子卤了,想试试看能不能卖钱。”   董氏听了,不住咂舌:“那你们可得小心点,若是赔了,这窟窿不知怎么才能补上呢!”   又道:“大嫂,你可真是宠孩子啊!五百个钱……可真不少呢,居然就这样让孩子去折腾……”   这话王氏可不爱听,不过她知道董氏说的是实话,也不好反驳,笑了笑,没说话,默默地继续切萝卜丝——乡下人家,早饭哪里会炒菜,像她家能用酱油拌点萝卜丝已经算是讲究了!   玉芝被王氏叫醒之后,半日没有清醒过来。   昨夜睡得太晚了,她根本没睡够两个时辰,现在眼睛都睁不开。   王氏见状,自然是心疼,却也不敢把玉芝自己留在陈家这虎狼窝。   她把手巾在热水里浸了浸,拧了拧水,展开拿在了右手里,走到床边,左手扶起了玉芝,右手拿着热腾腾湿漉漉的手巾在玉芝脸上胡乱擦了起来。   被王氏这么一阵揉搓之后,玉芝终于清醒了过来,大而黑的眼珠子缓缓转了转,又转了转,然后哑声道:“娘,咱们得准备专门切卤肉的刀和案板,还得准备包肉的油纸。”   王氏把手巾扔进了洗脸盆里,一边把衣服递给玉芝,一边道:“刀家里有,案板也有,都是当年我的陪嫁,如今还都是新的呢!油纸也有,是上次我去买的,当时我干吗呢?让我想想……”   她蹙眉回想着。   玉芝放下心来,又问道:“咱们摊子附近有没有水井?”   如果卤的肉卖完了,可以洗了肉直接放进砂锅里,在外面卤好了,晚上回家还放在砂锅里,在卤水里腌一夜就可以卖了。   王氏拿了衣服让玉芝穿上:“你这孩子傻了?你忘记摊子后面的甜水巷了?甜水巷的井水干净又甘甜,随时都可以去打水的!”   玉芝这才放下心来。   匆匆用罢早饭,王氏挑着担子带着玉芝出了门,担子一头是盛着卤水卤肉的砂锅,一头是她陪嫁过来的案板、切肉刀、水桶和铜盆。   高氏和陈娇娘母女俩早上一向起来得晚。   等她们起来,就连董氏也带着玉和跟着陈耀文下地干活去了,家里只有陈富贵一个闲人了。   高氏热了玉米粥,母女两人就着凉调萝卜丝吃玉米粥。   陈娇娘见又是凉调萝卜丝,气得放下了筷子:“又是酱油拌萝卜丝!连小磨香油都舍不得放,姓王的和姓董的两个婆娘真是一对老鳖一!”   她想了想,抬眼看向高氏:“娘,昨夜我怎么闻到家里有肉香?”   高氏皱着眉头道:“我恍惚也闻到了……”   陈娇娘狐疑道:“莫不是大哥和王氏三口背着咱们偷吃肉!”   陈富贵在外面晒太阳吸烟袋,听到了便道:“你们忘记了?昨晚老大过来说了,玉芝赊了公中十斤肉,要学着做什么卤肉!”   听说有肉,陈娇娘眼珠子一转,顿时吃不下这酱油拌的萝卜丝了,当下看向高氏:“娘,不知道玉芝小贱蹄子卤的肉好不好吃……”   高氏哪里听不出贴心小棉袄话里的意思,当下便道:“你且等着,到了下午,若小贱蹄子卤的肉药不死人了,我再去给你要一斤回来吃!”   陈娇娘虽然觉得自己的娘有些多虑了,却也没有反驳,眼珠子一转:“娘,你给我几文钱,我去买些瓜子吃!”   今日逢十,县学今日休沐,孙家二郎昨晚就回来了,她想去镇子南边孙家附近转一转,说不定能见着孙家二郎……   高氏觑了女儿一眼,道:“那你和韩家的秋雨一起去吧!”   韩家就在陈家的西边住,他家的女儿秋雨是娇娘的手帕交,这样娇娘去孙家附近转悠,被人瞧见也没那么突兀。   见母亲答应了,陈娇娘心中欢喜,也不嫌弃早饭简陋了,唏哩呼噜很快就把一碗玉米糁汤给喝完了。   这会儿玉芝和王氏正在摊子上忙碌。   她俩把摊子东边那三分之一给占着了,摆上了小小的桐木案板,上面放着崭新的刀。而炭炉则摆在右边地上,炭炉已经生着了火,上面咕嘟着大砂锅。   大砂锅热气腾腾,香气四溢,隔老远就能闻到。   陈耀祖也不理会,只是忙自己的。   牙婆韩九嫂来割肉,闻到了东边的香味,便过去看了看,见那砂锅里咕嘟着的肉色泽红亮,闻着肉香浓郁,十分诱人,便笑嘻嘻问王氏:“这煮肉的法子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也是卖的么?”   王氏看都不看她,径直拿筷子夹起一块卤肉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韩九嫂上次刚和她吵过架,又假惺惺来做什么!   韩九嫂得此冷遇,并不气馁,正要再问,玉芝却上前,夹了那块肉放在了案板上,拿刀切了小小的一片递给了韩九嫂,笑盈盈道:“九嫂,这是我们娘俩卖的卤肉,你尝尝吧!”   韩九嫂接过那片卤肉,细细一看,见那肉呈现半透明的金黄色泽,香气扑鼻,十分诱人,便不由自主放入了口中,果真鲜香满口,肥而不腻,她当即道:“这熟肉也太好吃了!”   又问:“多少个钱一斤?”   玉芝大眼睛弯成了弯月亮:“一斤四十文钱!”   像韩九嫂这样每隔一天来买一次肉的人,一定特别喜欢吃肉,而且手头也宽裕,因此卤肉就算是贵些也愿意买的。   果然韩九嫂想了想,道:“可真不便宜啊,一般五花肉也才二十个钱一斤……罢了,再给我切一片尝尝吧!”   王氏在一边看了半日,见韩九嫂这么爱占便宜,当即就要上去阻止玉芝,却见玉芝摇了摇头,给她使了个眼色,只得暂且忍耐,不吭声了。   玉芝又切了一片肉给了韩九嫂,口中道:“卤肉最省事了,回去也不用烹调了,直接就可以吃,多省事啊!”   韩九嫂尝了尝,真是平生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肉,再也不犹豫了,当即道:“给我称两斤!”   玉芝称的肉,最后又多送了韩九嫂一小块肉:“九嫂,若是好吃了,走街串巷时也帮我们宣扬宣扬!”   韩九嫂笑得眼睛看不见:“那是自然!”   待韩九嫂提着肉走远了,玉芝这才笑了起来,拿起自己准备的钱匣子摇了摇,让王氏听钱匣子里铜钱相互撞击的声音:“娘,好听不?”   自家的卤肉终于开张了,王氏自然是欢喜的,接过钱匣子贴在耳朵上又听了一会儿,见来了顾客,这才放了下来。   玉芝这会儿有空,便切了三两卤肉用油纸包了,送到了赵大嫂和秀兰那里:“来,赵大娘,秀兰,帮我尝尝这卤肉的味道怎么样!”   赵大嫂和秀兰母女原本闻到卤肉香就想买些尝尝的,只是在旁边听说一斤要四十文钱,当时就被吓住了——她们孤儿寡母的,哪里有这闲钱——谁知玉芝竟白送她们卤肉,心里自然欢喜。   尝尝一片卤肉之后,秀兰看向玉芝:“玉芝,你怎么做的,怎么这么好吃?”   玉芝笑:“这是我的秘密,可不能告诉你!”   秀兰还要追问,恰在这时,又有人来买卤肉,玉芝忙过去了。   这位顾客正是西河镇孙里正的娘子方氏。   韩九嫂路上遇到了孙里正,让孙里正尝了一片卤肉,孙里正当下就叫方氏过来买了卤肉回去中午佐酒。   孙里正家里开着西河镇唯一的绒线铺子,自然是不缺钱的。方氏先尝了尝,很是喜欢,一买就是三斤——孙里正父子俩都是老餮,最爱就着肉吃酒!   一会儿就做成了这几单生意,王氏欢喜得都有些痴了,抱着钱匣子一个劲儿地问玉芝:“玉芝,娘莫不是做梦吧?”   陈耀祖表面上很镇定,自顾自买自己的肉,却一直在竖着耳朵听玉芝母女俩那边的动静,清清楚楚听到玉芝在跟王氏讲生意经:“……做生意不能小气,你送人家一小块肉,能值几个钱?可是人家说不定买咱好几斤肉,还能给咱们介绍生意。还有,要学会看人,有人就是爱吃肉,这样的人才是咱们要争取的顾客……”   听着听着,陈耀祖不由叹了口气:闺女是真聪明,真伶俐,真能干,可是毕竟是闺女啊!要是个小子就好了啊!   这时候王氏也感叹道:“玉芝,你要是个小子就好了,就可以把生意做大,支撑门户了!”   玉芝当即瞪圆了眼睛,大眼睛熠熠生辉:“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也可以支撑门户!咱们这卤肉生意,就叫‘陈娘子卤肉’好了!我以后非把卤肉生意做到甘州城,做到京城去不可!”   王氏:“……”   陈耀祖:“……” 第17章 追孙郎热情似火,索卤肉蛮不讲理   陈耀祖和王氏都觉得玉芝这话听着不对劲儿,可是一时间却又无话可驳,夫妻俩都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见陈耀祖和王氏都没法子反驳自己,玉芝便乘胜追击,把表情变得软了些,声音也温柔下来,眨了眨大眼睛,竭力表现得可爱一点:“爹,娘,你们放心,我一定能挣到不少银钱,将来在城里置买宅子,再招婿上门,奉养你们二老!”   所以,不要再想着过继二叔或者三叔家的儿子了!   这些日子她细细观察,发现陈耀祖和王氏都有过继二房或者三房儿子的打算,因此才这样说。   王氏看了丈夫一眼,笑了起来:“好,娘等着你挣钱置买宅子,奉养我们二老!”   陈耀祖眉头依旧紧锁,却没说话反驳,拿了刀砍自己的排骨去了。   王氏和玉芝母女俩相视而笑。   这会儿没有客人,王氏见玉芝准备的那几根牙签用完了,便拿了刀子去甜水巷砍竹子去了。   她是节俭过日子的人,平时能不花钱买就不花钱买,就连牙签也都是自己用竹子削的。   玉芝见这会儿没有生意,就蹲下了身子,用铁钳夹了块炭,把炭从砂锅和炭炉的缝隙投进了炭炉里,静静看着炭炉里溅起的几个火星子。   对于前世的死,她知道是章王妃下的毒,却弄不明白:章王妃忍了那么久,为何会选择那个时间下手?   而且章王妃一向谨慎,自己虽然出身低些,却是记入皇家玉牒的生子侧妃,章王妃为何会一反常态用下毒这样直白的手段杀人?   那样无色无味的剧毒,天下罕见,章王妃又是从哪里弄到的?真的是南疆么?如果是的话,那她的阿沁会不会也很危险……   玉芝越想越怕,越想越担心,心越来越凉,身子也有些瑟缩。   正在这时候,玉芝听到东边传来秀兰剧烈的咳嗽声,便看了过去,却见秀兰正给她使眼色。   玉芝抬头一看,却见到两个少年正立在摊子前好奇地看着砂锅中的卤肉,其中一个清俊高挑,正是全西河镇少女心中的白月光秦瑞;另一个年纪略大一些,穿着青色儒袍,虽然不如秦瑞生得好,却也五官端正,带着些书生气。   她这才明白为何秀兰眼睛抽筋一般给她使眼色了。   玉芝深吸一口气,大大方方直起身子,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死过一次之后,玉芝才明白,前世的自己一步步往上爬,成了记入皇家玉牒的亲王侧妃,可是在章王妃这样的权贵看来,自己依旧不过是可以随意踩死的蝼蚁。   既然身为蝼蚁,那就努力活下去,寻找报仇雪恨的机会吧!   她终于松弛了下来,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黑泠泠的大眼睛清澈如水:“这是我家卖的卤肉,香鲜味美,软嫩滑爽,肥而不腻,两位尝一尝吧,保证齿颊留香,下次再来!”   秦瑞似乎面带愁容,没有说话。   跟他一起的青袍少年笑着道:“切一片给我们尝尝吧!”   玉芝利落地用竹筷夹出一块卤肉,切了两片,用竹签扎了,一片递给了秦瑞,一片递给了那青袍少年。   那青袍少年尝了尝后,当即笑着道:“味道真不错,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好吃的熟肉!”   秦瑞尝了,也觉得味道甚好,便道:“这卤肉怎么卖?”   爹爹如今病重,家里都是尽力准备爹爹爱吃的饭菜。   爹爹一向爱吃用五花肉做的回锅肉,应该会喜欢吃这卤肉,买一些拿回去让爹爹尝尝吧!   玉芝眯着大眼睛一笑,眼波流转给秀兰使了个眼色。   秀兰会意,当下便道:“这卤肉是四十文一斤!”   她说着话走了过来,与玉芝肩并肩站着,笑吟吟的,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却一直落在秦瑞脸上。   秦瑞被秀兰看得脸都红了,又不好说什么,只得道:“给我切一斤吧!”   玉芝答应了一声,拣了一块看着完美些的,切了约莫一斤称了称,发现多了一两,却也不说透,低头细细切好用油纸包了,递给了秦瑞:“恰好一斤!”   秦瑞认得秤,见玉芝多给,深深看了玉芝一眼,拿出了荷包。   秀兰笑嘻嘻拿了钱匣子递了过去:“她的手要切肉,不好沾钱,钱直接放到钱匣子里就行!”   这时候陈耀祖送走买排骨的顾客,得了空,便走了过来,陪玉芝站着。   秦瑞原本拿出了四十四枚铜钱准备放进钱匣子的,结果见陈耀祖过来了,怕陈耀祖发现端倪吵骂女儿,便悄悄收起了四枚,只放了四十枚铜钱在秀兰递过来的钱匣子里。   那青袍少年见秦瑞买了卤肉,犹豫了一下,这才道:“那我……”   他爹早年殁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寡母幼妹三口,只靠三亩地过日子,其实是没什么闲钱的,可是如今尝过了,不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玉芝察言观色,当即笑着道:“尝尝又不要钱,不喜欢卤肉味道的话,不买也可以的!”   那少年如释重负,正要说话,却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女声:“玉芝,给孙二哥切两斤肉!”   少年回头一看,见是屠夫陈大郎的妹妹陈娇娘过来了,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陈娇娘和陈耀祖打了个招呼,见玉芝似笑非笑站在那里,并没有去切肉,便一脸骄横大声道:“玉芝,不是让你去切二斤肉么,怎么还不去!”   玉芝笑意加深:“小姑姑,二斤卤肉一共八十个铜钱……这钱小姑姑你出?”   陈娇娘顿时有些下不来台,当即道:“公中出好了!”   玉芝当即看向默立一边的陈耀祖:“爹爹,公中出这八十文钱么?”   陈耀祖知道自己这妹子被爹娘惯得骄纵无比,自己若是不答应,娇娘就敢当众撒泼,只得道:“好了好了,公中出好了!”   陈娇娘得意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一双眼睛滴溜溜瞟了孙二郎一眼,娇声道:“孙二哥,你今日怎么不去县学了?”   孙二郎一声不吭,根本不理会陈娇娘。   玉芝笑嘻嘻屈膝福了福,道:“众位做个见证,免得我爷奶回头不认还打我,我小姑姑和我爹爹说了,这八十文钱我们家公中出了!”   秀兰笑了:“我愿意做见证!”   秦瑞深深看了玉芝一眼,道:“我也可以做见证。”   虽是一家人,可是陈娇娘和陈玉芝姑侄俩看上去实在是天差地别,陈娇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四处乱逛,陈玉芝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寒风中站在摊子前卖卤肉——看来陈玉芝在家里日子并不好过!   孙二郎立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被陈娇娘炽热的视线看得有些尴尬,只得低下头去。   玉芝爽快地切了二斤卤肉用油纸包好,递给了陈娇娘:“小姑姑,你要的二斤卤肉!”   陈娇娘接了过来,把油纸包递给了孙二郎,巴结道:“二哥,我送你回去吧!”   孙二郎摇了摇头,也不等秦瑞,拿着油纸包匆匆走了。   陈娇娘忙也拎着裙裾跟了上去:“孙二哥,等等我!”   秦瑞见状,拱了拱手也走了。   秀兰双目亮晶晶看着秦瑞的背影:“他真是做什么都好看啊,就连拱手的动作也这么好——”   “咚!”赵大嫂不知何时过来了,抬手在秀兰脑袋上弹了一下,拉着她回到自家摊子上去了,口中教训着:“这是姑娘家该有的样子么?你怎么不和玉芝学学!你看人家玉芝,多稳重……”   秀兰扭头对玉芝吐了吐舌头,乖乖跟着赵大嫂去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陈娇娘又来了。   她直奔玉芝面前的大砂锅。   见大砂锅里的卤肉只剩下一小块了,陈娇娘也不理玉芝,直接和陈耀祖说道:“大哥,剩下这块肉别卖了,让我带回家吧,爹娘还没尝呢!”   陈耀祖有些为难:“这是玉芝自己卖的……”   见陈娇娘不依不饶,他只得看向玉芝:“玉芝,你爷奶……”   玉芝含笑道:“爹,我的卤肉一斤四十文钱。”   陈娇娘当即尖叫起来:“陈玉芝,你怎么这么不孝!作为小辈,你卖卤肉,为何不让家里长辈尝尝!”   玉芝一点也不生气,慢条斯理道:“小姑姑,我做卤肉用的材料,是我去问我舅舅借的钱买的;我用的五花肉,是我拿钱问我爹买的;我赚的钱,是要先还账的。等我赚了钱还了账,我自会拿回去孝敬爷奶。”   陈娇娘说不过玉芝,抬手就要挠玉芝的小脸,可是玉芝眼疾手快,顺手就拿起了切卤肉的新刀,在桐木案板上剁了一下。   陈娇娘一向欺软怕硬,见玉芝居然敢反抗,只得哭着看向陈耀祖:“大哥——”   陈耀祖叹了口气:“玉芝,那块肉让你小姑姑拿回去吧,钱从你欠的那二百文钱里面扣!”   玉芝笑了:“好啊!”   她利落地用竹筷捞出了最后剩的那块肉,用油纸包了,在秤上称了,道:“总共半斤,二十文钱!”   陈耀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个闺女这么难缠,只得道:“好好好!二十文钱!”   玉芝把这块肉切成片,包好递给了陈娇娘,笑容可掬道:“小姑姑,拿回去让爷奶尝尝我的手艺吧!”   陈娇娘“哼”了一声,恨恨地瞪了玉芝一眼,拿着油纸包走了。   没走多远,她实在忍不住了,背着人解开油纸包,从里面拈了片卤肉放入口中,差点连舌头都吞下去——啊,真是太好吃了!   还没走到家,陈娇娘已经快把一包卤肉给吃完了。   她在大门外站住了,眼睛看着剩下的两片卤肉,心道:这卤肉这么好吃,陈玉芝一定会赚不少钱,如果这钱是我的……   陈娇娘越想越美,拿着最后两片肉进了大门:“爹,娘,我回来了!” 第18章 见空宅提起团练,引二房拒绝盘剥   刚到中午,玉芝卤的卤肉就卖完了。   王氏心中欢喜,抱着钱匣子背对着陈耀祖数铜钱,数罢铜钱又和玉芝凑到一起叽叽喳喳窃窃私语。   陈耀祖见玉芝表情虽然平静,可王氏却是喜上眉梢的模样,便知这娘俩一定赚钱了。   过了一会儿,玉芝走了过来,若无其事道:“爹爹,今日不逢集,你这肉说不定还会剩下啊!”   陈耀祖瞅了玉芝一眼:“这次你要买多少斤五花肉?”   玉芝笑眯眯道:“还要十斤!”   王氏听到了,忙挤了过来:“玉芝,既然赚钱,为何不多卤一些?”   玉芝笑了:“娘,就是卖得好,才不能多卤啊!”   她就是要让人觉得她的“陈娘子卤肉”好吃却供不应求,这样就会有更多的人来买,“陈娘子卤肉”的名声就慢慢起来了。   王氏想不通,不过她知道女儿比自己聪明,那就听女儿的,当下便道:“我去选肉!”   她用屁股撞了撞陈耀祖,把陈耀祖撞到一边,口中道:“玉芝她爹,你去一边,我自己来挑肉!”   王氏称了十斤五花肉,按照玉芝说的切成了块,用铜盆装着去甜水巷洗去了。   玉芝扳着指头把账给陈耀祖算了一遍:“爹爹,昨日我买了你十斤肉,一斤二十文,我欠了公中二百文;今日小姑姑拿了我三斤卤肉,一斤四十文,一共一百二十文,这钱公中出,一加一减,我如今还欠你八十文钱,再加上刚才娘切的十斤肉二百文钱,我总共欠您二百八十文钱!”   这时候秀兰在一旁听得玉芝一五一十账头极清,觉得有趣,也凑过来听。   王氏早数过匣子里的铜钱了,玉芝知道匣子里铜钱的数目,若是现在就给了陈耀祖这二百八十文铜钱,匣子里就只剩下寥寥几枚铜钱了,若是有什么使处,未免有些不方便,便道:“爹爹,我先把昨日的肉钱结给你吧!”   陈耀祖点了点头,道:“那你给我八十文铜钱,把昨日的账先结了。”   玉芝当着秀兰的面数了八十个铜钱给了陈耀祖。   陈耀祖接了过去,放进了自己的钱匣子里。   秀兰在一边看了半日,忍不住咂嘴道:“你们陈家可真不一样,真是亲父女,明算账,丝毫不讲人情啊!”   她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爹爹,道:“玉芝,我爹活着的时候,你不知道多疼我,我问他要钱买糖,他直接把荷包给我让我自己拿……”   说着说着,秀兰有些鼻酸,声音也低下去了。   玉芝察觉到了秀兰的情绪,伸手揽住秀兰的腰肢,柔声道:“我家就这样,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又道:“这世界就这样,有疼爱孩子,恨不能为孩子付出所有的爹娘,也有只顾自己,为了自己吃顿好的,或者为了博一个孝子的名声,眼睁睁把自己孩子卖了换钱的爹娘……”   就像对林沁,她愿意为林沁去死,因为林沁是她的骨肉;而林昕面临危险局面,则会下意识把林沁推了出去,因为林沁只是他的庶子,而他还有嫡子。   陈耀祖在一边正听得不自在,见王氏端着铜盘过来了,忙道:“你来看着摊子,我出去一趟!”   玉芝接过铜盆,小心翼翼地把肉一块块放进了砂锅里。   王氏见她放完了,拿了锅盖道:“要不要盖上?”   玉芝笑了:“不要盖,就这样卤!”   她有一个诀窍,就是卤水不凉透,是绝对不能盖锅盖的,不然卤水很容易变酸。   这时候赵大嫂要回去做饭,秀兰就过去看摊去了。   见秀兰走了,王氏这才低声问玉芝:“这锅卤肉得炖多久才能卖?”   玉芝拿了勺子撇着砂锅里的浮沫,轻轻道:“先煮到七成熟,筷子能扎进去就行,然后放在咱们屋子里用卤水浸一夜入味,明日一早咱们就可以到街上来卖了。”   又道:“这砂锅卤水一定要放在咱们屋子里,谁也别让接近,万一有人胡乱往里面加东西呢!”   王氏想了想陈家人的德性,当即道:“我知道了,我和你爹也说一下,咱们一家三口小心点!”   玉芝“嗯”了一声,道:“娘,我看着摊子,你回去做饭吧!”   王氏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得回去帮董氏做饭,便解了围裙,急匆匆跑回去了。   下午的时候,又有人闻到香味来摊子上打听,玉芝都是笑微微道:“今日卖完了,锅里卤的是明日要卖的,如今火候不到,还得再卤一夜!”   来打听的人没想到这卤肉做得这么麻烦,又打听了一番,这才离去。   王氏看着空手而归的顾客的背影,颇为遗憾:“玉芝,早知道生意这么好,咱们多卤些肉了,反正盛卤水的砂锅够大!”   玉芝想了想,道:“明日吧,如果明日卖得好,咱们再加二斤肉。”   今日因为玉芝,陈耀祖的肉摊也早早卖完了,一家三口收拾了摊子一起回家。   快到家的时候,玉芝发现路旁人家的杏花早早开了,浅粉的娇嫩花朵从墙内探了出来,在夕阳中瑟瑟着,瞧着颇为可怜可爱,   见女儿注意那枝杏花,王氏兴致勃勃道:“玉芝,这是方万章家的宅子,他家搬到京城去了,房子如今空着,交给甜水巷的赵经纪卖呢,等将来咱们攒够了钱,就把方家这宅子买下来!”   她神秘兮兮道:“方家这宅子风水很好,方家的大女儿就是在这宅子里出生的,后来辗转了几户人家,最后到了京城林团练府上,如今管着林团练府,人人都尊称她一声方大娘。还是林团练待她好,帮她找到了家人,这才重新续了亲。”   玉芝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信息,当即问道:“林团练?什么林团练?”   她前世没听说京城有什么林团练啊?   不过林是大周的国姓,说不定是哪里的宗室进京也未可知。   王氏“啊”了一声,道:“我也不知道林团练是什么官,不过方家人说京城的大官,而且出手很大方!”   玉芝见问不出什么来,便不再问了。   用罢晚饭,玉芝见堂屋里放着一个小小的陶瓶,瞧着古朴可爱,便拿了去问陈耀祖:“爹爹,这瓶子你有用么?”   陈耀祖正要去正房陪伴爹娘说话,闻言一看,见是自己盛酒的陶瓶,便道:“是盛酒用的,酒过年时就吃完了,瓶子还没来得及扔,你想要就给你吧!”   玉芝闻言欢喜,拿出去用清水冲洗干净,盛了大半瓶水,又在院子里折了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插进去,自己捧着端详了好一阵子,心情一下子变得松快许多。   她把土陶瓶放进了卧室窗前的旧桌子上,然后坐在椅子上看着玩。   陋窗旧桌,油灯昏黄,桃花殷红,似一副画一般。   玉芝赏鉴了一会儿,这才打开窗子开始整理房间。   王氏在明间给玉芝纳鞋底子,听到里面的动静,忍不住道:“玉芝,你忙了一天了,怎么不歇歇啊,房间哪里用天天收拾?”   玉芝正拿了抹布擦拭窗框,闻言笑了:“我就喜欢屋子里洁净齐整些!”   她其实是在一边打扫,一边听着堂屋的动静呢!   王氏笑了:“女孩子真是不一样,越大越勤快,越大越爱干净了!”   娘俩在屋子里絮絮说着话,外面虽然风声呜呜,屋子里却也温馨无限。   此时正房堂屋里气氛却有些凝重。   高氏背脊挺直坐在圈椅上,放在方桌上的右手紧握成拳:“大郎,玉芝是陈家的人,她如今能赚钱了,这钱该上交给公中的,怎么能让她自己拿着?”   陈耀祖有些无奈:“娘,玉芝的本钱全是借她舅舅的,现如今本钱还影都没呢!等她挣到了本钱再说吧!”   高氏不依不饶,还要再说,陈富贵拿着水烟袋锅,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磕了磕。   这是陈富贵和高氏约定的信号,高氏悻悻地住了口。   陈富贵从烟袋里挖了烟丝,重新填进了烟袋锅里,这才道:“大郎,这样吧,如今是二月,从三月份开始,玉芝赚的钱就交给公中,和你一样,每晚过来交账,你看怎么样?”   陈耀祖低着头,没说话。   半日方道:“再说吧……”   陈娇娘在一边竖着耳朵听,听大哥居然这样待爹娘无礼,当即道:“大哥,你怎么这样和爹娘说话!”   陈耀祖苦着脸,双手捧着脑袋一声不吭。   若是他自己的话就简单了,可是玉芝性子刚烈,上次家里要卖玉芝,玉芝就敢绝食,如今再来这一出,还不知道玉芝要怎么闹呢!   见爹娘和妹妹都在逼迫大哥,三郎陈耀文想起了娘子董氏的交代,便打圆场道:“爹,娘,张老人来问了,今年咱家的菜籽收了的话,是卖给他,还是自家榨油?”   高氏没好气道:“油菜还没开花呢,张老人可就想着咱家的菜籽了!”   陈耀文见状,忙陪笑道:“正是呢,我也说——”   他话还未说完,陈娇娘见三哥东拉西扯,明显是要扯开话题,她却不肯轻轻放过,当即道:“我去叫玉芝,咱们当面锣对面鼓说!”   说罢,她跑了出去。   片刻之后,陈娇娘就带着玉芝过来了。   玉芝稳稳当当站在那里听陈富贵把来龙去脉说完,然后微微一笑,问道:“爷,奶,二叔家每个月给家里交多少钱?”   她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丝丝娇嫩,如三月春风拂过,却清晰得很,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呆在东厢房的王氏和呆在西厢房的董氏,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大家都知道二房以陈玉川读书为由,不但不往家里交钱,还隔三差五回来要钱。   玉芝笑吟吟道:“等二叔往家里拿钱了,爷奶再叫我过来说吧!”   说罢,她屈膝福了福,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第19章 为消息送人小惠,小厮至目的达到   屋子里一片静寂。   如今家里的情况是大房和二房养家,陈富贵、高氏和陈娇娘是由这两房养着,而二房以陈玉川读书为由,名义上是公中出钱,其实还是这两房出钱。   大房和二房心里都清清楚楚,只是没人主动说出来,如今玉芝的这一句话打破了貌似平静的局面,屋子里顿时陷入了僵持的局面。   三郎陈耀文看向大哥陈耀祖,见陈耀祖无精打采坐在那里,便起身道:“爹,娘,大哥,我先回去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   说罢,他抬腿出去了。   陈娇娘倚在门口,也意识到了不对,伸手要去拉陈耀文:“三哥——”   陈耀文身子一侧,躲开了陈娇娘,大步回西厢房去了。   他和董氏一年到头在地里干活,风里来,雨里去,董氏手上都是裂口,下地还带着玉和去。   他们养活爹娘和妹子还好,凭什么养活二房?   屋子里更加静寂了,陈娇娘娇嗔地跺了跺脚:“大哥,你去管管三哥去!”   陈耀祖没说话。   高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用最温柔最慈爱的声音说道:“我的大郎,娘知道你最孝顺,也最贴心,有什么话也只和你说,你侄子玉川,是咱们陈家的希望,将来考中了举人,再考中进士,成了官老爷,咱们陈家每个人脸上岂不都有光彩……”   陈耀祖闷着头一声不吭,待高氏的话告一段落,他才闷声道:“爹,娘,我知道了,我回去了,夜深了,你们也睡吧!”   陈耀祖离开之后,陈富贵和高氏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高氏道:“他爹,要不,咱们让二房也按月交钱?起码表面上交?”   陈富贵吸着烟袋,半日方道:“再说罢!”   陈娇娘进了堂屋,倚着高氏的圈椅嘟囔着:“难不成就这样放过陈玉芝这小蹄子了……”   她推着高氏的肩膀:“娘,陈玉芝这小贱蹄子实在太烦人,你得想法子治治她!”   高氏突然问道:“娇娘,玉芝的卤肉生意怎么样?”   陈娇娘竭力回想白日的事,可是想了好一阵子,脑子却只记得心爱的孙二郎的一举一动,别的什么都记不清楚了,便道:“我明日去看看!”   高氏若有所思:“你好好看看,回来告诉我。”   中午的时候王氏回家帮着董氏做饭,顺便把玉芝的床褥都晒了一遍。   晚上玉芝躺在被窝里,暖暖和和的,似乎被阳光的气息包围了,很快就睡熟了。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见没什么生意,陈耀祖就和王氏一起回家去了,留玉芝一个人守着摊子。   西河镇孙里正的娘子方氏又过来买卤肉了。   玉芝想起在大王庄碰见那位许守备,那位许守备在打听西河镇怎么走,便试探着问方氏:“方大娘,买这么多卤肉,今日方大叔还要吃酒么?”   方氏是个爱说爱笑的,当即笑道:“我家哪里有银钱供他日日吃肉吃酒,是县里要在西河外修堡垒,县里的守备许大人过来踏勘地形,晌午在我家用饭!”   玉芝听了,心里一动,给方氏称了四斤卤肉后,又专门切了一块另外放了进去,笑眯眯道:“方大婶是我的老顾客了,多送您一块,许大人若是喜欢我家的‘陈娘子卤肉’,请方大婶为美言几句,若是许大人也来光顾,我家的生意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方大婶见玉芝添进去的那一块足有二两,不由欢喜道:“那是自然,放心吧,许大人待人亲切得很呢!”   玉芝笑容甜美,目送方大婶离去。   待方大婶走远了,玉芝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浓秀的眉头蹙了起来——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甘州正是大周的西北边陲,而西河镇西边的西河外正是大周和西夏对峙的前线,十二年前大周名将许兆恩曾在西河外大败西夏军队,被称为西河大捷……   怪不得要在西河外修堡垒……   西夏人以游牧为生,不事农桑,每年冬春都要越境来大周西北边陲的甘州、宁州和凉州打草谷,杀死男子,掠走女人,抢走大周百姓的粮食和牲畜等财产。   大周只能沿着西北边境驻扎军队,修建堡垒,对西夏人的劫掠严防死守。   玉芝默默思索着:看来,得加快攒钱的速度了……   正在这时候,一个十二三岁颇为苗条的女孩子走了过来:“姐姐,我买一斤卤肉。”   玉芝不再多想,笑盈盈用竹筷子夹了一块让这个女孩子看:“你看这块怎么样?”   女孩子刚点了点头,秀兰就挤了过来,笑眯眯道:“是秦真妹妹呀!昨日还是你哥哥来,今日怎么是你来了呢?”   这个叫秦真的女孩子抿嘴一笑,声音柔柔的:“我哥哥进城给爹爹买药去了,我来买昨日那种卤肉给爹爹下酒。”   玉芝这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秦瑞的妹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发现秦真柳眉杏眼,鼻梁挺秀,嘴唇嫣红,身形细条条的,果真与秦瑞生得有几分相似。   她称了一斤卤肉,又帮秦真切成均匀的薄片,用油纸包了,用纸绳捆好,含笑递给了秦真:“四十文钱!”   秦真拿出一个精致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了四十文钱,数了数,放进了秀兰递过来的钱匣子内。   待秦真走远了,秀兰这才低声道:“秦瑞他爹怕是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玉芝抬眼看向秀兰。   秀兰见玉芝大眼睛黑泠泠的,眼珠子又黑又大,睫毛长长的,专注地看着自己,眼睛里满是疑问,不由笑了起来:“大眼贼,你这眼睛真是会说话!”   玉芝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秀兰脸上的笑意收敛了:“秦瑞爹爹是被西夏人打伤的……怕是熬不过去了,若是如今去世的话,秦瑞要守孝三年,今年八月的乡试就不能参加了……”   见秀兰是真的替秦瑞难过,玉芝想了想,安慰道:“这样的话,你正好多了二十七个月的时间可以和秦瑞培养感情!”   秀兰:“……咦?”   见她一时没想明白,玉芝便解释道:“秦瑞若是今年乡试高中,你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秀兰这下子听明白了,顿时眉飞色舞,抱住玉芝用力亲了一口:“玉芝,你真聪明啊!”   玉芝微微一笑,把刚才多加切的两块卤肉拈了起来,喂到了秀兰口中:“我不但聪明,还很善良呢!”   秀兰一边捂着嘴大嚼,一边忙里偷闲竭力调动着舌头赞美着:“真好吃啊!玉芝,是不是天下的卤肉都这么好吃?”   玉芝得意一笑,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我卤的卤肉天下最好吃!”   两个女孩子正在笑闹,一个小厮走了过来,对着玉芝她们抬了抬下巴:“你们这里的卤肉还剩多少?我们大人全要了!”   玉芝见人过目不忘,一眼便认出这个小厮正是许守备的小厮,上次在大王庄见过的。 第20章 生意好试做新品,笑盈盈拉拢主顾   玉芝反手握住秀兰的手,笑盈盈道:“请略等一等,我先看看再说!”   那小厮约莫十二三岁,却生得颇为清秀,明明是个少年,却非要做出大人模样,双手负在身后,用鼻子哼出了一声“嗯”。   秀兰见有人来了,也不再玩闹了,正正经经陪着玉芝。   玉芝拿了竹筷子,夹出了剩下的两块卤肉,含笑道:“只剩下这两块了!”   那小厮似有些嫌少,眉头蹙了起来:“算了,都称了吧!”   玉芝麻利地把这两块卤肉称了:“一共二斤二两,算二斤吧,一斤四十文,总共八十文钱!”   那小厮从荷包里掏出一粒碎银子放在了钱匣子上:“这是一钱银子!”   他的眼睛扫过玉芝,老气横秋道:“小姑娘,多余的给你买瓜子吃吧!”   玉芝忍住笑,屈膝福了福:“多谢小哥!”   那小厮拎着油纸包要走了,却又回过头道:“你明日多卤些,我明日还来买!”   玉芝笑了:“小哥明日要多少?”   那小厮想了想,道:“约莫五六斤的样子!”   玉芝笑吟吟答应了一声:“小哥且放心,我一定精选上等五花肉,卤出香滑脆嫩的上好卤肉,等着小哥你明日来拿!”   那小厮见玉芝说话乖觉,不由也笑了,便道:“既如此,我先交个定金吧!”   他转身又过来,拿了一粒碎银子给了玉芝:“这一钱银子做定金吧,剩下的我明日取卤肉时再给!”   玉芝接了过来,双目清澈,欲言又止:“不知小哥高姓大名……”   那小厮大概是急着回去,说了声“寒星”,拔腿就走了。   秀兰拿了戥子过来,一脸兴奋:“玉芝,用戥子称称吧!”   玉芝把两粒碎银子递给秀兰:“你来称吧!”   秀兰称了称,咋舌道:“这小哥如此大方,总共二钱二分呢!”   玉芝笑了:“真是赚了!”   她拿出两文钱交给秀兰,轻轻道:“你去前面买两个白面贴饼,咱俩一人一个夹卤肉吃!”   秀兰大喜,接过铜钱就跑了——娘还没送饭过来,她正饿得慌呢!   玉芝拿竹筷子在砂锅里搅了搅,把大料包捞出来扔了——卤水里的大料包,卤两次肉就不能用了。   她又拿了笊篱,把砂锅里最后几块碎卤肉捞了出来,见没法切了,便放在小案板上,“咣咣咣”剁碎了。   这时候秀兰已经拿了两个白面贴饼飞快地跑了过来。   玉芝用刀把贴饼切开,把碎卤肉夹了进去,先递给了秀兰一个,自己拿了另一个咬了一口。   贴饼焦香酥脆,面香浓郁,卤肉碎软烂香嫩,肥而不腻,实在是美味。   秀兰一边吃,一边道:“好吃!真好吃!”   玉芝眯着眼睛笑,慢慢品尝着。   过了一会儿,陈耀祖先过来了。   他把食盒递给了玉芝。   玉芝打开食盒一看,发现里面只有一碗素汤面。   这时候秀兰端着她娘送的饭过来了:“怎么又是稀面条?这一碗面吃下去,怕是一会儿就饿了!”   又道:“我家的是卤面,你尝尝吧!”   玉芝摇了摇头,把碗端了出来,和秀兰一起坐在小凳子上慢慢吃着。   吃完饭没多久王氏就来了。   她见玉芝正在选肉,便从衣袖里掏出了一枚煮鸡蛋递给了玉芝:“给你爷奶和姑姑煮的鸡蛋,娘给你偷了一枚!”   玉芝看了一边的陈耀祖一眼,接了过来,继续道:“爹爹,这块我也要了,你归总称称吧!”   陈耀祖皱着眉头道:“今日怎么卤这么多?”   玉芝笑:“这些事我做主就行了,爹爹不用管!”   陈耀祖称了后道:“总共二十一斤四两!”   玉芝道:“再添些,凑够二十二斤吧!”   王氏去甜水巷洗了肉回来,玉芝又检查了一番,这才一一放入了砂锅里卤了起来。   她蹲身把炭炉里添满了炭,这才开始和陈耀祖结账:“爹爹,今日一共二十二斤肉,一共四百四十文钱,加上昨日欠你的二百文钱,一共是六百四十文钱,你看这账目有错么?”   陈耀祖在王氏鄙视的视线中坚持拿出算盘扒拉了一会儿,这才道:“账目没有错。”   玉芝把早数出来的一串钱给了陈耀祖:“爹爹,你数数吧,一共是六百四十文钱,咱们可两清了!”   陈耀祖心中诧异,在王氏又惊又喜的视线中接过沉甸甸的钱,果真数了起来。   玉芝这才把王氏拉到一边,低声把自己和秀兰吃过饼夹肉的事情说了:“娘,这煮鸡蛋你吃了吧!”   王氏得知女儿预先吃过了,这才放下心来,磕开鸡蛋吃了一口蛋青。   玉芝正看陈耀祖数铜钱,冷不防被王氏塞了一枚蛋黄进去,忙捂着嘴慢慢吃了。   她不喜欢吃蛋黄,可是这是娘给的。   玉芝品着蛋黄的味道,脑海里又想起了阿沁吃蛋黄的情景。   那时候阿沁小,她既担心阿沁只吃奶水营养不够,又担心阿沁吃多了容易食积,就让人每天添半个蛋黄,碾碎了抿到阿沁嘴里……   阿沁自小挑食,不知道现在他是不是还挑食……   王氏见玉芝吃着蛋黄,眼睛里却含着泪,以为玉芝是为难得吃到煮鸡蛋心里难受,当下便故意大声道:“玉芝,等将来咱们赚了钱,就把方家宅子买下来,到时候娘在后院里养一百只鸡,天天下蛋,你想吃多少娘都煮给你吃!”   玉芝:“……”   她脑海里全是一群鸡挨挨挤挤咯哒咯哒下蛋的样子,满心的忧伤一扫而空。   陈耀祖咳嗽了一声,道:“我数好了,正是六百四十文钱!”   王氏和玉芝娘俩都不理他,自顾自说着话。   陈耀祖有些没趣,便拿了根腿骨剔着肉,心里盘算着:明日得和唐二宝说一下,让他多分些肉,如今玉芝做起了卤肉,这些肉根本不够卖。   玉芝正和她娘商议:“娘,我想试着卤一些带肉的骨头,有人爱用卤肉骨头下酒。”   王氏如今什么都听女儿的,当下道:“这些你做主就行,你让娘做什么,娘就做什么!”   玉芝见娘这么快就把自己当成了主心骨,心里暖暖的,依偎着王氏道:“娘,你就放心吧,都有我呢!”   第二日快到中午的时候,许守备那个叫寒星的小厮骑着马来了。   他连马都没下,骑在马上和玉芝说道:“小娘子,我来取我定的卤肉!”   玉芝见大主顾来了,忙和王氏一起把卤肉盛好,包了好几个油纸包,都用纸绳绑了,然后又把刚卤好的肉骨夹了几块用油纸包了,微微一笑:“这是我卤的肉骨,送给寒星小哥下酒!”   寒星没想到这小娘子不只生得这么好,还这么会做生意,当下便骑在马上拱了拱手:“多谢了!”   瞧着寒星骑着马“哒哒哒哒”跑远了,王氏这才问道:“这是谁家的小厮?派头这么大!”   玉芝笑:“娘,你只知道这是咱家的大主顾就行了!”   到了傍晚时分,陈家三口正在收拾摊子,却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   玉芝正和王氏一起把椅子往车上放,却听到了寒星的声音:“大人,卤肉和卤肉骨都是从这里买的!”   闻言玉芝心里一动,当即抬眼看了过去。 第21章 要定金接下大生意,见守备秀兰动心思   寒星陪着一位身着宝蓝骑装的大人骑马而来,在摊位前勒住了马。   玉芝凝神一看,见那人生得十分清俊,虽然看上去也有二十四五岁了,可是眉眼灵秀,身形细条,分明还是少年模样,正是上次在大王庄见过的守备许大人。   王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即伸手握住了玉芝的手,往前半步,挡在了玉芝前面。   陈耀祖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迟迟疑疑看了过去。   玉芝低声道:“娘,没事。”   她上前福了福:“见过大人!”   那许大人打量着陈家三口,见这三口都干干净净的,而且生得甚好,尤其是小姑娘,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晶莹清澈,简直大得不合比例,他脑海里当即浮现出“大眼贼”三个字,不由笑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一双眼睛眯成了弯月牙,脸颊上一对小酒窝,还露出俩小虎牙,别提多可爱可亲了:“你家的卤肉还挺好吃,能不能大量供应?”   陈耀祖和王氏此时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直愣愣站在那里。   玉芝当即微笑道:“启禀大人,不知大人要多少?何时要?”   那许守备骑在马上仰首想了想,大约是在计算人数,片刻后道:“一百斤吧,后日上午,我让人来取!”   玉芝眨了眨眼睛,笑盈盈道:“后日上午大人只管派人来取,一斤卤肉四十文,一百斤一共四两银子,大人先付二两银子做定金就行了!”   那许守备没想到陈家三口做主的居然是这小姑娘,不由又笑了起来,打量了陈耀祖和王氏一眼,含笑用马鞭在寒星脑袋上敲了敲:“还不去交定金!”   寒星答应了一声,下了马,从袖袋里掏出两个小银锞子给了玉芝:“一个一两,总共二两!”   玉芝接过银锞子,屈膝行礼:“谢大人!”   王氏梦游了半日,这会儿才清醒了过来,拉了陈耀祖一下,两口一起给许守备行礼。   那许守备收敛了笑意,俊脸一下子变得冷漠异常,声音里也似淬了冰:“若是出什么纰漏,军法处置。”   玉芝抬眼看向许守备,态度从容,声音沉静:“启禀大人,一则我也是大周子民,二则我不会拿一家人的性命开玩笑,请大人放心。”   这位大人是在督修堡垒,又一下子要这么多卤肉,应该是给修建堡垒的士兵吃的,她也是大周子民,怎么会毒害自己国家的士兵?   许守备大概是很爱笑,低头一笑,拉了拉缰绳,调转马头,一夹马腹,打马去了。   寒星忙低声交代玉芝:“这是给修建堡垒的士兵吃的,若是好,以后还找你家;若是有了什么不妥,你全家的脑袋都别想保住了!”   玉芝答了声“是”,目送寒星急急上马追去了。   待寒星去了,王氏这才看向玉芝,声音都是颤抖的:“玉芝,怎么办呀?”   玉芝亲热地挽住了王氏的手臂:“娘,没事,有我呢!”   她看向陈耀祖:“爹,你明日一早给我预备一百二十斤五花肉!”   陈耀祖想了想,道:“我晚上去杨官寺找唐二宝商量一下,应该没问题。”   西河镇小人少,平时一天半扇猪都卖不完,因此陈耀祖都是每日宰杀一头猪,自己留半扇猪,给合伙人唐二宝半扇让唐二宝在杨官寺街上卖。   玉芝和陈耀祖敲定之后,便拉着王氏找赵大嫂买大料去了,她以前买的大料不够用了,须得再补充一些。   秀兰正跟着她娘赵大嫂在旁边收拾摊子,见玉芝和王氏过来,都笑了起来。   赵大嫂低声道:“恭喜恭喜!陈大嫂,要做官家生意了,你家可是要发财了!”   王氏心中欢喜,拼命抑制也抑制不住眉飞色舞:“谁知道呢,也许就是一次生意,再没第二次了!”   秀兰却拉着玉芝:“玉芝,那位就是许守备许大人?”   玉芝点了点头:“应该是。”   秀兰讶异地“啊”了一声:“真的假的啊!不是说许守备在尉氏城十年了,都五十多岁了么?怎么看是个小伙子啊!看起来没几岁呀!”   玉芝的胳膊都被秀兰捏疼了,她挣脱开秀兰,笑着道:“你这好美色的毛病真是的——也许是世袭的职位,从小就做,也未可知!”   十二年前大周名将许兆恩曾在西河外大败西夏军队,被称为西河大捷,不知道这位许大人和许兆恩有没有关系。   秀兰深吸一口气:“若是这位许大人,进守备府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玉芝:“……”   她抬手敲了敲秀兰的脑袋:“醒醒吧,我要买大料,拿戥子来称吧!”   秀兰笑了起来:“你要什么?有的都包好装起来了,你要什么我给你拿什么!”   玉芝心中早有计划,当下道:“香叶、草豆蔻、香砂、□□、肉豆蔻、丁香、陈皮……”   秀兰一边从背笼里往外拿,一边急急道:“慢一点慢一点!我都赶不及了!”   玉芝笑了起来,果真放慢了速度。   一直到夜幕降临,陈家三口这才往家的方向走去。   陈耀祖拉着车慢慢走着,玉芝和陈氏跟着走。   玉芝一边走一边交代道:“爹,娘,今日的事回家谁都别提,免得我奶和小姑姑又起什么幺蛾子,这闹起来可不是小事了!”   王氏得意地看向陈耀祖:“玉芝她爹,听到没有?”   陈耀祖其实也知道自己爹娘和妹妹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担心自己妹子得知许大人年轻英俊,会闹出什么笑话,因此闷声道:“我知道了,放心吧!”   到家之后,见董氏一个人在灶屋里忙活,王氏和玉芝忙洗了手帮忙去了。   董氏正站在案板前擀面条,见王氏和玉芝进来,便笑着道:“今晚炒大白菜,做一锅稀汤面!”   玉芝拿了大白菜正要去洗,却听到王氏在后面道:“没给公婆和小姑子贴饼,他们说不定会把锅给掀了!”   董氏叹了口气道:“家里的麦子和玉米都没了,就剩这点面了,吃完这顿汤面,明早只能喝桃黍面糊糊了,他们只要能给我变出麦子和玉米来,我任凭他们闹!”   玉芝原本要端着洗菜盆出去了,闻言当即止住了脚步,转身道:“家里的粮食呢?”   王氏哼了一声,道:“玉芝,你忘了,过罢年玉川要去参加县试,你二叔家急着用钱,撺掇着公婆把家里的粮食都卖了,原本说着待玉川考上秀才得了钱就还回来的,结果玉川考上了秀才,就再也不提还公中粮食的事了!”   玉芝:“……”   这陈家真是一言难尽!   她转身出去洗菜去了。   晚饭做好之后,家里的男丁和高氏陈娇娘母女俩都坐在堂屋里,等着王氏董氏她们端饭过来。   见到王氏董氏送来的只有稀汤面,陈娇娘顿时恼了,叫住了王氏和董氏,皱着眉头道:“大嫂,三嫂,只有稀面条,我吃不饱。”   王氏勉强压住怒气,道:“家里的白面已经没了,玉米面也没了。”   陈娇娘把手里的筷子“啪”的一声拍在了方桌上:“既然没了,为何不及时去磨?”   董氏背脊挺直:“家里已经没了麦子和玉米。”   陈娇娘见大嫂三嫂都和她作对,正要撒泼,却被高氏摁住了。   高氏用手摁住陈娇娘的肩膀,道:“王氏,董氏,你们都出去吧,没事!”   陈娇娘嘟着嘴,正要说话,却见高氏给她使了个眼色,只得不吭声了。   陈富贵和高氏相视一看,又都看向老大陈耀祖——已经这样了,老二是拿不出银钱买粮食了,事情还得让老大出来解决!   陈耀祖心里有事,也不怕热,三两下就把一碗稀汤面给吃了,说了声“爹,娘,我出去一下”,不给陈富贵和高氏反应的机会,就起身出去了。   他得去杨官寺找唐二郎,好好商量一下明日那一百二十斤五花肉的事。 第22章 等儿子守株待兔,做生意心中有谱   用罢晚饭,董氏和王氏去正房堂屋收拾了碗筷,回到了灶屋。   王氏见玉芝也在灶屋,便笑着对董氏说道:“弟妹,你辛苦了,歇会儿吧,灶屋我和玉芝来收拾就行了!”   董氏正要说话,正在洗碗的玉芝擦了擦手,变戏法般拿出了一个油纸包,轻轻一笑,低声道:“三婶,这是我卤的排骨,特地给玉和留下的,你拿去给玉和尝尝吧!”   一接过油纸包,董氏就闻到了扑鼻的肉香,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激,低声道:“真是多谢了——晚饭玉和没吃饱,这孩子也不肯抱怨,就自己忍着……”   说着说着,她的鼻子有些酸涩,便不再多说,把油纸包藏在衣袖里,急急出去了。   王氏看着董氏进了西厢房,这才道:“你三婶和玉和也不容易……”   见王氏难过,玉芝笑吟吟拈了一片卤肉喂到了王氏嘴里:“娘,尝尝好吃不好吃!”   王氏吃着肉,肉香心暖,美滋滋道:“咱们娘俩的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呀!”   玉芝把那一小包卤肉塞给了王氏,轻轻道:“娘,只要咱们多动脑筋,多想主意,勤快些,不怕劳累,日子自然会越过越好的!”   王氏把油纸包藏好,叹了口气道:“多亏你长大了,懂事了,要不然,凭着你爹那个劲儿,咱们娘俩说不定如今在哪儿呢……”   玉芝拿丝瓜瓤刷洗着碗,慢慢道:“即使是女人,也得能够养活自己,只有能够养活自己,手里有银钱,才不用什么都靠着男人,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   这是她用生命换来的血淋淋的教训。   前世她像菟丝花一样依附着林昕,最终儿子被送走,自己也被人毒死,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这一世,她再也不重蹈前世覆辙,要靠着自己坚强地生活。   这时候,院子里传来高氏骂骂咧咧的声音,王氏和玉芝相视一看,都不吭声了。   回到东厢房,王氏去看砂锅里浸着的卤肉了,玉芝回到北暗间自己的卧室,见窗前土陶瓶里的桃花花蕾已经含苞待放了,便拿了瓶子出去换了水。   王氏看罢卤肉,到了玉芝屋子,见玉芝单手支颐坐在窗前,正在看土陶瓶里那枝桃花,便笑着问道:“玉芝,明日那一百斤卤肉怎么办啊?”   玉芝微微一笑:“娘,明日你按我的安排去做就行了!”   她刚才把一切都计划打算好了。   王氏如今很信任闺女,听玉芝这样一说,便不再问了。   她以前什么都依靠丈夫陈耀祖,可是陈耀祖根本靠不住;如今女儿长大了,能靠得住了,她便全身心信任女儿,反正女儿是自己生的,总不会不管自己的。   正房堂屋一直亮着灯。   陈富贵坐在圈椅里吸着烟袋。   高氏坐在方桌另一端的圈椅上嗑着吃大儿媳妇王氏炒的南瓜子。   陈娇娘熬不住,早早就睡下了。   高氏吃了一会儿,嘴巴有些渴,便拿起茶壶倒了一盏大叶青茶喝了,口中赞叹道:“还是老二两口子孝顺,你看咱们喝的茶叶,也只有老二两口子舍得给咱们买!”   陈富贵吸了口烟袋,美滋滋喷出一个烟圈:“老大还没回来?”   高氏探身往门外看了一眼,道:“这么晚还没回来,大郎到底做什么去了!”   得赶紧和大郎说一声,让大郎出钱去买些白面大米玉米面,总不能明日一天吃桃黍面糊糊?   一想到桃黍面糊糊粗粝的口感,高氏就觉得嗓子扎得慌。   一直到了深夜,鸡都叫了,陈耀祖还没回来,陈富贵和高氏好多年没熬过夜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只得起身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早饭果真是红彤彤的桃黍面糊糊,简直是难以下咽。   玉芝这些年哪里吃过这样的粗糙食物,只得就着凉调白菜丝慢慢吃着,好在王氏凉调的白菜丝脆生生的,味道很好,颇为爽口。   待王氏和玉芝出发去街上,正房还门窗紧闭,陈富贵三口正睡得香。   陈耀祖已经把摊子支了起来,连玉芝卤肉的炭炉也点着了。   玉芝娘俩赶到摊子上的时候,陈耀祖正拿了刀在割肉,见王氏和玉芝过来了,便闷声道:“玉芝,来看看这些肉怎么样。”   王氏按照玉芝的交代,拿了铜钱径直去街上买东西去了。   玉芝走过去一看,发现自己这位亲爹这回总算是亲爹了,全是上好的五花肉,便道:“爹,再给我弄一些,我这次要卤一百二十斤肉!”   见陈耀祖开始割肉,她忙又补充了一句:“爹,你帮我切成上次那种块吧!”   这次肉太多,她的腕力不足,还是得让陈耀祖来分割肉。   陈耀祖“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径直忙碌着。   他把肉都分割成块,和玉芝一起把肉称了称,称够一百二十斤,便拿了算盘扒拉起来。   玉芝见了,没好气道:“爹,一斤二十文,一百二十斤的话,总共两千四百个钱,我先给你四百个钱,剩余的两千个钱,寒星小哥来付剩余的二两银子,我得了直接给你。”   陈耀祖闷闷地“嗯”了一声,心里却道:玉芝这丫头算数怎么这么好?真是聪明啊!   玉芝刚把四百个铜钱数好给了陈耀祖,便听到了王氏的声音:“哎呦,小心点!总算是到了,就是前面的陈家肉摊!”   她抬头一看,发现王氏指挥这一个青年拉着板车过来了,板车上用粗麻绳捆着一个新炭炉、一个大砂锅、一个新瓦盆、一篓子炭和一个小小的带盖子的缸。   玉芝不禁笑了起来,迎上去道:“来,卸这边吧!”   陈耀祖坚持把那四百个钱数好收起来,这才来帮忙卸货。   杂货铺送货的人离开之后,陈耀祖正看着这些炭炉砂锅发愣,玉芝便发话道:“爹,你去甜水巷担两桶水吧!”   陈耀祖也不吭声,自顾自拎了空桶拿了扁担往甜水巷去了。   玉芝又笑嘻嘻交代王氏:“娘,你去把新炭炉的火生着吧!”   王氏笑着答应了一声,自去生火。   陈耀祖把水担回来之后,王氏忙碌着把新砂锅细细清洗了一遍,玉芝便开始煮新的卤水。   这时候赵大嫂和秀兰也来了。   她们娘俩见陈家三口子忙得热火朝天,摊子旁边摆了不少家什,都有些艳羡。   赵大嫂低声道:“没想到陈家生意这么好。”   她看了一会儿,又和秀兰说道:“我觉得这卤肉似乎不难做,要不然你也悄悄跟着学学……”   秀兰没吭声。   这时候有人过来买卤肉,正是孙里正的娘子和镇上杂货铺的张娘子。   秀兰见玉芝正低头看卤水,陈耀祖和王氏也在忙,忙大声道:“玉芝,有顾客了!”   玉芝清脆地答应了一声,起身迎了上去。 第23章 问生辰有意做媒,要银钱娇娘再至   和孙里正娘子方氏一起过来的张娘子看上去三十多岁,中等身量,一张白皙细嫩的圆脸,细眉细眼,生得极为和善。   她和方氏站在一起,笑着轻声细气问方氏:“这卤肉真的那么好吃么?”   方氏是个干脆利索的:“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玉芝笑嘻嘻切了两片,用竹签子穿了,一串递给方氏,一串递给张娘子:“娘子请放心,尝尝又不要钱!”   那张娘子接过来尝了尝,微笑着点了点头:“这卤肉多少钱一斤?”   玉芝笑:“四十个钱一斤!”   那张娘子笑了:“那我要二斤吧!”   接过包卤肉的油纸包后,方氏和张娘子都没有离开的意思,站在那里同王氏说话。   方氏和张娘子以前很少与王氏说这么多话,王氏一时有些兴奋,活也不做了,站在那里跟方氏和张娘子聊天。   陈耀祖见了,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活这么多,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玉芝见了,忙悄悄拉了拉陈耀祖的衣袖,用极低的声音道:“爹,让我娘歇一会儿吧,有咱们俩呢!”   王氏一年到头不得放松,如今难得歇歇,让她松快松快吧!   陈耀祖这才不吭声了,埋头忙碌起来。   玉芝正煮着卤水,却听到方氏笑着问王氏:“王娘子,你家大姑娘今年多大了?几月生日?”   王氏闻言,眼睛亮了起来——方氏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张娘子有一个十四岁的儿子——她小心翼翼地笑着道:“我家玉芝今年十三岁了,五月十三的生日,那日是关公爷爷的生辰……”   “过了生日就十四岁了,”方氏笑吟吟道,“不知道玉芝如今定亲没有?”   王氏眼睛亮的吓人:“还没呢,想着她还小,一直没理会这件事……不过现在一想,孩子也十三岁快十四了,该考虑亲事了。”   方氏和张娘子相视一看,又都看向玉芝。   玉芝正在专心致志用勺子撇大砂锅里的浮沫,从这个角度看去,肌肤白皙细腻如玉,眼睫毛跟小扇子似的,又黑又浓。   方氏笑了:“你家玉芝可真是个小美人!”   听到人家夸自己的闺女,方氏的笑容一下子灿烂起来:“这孩子就是巧长,把她爹和我的好处都占全了!”   玉芝见自己娘这么不谦虚,不由笑了,抬头瞅了王氏一眼。   张娘子看了,只觉得玉芝这一眼看去,眼波流转间,明媚不可言传,实在是好看极了,心里不由有些打鼓。   又搭讪了两句之后,方氏和张娘子就告辞离开了。   离陈家的摊子有一段距离之后,方氏才低声问张娘子:“陈家的玉芝怎么样?能配得上你儿子吧?”   张娘子轻轻道:“这女孩子有点太美了,怕我家小门小户的养不住——再看看吧!”   她儿子韩明如今也才十四岁,再等一两年也不晚。   方氏见张娘子如此说了,便笑着道:“玉芝可是能干得很,你没看到么,她爹娘如今都听她的,这样又美又能干的儿媳妇,错过可就错过了,如今她家是没发达,等她家发达了,等闲可是入不了她家的眼了!”   张娘子还是有些犹豫:“再看看吧!”   陈玉芝这个女孩子才十三岁,已经美到了这个地步,将来长大了怕是要长成话本里说的红颜祸水啊!   玉芝又往大砂锅里加了一个大料包,正在琢磨如何用小铁锅炒出糖色,却被王氏拉了过去:“我的儿,娘有话要和你说!”   玉芝含笑看向王氏。   王氏眉眼里全是压抑不住的兴奋:“玉芝,你想嫁个什么样——”   “咳咳!”陈耀祖在一边大声咳嗽了两声,“玉芝她娘,过来帮我把这几块肉挂上去!”   王氏觑了陈耀祖一眼,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孟浪——哪里有和十三岁的小姑娘聊亲事的?   她忙和玉芝说了声“没事”,走过去帮陈耀祖去了。   赵大嫂在旁边听了半日,看看正在忙碌的玉芝,再看看自家的闺女,发现秀兰正拿了一朵刺玫花一瓣瓣撕扯着玩,口中喃喃自语,似乎是在念叨:“许大人,秦瑞,许大人,秦瑞……”   见状,赵大嫂头都大了,走过去在秀兰脑袋上用力敲了一下:“死丫头!”   秀兰正在挣扎着是选许大人还是选秦瑞,冷不防被赵大嫂打了一下,“哎呦”了一声跳了起来,捂着脑袋吵她娘:“娘,你干嘛呢!疼死了!”   赵大嫂疼爱女儿,见状又心疼起来,忙去揉秀兰的脑袋:“真的很疼么?来,娘给你揉揉!”   她一边揉着秀兰脑袋,一边忍不住道:“记得悄悄看着玉芝如何配料,如何煮卤水。”   秀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玉芝和王氏忙碌了半日,终于又煮好了一锅卤水,把切好的五花肉放入了两个大砂锅中开始卤。   这种砂锅甚是能盛,一个砂锅一次能卤三十斤肉还有余裕,玉芝就又加了些带肉骨头进去一起卤。   待一切妥当,王氏低声问玉芝:“这两锅卤了六十斤,卤好后再卤一锅就可以了吧?”   玉芝点了点头,道:“夜里咱们怕是要熬夜,娘,你中午回家做饭,过来的时候拿一件棉袄过来,我裹着棉袄睡一会儿!”   王氏知道玉芝不敢独自在家里睡,便点了点头:“我晓得。”   说罢,她不由叹了口气,道:“咱们赶紧攒钱买下方万章家那个宅子吧,这样你累了的话,就可以锁着门在屋子里睡了,也不怕那些人了……”   玉芝笑眯眯握住了王氏的手指:“娘,放心吧,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附在王氏耳边,低声道:“娘,这几日咱们尽赚了三两银子!”   王氏:“……”   她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玉芝,你说的是真的么?”   玉芝用力握了握王氏的手指,笑容灿烂:“娘,是真的,晚上回家我让您看!”   王氏深吸一口气,开始疯狂地算账:“方万章家的空宅子要价二十两银子,咱们到年底差不多就可以买下他家宅子搬进去了!到时候在院子里种上桃树、桂树……再种上薄荷艾草……”   玉芝正微笑着听王氏畅想未来,却看到寒星骑着马小跑来了,忙上去迎接:“寒星小哥,不是明日上午才来拿定好的卤肉么?”   寒星笑着翻身下马:“我家大人说你家卤的排骨味道不错,让我买五斤回去吃酒呢!”   玉芝笑了:“这……有些对不住了,这个卖得太快了,如今只剩下三斤多点了,我算三斤给你吧!”   其实她总共没卤多少排骨。   寒星想了想,道:“三斤就三斤吧!”   寒星刚走,玉芝就看到陈娇娘搀扶着高氏远远走了过来,忙深吸一口气,预备迎接挑战。 第24章 巧言语惊走母女,梦麟儿再下决心   玉芝伸手拽了拽王氏的衣服,低声道:“娘,你看西边!”   王氏刚把寒星给的碎银子收起来,正在美滋滋看着钱匣子,闻言抬眼看了过去,整个人当时就僵在了那里。   玉芝弯腰从容地把钱匣子收好,微微一笑,陪着王氏迎接高氏和陈娇娘母女。   高氏看都不看过来迎接的王氏和玉芝,昂首走到陈耀祖身前:“大郎,眼看着一天天热起来了,你妹子还没置买薄一些的衣裙,我带你妹子去街上逛逛,把你的钱给我些吧!”   陈耀祖面露难色:“娘,我这里没有那么多……”   他做生意一日一交账,手里哪里有那么多闲钱?   高氏斜着眼看了王氏和玉芝一眼:“玉芝也卖了好几日卤肉了,总有些银钱了吧?先拿她的用吧!”   玉芝笑了。   她脸上带着甜美的笑,眼神却锋利起来:“我爹当初出来杀猪卖肉,不知本钱是多少?”   高氏心里直打鼓,总觉得玉芝话中有话,自己很容易就会掉进坑里去,便思忖着没说话。   陈娇娘哼了一声,道:“当初是家里拿了三两银子出来,给了大哥,让大哥买猪杀猪摆这肉摊的,这肉摊明明是公中的,可别以为是你家的!”   玉芝笑了:“原来当初公中借了三两银子给我爹,我爹这才开起了这个肉摊——既如此,我爹若是把这三两银子还给了公中,那这肉摊生意就是我们大房自家的,不用往公中交钱了吧?”   陈娇娘一听,眼睛当即亮了起来:“好啊,只要你们能拿出三两银子!”   玉芝微微一笑:“我记住了,只要拿出三两银子,以后我爹再做生意就和公中无关了!”   高氏这时候已经反应了过来——陈玉芝这是想要撺掇着大郎分家啊!   她当即道:“自家人分什么你家我家!”   又看向陈耀祖:“大郎,爹娘最信重你,将来我们老了可是要依靠你的,这三两银子是爹娘给你的本钱,哪里会要你再还!”   陈耀祖欲言又止,低下头叹了口气。   当年做本钱的这三两银子,分明是他十三岁就去城里开扯面馆的张老板家做伙计,整整做了三年挣下的,爹娘却口口声声说是他们给的本钱。   陈娇娘一想到白花花的三两银子转眼间就飞了,心里自然不高兴,正要说话,肩膀上却被母亲高氏给拍了一下。   高氏给陈娇娘使了个眼色:“娇娘,快走吧,时间不早了,一会儿好布都让人挑走了!”   她拽着噘着嘴不高兴的陈娇娘走了。   玉芝嘴角噙着笑,目送高氏扯着陈娇娘走远了,这才笑嘻嘻看向陈耀祖和王氏:“爹,娘,还是我厉害吧?奶和小姑姑都把要钱买布做衣服的事情给忘记了!”   陈耀祖:“……”   王氏笑了起来。   她自己从来都没斗赢过公婆和小姑子,没想到玉芝越大越聪明,每每都能堵得婆婆和小姑子无话可说。   正在这时,赵大嫂家的邻居跑了过来,说赵大嫂家的鸡从鸡圈里跑出来了,跑得满院子都是。   赵大嫂一听有些着急——她院子里晒着新收购的小茴香和香叶呢——忙让王氏帮她看着摊子,自己带着秀兰小跑回家去了。   王氏和赵大嫂处得不错,经常互相帮忙看摊,自然满口答应了。   快到中午了,阳光越发暖和起来。   玉芝一直在忙着做卤肉,手腕都累得有些酸。   终于忙过了这阵子,她抬头看了看天,发现快到中午了,便用竹筷子夹了两块带肉大骨头出来,先给了王氏一块:“娘,你得回去帮着三婶做饭了,先吃点垫垫吧!”   王氏接过肉骨头,撕了一块肉吃了——卤了一天一夜的大骨头肉酥骨烂,香气四溢,尤其是骨头缝里的肉筋,又香又有嚼头。   玉芝自己也拿了一块尝了尝,感叹道:“真香啊!那些不吃猪肉的人,怎么能体会猪肉做好了有多好吃!”   正在剁排骨的陈耀祖抬头看了看王氏和玉芝,喉头动了动,低下了头,在诱人的肉香中继续忙碌着。   王氏看了陈耀祖一眼,又看向玉芝,见玉芝大眼睛里满是调皮的笑,便故意也啃了一口肉,一边吃一边赞叹:“这样好吃的卤大骨头,若是就着桂花酒吃,那可真是神仙都不换啊!”   陈耀祖听了还没怎么样,他的肚子先“咕咕”叫了起来。   王氏和玉芝听得清清楚楚,母女两个相视一看,都笑了起来。   玉芝拿了筷子,捡了块大棒骨夹了出来,放在盘子里递给了陈耀祖:“爹,你尝尝味道怎么样,这次不要你的钱!”   陈耀祖想说不吃,可是那扑鼻的肉香只往他鼻孔里钻,他的手仿佛脱离他闹了独立,自作主张伸出去接过了玉芝递过来的盘子。   把这根棒骨的骨髓都吃了之后,陈耀祖站在那里发呆,心道:告诉玉芝卤肉法子的外地客人也不知道是谁,真是大好人啊,这卤大棒骨真是太好吃了,若是能筛一壶桂花酒就着吃,吃完酒再睡一觉……想想都觉得美得慌。   他十三岁就出去做活养活爹娘和弟弟妹妹,如今三十三岁了,整整二十年,记忆中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总是深夜才睡,天不亮就起身,日日辛苦奔波……   王氏用帕子擦了擦手,准备回去做午饭。   玉芝特地用油纸包了几块卤排骨递给了王氏:“娘,你悄悄给三婶,就说给玉和吃的!”   王氏知道玉芝这是要她笼络三房,笑着接了过来,装进袖袋里,这才往西走去。   没过多久王氏就过来了,连食盒都没带,只端着一个海碗,海碗里放着四个蒸熟的红薯:“这就是今日的午饭!”   陈耀祖眉头皱了起来。   他天天往公中交钱,老三两口子也日日下地干活,家里就让他们吃这蒸红薯当午饭?   王氏叹了口气,把一件洗得发白起毛的大红绸缎棉袄递给了玉芝:“你的棉袄都小得不能穿了,这是娘成亲时的袄,先将就着盖盖吧!”   玉芝接了过来,默默拿了一个红薯吃了,然后拿了王氏的旧袄,搬着板凳去墙角坐下,用旧袄盖住头脸,闭上了眼睛。   她实在是太累了,闭上眼睛后只觉天旋地转,很快就睡着了……   雪终于停了,风也停了,整个王府后花园成了冰雪世界,房子上、假山上和道路上都铺了厚厚一层白雪,各种花木的枯枝上也都落了不少白雪。   五岁的林沁裹着大红羽纱冬衣,穿着小小的鹿皮靴子,手里拿着一枝红梅,在雪地里挪动着,眉心那粒小小的红痣与红梅花相映成趣,可爱似仙童,声音软软的:“娘,给你梅花!”   玉芝拎着斗篷深一脚浅一脚迎了上去,正要伸手去抱林沁,却一下子醒了过来。   她茫然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王氏,一滴泪水顺着鼻翼滑了下来。   王氏诧异道:“玉芝,怎么了?做恶梦了?”   玉芝觉得鼻翼有些痒,伸手抹去那滴眼泪,低声道:“娘,没什么。”   得想办法接近许守备,试着向他打听打听林沁,问问他听没听过阿沁的名字…… 第25章 送烧饼三房感恩,卤笋鸡接近目标   玉芝这边的卤肉早早卖完了,明日寒星要来取的卤肉也卤好了,只要夜里浸一夜,明日再卤一遍就可以了。   她给秀兰使了个眼色。   秀兰会意,跑过来笑嘻嘻道:“玉芝,你陪我转转去吧!”   玉芝和陈耀祖王氏说了一声,便和秀兰一起往西走去。   等玉芝和秀兰回来,陈耀祖肉摊上的肉全卖完了,只剩下些肉被剔尽的大骨头。   夕阳西下时分,一家人在金色的余晖中一起往家的方向走去。   一进大门,玉芝就看到董氏正在院子里的水井边蹲着,身前的大盆子里全是萝卜,便知道晚上要吃煮萝卜了,便低声道:“娘,把我爹剩的大骨头拿去,炖了汤煮萝卜菜吧!”   王氏答应了一声,留下陈耀祖和玉芝搬东西,自己去帮董氏做晚饭去了。   董氏正在用力搓萝卜上的泥,见王氏过来,忙笑着道:“大嫂,萝卜我洗就行了,你别沾手了!”   王氏哪里肯让董氏一个人忙碌,便去外面的柴垛上抽了一捆柴抱进了灶屋,又去抽了一筐麦秸预备引火。   玉芝把今日卤了大半日的卤肉用两个大砂锅和小缸盛了,用卤水浸着,都放在了东厢房明间靠东墙摆着的三联厨内,然后锁上了柜门。   陈耀祖见玉芝小心翼翼地上了锁,心里觉得玉芝多此一举,在自己家里还这么小心,却也没说什么,径直出去了。   玉芝换了衣服,用帕子裹住了发髻,开始收拾整理房间。   待她把东厢房全都打扫擦洗了一遍,天已经黑透了,陈家正房、东厢房、西厢房和灶屋隐隐透出昏黄的灯光,院子里弥漫着骨头汤炖萝卜特有的香气。   按照陈家的规矩,正房只有陈富贵、陈耀祖和陈耀文父子三人及高氏陈娇娘母女有资格上桌吃饭,王氏和董氏给正房送罢晚饭就退了下去,回到各自的屋子带着自家孩子吃饭。   王氏回到东厢房,发现玉芝把晚饭摆在了南暗间窗前竹榻上摆着的小炕桌上,便笑着走了过去,一边解去围裙一边道:“怎么不在明间吃饭了?”   玉芝坐在竹榻上,在昏黄的油灯光晕中狡黠一笑:“娘,你看!”   王氏看了过去,却见玉芝变戏法般从炕桌下面拿出了一个油纸包,浓郁的芝麻香夹着面香扑面而来——原来是几个烤得焦黄的芝麻小烧饼!   见状王氏不由笑了起来,在玉芝对面坐了下来,接过芝麻小烧饼咬了一口,外层焦香酥脆,内层绵软,夹杂着甜蜜的汁水——原来是糖烧饼!   见王氏又惊又喜的模样,玉芝得意地笑了起来:“我和秀兰一起出去那会儿买的,娘,好吃吧?”   她一共买了六个,她和秀兰一人一个先在外面吃了两个,还剩下四个就藏在衣袖里小心翼翼带了回来。   王氏慢慢咀嚼着,整个人从里甜到外,咽下一口后,叹息道:“哎,能吃到这么好吃的芝麻糖烧饼,让我再辛苦些,我也愿意啊!”   玉芝笑嘻嘻道:“娘,以后但凡有好吃的,咱们一样样都尝尝!”   王氏“嗯”了一声,又咬了一口。   玉芝的大眼睛在昏黄灯光中黑泠泠如同黑宝石一般温润:“娘,我买了四个呢,你想吃还有!”   王氏吃着糖烧饼笑了起来。   今晚的炖萝卜汤味道不错,汤味鲜美,萝卜软烂,陈富贵把里面的姜片都吃了,却还觉得腹中空空,只得放下筷子,吩咐陈耀祖:“大郎,叫王氏过来再给我盛一碗!”   陈耀祖答应了一声,端着空碗起身出去了,却听到背后传来陈娇娘的声音:“王氏真是又奸又滑,家里长辈添汤,还得去叫她,都不知道自己主动来盛汤!”   三郎陈耀文听了,不紧不慢道:“娇娘,你有这说话的时间,何不去灶屋给爹爹再盛碗汤?”   陈娇娘:“……”   她当即看向高氏:“娘,三哥欺负我!”   高氏忙斥责陈耀文:“耀文,你是怎么回事?哪有哥哥和妹妹这样说话!”   陈耀文不吭声了。   陈娇娘得意地“哼”了一声,和高氏说道:“娘,我包子吃多了,这汤我喝不下了,你帮我把碗里剩下的萝卜吃了吧!”   今日娘带着她出去,买了好几个肉包子,她在外面吃完才回家的,这会儿自然喝不下萝卜汤了。   陈耀文闻言,抬眼看向陈娇娘:“包子?什么包子?”   高氏忙从方桌下面踢了陈娇娘一下。   陈娇娘被高氏给踢醒了,忙笑着道:“我没说包子啊,三哥你听岔了吧!”   这时候陈耀祖端了一碗萝卜汤正进来,恰好把方才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双手端着碗递给了陈富贵:“爹,汤盛来了!”   他懒得去叫王氏,自己去灶屋盛的。   玉芝和王氏刚吃罢晚饭,忽然听到西厢房内传来玉和的哭声:“娘,萝卜吃不饱……我饿……我饿得腿都软了……”   玉和的声音很是稚嫩,哭得玉芝心里难受,她低声道:“娘,我给玉和送一个糖烧饼去!”   王氏轻轻道:“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了!”   玉芝点了点头,包了一个芝麻糖烧饼放进衣袖里,起身出去了。   董氏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哀哀哭泣的玉和,玉和哭,她也默默流泪。   她一年到头忙碌,可是自己的儿子连饭都没得吃,整日饿得直哭,做娘的真是心如刀绞。   房门“吱呀”一声,董氏以为是陈耀文,头也不抬道:“你也有脸回来,自己娘和妹子吃香的喝辣的,你自己的儿子饿得直哭,你好意思——”   “三婶,是我!”玉芝进了西厢房,从衣袖里掏出油纸包塞到了董氏手里,低声道:“别让人知道!”   说罢,她起身出去了。   董氏抖开油纸包,看着里面的芝麻糖烧饼,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忙把糖烧饼递到了玉和嘴巴边:“玉和,你尝尝,看这是什么!”   玉和正狼吞虎咽吃着糖烧饼,董氏怕人看到,忙抱起玉和进了卧室。   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忙起身出去,见是陈耀文,便叹了口气,低声道:“多亏玉芝了,刚才送来了一个糖烧饼!”   陈耀文低声道:“大嫂和玉芝真是不错,咱们三口多亏她们娘俩了!”   董氏瞅了他一眼:“人家对咱们好,咱们也得对她们好,别做那忘恩负义的事情!”   陈耀文答应了一声,道:“大嫂和玉芝都想法子做生意挣钱,咱们也得想个法子挣点钱,不然玉和这孩子多可怜……”   董氏想了想,道:“咱们慢慢想想,我再和大嫂玉芝娘俩商量商量……”   第二天上午,玉芝一直盼着那位许大人带着寒星过来取肉,隔一会儿就往西边大路上看一看。   一直到快中午,寒星才骑着马如飞而来,在陈家肉摊子前勒住了马:“把卤肉装进竹篓里吧!”   玉芝这才看到寒星骑的马后面还跟着一头骡子,骡子背上搭着一个褡裢,一边挂一个竹篓,不由笑了——寒星还真挺聪明,自己骑着马,却牵着负重的骡子过来了!   待陈家三口把卤肉都装好了,寒星这才下了马,掏出四个银锞子给了玉芝:“两个银锞子是付剩余的肉钱,另外两个是订金——我们大人吩咐了,三月三那日,再卤一百斤,直接在中午前送到西河外堡垒那边去!”   玉芝清脆地答应了一声,拿出了一个大大的油纸包给了寒星,笑盈盈道:“寒星小哥,这是我卤的排骨,你拿着下酒吧!”   寒星瞅了玉芝一眼,道:“我们大人喜欢吃鸡,下次卤个小笋鸡送过去!”   玉芝心中欢喜,眯着眼睛笑:“多谢寒星小哥,我知道了,下次一定卤个笋鸡好好孝敬许大人!”   她今日就卤,明日送卤好的笋鸡去孝敬许守备许大人! 第26章 缺人手董氏帮忙,见少年谈及入赘   寒星离开之后,玉芝拿了这两个小银锞子,当着王氏的面直接给了陈耀祖:“爹,咱们父女俩的账这下子可算是两清了!”   陈耀祖手里拿着银锞子,摩挲了一番,忍不住笑了——他看见银子就开心——道:“玉芝,你不把这二两银子给我,我心里就一直不平静,生怕你赖账,到时候不好和你爷奶说!”   王氏:“……”   玉芝:“……”   陈耀祖也不看妻女的脸色,直接吩咐王氏:“你看着摊子,我去杨官寺一趟,和唐二宝一起把明日要杀的猪给订下来!”   王氏懒得看见陈耀祖,当下赶小飞虫一般直摆手:“去吧去吧!”   玉芝忙道:“爹,你下午得早些赶回来,我和娘要去买小笋鸡!”   陈耀祖答应了一声,用草绳系了块肉急急往西去了。   待陈耀祖离开了,玉芝这才和王氏说起了这些日子的账目:“……一共卖了八两七钱六分银子,减去本钱……”   王氏听得头都大了,笑着道:“玉芝,你算数好,账目你管着就行了,娘不爱操心,你让娘做什么,娘就做什么!”   玉芝听得笑了起来,索性把最终的数目报给了王氏听:“娘,这段时间咱们总共赚了三两七钱银子,这还没算上寒星小哥刚才留下的那二两订金!”   王氏听得身心舒畅,正要说话,忽然看到韩九嫂骑着骡子急急赶了过来,身上难得穿着暗色衣裙,而且头上没有戴花翠,便随口问了一句:“九嫂,你这是做什么去?怎么这么急?”   韩九嫂抬手在大腿上拍了一下,叹了口气:“秦老秀才殁了,他家让我去帮忙呢!”   说罢,她也不待王氏答话,急急催着骡子往前去了。   王氏一听,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当即看向玉芝——她是知道女儿以前一直悄悄喜欢秦瑞的!   玉芝却看向东边大料摊子后面的秀兰。   秀兰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赵大嫂看了女儿一眼,心中却有些欢喜。   她知道秀兰喜欢秦瑞,可是秦家仗着秦瑞是秀才,看不上秀兰,如今秦瑞的爹秦老秀才没了,秦瑞要在家守孝三年,说不定秀兰会有些机会……   想到这里,赵大嫂便过去找王氏商议:“玉芝她娘,秦家的丧事,你预备递多少奠仪?”   王氏悄悄觑了玉芝一眼,见玉芝神色如常在招呼顾客,给顾客切卤肉,瞧不出什么异样,便道:“秦老秀才毕竟以前教过咱们的孩子……要不,咱们拿一刀纸去灵前烧了,再送上一钱奠仪?”   若是有头脸的人家去吊孝,自然要抬上三牲祭桌去烧纸的,只是她家是小户人家,又不是正经亲戚,如此也就罢了。   赵大嫂沉吟了一下,道:“我再想想吧!”   她有心与秦家结亲,似是不能这么简慢。   玉芝虽然忙着做生意,却把母亲和赵大嫂的话听得清楚,心知自己不能表态,索性装作没听到,自顾自忙自己的。   王氏见玉芝这样冷静,知道她不再牵挂那小秀才秦瑞,心中自然欢喜。   到了晌午时分,陈耀祖还没回来,王氏正有些着急,却见董氏一手牵着玉和,一手提着食盒过来了,忙上前迎接:“你大哥去找唐二宝一起订猪去了,这边离不开人,我就没回去!”   董氏笑着把食盒递给王氏:“大嫂,我知道你们这边忙!”   玉芝见母亲和董氏只顾着说话,便笑着招手让玉和过去,用筷子夹出了一块带肉筒骨,淋去汁水,用油纸包了递给玉和:“玉和,拿着吃吧,不过可得小心,不能把油汁滴在了衣服上!”   玉和眼睛亮晶晶,奶声奶气道:“谢谢大姐!”   陈家三房人总共有两个女孩子,大房的陈玉芝和二房的陈玉梅,陈玉芝今年十三岁了,按家里女孩子的排行是大姐;二房的陈玉梅今年才十岁,自然是二姐了。   董氏见玉芝带着玉和坐在小板凳上啃肉骨头,心里感动,忙道:“玉和,一定要听你大姐的话!”   玉和“嗯”了一声,忙不迭地啃着骨头。   玉芝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柔声道:“没关系,吃完姐姐再给你切一块肉!”   玉和大眼睛亮晶晶,只顾着啃骨头,来不及说话,便连连点头。   董氏打开食盒,里面是一海碗白菜炖粉条,另有两个黄澄澄的玉米面贴饼。   一见这玉米面贴饼,玉芝马上笑着问道:“三婶,是我二叔家还钱给公中了,还是我爹买玉米面回去了?”   董氏叹了口气,道:“快晌午的时候,你爹提着一兜玉米面和一刀肉回去了,还交代让给你们娘俩送饭!”   王氏在一边听了,脸色当即就变了:家里粮食是为了二房卖的,凭什么让大房填这个坑?   玉芝抬手在王氏手上轻轻拍了拍,轻轻道:“娘,不是说好了,我以后养着您么?”   王氏看了玉芝一眼,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了出去,把满腔的怒火也吐了出去——她早知道陈耀祖和她们娘俩不一心,还抱什么希望呢!   这会儿没有什么顾客,玉芝便和王氏母女俩坐在凳子上吃午饭。   董氏很会贴玉米饼子,贴在锅上的那一面焦香酥脆,外面那层金黄的饼皮也很有韧劲,可是饼心却很是松软。   玉芝和王氏都有些饿了,母女俩就着这海碗熬菜,把两个玉米面贴饼都吃了,又去后面的一户人家讨了两碗开水喝了,算是一顿饭了。   王氏知道玉芝下午要卤笋鸡,等了又等,见陈耀祖还不回来,便交代董氏陪着玉芝看摊,她自己预备回大王庄娘家买个笋鸡去。   玉芝上次跟王氏去过大王庄,知道姥姥家养了不少鸡,其中颇有几只小而肥嫩的笋鸡,便拿了铜钱给了王氏,又用油纸包了一大包卤排骨,用纸绳捆好递给了王氏,笑眯眯道:“娘,给铜蛋、铁蛋和小月拿去尝尝吧!”   上次回大王庄,大舅舅家的这三个孩子待她娘可太冷淡了,这会儿须得带些礼物回去。   王氏这才想起自己又忘记带礼物了,笑着接了过来:“你看我这记性,空着手去惯了,差点又要只带着十根红萝卜回娘家了!”   玉芝到底不是西河镇土生土长的人,想了想,这才明白所谓的“十根红萝卜”指的是十根手指头,“只带着十根红萝卜回娘家”指的是空手回娘家,不由笑了起来。   今日太阳很好,又没有风,空气中流荡着淡淡的花香,暖和又舒适,这会儿没什么生意,玉芝便和吃饱了卤肉心满意足的玉和靠着墙坐着一起晒太阳。   玉和吃得太饱了,晒了一会儿太阳就昏昏欲睡了。   玉芝待他睡熟,和董氏一起把两个凳子拼在一起,用王氏的红绸棉袄把玉和裹得严严实实放在了凳子上,让他先睡一会儿。   董氏见儿子睡得香甜,笑着欣赏了一会儿,这才道:“小孩子就这样,除了吃,就是睡!”   玉芝微笑:“还有玩呢!”   董氏一想,还真是的,也笑了起来。   到了下午,顾客渐渐多了起来,董氏守着猪肉摊,玉芝守着卤肉摊,两人做事都很麻利,倒也应付得来。   玉芝悄悄观察,发现董氏做事利索,算账也清楚,而且很勤快,没有顾客的时候就拿刀去剔骨头上的肉,便记在了心里。   没过多久,王氏就急急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两个已经宰杀过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笋鸡。   玉芝忙迎了上去,接过了王氏手里的小笋鸡,把洁净帕子递给了王氏:“娘,擦把汗吧!”   王氏刚擦了汗,玉芝又递上了一碗凉开水:“娘,喝口凉开水!”   王氏正热得嗓子冒烟,一碗水“咕嘟咕嘟”喝下去,整个人都清凉了下来,笑着道:“你大舅母在家,我说要一只小笋鸡,她非给了两只,还让你大舅给咱们宰杀了!”   玉芝笑嘻嘻道:“两只也好,娘,我自有用处!”   她服侍王氏坐下,让她和董氏说话,自己用铜盆端了两只笋鸡去甜水巷冲洗去了。   玉芝把一只小笋鸡用花椒盐和料酒涂抹了,腌制了起来,把一只小笋鸡浸入卤水卤上。   她刚忙完,陈耀祖就醉醺醺被人送了回来。   王氏见陈耀祖喝得脸红彤彤的,走路腿都是软的,忙和玉芝一起迎了上去。   送陈耀祖回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生得浓眉大眼颇为齐整,一边搀扶着东倒西歪的陈耀祖,一边和王氏及玉芝打着招呼:“婶子,玉芝妹妹,陈大叔和我爹喝酒,两人都喝醉了,我爹原本让陈大叔在我家睡一觉醒了酒再回家,可陈大叔非要回来,说摊子上离不得人,我便送他回来了!”   王氏皱着眉头把陈耀祖安顿在了凳子上靠着墙坐着,看向这少年时已是满脸的笑:“二郎,今日多谢你了!”   少年笑着和王氏又聊了几句,这才悄悄看了一边立着的玉芝一眼,见她也在看自己,大眼睛盈盈若水,好看得很,心跳不由有些快,脸也有些热,忙移开了视线,强自镇定,告辞离去了。   待少年离开,王氏笑着低声问玉芝:“玉芝,你看你唐家二哥是不是比先前长高了许多,也更好看了?”   见玉芝没有说话,她便自顾自笑着道:“唐二宝家总共三个儿子,说不定会愿意让二郎入赘……得让你爹觑个机会打听打听……”   玉芝:“……娘,我还小,现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挣钱买宅子!”   王氏一想,马上笑道:“也是,先挣钱买宅子吧,到时候就算是招赘女婿上门,也得有地方住才行啊!”   玉芝:“……” 第27章 劝王氏坚定目标,警耀祖未雨绸缪   玉芝如今的目标就是寻找儿子阿沁,压根没想过要成亲,也根本没打算成亲。   她看了王氏一眼,心道:此事须徐徐图之,慢慢说服娘亲!   想到这里,玉芝便开口道:“娘,如今咱们手里没钱,我爷奶和二房叔婶又一直盯着咱们,随时都在找机会要把我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现如今最重要的是挣了银子,离了这西河镇,离了这群如狼似虎的亲戚,去城里继续做生意挣钱,好好过咱们的小日子,何必急着提亲事呢?若是有钱了,好人家自会上赶着来提亲,岂不是比招赘唐家二郎强得多?”   她是一定会离开这西河镇的,如果王氏愿意跟着她走,玉芝是一定会带着王氏离开;若是王氏不乐意,玉芝打算给王氏留一笔银子,自己离开。   王氏还真没想这么长远,听了玉芝的话有点发愣。   玉芝知道得给王氏时间慢慢想,便拿了搭在椅背上的王氏的旧棉袄,搭在了陈耀祖的身上,然后又回去忙碌生意。   王氏带回来的两只小笋鸡,一只被她放入卤水开始卤,另一只被她用花椒盐和料酒涂抹了,腌制了起来,预备明日清早再做。   一直到了暮色苍茫时候,陈耀祖才醒了过来,怔怔坐在那里发呆。   王氏让玉芝看着摊子,自己端了碗去相熟人家倒了一碗茶过来,慢慢喂着陈耀祖喝了。   陈耀祖喝了茶,这才清醒了些,抬眼见四周已经暗了下来,忙挣扎着起身:“咱们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王氏见他醒了,刚要埋怨几句,可是想了想,陈耀祖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子的,说也没用,便不再吭声了。   玉芝却不肯轻易放过陈耀祖,她要让陈耀祖知道他办了怎样的蠢事,以后再做的时候起码掂量掂量。   陈耀祖拉着车往家走。   他今日做了对不起妻女的事,又喝得醉醺醺的,因此有些心虚,一声不吭只顾闷着头拉车。   玉芝跟在一边,笑吟吟开口道:“爹,今天你买了玉米面送回家了?”   陈耀祖一阵心虚,低低“嗯”了一声。   玉芝便道:“爹,你可知道,这次咱们大房和三房早有默契,要逼着我爷奶去找我二叔要卖粮食的钱,你若是不往家送粮食,我爷奶扛不住,就进城去找我二叔了,现如今这件事被你破坏了,你怎么跟我三叔三婶交代?”   陈耀祖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两位老人家实在是太偏心二房了,这次三房忍着不吭声,就是为了逼两位老人家去找二房,可如今这件事却被自己给破坏了,老三还好,就怕三弟妹董氏不高兴……   玉芝说到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她已经提醒陈耀祖了。   这样的蠢事,陈耀祖若是一犯再犯,那可真是没救了。   到了晚上,用过晚饭,玉芝开始在东厢房明间里忙碌了起来。   她生着了小炭炉,在上面用瓦罐烧水,烧好一瓦罐就倒入洗菜的铜盆中冷却,整整烧了大半盆开水这才作罢。   陈耀祖去正房堂屋了,如今东厢房里只剩下王氏和玉芝。   王氏见玉芝忙碌,忙问道:“玉芝,你这是做什么?”   玉芝笑嘻嘻道:“我要准备些凉开水,明日清早要用!”   又道:“我要用的开水已经够了,娘,我再烧些水咱们洗澡吧!”   王氏知道自己这闺女人小鬼大,心中自有主意,比自己要聪明能干得多,便不再多问,和玉芝一起烧了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洗罢澡,母女两个坐在玉芝卧室的窗前晾头发做针线。   玉芝做了一会儿针线,有些腰酸背痛,就起身拔出门闩,打开了窗子。   她发现一枝桃枝探了过来,上面缀着无数含苞待放的桃花花蕾,在室内昏黄的灯光中,颇有一种静谧的美,便笑着道:“娘,我都忘记这桃树结什么样的桃子了!”   王氏不疑有他,“嗤”的一声笑了:“结什么桃子?不能吃的毛桃罢了!你奶早有些不耐烦了,前些年就嚷嚷着要让你爹把这株桃树给砍了,只是你爹一直不得空!”   玉芝听了,便心安理得起身拿了她那个土陶瓶出了门,很快就在院子里折了一枝桃花花蕾回来了。   她把土陶瓶放在窗前案上,双手支颐看了一会儿,道:“娘,明日一早这枝桃花说不定就开了!”   王氏正拿了锥子把玉芝绣好的鞋帮往鞋底子上缝,听了便笑了起来:“还不到三月三呢,我估计还得几日!”   玉芝笑眯眯看着陋窗木案昏灯背景之中的桃花和土陶瓶,心情难得放松了下来。   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噼啪”声,玉芝听着像是雨声,便探头出去看,果真发现外面下起了雨。   雨下得很急,雨滴打在院子里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激起了湿漉漉的灰尘气息。   玉芝忙道:“娘,下雨了!”   王氏一阵惊喜:“终于下雨了,再不下雨,今年的麦子和油菜可是不行了!”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也过来看雨。   正房堂屋里也在谈这场雨。   陈富贵吸了一口烟袋,慢悠悠喷出一个完美的烟圈:“这场雨下得好,若是能明日再下一日,这地里可就有墒了,今年夏天咱家收的麦子就够自家嚼用了!”   高氏见陈富贵哪壶不开提哪壶,忙咳嗽了一声。   陈富贵马上想到被二房卖掉的粮食,当下不吭声了。   陈耀文双手环抱在胸前,身子靠在门框上:“爹,五月收麦,现如今快到三月,离收麦还有两个多月时间,这两个月咱家嚼用什么?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陈富贵瞪了陈耀文一眼,用力把旱烟袋放在了方桌上,道:“不是还有你大哥么!你大哥自然会买粮食回来!”   陈耀文笑了,当即看向陈耀祖:“大哥,以后家里吃的粮食你来买么?”   陈耀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一向不吭声的老三陈耀文挤兑,想要呵斥弟弟吧,却有些心虚;想要答应吧,回家去不知得被妻子女儿罗唣多久——尤其是玉芝,轻易不说,一旦开口,就有理有据有理得很——他低头想了半日,最后只得鼓起勇气,闷声道:“嗯,以后家里吃用的粮食我来买吧,就用我每日赚的钱!”   高氏当即大怒,高声道:“大郎,你的意思是以后你不往公中交钱了?”   陈耀祖被高氏吓得哆嗦了一下——他这辈子还没违背过自己这个强势的娘。   可是他左思右想,又没有别的法子,只得硬着头皮道:“娘,我只有这一个法子……”   陈耀文想起妻子董氏的交代,当即配合道:“娘,要不,您想个法子?这样吧,我明日陪您老人家去城里找二哥,把卖粮食的钱要回来!”   高氏顿时语塞,她这四个儿女,所疼的不过是老二陈耀宗和小女儿陈娇娘,真心不愿意耀宗和娇娘受一点委屈。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陈娇娘在卧室里磕着南瓜子听了一阵子了,这时候就走了出来,道:“我有一个法子!”   众人都看向陈娇娘。   陈娇娘见众人注意自己,便笑道:“玉芝卖了一阵子卤肉了,手里一定有钱,大哥,以后让玉芝拿钱出来买粮食吧!”   陈耀祖:“……”   陈耀文没想到自己这小妹子依旧这么蠢,当即冷笑一声道:“大哥挣的钱都交给公中养着大家了,凭什么玉芝挣的钱也交给公中?”   他和董氏早就不想养这一群吸血鬼了,早有分家打算,支持大房,就是支持自己,再加上王氏和玉芝母女两个对他们三房三口人实在是太好了,陈耀文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自然要为大房的嫂子和侄女说话了。   陈娇娘说不过伶牙俐齿的三哥,只得一跺脚:“大哥,三哥,你们太自私了!”   高氏忙也支持女儿:“耀祖,耀文,不是娘说你们,你们也太自私了,怎么能只顾小家不顾大家?”   陈耀祖没想到自己为了这个家劳心劳力鞠躬尽瘁,还落了个“太自私”的大帽子,简直是无语了。   陈耀文冷笑一声:“爹,娘,大哥,我回屋了,明日还要去地里看看墒呢!”   见陈耀文走了,高氏和陈娇娘娘俩便围着陈耀祖,你一言我一语劝说陈耀祖让玉芝把挣的钱交给公中。   陈耀祖清楚自己女儿性情刚烈,知道自己奈何不了玉芝,当下头都大了,起身落荒而逃:“爹,娘,我明日清早还要去杀猪,先睡去了——”   陈富贵、高氏和陈娇娘三口没想到陈耀祖居然还有抗拒逃走的一日,都有些懵,眼睁睁看着陈耀祖一溜烟钻入雨中跑了。   第二天清早,陈耀祖起来洗漱,却发现玉芝也起来了,正在明间忙碌,不由吃惊:“玉芝,你这是做什么?”   玉芝把腌制了一日一夜的那只小笋鸡放入炭炉上咕嘟着开水的砂锅里汆水,然后捞出来迅速用凉开水镇凉,反复了两遍,这才道:“爹,我要巴结大主顾呢!”   寒星说许大人爱吃鸡,她就精心准备一只卤鸡和一只桶子鸡,好好巴结孝敬许大人!   用凉水镇凉可以使桶子鸡的鸡皮更脆,鸡肉更有嚼劲,口感更好,说不定爱吃鸡的许大人会喜欢。 第28章 为接近插科打诨,得赏银畅想未来   外面天色很暗,还下着雨,不过比昨夜小了许多。   陈耀祖匆匆洗漱罢,穿上蓑衣带着用桐油油过的竹笠出门去了。   玉芝做好了桶子鸡,把一切收拾停当,这才把房门打开,散散屋子里浓郁的肉香。   忙完这些,她关上门,又回屋睡下了。   迷迷糊糊间,玉芝听到了王氏出门的动静,便也从床上坐了起来,闭目养了一会儿神,这才下了床。   今日有雨,估计会冷,得找个厚实些的衣服穿。   她把自己的衣箱翻了个遍,发现居然没有一件合身的厚衣服,全是旧的就不说了,更要命的是,这些衣服全都小了!   愣了片刻之后,玉芝拣了件旧青布夹袄穿了,看了看露出一大截的雪白手腕,又拿出条玄色裙子系上——其实裙子也有些短了!   王氏从灶屋快步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玉芝,吃早饭了!”   玉芝含笑上前接过托盘,见是两碗咸菠菜玉米糁粥,低声道:“爷奶看来是真不打算拿出钱来买粮食了,爹爹买了些玉米面,咱们就只能日日吃玉米面了!”   王氏如今手里有了银子,人也有了底气,冷笑一声,道:“他们从来都只有进没有出的,这样苦下去,也不过苦了咱们大房和三房,他们三口自会去拿钱偷偷买肉包子买炝锅面吃,反正饿不着。咱们还好,有你支撑着,三房呢?最后苦的还是玉和这个小孩子!”   玉芝把碗筷摆好,低声道:“娘,先吃早饭吧,吃完早饭咱们赶紧去街上!”   王氏答应了一声,吃了一口玉米糁粥,道:“玉芝,你昨日卤小笋鸡,我闻着味道挺好的,要不然咱们再卤些鸡啊,鸭啊,鱼啊,一起卖,这样也丰富些!”   玉芝笑了,柔声道:“娘,咱们小本生意,还是专注些好,卖卤肉就专门卖卤肉,把卤肉做到西河镇最好,尉氏县最好,乃至甘州最好,也就是了,何必贪多?”   她想了想,还是和王氏交了底:“娘,我记得先前传授制作卤水手艺的客人说了,这卤水轻易不能卤别的东西的,会变了味道!”   王氏觉得女儿说的太有道理了,便不再追问。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了些什么,便抬眼看向玉芝:“玉芝,既然不能卤别的东西,那你——”   玉芝笑容嫣然:“我为何卤小笋鸡?对不对?”   她笑眯眯道:“保存卤水有一个诀窍,那就是隔一段时间卤一两只鸡,增加卤水的鲜度,清理卤水的黑色!”   王氏没听懂玉芝的话,眼睛瞪大了看着玉芝。   玉芝伸出白嫩嫩的食指放在樱唇上,嘘了一声,笑嘻嘻道:“娘,这可都是咱娘俩的秘密,可别被人学去了!”   王氏笑了:“那是自然!”   玉芝虽然才十三岁,却比她这做娘的聪明得多,也比陈耀祖那当爹的靠谱得多,她自然要听闺女的了!   用罢早饭,母女两个漱口罢收拾了,穿上蓑衣,戴上有桐油油过的竹笠,背上背笼一起往外走去。   她们的炭炉、砂锅、卤水和案板之类被陈耀祖先带到街上去了,剩下些零碎东西就由王氏和玉芝用背笼背过去。   陈耀祖正在摊子边守着,见王氏和玉芝来了,便走过来先帮着玉芝取下背笼,又帮着王氏取下背笼。   玉芝见摊位上已经撑好了两个大大的油布伞,雨倒也能遮住些,便开始忙碌着把摊子支起来。   待一切停当,玉芝背上出了一层细汗,这才觉察出累来,便在凳子上坐了下来,等着顾客来了再起身。   王氏和陈耀祖说完家务,正要问玉芝要不要再去买些油纸,却发现玉芝坐在凳子上睡着了,忙拽了拽陈耀祖,示意陈耀祖看:“你看玉芝的腕子!”   陈耀祖看了过去,这才发现玉芝身上的衣服小得很,手腕都露出了一大截,裙子似乎也短了。   王氏有些心酸,轻轻道:“玉芝连身合身衣服都没有,这套还是她小姑不要的旧衣服……”   陈耀祖这会儿也认了出来,委实是印象太深刻了——娇娘一向霸道,不让给玉芝买衣服,非要把这套旧衣服给玉芝,却找他勒索走了一套新衣服。   他半日没说话,最后道:“玉芝长得太快了,若是没那么快,倒是可以穿娇娘的旧衣服。”   王氏:“……”   她再也不盼着陈耀祖能主动拿出银钱来给玉芝买布做衣服了,还是玉芝说得对,女子还是得靠自己,自己有钱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王氏叹了口气,拿了自己的旧袄过去,搭在了玉芝身上。   眼看着快到中午了,陈耀祖和王氏回家吃饭去了。   他们刚走,寒星就又来了。   这次他没有骑马,戴着雨帽,穿着油布雨披,大步走了过来,把一个酒坛子放到了摊子上,取下雨帽拿在手里:“再切五斤卤肉,另外昨日那种卤排骨再买五斤!”   玉芝笑着道:“卤肉倒是尽有,只是那卤排骨是专门为了孝敬许大人卤的,倒是没有多少!”   寒星正要说话,玉芝却变戏法般地端出了一个竹篮子,竹篮子里垫着油纸,上面放着两个油纸包:“寒星小哥,你瞧这是什么?”   油纸包裹得很是严实,可是寒星还是闻到了扑鼻的香气,他细长的眼睛看向玉芝:“这是——”   玉芝大眼睛眯成了弯月亮,可爱极了:“这是我今日孝敬许大人的两只特制小笋鸡!”   寒星不由笑了,睨了玉芝一眼:“你这小姑娘倒是聪明!”   玉芝笑嘻嘻道:“许大人督建堡垒,是为了我们大周,为了西河镇的百姓,我没有别的本事,做些好吃的孝敬许大人,也是应该的!”   寒星见玉芝把这段话说得漂亮,也不再多说,直接道:“那就只要五斤卤肉吧,这两只小笋鸡我拿去让大人尝尝!”   玉芝盛了五斤卤肉,一边用刀片肉,一边和寒星搭讪着:“寒星小哥,咱们许大人是不是很爱饮酒吃鸡?”   寒星没想到这玉芝这么会打蛇随棍上,不一会儿“许大人”就变成了“咱们许大人”。   他瞅了玉芝一眼,道:“哪个男人不爱吃酒?”   玉芝见寒星不大爱说这些,便不再多问,麻利地把卤肉切了,用油纸包好,拿纸绳捆了,放入了放卤鸡和桶子鸡的竹篮里,把竹篮递给了寒星,又用竹筷子捞了卤鸡胗子、卤鸡肝和卤鸡爪子用油纸包了,笑嘻嘻奉了上去:“这是我送寒星小哥你的下酒菜!”   寒星发现这个叫玉芝的女孩子长得跟那春日枝头的雪白梨花似的,又白又嫩娇美可爱,却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美貌,巴结起人来还挺下功夫,跟个积年老油条似的。   他打量了玉芝一眼,伸手掏出个荷包扔在了摊子上:“我们大人说了,多余的是给你的赏钱!”   玉芝笑嘻嘻屈了屈膝:“多谢许大人了!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孝敬许大人的!”   寒星终于忍不住了:“……按照我们大人的年纪,他还真没办法做你爹,不用你‘孝敬’!”   玉芝颇为受教,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谢谢寒星小哥指教,我以后会好好巴结许大人!”   寒星:“……那你还是孝敬吧!”   玉芝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目送寒星一手提着酒坛子,一手提着竹篮子向西走远,玉芝伸手拿起他留下的那个荷包,先掂了掂,又捏了捏,脸上的笑意就再也抑制不住了——虽然都是碎银子,却也差不多一两了!   她又笑了起来。   要攒够四两银子了,而且成功地拉近了和寒星的距离——寒星近了,许大人还会远么?   玉芝垂下眼帘,心道:等将来巴结上了许大人,怎么向许大人询问阿沁的消息呢? 第29章 折柳条听得秘辛,买靶镜玉芝疑惑   淅淅沥沥的雨整整下了一日。   这一日赵大嫂和秀兰母女没有出摊,玉芝有些担心,就和王氏嘀咕了一句:“娘,秀兰她们今天怎么没来呢?”   王氏也有些疑惑:“她们娘俩靠卖大料养家,不出摊的日子倒是不多……”   玉芝想了想,道:“娘,油纸和冰糖快用完了,我去杂货铺买些回来!”   王氏听了,忙去相熟人家借了把油纸伞拿了过来:“打伞去吧,伞方便些!”   玉芝答应了一声,拿着伞向西走去。   上次秀兰带她去过杂货铺子,她还记得路怎么走。   杂货铺距离孙里正家不远,是两层的临街房,一楼一明两暗三间房打通了做生意,二楼住人。   玉芝沿着路边一边走,一边欣赏着周围的景致。   西河镇虽然位于大周西北,却颇有几分景致,旁边人家门口的紫荆花开得如云似霞,路边的桃花开始绽放,高大的白杨树也萌发了一层绿芽,杂货铺前的老柳树烟雾般的柳条在春雨中轻轻摆动……这样生机勃勃的景象令玉芝整个人都舒畅了起来。   她走到老柳树下,伸手拽住一根柳条,正要掐一节抽去柳芯做柳笛,却听到杂货铺里有人说话,听着似是杂货铺张娘子和孙里正娘子方氏的声音,便立在那里继续把玩柳条。   张娘子正站在柜台后和孙里正娘子方氏说话。   方氏趴在被岁月打磨得光溜溜的杨木柜台上,一边剥着松子一边和张娘子说话:“……许守备也真是克妻命,克死了一个又一个,从十五岁到如今,已经克死了三个了,现如今好人家哪里敢再把闺女嫁给他?许守备急不急不知道,反正他看着跟小孩子似的,每次见他都笑嘻嘻的,谁也摸不透;不过守备府里老太太是真急了,叫了咱们尉氏县有名的那几个牙婆进府,当众放出话来,要买一个极美貌的小姑娘回去侍候许守备!”   张娘子拿了一粒松子剥开,微笑道:“为何指定要买极美貌的小姑娘?大一些不是更知情识趣些?”   方氏“嗤”的一声笑了:“谁知道呢,城里都传着说许守备单单喜欢小姑娘!”   张娘子想了想许守备那俊俏的脸,不免有些惋惜:“生得这么好,却不懂得女人的好处,真是可惜了!”   方氏眼睛往四周看了看,见屋子里没别人,外面也空荡荡的,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听人说了,有些男人那方面……不行,所以喜欢小姑娘……反正小姑娘也不懂……”   张娘子一听,眼睛亮了起来:“许守备许是被死的那几个吓萎了!”   方氏:“嘿嘿嘿!也许吧!”   张娘子也开心地笑了。   两人从嚼舌头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把许守备其人其事咀嚼了良久,一直嚼成渣滓了,这才转移了话题。   张娘子问方氏:“你先前不是说要找媒婆把你家香梅说给秦小秀才么?怎么现在不提了?”   方氏“哼”了一声,道:“秦秀才死了,秦瑞要守三年孝,三年后我家香梅都十九岁了,谁知道秦瑞还能不能考上举人了!”   张氏想了想,还是劝说道:“我瞧秦瑞像是个聪明的,不如先定下亲事,帮衬着他家,等将来秦瑞发达了,你家香梅少不了一个诰命!”   方氏笑了:“许守备有一个庶出的弟弟,人品瞧着还行,香梅她爹想攀亲呢!”   张氏正要说话,却听到外面传来女孩子的声音:“玉芝!”   她忙住了口,给方氏使了个眼色。   方氏出门一看,见外面路边站着一个小姑娘,巴掌大的小脸,一双黑泠泠的大眼睛,生得极秀美,笑嘻嘻和赵大嫂的女儿秀兰说着话,正是镇上屠户陈耀祖的独生女陈玉芝。   这时候张娘子也出来了。   她是个谨慎人,一边把玉芝和秀兰往铺子里让,一边道:“原来是玉芝和秀兰啊!你们过来多久了?我们只顾着说话,没有出来招呼你们!”   玉芝笑微微屈膝见过了方氏和张娘子,这才道:“我过来买油纸和冰糖,见秀兰也来了,便招手叫她一起来!”   秀兰看了玉芝一眼,没有说出是自己先看到玉芝站在这里的。   方氏家里还有事,便先走了。   进了铺子,张娘子拿出一摞油纸放在了柜台上:“一文钱二十张,玉芝,你要多少张?”   玉芝想了想,道:“要十文钱的吧!”   张娘子点了二百张油纸,卷起来用纸绳捆了,递给了玉芝。   玉芝又买了些冰糖,然后拿出荷包,数了铜钱给了方氏,然后这才看向秀兰:“你买什么?”   秀兰笑:“我来买一个靶镜!”   张娘子知道秀兰家的状况,便没拿那些价钱太贵的,直接拿出了四五柄靶镜让秀兰挑选。   玉芝见状,想起自己重生以来还没照过镜子,只从水里看过自己大致的模样,便也拿起一柄莲花纹靶镜对着自己照了照。   镜中的女孩子小脸雪白,一双大眼睛黑泠泠的,正看着玉芝。   玉芝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一世的她,和前世的她怎么生得一模一样?这分明是前世她十三四岁时的模样!   秀兰正拿了靶镜顾盼,根本没注意到玉芝的异常。   张娘子心细,笑着问道:“怎么了?这靶镜照得不清么?靶镜就这样,放久了会有些模糊,让磨镜人磨磨就好了!”   玉芝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嫣然一笑,然后看向张娘子:“这柄靶镜多少钱?”   张娘子笑了:“便宜得很,一百个钱就够了!”   玉芝见她要价确实不贵,却没有立即买,而是等着秀兰选好再说。   秀兰挑选了良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选定了一柄兰花纹靶镜:“我要这柄吧!”   她笑眯眯纠缠张娘子:“张婶子,便宜点儿吧!求你了!”   见秀兰这么会杀价,玉芝不由抿嘴笑了,也帮衬着讲价。   张娘子被秀兰纠缠得受不了,只得道:“最少八十个钱,再便宜我就赔钱了!”   秀兰又纠缠了一会儿,见张娘子真的不肯再降价了,这才拿出八十个钱,把那柄兰花纹靶镜买了下来。   玉芝自然买下了那柄莲花纹靶镜。   到了外面,玉芝这才低声问秀兰:“你们娘俩今天怎么没出摊?”   秀兰脸有些红,眼睛水汪汪的,扭捏了半日,方道:“我……韩九嫂今日又去我家了……”   见玉芝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秀兰又是一阵害羞,捂着脸道:“我以后再告诉你——”   说罢,她拿着靶镜拎着裙裾向街对面跑去。   玉芝:“……”   韩九嫂身兼牙婆、媒婆和接生婆三职于一身,她去秀兰家做什么?难道秀兰和秦瑞定亲了?秦瑞的爹爹刚去世,怕是不大可能啊! 第30章 煮馄饨分享美味,见牙婆玉芝吃惊   这时候天色渐渐有些暗淡了,只有细雨在密密斜织着。   玉芝想起已经吃了好几天的玉米粥、贴玉米饼、玉米菜汤和玉米红薯糊糊,顿时有一阵反胃——再喜欢吃的东西,如果天天吃,也会想吐的,得赶紧换换口味了!   心中计议已定,玉芝当下就抬眼张望,发现路边有一家馄饨店,不由微笑,抬腿走了过去。   玉芝一直没回来,王氏有些着急,正要让陈耀祖去找,远远地便看见玉芝回来了,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迎上去道:“玉芝,怎么去这么久?”   玉芝却问道:“娘,家里后院的菜园子有蒜苗芫荽没有?”   王氏迎上去,接过玉芝手里提的篮子,口中道:“别说蒜苗和芫荽了,菠菜、小白菜、油菜都有!”   玉芝抿着嘴笑了。   回到家里,晚饭果然又是红薯玉米粥,没有炒菜,就着凉调萝卜丝吃。   王氏和董氏妯娌俩把晚饭摆在堂屋方桌上时,别人犹可,只有陈娇娘叫了起来:“怎么又是玉米粥?我都要吃吐了!明日把陈玉芝卖的卤肉切四五斤拿回来!”   高氏和陈富贵看了陈耀祖一眼,见大儿子不吭声,便也暂时忍住了——以后来日方长,何必打草惊蛇?   陈耀祖闷不吭声,见爹娘拿起筷子开始吃了,便也拿起了筷子。   王氏回到东厢房,一进明间,就闻到了扑鼻一股香气,她用力吸了口气,觉得有肉汤的香气,有馄饨的香气,有蒜苗切碎浸在热汤中的气息,还有芝麻糖烧饼的焦甜香,实在是好闻!   玉芝听到脚步声,撩起门帘往外看,见是母亲,不由笑了:“娘,快进来吧!”   王氏进了南暗间卧室,发现窗前的小炕桌上放着碗筷,走过去一看,只见碗里盛着清汤,清汤上面浮着一层碧绿的嫩蒜苗,蒜苗间是一粒粒晶莹的小馄饨!   她不由又惊又喜:“玉芝,你这是怎么弄的?”   玉芝笑眯眯道:“娘,你先吃,吃完我慢慢和你说!”   王氏在玉芝对面坐下,拿勺子舀了一粒馄饨放入口中,只觉馄饨皮入口即化,馄饨馅又香又弹,便顾不得烫,又舀了一粒馄饨吃了。   玉芝舀了一勺汤慢慢喝了,只觉鲜香异常,便也舀了一粒馄饨,吹了吹,待凉了些才吃下,然后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娘,这是我买的芝麻糖烧饼!”   她傍晚的时候在馄饨店买了包好的馄饨,用油纸包了,回家后悄悄掐了一把蒜苗洗了,然后自己在屋子里用小炭炉煮了排骨汤下了馄饨。   虽然是第一次这样做,不过看来效果不错,以后还可以找机会再做些别的。   一碗馄饨吃完,玉芝把煮馄饨的瓦罐端了过来:“娘,锅里还有馄饨,我给三婶和玉和送去吧!”   王氏忙道:“我去吧!”   她怕玉芝被正房的人发现了。   玉芝“嗯”了一声,拿了盖子盖在瓦罐上,拿了包袱包住瓦罐,又拿了两个芝麻糖烧饼用油纸包了,也塞在了包袱里,这才递给了王氏。   王氏抱着包袱,站在门口看了好一阵子,听正房堂屋里的人正在聊玉川在县学读书的事,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这才快步对面的西厢房走去。   西厢房里,董氏正怔怔看着玉和吃东西。   玉和小大人般叹了口气,用调羹舀了块红薯吃下,又叹了口气:“娘,我一吃红薯和玉米粥,嗓子眼就酸酸的……”   董氏没说话,用筷子夹了切得细细的萝卜丝喂到玉和嘴里。   玉和实在是吃够了萝卜,想吐,又怕娘生气,因此含着萝卜丝也不嚼,消极抗议着。   恰在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董氏和玉和抬头看去,却见王氏抱着一个包袱闪身进来,娘俩眼睛都亮了——大娘轻易不登门,一登门就是来送好吃的!   王氏把瓦罐里的馄饨倒了出来,恰好够两碗,又把用油纸包的糖烧饼拿出来,这才道:“去里屋吃吧,这里容易被人看到!”   看着玉和一调羹接一调羹地吃馄饨,董氏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心酸,只吃了一粒馄饨就不肯再吃了,微笑着看着玉和吃,间或柔声道:“别急,慢慢吃,娘的这碗也给你!”   玉和连吃了好几口,抬头看着王氏:“大娘,谢谢你,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看着玉和这样,王氏立即想到了自己的玉芝小时候,鼻子里一阵酸涩,道:“没事,以后大娘有好吃的,还给你送,不过你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玉和人小鬼大:“我知道,别人要是知道了,就会抢走的!”   王氏看向董氏,低声道:“你大哥挣的钱都给了公公婆婆,我们娘俩是见不着的,这是玉芝用她自己挣的钱去买的。”   董氏看向王氏,心里眼中满是感激,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话:“大嫂,这恩情我们记住了!”   王氏出去之后,玉芝打开窗子往外散气,又把碗筷什么的收拾了,待一切收拾停当,这才松了一口气。   夜深了,陈耀祖从正房回来。   东厢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王氏坐在卧室竹榻上,就着小炕桌上的油灯做针线。   陈耀祖用力抹了把脸,压低声音问道:“玉芝睡下了?”   王氏看了他一眼,道:“她正长身体,正是渴睡时候,早早就睡下了!”   提到女儿,王氏心里就满是欢喜,笑盈盈道:“咱们玉芝这些日子似乎又长高了不少!”   她本就生得俏丽,此时在灯光中一笑,更是好看。   陈耀祖在王氏身旁坐了下来:“你这是什么?”   王氏把正在缝制的衣衫拿给陈耀祖看:“玉芝的衣服都小了,我把我的旧衣服改了改,让她先穿着!”   陈耀祖想起白日玉芝短得露出一截手腕的衣袖,便道:“她也是大姑娘了,不如买布给她做一身新衣服!”   王氏抬眼看向陈耀祖,把手伸到他面前:“钱呢?”   陈耀祖:“……”   过了半日,他闷声闷气道:“明晚我去交钱时,和爹娘说一声,给玉和、玉芝和娇娘一人做一身新衣服!”   王氏哼了一声,懒得和陈耀祖说话了。   第二天雨停了,碧空如洗,春日灿烂,可是赵大嫂和秀兰依旧没有出摊。   玉芝正在担心,韩九嫂骑着头健骡走了过来,离老远就扬起大红汗巾子打招呼:“王娘子,你好哇!”   到了陈家摊子前,她勒住了骡子,笑嘻嘻道:“有一件大喜事,你们怕是还不知道呢!”   玉芝垂目含笑忙自己的,王氏看了女儿一眼,笑着道:“难道是九嫂你攀着了高枝,要再嫁了?”   她恨韩九嫂上次和高氏勾结着要卖玉芝,说话自然不好听。   韩九嫂自得地抚了抚脂浓粉艳的脸:“我老了呀,哪里比得上小姑娘!”   她一脸得意看向王氏:“王娘子,你看不上城里守备府,非不肯让玉芝进去,人家赵大嫂没你这么死心眼,如今守备大人看上了秀兰,已经付了二十两身价银子,身契也签好了,我这就要去赵家接秀兰去呢!”   玉芝闻言,当即抬眼看向韩九嫂,眼中满是狐疑。 第31章 送汗巾玉芝留念,要吃酒守备问询   玉芝总觉得韩九嫂的话有真有假,不可全信。   她打量了韩九嫂一番,然后低下头去忙自己的。   玉芝想了想昨日遇见秀兰时秀兰的神情,琢磨了一下,觉得秀兰当时的表现,虽不能说是喜气洋洋,也算得上是含羞带怯满怀期待了。   这样一想,她也就放下心来,自然而然地又有了新的想法——秀兰进了守备府,若是能够得到许守备的宠爱,倒是可以借助秀兰打听一下……   韩九嫂说着话,瞟了玉芝一眼,想看看她后悔莫及捶胸顿足的样子,谁知玉芝泰然自若不动声色,韩九嫂有些没趣,便和王氏道了别,催着健骡往西去了。   待韩九嫂的影子看不见了,玉芝便笑着和王氏说道:“娘,我去街上的绸缎铺子看看,若是有合适的衣料,就买一些回来咱俩做衣服,好不好?”   王氏正有此意,当下便和陈耀祖说了一声。   陈耀祖想要拿出钱来给妻女买衣料,却又怕爹娘斥责妹妹闹腾,因此“嗯”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   西河街不算大,绸缎铺子只有一个,里面绫罗绸缎品种花样不多不说,大约是长期没有顾客的缘故,上面都落了一层灰。   倒是那些各种种类的棉布麻布,不但摆了不少,而且看着都干干净净的。   玉芝直接买了一匹精软的白飞花棉布,又买了一匹毛青布。   老板见她付钱如此干脆,又生得美貌,忙笑着推荐料子:“陈大姑娘,小姑娘家家的,须得穿些鲜艳衣料,你瞧这块石榴红松江布,你皮肤白,最衬你了!”   玉芝微微一笑,道:“我没钱了!”   她手里如今倒是有钱,只是自从买了那面靶镜,知道自己生得好,玉芝便想了又想,最后打定主意藏拙——她既不想重蹈前世以色侍人的覆辙,就得开始藏拙了,尽量不打扮出众,不穿鲜艳服色。   那老板见这小姑娘如此干脆地拒绝,一时怔在了那里,然后笑了起来,不再纠缠:“陈大姑娘,这两匹布是送到您家里,还是送到摊子上?”   玉芝含笑:“请送到摊子上去吧!”   离开绸缎铺子,玉芝直奔成衣店,在成衣店选了两方汗巾子,一方杭州白绉纱汗巾,一方银红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   这两块汗巾子一共花了一钱银子,若是她自己用,当然舍不得了,只是如今她有别的用途,自然不能吝惜银子了。   买罢汗巾子,玉芝直接回自家摊子上去了。   王氏一见玉芝,忙招手让玉芝过来看绸缎铺子刚送来的衣料,口中埋怨着:“你怎么不买些红布绿布花布,为何都是老气的料子?”   玉芝笑嘻嘻道:“这两种布最便宜。”   王氏听了,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半晌方道:“等咱们有钱了,娘专门给你买绫罗绸缎做衣服!”   玉芝笑着答应了:“娘,到时候咱们只挑自己喜欢的,想买多少买多少,穿一水就扔掉!”   王氏听她说得夸张,不禁笑了起来:“哪有那么烧包!”   下午陈耀祖回家了,摊子上就王氏和玉芝。   玉芝有些渴睡,便拿了王氏的旧棉袄搭在身上,坐在凳子上预备靠着墙睡一会儿。   临睡前她特地交代王氏:“娘,若是秀兰过来了,你一定要把我叫醒!”   王氏想着玉芝大约是要和秀兰话别,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春日午后,阳光灿烂,天气暖和,空气中氤氲着花的芬芳,玉芝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她正坐在凳子上昏睡,忽然被王氏叫醒了。   王氏低声道:“玉芝,韩九嫂和秀兰过来了!”   玉芝闭着眼睛扶着王氏站了起来,待头没那么晕了,这才睁开了眼睛,抬眼向西看去,发现韩九嫂骑着她那头健骡,正护着一个小小的马车从西而来。   她忙走了过去,嫣然一笑,和韩九嫂打了个招呼:“九嫂,是秀兰过来了么?”   韩九嫂拉住了健骡,和车夫说了一声,马车很快也停了下来。   秀兰探头出来,红着脸和王氏及玉芝母女俩打招呼。   她今日与往日很不一样,妆容艳丽,梳了桃心髻,身上穿着白绫春衫,系了条银红缎裙,耳朵上戴着一对明晃晃的赤金耳环。   玉芝见秀兰眼睛水汪汪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知道秀兰心里怕是喜欢,便走上前,从袖袋里掏出那两方汗巾子递给了秀兰,笑吟吟道:“守备府门禁森严,你这一去,咱们以后怕是不好相见,这两方汗巾子,你拿去做个念想吧!”   秀兰紧紧捏着这两方汗巾子,想着和玉芝相伴多年的情意,鼻子一阵酸涩,眼睛也湿润了。   韩九嫂睨了秀兰一眼,见秀兰丹凤眼里汪着泪,便大声笑道:“秀兰姑娘,你到了守备府,今晚怕就要被许大人收房,到时候洞房花烛郎才女貌,一对并蒂莲花,何等的得意,何必在此时眼泪汪汪!”   秀兰被韩九嫂说的又是羞涩,又是欢喜,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只得羞答答与玉芝道了别,坐回了车里。   看着马车辘辘向东而去,玉芝心里空落落的——自从她醒来变成陈玉芝,和秀兰一向亲近,如今秀兰进了守备府,两人身份悬殊,再难相见……   王氏见韩九嫂秀兰一行人走得看不见了,这才挽住玉芝的手,柔声道:“玉芝,你可别傻乎乎羡慕秀兰!”   玉芝抬眼看向王氏。   王氏见女儿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看向自己,一颗心就更加柔软了:“玉芝,赵大嫂把秀兰卖给了守备府,得了二十两银子,是为了给秀兰的哥哥娶亲……”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又道:“守备府哪里是好呆的,我打听了,守备大人现在没娶亲,可将来守备大人总会娶亲的,新太太进了门,先前那些屋里人,还不都是任凭新太太磋磨,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不喜欢了就叫牙婆去拉了发卖……”   王氏揽住玉芝,柔声道:“我的儿,你放心,有娘在,拼着把这条命豁出去,也要你嫁个称心如意的人!”   玉芝没想到自己的娘居然看得如此通透,又待自己如此慈爱疼惜,心里阵阵蹙缩,眼睛早湿润了。   她垂下眼帘,轻轻道:“娘,我知道。不过我才十三岁,咱们过几年再说亲事吧!”   王氏见女儿心中明白,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不由笑了起来:“好,娘都答应你!”   到了傍晚时分,陈耀祖过来了,一家三口正在收摊,玉芝一抬头,恰好看见寒星陪着两个青年走了过来。   那两个青年,一个身材高挑,一身深蓝骑装,眉眼清俊,带着少年的青涩,正笑着和旁边的人说话,脸上酒窝深深,小虎牙时隐时现,可爱得很,正是韩九嫂口中今晚要“洞房花烛”的许守备;另一个身材高大,黑袍皂靴,剑眉星目,英俊之极,却不知是谁。   玉芝:“……”   寒星跟在后面,一眼看到了玉芝,忙招手道:“玉芝,你那种桶子鸡还有没有了?我们大人今晚要和周大人吃酒,有的话切两只!”   玉芝笑了:“那种桶子鸡得提前准备,这会儿一时没有!”   寒星有些急了:“卤肉和卤排骨还有么?”   玉芝摇头:“太晚了,都卖完了!”   许大人早停下脚步听寒星和玉芝的对话,见寒星着急,便看向玉芝微微一笑,道:“小姑娘,你会做什么下酒菜?” 第32章 拒许灵谨慎为上,听消息打算典房   玉芝耳畔响起了方氏和张娘子聊起的八卦——“城里都传着说许守备单单喜欢小姑娘”。   她不卑不亢看向许大人:“大人,我只会做卤肉、卤鸡和桶子鸡,大人若是要的话,提前一天通知,我必会准备得妥妥当当。”   前世在永亲王府,她打探得章王妃娘家的一个秘辛——章王妃的胞兄西南节度使章端,只喜欢十四岁以下的女孩子。   也就是在那时候,玉芝知道世上有这样的疯子,这些疯子瞧着很正常,却喜欢糟践小男孩或者小女孩。   而玉芝今年恰好十三岁。   她愿意付出辛劳和智慧赚钱换取报酬,却不愿像前世一样成为别人的玩物。   许大人失笑,道:“既如此,上次那个桶子鸡挺别致,你再做十只吧,明日寒星来拿!”   玉芝恭谨地答了声“是”。   许大人点了点头,看向寒星:“寒星,把银子先给这小姑娘!”   说罢,他和周大人并肩向东走去。   玉芝听到那个英俊之极的周大人开口道:“阿灵,你再爱吃鸡,十只鸡也有点多啊!”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却很好听。   许大人一边走,一边道:“家里老太太派人捎信,让我今晚回去呢,西河镇这边事情多,我一时半会儿回不去,让寒星送些桶子鸡过去,让这些桶子鸡替我尽尽孝心!”   他声音懒洋洋的,有些玩世不恭,却透着股奇异的魅力,令人不由自主竖着耳朵听。   玉芝装模作样收拾肉案上的那几把刀,竖着耳朵听越走越远的许大人和周大人的对话。   陈耀祖和王氏两口子还没和守备这样级别的官员近距离接触过,行罢礼后就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寒星默默盯着玉芝看了片刻,然后突然开口大声道:“桶子鸡多少银子一只?”   玉芝被吓得一哆嗦,忙收回思绪,挤出一个微笑,大脑飞速运转:“做好的桶子鸡一只一钱五分银子!”   按照市价,每只小笋鸡七分银子,制作后一只按一钱五分银子卖的话,一只能赚八分银子。   寒星算了算,道:“十只桶子鸡总共一两五钱银子。”   他掏出荷包,倒出了一把碎银子:“你用戥子称称吧!”   玉芝接过碎银子掂了掂,觉得差不多是一两五钱,便笑着道:“不用称了!”   她这段时间做生意,熟能生巧,很多时候不用戥子称也能估出银子的重量。   寒星急着去撵许守备和周大人,撂下一句“我明日中午前来拿”,便抬拔腿向东跑了。   玉芝手里拿着银子,扭头往西看了看夕阳,觉得时间还够,便看向王氏:“娘,咱们得现在就去姥姥家买鸡!”   又看向陈耀祖:“爹,你先回家吧,我和娘现在就去姥姥家买鸡!”   陈耀祖和王氏两口子这才似解了定身咒语一般,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王氏长长吁了一口气,道:“哎,那位守备大人明明长了一张怪好看的娃娃脸,又爱笑,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到他,我就大气也不敢出,手脚也似没处放,整个人都是僵的!”   陈耀祖也晃了晃肩膀,觉得自己身子也僵住了,他一边晃动着肩膀,一边道:“你们先去吧,我把车子送回家,把东西都卸了,我就去大王庄接你们!”   玉芝忙提醒道:“爹爹,我的卤水和砂锅,可是一定要锁到明间靠东墙摆着的三联厨内的!”   陈耀祖答应了一声。   玉芝怕陈耀祖不够重视,忙又道:“卤水里面加了那么多味药,若是有人乱往里面加东西,万一卤出来的卤肉出了什么问题,卖出去出了事咱们一大家子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陈耀祖一听,也重视了起来:“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王氏也交代了一句:“玉芝今天买的那两匹布,记得悄悄收到屋子里去,另外接我们时记得背咱家那个大背笼去,十只鸡呢!”   陈耀祖答应了下来,催着王氏和玉芝:“快去吧,一会儿天黑了!”   玉芝想起上次王氏回去,舅母多送了一只小笋鸡,便又从砂锅里捞了一块卤了一半的卤肉,用油纸包了:“拿回去给姥姥尝尝!”   这些卤肉卤了半日,还需要再浸一夜,然后明日早上再卤一下,这才能真正入味,不过如今急着去姥姥家,倒是没那么多讲究了。   陈耀祖在一边看了,不由有些肉疼,咳嗽了一声,刚要开口,谁知玉芝瞅了他一眼,道:“爹,舅母上次刚送了咱们一只小笋鸡!”   陈耀祖:“……”   王氏见陈耀祖吃瘪,不由暗笑,带着玉芝沿着街道往东走去。   玉芝一直在想着给舅舅家的三个表弟表妹再买些什么礼物,一眼看到前面有个炒货铺子,不由笑了:“娘,咱们去前面买些糖炒栗子吧,算是给铜蛋、铁蛋和小月袖包!”   王氏如今一切都依女儿的,自然是答应了。   从糖炒栗子店出来,玉芝把用油纸包着的糖炒栗子递给王氏,然后喂王氏吃了一粒老板娘送的糖炒山楂,笑眯眯道:“娘,酸不酸?”   山楂自然是酸的,可是王氏心却是甜的,笑眯眯道:“明日你再来买一包糖炒山楂,咱们娘俩吃!”   她和玉芝娘俩都爱吃酸酸甜甜的东西。   玉芝嘴里吃着糖炒山楂,大眼睛里满是笑,点头答应了。   前世的她在北方乡村长大,后来去的鲁州也在北方海边,到了如今才发现西北乡村的傍晚其实和北方乡村很像,这会儿夕阳已经落山了,晚霞渐渐消散了,天地之间似乎笼上了一层浅灰蓝色的雾气,前面大王庄升起白色的炊烟,整个村子变得若隐若现,令人想起了陶渊明的那句诗——“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她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特别轻松愉快。   待玉芝跟着王氏进了大王庄,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王家这会儿正热闹得很。   王老太做好了晚饭,端了一盆温水出来,让刚从地里回来的儿子王大郎和儿媳妇梁氏洗手,她的两个孙子铜蛋铁蛋和孙女小月已经洗过手了,正挤在灶屋门口等着端饭。   听到外面传来女儿王氏的声音,王老太忙道:“是你二姐的声音!”   梁氏笑着吩咐儿子:“铜蛋,铁蛋,快去开门!”   她的两个儿子铜蛋和铁蛋是双胞胎,无论做什么都喜欢一起去。   没过多久,铜蛋和铁蛋就拿着礼物簇拥着王氏和玉芝进了院子:“姑姑和玉芝姐来了!”   一番忙乱之后,王家一家人连带两个客人这才在堂屋围着简陋的桌子坐了下来,桌子中间摆着一大锅白菜炖粉条,另有一盘切卤肉和一个盛着金黄的玉米贴饼的竹簸箩。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王大郎得知二姐和外甥女要买十只小笋鸡,当即道:“先吃饭,吃完饭我和娘子把鸡杀了,然后送你们娘俩回去!”   玉芝笑着答应了,见两个表弟铜蛋铁蛋和表妹小月筷子舞得密不透风抢着吃卤肉,便笑眯眯问道:“姐姐卤的卤肉好吃么?”   铜蛋铁蛋和小月一边吃,一边鼓着脸蛋连连点头:“好吃好吃!”   梁氏见一盘卤肉快要见底,忙给玉芝夹了一片。   玉芝谢了舅母,夹起这片卤肉慢慢吃了,发现味道还不错,只是火候不够,太筋了,不够香软。   用罢晚饭,王大郎和梁氏带着儿女去后院鸡笼里逮鸡杀鸡去了,王氏和玉芝陪着王老太说话。   王老太说起大王庄有人会做烤鸭,如今在尉氏县城里开了个烤鸭店,发了财,一家子都搬到城里住去了,典了个宅子,前面是一明两暗三间临街房,后面是个院子带个四合院,才花了二十两银子。   王氏听了自然心动,一边听,一边问王老太具体的情形。   玉芝在一边默默听着。   大周朝典房子和买房子是不同的。   买房买的是房屋的所有权,王老太说的那样的宅子,怕是需要一百多两银子了。   典房子则是把一笔典金借给房主,双方请房经纪做中间人写一张契约,写明房主姓名、典房人姓名、典房几间、典价几何、出典日期和回赎日期。   在居住期间,典金归房主所有,典房人不用交房租,房主也不用出利息,房屋所有权也依然归房东,典房人拥有的只是居住权,到期后,典金一文不少还给典房人。   按照玉芝的打算,她和王氏若是要去县城做生意,典房是最划算的…… 第33章 买笋鸡话里有话,吓耀祖一惊一乍   玉芝对在尉氏县城开烤鸭店的那家人颇感兴趣,开口问王老太:“姥姥,他家一开始进城,并没有典房子住吧?”   王老太常年混迹村头晒太阳听八卦兼带孙子孙女,便好好地把那家人的情况说了一番:“他家那时候哪里有银子典房子?不过是卖了庄上的宅子,得了几两银子,起初进城是赁城里金大户家的房子,后来赚了钱,才自家典了大宅子!”   王氏听得心潮澎湃,正要继续细问,王老太却问王氏:“对了,听说你家二房的玉川进了县学,现如今怎么样了?”   不待王氏回答,王老太又问:“你小姑子的亲事怎么样了?连咱们大王庄的人都知道她喜欢孙家二郎,只是孙家要儿媳妇带二十两银子的陪嫁,你家能凑出来?”   听了王老太的话,王氏和玉芝齐齐陷入沉默。   玉芝抬眼看向王氏,昏黄的灯光中她的大眼睛暗沉沉的——只要陈玉川要继续读书科举,只要陈娇娘继续想要高嫁,她们娘俩就是陈家人眼中的肥羊,陈家人一直虎视眈眈觑着时机,寻到机会就会扑上来咬上一口然后撕扯着把她们娘俩给吃了!   她们娘俩只能离开西河镇。   王氏知道女儿的想法,浑身发冷,不由自主抱住了自己的肩膀,方才的轻松雀跃和对未来的向往早已不见影踪。   玉芝伸手捉住王氏的手,用力握住,低声道:“娘,你放心,我会带您离开陈家的!”   王氏的手心满是湿漉漉的冷汗,被玉芝温暖干燥的手抓着,渐渐温暖了些,身上仿佛有了力量,整个人慢慢放松了下来。   王老太见二女儿和外孙女这个样子,心里也担心起来,唉声叹气道:“玉芝爹也真是没用……”   这句话王氏和玉芝都没有反驳,陈耀祖确实没用。   恰在这时,王大郎和梁氏抬着箩筐进来了,箩筐里是拾掇好的鸡。   梁氏一边让王氏和玉芝来看,一边道:“已经冲洗干净了,鸡胗子、鸡心和鸡肝都塞鸡肚子里去了!”   玉芝看了看,发现舅舅和舅母把鸡收拾得极为干净,而且为了防止血水渗出,还在箩筐下面垫了一层油布。   她心里满意,便笑盈盈道:“舅舅舅母做事真利落!”   梁氏也笑了:“事情要不就不做,做了就要好好做。你和你娘给我们生意做,让我们赚钱,我们开心还来不及呢,自然要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了!”   玉芝听了,心里一动,道:“舅母,如今天暖和,你再多孵几窝小□□,若是还有余力,再养几头猪……”   见梁氏一双清澈的杏眼看着自己,玉芝不慌不忙解释道:“我每日做卤肉卤鸡,每日都需要买猪肉和鸡,买别人的是买,买舅舅舅母的也是买啊!”   梁氏心里欢喜,笑了起来:“多谢多谢,我明日就开始准备孵小鸡,再去集市上买几头小猪!”   玉芝和舅母聊着家常,手下却没停,一直在细细检查每一只鸡,确定都是肥嫩的小笋鸡,这才放下心来,笑着看向王老太:“姥姥,把家里的戥子拿过来吧!”   王老太一听,就知道外孙女是要掏银子了,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她毕竟是乡下老太太,颇有一些重男轻女,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万一闺女拿走娘家十只鸡,却赊账不给钱,那可怎么办?   她忙笑嘻嘻道:“我这就去拿!”   一溜烟起身进了东暗间。   梁氏见了,笑着低声和王氏解释:“咱娘就这样,一听说有银子,就浑身都是力气,走路一阵风!”   王氏和玉芝都笑了起来。   玉芝掏出荷包,倒出了些碎银子,约莫七八钱。   她看向梁氏,双目清澈晶莹,目光诚挚:“舅母,一只小笋鸡七分五银子,十只一共七钱五分银子,您看这样可以么?”   梁氏当即笑了:“自然是可以的,说起来还是我们沾光了!”   她是个明白人,心里清清楚楚,按照市价的话,每只小笋鸡七分银子,玉芝按照七分五银子一只来收,其实已经照顾自家了。   玉芝笑眯眯道:“舅母的小笋鸡又肥又嫩,收拾得也干净,价钱高一些也是应该的!”   这时候王老太拿了戥子出来。   玉芝称了碎银子,发现总共八钱,也不计较,直接把碎银子给了舅母梁氏——她已经发现了,在姥姥家当家的是舅母,而且舅母也是姥姥家的明白人!   事情办完了,王氏和玉芝便要告辞。   梁氏忙拿出了家里的背笼,吩咐王大郎:“大郎,你去送二姐和玉芝!”   王大郎答应了一声,刚接过背笼,外面就传来了陈耀祖的声音:“岳母,大郎,我来接玉芝娘俩了!”   夜已经深了,晚上没有月亮,夜空星辰璀璨。   陈耀祖背着背笼,王氏和玉芝跟着他,三口一起出了大王庄。   这条路是走熟的了,用不着打灯笼,一家三口默默走着路。   走到了大路上,玉芝忽然问道:“爹,你出来的时候锁门没有?”   陈耀祖:“……”   四周的空气似凝滞了下来。   王氏和玉芝都猜到了:“东厢房的门你没锁?”   “我走得急,忘记了!”陈耀祖有些烦躁,“破家烂业的,就算不锁门,又怎么了?难道还怕贼偷?”   王氏失望了太多次,早失望透了,抿着嘴一句话也没说,衣袖里的双手紧握成拳,恨不得撕碎陈耀祖。   玉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我今日新买的布在屋子里放着……”   陈耀祖:“……”   想到自己的娘和妹子的为人,他心里浮起一丝担心。   玉芝看了看道路两侧沉浸在黑暗中的高大的白杨树,悠悠道:“我这段时间赚的银子也都在屋子里放着……”   陈耀祖:“……”   他当下开始加快了步伐,渐渐变成了小跑,最后背着背笼跑了起来。   王氏见状,也要追上去,却被玉芝拉住了。   玉芝在夜色中轻轻笑了:“娘,我吓我爹的!”   王氏悬着的那颗心这才回到原位,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玉芝轻轻道:“不过银子的确在屋子里。”   王氏:“……”   她忍无可忍,抬头在玉芝脑袋上捶了一下:“你这臭丫头,一句话不一下说完!”   玉芝伸手拉住了王氏的手,笑嘻嘻道:“娘,咱们跑快些追爹爹去!”   母女两个拎起裙裾,向前飞奔而去。 第34章 寻机会家贼难防,窥踪迹投桃报李   陈家今晚有点安静。   大房的王氏有事带着女儿陈玉芝回大王庄娘家了。   三房董氏的娘家今日杀猪,按照西河镇的规矩,杀猪时猪头和猪下水归主家,因此董家熬了一大锅杀猪菜,董氏的兄弟董二郎为了让外甥玉和吃些荤腥,傍晚的时候过来把玉和接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娇娘就打起了主意,因此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大哥,大嫂和玉芝去了大王庄,今晚回不回来了?”   陈耀祖随口道:“自然是回来的!”   陈娇娘眼珠子一转,眼里带了一丝笑意:“那这么晚了,天又这么黑,她们娘俩怎么回来呀?”   陈耀祖端着碗喝玉米红薯粥:“我喝完粥就去接她们。”   陈娇娘似偷到油吃的小老鼠,眼睛亮晶晶的:“大哥,你快走吧,玉芝性子急,万一等不及你去,非要自己回家,那可怎么办呀!”   她撇了撇嘴,酸溜溜道:“大嫂和玉芝可都生得如花似玉!”   陈娇娘又装模作样看了看正房外面黑魆魆的院子:“今晚真的好黑啊!”   这下子陈耀祖有些急了,仰着头“唏哩呼噜”把碗里剩下的玉米红薯粥给喝了,放下空碗,一抹嘴,和陈富贵王氏打了个招呼就背着背笼急急出去了。   陈耀文在旁边看了,总觉得有些怪,待董氏洗了碗筷收拾了灶屋,便也跟着董氏回了西厢房。   正房堂屋只剩下陈富贵、高氏和陈娇娘三口了。   陈富贵晚饭时喝了半陶瓶酒,此时正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高氏和陈娇娘剥着吃带壳炒的花生。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陈娇娘起身拍了拍手,把手里的碎花生衣拍得到处乱飞。   高氏见状,也不在意,把剥出来的花生搓掉红色的花生衣,露出白生生的花生米扔到嘴里,“吧嗒吧嗒”咀嚼着。   陈娇娘探头出去一看,发现西厢房已经熄了灯——三哥三嫂已经睡下了!   她得意一笑,回到堂屋继续吃花生。   约莫三哥三嫂睡熟了,陈娇娘这才站起身,探头出去低低叫了一声“三哥”。   西厢房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她又叫了一声“三嫂”。   还没有动静。   陈娇娘得意洋洋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终于睡熟了!”   她轻手轻脚出了门,走到东厢房明间门外,轻轻一推,发现房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心里一阵欢喜,忙回到堂屋,低声道:“娘,把油灯端过来!”   高氏很快就端着油灯过来了,见到女儿的神情,她什么都明白了,忙低声交代道:“小心点,别露了马脚被发现了!”   陈娇娘笑嘻嘻道:“娘,我晓得!”   她接过油灯小心翼翼又去了东厢房,轻轻道:“这段时间陈玉芝卖了那么多卤肉,一定赚了不少钱,我一直等着这个机会呢,没想到这么快就等到了!”   高氏也跟着走了进去:“这丫头起早贪黑地忙,攒个两三两银子总是可能的;还有你大哥大嫂,这些年不知道攒了多少私房钱了,咱们找到的话,统统拿走,让他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咽下去!”   东厢房堂屋里弥漫着一股极鲜美的肉香,陈娇娘刚要去找卤肉,却想起自己这次的目的是银子,便掀开北暗间门上挂的布帘,先进了北暗间——这是陈玉芝的房间,银子应该就在这屋子里,这么小的屋子,又空荡荡的,应该很好找!   陈娇娘端着油灯,打量着陈玉芝的房间,发现里面干干净净的,只有一张床、一个衣箱,一个床头柜和一个摆在窗前的破桌子旧椅子。   床上被褥枕头都收拾得齐齐整整。   衣箱上连锁都没有。   床头柜上放着一盏油灯。   破桌子上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窗台上则摆着一个不起眼的土陶瓶,里面插着一枝已经盛开的浅粉桃花。这种土陶瓶是陈富贵喝酒常用的,家里有不少,也没什么稀罕的。   屋子里空荡荡的,似乎流荡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可是细闻却又闻不到。   高氏见女儿只顾看,忙低声道:“快找吧,不然你大哥大嫂他们回来了!”   陈娇娘得意一笑:“放心吧,娘!从西河镇到大王庄,一个来回起码半个多时辰,再加上王家必定要招待大哥喝茶说话,又得浪费些时间,咱们急什么!”   她说着话,却走过去把油灯放在了床头柜上,开始翻玉芝的床褥。   高氏见状,便过去打开衣箱开始检查。   母女两个把床铺和衣箱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床铺上太干净了,除了被子、褥子、床单和枕头,真的什么都没有;衣箱里倒是有几件旧衣服,里面夹了些干刺玫花,闻着有一股淡淡的芬芳,却连一粒银子一枚铜钱都没有。   高氏见娇娘眉头皱着,忙低声道:“娇娘,你把枕套取下来看看!”   陈娇娘“嗯”了一声,道:“娘,你把陈玉芝这小贱人的衣服一寸寸捏捏,万一银子藏在里面呢!”   高氏答应了一声,母女两个都细致地忙碌了起来。   母女俩花费了半日,床上的枕套陈娇娘被拆了下来,被套也被她拆了下来,乱哄哄扔了一床。   衣箱里的衣服也都被高氏一寸寸捏过了,捏过的衣服都乱糟糟扔在了地上。   高氏和陈娇娘母女俩面面相觑——陈玉芝到底把银子藏到哪里去了?   陈娇娘想了想,当下拿出帕子裹住脑袋,在下巴下面打了个结,又用自己的油灯点着了玉芝房里的油灯,然后把自己的油灯放在了床下,自己先跪在了地上,压低身子,趴在地上一耸一耸拱进了床底下——她先前可是用这个法子从大嫂王氏和三嫂董氏那里偷到了她们藏在床下的陪嫁首饰!   高氏见状,忙蹲下道:“细细找,不用急,这屋找不到,咱们去南暗间你大哥大嫂卧室找!”   陈娇娘在床底下找了半日,没找到,便顾不得地下脏不脏了,翻了个身,仰躺在地砖上,就着油灯光看床板下面有没有东西——床边光秃秃的,除了蛛丝和灰尘,什么都没有。   高氏有些性急,便道:“娇娘,你先在这屋慢慢找,我去你大哥大嫂卧室找找看!”   她拿了玉芝房里的油灯,往南暗间去了。   在玉芝的记忆中,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奔跑过了,也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由,轻盈,轻捷,无拘无束,精力充沛——这是前世被禁锢在永亲王府内宅的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陌生的感觉。   为了这份自由,她也要继续努力。   因为拥有自由,她才能去打探阿沁的消息,才能去寻找阿沁。   至于找到阿沁以后做什么,玉芝也早计划好了,如果将来找到阿沁,她就悄悄留在距离阿沁不远的地方,看着阿沁,保护阿沁,谁若是敢对阿沁不利,她拼死也要护着阿沁!   当然了,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听阿沁的消息。   陈耀祖此时心急如焚,背着盛着十只小笋鸡的背笼跑得飞快,可是毕竟背着东西,很快就被王氏和玉芝撵上了。   一家三口一起跑着,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偶尔响起一声老鸹叫,凄厉得很,却都顾不上了。   三房住的西厢房内静悄悄的。   董氏习惯了儿子玉和在身边,如今儿子乍一离开,莫名地觉得空虚,熄了灯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董氏睡不着,却发现丈夫陈耀文那边毫无声息便道:“玉和他爹,你也没睡着么?”   陈耀文若是睡着了,呼噜声可是震天响,这样安静,应该是没睡着。   听到妻子说话,陈耀文翻了个身,“嗯”了一声。   董氏这会儿真是想玉和了,便道:“玉和这会儿不知道睡没有,他那么爱吃肉,今晚可是要吃个够了!”   陈耀文想象了一下儿子大口吃肉的景象,在黑暗中笑了:“玉和这孩子这小子终于解馋了!”   董氏笑了:“不过自从大嫂和玉芝开始卖卤肉,玉和可是沾了大嫂和玉芝不少光,卤肉,卤排骨,卤大棒骨,还有卤鸡心,馄饨,芝麻糖烧饼,可真是吃了不少……”   陈耀文被董氏说的都有些饿了,肚子叫了一声。   董氏坐起身,伸手摸了摸陈耀文的肚皮,口中却道:“大嫂和玉芝对咱们好,咱们可不能忘恩负义。”   陈耀文闻言,当即也坐了起来——他想起晚饭时娇娘的异常了——轻轻道:“大哥去大王庄接大嫂和玉芝了,娇娘今晚有些怪……” 第35章 助波澜黄雀在后,捉家贼顺水推舟   董氏一听就明白了,立马想起了高氏和陈娇娘这些年小偷小摸的“光辉事迹”,忙推了陈耀文一下:“咱们悄悄看看去!”   两口子起身穿了鞋,蹑手蹑脚走到窗前,拔出门闩,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挤在一起向外看去,却发现东厢房的北暗间和南暗间都透出灯火——里面有人!   董氏轻轻道:“我一直没睡,没听到大哥大嫂和玉芝回来的动静啊!”   陈耀文也有些懵:“我也没听到!”   两口子相视一看,心里都明白了——高氏和陈娇娘怕是又犯旧毛病了!   陈耀文和董氏都屏住了呼吸,屋子里一时有些静。   片刻后,董氏用极轻的声音道:“玉和他爹,我问你,若是这家贼被大哥当场拿住,大哥会不会也想分家啊?”   “应该会吧!”陈耀文心里一激灵,“都这样了,他若还想维持着这个家,那可真是傻子了!”   董氏的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若是分了家,咱们两口子好好干活,再学大哥、大嫂和玉芝做些小生意,玉和是不是就能吃饱了?”   陈耀文深吸了一口气:“你说吧,我都听你的!”   董氏凑到陈耀文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陈耀文答应了一声,夫妻俩轻手轻脚关上窗子,插上窗闩,然后出了房门,一个踮着脚尖往东厢房去了,一个轻手轻脚往大门方向去了。   陈娇娘从床底下钻了出来,顾不得拍去头上和衣裙上的灰尘,气哼哼去明间拿了捅炭炉的铁钎子,跪在床前,一个个翘起地上铺的地砖,想看看陈玉芝是不是把银子藏在地砖下面了。   翻开一个,没有。   又翻开一个,还是没有。   她翻得性起,索性把床前那三排地砖都翻了起来,却依旧一无所获。   陈娇娘的眼睛落在了窗台上摆着的土陶瓶上,忙走了过去,拿起土陶瓶,把里面插的桃花拿出来扔在桌子上,然后倾斜着土陶瓶,慢慢地倒出里面的水,同时用手接着,看能不能冲出些碎银子——她怀疑玉芝把银子藏这里面了。   水都倒完了,碎银子还不见影踪。   陈娇娘悻悻地把瓶子扔回了桌子上。   这时候南暗间那边传来高氏又惊又喜的声音:“娇娘,快过来,这屋子里有东西!”   陈娇娘一听,顾不得把地砖都放回原位,起身迈过地上乱七八糟摆着的地砖,起身往南暗间去了。   高氏正站在南暗间竹榻前,听到动静,急急道:“这里有一包碎银子!”   陈娇娘凑过去看。   高氏拿了荷包凑近油灯,就着灯光看了看,迟疑道:“娇娘,这个荷包会不会是你大哥的?”   陈娇娘细细一看,见是一个半新的玉色料子荷包,上面用翠绿丝线绣了一丛竹子,便“嗤”了一声,道:“我大哥一个粗鲁汉子,怎么会用这么娘气兮兮的荷包,一定是陈玉芝小蹄子的!”   她一把把荷包抢了过来,塞进了袖袋里。   嗯,银子沉甸甸的,感觉好充实啊!   高氏又指着竹榻上摆的两卷布:“你看这两块布料,还是崭新的,应该是大房背着咱们用公中银子买的!”   陈娇娘看了看,道:“这白布是有名的松江白飞花棉布,摸着软绵绵的,花纹也好看,咱们拿走吧,反正这是他们用公中钱偷买的,谅大房也不敢嚷出来!”   高氏点了点头,和娇娘一起抬着那匹白飞花棉布往外走去。   到了明间门口,陈娇娘让高氏一个人拿着布,自己伸手去开明间的门,却没有打开。   她当下用力拉门,门只是晃了晃——原来是被人从外面扣住了!   陈娇娘这才慌乱起来,用力咣当着门。   高氏忙道:“小祖宗,小声点,别被二房的人听到了!”   陈富贵原本在屋子里昏昏欲睡,听到外面动静不对,忙走了出来。   恰在这时,大门“咣当”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接着陈耀祖就冲了进来,叫了声“爹”,背着背笼直奔东厢房。   陈耀祖因为每天天不亮就要去杀猪,需要付买猪钱,因此身边总带着银子,今日装银子的荷包就在卧室里放着,他之所以飞奔回来,就是怕自己的娘和妹子把荷包偷走!   他的后面是王氏和玉芝母女俩,她们娘俩紧跟着陈耀祖往东厢房跑去。   陈富贵见状,知道事情不好,怕闹出大事,晕晕乎乎也去了东厢房。   陈耀文慢悠悠跟了上去,故意大声道:“咦?发生什么事了?家里进贼了!玉和他娘,你也赶紧过来!”   董氏当即从西厢房跑了出来,当下就大声喊了起来:“大哥,大嫂,发生什么事了?”   陈耀祖是真的慌了,这辈子还没跑这么快过——他明日得去找养猪人家结账,若是丢了,没了信用,那他以后别想在这一行混了!   他气喘吁吁冲到东厢房门外,见到东厢房的门被人从外面闩上了,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背着背笼双手扶着膝盖喘着气。   东厢房里有人,此时正在用力摇撼着门,发出“咣当咣当”的巨响,其中夹杂着高氏和陈娇娘的叫喊声。   陈耀祖这次是真生气了,只是不理,兀自喘着气。   玉芝和王氏走上前,她们什么都明白了。   为了拖延时间,玉芝拉了王氏一下,母女两个上前先卸下了陈耀祖背上背的背笼。   听到董氏在院子里的声音,玉芝灵机一动,忙大声道:“三婶,屋子里好像进了贼!家里招贼了!不知道有多少人!”   董氏会意,当即站在院子里大声喊了起来:“我们陈家招贼了,四邻八舍快来帮忙呀!大家快来啊!快来捉贼呀!”   乡村之中素来讲究远亲不如近邻,再加上西河镇临近大周和西夏的边境,因此邻居们常常守望相助,听到陈家有贼,大家都抄起扁担拿了镰刀菜刀跑了过来,陈家大门大开着,大家一拥而入,见东厢房正热闹,便也都围了过去。   陈富贵终于反应了过来,这会儿也顾不得饮了酒头昏脑涨了,忙冲上去道:“没事,我们自家人闹着玩,没事,大家赶紧回去吧,耽误众乡邻时间了!”   众乡邻原本是来捉贼,谁知竟然有这么一场大热闹看,都兴奋得很,恨不得凑近去看热闹,哪里肯走?   恰在这时,玉芝伸手过去,一把拉开了门闩,只听里面“哎哟”一声,接着便是“扑通”两声闷响,像是有人跌倒了。   王氏一眼看见西邻孙氏也在一边站着,手里拿着灯笼,便从孙氏手中借了灯笼,探过去照了照,大声道:“婆婆,小姑子,你们在我们屋子里做什么?”   孙氏是秀才孙二郎的姑母,素来爱看热闹,这会儿忙也挤到人前去看。   众人都围了过去,灯笼照得清清楚楚,高氏和陈娇娘抱着一卷白布倒在了地上!   王氏忙叫了玉芝过来,娘俩一起搬走布匹,拉起了高氏和陈娇娘。   玉芝拉陈娇娘的时候,发现她袖子有些不对劲,就伸手捏了捏,然后闪电般伸手进去,当着众人面从陈娇娘衣袖里掏出了一个玉色荷包。   陈娇娘见了,当下就要抢夺。   玉芝拿起荷包,飞快一转身,举着荷包让众人看,口中却问陈耀祖:“爹爹,这是你的荷包么?”   陈耀祖闷闷地“嗯”了一声,接过了荷包。   玉芝恍然大悟:“原来奶奶和小姑进东厢房是来偷爹爹的银子!”   众乡邻看看高氏和陈娇娘狼狈的模样,都窃窃私语起来。   陈富贵一边往里面挤,一边大声道:“玉芝,你胡说什么,你奶奶和小姑明明是要帮你家捉贼!”   玉芝只是不理,俏生生立在那里,小脸绯红,双目晶莹,眼波流转扫过围观的众乡邻:“各位乡邻,这荷包是我爹做生意的本钱;我和娘做卤肉生意,我们的本钱是另放的,请乡邻进去帮我们做个见证,看看我和我娘的本钱银子还在不在!”   众人一则爱看热闹,二则路见不平,此时自然都答应了,一窝蜂就要挤进东厢房。   高氏和陈娇娘母女俩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胀了双腮,此时才反应了过来,当即开始阻拦众人,却哪里阻得住。   高氏恼羞成怒,当即一拍手跳了起来,一边跳一边骂,一边要上前厮打玉芝:“贼不逢好死的小贱人,小王八羔子!挑唆得一家不和,我打死你这小淫妇!”   玉芝反应很快,早拉着王氏躲在了陈耀祖身后。 第36章   董氏招呼邻居几个好事的妇人拉住了高氏和陈娇娘,玉芝趁机拉着王氏带着众人进了东厢房。   邻居有几个人拿着灯笼,举起灯笼一照,众人都看见了屋子里翻得乱七八糟的床,打开的衣箱,乱扔的衣服,满地被撬起来的砖头,倒在桌子上的花瓶,胡乱放在桌子上的桃枝——分明是被贼洗劫过了!   众人闪出了一条道,让陈耀祖、王氏和玉芝三口过来。   陈耀祖、王氏和玉芝三口站在最前面,呆呆看着满室狼藉,都一言不发。   众乡邻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家贼,也都静了下来。   整个东厢房内只有高氏高声叫骂的声音:“……小贱人!小淫妇!饿不死的贱蹄子!你过来,我和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玉芝立在那里,垂着眼帘,拼命想自己最伤心最难过的事,在想到阿沁的一瞬间,黑泠泠的大眼睛里终于氤氲出一层泪雾来,她抬起头,眼波流转,泪雾朦胧,声音颤抖:“爹,娘,我的银子……我和娘攒了那么久的二两多碎银子不见了……”   她放声大哭了起来,蹲下来,飞快地翻动着地砖寻找着。   众人也都被这小女孩子的哭声弄得有些凄凉,就有人问高氏:“玉芝小孩子家,挣俩银子不容易,你们快把银子交出来吧!”   高氏当即看向陈娇娘,她以为是陈娇娘私藏了。   陈娇娘暴跳如雷:“我没拿!谁拿小贱人的银子谁死全家!”   玉芝不说话,只是蹲在那里哭,雪白纤细的手指一个个翻动着地砖,急急寻找着。   众人看了,都叹着气,纷纷劝说高氏和陈娇娘把偷去的银子叫出来。   高氏和陈娇娘从来强势,从来没受过如此委屈,自然更加暴跳,整个陈家都是母女两个高声吵骂的声音。   陈耀祖阴沉着脸,看向在一边怡然自得看笑话的陈耀文和董氏:“老三,你和弟妹还不把娘和妹妹拉回房里去?还嫌不够丢人?”   陈耀文看向董氏,董氏眨了眨眼睛,夫妻俩有了共识,这才上前拉了高氏和陈娇娘回正房去了。   见高氏和娇娘进了屋子,陈耀祖忙打躬作揖,求爷爷告奶奶,终于把看够了热闹心满意足的乡邻都劝了回去。   闹了半夜的陈家终于安静了下来。   见外人都离开了,陈富贵一下子厉害了起来,跑到桃树那里拿起靠在桃树上的捣衣棒,冲出来要打玉芝。   玉芝灵巧地一闪,躲在了陈耀祖的身后,声音里满是委屈:“爹,爷又打我了!”   她故意把重音放在了“又”字上。   陈富贵更气了:“你这小贱蹄子,把银子看得那么重,挑唆家人不和,我今日非打死你不可!”   他冲上来,抡起棍子没头没脑打了过去。   陈耀祖哪里会让他打自己的亲闺女,当下就上前拦住陈富贵:“爹,这件事咱们进屋去说!”   说话间,只听“砰”的一声,陈富贵手里的棍子抡在了陈耀祖胳膊上。   陈耀祖疼得冷汗都冒了出来,意识到自己的爹是真的要打玉芝,忙叫在一边立着的陈耀文:“老三,你来拉着爹!”   这时候王氏已经把玉芝揽在了怀里:“玉芝,别怕,有娘呢!”   玉芝依偎在王氏怀里,装模作样一边抹泪,一边道:“爹,娘,我的银子丢了就丢了,咱们算了吧,我怕……我怕我娘和我被爷奶打死……”   她的声音稚嫩之极,却带着无尽的恐惧,听得王氏和董氏当即落下泪来,陈耀祖心里也是一阵恓惶——他终于意识到了,今夜闹到如此地步,这个家王氏和玉芝是不能呆了,自己的爹娘和妹子是万万不会放过王氏和玉芝母女的!   陈娇娘在正房里听到了,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当下就跳起来厉声道:“陈玉芝你这贱蹄子,老娘什么时候偷你的银子了?明明是你栽赃!”   董氏听不下去了,拭去眼泪,走上前拉住王氏和玉芝母女:“走,我陪你们娘俩先进屋!”   见董氏陪着王氏和玉芝娘俩进了东厢房,陈耀祖深吸一口气,看向陈富贵:“爹,进屋说话吧!”   董氏站在东厢房门口,看到陈耀祖和陈耀文陪着陈富贵进了正房堂屋,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道:“他们都进堂屋了!”   王氏也松了一口气,心中余悸犹在,伸手抚了抚玉芝的长发,柔声道:“玉芝,别怕,娘会陪着你。”   饶是玉芝心性坚强,可是听了王氏的话,她还是险些落下泪来——这句话,正是玉芝在梦中无数次告诉她的阿沁的:阿沁,别怕,娘会陪着你!   玉芝依偎在王氏怀里,等待着鼻子的那阵酸涩过去。   她其实一点都不怕,今晚的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一直忙碌着赚钱,引起高氏和陈娇娘的觊觎,然后提前把银子都藏起来,让陈耀祖回家放东西好给高氏和娇娘制造机会,以丢银子为由大闹一场,让陈耀祖萌发分家年头……   或许分家之路还很漫长,可是她会继续努力的。   董氏掇了张凳子在桌子边坐下,低声道:“这家是早晚要分的,不然咱们大房三房会被这些吸血鬼给吸干的,咱们商量一下吧!”   玉芝抬眼看向董氏,大眼睛幽深似深潭,片刻后,她微微一笑:“三婶,我有一个法子……”   董氏离开之后,屋子里只剩下王氏和玉芝母女了。   玉芝起身闩上了房门,从卧室里拿出了窗台上那个插桃花用的土陶瓶,把手伸进去抠了抠,很快就从土陶瓶里掏出了一个叠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这是她用桐油粘在土陶瓶里的,土陶瓶口小肚子大,单从瓶口看,是看不出来的,陈娇娘的手比她大不少,根本伸不进去。   她解开油纸包,拿出了两粒小小的银锞子,伸手探到了王氏的面前。   王氏见了,惊喜莫名,声音都有些颤抖了:“银子没……没丢么?”   玉芝又松开衣襟,从中衣里掏出一个香囊,松开系带,从里面倒出了三粒小小的银锞子,捧在手里笑眯眯让王氏看:“娘,咱们已经存够五两银子了!”   这些小银锞子,是她提前去张娘子的杂货铺里用碎银子置换的。   王氏欢喜地笑了:“真好!”   玉芝胸有成竹道:“娘,过些日子攒够了十两银子,咱们就进城一趟,看看城里做生意的情况,再看看怎么赁房子!”   一直到了深夜,陈耀祖才从正房回来了。   他进门的时候,王氏正拿了捣衣棒在捶那两卷新衣料。   玉芝买的是一匹精软的白飞花棉布和一匹毛青布,高氏和陈娇娘偷盗未遂,毛青布还好,那匹白飞花棉布被她们弄得沾满了灰尘。   听到陈耀祖的脚步声,王氏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兀自忙自己的。   陈耀祖有些无趣,便道:“我去看看玉芝。”   他撩起北暗间门上的布帘,发现屋子里一片狼藉,玉芝正蹲在地上,一块块把被陈娇娘撬起来的地砖铺回去。   陈耀祖无话可说,叹了口气,道:“玉芝,你去做桶子□□,我来铺!”   玉芝“嗯”了一声,果真起身出去了。   明日上午寒星就要来拿桶子鸡,她得赶紧去做了。   不管怎么说,既然答应了,既然定下了契约,就一定要完成,这是她做人最基本的原则。   王氏也出来帮玉芝的忙。   玉芝把从舅舅家买回来的十只小笋鸡又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沥干水分,放入了铜盆内,一只只用花椒盐和料酒涂抹了,腌制了起来。   她做事一向专心致志,一直到把这十只小笋鸡都腌上了,这才觉出自己出了不少汗,身上有些黏腻。   王氏见玉芝低着头,狐疑地闻自己的胳膊,瞧着怪可爱的,不由笑了:“我刚才已经烧好了三锅水,咱们三口都洗个澡吧!”   玉芝“嗯”了一声,眯着眼睛笑:“洗完澡,还得再烧两壶开水,放凉了明日早上做桶子鸡用!”   王氏点了点头,又去烧水了。   陈耀祖把玉芝房里的地砖一块块铺好,又洗了手,把她的床褥都重新铺设了,叠好了被窝。   把屋子里拾掇好之后,他站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叹了口气,去找正在灶屋烧水的王氏去了。   王氏正在往灶膛里塞柴火,玉芝在一边陪着。   见陈耀祖进来,王氏便低声道:“到底怎么说的?”   玉芝也抬眼看向陈耀祖。   陈耀祖在王氏身边坐了下来,低声道:“爹娘都不肯分家,不过我会劝他们的。”   王氏当即皱起了眉头:“分是一定要分的,大不了咱们多出些钱,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个结局是玉芝意料中的,她看着灶膛中跳动的火苗,轻轻道:“若是不分家的话,爹,过些日子我和娘攒够本钱了,我们去尉氏县城里卖卤肉!”   陈耀祖刚要反驳,玉芝扭脸看他,大眼睛微微眯着:“爹爹,如果你不去,到时候你留在西河镇陪伴爷奶,我带着娘出去!”   闻言陈耀祖沉默了,盯着灶膛里风火看了半晌,方低声道:“这件事以后再说,咱们慢慢计较……”   他想象了一下妻女都离开,只有他留在西河镇的场景,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的爹娘和妹子实在是太可怕了!   王氏看了陈耀祖一眼,笑着道:“玉芝,咱们去县城开店,得找个离城边近的地方开店,我喜欢种菜,到时候我租人家一亩菜地来种!”   玉芝大眼睛亮晶晶,笑眯眯答应了:“嗯,咱们尽量赁一个临街带院子能种菜能种花的房子,到时候一边开铺子做生意,一边在后院种菜前院种花,再搭一个葡萄架,还得在墙角种些刺玫花攀爬……”   想到那美好如画的未来,王氏不禁笑了起来。   陈耀祖想象了这娘俩理想中的城边小院,不禁也有些动心,心道:若是有这样一个房子,房钱若是合适的话,倒是真的可以赁下来,虽然不能日日照顾爹娘了,但是可以多挣银子孝顺爹娘,彼此也都清净了……   不过爹娘不肯,此事须得细细计较…… 第37章   正房里也亮着灯。   陈富贵坐在堂屋方桌边吸着烟袋,一言不发想着心事,间或把烟袋锅在桌腿上磕一磕。   高氏听到娇娘在卧室里哼哼唧唧哭,母女连心,不由心疼得心脏一抽一抽,忙进屋去安慰娇娘。   娇娘躺在被窝里,气得一直在哭,枕头都湿了:“娘,陈玉芝实在是太阴险了,她诬赖我,我根本没偷到她的银子!”   高氏用帕子拭去娇娘脸上的泪,声音中带着刻骨恨意:“娇娘,你放心,我不会放过陈玉芝和王氏这俩贱的!还有董氏这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玉芝就被王氏叫醒了。   玉芝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嘀咕道:“娘,用手巾给我擦把脸吧,床、被子和枕头舍不得我,非拉着我,不让我离开……”   王氏:“……”   她笑嘻嘻把玉芝的洗脸手巾浸入温热的洗脸水内,浸透后拧得半干,走到玉芝床边,左手扶着玉芝的耳朵,右手拿了手巾在玉芝脸上胡乱擦了几下。   擦了几下王氏就舍不得乱擦了,放慢速度,温柔地擦拭着——玉芝的脸小小的,肌肤洁白晶莹,似乎稍微用些力,就能把这薄透的肌肤给擦破。   玉芝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浓长的睫毛微微颤抖——阿沁五岁入学,每日清晨不肯起来,她都是这样叫醒阿沁的……   王氏给玉芝擦罢脸,起身又去衣箱里拿了一套干净衣裙过来,伸手拍了拍玉芝:“起来吧,不然时间来不及了!”   玉芝“嗯”了一声,深吸一口气,积蓄了些力量,然后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拿起衣服开始穿。   洗漱过后,玉芝出了房门,这才发现天还没亮。   她站在那里,看着弥漫着灰蓝色雾气的院子。   不知不觉间,院子里那株桃花已经盛开了,一朵朵浅粉桃花盛开在碧绿的新叶间,美得像一场梦。   玉芝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玉芝,继续努力吧!”   清晨的空气带着淡淡的桃花芬芳,很是清新,令玉芝瞬间清醒了过来,充满了力量。   她回到屋子里,见两个炭炉上烧的水都滚了,正咕嘟着冒着热气,便把腌制了半夜的小笋鸡放入开水中汆水。   汆罢水,她用竹筷子把小笋鸡捞出来,迅速用凉开水镇凉,如此反复两遍,这才算是完成了这道工序。   用凉水把汆过水的小笋鸡镇凉,可以使桶子鸡的鸡皮更脆,更有嚼劲,口感更好,而且水越凉,口感就越好,若是能用冰水去镇凉,效果是最好的。   十只小笋鸡,颇花费了玉芝一些时间,待十只小笋鸡都汆完水,天已经大亮了。   陈耀祖今日不敢出门,他生怕自己一出门,回头妻女就被爹娘给打死了,因此他天不亮就起来叫醒三郎陈耀文,让他替自己去杨官寺找了杀猪的搭档唐二宝,让唐二宝今日自己杀猪。   这时候陈耀文已经从杨官寺回来了。   陈娇娘昨夜被高氏劝住了,因此早上安安稳稳在睡懒觉,倒也没起来闹。   至于高氏,心里早有了成算,更不会起来嚷闹。   一直等到大房三口出门做生意去了,三房的陈耀文和董氏也拿了锄头下地里干活去了,高氏这才叫醒了睡得正香的陈娇娘:“起来洗漱,我带你去找你二嫂!”   她冷哼了一声:“这次我不卖了陈玉芝这小贱蹄子,我就不姓高!”   陈耀祖、王氏和玉芝三口到了街上的老位置,陈耀祖忙着把摊子支起来,王氏和玉芝则忙碌着做桶子鸡。   王氏把四个炭炉一个个引火点着——如今玉芝和王氏的陈娘子卤肉摊已经拥有四个炭炉了。   玉芝则把四个大砂锅一字排开,做着卤肉前的准备。   左边两个大砂锅的卤水里各自浸了五只处理过汆过水的桶子鸡,为了让桶子鸡更入味,玉芝在砂锅上盖上了盖子,还在上面压了两块砖,以免小笋鸡漂浮在卤水上面入味不够。   右边两个大砂锅里浸着卤了一大半的卤肉、卤排骨和卤大骨头,上面也用盖子盖上了。   王氏把四个炭炉都点着之后,忙叫玉芝:“玉芝,炭炉都点着了,让你爹把那四个大砂锅抬过来吧!”   玉芝答应了一声,指挥着陈耀祖把大砂锅一个个搬过去放在了炭炉上。   待陈耀祖都放好,玉芝忙把四个大砂锅上面的盖子读揭开——盖着盖子卤肉的话,卤水容易变色。   这些桶子鸡用小火卤制一刻钟就可以了,然后再关了火浸泡一个时辰就可以捞出了。   而那些卤肉其实再卤两刻钟就可以卖了,可是要想口感更软糯的话,需要用小火再卤制一到一个半时辰。   陈耀祖刚把摊子支好,他的杀猪搭档唐二宝就让儿子唐二郎牵着驴子驮了半扇猪过来了。   唐二宝帮陈耀祖卸了这半扇猪,悄悄瞅了玉芝一眼,见她站在一边正拈了把茶叶往小茶壶里放,根本没看自己,心里不由有些失落,闷闷地告辞骑着驴子走了。   玉芝忙完这阵子,有些口渴,拿起小茶壶倒了一盏茶,端着茶盏抿了一口,觉得茶味清苦,后味却甘甜,便又尝了一口。   这茶叶是王氏上次去张娘子家的杂货铺买炭,张娘子赠送的一两春茶,虽然是最便宜的大叶青,玉芝却很喜欢喝。   玉芝正细品着茶,有一个肌肤细白二十五六岁的妇人在摊子前停了下来,含笑打量着玉芝。   西河镇地方小,八卦消息传得快,不过半日工夫,镇上的人都知道陈家夜里招“贼”的事了,路过陈家摊子的时候不由都细细观察一番,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因此玉芝虽然发现这妇人打量自己,却装作没发现,依旧坐在那里端着茶盏慢慢品茶。   王氏送走一个买卤肉的顾客,见状忙笑吟吟上前,先屈膝行了个礼:“孙嫂子,昨夜借了你的灯笼,真是多谢了!”   又问:“孙嫂子,你这是去哪里?”   玉芝一听,知道这位妇人便是自家西邻孙氏,陈娇娘的梦中情郎孙二郎的亲姑姑,便放下茶盏,也起身跟着屈膝行礼。   孙氏笑吟吟打量着玉芝,见玉芝虽然眼睛神采奕奕,可是脸色明显有些不好,在上午灿烂的阳光照耀下,愈发显得白得都要透明了,眼下也有些青晕,眼尾泛着微红,分明是哭了半夜的模样,瞧着可怜又可爱,便轻轻道:“我回娘家看看去。你家玉芝瞧着精神不太好。这么好看懂事的小姑娘,养的时候须得爱惜呀!”   她的声音很是温柔,说的王氏鼻子酸酸的。   王氏叹了口气道:“孙嫂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情况……”   孙氏自然是了解的,正因为了解,也无从解劝,陪着王氏说了会儿话,见有顾客过来,这才买了二斤卤肉离开了。   待顾客买了卤排骨离开,玉芝笑着问王氏:“娘,孙婶子与孙二郎的娘关系怎么样?”   王氏笑了:“她们姑嫂感情特别好,你孙婶子亲娘去得早,是她嫂子孙二郎的娘给带大的,说是姑嫂,其实和亲母女差不离了!”   玉芝听了,忙瞅了陈耀祖一眼,见陈耀祖正拿了刀给顾客剁肉臊子,便微微一笑,轻轻道:“陈娇娘这下子嫁不了孙二郎了!”   王氏细细一想,也笑了起来。   经过昨夜之事,陈娇娘做贼的名声可算是传扬开去了,孙家虽然不算富有,却毕竟是秀才之家,怎么可能允许孙秀才娶一个贼做妻子?即使陈娇娘果真带着二十两银子的陪嫁过去!   孙二郎可是秀才,将来再考中举人,前途不可限量,只要不急,总能找到陪嫁多的姑娘的,陈娇娘这下子怕是要失望了!   想到陈娇娘失望的样子,王氏心里泛起大仇得报的快意来,笑意更加深了,可是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被欺负了这么多年,幸亏玉芝长大懂事了,要不然她们娘俩真心要被陈家人欺负到死了!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王氏回家做饭去了,摊子上只剩下陈耀祖和玉芝父女俩。   父女俩都不是多话的人,都是各自忙自己的。   玉芝正在忙,忽然听到远远地有人在叫她,忙抬头看了过去。 第38章   原来是孙里正的娘子方氏和杂货铺的张娘子。   方氏想买些卤排骨给孙里正下酒,张娘子则是打算买些卤肉回去给儿子和女儿解馋,她们俩还有一个共同的目的——打听陈家昨夜招“贼”的事!   玉芝给方氏称好卤排骨,又给张娘子称卤肉。   称好卤肉,她拿了刀按照张娘子的吩咐,把卤肉切成薄片。   方娘子实在是太爱八卦了,见玉芝正专心切肉,便笑着问道:“玉芝,听说你家昨夜招贼了?”   玉芝“嗯”了一声,依旧专心切肉,却听到寒星的声音传来:“咦?你家招贼了?没事吧?”   玉芝听了,抬头一看,见寒星牵着马过来了,便微微一笑:“没事,已经过去了!”   方氏和寒星很熟悉,当即笑着道:“寒星,你不知道,她家的贼很特别,跟别家的贼不同!”   寒星吃了一惊:“到底什么贼啊?”   张娘子笑着补刀:“是家贼啊,家贼难防么!”   寒星见玉芝不肯说,便缠着方氏问:“方娘子,你告诉我吧,话只说一半,我只听一半心里着急!”   方氏看了陈耀祖一眼,见他一言不发,拿了刀专心剔肉,便拉了寒星到一边,眉飞色舞把昨夜之事说了一遍。   寒星没想到玉芝家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八卦,他看向身材细条条生得娇花般的玉芝,心里莫名有些同情。   玉芝早把十只桶子鸡捞出来沥干水分了,此时便当着寒星的面,把这些桶子鸡一只只用油纸包了。   方氏和张娘子见了,都好奇很,问了玉芝,得知是桶子鸡,便问玉芝要一块尝尝。   玉芝听了,笑盈盈道:“桶子鸡都是定做的,许大人定做了十只,我也就做了十只,实在是不好意思……”   方氏又去纠缠寒星:“寒星,你买这么多只,多一只少一只无所谓,分给我们一只,我们也尝尝好吃不好吃!”   寒星知道方氏难缠,忙道:“这是我们大人亲自定下的,吩咐我这会儿骑马回城,送给府里老太太和家里女眷吃呢!”   方氏一听寒星搬出了许守备,这才不纠缠了——许守备虽然一天到晚笑嘻嘻的,看着似乎很好说话,可是她总觉得许守备身上有一股煞气,因此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寒星把玉芝用油纸包好的桶子鸡都放进了褡裢里,又留下一钱银子赏银,这才骑马急急往东去了。   待寒星走了,方氏和张娘子忙一人预定了一只桶子鸡——既然许大人一下子定了十只,这桶子鸡一定很好吃!   玉芝正在看钱匣子里多出来的碎银子,盘算着去哪里换成银锞子或者小额银票,王氏急急提着食盒过来了。   王氏放下食盒,急急道:“玉芝,你奶带着陈娇娘进城去你二叔家了!”   玉芝闻言,眉头微蹙:高氏带着陈娇娘去找心思诡诈的武氏,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想了一会儿之后,玉芝轻轻道:“娘,咱们这段时间小心一点,不要和我爹分开,东厢房的门进出都锁着,家里的东西不要再吃……”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分明被激起了斗志——不管是高氏陈娇娘,还是狡诈成性的武氏,她都不怕!   大概是因为昨夜之事的缘故,今日不管是陈耀祖的猪肉摊子,还是玉芝的陈娘子卤肉,生意都好得出奇。   每个顾客过来,都忍不住要打听一下昨夜陈家招贼之事。   玉芝是不管别人问什么,都是羞涩腼腆地低下头去,却一句闲话都不肯说。   可是她实在是生得单薄娇美,颇有一种楚楚可怜的韵致,那白得快要透明的肌肤,泛着薄红的眼尾,水光氤氲的大眼睛,微微抿着的樱唇,无不诉说着昨夜受的委屈,真是令人我见犹怜。   见了这样的玉芝,那些打听八卦的人自然有了自己的偏向,在心里谴责辣手摧花兼手脚不干净的高氏和陈娇娘娘俩。   王氏因为玉芝提前交代过了,也不肯多说,只是叹气,不停地叹气,叹到问话的人也跟着心情不好起来。   至于陈耀祖,虽然长相英俊健壮,看上去也是响当当一条好汉,只是这条好汉只会拿着刀闷声剔肉,看得人心惊胆战,自然不会去问他。   托这些爱好八卦的乡亲的福,陈家的猪肉摊和卤肉摊下午就卖完了。   因为明日有集,玉芝特地从陈耀祖那里买了五十斤肉和二十斤排骨,全都洗洗切好卤上了。   把最后一块排骨放进了卤水中后,玉芝直起身子,拿出帕子拭去额头上的汗。   这时候孙氏走了过来,手里挽着一个篮子。   王氏忙笑着和孙氏打了个招呼:“孙嫂子回来了!”   玉芝腼腆一笑,微微屈了屈膝,权做见礼。   孙氏和王氏聊了几句家常,忽然道:“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知道!”   王氏颇为期待:“什么消息呀?”   孙氏自得一笑,凑近王氏,低声道:“你得谢谢我,我把昨夜的事情都和我嫂子说了,我嫂子气得直拍桌子,说‘哪里敢让二郎娶个贼娘子’,如今让人叫了韩九嫂过去,请韩九嫂说孙里正的小闺女香桃呢!”   孙里正和方氏有两个女儿,大的叫香梅,今年十六岁了;小的叫香桃,今年十四岁。   香桃倒是和孙二郎的年龄相符。   玉芝在一边听到了,不禁抿嘴笑了——真是好消息啊,陈娇娘心心念念要嫁孙二郎,这下子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陈耀祖三口收拾了摊子回到家里。   因为方氏和张娘子预定了两只桶子鸡,所以玉芝打算既然做了,就多做几只,便预备再去大王庄姥姥家买六只鸡回来。   陈耀祖看了看女儿苍白的脸和眼下的黑晕,便道:“难得提前回家,你和你娘闩了门睡一会儿,我去一趟大王庄吧,正好也要去订明后日要杀的猪!”   王氏听到陈耀祖那句“你和你娘闩了门睡一会儿”,知道陈耀祖虽然嘴上不说,可是昨夜之事毕竟也在他心里划了一道,心里自然有些开心,瞟了陈耀祖一眼,道:“一只小笋鸡七分五银子,你可别弄错了!”   玉芝算账特别快,当即道:“爹,一只笋鸡七分五银子,六只小笋鸡就是四钱五分银子,你且等着,我用戥子称了给你!”   陈耀祖见女儿算账这么快,心里不由叹息:这么聪明能干的闺女,要是再来一个这样的小子,那该多好啊!   玉芝用戥子称了四钱五分碎银子给了陈耀祖,转念想起了陈富贵和高氏老两口的为人,不由有些担心陈耀祖的人品,忙交代道:“爹,这个价格是我和舅舅舅母约定好的,你可别从中间瞒报抽钱啊!”   陈耀祖的脸涨得通红:“你就这样看你爹?在你眼里,你爹是这样爱占便宜的人?”   玉芝狐疑地打量着陈耀祖,显见是真的怀疑陈耀祖。   陈耀祖气得往外走,口中道:“你等着瞧吧,看我会不会占这个便宜!”   见爹爹气哼哼走了,玉芝和王氏不由相视而笑。   玉芝这会儿真的太渴睡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便闩上门,娘俩各自回房睡下了。   她从昨日到今日,基本没睡多长时间,已经熬到了极点,躺在床上只觉天旋地转,瞬间就堕入了梦乡。   不知道过了多久,玉芝正睡得香,忽然被一声嚎哭给惊醒了——是陈富贵的声音!   她忙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拿了衣裙过来,一边穿一边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却听到陈富贵声音惊惶:“耀祖,耀文,你们的娘和妹子被守备许大人给拿住了,你们赶紧去救人啊!我的天啊!”   玉芝这下子不急了,慢条斯理地绑了衣带,又拿了裙子系上,这才走到窗前,拔出门闩,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听着外面的声音。   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正房黑洞洞的,只有东西厢房透出些光来,照得院子里影影绰绰的。   陈富贵佝偻着腰,正拉了大郎陈耀祖和三郎陈耀文哭诉:“……我去镇子东边等着接娇娘和你们的娘,谁知等到天黑也没等到人,便寻人去问,却得知娇娘和你们的娘冲撞了许守备的人,如今被押在堡垒里……我可怜的娇娘啊,我可怜的老婆子啊!”   陈耀祖到底冷静,忙拉住陈富贵,沉声道:“爹,我见过许守备,我陪你去堡垒那里去打听情况!”   他其实根本没和许守备搭过话,倒是玉芝还和许守备说过一两句话,勉强算是认识。   陈富贵见大儿子肯出头了,马上收住悲声:“大郎,你有银子没有?有银子的话拿上一些,万一需要疏通呢!”   陈耀祖答应了一声,拿了自己的荷包,交代王氏闩上门守住门户,叫上陈耀文,兄弟两个一起陪着陈富贵出门去了。   王氏和董氏会心一笑——听到难缠的婆婆和小恶魔小姑子出事,两人心情莫名地都很好。   董氏轻轻道:“这真是老天有眼,做坏事有报应!”   王氏很欣赏董氏的这句话,当下进了屋子,盛了一碗鸡汤,撕了一个鸡翅膀放里面,给董氏端了过去:“我给玉芝在炭炉上熬的老母鸡汤,熬了半日了,肉都快熬化了,你也尝尝吧!”   又不无得意地炫耀道:“玉芝她爹下午去玉芝姥姥家,玉芝的舅舅和舅母送了这只老母鸡,让拿回来给玉芝和我补身子!   董氏也笑了:“我娘家昨日杀了猪,我二弟来把玉和接去吃杀猪菜了,到现在还没送回来呢!”   两人聊了一会儿,这才回了各自的屋子。   王氏见玉芝起来了,忙道:“玉芝,快来喝鸡汤!”   她给玉芝盛了一碗鸡汤,拽下一个鸡腿放入玉芝碗里,还有些意犹未尽,想起玉芝爱吃鸡心和鸡胗子,便又把鸡心鸡胗子盛到了玉芝碗里。   玉芝尝了一口鸡汤,发现汤味浓厚鲜美,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王氏一边看着玉芝喝鸡汤,一边笑嘻嘻道:“真不知道你奶和你小姑姑到底为何被许守备给捉去了!”   玉芝拿起鸡腿咬了一口,肉质柔韧,味道极好。   她品尝着美味,大眼睛开心地眯着:“管她们呢!反正我们有能力的话多做好事,多帮需要帮助的人就行了!”   说罢,玉芝推了推王氏面前盛着鸡汤和鸡腿的碗:“娘,你也趁热吃吧!”   王氏答应了一声,端起碗美滋滋吃了起来。 第39章   王氏吃着肥嫩的鸡腿,心中畅快之极,吃着吃着,放下筷子,扬脸笑了笑,想了想往事,笑容愈发灿烂。   玉芝见了,先是笑,接着心里又有些酸楚——她娘自从嫁过来,这十多年着实被高氏她们欺负狠了!   王氏见女儿笑,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你知道,咱们娘俩差点被她们给逼死……”   玉芝柔声道:“娘,以后咱们一定会越过越好的,不必理会她们!”   王氏笑着答应了一声,又道:“你爹从你舅舅家买回来的鸡,本来就拾掇好了,我知道你讲究,就又细细地里里外外冲洗了一遍,现如今放了半日了,水分应该都沥干了!”   玉芝笑眯眯看向王氏:“娘,谢谢你!”   王氏抬手轻轻地在玉芝肩膀上打了一下:“傻丫头,和自己娘说什么谢谢!”   玉芝眯着眼睛笑了。   喝罢鸡汤,她特地用胰子洗了手,就去腌制那六只小笋鸡了。   王氏收拾了碗筷,也去帮忙。   玉芝搬了张小凳子坐在明间,把六只小笋鸡又用花椒盐和料酒细细涂抹了,一只只腌制了起来。   见王氏过来,玉芝抬头道:“娘,大料和料酒都不够了,咱们得去秀兰家再买一些!”   自从秀兰进了守备府,赵大嫂这两日一直没有出摊。   王氏预备去洗衣服,正端着木盆过来,闻言便道:“赵大嫂得了那二十两银子,这几日正在张罗着修缮房子,给她家大郎张罗着娶亲,哪里还有心思出摊!”   玉芝听了,心情有些复杂,片刻后方道:“娘,明日咱俩去一趟赵大嫂家,把需要的大料八角什么的都买齐吧!”   王氏答应了一声,端着衣服出去了。   玉芝两手都是油酱,坐在明间想着心事:秀兰应该没事吧,听寒星话中之意,许守备这几日可都在督修堡垒,根本就没回城……   想到许守备,她又想起了带着陈富贵去求许守备的陈耀祖,心里猜测着:高氏和陈娇娘到底怎么冲撞了许守备,居然会被许守备命人看押了?   要知道,大概是怕胥吏占女犯的便宜,大周官场一直有一个潜规则——轻易不羁押女子!   玉芝想不出原因,思绪又转到了陈耀祖身上。   陈耀祖虽然带着陈富贵和陈耀文救高氏母女去了,可是他和许守备手下的人一点交情都没有,怕是也无计可施。   想着想着,一个主意渐渐在玉芝脑子里变得清晰起来。   她垂下眼帘,慢慢计划着每一步。   待把计划一步步一环环都想好,玉芝便起身洗了手,也去院子里帮王氏洗衣服去了。   王氏正在搓洗衣服,见玉芝过来,便笑了起来:“我都打过一遍胰子了,也都搓洗过了,只剩用水清洗了!”   玉芝摇着辘轳,从水井里打了一桶水,摇摇晃晃提到王氏那里。   王氏见单薄的玉芝提着一桶水过来,忙道:“你来清洗吧,我去打水!”   她家的水井就在院子里,母女两个就着屋子里透出的光洗着衣服聊着天,倒也清静。   把洗好的衣服搭在院子里的布绳上之后,王氏和玉芝就回房睡下了。   她们明日还要早起做桶子鸡呢!   大概是胸有成竹的关系,玉芝躺在铺了厚厚褥子的床上,枕着柔软的枕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陈耀祖立在镇西军营的栅栏外面,陪笑央求着站岗的士兵:“……这位小哥,小的真的是有急事要见许大人,求小哥通融通融……”   站岗的士兵身上穿着青色的甲胄,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陈耀祖都哀求到这种地步了,他依旧看都不看陈耀祖一眼,兀自握着长刀立在那里。   西河边夜风呼啸,陈耀祖冷得打了个哆嗦,搓了搓手,往四周张望了一下,见没有别人,便从袖袋里摸出了一粒碎银子,悄悄往士兵手里塞。   那士兵一时有些懵,待发现陈耀祖塞过来的是粒碎银子,犹豫了一下,脑海里浮现许大人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当即身子一凛,马上把那粒碎银子还给了陈耀祖,大声道:“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把你当奸细关押起来!”   陈耀祖吓了一跳,急急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候士兵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陈耀祖悄悄觑了一眼,就着军营门口柱子上挂的气死风灯,认出是常在自家摊子买卤肉和桶子鸡的小厮寒星,不由心里一喜,眼巴巴看着那边。   寒星早看到了立在营门外的陈耀祖,却装作没看到,走到站岗的士兵那里,把一个肉夹馍递给了站岗的士兵,道:“大人让给你的!”   那士兵接过肉夹馍咬了一口,浓郁的肉香和面香立刻充溢在口中。   他含含糊糊道:“谢谢你,寒星哥!”   寒星细长的眼睛瞟了一眼陈耀祖,笑嘻嘻道:“是大人赏你的,你不必谢我,好好站你的岗,别让奸细混进来就行!”   说罢,他负手扬长而去。   陈耀祖常年在街上做生意,听话听音,自然听懂了寒星话中之意,怕被当做西夏奸细给绑了,不敢再纠缠,急急离开了。   要知道,过了西河就是西夏的地界了,西河镇确实常有西夏奸细潜入,他要是被当成奸细关押了起来,留下王氏和玉芝娘俩可怎么办?   陈富贵不敢上前,正带着三儿子在军营外面的岔路前等着,见陈耀祖出来,忙迎了上去:“大郎,见到许守备没有?”   陈耀祖摇了摇头:“士兵不让我进去,也不肯进去通报……”   陈富贵闻言怒气冲冲,抬手扇了陈耀祖一个耳光,大声骂道:“废物,连这件小事都办不好!”   他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嚷嚷着:“我明日进城去找二郎,二郎最得孙大官人信任,让二郎去求孙大官人,孙大官人那么有钱,一定和许守备有来往……”   陈耀文皱着眉头看了看陈富贵的背影,伸手拉了陈耀祖一下,低声道:“大哥,先回家吧!”   陈耀祖默默地和陈耀文向东走去。   见爹爹走远了,陈耀文低声道:“说实在话,咱娘和娇娘确实得有人教训教训她们,实在是太——唉!”   他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毕竟是自己的娘和妹子,虽然这娘和妹子泼悍无赖自私自利,浑身上下都是刺,简直是一对刺猬母女了!   陈耀祖默默走着路,脚上布鞋的鞋底踩在铺着沙子的大路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其实他知道要救自己的娘和妹子,自己出面还不如让玉芝出面找寒星,可是这话怎么和玉芝说?   他可没这么大的脸!   军营中竖着一座高高的堡垒,堡垒的最顶层灯火通明,尉氏县的守备许灵正在和尉氏知县周长青喝酒。   许灵正拿了软布擦拭一柄宝光灿烂的匕首,见寒星进来,“嗤”地笑了一声,道:“哟呵,大侠进来了!”   寒星笑微微上前,摸了摸正在热水中温着的酒壶,见已经温好了,便拿起来给许灵和周长青各斟了一杯,口中道:“大人,陈家的玉芝您是见过的,多可爱的小姑娘啊,偏偏高婆子娘俩老磋磨她们母女,我也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许灵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清俊的眉眼在摇曳的灯焰中有些迷离:“只要你不打着老子的名义干坏事,别的随便你!” 第40章   寒星一凛,不由自主站直了,恭谨道:“是,大人!”   大人虽然天生一副少年模样,又爱笑,可是他们这些大人的身边人都知道大人的规矩,绝对不敢违犯。   周长青看了寒星一眼,见一向机灵的寒星老老实实站在那里,当下就笑了起来,道:“寒星,再给我斟杯酒!”   寒星答了声“是”,见许灵放下酒杯,又去擦他心爱的匕首了,便端起酒盏给周长青斟了一杯,然后规规矩矩退了一步,守在一边等待吩咐。   周长青端起酒盏:“阿灵,修完西河镇这个堡垒,你要继续进驻杨官寺修堡垒么?”   许灵“嗯”了一声,一边擦拭着匕首,一边缓缓道:“我官卑职微,只是个小人物,可是既然做了尉氏县的守备,我自会尽力竭力,抵御西夏铁骑,守卫这边境小城,为国效力,不负国恩。”   他的声音低沉,说出的也不是什么豪言壮语,可是周长青听了,心底不由升起一股豪情来,端起酒杯道:“阿灵,我是文官,你是武将,我们各出所学,各尽所能,以身许国!”   许灵微微一笑,脸颊上一对小酒窝显了出来,一对小虎牙也露了处理,颇为可爱。   他懒洋洋举起酒杯,与许灵碰了碰,仰首一饮而尽。   天不亮玉芝就起来做桶子鸡,她发现陈耀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正坐在明间喝茶。   玉芝和陈耀祖打了个招呼,便去忙自己的了——她还得赶紧做那六只桶子鸡呢!   王氏正在灶屋做早饭,见玉芝起来了,忙过来低声道:“你爹昨夜带着你爷和你三叔跑了半夜,也没打听出什么来,连你奶和你小姑姑被关押在哪里也没打听出来,等一会儿你三叔要送你爷进城找你二叔去呢!”   玉芝听了,抿嘴一笑,却没有多说什么。   早饭准备好后,董氏先给公公陈富贵送了过去。   王氏把自家三口的早饭端到了明间,见陈耀祖还在屋子里坐着,忙催促道:“你赶紧吃了去找唐二宝吧,今儿你们杀一头猪怕是不够!”   今日逢集,七里八乡的乡亲们都来西河镇赶集,她家肉摊的生意比平时好,得多预备一些猪肉。   陈耀祖急着走,也不怕热,急急吃着早饭。   他吃完饭刚要起身,却听到正房那边传来老爹陈富贵的声音:“大郎,你过来一趟!”   陈耀祖答应了一声,起身去了正房。   王氏皱着眉头道:“你爷叫你爹做什么……”   玉芝用白瓷调羹舀了些红薯玉米粥,让热气散发得快一些:“让我爹出银子呗!”   她抬头看向王氏,大眼睛纯净清澈:“我爷要去找二叔救我奶和陈娇娘,自然需要银子打点了,可他老人家怎么舍得花用自家的银子?正好宰我爹这傻乎乎的肥羊呗!”   王氏:“……唉!”   陈家一出事就要大房出血,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过了这么多年,她早该适应了。   收拾罢碗筷,王氏听到外面的动静,看了过去,恰好看到陈耀祖从正房堂屋出来,低着头往外走,忙叫了一声:“玉芝她爹!”   陈耀祖看了她一眼,摆了摆手,疾步往外去了——他刚被老爹勒索走了五两银子,这是大房多年的积蓄,他一时有些不敢面对王氏。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王氏在玉芝的帮助下把自家的车子推了出来,正要拉着出门,却被董氏叫住了。   董氏把陈耀文推了出来,笑吟吟道:“大嫂,玉和他爹正要要出去给公公雇驴子,让他把车给你们娘俩推到街上吧!”   王氏正要客气两句,陈耀文已经走了过来:“大嫂,你和玉芝跟着就行,我来拉车!”   玉芝这些日子悄悄观察,发现她这三叔性格比爹爹要灵活得多,而且三叔三婶都是聪明的实在人,因此见王氏还要推辞,便笑着道:“娘,三叔三婶是自家人,你何必和三叔三婶客气?”   王氏被女儿一说,笑了起来,不再推让了。   今日天气晴朗,碧空万里,实在是个好天气,玉芝的心情变得更好了。   陈耀文离开之后,王氏和玉芝手脚不停,费了好一番工夫,这才把摊位支了起来。   玉芝忙得脸上出了一层细汗。   见一切停当,她正拿了手帕擦拭额角的汗,却看到赵大嫂背着背笼走了过来,便笑着让王氏看:“娘,赵大婶来了!”   王氏原本正在看大砂锅里卤着的卤肉,闻言忙抬头和赵大嫂打招呼:“赵大嫂,你可出来了!”   赵大嫂似乎黑瘦了些,不过精神很健旺,耳朵上也添了一对崭新的银耳环,亮闪闪的。   她看向王氏和玉芝的摊子,见多了两个炭炉和两个大砂锅,都在冒着浓郁鲜美的肉香,不由眼神复杂。   不过赵大嫂很快就笑了起来:“不出来怎么办?家里要娶儿媳妇了,今日逢集,正好来赚几个钱补贴家用!”   王氏上前帮赵大嫂把大料摊子摆了起来,絮絮地和赵大嫂说着话。   她俩这些年都在一起摆摊做生意,难得分开几日,这几日不见赵大嫂,她着实有些想念。   玉芝站在自家摊子前面,一边等着顾客上门,一边看着大砂锅里正卤着的卤肉的火候。   卤肉和卤排骨要求的口感不同,对火候和卤制时间的要求也不一样,须得小心一些。   这时候王氏和赵大嫂在东边说得热闹。   自家女儿进了守备府,赵大嫂颇有些与有荣焉,可是再荣耀,毕竟是卖女,因此她欢喜得遮遮掩掩:“……昨日下午许大人的小厮寒星去了我家一趟,把我给吓得脸都白了,谁知寒星小哥却是来给我送东西的!”   赵大嫂神秘兮兮凑近王氏,低声道:“原来守备府老太太一见秀兰就很喜欢,说要抬举她,当日就赏了她好些簮环,秀兰便让寒星小哥给我送了过来!”   她先示意王氏看她耳朵上崭新的银耳环,又伸出手,让王氏看手指上的银戒指和手腕上的银镯子。   王氏见赵大嫂欢喜,也替她高兴:“这都是秀兰给你的?秀兰这孩子可真孝顺!”   赵大嫂抬手把一缕碎发掖回了耳后,美滋滋道:“我先戴几日,等我家大郎的新娘子进了门,我都给儿媳妇戴!”   王氏有些羡慕地笑了:“唉,你可真有福气……我这辈子怕是没福喝儿媳妇敬的茶了……”   玉芝听见自己的娘开始自怨自艾,当下便咳嗽了一声,道:“娘,你昨晚削好的青竹牙签在哪儿放着?”   王氏自己把自己说得心酸鼻酸,听到玉芝叫她,忙走过去道:“在这里呢,我给你找!”   她很快就找到了昨晚削好的一盒子青竹牙签:“找到了!”   玉芝接过牙签,却又用竹筷子夹了一盘子卤肉放在了切卤肉的案板上,笑嘻嘻道:“娘,你把这块肉片成一片一片的,等一下街上赶集的人多了,来尝卤肉的人一定会起来!”   王氏答应了一声,当下洗了手,拿起刀忙碌了起来。   一忙解千愁,她很快就忘记自己刚才为何流眼泪了。   玉芝见状,不由微笑,心道:等到了县城做生意,得想法子找银匠也给娘打一套崭新的簮环钗饰,让她见了相熟的人,也可以炫耀炫耀……   街上人流渐多,陈家的肉摊试吃、问价和购买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不多时,玉芝便卖出去了不少卤肉,只是那几只桶子鸡始终只有人问价却没人买。   王氏见了,忍不住悄悄和玉芝说道:“玉芝,要不也把桶子鸡切一些让人试吃?这样也卖得快一些!”   玉芝看着正拿了青竹签扎了油纸上放的卤肉薄片的顾客,笑盈盈道:“娘,您放心,咱们今日做的六只桶子鸡,两只已经被预定下来的,另外四只也能卖出去!”   王氏见玉芝这么笃定,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谁知她的心刚放了下来,玉芝便笑嘻嘻道:“娘,卖不完咱们自己吃!”   王氏:“……”   她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去。   玉芝捂着嘴笑了。   王氏见玉芝偷笑,伸手在玉芝脑袋上敲了一下,刚要说话,却看到陈耀祖挑着两担肉来了,忙迎上前去。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王氏看着用油纸包着的六只桶子鸡,心里有些慌——卤肉和卤排骨都快卖完了,这六只桶子鸡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这时候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气喘吁吁跑了过来:“王大嫂,我娘让我来取我家和孙里正家的桶子鸡!”   王氏定睛一看,见是杂货铺张娘子的儿子韩明,不由笑了,忙叫正在帮陈耀祖剔肉的玉芝:“玉芝,你来招呼韩明吧,我去帮你爹!”   玉芝答应了一声,走了过来,拿出两个用油纸包好的桶子鸡:“你看这两只怎么样?”   她看向韩明,发现韩明也是小圆脸,细细的眉眼,颇为清秀,和他娘张娘子很像。   韩明抬头一看,见一个极美貌的小少女走了过来,乌发如云,小脸雪白,一双大眼睛黑泠泠的,似会说话一般,他顿时有些心慌气短,心脏怦怦直跳,声音也微微颤抖:“可……可以……”   玉芝见他同意,便又拿出两张大油纸,把这两只桶子鸡各自重新包了,用纸绳捆好,推到了少年面前,微微一笑:“一只一钱五分银子,两只的话,一共三钱银子。”   韩明小圆脸绯红,“嗯”了一声,垂下眼帘,拿出荷包掏出碎银子给了玉芝:“你……你用……”   玉芝抿嘴一笑,直接拿出戥子称了称,道:“恰好三钱银子!”   韩明点了点头,不敢逗留,提着油纸包急急离开了。   王氏笑眯眯看着韩明急急奔跑的背影,心道:韩家开着杂货铺,家境殷实,韩明的娘张娘子出名的好性子,若是玉芝嫁给了韩明,岂不是好?   她正盘算着,远远地却看到寒星走了过来,忙叫玉芝:“玉芝,寒星小哥来了!”   正在给顾客剁肉臊子的陈耀祖听到了,不由自主看了过去,喉咙滚动了一下——得想法子求求寒星,把娘和妹子娇娘救回来! 第41章   玉芝正拿了小茶壶在倒茶。   她不慌不忙倒了一盏茶,捧着茶盏抿了一口。   待大叶青茶微苦的茶液在口中弥漫开来,喉咙得到了滋润,玉芝这才放下茶盏,大眼睛眯成弯月亮:“寒星小哥,昨日的桶子鸡,府里老太太和诸位女眷喜欢么?”   寒星施施然走上前,似没有看到一边正眼巴巴看着他的赵大嫂:“老太太很喜欢,府里的女眷也都很喜欢,都有赏,我给你带了过来!”   他说着话,把一个荷包递了过去。   玉芝接过荷包,捕捉痕迹地掂了掂,估出里面约莫四五两银子,忙先道了谢,笑着道:“为了孝敬许大人,我今日特意多做了四只桶子鸡,原想着让我爹给你送去呢,如今你来了,正好给你!”   她端起一边放着的竹簸箩,让寒星看里面用油纸包好的桶子鸡。   寒星闻言,眼睛一亮:“如此甚好!”   他家大人真的太爱吃鸡了,上次吃到玉芝做的桶子鸡,大人很喜欢,吃着鸡喝着酒,结果不知不觉喝了二斤酒。   玉芝见寒星喜欢,便道:“我用油纸再包一层,这样方便你拿回去!”   寒星点了点头,眼睛看向玉芝放在案板上的茶盏,发现里面是黄褐色的茶液,明显不是什么好茶,便随口问道:“你喝的是什么茶?”   玉芝手指翻飞,麻利地包裹着油纸,口中道:“张娘子杂货铺买炭送的大叶青!”   陈耀祖在一边觑了半日,终于鼓起勇气凑上前来,赔笑作揖道:“寒星小哥……”   寒星自然是认识陈耀祖的,心里也明白陈耀祖想要求他什么,却不说透,瞅了陈耀祖一眼,颇为冷淡地点了点头。   陈耀祖的脸早红了,可是为了老娘和妹子,只能豁出去了,忙陪笑道:“寒星小哥,跟你打听个事……”   寒星斜睨他一眼,道:“是想打听你那泼妇老娘和你那泼妇妹子吧?”   陈耀祖:“……”   他的脸红得都要滴血了,硬着头皮道:“正是我那老娘和那不成材的妹子……不知她们到底犯了什么事,家里人都担心得很……”   玉芝也竖起了耳朵,她虽然不担心,却好奇得很呢!   寒星想了想,决定长话短说:“昨日傍晚我们大人陪着知县周大人在西河镇东边踏勘地形,你家妹子觊觎我们大人和周大人的美色,妄想染指,被当做西夏奸细抓起来了!”   陈耀祖:“……”   王氏:“……”   玉芝“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脑补了一下陈娇娘扑向许守备和那位英俊之极的周大人的场面,顿时笑了起来。   寒星幽幽道:“我们大人和周大人当时都是便装,只带着我一个人……”   想到寒星一个人制服高氏和陈娇娘的场面,玉芝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怕失去仪态,索性转过身尽情大笑。   见玉芝开心成这个模样,寒星语气更加幽怨了:“周大人倒也罢了,我们大人哪里这样招蜂引蝶过?最后还是我们大人出手制住了令堂令妹……”   玉芝笑得肩膀耸动着,王氏也捂着嘴笑。   陈耀祖脸似充血面如火烧,简直是没脸见人了,哪里还好意思再求寒星?   寒星趁机拎了四只桶子鸡,施施然离开了。   玉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目送寒星的背影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不由又笑了起来。   陈耀祖蔫头耷脑道:“玉芝,咱们得想个法子求求寒星,求求许大人,总不能让你奶和你姑姑一直被关押着啊!”   方才听了寒星的那一席话,玉芝已经明白了,许大人震惊于高氏的泼悍和陈娇娘的花痴,把她们关押起来,也只是给她们一个教训,关两三日就放出来了。   此时听了陈耀祖的话,玉芝两颗又大又黑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爹爹,奶奶和小姑姑冲撞调戏的可是知县大人和守备大人,要想救她们出来,怕是要难了!”   陈耀祖叹了口气:“玉芝,你最聪明了,你帮爹爹想个法子吧!”   玉芝一脸为难,装模作样思索了良久,这才慨然道:“这样吧,若是我爷同意分家,请我舅爷过来主持,我就算豁出命去,也要想法子把奶奶和小姑姑救出来!”   按照大周民间的风俗,分家都是要请老舅爷来主持,以示不偏不倚。   陈耀祖目瞪口呆:“你这丫头,你——”   王氏见陈耀祖瞪眼睛,马上张开手臂拦在了玉芝面前:“玉芝说得对,不分家我们就不管他们的闲事!”   陈耀祖瓮声瓮气道:“再说吧!”   他爹陈富贵进城去找二郎陈耀宗了,也许耀宗有法子呢!   玉芝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把弄着手里的荷包——寒星刚才走得急,把荷包给忘这里了,等一会儿应该还会回来拿!   过了一会儿,玉芝远远看见寒星从西边过来了,忙道:“娘,你看着摊子,我去西边买些东西!”   说罢,她拿着荷包急急迎了上去。   玉芝拽着寒星的衣袖,把寒星给拉到了路边一株千年菩提树后,笑眯眯道:“寒星小哥,咱们做个交易吧!”   寒星看着玉芝,狡黠一笑:“什么交易?一直关押着高婆子和陈娇娘不放么?”   玉芝眼睛笑成了弯月亮:“寒星小哥,也不用一直关着了,关到他们同意分家就行了!”   寒星见玉芝如此狡黠可爱,也笑了:“那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玉芝眼睛亮晶晶:“许大人想吃桶子鸡,寒星小哥你想吃卤肉卤排骨,尽管来找我,你们主仆的桶子鸡和卤肉卤排骨我包了!”   她特意把重音放在了“你们主仆”这四个字上。   寒星笑:“好,成交!我想法子再关高婆子和陈娇娘几日——她们如今被软禁在杨官寺里正家的后院!”   玉芝这才把荷包换给了寒星:“你的荷包!”   寒星接过荷包,摆了摆手,转身去了。   这荷包是他妹妹给他绣的,他用惯了,舍不得丢掉。   玉芝目送寒星离开,转身去了一旁的面馆——今日董氏也回董营娘家了,家里没人做饭,索性去面馆要三碗羊肉炝锅面,让送到摊子上去。   这会儿生意特别好,陈耀祖忙得很,见玉芝回来,也没多问。   王氏见玉芝过来,忙道:“玉芝,你看着摊子吧,娘回去给你做饭!”   想到公婆和小姑子都不在家,她心中一阵欢喜,笑吟吟道:“想吃什么,告诉娘,娘给你做!”   玉芝上前挽住了王氏的胳膊撒娇:“娘,我刚在面馆买了三碗羊肉炝锅面,他们一会儿就送过来了,中午咱们不用做饭了!”   王氏原本有些心疼钱,可是转念一想——玉芝正在长身体,得吃些好的——便笑了起来:“我都好几年没吃到羊肉了,正好尝尝!”   很快面馆的伙计就把三碗羊肉炝锅面送了过来。   羊肉用葱姜蒜爆炒过,香而不膻,口感很好,面条劲道,面汤鲜美,小青菜脆嫩,很是美味,玉芝不知不觉把一大海碗面都给吃完了。   把最后一口面汤喝了之后,玉芝悄悄捧着肚子坐在那里,心里暗笑——前世她在永亲王府,林昕喜欢苗条的女子,为了固宠,她一直不敢多吃,每日都跟小猫似的只吃一点点!   如今的她,真的活得好恣意好快活啊!   这时候卤肉和卤排骨基本上已经卖完了,王氏交代陈耀祖看着摊子,她带着玉芝回家睡午觉去了。   在床上躺下之后,玉芝闭上眼睛开始算今日的账。   今日她卤了五十斤肉和二十斤排骨,又做了六只桶子鸡。   卤肉一斤能赚二十文钱,五十斤就是一千文钱,也就是一两银子。   卤排骨一斤能赚二十五文钱,二十斤就是五百个钱,也就是五钱银子。   六只桶子鸡的本钱是四两五钱银子,方氏和张娘子那两只总共卖了一两四钱银子,剩余四只寒星给了五两银子,加起来总共是六两四钱,刨去四两五钱本钱,赚了一两九钱银子。   再刨去三碗羊肉炝锅面花的三钱银子和下午要买八角大料用的一钱银子,汇总算得话,今日的盈余是三两银子,再加上以前攒的五两,如今总共有八两银子了……   想到自己距离进京找儿子又近一步了,玉芝一颗心似浸入了温暖的春水中,晃晃悠悠飘飘荡荡,在欢喜中进入了梦乡。   今日玉芝难得地睡到了自然醒。   醒来之后,她一时没有清醒,躺在那里半日才想了起来,一场梦醒,自己与往事中间已经隔着十年的光阴了……   拉高被子,蒙住了脸。   被子里散发着阳光的气息,很是好闻,玉芝很快就恢复了情绪,掀开被子起身了。   外面阳光灿烂,桃花盛开,蜜蜂嘤嘤嗡嗡飞着。   王氏正在东厢房钱晒着太阳做着针线,听见声音,扭头一看,见是玉芝,便笑着道:“我在给你做衣服呢,白飞花窄袖衫,配着毛青布裙子,怎么样?”   玉芝低头看了看自己露出了一截雪白手腕的衫子和已经明显短了的裙子,微微一笑:“好呀!”   她看着王氏做针线,好奇地问道:“娘,好奇怪,毛青布本来是靛蓝色,为何叫毛青布啊?”   王氏笑了,抬头想了想,道:“是呀,好奇怪呀!”   母女又絮絮聊了几句闲话,待玉芝梳洗罢,便又一起去了街上。   这会儿已经是后半晌时间,街上人流明显少了很多。   到了摊子上,王氏自去和陈耀祖说话,玉芝却找赵大嫂买大料去了。   赵大嫂见玉芝过来,心里一喜,分外热情起来:“玉芝,你都要什么呀?”   玉芝看了看赵大嫂摊子上摆得满满当当的大料,一边想,一边道:“草果、八角、白芷、荜拔、肉桂、花椒、小茴香、香叶、草豆蔻、陈皮、香砂、□□、肉豆蔻、丁香……”   赵大嫂嘴角含笑,把盛着玉芝点到的那些大料的布袋都给挑出来:“各要多少呀?”   玉芝微微一笑:“每样都要十钱吧!”   做卤水用的大料,比例自有乾坤,比例不同,卤出的卤味的味道也就不同,她买大料都是买十钱,另外买两样没用的,不让人知道她是怎么配的。   买完大料,玉芝回到自家摊子上,开始卤明日要卖的卤肉。   明日不逢集,她预备只卤二十斤卤肉和十斤排骨。   把卤肉和排骨都放入盛着卤水的砂锅中后,玉芝又看了看炭炉的火,确定还是小火了,这才拿了勺子一个砂锅一个砂锅打掉煮出来的泡沫,防止卤水发酸。   到了傍晚,见陈富贵还没有回来,玉芝便和王氏一起去磨坊买了半袋子磨好的面,又去河边码头买了几条小鲫鱼,回来的时候又买了一篮鸡蛋、一块豆腐和一瓶桂花酒。   回到家里,玉芝和王氏去灶屋下厨,娘俩齐齐动手,炒了三个菜——酸辣白菜、蒜蓉油菜和青椒炒卤肉片,烧了一道鲫鱼豆腐煲,又用铁锅贴了玉米贴饼,煮了一锅鸡蛋面汤。   正在补觉的陈耀祖被叫了起来,看着摇曳的灯光中摆着的美味佳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家里哪吃过这么丰富过?   玉芝见状,笑了起来:“爹爹,今晚的饭菜是我请客,你放开量吃吧!”   她早把土陶瓶里的桂花酒倒了出来,用热水温好了,说着话,起身给陈耀祖倒了一碗酒——酒盅太小了,不符合陈耀祖的风格。   倒罢酒,玉芝给王氏使了个眼色。   王氏会意,端起盛酒的碗奉给了陈耀祖:“玉芝她爹,你这些年也辛苦了,今日就享享玉芝的福,喝了这碗桂花酒吧!”   陈耀祖接过碗,垂目看着碗中散发着桂花暖香的桂花酒,一时百感交集:原来,我也能享到女儿的福啊!   他喝了一口温热的桂花酒,只觉入口温软香甜,整个人都热乎了起来,便又喝了一口。   见陈耀祖连喝了好几口,王氏怕他喝醉,忙道:“玉芝她爹,先吃菜吧!”   陈耀祖这些年来都是粗茶淡饭,哪里吃过这样丰富的晚饭,拿着筷子一时有些彷徨,竟不知先夹哪一样了。   王氏见状,便夹了一片卤肉放到了陈耀祖碗里:“尝尝玉芝炒的肉吧!”   陈耀祖慢慢吃了,发现这卤肉带皮,而且切得薄薄的,又用热油爆炒过,肉片微卷,外脆里嫩,肥而不腻,渗在肉中的豆瓣、豆豉和蒜苗的味道混着在嘴里散开,浓郁鲜香,微辣回甜,真是美味。   吃了几片肉,他又尝鲫鱼豆腐煲里的豆腐,发现豆腐酥软,渗透了鲜美的鲫鱼汤,味道也很好。   一瓶桂花酒喝完,陈耀祖终于醉倒回房睡下了。   王氏和玉芝收拾了残局,又烧了水洗了澡,然后娘俩坐在窗前竹榻上,一起在灯下做针线。   玉芝正在给帕子锁边,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她看向王氏。   王氏放下手中的针线,把窗子打开,探头出去问道:“谁呀?”   大门外传来陈耀文的声音:“大嫂,是我和咱爹!”   王氏和玉芝一起端着油灯过去开了门。   陈富贵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径直去了正房。   陈耀文低声解释道:“银子花出去了,咱爹也给人下跪了,事情却没办成,咱爹心里不高兴……”   王氏和玉芝娘俩闻言,相视一看,眼中都带了笑。   陈耀文问王氏:“玉和他娘没回来么?”   王氏点了点头:“弟妹还没回来呢!”   陈耀文道:“那我过几日再去接她吧!”   他心疼自己的妻子,想让妻子在娘家过几日消停日子。   说罢,陈耀文回西厢房去了。   见陈耀文待董氏如此体贴,王氏不禁又是羡慕,又是难受,一时怔在了那里。   玉芝在一边见了,轻轻道:“娘,男人是需要女人调教的。”   又道:“只要女人有心,一步一步慢慢来,一定会调教好的……”   不过玉芝随即就想起了前世自己调教了十多年的林昕,半日时间就背叛了她,把她的阿沁偷走往京城送去了!   她当即紧紧闭住了嘴,不再多说了。   经历了前世,玉芝已经得到了一个教训——女子活在世上,最终还是得依靠自己!   上午陈耀祖正站在摊子前铁钩上挂五花肉,却看到陈富贵拿着烟袋走了过来,忙迎了上去:“爹,您来做什么?”   陈富贵板着脸道:“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第42章   若是以前,陈耀祖听到父亲召唤,直接就会飞奔过去,连想都不会想,可是如今他的第一反应是看向妻子王氏和女儿玉芝。   玉芝黑泠泠的大眼睛暗沉沉的,看不出她的情绪。   王氏则是给他使了个眼色,怕他理解不了,对着陈耀祖一直眨眼。   陈耀祖见状,心里明白王氏有话要说,便道:“爹,您先去对面等着,我这就过去!”   见陈耀祖没有立即跟他过去,陈富贵有些不满,“哼”了一声,背着手穿过街道去对面了。   玉芝大致猜到了陈富贵的来意,难得地严肃了起来,凝视着陈耀祖:“爹,我有法子早些让我奶和小姑姑出来,只要爷爷答应分家。”   她又抿嘴一笑:“爹,咱们西河镇的人,怕是都还不知道我奶和我小姑姑被官府关押起来的事呢!”   这件事若是泄露出去,陈娇娘这辈子也就算完了。   王氏却瞪着眼睛恶狠狠道:“陈耀祖,你若是敢卖玉芝,我非跟你拼个鱼死网破不可!”   陈耀祖心里乱糟糟的,拿手巾擦了擦油乎乎的手,起身往对面去了。   玉芝看向街对面站着的陈富贵,低声道:“娘,若是我爹听了他们的话要卖我,你就想法子去求寒星,他会帮忙的。”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有一种直觉,觉得寒星会帮自己。   王氏的手紧紧捏着围裙,眼睛盯着街对面的陈富贵和陈耀祖,轻轻答应了一声。   自从嫁给陈耀祖,她几乎没有过一日舒心的日子,却一直浑浑噩噩地忍了。   可如今闺女一天天大了,一天比一天出落得好,就成了陈家下一个牺牲对象,王氏终于明白,自己这做娘的若是不为玉芝考虑,这世上还有谁为玉芝考虑?   陈耀祖这次若是敢答应卖玉芝,她一定会拼个鱼死网破。   想到不知道被关在哪里的妻子和女儿,陈富贵简直快要愁死了。   他抬手把烟袋锅在树干上磕了磕,把烟灰给磕出来了,这才又从烟袋里挖了些烟叶出来,装在了烟袋锅里,然后用火石点着,用力吸了一口,喷出一口白色的烟雾,整个人在烟雾缭绕中总算是镇定了些。   见大儿子陈耀祖走了过来,陈富贵叹了口气,道:“大郎,昨日耀宗求了恩主孙大官人,孙大官人带我和耀宗去见守备府的二公子,守备许大人的弟弟许二公子……”   他伸手擦了擦脸:“买的羊酒礼物也都送给许二公子了,许二公子明明答应了,可是转头就没了信,不过耀宗说了,只要——”   老二说了,守备府二公子之所以没了信,是因为礼太薄了,若是把玉芝卖了六十两银子,足够打点守备府二公子了!   陈耀祖怕自家爹爹说出卖玉芝去打点这样的话忙道:“爹爹,也不是没法子……”   陈富贵正沉吟着要把老二耀宗出的主意说出来,谁知却被陈耀祖打断了,便看向陈耀祖:“你有什么法子?”   妻子高氏和唯一的女儿娇娘至今不见影踪,他都快要急死了。   陈耀祖鼓起勇气低声道:“爹爹,若是玉芝能把娘和娇娘救出来,然后每月我再孝敬您一两银子,咱能不能把家给分了……”   陈富贵一听陈耀祖这胆大包天的话,当下大怒,拿起烟袋锅用力砸在了陈耀祖头上,口中大喝道:“我打你这不孝子,爹娘还活着,你居然想要分家!”   路旁做生意的人听到了陈富贵的话,都看了过去,认识陈耀祖的都心中纳罕——这孝顺到傻的陈耀祖也有想要分家的时候?   陈耀祖先是听到了“砰”的一声,接着剧痛便在头上蔓延开了,他伸手捂着头,很快就发现手下面湿漉漉的——是血!   他心里一阵难过,也不管伤口流出的血,看着陈富贵,低声道:“爹,您非把这件事张扬出去么?”   陈富贵一听,马上想到了娇娘的亲事——这件事若是张扬出去,娇娘和孙二郎的亲事怕是要泡汤!   见围观的人已经凑了过来,陈富贵马上大声道:“大郎,你敢再提分家的事,我还照样打你!”   说罢,他拿着旱烟杆子急急离开了。   王氏急急跑了过来,用手扒拉开围观的人,大声道:“看什么看?没看过狠心爹打孝顺儿子?”   说着话,她挤了进去,把血流了满头满脸的陈耀祖给搭救了出来:“玉芝她爹,我让玉芝看着摊子,咱们去医馆包扎去!”   陈家摊子上只剩下玉芝一个人。   玉芝倒也不慌,有来买猪肉的,她就去卖猪肉;有来买卤肉的,她就去卖卤肉,虽然忙了一些,却也把陈家摊子给支应了下来。   到了午时,大家都回家吃午饭去了,顾客没那么多了,玉芝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这才觉出了饿来。   从天不亮忙到现在,她实在是又累又饿,便给自己切了一片卤肉,先吃了垫垫。   见陈家摊子终于消停了下来,赵大嫂便走了过来,含笑问道:“玉芝,你爹还没回来呢?”   玉芝“嗯”了一声,笑眯眯道:“赵大婶,我给你切些卤肉尝尝吧!”   赵大嫂口里推辞着“那怎么好意思”,却还是伸手接过了玉芝切的几片卤肉,眉开眼笑道:“玉芝,你帮我看着摊子,我去买个烧饼,用烧饼夹了卤肉吃!”   玉芝自然答应了。   如今正是二月底,天气暖和了许多,榆叶梅和桃花开得正灿烂,街上随处看去,都能看到一片如云似霞的红云。   原来这西北小镇的春天也这么美。   玉芝正看得心旷神怡,吃完了烧饼夹卤肉的赵大嫂又端着碗来了:“玉芝,我瞧你有一个泡茶的小茶壶,还有茶没有了?若是有,给我倒一碗吧!”   玉芝提起小茶壶,给赵大嫂倒了一碗,笑眯眯道:“赵大婶,这是最便宜的大叶青茶,你可别嫌弃我这茶不好!”   “我还嫌你这茶不好?”赵大嫂笑了,“我自家连茶都没有呢!”   玉芝也笑了起来。   见玉芝笑得开心,赵大嫂这才把酝酿了半日的话问了出来:“玉芝,大婶想问你件事……”   玉芝挑眉看向赵大嫂,雪白晶莹小脸上一双大眼睛盈盈若水。   饶是赵大嫂一向以自家女儿的美貌自傲,看到这样美丽的玉芝也不禁感叹——陈家的玉芝真是西河镇的一枝花啊!   赵大嫂不由道:“玉芝,你近来可是长高了不少,有了大姑娘模样了!”   玉芝微笑。   她如今不肯在吃上委屈自己,只有身体健壮,才有力气支撑着她去寻找阿沁。   赵大嫂实在是不好意思问,可是为了自家闺女,不得不问了:“玉芝,大婶看你和许大人的小厮寒星看起来很熟,能不能求你件事?”   玉芝忙微微一笑,道:“赵大婶,我和寒星也不是很熟,也就他来买卤肉说过几句话。”   说罢,她双目盈盈看着赵大嫂,等着赵大嫂的下文。   赵大嫂想起先前自己对着王氏和玉芝母女吹牛,脸有些红,热热的,低声道:“我想问问寒星,我家秀兰如今在守备府怎么样了……”   玉芝当即答应了:“下回寒星小哥若是来买卤肉,我一定问他。”   她和秀兰是好友,自然关心秀兰的情形。   赵大嫂听了,终于松了一口气,忙又叮嘱道:“你私下里问,别让别人听到了!”   玉芝都答应了。   这时候王氏搀扶着陈耀祖回来了。   玉芝忙迎上去,扶着陈耀祖在靠墙放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爹,你觉得怎么样了?要不要回家歇着?”   陈耀祖摇了摇头。   他不想回家和自己那个爹呆在一个院子里。   从小到大,他挨过爹娘无数的打,这次是真伤到心了——爹娘太偏心了!   王氏拿过自己的那个旧袄搭在了陈耀祖身上,口中道:“医馆的大夫给你爹包扎好了,说没事!”   玉芝忙道:“娘,你和我爹都饿了吧?我去馄饨店要三碗馄饨咱们吃了吧!”   王氏想到馄饨的美味,忙又补充了一句:“再买三个芝麻糖烧饼!”   陈耀祖听了,忙直起身子道:“这也太浪费了……”   王氏睨了他一眼,故意道:“算了,豁出去过吧,反正挣了再多银子,也要被老二家搜刮走,或者成了娇娘头上戴的花翠,身上穿的新衣,嘴里磕的瓜子!”   陈耀祖:“……”   玉芝抿嘴一笑,起身买馄饨去了。   陈耀祖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馄饨,他端起碗,把里面剩下的鸡汤也都喝了,意犹未尽道:“晚上要是还吃馄饨就好了……”   玉芝笑眯眯接过碗:“爹,放心吧,一碗馄饨你闺女还是孝敬得起的!”   陈耀祖也笑了起来。   这会儿阳光正好,暖暖照在身上,他有些渴睡,便闭上了眼睛。   玉芝见状,便拿起王氏的旧袄,盖在了陈耀祖身上。   陈耀祖之所以被陈富贵打伤,应该是因为他为了妻女反抗了,这样的爹爹,玉芝还是很愿意孝敬的。   从西北边境的甘州,向东南走到京城,中间路途千里,她和王氏两个弱女子想要去京城,实在是千难万险,若是有陈耀祖这样的强壮男子跟着要好得多……   到了傍晚时分,玉芝说到做到,果真又去馄饨店叫了一大碗馄饨,还给陈耀祖买了十个鲜肉包子。   安顿好陈耀祖,玉芝和王氏商量了一下,去面馆要了两碗羊肉臊子扯面。   陈耀祖吃了一口鲜肉包子,满足得叹息了一声——以前只知道挣钱养家,哪里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   见爹爹两口吃完了一个包子,玉芝不禁笑了起来:“娘,幸亏我买了十个包子!”   王氏也笑了:“你爹饭量大!”   这时候面馆的伙计把王氏和玉芝的羊肉臊子扯面送了过来。   羊肉臊子扯面是西河镇特有的一种面,预先把羊肉臊子做成带汤浇头,然后把醒好的面扯成长面片和小青菜用滚水煮了,用笊篱捞出来,再浇上羊肉臊子浇头,就可以吃了。   玉芝在鲁州吃的扯面都是用高汤下面,味道鲜美,却有些过于清淡,如今吃了西河镇的羊肉臊子扯面,发现面很筋斗,羊肉臊子鲜香,面汤肉香浓郁,实在是美味之极。   她把整整一大碗面都吃了,然后道:“爹,娘,将来咱们进城做生意,我可以给你们做羊肉臊子扯面吃,我已经学会怎么做了!”   陈耀祖和王氏听了,都笑了起来,齐齐说了声“好”。   笑过之后,陈耀祖才回过神来——我什么时候答应玉芝去城里做生意了?玉芝这丫头也太狡猾了!   夜深了。   陈家只有正房和东厢房里亮着灯。   正房里静得吓人。   陈富贵坐在堂屋圈椅上吸着旱烟袋,屋子里太静了,邻居家狗的哼唧声,鸡的咕咕声,西邻孙氏和她男人的调笑声,在这静夜里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吸了一口旱烟,缓缓喷了出去。   烟雾缭绕中,他的身影愈发孤独起来。   以前晚上堂屋可是热闹得很,他自顾自吸烟,大儿子和三儿子陪着说话,老婆子在方桌另一端的圈椅上坐着,娇娘站在卧室门口嗑瓜子……   如今大儿子被他打烂了头,也不肯过来了;三儿子胆大包天,借口去接董氏和玉和,居然赖在岳家不回来了;老婆子和娇娘不知道在哪里受罪……   想到老妻和娇娇的小女,陈富贵的心一阵一阵地疼,不由自主想起了陈耀祖的那句话——“若是玉芝能把娘和娇娘救出来,然后每月我再孝敬您一两银子,咱能不能把家给分了”。   东厢房里灯火通明。   受了伤的陈耀祖靠着一叠被子在北暗间卧室窗前的竹榻上歪着。   小炕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王氏正就着油灯给玉芝做衣服。   她把针在发鬓抿了抿,继续给玉芝的裙子锁边。   陈耀祖在一边看了半日,忍不住道:“玉芝快过十四岁生日了,是大姑娘了,这裙子上衣服上怎么都不绣些花儿朵儿?”   王氏笑着睨了陈耀祖一眼,杏眼含水:“你不知道,玉芝如今长大了,不爱这些花儿朵儿的,也不喜欢鲜亮的颜色,她还让我给她做套小厮衣服呢!”   陈耀祖:“……”   他欠身往门口看了看,见玉芝还在卧室里洗澡没出来,便低声道:“玉芝她娘,玉芝会不会……会不会是因为家里老说要卖她,把她给吓着了,不想当女孩子也不想嫁人了?”   他以前听搭档唐二郎说过,有些女孩子天生厌恶男子,根本不愿意成亲,如今听了王氏的话,才想起来玉芝虽然爱干净,却不喜欢脂粉妆饰,也不爱戴花儿朵儿,好像真的不像一般女孩子。   王氏“扑哧”一声笑了,想了想,又叹了口气,道:“玉芝知道自己生得美丽,怕你爹娘还打着卖她进烟花巷的主意,因此不敢打扮妆饰。”   陈耀祖听了,沉默了下来。   今晚玉芝给他买的十个鲜肉包子,他只吃了五个,特地剩了五个拿了回来,刚才还寻思着让王氏热了热给老爹送去,现如今一想到自己爹娘一心想卖自己嫡亲的女儿进烟花巷,陈耀祖心里就一阵发冷,再也不提给老爹送包子的事了。   第二天陈耀祖没有去杀猪,陪着王氏和玉芝去了街上。   他的搭档唐二宝亲自送了半扇猪过来,见了陈耀祖的状况,便道:“这几日你好好歇歇,我每日让我家二郎送半扇猪过来!”   陈耀祖心中感念,紧握住唐二宝的手:“兄弟,多谢!”   唐二宝是个豪爽人,根本不放在心上,又陪着陈耀祖说了几句话,这才告辞离去。   陈家三口今日的早饭、午饭和晚饭都在街上吃了。   晚上回到家,陈耀祖、王氏和玉芝三口热热闹闹说话做事进进出出,越发显出了正房的冷寂。   陈富贵没想到一向孝顺听话的大儿子这次居然这么忤逆,心中恨极,想要去官府告大郎忤逆,却又挂念着老妻和小女,最后只得叹了口气,心道:不如去找大郎商议一番,分家的事先答应了他,其余的事情等高氏和娇娘回家再说! 第43章   接下来的这两日,陈富贵按兵不动,一直在考虑着如何与大房的人摊牌。   他心思深沉,知道大郎陈耀祖被自己这当爹的欺压剥削了一辈子,已经被欺压剥削成习惯了,只要自己晾他几日,耀祖一定会先服软。   陈家三房的三口一直没回来。   陈家的田地里种的全是麦子、油菜和蚕豆,这几日也不用去地里,因此陈耀文和董氏索性以玉和要在董营开蒙读书为由,在董氏娘家长住了下来。   陈家大房的人则该做什么做什么——王氏和玉芝依旧每日卖卤肉,陈耀祖一边养伤一边继续跟着王氏和玉芝出摊,他每日卖的猪肉都由搭档唐二宝送过来。   这天晚上,外面滴滴答答下着雨,又湿又寒。   东厢房里热气腾腾。   小炭炉上的砂锅热气腾腾,里面咕嘟着一块块的白豆腐,整个屋子里弥漫着豆腐特有的香气。   玉芝炸了辣椒和花生米,用石臼捣碎,做了三碗蘸料送了进来。   王氏把碗筷摆好。   玉芝在氤氲的热气中伸出竹筷子,小心翼翼夹了一块豆腐出来,放在了自己的料碗里,蘸了些蘸料,这才把豆腐放入口中,酱料的辣香和豆腐的软嫩在口中混合在一起,组成了极美妙的口感,又美味又暖和。   陈耀祖见状,也夹了一块蘸了蘸料吃了,觉得滋味甚美,便道:“下着雨的夜里,吃些这些,倒是热乎!”   他转念就想起了正房里寒屋冷灶的陈富贵,便有些坐不住了,不由自主道:“玉芝,我给你爷送些过去……”   玉芝抬眼看向陈耀祖,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认真:“爹,我爷正等着你认输呢,你现在去了,咱们三口就输了,你还得给我二叔一家四口做牛做马,还得继续挨我爷的打,我娘依旧会被我奶和我小姑姑欺负,而我一定会被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她早就弄清楚了陈耀祖的心思,他愿意做牛做马养活陈富贵、高氏和陈娇娘,却不愿意做二房陈耀宗四口的奴隶。   听了玉芝的话,陈耀祖讪讪地又坐了回去。   玉芝见陈耀祖神情恹恹的,便笑着安慰道:“爹,你放心,明日我爷一定会来找你的!”   陈耀祖依旧不说话,默默地吃着东西。   他被爹娘和家人欺负惯了,已经到了自己享福都会内心不安的地步。   王氏担心地看向玉芝。   玉芝一脸笃定,微微一笑,轻轻道:“娘,你放心吧,明早就会有消息!”   她傍晚的时候特地和王氏一起去了一趟大王庄,买回了两只小笋鸡,已经腌上了,明日早起做成桶子鸡,送给寒星做谢礼。   后日就是当时许守备约定的三月三了,明日寒星一定会过来找她的,到时候把桶子鸡送给寒星,再把事情给解决了。   王氏心里忐忑了好几天了,一直不上不下的,难受得很,如今见玉芝这么笃定,一颗心也放回了原位——她是真的相信自己闺女的能力,玉芝说能办到,就一定能办到!   凌晨的时候雨停了。   玉芝三口早早起来,忙碌着准备卤肉,制作桶子鸡。   天亮了,玉芝才发现雨并没有停,只是由大雨变成了牛毛般的细雨。   这样小的雨自然阻拦不了陈家三口,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出摊了。   陈耀祖和王氏刚把摊子支好,唐二宝的二儿子唐二郎就赶着骡子送猪肉来了。   陈耀祖正帮着唐二郎解下骡子上驼的两扇猪,却听到旁边有人咳嗽了一声,听着很是熟悉,却是自家的老爹。   陈富贵这几日因为担心高氏和娇娘,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形容颇为枯干消瘦,看得陈耀祖心里挺难受的,他忙道:“爹,您先在椅子上坐一会儿!”   又吩咐王氏:“玉芝她娘,你去给爹买十个鲜肉包子去!”   王氏把手伸到陈耀祖面前:“一个鲜肉包子五文钱,十个五十文钱!”   陈耀祖有些尴尬,忙道:“你自己去我的钱匣子里拿吧!”   王氏毫不客气地从陈耀祖卖猪肉摊子上拿过钱匣子,开始数钱。   玉芝抿嘴直笑,走过来道:“娘,我去买吧!”   唐二郎此时正牵着骡子,见状便偷偷瞅了玉芝一眼,见玉芝根本没注意到他,径直往西去了,心里不由一阵失落。   玉芝知道今日不能耽误时间,绝对不能让陈耀祖单独面对陈富贵,便拎着裙裾一路狂奔过去,买了十个鲜肉包子用油纸包了,又一路狂奔而回。   她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待她回来,陈耀祖刚卸完猪肉,正在送唐二郎离开。   玉芝微微有些气喘,站在陈耀祖身边一起送唐二郎。   陈耀祖闻到了玉芝手里的鲜肉包子味道,心里一动,便笑着道:“玉芝,拿两个鲜肉包子给你唐二哥!”   玉芝乖巧地揭开油纸包,拿了四个鲜肉包子笑眯眯递给了唐二郎。   唐二郎接过鲜肉包子,心脏怦怦直跳,喃喃说了声“谢谢玉芝妹妹”,低着头红着脸牵着骡子离开了。   陈富贵吃罢剩下的六个鲜肉包子,又喝了一碗大叶青茶,这才开口道:“大郎,分家是可以的,不过咱们得再商量商量!”   陈耀祖恭恭敬敬:“爹的意思是……”   陈富贵板着脸,一脸的怨愤之气:“一,大房每个月交五两银子,每个月初一那日交银子;二,今日就得想法子把你娘和你妹子救出来。”   陈耀祖听了,一下子呆在了那里,半日方道:“爹,我一个月顶多挣三两银子,您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   他以前每天晚上都去正房报账,卖肉的账目爹娘都清清楚楚,一个月正常是挣二两银子,最多也就挣三两银子,如何能每个月拿出五两银子?   陈富贵翻了个白眼:“你娘子和你闺女不是在卖卤肉么!”   陈耀祖气得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难道分了家,还得让他一家三口做牛做马!   玉芝见状,便走上前,道:“爷爷,您是知道我家情况的,我爹一个月最多只能出一两银子。您若是硬要为难他,那咱就不分家了。”   陈富贵不理会玉芝,眼睛瞪着陈耀祖:“大郎,你还是不是男人了?陈家什么时候有女子说话的分了?”   陈耀祖低着头没说话。   玉芝说的话都是他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话,他何必阻拦?   陈富贵见一向听话的大儿子如今变成这样,简直是痛心疾首,顺手拿起旱烟杆子就要去抽陈耀祖。   陈耀祖头上还裹着药布,见状一动不动,抬眼看着陈富贵,眼睛已经湿润了,满眼都是倔强。   陈富贵被陈耀祖的眼神给吓到了,意识到自己这一杆打下去,大儿子以后怕是要和他离心离德了,当下便收了回来,道:“那就少一些,一个月交四两银子好了!”   因为下着小雨,又不逢集,街上没什么人,就连卖大料的赵大嫂也没出摊,倒是商议家务事的好时机。   玉芝眼睛凝视着对面浸在雾蒙蒙雨气中的黛瓦粉墙,慢悠悠道:“啊,不知道奶奶和小姑姑如今在哪里,今日西邻的孙奶还问我呢,我回说我不知道,不过说不定傍晚回家我就知道了呢,孙奶再来问我,我就可以告诉她了!”   她口中的西邻孙奶,正是陈家西邻的孙氏,陈娇娘的梦中情郎孙二郎的亲姑姑。   陈富贵:“……”   他眼中燃烧着怒火瞪着玉芝,恨不得立时三刻掐死她——耀祖和王氏一对软蛋,究竟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坏透了的贱蹄子!   玉芝双目幽深迎着陈富贵的视线,毫不退让。   片刻后,陈富贵败下阵来,眼神中满是恨意,声音低沉:“一个月三两银子,不能再少了!”   玉芝寸步不让:“今日午后咱们分家,爷爷您得把舅爷请过来做中人,我们这边也请一位中人,爷爷您看怎么样?若是同意的话,以后我们大房每月交二两银子,我傍晚就去找许大人磕头,跪下求他老人家放了奶奶和姑姑!”   陈富贵没想到玉芝如此精明,恶狠狠瞪了玉芝一眼,道:“好!午后你们回去吧,我现在去请你舅爷!”   他虽然咽不下这口气,可是老妻和娇女还没消息,只得暂时妥协,先救出高氏和娇娘再说。   一直到陈富贵的背影消失在雾蒙蒙的雨气中,王氏这才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心口,心有余悸道:“玉芝,你可真厉害,我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玉芝只觉得刺激。   比陈富贵难对付的人前世她见得多了,怎么可能怕陈富贵?   她倒是觉得刺激和兴奋!   陈耀祖没有说话。   刚才玉芝和老爹对峙的时候,他在一边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此时中衣都贴在身上,黏黏腻腻又湿又冷,难受得很。   他眼神复杂看向玉芝,心道:原来老爹也不是那么可怕,起码玉芝都可以战胜他……   玉芝忙着去看早上做好的那两个桶子鸡去了,根本没注意到爹娘都在看她,更不知道在爹娘眼中,原本苗条单薄软弱的她如今形象伟岸高大,已经是爹娘心中的顶梁柱了。   这时候玉芝看见了天天在街上乞讨的小乞丐阿宝,忙招手叫了阿宝过来,给了他一大块卤肉,悄悄交代了他几句话。   阿宝点了点头,拿着卤肉一边吃,一边飞快地去了。   把两只桶子鸡都用油纸重新包好放进篮子里之后,玉芝忙又交代陈耀祖:“爹,今日送来的肉先给我称出来一百二十斤,我要最好的五花肉;排骨二十斤就可以了!”   明日就是三月三了,寒星先前来传过话了,让三月三那日卤一百斤肉,而且已经交了二两银子的订金,她今日下午就得开始卤明日需要的卤肉。   陈耀祖答应了一声,忙割肉称肉去了。   他昨日就寻人给唐二宝捎过信了,因此今日唐二宝让儿子唐二郎送来了两扇猪肉。   没过多久,寒星果真穿着油布雨衣骑着马来了。   玉芝正等着寒星呢,便笑盈盈道:“寒星小哥,我想着你今日会过来,提前给你预备好了桶子鸡!”   寒星微微一笑,走了过来:“明日就是三月三了,我担心你忘记了,自然得过来提醒一下了!另外还有件别的事——”   他的视线落在了在一边规规矩矩立着的陈耀祖和王氏身上,含笑点了点头,继续道:“上次你做的桶子鸡,府里女眷都很喜欢,明日府里女眷要待客,需要准备十只桶子鸡,不知你能否准备齐备?”   玉芝想了想,笑眯眯道:“没问题,你明日上午一起来拿就是!”   谈罢正事,玉芝拿出了提前备好的篮子:“这是我特地给你做的两只桶子鸡,另外还有一包卤肉和卤排骨,你拿回去下酒!”   寒星也不和玉芝客气,顺手接过篮子放在一边,正色看向玉芝:“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玉芝没想到寒星这么好说话,当下大喜,便低低说了起来。   寒星提起方才玉芝给他的篮子,似笑非笑道:“哦,原来是要我办事啊!”   玉芝双手合十,认认真真道:“寒星小哥,求你帮帮忙,不然我就要被爷奶给卖掉了!”   寒星似想起了什么,垂下眼帘略一思索,道:“我答应你。”   玉芝喜笑颜开:“多谢多谢!寒星小哥,你可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寒星似是心事重重,勉强笑了笑。   玉芝察言观色,试探着又问道:“你这几日见过秀兰没有?”   寒星闻言,细长的眼睛看向玉芝:“怎么了?”   玉芝知道寒星聪明异常,也不在寒星面前耍心眼,老老实实道:“赵大嫂担心秀兰,托我问问你呢!”   寒星冷笑一声,道:“若真是疼爱,何必又卖了自己闺女?又不是日子过不去!”   玉芝大眼睛清澈纯净,静静看着寒星,她已经意识到了,寒星心里似乎对爹娘卖儿鬻女心有抵触。   寒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抿嘴一笑,道:“秀兰在府里还不错,老太太很喜欢她,留在身边侍候!”   玉芝听了,笑眯眯道:“小哥,你若是有机会,照拂照拂秀兰吧!”   寒星随口道:“我尽力吧!”   说罢,他把玉芝给他的油纸包都装在了褡裢里,挂在了马鞍上,这才认蹬上马。   临离开,寒星往后看了一眼,发现玉芝还站在摊位后目送他。   今日天气阴沉,下着牛毛细雨,整个西河镇都灰蒙蒙湿漉漉的,在这样的背景中,玉芝却依旧甜美可爱,似一朵雪白梨花,在阴沉沉的暗淡街道上含苞待放……   他蓦地想起了自己的妹子,心里一阵难受,转头一夹马腹,打马去了。   许灵带着亲兵检查了烽火口,又检查了堡垒里里外外,待一切齐备,这才回了堡垒最上层他的住处。   寒星已经备好了酒菜,见他进来,便拱手行礼道:“大人,酒菜都备好了!”   许灵在寒星的侍候下脱去外袍洗罢手,走过去坐下,见有一盘切好的桶子鸡,不由一哂:“你不会又去占人家小姑娘便宜了吧?”   寒星笑了,端起温好的酒给许灵斟了一盏,这才从容道:“大人,您别误会了,这是玉芝给我的谢礼!”   许灵闻言,挑眉看向寒星。   寒星当下便把陈家大房要分家的事情说了。   许灵端起酒盏抿了一口,温热的酒液令他四肢百骸都热乎了起来,慢慢道:“这样的家,这样的亲人,还是早分了好,早分早托生。”   寒星闻言,觑了许灵一眼——他相信这是许灵的真心话,可是许灵自己也做不到啊!   思索片刻后,寒星试探着道:“大人,陈家的玉芝说了,若是谁能帮她顺利分家,助她脱离她爷奶的魔掌,她愿意供应这个人一辈子吃的桶子鸡、烧鸡、荷叶鸡、花雕鸡和辣子鸡!”   许灵“扑哧”一声笑了:“得了,这是给我下的套么?”   寒星微微一笑:“大人,这是因为她知道您最是公正严明,看不得世间的魑魅魍魉!”   许灵没有说话,低着头吃着酒。   看不得世间的魑魅魍魉?为了步步高升,他许灵也得和光同尘……   片刻后,许灵淡淡道:“既如此,那我就跑一趟吧!”   权当为自己积德。 第44章   寒星离开之后,陈耀祖和王氏都有些紧张,夫妻俩坐立不安心中忐忑。   陈耀祖一脸的迷茫,他其实有些后悔了,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似有人在背后推着他一般。   可是在内心深处,他又有一种隐隐的解脱感——孝顺这道沉重枷锁,已经压了他整整二十年了,一个人养活这么陈家多人,这重负都快把他压垮了……   王氏则是如在梦寐,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心中欢喜却又不敢相信——就这样简单,差点把她和玉芝逼死的这个家就要分了?这不是在做梦吧?   一家三口之中,唯一镇定的就是玉芝了。   玉芝该卖猪肉卖猪肉,该卖卤肉卖卤肉,该用石臼磨大料就磨大料,有条不紊地干着活。   眼看快到中午了,玉芝抬眼看向东边,却恰好看到小乞丐阿宝正领着她舅舅王大郎和舅母梁氏来了,其中王大郎还用扁担挑着两个箩筐。   玉芝不禁微笑,忙提醒陈耀祖和王氏:“爹,娘,我舅舅舅母来了!”   一直在梦游的陈耀祖和王氏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忙一起上前迎接。   王大郎在陈耀祖的帮助下卸下担子,笑着道:“这是玉芝要的十只桶子鸡,我已经洗剥干净了!”   王氏拉住了弟妹的手,心中百感交集。   梁氏见王氏眼中含泪,忙柔声安抚道:“二姐,咱们坐下慢慢说!”   阿宝去大王庄捎信,特地说了,陈家有重要的事,须得要玉芝姐姐的舅舅在场,梁氏猜到有可能是要分家,为了给王氏壮声势,便也跟着过来了。   见爹娘与舅舅舅母在椅子和凳子上坐下了,玉芝便用筷子夹了一大块排骨,用油纸包了,递给了阿宝,笑吟吟道:“阿宝,这件事你办得不错!”   她需要一个跑腿的,观察了这些日子,发现在西河镇这几日新来的这个小乞丐阿宝最合适,阿宝约莫九岁十岁的样子,虽然脸上脏兮兮地看不出长相来,可是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又黑又清澈,一看就是个聪明懂事的。   玉芝问过阿宝的身世,阿宝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说从记事起就开始流浪,不记得家乡和爹娘了,听得玉芝心里难受,因此常常给阿宝卤肉吃。   阿宝吃了一口排骨,笑眯眯道:“玉芝姐姐,有事还叫我!”   又道:“姐姐的卤肉和卤排骨真好吃!”   玉芝笑眯眯:“还真得你再跑一趟呢!”   她凑近阿宝,低声交代了几句。   阿宝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东南方向:“过了杨树庄之后的那个董营么?”   玉芝点了点头,拿出十枚铜钱给了阿宝:“拿着买烧饼吃吧!”   阿宝接了过来,笑着道:“我怕耽搁了姐姐的大事,先去董营吧!”   他把铜钱往怀里一塞,飞快地跑了。   到了中午,玉芝见爹娘和舅舅舅母说得正开心,便自做主张,从面馆要了五碗羊肉臊子扯面过来,五个人吃了。   吃完面,略歇了歇,五个人齐心合力,把陈家的摊子收了,一起去了陈家。   陈家正房内,陈富贵正陪着大舅子高书平喝酒。   高书平常年在尉氏县的古董铺子做伙计,还算有些见识,只是性子有些懦弱,平时被娘子蔡氏拾掇得极为乖顺听话。   蔡氏厌恶他唯一的姐姐高氏,高书平就基本不和姐姐高氏来往,这次若不是陈富贵亲自去请,他根本不会过来。   喝了些酒之后,酒壮人胆,高书平开口道:“姐夫,我姐姐和外甥女到底去哪儿了?”   陈富贵满腹愁肠,叹了口气,把高氏和陈娇娘冲撞了许守备和知县周大人,被关押起来的事说了。   高书平听得目瞪口呆:“……娇娘也……也太……太胆大了吧!”   哪里有姑娘家这么豪放的?   陈富贵倒不觉得自己女儿又什么不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叹了口气道:“我若不是担心她们,又如何会急着分家!”   他把分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高书平虽然为人懦弱,可是基本的判断是非的能力还是有的,心道:你们欺负了大郎三口这么多年,也早该分家了,再不分,大郎一家三口真是要活活被拖累死了!   他试探着道:“姐夫,一个月让大郎交二两银子,会不会太多了?”   这句话戳到了陈富贵的痛处,他用力一拍方桌,恶狠狠道:“才二两银子,怎么会多了?!大郎是我的儿子,我生了他养了他,没我就没他,他自然得孝顺我,一个月才二两银子算什么?起码得五两!”   高书平被姐夫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顿时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呆若木鸡坐在那里,很后悔自己今日跟着陈富贵过来。   他常年在古董铺里做伙计,深受东家信重,一年的工钱也不过是十二两银子,一个月也就一两银子,在尉氏县已经颇被人羡慕了。   大郎不过是杀猪在街上卖肉而已,姐夫开口就让大郎一个月交二两银子,真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想想姐姐姐夫的为人,高书平真是满心的不赞同。   他正如坐针毡,却听到外面有动静,忙起身去看,见是大郎一家回来了,不由笑了:“大郎!”   陈耀祖正推了车进来,听到声音看了过来,见是舅舅高书平,忙叫了声“舅”。   高书平答应了一声,施施然走了出去,趁机摆脱了陈富贵。   王氏和玉芝母女也上前见礼。   高书平见王氏和玉芝母女俩荆钗布裙,身上衣服都洗得发白,却收拾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便觉很是顺眼,点了点头,低声道:“大郎,你们放心,我心里自有一杆秤,一定会秉公的!”   陈耀祖听了,百感交集,眼睛湿润了:“舅舅——”   高书平拍了拍陈耀祖的肩膀:“你先忙你的,我在门口转一转!”   玉芝在旁边听了,知道这位舅爷应该还算公允,便微微一笑,轻轻道:“舅爷,我和我娘如今在卖卤肉补贴家用,待分罢家,我给舅爷切二斤,舅爷拿回去让舅奶和表叔表姑尝尝吧!”   她问过王氏这位舅爷家的情况了,知道舅爷其实没比外甥陈耀祖大几岁,和舅奶奶蔡氏很是恩爱,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日子很顺心。   高书平笑着点了点头:“多谢你了!”   玉芝笑容可爱:“舅爷若是喜欢,以后我得空就给您送些过去下酒!”   高书平没想到一项木讷的陈耀祖居然生了这样一个美貌精明的女儿,心中感慨万分,点了点头,起身去外面转悠去了。   都要分家了,陈耀祖和王氏紧张得都不说话了,玉芝却依旧该做什么做什么,镇定得很。   她先把陈耀祖切好的一百二十斤五花肉和二十斤排骨细细清洗了一遍,分别卤进了四个大砂锅里,然后把十只洗剥干净的小笋鸡又里里外外洗了一遍,沥干水分后开始涂抹花椒盐和料酒,腌制了起来。   忙完这些,玉芝又用胰子洗了洗手,重新梳了头,换了套干净衣裙,打扮得干干净净伶伶俐俐,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大叶青茶,道:“三叔和三婶该回来了!”   王氏见女儿这么镇定,饶是心乱如麻,不禁也笑了起来:“玉芝,你以为你是女诸葛啊!”   如今大周朝盛行说书,尤其盛行说三国,饶是西河镇远在西北边境,也有说书艺人巡演说三国,因此连王氏这样不识字的妇人也听说过桃园三结义,知道刘备三顾茅庐请出诸葛亮,还知道火烧赤壁以及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些故事。   玉芝眯着大眼睛,美滋滋喝了一口茶,道:“娘,不信等着瞧吧!”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外面传来陈耀文的声音:“大哥,大嫂,我们三口回来了!”   玉芝当即得意地笑了,大眼睛眯成了弯月亮,可爱得很。   王氏也笑了,忙起身去迎。   玉芝也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道:“嗯,该上场了!”   正房堂屋烟雾缭绕,陈富贵整个人陷进了烟雾之中,一边吸着旱烟一边算计着。   他一生精明,算计了无数人,连大儿子和三儿子也被他牢牢攥在手里榨油,没想到这次居然栽在了玉芝这小蹄子手里……   陈富贵正在默默算计,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他抬头一看,先是看到了小舅子高书平,正要起身迎接,却看到高书平身后的陈耀祖和陈耀文兄弟俩,不由愣住了——耀文怎么回来了?   要知道,在陈家,大房负责挣钱养家,三房负责种田耕地,大房和三房各司其职,他老人家才能舒舒服服当老太爷!   众人很快就进来了,彼此相见罢,各自坐定。   见王氏带着玉芝,董氏带着玉和也要进来,陈富贵当即冷冷道:“男人谈正事,女人就不要在场了。”   玉芝微微一笑,屈膝行了个礼,抬眼看向陈富贵,大眼睛里浮着一层笑意:“祖父,您真的不需要孙女在场么?”   她笑意加深,意味深长道:“祖母——”   “好了,坐下吧!”陈富贵板着脸,心中恨极,这五个字似从牙缝中挤出来。   玉芝搬了两张椅子过来,一张给了董氏,一张放在了王氏身后,柔声道:“娘,您先坐下吧!”   王氏紧张得脸色苍白,整个人都是僵的,慢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玉芝扶着椅背,立在王氏身后。   高书平拿出提前准备的笔墨纸砚,在方桌上铺开,道:“现在开始吧!”   陈富贵把烟袋锅在桌腿上磕了磕,道:“既然要分家,我先说一下我的要求吧,大房一个月上交二两银子,三房继续种家里的地,每年交麦子一千斤,玉米五百斤,菜籽油五十斤。”   听了陈富贵的话,大房三口人都没有说话。   玉芝眼波流转看向北边靠墙坐着的陈耀文和董氏两口——她不信陈耀文和董氏能接受这样苛刻的条件!   如果陈耀文和董氏闹起来的话,大房就继续跟进!   陈耀文和董氏两口子相视一看,陈耀文当即道:“爹,咱家的地每年的出产根本没这么多,累死我们也做不到!”   见董氏点了点头,陈耀文便道:“爹,既如此,那家里的地我们三房也不种了!”   陈富贵慢悠悠从烟袋里挖了烟丝填在了烟袋锅里,又火石点着,吸了一口,悠然自得道:“那三房也和大房一样,每个月交二两银子吧!”   陈耀文身子靠回了椅背上,索性破罐子破摔了:“爹,我们一年也才挣二两银子,您杀了我卖肉还简单些!”   玉芝这时候在陈耀祖肩上轻轻掐了一下。   陈耀祖没有反应。   玉芝锲而不舍,又掐了一下。   陈耀祖只得道:“爹,我们也交不了这么多……”   陈富贵当下把旱烟袋往方桌上一拍,当下就站了起来,厉声道:“大郎,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陈耀祖一下子低下了头,一声不敢吭。   玉芝正要说话,却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她往外看了看,却看到寒星推开虚掩的大门探头进来,嘴角不由自主翘了起来——救兵来了!   玉芝当即笑盈盈大声道:“寒星小哥,你快来吧,我们正等着你呢!”   在众人惊异的视线中,玉芝回头看向众人,眼波流转,笑吟吟道:“这是我们大房请来的中人,守备许大人的贴身小厮寒星小哥!”   说完之后,玉芝意识到众人眼神似乎有些不对,便也顺着众人的视线看了过去,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高书平向外看去,只见一个清秀小厮恭谨地引着一位长身玉立的青年走了进来。   他总觉得这青年瞧着莫名熟悉,定睛一看,发现这青年约莫二十三四年纪,生得十分清俊,正和小厮说话,一笑就露出俩小虎牙,脸颊上酒窝深深——看到这标志性的小虎牙和小酒窝,这下子高书平再没疑问了,当即起身跑出去迎接:“许大人!”   他在古董店里做伙计,县中的头面人物基本都见过,自然也认识这位爱笑的许大人。   许灵有一个本事,但凡是他见过的人,只见一面就会记住不忘,因此定睛看了高书平一眼,当即笑了:“原来是高伙计,起来吧!”   屋内众人此时都惊呆在了那里。   陈富贵哪里见过这样的大人物?顿时又急又怕,只得恭谨地出去行礼。   陈耀文没想到大房还有这样的后招,又惊又喜,悄悄拉住陈耀祖的衣袖:“大哥,你真有本事,居然请到了守备大人!”   陈耀祖大脑一片空白,扶着身子发软的王氏一起出去行礼。   倒是王大郎和梁氏两口子一直在村子里劳动,根本不曾听说过什么许大人,因此一脸平静地跟着众人出去迎接。   许灵看了一眼这些行礼的人,微微一笑,道:“都起来吧!”   又道:“我是陈家大房请来的中人,大家不用拘谨,进去谈吧!”   堂堂守备大人发话了,让大家不用拘谨,大家却更拘谨了,尤其是陈富贵,背脊上冒出密密一层冷汗,衣服都溻湿了。   进了堂屋,许灵在房桌边的圈椅上坐了下来,修长的手指“笃笃笃笃”在方桌上敲了几下,懒洋洋道:“快些吧,我待会儿还要去迎接大帅!”   许大人既然坐下了,众人哪里敢坐下,都战战兢兢站在那里。   别人不知道,高书平却是知道的,许灵乃正五品武将,统领尉氏县的军事防务,乃尉氏县最高军事长官,而许灵口中的大帅,正是甘州节度使。   谁敢耽误守备大人迎接节度使大人?   高书平当即陪笑道:“是,大人!”   又奉承道:“许大人年纪轻轻,就得大帅信重,真是年轻有为!”   许灵睨了高书平一眼,心道:老子尉氏县守备一做就是十年,真的很得大帅信重啊!   因为许灵的坐镇,陈家分家之事一下子变得简单起来。   许灵有些百无聊赖,单手支颐看着屋内众人,对着陈富贵抬了抬手指:“你先说你的条件吧!”   陈富贵声音微颤:“大……大房一个月上……上交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太多了。”许灵淡淡打断了他。   陈富贵:“……是,大人……一两……”   许灵秀致的眉皱了起来:“一个月一两也太多了,这样吧,你家大房和三房,每年都给你六两银子,其余都和他们无关,今年就算了,明年大年初一开始交,一次交一年的,怎么样?”   陈富贵:“……是,大人……”   这位许大人瞧着笑嘻嘻的很和善,可是不知为何,面对这位年轻和善的许大人,陈富贵的双腿直发软,都快站不住了。   玉芝抬眼看向许灵,心里却在想:这位许大人,凭什么来做这好事?他到底想要什么?   王氏听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董氏的眼睛也湿润了。   妯娌俩相互扶持着,彼此都有一种“终于解脱了”的感觉。   陈耀祖和陈耀文兄弟俩犹如在梦中未醒,一脸懵然。   许灵抬起手指指了指高书平:“高伙计,陈老爹既然同意了,你来写吧,写完让大家按了手印!”   高书平答了声“是”,略一思索,拿起笔在砚台里沾了沾,笔走龙蛇写了起来。   待陈富贵以及陈耀祖陈耀文父子三人都按了手印,高书平和王大郎作为中人也按了手印,许灵这才拿过一式三份的分家文书,伸出手指沾了些红印泥,也摁了下去。   众人没想到许大人是真的要做这中人,都呆在了那里,屋子里鸦雀无声。   许灵用帕子细细擦了擦手,这才站了起来:“此间事了,许某告辞了!”   他起身扬长而去。   寒星自然也跟着出去。   众人忙跟着出了大门,行礼恭送许大人。   只有陈富贵心中苦涩——高氏和娇娘还没有踪影呢!   他想问,却又不敢问,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位爱管闲事的许大人长腿一迈,认蹬上马去了。   到底是有些不甘心,陈富贵忍不住跟着许守备往前追了几步,刚要开口问,却被高书平拉了回来。   高书平低声道:“姐夫,你这是做什么?”   又道:“你别看许守备年纪轻轻想着好说话,他可是咱们尉氏县出名的笑面虎!”   许灵骑着马行到了大街上,这才看向错后几步骑马跟着的寒星:“周大人已经过来了么?”   他没有说谎,真的是要和尉氏知县周长青一起迎接前来视察的新任甘州节度使林玉润。   林玉润乃当即陛下亲侄子,年纪虽轻,却不可小觑,定要好好迎接服侍。   许灵早打算好了,这次他非要大拍这位未曾谋面的林玉润林大帅的马屁,该送礼就送礼,该送人就送人,以谋求升迁。   寒星忙道:“启禀大人,周大人已经带着县里的诸位大人在堡垒候着了!”   许灵一夹马腹,打马往西去了。 第45章   中人陆陆续续离开之后,陈耀文和董氏借口要去董营陪玉和,也跟着溜了。   如今陈富贵被许大人压着分了家,必定憋着一股火,再加上等一会儿高氏和陈娇娘回来,这家里必定要有一番翻天覆地的大闹,他们还是先出去躲几日的好。   停了多时的雨又下了起来。   陈富贵坐在正房堂屋里吸旱烟,满屋子的烟从门里涌了出来,即使在院子里也能闻到旱烟刺鼻的气味。   陈耀祖知道这是陈富贵爆发前的暂时平静,便拉了玉芝低声问道:“许大人怎么还没放你奶和你姑姑?”   玉芝抿嘴笑了:“我奶和我姑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她转念一想,道:“要不,我出去看看去!”   陈耀祖将信将疑,心事重重去正房向老爹解释去了。   玉芝交代王氏守在东厢房看着,自己拿了一把铜钱打着伞出了门。   如今东厢房里正在卤肉,还摆着腌好的小笋鸡,可不能离了人。   披着旧蓑衣的阿宝正在陈家附近玩耍,见玉芝出来,忙“踢踏踢踏”踩着水跑了过来,低低叫了声“玉芝姐姐”。   玉芝见阿宝脏兮兮的小脸被雨水冲得黑一道白一道,露出了里头白皙的肌肤,忙把手里的铜钱都给了阿宝:“拿去先买点东西吃!”   看着阿宝湿漉漉垂下来的头发,玉芝低声问道:“你晚上睡在哪儿?”   阿宝指了指西边:“就在西边荒废的碧霞观里!”   玉芝想了想,凝视着阿宝黑白分明的眼睛:“过几日我需要雇佣一个小工,一个月三百个铜钱,包吃住,你愿不愿意试试?”   阿宝盯着玉芝,眼睛幽深似深潭。   玉芝知道阿宝流浪久了,跟野狗一般,自然警惕性比较高,因此也不急,打着伞罩着她和阿宝,笑微微等着。   阿宝一瞬不瞬盯着玉芝的眼睛。   片刻后,他抿嘴笑了,眼睛亮晶晶的,轻轻说了声“好”。   玉芝见他答应了,便道:“你且等一等,我进去拿些东西!”   阿宝乖巧地“嗯”了一声,待玉芝进了门,便站在玉芝家门口的树下,一边用赤脚踩脚下湿漉漉的泥地,一边等着玉芝。   玉芝进了东厢房,见王氏坐在明间门口就着外面的光线做针线,便蹲下来,低声问王氏:“娘,我小时候的衣服还在么?”   王氏笑了:“都在呢,就在你屋子里那个黑漆快落完的衣箱里,那时候原想着再给你生个妹子,这些衣服还有用……”   想到当初的打算,她的笑容有些勉强,声音渐渐消失了。   玉芝笑着道:“娘,待天晴了,咱们寻个机会去尉氏县城看看吧,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王氏如今一切都听女儿的,当即点了点头:“我都听你的。”   她开始计划以后离了西河镇的日子:“院子可不能小,房子得洁净……”   玉芝见王氏的注意力被自己成功转移,不禁笑了,起身去了北暗间自己的卧室。   她打开那个黑漆斑驳的衣箱,在衣服里找了半日,终于找出了一件阿宝能穿的青布夹袄。   这件青布夹袄干干净净的,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气息,只是打了好几个补丁,不过也不算明显,而且最妙的是这件青布夹袄款式男女皆可。   玉芝又翻了翻,最后又找出了同款的夹裤,另有一件深蓝色的夹袍和一套白粗布中衣。   这些衣服虽然旧了,也小了,还有补丁,却都洁净齐整。   把这些衣服用包袱包好之后,玉芝出去和王氏说了一声:“娘,我挑选了几件旧衣服给阿宝!”   王氏:“……阿宝是男孩子啊!”   玉芝抿嘴笑:“我选的都是男孩子也能穿的款式和颜色!”   王氏心底善良:“去吧去吧,阿宝这孩子着实勤谨,是个好孩子!”   玉芝又夹了一块今日没卖完的卤肉用油纸包了。   她都走出去了,却还听到王氏在嘀咕:“这么好的孩子,爹娘居然把孩子给丢了……”   阿宝正自得其乐地玩,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忙抬头看了过去,见是玉芝,眼睛里顿时满溢出笑来。   玉芝走上前,把油纸包递给阿宝,见阿宝眼睛里满是惊喜,便又笑着把装着旧衣服的大包袱给了阿宝:“里面都是我的旧衣服,虽然是旧的,却都很干净,你若不嫌弃的话,先对付着穿,等你开始上工,我再想法子给你做两套新衣服!”   阿宝手里握着油纸包,怀里抱着大包袱,眼睛湿漉漉的笑着道:“姐姐,我穿女孩子的衣服,会不会很怪啊!”   玉芝抬头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有的穿就不错了!”   阿宝轻笑一声,抱着大包袱往西跑了。   这时候天色越来越暗。   玉芝一想到分家成功,心里就满是欢喜,也不急着进去,立在门口想着心事。   她如今攒了十两银子了,须得再攒一些,才能够去尉氏县城租赁一个带门面带院子带菜地的房子……   正在这时,东边有两个黑影扶将着跌跌撞撞走了过来。   玉芝定睛一看,认出是高氏和陈娇娘,眼珠子一转,忙探头往院子里大声道:“爷爷,爹爹,我奶和小姑姑回来了!”   她的声音清亮之极,在正房堂屋说话的陈富贵和陈耀祖父子俩听得清清楚楚,忙起身出来迎接。   玉芝趁机回了东厢房——等一会儿高氏和陈娇娘回过神来,怕是要一场大闹,她和王氏娘俩须得做好迎战准备!   王氏正在着急,见玉芝进来,忙道:“玉芝,她们都回来了,咱们怎么办?”   玉芝眼睛亮晶晶的:“把门闩上,以逸待劳!”   她从来不主动找事,却也不怕事!   见陈耀祖陪着高氏和陈娇娘去了正房,一直不肯出来,王氏和玉芝母女俩便不再等待,她们把明间门从里面闩上,然后安安生生回到南暗间,闩上窗子,开始各自忙着自己的事——王氏做针线,玉芝用石臼磨大料。   果真没过多久,陈耀祖就来拍门:“王氏,起来给咱娘做饭!”   王氏没应声,玉芝道:“我娘和我都睡下了,明日再说吧!”   陈耀祖还没开始,高氏高亢的叫骂声就响了起来:“死不了的贱蹄子!挨千刀的臭婊子……”   接着便是用脚踹门的声音。   玉芝拣了最锋利的两把刀在手,给了王氏一把,自己拿了一把,云淡风轻道:“娘,若是真进来,等一会儿就好好吓吓她们!”   王氏脸色苍白接过刀,半晌方道:“明日卖完卤肉,咱们早些寻房子先搬出去吧!”   玉芝“嗯”了一声,依偎进王氏怀里,低声安抚王氏。   陈富贵如果够聪明的话,不会放任高氏和陈娇娘疯太久的,她就等着好了。   果真没过多久,陈富贵刻意压低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大半夜的发什么疯?还不嫌丢人么?难道还想再被关几日?”   高氏和陈娇娘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待陈富贵、高氏和陈娇娘都离开了,玉芝这才打开了明间门放陈耀祖进来,低声道:“爹,明日咱们寻房子搬出去吧!”   陈耀祖半日没说话,最后“嗯”了一声。   方才他娘和他妹子的这一番大闹,把他最后一点愧疚也给弄没了,必须得走了,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   商量完家事,玉芝铺设好床铺,舒舒服服睡下了。   外面雨声淅沥,屋内温暖馨香,她很快就睡熟了。   此时许灵、周长青一行人还在雨中迎候信任甘州节度使林玉润。   许灵和周长青早命人预备下了大桌面酒席,带着尉氏县的大小官员出郊五十里到运河码头迎接。   尉氏县的运河码头甚是简陋,连个遮蔽风雨的草棚都没有,许灵和周长青各自带着军卫官员和吏典生员打着伞在码头上迎候。   一直到了深夜子时,节度使的船队才在军船的护卫下行驶了过来。   众人行罢礼,便有锦衣小厮从船内出来,引了许灵和周长青上船。   许灵原本在码头上冻透了,此时一进大船,便觉氤氲着清淡异香的融融暖意扑面而来,很是舒适。   他和周长青踩着柔软锦毡,随着锦衣小厮沿着长廊走了一段,转过长廊,进入一个厅子。   厅子内很是雅致,全套的黄花梨木家具,多宝阁上摆着名贵兰草和正盛开的琼花昙花,四壁嵌着无数夜明珠,令厅子里光线柔和。   进了厅子,许灵这才看到堂上黄花梨木交椅上坐一个穿着大红蟒衣的少年,想必便是当今陛下的亲侄子、甘州节度使林玉润了。   他定睛一看,发现这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生得极好,气度高华,只是看上去隐约有些熟悉,不禁心里一动: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位林大人,瞧着莫名地熟悉……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许灵面上依旧恭谨,与周长青齐齐行礼:“见过大帅!”   林大帅虽然身份贵重,却甚是和蔼,道:“请坐下吧!”   小厮引着许灵和周长青在一旁的黄花梨木宝椅上坐了下来。   许灵坐下之后,才想起来为何觉得这位林节度使看着熟悉了——这位林节度使生得与西河镇陈家那个会做桶子鸡的小姑娘很像,只是林节度使生得更好,气度更高华。   他不禁暗暗感叹: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无常,生得这么像的两个人,身份却有云泥之别…… 第46章   锦衣小厮捧上茶来,奉给了许灵和周长青。   许灵见这茶叶澄碧,香气幽微,茶叶全是嫩尖,却比毛尖要大一些,不禁思忖:这是什么茶?以前并未见过……   他尝了一口,茶液初入口有些微苦,后味却甚是甘甜,着实是好茶。   那林节度使含笑道:“这是宛州桐柏山产的玉叶茶,许大人周大人可喝得惯?”   他的声音是少年声音,如泠泠琴音,语调缓慢,很是好听。   许灵和周长青忙一起站了起来:“此茶甚是甘甜,谢大帅赏!”   林节度使似甚是寡言,寒暄几句后就直奔主题,开始询问尉氏县军卫的各项情况。   许灵忙整理精神,认真地回禀了起来。   林节度使认真听了,又看向周长青,问起了尉氏县政务。   周长青回话的时候,许灵看向林节度使,心里思忖着如何巴结。   他发现林节度使虽然脸上犹带稚气,可是听周长青回禀时眼神清澈,神情专注,分明是认真做事之人,此类长官决不可小觑。   待周长青答完,林节度使便道:“两位大人且用些宵夜,用罢陪我一起去西河沿岸看看吧!”   许灵和周长青知道林节度使这是要不带仪仗连夜亲自巡视,不由面面相觑——西河镇过了西河就是西夏国,林节度使身份贵重,这样会不会太危险了?   还没等他们俩想好委婉劝阻的话,屏风后便有一个锦衣男子奔了出来,连连道:“大帅,使不得啊!您忘了陛下的交代了!”   许灵发现锦衣人声音略微沙哑,雌雄难辨,明珠光晕下一张脸雪白晶莹,眉目清秀,身穿青衣卫统领官服,腰围玉带,分明是一位高阶大太监,不禁又是一惊——陛下竟然这么宠爱林节度使,居然让身份贵重的大太监贴身侍候!   他当即想起了当今陛下至今无子,怕是要从诸侄中挑选皇嗣……   想到这里,许灵的心脏怦怦跳得很快——能够接近未来的皇位继承人,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啊!   他微不可见地深吸了一口气:不如再观察一番,若是这林节度使真的颇受圣宠,倒是可以直接投靠……   十年官场蹉跎,许灵早已没了当年名将之子少年将军的锋芒和棱角,若是能让他步步高升,能够助他实现胸中的抱负,即使让他跪下认林节度使做干爹也是可以的!   许灵性子深沉,心中明白却不动声色,恭谨地立在那里,寻找着表现的机会。   那林节度使似乎习惯了此种场面,静静等那高阶太监说完,淡淡吩咐道:“南云,北风,把张管家拖进去。”   当下有两个锦衣小厮出来,拖了这高阶太监往屏风后去了。   周长青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偷偷看向许灵,见他敛眉垂目,似没有看到一般,忙也低下头去,心道:还是阿灵够镇定啊!   林节度使云淡风轻,身子往后面黄花梨木交椅上一靠,含笑道:“家人放肆,让两位大人见笑了!”   许灵和周长青忙起身恭谨地作了个揖,谦逊了一番。   凌晨时分,许灵和周长青骑着马引着微服的林节度使往西河镇方向而去。   林节度使穿着玄色斗篷,在六个侍卫的簇拥下骑马疾行,骑术竟然颇为高明。   许灵见了,忙打马追上。   许灵一行人赶到西河,沿着河岸缓辔而行。   林节度使话依旧不多,可是眼神极毒,一眼便看出了问题所在,每次询问,都问得恰到好处。   许灵在尉氏县蹉跎十年,尉氏县的边境防务是他一手组建起来的,因此毫不怯场,一一回禀,并趁机说起了自己的计划:“……启禀大帅,下官以为做好边境防务,应充分利用运河和陆路,在甘州西河岸各县修缮运河码头和驿站,在西河岸建成一系列军事堡垒,屯兵屯粮,保持足够的军事存在,众多军事堡垒互为依托,借助烽火等守望相助,坚壁清野。另外在甘州西河岸诸县重新登记户籍,农闲时期,组织十四岁至四十五岁男丁进行军事训练,以备西夏军队南下时作为预备军人应敌……”   林节度使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可是许灵看得清清楚楚,在自己谈到“坚壁清野”时,林节度使的眼睛亮了起来。   天还没亮玉芝一家三口就起来了。   因担心王氏和玉芝,陈耀祖今日又没有出去杀猪,而是一直陪着王氏和玉芝娘俩。   王氏做好早饭,让陈耀祖送到了正房堂屋,自己和玉芝在东厢房用了早饭。   收拾罢灶屋,陈耀祖拉着车,王氏和玉芝在后面推着,一起出了门往街上去了。   今日依旧下着蒙蒙细雨,整个西河镇笼罩在雨雾之中,黛瓦粉墙艳丽桃花在雨中愈发清晰起来,似一幅精美的青绿山水。   玉芝立在摊子后,仰首深深吸了一口湿漉漉的清晨空气,在心里悄悄告诉自己:玉芝,加油干活,继续赚钱,早些离开西河镇!   再次下定决心之后,玉芝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便系上围裙,开始忙碌起来。   她正蹲在那里给炭炉生火,却听到前面有人怯生生叫了声“玉芝姐姐”,正是阿宝的声音,便抬头看了过去,发现摊子前站着一个眉清目秀肌肤白皙的小少年,乌黑的头发软软地扎了起来,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袄裤,腰间系着黑布腰带,脚上穿着一双洁净的青布旧鞋子,瞧着瘦伶伶的,正怯生生看着自己。   玉芝定睛一看,接着便眯着眼睛笑了:“是阿宝啊!”   阿宝眼睛满含期待看着玉芝:“玉芝姐姐,我能不能今日就开始给姐姐做帮工?”   玉芝当即站了起来,一拍手笑嘻嘻道:“太好了!”   今日事情太多了,她真的需要一个帮工!   王氏见了,也笑了,道:“阿宝,你若是愿意,现在就过来吧,我们这里正需要人呢!”   阿宝心中欢喜,眼睛亮晶晶的,脸也有些红,当即走了过去,伸手让玉芝看了看:“玉芝姐姐,我昨晚去河边用捡来的胰子洗了个澡,身上干干净净得,不信你看看!”   玉芝笑了,伸手捏了捏阿宝软软的头发,道:“你早上还没吃饭吧?”   不待阿宝回答,她便拿出了二十个铜钱给了阿宝:“去买四个鲜肉包子去!”   阿宝很快就捧着用油纸裹着的四个鲜肉包子回来了。   他刚要把包子给玉芝,玉芝却端了一盏茶给了他,笑盈盈道:“阿宝,你吃了包子,再把茶喝了,歇一会儿还得你跑腿呢!”   阿宝不敢想象,嗫嚅道:“姐姐,你不吃么?”   玉芝见他可爱,伸手拍了拍他,道:“我们都吃过了,你吃吧!”   阿宝鼻子有些酸涩,捧着鲜肉包子端着茶碗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慢慢品尝着美味鲜香的鲜肉包子。   这是他一生再难忘掉的味道。   玉芝把四个炭炉都生着了,便指挥着陈耀祖把四个大砂锅放上去——四个大砂锅里卤着肉,重得很!   忙完这些,她又去检查早上做好的桶子鸡,又用油纸包裹了一遍。   玉芝正在忙碌,见阿宝吃完包子也过来要帮忙,便道:“阿宝,你知道张娘子家的杂货铺吧?”   阿宝认真地点了点头。   玉芝笑了:“你去张家杂货铺一趟,买二百张油纸,再买三个竹箩筐!”   她正要取出碎银子,却在看到阿宝眼睛的时候顿了顿——前些日子她只是觉得阿宝眼珠子又大又黑,很好看;如今凑近了看,她才发现阿宝的眼珠子黑里隐隐透着蓝。   阿宝被玉芝看得心里一阵发慌,怯怯道:“姐姐,怎么了?”   玉芝抿嘴笑了,取出碎银子递给阿宝:“刚吃过东西,别走太快!”   阿宝接过碎银子,向西去了。   玉芝目送阿宝走远,又开始忙自己的。   西河镇地处大周与西夏的边境,先前两国和平时期,民间两国百姓相互通婚,虽然后来关系恶化,两国百姓很少再通婚,可是西河镇这边哪一家哪个孩子出现西夏人的蓝眼睛白皮肤特征也算正常,譬如孙里正和方氏小女儿香桃,眼睛也有些发蓝,肌肤比一般人要白些。   和香桃相比,阿宝的眼睛是近乎黑色的蓝,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因此玉芝也不在意。   阿宝很快就提着三个竹箩筐回来了。   他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把剩下的碎银子给了玉芝:“姐姐,还剩一钱三分银子!”   玉芝收下银子,放回了钱匣子里,和阿宝一起把油纸铺在了三个竹箩筐里,然后把寒星预定的一百斤卤肉分别装进了两个竹箩筐里,又把守备府女眷定下的十只桶子鸡装进了另外那个竹箩筐里,又用油纸密密裹住了,然后盖上了盖子。   忙完这些,玉芝又用油纸包了一包卤肉和卤排骨,用纸绳细细捆好。   她和阿宝刚忙完这些,寒星就驾着一辆马车过来了。   玉芝先谢了寒星:“寒星小哥,昨日多亏你了,居然请到了守备大人!!”   寒星笑了:“这不算什么,你别忘了答应我们大人的桶子鸡、烧鸡、酱鸡和辣子鸡就行!”   玉芝笑眯眯道:“放心吧,明日我孝敬大人一只辣子鸡,寒星小哥你明日中午前过来拿吧!”   许大人和寒星帮了她大忙,她自然要感谢了,另外她还要借此攀上许大人,好去求许大人查看邸报,以查探阿沁的情形。   寒星答应了一声,吩咐跟来的亲兵把箩筐抬上马车。   待一切齐备,他这才过来结账,把该付的银子给了玉芝。   玉芝接过银子,忙又把那包卤肉卤排骨给了寒星:“寒星小哥,给你下酒的!”   寒星挑了挑眉:“多谢你!”   他跳上马车:“不过我今日也没时间吃酒了!”   说罢,他急急催赶着马车离开了。   眼看着到中午了,王氏和玉芝正在商议吃什么午饭,便见一阵密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接着便看到两队穿着青色甲胄的骑兵沿着道路飞奔而来——原来是清跸传道的骑兵!   玉芝不禁皱起了眉头:西河镇到底要来什么大人物,居然要用青衣卫来护卫了? 第47章   西河镇刚下过雨,街道湿漉漉的,因此骑兵一队队过去,马蹄并未扬尘。   穿着青色甲胄的青衣卫骑着马把街道两旁遮挡得严严实实,王氏怕玉芝害怕,走过来握住了玉芝的手。   玉芝正在猜测,手一暖,扭头一看,发现是王氏,不由抿嘴笑了。   王氏拉着玉芝,母女俩一起站在那里,从骏马和骑兵的缝隙中向街上看去。   街上的人纷纷往路边跑,一时有些忙乱。   阿宝到底流浪多年,见识多一些,在玉芝左手边站着,好奇地看着瞬间空下来的大街。   陈耀祖原本正在拿刀割肉,被前面站的士兵瞪了一眼,忙乖乖地把刀放下,双手垂下,身子僵直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一群文官武将和护卫簇拥着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疾驰而过。   这一行人速度太快,闪电般飞驰而过,玉芝只恍惚看到了队伍里面的许守备,定睛正要再看,看到的就是远去的背影了。   待骑兵集结而去,西河镇街上的人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秩序,买卖也都进行了起来。   玉芝这才和陈耀祖王氏商议起来:“爹,娘,我让阿宝去请甜水巷的赵经纪吧?”   得赶紧进行赁房子的事了,不然依高氏和陈娇娘的战斗力,接下来这些日子她们全家就别想安生了。   陈耀祖愣了一瞬,这才想起娘和妹子昨晚回来了,今日自家得找房搬出去了。   他有些想搬,又有些舍不得,一时有些沉默。   王氏瞟了陈耀祖一眼,笑了起来:“去吧去吧!快去吧!”   玉芝交代阿宝道:“你去甜水巷请赵经纪过来,就说我家找他有事!”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就说我家要赁一个至少三间卧室的宅子!”   阿宝用心记了,点了点头,径直跑进了路北的一个小巷子。   王氏看着阿宝的背影,笑盈盈道:“有了阿宝,倒是方便多了,有什么跑腿的事都可以交给他!”   玉芝微微一笑:“我已经雇了阿宝做了伙计,这次寻房子,得给阿宝安排个屋子!”   王氏自然是同意的,只是有些担心陈耀祖,忙看了过去。   陈耀祖其实挺喜欢阿宝的,只是不大好意思表现出来——他没儿子,只有女儿,因此对儿子有执念,看到精灵勤快的阿宝就很喜欢。   见玉芝和王氏都看自己,等待自己的允许,陈耀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咱家也确实需要个跑腿的伙计!”   玉芝和王氏母女相视笑了,此事于是定了下来。   这时候有人来割肉,陈耀祖忙招呼顾客去了。   玉芝去看砂锅里剩下的卤肉和卤排骨,她担心火候过了,肉过于酥烂,口感不好。   她正在忙碌,却听到身后传来王氏的声音:“方娘子,张娘子,你们来了,想要些什么?”   玉芝知道是孙里正的娘子方氏和杂货铺的张娘子,都是她的老主顾,便转身笑盈盈打了个招呼。   方氏一见玉芝就喜欢,和王氏说道:“王大嫂,你家的玉芝出落得越发好了,眼睛黑黑的,小脸跟会发光似的,个子也长高了些,你看看腿多长!”   王氏笑得合不拢嘴:“哪里哪里!还是你家香梅香桃出落得更好!”   玉芝淡定地听着这些妇人间的客气话,待她们互相吹捧罢炫耀完,这才含笑问道:“两位今日要买什么?”   方氏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忙笑着问道:“上次我买的那种童子鸡,家里人都很喜欢,想再买四只,不知明日能不能有?”   玉芝笑了:“这个自然是有的,不过需要预订,您明日来拿就是!”   张娘子见状,忙也预定了一只。   她家开杂货铺,垄断了西河镇的杂货买卖,日子很是宽裕。   王氏在一边有些好奇,笑着问方娘子:“你家就五口人,一个桶子鸡就够了,怎么订了四只?”   方氏矜持一笑,拿出荷包倒出了些碎银子,预备递给玉芝用戥子称。   张娘子笑嘻嘻道:“她家大女儿香梅要订亲了,明日是好日子!”   王氏和玉芝忙笑着恭喜方氏。   方氏笑容加深,眉眼都舒展着,显见很是开心。   她先前想把大女儿香梅嫁到守备府,嫁给许守备庶出的弟弟。   她丈夫孙里正试着在吃酒时和许守备提了此事,却被许守备含蓄地拒绝了。   方氏有些羞愤,因此匆匆把香梅许给了同镇的孙秀才,原本还有些不足之意,后来被张娘子解劝,她顿时觉得这桩亲事其实也不错,因此也开心了起来。   王氏随口问道:“不知你家香梅要和哪家结亲?”   张娘子笑容更深,道:“就是咱们镇上的孙家,孙家的孙秀才,年貌和香梅相当,真真郎才女貌!他们两家虽然都姓孙,却是不相干的!”   她是个聪明人,说着话一双眼睛打量着王氏和玉芝。   玉芝反应很快,忍不住笑了:“哦,原来是孙二郎啊!确实天生一对,很是般配!”   原来陈娇娘的梦中情郎孙二郎要和孙里正的女儿香梅定亲了!   两家虽然都姓孙,不过大周朝不禁止同姓通婚,只要出了五服,两家都姓孙也是无碍的。   王氏也满脸笑真心祝福:“恭喜恭喜!孙二郎如今是秀才了,将来再考上举人考上进士,你家香梅的凤冠霞帔是必定的了!”   方氏听了这样的吉祥话,也欢喜起来,便又道:“我家明日请客,这索性再定十斤卤肉十斤排骨!”   玉芝一听生意上门,自然喜欢,笑盈盈道:“我记住了,您明日上午派人来取就是!”   方氏忙有问道:“需要多少订银?”   玉芝大脑飞速转动——一斤五花肉二十文铜钱,十斤的话本钱是二百文;一斤排骨是二十五文钱,十斤的话是二百五十文钱;一只小笋鸡七分五银子,四只本钱是三钱银子,三项加起来本钱一共是七钱五分银子——几乎是瞬间,玉芝就笑着道:“您留下一两银子做定金就行了!”   方娘子没想到玉芝算这么快,当即笑了:“王大嫂,你这姑娘可真聪明,算得真快,将来谁家娶到你家玉芝,可是有福了!”   她和王氏说着话,眼睛却瞄了张娘子一眼,张娘子微笑着打量玉芝,还是觉得玉芝未免生得太美了些,自家是开杂货铺的,这样的儿媳妇去站柜台卖货,未免有些打眼……   王氏听了,笑得眼睛眯着。   方氏见张娘子不接腔,便不再多说,掏出一把碎银子,让玉芝称够一两,这才和张娘子一起离开了。   玉芝刚把碎银子装进荷包收起来,阿宝就带着甜水巷赵经纪过来了。   赵经纪是西河镇上唯一的房经纪,专为镇上人租赁典卖房屋做经纪。   他是一个精干的中年人,接过玉芝奉上的茶喝了一口之后,便道:“要想赁有三间屋子还带院子的宅子,如今整个西河镇也只有一处。”   王氏当即试探着问道:“是不是我家隔壁方万章家的宅子,他家的宅子不是说要卖么?怎么肯租了?”   赵经纪端着茶碗道:“空了好久,一直未曾卖出,担心没人居住房子毁坏,因此让我先赁出去,得几个钱修缮房屋。”   王氏一时有些踌躇,忙看向玉芝。   玉芝眉头微蹙——方万章家的房子就在陈家隔壁,未免离得太近了!   她舒展眉头看向赵经纪:“有没有别的屋子?我们只赁几个月!”   赵经纪摇头:“现如今镇上搬走的人家也就方家了,哪里有别的空宅子?”   陈耀祖在一边听了半日,此时便开口道:“方万章家的宅子,一个月需要多少银钱?”   方家的宅子就在他家隔壁,也方便他回去看望爹娘,因此陈耀祖觉得甚是合适。   赵经纪当下便道:“房租是一个月一钱银子,押金多一些,须得一两银子!”   王氏闻言,正要开口反对,却被玉芝拉住了手指。   玉芝伸手拉住了王氏的手,轻轻掐了一下。   她预备就租两三个月房子,镇上又没有别的合适房子,方家的房子倒也可以凑合。   王氏看向玉芝,见玉芝对着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便不再吭声了。   陈耀祖生怕王氏和玉芝反对,忙道:“既如此,我们就先赁三个月吧!”   他掏出银子来,和赵经纪签订了赁房文书。   赵经纪收了银子,待陈耀祖在赁房文书上摁了手印,便带着陈耀祖和王氏交接房子去了。   玉芝和阿宝留下看着摊子。   这会儿快到中午了,顾客越来也多,玉芝忙得密不透风,好在阿宝上手很快,很快就成为玉芝的得力助手。   两人忙碌了一个中午,终于忙过了这阵子。   玉芝笑眯眯问阿宝:“阿宝,中午想吃什么?”   阿宝认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我都听姐姐的!”   玉芝便让阿宝去要了两碗肉丝炝锅面,她和阿宝一人一碗吃了。   吃罢午饭,阿宝帮着玉芝把明日要卖的猪肉和排骨洗了卤上,这才往大王庄买小笋鸡去了,   玉芝一下子闲了下来,便烧了一壶开水,拿了小茶壶泡了一壶大叶青茶,坐在那里用她自己的小茶杯慢慢饮着。   明日寒星会来取辣子鸡,到时候她得试着问寒星些事情……   许灵和周长青引着林节度使一行人进了尉氏县驿站安置。   为了迎接林节度使,一向破败的尉氏县重新粉刷了,打扫得干干净净,变得黛瓦粉墙,花木掩映,整齐洁净。   张总管早带着贴身侍候的人进驻了尉氏县驿站,此时带着人迎了出来,欢欢喜喜道:“大帅回来了!”   又捧着心道:“老奴都快担心死了!”   跟在后面的许灵和周长青:“……”   林节度使倒是泰然自若,昂首带着许灵和周长青进了正房。   示意许灵和周长青坐下后,林节度使在张总管和众亲信的簇拥下去了内室。   正房内布置得甚是雅致,墙上贴了一层玉青色丝绸,地上铺着崭新的深蓝地毡,全套的黄花梨木家具,甚至还摆着几样名贵兰草,香炉内焚着异香,气味甚是淡雅。   许灵悄悄闻了闻,觉得这气息似晨雾弥漫的青竹林中的气息,又似烟波浩渺的江面上的水汽,幽深又清澈,沁人心脾。   他隐约记起十二年前父亲还在世的时候,西河大捷后父亲进京述职,奉诏去金明池行宫面圣,也带了他去了,承安帝居住的临水殿就氤氲着这种香气……   许灵脑海里浮现父亲的那句话——阿灵,这是陛下自用的素水香,天下独一份的!   许灵思忖着:原来林节度使用的是专供承安帝自用的素水香……   还按原计划巴结林节度使么?   他和周长青尽力备下了一份厚礼,然后又命寒星把尉氏县最好的行院馥春院的一对粉头叫来候在外面轿子里,只要他发出指令,寒星就会带人抬了那对粉头进来侍候。   这财与色都备好了,许灵却有些踌躇了。   林节度使很快就又出来了。   他换了件素白锦袍,腰间系了条玄玉带,光洁的俊脸上带着一股水气,越发显得形容俊俏身段修长气质贵重。   见到这样的林节度使,许灵对让馥春院粉头进来侍候林大帅的计划有些犹豫——这样的林大帅,若是让粉头进来侍候,还指不定谁嫖谁呢!   待林节度使在黄花梨木交椅上坐定,许灵和周长青这才一起长长一揖。   许灵恭谨道:“大帅降临尉氏县,末将和周大人特备几件菲仪,聊表千里鹅毛之意,愿大帅笑纳!”   林节度使微微一笑,声音清泠泠很是好听:“许大人周大人不必客气。”   许灵在官场上混迹多年,自然把林节度使的话当成了客气话,当下便掏出礼单上前奉上:“些许薄礼,请大帅赏玩!”   一边侍候的张总管上前接过礼单,展开后奉给了林节度使。   林节度使看了许灵一眼,接过了礼单,扫了一眼——大红蟒袍两套、缂丝十匹、蜀锦十匹、松江布二十匹、玉带二围、金镶玉腰带二围、赤金杯十只,另有黄金五十两。   放下礼单之后,林节度使淡淡道:“许大人,周大人,好大方呀!”   周长青还有些懵,许灵机灵得很,听话头不对,忙拉着周长青跪了下来:“大帅,大周官场向来如此习气,末将和周大人不得不和光同尘……”   林节度使声音有些疑惑:“大周的官员都这样么?”   许灵忙抬头看去,一脸诚恳:“启禀大帅,自然不是全这样——若末将先前也这样,也不会在尉氏县任上一呆十年了,末将是刚学会的,想着孝敬您老人家,以期为国效力……”   林节度使沉吟片刻,声音中带了些笑意:“礼单收回去,起来说话吧!”   许灵和周长青起来之后,老老实实站在那里,林节度使问什么就答什么,把甘州官场的底细全抖搂给了林节度使——既然打定主意投诚了,林节度使又不爱收礼,他们自然得拿出些诚意来!   他们正说得兴起,却听一边立着的张总管咳嗽了一声。   许灵机灵,忙恰到好处地刹住了话题,含笑道:“大帅,该用午膳了,末将和周大人略备薄酒,请大帅赏脸……”   林节度使还没说话,张总管便凑过去轻轻说了一句话。   许灵耳力很好,隐约听到张总管说的是——“大帅,陛下交代,让您不要用外食,免得给人可乘之机”。   林节度使含笑道:“我待会儿就要出发去临谷县,以后有空再聚吧!”   许灵和周长青立在运河码头,目送林节度使的船队消失在水天尽头,齐齐吁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总算是搭上林大帅这条线了!   寒星走上前,低声回禀:“大人,馥春院的粉头还在驿站候着,您看——”   许灵从不把这个放在心上,便道:“一人赏一两银子送回去吧!”   周长青笑着道:“且慢送回去!”   他笑了笑,道:“抬到我的宅子去吧!”   许灵知道周长青好色,忍不住道:“你也真是——”   周长青微笑,他知道许灵不好这个,在嫖这个字上不是他的知音。 第48章   玉芝正端着茶盏,慢慢饮着,却看到赵大嫂走了过来,忙笑着打招呼:“赵大嫂!”   赵大嫂背着背笼走出了一身汗,放下背笼舒了一口气,见玉芝搬了个凳子出来,便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玉芝又拿出了一个茶碗,倒了碗茶奉给了赵大嫂。   赵大嫂接过茶,也不怕烫,一饮而尽,这才道:“我去韩洼收花椒和川椒去了,刚下过雨,乡下的路可真不好走!”   玉芝看了看赵大嫂裙裾上的泥点子,轻轻道:“怎不叫你家秀林去收?”   赵大嫂的儿子赵秀林要娶亲了,如今在家里闲着。   听了玉芝的话,赵大嫂笑了起来:“我让秀林在家拾掇房子呢!”   她看向玉芝,眼睛带着期盼:“玉芝,秀兰的事情,你问寒星小哥没有?”   玉芝之所以叫住赵大嫂,正是要和她说这些,忙道:“我问寒星小哥了,他说秀兰现如今在老太太身边侍候,很得老太太看重,过得还不错!”   赵大嫂方才一直双目炯炯看着玉芝,此时才松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年念了声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又道:“儿行千里母担忧。秀林出去,我担心秀林;如今秀兰离开,我又担心秀兰,这一辈子算是没完没了了,生儿生女都是债啊!”   看着赵大嫂已经有了皱纹的眼角,玉芝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儿行千里母担忧,她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   赵大嫂急着回家,略坐了坐就离开了。   玉芝正目送赵大嫂背着背笼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忽然看到一个穿着白布袍子的高挑少年走了过来。   她定睛一看,见这少年生得眉如鸦羽,鼻梁挺秀,清俊之极,正是先前她和秀兰暗中喜欢的秦瑞。   一段时间不见,秦瑞似乎更瘦了,脸色苍白,心事重重径直走了过来。   经过陈家的卤肉摊的时候,秦瑞下意识看了过去,恰好和玉芝四目相对。   看着玉芝晶莹清澈的眼睛,秦瑞下意识咬了咬嘴唇,垂下眼帘,默默走了过去。   他记得玉芝今年五月十三过十四岁生日,过了生日就是大姑娘了,早晚要议亲了,而他还要守三年的孝……   三年后,也许这个有着晶莹清澈大眼睛的美丽少女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   玉芝看着秦瑞细瘦的背影,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科举之路如此艰难,秦瑞却能十四岁就考上秀才,可见是有才的,如今却要在家蹉跎三年。   这为父守孝二十七个月的规矩,真是太不人道了!   若是她有能力,定要改改这规矩——老人活着时候孝顺就是了,何必要惺惺作态硬性规定要守孝二十七个月?   胡乱想了一会儿,玉芝不禁失笑——她一个乡下小姑娘,操心什么国家大事呢!   傍晚的时候,阿宝终于从大王庄回来了。   见阿宝左手提着竹筐,右手提着一只活鸡,踉踉跄跄走了过来,玉芝忙上前迎接:“阿宝,怎么不让舅舅送你?”   阿宝额角的碎发都湿了,脸上汗津津的:“我想着自己拿回来,不让舅舅再跑这一趟了!”   玉芝接过竹筐,走回去放好,这才又接过那只翅膀被绑住“咯咯”直叫的小笋鸡,忍住笑拴在了车轮上——她答应寒星了,明日要给许大人做辣子鸡,须得用现杀现宰的活鸡!   她拿了方洁净帕子递给阿宝:“这是新帕子,送给你吧!”   阿宝接过崭新的帕子,见上面还绣着一朵可爱的小花,有点舍不得用,拿在手里发呆。   玉芝见了“扑哧”一声笑了,抢过阿宝手里捏着的帕子,一手摁着阿宝的脑袋,一手拿着帕子在阿宝脸上胡撸了一遍:“这样的帕子,我闲着无聊的时候,不知道绣了多少,你想要的话,我再给你几方!”   阿宝猝不及防,急忙闭上了眼睛,直觉一股馨香萦绕在鼻端,很是好闻……   玉芝擦着擦着,手渐渐放轻了下来,心里思忖着:我的阿沁如今十六岁了,他若是擦拭汗水,谁给他绣帕子呢?   想到这里,她的心一阵蹙缩,无限的茫然从心脏蔓延开去……   片刻后,玉芝把手帕塞给了阿宝,低声道:“我给你倒一碗茶。”   她拿出给阿宝准备的茶碗,倒了一盏茶递给了阿宝。   阿宝接过茶碗,慢慢喝着。   一直到了夕阳西下时分,陈耀祖这才过来接玉芝:“方家的宅子已经拾掇好了,咱们现在过去吧!”   玉芝闻言,顿时笑了起来:“太好了!晚上终于可以安安生生吃一顿饭了!”   陈耀祖心事重重叹了口气,开始收拾摊子。   到了方家门口,看着紧闭的大门,玉芝心里一阵兴奋,走上前“笃笃笃”敲了敲门:“有人在家吗?”   大门很快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王氏一脸喜气:“终于回来了!”   玉芝童心大发作,拎着裙裾跳了进去:“我先看看我的屋子,还有阿宝的屋子!”   王氏笑着和阿宝一起帮这陈耀祖把车推进来,让陈耀祖搬炭炉大砂锅之类家什,她则带着玉芝和阿宝看各人的屋子去了。   方家的宅子和西隔壁陈家差不多,都是常见的乡下四合院。   陈家院子里种的是桃树,方家院子里则种着几株高大笔直的梧桐树。   陈耀祖和王氏住进了正房西暗间,把东暗间留给了玉芝住。   阿宝住在东厢房南暗间,北暗间做了库房。   方家的西厢房和陈家不同,被打通改成了灶屋,因此灶屋出奇的大。   玉芝跟着王氏看了一圈,发现屋子里打扫得很洁净,虽然家具简单鄙旧,却铺设得甚是舒服。   把前院看完之后,王氏又带着玉芝和阿宝去看后院去了。   看着后院长满野草的菜地,玉芝当即笑了起来:“娘,你这下可有自己的菜地了!”   王氏也笑:“方家的菜地足足有二亩了,如今正是春种时候,咱们可以种花生、玉米、棉花、芽子红薯、黄豆、绿豆、芝麻……”   “对了,还可以种青椒、茄子、空心菜、小白菜、油菜、黄瓜,还有南瓜!”   玉芝看向夕阳中王氏亮晶晶的眼睛,不由笑了起来——有属于自己的宅子,有一块菜地,这可是王氏多年来的梦想啊!   虽然是赁来的宅子,可是她的梦想毕竟还是暂时实现了……   想到这里,玉芝觉得心里有些凄凉,轻轻握住了王氏有些粗糙的手,轻轻道:“娘,将来咱们也买这样一个宅子!”   王氏“嗯”了一声,道:“明日我就开始刨地!”   畅想了半日,她意犹未尽道:“先回去做晚饭,然后烧水大家都洗个澡,舒舒服服睡下,其余事情明日再说!”   如今有了阿宝,王氏就不用玉芝烧火了,让玉芝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玉芝便把阿宝拿回来的五只洗剥干净的小笋鸡细细冲洗了一遍,沥干水分后放在大铜盆里,用花椒盐和料酒涂抹了,腌制了起来,然后盖上了簰子。   忙完这些,玉芝又去看四个大砂锅里浸着的卤肉和卤排骨。   其实如今有了方家的大灶屋,她该扩大生意规模了,起码得再添置两个炭炉和两个大砂锅了。   玉芝打算以后多做一些卤肉,雇信得过的人去别的村镇去卖,这样赚钱也快一些……   王氏、玉芝和阿宝正在灶屋里忙碌,陈耀祖走了进来,直接对王氏说道:“晚饭多做三个人的,我去请爹娘和娇娘也过来吃!”   王氏正在炒菜,闻言当即放下锅铲,伸手从案板上拿起了刀,恨恨瞪着陈耀祖:“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她气得涨红着脸:“老娘好不容易逃离了虎口,你再把老虎请回家来吃老娘!你再说一遍!老娘豁出去了,和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家鱼死网破,都别活了!”   她忍啊忍,忍了十几年,如今好不容易脱离了陈家那些吸血鬼,陈耀祖这杀千刀的居然还想送羊入虎口!   陈耀祖没想到王氏居然反应这么大,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王氏,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口中嗫嚅着:“你……你不愿意就算了……何必如此……如此凶悍……”   他退到了院子里,见王氏拿着刀追了出来,忙起身跑出了院子。   王氏握着刀站在那里,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凄厉,含着无尽的酸辛悲苦……   玉芝忙交代阿宝:“把大门闩了!”   阿宝跑去闩上了大门。   玉芝上前,从王氏手里接过了菜刀,先放回了灶屋,这才出来扶着王氏也回了灶屋,在灶膛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从后面烧水的锅里舀了些温水,浸湿了手巾,为王氏擦了擦脸,然后在王氏膝前蹲了下来笑盈盈道:“娘,刚才你做得对,宛州有一句俗话叫‘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我爹我爷奶他们欺负您十几年,不过因为您软弱,如今您拿了刀和他们拼命,他们自然会怕!”   阿宝在一边轻轻道:“姐姐说的对,哪里都怕不要命的,‘柿子都捡软的捏’,太软弱的人只会被欺负。”   王氏方才只是一时激奋,如今放松了下来,正有些后怕,被玉芝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自己做得对,不由多了些底气,也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道:“哎,我的胳膊都软了!”   晚饭最后是玉芝和阿宝做的——玉芝掌灶,阿宝烧锅。   玉芝做的是大锅熬菜、贴玉米饼子和小米粥。   玉芝和阿宝刚把饭菜在堂屋的旧方桌上摆好,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阿宝道:“我去看看!”   片刻后,阿宝领着蔫头耷脑的陈耀祖回来了。   陈耀祖进了堂屋,见堂屋里点着一盏油灯,饭菜香诱人,也松了一口气——他刚才在外面瞎转了半日,早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一家四口洗了手,围着方桌开始吃晚饭。   陈耀祖没想到大锅熬菜也会这么好吃,不由道:“这熬菜怎么这么好吃?比以前的好吃多了!”   玉芝手里拿着金黄的玉米贴饼,笑眯眯道:“因为是我做的呀!”   她是真的很喜欢做饭,喜欢做美味的食物,喜欢看人享受美食。   陈耀祖不敢和王氏说话,倒也不怕女儿,便道:“玉芝,你做饭好吃,以后你来掌灶!”   玉芝笑嘻嘻道:“爹,如果你不气我娘,我就继续做饭!”   陈耀祖默默吃了好几口菜,这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用罢晚饭,一家人各自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早早都睡下了。   第二天上午玉芝一直在翘首期盼寒星的到来,谁知一直到了中午,寒星还没有影踪。 第49章   孙里正家的二女儿香桃带了她弟弟来取昨日定下的卤肉、卤排骨和桶子鸡,顺便把余下的银子付了。   玉芝一边用纸绳捆绑油纸包好的卤肉和卤排骨,一边装作无意地问香桃:“今日你家请客,守备大人怕是也会来吧?”   香桃一把揪住她弟弟香树的衣领不让香树乱跑,口中道:“守备大人又不是闲人一个,怎么会来呢!”   玉芝十指翻飞,麻利地打了个结:“大人来不了,难道寒星小哥也没来么?”   “大人来不了,寒星自然也来不了了!”香桃机警地看了玉芝一眼,“你问这些做什么?”   玉芝微微一笑:“寒星小哥在我这里定了辣子鸡,说好中午来取的,可是到现在还没来取,我这才问的!”   香桃肌肤白皙,眼珠子有些发蓝,头发微卷,瞧着和一般西河镇女孩子不一样。   她瞅了玉芝一眼,道:“陈玉芝,许大人眼光很高的!”   说罢,和香树一起拎着几个油纸包离开了。   玉芝:“……”   原来香桃以为她爱上了许大人!   她才十三岁啊,怎么会喜欢一个二十多岁的老男人!   眼看着都快到申时了,寒星这才急急骑马跑了过来:“玉芝,昨日说好的辣子鸡做好没有?”   玉芝忙抱起提前备好的用油纸封了的小瓦罐,轻快地跑了过去:“寒星小哥,装到你的褡裢里么?”   寒星点了点头,示意玉芝帮他装进去。   玉芝小心翼翼地把小瓦罐往褡裢里装的时候,听到寒星用极低的声音道:“玉芝,晚上大门多闩几道,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开门。”   玉芝闻言,抬眼看向寒星。   见玉芝眼睛瞪得溜圆,瞧着可爱,寒星不由笑了,道:“没什么,别乱张扬,就是最近有些乱,怕夜里有贼!”   玉芝仰首看他,大眼睛清澈莹洁:“嗯。”   寒星从袖袋里摸出银子要给玉芝。   玉芝却笑盈盈把手背到身后:“寒星小哥,银子我不要!你一切小心!”   寒星沉吟了一下,不再多说,一夹马腹,打马急急往西去了。   玉芝看着寒星骑着马跑远,默默思索着:寒星往西去了,说明许守备还在西河堡垒,许守备既然在西河堡垒,为何不去常来常往的孙里正家吃酒?   寒星为何说要让晚上闩几道门,听到声音不要开门?   难道……   想到西河镇的位置,想到西夏人春季打草谷的传统,玉芝知道自己怕是猜到了,雪白的小脸顿时有些发白。   这时候孙氏在新家做了饭,和阿宝一起提着食盒过来了。   把碗筷在简陋的小桌子上摆好之后,一家人刚端起碗,就听到有人急急跑了过来。   玉芝抬头一看,发现是孙里正家的香树。   香树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陈大郎,你快去我家一趟吧,你娘你妹子在我家发疯呢!”   陈耀祖一听,心里一咯噔,放下碗起身跟着香树急急去了。   玉芝见王氏担心,便道:“应该是我奶和小姑姑因为孙二郎和香梅的亲事,去孙家闹场去了,没事!”   王氏皱着眉头道:“怎么可能没事?她们不要脸了,可陈家的名声却被她们弄得臭大街了,以后你说亲……唉!”   见母亲唉声叹气,气得连饭都不吃了,玉芝笑嘻嘻拿起王氏的筷子,把陈耀祖碗里的饺子拨了几个到王氏碗里:“娘,这肉馅饺子凉了就没法吃了,你先吃了吧!”   她又悠悠哉哉道:“娘,我不是说了么?咱们可是要去尉氏县赚钱居住的,谁在乎西河镇的人愿不愿意娶我呢!”   王氏原本愁得饭都吃不下了,听玉芝一说,顿时觉得很有道理:“对啊,咱家是打定主意进城做生意的,何必在意西河镇人的想法?”   被玉芝一忽悠,她顿时食欲大震,干脆把陈耀祖的碗全端了过来:“你爹是没心思吃饺子了,老娘我就体贴体贴他,替他吃了吧!”   玉芝和阿宝都笑了起来。   今日的饺子是猪肉大葱馅的,一咬一包油,香得很,何必浪费了呢!   玉芝正在吃饺子,王氏又给她和阿宝一人端来一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吃完饺子再喝碗汤!”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陈耀祖才灰头土脸过来帮着收摊。   王氏和玉芝见陈耀祖脸上被挠了几道,其中有一道横跨鼻子,破了皮,沁着血,格外显眼,便都闭口不言,免得陈耀祖羞愤过度。   晚上用晚饭的时候,玉芝这才淡淡道:“爹,在这西河镇,咱家的名声以后可够响亮了!”   陈耀祖默不作声吃着饭。   玉芝又接了一句:“这次真是把孙里正给得罪苦了,咱们赶紧挣钱离开吧,这里没法呆了,今日好些人都在指指点点,还有人来问我是不是也像我奶和我姑姑一样很厉害呢!”   陈耀祖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道:“再攒些银子再说吧!”   他的闺女玉芝也快十四岁了,该说亲事了,今日娘和娇娘在孙家大闹这一场,不但丢了人,还得罪了孙里正,这西河镇真是没法子呆了!   玉芝这是第一次听到陈耀祖松口说去尉氏县城,知道自己日复一日的洗脑见了功效,心里一阵欢喜。   晚上陈耀祖借酒浇愁,喝了几杯酒,早早就睡下了。   玉芝把寒星的交代跟王氏和阿宝说了,三人起身,把大门多闩了一道,又抬了一个坏了的三斗橱抵在大门内。   做了许多预防措施之后,他们还不放心,又从后院抬了个大石头压在了三斗橱上,然后又各自拿了把刀回房去了。   王氏自然陪着玉芝去东暗间睡下了。   玉芝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隐隐听到外面传来阵阵喧哗,忙坐了起来。   王氏也醒了。   娘俩穿好衣服出了房门,发现陈耀祖已经起来了,正拿了把刀坐在院子里,阿宝在一旁陪着他。   见王氏和玉芝起来了,陈耀祖压低声音道:“女人家掺和什么?都回屋呆着去!”   玉芝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便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接着便是几句叽里咕噜的西夏语,同时大门传来“咣当”一声——外面西夏人在踹门了!   陈耀祖把妻女拨在身后,握着刀就去了大门那里。   阿宝拿着剔骨刀也跟了过去。   玉芝吸了一口气,用力握紧手里杀鸡用的尖刀,也跟着走了过去。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西夏人杀进来,她又怎能活命。   与其被糟践死去,不如奋力一搏。   大门又“咣当”了两声,差点被人从外面踹开,只是被五斗橱给挡住了。   外面西夏人又高声叫了起来:“因沙阿拉——啊!”   一声惨叫响起,接着又是一声惨叫,随着一阵刀剑撞击,闷哼声,吵骂声,呼喊声,惨呼声交织在一起。   陈耀祖看了一眼妻女,跃上五斗橱往外看去,见晨曦中外面大周士兵与西夏人战成一团,其中有一个大胡子西夏人正举刀砍向一个大周士兵的后背,他当下握着刀也从门楼上跳了下去,奋力隔住了西夏人这一刀,口中大喊道:“各家各户的男人们,快出来助官兵杀西夏贼人!”   这时候各家各户的男人都拿着刀枪棍叉冲了出来,帮着大周官兵与西夏人激战在一处。   西夏人尚白,头上裹着白布,身上穿着白袍,目标极为明显。阿宝坐在墙头上,接过玉芝递过来的石头砖块,专门砸穿白衣的西夏人,虽不致命,却也给对方造成了很大麻烦。   在大周军民齐心合力的反抗下,西夏人这次打草谷彻底失败了。   西河边的堡垒外,许灵正在洗漱,他麾下的副将正在回禀:“……杀死西夏贼人四百四十六人,俘虏一百七十一人,缴获战马五百一十二匹……”   周长青在一边听了,心中欢喜,却也有些后怕:“阿灵,你这诱敌深入的策略也太冒险了!”   许灵吐出口中的水,拿手巾胡乱擦了擦,道:“我的士兵一入夜就进驻了全西河镇,怎么冒险了?”   周长青深吸一口气:“万一有百姓夜里出来溜达呢?”   寒星提了铜壶过来。   许灵示意寒星直接倒水。   他接水洗了脸,用香胰子涂了满脸的泡沫,又接水认认真真洗了好些遍。   周长青在一边看了,忍不住吐槽道:“你一个大男人,洗脸也太认真了吧!”   许灵抬起湿漉漉的俊脸,一脸认真:“我不比你,我要脸啊!”   周长青:“……你真不要脸!”   许灵接过洁净手巾重新擦了脸,笑嘻嘻道:“我可是咱们尉氏军卫的军中一枝花,军卫要靠我这张脸招募士兵,怎能不小心在意?”   两人说着话进了堡垒,在堡垒最上层的椅子上坐定,这才开始商议如何向林节度使请功。   天大亮之后,西河镇的人都提着水桶出了门,开始冲洗门外街上的血迹。   生在这边境小镇,这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在西河镇的历史上,更多的时候,西河镇百姓都是清洗自己亲人的血,后来有了许灵镇守尉氏,他们开始清洗西夏贼寇的血。   许灵名声极烂,可是在抗击西夏贼寇方面,却从来没有人说他一句坏话。   西北一年中最美的季节三月很快就过去了。   玉芝终于攒够了二十两银子。 第50章   不知不觉已经是四月十四了。   夜深了,东暗间卧室内一灯如豆。   玉芝端坐在桌子前,认认真真地抄写着一本唐诗选集。   每当她心里静不下来的时候,就坐下抄写诗词,抄着抄着就静下来了。   此时玉芝抄写的正是唐代诗人司空曙的《喜外弟卢纶见宿》: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抄写完这句“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玉芝看着下一句“以我独沈久,愧君相见频”,突然再也抄写不下去了。   她把笔搁在了阿宝用桃木雕刻的笔搁上,轻轻叹了口气。   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寒星了。   听西河堡垒来买卤肉的士兵说,寒星随着许守备去甘州城了。   玉芝想要打听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开口。   屋子里有些闷。   玉芝起身走到窗前,拔出窗闩,推开了窗子。   此时已是深夜,天上挂着一轮圆月,皎洁的月光透过满树桐花照了下来,在地下印下斑斑驳驳的影子。   院子里弥漫着桐花的甜香。   玉芝倚在窗前,静静看着院子里的景象,竭力令自己平静下来。   只要认准目标,一步步走向目标,总会实现目标的。   只要坚持下去,她总能打听到阿沁的消息的!   第二天天不亮,陈家一家四口就忙碌了起来。   陈耀祖自去杨官寺寻搭档唐二郎杀猪去了。   王氏和阿宝则帮着玉芝制作卤肉和桶子鸡。   灶屋里热气腾腾。   玉芝把腌制了一夜的五只小笋鸡放入咕嘟着开水的大锅里汆水,然后捞出来,迅速放入在井里镇过的凉开水镇凉,反复了三遍,这才算是完成了这一道工序。   用凉水镇凉可以使桶子鸡的鸡皮更脆,更有嚼劲,口感更好,冬天镇两遍就行了,如今是暮春夏初,自然得三遍乃至四遍了。   玉芝拿了洁净手巾擦着手,心里忖度着:夏季的话,若是能用冰水来镇凉,做出的桶子鸡应该是最好的……   只是西河镇夏日哪里能弄到冰呢!   就算是那位极其热爱吃鸡的许大人,怕是也弄不到冰……   想到这里,她不由抿嘴笑了。   阿宝刚把炭炉点着,见玉芝笑,心里也开心,笑着道:“姐姐,现在开始卤桶子鸡么?”   玉芝点了点头:“桶子鸡不能卤太久,免得鸡肉不够筋道!”   她说着话,麻利地把五只处理过汆过水的桶子鸡浸入了大砂锅里,又盖上了锅盖,然后和阿宝一起把大砂锅抬着放在了炭炉上开始卤桶子鸡。   忙完这些,玉芝记住了时间,便又去忙着做卤肉去了。   这些桶子鸡用小火卤制一刻钟就可以了,然后把桶子鸡捞出来在放凉的卤水浸泡一个时辰,然后捞出来就可以卖了。   玉芝和阿宝忙碌的时候,王氏在一边忙着做早饭。   待玉芝和阿宝把卤制了一刻钟的五只桶子鸡捞出来,放入了另一锅没有加热的卤水中,王氏也做好了早饭。   如今没了陈家二老和陈娇娘的挟制,他们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忙碌、简单而舒适。   王氏做好早饭,在晨光中用抹布擦拭了院子里梧桐树下的石桌,然后来回两趟,把早饭运过去摆在了石桌上。   忙完这些,她看看洁净整齐的院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叫在灶屋忙碌的玉芝和阿宝:“玉芝,阿宝,快来吃早饭了!”   玉芝到底正在长身体,天不亮就起来干活,整整忙碌了一早上,这会儿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强撑着坐到了梧桐树下的石桌前,见石桌上摆着的竹簸箩里盛着在铁锅上贴得金黄的锅贴,锅贴隐隐透出些绿意,分明是韭菜鸡蛋锅贴,顿时精神大振——她最喜欢吃韭菜鸡蛋锅贴了!   王氏见玉芝眼睛发亮,知道她喜欢,不由也笑了,把一碗粥放在了玉芝面前:“玉芝,看看这是什么粥!”   玉芝闻到了皮蛋瘦肉粥咸鲜的味道,当下笑了起来:“全是我爱吃的!”   王氏的皮蛋瘦肉粥还是玉芝教她做的,粥香滑爽,咸鲜味美,很是美味。   玉芝用白瓷调羹舀了一口粥放入口中,直觉米粒入口即化,咸鲜软糯,便又舀了一调羹。   阿宝在玉芝左手边坐下,跟着玉芝吃了起来。   他起初有些吃不惯这种咸粥,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   玉芝正夹了一个韭菜鸡蛋锅贴在吃,陈耀祖挑着两扇猪肉回来了。   一家人吃罢早饭,已经是太阳高照了。   陈耀祖带着王氏和阿宝推着车子去市场上了,玉芝则闩上大门回房睡觉。   她会睡到半上午时分,然后换王氏和陈耀祖回来做饭兼休息,下午则是阿宝休息的时间。   一家四口就这样轮换着歇息,以不至于太过劳累。   陈耀祖和王氏刚支好摊子,老三陈耀文就牵着一头驴子过来了。   如今他每日在大房这里取了卤肉,到西河镇附近各个村子里去卖。   玉芝按一斤卤肉三十个铜钱的价格给陈耀文,陈耀文再按一斤四十个铜钱卖出去,专门赚这一斤十个铜钱的差价。   至于桶子鸡,玉芝按照一只一钱银子的价格卖给他,他再按一只一钱五分的价格卖出去,赚一只桶子鸡五分银子的差价。   阿宝正蹲在那里引炭炉,见陈耀文来了,忙笑着跳起来迎接:“三叔来了!”   陈耀文笑着点了点头,看向陈耀祖和王氏,打了个招呼,这才道:“大哥,大嫂,我来取卤肉和桶子鸡!”   王氏笑着答应了一声,和阿宝一起称卤肉去了。   这都是昨日陈耀文和董氏提前订下的,卤肉要五十斤,桶子鸡要四只。   陈耀文如今日子有了盼头,过来一边搭手一边道:“这四只桶子鸡都是东边十八里河村里的兰大官人要的!兰大官人今日要为老母亲庆寿,除了这四只桶子鸡,还有二十斤卤肉也是兰大官人人要的!”   王氏笑眯眯问了一句:“玉和他娘呢?”   陈耀文笑容更加灿烂:“玉和他娘送玉和去董营学堂了!”   如今他靠着大哥大嫂和玉芝挣到了银子,就把玉和送到了董营的学堂里读书去了,万一陈家祖坟上冒青烟,这孩子也考上秀才了呢?   若是玉和考中了秀才,家里就能够免除一个人的徭役了!   见陈耀文如此开心,王氏也为三房三口人开心,便道:“玉和这么聪明,好好供他读书,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的,这样你和弟妹也能享享清福了!”   陈耀文笑得眼睛眯着:“大嫂,承你吉言!”   玉芝睡醒之后又洗漱了一番,换了洁净衣服,这才来到了街上。   见玉芝来了,陈耀祖和王氏这才回家去了。   摊子上只剩下玉芝和阿宝了。   阿宝笑嘻嘻拿出玉芝专用的茶盏,把提前沏好的大叶青茶倒了一盏,捧给了玉芝:“姐姐,你先喝口茶吧!”   玉芝端着茶盏刚喝了一口,还没品出味来,忽然眼睛一亮,放下茶盏便向街上招手:“寒星!寒星小哥!”   寒星正骑着马随着许灵从东边过来,听到街边有人叫他,抬头一看,认出了是玉芝,便低声道:“大人,是卖卤肉和桶子鸡的陈家小姑娘!”   许灵闻言,马上想到了一个多月前吃到的辣子鸡,那焦麻鲜香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他的舌尖,当即道:“你去吧,记得再给我订一份辣子鸡!”   寒星答应了一声,下了马,牵着缰绳过来了。   玉芝盼着见寒星都盼了一个多月了,此时见了寒星,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大眼睛亮晶晶,简直是喜欢极了的模样:“寒星小哥,好久不见了!”   寒星见玉芝这么欢迎自己,颇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有些感动,便解释道:“我随着我们大人出了一趟差事,刚回到尉氏县。我们大人刚才还说让我再买一份上次那种辣子鸡呢!”   林节度使前段时间巡视甘州诸县,召了几位守备陪同,许灵正是其中之一。   玉芝今日见了寒星,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开口问一问寒星,因此把寒星巴结得密不透风:“寒星小哥,你先坐下!”   寒星还没在玉芝这里得过这样的待遇,便在玉芝端过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玉芝又倒了一盏茶,笑眯眯奉给了寒星:“寒星小哥,你喝茶!”   寒星接过茶,还没来得及喝,玉芝却又递过来一个小木匣子:“寒星小哥,这是我做的小零食——用红糖腌渍的枣,你尝尝吧!”   寒星:“……这枣是女孩子吃的吧?”   他怎么记得红糖和枣都是女子来月信的时候吃的?   玉芝笑得天真无邪:“寒星小哥你也可以吃啊,很甜的!”   阿宝还没见过玉芝这样狗腿过,正眼睛瞪得溜圆站在一边看,谁知这时候顾客来了,他忙去招呼顾客去了。   玉芝又笑嘻嘻道:“寒星小哥,我今日卤了些鸡心鸡肝,还做了一只桶子鸡,你走的时候我给你包了带走,你就着吃酒!”   寒星被玉芝这过分热情的巴结弄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他先放下左手端着的茶盏,又放下右手拿着的盛着红糖枣的匣子,然后认真看着玉芝:“玉芝,你到底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   玉芝清澈的大眼睛看着寒星,双手合十很是虔诚:“寒星小哥,我想和你打听个人!”   寒星笑了:“说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玉芝深吸一口气,原本清澈莹洁的大眼睛变得幽深起来:“寒星小哥,你听说过永亲王么?”   寒星点了点头:“听说过啊,封地在鲁州的永亲王,陛下的亲弟弟!”   玉芝的心怦怦直跳,声音不由自主变得轻了许多:“永亲王有一个庶出的长子,名字叫林沁,你听说过么?”   “林沁?”寒星垂下眼帘思索着,口中喃喃道,“林沁……”   玉芝认认真真道:“双木林,水心沁,林沁,永亲王林昕的庶长子,你听说过么?”   寒星一边想一边道:“我们大人的婶母,是永亲王正妃章王妃的娘家大嫂章夫人的表妹,因此我听说过永亲王府的家事,章王妃与永亲王恩爱得很,膝下只有一个嫡出的世子,名叫林涵,从来没听说有过庶长子,林沁这个名字更没听人提过!”   玉芝闻言,一颗心似浸入了冰水之中,针扎一样刺痛,全身的力气似被抽走,再难站立。   她在摔倒之前,身子倚在了摊子上。   难道阿沁已经没了?   阿沁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是为了阿沁活下来的啊!   在一瞬间,玉芝已经想到了离开这个人世间的法子。   寒星看向玉芝,见玉芝小脸雪白,原本嫣红莹润的樱唇也变得颜色浅淡,脸色苍白得吓人,忙道:“玉芝,你怎么了?”   玉芝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已经攒了二十两银子,都被她严密地收了起来,下午她回去一趟,把银子交给王氏,然后就可以离开了。   不过,在离开人世之前,她得找出害死阿沁的凶手,无论让她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为她的阿沁复仇!   寒星一眼看见玉芝右手紧紧攥着左手,似乎有什么不对,凑近一看,这才发现玉芝的右手把左手手背掐出了四个血印子,血滴子已经沁了出来,忙道:“玉芝,你究竟怎么回事?疯了么!”   玉芝瞧见了自己左手手背上的伤口,却感觉不到疼。   她浑不在意地抬手舔去了伤口沁出的血,笑了笑,低声道:“没关系。”   寒星见玉芝如此,心里正瘆得慌,忽然福至心灵,道:“甘州新来的林节度使出身皇室,是陛下的亲侄子,林节度使身边的张总管和我们大人关系很好,我这就去问问我们大人,看他听没听过林沁!”   玉芝闻言,总算是抓住了一线希望,当下便道:“我随你一起去吧,你们大人不是爱吃辣子鸡么?现杀现做的辣子鸡最好吃了,我去做给你们大人吃!”   寒星想了想,道:“好吧!”   大人那么爱吃鸡,玉芝亲自去现杀现做,应该会更好吃! 第51章   有了玉芝跟着,寒星也不好骑马了,便牵着马和玉芝一起向西走去。   和煦的春风拂动着额角的碎发,也把寒星给吹醒了过来。   方才被玉芝一步逼着一步,寒星有些恍神,不由自主被玉芝蛊惑了,这会儿被风一吹,他终于清醒了过来。   寒星看向玉芝,见玉芝神情平静随着自己向前走,便有些纳闷地问:“玉芝,你先前听说过我们大人么?”   我们大人在尉氏县十年,怕是人人皆知!   玉芝看都不看寒星:“听说过啊!”   寒星牵着马走着,想了想,又问道:“你不怕么?”   他们大人的名声可真是糟透了,玉芝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怎么敢和他家大人有所牵涉?难道不怕么?   玉芝笑了起来,眼波似春水荡漾:“我不怕!”   她有什么可怕的?都死过一次的人了!   许灵即使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喜好糟践小姑娘,玉芝也不怕。   有人或许把贞操看得比天高,可是对玉芝来说,阿沁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比什么都重要。   和阿沁相比,她的贞操算什么?如果能见到阿沁,即使让她去强奸了许灵,她也愿意!   寒星:“……你不怕牵涉了我们大人,自己的名声毁了,以后没法嫁人?”   玉芝诧异地看向寒星:“我为何非要嫁人?”   她抬起双手看了看,又让寒星看,理直气壮道:“看我的手!我自己能挣钱养活自己,能靠自己的头脑和双手过舒舒服服的日子,我嫁人做什么?”   寒星:“……”   听了玉芝的话,他总觉得哪里不对,明明知道玉芝说的是歪理,却没法子反驳,半晌方道:“你难道根本没想过生孩子?”   哪有女子不想嫁人生子?   玉芝闻言笑了,却没有说话。   她已经有儿子了,有阿沁了。   也许确定阿沁的安全之后,她可能会嫁人生子,可是目前,她唯一的目标就是找到阿沁,确定阿沁的安全。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西河外堡垒。   说是西河外,其实就是西河东岸,当地人习惯称为西河外。   寒星指着前方不远处绿树掩映的石头堡垒道:“前面就是西河外堡垒了,我们大人现在就在里面!”   玉芝深吸一口气,悄悄握紧双拳,暗自给自己鼓劲儿。   寒星瞥了玉芝一眼,见她双眼亮晶晶的,便问出了酝酿了一路却始终没问的那个问题:“玉芝,你为何问那个叫林沁的人的消息?”   即使真的有林沁这个人,此人乃永亲王庶长子,贵为皇室血脉,玉芝一个西北小镇的农家女,如何会同皇室之人有所牵涉?   玉芝早编造好了答案,当即胸有成竹道:“我听人说过永亲王的庶长子名叫林沁,生得年青英武,器宇不凡,玉树临风,心中仰慕,因此询问!”   寒星:“……我们大人也年青英武,器宇不凡,玉树临风,也没见你心中仰慕啊!”   玉芝笑眯眯道:“这你就不懂了,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又叫‘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们大人生得再好,我也不喜欢啊!”   她乐悠悠道:“我对许大人他老人家,心中只有崇拜和敬仰,绝对不掺杂别的!”   寒星:“……等着瞧吧!”   他们大人虽然名声不怎么样,可是长得好啊!   男人长得好,也是优势呀!   到了栅栏外,寒星向卫兵出示了腰牌,把马交给卫兵,自己拎着玉芝送的桶子鸡和卤鸡心,带着玉芝进了军营。   许灵治军甚是严明,寒星带着玉芝一路进去,路上遇到不少士兵,却都没有询问。   到了堡垒外面,寒星叫了一个叫寒云的小厮出来陪着玉芝,自己进去禀报。   许灵刚检查了堡垒的守卫情况,正和负责堡垒的把总和副把总说话,抬眼见寒星进来,便结束了谈话:“好了,你们下去开始布置吧!”   待把总和副把总离开,许灵这才看向寒星:“辣子鸡呢?”   他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已经饿得潜心贴后背了,早让寒云把酒都热好了,只等着寒星带回辣子鸡下酒。   寒星忙行了个礼,道:“大人,我把陈家那个会做辣子鸡的小姑娘带来了,让她在咱们的灶上给大人您先做几样小菜——不过她想向您打听个人……”   许灵一边脱去靴子,一边嘀咕道:“一个小姑娘找老子打听什么人!”   寒星上前接过靴子,摆在了一边,又拿了千层底布鞋过来,放到了许灵椅子前面,服侍许灵穿上,这才道:“她想打听的人,说是鲁州永亲王的庶长子,名字叫林沁。”   许灵伸手拿过茶盏,刚喝了一口,闻言抬头看向寒星:“他打听林沁做什么?”   寒星从小侍候许灵,一听许灵的话,就知道他一定认识林沁,忙道:“玉芝说……她听人说过永亲王的庶长子名叫林沁,生得年青英武,器宇不凡,玉树临风,心中仰慕,因此询问!”   玉芝的原话可真肉麻啊,寒星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许灵正喝茶,闻言差点喷出来。   寒星忙上前接过了许灵手中的茶盏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又在许灵背上拍了几下,待确定许灵没被茶水呛住,这才道:“大人,她自己是这样说的。”   许灵不由自主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拍着手边的桌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仰慕林沁!哈哈哈哈哈!她仰慕林沁!”   寒星见许灵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便不声不响站在那里,看着许灵的那对闪闪发光的虎牙,心道:一个乡下小姑娘,正是十三四岁怀春之年,偶然间听说王爷之子年轻俊美,心有向往,也是很正常的啊,大人如此狂笑,未免有些过分了!   许灵自顾自笑了半日,见寒星站在一边瞅着自己,便抬脚踹了寒星一下,笑道:“你这小子又在腹诽老子了!”   他脑补了一下林沁得知一个农家女暗恋自己时的神情,当即又捂着脸笑了起来,最后笑得脸上的肌肉都有些酸了,这才停了下来,用力揉着自己的脸颊。   许灵抬手揉了好一阵子脸,这才好受了些,笑着道:“寒星,你出去把这个暗恋林沁的小姑娘带进来,让老子好好瞻仰一番!哈哈哈哈哈!”   寒星答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到了门口,他忍不住抬头道:“大人,玉芝才十三四岁,正是容易害羞的年纪……”   许灵忍住笑意,道:“放心吧,我还想吃辣子鸡呢!哈哈哈哈哈!”   寒星:“……”   玉芝进来的时候,发现堡垒里虽然甚是简陋,却干干净净的,很是整齐。   她跟着寒星一步步登上了最高层。   行罢礼,玉芝抬头看向许灵,发现他正坐在交椅上笑吟吟看着自己,眼睛亮晶晶的,脸颊上那对小酒窝时隐时现,小虎牙也露了出来,看上去明明是青年,却像是少年,而且是淘气少年。   许灵强忍住笑,问道:“听说你要打听永亲王的庶长子林沁?”   玉芝心中升起希望,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双目灼灼看着许灵:“是的,大人!”   许灵本来不算大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你为何打听他?”   玉芝全身紧绷,试着微笑,笑容却有些僵:“启禀大人,我听人说起过永亲王之子林沁,知道他少年英俊,心中很是仰慕,因此打听!”   许灵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啊,林沁呀,他很好呢!”   林沁好的很呢,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   玉芝心脏怦怦直跳,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雪白的小脸涨得通红,眼睛亮得吓人,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大人,您……您没……没骗我吧?阿……林沁还活着?他真的活着?”   许灵听她声音都有些颤抖,也有些诧异,便收敛了笑意:“他自然活着,还活得很好!”   玉芝听了,当即笑了起来,只觉春风和畅心花怒放,恨不能跳起来。   她竭力按捺着雀跃的心情,双目灼灼盯着许灵:“大人,您最近见过他么?”   许灵打量着玉芝,见这个小姑娘分明是欢喜到了极点的模样,眼中却含着泪,心中诧异,身子缓缓靠回了椅背上,道:“我的确刚见过他。”   见玉芝又往前走了半步,他忙抬手道:“你别往前走了!”   玉芝这才醒悟,忙往后连退了两步,笑盈盈道:“大人,林沁他……现在怎么样了?他长得怎么样?个子是高还是矮?身体健壮么?”   许灵眼珠子一转,道:“我饿了。”   玉芝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忘情了,当即道:“大人想用些什么?我这就给大人做去!”   许灵笑:“辣子鸡。”   玉芝屈膝行了个礼,笑眯眯道:“大人,您且等一等,我这就去做辣子鸡!”   知道阿沁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她都要欢喜疯了,此时玉芝看许灵,简直像是看天上的神祇,恨不能像小狗一样绕膝巴结,做顿饭算什么!   饶是许灵已经二十四岁了,却依旧被玉芝这热情到了灼热的眼神看得有些毛骨悚然,忙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玉芝笑着答应了一声,欢欢喜喜退了出去。   许灵身子又靠回了椅背上,心中却道:这小姑娘莫不是花痴吧?   林沁生得再好,她也不该如此痴情啊!   再说了,她与林沁生得那么像,也不至于如此暗恋……   想到这里,许灵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玉芝与林沁生得极为相似的脸,不由心里一动:难道……难道这位叫玉芝的小姑娘的身世有什么奇异之处?   她不会是林沁的私生女吧?   不会,林沁也才十六岁,生不出这么大的女儿!   也许是林沁的妹子?亦或是林沁的表妹……   还是先派人去调查一下西河镇的陈家吧!   玉芝心中鼓荡着一阵春风,令她心慌意乱却又欢喜异常。   她随着寒星去了伙房,麻利地看了一圈,很快就选好了自己要用的材料,心中计划了一下之后,就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了起来。   不过半个时辰时间,玉芝就做好了五菜一汤,温好了一壶桂花酒,和寒星一起用托盘送到了堡垒的最高层。   许灵此时已经定下了计策,见玉芝和寒星端着酒菜进来,便含笑道:“摆在这里吧!”   玉芝如今把许灵当成了太阳,乖巧地答了声“是”,端着托盘走了过去,把酒菜在许灵手边的桌子上摆好,屈膝行了个礼,笑盈盈道:“大人,时间有些紧,我简单做了五样小菜和一道汤!”   她眼波流转,看向桌子上色香味俱全的四样菜肴,声音里似抹了蜜糖:“一碟桶子鸡,一碟卤鸡杂,一碟酸辣白菜心,一碟辣子鸡,一碟红烧小鱼,一碗酸辣肚丝汤,大人尝尝吧!”   许灵洗了手过来,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筷子红烧小鱼。   鱼肉入口即化,外面浓油赤酱里面却保留了鱼肉的鲜嫩,美味之极。   他诧异地看向玉芝:“烧的是什么鱼?怎么这么好吃!”   玉芝得意地眯着眼睛笑了:“大人,这就是西河中常见的小鲤鱼,我见伙房桶里养着几条,就炸了炸,给大人您做了这道红烧小鱼!”   她要用美食来巴结许灵,好向许灵打听阿沁的情况!   许灵:“……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红烧鱼!”   玉芝笑:“大人,您再尝尝我做的辣子鸡!” 第52章   许灵垂下眼帘,长睫毛在眼睑上印下丝丝缕缕的阴影,令他看起来有些稚气,其实他是在算计。   他用筷子夹了一块玉芝做的辣子鸡,慢慢吃了,发现依旧是记忆中的味道,麻辣鲜香,肉质鲜嫩,便又夹了一块。   玉芝这会儿正巴结许灵,见许灵喜欢,便给寒星使了个眼色。   寒星会意,端了热好的酒壶过来,斟了一盏桂花酒。   玉芝把酒盏放在了许灵手边,方便他端起来。   许灵一抬手,端起酒盏慢慢饮了。   玉芝从寒星手中接过酒壶,又给许灵斟了一盏,轻轻道:“大人,其实配辣子鸡的话,最好是饮用薄荷酒。”   她放下酒盏,退后一步,等着许灵开口。   许灵抬眼似笑非笑看着她。   玉芝这才发现许灵是浓秀的一字眉,她先前一直觉得男子该剑眉星目才英俊,没想到许灵这样的一字眉居然也很好看。   她抿嘴一笑:“大人若是愿意品尝的话,我倒是会制作薄荷酒!”   许灵“嗯”了一声,垂下眼帘,继续品尝美食美酒。   一时用罢午饭,许灵用清茶漱了口,除了除酒气,便懒洋洋靠回了椅子里。   玉芝知道许灵这会儿正处于微醺状态,便陪笑道:“大人,我给您泡茶吧!”   待许灵喝上了茶,玉芝这才觑了个机会,笑着问道:“大人,您是在哪里遇到林沁的?是京城么?”   许灵端着茶盏啜饮一口,淡淡道:“不是京城。”   玉芝端着白瓷茶壶上前,试探着问道:“总不会是在尉氏县吧?”   许灵微微一笑,垂下眼帘,忽然道:“我下午就要回城了。”   玉芝正在思忖,却听许灵又道:“哎,以后怕是不能常吃你做的小菜了,真的好遗憾啊!”   闻言玉芝微微一笑——许灵要提条件了!   她略一思忖,笑容嫣然:“大人的意思是——”   许灵眼睛一亮——小姑娘上钩了!   他双手紧握在一起,修长的十指绞缠着,一双眼睛亮晶晶看着玉芝,小虎牙亮闪闪:“玉芝,我雇你做厨娘,一个月二两银子,再加四季衣服和簪环钗饰,怎么样?”   他府里一般厨娘的月银都是一两银子,不过玉芝不同,她是大厨,因此许灵特地许了二两的月银,想着小姑娘眼皮浅,说不定会上钩。   玉芝含笑看着许灵,向前走了一步,道:“大人,我不爱受拘束,怕是不能去府上做厨娘了!”   她的目标是找到阿沁,离阿沁近一些,若是进了许府做厨娘,便没了人身自由,怎么去寻找阿沁?   见许灵看向自己,玉芝微微一笑,双目盈盈,向前走了半步,接着道:“不过大人,我正要进城开个小饭馆,同时做卤肉生意,大人若是不嫌弃,我特地给大人准备一个雅间,专门让大人使用,如何?”   见许灵沉吟,玉芝又往前走了半步,大眼睛熠熠生辉,继续诱惑许灵:“若是大人不想出门,想吃什么,尽管让寒星去交代,我一定立时三刻下厨给大人做了送去!”   说罢这些,她眯着大眼睛笑了,伸出一根食指在许灵眼前晃了晃:“大人,这些都不要银子哟!”   许灵:“……”这小姑娘可真狡猾啊!   他抬眼看向玉芝,见她大眼睛眯成了弯月亮,笑得极其灿烂,可爱得很,真是一个小狐狸,便垂下眼帘,淡淡道:“你的手指都要戳到我脸上了。”   玉芝:“……”   她悻悻地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这才道:“大人意下如何?”   许灵修长的手指绞缠在一起,抬眼看向玉芝:“我在守备署衙附近有一套临街的宅子,正在寻租,你若是开饭馆,倒是可以租给你。此事寒星管着,你和他说吧!”   玉芝答了声“是”,片刻后,她看着许灵,眼睛湿润,声音微颤:“大人,您真的刚见过林沁么?他真的很好?”   许灵自以为一颗心足够冷硬了,可是被小姑娘这样看着,用这样的声音问出来,不由有些心软,当下淡淡道:“我的确不久前见过他,他真的很好。”   他忽然起了试探之心:“我记得林沁脸上有一粒小小的红痣,却忘记了在具体长在哪儿……”   玉芝当然知道许灵这是在试探自己,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   五岁的林沁裹着大红羽纱斗篷,穿着小小的鹿皮靴子,手里拿着一枝红梅,在雪地里挪动着,眉心那粒小小的红痣与红梅花相映成趣,可爱似仙童,声音软软的:“娘,给你梅花!”   ……   玉芝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片刻后,她听到自己轻轻道:“我倒是听说,林沁的眉心有一粒小小的红痣,很小很小,就像小米粒那么大……”   许灵双目幽深看向玉芝,心中疑惑更深——玉芝说的都是真的,林沁眉心的确有一粒红痣,只是这粒红痣太小了,林沁又刻意掩盖,一般人又不敢细看他,因此不会注意到。   而许灵之所以知道,还是有一次他和周长青去拜见林沁,林沁刚洗罢澡出来,这才看到的……   可这个长在西北边陲的农家小姑娘,又是怎么知道高高在上的林沁眉心有这样一粒红痣?   片刻后,许灵盯着玉芝,微微笑了,吩咐静立一边装鹌鹑的寒星:“送玉芝回去吧,你和她谈署衙附近那个宅子的事吧!”   寒星答了声“是”,恭谨地行了个礼,带着玉芝退了下去。   许灵思索了一阵子,心中没有一丝头绪,起身走到东边窗口,向下看去,恰好看到寒星陪着玉芝向外走。   看着这个瘦伶伶的小姑娘越走越远,许灵陷入了沉思。   林沁身份如此贵重,不知道多少人在盯着他,随时预备着致命一击。   林沁如果出事,必定牵涉朝局,大周朝廷怕又是一场动荡。   他既然投靠了林沁,为了自己的前途,也得忠心耿耿保护林沁,绝对不能给敌人一丝可乘之机……   对付这个奇怪的小姑娘,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林沁钓着她,监视她,一张张揭开她的底牌……   玉芝与寒星一边走,一边谈着许灵提到的守备衙署边的那个临街宅子。   在寒星面前,玉芝才有些像个正常的乡下小姑娘:“寒星小哥,许大人那个宅子怎么样?适合开饭馆么?”   寒星想了想,道:“宅子就在守备衙署的隔壁,其实那里有些偏僻,并不算尉氏县城的闹市……”   见玉芝双目炯炯看着自己,寒星忙又道:“不过宅子倒是够大,前面是一明两暗三间临街房,临街房后是一个小小的前院,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正房后是后院,后院挺大,不过荒芜了好久,长满了野草,若是想开辟出来种菜,怕是要费许多功夫……”   玉芝细细听着。   其实无论如何,为了打听阿沁的消息,她都会赁下许灵的房子,围着许灵转巴结许灵的。   而许灵,明摆着也是要把她放在身旁提防她试探她。   听寒星说了那宅子的情况后,玉芝这才问道:“寒星小哥,这个宅子若是我想赁下来,不知一个月需要多少银子?”   寒星闻言一愣:“你不典下来么?”   玉芝要开饭馆,典房子是最合适的啊!   他忙道:“玉芝,你要是一月一月地赁,万一大人下个月要赁给别人,你的饭馆岂不是要搬走?不如凑些银子典下来,最起码也得一年一年赁!”   玉芝笑眯眯道:“我哪里有那么多银子,没事,我手艺好,将来大人不肯赁给我了,我搬去别处也开馆子也可以!”   寒星听玉芝这样说了,没法再劝,便不再多说。   眼看着快到西河镇了,玉芝便又笑着央求寒星:“寒星小哥,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呢!”   暮春的午后,阳光灿烂,春风和畅,微风中带着浓郁的花香,令人昏昏欲睡。   此时陈家摊子上谁都没有睡意。   陈耀祖闷不吭声站在肉案前剁肉。   阿宝蔫头耷脑坐在小凳子上,老老实实听着王氏唠叨。   王氏站在那里埋怨阿宝:“……玉芝说走就走,你就算走不开,也该寻人去传信,现如今玉芝跟着寒星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看向陈耀祖:“玉芝她爹,不如咱们去西河外堡垒看看去吧!”   陈耀祖一声不吭。   他可是去过西河外堡垒的,那里守卫森严,不是随便可以去的地方。   正在这时,东边摆摊子的赵大嫂忽然道:“玉芝她娘,别说了,你家玉芝回来了!你看西边!”   王氏当即看了过去,果真看到玉芝和一个清秀少年一起走了过来,正是守备许大人的小厮寒星,顿时一阵惊喜,忙叫了声“玉芝”。   阿宝“腾”地站了起来,眼睛亮晶晶也看了过去。   陈耀祖见女儿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把手中的刀放在了案板上。   玉芝接过阿宝递过来的茶盏,把里面的温茶一饮而尽,觉得喉咙滋润了些,便眼波流转看向陈耀祖和王氏,压低声音道:“爹,娘,我和寒星有事要和你们商量,咱们凑近说话吧!”   听了玉芝的话,陈耀祖和王氏顿时四目相对,彼此心里的想法都是:难道玉芝看上寒星了,要嫁给寒星?   王氏走了过去,眼睛却一直打量着寒星,心道:寒星也不错,不过寒星是许大人的人,玉芝嫁了寒星,是不是也得进守备府?   寒星被王氏看得有些不自在,忙道:“我们大人今日中午吃了玉芝做的几样小菜,很是喜欢,想要长久吃玉芝做的菜!”   陈耀祖和王氏闻言,都有些懵。   王氏忙道:“我家不卖女儿的!”   寒星笑了,道:“不用你家卖玉芝!”   听到不用卖玉芝,陈耀祖和王氏都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他们就玉芝这一个独生女,以后可是要招婿上门的,自然不愿意卖女儿。   寒星见状,便打铁趁热,道:“我们大人的意思是,让你们一家进城,在守备衙署附近开个饭馆,这样我们大人也能常常吃到玉芝做的菜了!”   陈耀祖和王氏忙都看向玉芝。   玉芝笑眯眯道:“爹,娘,咱们好好商议一番吧!”   她之所以让寒星出面,就是因为怕陈耀祖舍不得离开西河镇,这才让寒星来说。   玉芝既然替代死去的陈玉芝重生了,就不会轻易放弃陈耀祖和王氏这对爹娘,尤其是疼爱她到了极点的王氏,她一定会好好孝顺的。   只要陈耀祖和王氏愿意,她预备自己到哪里,就把爹娘都带上,让他们跟着自己过上好日子。 第53章   要进城了,王氏、玉芝和阿宝都很积极,饶是陈耀祖磨磨蹭蹭消极抵抗,可是以一敌三,自然败下阵来。   经过半个月的忙碌,到了五月初一这一日,陈家大房在三房和王氏的娘家的帮助下,终于搬进了位于尉氏县城桐叶街的新家。   王氏和玉芝母女俩不顾劳累,进新灶屋整理了一桌酒菜,招待陈耀文、董氏、王大郎和梁氏几人吃了,又送了客人离开,一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烧水洗了澡就睡下了。   第二天清晨,玉芝在布谷鸟“布谷布谷”的叫声中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了淡绿的窗纱,这才意识到自己搬家了,今日是搬家的第二天,说好的要休息三日,今日是不必做生意的。   洗漱罢,玉芝换上件白飞花布窄袖夏衫,系了条毛青布裙子,打扮得清清爽爽,把整个宅子里里外外逛了一遍。   临街房后是一个小小的前院,正房三间陈耀祖和董氏居住,玉芝住在东厢房,阿宝住在西厢房,灶屋很大,既充当了自家的灶屋,也兼任了饭馆子的厨房。   前院里种着一株石榴树和一株腊梅。   石榴树正在花期,开了满树红花,绿叶红花,很是热闹。   看罢前院,玉芝又顺着东边夹道去了后院。   站在房后的梧桐树下,看着满后院蓬勃生长的野草,玉芝不禁笑了起来——她娘一直说要把后院开辟出来,种上各种蔬菜和庄稼,现如今看来怕是一个极为艰巨的工程了!   玉芝到底是要开馆子做生意的,看罢后院,便去看前面的一明两暗三间临街房。   这三间临街房她家已经提前过来拾掇过了,糊了新顶棚,四壁贴了新墙纸,窗上糊了淡绿纱,地上铺着洁净的青砖,桌椅也都是新做的杨木桌椅,为了省钱,没有上漆,却别有一种干净清爽的趣味。   玉芝把三间临街房看了一遍,便拔出门闩,打开门走了出去。   临街房外面是一条青石铺就的街道,街道两边种着高大的梧桐树,如今正是初夏,梧桐花盛开,空气中氤氲着桐花的甜香,很是好闻。   这会儿还是清晨,街道上行人并不多。   大门开着,玉芝不敢走远,就在附近转了转,发现寒星说话并没有掺假,也没有夸张,这个宅子的确就在守备衙署的隔壁,也确实有些偏僻,并不算尉氏县城的闹市,不过比起西河镇还是热闹繁华多了。   玉芝特地看了看自家隔壁的守备衙署,发现守备衙署和自家一样,都是西北常见的黛瓦粉墙,在翠绿茂盛的梧桐树掩映下,颇为低调,若不是门口站着全副甲胄挎着腰刀的士兵,谁也看不出这不是民居。   玉芝在四周溜达了一会儿,畅想了一番未来,简直是踌躇满志神清气爽,便溜溜达达回去了。   她刚要推门,大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脸惊惶的阿宝正站在门里。   阿宝一见玉芝,情急之下伸手拉住了玉芝的手:“姐姐,你去哪里了?我一起来就找不到你了!”   玉芝见阿宝雪白的小脸涨得通红,眼睛上浮着一层水雾,知道他是真担心自己,忙笑着安抚道:“我不过出去转转罢了,别担心啦!”   见阿宝自顾自用衣袖抹着眼泪,玉芝心里颇为感动,便试着转移阿宝的注意力:“早饭想吃什么?姐姐给你买去!”   她想出去逛逛,好看看尉氏县城的情况。   阿宝知道自己有些忘情了,伸手拭了拭眼角的泪,低头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玉芝进去和陈耀祖王氏说了一声,拿了些铜钱便和阿宝一起出去了。   为了看房子、签赁房文书和拾掇房子,玉芝这段时间也来了尉氏县好几次,却始终忙忙碌碌来去匆匆,根本没时间出来逛。   阿宝倒是来过尉氏县好几次——他在尉氏县流浪过一段时间——便带着玉芝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道:“往东走不远,有一家胡辣汤馆子,里面卖胡辣汤、豆腐脑和小茴香油条,特别好吃!”   玉芝还真没吃过阿宝说的这些,便笑着道:“那我可要尝尝了!”   她和阿宝说着话走到了守备衙署外面,随意地守备衙署大门看了一眼,恰好看到寒星和一个肌肤微黑的小厮一起走了出来,忙笑着招手:“寒星小哥!”   寒星正打着哈欠,听到玉芝叫他,哈欠半途而废。   他眨了眨眼睛,抹了把脸,笑着道:“是玉芝啊!”   又道:“大清早的,你和阿宝出来做什么?”   “我去前面的胡辣汤馆子买早饭,”玉芝笑吟吟打量了跟寒星一道的小厮一眼,“寒星小哥,你们做什么去?”   寒星见玉芝眼神灵动,便知她之意,当即抬手拍了拍身旁小厮的肩膀,笑着道:“这是甘州大帅府派来传话的飞雪,他一会儿就要回甘州城了,我正是带他去外面吃早饭!”   玉芝对着飞雪微微一笑,声音清脆叫了声“飞雪小哥”。   飞雪生得肌肤微黑,秀眉细眼,颇为俊俏,再加上身材细长,瞧着颇为精干。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玉芝一番,眉头微蹙,似是傲气得很。   玉芝心胸阔达,从不把这些细事放在心上,并不生气,带着阿宝和寒星他们一起往前走去。   这家胡辣汤馆子生意很好,根本没有空桌子,最后还是寒星出面,使用美男计,把老板娘屋子里自坐的一套桌椅搬了出来,四人这才坐下。   坐定之后,寒星笑着问玉芝:“你想吃什么,尽管说,今日我请客!”   玉芝知道寒星待自己好,也不与寒星客气,便笑着道:“我是第一次来,你觉得什么好吃,我就吃什么吧!”   寒星笑着招手叫了老板娘过来:“老板娘,我们要四碗胡辣汤,二斤小茴香油条,再来四笼猪肉大葱小笼包!”   老板娘是个丰满妖娆的少妇,生得面如满月,眼若桃花,搽抹得脂浓粉艳,闻言伸手在寒星脸颊上捏了捏,吃吃笑出了声,扭着腰进去了。   玉芝见状不由笑了起来。   寒星老脸一红,低下头道:“这老板娘惯爱开玩笑!”   飞雪一直很沉默,到了此时,忽然看向玉芝,开口问道:“不知姑娘家乡何处?父母何人?”   “我家就在尉氏县城西的西河镇,我爹是西河镇上卖猪肉的陈屠户,我娘的娘家姓王,就在西河镇附近的大王庄!”   玉芝知道飞雪一直在观察自己,便眯着眼睛笑了,索性把自己的底细全说出来了,免得飞雪还得费事再问。   飞雪听了,抿着薄薄的嘴唇,垂下眼帘不说话了,依旧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老板娘扭着腰端着托盘来了两趟,终于把寒星点的早饭都送了过来。   玉芝尝了尝胡辣汤,发现味道鲜美,辛辣可口,便笑了起来:“听说最好喝的胡辣汤在京城,没想到西北的胡辣汤也这么好喝!”   寒星笑了起来,道:“咱们西北的胡辣汤,怕也不比京城的差!”   一直很沉默的飞雪忽然开口道:“西北胡辣汤用的是猪骨熬的高汤做的,味道偏于麻辣;京城的胡辣汤用的是羊骨汤,味道更酸辣一些。不过不管是西北胡辣汤,还是京城胡辣汤,都加入生姜、胡椒、八角、肉桂等辛香行气,以舒肝醒脾,可以用来做醒酒汤。”   玉芝闻言,当即瞪大了眼睛:“原来你是行家啊!”   她尝过了胡辣汤,发现里面加了辛温香燥的大料,没想到飞雪居然也能尝出来。   飞雪抬眼看了玉芝一眼,见小姑娘与自家大帅极为相似的大眼睛亮晶晶看着自己,心里感觉很是怪异,忙低下头去,自顾自喝起胡辣汤来。   大帅年纪虽小,可是身份尊贵,因此自小少年老成,哪里有这样天真烂漫的时候?   用罢早饭,玉芝又买了些小茴香油条和两碗胡辣汤,和阿宝一起端了一碗,跟着寒星和飞雪一起回去了。   她在老板娘那里押了十文钱,到时候把空碗送回来就能取回押金了。   寒星一边走,一边问玉芝:“你家的饭馆何时开业?”   玉芝正在想这件事呢,闻言忙道:“寒星小哥,我家饭馆后日开业,那天你也去一趟吧……”   她略一沉吟,道:“我怕有地痞流氓见我们是乡下人,上门敲诈勒索……”   寒星不由笑了起来:“放心吧,那日我自会过去!”   又道:“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下次见我们大人,问他讨几个字贴在饭馆墙上,这样就没地痞无赖敢上门寻事了!”   玉芝眯着大眼睛笑:“原来许大人的字可以用来镇宅啊!”   她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想法子弄到许灵的手书,贴在饭馆墙上驱邪镇宅!   陈耀祖正拿了扫帚在扫院子,见玉芝和阿宝回来,忙道:“先放堂屋吧,你娘在后院刨地呢,你去叫她!”   玉芝答应了一声,交代陈耀祖道:“爹,你先别扫院子了,洗洗手先吃早饭!”   陈耀祖笑着把扫帚靠在墙上,去舀水洗手去了。   他劳作了二十几年,头一次早上起来不用去做活或者杀猪,感觉还挺怪异,手脚都没处放,总想给自己找些活干,因此才打扫院子的。   其实院子里干净得很,根本用不着打扫。   用罢早饭,玉芝一家人正坐在一起商议开饭馆的事情,二房陈耀宗一家四口来了。 第54章   一进玉芝家的门,二房四口的眼睛就开始带着审视,居高临下地挑剔起来。   陈耀祖今日穿了件崭新的蓝绸衫,系了条新腰带,腰里系了条丝绦,上面系着一块玉,负着手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走到了前院石榴树前,这才开口问陈耀祖:“大哥,你这宅子是赁的,还是典的?”   陈耀祖老老实实道:“城里这样的宅子,我家哪里典得起?自然是赁的!”   陈耀宗睨着陈耀祖:“赁的?一个月多少银子?”   武氏手里拉着女儿陈玉梅,一双小眼睛却看了过来,等着听陈耀祖的回答。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小秀才陈玉川,也看了过来。   陈耀祖知道自己这弟弟弟妹全身上下都是心眼,也不瞒着他们,道:“一年六两银子,押了十两,总共花了十六两银子!”   闻言陈耀宗笑了:“大哥,你莫不是哄我,这样大的宅子,一年才赁六两银子?呵呵!”   武氏也笑了,小眼睛里满是恶意:“大哥,我可听说这是守备许大人的房子,许大人会这么大方?”   许大人怕是看上玉芝这美貌的小雏儿了吧?!   陈耀祖就算再迟钝,也听出了武氏话中的满满恶意,当即道:“这宅子是我找许大人的小厮寒星赁的,我根本就没见到许大人,怎么知道许大人为何这样大方!”   陈耀宗、武氏和陈玉川三人互相看了看,都不相信陈耀祖的话——许大人又不是什么大善人!   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之后,陈耀宗拔出插在衣领处的折扇,展开飞快地扇了几下,这才笑着道:“大哥,许大人可是尉氏县城内头一份的风流人物,我恩主孙大官人和许大人也多有来往,许大人他老人家虽然官做得大,却怜香惜玉得很,府里虽然还没有正牌娘子,可是守备府里已经养着好几房姬妾了,听说还在寻出色的姐儿养在府里图生养呢——大哥,你家玉芝呢?”   他和武氏都怀疑大哥家的玉芝做了许大人的外室,因此许大人才把空了这许久的大好宅子赁给了大房。   陈耀宗说话老是话里有话,陈耀祖一听陈耀宗说这些脑子就疼,加快步伐道:“进屋说吧!”   这时候王氏迎了出来,请二房四口进了正房堂屋坐下。   陈耀宗和武氏打量着这堂屋,见顶上吊着新吊顶,墙上贴着崭新的白月光纸,地上是整齐的青砖地,家具全都是崭新的杨木家具,虽然不算富贵,却也宽敞洁净,和在西河镇老家的烟熏火燎窄小狭隘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心中就更疑惑了——这样的宅子,在尉氏县城,六两银子赁一年,也太便宜了吧?   玉芝正在拟菜单,待阿宝在灶屋烧好了水,她就沏了壶茶送了过来。   她一进门,就发现二房四口人都在盯着自己看,不由一哂:陈家二房这四口人实在是太讨厌了!   武氏打量着玉芝,见她脂粉未施,却天然美丽,比先前高了不少,气色也好了不少,乌浓眉睫,肌肤莹洁,白里透红,实在是个美丽的少女了。   她心里一动:难道玉芝这丫头果真搭上了许大人?   若真是如此,那可要好好巴结巴结大房的人了!   想到这里,武氏笑微微道:“玉芝如今出落得越发好了!”   王氏看了看二房十岁的陈玉梅,见她又瘦又小,长得不甚出众,再看看自己的玉芝,心里美滋滋的:“我家玉芝过几日就要满十四岁了,是大姑娘了!”   武氏笑了起来,意味深长道:“嗯,玉芝真是大姑娘了……”   玉芝听出了武氏的弦外之音,不由一笑。   武氏自认为聪明,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爱看人的笑话,岂不知她自己也被人当笑话看!   寒暄几句之后,陈耀宗又把话题拉到了守备大人身上:“大嫂,听说这宅子是守备许大人的?”   王氏笑了:“的确是守备大人的宅子——”   “不过我们和许大人不熟,是从许大人的小厮寒星那里赁来的宅子!”玉芝笑着端了茶壶,上前把陈耀宗和王氏面前的茶盏斟满,不紧不慢道,“寒星小哥常在我家摊子上买卤肉,因此熟悉了。他得知我家在西河镇没地方住,就求了许大人,把这空宅子暂且赁给我家住了!”   陈耀宗见玉芝年纪小小,说话滴水不漏,便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能认识守备大人的小厮也是不错的!”   他看向陈耀祖,脸上堆着笑:“大哥,过几日是五月十三,关帝爷的生辰,也是我老丈人的寿辰,那日我要在家里请客,到时候你带着大嫂和侄女过来吧!”   陈耀宗的丈人丈母如今年纪大了,带了儿子武福全在他家住着。   陈耀祖半日无语,瞪着陈耀宗看了一会儿,这才道:“你不知道五月十三是什么日子么?是我家玉芝的生辰,我们怎么可能走得开!”   武氏听了,给陈耀宗使了个眼色,笑吟吟道:“你看你,连亲侄女的生日都忘记了,真是的!”   她笑着道:“大哥,大嫂,到了那日,我们一定过来吃酒席!”   既然玉芝有可能被许大人看上了,那二房是一定好好利用的,务必借助玉芝和许大人搭上话。   王氏听了,不由有些烦,看了陈耀祖一眼,道:“那日我们做生意呢,哪里有时间待客!”   武氏根本不容人拒绝,王氏说王氏的,她说她的,又说了好一阵子,这才一家人一起起身告辞了——今日难得陈玉川休沐不去县学读书,他们还得再去街上逛逛呢!   送走了二房,王氏这才松了一口气,叉着腰站在院子里长长吁了一口气:“以后千万别来了,烦死老娘了!”   玉芝正在准备笔墨纸砚,见状不由笑了起来:“娘,你若不喜欢二房,下次他们再过来,不说话不上茶,把他们活活冷淡走不就行了,何必让自己受委屈!”   王氏笑了起来——如果按照玉芝说的这样做,那倒是挺痛快的,只是这种事她还真不好意思做出来。   玉芝把笔墨纸砚都摆在了堂屋的方桌上,一边磨墨,一边问陈耀祖:“爹爹,咱们的饭馆叫什么名字好呢?”   陈耀祖连喝了三盏浓浓的大叶青茶,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便道:“玉芝,你来起名字吧!”   玉芝提笔蘸了些墨,想了想,道:“就叫‘陈娘子卤肉馆’吧,除了卖各种卤味,就卖几种面和几样小菜,捎带着再卖些酒,不就行了?”   陈耀祖最怕动脑子了,便道:“爹爹都听你的!”   玉芝听爹爹这样说了,也不推辞,便在纸上写了“陈娘子卤肉馆”六个娟秀的楷书。   陈耀祖和王氏都不怎么识字,却怎么看玉芝的字怎么觉得好看。   王氏一边喜孜孜搓手,一边道:“玉芝在秦老秀才的学堂里上的那两年学,可真是有用啊,她爹,你瞧闺女这字多好看!”   陈耀祖看着玉芝的字,忍不住叹了口气:“唉,玉芝要是儿子就好了……”   王氏见他扫兴,抬手在陈耀祖脑袋上拍了一下:“闺女怎么了?闺女照样孝顺你!”   陈耀祖看看王氏,再看看正琢磨菜单的玉芝,不敢再扫闺女的兴了。   玉芝道:“咱们这馆子讲究的是精而不是多,小菜不用太多,就备下几个我拿手的就行,到时候爹爹带着阿宝跑堂,娘收钱,我在灶屋掌灶!”   她说着话,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行娟秀的小字——高汤烧菜心、酸辣白菜、蒜蓉青菜、回锅肉、红烧鱼……   陈耀祖和王氏现如今看玉芝都自带光环了,玉芝说什么就是什么,都笑眯眯直点头。   玉芝拟好菜单,便道:“下午我和阿宝出去看看,让人把招牌做了,再去看看何处酒窖的酒好,到时候让人送酒过来!”   陈耀祖忙道:“对了,我跟唐二郎说好了,以后他家每日傍晚把猪肉送过来!”   既然跟着闺女进了城,陈耀祖就听玉芝的话,不再杀猪,专心看店。   玉芝看向陈耀祖:“我三叔每日早上过去取卤肉出去卖,你和他定好时间没有?”   卤肉生意自然还是主业,她家搬到了城里做生意,说好了三叔陈耀文每日早上过来取玉芝卤好的卤肉在西河镇卖,还是按照以前定的价钱,一斤卤肉让陈耀文赚十文钱差价。   陈耀祖忙道:“你既然交代了,我自然和你三叔说好了!”   玉芝做事极有条理,把诸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到了五月初三这一日,陈耀祖和阿宝在馆子门外摆好了爆竹。   阿宝笑嘻嘻仰首看着大门上方的黑漆金字招牌,大声读了出来:“陈娘子卤肉馆!”   陈耀祖笑了:“原来你这小子识字啊!”   阿宝只是笑,伸出手里的线香点燃了大门两侧的爆竹。   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尉氏县城桐叶街的陈娘子卤肉馆如期开业了。   陈耀祖和阿宝刚进馆子,还没坐下,就有几个客人上门了。   王氏坐在柜台后面,看着这几个头上插花一脸惫懒的小子,直觉声气不对,忙招手叫了阿宝过来,低声道:“你去和玉芝说一声,这几个人瞧着好不尴尬,怕不是来吃酒的!”   阿宝点了点头,一溜烟往后去了。 第55章   玉芝正在灶屋忙碌。   宽敞的灶屋里一溜摆着八个大砂锅,砂锅里正咕嘟着,灶屋里满是诱人的肉香。   听了阿宝的话,玉芝笑了起来,道:“急什么,不是有我爹呢!再不济,寒星就在隔壁守备衙署,一见声口不对,你赶紧跑去叫他!”   阿宝原本紧张得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了下来,脸上也现出了些笑意来:“是呀!”   见阿宝一溜烟跑了,玉芝站在案板前,面对着拆解了一半的桶子鸡,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阿宝跑来道:“姐姐,他们要了一碟卤肉,一碟卤排骨,一碟桶子鸡,一碟红烧鱼,另外要四碗肉丝炝锅面!卤肉、卤排骨和桶子鸡陈大叔已经给他们上过了!”   玉芝答应了一声,在阿宝的帮助下,很快就烧好了红烧鱼,下好了四碗炝锅面,让阿宝送到了前面。   阿宝离开之后,玉芝觉得手有些酸,便走出灶屋,立在门口看着院子里的景致想着心事——她忽然觉得开饭馆不是个好主意,不如像以前一样,单卖卤肉和桶子鸡。   思前想后,玉芝终于做出了决定——她的目的是赚钱和寻找阿沁,何必耽搁在这里开饭馆?   想通之后,玉芝轻松地吁出了一口气,去掉包头的帕子,解掉身上的围裙,抱着陈耀祖杀猪用的刀套去前面了。   这刀套是用硝过的牛皮做的,里面整整齐齐插着一排刀,瞧着锋利得很,全都是陈耀祖素日用的,如今他不再杀猪了,便都收在了灶屋边的柴草屋里。   此时前面馆子里只有一桌客人。   这一桌客人高声大气猜枚划拳闹个不休,桌子上杯盘狼藉,汁水淋漓。   玉芝过去的时候,恰巧这桌客人中的一个黑胖子正高声道:“老板娘,再切一斤卤肉和一斤卤排骨!”   王氏从柜台内摆着的砂锅里捞出卤肉和卤排骨,称好后交给陈耀祖送了过去。   那黑胖子吃了两口,忽然站了起来,瞪着一双圆眼,满脸通红,酒气扑鼻:“老板娘,你这肉是什么肉?”   玉芝原本站在帘子后面,见状忙推了阿宝一下。   阿宝会意,一溜烟跑了出去。   陈耀祖忙上前道:“这位客人,这都是上好的猪五花肉!”   那黑胖子听了,一脚把眼前的桌子踹翻了:“老子信天神,不能吃猪肉和牛肉,你害了老子破戒,你知道么?”   其余三个闲汉也都叫嚣了起来:“我们是天神信徒,若是吃了猪肉和牛肉,会被天神降罪的,你们害老子破戒,须得赔老子!”   陈耀祖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一步。   王氏吓得哆嗦了一下。   玉芝听到这里,掀开帘子走到陈耀祖身旁,脆生生道:“爹,您的杀猪刀我都拿过来了!”   她自己从刀套里抽出了一把尖刀,然后把刀套递给了陈耀祖。   玉芝以前在西河镇的时候听人说起过天神教,据说这个天神教在西夏很流行,不吃猪肉和牛肉,只吃羊肉,尊奉天上的真神,特别抱团,崇尚暴力,动不动就拔刀杀人,没人敢惹,没想到在尉氏县城居然也有,只不过不知是真是假。   那几个闲汉见门帘一掀,一个容颜美丽肌肤白皙的少女走了出来,眼前都是一亮,就有一个一脸□□往前走了两步,口中道:“哟,这位妹妹生得真俊!哥哥带你入天神教吧,凭妹妹这小模样,定能够侍奉真神,天天快活赛神仙!”   陈耀祖接过自己这套家什,似战场上的士兵握住了自己的兵器,方才的胆怯一扫而空,抓住杀猪时放血用的尖刀拔了出来,紧紧握在手里,然后把玉芝拨到了身后。   玉芝握着刀大声道:“爹,娘,咱们刚开张就被人讹诈,这生意没法做了,索性拼个鱼死网破!”   那四个闲汉都是附近的混混,因加入了天神教,得了倚仗,在街市上看谁好欺负就讹谁,原本是见街上有新店开张,想着来讹诈一笔的,没想到这家居然不是弱茬,不但老板是个剽悍的杀猪汉,出来个美丽的小姑娘也敢握刀上来,不由都呆住了。   其中打头的那个黑胖子兀自虚张声势,弯腰拿起椅子抵在身前,大喝一声:“嘿!在这尉氏县,还没人敢惹我们天神教的人!”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极好听的年轻男子的声音:“是么?”   屋子里的人都看了过去,只见几个穿着铠甲的士兵簇拥着一个身着深蓝袍子的高个子走了进来。   为首的这个高个子青年生得极为清俊,脸上笑容灿烂,眼睛明亮,小酒窝深深,一对小虎牙特别显眼,正是尉氏县守备许灵。   那四个闲汉自然认识许灵,见状都愣在了那里。   许灵带着笑哼了一声:“原来你们都是邪教天神教的?”   那四个闲汉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跪了下去:“许大人,小的开玩笑呢!哈哈!开玩笑呢!”   许灵收敛笑意,双目微眯看着跪在满地狼藉中的这四个闲汉,声音中带了些寒意:“究竟是不是西夏邪教天神教的人,拿到守备衙署好好拶一拶,自然水落石出!”   听了许灵的话,那四个闲汉的指头立刻都疼了起来,当即顾不得地下淋淋漓漓的汤菜盘碟了,齐齐磕起头来:“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   许灵摆了摆,手下士兵如狼似虎冲上前,用布巾堵了这四个闲汉的嘴,拖着出去了。   他快要调离尉氏县了,正要在离开前肃清西夏天神教的流毒,没想到由头这么快就找到了。   玉芝这才松了一口气,发现背上不知何时出了一层冷汗,连中衣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她走过去扶了身子发软的王氏出来,一家三口向许灵行礼道谢:“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许灵笑了起来,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他重新变回了那个充满少年气的青年,仿佛方才那个森然吓人的守备大人并不是他:“不过你们若真的诚心想谢我,待晚上我回来,给我做一桌好吃的就行了!”   玉芝笑盈盈道:“大人请放心,但凡需要,只管让人来吩咐一声,我必定准备得妥妥当当!”   许灵应该是有事,吩咐随从留下了一张他的名刺,道:“若再有人上门闹事,拿了我的名刺去隔壁衙署叫人就行!”   说罢,他便带着人匆匆离开了。   桐叶街虽然偏僻了些,可是毕竟是在尉氏县城内,因此颇有些人在外面看热闹,许灵在的时候,这些人远远站着看;待许大人走了,这些人便凑近了指指点点看。   见守备大人护着这家新开的陈娘子卤肉馆,众人心里纷纷猜测,各种神奇的想象开始在桐叶街上传播开来。   玉芝一家四口此时顾不得别的了,忙着收拾打扫客堂。   打扫干净之后,玉芝索性关上了饭馆,只留下卖卤肉的窗口,让阿宝在那里守着,她则和陈耀祖王氏商议道:“爹,娘,以后咱们不开饭馆了,只卖卤肉和桶子鸡,你们看怎么样?”   闻言陈耀祖和王氏都松了一口气,两口子都笑了起来。   王氏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玉芝,开饭馆太麻烦了,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卖卤肉吧!”   陈耀祖也露出了笑模样:“我可以学你三叔,挑着卤肉去城里或者城外去叫卖!”   玉芝见爹娘都支持她,也笑了起来:“既如此,我们就这样吧!”   一家人说定之后,都放松了下来,便商议起中午的午饭来。   灶屋里食材可不少,玉芝便和阿宝去了灶屋,烧了几样小菜,一家四口围坐在饭堂里吃了。   陈耀祖喝了些酒,用罢饭就和王氏回后面歇着了,玉芝则和阿宝一起坐在窗口看店。   玉芝切了一碟桶子鸡,和阿宝一起一边吃桶子鸡,一边聊天。   阿宝很喜欢吃桶子鸡,道:“姐姐,这桶子鸡真好吃,凉凉的,味道很鲜美,而且很劲道!”   玉芝最喜欢听人夸她做的食物好吃了,当即道:“既如此,晚上我做桶子鸡拌面,你尝尝怎么样!”   阿宝一听,觉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忙用手捂住嘴。   见他这样可爱,玉芝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才道:“今日不是让你去叫寒星么,怎么把许大人请来了?”   阿宝忙道:“我是出去叫寒星的,谁知刚跑到守备衙署外面,许大人就带人走了出来!许大人听说有人自称天神教来咱们这里闹事,便直接过来了!”   玉芝眼波流转看向阿宝:“阿宝,你听说过天神教么?”   阿宝原本正笑嘻嘻夹了一块桶子鸡吃,闻言手一抖,筷子夹的桶子鸡落在了柜台上。   他垂下眼帘,直接伸手捡起了那块桶子鸡便要往嘴里塞。   玉芝一把夺过了那块桶子鸡,倒了碗凉开水涮了涮,自己把这块桶子鸡给吃了。   桶子鸡卤得味道很足,即使用凉开水涮过,依旧鲜香筋道。   玉芝吃着桶子鸡,眼睛却看着阿宝。   阿宝蔫头耷脑趴在柜台上,只是不说话。   片刻后,玉芝拿出许大人留下的名刺,伸到了阿宝眼前:“阿宝,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阿宝盯着名刺上的字看了半晌,方道:“姐姐,这些字我都认识……以后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玉芝“嗯”了一声,收起名刺,珍而重之地放进了自己的荷包里,笑眯眯道:“在这尉氏县,这个名刺可是很好用的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也有,阿宝有的话,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阿宝听玉芝转移了话题,也开心了起来,道:“姐姐,今日咱们会不会赔钱啊?”   玉芝想了想,道:“没事,咱们先轮流歇一歇,到了傍晚时我有法子!”   下午睡了一会儿起来后,玉芝洗了个澡,换了身洁净衣裙,和阿宝端着一个盘子出了门。   许灵带着寒星从守备府回来,离老远就看到一群人正围着玉芝和阿宝,不由眉头微蹙——难道天神教的信徒又开始聚集了?   他带着寒星驱马赶了过去,这才发现阿宝手里端着一个盘子,里面盛着切成薄片的卤肉和小块的桶子鸡,上面扎着牙签,玉芝正招呼众人品尝:“……今日我们陈娘子卤肉开业庆贺,邻里尽管品尝……”   不少人尝了一片,还想再尝第二片,阿宝端着的盘子里很快就空了。   玉芝给大家屈膝行了个礼,笑容可爱:“各位若是喜欢,欢迎到陈娘子卤肉继续试吃,‘陈娘子卤肉,好吃不贵’,卤肉一斤四十文,卤排骨一斤五十文,桶子鸡一只七钱五分银子……”   许灵看着夕阳中玉芝明媚的笑脸,满身心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抿嘴笑了起来。   玉芝这个小姑娘仿佛永远不会消沉,永远不怕困难,就像小太阳一样散发着光和热,只要在她的身边就能感受到温暖……   天刚擦黑,今日备下的卤肉和桶子鸡就卖完了。   玉芝和阿宝挂上“售罄”的牌子,关上卖卤肉窗口,叫来爹娘一起商议生意经。   一家四口围坐在堂屋方桌上,三双眼睛都看向玉芝。   玉芝得意一笑,先道:“今日的毛利是十两二钱银子,刨去成本,总共赚了三两银子!”   陈耀祖、王氏和阿宝都惊喜地笑了起来——他们还担心今日饭馆没开成,会赔钱呢!   玉芝心中雀跃:今日真是一个好开端啊!   她眼睛眯成了弯月亮,继续道:“现如今灶屋还卤着一百二十斤卤肉和四十斤排骨,其中四十斤卤肉和二十斤排骨是三叔明早回来拿的,还有二十斤卤肉和五斤卤排骨爹爹你挑着去城东转着卖,剩下的六十斤卤肉和十五斤排骨咱们放在店里卖!”   安排好这些,玉芝又道:“三叔订的桶子鸡是三只,咱们店里今日顾客预定了两只,咱们再做三只放店里预备着,晚饭后得宰杀八只小笋鸡!”   王氏笑了:“你舅舅和舅母送来的鸡都在后院放养着呢,用罢晚饭我和你爹去逮八只鸡洗剥干净!”   一切都妥当了,玉芝笑吟吟道:“方才我看到许大人带着寒星回来了。许大人是咱们陈家的大恩人,咱们别的也没法子孝敬许大人,灶屋里有不少菜蔬,不如做几样小菜用食盒给许大人送去吧!”   陈耀祖和王氏现如今看守备大人就像看天上的明月,恨不能仰视加跪拜,自然都答应了下来。   见爹娘都答应了,玉芝便去灶屋安排去了。   她手脚麻利,灶屋里一切又都是现成的,很快就整治出了六菜一汤,又装了壶玉芝自己做的薄荷酒。   这薄荷酒还是她昨晚用石臼捣碎了无数的新鲜薄荷叶,又过滤了好些遍,这才做好的。   玉芝先倒了一盏薄荷酒自己尝了,直觉又香甜,又清凉,顺着喉咙滑下,别有一番美妙滋味。   阿宝见了,忙道:“姐姐,我也想尝尝……”   玉芝饮了酒,眼睛水汪汪的,小脸泛霞,她伸手摸了摸阿宝的小脸,笑嘻嘻道:“小孩子,喝什么酒,乖啊!”   阿宝嘀咕道:“你自己不也是小孩子……”   玉芝笑眯眯道:“我可已经满十四岁了!”   阿宝瞅了她一眼,反驳道:“还有几日呢!”   玉芝才不和小孩子拌嘴,她麻利地把酒菜装进了食盒里,拿了许大人的名刺,和阿宝抬着食盒出了门,去了隔壁的守备衙署。 第56章   备衙署的正厅内,许灵正在和周长青及麾下的几个把总说话。   许灵坐在交椅上,腿长得似乎没处放了,意态闲适道:“……现在朝廷上有些人,口口声声东南海防和西南边防最重要,说我们西北土地贫瘠,大而无用,经营西北,得不偿失,我呸!”   他气得狠了,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接着道:“我和大帅说了,我们西北与西夏接壤,西夏及其背后的浩瀚汗国对我大周西北觊觎已久。他们若是得到了甘州,就可以长驱直入我大周腹地,直奔京城,那些人口口声声要停止经营西北,脑子被狗吃了么?大帅深以为然,让我等放心去做,他老人家做我们的靠山!”   想到自己终于巴结上了林大帅,许灵心里美滋滋的——林大帅不爱财,不好色,又愿意为国效力为大周办事,除了娇气了些,性子高傲了些,实在是难得的好上司啊!   厅内众人听了,心情都有些激动,纷纷叫起好来。   朝廷这几年一直轻西北重东南西南,他们这些人常年驻守西北,深知西北形势的危急及西北对大周的重要性,只是人微言轻,他们的声音根本到达不了朝廷,只能徒呼奈何。   周长青放下茶盏,笑了起来,道:“阿灵,你逮的那几个天神教徒怎么样了?你可得悠着点,虽然在尉氏县境内咱们把天神教当邪教,可是朝廷却一直把天神教当座上宾,听说天神教的长老们是太尉章大人府里常客,可是牛得很呢!”   听到知县大人叫守备大人“阿灵”,大厅内的把总们都挤眉弄眼“吃吃”笑了起来,一时气氛欢乐得很。   这位知县大人是他们守备大人年少时的伙伴,感情是极好的,如今在尉氏县做同僚,也是彼此亲近焦不离孟,两人又都生得好,再加上守备大人名声不好,早有无聊之人私下里说闲话了。   不过这些把总都清楚得很,自家大人一天忙到晚,恨不能一人分成好几个用,连女人都没时间招惹了,哪里有空去欺男霸女水旱并进!   许灵脸皮极厚,从来不怕人耻笑,笑嘻嘻道:“放心吧,我只是想借这几个杂碎,看看天神教在尉氏县的渗透情况!”   他有一种直觉,天神教是浩瀚汗国和西夏国的国教,却进入了大周,并且如鱼得水,这本身就不太正常!   大周百姓的脑子,要么被儒道之说占领,要么被天神教占领,怕是没法兼顾……   周长青见许灵说得轻描淡写,便也不再多问。   许灵见天色已晚,外面士兵已经开始在廊下挂灯笼了,便道:“兄弟们最近辛苦了,今晚老子请客,咱们去宴丰楼——”   这时候他看到寒星立在门口向他眨眼睛,便给周长青使了个眼色,改口道:“你们去宴丰楼好好吃一顿,记老子账上!只有一点,今晚轮值的人不能去!”   这些把总们都是从小兵开始跟着许灵一仗一仗从战场上杀上来的老兵,知道许灵不去自有用意,也不多问,齐齐答了声“是”,哈哈大笑着勾肩搭背出去了。   许灵目送他们离开,这才看向寒星:“你的眼睛都快眨抽筋了,怎么了?”   寒星笑着道:“启禀大人,陈家的玉芝给您送来了些酒菜!”   许灵一听,马上回想起桶子鸡的新鲜筋道和辣子鸡的麻辣鲜香,当即坐直了身子,眼睛闪闪发光:“快请她进来吧!”   周长青见了,不由微笑:“你既然喜欢这小姑娘做的菜,干脆把这小姑娘买进府里做厨娘,岂不是更方便些?”   他知道许灵对吃鸡有执念,恰好西河镇陈家那个小姑娘极会料理鸡,倒是巧的很。   许灵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笃笃笃”敲了敲,道:“这小姑娘一家挺有风骨,不愿进府;再说了,你也知道我家里那些烂事……”   他脑海里浮现出玉芝与大帅颇为相似的脸,心道:陈家这个小姑娘实在是有些诡秘,得继续盘查她……   周长青知道许灵家事,叹息了一声,道:“你也是倒霉,唉!”   许灵笑了起来:“这是上天对我的试炼!”   他的性格一直是这样的,不寻事,却也不怕事,谁敢不长眼撞到他手里,他才不管对方是男是女,一概收拾!   这时候玉芝和阿宝抬着食盒跟着寒星走了进来。   把食盒放在八仙桌上后,玉芝屈膝行了个礼:“见过许大人,周大人!”   又道:“现在摆饭么?”   许灵笑了:“摆吧!”   玉芝在阿宝的协助下,麻利地把酒菜都在八仙桌上摆好,这才含笑介绍道:“两个凉菜分别是手撕桶子鸡和油炸小鱼儿,两个素菜分别是高汤菜心和蒜蓉丝瓜,两个热荤是蒸扣碗,一个是芥菜肉扣碗,一个是酥羊肉扣碗,另有两个汤,咸汤是酸辣肚丝汤,甜汤是杏仁百合汤!”   今日原想着饭馆开业,颇备了几样食材,饭馆没开成,她便用这些食材做了这些菜肴来巴结许大人,抱许大人的大腿了,也许大人一高兴,她就再能问出一些有关阿沁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玉芝笑容更加灿烂,简直是甜蜜蜜了:“大人,这酒是我费了好些工夫,专门为大人调和的薄荷酒,大人好好尝尝吧!”   周长青看着眼前这笑得都有些谄媚的小姑娘,心道:陈家这女孩子对阿灵这么热情,难道是爱上阿灵了?   他看看笑盈盈看着许灵的玉芝,再看看眼睛看着酒菜的许灵,心道:这事怕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   又道:唉,阿灵这张脸真是会骗人啊,明明都二十三四了,可是看着还是少年模样,又爱笑,真是专门哄骗小姑娘!   玉芝介绍完酒菜,屈膝行了个礼,便和阿宝一起退了下去。   许灵忙碌了一天,把吃饭这件事给忘得干干净净,这会儿早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他在八仙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伸手拿起筷子,口中吩咐寒星:“拿两个银锞子给玉芝!”   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占小姑娘的便宜!   寒星答了声“是”,出去送玉芝和阿宝了。   一直把玉芝和阿宝送到了陈娘子卤肉馆门口,寒星这才停下脚步,从袖袋里掏出两个小小的银锞子递给玉芝,微笑道:“这是大人给你的赏银!”   玉芝没有接,笑嘻嘻道:“寒星小哥,这银子我不能拿,你拿着用吧!”   寒星才不和玉芝客气,他直接把银锞子塞到了阿宝手里,摆了摆手,笑着离开了。   他已经看出来了,陈家就靠玉芝一个小姑娘支撑着,小姑娘带着爹娘和阿宝来城里做生意,还挺不容易的,能帮就帮帮她吧!   玉芝站在门口,看着夜色中渐渐走远的寒星,心情颇为激荡。   前世的她,在章王妃嫁进来前一直管着永亲王府的内账,经手的银子以万计数,名下产业无数,赏人的时候几百两银子也不放在心上,如今反倒是这二两银子让她内心悸动。   原来这世上,还是好人更多……   转眼间就到了五月十三。   这日是玉芝的十四岁生日,王氏早就撺掇着陈耀祖开始准备了。   早上玉芝依旧是天不亮就起床了。   阿宝很是警醒,玉芝一出门,他也起来了。   太阳还没出来,天地似被一层灰蓝色的薄雾笼罩着,院中的花木静悄悄地伫立着,初夏的晨风带来微凉的气息。   玉芝和阿宝在院子里默不作声洗漱着。   四周很是静谧,除了远处偶然传来一两声狗的吠叫,或者布谷鸟的鸣声,其余人都沉浸在睡梦之中,毫无声息。   洗漱罢,两人进了灶屋开始忙碌。   玉芝拾掇料理腌了一夜的小笋鸡,阿宝则把十个炭炉一个个点着。   一个时辰后,十只桶子鸡做好了,一百五十斤卤肉卤排骨也卤好了,王氏也在隔壁小灶屋把早饭做好了,陈耀祖也扫好了院子,浇好了家里的花花草草。   玉芝出了灶屋,在石榴树下伸展着修长的胳膊腿——她忙了一早上,这会儿才感觉出酸痛和疲惫。   王氏把饭在堂屋摆好,一眼看到了院子里的玉芝,不由笑了起来,悄悄拉了陈耀祖来看:“玉芝她爹,你看玉芝,这段时间她长高了不少呢,是个大姑娘模样了!”   陈耀祖看着明显是少女模样的女儿,心里也颇为安慰,低声问王氏:“这些日子唐二郎天天来送肉,你觉得这孩子怎么样?唐二宝说了,愿意让他家二郎入赘!”   王氏想了想,道:“这事我寻个机会问问玉芝,你先别替她做主……”   陈耀祖嘟囔道:“人家都是儿女听爹娘的,咱家偏偏是爹娘听闺女的……”   王氏睨了陈耀祖一眼:“有本事你别听啊!”   陈耀祖:“……嗯,我觉得咱家玉芝说的还都挺有道理,有道理我为什么不听?!”   王氏闻言笑了起来:“玉芝,阿宝,快来吃饭!”   用罢早饭,玉芝狐疑地嗅了嗅自己胳膊,又抬起胳膊嗅了嗅自己咯吱窝——她总觉得自己身上弥漫着一股卤肉香!   王氏见了,笑吟吟道:“我的儿,你娘知道你爱洗澡,水都给你替烧上了,你先回房看看你的生日礼物,我和阿宝把洗澡水抬到你屋里去!”   玉芝闻言,眯着眼睛笑了。   阿宝忙道:“姐姐,竹榻的小炕桌上放着一个浅绿色的纱囊,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玉芝双数捧住阿宝的脑袋,尽兴地揉搓了一番:“阿宝,姐姐好爱你哟!”   阿宝的头发长得又细又软,摸上去软软的,像摸小猫小狗一般,好玩极了。   玉芝揉着阿宝的头发,心里却在想:不知道阿沁的头发怎样了,是不是还像小时候一样柔软沁香?   阿沁小时候,她最喜欢凑过去在阿沁头发上亲一下,然后用力嗅一嗅,夸张地说:“阿沁真香啊!”   阿沁总是滚到她怀里嗅啊嗅:“娘也好香!”   ……   如今的阿沁,已经长成十六岁的少年了,怎么可能还保留着柔软的胎发?长得高高大大的怎么会滚到娘亲怀里撒娇?   她和阿沁之间,不仅隔着十年的岁月,更隔着前生今世……   能知道阿沁过得好,能常常看到阿沁,能尽自己的力量保护阿沁,就是玉芝此生的愿望了……   玉芝鼻子一阵酸涩,她低下头,逼退了那股泪意,笑着道:“爹,娘,你们给我什么生日礼物?”   陈耀祖笑着看向王氏。   王氏一脸神秘:“你回房看吧,就在竹榻上!”   玉芝怀着期待进了东厢房,直奔卧室。   卧室窗前的竹榻上果真放着一摞衣物,衣物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盒子。   玉芝拿过盒子,摁开了消息,发现里面是一对银镶梨花钗,不由微笑——她一样首饰都没有,一直用丝带绑头发,这对梨花钗确实用得着!   她抖开盒子下面的衣服,发现是一件崭新的浅绿色绣雪白梨花的窄袖衫和一条白罗裙。   衣料柔软透气,分明是久违了的丝绸质地。   王氏走了进来,眼睛有些湿润:“玉芝是大姑娘了,这对银钗是你爹去买的,这套衣裙是娘亲手给你做的,今日洗个澡,打扮得漂漂亮亮过生日!”   阿宝探头进来道:“姐姐,你快看小炕桌上的纱囊,那是我的礼物!”   玉芝笑着答应了一声,拿起纱囊,松开系带,从里面倒出了一个圆溜溜的香胰子,忙拿起来放到鼻端闻了闻,扑鼻一股腊梅清香。   她喜出望外:“这下子我可以用香胰子洗澡了!”   她先前一直用普通的胰子洗澡,虽然洗得干净,却毕竟没有香味。   阿宝见玉芝喜欢,也笑了起来:“姐姐,我继续攒钱,再给你买盒香脂!”   玉芝心情愉快轻松,笑眯眯道:“多谢你了!”   她也预备送阿宝礼物呢!   玉芝要在房里洗澡,王氏、陈耀祖和阿宝便出去了。   王氏刚打开卤肉馆卖肉的窗口,便看到老三陈耀文牵着骡子过来了,骡子上驮着董氏和玉和母子俩,忙探头招呼道:“她三叔三婶,快过来吧!”   陈耀文载着今日要卖的卤肉和桶子鸡离开了,董氏和玉和留下来给玉芝过生日。   董氏一边把礼物递给王氏,一边道:“大嫂,有件事你得防备一下!” 第57章   董氏给玉芝的礼物是一个小小的包袱。   王氏接过包袱:“防备什么?”   董氏陪着王氏在柜台后坐下,先探头看了看窗外的行人,见没有熟人,这才低声道:“孙二郎不是定下了里正家的香梅么,婆婆带着娇娘去大闹了一场,闹得里正家和孙二郎家恼了,索性把婚期提前,要在八月把亲事给办了,如今娇娘日日在家里哭,我听见婆婆和公公商议,也要搬到城里住呢!”   王氏垂目慢慢解开包袱:“家分都分了,还是守备大人做中人分的,他们总不能不把守备大人放在眼里吧!”   包袱里是一件海棠红缎子褙子,上面满绣着一朵朵大红玫瑰花,明明该很艳丽的,可是居然好看得很。   董氏见王氏含笑摩挲着,便道:“这是我亲手给玉芝绣的,你可别嫌弃!”   王氏笑了,道:“多谢你,弟妹!”   她和玉芝母女两个都是这样,谁对她们好,她们都记得清清楚楚。   想了想,王氏又道:“你放心吧,玉芝也大了,我们娘俩不再像以前那样好欺负了!”   董氏见王氏心里有数了,便不再多说,转移了话题:“大嫂,多谢你和玉芝让我们两口子做这卤肉生意,我们手里也宽裕了,也能送玉和去读书了!只是眼看着地里的麦子要熟了,再不去割就晚了,可是我和玉和他爹又舍不得卖卤肉这生意……”   她和陈耀文先前一直负责种家里的地,分家后公婆不愿意干活,地还交给他们种了,只是如今她和陈耀文每日从大房这里驮了卤肉、卤排骨和桶子鸡回去,她在西河镇摆摊子卖,陈耀文用骡子驮了去各村送和卖,生意越做越红火,如今十日赚的银子,比先前两年赚的还多。   这时候玉芝走了进来,笑吟吟道:“三婶,我有一个主意!”   董氏笑着打量着玉芝,见玉芝是刚洗过澡的模样,满头乌黑长发用一对白银梨花钗松松挽着,小脸雪白,尤其是一双眼睛,秋水一般。   玉芝的身上穿着件崭新的浅绿色绣雪白梨花的窄袖衫,纤细的腰肢上系着条白罗裙,愈发显得身材高挑。   打量了一番之后,董氏心中愈发喜欢,起身拉了玉芝一起坐下,笑着看向王氏:“大嫂,玉芝出落得越发好了,真是大姑娘模样了!”   王氏也笑了起来,眼中满是骄傲:“这丫头,一直傻长,将来怕是也像我,个子未免太高了些!”   她又叹了口气,道:“如今在大周,标准的美人可是都是小巧玲珑……”   玉芝闻言,眯着眼睛笑了,声音清脆背诵了起来:“‘这房内第四个名唤雪娥,乃房里出身,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这可是如今最流行的说书《玉楼记》里的标准美人!”   她揽着王氏的胳膊挨着王氏坐下,笑眯眯道:“娘,我觉得啊,作为女子,天生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自己得喜欢自己,不必为了讨好别人而让自己不自在!”   前世的她不就是这样么?为了固宠,她压抑了自己的天性,让自己变得温柔贤惠懂事,实际上她心里有多压抑只有她自己知道。   所以这一辈子的玉芝,宁愿不嫁人,也不要去做妾,她要做自己的主人!   王氏和董氏见她机灵可爱,都笑了起来。   玉芝起身拿了一碟瓜子请董氏吃,口中道:“三婶,阿宝带着玉和在后院玩呢,他做事周全谨慎,您放心吧!”   董氏知道玉芝素来妥当,哪里有什么不放心的,便笑着道:“玉芝,你刚才说有法子,到底什么法子?快告诉你三婶吧,地里的麦子再不割,麦穗就要焦炸在地里了!”   玉芝拿起瓜子磕开,这才道:“三婶,你和三叔如今一天能赚多少银子?”   董氏算了算,道:“平常一天差不多□□钱银子,多的话一天都有一两银子了!”   她和陈耀文卖的卤肉、卤排骨和桶子鸡都是在玉芝这里拿的,也瞒不住玉芝。   玉芝微微一笑:“三婶,在西河镇雇一个壮汉割麦,一天得多少银子?”   董氏道:“如今正是麦收季节,一个壮汉一天怕是得五分银子……”   她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些什么了。   玉芝笑容甜美:“雇一个短工一天五分银子,十个短工一天也才五钱银子,就咱家那些麦地,雇十个壮劳力,割麦,捆麦,用大车运回家,卸到打麦场上,一天也足够了!”   董氏恍然大悟:“我和你三叔怎么都没想到呢,还担心得夜里睡不着觉,想着得把生意耽搁了,在地里忙好几日割麦呢!我回去就和你三叔商量,让他去雇人割麦!”   王氏见玉芝在这屋子里呆了会儿,额角就沁出些细密的汗粒子,知道她最怕热,便道:“玉芝,这里有我呢,你回去歇歇吧!”   玉芝笑着答应了一声,起身打算离开。   董氏忙道:“玉芝,别忘了三叔三婶给你的生日礼物!”   她拿起放在小炕桌上的小包袱递给了玉芝。   玉芝道了谢,又陪董氏说了几句,这才拿着小包袱离开了。   她早上起来得太早,这会儿着实有些渴睡了,不如回去睡一会儿,午后就可以换她在卤肉馆里看着做生意了。   董氏见玉芝离开了,便打算开口说起这次来的主要目的。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这时候有人来买卤肉,王氏给顾客切卤肉去了。   董氏勤快得很,又有眼色,见那顾客除了卤肉,还要一桶子鸡,便也起身去帮忙,用油纸包了一只桶子鸡,让顾客看了,然后又拿了一张油纸,细细裹了,又用纸绳子捆好。   待客人离开,董氏这才问王氏:“大嫂,城里生意怎么样?”   王氏听了,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心里美滋滋的,却还不算很膨胀,谦虚地道:“比在西河镇时赚钱多些!”   如今她家是玉芝管账,不过玉芝从来不瞒她,王氏也大致知道自家每日的进账,一天少说也要赚二三两银子。   董氏听了,也为王氏高兴,忙道:“大嫂,我的娘家侄子大光,大名就叫董大光,你还记得么?”   王氏大致猜到了董氏要说什么,却不说破,笑吟吟道:‘我记得啊,去年过年大光还去过咱家呢!’   董氏拉住了王氏的手:“大嫂,我娘家嫂子,瞧中咱家玉芝的人品,想高攀一下,托我探探口风……”   她嫂子董大嫂自然是一心想要结亲——谁家娶了陈家大房的玉芝,等于娶了只金母鸡回去,情等着享福了——不过董氏得了大房和玉芝许多好处,心里到底还向着大房,不愿意为了亲戚间这些事与大房处得不好,便和董大嫂商量了,自己先来探探口风,不成就算了,就当没这回事。   王氏听了,想了想董大光的模样,只记得头发有点自来卷,生得白净清秀,便道:“你知道的,我家玉芝心劲大,有主意,我家当家的是玉芝,玉芝早说了,她的婚事得她自己做主。玉芝以前也是见过大光的,我问问玉芝再给你回话吧!”   董氏松了一口气:“这样就行了,若是有缘分,咱们就亲上做亲,若是没缘分,那咱们还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妯娌俩又说了句闲话,然后话题就又回到了自家那奇葩的公公、婆婆和小姑子身上,吐槽起这陈富贵、高氏和陈娇娘来,王氏和董氏简直是拉着手儿说不完的知心话,两人叽叽咕咕聊得热火朝天。   中午玉芝在灶屋做饭,王氏抽空去看了玉芝一下,把董氏娘家想求亲的事情说了。   玉芝正在做麻辣凉面,闻言笑了:“娘,我不是早说了么,我还小,等将来咱们变成有钱人了,有了大宅子了,我再说亲事,到时候那些英俊小哥站成一排,等着我挑选!我喜欢谁就嫁谁,不喜欢谁就不嫁!”   王氏想象了一下那幅画面,不由笑了起来:“我知道了!”   说完话,她才察觉脸颊有些酸,忙伸手揉脸:“玉芝,你真是娘的开心果,有了你,娘才能天天开心,无忧无虑!”   玉芝笑眯眯道:“娘,我不只是开心果,我还是家里的顶梁柱呢,放心吧,有我在,你开心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王氏乐滋滋往外走:“我只盼着将来左手抱一个外孙子,右手抱一个外孙女,欢欢喜喜出去在西河镇邻里街坊面前炫耀……”   玉芝不由笑了起来。   转眼间五月就过去了。   月底这日深夜,一家人都睡熟了,玉芝拉下窗帘开始忙碌。   她坐在卧室窗前的竹榻上,左手边摆了一个松木匣子,里面装了满满一匣子银锞子、碎银子和铜钱;右手边摆了三张四四方方的白纸,全是上好的雪浪纸。   玉芝面前的小炕桌上摆着笔墨和账本,还有一个称银子用的戥子。   她把匣子里所有的银锞子、碎银子和铜钱分别放在了这三张纸上,然后从银锞子开始数,数一笔记一笔,慢条斯理地享受算账记账的过程。   这个月的所有帐归总之后,玉芝刨去成本,算出了整个五月份赚的银子——五十两九钱二分!   照这样下去,到了过年,就能攒够至少三百两银子了!   她就可以和别人合伙做生意赚钱了!   尉氏县和甘州城虽然在西北边陲,可是不但有运河经过,还是大周和西域诸国及波斯等国通商的要道,可做的生意可真是太多了!   玉芝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内心的雀跃,默默地计划着。   很快就到了六月。   这段时间陈耀祖和王氏把后院的野草都割了,把地给刨了一遍,用犁耙归整成了一垄垄地,预备种些蔬菜和庄稼。   这日,玉芝想要去找找别的生意门路,便让王氏看着铺子,自告奋勇要带阿宝出去买王氏想要买的红薯苗、茄子苗和青椒苗。   玉芝有一阵子没怎么出门了,如今要出门了,得回房拾掇一番。   阿宝还想着玉芝一个姑娘家,自然得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便老老实实在卤肉馆里等着玉芝。   谁知他一把松子还没吃完,玉芝就打扮好出来了。   王氏和阿宝两双眼睛盯着玉芝,都有些吃惊。 第58章   玉芝用玄色带子绑了头发,穿着青衣,脚上是一双玄色千层底布鞋,分明是小厮打扮,而且是一个极秀气的小厮。   见王氏和阿宝吃惊,玉芝笑了起来:“我觉得自己长得太美,怕走出去被人调戏,因此换了男装!”   王氏:“……”   阿宝:“……”   这样说是没错了,可是这句“我觉得自己长得太美”让玉芝自己说出来,他们都觉得怪怪的。   阿宝想了想,道:“姐姐,说句实在话,现如今这世界,喜欢调戏漂亮姑娘的流氓虽然多,可是爱好猥亵清俊小厮的人也不少啊!”   玉芝:“……”   她毫不在意地摊开双手摆了摆:“那就随意吧!谁让我生得这么美丽呢?”   王氏和阿宝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王氏叹了口气:“娘想着你满十四岁了,是大姑娘了,特地给你做了身好看的衣裙,谁知你竟然不爱穿……”   玉芝揽住王氏的肩膀,笑嘻嘻道:“我的亲娘,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还小,等我能够保护自己了,再好好打扮吧!”   王氏听不懂玉芝的话,“啊”了一声,一脸纳闷:“什么‘匹夫’‘怀璧’的,我听不懂!”   阿宝却是听懂了,垂下眼帘,心道:姐姐说的对,她生得这么美丽,着实会引人觊觎,只恨我年小力微,不能保护姐姐……   告别母亲之后,玉芝和阿宝出了门,径直往尉氏县城最热闹繁华的街道去了。   尉氏县城不大,却因为处于运河沿岸,并且在大周与西域的商路之上,因此商业发达,颇为富庶。   玉芝带着阿宝逛了半日,发现街上的店铺大都是丝绸、茶叶、药材和瓷器铺子,另外也有不少专卖葡萄酒和香料的铺子,不少铺子很大,里面商品的规格也很高。   走了半日,玉芝和阿宝都有些累,便进了一个叫慈宁斋的茶叶铺子。   这茶叶铺子极大,铺子内的家具都是有些年头的酸枝木家具,铺子内点缀着几盆茂兰,兽金炉内焚着檀香,颇为雅致。   茶叶铺内的伙计这会儿正闲着,见是两个清秀小厮,想着是大商人派来探路的人,便热情得很,请玉芝和阿宝在椅子上坐下,含笑问道:“两位,想尝什么茶?”   玉芝含笑道:“你们铺子卖什么茶?”   伙计一边整理小炭炉和茶具,一边道:“我们慈宁斋是这尉氏城内最大的茶叶铺了,慈宁斋总铺在京城,在各地都有分铺,我们这里是尉氏县的分铺,主营运往西域的茶砖,不过其余大周名茶也都捎带着卖!”   玉芝故意道:“有没有太平猴魁?”   她故意问产在南方黄山的名茶太平猴魁,想试探试探。   那伙计得意地笑了起来,从多宝阁上拿了一个白瓷罐子,打开后让玉芝和阿宝看里面:“两位请看!”   玉芝凝神看去,发现里面的茶叶比一般茶叶长得多,也大得多,外形扁展挺直,很是壮实,色泽苍绿匀润,部分主脉暗红,正是上好的太平猴魁,忙道:“果真是上品太平猴魁!”   她喜欢品茶,颇想尝尝,便先问了问价钱,觉得尚可承受,便坦然坐着,等待伙计沏茶。   茶很快就沏好了,玉芝专心致志看着茶叶在水中舒展开来。   待一股清澈的香气氤氲开来,玉芝轻轻道:“可以喝了!”   阿宝凑过去看,只见茶叶很大,茶汤呈现淡淡的青色,便道:“绿茶不是越绿越好么?”   玉芝笑了:“太平猴魁可不是越绿越好!”   端起茶盏尝了尝,她只觉得入口滋味甘甜,味道不重,甚为清淡,就像坐在阳光晨风之中,无限的轻松和舒适。   玉芝很是喜欢,抬眼看向伙计:“太平猴魁产量极低,在西北能尝到,实在是很不容易。”   伙计微微一笑:“我们慈宁斋的大老板如今在甘州,他老人家喜欢喝太平猴魁,便让人弄来了一批,我们铺子也分得了些,搭配着卖罢了!”   玉芝见这伙计见多识广,便一边品茶,一边和他攀谈着,倒是学了不少生意经。   待这盏茶沏了三道,玉芝这才吩咐伙计:“把这种太平猴魁给我装二两吧!”   出了慈宁斋,阿宝叹息道:“姐姐,这茶叶怎么这么贵啊,一两银子就买了这二两茶叶!”   玉芝美滋滋道:“我告诉你,人家伙计给咱们很便宜了,估计以为咱们是哪家大商人的哨探!”   阿宝瞪圆了眼睛:“我怎么说人家待咱们这么热情呢!”   他一边随着玉芝走,一边道:“姐姐,这茶叶还是太贵了,都能在城里的胭脂水粉铺子给你买一盒上好的香脂和一盒最好的玫瑰香膏了!”   “我喜欢喝茶呀,”玉芝提起网兜里的白瓷茶罐,大眼睛眯着,“咱们那么努力地工作,偶尔享受享受也是应该的!”   阿宝侧脸看向玉芝,见她的笑脸在阳光中熠熠生辉,不由道:“姐姐,你放心,将来我会买好多好茶叶,还有香脂香膏给你!”   玉芝笑眯眯伸手摸了摸阿宝的脑袋:“阿宝,我等着哟!”   当年六岁的林沁也说,等他长大了,要买一个带花园的大宅子,带着娘亲离开王府居住,给娘亲买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玉芝仰首抑制住鼻子里的酸涩之意,暗暗给自己加油:玉芝,快些挣钱,快些巴结许大人,探听阿沁的消息!   走到一条背街小巷,玉芝见到前面是一座稀奇古怪的建筑,外面白墙上画着很多穿金色袍子的大胡子,而这座建筑外面围满了人,也都穿着墙上画的那种金色袍子,正随着怪异的歌声,木雕泥塑般对着金色的拱门跪拜,便问阿宝:“前面是什么地方?那些人在做什么?”   阿宝神情凝重,拉着玉芝的手转身就要离开,口中道:“这便是天神庙,就是上次去咱们那里闹市的四个流氓说的天神教的神庙!那些人在跪拜他们的真神!信天神的人都爱合伙欺负人,一般人都躲着他们走,咱们也快走吧!”   玉芝一边跟着阿宝离开,一边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那些人怎么傍晚了才开始跪拜?”   走出了一段距离之后,阿宝才道:“是有些奇怪,他们一般都是每日的寅时才跪拜的……”   玉芝停下脚步:“我们再去偷偷看看吧!”   迷惑人心的怪异音乐,一群许灵口中的“邪教”教徒,一众穿着金色袍子痴心跪拜的大汉,怎么看怎么奇怪啊!   玉芝拉着阿宝,走到一边听了一会儿,却没听懂这些歌声唱的到底是什么,便皱着眉头轻轻道:“到底唱的是什么啊!”   阿宝低声道:“他们唱的是‘万能的天神啊,请降罪于这些不信您的人吧,让他们被您的信徒包围,求生不得;让他们陷入血的海洋,窒息而死;让他们置身火的地狱,烧成黑炭’!”   玉芝:“真的?”   阿宝神情凝重:“真的。”   玉芝思索片刻,用力握住了阿宝的手:“走吧!”   许灵正在操演场上看士兵操练。   寒星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是茶壶和茶盏,还有一个用井水拧过的凉手巾。   许灵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把空盏递给寒星,又接过手巾胡乱在脸上擦了擦,随意看了寒星一眼,见寒星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怎么了?”   寒星挣扎了一下,这才道:“大人,陈家的玉芝拿着您的名刺求见,说有急事要禀报……”   许灵笑了起来——一个买卤肉的小姑娘,找他能有什么急事?   不过看在玉芝做的桶子鸡、辣子鸡和薄荷酒的份上,许灵还是叫来一个叫赵云岭的把总看着士兵操练,自己带着寒星回去了。   玉芝正带着阿宝候在廊下,她又细细问了阿宝一遍:“阿宝,你真的能听懂西夏话?”   阿宝点了点头,蓝得发黑的眼珠子宝石一般,认真地看着玉芝:“我还能听懂浩瀚汗国的口音,浩瀚话和西夏话听着有些像,其实不一样。”   玉芝伸手揽着阿宝细瘦单薄的肩膀,眼睛看着大厅前方高大的白杨树,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这事怕是不能善了……”   许灵带着寒星大步流星了过来。   他一眼便看到廊下立着一高一矮两个青衣小厮,不由一愣——那个高些的小厮乍一看有些像……像大帅的形容!   玉芝听到脚步声,见许灵来了,忙拉了阿宝迎了上去:“见过大人!”   许灵这才发现是玉芝,不由笑了,摆了摆手:“去里面坐下说吧!”   在大厅里坐下之后,玉芝顾不得别的,忙把今日在天神庙之事说了一遍。   许灵原先懒洋洋坐在那里,听着听着,背脊就挺直了,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待玉芝说完,许灵看向阿宝:“你用西夏话把那些教徒的祈祷复述一遍吧!”   他也懂一些西夏话,想再验证一番。   阿宝想了想,然后开始叽里咕噜说了起来。   玉芝听得一头雾水,可是许灵已经听出来了。   天神教仗着一般人听不懂西夏话,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祈祷仪式,而且在祈祷仪式上直接颂念这些大逆不道的祈祷,看来天神教要在尉氏县起事了。   许灵端坐在那里,心念急转,很快就有了主意。   他含笑看向玉芝和阿宝,态度和蔼可亲,声音堪称慈爱:“你们俩这次做得很好,下次遇到这样的事,一定要在保护自己的基础上探听消息,不要轻举妄动。”   玉芝和阿宝都点了点头。   许灵吩咐寒星:“把新送来那套银镶玉头面和那匹白绫送给玉芝和阿宝吧!”   玉芝忙道:“大人,您不必赏赐我,我只想问——问那个人的消息!”   许灵自然知道玉芝要问的是谁,他微微一笑,露出了那对小虎牙:“那人天生不能饮酒,滴酒不沾——这是和他有关的消息吧?”   玉芝眼睛亮晶晶,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她自己可是很能喝酒的,原来阿沁滴酒不沾么?   见玉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许灵心里觉得有些怪异,便道:“礼物还是要给你们的——”   他笑嘻嘻打量了玉芝一番:“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家,非要打扮成小厮模样,成什么样子!”   玉芝还要说话,许灵已经捂上了耳朵:“不想听不想听!”   玉芝:“……”   阿宝:“……”   玉芝抱着装银镶玉头面的精致盒子,寒星和阿宝抬着那匹白绫,三人一起出了厅子往外走去。   刚走出大厅,玉芝就看到迎面走来了两个女孩子,前面那个衣裙华丽的女孩子圆脸大眼睛,生得十分明丽,分明是大家闺秀模样。   后面跟着的鹅蛋脸,肌肤微黑,柳叶眉,丹凤眼,高鼻梁,颇为秀丽端庄,正是好久没见的秀兰。   玉芝一阵惊喜,正要迎上去打招呼,那个圆脸女孩子便大步走上前,打量了玉芝和阿宝一眼,见这高些的小厮生得实在是好看,顿时大怒,伸手指着玉芝大声道:“你这小厮是谁?难道是新近勾住我灵表哥的小骚货?”   玉芝:“……”   小骚货?说的是谁?   不会是我吧?我这个人别的不说,全身上下可充满了浩然正气!   阿宝吃了一惊,忙站在了玉芝前面,展开双臂要保护玉芝。   玉芝笑着把阿宝轻轻推一边,上前半步:“你说谁小骚货?”   她才不让小孩子挡在自己前面保护自己。   圆脸女孩子气得脸都红了:“你一个小厮,明明是男的,偏偏做张做致,雌伏在男人身下——”   秀兰在一边,有些着急地看着玉芝——她已经认出玉芝了——想要说话,却又怕挨表姑娘的打。   寒星忙道:“表姑娘——”   他顾不得别的,忙叫了另一个正在烧水的小厮寒月过来送玉芝他们离开,自己与这位表姑娘解释了起来。   这位彪悍的表姑娘根本不听寒星的解释,用力推开寒星,急急向大厅跑去。   那小狐狸精似的小厮刚拿着赏赐从大厅里出来,灵表哥应该是刚完事,这会儿一定在大厅东边的卧室里,正好进去捉奸!   许灵坐在大厅的交椅上,修长的食指缠绕在一起想着心事——他要派人再去天神庙探探,若是玉芝和阿宝所报属实,他正好将计就计,把混入城中的天神教徒一网打尽……   计议已定,许灵正要叫人进来安排此事,便听到外面传来了表妹林美琪的声音,眉头立即皱了起来。   他家的事本来就够复杂了,一天天鸡飞狗跳的,如今这最好生事的表妹也过来了,家里就更热闹了!   片刻之后,许灵打定了主意——男子汉大丈夫,该面对还是得面对,就当这是老天对他的试炼!   林美琪怒气冲天冲进了大厅,看到端坐在交椅上的许灵,一下子刹住了脚步:“表哥?”   她原本以为许灵会衣衫不整在卧室床上呆着,谁知他竟然端端正正在这里坐着! 第59章   看着一向爱笑的许灵板着脸坐在那里,林美琪不禁有些畏惧,可是想到有姨母撑腰,她顿时又有了底气,伸出白嫩的手指指着许灵道:“灵表哥,你不能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下贱胚子鬼混了!”   许灵抬眼看向她:“别说我没和人鬼混了,就算我和人鬼混了,你凭什么管我?”   林美琪:“……”   她没想到一向好脾气不笑不说话的许灵还有这样的时候,顿时有些慌乱。   许灵眼睛微眯,声音带着股冷意:“你是我的亲娘?还是我的妻子?”   不等林美琪回答,他便冷笑一声,眼睛带着一股阴狠:“我的亲娘在我家里安安生生呆着,我两任未婚妻都被我克死了,我还没妻子呢,你以为你是谁,你敢来管我!”   林美琪很害怕,下意识使出了自己用得最熟练的武器,梨花带雨哭了起来:“灵表哥……我……我是你的表妹啊!”   许灵“哼”了一声,眼中满是不耐:“我的表妹?我的表妹多着呢,王家表妹、孙家表妹、白家表妹……太多了,我都认不过来了,你是哪家的表妹?”   林美琪没想到一向好脾气的许灵一旦翻脸居然这么刻薄,又是伤心,又是害怕,梨花带雨看着许灵,见他无动于衷,还不肯来哄自己,便一跺脚:“我去找姨母去!”   说罢,她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许灵坐在那里,静静看着林美琪跑得远了,这才开口道:“拿了我的名刺,去请知县周大人过来!”   寒星答了声“是”,自去安排。   秀兰见林美琪冲进了大厅,忙压低声音道:“玉芝,你怎么在这里?”   没等玉芝回答,她急急忙忙道:“刚才那个是我们大人的嫡亲表妹,很是娇蛮,动不动就让小厮拿了狼筋打人,你快跑吧!”   玉芝凝神看向秀兰:“那你呢?”   她发现秀兰比先前胖了些,也更好看了,发髻上戴着几样时新花翠,很是娇艳。   秀兰凑过来一笑,道:“我在府里一直伺候老太太,老太太和大姑奶奶待人很好的,我只是临时被林表姑娘抽了壮丁!”   玉芝听了,这才略微放心了些。   因为担心自己牵连秀兰,她便没有立即离开,站在那里侧耳听了片刻,忽然拉着阿宝离秀兰远了些。   寒月是个极沉默的小厮,一直一声不吭抱着装着那匹白绫的毡包站在一边。   玉芝刚和阿宝站稳,便见到林美琪从大厅里冲了出来,一边哭泣着,一边往外奔去。   见林美琪跑远了,玉芝忙看向秀兰:“你现在回去么?”   秀兰抬眼看向大厅,思索片刻,仿佛做出了决定一番,道:“你快走吧,我一会儿再回去!”   玉芝早看出了秀兰看向大厅时眼中的缱绻,想了想,道:“玉芝,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想好了再去做……”   守备府瞧着不像是省事的样子,秀兰可别深陷进去。   秀兰嫣然一笑:“你快走吧!”   玉芝凝视着秀兰,心里叹了口气。   女孩子总是被男人高贵的身份和英俊的容貌吸引,却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亲事,讲究的都是门当户对,所谓的爱情,早晚会败给高贵的门第和出身。   想到前生的自己,玉芝苦笑起来。   她当真是用自己的一条命证明了这个道理。   玉芝颇有些伤感,不过她看到金灿灿阳光下绿意盎然的白杨树,顿时又充满了力量——不管前世如何,如今总算是重活了一遍,一切都重新来过吧!   她笑嘻嘻和秀兰道了别,伸手要去接寒月手里拿着的毡包:“寒月小哥,我自己拿就可以了!”   寒月知道玉芝是女孩子,因此有些犹豫。   玉芝笑了起来,道:“一匹白绫不过三十七八两重,别说一匹了,就算是十匹我也拿得动!”   说罢,她接过毡包,带着阿宝一起出去了。   阿宝每日和玉芝一起做卤肉,自然常常见到玉芝端起几十斤重的砂锅,因此也不和她抢,拿着头面匣子,提着茶叶罐,笑嘻嘻随着她一起出去了。   秀兰看在眼里,不禁莞尔:“寒月,你放心,她几斤重的东西,她的确拿得动!”   寒月“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转身往大厅走去。   秀兰忙也跟了上去:“寒月,等等我!”   她这会儿回去,林表姑娘一定会迁怒于她,说不定要拿了狼筋抽她一顿。   若是她留在这里,回去了就说大人要她留下的,不但老太太和大姑奶奶会更看重她,而且能逃了一顿打,岂不是两全其美。   更重要的是,虽然大人不会理她,可是能看看大人那张好看的脸,也是值得的啊!   玉芝回到家里,把那套银镶玉头面给了王氏。   她上辈子最是爱美,最爱胭脂水粉、珠宝首饰和绫罗绸缎,单是各色宝石都收集了好几匣子。   这辈子她不是不爱了,而是出身微末,却有这样的美貌,实在是不敢过分显露。   王氏打开匣子,见黑丝绒底座上嵌着一整套银镶玉头面,簪环钗梳样样俱全,白银亮闪闪的,玉则墨绿色的玉石,瞧着很是精致。   王氏又是欢喜,又是感动,百感交集看着黑丝绒底上嵌着的银镶玉头面:“这是不是人家说的翡翠?”   玉芝拿起一对环形银镶玉耳坠看了看,道:“娘,这玉是独玉,不是翡翠。”   她又补充了一句:“独玉是产自豫州宛县的一种玉。”   王氏拿帕子试了试眼角,微笑道:“你这丫头怎么知道?”   玉芝笑嘻嘻道:“我猜的!”   翠绿色的独玉看着像是翡翠,其实翠绿色独玉的绿□□脉中常有黑色的色斑,而翡翠中很少见到。   而且这玉的玉质坚韧微密,细腻柔润,色泽斑驳陆离,正是上好的独玉。   玉芝又让王氏看那匹白绫:“娘,你不是没有白绫袄么?干脆买些二斤清水绵,做两件白绫袄冬天穿!”   大周流行穿白绫衣白绫袄,一般讲究些的男女都会有几件白绫衣白绫袄。   王氏抚摸着白绫笑了:“我做两件白绫袄吧,你一件我一件!”   玉芝忙道:“我的要做宽大些,我一直在长个子,万一到时候穿上短呢!”   王氏笑着答应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了自己交给玉芝的任务,便看向玉芝:“让你买的红薯苗、茄子苗和青椒苗呢?”   玉芝:“……我忘了……”   她笑嘻嘻依偎着王氏:“娘,我明日再去买!”   王氏揽着玉芝,柔声道:“你忙一日了,回去睡会儿吧,这里有我守着呢!”   玉芝早上实在是起得太早了,便不和她娘客气,和阿宝一起回各自屋子睡去了。   天擦黑时玉芝才起来。   她发现灶屋里亮着灯,走过去一看,却发现是阿宝在做晚饭:“阿宝,爹娘呢?”   阿宝一边熟练地翻炒着炒锅里的腊肉和芹菜,一边道:“爹傍晚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不少菜苗和庄稼苗,还有一些菜籽,现如今娘正在和他在后院忙呢!”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跟着玉芝叫陈耀祖和王氏为爹娘,陈耀祖和王氏也都应了。   第二天午后,玉芝正和阿宝坐在卤肉馆窗内看店,却看到一群全副甲胄的士兵走了过来。   玉芝往外看去,却见这队士兵进了东隔壁的守备衙署。   她大致数了一下,发现这队士兵足有七八十人。   一直到晚上卤肉馆打烊,这些士兵也没从守备衙署出来。   又过了一日,玉芝又看到一队百十来个人的士兵进了守备衙署,同样也没有出来。   如此这般,接下来的这十来天,每隔几日都有成队的士兵进入衙署,虽然偶尔也有士兵排队出来,却是进的多出的少。   玉芝每日凌晨都要起来做卤肉和桶子鸡,她发现守备衙署也在凌晨开始操练,这可是以前没有过的。   她都暗自记在了心里。   转眼间便到了七月。   眼看着快到七月十五中元节了。   七月十五中元节是大周除了春节和中秋节之外的第三大节日,很是隆重,除了焚楮送亡,还要布田祈谷,另外还要举行各种的娱神赛会,热闹非凡。   七月十四这日午后,玉芝和阿宝在卤肉馆内看店。   夏日的午后,烈日炎炎,屋子虽然开着窗透着风,却依旧热的很。   阿宝陪着玉芝坐了一会儿,实在是熬不住,不知不觉躺在竹榻上睡着了。   玉芝待阿宝睡稳,往他颈下塞了个枕头,又拿了被单搭在了他肚子上,这才拿起书又看了起来。   这书是她从西隔壁孙婆子家借来的,孙婆子的儿子孙青常年在外做生意,房里一架子的书,因为没人看,都落了灰,孙婆子和王氏说起,被玉芝听到了,就开始借着看。   如今玉芝看的这本书叫《西域行志》,是一个商人前往西域经商的所见所闻,很有意思。   玉芝看了一会儿,身上的白飞花布夏衫就被汗水浸湿了——七月的天,就算她坐着不动,也不停地出汗。   她刚放下书,拿起帕子拭了拭汗,就看到寒星走了过来。   天太热,寒星也是一脸的汗,越发显得肌肤白皙眉目黝黑,很是清秀。   他见窗内只有玉芝坐着,便道:“明日傍晚送三百斤卤肉和四十只桶子鸡到守备衙署,能不能做到?”   玉芝闻言,眼睛当即亮了起来——大生意上门了!   她心里快速计算着,口中却搭讪着,倒了一盏茶递给了寒星:“尝尝吧,这是上好的太平猴魁!”   一斤卤肉四十文钱,三百斤的话总共是一万二千钱,也就是十二两银子;一只桶子鸡一钱五分银子,四十只的话便是六两银子,加起来总共是十八两银子,可真是大生意了!   寒星刚喝了一口茶,觉得味道甚是清淡,有一种似有若无的兰花香,便道:“我们大人也喜欢喝茶。”   玉芝计算完毕,笑眯眯道:“完全可以做到,明日傍晚你带人来取就是!”   寒星点了点头,道:“辛苦了!”   他掏出一张银票给了玉芝:“十两订金,慈宁斋的银票,只要是慈宁斋的铺子,都能即到即兑!”   玉芝接过银票翻了翻,诧异道:“慈宁斋不是做茶叶生意的么?怎么做起了票号的生意?”   寒星笑了,道:“你不知道么?慈宁斋不但是茶叶铺,也是丝绸店,还是票号,连药材生意都做呢!”   玉芝听了,道:“慈宁斋没兴起几年吧?”   十年前她可没听说过慈宁斋。   寒星点了点头,道:“慈宁斋兴起也就这四五年,不过听说背后的大老板身份高贵,财大势大,因此发展很快!”   到了晚上,玉芝正在灶屋卤肉,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七月十五中元节之夜,怕是要发生大事!   中元节是大周百姓最重要的节日,而天神教一直反对大周的中元节,要求只过天神教的节日。   听说每年中元节之夜,天神教教徒都要上街殴打给先人烧纸的百姓,再结合前段时间他们在天神庙祷祝的情形,说不定他们要在中元节闹事!   再加上这段时间断断续续,足有上千士兵进入守备衙署夜夜操练,而且寒星来订了那么多卤肉和桶子鸡……   大热的天,玉芝却打了个寒颤。 第60章   玉芝怔了一会儿,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尉氏县处于大周和西夏的边境,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少的,如今身在此地,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玉芝对许灵的能力莫名信任,心里盘算着:若是天神教真的造反,许大人是一定能带领官兵弹压住的,七月十六那日怕是要犒赏士兵,不如提前多做些卤肉和桶子鸡送到守备衙署,也算普通百姓尽一尽心……   当然了,顺带也能巴结巴结许大人,说不定能从从许大人那里套出些阿沁的消息来……   计议已定,玉芝探头出去看了看,见陈耀祖正在树下与唐二宝一起饮酒,便又切了一碟桶子鸡,端着走过去,先把这碟桶子鸡放在了桌子上,这才微笑着屈膝行了个礼,这才道:“唐二叔,明日您来送肉,能不能多送二百斤?”   唐二宝笑了:“自然是可以的!”   如今老搭档陈耀祖虽然不杀猪了,可是唐二宝的两个儿子大郎和二郎也都长大了,开始跟着他杀猪,所以人手并不是问题。   玉芝闻言笑了:“明日是中元节,晚上出门在外不好,唐二叔您要是来送猪肉的话,明年早上就送过来好不好?”   这要求并不过分,唐二宝当即答应了下来。   陈耀祖待女儿又回了灶屋,这才拿起酒壶又给老友倒了一盏,笑着道:“我如今不爱操心,家里都是玉芝在当家!”   唐二宝端起白瓷酒盏抿了一口:“我若是有玉芝这样的闺女,也心甘情愿让她当家!”   陈耀祖笑了起来,接着却又叹了口气:“玉芝什么都好,就是主意太大……唉!”   唐二宝知道陈耀祖说的是玉芝拒绝了自家二郎亲事的事,便拿起酒壶,给陈耀祖和自己都斟满,端起酒盏道:“大哥,咱俩交好多年,断不会儿女亲事没成就生分的,再说了,你家玉芝可是照顾了我家不少生意了,单是这个,我也得敬你一盏!”   陈耀祖原本还有些担忧,闻言也笑了起来:“你不恼我,我就放心了!”   哥俩碰了碰酒盏,一饮而尽。   七月十五中元节这日,玉芝依旧是天不亮就醒了。   她躺在床上,听着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怔忡了片刻,这才意识到外面下雨了,便闭目听了一会儿。   雨滴子打在瓦片上、树叶上和地面上,发出的声音其实是不一样的,细听的话还是能听出来的。   听了一会儿雨,玉芝脑海中浮现出前世读过的李后主的《乌夜啼》: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她轻轻念诵了一遍“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心里略有些缠绵的愁绪。   片刻之后,玉芝深吸一口气坐了起来——如今的她,什么都要重新奋斗,偶尔放松是可以的,可是哪里能沉浸在伤春悲秋之中!   她和阿宝刚洗漱罢,王氏和陈耀祖也起来了。   王氏看着淅淅沥沥下着的雨,双手合十道:“下吧,下吧!不用太大,就这样下一天,咱们后院的菜和庄稼就不用浇水了!”   玉芝不由笑了起来,道:“娘,我想吃你炒的蒜蓉红薯叶!”   王氏平素最爱她种的那些蔬菜和庄稼,等闲不让人碰的,如今闺女说想吃蒜蓉红薯叶,她当即道:“我这就给你采些红薯叶红薯尖回来用蒜蓉炒,配着玉米面贴饼和鸡蛋面汤吃,最好不过了!”   分家之后真幸福啊,闺女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了!   见王氏打着伞急急往后去了,陈耀祖也笑了起来。   待玉芝和阿宝做好桶子鸡,王氏也做好了早饭,一碟蒜蓉红薯叶,一碟青椒炒南瓜,配着金灿灿的玉米面贴饼和漂着金黄蛋花的面汤,真是一顿很丰盛的家常饭。   因下着雨,陈耀祖把饭桌摆在正房的廊下,一家人吃着早饭看着雨,倒是颇为自在惬意。   刚用罢早饭,唐二宝的两个儿子唐大郎和唐二郎哥俩就穿着蓑衣牵着两头驴来送猪肉了。   送走唐大郎和唐二郎,陈耀祖正预备挑着担子去卖卤肉,却被玉芝叫住了:“爹,今日不用出去卖卤肉了,这次卤肉大部分都被守备衙署定下来了!”   见陈耀祖还有些犹豫,玉芝笑着道:“今日下着雨,那些老主顾也都会体谅你的,明日天晴了你再去解释一下,就没事了!”   她担心今日会出事,因此不肯让爹爹出去。   陈耀祖想了想,觉得玉芝说的大有道理,便笑道:“这样正好,我也在家歇一日!”   雨整整下了一日。   玉芝上午睡了一会儿,起来后把后院种的薄荷采了不少,洗干净后用石臼细细捣碎,用细纱布滤了好几遍,得了半碗薄荷汁,制作了一小坛薄荷酒。   上次卤肉馆没开成,酒倒是积了好几坛子,正好可以用来做薄荷酒。   用罢午饭,玉芝让王氏和陈耀祖回去歇着了,她和阿宝守在卤肉馆里。   傍晚的时候,雨没有停,却变小了,细细密密斜织着,整个街道雾蒙蒙的。   寒星果真带了四个士兵过来,运走了在玉芝这里定下的卤肉和桶子鸡。   士兵运走卤肉和桶子鸡,寒星留下把余下的银子给了玉芝,就要走了,又忍不住,凝视着玉芝,轻轻道:“玉芝,城里晚上不安生,老有流氓无赖夜间流窜,晚上须得注意门户!”   玉芝心中感激,故意调皮地眨了眨右眼:“寒星,我都知道,你放心吧!我预备了二百斤卤肉给守备衙署的兄弟,感谢他们保护百姓;我另外备了一坛薄荷酒,预备送给大人,明日上午你带人来我这里取就是了!”   寒星:“……”   他有些被吓住了——玉芝这小姑娘也太聪明了吧!   玉芝眯着眼睛笑:“寒星,我很聪明吧?!”   寒星:“……”   阿宝一直在一边,眼睛黑泠泠的,俊秀的小脸没有一丝表情。   寒星一离开,玉芝就关上了窗口,插上了门闩。   阿宝不声不响跟着她,两人又把卤肉馆的门从里面闩上,然后把从卤肉馆到前院之间的门也闩上了。   王氏和陈耀祖见了,都觉得奇怪:“天还没黑呢,这是做什么?”   玉芝笑眯眯道:“爹,娘,今日可是中元节,尉氏县城里怕是不安全,咱们小心些!”   陈耀祖和王氏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玉芝一向消息准确,他们便听了玉芝的话,一家人就呆在屋子里,把肉卤上后就早早睡下了。   玉芝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醒了过来。   她没有点灯,径直穿上外衣走了出去。   站在廊下,玉芝发现远处半边天都是亮的,吵吵嚷嚷的,热闹得很。   雨似乎停了,可是她一伸手,却发现手心微湿——原来雨还在下,只是小得很。   玉芝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忽然见到对面阿宝房间的门开了,忙招手小声道:“阿宝,过来吧!”   穿着一身白色中衣的阿宝飞快地跑了过来,站在玉芝身边,低声道:“天快亮了吧?”   玉芝“嗯”了一声,道:“你别害怕,有我呢!”   阿宝伸手握住了玉芝的手,半日没说话。   玉芝发现阿宝的手有些凉,就反手握住阿宝的手:“你的手有些凉,回房再穿件衣服,我先去洗漱,洗漱罢就去灶屋!”   玉芝刚把汆过水的桶子鸡捞出来镇凉,就听到隐隐有人敲门。   她和阿宝出了灶屋,才发现爹娘也都起来了。   一家四口不言声到了前院和卤肉馆之间的门前,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的敲门声更加响了,接着便是熟悉的声音:“玉芝,王娘子,你们都起来了吧!我早上买小茴香油条买得有点多,给你们送些过来!”   是西邻孙婆子的声音。   王氏正要去开门,却被玉芝拉住了。   玉芝摇了摇头,低声道:“娘,外面如今乱糟糟的,小心点好!”   阿宝指着院墙边的白杨树,轻轻道:“我从树上爬到房顶去看看!”   “家里有梯子,不用爬树,”玉芝忙道,“我也去看看!”   陈耀祖很快就把梯子搬了过来。   玉芝和阿宝身子轻,便借助梯子爬上了卤肉馆的房顶,小心翼翼往外看去。   只见卤肉馆外面站着好几个人,其中最前面捧着一竹簸箩油条的正是西邻孙婆子。   大门两侧则站着好几个大汉,都穿着金色的袍子,头脸都蒙着黑巾,手里握着钢刀,作势欲扑。   孙婆子笑眯眯站在那里,又掐敲了敲门:“王娘子,我知道你们起来了,快来拿油条吧,油条凉了就不好吃了!”   玉芝浑身发冷,慢慢把身子压在了黛瓦上。   她想起来了,孙婆子的儿子走的是西域商路,怕是早皈依了天神教。   玉芝原想着孙婆子家买过卤肉,应该不是天神教徒,现在看了,原来是人家隐藏得深……   天神教一向厌恶异教徒,她还去孙家借了好几回书,孙婆子家人看到她的时候,心里想的怕是如何杀了她吧?   她还是太天真了啊!   孙婆子叫了半天,卤肉馆都没有动静。   她身后的一个蒙着头脸的大汉道:“阿母,这家人是卖卤肉的,所有吃肉之人,天神都是要他们被火焚烧而死的,不如放火吧!” 第61章   孙婆子阴测测道:“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到处湿漉漉的,火怕是不好放起来!”   那蒙脸大汉道:“阿母,家里有几坛火油,就算是浇在水上,也能点燃的!”   孙婆子声音中带着疯狂:“快去搬过来!她家一天到晚飘着肉味,是天神最厌恶的人,我日日夜夜祈祷,祈祷天神降下旨意,让我把她们全家放在火上烤!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玉芝身子有些发软,心脏怦怦直跳。   她读过孙婆子家的那本《西域行志》,知道在西域的地下有这样一种黑油,点着之后火势极大,而且难以用水浇灭。   阿宝一动不动趴在瓦片上,生怕弄出了一点声响,眼睛却看向玉芝,用极轻的声音道:“姐姐,怎么办?”   玉芝已经有主意了,附到阿宝耳边,低声道:“天快亮了,寒星他们一会儿一定会过来的,炭炉上的砂锅里炖的都是热卤汤,让爹先去端一个过来,我有用处!”   阿宝答应了一声,仗着人小身轻,悄悄滑了下去,和陈耀祖说了。   陈耀祖吓得脸发白,却依旧飞快跑到灶屋,很快就用丝瓜瓤垫着端了一个大砂锅过来了。   王氏扶着梯子,看着陈耀祖端着砂锅上了梯子。   大砂锅里还在咕嘟着热卤汤,散发着浓烈的香气。   玉芝小心翼翼接过了沉甸甸的大砂锅,看着外面站着的那些人,深吸一口气,不敢再耽搁,用尽全力对准那些蒙着黑头巾的人就浇了下去。   这卤汤不知道卤了多少卤肉和桶子鸡,不知道混有多少油,那些天神教徒正围着孙婆子商议,一被浇中就捂着脸凄厉地惨叫起来,一边叫,一边跳,双手撕扯着蒙脸的黑头巾,场面一时吓人得很。   这时候孙婆子的儿子已经捧着一坛火油跑了过来,见状忙喊道:“阿母,怎么了?阿母!”   玉芝见状,索性对准他,把手里的大砂锅甩了下去。   她的角度算得很好,大砂锅一下子砸倒了孙婆子的儿子,他手中的那坛火油“啪嚓”一声脆响碎了。   这时候一阵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玉芝抬眼看去,见雨雾中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许灵,当即趴在房顶瓦片上大声喊道:“许大人,这里好些天神教徒!”   许灵没有答话,摆了摆手,带着人催马赶了过来。   玉芝扭头看向站在梯子上满脸担心的陈耀祖:“爹,许大人带人来了!”   陈耀祖闻言,提了半日的心终于落了回去,身子一软,差点摔下去。   他忙抓紧梯子扶手,扭头看向扶着梯子的王氏:“没事,救兵来了!”   王氏一下子软倒在了湿漉漉的地上,顾不得裙子被沾污了,连声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一直到那些被烫得七零八落的天神教徒都被官兵擒住了,玉芝这才笑嘻嘻探头道:“许大人,多谢多谢!”   许灵抬眼看向屋顶探出头来的玉芝。   暗沉沉的雨雾中,玉芝明媚的笑颜似皎洁的明珠,照亮了他疲惫黯淡的心绪。   许灵终于笑了起来,眼睛发亮,酒窝深深,小虎牙也露了出来,笑容可爱又灿烂:“快下来吧,小姑娘家也不怕危险!”   玉芝笑了起来,拉着阿宝的手,一起慢慢从梯子上下去了。   回到守备衙署之后,许灵一夜没睡,有些疲惫,歪在交椅上发呆。   周长青在他左手边坐着,半晌方道:“阿灵,这次咱们擅自行动,不知道大帅会不会怪罪……”   许灵修长十指绞缠在一起,慢慢道:“昨夜的行动,你我挽救了无数大周百姓的姓性命,原没有做错,若是大帅怪罪,那只说明大帅没有担当,这样的人,不值得我们投靠他,为他卖命。”   周长青点了点头:“这倒也是……只是咱们的家人,怕是要受牵连……”   许灵笑了起来,幽黑眼中却没有笑意:“所以,咱们上次准备的厚礼用得上了!”   周长青看向许灵:“你的意思是——”   许灵依旧歪在那里,口气轻松得很:“太尉章大人,常常在府里接待天神教的长老,是天神教在大周的保护神,可是章大人,本身更爱的可是金珠宝贝绫罗绸缎,我的礼物若是够丰厚,虽然买不了我的命,却能够买回家人的命!”   他笑容充满稚气,嘴角却噙着一丝傲气:“不过若真的走到这一步,长青,这件事你就不要牵涉进来了,一因我而起,一切由我承担。”   周长青原本忧心忡忡,此时听了许灵的话,胸臆之中不由升腾起一股豪气:“阿灵,你小看我了!”   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此事我们不愧朝廷,无愧于心,你我携手并肩!”   许灵看了周长青片刻,这才道:“好!”   不过他还是不想牵涉周长青。   他孑然一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什么都不怕。   周长青除了母亲、娇美的妻子和一双伶俐可爱的儿女,还有几房美貌小妾,这些人可都是周长青的责任啊!   这时候寒星进来禀报道:“大人,陈家的玉芝说要我带人去她家取卤肉,她要送咱们二百斤卤肉劳军,感谢咱们保护百姓;另外她还备了一坛薄荷酒,预备送给大人!”   许灵先还在笑,忽然察觉到不对,浓秀的一字眉皱了起来:“她什么时候过告诉你的?”   寒星老老实实道:“大人,昨晚去陈娘子卤肉馆拿卤肉和桶子鸡的时候,玉芝和我说的!”   许灵眉毛扬了起来,看向周长青。   周长青开始细细盘问寒星。   寒星把昨日之事说了,顺便把今天清晨玉芝带着阿宝用热卤水浇伤那几个去她家放火的天神教徒的事说了。   周长青越听眼睛越亮,听到最后,抬手在扶手上用力一拍:“陈家这个小姑娘,可真够聪明的,而且这么小年纪,心里就这么能存住事,也真难得!”   许灵叹了口气道:“唉,陈家这个玉芝,若是我女儿,那该多好啊!”   周长青:“……”   寒星:“……”   周长青探身过去,伸手摸了摸许灵的脑袋,安慰道:“阿灵,醒醒吧,别做梦了!”   寒星笑了起来:“大人,您才比玉芝大十岁……您十岁的时候,就算再天纵奇才,也不可能生出女儿的!”   许灵哼了一声,道:“寒星,你去一趟陈家吧,把卤肉运过来,别忘了我的薄荷酒!”   寒星答了声“是”,正要离开,却又被许灵叫住了。   许灵想了想,道:“小姑娘家都喜欢花花绿绿的衣裙,大帅赏赐赏我的绸缎还在库房里,忙过这几日,你去挑选七八十来匹好看的,给陈家送去!”   他一向住在守备衙署,得的好东西也都在这里的库房放着,那些绸缎放着也是白放着落灰,不如送给陈家那个可爱的小姑娘!   寒星答应了一声,自去安排。   陈耀祖和王氏心有余悸,手脚都是软的,呆呆坐在卤肉馆里,看着玉芝坐在窗内招呼客人。   玉芝给客人切了卤肉,用油纸包了,拿出纸绳子熟练地捆成了一十字形。   阿宝接过铜钱,数了数,放进了一边的钱匣子里。   见玉芝和阿宝两个小孩子都不怕,自家一个大人,却被吓成这个样子,陈耀祖不由有些不好意思,道:“唉,在咱们西河镇,邻里乡亲都是一家有难八方相助,这城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邻居就是吃人的恶魔!”   想到家常有来有往有说有笑的孙婆子居然全家都是天神教徒,还要放火烧死自家全家人,陈耀祖不禁打了个寒颤,心里余悸犹在。   玉芝眼珠子一转,当下便扭头道:“爹,西河镇和尉氏县城一样,距离西夏实在是太近了,等咱们攒够银子了,就搬到甘州城去,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许大人说了,阿沁如今就在甘州。   不管如何,她一定要去甘州找阿沁。   在玉芝脑海中,阿沁就是那个才六岁的稚童,需要母亲的保护和照顾。   想到这里,玉芝看了看自己细瘦的胳膊腿,决定让自己变得再强壮一些。   她笑嘻嘻看向王氏:“娘,中午给我做些好吃的吧!”   王氏一直沉浸在恐惧之中,脸色苍白,双臂环抱在胸前想着心事,玉芝成功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想了想,柔声道:“玉芝,你想吃什么?”   玉芝认真地想了想,最后道:“娘,给我炖个老母鸡汤吧!我想喝鸡汤吃鸡肉!”   王氏见玉芝要求这么低,不禁笑了起来:“娘再做个锅盔,你和阿宝泡在鸡汤里吃!”   “好啊!”玉芝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好久没吃锅盔了,颇为想念那坚硬而柔韧的口感,还有那越嚼越香甜的感觉。   阿宝也笑了起来。   从早上到现在,他一直心事重重,这会儿终于笑了。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整个尉氏县城严阵以待,守备衙署的士兵搜索全县境,抓捕中元节之夜闹事的天神教徒,不过十日时间,整个尉氏县境内的天神教徒纷纷落网,大量天神庙被查封。   一直到了八月初,尉氏县境内的天神教徒被扫荡殆尽,天神教势力被连根拔起,全县百姓举办各种庆祝活动,整个尉氏县风气为之一扫。   百姓甚至捐献了大量的酒肉,公推县中贤达来到守备衙署犒劳官兵。   一时之间守备许灵声名赫赫,全县传颂。   这日傍晚,阿宝在前面看着卤肉馆,玉芝在后院田地里和王氏一起给红薯翻秧。   前段时间下雨多,王氏种的红薯秧子长了许多白色须根。   这些白色须根都扎进了土里,如果不翻起来话,分走了养分,结不了大红薯。   玉芝小心翼翼地抓着红薯秧子,慢慢抬起,看着小小的白色须根一根根被她从土里拔出,然后把整地棵的红薯秧子都翻向身后,露出了泛白的红薯叶背。   母女俩忙了好一阵子,终于把两垄红薯秧子都翻完了,手上也都沾满了红薯秧子粘液,黏黏腻腻的褐色汁液,把手都染脏了。   娘俩用胰子洗了好几遍手,这才一起去了卤肉馆子。   阿宝正有些寂寞,见玉芝过来,不由笑了起来:“娘,姐姐,你们忙完了!”   他拿起手巾递给了玉芝。   玉芝又把手巾递给了王氏。   王氏一边擦手,一边道:“玉芝,许大人这次逮住了那么多天神教疯子,解救了那么多百姓,这下子怕是要升官了吧?”   玉芝想了想,叹了口气,道:“这可不一定,得看许大人的上司怎么想了!许大人的上司若是下定决心拔除天神教势力的话,许大人有可能升官;许大人的上司若是犹豫不决,选择对天神教继续退让的话,许大人怕是很危险了!”   王氏听不懂玉芝的话,很是纳闷。   阿宝人小鬼大,叹了口气道:“哎,好人怎么没好报呢!”   玉芝轻轻道:“许大人的上司是甘州节度使,许大人的命运如今掌握在甘州节度使手中,就看节度使大人能否有担当了……”   想起许灵的侠气和担当,还有他那温暖可爱充满少年气的笑容,玉芝又道:“希望节度使大人有此担当,替许大人担了此事……许大人这样的武将,咱们大周真的太少了……”   许灵把事情都解决之后,开始处理琐事。   他如今前途难测,不如把浮财都散了,也算干净,因此想起当日玉芝送来犒军的卤肉,便命寒星和寒月抬了十匹绫罗绸缎送去西隔壁的陈娘子卤肉馆。   许灵闲来无事,也穿着便服过去了。   寒星和寒月抬着绸缎走得慢,许灵空着手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很快就走到了陈娘子卤肉馆卖卤肉的窗口外,这才觉得自己亲自过来似乎有些不合适,正在犹豫间,恰巧听到了玉芝和王氏及阿宝的对话。   听到玉芝那句“许大人这样的武将,咱们大周真的太少了”,许灵心里一阵触动,一股酸辛悲苦浮上心来,直觉鼻端一阵酸楚,眼睛也湿润了。   怔怔立了片刻,他转身离去了。 第62章   寒星和寒月看到许灵过来,都愣住了,停住了脚步看着许灵,脸上满是疑惑。   许灵摆了摆手,洒然向前而去了。   寒星和寒月相互看了看,不再多想,抬着那十匹绫罗绸缎去了陈娘子卤肉馆。   十匹绫罗绸缎一端端摆在卤肉馆内的竹榻上,看得王氏目瞪口呆,又是喜欢,又是担心,眼巴巴看着寒星:“寒星小哥,这怎么敢当……”   寒星微微一笑:“王大嫂,上次你家送去劳军的卤肉和薄荷酒,大人心中十分感念,这次特地命我和寒月一起送来这些绸缎感谢,请不要客气!”   女人哪里有不喜欢绫罗绸缎的?王氏喜欢得眼睛亮晶晶的,可是依旧推让着:“大人带领官兵保护百姓安全,劳军是应该的,这些绸缎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寒星爽朗一笑,伸手指着那些绫罗绸缎让王氏看:“王大嫂,您看,这些玫红、浅粉、朱紫、浅绿和深碧,哪里是男人能穿的颜色,大人放着也是白放着,您就别客气了!”   说罢,他拱了拱手,这就要离开。   玉芝在一旁含笑看了一阵子,见状忙道:“寒星小哥,寒月小哥,今日辛苦了,我送你们些卤排骨和桶子鸡回去吃酒吧!”   她和寒星寒月都颇为熟悉了,尤其是寒星,再拿一钱两钱银子打赏就没意思了,不如直接送些实惠的。   寒星和寒月闻言停住了脚步——玉芝做的卤排骨和桶子鸡可真是美味!   寒星笑眯眯道:“你上次不是说卤了些猪大肠么?再给我一些卤猪大肠,我回去让伙夫用青椒炒了下酒!”   玉芝眼睛一亮:“这样吧,你们且等我片刻,一刻钟就够了,我给你们弄四个小菜加一坛酒,用食盒装了,你们拿回去自在吃酒,岂不是好?”   寒星眼珠子一转,当即道:“你既然去弄小菜,能不能都弄成双份,一份给我和寒月,一份孝敬我们大人?”   这段时间许灵表面上看着嘻嘻哈哈的,可是寒星一直贴身侍候他,知道他压力很大,因此才想出这样一个主意,想着让许灵喝些酒放松放松。   玉芝笑嘻嘻一拍手:“如此甚好,你们且坐下喝茶,我和阿宝这就去灶屋!”   出了卤肉馆,她又从门帘里探头进来,大眼睛乌溜溜的:“娘,把我的太平猴魁沏两盏给寒星和寒月喝!”   寒星和寒月都笑了起来。   王氏怪不好意思的:“这孩子,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淘气!”   她伸手把玉芝的脑袋给摁进了帘子里,自去沏茶。   阿宝去灶屋准备柴火烧锅。   玉芝没去灶屋,直接去了后院。   她在后院拔了两颗青萝卜,摘了四根黄瓜,又采了些荆芥,这才去了灶屋。   寒星和寒月坐在卤肉馆的门面房里,端着茶杯慢慢品着茶,待王氏闲下来就与王氏说话。   王氏送走一个买桶子鸡的顾客,这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想起在守备府的秀兰,忙问寒星:“秀兰如今在府里怎么样?”   寒星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这才道:“她起先侍候老太太,如今被老太太给了大姑奶奶,大姑奶奶待她很好。”   寒月一直很沉默,此时听了寒星的话,就瞥了寒星一眼,又垂下了眼帘。   王氏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大姑奶奶没出嫁么?怎么在娘家呆着?”   寒星笑了,道:“大姑奶奶嫁倒是嫁了,只是和姑爷性子不合,两口子怄气,大姑奶奶把姑爷的头都打烂了,带着几个丫鬟跑回了娘家。”   王氏:“……你家大姑奶奶好……厉害!”   寒月淡淡加了一句:“是很厉害。我们大人不过说了她一句,让她讲讲道理,她就拿刀来砍我们大人。”   王氏:“……”   寒星一脸尴尬:“哈哈!我们大姑奶奶就是这样一个女中豪杰!哈哈!”   寒月面无表情。   屋子里静悄悄的,尴尬都要凝结成实体了。   王氏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便起身给寒星和寒月添满了茶:“喝茶!喝茶!这茶叶还不错吧,是玉芝买回来的!”   恰在这时,阿宝掀开帘子,玉芝一手提一个食盒进来了:“酒菜都准备好了!”   寒星正在尴尬,见状忙迎上去,接过了两个食盒,放在了竹榻空着的那一端。   玉芝笑嘻嘻把两个食盒都打开让寒星和寒月看:“两个凉菜是酸甜萝卜片和荆芥拌黄瓜,两个卤菜分别是卤鸡杂和卤排骨,两个热菜分别是青椒炒大肠和红烧鸡翅,然后是一瓶薄荷酒,两个食盒都是一模一样的菜肴!”   寒星和寒月见这些菜肴色香俱全,又都用白底蓝花的碟子装了,瞧着清清爽爽的,便都笑了起来齐齐向玉芝拱手:“多谢多谢!”   玉芝笑眯眯道:“天已经黑透了,我拿了灯笼去送你们吧,正好去向你们大人谢恩!”   她得去找许灵卖好、表功加问阿沁的消息!   片刻后,寒月和寒星一人提了一个食盒出了门,玉芝和阿宝打着灯笼送他们。   许灵刚送走手下的把总,正在大厅里坐着想心事。   前些日子他已经给大帅送去了文书,承担了所有的责任,这些把总应该是可以保全的,这样他也可以安心些。   寒星见状,站在门槛外轻轻咳嗽了一声。   许灵听到了,身子靠回了椅背上:“进来吧!”   寒星走了进来,把玉芝送酒菜过来并来谢恩的事情回禀了。   许灵猜到玉芝是来询问林沁的消息,便道:“让她进来吧!”   想了想,他抬头看向寒星:“你和寒月就在偏厦里吃酒吧,不用过来侍候了,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寒星答了声“是”,退了下去。   偏厦就在大厅隔壁,大人若有传唤,他和寒月来得很快。   阿宝被寒星带去了,玉芝自己进了大厅。   玉芝进去后,先把食盒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屈膝行礼:“多谢七月十六那日大人救了我全家,救命之恩我们全家没齿难忘,今日又蒙大人赏赐,真是愧不敢当!”   许灵还没见玉芝如此郑重地说过话,看了她一眼,道:“举手之劳罢了,陈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玉芝见多了许灵意气风发阳光灿烂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子,感觉就像快要盛开的玫瑰花苞蔫了,不由一愣。   她略略一想,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便不再多说,卷了卷衣袖,上前把食盒打开,把六个小菜和那瓶薄荷酒都摆在了桌子上,备好筷子,又把同款白瓷蓝花酒盏斟满,这才道:“大人还没用晚饭吧?!尝尝我的手艺吧!”   许灵闻言,抬眼看向玉芝,见玉芝眼中满是关怀,不由想起了在陈娘子卤肉馆外面听到的话,心里一阵温暖,笑了起来,轻轻道:“好!”   见许灵眼睛眯着,亮晶晶的,分明是真笑了,玉芝悄悄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指着那道酸甜萝卜片道:“大人先尝尝这道菜吧!”   许灵看了看,见碟子里是白玉一样的薄片,倒是瞧不出是什么,便夹了一片尝了尝,发现又脆又嫩又甜又酸,味道实在是奇妙,却又尝不出是什么,不由笑了,黑泠泠的眼睛满是笑意看着玉芝:“这到底是什么?”   玉芝笑眯眯,一脸得意,指着那道荆芥拌黄瓜:“大人再尝尝这道菜!”   这道菜是家常菜,许灵自然认得,谁知一尝,却发现入口清凉,荆芥和黄瓜的优点似乎都被放大了,荆芥细嫩,黄瓜脆甜,味道极为别致,和先前吃过的都不一样,不由又惊又喜,眼睛亮晶晶看向玉芝:“味道不错!”   玉芝又请许灵品尝了其余四道菜。   许灵一一尝了,赞不绝口道:“玉芝,平常的家常菜却被你做得如此美味,你可真厉害!”   玉芝笑微微道:“大人,我会做的好吃的菜还多着呢,您若是愿意的话,只要方便,我就隔三差五做了来孝敬大人您,保证十年八年都不重样!”   许灵闻言,又想起了玉芝的那些话,一时沉默了下来。   玉芝看着他。   大厅里点着好几盏白纱灯,亮堂堂的。   皎洁的灯光中,许灵的眼睛清澈见底一尘不染,脸小小的,眉眼清俊,干净清新俊朗,侧脸线条特别好看,满满都是少年气——这样的许灵,一下子击中了玉芝静若死水的心,令她心疼:这孩子怎么这么让人心疼呢!   明明比她大,却怎么这么可爱呢!   想到这里,玉芝声音变得温柔起来:“大人,去求节度使大人啊,不管是跪下抱着大腿哀求投靠,还是送上美女金珠,去求啊!有的时候你觉得天大的事,对那些大人物来说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许灵蓦地抬眼看向玉芝,眼睛幽深:“你到底是谁?”   是长了千年的妖精么?   玉芝笑了,笑容天真可爱又甜美:“大人,我是陈家的玉芝啊!”   她端起白瓷酒瓶,又斟了一盏酒端在手里,笑容灿烂:“大人,您放心,我若是要害你,您怕是早死好几回了,无色无臭无味的毒,这世上并非没有。”   她自己可不就是死于那无色无臭无味的奇毒?   许灵凝视着玉芝,渐渐笑了起来,酒窝深深,小虎牙闪闪发光:“林沁就在甘州,大约是怕中毒,他从来不吃外食。”   说罢,他盯着玉芝,毫不意外地看到玉芝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   大厅里静极了,静得能听见白纱灯中蜡烛燃烧的声音。 第63章   玉芝看向许灵:“你不是说他过得很好么?”   许灵打量着玉芝。   以前乍一看玉芝,他觉得很像林沁;如今认识久了,再看的话,其实并没有那么像。   玉芝的脸偏圆一些,眼睛也更大一些,嘴唇也更圆润些,分明是可爱明艳的少女模样。   林沁长相俊秀,轮廓俊朗,英气勃勃,身材修长,言谈举止没有丝毫的脂粉气。   看着玉芝含着泪的眼睛,许灵忽然觉得有些郁闷,便道:“我累了,你退下吧!”   玉芝见状,知道再问也没用,只得退下。   她刚出了大厅,就听到身后传来许灵的声音:“他的确过得很好,位高权重,前途不可限量,只是——”   许灵叹了口气后道:“只是他的敌人也很强大,而且失去理智,只是想弄死他,不计后果。”   玉芝没想到许灵会告诉她这么隐秘的消息,顿了顿,没有说话,直接出去了。   阿宝虽然在偏厦里呆着,可是一直在关注大厅那边的动静,见玉芝出来,忙和寒星说了一声,也起身追了出去。   寒星见状,忙起身道:“且等一等,天晚了,我送你们回去。”   玉芝实在是太累了,回家简单洗了个澡就睡下了。   几乎是闭上眼睛的同时,她就进入了梦乡。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玉芝都明白一个道理:遇到事情,单是哭哭啼啼是没用的,还是得养精蓄锐,积蓄力量,一步一步去解决问题,实现目标。   第二天寅时不到玉芝就起来了。   此时天还没亮,外面黑魆魆的。   她点着了油灯,拉上窗帘,把所以的积蓄都聚在一起,细细数了一遍。   进城三四个月了,她家如今已经攒了一百八十两银子了。   玉芝把银票、银锭、银锞子和碎银子都收了起来,坐在灯下计划着。   如今还是呆在尉氏县城继续做生意攒钱,真的确定要去甘州了,就把家里这些卤水都卖出去,应该可以再赚一笔银子……   计议已定,她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身子,然后伸手拔出门闩,打开了房门。   清凉的秋夜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早桂花的芬芳,沁人心脾。   玉芝深深吸了一口,觉得自己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她灿然一笑:“新的一天,继续努力赚钱!”   因快要到八月十五了,卤肉和桶子鸡都卖得很快,所以玉芝做的卤肉和桶子鸡都比先前多了很多。   如今不但陈耀文两口从她家买了卤肉和桶子鸡去卖,就连大王庄玉芝舅舅王大郎和舅母梁氏也开始从她家买卤肉在村子里卖,再加上陈耀祖挑担子在城里转悠着卖,以及陈娘子卤肉馆的客源渐渐稳定,玉芝每日至少得卤六百斤卤肉,五六十只桶子鸡。   如今灶屋里整整齐齐摆着十五个炭炉,上面炖着十五个大砂锅,里面一天到晚咕嘟着卤肉,肉香四溢,令陈娘子卤肉馆愈发地出名起来。   玉芝已经有几日没见寒星了。   这日守备衙署伙房的伙夫来采购卤肉,玉芝便问了一句:“楚大叔,这几日怎么没见寒星小哥呀?”   伙夫笑着道:“寒星和寒月前几日随守备大人去甘州了!”   玉芝闻言,心里松了一口气,笑吟吟又添了一包卤鸡杂给了伙夫:“楚大叔,这些卤鸡杂你拿回去下酒!”   伙夫是个爽朗人,哈哈一笑,谢了玉芝,担着买的卤肉回去了。   知道许灵开始行动了,真的去抱甘州节度使的大腿了,玉芝便不再多想这件事,一边继续努力挣钱,一边探听着新的赚钱门路。   跑了几趟慈宁斋之后,她意识到要想发大财,还是得入股做西域生意的商行,只是她一则没门路,二则她那点银子还入不了那些做大生意的商人的眼,只能慢慢计较。   这日傍晚,玉芝睡醒起来洗了澡,正在院子里给她种的薄荷浇水,忽然听到前面卤肉馆传来说笑声,听着像是二房的武氏和陈娇娘的声音,不由一愣。   她想了想,拿起瓢继续舀水把院子花圃里的薄荷全都浇了一遍,又把水桶和瓢都放回原地,这才理了理衣裙,起身往前面去了。   卤肉馆门面房里,王氏站在窗口内的柜台上,手里拿了洁净抹布,十分细致地擦拭着柜台。   陈耀祖心事重重在柜台边的椅子上坐着,竹榻上一端坐着武氏和刚十一岁的陈玉梅,另一端坐着陈娇娘。   武氏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大哥,大嫂,你家这屋子真宽绰,守备大人只要那么点租金,看来真是对你家另眼相看呀!”   王氏没理会她,自顾自忙擦自己的柜台。   她这个妯娌心眼太多,一不小心就会中计,因此她用闭口不言来消极对抗。   武氏见状,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看了陈娇娘一眼,道:“对了,大哥,大嫂,有件事县里的人都传遍了,都说前些日子,许大人派小厮给你家送来无数绫罗绸缎呢!”   陈娇娘闻言,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当即看向陈耀祖:“大哥——”   陈耀祖一听这句“大哥”,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皱着眉头看向陈娇娘:“娇娘,你要留下可以,不过不能生事!”   陈娇娘闻言大怒,杏眼圆睁:“大哥,我何时生过事了?都是别人欺负我,我气不过才闹的,我这个人性子最好,从来都不生事!”   陈耀祖:“……”   王氏皱着眉头看了陈耀祖一眼,道:“家里哪有地方留客人住?要不然,你来安排?”   陈耀祖还没说话,陈娇娘便道:“不用麻烦,我和玉芝住一起就行!”   恰在此时,门帘被人掀了起来,一个乌发如云双目晶莹,肌肤白皙细嫩的美丽少女立在那里,笑盈盈道:“这可不行,我不习惯和外人一起住!”   陈娇娘打量了一番,这才确定眼前这位美丽少女正是侄女陈玉芝,当即道:“哼,谁要和你一起住了,我也不要和你一起住!”   玉芝嫣然一笑:“是么?那小姑姑你还住二叔家吧!”   陈娇娘:“……”   这几日西河镇热闹得很,里正的大女儿香梅嫁给了孙二郎,两家都是体面人家,亲事自然办得热闹非常,陈娇娘简直在西河镇没法呆,便进城去了最喜欢的二哥二嫂家,想着等大家都忘了自己苦追孙二郎的事再回去。   谁知没呆几日,她先和侄女陈玉梅打了一架,又偷了二嫂武氏的一对耳环,和武氏的娘黄氏吵了一架,末了又看上了侄子陈玉川的同窗,闹得二房一家鸡飞狗跳,武氏连声叫苦,一番好说歹说,终于把陈娇娘劝到了大房这里。   陈娇娘还没说话,老二陈耀宗便道:“我家房屋狭窄,人口却多,丈人丈母都在家里住着,玉梅的舅舅富全跟着我的恩主孙大官人去了杭州贩布,也快回来了,娇娘住在我家,一则不方便,二则家里太狭窄了,未免委屈了娇娘。”   陈耀宗的丈人丈母如今年纪大了,在他家住着,家里确实狭窄得很,陈娇娘在二房呆着,只能和玉梅挤在一起,因此才一直和玉梅嚷闹。   此时听了二哥陈耀宗的话,陈娇娘立时不管不顾,飞快起身蹿到陈耀祖身边,拉着陈耀祖的胳膊:“大哥,你若是不留下我,我现如今就去死,让人都知道你虐待亲生妹妹!”   陈耀祖实在是缠不过陈娇娘,忙道:“好好!你留下吧!留下吧!”   玉芝原本正要说话,见陈耀祖已经答应了,便也懒得多说了。   反正区区一个陈娇娘,她还不至于害怕。   事情解决了,大房也愿意接纳陈娇娘了,这里没二房什么事了,可是武氏一想到守备许大人命人送了那么多绫罗绸缎给大房,就眼热得很,当即生出了一个法子。   她笑容灿烂看向陈耀祖:“大哥,许大人给你家那么多绫罗绸缎,让我们都开开眼,也欣赏欣赏吧!”   陈耀祖还没开口,玉芝便笑吟吟道:“二婶,那几匹绸缎是许大人用来抵守备衙署在我们这里赊的卤肉的,我正准备卖了换钱呢,不然生意就要赔死了,如果二婶愿意买的话,我按市价卖给二婶,如何?”   武氏:“……不让看就算了!呵呵!”   她家就陈耀宗一个人挣钱,养活一家四口外加她娘家三口人,先前还有在乡下的公婆盘剥大房三房供应他们二房,现如今守备许灵强压着她公婆分了家,公婆哪里还有钱补贴二房?   二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别说绸缎了,就算粗布也舍不得买了!   送走空手而归大失所望的二房后,陈家一家人坐下来预备安置陈娇娘。   玉芝故意道:“小姑姑毕竟是娇客,不能怠慢的,这样吧,爹,娘,你们把正房让给小姑姑住吧,娘自然和我一起住,爹就先和阿宝挤一挤吧!”   陈耀祖觉得不妥,正要反驳,陈娇娘却已经喜孜孜道:“如此甚好,我这人就是爱清静!”   王氏一听,就知道玉芝这是治她爹爹,当即笑着道:“我也觉得这样安排挺好”   阿宝一直乖巧地坐在玉芝身边,闻言也道:“西厢房我住了南暗间,爹爹就住北暗间吧!”   陈耀祖明知自己被王氏、玉芝和阿宝联合挤兑,可是陈娇娘毕竟是他开口留下的,因此无话可说,只得起身去安置陈娇娘。   陈家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许灵已经带着寒星和寒月赶到了甘州。   他先亲自往节度使府上递了拜帖,然后才带了寒星寒月回了他在甘州的宅子歇下。   晚间许灵正在洗澡,屏风外便传来寒星的声音:“启禀大人,大帅府的张管家派人来请你过去!”   许灵答应了一声,很快就从屏风后面出来了。   寒星见许灵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身上只穿着雪白中衣,忙和寒月一起拿了衣服腰带上前服侍。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打扮齐整的许灵留下寒月看家,戴上眼纱骑着马,带着寒星出了门。   大帅府正门前灯笼高挂,明如白昼,进进出出的官员挨挨挤挤来往不绝,热闹得很。   这大帅府许灵来过不少次了,因此熟门熟路,直接经过大帅府正门,打马往西去了。   到了西南角一处小宅子门前,许灵下了马,看着寒星上前敲门。   片刻后,大门开了,一个小厮立在门内看了过来,正是侍候大帅的小厮飞雪。   许灵见状,忙取下眼纱,含笑上前。   飞雪也不多说,让寒星牵着两匹马进来,自有小厮上前导引,他则引着许灵进了正房堂屋。   正房堂屋是一个穿堂,穿过穿堂,这才进入了有一个林木森森的院落。   飞雪引着许灵往前走,口中道:“大帅在内书房里,张管家让小的引许大人入见!”   许灵道了声谢,从袖袋里掏出一卷银票,塞给了飞雪。   飞雪忙低声道:“许大人,这银票小的不能收!”   怕许灵误会,他忙又补充了一句:“大帅规矩很大,给我们的赏赐很丰厚,只是不许贪!”   许灵见飞雪甚是坚决,便没再坚持,笑吟吟收回了那卷银票,口中道:“大帅真是治家严明!”   他随着飞雪进入一个灯光幽暗的松柏夹道,一路穿行良久,终于进入了一个桂香浓郁的院落。   这个院子房屋轩昂,院子阔朗,花木扶疏,颇有几分景致。   院子里种着两棵桂树,灯光莹洁,桂花飘香,甚是雅洁。   许灵虽然来了大帅府多次,却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飞雪低声道:“这是大帅家常歇止的内书房。”   许灵这才确定,自己已经有了登堂入室的资格,成了大帅眼中的自己人,心中大喜,心道:还是玉芝说得对,与其一直伸脖子等着刀子落下,不如直接求见大帅!   飞雪在青竹门帘外禀报后,一个眉目清秀身穿青衣卫统领官服的男子迎了出来,正是大帅林玉润身边的张总管。   张总管笑盈盈道:“许大人,请!”   许灵进了堂屋,见屋子里灯光莹洁,摆设简单而精致,便依着张总管的导引,在靠东墙摆着的黄花梨木圈椅上坐了下来。   张总管很快就引着一个穿着玉白便袍的少年走了进来,正是当今陛下的亲侄子、甘州节度使林玉润!   许灵一见林玉润,玉芝的那番话当即浮上心头——“大人,去求节度使大人啊,不管是跪下抱着大腿哀求投靠,还是送上美女金珠,去求啊!有的时候你觉得天大的事,对那些大人物来说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他一个大男人,难道心胸气度还不如一个小姑娘么?   想到这里,许灵深吸一口气,含笑起身,深深弯腰施礼:“末将见过大帅!”   林玉润虽然身份尊贵,为人却甚是和蔼,亲自扶了许灵起来,道:“许大人,坐下说话吧!”   让了一道茶之后,林玉润直接道:“许灵,你把尉氏县中元节之夜之事前前后后都说了吧!”   许灵素来聪明之极,发现林大帅进来时称他为“许大人”,此时直呼他的名字“许灵”,分明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当下起身跪下,老老实实把自己怎么发现天神教作乱的端倪,怎么派人查探,怎么获得情报,以及中元节之夜如何趁天神教起事,和周长青一起把尉氏县境内作乱的天神教徒一网打尽的事说了。   林玉润默然片刻,方淡淡道:“你这样胆大妄为,不怕么?”   许灵顿了顿,老老实实道:“启禀大帅,末将这些年镇守尉氏,发现天神教有教无国,极易被教廷所在的浩瀚汗国和以天神教为国教的西夏利用,可如今大周朝廷上下却纵容天神教在大周蔓延,广建天神庙,发展教徒,末将以为,如此下去早晚会酿成大祸。末将改变不了整个朝廷,却愿意尽自己的力量,为国效力,为民请命。”   林玉润背脊挺直坐在那里,静静听许灵说完,这才把一摞文书往前推了推,道:“许灵,你来看看这些是什么。”   许灵起身后又行了个礼,这才上去翻看,却发现一份份都是朝中言官弹劾他的奏折,而且弹劾他的人都是太尉章端的人。   匆匆看罢这些奏章,许灵悚然而惊——这些奏章字体各个不同,分明是奏章原件,林大帅居然能够把这些奏折拿到手里,而且千里加急送到甘州——这能量不可谓不大!   许灵当即深深一揖:“求大帅救我!”   又道:“末将定当肝脑涂地效忠大帅!”   林玉润轻笑一声,声音泠泠,如玉石撞击之声,极为好听:“你既然诚心投靠,我又怎么会让国之栋梁被蠹虫陷害,你放心,一切有我,你自管去做,我的规矩虽大,却也不过六个字——‘不贪不腐不虐’,你能做到么?”   许灵抬眼看向林玉润,眼前的林玉润还是春天时见过的林大帅,可是如今再看,他却觉得大帅其实只是乍一看有些像玉芝,细看的话却不像。   如今林玉润真正令许灵敬重臣服。   许灵离开之后,堂屋里静了下来。   林玉润静静坐在黄花梨木交椅上。   张总管上前拱手道:“恭喜大帅又得了一员能吏!”   林玉润略一沉吟,道:“‘欲知民事,必先亲民;欲知吏事,亦须亲吏’。许灵此人不简单,名将之子,却能坚守边关小城,位卑职微,却始终坚持自己的梦想,救命于危难,成国之大业,这份忠诚与执着,满朝文武又有几人能做到……这样的人才,我既然能够收伏,就一定会重用。”   张总管听了,笑了起来:“陛下若是听了大帅您这番话,不知道该多开心呢!陛下常说,虽然他要交给您大周百年的基业,可是这百年基业却有着千年之积弊,这些都要压在您肩膀上了……唉!”   林玉润眼睛湿润了:“我母亲……我母亲若是活着,不知道她会不会为我开心……”   张总管忙安慰道:“大帅,侧妃若是还活着,看到大帅您如此玉树临风,又能够独当一面,自然开心!”   林玉润没有说话,良久后方道:“张叔,我想我娘了……”   他常常会有一种幻觉,仿佛他是在梦里,只要他一睁开眼睛,母亲温柔的笑脸就会近在咫尺……   可是,这只是幻觉。   他的母亲,已经离开他十年了……   许灵在甘州呆了三日,终于等到了新的任命——正四品甘州卫指挥佥事!   从五品的尉氏县守备到正四品的甘州卫指挥佥事,许灵当真是越级提拔了!   他收敛心中的得意,先去大帅府见了林大帅,然后留下寒月收拾房屋,自己带着寒星回尉氏做交接顺便搬取家眷。   陈娇娘在大房这里已经住了十来日了。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飞扬跋扈闹了几场,想着像当年收伏大哥陈耀祖和大嫂王氏一样收伏玉芝,谁知道她闹了几次,都被玉芝轻而易举地化解了,陈娇娘也差点被陈耀祖赶出去。   为了继续在玉芝家呆下去,陈娇娘只得暂时有所收敛,轻易不去招惹玉芝。   八月二十六这日下午,因王氏在后院种的玉米已经长成可以掰了,陈耀祖便带着阿宝去后院帮王氏掰玉米去了。   陈娇娘偷懒不肯去,陈耀祖懒得理她,就让她在屋子里歇着。   玉芝正坐在门面房里照看买卖,陈娇娘却也过来了。   陈娇娘今日搽脂抹粉,穿红戴绿,打扮得甚是娇美,她在门面房里坐了一会儿,有些坐不住,便开了门出去,倚在窗子和玉芝说话。   玉芝懒得搭理她,低头用指头蘸了水在柜台上写字玩。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寒星的声音:“玉芝!”   玉芝抬头一看,见寒星正笑嘻嘻和她打招呼。   她下意识看向寒星身后,果真看到了寒星身后骑着马的许灵,不由心中一喜,忙探头道:“大人!”   陈娇娘看着前方这个清俊之极的年轻人,认出了是许守备,不由“咦”了一声。 第64章   玉芝眼睛盯着许灵细看,想从许灵脸上看出些端倪来。   许灵见玉芝从窗子内探头看他,大眼睛里满是探究,可爱极了,笑着下了马,朝着玉芝摆了摆手。   玉芝发现许灵神采飞扬,依旧是阳光灿烂的少年模样,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才起身出去,预备给许灵行礼。   她刚出门,就被陈娇娘拽住了。   陈娇娘眼睛看着许灵,手指死死抓住玉芝,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玉芝,带我一起去见守备大人!”   玉芝又好气又好笑,道:“走吧!”   陈娇娘这才松开了玉芝的衣袖,理了理刘海,又整了整裙子,这才跟着玉芝过去了。   玉芝走了过去,屈膝行了个礼,仰首笑盈盈看向许灵,大眼睛亮晶晶:“大人,您从甘州回来了?甘州之行怎么样?”   陈娇娘忙也跟着行了个礼:“娇娘见过大人!”   许灵的视线从陈娇娘脸上掠过,落在了玉芝脸上,又笑了起来,雪白的小虎牙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瞧着极为轻松适意:“多亏你的建议,甘州之行很顺利!”   玉芝不禁心中欢喜,双手合十:“啊,大人没事就好!”   一边牵着马立着的寒星笑了起来:“岂止是没事,我们大人如今升了正四品的甘州卫指挥佥事,如今是回尉氏做交接,顺便搬取家眷,十月就要去甘州上任了!”   玉芝闻言,当即看向许灵——你要调去甘州了?   许灵看出了玉芝眼中之意,当即微微颔首——是的,我要调去甘州了!   玉芝眼睛眨了眨——林沁没事吧?   许灵抿嘴笑了,摇了摇头——林沁很好,他没事。   陈娇娘在一边看着玉芝和这位高升了的许大人打眉眼官司,心里不由酸溜溜的,心道:玉芝这样连胸都没怎么发育的小丫头,这位大人不会真的喜欢吧?   她一扭屁股,把玉芝给撞到了一边,然后上前半步,挺胸收腹挡在了玉芝面前,笑容甜美,声音柔媚:“大人,奴家名叫娇娘,是玉芝的小姑姑……”   玉芝见娇娘献媚,索性后退了一步,看着娇娘表演。   许灵忍住笑看向玉芝,见玉芝等着要看戏,不由笑了起来,“嗯”了一声,抬腿离开了——他可不想演猴戏给玉芝看!   他腿长,走得快,寒星忙牵着马追了上去。   这时候玉芝见有顾客上门,忙跑回了卤肉馆里。   陈娇娘站在那里,痴痴看着许大人高挑修长的背影远走越远,一颗心怦怦直跳,简直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自动跟着这位好看的许大人离去了!   玉芝给顾客切了卤肉,用油纸包好,又笑吟吟推荐了自家的桶子鸡,最后又推销出了一只桶子鸡。   顾客离开之后,玉芝把顾客付的银钱放进了钱匣子里,又认真地把钱匣子锁上了。   如今有了陈娇娘在家里,一家四口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陈娇娘顺走什么。   玉芝都收好钱匣子的钥匙了,才发现陈娇娘还没回来,往外面一看,见她还立在外面,看着许灵走远的方向,心里全都明白了。   待陈娇娘进来,玉芝装作随意道:“许大人如今高升了,要去甘州了,咱们尉氏县的百姓,以后怕是再难见到许大人了!”   陈娇娘瞟了玉芝一眼,道:“事在人为嘛,许大人不是十月才去甘州上任。”   到底是自己的姑姑,玉芝也不想她闹出什么乱子来,便道:“听说许大人家里姬妾众多,姹紫嫣红,热闹得很。”   陈娇娘“哼”了一声,道:“姬妾这么多,正说明许大人来者不拒,有一颗爱花怜花之心!”   玉芝:“……”   她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了,反正陈娇娘也没办法接近许灵,心里再怎么想,也只是一场独角戏,待时间久了,戏也就结束了。   过了一会儿,陈娇娘扭头看玉芝:“玉芝,我记得你的字写得很好看!”   玉芝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的字很丑,一点都不好看!”   陈娇娘又不说话了。   她自己也在镇上学堂上过两年学,就是在那两年看上孙二郎的,只是她不爱读书,字会写的也不多,而且挺丑的。   过了一会儿,陈娇娘又问玉芝:“你屋子里有没有那种带花纹的纸?”   玉芝笑了:“带花纹的纸很贵的,如今卖的最好的是桃红色的薛涛笺,是仿照唐代薛涛的诗笺制作的。”   陈娇娘都记在了心里。   到了晚间,陈娇娘找了个机会堵住了陈耀祖:“大哥,我没钱了,给我一两银子花花!”   陈耀祖一脸无奈:“我为什么要给你银子花?”   自从陈娇娘在他家住下,隔三差五就朝着问他要钱,真是烦不胜烦。   陈娇娘理直气壮:“你家赚了那么多银子,根本花不完,为什么不给我花!”   陈耀祖:“……”   他忍了又忍,道:“你前几日刚要走一两银子,那一两银子难道已经花完了?”   陈娇娘把手伸到陈耀祖面前:“那一两银子我已经花完了,大哥,你再给我一两!”   陈耀祖正要说话,冷不防陈娇娘把他腰间的荷包给抢了过去,飞快地跳开,把里面的碎银子都倒了出来,然后把空荷包扔给陈耀祖,自己一溜烟跑了。   陈耀祖:“……”   他简直气得七窍生烟——这是十五岁的大姑娘能做出的事情么?不嫌丢人么?   第二天上午,陈娇娘趁大家都在忙碌,寻了个机会拿着银子溜了出去。   她在外面逛了半日,买了一叠桃红色的薛涛笺,买了几个杭州纱汗巾,又买了些胭脂,最后又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把从陈耀祖那里洗劫来的碎银子花了个干干净净,这才得意洋洋去东大街堵截陈耀祖去了——一般中午的时候,陈耀祖都是挑着担子在东大街卖卤肉!   陈耀祖见了自己这个妹子,简直恨不得回到自家娘刚生下陈娇娘那一刻,他非把刚生下来的陈娇娘给扔到净桶里溺死不可!   陈娇娘拿住了陈耀祖好面子,终于又从陈耀祖这里抢了二钱碎银子,跑去吃了一碗羊肉臊子面,这才回去了。   下午武氏忽然骑着驴子来了,跟着她牵驴子的是一个陌生的精瘦少年,正是她的亲弟弟武福全。   武福全和武氏生得有点像,个子不高,瘦瘦的,小脸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一看就机灵得不得了。   武氏坐在卤肉馆的竹榻上和王氏攀谈,预备寻找机会提出借钱的事——她儿子陈玉川如今在县学读书,花费大,家里人口又多,只有陈耀宗一个人赚钱,实在是钱不够用,便想着大房卤肉馆子生意好,因此来借钱。   说是借,不过武氏根本没有还的打算。   她的逻辑是:反正大房有钱,有钱为何不支援家里人?有钱就该拿出来让大家花,还什么还?反正大房不缺这点钱!   王氏知道武氏心眼多,只是笑不多说——反正家里她不当家,钱都是玉芝拿着,玉芝自能治住武氏!   武氏用尽心机,发现王氏油盐不进,跟个傻子似的根本听不懂,不由有些焦躁:“大嫂,我大哥呢?”   王氏笑眯眯道:“你大哥挑着担子出去卖卤肉了!”   武氏:“……”   见王氏没眼色,不知道给自己倒茶,她便自己拿了茶壶,倒了一盏茶一饮而尽,干得冒火的喉咙总算是滋润了些,这才意识到自己弟弟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会儿武福全正和陈娇娘在院子的角落里嘀咕。   陈娇娘低声道:“福全,你真的愿意帮我送信给许大人?”   福全小眼睛里全是算计:“我们是自家亲戚,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吧!”   陈娇娘这才放下心来,夸张地松了一口气。   见她丰满的胸部随着呼吸直颤动,武福全觉得喉咙有些干,趁陈娇娘不注意,又盯着那柔波荡漾之处看了两眼。   陈娇娘背过身去,从胸衣里掏出一封信,转过身递给了武福全:“福全,一定要交给许大人!”   她在二房家里住的时候,和武福全变得熟悉起来,武福全说话全投她的好,因此两人很是投机,陈娇娘这才敢把如此机密之事交托给武福全。   武氏没从王氏这里弄到银子,坐了半日,原想着等陈耀祖回来,谁知玉芝午睡起来,三言两语就把她给挤兑走了。   到了晚上,玉芝和阿宝在卤肉馆里看店。   他俩一边看店,一边下棋,预备过一会儿就打烊。   玉芝正思考得入神,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笃笃笃笃”有节奏的敲击声,抬头一看,却发现是寒星在外面。   寒星笑眯眯道:“大生意上门了,店家还不上前迎接!”   玉芝不由也笑了:“寒星小哥,我们这里只剩下些卤鸡肝和卤鸡心了!”   寒星这才说明了来意:“我们大人要调走了,大家预备给他践行,派我来预定些卤肉!”   玉芝忙道:“寒星小哥,你进来说吧,我给你倒盏茶!”   她有好些事想问寒星呢!   阿宝忙起身取开水去了。   寒星进来后,玉芝请他在阿宝的位置坐下,自己起身拿了纸和炭笔:“寒星小哥,你说吧,都要些什么?”   寒星想了想,道:“卤肉二百斤,卤排骨二百斤,卤大肠四十斤,桶子鸡四十个。”   玉芝怕自己忘记,一一记了下来。   寒星见她用描眉的炭笔写字,却依旧娟秀好看,不由赞叹道:“你可真聪明,你爹娘是怎么生出你这样聪明灵秀的闺女的?你那个姑姑明明是那个样子!”   想到陈娇娘搔首弄姿的样子,寒星忙道:“尉氏城里风流浪荡子弟可是不少,你们家得看好你小姑姑,别弄出什么风流官司,到时候你也受影响!”   玉芝在灯下垂下眼帘笑了,过了一会儿方道:“我早晚会带着爹娘和阿宝离开尉氏县,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理他们呢!”   寒星正要问话,阿宝提了壶热水进来了。   玉芝忙起身拿出自己珍藏的太平猴魁,笑眯眯道:“寒星,今日给你尝尝我珍藏的茶叶!”   阿宝“扑哧”笑了:“姐姐,你的太平猴魁只剩下几片了吧?”   玉芝有些不信,打开了茶叶罐——她总觉得自己买的这点茶叶似乎没有喝完的那一天!   寒星看去,发现玉芝端着白瓷茶罐倒了半日,最后果真只倒出来几片茶叶,不由笑了起来。   玉芝也笑了:“几片也够泡一盏了!”   寒星含笑看着玉芝。   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玉芝总是能往好的方面去想,和她在一起,似乎从来没有阴霾和郁闷,总是很乐观很开心。   接过茶盏尝了一口之后,寒星道:“玉芝,我们大人离开尉氏县,接任尉氏守备的人正是我们大人的亲信,名叫赵云岭,我会去拜托赵大人一声,让他看顾你家一些,以后你家有事就去找他。”   玉芝答应了一声,心里浮起一层薄薄的凄凉——人有相聚,就有分离,不过好在总有再聚的时候。   她想了想,问寒星:“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跟着大人贴身侍候?”   寒星微微笑了:“大人已经安排了,待在甘州稳定下来,就让我和寒月去军中任职。”   玉芝听了,也为寒星欢喜,道:“这样最好了!”   她想了想,又问寒星:“你在甘州听说过一个叫林沁的大人物么?”   “林沁?没听说过啊!”寒星蹙眉道,“不过说起姓林的大人物的话,甘州节度使倒是姓林……”   负责大周西北军政大权的甘州节度使,的确算得上是大人物了!   玉芝闻言,当即看向寒星,双目炯炯:“这位林节度使如今多大年纪了?叫什么名字?”   寒星想了想,道:“林节度使大名叫林玉润,我只是远远看过他一眼,没敢再看,印象里林节度使很年轻,生得很俊秀……”   玉芝声音微颤:“你听说过林节度使的出身么?”   寒星摇了摇头:“我们大人都是独自去见林节度使的,从不当着我们的面提及,不过我认识林节度使的小厮飞雪,感觉林节度使应该是皇族出身——他身边的张总管说话怪怪的,有些像是宫里的公公……”   玉芝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下定了决心——我要去甘州!起码要想法子见一见这位林节度使! 第65章   接下来的这几日,玉芝一直在忙着把这几个月积攒的银锭、银锞子和碎银子换成银票。   她特地问了寒星,得知尉氏县城里的票号,数慈宁斋最靠谱,接着便数雍兴昌了,就和阿宝一起跑了好几趟,在慈宁斋换了二百两银子的小额银票,在雍兴昌换了八十两银子的小额银票。   把这些银子收拾妥当,玉芝便开始寻找离开的时机。   这日下午,晴了好几日的天忽然变得阴沉起来。   玉芝和阿宝正在前面看店,忽然听到王氏在前院叫她,忙留下阿宝,自己起身过去了。   前院院子中间的空地上铺了一个大大的布单子,上面晒满了金灿灿的玉米棒子。   王氏急急从正房堂屋拿了一个竹筐出来,见玉芝过来,忙道:“玉芝,天阴了,起风了,怕是要下雨了,咱们赶紧把玉米棒子收到屋子里去吧!”   玉芝抬眼看了看天,发现乌云密布,风刮得前面房顶上的蒿草都压低了身子,便道:“娘,来不及一筐筐往屋子里运了,咱直接用布单子兜回屋里吧!”   王氏急得直搓手:“咱俩哪能兜得动,这玉米棒子这么多!”   玉芝看了看布单子上的玉米棒子,想起了陈娇娘,便冲着正房大声道:“小姑姑,出来帮个忙!”   正房无声无息,一点回应都没有。   玉芝知道陈娇娘就在屋子里,便又叫了一声:“小姑姑,你再不出来,晚上你就别想吃饭了!”   她可是一向说到做到。   正房里依旧无声无息。   陈娇娘此时正倚在卧室窗前,借着窗子透进来的亮光对镜描眉,听到玉芝的声音,她“哼”了一声,继续对着靶镜描自己的眉。   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只管打扮得漂漂亮亮,将来找个有本事男人跟了就是,谁会像陈玉芝一样一天到晚钻到钱眼里,累死累活忙个不停!   陈娇娘鄙视了陈玉芝一番之后,用炭笔把眉毛描画得浓了一些,对镜一照,她却依旧很不满意。   奇怪,陈玉芝的眉毛根本不是细细的柳叶眉,而且似乎从来都不修,也不描画,可是看起来还是很好看,她无论如何修眉毛画眉毛,感觉还是不如陈玉芝的眉毛好看。   玉芝见陈娇娘死猪不怕开水烫,根本不应声,也不在意,笑嘻嘻道:“娘,我力气大,咱们试试呗,这里离东厢房近,就放进东厢房吧!”   王氏见女儿如此镇定,心也没那么急躁了,便和玉芝一人一端,把布单子聚拢了,然后母女俩用布单子抬着一大兜玉米棒子一步步往东移动。   这些玉米棒子实在是太重了,王氏和玉芝娘俩艰难地挪动着。   玉芝的手腕都有些刺痛,却依旧坚持着。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集聚力气,把这兜玉米棒子往东厢房拖动着。   终于把这兜玉米棒子拖到了东厢房明间,玉芝这才松开了手,甩动着疼得发麻的手腕。   王氏累出了一脸汗,忙拿了帕子拭汗。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清脆的“啪啪”声。   玉芝往外一看,发现下起雨来了,雨还很大,砸在院子里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雨水打在灰尘上特有的气息立刻弥漫开来。   她不由笑了:“娘,咱们这次真是太及时了!”   王氏也笑了:“若是再晚一些,辛苦了好几个月才收获的玉米棒子可就要被雨淋了,到时候雨要是下了好几日,这些玉米棒子可就要发霉了!”   她爱惜地蹲下去,挑选了一根完美的玉米棒子拿在手里:“这几日咱们寻时间,把棒子上的玉米都搓下来,我拿去磨坊磨了,咱们就可以吃新鲜的玉米糁粥了!”   玉芝“嗯”了一声,也蹲了下去,看着王氏低声道:“娘,咱们过段时间往甘州做生意去吧,这尉氏县距离西夏太近,不太安全;许大人又要调走了,我怕地痞流氓又要上门纠缠,还有先前咱们得罪了那些天神教徒,万一他们再来……”   王氏原先还有些恋恋不舍,可是越往后听脸越白,最后脸色变得苍白。   她抬头看向玉芝。   外面下着雨,屋子里光线有些暗,可是在如此黯淡的光线下,玉芝依旧肌肤如玉双目似星,整个人如明月一般照料了这黯淡的屋子。   这样美丽的女儿,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会引来别人的纠缠。   先前有许守备罩着,如今许守备要离开了,待别人察觉到她家没了靠山,怕是要欺上门来了!   看着这样的玉芝,王氏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定:“玉芝,娘都听你的!”   她很快皱起了眉头:“不过你爹他……”   玉芝大眼睛眯着,笑盈盈看着王氏:“娘,我爹那边我有办法,你等着吧!”   她简直随时都能想出一百个法子,让她这个爹答应跟着去甘州。   想到玉芝的机智伶俐,王氏也笑了起来。   很多事情在她看来是很难办的,可是玉芝总是能轻轻松松妥妥当当办好。   玉芝仿佛永远不怕事,也不怕麻烦。   看着黯淡光线中玉芝灿烂的笑脸,王氏笑容加深,心道:感谢老天,让我的玉芝这么好……   玉芝乐悠悠计划道:“娘,这些玉米咱们留一点点自己吃,其余都卖了吧!”   王氏心里虽然有些舍不得,却依旧答应了。   玉芝想了想,又道:“娘,你瞒着我爹,私下问一问我舅舅舅母和二叔二婶,问他们愿不愿意买咱家的卤水,一砂锅卤水卖六两银子,我负责一年加一次香料,一次只要六两银子,能保证这锅卤水还能再用一年!”   王氏闻言,眼睛一亮:“我这几日就找机会问!”   一个大砂锅六两银子,家里如今总共有十五个大砂锅,可是能卖不少银子了!   玉芝眼睛看着外面白花花的倾盆大雨,笑吟吟道:“娘,您到时候就说实话,他们不愿意买的话,也没关系,我应该很容易就能卖出去!”   不知道多少人来打听她的卤水的配方,都被她拒绝了。   不管是西河镇还是这尉氏县城,都有人试着做卤肉,却都因为色香味和她做的卤肉差得远,生意和她这边没法比。   若是确定舅舅家和二叔家都不买她的卤水的话,那她就要放出风去,应该很快就能卖出去。   晚上的时候,玉芝说到做到,就是不让陈娇娘吃饭了。   陈娇娘气得要死,站在那里一跺脚,水汪汪的杏眼却看着陈耀祖:“大哥!你看,你家玉芝欺负我!”   陈耀祖快被这个妹子逼疯了,一声不吭,自顾自吃着饭。   玉芝、王氏和阿宝也都不看她,一家人自顾自夹菜吃粥,没人理她。   今日虽然下着雨,可是卤肉和桶子鸡卖得很快,卤肉馆下午就打烊了,一家人得以聚在一起安安生生吃一顿晚饭,谁也不愿意因为陈娇娘败坏了心情。   陈娇娘见没有人帮她,也不吭声了,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趁人不注意,忽然伸手抢了个馒头就跑了。   玉芝:“……”   陈娇娘恨恨吃完了抢来的那个馒头,又喝了一壶茶,有些坐不住,起身到门口看了看,见雨已经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回到屋子里,重新用桃红香膏晕染了嘴唇,对镜照了半日,又换了好几遍衣服,这才作罢。   待到了约定的时间,陈娇娘便趁玉芝她们都在忙,悄悄溜了出去。   雨刚停,天又黑了,桐叶街又有些偏僻,此时街道上空荡荡的,并无行人。   陈娇娘刚探头看了一下,就有一个披着油布蓑衣的人走了过来,轻轻叫了声“娇娘”。   听出是武福全的声音,娇娘忙迎了上去,低声问道:“信送到许大人手里了么?”   武福全笑嘻嘻道:“不是有你给的那五钱银子么?小厮接了银子,就带我去见许大人了,许大人亲口答应今夜子时来与你相会!”   娇娘一听,欢喜得浑身都酥软了:“真的么?”   她上次不过见了许大人和周大人凑了上去,就被许大人和那位周大人关了好几日,因此这次不敢再像上次那样勾搭,特地写了一封情书托武福全送给许大人,没想到许大人居然应了!   武福全的眼睛藏在湿淋淋的兜帽里,看不清楚,他似乎在笑:“自然是真的!”   娇娘骨头作痒,浑身荡漾:“那就子时吧,子时的时候我在后院西北角搭一个梯子,让许大人过来就是,我在正房等着他!”   她忍不住又埋怨了一句:“陈玉芝把我当贼一样提防,一到晚上,前面门面锁了好几道,后面灶屋也锁上,夜里我连出去都不方便!”   武福全又安抚了一句,便转身要离开了。   陈娇娘正要进去,忽然看到西边有个黑影,像是有人在等着,忙拉住武福全:“西边那人是谁?似乎在等你!”   武福全随意道:“是我的伴当李福安!”   他如今跟着姐夫的恩主孙大官人做小厮,这李福安也是孙大官人的小厮,两人臭味相投,是做坏事的好伴当,常常焦不离孟。   陈娇娘不疑有他,和武福全分了手,悄悄又溜了回去。   经过院子的时候,她恰好看到灯火通明的西厢房明间内,王氏正夹了一个鸡翅膀给玉芝,玉芝笑眯眯接了过去,阿宝挨着玉芝坐着,好看的小脸上满是笑意。   陈娇娘心中恨极,恨恨道:王氏,陈玉芝,阿宝,等老娘成了许大人的心上人,看老娘怎么治你们吧!   晚上该歇息了。   阿宝打着灯笼,跟着玉芝一起先把灶屋的门锁上,又把前面卤肉馆的两道门都锁上了。   锁好门之后,玉芝和阿宝穿着木屐,打着灯笼,把家里前前后后都检查了一遍。   转到后院的时候,玉芝和阿宝站在后院门口,看着地里黑魆魆的玉米杆子,都有些沉默。   阿宝早知道全家要搬到甘州去了,便道:“姐姐,这些玉米杆怎么办?”   玉芝轻轻道:“我也不知道啊……”   又道:“这宅子是许大人的,他离开前怕是要卖掉这宅子了,咱们搬走之前,把后院这些玉米杆红薯秧子都清了吧!”   阿宝“嗯”了一声,想到在这里居住了几个月,心里着实有些不舍。   他出来流浪两年多了,一直四处乱逛,没想到居然会对一些人、一个宅子产生感情…… 第66章   玉芝站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四周静悄悄黑魆魆的,偶尔有水滴落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真是静极了,而她和阿宝拿着灯笼站在那里,灯笼只照亮了周身极小的一片地方,灯笼照不到的地方,都沉浸在黑暗之中——这似乎挺吓人的!   她不禁笑了起来,道:“阿宝,这会儿若是有人看见咱俩,一定以为咱俩是鬼!”   阿宝想了想,觉得真像,也笑了起来:“姐姐,咱们回去吧!”   王氏正在灯下做针线,见玉芝回来,抬了抬下巴,示意玉芝去看小炕桌上:“给你炖的莲藕红枣汤,已经不太热了,快喝了吧!”   玉芝在王氏对面坐了下来,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莲藕红枣汤,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娘,这碗也太大了!”   王氏正在给玉芝缝制一条海棠红缎裙,闻言便道:“让你喝你就喝,听话啊!”   玉芝拿了白瓷调羹,舀了一调羹汤慢慢喝了,发现放了红糖,甜丝丝的,还挺好喝,便放心地喝了起来。   王氏见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慈爱地看着玉芝喝汤,过了一会儿才道:“你都满十四岁好几个月了,这月信还没来,娘想着给你弄点红枣茶喝喝,看有没有用!”   玉芝:“……娘,十五岁才来月信的人,也不是没有!”   王氏乐悠悠道:“反正挺好喝的,对吧,那你就喝吧!”   玉芝不再反驳,慢慢喝着汤,最后居然把一大碗汤喝完了。   洗漱罢,母女两个睡下了。   玉芝实在是太累了,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她就进入了梦乡。   夜深了,陈娇娘卧室里的灯依旧亮着。   她也不怕麻烦,先搽了粉,又去画眉毛。   陈娇娘对着靶镜,把眉毛画了擦,擦了画,画了四五通,最后才算作罢,又去用大红香膏涂抹嘴唇。   刚开始涂的是樱桃小口,她自己觉得不自然,又擦掉重新涂。   忙完这些,陈娇娘又蘸着桂花油重新梳了头,把发髻梳得虚笼笼的,插戴上了先前从武氏那里抢来的紫丁香钗子,又戴上了紫丁香耳坠子。   最后是换衣服。   如今已经是八月底了,又下了雨,又湿又冷,可是为了显示出自己那雪白丰满的胸部,娇娘用大红抹胸挤出了峰峦,然后系了条桃红裙子,最后才穿上了那件白绸对襟褙子。   待她梳妆打扮完毕,发现已经很晚了,她怕被陈耀祖他们看出端倪来,忙熄了灯,然后悄悄出了门。   后院黑魆魆的,草地也湿漉漉的,娇娘绣鞋湿透了,裙裾也被草上的雨水给打湿了,可是她这会儿情热如火,哪里还顾得?   到了后院放杂物的草棚里,娇娘也不娇弱了,直接摸到靠在一边的梯子,竭力抬起一端,拉着往后院的西北角去了。   把木梯竖起来靠在墙上之后,娇娘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刚才只顾着拖动木梯,居然没发现!   她嗅了嗅自己的咯吱窝,自我感觉依旧香喷喷的,便蹑手蹑脚回房去了。   回到自己房里,娇娘脱掉沾满了泥泞的绣鞋和裙子,扔在了一边,然后又摸黑另寻了条裙子换上。   她不敢点灯,生怕被机灵鬼玉芝发现。   在黑暗中忙完这些后,娇娘虚掩着房门,专等许大人越墙而来偷香窃玉。   想到即将到来的荣华富贵,娇娘的心有些慌慌的,骨头缝里作痒,恨不能化为一滩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娇娘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是从后院来的。   她心中一喜,忙冲过去开门,谁知外面那人比她还急,一下子推开了虚掩的门,走了进来。   娇娘看到一个黑黑的影子进来了,心脏怦怦直跳,忙道:“我在这里!我——”   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抱住了她,热乎乎的嘴唇堵住了她的嘴,用力吻了起来。   娇娘身子一下子软瘫如水,只来得及叫了声“许大人”,嘴唇便又被堵住了,只得任其所为了……   一个高些的黑影从走廊角落里走了出来,趴在正房卧室窗前窃听着。   卧室里床有规律地晃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女子的哼唧声,热闹得很。   外面那人听了一会儿,便蹑手蹑脚去了灶屋。   他立在灶屋门前,伸手去推门,门却纹丝不动。   摸了一会儿之后,黑影确定灶屋门上锁了,咧了咧嘴——这世上居然有这么谨慎的人家,晚上睡觉连灶屋门也锁了!   他又轻手轻脚走到了东厢房外面。   按照武福全给他的消息,这个屋子里住的应该是这家的女眷。   他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加了些力气又去推,门依旧不动。   黑影想了想,又走到东厢房卧室的窗外,发现窗子也从里面闩上了,简直是失望透顶,便悄悄从来路离开了。   守备府今晚举行家宴,热闹非凡。   许灵原本在守备衙署住着,府里老太太命人去请他回去,他以要在守备衙署值夜为理由拒绝了,谁知老太太接连派了好几个人来叫,许灵没奈何,只得骑着马带着寒星回去了。   内院正房大厅内灯火通明,外面走廊里挂着不少大红灯笼,照得院子里热闹非凡。   几个打扮艳丽的丫鬟正聚在正房廊下说笑,其中就有秀兰。   见许灵过来,她们顿时都堆起笑来,笑盈盈迎上去行礼:“见过大人!”   许灵摆了摆手,直接进了正房。   他一进去,便看到正前方的紫檀木榻上歪着一位容颜端丽瞧着五十多岁的妇人,正是他的母亲许老太太。   老太太左边坐着一位二十七八岁肌肤白皙颇为清秀的蓝衣男子,与许灵生得有两三分相似,正挨着老太太坐在紫檀木榻上。   老太太的右边坐着一个穿着大红袍子的美少年。   许灵走上前,端端正正拱手行礼:“见过老太太!”   又看向老太太左手边的青年,叫了声“大姐”。   那蓝衣青年笑了起来,瞧着竟然没有丝毫的女气:“阿灵,你终于回来了,可真难得啊!”   看着自己这位与众不同的姐姐,许灵在心里叹了口气。   那红袍美少年起身给许灵行礼,桃花眼笑盈盈看着许灵:“大哥,还是老太太有本事,能把你请回来!”   二公子许慧今年十五岁,肌肤跟白瓷似的,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鼻梁高挺,嘴唇嫣红,确实是美少年。   不过这美少年心眼太多,太爱演戏,小小年纪却面具无数。   许灵皮笑肉不笑:“二弟!”   自己这位庶弟,同样的与众不同。   东边和西边靠墙摆着的紫檀木圈椅上总共坐了四个艳妆丽服的女子,见到许灵都笑了起来,纷纷起身屈膝行礼:“见过大人!”   这四个女子或清秀,或艳丽,或苗条,或丰满,各有擅场,名义上都是许灵的妾室,但是许灵依旧没什么表示,视线淡淡扫过,看都没多看一眼。   老太太见许灵回来,自然开心,精心妆饰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阿灵,来,让母亲看看你!”   又道:“唉,一个大男人,没有女人照顾怎么行?瞧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了!”   许灵看了看屋子里除了自己亲娘之外的这些牛鬼蛇神,简直要叹气了,他把蓝衣青年请了起来,自己挨着老太太坐了下来,道:“母亲,我今晚轮值,等一会儿还得回去!”   老太太一辈子不操心,只喜欢热闹和享受,别的都不管。   她笑吟吟道:“知道了,阿灵,一家人都会享福,只有你是劳碌命!”   许灵:“……”   这个家里,该聪明理智的偏偏糊涂自私,该温柔美丽的偏偏英俊潇洒,该天真无邪的偏偏心眼奇多,一个个不爱挣钱,都只爱享福,他要是也只会享福,这些人喝西北风去?   爹爹为国捐躯,他也只得替爹爹承担起这个家来!   老太太难得见到儿子,自是喜欢得很,摸摸许灵的脸,捏捏许灵的手,亲热得很。   许灵忍了又忍——这是自己的老娘,忍着吧!   等他终于忍不住了,便给蓝衣青年使了个眼色。   蓝衣青年吃着弟弟的住着弟弟的,自然乖巧,当下笑盈盈走到老太太身后,给老太太捏起肩来,口中道:“母亲,阿灵公事要紧……”   老太太最吃大闺女这一套,当即摆了摆手:“好了,阿灵,你走吧,忙你的公事去吧!”   许灵从充满脂粉味道的正房出来,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深深吸了一口湿冷清新的雨夜空气,起身大步流星往外去了。   秀兰正探头看着许灵的背影,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捏了一下耳垂:“怎么了?看上我弟弟了?你死心吧,他不爱女子的!”   那人又悠悠道:“我从来没见过他睡女人!”   说着话,穿着蓝衣的大姑奶奶许敏走了过来,挨着秀兰站着。   秀兰忙往一边让了让。   大姑奶奶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喜欢看好看的女孩子。   许敏轻笑一声,往秀兰那边凑了凑。   秀兰:“……”   离开牢笼一样的守备府,许灵身心愉快,如脱缰的野马一样,骑马疾驰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寒星骑着马紧紧跟在后面。   他从小就开始跟着许灵贴身侍候,亲眼看着许灵从一个天真爱笑的开朗少年,在老将军战死沙场后,一夜之间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背负起家族的重担,继承老将军的遗愿,保家卫国,驰骋边关,成为独当一面的尉氏守备。   经过桐叶后街陈娘子卤肉馆后院的时候,许灵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却发现有些不对,当下勒住了马——外墙的角落里似乎靠着什么!   把缰绳扔给寒星后,许灵大步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的确是一架木梯。   许灵顿时蹙起了眉头——陈家难道进贼了?   他抬头看了看,心里有了主意。   玉芝临睡前喝了一大碗莲藕红枣汤,半夜就醒了。   她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心里一惊,忙拍了拍窗户,想把贼惊走,谁知外面的人却说话了:“都起来吧,家里招贼了!”   是寒星的声音!   玉芝吃惊得都说不出话来,当即推醒了身边的王氏:“娘,家里有贼!”   王氏和玉芝匆匆系上裙子,穿好外衣拿着油灯出了门,这才发现寒星正打着灯笼站在院子里,旁边立着许灵——许灵手里还握着一把长刀。   油灯光照在长刀的锋刃上,一道亮光闪过。   这时候陈耀祖和阿宝也都出来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许灵握着刀,视线从众人脸上划过,确定陈家人都在了,便道:“正房里进了贼,我已经把房门从外面插上了!”   不等陈家人细问,许灵就提着刀走到了正房门前,拉开门闩,道:“屋子里的人出来吧!”   里面静默了片刻,只听床响亮地“吱呀”了一声,接着就是划火折子的声音,片刻后,卧室里亮了起来。   与此同时,里面传来女子凄厉的叫声:“你——怎么是你?啊——”   听到里面传出撕打声,陈耀祖这才醒过神来了——妹子陈娇娘在屋子里呢!   他忙叫了一声,冲了进去。   寒星忙打着灯笼也跟了进去。   阿宝和王氏不放心,也都进去了。   玉芝正要跟着进去,却被人拽住了衣袖,她扭头一看,发现是许灵。   许灵轻轻道:“小姑娘家,不该看的不要看!”   玉芝:“……”   可是她好想看看陈娇娘和谁在偷情啊!   陈耀祖冲进卧室,看着床上光溜溜正撕打的一对男女,简直是眼冒金星差点晕倒——原来是武福全,二弟妹武氏的弟弟!   中午的时候,玉芝和阿宝在前面看店,陈耀祖和王氏面无表情坐在堂屋里西边,屋子正前方坐着高氏和陈富贵,靠西墙坐着武氏、陈耀宗和武氏的母亲。   高氏已经和武氏的娘吵了半日了,中间还曾撕打过一阵子,这会儿都累了,蓬头垢面坐在那里。   陈耀祖声音疲惫:“娇娘和武福全都在守备衙署里关着呢,先商量商量怎么救他们吧!”   真丢人啊,以后没脸见人了!   他真的不想在尉氏县呆了,也没法呆了! 第67章   听了陈耀祖的话,屋子里的争吵暂时停了一瞬,除了王氏之外,屋内众人都看向陈耀祖——对啊,娇娘和福全可是在你家被抓的!   武氏的娘黄氏还没开口,陈耀祖的亲娘高氏便抢着道:“耀祖,娇娘是许大人派人从你家抓走的,你得想法子把她救出来啊!”   陈耀祖无力地摆了摆:“我没办法!”   王氏见状,起身悄悄出去了,预备和玉芝商量一下。   类似这样的场合,自她嫁到陈家,已经经历了无数次。   公婆实在是太偏心了太护短了,无论陈耀宗和陈娇娘犯了什么错捅了什么篓子,公婆最后都能把责任推到老大陈耀祖身上,埋怨陈耀祖,说他没有看好二弟和小妹。   每次都是这样,接下来不过是以前类似事件的重复。   高氏闻言,当即跳了起来,指着陈耀祖的鼻子大声骂了起来:“你没办法?我把你妹子托付给你,如今你妹子在你家出了事,你却说你没法子?你是不是死人啊!你怎么不去死?!”   黄氏见高氏跳了出来,当即也站起身凑过来帮腔,用手指戳着陈耀祖:“你家是不是有妖气啊,我家又乖又好又听话的福全,一到你家怎么就变了样子?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家风水不好!”   武氏生怕两家都怨自己,眼珠子一转,凉凉道:“再说了,你家有个好闺女,许大人护着你们家,谁知道夜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高氏和黄氏闻言,吵闹的声音就更大了,手指头都要戳到陈耀祖眼里了,旁边还夹杂着武氏的冷嘲热讽。   陈耀祖耳朵嗡嗡响,眼睛怔怔盯着近在咫尺的手指头,低声道:“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逼我的!”   王氏急急走到了前面卤肉馆,见玉芝正在用戥子称顾客付的碎银子,便不声不响走过去,在竹榻上坐了下来。   阿宝原本正在整理卤肉锅,见状忙拎起茶壶给王氏和玉芝一人倒了一盏茶。   待顾客拎着用油纸包着的卤肉离开了,王氏这才叹了口气道:“怎么办呀?这会儿都吵着让你爹想法子去求许大人放了娇娘和武福全……”   玉芝好整以暇在竹榻上坐了下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待喉咙滋润了些,这才微微一笑,道:“娘,您急什么呢?咱们就等着瞧吧!若是我爹还一直这样软弱可欺,那就随他去吧!咱们开始准备搬到甘州去做生意!”   她的声音很好听,语速却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令人能够感受到她的决心。   王氏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娘跟你走,你去哪里,娘就去哪里。”   阿宝站着一边,眼睛清澈沉静:“我也跟着姐姐,姐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玉芝心潮起伏,一股似酸似涩的感情弥漫在她的胸臆之中,令她险些落下泪来。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暴喝:“滚!滚出去!滚出我的家!”   是陈耀祖的声音,声音很大,炸雷一般,却又带着说不清的悲怆。   玉芝和王氏当即站了起来。   玉芝思绪如电,当即交代阿宝:“阿宝,快去把大门打开,大开着,然后你赶紧过来!”   阿宝答应了一声,急急跑了出去。   玉芝很快就听到拔出门闩的声音和门轴转动发出的“吱呀”声,随着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阿宝急急跑了回来,眼睛亮晶晶的:“姐姐,我把门打开了!”   这时候陈耀祖的怒吼声越来越近,中间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和乱糟糟的的说话声辩解声嘲骂声,玉芝听出来陈富贵的声音:“陈耀祖,你敢不孝顺爹娘,老子现在就去官府告你忤逆!你等着!”   回答他的是陈耀祖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吼——“滚!”   玉芝微笑起来。   阿宝也笑了。   王氏笑着笑着流起泪来,泪水滚珠般从眼睛里涌出,顺着鼻翼脸颊往下滑落。   一家三口被欺压了这么多年,她终于等到了丈夫的醒悟……   压抑多年的老实人的愤怒往往更加可怕。   陈耀祖愤怒到了极点,挥舞着扫帚把爹娘和一群奇葩亲戚赶了出去,咣当一声关上了门,插上了门闩,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玉芝收敛了笑意,坐在那里,静静听着隔壁穿堂里压抑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道:“阿宝,你看着店!”   又看向王氏:“娘,你去陪陪我爹,我去做饭!”   这天晚上,玉芝烧了两素两荤四道菜,煮了一锅大米绿豆粥,又温了一壶加蜜糖的桂花酒,一家人围坐在西厢房明间用晚饭。   阿宝端着酒壶,给众人都斟了酒。   玉芝端起酒盏,道:“尉氏县紧挨着与西夏的边境,西夏人常来打草谷杀人放火抢东西,实在是不安全,咱们准备搬到甘州去吧!”   陈耀祖起初端着酒盏默不作声,片刻后,他说了声“好”,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桂花酒温暖而甜美,顺着喉咙滑下,令他整个人温暖了起来。   与其呆在尉氏县,被家里这些人吃得死死的,不如听玉芝的,搬去甘州,凭借勤快和努力发家致富,一家人过好日子。   第二天早上,玉芝一直和陈耀祖一起在店里等着,待舅舅王大郎和三叔陈耀文来取卤肉和桶子鸡去卖,她便把自己全家要搬到甘州做生意,要把家里的卤水卖掉的想法说了。   王大郎和陈耀文都愣住了,计算一番之后,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玉芝这个主意,算是很厚道了,没有亏待他们!   玉芝见状,便道:“我会把做卤肉的法子教给你们,不过卤水的法子不能教,我每年可以过来一趟送香料包,一锅卤水一年加一次香料就行。”   王大郎和陈耀文心中虽然愿意,不过都提出要回去和家里人商量。   陈耀祖一直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发呆。   玉芝微微一笑:“舅舅,三叔,你们若是要商议,就快一些,三天后给我答复吧,如果不行的话,我另寻买家。”   见玉芝都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了,王大郎和陈耀文答应了一声,便用驴子驮着各自的卤肉和桶子鸡预备离开。   这几个月来,他们在玉芝这里进卤肉和桶子鸡去卖,着实赚了不少银子,各自手里都攒了一笔银子。   陈耀文都要牵着驴子离开了,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忙抓住缰绳,牵着驴子走到窗口边,低声问道:“玉芝,你家住的是许大人的宅子吧?!听说许大人高升了,要去甘州了,你能不能帮我问一下许大人这个宅子卖不卖,若是卖的话,开价多少!”   玉芝挺喜欢三叔三婶的,当即答应了下来。   听到三弟陈耀文这样说,陈耀祖眼中总算是活泛了些,抬眼看向陈耀文:“耀文,你要是能买下来,就买下来吧,这样将来玉和上学堂也方便!”   陈耀文笑了起来:“大哥我也是这样想的,咱们不都是为了孩子么!”   他自然知道娇娘在城里做的丑事,他毕竟年轻些心思活泛些,也起了搬离西河镇眼不见为净的念头。   送走三弟,陈耀祖心情好了很多,要挑着担子出去卖卤肉了,玉芝忙交代了一句:“爹,你卖完卤肉,顺便去粮栈问问玉米和红薯干的价钱,咱们把我娘种的玉米和红薯干都卖了吧!”   陈耀祖答了声“是”,挑着担子起身出去了。   上午的时候,阿宝在前面看着店,王氏在后面收拾行李,玉芝则去守备衙署寻寒星去了。   当初租赁桐叶街这个宅子,她是同寒星签的租赁文书,因此还得找寒星退租。   此时许灵正和继任守备赵云岭及麾下的把总、副把总们在大厅内商议事情。   每年的八月、九月和十月是尉氏县秋收的季节,也是西夏人打草谷最频繁的时间,因此尉氏县全县必须做好防护准备。   寒星在一边侍候,见一个亲兵在外面给他使眼色,便寻了个机会出去了。   玉芝是常来常往的熟人,因此那亲兵直接把玉芝带到了大厅前方的一株白杨树下,让她在那里等着。   寒星一出大厅,就看到一个穿着海棠红窄袖衫,系了条白绸百褶裙的美丽少女正娉娉婷婷立在白杨树下,不由一愣,再细细一看,发现居然是玉芝,不由笑了起来——这丫头,不知不觉居然长成大姑娘了!   他忙大步走了过去。   得知玉芝要退租,寒星一愣:“你家这是——”   玉芝眼中笑容消失了:“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我们家如果一直呆在尉氏县,这些事就永远不会少。我们预备搬到甘州去做生意。”   寒星闻言很是欢喜,笑意从眼睛里满溢了出来,当即道:“太好了!这样我们又可以常常见面了!”   玉芝也笑了起来:“嗯,以后常去我那里拿卤肉和桶子鸡,若是府里请客,也可以从我这里预定酒席!”   寒星没想到玉芝到了此时,还想着拉生意,不由笑了起来,抬手拍了拍玉芝的脑袋:“你这狡猾的小丫头!”   许灵安排妥当,送赵云岭等人出来,一眼便看到了立在白杨树下的玉芝和寒星。   玉芝正在仰首看着寒星笑,今日阳光灿烂,她的肌肤在阳光下洁白晶莹,黑泠泠的大眼睛里满是笑意,身姿高而苗条,分明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了。   许灵不禁一阵感慨:唉,小姑娘也长成大姑娘了,真是时间如流水啊!   这时候他恰巧看到了寒星拍玉芝的脑袋,不由笑了:寒星这小子,还把玉芝当小孩子呢!   送走这些把总后,许灵负手向玉芝和寒星走了过去。   玉芝早看见许灵了。   今日许灵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头上戴着玉冠,身上穿着一套玉青色锦袍,一条玄色腰带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脸上笑容灿烂,酒窝深深,小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分明是一个神采飞扬的阳光少年。   她也喜欢看美好事物,便微笑着看着许灵走了过来。   一直到许灵走到她前面,玉芝这才笑盈盈屈膝行礼:“见过大人!”   许灵仰首笑:“我说玉芝,你若是来救你那个小姑姑,我劝你省省心,你这位小姑姑和她那位情郎可不是简单的偷情,还涉及到了偷盗,如今案子已经移交到了尉氏县知县衙门了,不归我管了!”   玉芝见他得意洋洋说了一大堆,便含笑看他说完,待许灵说完,她这才笑嘻嘻道:“许大人,我是来退租的,我家要搬去甘州做生意了!”   许灵:“……真的?”   玉芝眯眼一笑:“自然是真的。”   许灵打量着玉芝,不知为何,心里怪开心的,他很大方地说道:“嗯,你们若是也去甘州的话,就在甘州卫所附近安置吧,这样我可以罩着你们!”   玉芝闻言,眯着眼笑了起来——她就等许灵这句话了!   许灵如今可是正四品甘州卫指挥佥事,若是有了许灵罩着,她家即使去了人生地不熟的甘州,也不怕被人欺负了!   她飞快地屈膝行了个礼:“谢谢你,许大人!”   又道:“你真好!”   玉芝一时有些忘情,不自觉用的是“你”,而不是“您”来称呼许灵。   寒星在一边听了,不由有些着急,忙给玉芝使了个眼色。   不过许灵才不在意这个,见玉芝笑得灿烂,他心情也好得很,道:“我九月初十出发,走水路去甘州,你家要不要和我一路去?”   玉芝听了,几乎要欢呼了,当即急急道:“多谢大人,能和大人一起走,是我们家的荣幸!”   许灵没觉得自己做了多大的好事,说完了正事,便要离开。   玉芝忙叫住了他,说了陈耀文想买他的宅子的事。   许灵闻言,想了想,道:“这个宅子我买的时候花了八十两银子,有房契为证,你三叔既然要买,那就按照原价卖给他吧!”   玉芝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许大人真是好人啊!   这样聪明的好人,世上并不多,可是值得好好保护的!   她看向许灵的眼神愈发慈和起来。   许灵:“……”   这种看儿子一般慈爱的眼神怎么这么怪啊! 第68章   接下来这些日子,玉芝一家忙忙碌碌做着临行前的准备。   玉芝那十五锅卤水成功卖了出去,分别卖给了舅舅王二郎和三叔陈耀文。   王二郎故土难离,继续在西河镇做卤肉生意。   他家跟着玉芝做卤肉和桶子鸡买卖,如今新盖了一明两暗三间大瓦房,又修建了青砖院墙,装上了红漆大门,一家人日子越过越红火。   陈耀文花了八十两银子买下了桐叶街许灵这个宅子,预备等大房一搬走,就带着妻子董氏和儿子陈玉和搬了进来。   经历了这么多风波,陈耀文和董氏看得清清楚楚,要想过安生日子,就不能和家里那些惹祸精多来往,因此即使陈富贵和高氏闹了一场,还叫了舅爷上门说合,陈耀文和董氏也没答应陈富贵和高氏跟着进城。   陈耀祖把王氏从后院收获的玉米和红薯干都卖了,虽然只卖了二两银子,毕竟是王氏的劳动成果,这二两银子就给了王氏,让王氏收了起来。   玉芝盘算了一下,发现自己手里总共积攒了四百两银票,外加二十六两散碎银子,足够在甘州买个带门面的小宅子重新开始了,心里安定了下来,安安心心等待出发。   转眼间就到了九月初九重阳节。   大周一直都有重阳登高的风俗,这几个月来玉芝都忙碌着赚钱,从来没有好好放松过,便趁着重阳节,带着全家去了尉氏县东边的黄叶山登高去了。   九月初十清晨,玉芝全家乘坐的小船,跟在许府大船的后面,驶入雾茫茫的运河水面,向东南方向的甘州而去。   陈耀祖和王氏都是第一次乘船,自然有些兴奋,上午一直坐在甲板上看两岸景致,到了下午都累了,用过午饭就回舱房里睡下了。   玉芝有一个毛病,不管是坐船还是坐轿,只要是那种能够产生晃晃悠悠效果的交通工具,她都是一坐上就渴睡,很快就睡着。   等玉芝睡醒,大船和小船都在码头靠岸了。   他们需要先上岸,在驿站歇息一夜,明早继续出发去甘州。   王氏叫醒玉芝,把玉芝扶了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一个靠枕,这才把茶盏递给玉芝:“先喝些温开水吧!”   玉芝把茶盏里的水全都喝了,这才彻底清醒了下来,哑声道:“娘,到岸了?”   王氏“嗯”了一声,接过空茶盏收好,这才道:“许府的主子们正在下船,寒星来交代了一声,说许大人吩咐了,让我们等着许府的人安置好再上船,还说不用去给许老太太请安了!”   她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许大人是不是不想让我们见他的家人啊?”   玉芝笑了起来,道:“许府是许府,咱家是咱家,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又何必认识!”   她睡得久了,身子有些酸,便依靠在王氏身上:“娘,不去请安才好呢,去的话咱们还得给人磕头,膝盖也会难受,怪麻烦的!”   前生她在永亲王府做小丫鬟,起初的时候可不是见了主子就行礼,有时还要磕头;即使后来做了侧妃,章王妃嫁进王府后常常为难她,磕头是常有的事,难道她还没磕够么?何必上门去给不相干的人磕头!   王氏觉得玉芝说的有理,便不再多说了,柔声道:“起来穿衣服吧,娘给你梳头!”   天黑透的时候,寒星这才带着四个许灵的亲兵打着灯笼来了:“我来接你们去驿站!”   玉芝忙道了声谢,一家人下了小船。   王氏手里拿着前几日给玉芝做的一件竹叶纹淡青褙子,急急给玉芝穿上,口中道:“这荒郊野外的,冷得慌,你还是穿厚一些吧!”   玉芝笑了起来,道:“我身子骨壮实,根本不怕冷!”   听到玉芝说自己“壮实”,寒星不禁抿嘴笑了,留下人看守大船和小船,自己带着陈家四口往驿站去了。   进了驿站大门,寒星引着陈家四口沿着青砖铺就的甬道往里走,经过一个灯火通明的大院子的时候,寒星随口道:“老太太带着尹姨奶奶、大姑奶奶、二公子和几位姨娘住在这个院子里。”   玉芝笑着“嗯”了一声,倒是没有多问。   她一边随着寒星往前走,一边打量着这个驿站。   这个驿站很大,全都是青砖屋舍,瞧着颇有些年代了,甬道两侧种了白杨树,如今正是深秋季节,树叶泛黄,已经落得稀稀疏疏了,剩下的那些叶片在夜风中“啪啪”直响。   玉芝不由想起了白杨树的另一个名字“鬼拍手”,身上不由有些发冷,不禁瑟缩了一下。   寒星很细心,便装作随口一说道:“大人带着士兵住在外面的营帐里,这次去甘州,大人带了七八百人马呢!”   玉芝心道:原来许灵住在外面的营帐里啊,那夜里这驿站可是够安全了!   寒星觑了她一眼,见玉芝眼睛犹自暗沉沉的,不像平日那样熠熠生辉,便又补充了一句:“我带着人住在你家住的院子的隔壁。”   玉芝闻言眯着眼睛笑了:“太好了,既然有你在隔壁,那我可就放心了!”   见玉芝笑了,寒星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回去。   他的妹妹若是还活着,应该和玉芝年龄差不多,不过性子怕是不一样……   玉芝既聪明又懂事,他妹妹小时候就有些傲气自私……   陈家四口住的院子是寒星命人特意拾掇过的,是个小小的偏院,虽然简陋了些,可是铺盖用具都很洁净。   用罢驿站送来的晚饭,玉芝洗了个澡就睡下了。   被子是新的,很暖和,带着阳光的味道。   玉芝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风吹白杨树叶的“啪啪”声,计划着到甘州后得生活,很快就睡着了。   许府家眷住的院子是外院套内院的结构,二公子许慧带着管家和小厮住在外院,许老太太带着女眷及侍候的丫鬟媳妇婆子住在内院。   用罢晚饭,女眷们都坐在堂屋里陪着许老太太。   许老太太倚着锦绣靠枕歪在锦榻上,许慧的生母尹姨奶奶斜签着身子坐在那里,拿了美人拳给许老太太捶脚底板。   她虽然起码有三十五六岁了,却依旧风韵犹存,一张雪白的圆脸,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嘴唇嫣红,许慧生得很像她。   大姑奶奶许敏依旧戴着玉冠穿着锦衣做男子打扮,在老太太右手边做着。   明明是深秋天气,她偏偏“哗”地一声,展开手里的洒金川扇,洒脱地扇了几下,若是不了解她的底细,一定会把她认作英俊潇洒的富家公子。   许灵的四个姨娘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气袭人坐在屋子里,挖空心思奉承着许老太太,把许老太太逗得直笑。   许敏忽然道:“这么晚了,阿灵怎么还不来给老太太请安?”   尹姨奶奶笑着道:“说起大公子,我倒是听说了一件新鲜事……”   她欲言又止,等着人来问,好把话续下去。   许敏的视线落在了尹姨奶奶脸上,深深看了一眼,倒是没有接话。   靠西墙坐着的甄姨娘笑了:“姨奶奶,到底是什么新鲜事?”   她先前在行院做粉头,性格活泼得很,一向快言快语,娇俏可人。   尹姨奶奶浓黑秀丽的弯月眉微微舒展:“我听说一路跟在咱们大船后的那艘小船里坐的人……是大公子养在桐叶街的外室!”   她话音一落,整个堂屋一下子静了下来,每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开口了:“阿灵那外室……是男是女?”   尹姨奶奶笑了,垂目看着手里拿着的美人拳:“这,我也不知道啊!”   她之所以敢在这里说,自然是打听出来小船里那家人的底细了。   许敏好奇心强,自己越不说,许敏越是要去看,这样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即使许敏不去招惹,许灵的四个小老婆出手也行啊!   老太太还没来得及多想,许敏便笑吟吟道:“母亲,这有什么麻烦的,明日出发时,我去看看,回头禀报您不就得了!”   许老太太忙道:“算了算了!阿灵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别招惹他!”   自己这女儿实在是过于英俊潇洒了些,平生酷爱招蜂引蝶,若阿灵养的外室真是娇俏的小姑娘,再被许敏给撬了墙角,那可怎么办?   屋子里四位姨娘神情各异,不过见老太太不愿意再提这件事,都知趣地不再提了。   第二天天还不亮,陈家四口就去小船上等着出发了。   许家女眷人多,一直到了日头高升,这才浩浩荡荡出了驿站登船。   许敏原本想去小船上看看的,却看到许灵的亲信寒星一直带着人在小船前站着,她不敢轻举妄动,便摇着洒金川扇又回去了。   又在运河上行了两日,船队终于赶到了甘州城外的运河码头。   许灵这几日都没有露面,却把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陈家四口下了小船,便见到了寒星准备的两辆马车,一辆马车坐人,一辆马车拉行李,由寒星骑着马带了四个亲兵护着,沿着官道直奔甘州城的西城门而去。   马车在一个客栈前面停了下来。   阿宝先跳下了车,然后笑嘻嘻扶着玉芝也下了马车。   寒星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亲兵,走了过来,笑着介绍道:“玉芝,这是高升客栈,也有我们大人的本钱,你尽管安安心心先住下!”   玉芝先把王氏扶了下来,这才笑着道了谢。   寒星又指着斜对面的一个松柏掩映的高大辕门道:“那就是甘州军卫的军营,我和寒月会跟着大人住在军卫中!”   玉芝想了想,道:“那许大人的家眷住哪里?”   寒星笑了:“咱们这里是甘州城西北,大人在甘州城最东南的小柳枝巷买了个大宅子,家眷都住在小柳枝巷的宅子里!”   玉芝心中有些纳罕:许灵好像是故意与家眷保持着距离一般,在尉氏县城的时候,他也是常年住在守备衙署,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寒星果然认识高升客栈的掌柜,直接叫了客栈的管事,把陈家四口安置在了临街三楼的屋子里,又交代了一番,这才起身告辞了。   这个屋子是一明两暗的套间,玉芝和王氏住一间,陈耀祖带着阿宝住了一间,一家人暂时安顿了下来。   玉芝一路一直睡,这会儿精神了起来,大眼睛亮晶晶,浑身都是力气:“爹,娘,咱们先用午饭,用罢午饭,你们俩留下睡会儿午觉,睡醒了再起来收拾行李;我和阿宝去街上逛逛,看看行市,寻找合适的宅子!”   陈耀祖和王氏到了陌生的甘州,心里都有些慌乱,此时颇有主意的玉芝变成了他们的主心骨,当即都答应了下来。   玉芝怕阿宝一路劳累,便打算自己出去安排午饭。   阿宝笑嘻嘻跟了上去:“姐姐,我陪着你!”   玉芝知道阿宝担心自己,笑着摸了摸阿宝的脑袋:“走吧!”   正是午饭时间,客栈楼下的大堂里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玉芝前世还是小孩子就进了永亲王府,根本没见识过这种场面,心中颇为兴奋,站在那里观察了一会儿,模仿一位楼上的房客,叫了跑堂的过来,点了三菜一汤,交代送到楼上去。   跑堂的记了下来,答应了一声,自去安排。   玉芝和阿宝见还有时间,便出去逛去了。   甘州城甚是繁华,被称作塞外江南,玉芝和阿宝逛了一会儿,发现大约是靠近西城门外码头的缘故,附近最多的便是绸缎铺子和茶叶铺子。   玉芝花了一钱银子,买了一罐毛尖,提在手里和阿宝一起回去了。   用罢午饭,玉芝便带着阿宝出去看宅子去了。   今日有些不巧,玉芝和阿宝还没走多远,便听到一阵清脆的空鞭声。   玉芝一听,就知道是大人物出行静街,忙拉着阿宝随着人流退到了路边。   路边挤了好多百姓,其中便有人道:“如此隆重,难道是节度使林大帅出行?”   旁边有人“哼”了一声,道:“林大帅从不扰民,听说是永亲王携王妃来咱们甘州了!”   玉芝闻言,整个人僵在了那里,藏在衣袖里的双手紧握成拳——她实在是不愿意见林昕和章王妃这两口子! 第69章   阿宝感受到了玉芝的异常,伸手找到了玉芝的手握住,低声道:“姐姐,有我呢!”   玉芝缓缓松开了拳头,反握住阿宝的手。   阿宝的手很温暖,令玉芝冰冷的双手也温暖起来,她渐渐放松了下来,看向旁边说话的人,竭力调动面部肌肉,让自己显现出微笑的模样:“这位大叔,永亲王和王妃不在东边的鲁州享福,到咱们西北的甘州来做什么?”   那个中年人又高又壮,衣袍华贵,显见是个走南闯北的行商。   见一个美丽的少女问自己,中年壮汉当即笑着道:“听说西北节度使林玉润林大帅,是永亲王的侄子,叔叔婶婶来看侄子,自然是走亲戚了呗,还能做什么?总不能是打秋风,哈哈哈哈!”   旁边的瘦子“嗤”地一声笑了:“你什么都不懂还瞎说!”   壮汉顿时有些不乐意了,撸起袖子道:“蔡和申,你凭什么说我瞎说?你能你说呗!”   那瘦子瞧着像是读书人出身。   他的视线在玉芝脸上绕了一圈,见玉芝生得虽美貌,可是衣裙都很朴素,便抬着下巴对着中年壮汉哼了一声,道:“张奇虎,你动动脑子吧,陛下无子,林大帅是陛下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将来极有可能会过继给陛下,成为咱们大周的皇太子,未来的天子;而永亲王是陛下的亲弟弟,他和章王妃膝下也有一位嫡出的世子林涵,难道永亲王和章王妃不想让自己的亲儿子继承皇位?”   中年壮汉听得眼睛都瞪圆了:“这么复杂呀……”   瘦子又看了旁边这位美貌少女一般,见她大概是被这些皇室秘辛吓住了,大眼睛黑泠泠的,脸色苍白,唇色浅淡,便得意洋洋道:“再说了,章王妃的哥哥又是当朝太尉章端,那可是林大帅的政敌啊,双方恨不能把对方活活咬死,你现在居然说永亲王带着章王妃来甘州是走亲戚,难道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中年壮汉正要说话,忽然一阵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他从前面衙役的身子后面探头去看,发现一对对王府校尉骑着马过来了,后面就是永亲王的仪仗,忙捂住嘴巴不吭声了。   静街结束,衙役们散开之后,挤在街道两侧的百姓这才敢行动起来,忙碌各自的事情去了,街道上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玉芝这会儿心有些乱,便带着阿宝进了街边的茶馆,点了一壶茶和几样点心,让阿宝吃着点心,她坐在那里整理思绪想心事。   虽然是庶出,她的阿沁也是陛下的亲侄子,若是也在甘州,地位不会太低,而许灵也确实说过阿沁如今身份尊贵位高权重这样的话……   想到这里,玉芝觉得自己抓住了些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背脊挺直坐在那里,竭力回忆着许灵的原话。   闭上眼片刻之后,玉芝终于想了起来——“他的确过得很好,位高权重,前途不可限量,只是他的敌人也很强大,而且失去理智,只是想弄死他,不计后果”!   她拿了一个盐烤白果,轻轻地捏开,从里面取出了烤得发软的白果仁,大脑依旧急速运转着,总结着从许灵那里得到的信息和玉芝知道的阿沁的信息——人在甘州,过得很好,位高权重,有人一直想弄死他,陛下亲侄子……   玉芝又试着总结甘州节度使林大帅的信息——人在甘州,位高权重,陛下亲侄子,章王妃娘家的政敌……   这重合度也太高了……   玉芝捏着手里的白果仁,脑袋轰的一下炸开——难道林玉润就是阿沁?!   她的心怦怦直跳,都快要从胸腔跳出来了,太阳穴一阵阵膨胀,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又是期待……真是百味陈杂难以描述……   阿宝一直在观察玉芝,见她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可是眼珠子一直在急速地转动着,分明是在动脑子想心事,而手里捏着白果仁,都快要把白果仁捏碎了,应该是遇到了难以决断的事,便不声不响用手剥着五香葵花籽,等待玉芝自己走出来。   玉芝心里总算有了计划,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这才发现茶博士早把自己点的那壶碧螺春送来了,自己和阿宝面前各自放着一盏茶,茶香袅袅。   她不由笑了起来。   阿宝拿出自己的帕子,递给玉芝,低声道:“姐姐,你擦擦脸吧!”   玉芝这才察觉出鼻翼痒痒的,伸手一摸,发现是泪水,忙用阿宝的帕子拭去泪水,笑着道:“咦?我脸上怎么有水?是不是茶液不小心溅上了?哈哈,一定是了!”   阿宝深深看了玉芝一眼,接过了帕子,道:“嗯,应该是茶液溅上了!”   他把剥好的一把五香葵花籽递给玉芝:“姐姐,我用手给你剥的。”   玉芝接了过来,一粒粒吃着,却食不知味,心道:不管林大帅是不是阿沁,如今都得想想个法子见许灵一下,得让许灵去提醒林大帅,章王妃手里有一种奇毒,无色无臭无味,若是误饮下,就会七窍出血而死……   想到这里,她又忆起自己临死前所受的痛苦煎熬,身子颤抖起来。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种疼不是人可以忍受的……   想到这里,玉芝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然后把碎银子递给阿宝:“你去结账吧!”   离开茶馆后,玉芝忽然道:“阿宝,咱们去找寒星吧,我有很急的事情要见许大人!”   阿宝“嗯”了一声,道:“姐姐,甘州军卫的军营不是在斜对面么?我这就陪你过去!”   把许灵的名刺连带着一块碎银子一起递上后,玉芝和阿宝在辕门外等了一会儿,终于把寒星给等了出来。   玉芝来不及扯闲篇,开门见山道:“寒星,我有急事要见许大人!”   寒星是从军营里跑过来的,跑得满头满脸的汗。   他一边擦汗,一边道:“大人去大帅府议事去了,是寒月跟着去的!”   玉芝闻言,眉头蹙了起来,道:“寒星,我这件事很急,能不能我写在信里,你给许大人送去;或者我跟你过去,直接和许大人说……”   见玉芝眼中满是急切,寒星想了想,道:“我可以去试试,不过大帅府门禁很严,我不一定能见到大人……”   玉芝终于松快了些:“咱们尽力吧,我和你一起去!”   寒星回军营里交代了一下,很快就出来了。   他发现只有玉芝在那里等着,便道:“阿宝呢?”   玉芝一边跟着寒星走,一边道:“我让阿宝先回去了!”   又道:“前面路南有一家脚店,我去里面雇两头驴子咱们骑上吧!”   寒星笑了起来:“不用啦!”   他伸手指了指前面:“咱们俩沿着这道街往西走,走到前面十字路口再向南拐,约莫走一里地,就是大帅府了!”   玉芝喃喃道:“原来这么近啊!”   如果林大帅的确是阿沁,那她就想法子在这附近典个宅子住下,希望能够有机会看到阿沁……   以后阿沁去哪里,她就悄悄跟到哪里去……   寒星一边大步流星往前走,一边道:“你不知道么?甘州军卫与大帅府只隔了一道墙,就是为了保护大帅啊!”   玉芝的脸都僵硬了勉强笑着加快了脚步,紧紧跟着寒星往前走去。   大帅府外院正堂十分宽敞轩昂,正前方悬挂着当今天子承安帝亲笔题写的对联,全套的紫檀木家具,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毡,一边的香炉里焚着檀香,颇为庄严肃穆。   永亲王林昕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双目沉静看着外面的葳蕤花木。   他生得颇为俊秀,瞧着还是青年模样,衣袍低调华贵,贵气十足。   林昕的右手边隔了紫檀木雕花高几坐着的正是章王妃。   章王妃身材小巧玲珑,打扮华贵异常。   她天生一张雪白的小圆脸,柳眉杏眼,很是甜美,只是大约是思虑太过的缘故,眼尾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瞧着似乎比林昕要大好几岁。   正堂廊下整整齐齐站满了丫鬟嬷嬷,都是章王妃的人,人虽多,却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章王妃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伸出白嫩的手指拨了拨耳环上垂下来的红宝石,大眼睛里满是委屈看向林昕:“表哥,阿沁是不是想着有了陛下护着他,咱们都没用了,还让陛下给他改了名字,叫什么林玉润,连玉牒都改了!他分明是不把你这生父放在眼里!”   见林昕不吭声,章王妃继续道:“有了陛下做靠山,他连亲生父亲和嫡母也不放在眼里了,居然让咱们在这里等着!”   林昕垂下眼帘,没有说话,神情依旧淡漠。   章王妃就喜欢林昕这淡漠的样子,伸手去摸林昕的手,撒娇道:“表哥,阿沁年纪还小,不懂事,你得担负起做父亲的责任,怎么能让他长歪呢!”   她的笑容愈发甜蜜:“表哥,你亲自去请阿沁过来,我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给你们父子做几样精致菜肴,你们父子好好饮一杯——父子之间血脉相连,哪有解不开的仇怨!”   林昕听到那句“父子之间血脉相连,哪有解不开的仇怨”,心里一动,便吩咐道:“去叫张喜雨过来!”   张喜雨是承安帝派在阿沁身边的大太监,如今担任了这大帅府的管家,林昕是林沁的父亲,自我感觉能够指使张喜雨这奴才。   此时张喜雨,也就是张总管正在书房里劝说林玉润:“……大帅啊,这些年那姓章的毒妇给你下过多少次毒了?给你设置了多少陷阱了?坑害了你多少次了?她手上人命太多,满手鲜血,太肆无忌惮了,分明已经疯了,咱们得小心着些啊,不如找个理由不见吧!”   林玉润扣上玉带,语气平静:“章氏愚蠢疯狂,不值一提,可是她的母亲是荥阳长公主,她的哥哥是当朝太尉章端,她的背后是门生故吏遍朝野的章氏家族。”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张叔,我们只有等,等到我们能够扳倒章氏家族的那一日,再来解决章氏。”   跨出书房之后,林玉润忽然停住了脚步,背脊挺直站在那里。   张喜雨上前一步,听到了林玉润低沉缓慢的声音:“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永生铭记。” 第70章   大帅府外院东侧有一排院子,其中东偏院是甘州节度使林玉润的外书房。   东偏院内种满了翠竹,竿竿翠竹在秋风中瑟瑟作响,颇为凉爽。   外书房原本是一明两暗三间房,只因为林玉润素喜阔朗,便被打通成了一个大通间,里面不过摆了几样书案桌椅,很是宽绰,林玉润一向在这里接见甘州的文武官员。   此时外书房内坐了七八位甘州的文武官员,他们能够登堂入室,进入外书房内坐着,而不必在外面候见,自然都是林玉润的亲信。   这些人中最显眼的当属许灵。   许灵美滋滋坐在窗前,修长的手指拈着小巧玲珑的素瓷茶盏,摇了摇,然后抿了一口,笑眯眯看着在谈论甘州政务的同僚们,心情甚是愉快。   此时正是下午将近傍晚时分,阳光从窗口照了进来,照在许灵的脸上,越发显出了他的清俊白皙神采飞扬。   其余官员见他如此得意,都笑了起来,道:“许灵,你坐那里做什么?晒你的小虎牙么?快过来和我们坐一块!”   许灵正要从善如流起身,却看到大帅的小厮飞雪急急走了过来,心里一动,起身迎了出去:“飞雪,怎么了?”   飞雪看了一眼外书房内,低声道:“许大人,寒星有急事来找您,正在府门外候着呢!”   许灵想了想,看向飞雪:“这里你帮我招呼一下,我去外面看看!”   寒星跟了他多年,性子很稳重,做事妥当,这个时候来找他,估计真的有急事。   玉芝和寒星一起站在大帅府正门东侧的老柳树下。   她抬眼看着不远处的大帅府正门,一想到阿沁很有可能就在里面,一颗心就似浸入了温暖的春水之中,飘飘悠悠,仿佛没有着处一般……   寒星一眼看见许灵走了出来,忙道:“玉芝,大人来了!”   玉芝忙集中注意力,随着寒星上前迎接。   许灵有一段时间没见玉芝了,见玉芝似乎又长高了些,不由笑了,小酒窝深深:“玉芝,寒星,你们有什么事?”   寒星看了玉芝一眼。   玉芝眼波流转打量了四周一番,见午后街上空荡荡的,并没有人靠近,便低声道:“大人,我听说永亲王和章王妃来甘州了!”   许灵点了点头,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   作为节度使林玉润的亲信,他倒是知道永亲王是林玉润的生父,而章王妃则是林玉润的嫡母,只是如今林玉润被陛下改了玉牒,得叫永亲王“叔叔”,叫章王妃“婶婶”了。   玉芝垂下眼帘,心思如电,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话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这才抬眼看向许灵,轻轻道:“大人,我听说章王妃的胞兄章太尉在担任西南节度使的时候,得到了一种奇药,无色无臭无味,若是掺入茶酒汤粥,根本尝不出来,却能令人七窍出血,在一盏茶时间内死去。”   许灵闻言一震,双目微眯盯着玉芝。   玉芝毫不退缩,迎上许灵的视线:“大人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我能够保证是真的。”   许灵继续看着玉芝。   章王妃多次毒害林玉润,这在京城官场并不是秘密,只是玉芝所提的奇毒,许灵倒是没听人提过。   这世上会有这样的奇毒么?   玉芝见许灵面无表情,心中着急,忙道:“许大人,章王妃从来都没有理智,她是个疯子,她根本不考虑别的,只要让自己心里痛快!”   想到章王妃的疯狂,玉芝心中着急,情不自禁上前一步,紧紧攥住了许灵的手:“大人,求您了,章王妃爱永亲王爱得发疯,绝对容忍不了庶子过得好,她一定会出手的!”   许灵的手被玉芝攥得生疼,他凝视着玉芝,总觉得这一切太怪异了。   玉芝大眼睛里氤氲着一层晶莹的水雾:“大人,您若是能够救大帅一命,他定会知恩图报,您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您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啊,即使什么都没发生,林大帅也不会埋怨您的!”   看着玉芝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许灵心脏莫名地阵阵蹙缩,似乎有些呼吸困难。   他咬了咬下唇,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这就过去,你跟着寒星去街口那家胭脂水粉铺子等我!”   玉芝听了,心中欢喜,眼泪夺眶而出:“知道了,你快去吧!”   林玉润出了内书房,大步向外走去。   张总管带着人紧跟在后面,眼睛盯着林玉润的背影,见他不过十六岁,可是身材修长,背脊挺直,似模似样,心里不由十分欣慰。   他还记得林玉润刚进宫时的模样,六岁的小男孩,白白嫩嫩的,大眼睛黑泠泠如黑宝石,可爱极了,给膝下空虚的陛下带来了无数的开心和快乐。   当年的小男孩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这可是陛下亲自教养的孩子,大周王朝未来的皇太子!   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看到亲爱的阿沁登上帝位,张总管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林玉润一行人刚出了内院通到外院的月亮门,便看到了在前面那丛蜀葵旁徘徊的许灵。   许灵一见林玉润出来,忙笑着迎了上去,拱手行了个礼,这才道:“大帅,您这是去见永亲王和王妃?”   林玉润瞅了许灵一眼:“怎么了?”   许灵笑嘻嘻道:“大帅,属下有一句话想私下和您说一下!”   林玉润看了看日头,发现已是夕阳西下时分,便道:“很急么?”   许灵认真极了:“很急很急。”   林玉润直接走到了前面的一株百年菩提树下。   这里就孤零零一棵老树,说话时倒是不怕隔墙有耳。   许灵跟了上去,见侍候的人离得都远,这才开口道:“大帅,我刚得到一个消息。消息来源属下不能说,可是属下觉得如果不禀报您的话,属下怕是会遗恨终身!”   林玉润见一向爱笑的许灵变得一本正经,也重视了起来,道:“你说吧!”   他素来言简意赅,懒得废话。   许灵深吸一口气,道:“据说多年前章王妃的胞兄章太尉在担任西南节度使的时候,得到了一种奇药,这种药无色无臭无味,若是掺入茶酒汤粥,根本尝不出来,却能令人七窍出血,很快毙命。”   林玉润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子微颤,眼睛幽深看向许灵:“谁告诉你的这个消息?”   许灵见林玉润脸色都变了,当即躬身道:“启禀大帅,属下不能说!但是属下可以保证,属下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担心大帅!”   他悄悄觑了林玉润一眼,发现林玉润眼睛湿润了,而且脸色苍白,双手微颤——这些都和方才玉芝的反应相同!   林玉润把手负在身后,向西踱了几步,扭头看向许灵:“我知道了,你的心意我领了。”   许灵行了个礼,这才退了下去。   看着许灵的背影消失在凌霄花走廊,林玉润陷入沉思。   若许灵说的是真的,那当年他母亲被章王妃毒死,所中之毒,怕就是这种毒了……   这些年来,为了提防章婕做手脚,皇伯父和张叔可是费了不少心血……   原来这种毒如此奇妙……   林玉润俊秀的脸上现出一抹冷笑来:那就试试吧!   他是庶出,他的娘是侧妃,他们母子其实早就认清了自己的身份。   林玉润当年才六岁,却记得清清楚楚,娘亲一直教导他,这王府是嫡出的弟弟林涵的,他将来要和娘亲一起搬到外面宅子分府另过,母子两个自由自在生活。   可即使如此,章王妃还是不愿意放过他们母子……   大帅府外院正堂内,章王妃已经等得十分不耐烦。   她慢慢走到紫檀木格子窗前,看了看外面,跺了跺脚,娇嗔道:“表哥,太阳都快落山了,阿沁还不来见咱们!”   林昕也有些愤怒,淡淡道:“他毕竟已经被记在别人名下,名义上是别人的儿子了,咱们不过是他的叔叔婶婶!”   章王妃走到林昕身边,嘟着嘴正要撒娇,却听到外面传来通报声:“启禀王爷王妃,林节度使到!”   林昕闻言,不由微笑——阿沁这孩子毕竟有孝心,还是来了!   章王妃给旁边侍候的亲信王嬷嬷使了个眼色。   王嬷嬷会意,亲自做准备去了。   林玉润带着张公公走了进来,含笑看了高坐在紫檀木圈椅上的林昕和章王妃一眼,端端正正拱手行了个礼:“侄儿见过七叔,七婶!”   林昕热切地看向长子,见他生得高挑俊秀,有几分像他生母的模样,不禁大为欣慰:“你娘没福,若她能活到现在,见你如此,定会很欣慰!”   林玉润垂下眼帘,浓长睫毛在眼睑上印下丝丝缕缕的影子:“七叔说的是。”   章王妃看到林玉润,手指头就作痒,心里也痒痒,恨不能立时三刻看到林玉润七窍流血死在眼前。   她甜美一笑:“表哥有两年没见阿沁了,你们父子好好叙叙吧!王嬷嬷,把陛下赏赐的太平猴魁沏一壶送过来,我记得阿沁最喜欢喝的茶便是太平猴魁!”   王嬷嬷笑着答应了一声,很快就用托盘端了一个素心瓷茶壶和三个茶盏送了进来。   林玉润看了王嬷嬷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第71章   素心瓷是大周贵族常用的一种瓷器,色泽莹白,晶莹剔透,极为珍贵。   此时王嬷嬷送来的这套茶具,正是素心瓷中的精品,每个角度都完美无缺。   王嬷嬷走了过来,屈膝行礼:“奴婢见过王爷、王妃、大公子!”   她是章王妃的奶娘,一生无儿无女,对章王妃忠心耿耿。章王妃不能见光的那些事都交给她去做。   章王妃起身,亲自端起一盏茶奉给了永亲王林昕,自己也取了一盏,含笑看向林玉润,态度傲慢:“这是皇帝表哥赏给我的太平猴魁,我记得你母亲就爱喝太平猴魁,你也爱喝,今日趁这个机会,你也尝尝真正的太平猴魁吧!”   林玉润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王嬷嬷走到林玉润面前,屈膝行礼,举高了托盘。   林玉润随手拿了托盘上剩下的那个茶盏,揭开碗盖看了看,笑了,声音清凌凌的,似带着一股春风:“这不是真正的太平猴魁。”   他看都不看章王妃瞬间变了的脸,吩咐张总管:“张喜雨,沏一壶真正的太平猴魁送上来。”   张喜雨答了声“是”,恭谨地退了下去。   章王妃见林玉润能够随意指使张喜雨这个承安帝身边的亲信大太监,心中又妒又恨,冷冷道:“我的太平猴魁是皇帝表哥亲赐的,怎么?你的太平猴魁比陛下的还好?”   她这话说的太刁钻,连永亲王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林玉润一脸稚气的笑:“七婶,皇伯父正是知道他的太平猴魁没我的好,这才都赏了人的!”   章王妃:“……阿沁,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在诋毁陛下!”   永亲王打圆场道:“太平猴魁这种茶市面上很常见,可是太平县才多大,而产太平猴魁也就新明乡的那几个村子,而且最好的太平猴魁产地还得坐北朝南,高度适合,树木茂密,每日的日照不能超过两个时辰,还得是云雾缭绕的茶园,因此大部分人喝的都不是真的太平猴魁——阿沁说的也没错!”   林沁犹带稚气的脸上现出一抹讥诮来,一闪而过。   章王妃则拉着永亲王的手撒娇:“表哥!”   林沁的视线落在了永亲王和章王妃落在一起的手上,嘴角翘了起来,清澈的眼中浮出一抹笑意来:“七叔七婶好恩爱!”   永亲王看着林沁,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猛地甩开了章王妃。   方才林沁那个笑,实在是太像他娘了……   章王妃最不怕永亲王的冷淡,当即又拉住了永亲王的手:“表哥!”   正在这时,张总管用托盘端着茶盏进来了。   林玉润起身,态度恭谨,先端了一盏茶奉给了永亲王,又端了一盏茶奉给了章王妃,然后微微一笑:“七叔,七婶,请!”   章王妃端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她怕这茶中有毒!   林玉润看向永亲王,笑容温暖可爱,声音温柔:“七叔,这是张喜雨亲自沏的太平猴魁,您不尝尝么?”   章王妃心中慌乱,急急看了过去,发现张总管送来的居然是御用瓷器玉青瓷,当即道:“阿沁,你胆子好大啊,这可是僭越……”   永亲王不理章王妃,端起茶盏就要品尝,章王妃直接伸手夺过了永亲王的茶盏放在了一边,脸上堆着笑:“表哥,这茶热,烫着你可怎么办!”   她端起王嬷嬷送来的茶盏递了过去:“你先喝这盏吧!”   永亲王有点烦,眉头皱了起来,最后却不过,只得接过茶盏饮了一口,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没品出是什么滋味。   林玉润看了眼前这幕剧,含笑道:“是啊,七婶的好茶怎么能浪费!”   他抬起下巴示意张总管:“张喜雨,王嬷嬷伺候七叔七婶辛苦了,把我这盏茶赏给王嬷嬷吧!”   张总管答了声“是”,端起林玉润手边小几上那盏素心瓷茶盏,笑眯眯走向王嬷嬷,口中道:“王嬷嬷,我们大帅体恤你,来,喝了吧!”   王嬷嬷脸色苍白,一步步后退,双手胡乱摆动:“不不不!张……张公公,不,张……张总管……这……这茶奴……奴婢怎么……怎么敢喝……”   她的牙齿咯咯作响,整个人颤抖着,一步步后退着。   张公公笑容温暖,声音温柔:“王嬷嬷,怎么,这可是永亲王妃的茶,你亲自沏的,你不喝么?”   见张喜雨如此嚣张,章王妃心中怒急,也不再顾忌张喜雨太监总管的身份了,当即起身大喝道:“张喜雨,你这是做什么?你别以为陛下宠信你,你就——”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睁睁看着张喜雨一手拽着王嬷嬷的发髻,一手端着素心瓷茶盏,把一盏茶都灌进了王嬷嬷嘴里。   张喜雨怕王嬷嬷吐出来,随手把空茶盏扔在了地上,手指闪电般捏住了王嬷嬷的鼻子。   空茶盏落在了厚厚的地毡上,几乎没有声音。   王嬷嬷把那盏茶一滴不剩,全咽了下去。   张喜雨还不肯放开她,口中道:“哟,王嬷嬷,这可是章王妃的赏赐,您可要记住啊!”   王嬷嬷浑身战栗着,软软倒在了地上。   张喜雨抬起靴子托起了王嬷嬷的脑袋,让她那张脸朝着永亲王和章王妃。   王嬷嬷的脸十分骇人,眼中、鼻中、口中、耳朵里都汩汩流出鲜血。   章王妃脂浓粉艳的脸变得苍白,那种苍白甚至透过脂粉显现了出来,她浑身都在发抖。   王嬷嬷是她的奶娘,陪她三十多年,什么都为她做,为她杀了那么多人,是她最亲近的人,如今,要眼睁睁死在她眼前么……   永亲王呆呆坐在那里。   有很多事情,他心里也猜测过,却不敢相信,不愿意相信。   如今阿沁把这一切假象撕开,让他看到了活生生的现实。   林玉润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的眼泪流了出来,起身走到永亲王身前,伸出双手抓住他的双肩,一把把永亲王拽了起来,像扯一个木偶般把永亲王扯到了王嬷嬷那里,声音冰冷:“林昕,你看看,就是这种毒,毒死了我的母亲!”   他猛地松开了永亲王:“因为你,她被人毒死,这么多年来,你睡得安心么?你不知道她一直在看着你么?”   永亲王猝不及防,跌在了王嬷嬷的身上,华丽的亲王袍服上沾了不少血。   章王妃最爱的便是林昕,当即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林昕:“表哥,林沁是个疯子,我们快走吧,离开甘州回京城,我们去找我哥,我们去求见陛下!”   林玉润笑了起来,俊秀无匹,声音温柔:“去吧,我不会杀你们的,那可太便宜你们了!”   他直起身子,从张喜雨手中接过丝帕,细细擦了擦手,似乎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林昕,章婕,你们夺去了我的母亲,我要让你们这辈子再无安枕之时。”   在别人眼中,他是高高在上的皇位继承人,位高权重的大帅,可是在他已经长成人的身体内,那个失去母亲的六岁小男孩依旧存在于他的灵魂中,永不离开。   章王妃抱着永亲王,抬眼看向林玉润,像看到一个疯子一般。   她这次过来,是因为得知承安帝已经和内阁商议要立林玉润为皇太子了,她不能再等,打算亲自下手弄死林玉润的,连退路都想好了,就说自己发了疯,没想到居然栽在了林玉润手里!   她以为林玉润是小可怜,谁知林玉润是真恶魔!   章王妃心中满是无助害怕,放声大哭了起来,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往日风姿不见影踪:“表哥,我们走!我们走吧!”   林玉润懒得再搭理他们,抬腿离开了。   张喜雨紧跟着他走了出去,到了大厅外面,大声吩咐跟他的人:“等永亲王贤伉俪离开了,把大厅里的家具地毡都烧了,免得恶心人!”   许灵一直在外书房等着。   直到见到林玉润在侍卫簇拥下走了过来,他才略微放心了些,第一个迎上前去,打量了林玉润一番,见他气色甚好,这才彻底放心了,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林玉润见许灵如此,心中不免有些感动,面上却是不显,微微一笑道:“他们都还在里面吧?”   许灵刚答了声“是”,里面那几个文官武将就涌了出来,纷纷行礼,口中道:“大帅,许灵非要献殷勤,我们怎么能拦着他?只得等他献罢殷勤再出来行礼了!”   林玉润笑了起来,原本幽深的双眼亮晶晶的,像个真正的十六岁少年一般。   他比许灵还高一些,揽着许灵的肩膀向外书房走去,口中道:“许灵的殷勤我收到了,以后他就是我的兄弟了,你们别妒忌啊!”   众人见大帅同许灵勾肩搭背,大帅少年俊秀,许灵天生娃娃脸,都是高挑的身量,果真像哥俩一般,都笑了起来。   林玉润平时平易近人,可是在大事上从来严肃。   在黄花梨木交椅上坐下之后,他双目如电扫了众亲信一眼,开口道:“西洋产出了一种火枪,能够射出火药弹,令人瞬间毙命,我打算建立一个火枪营,你们怎么看?”   甘州知府起身道:“启禀大帅,这种火枪怕只是传说……”   林玉润直接打开了书案上放的一个长条形匣子,摁开消息,从里面取出了一个黑黝黝的铁器:“这就是。”   众人:“……”   许灵:“大帅,咱们不如找个地方试一试,若火器的威力确实如此巨大,咱们可以一边派商队秘密购入,一边集中能工巧匠研究,双管齐下,定能取得成效。”   林玉润含笑看向许灵:“好!”   又道:“操练场上我让人扎了不少草靶子,现在就可以去试试!”   玉芝和寒星去了许灵所说的胭脂水粉铺子。   寒星一边走,一边打量了玉芝一眼,见玉芝发髻简单,上面连钗簪都没有用,只是用浅绿丝带系着,白嫩的小脸上脂粉皆无,便低声道:“玉芝,我们大人说的那个胭脂水粉铺子,掌柜和我们大人很熟,你若是喜欢什么,尽管挑选,到时候记到我们大人账上就行。”   玉芝心事重重,不过还是笑着道:“那怎么行?我平时又不用脂粉,何必占这便宜?”   寒星也笑了起来:“你不用脂粉也很好看!”   玉芝勉强笑了。   她喜欢美好事物,却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是好事。   到了许灵说的脂粉铺子,玉芝一时愣住了——招牌怎么是慈宁斋胭脂水粉楼啊!   见玉芝发呆,寒星笑了起来:“你没想到吧?慈宁斋不但卖茶叶,卖绸缎,还是票号,而且还卖胭脂水粉!”   玉芝饶是心事重重,也笑了起来:“慈宁斋的老板可真会做生意!”   慈宁斋胭脂水粉楼的管事是个中年女子,生得颇为秀丽端庄。   她也不多说,直接把寒星和玉芝安顿进二楼临街的一个屋子,亲自送上了茶点,然后就关上门退了下去。   玉芝哪里有心思喝茶吃点心。   她倚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落日,低声道:“天快黑了……”   寒星忙安慰道:“不用急,我们大人很快就会回来的!”   玉芝轻轻“嗯”了一声,实在没心思说话,便倚在靠枕闭上了眼睛。   寒星以为玉芝累极了,忙拿了薄被展开盖在了玉芝身上,自己依旧坐在那里喝茶。   一直到了深夜,外面终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玉芝能听出是许灵的脚步声,忙睁开了眼睛:“大人回来了!”   果真是许灵。   他神采奕奕走了进来,见玉芝大眼睛一瞬不瞬看着自己,不禁笑了:“大帅没事!”   又道:“永亲王和王妃已经离开了甘州城回京了!”   玉芝这才松了一口气,双腿一软,差点跌倒。   许灵一把扶住了玉芝,眉头微蹙看向寒星。   寒星忙道:“玉芝一直吃不下东西!”   玉芝不着痕迹推开了许灵,笑盈盈道:“走吧,我请客,咱们去吃好吃的!”   许灵心情甚好:“走吧,我也饿了!”   玉芝一边跟着许灵往外走,一边道:“得先去和我爹娘说一下,免得他们担心。”   许灵笑了:“就去你们四口住的客栈吃吧,那里的砂锅面很好吃!” 第72章   陈耀祖和王氏正在高升客栈等得焦急,见玉芝回来,心中自是欢喜。   陈耀祖一直打量着玉芝,见她眼睛亮晶晶的,嘴角翘了起来,分明是欢喜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   他已经认识到了,自己这个女儿和一般的闺中女儿不一样,想要把她拘在房里日日做针黹女红绝对是不可能的,还不如顺其自然。   王氏拉着玉芝的手细细看了一番,见玉芝确实无碍,这才道:“阿宝说你跟着寒星有事见许大人去了,我想着应该没事的,可是心里还是担心……”   玉芝此时心中欢喜之极,笑嘻嘻道:“娘,您放心吧,我做事多靠谱啊!”   她安抚了爹娘之后,就带着阿宝去了客栈二楼的雅间。   许灵已经点好了菜,正在雅间等着她,寒星立在一边侍候。   见她要行礼,许灵便摆了摆手:“如今又没外人,进来坐吧!”   玉芝大大方方在许灵对面坐了下来,阿宝在玉芝左手边坐了下来。   客栈跑堂的很快就送上了四个小菜和四份砂锅面,寒星待菜和面上齐,在阿宝对面坐了下来。   他是跟着许灵上过战场的,许灵待他如兄弟家人一般,没有外人在场的话,就没有那么多讲究。   许灵是真饿了。   大帅倒也留他们用饭了,只是大帅府小灶的饭菜清淡无味,实在不合他的口味,再加上大帅在座,因此大家伙都客客气气的,只顾着谈事,都没吃多少。   玉芝见许灵不说话,只是吃,不由微笑。   待许灵吃得差不多了,玉芝这才问道:“大人,今日您在大帅府呆了那么久,难道大帅没留饭么?”   许灵忍不住放下筷子吐槽道:“大帅府那饭菜——哎,不是我说,简直是难吃极了!我们大家都没吃多少,我瞧大帅也没吃多少!”   他抬眼看向玉芝,眼中带着一抹算计:“大帅那么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府里饭菜难吃!”   玉芝闻言,心里一颤:“大帅很瘦么?”   许灵点了点头:“很瘦,又高又瘦!比我还瘦!”   他已经偏瘦了,大帅的确比他还瘦些高些。   玉芝一想到小时候被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阿沁变成了小瘦子,心里就难受,垂下眼帘:“大帅府里的厨子是怎么回事?”   “大帅府的大厨房倒是没问题,我先前吃过,还不错,不过今晚我们是跟着大帅吃小灶,”许灵眼睛幽深盯着玉芝,“听说怕人下毒,因此大帅平日都是开小灶,负责小灶的是照顾大帅多年的方姑姑,这方姑姑多年来厨艺都没退步,一直很难吃”   玉芝心里难受,叹了口气,道:“毕竟安全更重要啊!”   许灵试探了一下,没试探出什么来,便转移了话题:“玉芝,你们的宅子寻好没有?”   玉芝笑了:“我们刚到甘州,哪里会那么快!”   她用筷子挑了面慢慢吃了。   这家客栈的砂锅面的确不错,很是劲道,汤头也很鲜美。   玉芝自认为能做出比这砂锅面美味得多的饭菜,可是如何才能让阿沁吃上她做的饭呢?   若是她能常常给阿沁做饭,一定能把阿沁喂养得胖壮起来,就像小时候一样摸起来软软的,浑身都是软肉。   许灵吃了几口面,这才道:“想赁什么样的宅子?”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笑嘻嘻道:“我也在找房子呢,到时候帮你看看!”   玉芝闻言,瞪圆了眼睛:“你不是有家么?为何不住家里?”   一想到家里那帮牛鬼蛇神,许灵牙疼似地吸了一口气:“以后你就知道了!”   见许灵不肯说,玉芝也不追问,慢慢道:“我想在这附近赁房子,这样的话距离甘州军卫的军营近一些,若是出了事也可以向你求救;再说了,你们军营里要买卤肉和桶子鸡,我还可以做你们的生意。”   许灵没想到她这么老实,把她的小算盘都说了出来,不由笑了起来,道:“总之,和尉氏那个宅子差不多,对不对?”   玉芝笑眯眯直点头:“嗯呢!”   见玉芝可爱,许灵忍不住欠身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柔软极了,手感很好,太像摸可爱的小狗了!   他看向玉芝,笑嘻嘻道:“玉芝,要不要做我女儿?”   玉芝:“……”   一直围观的寒星和阿宝:“……”   见三双眼睛都不赞成地看着自己,许灵不由笑了起来,交代寒星:“寒星,你看宅子的时候,顺便帮玉芝看看!”   寒星忙答应了一声。   他们大人其实平时蛮稳重的,只是不知为何见了玉芝就变得幼稚起来,爱动手动脚摸玉芝的脑袋不说,还老想当玉芝的爹,真是的!   也不看看自己才多大年纪!   送走许灵和寒星,阿宝陪着玉芝往回走。   见四周无人,阿宝低声问玉芝:“姐姐,刚才许大人摸你脑袋,是不是在调戏你啊?”   玉芝想了想,道:“我学他摸你一下,你感受感受就知道了!”   阿宝桃花眼亮晶晶:“姐姐,你摸吧!”   他把脑袋伸到了玉芝身前。   玉芝把手放在了阿宝脑袋上,想了想许灵摸她脑袋的动作,缓缓摸了两下试了试手感,又快快揉了两下,然后又慢慢摸了两下,然后问阿宝:“舒服么?”   阿宝桃花眼亮晶晶:“舒服!”   玉芝睨了他一眼:“像不像摸小狗?”   阿宝:“……像。”   真的好像在摸小狗啊!   玉芝“哼”了一声,道:“许大人这是把我当小狗了!”   她大步登上楼梯。   阿宝“噔噔噔”追了上去:“姐姐,那你把我当小狗吧!”   玉芝不由笑了起来:“你是弟弟,不是小狗!”   洗漱罢玉芝回到房里。   王氏正坐在床边做针线,见玉芝进来,微微一笑:“玉芝,你的被窝已经热了,快睡吧!”   玉芝走过去摸了摸,发现被窝里有汤婆子,不由笑了:“今晚暖和和睡一觉!”   她伸手摸了摸旁边王氏的被窝,发现里面没汤婆子,忙把自己被窝里的汤婆子塞了进去。   王氏见了,放下针线道:“现在才九月,还不冷呢!”   玉芝匆匆钻进了被窝,被窝里很暖和,她舒服得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王氏也拾掇了一下熄了灯睡下了。   玉芝闭着眼睛躺在被窝里。   夜渐渐深了,外面起了风,风刮在糊着窗纸的窗子上“啪啪”作响,令人感到阵阵寒意。   屋子里温暖如春,气息芬芳。   玉芝一想到如今和阿沁呆在同一个城中,彼此距离很近,心里就欢喜得很,打算着先安顿下来,把生意做起来,然后再通过许灵接近阿沁……   她盘算着盘算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接下来这十几日,玉芝留下陈耀祖和王氏在客栈里坐镇,她带着阿宝跟着寒星东跑西看,终于在距离大帅府更近的演武场巷子看中了一个宅子。   她看了后,很是满意,便带着陈耀祖和王氏去看。   陈耀祖和王氏是做惯了活的人,歇了这十几日,舒服倒是舒服,只是心里总在担心坐吃山空,盼着早些赁下房子,把生意做起来。   玉芝看中的这个宅子就在演武场巷子的巷口,斜对面就是甘州节度使府,也就是甘州人俗称的大帅府。   这个宅子是一进的院子,前面是二层的门面,一楼可以做生意,二楼可以住人,由传堂一进去,就是一个白照壁,绕过照壁进去,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院后则是一个小小的菜园子。   陈耀祖和王氏也都看上了,悄悄问玉芝一年要赁多少银子。   玉芝笑嘻嘻伸出了两根手指头:“二十四两!”   一个月二两银子,一年总共二十四两银子。   王氏:“这么贵啊!”   陈耀祖也觉得太贵了:“在尉氏县时咱们赁的宅子可比这大多了,才花多少两银子啊!”   玉芝笑眯眯:“爹,娘,这可是甘州城,咱们就赁这个宅子吧!”   又道:“东隔壁宅子许大人已经让寒星赁下了,他们收拾收拾就会搬进去住!”   陈耀祖和王氏一听善良热心的许大人就住隔壁,不由安全感爆棚,当即道:“那就赁下来吧!”   玉芝答应了一声,请了寒星当中人,很快就把这个宅子赁了下来。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玉芝一家四口开始忙碌着拾掇房子。   粉刷房子,吊顶、铺地、糊窗纸,砌火炕、垒灶台、种菜……忙忙碌碌了一个多月,这才算停当下来。   陈家又把房子晾了半个月,这才看了个黄道吉日搬进去住。   这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了。   十一月十六这日,陈家的卤肉生意做了起来。   第一天生意不好不坏,还算不错;第二天生意就好了些,顾客也多了;第三天生意就更好了。   玉芝从来不担心生意不好,老神在在做自己的买卖。   待买卖稳定下来,她便让阿宝去找寒星说了,她预备做一桌酒菜给许灵送去道谢,问问许灵何时有空。   阿宝很快就回来了。   他一进卤肉店,就道:“冻死我了,姐姐,外面怕是要下雪了!”   玉芝从卖卤肉的窗口探出头去看,发现朔风已起,天色晦暗,街上行人很少,即使有,也都穿得厚厚的缩着头快步跑去,便道:“阿宝,你回屋把娘给你做的新棉袄穿上吧,要变天了!”   这些时间王氏忙忙碌碌,给家里人每个人都做了一套崭新的毛青布棉衣棉裤,又都做了厚厚的棉靴子。   阿宝确实也觉得冷,见玉芝已经穿上了王氏新做的毛青布厚袄,便也跑进去穿新袄去了。   玉芝正给客人切卤肉,阿宝穿着跟玉芝一样毛青布厚袄走了过来:“姐姐,寒星说了,许大人前段时间随着大帅视察边境去了,明日回来,咱们明天晚上把酒菜送过去就行!”   在玉芝心里,她已经认定了林大帅林玉润就是她的阿沁,因此听了阿宝的话,玉芝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羡慕——原来许灵跟着阿沁去边境视察了,怪不得这些日子不见影子!   许灵要回来了,阿沁应该也回来了吧?怎么才能远远看阿沁一眼呢?   看来还是得好好巴结许灵啊!   因为心中高兴,玉芝多送了顾客两根卤排骨。   顾客高高兴兴离开了。   朔风整整刮了一日一夜,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这才纷纷扬扬飘起大雪来。   玉芝见雪大天寒,除了四样佐酒小菜之外,干脆准备了一个小笋鸡锅子,又备了涮锅用的荤素菜肴和上好的薄荷酒,和阿宝一起用食盒提到了隔壁的许家。   来开门的正是寒星。   寒星见玉芝和阿宝冒着大雪来了,忙接过食盒,把他俩往院子里让:“大人快回来了,咱们直接去东厢房吧!”   大人平常住在正房,寒星和寒月住在西厢房,东厢房就用来待客,酒菜摆在东厢房倒也合适。   玉芝在阿宝的帮助下把酒菜摆好,把小炭炉生好,把小笋鸡锅子坐上,又调好了蘸料,这才不紧不慢开始温酒。   她正在温酒,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便看到寒星满头满身的雪,急急跑了进来:“玉芝,大人带了大帅一起回来了!”   玉芝闻言一下子僵在了那里,眨了眨眼睛:“谁?大人带了谁回来了?” 第73章   寒星来不及多说,便道:“你和阿宝先在这屋里候着吧,叫你们了再出来!”   玉芝心中掀起万丈波涛,面上却平静如水,轻轻答了声“好”。   阿宝看了看玉芝,乖巧地点了点头:“寒星哥哥,你放心吧,我和姐姐不出去!”   寒星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阿宝的脑袋,转身匆匆而去。   玉芝怔了片刻,忽然想了起来,忙急急往外走了几步,抬眼向庭院里望去。   这会儿雪已经很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飞舞着,密密匝匝,漫天都是。   在这漫天的风雪中,一行人走了过来,当先的两人身材高挑,皆穿着暗色锦缎斗篷,一边说话一边大步流星向正房走来。   玉芝眼都不敢眨一下看着外面。   屋子里灯火通明,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   当先的两人中,西侧的那人形容清俊,脚步轻捷,一边走一边和东侧那人说着话,一笑就露出俩小虎牙,正是许灵。   许灵东侧那人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俊秀之极,态度雍容,细高挑身量,斗篷随着他的步伐散开,露出了身上的深蓝色骑装,很是英姿飒爽。   听了许灵的话,他抿嘴笑了起来,脸上显出些稚气来。   玉芝呆呆地看着许灵陪着那人大步流星走过,一起往正房去了。   她只觉得一颗心似荡秋千荡到了高空,飘飘悠悠,无依无傍,又是欢喜,又是慌乱,又是激动……   这是阿沁,她知道,这就是她的阿沁!   阿宝立在一侧,一直在看着玉芝。   玉芝的脸雪白莹润,一滴泪水顺着她的鼻翼滑了下来,顺着脸颊落下,很快又有一滴泪水滑了下来。   阿宝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了玉芝,轻轻道:“姐姐,擦擦脸吧!”   玉芝有些慌乱的接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擦了擦,含着泪笑着看阿宝:“阿宝,我现在丑么?”   阿宝抬眼看向玉芝,桃花眼幽黑:“姐姐,你很好看,不丑。”   姐姐无论穿什么衣服,即使脂粉未施,也是极美丽的。   玉芝深吸一口气,低头看自己身上。   她今日穿着件毛青布棉袄,暖和倒是暖和了,却臃肿得很,和美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一次见阿沁,就是这么丑的样子,真是的!   走过东厢房的时候,林玉润闻到了东厢房里逸出的鲜美的鸡汤味道,眼波流转看了东厢房一眼,看到东厢房内灯火通明,一个穿着棉衣的小姑娘立在那里。   他没有看清楚小姑娘的脸,可是在看到小姑娘的那瞬间,他的心脏猛地颤了一下。   林玉润不动声色,到了正房明间,被随从侍候着去掉斗篷后,他在交椅上坐了下来,似乎是不经意地问道:“许灵,东厢房里是什么人?”   许灵正在吩咐人送来热水,闻言扭头一笑:“大人,是我的干女儿玉芝,啊,就是西邻陈娘子卤肉家的闺女,有一手好厨艺,常做些好吃的给我送来,常来常往的!”   “干女儿?”林玉润浓秀的眉头蹙了起来,总觉得不喜欢听到这三个字,“你才多大?人家小姑娘没比你小多少吧?”   许灵笑了起来,小酒窝深深:“大帅,我开玩笑呢,并没有真的认干亲,不过这小姑娘实在是可爱,我心里是把她当女儿看的!”   他早就发现了,大帅实在是太聪明,因此他从来不在大帅面前玩心眼,都是老老实实的,这样反倒更得大帅信重。   林玉润的心思又转到了方才闻到的鸡汤香味上去了,心里总觉得特别好闻,又有些熟悉,好像以前常常闻到一般,却又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   许灵看着人服侍林玉润用热水和香胰子洗了手脸,这才踌躇道:“大帅,属下是这会儿送您回去,还是让张总管把晚饭送来?”   他知道林玉润一向不吃外食,即使到边境视察,也有大帅府的人跟着准备大帅的饮食。   这次大帅临时起意来了他这里,其实他什么都没准备,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招待身份尊贵的大帅。   林玉润放松地坐进了椅子里。   许灵屋子里的家具并不奢华,都是极普通的鸡翅木家具,不过交椅上面的座垫和靠垫柔软厚实,坐上去很舒服。   这种感觉同样似曾相识。   林玉润随口道:“许灵,你这座垫还不错!”   许灵当即打蛇随棍上,笑眯眯道:“大帅若是喜欢的话,属下过些日子给大帅送一套过去!”   林玉润挑眉看向许灵。   许灵笑了起来:“是东厢房那个丫头做的,我搬家时她送的!”   林玉润垂下眼帘,似漫不经心道:“那就送我一套吧!”   许灵替玉芝答应了下来,预备送林玉润回大帅府。   一行人簇拥着林玉润走到了院子里,林玉润忽然停下了脚步,看向许灵:“这鸡汤好香!”   许灵:“……”   众随从:“……”   许灵反应很快,笑了起来,试探着道:“天寒地冻,大帅不如喝杯酒暖暖身子再走?”   林玉润满意地“嗯”了一声,抬腿向东厢房去了。   许灵:“……”   他忙跟了上去。   玉芝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阿沁走了进来。   东厢房里点着四盏羊皮罩灯,屋子里明如白昼,阿沁又刚洗过脸,玉芝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眉心那粒小小的朱砂痣——这的确是她的儿子啊!   玉芝看着林玉润,眼泪滚珠般流了下来。   林玉润目光冷淡看着眼前这个正看着自己流泪的美丽少女,不知为何,心脏一阵抽疼,似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多年的宫廷生涯,使他依旧神情平静,淡淡地看了许灵一眼。   许灵见状,还以为玉芝见到了暗恋了多时的人,欢喜得傻了,忙道:“玉芝,阿宝,还不见过大帅!”   这丫头绝对暗恋大帅,瞧这眼泪汪汪的模样,回头得好好说说她!   玉芝这才回过神来,用手抹去眼泪,端端正正屈膝行了个礼:“见过大帅!”   阿宝也跟着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这时候小炭炉上的小笋鸡锅子已经烧滚了,咕嘟着,热气腾腾,鲜美诱人。   林玉润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屋里的椅子上的座垫和正房一样,同样很舒服。   许灵在林玉润对面坐了下来,给玉芝使了个眼色。   玉芝垂下眼帘,上前开始布菜。   她拿了公筷,夹了薄薄的羊肉片放入沸腾的鸡汤中七上八下之后涮熟,然后在酱料碟中蘸了蘸,这才双手奉给了林玉润:“大帅,请!”   阿沁小时候就特别爱吃用鸡汤锅子涮的羊肉片,只是那时候他年纪小,玉芝怕他积食,总不肯让他多吃。   许灵见状,忙笑道:“让我先尝尝吧!”   大帅在这上面实在是太谨慎,他还是先验验毒吧,虽然没必要,毕竟玉芝若要想毒死他,他坟头草怕是要一尺高了!   林玉润却接过了玉芝递过来的碟子,拿起自己的筷子夹起沾了酱料的羊肉片,慢慢吃了。   滋味很是鲜美。   玉芝又涮了些羊肉片给了林玉润。   林玉润沉默地吃着。   许灵见玉芝一直在给林玉润布菜,心里微微泛酸,也为了解跟大帅的人的疑惑,笑着道:“玉芝,还有我呢,我还一口都没吃呢!”   玉芝这才涮了些羊肉片放到了许灵面前的碟子里。   羊肉片涮的差不多了,玉芝又夹了些菠菜放入锅子里。   许灵见了,忙道:“玉芝,大帅不吃菠菜!”   大帅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挑食,从来不吃青菜,张总管说了他不听,别人也不敢劝他,许灵和他一起吃过不少次饭了,知道大帅的脾性。   玉芝抬眼看向林玉润,大眼睛里满是恳求:“羊肉性温热,容易上火,涮羊肉最好能搭配些凉性和甘平性蔬菜,菠菜是凉性蔬菜……”   林玉润抬眼看向玉芝,眼前这个小姑娘明明比他还小,而且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乡下姑娘,可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不听她的话的话,她会很难过……   想到她会难过,林玉润心里有些闷。   他垂下眼帘,自己拿起筷子从沸腾的鸡汤里捞出了些菠菜,放进了自己的碟子里,蘸了些酱料,慢慢吃了。   林玉润是真的不喜欢吃青菜。   在宫里的时候,皇伯父为了让他吃青菜,绞尽脑汁,终于想了个法子,让御膳房把蔬菜榨成汁和面,或者把蔬菜剁碎来熬粥,熬得蔬菜化入粥中,逼得他不得不喝下去……   见林玉润用了些青菜,玉芝忙道:“还有些面……”   林玉润没有看玉芝。   他垂下眼帘,浓长的睫毛垂了下来:“下吧!”   玉芝答应了一声,用公筷夹了些提前切好的面,小心翼翼下入了滚锅中。   林玉润不知为何,很是期待,身子略微前倾,双目沉静看着锅子里煮的面。   许灵看看玉芝,又看看林玉润,再看看玉芝。   他以前觉得玉芝和林玉润长得像,现如今再看,其实并不是很像,可是总感觉哪里有些相似,却又说不出来。   用罢饭,林玉润甚至用了两片雪梨、两片苹果和两个小橘子。   玉芝看着他吃水果,心道:阿沁还是小时候的癖性,什么都要双数,连吃水果都得双数……   用罢水果,林玉润这才起身离去了。   玉芝行罢礼起身,呆呆看着林玉润的背影,把他的身量记在了心里。 第74章   外面风雪愈发大了起来,风声呜呜,雪花漫天飞舞,整个天地已经变成了雪白一片。   许灵骑着马护送大帅回府。   一路上林玉润一直很沉默,一路上只有风雪声、马蹄踩在雪里的声音和斗篷与骑装摩擦时簌簌的声音。   从许灵的宅子到大帅府,其实就是几步远,许灵牵着马目送林玉润一行人进了大帅府,这才翻身上马,往家的方向去了。   他回到家里,来开门的是寒星。   寒星一边跺去靴子上的雪,一边道:“大人,您还没吃饱吧?玉芝又重新热了酒,正等着您呢!”   许灵闻言,心里一暖,当即大踏步走了过去。   东厢房里热气腾腾,小炭炉上砂锅里鸡汤沸腾,香气四溢,玉芝正立在一边温酒,见许灵进来,含笑斟了一盏酒奉给了许灵:“大人,先喝盏酒暖暖身子!”   许灵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酒液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四肢百骸都热乎了起来。   他笑嘻嘻把酒盏递了过去:“再来一盏!”   玉芝拿起酒壶,用布巾擦去壶面的水渍,这才又给许灵倒了一盏。   许灵连饮了三盏酒,这才放松了下来,笑吟吟道:“再来一盏!”   方才玉芝待大帅实在是太好了,得也这样待他才行!   玉芝知道他素来能饮,便给他斟了第四盏。   许灵端着酒盏慢慢啜饮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一直在观察玉芝。   方才大帅来的时候,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知道玉芝流泪了。   此时再看玉芝,发现她不过眼角微红,言笑晏晏,依旧是平日模样。   玉芝从锅子里捞出煮好的羊肉片,放到了许灵的碟子里。   许灵慢慢吃了,抬眼看向玉芝,眼睛水汪汪的:“玉芝,我还要!”   玉芝又给他煮了些羊肉片,夹给了许灵。   趁着许灵吃羊肉片,她又夹了些煮好的萝卜片和黄心菜放到了许灵碟子里。   许灵倒是不挑食,玉芝夹什么他吃什么。   玉芝正给许灵下面条,却见许灵放下筷子,拿起她的筷子,给她捞了满满一碟子羊肉、鸡翅、萝卜和菜心,送到了她眼前:“玉芝,你也吃些吧!”   玉芝隔着热腾腾的雾气看着许灵,许灵这会儿抿着嘴,可是眼睛亮晶晶,酒涡深深,跟个孩子似的。   她不禁笑着拿起了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许灵这会儿吃饱了,方才那个探头探脑出来争宠的孩子已经美滋滋安置了,他重新变成了一个慈祥的老父亲:“玉芝,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玉芝用筷子夹了个煮得快化了的菜心吃了:“我打算一边带着爹娘做生意,一边寻点生意门路……”   她抬眼看向许灵:“我手里如今有二三百两银子的积蓄,你有没有生意门路,咱俩合伙!”   许灵闻言,略一沉吟,道:“我暂时不做生意。不管我有一个相熟的朋友,姓孙,叫孙鹤,如今要在运河街开丝线铺子,本钱得五百两银子,先前找我合伙,我不曾加入……”   玉芝双目晶莹看着许灵:“这人靠谱么?”   许灵笑了起来,见面煮熟了,便捞了些面在碟子里,然后道:“他先前在我军中,随我作战时伤了腿,我就给了他些本钱,让他做起了生意——是个生意精,人还是很靠谱的!”   玉芝当即起身,笑盈盈对着许灵屈膝行了个礼:“多谢大人,还请大人引荐!”   许灵见她忽然多礼起来,摆了摆手:“我把你当闺女看,你在我这里不必多礼!”   玉芝:“……”   她是两世为人,她的儿子也没比许灵小几岁,她还想当许灵的爹呢!   许灵招呼玉芝:“你太瘦了,也多吃些吧!”   又道:“明晚我让寒星请孙鹤过来,你和他当面谈,我可以做中人。”   玉芝笑着答应了下来,心道:许大人不想当我爹的话,还是很靠谱的嘛!   正事谈罢,人也吃饱了,玉芝正要告辞,许灵却放下了筷子,道:“玉芝,我有句话要和你说。”   玉芝看向许灵。   许灵摆了摆手,寒星和寒月都退了下去,连阿宝也被寒星拉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许灵和玉芝。   许灵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盏酒,一饮而尽,这才抬眼看向玉芝:“玉芝,大帅身份尊贵,容貌俊秀,性格温和,女孩子暗恋他,是很正常的事情。”   玉芝:“……”   许灵又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盏酒,端起酒盏一口饮了,心中很是苦逼,觉得自己就像那家有女儿初长成的老父亲:“只是大帅的亲事牵涉甚广,比较复杂,皇后娘娘母家,贵妃娘娘母家,抑或是蔡相爷家,都有联姻之意,大帅现如今年纪小,内宅没人,可是将来大帅的内宅会很复杂……”   他从来没和人说过这些,还怪尴尬的,长篇大论一番之后,害牙疼似的看向玉芝:“玉芝,我的话,你听懂了么?”   玉芝心中好笑,面上却一派天真:“听懂了,就是说我要趁现在大帅内宅无人,先拔了头筹占个位置再说!”   许灵:“……”   他一下子捧住了脑袋——原来养闺女这么麻烦啊!   玉芝见许灵如此苦恼,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你是让我别妄想染指大帅,老老实实过自己的小日子!”   “话不能这么说,”许灵虚弱地摆了摆手,“唉,算了,一个意思!”   玉芝见他一向神采飞扬笑容满面的俊脸上一脸的生无可恋,不由心里一软,也不逗许灵了,伸手拍了拍许灵的手,柔声道:“你放心,我对大帅绝对没有那种心思,我发誓。”   许灵才不相信呢!   他睨了玉芝一眼,心道:哪个少女不怀春?大帅生得俊,玉芝怎么可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这话分明是哄老子玩呢!   玉芝不再多说,微微一笑,起身告辞。   寒星送玉芝和阿宝回家,见陈家的大门关上了,这才回去了。   正房堂屋生了火盆,里面烧着一个大树根,火焰不大,可是哔哔剥剥烧得很旺,屋子里暖暖和和的,火盆上方的房梁上垂下了一根铁钩子,钩子上挂着一个茶壶,里面的水已经滚了,咕嘟着冒着热气,屋子里一点也不干燥。   王氏正围坐在火盆边烤火,见陈耀祖带着女儿和阿宝进来了,忙笑着道:“我在火盆里烤着红薯呢,已经烤软了,你们俩快过来吃!”   玉芝和阿宝都吃饱了,可是一听有香甜的烤红薯,顿时都觉得自己还能吃一些,便一左一右挨着王氏坐了,等王氏投喂。   王氏用铁钎子从火盆里拨出了两个烤红薯,给了玉芝和阿宝一人一个。   玉芝的烤红薯是黄心的,烤得金灿灿,都要流汁了,香甜之极。   她一边吃着香甜的烤红薯,一边把要入股丝线铺生意的事说了。   王氏还好,陈耀祖却有些担心:“玉芝,这可是咱家的所有家当了,许大人说的这人到底怎么样啊……”   玉芝见陈耀祖担忧,笑着安慰他:“爹爹,做生意哪有不冒险的?明日我见了那孙鹤再说吧!再说了,有许大人做中人,许大人爹爹你还不放心么?”   陈耀祖一听有许灵做中人,当即不吭声了。   许灵帮了他家太多忙,他恨不得把许灵的长生牌位供起来,哪里会怀疑许灵?   一家人烤着火聊了一会儿,待玉芝和阿宝吃完烤红薯,就洗漱了睡去了。   外面风雪愈发大了起来,玉芝房里窗子上糊的窗纸被风雪打得“啪啪”作响,寒气似乎要透过窗纸进来了。   玉芝舒舒服服躺在柔软温暖的被窝里,闭着眼睛想心事。   她一想到阿沁如今过得很好,嘴角就不由自主往上翘,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现自己的开心和欢喜了!   玉芝在被窝里打了个滚,又滚了回来,蒙着头笑了起来:真好啊,儿子长大了,过得很好,除了有些太瘦了……   此时林玉润刚洗过澡从浴间出来。   他还没到甘州就任,承安帝就派匠作监的人来到甘州,重新拾掇了大帅府,重点就是林玉润现如今常住的内书房。   因林玉润爱洗澡,匠作监的人就仿照宫里的格式,给他在卧室后面建了个浴间,浴间有专门的铜管通往烧水房,烧水房有专人轮值,保证林玉润一日十二个时辰随时都有热水洗澡。   卧室里放着六盏水晶罩灯,照得一室光明。   张喜雨正带了两个小厮在卧室候着,见林玉润只穿着雪白的浴衣出来,长发微湿披散了下来,忙拿了大丝巾上前:“我的大帅啊,头发不擦干怎么就出来了!”   林玉润浑不在意:“卧室里有地龙,又不冷!”   他接过张喜雨手里的大丝巾,随意擦了擦长发。   张喜雨眼巴巴看着林玉润,忍不住道:“大帅,您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吧?”   林玉润走到书案前,把没批示完的文书翻了出来,垂目看着:“我很好。”   张喜雨心里还是担心,啰啰嗦嗦道:“大帅,您还是小心些吧,人心隔肚皮,怎么能随意在外用饭,万一是章家的奸细呢!先前的事你忘了……”   林玉润习惯了张喜雨的唠叨,充耳不闻,自顾自看自己的文书。   待把这摞文书批完,他的长发也干了,便去睡下了。   躺在床上,林玉润闭上眼睛思索着今晚之事。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何自己会对一个陌生小姑娘一见如故,心里总觉得亲近,看到陈玉芝眼睛带着恳求看着自己,他就乖乖听话了……   林玉润瞧着温润如玉,其实性格偏于强悍,连承安帝也常常得听他的……   张喜雨看了林玉润一眼,见他闭着眼睛,似已睡熟了,这才轻轻放下帐子退了下去。   他无儿无女,陛下命他照料林玉润,林玉润就是他的一切,他一定会一生守护林玉润……   回到自己房里后,张喜雨叫来了青衣卫的暗卫,低声吩咐了一番。   他必须得调查一切接近大帅的人。   第二天玉芝难得睡了个懒觉。   等她醒来,已经是快中午时分了,雪已经停了。   玉芝在床上翻了一会儿,叫了声“娘”。   如今到了甘州,陈耀祖也不出摊了,每日一早出城一趟,从乡下进了猪肉和鸡回来,其余时间就和王氏一起看店。   这会儿陈耀祖正在院子里扫雪,听到玉芝的声音,他忙道:“玉芝,你等一会儿,我这就去看店,让你娘来照顾你!”   没过多久,王氏就来了。   她一手端着碗梨水,一手提着壶热水,带着寒气走了进来:“玉芝,先喝碗梨水清醒清醒,再起来洗漱!”   玉芝喝梨水的时候,她又把玉芝搭在炕上的棉衣都拿了过来:“棉衣热乎乎的,正好穿上!”   玉芝喝了温热的梨水之后,整个人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很快就穿上衣服开始洗漱。   在大灶屋里把肉都卤上之后,玉芝闲了下来,便回想着阿沁的身量,想着给阿沁做件衣服。   不管将来能不能送出去,总是她的心意……   晚上玉芝正在灯下用棉纸先试着裁剪,寒星过来了:“玉芝,孙鹤来了,大人请你过去呢!” 第75章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大帅府外书房院子里的青砖甬道,原本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如今很快就又落了一层薄雪。张喜雨穿着件貂鼠皮袄站在廊下,优哉游哉看着飘飞的雪花和红漆栏杆外在雪中盛开的红梅。其余侍卫都远远站在东南西三面廊下,并不靠近。   外书房内年轻的甘州节度使林玉润正在与幕僚胡永正说话。   胡永志五十岁左右的模样,身材瘦小,相貌普通,可是一双眼睛极为清澈。十五年前,胡永志初拜相,在承安帝的支持下开始进行改革,却因反对力量过于强大,改革失败,胡永志从此辞官归隐。两年前,承安帝微服出京,亲自拜访胡永志,请他出山教导侄子林玉润。胡永志为报承安帝知遇之恩,一直尽心尽力教导陪伴林玉润。   林玉润亲自端了一盏茶奉给了胡永志:“胡先生,喝口茶润润喉咙吧!”   胡永志接过茶盏饮了一口,抬眼看向林玉润,见他双目清泠泠看着自己,等着自己讲课,神情极为专注,心里不禁一阵欣慰,脑海里浮现出《世说新语·言语》中的一段对话: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想到这里,胡永志心道:我为何总想着好好教导阿沁?其实就好比芝兰玉树这些珍贵的草木,我也想使它们生长在自家的庭院中啊!他放下茶盏,微微一笑,问道:“阿沁,你觉得前朝灭亡的原因是什么?”   林玉润闻言,浓秀的眉头微微蹙起:“先生,蔡相在御书房给我上课的时候,断言说前朝亡于天灾,可是我总是觉得没这么简单,便遍翻典籍、当时人的笔记和各地的县志,我得出了不同的结论。”   胡永志神情不变:“说来听听!”   林玉润毕竟才十六岁,还做不到沉稳如山。他压抑住内心的躁动,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红木格子窗,看着外面纷飞的雪花,缓缓道:“先生,我以为前朝之所以灭亡,在于内因和外因的双重作用。内因在于前朝末年,那些大地主大商人和官僚勾结在一起,对自己拼命减税,而对百姓却竭力加税,肥了自己却穷了国家和百姓;外因在于海外诸国发现了大量银矿,用这些银子大肆购买我国的丝绸、茶叶,以致江南肥饶之地,大量改农田为桑茶,导致粮食产量一年比一年低,以致于一个并不算是严重的天灾就无法抵御……”他冷笑一声,道:“一个个嘴里说着仁义道德,做的却是与民争利肥己肥私,岂不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样的人掌握国家权柄,国家焉有不亡之理!”   胡永志静静坐在那里,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当年他正是看到了大周王朝繁华昌盛下暗藏的深重危机,这才励志改革!   林玉润看向窗外。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张喜雨站在廊下,其余人都站得远远的。   林玉润转身看向胡永志,声音压低了一些:“先生,大周朝绵延了几百年,无数的商人通过与海外的丝绸、茶叶和瓷器贸易发了财,他们花了一百年时间,用金钱培养自己的子弟读书科举,进入仕途,然后继续运用他们手里的金银,迅速升迁,控制吏部和御史台,最后朝中遍布他们的人,这些人的代表,便是章氏和蔡氏……”   胡永志眼睛精光四射:“阿沁,对于这些,你的打算是什么?”   林玉润微微一笑,说出了四个字:“联蔡抗章,改革科举。”   胡永志不由笑了起来:“阿沁,不用急,慢慢来,你才十六岁,你有的是时间。”   林玉润笑了起来:“先生,我们有的是时间。”他并不满足于做一个守成之君,他想解除大周在歌舞升平的盛世繁华中暗藏的致命危机!   胡永志离开之后,张喜雨站在那里开始指挥了起来:“先服侍大帅净手,快一些!”又指挥另一批人:“快把大帅的午膳送进来!”   林玉润用香胰子净了手,在黄花梨木雕卷草纹方桌前坐了下来,刚拿起筷子,小厮落雨就进来禀报:“启禀大帅,许大人来了!”   张喜雨正在一边侍候,闻言便嘀咕道:“许灵怎么这时候来了?”许灵一向机灵,怎么在大帅用饭的时候过来了?   林玉润道:“我命人叫他来的!”   张喜雨一向护短得很,林玉润这么一说,他马上笑容满面迎接许灵去了。   许灵进来后刚行罢礼,便听到林玉润道:“许灵,陪我一起吃吧!”   闻言许灵笑了:“大帅,末将已经在家里用过午饭了,您用吧,我在一边陪您就行!”大帅这里的小灶他实在是吃不惯。   林玉润也不勉强他,在张喜雨殷切的侍候下用罢午饭,用香茶漱了口,这才看向许灵:“昨晚你家那个女孩子,我忘记赏她了。”   许灵笑嘻嘻道:“大人,玉芝是自己人,不用客气!”   张喜雨一听到林玉润说什么“那个女孩子”,当即竖起了耳朵,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要知道,对下人的赏赐,阿沁从来不管的,这次怎么亲自过问此事了?   林玉润黑泠泠眼中浮起笑意,语气却依旧是淡淡的:“张叔,让人把我吩咐的东西送到许灵宅子去吧!”   张喜雨心里直痒痒,可是阿沁明显是要支走他,他不好留下的,只得磨磨蹭蹭离开了。   林玉润目送张喜雨离开,抿嘴笑了,看向许灵:“船队组建得怎么样了?”   许灵微微一喜,拱手道:“启禀大帅,船队已经组建完毕,明年秋天就能从海外运回大量铁矿石!”   林玉润修长的手指在黄花梨木书案上点了点,发出“笃笃”的声音:“等一下你陪我去城外看看他们仿造的火枪!”   许灵眼睛一亮,笑吟吟答应了下来,忍不住又道:“大帅,若是咱们真的能大量仿造火枪了,能不能先把尉氏、临水、常平那几个与西夏接壤的县的卫所给装备了?”   林玉润起身,在小厮的侍候下穿上斗篷,大踏步向外走去。   许灵紧紧跟着他,终于听到了林玉润的回话:“放心吧!”他不禁笑了起来,脚步愈发轻捷起来,大步追了上去。   张喜雨一问跟林玉润的随从,这才知道林玉润命人送两匹松江阔机尖素白绫、两匹大红宫缎、两匹大红五彩妆花缠枝莲纹缎和十斤上好清水绵到许灵宅子里去。   听了随从的回禀,张喜雨心道:一般赏人,常见都是几钱银子,多了的话也才一两银子,阿沁怎么一下子赏这么多?难道是那个女孩子特别美丽,入了阿沁的眼?他琢磨了一阵子,便道:“我这会儿恰巧闲着,我去送吧!”   随从忙答了声“是”。玉芝听了,略一思索,笑嘻嘻道:“寒星小哥,你且等我片刻!”她略一收拾,又凑过去让王氏看,确定无碍了,这才起身随寒星出去。   阿宝正坐在炕上捏着笔写字,见状放下笔就跳了下来:“姐姐,我跟着你去!”   玉芝和寒星已经走到了正房门外,闻声一起停下了脚步。   阿宝小猴子般跑了过去,一下子挤在了玉芝和阿宝之间。   玉芝见他可爱淘气,随手捏了捏阿宝的脸颊:“走吧!”心里却道:小孩子的脸好好软啊!   寒星一边走一边道:“我们大人随大帅出城了,今晚不回来了,留下我看家,恰巧孙鹤来了,我便俩叫你!”   进了东隔壁宅子,寒星直接引着玉芝去了东厢房。   玉芝一进门,一个坐在鸡翅木官帽椅上的青年便站了起来,含笑道:“是陈大姑娘么?”   玉芝眼波流转,笑盈盈打量了孙鹤一番,见他约莫二十四五岁年纪,中等身量,生得极为普通,便屈膝行了个礼,叫了声“孙大哥”。   孙鹤没想到玉芝年纪这么小,而且这么美丽,心中吃惊,面上却也不显。   彼此厮见过了,坐下说话。   孙鹤开门见山,道:“我先前一直开绸缎铺子,有一个相熟的松江客商赵三哥,他运来了六百两丝线,现如今还堆在运河码头的船上。他急等着发卖了回家过年,我便还价四百五十两银子,预备在高升客栈东隔壁赁下一间门面,雇两个伙计开一个丝线铺子,发卖各色丝线。我正在寻人合伙,大人派寒星过来一说,我便过来了!”   玉芝听了,便与孙鹤细谈起来,得知买丝线的本钱加上房钱,再加上伙计的工钱和各项杂费,她和孙鹤一共须出本钱六百两,五五分成,一人三百两。不过玉芝毕竟是谨慎人,谈好之后,微微一笑,道:“孙大哥,我明日去门面那里看看,再做决定,可好?”   孙鹤也笑了起来:“如此甚是妥当。”他与玉芝约定好明日见面的时间地点,便起身告辞。   玉芝和寒星刚送孙鹤离开,还没回去,远远便看到前面灯笼影影绰绰,几个青衣侍卫簇拥着一个穿着貂鼠斗篷的人走了过来。   待人走近了些,寒星认出是大帅府的张总管,忙低声和玉芝说了,便迎了上去。玉芝和阿宝默默跟着寒星上前行礼。   张喜雨看了一眼寒星身后的美丽少女,淡淡道:“进去再说吧!”   玉芝知道这是大帅府的总管,心中好奇,于是跟着进去了。   张喜雨在东厢房客室的官帽椅上坐下,抚摸着手里的赤金镂空手炉,对着玉芝抬了抬下巴:“这位姑娘是陈娘子卤肉家的大姑娘么?”   玉芝心中吃惊,答了声“是”。   张总管没想到正主在这里,一双利目上上下下打量了玉芝一番,发现她穿着毛青布棉袄,系了条玄色绣花裙子,打扮得很是普通,乌发如云,小脸雪白,尤其是一双眼睛,秋水一般,顾盼多情。他总觉得这陈玉芝看上去似乎有些熟悉,却又说不出哪里熟悉,便继续打量着玉芝。   玉芝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是美人,早习惯了别人的打量,因此不卑不亢站在那里,任凭张总管打量。她也打量过了张总管,张总管约莫三十一二岁年纪,生得清秀白皙,眉眼温润,可是举止动作却丝毫不显女气。玉芝已经猜到这位总管是宫里的太监,因此也不怕对方对她有什么心思。   张总管发现玉芝是细高挑身材,比一般女孩子要高一些,可是分明还没有发育,身子平板,而且眼睛清澈纯净,并不是那等风情万种的女子,心下略微放松了些。临出京,陛下特地交代了,说阿沁虽然能干,可是毕竟年纪小,怕被人引诱学坏了,让他多用心。   这时候宅子里的小厮送了茶进来,寒星恭谨地递了一盏给了张总管。   张总管刚端起茶盏要饮,忽然心念一动,当下抬眼看向玉芝。   东厢房客室里点着四个白纱烛台,照得室内一片光明,这位陈大姑娘背脊挺直立在那里,不管是五官神情,还是立在那里的姿态,居然都有几分像大帅!   张总管手一颤,一下子把茶盏放回了手边的鸡翅木雕花小几上,又打量了玉芝一番,心里这下子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个女孩子生得与大帅有几分相似,怪不得大帅对她另眼相看!想通之后,张总管不由悄悄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道:“陈大姑娘,大帅昨晚用了你做的晚饭,很是可口,吩咐咱家送些物件来赏你!”   玉芝顿时心跳有些快,忙屈膝道:“谢大帅赏!”   张总管见她依旧不卑不亢,心下也觉得不错,心道:此女真是陋室明娟,如今岁数还小,已经如此美丽,若是长成,不知道还会如何动人,没想到市井之中居然有如此人才……若是身家清白,收到大帅府伺候大帅也未为不可,只是大帅脾气孤拐,不一定愿意收用一个与自己长得像的丫头……   想到这里,张总管便不再多说,留下赏给玉芝的巨大毡包,起身告辞。   寒星带了宅子里的人一起出门,齐齐恭送张总管离开。   待青衣侍卫簇拥着张总管进了斜对面的大帅府,寒星这才和玉芝阿宝一起往家的方向走去。   玉芝心事重重带着阿宝先回了家。她刚进了正房堂屋坐下,寒星就带了两个小厮把大帅府的赏赐送来了。   玉芝见状,略一思忖,让小厮把毡包直接送到了自己住的东厢房,拿了几粒碎银子赏了那两个小厮。   寒星见她心事重重,也不多说,只是道:“有事明日见面咱们再商量!”   玉芝看向寒星,终于抿嘴笑了:“我明日见了你再说详情!”   寒星离开之后,陈耀祖和王氏也过来了:“玉芝,这是什么呀?”   玉芝正在打开毡包,见状抬头一笑:“爹,娘,待我看看再说!”她打开毡包,发现里面是两匹松江阔机尖素白绫、两匹宝蓝宫缎、两匹大红五彩妆花缠枝莲纹缎和十斤上好清水绵——怪不得毡包这么大,原来装这么多东西!   王氏眼睛都亮了,蹲下来细细抚摸着,不停地赞叹着:“哎呦,这可都是好东西啊,娘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呢!”又道:“这些白绫和清水绵可以做四套轻薄暖和的白绫袄,宝蓝缎子可以做两条裙子,大红五彩妆花缠枝莲纹缎可以做一件通袖袍子和一件比甲……咱们娘们今年的过年衣物都有了!”   玉芝也猜到了阿沁的心思,大约是阿沁昨晚见她衣服过于粗陋,这才命人送来这个。她莫名地觉得有些鼻酸,心道:这难道就是人家说的母子连心……   片刻后,玉芝哑声道:“娘,就按你说的做吧,明日我就叫了裁缝过来,不然你太辛苦了!”   王氏原本想说自己可以做,可是转念一想,发现距离过年不远了,这些衣服的确做不出来,便道:“也给你爹和阿宝一人做一件白绫袄,家里还有些先前许大人赏的绸缎,到时候给你爹和阿宝也做套过年的新衣服!”   玉芝起身,忽然抱住了她娘王氏,把脸贴在了王氏的肩上。   王氏笑了起来:“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撒娇!”   陈耀祖和阿宝也笑了起来。   第二天天不亮玉芝就起来了,把卤肉安排停当桶子鸡做好,她便匆匆洗了个澡,换了洁净衣物,带着阿宝出门找寒星去了。她今日要和孙鹤去看店铺,说好了要寒星也跟着去,这样她放心一些。今日倒是没有下雪,只是比昨日还冷,寒星穿着件皮袄出来,还冻得直跺脚。他见玉芝和阿宝还是和昨日一样穿着毛青布棉衣,便笑着道:“你们不冷么?”   玉芝笑嘻嘻打量着寒星:“我们年轻,火力大,不像某些老年人,穿得跟棉花包一般!”阿宝笑了起来。“老年人”寒星也笑了起来,三人一起往高升客栈方向走去。 第76章   孙鹤正带了个小厮在高升客栈等着,众人会齐,一起踩着雪往前走去。   高升客栈东隔壁就是孙鹤所说的那个门面。   玉芝停下脚步,仰首去看,发现是个小小的门面,上下两层,看着有些鄙旧,站在街上能看到二楼栏杆内是一株腊梅。   腊梅上疏疏落落缀着几朵嫩黄半透明的小花,正在寒风中盛开着,即使站在下面也能闻到丝丝幽香。   孙鹤解释道:“前面是门面,后面是个小院子加三间小房子,可以拾掇了,雇人在后面染丝,将来从码头上运了货物也可以放到后面。”   他摆了摆手,跟他的小厮孙福上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玉芝和寒星跟着孙鹤走了进去。   孙鹤右腿受过伤,微微有些跛,静立时看不出来,走路时还是能看出来的。   屋子里面空荡荡的,清扫得干干净净,有一种干燥的寒冷。   孙鹤给人一种做什么事都胸有成竹的感觉,他把屋子里哪里摆柜台,哪里摆货架,哪里放桌椅,都计划得清清楚楚妥妥当当,有条有理和玉芝说着,丝毫没有因玉芝是个小姑娘而有所轻视。   看完楼下,孙鹤又带着玉芝他们上了二楼。   二楼也空荡荡的,栏杆外摆着一盆腊梅,腊梅盆内堆满了雪,寒冷的幽香氤氲在四周。   孙鹤言简意赅:“楼上可以摆放货物,也可以做别的生意。”   见玉芝大眼睛清澈如水看着自己,孙鹤便耐心解释道:“咱们虽然开的是绒线铺子,可是将来本钱多了,也可以同时卖绸绢和丝绵,就在楼上卖。”   玉芝点了点头,觉得孙鹤考虑问题甚是长远。   看完铺子,孙鹤又领着玉芝等人沿着大街继续往东走,前面隔三差五有几家绸缎铺子,其中搭配着卖些丝线,专门卖丝线的却没有。   这些铺子门前都挂着花拷拷儿做标志,里面做着生意,如今正近年关,顾客盈门,生意很是兴旺。   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孙鹤在一家胭脂水粉铺子前停了下来,一本正经道:“这是我的铺子。”   玉芝抬眼看看上面挂着的红漆金字招牌——“孙记胭脂水粉铺”,再看看眼前这个穿着玄布棉袍长相普通的青年,不由笑了起来。   见玉芝大眼睛亮晶晶溢满笑意,孙鹤也有些不好意思,脸微微红了,解释道:“那时候大人让我自己寻生意做,我逛了几日,发现顶数女人的生意好做,要么开绒线铺,要么开绸缎铺,要么开胭脂水粉铺子,我那时候本钱有限,就先开了个胭脂水粉铺子,后来积攒了些本钱,这才又开了家绸缎铺,就在东大街那边,也叫孙记。”   玉芝进了孙记胭脂水粉铺,发现铺子虽然不大,却甚是洁净舒适,家具都是漆了清漆的杨木家具,客人做的锦凳上套着淡绿绣花座套,上面用深绿丝线绣着藤蔓,铺子虽然不大,靠西墙还摆着有一个清漆花架,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盆兰草、一盆腊梅和一盆水仙。   铺子里氤氲着脂粉香,暖暖的,香气宜人,气味好闻。   店内只有两个女伙计招呼,见孙鹤进来,都笑着上前行礼。   两个女伙计都是三十多岁模样,生得也都很普通,不过说话做事很是利索。   孙鹤刚问了她们几句,就有几个穿红戴绿的女子相跟着走了进来,其中打头的那个问道:“我要的玫瑰香膏来货了么?”   女伙计忙撇了孙鹤,笑吟吟迎上去招呼:“来了来了!客人来看看吧!”   玉芝看了一会儿,见又有顾客进来,铺子内有些狭窄,便和孙鹤他们一起出去了。   到了外面,孙鹤这才低声道:“我铺子里雇佣的人,都是先前阵亡战友的妻子儿女,我能力有限,不过尽力而为罢了。”   玉芝闻言,肃然起敬,凝视着孙鹤,轻轻道:“天下哪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只要我们尽心尽力去做,即使都只是小事,若是能帮到人,也总是好的。”   孙鹤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抬脚蹭了蹭靴子边沾的脏雪。   他在抵御西夏入侵的战争中伤了腿,是许灵把他救了出来,又帮着他做生意。   他也想像许灵一样,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当年战死的同袍的家人。   玉芝心里已经做了决定,便问了寒星,得知许灵今晚就回来,就和孙鹤约定晚上戊时在许宅见面。   孙鹤在东大街还有一个绸缎铺子,今日松江货船到了,他还要去码头货船验货,便和玉芝寒星告辞,带了小厮骑着健骡离开了。   街上人来人往,地上的雪早被踩得稀烂,乌黑不堪。   玉芝目送孙鹤主仆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这才看向寒星和阿宝:“咱们去孙鹤的铺子里再看看去吧!”   寒星知道女孩子都喜欢胭脂水粉,便陪着玉芝进去了。   玉芝细细选了两盒珍珠粉、两盒涂抹嘴唇的玫瑰香膏、两盒滋润肌肤的玫瑰香脂、两块玫瑰香胰子和两根描眉的炭笔,掏出银子买了下来。   阿宝在一边看了,不由瞪圆了眼睛:“就这几个白瓷盒子,就值一两银子?天啊,能买多少卤肉了!”   玉芝和寒星都笑了起来。   玉芝伸手捏了捏阿宝又软又嫩的脸颊:“我的阿宝,你得学着啊,将来成了亲娶了娘子,若是想哄娘子开心,就给她买香脂香膏香粉,一定能哄得你的娘子开开心心!”   阿宝桃花眼笑得眯了起来:“等我长大,我给姐姐买香脂香膏香粉,还给姐姐买赤金镶宝石的头面,还有大红遍地锦缎面的雪貂皮袄,大红高底绣花鞋……姐姐戴着赤金镶宝石的头面,搽脂抹粉,再穿着金灿灿闪亮亮的大红遍地锦面雪貂皮袄,踩着大红高底绣花鞋,一定美貌妖娆得很!”   玉芝:“……”   她单是想象了一下阿宝描述的画面,就觉得眼睛要被亮瞎了,笑着拍了拍阿宝的脑袋:“我的弟弟,你这谜一样的审美,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寒星看看玉芝,再脑补一下阿宝描述的玉芝金灿灿亮闪闪妖妖娆娆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   阿宝眨了眨眼睛——他真心觉得这样子妆扮姐姐,真是又美丽又华贵又妖娆,简直是天仙一般!   寒星又带着玉芝和阿宝去了距离这里不远的铃铛巷裁缝店,和店里的女裁缝说好,午后去陈娘子卤肉馆裁剪衣物。   忙完这些,寒星把玉芝和阿宝送到路口,这才回军卫大营去了。   他如今已经是军卫大营的校尉,专门分管士兵的衣食,其实忙得很,今日是特地抽出时间来陪伴玉芝。   王氏正在陈娘子卤肉馆的窗子内坐着卖卤肉,从窗内见玉芝带着阿宝回来,她忙笑着探头出去:“玉芝,阿宝,快进来,火盆里给你们煨了烤红薯!”   玉芝正有些冷,闻言大喜,提着裙裾急急进了门,阿宝紧跟在她后面。   王氏用铁钳从火盆里拨出两个烤红薯,分给了玉芝和阿宝。   红薯还有些烫手,玉芝便把红薯放在小炕桌上晾着,却把今日买的香膏香脂都拿了出来:“娘,你看这是什么!”   王氏接过桐木匣子,打开一看,见里面好几个精致的白瓷匣子,拿出一个拧开盖子看了,见是香气扑鼻的玫瑰红香膏,不由大喜,忙拿出靶镜,用手指抿了一点点,对镜细细涂了嘴唇,只觉得又红又香又滋润,美滋滋让玉芝和阿宝看:“你们看,娘好看不好看呀?”   玉芝和阿宝看着王氏的红唇,都笑了起来:“好看!好看的很呢!”   王氏原本生得就秀丽,只是平日极少妆扮,一旦妆扮起来,就很好看。   她这会儿心思都在这些香脂香膏上,又拿了珍珠粉出来赏鉴起来。   这些高级脂粉,以前她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如今因为玉芝,全都有了,开心得很,细细摆弄着。   玉芝一边吃烤红薯,一边问王氏:“娘,我爹呢?”   王氏拿着香脂在鼻端嗅了嗅,道:“你爹在甘州城西门外岳家庄认识了一个屠户,去人家家里看猪去了!”   她说着话,拧开了手里的香脂盒子。   阿宝见状,忙笑嘻嘻道:“娘,你和姐姐回屋弄这些脂粉吧,我留在这里看店!”   王氏正有此意,忙捧着桐木匣子,和玉芝一起进去了。   玉芝虽然平时不施脂粉,却很会妆扮,她用了一刻钟时间,用这些香膏珍珠粉妆扮王氏。   王氏乍一妆扮,的确比平时美了不少,她开心得很,把这些香脂香膏分成两份,一份自己留下了,一份送到了玉芝房里。   刚用罢午饭,铃铛巷裁缝铺的两个女裁缝就过来了。   王氏带着女裁缝去了后面,玉芝便和阿宝在前面看店。   玉芝拿出自己默写的一摞唐诗宋词选集,用缝被子的大针穿了麻绳缝成了一本书,开始教阿宝读书。   阿宝翻开玉芝制作的书,发现第一篇便是李白的《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阿宝读着书,玉芝接待顾客:“我们今日卤了些鸡心鸡肝和鸡胗子,味道很好,最适宜下酒,要不要尝一尝?”   顾客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娘,闻言便道:“给我一个鸡心尝尝吧!”   玉芝笑着答应了一声,果真夹了一个鸡心给了这位大娘。   大娘吃了鸡心,觉得好吃,便道:“再给我一个鸡肝尝尝吧!”   玉芝依旧微笑着夹了块鸡肝给了这位大娘。   尝了鸡心和鸡肝,大娘很想再尝尝鸡胗子,便道:“还有鸡胗子呢,也让我尝尝吧!”   玉芝依旧含笑给她夹了块鸡胗子。   大娘尝了尝,味道实在是好,便让玉芝称了几个鸡心、鸡肝和鸡胗子,付了铜钱拎着离开了。   阿宝在一边读书,笑嘻嘻道:“这位顾客好啰嗦,尝了那么多,才买了几个,咱们的本钱都收不回来!”   玉芝笑:“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世界就这样,她还不算什么,有的人才奇葩呢!”   她默默回想了一下自己前生今世遇到的奇葩,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奇葩真心不少啊!   阿宝见玉芝情绪有些低落,便笑盈盈凑了过来:“姐姐,我不会读,你教我读吧!”   凑近了玉芝,他闻到了玉芝身上的气息,暖暖的,香香的,很好闻……   玉芝闻言,顿时又精神了起来:“来,你先听我读一遍!”   晚上不到戊时,玉芝就带着阿宝去了隔壁许灵的宅子。   寒星带着玉芝和阿宝进了东厢房客室,道:“我们大人正在洗澡,咱们先去东客室等着,等大人洗完了澡就过来找咱们,大人说有事情要和你说。”   玉芝闻言笑了:“是什么事?还需要许大人巴巴地亲自来告诉我?”   寒星还真不知道,笑着把玉芝和阿宝安置在了东客室。   玉芝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软尺,笑眯眯道:“寒星,我量量你的身量吧!”   寒星看着玉芝眨了眨眼睛。   玉芝起身走了过来:“该过年了,我想给你做件袍子过年穿。”   寒星心情激荡,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玉芝。   这时候外面传来许灵惫懒的声音:“咦?只给寒星做衣服么?还有我呢!” 第77章   玉芝抬头一看,许灵施施然走了进来。   他刚洗过澡,身上裹着件玄色布面羊羔皮袄,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不过从正房走到东厢房而已,头发已经冻住了,瞧着挺狼狈的。   明明身上裹着笨重的羊羔皮袄,可是许灵仿佛裹着华贵的貂裘一般昂首走了进来。   玉芝一见许灵这个模样,就抿嘴笑了起来,上前屈膝行了礼:“见过大人!”   房里摆着一个黄铜火盆,许灵径直走到黄铜火盆前的鸡翅木官帽椅上坐下,一边探身烤火一边道:“要过年了,玉芝,你也得给我做件衣服!”   玉芝笑微微打量他,见许灵眼睛亮晶晶看着自己,脸颊上酒窝深深,似乎是很不认真的样子。   她认真地想了想,道:“我给大人做一双在家里穿的千层底棉靴吧!”   许灵笑了起来,雪白的小虎牙也露了出来:“好啊!”   玉芝看了看他的脚,发现他脚上穿着粉底皂靴,雪白的裤子掖进了靴筒里,便道:“有鞋样么?”   许灵摇了摇头:“没有。”   玉芝想了想,道:“这样吧,你脱掉靴子,我看看你的脚。”   许灵闻言笑了起来,伸手就把自己的靴子脱掉了,露出了脚,口中还道:“我的脚不臭,你放心吧!”   玉芝做事素来认真,她从口袋里掏出提前准备的炭笔和纸,走到许灵身前蹲下,凑近观察许灵的脚,观察片刻之后,又用笔在纸上描下了许灵的脚的轮廓。   许灵原先还只是开玩笑,开着开着发现玉芝很认真,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鼻子,心道:还是有女儿好啊,若是侍候的人,描个鞋样而已,哪里会这么尽心?   玉芝把鞋样描好,又记下了几个数字,这才起身微微一笑道:“好了!”   许灵也不让寒星服侍,自己动手慢吞吞套上白绫袜,穿上了粉底皂靴。   穿罢靴子,他一抬头,便看到玉芝拿了软尺在给寒星丈量肩宽,便把身子靠回椅背上,拢紧身上的羊羔皮袄,垂下眼帘想着心事。   玉芝麻利地量好了寒星的身量,用炭笔在纸上记录了下来,口中问道:“寒星,袍子要什么颜色的衣料?”   寒星想了想,道:“随便吧,我都行!”   看了玉芝一眼之后,他又道:“毛青布就行了,我一天到晚地忙,缎面的容易挂住。”   玉芝都记了下来。   忙完正事,她预备离开了,却又问了一句:“大人,你们是在这里过年,还是回许府大宅过年?”   许灵正在想心事,闻言一愣:“怎么了?”   玉芝笑了:“快过年了,我这几日准备用柏枝做些熏肉,你们若是在这里过年,做好了我给你们送二十斤过来!”   许灵想了想,道:“我回大宅过年。”   他伸手烤火,眼睛灿若星辰:“不过既然你如此孝顺我老人家,那我初三就回来这边,吃你做的熏肉好了!”   玉芝:“……”   寒星:“……”   阿宝:“……”   玉芝不由莞尔:“大人,你不在家里陪家眷,到这边孤凄凄做什么?”   许灵笑了笑,身子又靠回了椅背内,修长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了敲,不说话了,嘴角却噙着一丝冷笑。   玉芝见状,以为触到了许灵的逆鳞,便屈膝行了礼,默不作声站在那里。   见玉芝不说话了,许灵开口道:“我搬家时你送我的这套座垫,大帅很喜欢,你用心再做一套,我给大帅送去。”   玉芝闻言,眼睛一亮,当即脆生生答了声“是”。   她心脏怦怦直跳:“大人,不知大帅喜欢什么颜色?”   许灵看向玉芝,见她眼睛亮晶晶,满是欢喜,心里莫名一滞,缓缓道:“大帅内书房的家具都是黄花梨木的,你瞧着搭配吧!”   玉芝忙答应了一声。   这时候寒月带着孙鹤进来了。   孙鹤穿着件暗青色缎面灰鼠皮袄,头上带着灰鼠暖帽,饶是如此,进屋后依旧搓手跺脚:“好冷啊!”   又道:“屋子里真暖和!”   他看向许灵:“大人,待我脱去皮袄再给您行礼!”   寒星笑着上前接过孙鹤的灰鼠暖帽和皮袄,走到一边挂了起来。   孙鹤这才端端正正给许灵行了个礼:“小的见过大人!”   许灵原先还心事重重,此时见了孙鹤如此,不由笑了起来,道:“你和玉芝围着火盆坐着谈生意吧,不用管我!”   玉芝和孙鹤知道许灵不在乎虚礼,便各自搬了张锦凳在火盆边坐下,一边烤火一边细谈。   许灵垂着眼帘靠在椅背上,似乎心事很重,其实在听玉芝和孙鹤谈判。   听了一阵子,他发现玉芝这小姑娘不可小觑,果真是有备而来,税金、伙计的工钱、给官府的打点、各项杂费什么的,都考虑到了。   孙鹤刚开始还很平静,没过多久看向玉芝的眼神便不同起来,态度也更认真了。   玉芝做事从来果断,待与孙鹤谈好,便拿出了一叠银票:“这是三百两银票,孙大哥你点点吧!”   孙鹤却把银票递给了寒星,自己也掏出一摞银票递给了寒星:“我这边也是三百两!”   寒星查验完毕,便道:“双方都是三百两,一共六百两,都是慈宁斋票号的银票。”   寒月很快就送来了笔墨纸砚和大红印泥。   玉芝执笔,和孙鹤商议着写下了合同,签上彼此名字后又各自蘸了大红印泥按下了手印。   许灵作为中人,也签了名摁了手印。   玉芝知道孙鹤怕是要留下陪许灵饮酒,便起身告辞。   许灵吩咐寒星:“你把玉芝和阿宝送回去,看着他们进了门再回来!”   寒星答了声“是”,送玉芝和阿宝出去了。   回到家里,玉芝心潮澎湃,一时难以入睡,索性披了衣服起来,靠着软枕想心事。   她预备先给阿沁做座垫和靠枕。   阿沁内书房摆的是黄花梨木家具,黄花梨木色金黄温润,纹理清晰,其实可以配浅一些颜色的座垫……   接下来的这几日,玉芝和孙鹤合开的丝线铺子开了起来,玉芝忙碌了好几日。   待这件事忙完,已经进入腊月了,玉芝忙了三四日,终于把给阿沁做的一套座垫和靠枕做好了,这日得知许灵在家,便和阿宝一起用包袱装了背了过去。   许宅中众人都忙忙碌碌,瞧着有些忙乱。   寒星引着玉芝进来,一直往正房走去:“大人在正房等你!”   玉芝低声问寒星:“大人这是要出远门?”   寒星游目四顾,见众人都忙自己的,便轻轻“嗯”了一声。   玉芝心道:进入腊月了,该过年了,许灵要去哪里?瞧着阵仗有些大,不像是去边境视察或是作战……   许灵正在寒月的侍候下穿衣。   他一身暗青色骑装,正拿着玉带在劲瘦的腰间扣好,骑装十分合身,愈发显得身高腿长。   见玉芝进来,许灵接过斗篷披上,笑嘻嘻看向玉芝:“玉芝,你来送给我做的靴子?”   玉芝和阿宝手里提的包袱那样大,瞧着又不重,一定是给大帅做的座垫!   玉芝把包袱递给了寒星,这才道:“大人,您的靴子得做鞋帮子,得纳鞋底子,麻烦着呢!”   许灵一边系斗篷的系带,一边道:“如此甚好,我正要要出远门,待我回来,你可要做好!”   玉芝打量着许灵,忽然开口道:“大人,你要护送大帅进京?” 第78章   许灵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直起身子抬眼看向玉芝,脸上还带着笑意,显得满不在乎,可是眼中却满是审视:“玉芝,你为何这样说?”   玉芝心里已经打算要抓住这个机会了,因此坦诚得很,务必要打消许灵的疑虑。   她微微一笑,道:“我猜的!”   玉芝走近许灵,细细解释道:“我进来的时候,看到小厮把马牵了出来,是大帅新赏你的千里马,寒月拿了你的行囊出来,说明你要出远门;你平常不怎么讲究穿戴,这会儿却穿戴一新,打扮得英俊精神,应该是要陪伴上司或者长辈;已经进入腊月了,快过年了,大帅也要回京见家里的长辈了——这些综合在一起,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她眯着眼睛笑了:“你要护送大帅回京!”   许灵方才紧绷的背一下子松懈了下去,抬手拍了拍玉芝的脑袋:“你这鬼灵精!”   心里却道:玉芝这孩子实在太聪明了……   他打量着玉芝身上的青布棉袄和玄色裙子,不由叹息:这样的孩子,这样的出身,聪明得让人心疼……   玉芝见许灵打量她,便笑眯眯道:“大人瞧我做什么?是觉得我不像女孩子么?”   她挺直背脊,做出男子模样:“我穿上男装,还真不一定能看出来我是女子!”   许灵不由笑了——玉芝现在还没怎么发育,从身材上看,的确不明显。   玉芝见许灵放松了下来,趁机靠近许灵,眼睛亮晶晶,声音轻轻的:“大人,你们一路去京城,天寒地冻,路途遥远,路上若是不吃些好的穿些干净的,大人您还行,大帅他娇生惯养的能受得了?”   许灵睨了她一眼:“你也想跟着去?”   玉芝笑得像一朵春风中盛开的花:“我还没离开过甘州呢,正好跟着去见见世面!”   许灵素来都知道玉芝胆大包天,便也笑了起来:“你爹娘呢?”   玉芝笑:“甘州这边离不得大帅和大人你,怕是一个多月就回来了,我留下阿宝陪着爹娘,再说了,另外寒星不是也留下么?他可以帮忙照应我爹娘!”   她爹娘已经学会做卤肉了,卤水都是现成的,再加上腊月也该休息了,她想自私一回,陪着阿沁进京。   许灵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双手环抱在胸前,斜睨着玉芝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说,你怎么知道寒星不去?”   寒星在一边拎着大包袱,闻言忙道:“启禀大人,属下没有告诉玉芝!”   玉芝笑吟吟道:“大人,这很好猜啊,寒星在甘州军卫负责军衣和军粮,该过年了,怎么可能走得开?再说了,您要去京城了,总得留几个贴己人在甘州军卫吧?寒月分明穿着骑装,那就是寒星留下了!”   一般时候她是懒得解释的,如今想要跟着许灵进京,自是老老实实了,若是能剖开心让许灵看,她还真愿意袒露胸怀让许灵细细检查!   见许灵不说话,兀自打量她,玉芝忙抛出了杀手锏:“大人,我很会做饭啊,而且,我还会缝缝补补和洗衣服,我跟着您,一定让您吃好穿好舒舒服服到京城;您若是做不了主,可以去请示大帅呀,我可以穿男装的!”   她游目四顾,眼睛落在了寒月身上:“我和寒月身量差不多,我可以先借他的衣服穿,一路上我慢慢再弄几套!”   寒月:“……”   见大人、寒星和阿宝都看向自己,寒月一向鲜少表情的脸也有些崩溃了:“大人,我……我一点也不女气!”   玉芝老神在在:“是我太男人了!”   许灵再也忍不住了,笑着走了出去:“你在家等着消息吧,待我请示了大帅后再说!”   玉芝忙追了上去:“大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有一种直觉,若是许灵去问阿沁,阿沁一定会答应的!   许灵没有走台阶,直接从廊上跳了下去,头也不回摆了摆手道:“放心吧!”   寒月牵了马跟着许灵去了。   寒星在家留守。   他担忧地看着玉芝:“玉芝,你一个小姑娘家,去京城做什么?”   玉芝脸上灿烂的笑意渐渐消逝,声音带了些苍凉之意:“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被束缚了那么久,我想出去看看。”   我曾经抛弃了阿沁,重生后我发誓,我要尽自己的力量,保护阿沁,照顾阿沁,阿沁到哪里去,我也跟到哪里去……   听着玉芝的声音,寒星的心微微颤抖了一下,叹了口气,道:“你放心,大人若是真的让你跟着去,你不在家这段时间,我帮着照顾你爹娘和阿宝。”   玉芝闻言大喜,笑眯眯道:“寒星小哥,拜托你了!多谢多谢!”   又道:“等我回来,你就能穿上我做的新袍子了!”   寒星也笑了起来:“嗯,到时候年也过去了!”   玉芝灿然笑了起来。   出了许宅,玉芝看向阿宝,轻轻道:“阿宝,姐姐现在还没有能力,等姐姐有了能力,出门一定会带上你!”   她自己是临时起意硬赖上去的,许灵即使能够接受她,也不会同意她再带上阿宝。   阿宝太小了,出远门太受罪了。   阿宝沉默了良久,抬眼看向玉芝,眼珠子黑里透蓝,一向爱笑的桃花眼带了些忧郁:“姐姐,你早些回来,我等着你。”   玉芝伸手捏了捏阿宝软软的脸颊:“我和孙鹤说过了,让他这段时间帮着打听一下附近有没有好些的学堂,等过完年我回来,送你就学去!”   阿宝:“……姐姐,你走吧!”   玉芝笑了起来,忽然一蹲身子,抱着阿宝的双腿就把阿宝给举了起来:“姐姐抱抱你,举高高,回来给你买书看买糖吃!”   阿宝猝不及防,待到伸手摸住许宅大门的门框,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被玉芝给抱了起来,当下面红耳赤:“姐姐,快放我下来!”   这时候寒星开门出来,一眼看到了被玉芝举高高的阿宝和抱着阿宝双腿的玉芝,顿时无语:“……玉芝,你还是不是女孩子?”   玉芝忙放下阿宝,笑着拉了阿宝就跑了。   得知玉芝想要随着许大人进京见世面,陈耀祖当即就道:“这这么行!玉芝,你一个女孩子家,你若是走了这么一趟,名声就毁了,以后想要嫁人那可难了!”   玉芝笑眯眯端着茶杯喝了一口:“爹爹,我没打算嫁人啊!”   方才为了说服许灵,她真是大费口舌,好渴啊!   陈耀祖:“……”   玉芝又喝了一口茶,这才微笑道:“我跟孙鹤合开的丝线铺子已经开业了,生意还挺好,我想去京城看看,看能不能再找些别的生意做,多多赚钱,让爹爹您和我娘终身有靠,安享晚年!”   陈耀祖有些心动——他这女儿真的与别人家女儿不同,比一般人家的儿子都要强得多的!   玉芝趁热打铁,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两个荷包,笑眯眯一个奉给了陈耀祖,一个递给了王氏:“爹,娘,我留下三十两银子,爹爹十两,娘二十两,算是今年我孝敬爹娘的零用钱;明年我们全家好好干,我要孝敬爹娘更多银子!”   陈耀祖接过沉甸甸的荷包,心里总算是稳了些,便道:“出门不要什么事都自作主张,要听许大人的话!”   想了想之后,陈耀祖又道:“玉芝,你等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让玉芝在堂屋等着,自己进了东暗间卧室。   王氏见陈耀祖进了卧室,忙把玉芝给她的荷包又塞给了耀祖,低声道:“傻玉芝,你要出门,手里得多那些银子!”   玉芝心里一暖,却依旧把荷包推给了王氏,笑着道:“娘,我这回出去,花不了什么钱,说不定还要赚钱回来呢,您放心吧!”   又道:“娘,我和寒星说过了,家里若是有事,您就让寒星去叫他,他会帮忙的!”   王氏眼睛湿润了,用手拭去眼角的泪,答应了下来。   玉芝见了,故意打趣她:“娘,您还不到三十岁,怎么跟七老八十的老年人似的,女儿出一次远门就要流泪!”   王氏不由破涕为笑。   这时候陈耀祖从卧室走了出来,把一柄小小的匕首递给了玉芝:“藏在衣袖里防身吧!”   玉芝见这匕首才一搾长,刀鞘也是铁铸的,颇为精巧,瞧着像是铁制的发簪,□□一看,发现匕首亮晶晶的,很是锋利,居然还带着血槽,不由笑了:“这东西好!”   陈耀祖其实才刚三十岁,此时女儿要出远门,他也体会到了老父亲送别儿女的感觉,难得地交代了好几句。   玉芝一一点头答应了,便和王氏一起收拾行李去了。   娘俩刚把行李收拾好,寒星就带着一摞衣服过来了:“玉芝,上面是寒月的衣服,都是干净的;下面是我先前的旧衣服,我估计你能穿,也都是干净的!”   一年多前他的个子和玉芝差不多高,他其实也就春天才长起来的。   玉芝心里感激,忙谢了寒星。   寒星又道:“你收拾一下预备出发吧,大人让寒月回来带你走,到城东十里长亭会合。”   玉芝闻言大喜,差点跳了起来,一颗心怦怦直跳,简直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她一把抱住了王氏:“娘,我出去见见世面,过完年就回来了!”   王氏不由哭了起来。   玉芝忙拿了帕子帮王氏拭泪:“娘,到时候我给你买新首饰回来!”   阿宝眼睛也湿润了,也顾不得避嫌了,一下子扑进了玉芝怀里。   玉芝胸前正在发育,恰好被阿宝撞住了,疼得她简直要尖叫,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   她竭力忍耐着疼痛,笑着虚虚抱住了阿宝:“阿宝,等着姐姐回来,乖!”   寒星见状,忙道:“玉芝,你快去换衣服吧,寒月一会儿等急了!”   玉芝忙答应了一声,提着包袱就进了东厢房。   约莫半盏茶工夫,东厢房的门打开了,一个极为俊秀的青衣小厮走了出来,头发用黑丝带绑了,身材细条,双腿修长笔直,脚蹬快靴,对着众人灿然一笑,正是玉芝。   众人都有些放心了——玉芝这么一打扮,还真是少年模样!   寒月牵了两匹马在外面等着,见玉芝穿了自己的衣物过来,便斜了玉芝一眼:“你会骑马么?”   玉芝得意一笑,接过缰绳,认蹬上马,动作很是流畅。   前世为了学骑马,她可是下了不少功夫!   寒月:“……”   他也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向东而去。   玉芝扭头向爹、娘、阿宝和寒星摆了摆手,一家马腹,追着寒月去了。 第79章   玉芝刚开始还有些陌生,很快就熟悉了对马的操控,紧紧跟在寒月后面出了城,往城东十里亭去了。   他们到十里亭的时候,大部队还没有过来,只有一队身着青色甲胄的骑兵在那里候着,为首的把总玉芝认识,正是许灵的亲信叶明哲。   叶明哲见寒月带了个陌生小厮过来,笑着招呼道:“大人快过来了,咱们且等片刻!”   今日阳光灿烂,可是野外积雪未化,连阳光似乎都被寒气给冻成实体了。   玉芝牵着马跺了跺脚,竭力抵御着寒冷。   天气虽冷,可是一想到能陪着阿沁一路进京,能看到不同的人、不同的景致和先前没见识过的风土人情,她心里就满是欢喜。   她随着寒月在十里亭外刚站了没多久,就看到大队人马逶迤而来,忙随着寒月骑上马,和叶明哲等人一起汇入。   她骑在马上,紧紧跟着寒月在队伍中穿行,很快就到了许灵身侧。   许灵心有所感,往右手边一看,恰巧看到了灿烂阳光中正笑眯眯看他的玉芝,先是一愣,接着就笑了起来,低声道:“打扮得不伦不类的,还自以为美得很呢!”   玉芝笑容加深,也不说话了,紧紧跟着许灵。   许灵看了玉芝几眼,见她操控马匹甚是熟练,这才放下心来。   玉芝一路观察,发现许灵约莫带了两千骑兵保护阿沁,许灵的骑兵穿的是青色甲胄黑色披风,行在队伍的外围。   而阿沁的周围,自有约莫五百人的青衣卫近身保护。   青衣卫是承安帝的亲卫,青色甲胄,青色披风,很好辨认。   午饭是骑在马上吃的干粮。   玉芝从不怕苦,从寒月手里接过干粮,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吃干粮的时候,玉芝瞥了许灵一眼,发现许灵和士兵吃的一样,也都是普通的干粮。   许灵见玉芝看自己,以为玉芝嫌干粮不好吃,便低声安慰道:“咱们傍晚时赶到天水县驿站,就有热汤热水了!”   玉芝笑眯眯答了声“是”。   吃了干粮,她总算是暖和了些,也从容了些,游目四顾,发现明净的碧蓝天空下,积雪还未融化,连麦田也都还被白雪覆盖着,只剩下些荒郊野路,枯木寒鸦。   玉芝觉得这样的景致可以创作一幅画,名字可以叫《暮雪疏林图》。   一路紧赶慢赶,天色渐暗,朔风渐起,大队人马这才赶到了天水县驿站。   许灵带着几个把总护送林玉润进了驿站。   众人纷纷下马围着驿站安营扎寨,整齐有序地忙碌了起来。   寒月指挥着亲兵搭好了许灵的大帐,玉芝也一直在帮忙,居然也学会了不少东西。   晚间许灵回来,发现营帐间篝火熊熊,篝火上面吊着瓦罐在煮汤,还有士兵用刀尖穿着馒头在篝火上烤。   他不由微笑,大踏步向大帐走去。   士兵们都是许灵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一直由许灵亲自训练,和许灵很是亲近,见许灵带着把总过来,都笑着站起来和许灵打招呼。   许灵笑了起来,小虎牙在火光掩映下闪闪发光,他摆了摆手,大步去了自己的大帐。   大帐前也生着篝火,玉芝正和寒月正坐在篝火前烤馒头,见许灵过来,忙跳了起来:“大人!”   许灵见玉芝穿了男装,做派也变成了男孩子的样子,不由有些头疼,扶额叹了口气:“怎么了?”   玉芝笑眯眯道:“有刚煮好的蘑菇野菜咸肉汤,还有烤得酥脆焦香的馒头,大人先用些吧!”   许灵一听有吃的,先是一喜,接着就有些怀疑:“蘑菇?野菜?不会有毒吧?”   玉芝如今跟出笼的小鸟似的,满心都是欢喜,根本不把许灵的怀疑放在心上,提着瓦罐过来让许灵看:“蘑菇是伙夫送来的干蘑菇发的,大家都吃的;野菜是麦田地头的荠菜和灰灰菜,也都是常吃的!”   许灵睨了玉芝一眼:“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还不快给我盛一碗送过来?”   心里却道:这丫头怎么这么兴奋?眼睛都是亮的!   玉芝答应了一声,很快就倒了一碗热汤出来,端给了许灵。   许灵喝汤的时候,玉芝坐在一边,用一根剥了皮的红柳叉了两个馒头在篝火上烤着,待馒头烤好这才递给许灵:“只喝汤不抵饿,再吃两个烤馒头!”   许灵接过红柳,伸手掰下块烤得焦黄的馒头慢慢吃了。   吃的时候他抬眼看向玉芝,见玉芝大眼睛亮晶晶的,巴掌大的小脸笑盈盈的,正看着篝火,不由笑了,想起先前曾听到有人骂玉芝“大眼贼”,那么小的脸,那么大的眼睛,可不就是大眼贼么!   想到“大眼贼”这三个字,许灵笑意加深:玉芝性子机灵,可不就是贼得很么!   玉芝这会儿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正在想心事:阿沁这会儿睡下了么?他晚饭吃的是什么?阿沁吃得多么?他那么瘦,吃的一定不多……   想了一会儿阿沁之后,玉芝又盘算起自己的小算盘来:今晚我睡哪儿?   她直起身子看了看四周,四周营帐座座,年轻的士兵们正在烤火说话,她自然不可能和他们挤在一起。   玉芝又看向寒月。   寒月才十五岁,看着还是孩子模样,倒是可以和寒月挤一挤……   玉芝正在想心事,便听到许灵在一边道:“玉芝,你晚上睡我帐子里!”   玉芝:“……”   大人不会是对我有什么想法吧?   见玉芝大眼睛一瞬不瞬看着自己,许灵不由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玉芝的脑袋:“想什么呢?我睡铺上,你睡地上!”   他喜欢的可是真正的女人,怎么可能会对一个还没长成的小姑娘有兴趣!   玉芝眨了眨眼睛。   许灵笑了,低声道:“放心吧,我把你当女儿看的!”   玉芝:“……爹!”   她才不在乎称呼,许灵若是愿意,别说想当她爹了,许灵想当她祖父、曾祖父也行!   许灵哈哈笑了起来:“你这家伙,你还有没有节操了!”   他正要答应——认识这么久,许灵是真心心疼玉芝,这么美丽、聪明、可爱,却生在陈家这样的门户,若是成为他的女儿,一定会过得更恣意更开心——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怪……   许灵拿起烤馒头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试图分析自己的内心,此事算是揭过。   明日一早还得赶路,众人吃饱喝足,除了轮值的士兵,其余人都睡下了。   寒月和其余几个亲兵睡在许灵的外帐,玉芝便在许灵内帐睡了下来——许灵睡在铺上,她在旁边地上铺了王氏装在行李中的小褥子,脱了棉衣盖在身上睡下了。   玉芝原先还担心许灵睡觉打呼噜,谁知许灵睡觉安静之极,除了均匀的呼吸声,别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忍不住爬起来抬头偷看。   许灵与她近在咫尺,他这会儿已经睡熟了,浓秀的眉毛舒展开来,因为睡着了,能够看出眼睛是单眼皮,鼻梁挺秀,嘴微微抿着,平静得像个孩子。   玉芝躺了回去,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许灵白日的模样——他可真爱笑,目光清澈见底一尘不染,笑的时候露出一颗小虎牙,狡黠又天真,小酒窝真可爱……满满都是干净阳光清新的少年气啊!   不过,还是她的阿沁最好了……   将来阿沁娶一个美丽聪明的妻子,再生一群可爱的孩子,那就更完美了……   凌晨起床的军号声一响起,玉芝就立马坐了起来。   她头脑尚有些眩晕,闭目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身上沉甸甸的,很是暖和,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身上搭着许灵先前在家刚洗过澡穿的那件玄色布面羊羔皮袄,便抬眼看向许灵。   许灵正在绑穿在里面的白绫袄上的系带,看了玉芝一眼,道:“以后这个袄借给你了!”   见玉芝大眼睛一瞬不瞬看着自己,他又补充了一句:“虽然不好看,可是很暖和,跟了我很多年了……差不多十年了!”   玉芝这才清醒了过来,眯着眼睛笑了:“大人,谢谢你!”   许灵嘴角翘了起来,麻利地穿上外袍,取了腰带系上,拿了斗篷很快就出去了——玉芝要起身了,女孩子穿衣服他一个大男人在一边看什么!   伙夫送来了早饭,一人一碗热粥,两个萝卜大肉馅包子,众人吃过早饭,待大帅的车队从驿站出来,便翻身上马,护着大帅的车队继续出发。   接下来这几日,基本都是在驿站停下歇息,若是没了驿站,也会借住庙宇、道观或者大户人家的院子,一路往东南而去。   玉芝从不怕苦,一路行来,她从这艰苦的行程中得到了不少乐趣,比如大冷的天,居然有喜鹊在白杨树光秃秃的枝干间栖息;再比如,麻雀抹了盐和香料烤了居然很好吃;还有,路边的河水都结冰了,踩上去居然不会破;而且走过荒村野店的时候,居然还有大姑娘小媳妇勾引长得好看的士兵……   这日终于赶到了蓝田县。   蓝田县的知县朱敏之是林玉润的亲信,林玉润很信任他,便接受朱敏之的安排,住进了县衙。   玉芝也跟着许灵也住进了县衙。   晚上玉芝刚洗过澡,正在屋子里烤火,许灵就匆匆走了进来:“玉芝,起来跟我去大帅那里!” 第80章   玉芝闻言,当即站了起来:“大帅怎么了?”   许灵略一踌躇,看了玉芝一眼,道:“你先收拾一下,我在外面等你。”   玉芝心跳很快,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穿上玄色外袍,绑上腰带便出去了。   许灵正在外面廊下候着,见玉芝出来,低声道:“走吧!”   玉芝忙跟了上去。   县衙内灯火通明,全副甲胄的青衣卫士兵一队队走过,在县衙内巡视着。   玉芝跟着许灵急急往前走着,路上遇到了好几队巡夜的士兵,许灵都是亮了亮腰牌,脚步不停带着玉芝直接往前去了。   穿行过几个院落之后,许灵终于带着玉芝进入了一个守备森严的院落。   因为走得急,玉芝身上出了一层汗,她抬眼看向迎上来的张总管,心脏怦怦直跳,很是慌乱,不由自主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   许灵正和张喜雨说话,冷不防自己的手被一个软软的暖暖的手抓住了,低头一看,见是玉芝,便没有甩开,继续和张喜雨说话:“张总管,大帅好些没有?”   张总管一脸担忧:“大帅喝了些药,已经睡下了……”   他又叹了口气道:“大帅已经一天没用饭了,灶上做的饭他都不肯吃,药也不肯喝……”   阿沁本来就挑食,如今又病了,更是索性连一口饭一口汤都不肯用了,张总管心里也很无奈。   他看向随着许灵过来的玉芝:“这位陈姑娘果真会做饭?”   许灵松开玉芝的手,把玉芝往前推了推,含笑道:“总管,让她试试吧!”   张总管看着玉芝带着一抹轻愁的清澈的大眼睛,想起上次跟的人说大帅喜欢吃这位陈大姑娘做的宵夜,便点了点头:“走吧,让陈大姑娘试试吧!”   玉芝鼓足勇气道:“张总管,能不能让我去见一见大帅?”   她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我先看看大帅的情形,再根据大帅的情况去给大帅准备!”   张总管心里其实不太乐意,可是看着玉芝与阿沁生得有几分相像的脸,不由答应了下来:“好吧,我带你看看去!”   他一边引着玉芝和许灵往前走,一边思索着:按照先前让人调查的结果,这位陈大姑娘祖祖辈辈都生活在甘州尉氏县,而阿沁的生母宋侧妃是宛州人,两家人八竿子打不着,没有什么关系啊,这位陈大姑娘怎么会和大帅生得像呢?   也许是巧合吧!   大帅住的屋子自是提前精心布置过的,家具虽然简单,却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木,墙上贴了一层玉青色丝绸,地上铺着崭新的深蓝地毡,花架上摆着一盆兰草,小几上摆着一盆腊梅。   玉芝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清澈的幽香,她认出了是承安帝御用的素水香,不由一怔——承安帝如此疼爱阿沁,连他御用的素水香都赏给阿沁了?   站在玉青色纱帘外的小厮撩起了纱帘。   张总管引着玉芝和许灵走了进去。   一进卧室,玉芝发现素水香的味道更加浓郁了些,似清晨竹林中的气息,又似山间的水汽,很是好闻。   她抬眼看向拔步床上低垂的帘幕,低声央求张总管:“张总管,我去看看大帅吧!”   张总管想起随从说的大帅对这位陈大姑娘的亲近,便点了点头,示意人拿来水和香胰子,服侍玉芝用香胰子洗了手,这才撩开了床上的锦帐。   卧室放着赤金枝形灯,烛泪累累,烛影摇曳,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   玉芝走到床边,发现阿沁闭目睡着,俊秀的脸似乎又瘦了些,脸颊烧得发红,嘴唇也有些干燥起皮,瞧着很是憔悴。   她伸手摸了摸阿沁的额头,感觉到很烫。   许灵见玉芝如此僭越,心里担心,忙上前一步要拉玉芝,却被张总管制止了。   张总管摇了摇头,低声道:“大帅一天没用些东西了,让陈大姑娘试试吧!”   玉芝斜签着身子在床边坐了下来,从玉青色缎被里把阿沁的手拿了出来,用自己的手去感受阿沁的手心。   阿沁从小身子就壮,很少生病,偶尔一病,也都是因为食积发烧。   许灵站在后面,眼睁睁看着玉芝把大帅的手拿在手里,还去摸大帅的手心,心里总有种怪不得劲的感觉,心道:这丫头可真是傻大胆啊!   玉芝发现阿沁的手心热得烫手,猜测他应该是和小时候一样,便抬头看向张总管,轻轻道:“张总管,我先去灶屋煨上用鸡汤做的菠菜粥,然后再过来照顾大帅,好不好?”   张总管看着玉芝的眼睛,觉得她的眼睛烟波浩渺,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又带着深挚的恳求,他一向不太容易说话,却不由答应了下来。   许灵不放心玉芝,便低声道:“张总管,我陪着她吧!”   张总管早就发现许灵很紧张这位陈姑娘了,睨了他一眼,答应了下来。   夜里风刮起来了。   风声呜呜,卧室窗子上糊的纸被风刮得“哗哗”直响。   林玉润躺在温暖的卧室内,却觉得冷得发抖,浑身骨头都是疼的。   他已经醒了过来,却依旧闭着眼睛,身子蜷缩着,听着窗子外面呼啸的风声和窗纸“哗哗”的脆响,心里满是孤独与凄凉。   这时候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淡淡的梅香,紧接着床铺往下沉了沉,有人在床边坐了下来。   林玉润正要睁开眼睛,可是一个温暖柔软散发着淡淡梅香的手已经放在了他的额头上。   他立时屏住了呼吸。   那人把手移开,轻轻道:“还烧着呢!”   林玉润记忆力极好,过目不忘,立时认出了声音的主人,正要睁开眼睛,可是那人却又从锦被里把他的手掏了出来,轻轻摩挲着他手心。   被这柔软温柔的手如此摩挲着,林玉润心里一阵温暖,似乎回到了幼时,他记得幼时他生病,母亲总是先用嘴唇贴贴他的额头,然后再用手摩挲他的手心足心……   玉芝见阿沁的嘴唇干干的,起了一层白皮,忙道:“张总管,该喂水了,我叫醒大帅吧?”   张总管还没说话,林玉润已经睁开了眼睛。   大约是病中的缘故,他的眼睛黑泠泠的,似浮着一层水雾,瞧着可怜又可爱,让人心生怜惜。   玉芝见他醒了,心里一喜,忙道:“大帅醒了,快把水端来,我喂他喝水!”   她说着话,拿了锦缎靠枕上前,小心翼翼服气阿沁,把锦缎靠枕垫到了他身后,这才把阿沁轻轻放了下去,又帮他拉上锦被盖好,这才道:“大帅,我喂您喝水吧?”   林玉润想要说话,可是一则喉咙疼得难受,二则他一见玉芝,莫名就想撒娇,一言不发,眼睛浮起了一层水雾,可怜兮兮看着玉芝。   玉栀见阿沁这样子,和小时候生病一模一样,心里难受得很,忙接过张总管递过来的素心瓷茶碗,用银汤匙舀了些水,先滴在自己手背上试了试温度,发现温度恰好,便用银汤匙一点一点喂林玉润喝了。   张总管在一边看了,心里很是佩服——阿沁大约是因为平时太懂事了,所以一生病就格外任性,不喝水,不吃药,因此每次都是拖好几日病才会慢慢痊愈。   玉芝喂完了水,见林玉润又闭上眼睛睡了,便看向张总管,态度恭谨微微笑道:“张总管,不知道药熬好没有?”   张总管见玉芝还要承担喂药的责任,忙道:“药早熬好了,我这就让人送进来!”   玉芝含笑又补充了一句:“有槐花蜜或者梨花蜜么?有的话再一起送碗蜂蜜水过来吧!”   张总管眉开眼笑:“有有有!您且等着!”   玉芝目送张总管出去,这才走到床尾坐了下来,掀开锦被,露出了阿沁的赤脚。   她伸手开始按摩阿沁的足心。   许灵在一边看了,忙走了过来,低声道:“玉芝,你这是做什么?”   玉芝头也不抬,轻轻道:“我小时候每次发烧,大夫都是这样做的,很有用的!”   许灵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玉芝,大帅的脚臭不臭?”   玉芝:“……”   她原本心情有些沉重,这会儿也不由笑了:“他从小不出脚汗,又洗得勤,怎么会臭脚?你以为都像你啊!”   许灵深深觉得自己被冤枉了,忙道:“我的脚一点都不臭,不信我脱了靴子你闻闻!”   玉芝:“……”   她不知道对话是怎么发展到这囧囧有神的一步的,懒得理会许灵,专心致志地按摩着阿沁的足心。   林玉润闭着眼睛,一边感受着足心刺痛中带着麻酥酥的感觉,一边回想着玉芝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他从小不出脚汗,又洗得勤,怎么会臭脚?”。   玉芝怎么知道他从小不出脚汗?   这样的细节怕是只有皇伯父、张叔和方姑姑知道……   药很快就送了过来。   玉芝重新洗了手,这才接过药碗开始喂阿沁。   林玉润实在是讨厌吃药,却没有拒绝玉芝,一口一口把一碗苦药给喝完了。   玉芝待他喝完药,便开始喂梨花蜜水,林玉润这会儿喝得很快,几乎是一口气把梨花蜜水给喝完了。   张总管见阿沁这么乖,简直要感谢九天神佛了,笑眯眯道:“陈姑娘,鸡汤菠菜粥已经熬好了,这会儿让大帅用些么?”   玉芝点了点头:“送进来先晾着,找人服侍大帅方便一下吧!”   她记得阿沁小时候,这样连水带药喝了三四碗,接下来就要尿尿了!   林玉润睁开了眼睛,眼睛精光一闪,很快又合上了眼帘——他的这些不为人知的生活细节,她是怎么知道的?   许灵忙起身道:“我来服侍大帅!”   张总管忙道:“咱们都先出去!出去再说!”   玉芝自然是知道阿沁的性子,忙起身拽了许灵一下,三人一起出去了。   到了外面,张总管这才低声道:“大帅自小害羞,换衣或者净手从不让人在场的,连陛下和咱家也不行……”   许灵不由笑了。   他方才可是下了好大的决心,要做史上第一位扶鸟将军,侍候大帅方便的,谁知大帅不给他这个机会!哈哈哈哈!   玉芝也抿嘴笑了。   宛州俗语,‘一岁看大,三岁看老’,果真有一定的道理……   张总管一直计算着时间,约莫差不多了,便吩咐人送水和香胰子进去,服侍大帅洗手。   这时候粥也送了过来,玉芝便端了粥进去,预备服侍阿沁喝粥。   她一进卧室,便发现阿沁靠着靠枕躺在那里,一双黑泠泠的眼睛带着审视看着她。 第81章   玉芝迎着阿沁的视线微微一笑,走过去在床边坐了下来:“大帅,我喂您喝粥吧!”   林玉润垂下眼帘,浓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住了幽深的眼波。   面对玉芝的时候,他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母亲又回来了一般……   可是他清清楚楚,十年前母亲就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玉芝用银调羹舀了些菠菜鸡粥,正要喂林玉润,却听到许灵在一边道:“玉芝,你笨手笨脚的,烫着大帅怎么办?让我来喂大帅吧!”   闻言玉芝看向许灵,大眼睛里满是不解——许灵那么机灵,这会儿怎么笨起来了?   林玉润淡淡瞅了许灵一眼,眼神有些不善。   许灵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看着玉芝照顾大帅,居然脑抽似地说出了这句话,话已说出,却不好收回,他反应很快,当即笑嘻嘻走过去,作势要接玉芝手里的素心瓷碗,却听到林玉润沙哑虚弱的声音:“许灵,你给我唱个曲子听吧,在尉氏县西河堡垒饮酒那次你唱的曲子就很好听!”   许灵:“……”   玉芝不由抿嘴笑了,举起银汤匙喂林玉润吃粥。   张总管瞅了许灵一眼,心道:许大人生得虽好,可是看着不像是能歌善舞的人啊,大帅这是在故意为难他么?   林玉润垂下眼帘,专心吃粥。   粥看着绿油油的,很是怪异,可是米粒入口即化,粥味鲜美,特别好吃。   张总管在一边看了,几乎要老泪纵横——先前大帅可从来不吃这种卖相不好的蔬菜粥的!   玉芝见阿沁愿意吃,大眼睛弯成了月亮,满是喜悦,又舀了一汤匙,吹了吹,继续喂他吃粥。   林玉润快要把一碗粥吃完的时候,床尾忽然响起了低沉苍凉的歌声: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玉芝扭头一看,发现许灵果真唱起了曲词,还是前朝名臣范仲淹的《渔家傲》,他的声音不大,也没有技巧,可是单调沙哑中带着一丝悲壮苍凉,令人心底一颤。   她怕阿沁只顾着听许灵唱曲,忙把最后一调羹蔬菜鸡粥喂到了阿沁嘴里。   许灵脸皮奇厚无比,丝毫不觉得自己一个正四品甘州卫指挥佥事,打着拍子给上司唱歌是侮辱。   他眉梢微挑,清澈的眼睛含着笑意扫过玉芝,自得其乐地用手打着节拍,继续吟唱:“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将军白发征夫泪——”   最后一线声音消失之后,屋子里静默了片刻。   许灵见状,眯眼一笑,小酒窝深深,自己“啪啪啪”鼓起掌来:“大帅,好听吧?要不要再来一首?”   林玉润半日无言,摆了摆手道:“你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对许灵这样的厚脸皮,他实在是没有法子啊!   许灵笑眯眯道:“大人,末将不放心您,还是让末将留下照顾您吧,末将不挑地方,在窗前榻上略微歇一歇就行!”   林玉润懒得理他,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夜里的时候林玉润又醒了,喉咙依旧疼得难受,他闭着眼睛呻吟了一声,很快就有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把他扶了起来,在他身后塞了个靠枕。   林玉润闻到了一股幽香。   这种幽香和记忆中母亲的气息很像……   喝了两盏水之后,林玉润喉咙的干涩疼痛总算是缓解了一些。   他依旧闭着眼睛,感受着那温暖柔软的手对他的照顾,仿佛自己的母亲还在身边……   林玉润不敢睁开眼睛,怕一睁开眼睛,母亲就会消失……   想到玉芝,他心里隐隐有一丝委屈——我的母亲那样温柔美丽,怎么可能是一个年纪小小的野丫头!   凌晨的时候玉芝叫醒林玉润,喂他喝了一次药,又喝了两次水。   待阿沁方便完洗了手,玉芝这才从外面进来,继续坐在床边看着阿沁睡觉。   待阿沁睡熟,玉芝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预备出去给阿沁煮早上喝的粥。   她刚走了几步,便看到坐在床尾椅子上打盹的张总管站了起来,忙停了下来,轻轻道:“张总管,我去给大帅煮粥。”   张总管摆了摆手,低声道:“陈大姑娘,你去吧,外面侍候的人随你使用;咱家在这里守着大帅,放心吧!”   玉芝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向外走去。   她刚走到卧室门口,便看到窗前榻上歪着的许灵坐了起来,便等着许灵过来,两人一起出去了。   到了外面廊下,许灵这才微微一笑,低声道:“我怕你害怕,跟着你给你壮胆!”   玉芝瞅了他一眼,笑了,吩咐侍候的人:“准备些新鲜里脊,再准备些黄心菜……”   她预备给阿沁熬里脊肉粥做早饭。   在玉芝的精心照顾下,林玉润恢复得很快,第二天一早烧就退了。   大帅一声令下,众人当即整队预备出发。   玉芝一天一夜没怎么睡,自然有些疲惫,可是一双大眼睛却亮晶晶的——一想到能够亲手照顾阿沁,她就想要欢呼雀跃,哪里还觉得累?   她依旧穿着寒月的旧衣服,青衣玄带黑色快靴,愈发显得双腿修长笔直,英姿飒爽,牵着马和寒月一起跟着许灵出了县衙。   见许灵已经翻身上马,玉芝刚要认蹬,就看到张总管带着两个青衣卫走了过来,笑眯眯拱了拱手:“陈小哥,你劳累了一夜,哪里还能骑马?走,跟咱家去前面马车里歇歇去吧!”   玉芝闻言,下意识看向许灵——她当然不担心阿沁害她,只是总觉得需要知会许灵一声。   许灵一见张总管,当即从马上又下来了,小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春风满面和张总管寒暄了一番,然后笑眯眯抬手拍了拍玉芝的肩膀:“去吧,我得空就去看你!”   玉芝昨夜一直在照顾大帅,根本没怎么合眼,若是能在大帅的车队里寻个马车睡一阵子,倒是个好主意!   张总管视线落在了许灵放在玉芝肩膀上的手上,发现许灵虽是武将,而且是武将中经历百战的悍将,可是手指修长,指甲圆润晶莹,手居然很好看!   见玉芝把缰绳交给寒月,迷迷瞪瞪就要跟着张总管走,许灵忙又交代了一句:“带上我给你的那件羊羔皮袄,睡觉的话盖在身上!”   玉芝乖乖地走到自己的马旁,从鞍鞯上解下自己的包袱。   张总管没想到许灵待玉芝这么好,对玉芝简直是关怀备至。   他看了许灵一眼,原本想要开口,想了想,怕自己长篇大论耽搁了大帅的时间,便昂首挺胸带着玉芝走了。   把玉芝安置在车队中盛放林玉润衣物的马车中之后,张总管这才去了林玉润的马车向林玉润复命。   林玉润正倚着玉芝做的青缎靠枕,抱着宫中特制的暖壶在喝白开水,见张总管过来,没有吭声,只是看了张总管一眼。   张总管会意,头探出去摆了摆手,示意前面骑在马上的青衣卫统领宣布开拔,然后又缩回了马车里,笑眯眯道:“大帅,您不是不爱喝水么?怎么拿着暖壶喝起水来了?”   林玉润刚刚病愈,似乎又瘦了一些,愈发显得眉睫浓秀,眼睛幽深,鼻梁高挺。   他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玉芝早上看着他用罢早饭才离开,临走时特特交代:“大帅,你生了病,一定要多喝白开水!”   这会儿他能和张叔说什么?能说自己只要不睁眼去看,就会把一个小姑娘当成亲妈?   别人都会把他当狂人当疯子的!   张总管知道林玉润从小心事就重,也不多问了,在倒座上坐了下来,这才道:“大帅,我已经把陈大姑娘安置在放您的衣服的车上了,那辆马车里没人,全是衣服,她可以安安生生睡一日补补觉!”   林玉润“嗯”了一声,继续捧着暖水壶喝水。   张总管舒舒服服靠回了椅背上,不由道:“奇怪,许灵对陈大姑娘倒是护得很……”   林玉润抿了抿嘴唇,没说什么。   他的嘴唇形状很好看,是所谓的仰月唇,怎么看怎么好看,即使这样抿了抿,也很好看。   可是张总管照顾林玉润将近十年了,一看就知道抿嘴唇这个动作,代表着林玉润不高兴了,忙不吭声了。   在马车上坐稳之后,玉芝才发现这辆马车里全是黄花梨木衣箱,座位被这些衣箱挤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条,正好够她睡下。   玉芝上眼皮快粘着下眼皮了,裹了许灵的羊羔皮袄,枕着自己的包袱,在黄花梨的幽香中闭上了眼睛,随着马车的颠簸,很快就堕入了深沉的梦乡。   眼看着快到中午了,中午大队人马不歇息,要赶到前面河边的一处空旷之地才歇,张总管便拉开固定好的特制抽屉,露出一排装点心的玉匣子:“大帅,您用些点心吧!想吃桂花糕,还是椒盐牛肉饼?红豆饼也有……”   林玉润想了想,道:“让人把早上剩的排骨肉粥热一热送过来吧!”   张总管可是知道林玉润不吃剩饭的,忙道:“大帅,这是剩饭……不如我让人叫醒陈大姑娘,让她给你重新再煮一锅?”   林玉润抬眼看向他:“早上剩的就行,不用叫醒她了。”   张总管忙答了声“是”。   玉芝一觉醒了,拉开车窗上的挡板往外一看,发现苍白的日头挂在疏林间,道路两旁麦田青青,远处村子炊烟袅袅——原来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了!   估计快要安营扎寨了!   她正想着晚上给阿沁做些滋补又美味的晚饭,转念间想到了一件事——这些衣箱里应该都是阿沁的衣物啊,她岂不是可以看看阿沁的身量了?   想到这里,玉芝不由笑了起来,麻利地翻身起来,开始忙碌。   一路行来,又经历了十余日,甘州节度使林玉润一行人终于在腊月二十三小年这日赶到了京城。   把军队安置在城外军营之后,许灵带着寒月和玉芝,随着林玉润住进了金明池行宫。   金明池行宫警戒森严,张总管把许灵安置进了一个偏院,急急便要离开。   许灵反应很快,一把拉住了他,笑嘻嘻揽住张总管,低声道:“张总管,陛下是不是亲自来迎大帅了?”   张总管瞅了他一眼,轻轻道:“许大人,千万别出这个院子,大帅若是派人叫你,你再过去!”   许灵当即明白了过来,马上收敛起懒洋洋的惫懒模样,一本正经拱手行了个礼,恭送张总管离开。   原来陛下真的来了啊!   看来陛下很疼爱大帅呢! 第82章   许灵洗了澡,用了晚饭,在偏院的院子里转了一圈,站在一丛腊梅前想起了心事。   跟着他的是寒月和一个林玉润的贴身小厮。   小厮名叫流风,专门负责管理林玉润的书房。   见许灵似乎甚是无聊,流风便笑着道:“许大人,这院子的东耳房是大帅的书房,书倒是有不少,您要不要去看看?”   许灵闲来无事,便随着流风去书房看书去了。   书房并不大,除了简单的黄花梨木书案和官帽椅,便是一排排的书架了。   许灵随着流风看了一圈,见里面的一排书架上放的书都标着各州的州名,便挑选出标着“甘州”二字的那本翻了起来。   他在甘州多年,自然熟悉甘州的情形,翻了几页之后就发现这本书应该是陛下的智囊写给皇位继承人看的。   许灵视线落在书上,不着痕迹地问流风:“这些书真不错,外面的书肆有卖的么?”   流风笑了:“许大人,这些书都是陛下特地遴选人才写出来,专门给大帅看的,都是孤本,外面书肆哪里有卖的!”   许灵一边翻看着书,一边问道:“我读的这本书的作者叫韩其政,现如今在朝中为官么?”   流风想了想,道:“韩先生是大帅的幕僚,常年住在京城的大帅的私宅,如今出去游历了!”   许灵心脏怦怦直跳,意识到自己抱对了金大腿——陛下应该已经确定了大帅的皇位继承人身份!   他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却甚是沉静,又从书架上取下书脊上标着“肃州”和“凉州”的两本书,道:“我常年驻守西北边境,倒是要好好读读和甘州、凉州、肃州有关的书!”   流风早得了大帅的吩咐,含笑道:“许大人还有没有别的想看的书,您再选几本,小的登记一下,您就可以拿去读了,读完还给小的就行!”   许灵把手里的三本书递给流风,自己又转悠了一圈,发现居然有一整排书架的公案话本,不由笑了:“大帅也爱看公案话本?”   流风也笑:“大帅从小就爱读这种公案故事,陛下命人搜罗了不少公案话本送了过来,这些大帅都读过!”   许灵想起玉芝应该爱看这种话本,便选了几本,让流风登记了。   回到自己房里,许灵坐在那里翻了会儿书,这才开口问寒月:“玉芝呢?”   寒月原本正在给许灵沏茶,闻言忙道:“大人,玉芝早就睡下了!”   许灵“哦”了一声,没说别的,心里却道:玉芝这小姑娘也真够坚强的,就这么一路跟着过来了,这会儿怕是累惨了!   他转念又想:这会儿大帅不知道在做什么?   此时金明池行宫的临水殿内灯火通明,丝竹悦耳。   承安帝端坐御榻上,右手边是袁皇后,左手边的宝椅上分别坐着章贵妃和安淑妃。   大殿东西两侧,分别坐着呆在京城的皇侄和皇侄女,都含笑欣赏着歌舞。   一时歌舞散去,承安帝带着众人移驾宝津楼欣赏烟火。   承安帝在众人簇拥下走出临水殿,却停下了脚步,含笑道:“阿沁呢?要上仙桥了,让阿沁来扶着朕!”   站在众皇侄中的林玉润答应了一声,越众而出,在众人艳羡的视线中走到了承安帝身前,正要行礼,却被承安帝阻住了。   承安帝含笑打量着林玉润,见他个子又长高了些,也更俊秀了,心中很是欢喜,道:“阿沁如今越来越像朕年轻的时候了!”   袁皇后笑了起来:“陛下,您年轻的时候,哪有阿沁这么俊秀!”   承安帝哈哈笑了起来,道:“皇后,朕的这些皇侄中,难道不是阿沁最像朕么?”   他说着话,眼睛一直盯着袁皇后。   袁皇后微微一笑,打量了林玉润一番,道:“陛下说的是,的确是阿沁最像陛下!”   得了袁皇后这句话,承安帝笑了起来,满含慈爱看向林玉润:“阿沁,看,皇后也这样说!”   林玉润灿然一笑,眼睛中似有星光闪烁。   袁皇后是蔡丞相的表妹,皇伯父这是借此让蔡氏表态。   承安帝见状,更是喜欢,一手携了袁皇后,一手扶了林玉润,沿着水上通道登上了仙桥,往仙桥那端的宝津楼走去。   章贵妃无声冷笑,视线从承安帝牵着袁皇后的手上转到了林玉润搀扶承安帝的手上,顿了顿,在众人簇拥下跟了上去。   她是荥阳长公主的长女,当今陛下的亲表妹,太尉章端的姐姐。   他们章氏家族支持的皇位继承人,只能是她妹妹永亲王妃的儿子,永亲王世子林涵。   安淑妃抿嘴一笑,扶着养在膝下的皇侄女明珠郡主跟了上去。   她是北方武将世家出身,倒是没有掺和进皇位继承人的争夺中去。   安淑妃的想法是:陛下没有儿女,陛下喜欢哪个皇侄就选哪个皇侄好了,何必和陛下拗着来?   陛下既然选定了林玉润,那武将们就支持林玉润好了!   夜深了,偏院内十分静谧。   许灵歪在窗前锦榻上读书,耳听着窗外竹林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略微有些寂寞。   寒月一直在一边侍候,见许灵走神,便上前道:“大人,太晚了,您不如先歇下吧!”   许灵把书放下,闭上了眼睛:“我略躺一躺,张总管若是命人来叫我,你就把我叫醒。”   他一直在边关,习惯了早睡,可是京城的达官贵人却常常夤夜欢宴,怕是睡得很晚。   寒月答应了一声,拿了一个薄被展开搭在了许灵身上,又拿了宝蓝灯罩照在了烛台上。   屋子里光线黯淡了下来。   许灵也是累极了,很快就睡着了。   他似乎刚闭上眼睛,就被寒月给叫醒了:“大人,张总管亲自来了!”   许灵闭着眼睛坐了起来:“把浓茶端过来让我喝一口。”   一口苦涩中带着甘甜的浓茶喝下,许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长腿一迈下了锦榻。   张总管的声音在帘外传来:“许大人,若是带了朝服过来,就穿上的朝服吧!”   许灵一听,就知道是承安帝召见自己,心中欢喜,示意寒月取出绘豹子的四品绯袍,很快穿戴上了。   张喜雨已经换上了大太监的服饰,正带着几个小太监在外面候着,见许灵出来,矜持一笑,上去拱手行礼:“见过许大人!”   许灵那里敢受这位深受承安帝宠信的大内总管的礼,忙上前扶住,笑吟吟道:“张总管,这怎么敢当!”   张总管哈哈一笑,引着许灵往前走:“陛下和大帅在宝津楼呢,咱家这就带大人过去!”   玉芝醒来,已是腊月二十四的上午。   寒月一直在等着玉芝,见她起来了,便道:“大人随着大帅上朝去了,咱俩现在收拾一下大人的行李,搬到大帅的私邸去住吧!”   玉芝听说要搬到阿沁的私邸去住,心中欢喜,清脆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回去收拾行李去了。   流风骑在马上,指着前面的红漆大门:“这就是大帅的私邸!”   玉芝见街道铺着青色的小石子,地面很是平整,街道两侧则种着梧桐树,可以想象夏日遮天蔽日的树荫,便道:“这里似乎很幽静啊,京城这样的地界,应该很难得!”   流风笑了起来:“这是陛下的潜邸,赏给大帅了,这条街全是大帅的产业,没有外人居住,自然幽静!”   说话间三人下了马,自有小厮上前接过马缰绳,牵着马匹去了西边的马棚。   流风带着玉芝和寒月从角门进去,沿着一条林荫道往东走了一段路,把玉芝和寒月安排进了东偏院,道:“你们先歇息一会儿吧,我去向方姑姑回话!”   玉芝看向流风:“方姑姑是——”   流风急着离开,匆匆解释了一句“方姑姑是京城大帅府的内宅管事”,就带着人离开了。   玉芝彻底闲了下来。   她整理了自己的行李,重新换回了女装,从行李中拿出裁剪好的衣料和随身带来的针线,坐在廊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飞针走线缝制衣物。   许灵回来的时候已是午后。   他醉醺醺进来,见玉芝坐在廊下晒太阳做针线,鬼使神差般晃了过去,就要在玉芝身旁坐下。   玉芝忙道:“大人,且等一等!”   她飞快地拿出一个锦垫,放在了自己旁边,仰首笑眯眯看向许灵:“大人,可以坐了!”   许灵喝醉了,却依旧谨慎,扶着墙慢慢坐下,挨着玉芝在座垫上坐下,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在腊梅香和玉芝淡雅体香中很快睡熟了。   玉芝已经答应要给寒星做袍子了,又答应给许灵做一双在家里穿的千层底棉靴,还想着给阿沁做几件衣服,因此忙碌得很,也没理会身旁的许灵,自顾自飞针走线。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许灵清浅的鼻息声,抬眼一看,发现许灵居然靠在墙上睡熟了,忙悄悄起身进屋,拿了许灵的那件玄布面羊羔皮袄出来,轻轻搭在了许灵身上。   许灵依旧睡得很熟。   玉芝坐下继续做针线。   待有些累了,她便停下手中的活计,思索着用什么衣料给阿沁做衣服。   玉芝打算给阿沁做几套中衣。   她听流风说阿沁每隔两日都要抽空去演武场随武师傅学拳,估计身上容易出汗,中衣须得用吸汗透气的料子去做,白绫其实是最合适的……   得想法子出门一趟,去买些上好的白绫回来……   计议已定,玉芝不由看向许灵。   许灵醒着的时候神采飞扬笑容灿烂,睡着之后却安静得很。   玉芝悄悄看他,发现许灵眉睫浓秀,鼻梁挺直,五官很是清俊,睡着了也很好看。   看着看着,玉芝觉出了自己心跳有些快,悄悄思忖着:难道重生了,我也拥有了一颗少女心,看见美男子也会心跳加速脸红耳热了?   想到这里,她又看向许灵。   这会儿阳光灿烂,透过稀疏的腊梅枝条,照在许灵光洁的脸上,越发显出了他的清俊。   玉芝游目四顾,见四周无人,鬼使神差般伸手过去,用手指捏了捏许灵的脸颊,软软的,很光滑,手感很好,她便又捏了捏,美滋滋笑了——许灵的脸真软啊!   林玉润在宫里也饮了几杯酒。   不过他回来的时候乘坐的是马车,睡了一路回到府里,泡了个澡便彻底清醒了,就开始接见官员,处理积压的公务。   见了几个人之后,林玉润有些心累,抿了抿嘴唇,身子靠回了椅背上。   昨夜在金明池行宫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今早在朝堂上刀光剑影明争暗斗,就算早就习惯了,也乐在其中,他也有些累。   张总管一直在一边伺候,见状忙道:“大帅,您忙了好一阵子了,不如出去散散步,歇息片刻!”   林玉润点了点头,在张总管的服侍下系上斗篷,踱步出去了。   张总管还要处理家务,流风和落雨两个贴身侍候的小厮自然跟了上去。   在外面走了一会儿,林玉润正要去梅林转转,流风却指着一边的偏院道:“大帅,许大人就在东偏院住着呢!”   林玉润闻言,蓦地想起了那个和自己母亲很像的野丫头,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略一思索,吩咐流风道:“书房书案上放了一个檀木匣子,你去拿过来,送到东偏院!”   檀木匣子是一套赤金镶嵌红宝石头面,上面镶嵌的红宝石成色很好,颗颗莹润,是他吩咐亲信特地弄来的,原本预备敬献给袁皇后。   流风答了声“是”,自去取檀木匣子去了。   林玉润顿了顿,转身往东偏院去了。   东偏院大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落雨正要进去通报,林玉润抬了抬手,示意不用,慢慢踱了进去。   站在甬道上,透过稀疏的腊梅枝条,林玉润一眼便看到了前方廊下,玉芝正伸手捏许灵的脸,而许灵傻乎乎睡得正香。   他仿佛被定住一般,皱着眉头站在那里看着,心里酸溜溜的:许灵比我年纪还大,他的脸有什么好捏的!   跟在后面的落雨自然也看到了,心中很是诧异:人家小儿女卿卿我我,大帅这会儿不是该知趣地回避么?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还要等着看人家漂亮小姑娘偷亲许大人? 第83章   几乎是在一瞬间,林玉润恢复了理智,转身离去了。   落雨轻手轻脚跟着离去了。   玉芝抬头看着林玉润的背影,心里有些难受。   一直到林玉润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后,她这才抱住膝头,默默想着心事。   流风到了书房,恰好遇到了正看着人收拾书房的张总管,忙笑着请安。   张总管眼睛瞅着正在往花架上放水仙花的小厮,口中问道:“你不跟着大帅,来这里做什么?”   流风忙道:“启禀总管,大帅吩咐小的来拿书房书案上放的一个檀木匣子,让小的送到东偏院!”   张总管闻言,眼神如电看向流风:“你确定是送到东偏院?”   流风被吓了一跳,身子一凛,想了想,道:“启禀总管,确定是东偏院!大帅也在那边呢!”   张总管脑海里浮现出玉芝那双似乎会说话的大眼睛,片刻后道:“好了,我去送吧!”   那个檀木匣子是一套赤金镶嵌红宝石头面,原本是大帅预备敬献给袁皇后的,如今却要送给陈玉芝,这件事可不是什么好事。   大帅年纪轻,有时候做事难免冲动,须得好好劝谏……   张总管刚抱着那个檀木匣子走出书房院子,迎面就遇到了林玉润。   他忙上前行礼:“大帅,您让流风取的匣子,我恰好闲来无事,就给您送过来了!”   林玉润停下脚步,打量了张总管一眼,道:“张叔,该过年了,给皇伯父、皇后娘娘和宫中诸位嫔妃的礼物你打点一下送过去吧,这个匣子放到给皇后娘娘的礼单中去吧!”   张总管答了声“是”,心里一喜,抱着那个匣子站在那里,看着林玉润迈开长腿进了书房院子,心里却隐隐有些内疚:大帅年纪虽小,却什么都懂,这些年来一直压抑着自己……   他叹了口气,随着大帅进了书房院子。   林玉润在黄花梨木宝椅上坐了下来。   张总管小心翼翼端了一盏清茶递了过去:“大帅,您书房里的座垫靠枕都是在甘州出发前许大人送来的,我顺手让人带到了京城,如今都铺设在了书房里。”   林玉润闻言,忍不住动了动,身子又往后靠了靠,觉得座垫很软,靠枕也很舒适。   张总管一直在小心翼翼观察着林玉润,见状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林玉润看向张总管。   他从小就有一种天分,能够发现常接触的人内心的想法,张总管侍候他快十年了,他差不多知道张总管在想什么。   想到这里,林玉润屏退侍候的人,沉吟了一下,这才低声道:“张叔,对陈玉芝,我并不是那种喜欢……”   张总管闻言一愣,当即看向林玉润——他最担心的就是阿沁突然变成了情种,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陛下早说了,阿沁天分极高,会成为大周王朝的一代明君,他能够挽救大周王朝,泽被万民,明载青史!   张总管不希望阿沁在往上走的过程中,因为儿女情长这样的小事,令原本顺畅的通天大道多了不必要的波折。   林玉润声音里带了些彷徨:“每次我见到她,总觉得她就是我的母亲,我忍不住想要亲近她……”   张总管听了,不由心疼阿沁,低声道:“阿沁,我知道了,只是处在你的地位,若是想对陈姑娘好,最好还是不要太露形迹,免得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对陈姑娘也不好。”   林玉润“嗯”了一声,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这才道:“给袁皇后的礼物,再加上一匣子红宝石和一匣子蓝宝石;安淑妃那边,依照旧例就行,不过得把她娘家侄子安微调到甘州军卫做许灵的副手,她家是最盼着子弟为国立功的……”   张总管答了声“是”,自去安排。   第二天朝会散了后,承安帝把林玉润留了下来,带着林玉润回了他的寝殿玉堂殿。   一回玉堂殿,承安帝就吩咐太监:“传膳吧!”   阿沁若是上早朝,一般是不用早膳的,说是一吃早膳,脑子反应就不够快了,这会儿他铁定还没用早膳。   待林玉润用罢早膳,用香茶漱了口,承安帝这才道:“阿沁,听说你这次送礼,给皇后多送了两匣子宝石,你可真有钱啊!”   林玉润乖乖地站在那里,老老实实道:“皇伯父,我把嵩山那套别业卖给了张奇志。”   承安帝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真是老实啊!”   他想了想,叫来玉堂殿总管太监蒋晨:“从朕的内库里取二十万两银票,朕要提前给阿沁压岁钱!”   林玉润闻言,眯着眼睛笑了:“多谢皇伯父!”   又道:“皇伯父,我在甘州,开销实在是大,您不如送我一个聚宝盆吧!”   承安帝却知他从不说废话的,当即看向林玉润:“阿沁,你的意思是——”   林玉润眼睛亮晶晶:“皇伯父,四个字——‘开放海禁’,我想夺回大周在海上贸易的主动权!”   承安帝沉吟一下,道:“走吧,阿沁,陪朕散散步去,咱们边走边聊!”   许灵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暮色开始降临。   见许灵睁开了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己,玉芝抿嘴一笑,端起暖壶倒了一盏茶递给了许灵:“喝口茶就清醒了!”   许灵眼珠子一转,做病弱状:“我手麻了……”   玉芝懒得和他废话,直接端着茶盏喂许灵喝了。   许灵一小口一小口喝着茶,可是口再小,一盏茶也有喝完的时候,他便柔弱地叹息道:“还渴……”   玉芝又给他倒了一盏,麻利地喂他喝了。   喝了两盏茶之后,许灵看向玉芝:“你在做什么?”   玉芝笑了:“我答应要给寒星做件袍子,这就是给寒星做的袍子!”   许灵“哦”了一声,挑眉看向玉芝:“我的那双在家里穿的千层底棉靴呢?”   玉芝嫣然一笑,从包裹里掏出一双已经锁好边的玄色棉靴帮子:“在这里呢!”   许灵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只得起身怏怏离去了。   玉芝看着许灵的背影。   许灵长相俊朗,身高腿长,实在是天生的衣架子……   她欣赏了一会儿许灵的背影,获得了美的享受,便继续干劲十足地缝制起衣服来——天快黑透了,趁这会儿还有光,赶紧再做些活!   按照大周过年的风俗,“二十三,炕火烧;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灶鸡;二十八,白面发;二十九,蒸馍篓;三十,捏鼻儿;年初一,躬脊儿”,腊月二十六这日,家家都要杀猪割肉。   作为打算在京城卖卤肉的有志人士,玉芝特地求了许灵,腊月二十六这日和寒月一起去街上转悠去了。   寒月对京城也不熟,玉芝也不熟,两人穿着男装,先问了路人,得知京城市井最热闹之处在延庆坊,当下便雇了辆马车往延庆坊去了。   过年前的延庆坊,果真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俗话说“鼻子下面有个小京城”,不懂就要问,逛了一会儿之后,玉芝已经弄清楚延庆坊由六横六纵总共十二条街道组成,而卖熟食的街道就在酒楼食肆最集中的六道街。   她买了两串糖葫芦,分给了寒月一根,两人吃着糖葫芦随着人流去了六道街。   六道街果真繁华得很,道路两旁都是酒楼食肆,旗帜飘扬,酒楼与食肆之间,点缀着一个个门面,有卖小菜的,有卖酱的,有卖炙肉的,有卖瓜子的,有卖点心的,还有卖各种包子的。   玉芝把整个六道街逛了一遍,却没看到卖卤肉和桶子鸡的。   她不由大喜,带着寒月去黄家包子铺买了几个肉包子,站在那里一边吃,一边和伙计搭话,终于问出了黄家包子铺的租金。   出了黄家包子铺,寒月咬了一口羊肉馅包子:“小陈,咱们接下来去哪里?”   玉芝年纪虽小,却毕竟是姑娘家,他不好叫“玉芝”这个闺名;玉芝又穿着男装,他不好当着人面叫“陈姑娘”,思来想去,寒月发明了一个新的称呼——“小陈”!   玉芝指着前面的酒坊道:“咱们去那家酒坊问问,看看他家的租金!”   寒月只得跟了上去。   玉芝买了两瓶惠泉酒和两瓶金华酒,终于问出了酒坊的租金,便拎着四瓶酒出了酒坊。   寒月随着玉芝逛了大半日,早累得双腿发软,见玉芝依旧精神得很,只得勉力跟了上去。   玉芝进了路边的一家干果铺子,买了半斤葡萄干和半斤炒栗子,一边吃炒栗子,一边和干果铺子里的老板娘搭起话来,很快就进入了正题,问人家附近有没有房经纪,以及一般租房的价格。   寒月累的够呛,一手拎两个青瓷酒瓶子在外等着,眼睛一直看着玉芝。   在他的望眼欲穿中,玉芝终于笑盈盈和干果铺子老板娘道了别,脚步轻捷离开了干果铺子。   见寒月似乎是很累的样子,玉芝便带着寒月进了一边的砂锅米线店,一人要了一个砂锅米线。   等砂锅米线的时候,寒月终于忍不住问道:“玉芝,你难道打算来京城做生意?”   玉芝笑眯眯道:“对啊!”   寒月瞅了玉芝一眼,道:“我们大人估计要在甘州任上呆好几年呢!”   玉芝眨了眨大眼睛:“没事,等我在京城安顿住了,你们大人进京述职,我做一桌好菜招待他!”   寒月:“……”   原来玉芝没爱上我们家大人啊! 第84章   许灵下朝后,先去参见了章太尉。   章太尉约莫四十岁上下年纪,生得器宇轩昂,颇为威严,说起话来也是官气十足,很是正义。   他是荥阳长公主的长子,当今陛下的嫡亲表兄,手握权柄,党羽满朝,朝廷中也只有蔡丞相能和他分庭抗礼了。   而甘州节度使林玉润则是章太尉的对头,只是碍于承安帝对林玉润的宠信,章太尉一时也动林玉润不得。   他做事很有耐性,对林玉润既然不能一击而中,便绝不出手,因此对许灵这位林玉润的这位亲信,章太尉并未留难。   参见罢许灵就随着众人退了下去。   走出衙门,小厮牵过马来,许灵正要认蹬上马,却听到有人叫“许大人”,便抬头去看,却见到一个小厮走上前:“可是甘州卫指挥佥事许灵许大人?”   许灵打量了这青年一番,含笑道:“正是在下!”   那小厮忙又行了个礼:“我是兵部侍郎安大人的家人,我家小公子请许大人说话!”   许灵抬眼看去,却见一个二十二三岁生得黑里俏的青年笑吟吟走了过来。   他略一打量,见这青年中等身量,肌肤微黑,凤眼朱唇,身穿绯红官袍,腰围玉带,脚蹬粉底皂靴,显得颇为富贵。   “在下安微,”那黑里俏青年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许大人请了!”   许灵这下子明白了,这位就是自己的新任助手,甘州卫千户安微,兵部侍郎安大人的小儿子,安淑妃的侄儿。   他微微一笑,作揖道:“原来是安大人!”   寒暄几句之后,安微含笑道:“许大人家在何处?下官好去奉拜长官!”   他虽然口中说着恭谨的话,可是态度甚是倨傲。   许灵淡淡一笑,道:“在下京中并无宅子,暂借林大帅家下!”   安微闻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许灵一番,态度当即恭谨了起来:“许大人能够住在林大帅府中,可见林大帅十分看重大人!”   聊了几句,约好拜会的时间,两人拱手而别。   许灵骑在马上缓辔而行,默默想着心事。   安氏可是大周赫赫有名的武将世家,只不过他们多年来一直经营北方的幽州燕州,未曾插手西北的甘州、凉州和肃州,如今怎么会把安微安置在甘州卫?   算了,大帅做事自有沟壑,他只管服从就是,不必多想!   许灵不再想这件事了,思绪不由飘到了玉芝身上——玉芝这小丫头在大帅府闷了好几日了,今日难得出去,怕是跟出笼的小鸟一般,扑棱着翅膀乱飞了!   这会儿回去,院子里也空空荡荡的,不如先去拜会一下父亲当年的同袍!   计议已定,许灵拨转马头,吩咐跟着的小厮:“先去枪棒胡同!”   玉芝请寒月吃完砂锅米线,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和一块裁剪衣料用的粉笔,趴在米线铺子油腻腻的桌子上把上午打听到的地点、房租和租赁方式什么的都记录了下来,然后珍而重之地叠好又放回了袖袋里,笑眯眯道:“寒月,咱们再去逛逛专卖绫罗绸缎各色衣料的第五街吧!”   寒月一脸烦恼双手托腮:“小陈,我好累!”   玉芝眨了眨大眼睛,从从容容道:“下午你若继续陪我逛街的话,我买七方上好汗巾送给你!”   她知道寒月家里有七个亲姐妹,这次寒月进京,他那七个姐妹一定会让寒月给她们带礼物,寒月一个小厮哪里会给姐妹选礼物,到时候说不得还得求她,因此才这样许愿。   寒月闻言,当即笑了:“一言为定!”   玉芝大眼睛眯成了弯月亮:“驷马难追!”   两人达成协议之后,继续起身去逛。   玉芝迈开长腿一马当先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寒月提着玉芝买的酒和点心跟在后面,两人一边走一边问,很快就到了专卖绫罗绸缎各色衣料的第五街。   这次玉芝不但逛那些铺面小的铺子,连大铺子也都一一逛了,每从一个铺子出来,都要站在外面细细记录一番。   寒月还没见过像玉芝这样的女孩子,逛了几个绸缎铺之后,他忍不住道:“玉芝啊,你若是个男子,咱们甘州城怕是盛不下你了!”   玉芝把最后一个数字记好,扭头笑眯眯道:“我虽然是女孩子,甘州城早晚也会盛不下我的!”   她前世拘泥在王府内宅,以为那便是整个世界。   重生之后,玉芝才发现这世界如此广阔,还有那么多好玩有趣的事情等她去探索,等着她去做!   甘州算什么,她早晚会来到京城立足!   见寒月不甚赞同地看着她,玉芝忍不住又道:“寒月,等你成亲了你就知道,小看女子有什么下场!女子并不比男子愚笨,她们只是被禁锢在了后宅,没有机会出来闯荡罢了!”   寒月说不过玉芝,便道:“反正你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玉芝斗志昂扬道:“咱们再去前面那家看看,我瞧他家雇有女伙计,瞧着挺稀奇的,说不定我也可以学学呢!”   为了家中七姐妹的礼物,寒月豁出去了,拖着两条灌铅似的双腿跟了上去。   许灵在枪棒胡同的一位世伯家吃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骑在马上回了家。   这位世伯当年是他父亲的副将,和他父亲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只是后来他父亲战死沙场,西北军败落,这位世伯才回到京城靠儿子生活。   回到大帅府东偏院,许灵发现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留守的小厮小六迎了上来:“大人,新升甘州卫千户安大人来拜,得知您还未回来,安大人留下拜帖和礼物就离开了!”   许灵勉强站立,游目四顾,想看看玉芝的踪迹,口中道:“什么礼物?”   小六笑着上前扶了许灵,口中道:“启禀大人,安大人留下的礼物是两匹大红遍地锦宫缎和两匹宝蓝宫缎,礼帖在明间,小的待会儿给您拿!”   在明间罗汉床上坐下之后,许灵接过小六递过来的礼帖,见上面写着“谨具缎帕四端,奉引贽敬。寅侍教生安微顿首拜”。   他忍住头晕看着手里的礼帖,道:“等寒月回来,写个礼帖,封两匹松江白绫和十斤清水绵送到安府做回礼!”   小六正端了茶奉了上来,闻言笑了:“大人,寒月陪着陈大姑娘去延庆坊逛去了,还没回来呢!”   许灵心里略微有些失落,又有些担心,皱着眉头道:“这丫头,出去逛了整整一天,倒是能逛!”   他接过清茶饮了一口,端着茶盏坐在那里发呆。   小六见了,忙道:“大人,寒月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您不如先去睡一会儿!”   许灵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空空的,总是有些担心——玉芝虽然着了男装,可是她生得太好了,万一碰到那爱好男色之人,可就危险了……   别人许灵不知道,却知道自己那道貌岸然的本司长官章太尉,爱好的便是糟践美少年美少女,死在太尉府的冤魂不知道有多少了……   想到这里,许灵有些坐不住了,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把茶盏放回了手边小几上,道:“让小五备马,我去接玉芝和寒月!”   玉芝带着寒月去了一个成衣铺子,终于选中了一种红绫织锦回纹汗巾,便吩咐伙计:“给我取八条,七条包一处,一条另包!”   七条那一包自是让寒月回家送七姐妹,另包的那一条她要送给自己的娘。   寒月忙道:“不挑选一下么?都要一样的汗巾么?”   玉芝笑嘻嘻道:“都一样她们不就没得挑了?家里不就少惹些气了?”   寒月一想,发现大有道理,这才不说话了。   玉芝和寒月在成衣铺子里说话的时候,没提防旁边有一对夫妇正在打量她。   那对夫妇丈夫约莫二十七八岁,生得有些娘气;女子约莫二十三四岁,打扮得十分艳丽。   他们装作看货,眼睛却不时偷窥玉芝。   在他们眼中,玉芝真是一个绝色美少年,不管是姿色还是气质,都是顶端的了,这样出众的美少年,没想到居然甘居下尘,出来替主子跑腿做这样的粗重活计。   玉芝生得好,习惯了被人看,虽然觉得怪怪的,却忍耐住了。   她原本还想在成衣铺子打探打探情况,见这对男女不尴不尬地只顾偷看她,便快刀斩乱麻,也不讲价,很快就付了银子结账。   待玉芝和寒月付了账,提着大包小包出去了,那女子看向男子:“那个大眼睛小厮怎么样?眼睛真是好看,像是会说话一般,而且年纪不大,身条很嫩,长得又那样俊秀灵气,大人应该会满意!”   男子点了点头,低声道:“跟上去!” 第85章   玉芝背脊上已经冒出了一层汗。   她往后看了一眼,发现那对男女还在不远不近跟着,便拽了寒月一下,低声道:“后面那对男女一直在跟着咱们!”   寒月往后看了一眼,笑了:“就他们两个?男的娘里娘气细细瘦瘦,女的满脸脂粉纸扎的灯人似的?凭着咱们俩的身材本事,咱们俩绝对能打得他们满地找牙!要不,咱们去揍他们一顿?”   玉芝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心思急转想着法子。   她往后看了一眼,发现那对男女似乎变得轻松了些,追的没那么急了,像是有恃无恐的样子。   玉芝发现自己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便轻轻道:“寒月,别轻敌,咱们专走人多的街道,等我发出信号,咱们就开始跑!”   寒月虽然口中轻敌,实际上也察觉到了不对——这对男女实在是太猖狂了些,他和玉芝已经明显表现出发现对方的异常了,那对男女依旧紧紧跟在他们后面!   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人流熙熙攘攘往来不绝。   玉芝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跑!”   说出“跑”的同时,她飞快地迈开长腿跑了起来,灵活地在人群中穿行着。   寒月也不含糊,紧跟在玉芝后面,飞快地跳跃挪腾奔跑着。   那对男女见状,忽然撮口吹了一声口哨。   玉芝正在狂奔,忽然前方出现了四个锦衣大汉,一字排开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一下子刹住了脚步。   寒月也一下子刹住了脚。   玉芝扭头一看,见那对男女也气喘吁吁追了上来,正弯着腰扶着膝盖喘气。   她当即立断,凑近寒月,轻轻道:“我数到三,咱们把手里的东西砸到前面那四个人身上,然后转身往回跑!”   寒月轻轻“嗯”了一声。   他发现玉芝比他聪明,比他冷静,他就全听从玉芝的指挥。   玉芝说着话,一双眼睛一直在观察着前后,趁着身后那对男女还在喘息,人群还没有开始躲到一边,她开始数数:“一,二,三!”   在“三”字说出口的同时,她把手里的点心包子什么的全都砸向那三个大汉。   寒月也在“三”字说出口的同时,把手里的四个酒瓶全砸了过去。   随着清脆的青瓷酒瓶摔碎的声音响起,玉芝一马当先向那对男女冲去。   那对男女见状,顾不得喘息,忙齐齐扑过来。   那四个锦衣大汉是他们的帮手,如今事情已经闹大了,太尉那边怕是瞒不住了,若是太尉知道他们发现了美少年却没有送过去,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想到最近被太尉弄死的那几个孩子,这对男女身上齐齐出了一身冷汗,不顾自己体力不济,竭力去扑。   玉芝小鹿般跳开,飞快地向西跑去。   寒月也闪过那对男女,追随着玉芝去了。   那个脂粉气十足的男子见状,尖叫道:“快追啊!追啊!”   太尉可是最喜欢征服这样的小烈马了!   这次可真是发掘到宝贝了!   那四个锦衣大汉身上脸上全都是点心的渣滓和淋淋漓漓的酒液,瞧着狼狈极了,这时候才反应了过来,当即追了上去。   只是如今临近年关,街上人太多,再加上明显是他们欺负人家小孩子,因此街上的行人有意无意都在遮挡这四个锦衣大汉,转眼间玉芝和寒月就快跑远了。   那对男女见状,怕人追丢,只得勉力追了上去。   许灵想着玉芝在甘州入股做绸缎生意,应该对绸缎买卖感兴趣,因此骑着马带了四个亲兵去了延庆坊专门做绸缎生意的第五街。   他刚骑着马赶到第五街,正骑在马上张望,便看到前方乱成一团,定睛一看,发现穿着男装的玉芝一路飞奔而来,后面紧跟着寒月,忙招手道:“玉芝!”   玉芝跑出了一身的汗,正在酝酿着要不要破罐子破摔,捉住身后那对男女,一听到许灵的声音,如闻仙乐,当即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跟许灵过来的四个亲兵飞身下马,闪电般冲了出去。   许灵这四个亲兵都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反应极快,冲着这对男女就过去了。   追着玉芝和寒月过来的那对男女见事不对,转身就要跑,却被许灵那四个如狼似虎的亲兵一下子扑倒了,一下子就被拎了起来。   许灵见玉芝过来,伸手一捞,一把把玉芝捞了起来,安置在身后,调转马头,催马就走。   他在甘州可以横着走,可这里是京城,饶是大胆如许灵,也不敢轻易和人对上。   此时逃命要紧,玉芝也顾不得别的了,一把环住许灵的腰,口中道:“大人,快些跑。”   心里却道:咦,许灵的腰怎么这么细?   一被玉芝抱住腰,许灵的身子就一下子变得僵硬,他只得一夹马腹,打马去了。   许灵那四个亲兵拎着那对男女,和寒月一起紧随着也上了马,飞快骑马去了。   待那四个锦衣大汉奔来,他们看到的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和热闹非凡的大街,太尉的亲信刘秀林和凤溪这两口子似乎平地消失了。   回到东偏院,许灵吩咐亲兵先把那对男女分别关押,然后带了玉芝和寒月去了正房。   玉芝帽子早跑掉了,发带也丢了,披头散发的,白皙的小脸上也不知在哪里划破了,有一道明显的血痕横过鼻梁。   寒月比她好些,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时候小厮小六送了一壶热茶进来。   许灵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见茶味很好,便看向玉芝和寒月:“你们先喝茶吧!”   小六给玉芝和寒月一人送去了一盏茶。   玉芝端起茶盏啜饮着,温热微苦的茶液滑下喉咙,令她四肢百骸都暖和了起来。   她这才开口,把今日之事一五一十都讲述了一遍。   寒月在一边,隔三差五补充着。   许灵一直凝神听着,待玉芝和寒月讲完,他依旧没有说话。   沉吟一下后,玉芝抬眼看向许灵:“大人,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许灵挑眉看她,薄唇微微抿着。   玉芝大眼睛清澈沉静:“他们敢在人来人往消息流通的延庆坊动手抢人,说明他们后台很硬,完全不怕此事传扬开去!”   她凝神看着许灵:“大人,您听没听说过,朝中有哪位大人权势既大,又爱好美少年?”   见许灵眨了眨眼睛,玉芝不由笑了,道:“我应该是美少年啊!”   她想了想,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哎,人生得太好看了,真是麻烦啊!”   许灵:“……要不,你先去拿个靶镜照一照?”   玉芝脸上的伤口已经沁血了,他这里都是男的,也没法子帮她处理伤口。   玉芝见话题往别处岔开了,忙道:“大人,朝中到底有没有喜好漂亮男童的高官?”   她说着话,脑海中却浮现出章太尉的脸,前世她影影绰绰听说过,章王妃娘家哥哥章端喜好的是漂亮小男孩小女孩……   那时候章端还是西南节度使。   玉芝想了想,试探着道:“会不会是章太尉?”   许灵心中早怀疑幕后黑手是章太尉,却道:“咱们不是捉住了那对男女么?大帅府人才济济,自有人会叫他们开口的。”   玉芝听许灵这么说了,这才不吭声了。   许灵看了玉芝一眼,意识到玉芝根本没发现她脸上受伤了,便道:“玉芝,你真的拿镜子照照你的脸去吧!”   玉芝:“……”   她端起茶盏,把里面的剩茶全都喝了,这才起身出去了。   林玉润今日陪着承安帝接见各州节度使。   接见罢,自然是赐宴,待宴会结束,已经是傍晚时分。   他喝了不少酒,就没有骑马,乘坐着大轿回了大帅府。   张总管先指挥着人服侍林玉润喝下醒酒汤,又指挥着人送来热手巾,给林玉润擦脸擦手,忙个不亦乐乎。   流风知道林玉润事务繁忙,趁他这会儿闲着,便立在一回报今日府中重要的事:“……蔡丞相的公子蔡七知府命人送来了年礼,小的已经酌情写了回礼的礼帖,还得等大人您过目!”   林玉润躺在躺椅上,脸上敷着热手巾,淡淡道:“交给总管处理就行。”   流风答了声“是”,接着道:“启禀大帅,方才许灵许大人命亲兵押送来一对男女,说是在街上聚众要抢走玉芝,被他擒获了,想让帅府中人审问。”   林玉润闻言,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伸手取下敷脸的热手巾:“许灵如今在哪儿?”   流风忙道:“启禀大帅,许大人已经回了外院东偏院!”   林玉润当即起身。   张总管见状,忙吩咐落雨:“还不把大帅的斗篷拿过来服侍大帅披上!”   穿好斗篷,林玉润吩咐流风:“让张昊去审问许灵送来的那对男女,一定要审出结果来!”   他想了想,又交代了一句:“人不要弄死。”   张昊是他的亲信,京兆尹衙门出身,最善审讯刑狱,一向负责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流风答了声“是”,自去安排。   林玉润顿了顿,这才抬腿出了屋子。   落雨忙跟了上去。   玉芝刚出堂屋,便看到林玉润大步而来,因为步伐太急,宝蓝缎面斗篷被风鼓起又落下。   她刚要屈膝行礼,忽然想起自己还穿着男装,忙上去拱手行礼:“见过大帅!”   林玉润走到了台阶下,抬眼看向玉芝,见玉芝长发披散,雪白小脸上一道血痕划过,触目惊心,不由皱起了眉头,抿了抿唇,吩咐落雨:“让冯云晖过来看看她。”   冯云晖是京城名医,一向被林玉润养在府里。   落雨答了声“是”,自去安排。   玉芝一听,就知道落雨要去请的人是大夫,不由灿然一笑:“大帅,我没受伤!”   她说着话,亮晶晶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林玉润——她已经好几日没见林玉润了!   若是别人这么看林玉润,林玉润早恼了,可是被玉芝这样看着,他反倒觉得心里有些温暖,向前走了过去,道:“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芝懒得再细讲,便道:“我穿了男装和寒月去了延庆坊,谁知有人看我生得好看,就想绑架我,我和寒月跑得很快,又恰好遇到了许大人,这才得以逃脱。”   说完之后,她看向林玉润,蹙眉道:“京城可是天子脚下,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却有人敢光天化日抢人,丝毫顾忌都没有,这世界还有王法么?”   林玉润低声道:“你放心,这些魑魅魍魉迟早会被荡清,早晚会有一个清平世界的。”   玉芝凝视着林玉润,声音清澈坚定:“大帅,我等着这一天到来。” 第86章   这时候许灵已经走了出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见过大帅!”   林玉润微一颔首:“去里面说!”   玉芝见状,知道他们要谈公务,便屈膝行了个礼,回自己住的西耳房去了。   进了房间,玉芝想起许灵的话,忙寻出靶镜立在窗前照。   看着镜中自己脸上那道横过鼻梁的血痕,玉芝这才明白为何许灵那样说,为何阿沁要大夫过来瞧自己。   她前世甚是在意自己的容颜,重生之后,才发现美丽的容颜固然很好,却也给自己带来许多伤害,与美丽的容颜相比,坚强勇敢的内心其实更重要。   玉芝不甚在意,拿了洁净帕子,蘸了温开水把脸细细擦拭了一番,然后坐在窗前贵妃榻上一边做针线,一边等着大夫过来。   落雨很快就带着名医冯云晖来了。   冯云晖自恃名医身份,原想着是给小厮看病,心里着实有些不喜欢,连药箱都没提,直接袖了盒消炎生肌的药膏就过来了。   落雨敲了敲门:“陈大姑娘在么?冯大夫来了!”   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房门很快就被打开了,玉芝笑吟吟站在门内:“请进来吧!”   冯云晖正在纳闷小厮怎么变成了大姑娘,抬眼却看到了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他顿时吃了一惊——眼前这做小厮打扮的美少女怎地与大帅有几分相似?   落雨见了,轻轻咳嗽了一声。   冯云晖这才醒过神来,随着玉芝进了明间。   看罢玉芝脸上的伤,冯云晖笑了起来,道:“这伤口很浅,不碍事,抹了药膏,养几日就好了!”   他留下药膏,就和落雨一起走了。   出了东偏院,冯云晖忍不住问道:“落雨,这位陈大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啊?”   落雨想了想,道:“她是甘州卫指挥佥事许灵许大人的远方亲戚。”   冯云晖心里还是纳闷:许灵的亲戚,怎么长得像大帅?真是奇怪!   不过他颇有几分城府,心里虽然纳闷,却也不再多问了。   一直到了深夜,林玉润才从蔡丞相家回来。   流风进来通禀,见张总管正指挥着人服侍大帅,便静立一边等了一会儿。   待林玉润在宝椅上坐下,他这才上去禀报:“启禀大帅,张昊在外面候着。”   张昊进了温暖的室内,却先闻到了一股冷香,极是好闻。   他不由放松了些,拱手行罢礼,道:“启禀大帅,许大人送来的那对男女刚刚招认了。”   林玉润还有些酒意,微微眩晕,他闭上眼睛,身子往后靠在了玉芝亲手做的靠枕上,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太阳穴。   张总管会意,立在宝椅后面扶着林玉润的两鬓,轻轻按压了起来。   张昊展开卷宗,开始回禀:“这对男女,男的叫刘秀林,今年二十五岁;女的叫徐凤溪,今年二十二岁,他们是一对夫妻。刘秀林是章太尉的书童出身,十二岁进入西南大帅府,在时任西南节度使的章太尉书房侍候,是章太尉的娈童。徐凤溪九岁进入西南大帅府,也在书房伺候。刘秀林和徐凤溪过了十五岁就失宠了,因为善于帮章太尉寻觅猎物,这才成为章太尉的亲信,结为夫妻留在了章太尉身边。”   林玉润原本双目微阖,听到这里,背上汗毛忽然根根竖起,他当即坐直了身子,双目如电看向张昊:“如果能确定十年前他们两人在西南大帅府书房服侍,你去好好问一问,章端和我母亲去世有没有关系!”   张昊答了声“是”,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玉芝实在是太疲惫了,待落雨陪了大夫离开,便脱去外衣解了头发,在床上睡下了。   晚饭是大帅府大厨房送来的极齐整的一个席面,山珍海味家常小菜样样俱全,酒也是上好的贡酒。   许灵确实饿了,先喝了一杯酒,然后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他独自一人吃了一会儿,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便从炭火煨着的锅子里夹了一块鹿肉,慢慢吃着,然后终于想了起来——玉芝!   到了用饭时间,玉芝却没来!   许灵忙放下筷子,皱着眉头看向立在一边斟酒的寒月:“玉芝呢?她怎么没来吃饭?”   寒月忙道:“大人,小的刚才去叫了,可是没人答应!”   许灵越想越担心,当下便起身出了门,往西耳房去了。   西耳房里面没有点灯,静悄悄的。   许灵大步流星走了过去,抬手“咚咚咚”敲起门来,口里大声叫道:“玉芝!玉芝,快开门!”   玉芝正睡得迷迷糊糊,被许灵给吵醒了,吓得忙坐了起来,正拥着锦被发呆,外面许灵还在继续敲门:“玉芝!快点开门!”   她以为出了什么事,屁滚尿流跳下床,顾不得穿鞋就跑过去开了门:“大人,怎么了?”   廊下挂着白纱灯,照得走廊亮堂堂的,许灵就着灯笼光晕打量着玉芝,见玉芝披散着长发,小脸睡得红扑扑的,瞧着不像是出事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你怎么不起来吃晚饭?”   玉芝揉了揉眼睛,觉出了饿来,嘟囔道:“好饿啊!”   她抬眼看向许灵:“还有晚饭么?”   许灵见她披散着长发,长发还没梳理,脑袋毛茸茸的,跟个小动物似的,看着还挺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玉芝的脑袋:“梳了头穿了外衣来堂屋吃午饭!”   他随意往下看了一眼——玉芝穿着单薄的中衣,明显看出胸脯平平,还没怎么发育。   许灵不禁有些忧愁:玉芝本来生得就美,年纪这么小就老有人觊觎,以后一年大似一年,再长成大姑娘的模样,出门怕是更危险了!   一想到玉芝以后要被拿起子无赖觊觎,许灵就很是烦恼,负手慢慢走了。   玉芝重新洗脸梳头,换上女装,穿戴整齐,这才去了许灵住的正房堂屋吃晚饭。   今晚的晚饭很丰盛,不但有玉芝最爱吃的两个锅子,一个酱烧鹿肉锅子和一个菌菇野鸡崽子锅子,还有她爱喝的一咸一甜两道汤——酸辣肚丝汤和莲子杏仁汤。   她在许灵右手边坐下,要了两碗米,接过许灵递过来的筷子,埋头大吃起来。   许灵原本不怎么饿,可是见玉芝吃这么香,他顿时也有了食欲,便也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两人对案大嚼,最后都吃得撑得慌,只得一起到院子里散步去。   如今正是腊月底,屋子里生着地龙,自然温暖如春,院子里却滴水成冰。   玉芝先出去,很快就又跑了回来:“外面冻死了,大人你披上斗篷,我也回屋穿皮袄!”   许灵还没出门,只听“咚咚咚”一阵脚步声去了西边,不由笑了:“真是小孩子!”   片刻后,许灵和玉芝重新会合。   许灵披了件藏青缎面玄狐斗篷,瞧着颇为风流蕴藉;玉芝穿上许灵那件颇有些年头的玄色布面羊羔皮袄,雍臃肿肿,跟个球似的。   许灵看了玉芝一番,确定冻不着她,这才迈开长腿向院中走去。   大帅府不愧是承安帝的潜邸,区区一个东偏院,也花木扶疏雕栏玉砌,颇有几分景致。   院中竹林间的甬道上铺着白色的鹅卵石,脚隔着鞋底踩在上面,很是舒适。   许灵和玉芝两个人都是长腿,一个是不怕累,一个是累不怕,齐齐拿出踏破铁鞋的劲头来,先把东偏院转了好几圈,又循着梅香出了东偏院,去了东偏院外的梅林。   梅林内外都挂着无数白纱灯,整个梅林冷香袭人如同仙境。   许灵带着玉芝把梅林转了个遍,又继续往垂柳湖而去。   湖面上结着冰,湖边垂杨柳的枝条似乎也被冻住了,整个世界冰冷寂静。   玉芝随着许灵围着杨柳湖大步走着,走得浑身上下热腾腾的,一颗心温暖舒适而沉静——重生之后,她很少像今晚这样,不用动脑子,也不必害怕什么,反正有许灵在,而许灵不会害她!   许灵走了一会儿,怕玉芝太累,便带着玉芝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道:“你以后在大帅府里,就穿上女装吧,不然不伦不类的!”   玉芝“嗯”了两声,心悦诚服接受许灵的指教。   许灵想了想,又道:“咱们过完年才会离开京城,这期间你若是想出去,一定要和我说,跟着我出去,切莫私自行动。”   玉芝笑着答应了:“哎,真没想到在京城做男孩子也不安全啊!”   许灵颇以为然:“这世上奇奇怪怪的人多了去了,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得好好保护!”   玉芝笑眯眯跟着许灵进了东偏院。   大概是散步走了远路的缘故,玉芝晚上一躺下就睡着了,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上起来洗漱罢,玉芝想起许灵的交代,就取出女装换上,又特地梳了桃心髻,这才出去给许灵请安。   许灵今日不用上朝,正在堂屋喝茶,见玉芝过来,便吩咐小厮摆饭。   许灵坐在那里喝茶,看了看玉芝今日的妆扮。   玉芝今日梳了简单的桃心髻,脸上脂粉不施,上着白绫袄,下面系了条宝蓝布裙,颇为素净。   他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玉芝打扮得太素净了,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该打扮呢!   一起用罢早饭,玉芝正要回去,却被许灵叫住了:“西边暗间的榻上放着些别人送的料子,你去挑选一下,有合意的就拿走吧!”   玉芝答应了一声,笑着去了西暗间。   这时候小厮小六走了进来:“大人,安微安大人求见!”   许灵忙起身出去迎接。   安微虽然是他的副手,可是家世显耀,不能轻易得罪。   安微今日打扮依旧齐整,凤眼朱唇,绯袍玉带,乌纱皂履,愈发显得黝黑俊俏。   许灵趋下阶来揖让,彼此见了礼,这才携了安微到堂屋坐下。   这时候寒月奉了茶上来,许灵和安微一边吃茶,一边打着官腔说着些官样文章。   他们两人都是武将出身,说了一会儿,彼此心里都有些不耐烦,渐渐有些冷场。   玉芝在西暗间听了一会儿,待外面没了声音,这才探头出来看,恰与靠东墙坐着的安微四目相对,不由愣住了——这个丹凤眼黑里俏是谁?   安微也是一愣——这个大眼睛小仙子是谁? 第87章   看着眼前这个小仙子般的女孩子,安微觉得心跳快了许多,怦怦怦怦,一颗心活泼极了,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他忙凝神打量这个女孩子。   许灵端坐在主座,见状便轻咳了一声。   玉芝会意,放下帘子缩了回去。   看着微微颤动的锦帘,安微心里一动——这个女孩子,是许灵的妾么?   他原本打算告辞离开的,这下子不打算走了,便堆起笑来,开始和许灵扯淡:“下官叨受微职,愿与大人同赴甘州,早晚得领教益,实为三生有幸!”   他嘴里扯着淡,心里却在想:方才那个小仙女一般的女孩子,眼睛可真好看!   清澈的大眼睛,浓长的黑睫毛,眼珠子如一颗黑色的围棋子,因为眼珠子的大和黑,越发显出了脸的小和白,还有嘴唇的嫣红——明明是脂粉未施,可是看上去却像是上了妆一般,真是天生丽质,我见犹怜。   最重要的是,她瞧着个子好像挺高的!   安微觉得自己什么都好,就是个子不够高,因此一直想找一个高挑身材的美女生孩子改善后代的个子,只可惜安微的要求太高太复杂,以至于他二十多岁依旧孑然一身。   他只得放低了要求,不要求对方家世,只求对方高挑美丽家世清白,反正他不是娶妻而是纳妾。   许灵自自在在坐在那里,陪着安微扯淡:“适领厚仪,又承垂顾,真是蓬筚生辉!不过——”   他看了安微一眼,微微一笑,小酒窝时隐时现,是个清俊可喜的模样:“在下身负护卫大帅之职,恕在下不能与安大人同行以早晚请教!”   安微见许灵有送客之意,也不强留,起身告辞。   许灵自然送客出门。   两人一同走到了东偏院门外,跟安微的小厮正在外面候着。   安微忽然开口问许灵:“许大人,不知方才那位姑娘是——”   许灵顿了顿,一双黑泠泠的眼睛凝视了安微片刻,微微一笑,露出了雪白的小虎牙:“那是在下义——亲戚,亲戚之女!”   在“义女”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忽然觉得不妥,忙临时改口。   安微笑了起来,丹凤眼亮晶晶:“不知这位姑娘可曾许了人家?”   许灵闻言,睨了安微一眼。   安微脸皮颇厚,神色自若:“下官一直在寻求一房配得上下官的美妾,可惜访求良久,竟无可看之美人,今日见了令亲戚之女,颇有一见钟情之感——”   许灵早就不耐烦了,安微若不是长在安家这棵大树上,他早抬腿踹过去了。   他忍耐着怒火,挑起嘴角上上下下打量了安微一番,似笑非笑道:“她绝不做妾,安大人既然一直在寻求,那就再接再厉,继续寻求吧!”   说罢,许灵洒然拱了拱手,转身回了东偏院。   安微微笑着站在那里,自言自语道:“哦,原来不肯做妾啊!”   许灵不动声色回到屋子里,见玉芝已经出来了,正在明间等他,便走了进去,竭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慈爱一些:“玉芝,选中了哪些衣料?”   玉芝在许灵面前放松得很,她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双手放在裙子上,蹙眉道:“这些料子要么是大红遍地锦宫缎,要么是宝蓝宫缎,或者是鹦哥绿云锦,怎么都这么鲜艳啊!”   许灵隔着小炕桌在玉芝对面坐了下来,道:“你不是有白绫袄么?再做件大红遍地锦褙子套在白绫袄外面穿。宝蓝宫缎可以做条裙子,或者做件比甲春天穿。我记得屋子里有玉色绢,你肌肤白,可以用玉色绢做件窄袖衫子,再用鹦哥绿云锦做条裙子,春天时搭配着穿也不错!”   说着话,他心事重重倚着靠枕歪了下来,穿着雪白纨裤的两条大长腿长长探了出去,脚上的粉底皂靴一摇一摇。   玉芝觉得许灵说的全都很有道理,也挺会搭配颜色,只是她无功不受禄,怎么能把许灵的东西当自己的东西?   想到这里,玉芝笑盈盈道:“哎呀,麻烦死了,我如今长得这么快,刚做的衣服很快就小了,不用再做衣服了!”   许灵正在想心事,闻言挑眉看了一直一眼,心里觉得挺奇怪:还有女孩子不喜欢做新衣服么?   他想了想,道:“我早上得到消息,京兆尹以走失人犯为理由封锁了延庆坊,正在一家家排查。京兆尹王稚伟,正是章太尉的妻弟。这几日你就不要再出门了。”   玉芝闻言,当即道:“难道追我和寒月的那对男女知道章端什么秘密?所以章端才会这么大阵仗寻人?”   许灵闻言,清俊的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玉芝又道:“那两个人得好好审问,然后关押在妥当地方,将来要扳倒章太尉,说不定有用呢!”   许灵闻言,抬眼看向青芷——这正是他和大帅商议的结果,没想到玉芝也想到了!   玉芝竟然如此聪明……   见许灵心事重重,玉芝不肯打扰他,告辞起身回房去了——她得赶紧做针线呢!   她答应了人的,一定要做到。   过了一日,林玉润陪着承安帝去嵩山行宫打猎兼泡温泉去了。   随驾前去的后宫女眷除了袁皇后,还有章贵妃、安淑妃、兰婕妤和朱婕妤。   另外袁皇后的侄女袁兰心、章贵妃的侄女章姝和蔡丞相的小女儿蔡晶也随着袁皇后一行人去了行宫。   随驾前去嵩山的达官贵人无数,从京城到嵩山,一路上车驾络绎不绝,煞是热闹。   腊月三十除夕这日,林玉润陪着承安帝打了半日猎,热出了一身汗,回到自己住的别院,先舒舒服服泡了个澡,一直到了宫中晚宴前,这才从温泉池子里出来。   除夕之夜,虽然细雨绵绵,可是嵩山行宫依旧热闹非凡,无数水晶罩灯如天上明星,点缀出一直绵延到半山的华美宫殿。   凡是有身份的达官贵人都接到了请柬,没有接到请柬的权贵,也都用尽手段,弄到了除夕宫宴的请柬。   宴会在嵩山行宫的正殿举行。   大宋朝风气开明,宫廷宴会更是如此,承安帝和袁皇后坐在正席。   正殿东边是男席,西边是女席,男席以林玉润和永亲王世子林涵为首,女席以章贵妃和安淑妃为首,男女席中间只隔着一道红毡,彼此清晰可见。   林玉润背脊挺直坐在那里,发现自己成了对面女席关注的重点。   他不甚在意地端起玉盏,抬眼看向承安帝。   张总管端着酒壶站在林玉润身后,亲自伺候林玉润。   承安帝端着玉盏,含笑扫视了一圈,道:“朕未尝有嗣,一向深愧于心,为天下计,朕宜早些确定嗣子,以慰林氏先祖在天之灵。”   殿内众人没想到承安帝会在这个场合提起这件事,都呆在了那里——虽然朝野早都知道承安帝的心意,可是众人的心还是都提了起来,兹事体大,万一再有变化呢?   承安帝感慨万分,看向左手边的林玉润。   林玉润双目清澈,静静看着承安帝,瞧着格外乖巧,乖得让人心疼。   承安帝当即道:“朕已告庙,以林玉润为朕嗣子!”   大殿内静极了,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林玉润身上。   林玉润抿了抿唇,起身走到了承安帝身前,跪了下去。   袁皇后伸手握住了承安帝的手,笑容雍容。   坐在女席首位的章贵妃脸色苍白,闭上了眼睛,眼睫毛微微颤抖,藏在锦绣礼服宽大衣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她不会放弃的!   坐在男席中的章端脸上神情庄严依旧,嘴角却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他没想到承安帝居然在这样一个场合宣布此事,实在是有些猝不及防!   女席中的袁兰心如水杏眼漾过一丝微笑——姑母已经说了,如果没有意外,她会是未来的皇太子妃!   蔡晶眼睛亮晶晶看着林玉润高挑的背影,心里满是欢喜。   章姝正在偷偷看林玉润,见坐在对面男席的哥哥章琳瞪了自己一眼,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张总管立在林玉润身后照顾林玉润。   他知道对面那几个高门闺秀,其中也许有人会成为林玉润未来的妻子,因此悄悄打量着。   可能性最大的那三个女孩子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最小的是章太尉的女儿章姝,今年才十三岁,最大的是袁皇后的侄女袁兰心,今年也不过十七岁。   生得最美丽的是蔡丞相的女儿蔡晶,明眉皓齿,肌肤莹白。   章姝是典型的章氏女模样,小巧玲珑秀美可爱。   袁兰心则身材袅娜纤弱,楚楚可怜。   饮了几杯酒之后,林玉润有些头晕,便起身更衣去了。   张总管带着两个太监跟了上去。   更衣罢,林玉润没有立即回殿内,而是立在白玉栏杆前吹风、   山中夜风裹着细雨呼啸而来,吹起了林玉润锦袍的下摆,发出猎猎声响。   雨丝刮在林玉润脸上,令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林玉润抬起头,看着前方层层叠叠逶迤而下的琼楼玉宇,心中波涛汹涌。   总有一日,他会实现自己的抱负,让大周王朝重新强大,百姓安居乐业,四境臣服战事不生……   这几日许灵也去了城外林玉润的运河別庄,在那里看着工匠调试新造出来的火枪,根本没有时间回城。   玉芝从来不怕寂寞,她让寒月找了几本书,每日呆在东偏院内,做做针线,散散步,看看书,吃吃好吃的,快乐得很。   短短三四日工夫,玉芝发现自己脸颊圆润了不少,摸摸肚皮,肚皮上居然也集聚起了一层脂肪。   不过玉芝倒是不担心,待她一回到甘州,每日做卤肉和桶子鸡,体力消耗极大,根本存不住脂肪。   玉芝忙碌了好几日,终于把给寒星的袍子和答应许灵的家常千层底棉鞋做好了,除此之外,她还给阿沁做了一套白绫中衣和一套白绢中衣。   趁着这两日有太阳,她把给阿沁做的白绫中衣和白绢中衣都洗了晾干,叠得齐齐整整,预备寻个机会想法子送给阿沁。   除夕这日,连寒月也出城传话去了,东偏院只剩下了玉芝一个人。   听着外面隐隐约约的爆竹声,玉芝难得地觉得有些寂寞。   她原本想去院子里散步,可是傍晚的时候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也没法出去了,只得窝在屋子里。   为了打发时间,玉芝便把给阿沁做中衣剩下的白绢拿了出来,回忆着许灵的体量尺寸,也给许灵裁剪了一套中衣。   裁剪罢,玉芝实在是无聊,出去看了一会儿夜雨,又回了屋子,坐在罗汉床上飞针走线,开始缝制。   许灵这几日实在是忙碌,没黑没夜地忙碌了几日,总算是有了些成效——工匠造出的火枪不再炸膛!   他松了一口气,歪在屋子里昏天黑地地睡了一下午。   待许灵睡醒,天已经黑了,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   许灵坐在临时充作床铺的罗汉床上发呆。   寒月进来点了烛台,又忙忙碌碌给许灵倒水。   许灵喝了一口水,这才清醒了过来,哑声问道:“今日是腊月多少了?二十八?还是二十九?”   寒月把茶盏放下,恭谨道:“大人,今日是除夕了!”   许灵“哦”了一声,道:“再给我倒一盏茶。”   接过茶盏,许灵忽然道:“除夕之夜可是要熬年啊……”   寒月答了声“是”。   许灵马上想到了玉芝,忙道:“现在谁在东偏院陪着玉芝?”   寒月想了想,道:“大人,我和小五小六都过来了,如今陈姑娘自己在东偏院住着。”   许灵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幅画面来:夜雨淅沥,孤灯寂寥,爆竹声声,别人家阖家团聚,只有玉芝孤伶伶坐在灯下发呆……   他越想越觉得玉芝可怜可疼,算了算时间,发现城门还没有关闭,忙道:“去让小六套马,咱们现在就进城!”   寒月答了声“是”,急急准备去了。   大帅府占地颇广,奴仆众多,可是主子只有一人。   如今主子林玉润随驾去了嵩山行宫,外管家张喜雨也跟着去了,大帅府内外事宜就都由内管家方姑姑负责。   方姑姑今年三十多岁了,嫁的丈夫是专为林玉润管理田产的管家金子聪,夫妻两人极为恩爱,膝下一儿一女,全家住在大帅府西偏院里,倒也富足安逸。   除夕这日,方姑姑带了一群丫鬟、媳妇和婆子,披着油布雨衣,打着琉璃灯笼把大帅府内内外外看了一遍。   走到大厨房,方姑姑吩咐管外院大厨房的方正寿媳妇:“除夕自然是要熬年的,大帅府外院住的大帅的那些幕僚、门客和客人,都离家在外,不得和家人团聚,怪可怜的,晚上加送个鸳鸯锅子去吧,荤素菜肴都准备得丰盛一些,酒就用上好的桂花甜酒,这也是大帅的体面!”   方正寿媳妇答了声“是”,恭谨地行了个礼。   她是方姑姑的弟媳妇,因为方姑姑才谋得了管理大帅府大厨房这一肥差,所以待这位大姑子很是恭谨小心。   待方姑姑被众人簇拥着出去,方正寿媳妇便带着大厨房的一群媳妇婆子们忙碌了起来。   到了东偏院外面,方姑姑叫来小厮问了,得知院子里住的是大帅的客人,正四品的甘州卫指挥佥事许灵许大人,便道:“既然是大帅的客人,须要小心伺候!”   小厮忙道:“启禀姑姑,许大人如今在运河庄子上,只有许大人亲戚家的一个小姑娘在东偏院住着,小的不方便进去!”   方姑姑听了,心里可怜这小姑娘,想了想,吩咐身边的大丫鬟春梅:“去内院小厨房挑拣些好点儿的点心,装一食盒给东偏院住的这位姑娘送来!”   春梅答了声“是”,带了两个小丫鬟自去安排。   方姑姑抚了抚发髻上插戴的赤金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慢慢往前去了。   众人忙小碎步跟了上去。   玉芝正在缝制中衣上的四根系带,大帅府的小厮引着几个媳妇丫鬟进来了,很快就在桌子上摆了小炭炉、鸳鸯锅和各种荤素菜肴。   一个圆脸杏眼生得十分甜美的丫鬟又笑着送上一个精致食盒,打开后道:“这是我们姑姑让给姑娘送来的点心,姑娘可别嫌弃!”   玉芝怎么会嫌弃?她微微一笑,忙道了谢,悄悄数了进来的人数,拿出六个小银锞子,笑着给了这个杏眼丫鬟:“些许几个银锞子,姑娘拿去买酒给大家吃!”   杏眼丫鬟正是春梅,她大大方方收下银锞子,这才带着这些媳妇丫鬟出去了。   今日晚饭吃得早,玉芝正有些饿,见大帅府方姑姑这么体贴,送来这么多好吃的,便去洗了手,先让鸳鸯锅咕嘟着,自己筛了一壶温好的酒,一边吃锅子涮菜,一边吃酒。   大帅府大厨房厨子的手艺着实高妙,桂花甜酒也香甜无比,东偏院又只剩下玉芝一个人,她不知不觉就多吃了几杯酒。   许灵进来的时候,玉芝刚又筛了一壶酒,左手端着酒盏,右手拿着筷子,有吃有喝,不亦乐乎。 第88章   许灵见状,心里担心玉芝,走了过去,不着痕迹地把玉芝左手边的酒壶拿走,然后在玉芝对面坐了下来:“玉芝,你喝了多少酒?”   玉芝有了酒意,小苹果脸白里透红,大眼睛水汪汪的,她笑眯眯伸出了两个手指头,隔着正冒热气的鸳鸯锅对着许灵晃啊晃:“两壶酒!我很厉害吧?!”   许灵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盏酒,一饮而尽。   酒还是温热的,吃着甜香可口,可许灵知道这是贡酒,后劲够足。   玉芝见许灵没吃菜就饮酒,忙从鸳鸯锅里夹了一块煮好的牛肉,起身放到了许灵面前的碟子里:“吃吧,咱们等闲吃不到牛肉,也就在大帅府能尝尝了!”   农民耕地需要牛来耕地,因此朝廷禁止杀牛,民间难得吃到牛肉,而且贵得离谱,只有王公贵族才能自在享用牛肉。   重生之后,玉芝还是第一次吃到牛肉呢!   许灵夹起牛肉吃了。   玉芝见状,便知许灵还未用晚饭,便又夹了一筷子牛肚,探身放在了许灵碟子里。   许灵夹起来默默吃了。   他发现玉芝清醒的时候,会刻意保持与他之间的距离,如今饮了酒,反倒不在意了。   玉芝觉得这样隔着桌子夹菜还怪不方便的,便起身拿着酒盏搬着椅子坐在了许灵左手边,给许灵倒了一盏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盏,笑眯眯道:“许灵,干杯!”   许灵抬眼看她,眼睛里带着一抹深思——玉芝平时叫他,可都是恭而敬之地叫“许大人”的,这会儿吃了酒,就叫他“许灵”了?   不过他心里并没有不高兴,端起酒盏与玉芝碰了碰杯。   两人齐齐一饮而尽。   玉芝见锅子里还有煮熟的牛肉,便又给许灵夹了一块,顺便给许灵夹了些黄心菜,口中道:“只吃肉对身体不好,还得吃些素菜!”   许灵一边吃,一边观察着玉芝。   他发现玉芝酒意已经很深了,眼波流转间水波盈盈,分明早就喝醉了,可是手上动作很稳,话很少,很有条理。   玉芝觉得嗓子有些干,拿了酒壶倒酒,却发现酒壶已经空了。   她起身又筛了一壶酒,走过来给自己倒了一盏,又给许灵倒了一盏。   许灵从鸳鸯锅子里夹了块山药,慢慢吃了,端起酒盏看向玉芝。   如今堂屋里点着枝形灯,整个屋子里亮堂堂的。   玉芝端起自己的酒盏看向许灵,见烛光中许灵眉目浓秀,鼻梁高挺,抿着嘴,脸颊上那对小酒窝清晰可见,实在是清俊可喜,便与许灵碰了碰酒盏,一饮而尽。   放下空酒盏,她伸手捏了捏许灵的脸颊,发现柔软温暖,于是笑眯眯道:“许灵,你长得很好看啊!”   许灵瞅了她一眼,垂下眼帘,伸手夹了些菜放在了碟子里——也许是因为饮了酒,他的脸一下子热辣辣的。   玉芝凑过去一看,发现许灵夹的是煮熟的蒜黄,不由笑了起来,慢吞吞道:“咦?许灵,我记得……你不是不吃蒜黄么?怎么夹这么多?”   许灵:“……”   玉芝拿起筷子,把许灵碟子里的蒜黄夹过来吃了,又给自己和许灵斟满了酒,然后道:“我给寒星做的袍子做好了,给你做的棉鞋也做好了,我还给阿沁做了两套衣服,我还没想好怎么给他呢!”   屋子里咕嘟着锅子,热气蒸腾,许灵又饮了几杯酒,正觉得温暖适意,乍一听到玉芝的话,他顿时如披冰雪,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过了半日,许灵才道:“玉芝,你怎么知道大帅的小名?”   这个问题他其实先前问过了,今晚又问了一遍。   玉芝单手支颐,脑袋点啊点,大眼睛眯成了弯月亮,喃喃道:“我找人打听的啊……”   许灵一颗心如同浸入了醋汁子里,心道:原来玉芝还是这么喜欢大帅……   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总之很不好受,便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玉芝见他喝了酒,便拿起酒壶又给他倒了一盏。   许灵忘了自己原本坐下是为了制止玉芝酗酒,此时也开始借酒消愁,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玉芝见状,觉得喉咙还是干渴,便也端起自己的酒盏饮下。   不知道喝了多久,玉芝实在是渴睡极了,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许灵觉得脑袋阵阵眩晕,眼前一阵模糊,眼皮都快睁不开了,便叫了声“寒月”,自己起身扑到明间的罗汉床上,把小炕桌往一边一推,扑在罗汉床上就睡着了。   寒月掀开明间门上挂着的锦帘进来,见许灵横七竖八趴在罗汉床上睡着了,玉芝则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而小炭炉上的鸳鸯锅还咕嘟着冒着热气。   他叹了口气,指挥着小五小六把酒菜什么的都收了出去,自己上去脱了自家大人的粉底皂靴,拿了床锦被出来,展开搭在了许灵身上。   忙完许灵,寒月又去看玉芝——玉芝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   寒月伸开胳膊虚虚试了试,最后还是收了回去——玉芝年纪虽小,却毕竟是女孩子,男女授受不亲,自己似乎不该抱着玉芝回房,免得以后说不清!   他索性拿了许灵的玄狐斗篷,展开搭在了玉芝身上,熄灭了枝形灯便离开了。   玉芝睡得迷迷糊糊,发现胳膊都麻了,便起身摇摇晃晃去了罗汉床边,趴在上面便睡下了。   睡了一会儿,她发现旁边很暖和,便自动靠了过去,然后发现了锦被,她就钻啊钻,也钻到了锦被下面,裹着锦被再次睡熟了。   许灵睡得正香。   他长胳膊长腿的,睡姿也颇为豪放,摊开长胳膊长腿睡得人事不省。   玉芝睡得迷迷糊糊,身体本能地寻找热源所在,很快就贴到了许灵身上,只是此贴非彼贴——她斜枕在许灵腿上,侧躺着睡着了,右手恰好放在了许灵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玉芝迷迷糊糊醒了,右手一翻,碰到了一个竖着的物件,下意识就握住了,发现还挺热的,一手还握不住。   片刻后玉芝忽然觉得不对,她闭着眼睛用力往旁边一掰。   许灵睡得正迷糊,疼得发抖,当下伸手拍了过去,一下子打在了玉芝身前。   玉芝那里正在发育,平时自己都不敢碰到,此时被许灵用力拍了一下,犹如火烧,疼得她滚下了罗汉床,在铺着地毡的地上缩成一团。   罗汉床上许灵也缩成了一团,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整个人都在颤抖。   过了一会儿,玉芝的疼痛先缓解了些,她忍着痛扶着罗汉床坐在地上,见许灵背对着她缩成一团,背脊还在发抖,不由有些心虚,饶是一向能言善道,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日,见许灵身子还在颤抖,玉芝也担心起来,忙扶着罗汉床站了起来,探身轻轻道:“许灵,你要不要紧啊?我让人请大夫来看看你吧!”   许灵背对着她,疼得喘着气,就是不肯回头。   玉芝觉得自己怕是闯了大祸,估计许灵这下子要断子绝孙做太监了,心里一阵内疚,手忙脚乱爬上了罗汉床,绕到里面凑近去看,这才发现许灵居然哭出了两包眼泪。   玉芝:“……真的那么疼吗?”   许灵见自己哭了的事被玉芝发现了,也不再隐瞒,用力一抹眼泪,哭着道:“你……疼不疼,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嘶——”   他下面火烧火燎地疼,眼泪又涌了出来。   许灵一抹眼泪,试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喃喃自语道:“老子这下子怕是要做太监了,正好可以接张总管的班,为大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想到自己可能真的要做太监了,许灵简直是泪如雨下。   他虽然不怎么好那种事,可是不想做,和做不了,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啊!   见许灵疼到哭唧唧,玉芝更担心了,道:“我让人送热水进来,你自己去浴间做个热敷吧!”   许灵摆了摆手,道:“你回房去吧,你一个姑娘家,被人看到不好!嘶——”   想了想,又交代道:“你不用替我叫人,不然会有闲话!嘶——”   真的好疼啊!   以后再审奸细,就让人瘸折这里,不愁奸细不交代!   玉芝也不好说自己也很疼,两人其实是两败俱伤,便道:“那我回去了,你记得叫大夫来看啊!”   许灵又独自呆了一会儿,起身去了里屋独自检查去了。   过了半日,许灵从卧室出来,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玉青锦袍,玄色腰带,看着很是利落,只是眼睛湿湿的,眼皮微红:“寒月,去吩咐人备马,我要去嵩山见大帅。”   寒月见状,忙低声提了个建议:“大人,不如用凉水洗洗脸再出去!”   许灵点了点头,道:“你去准备凉水!”   用凉水洗罢脸,许灵又拿镜子检查了一番,见自己恢复了铁骨铮铮的旧日模样,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出去了。   到了晚上,玉芝从窗户里看到许灵大步流星从外面回来,便知道他没有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拿起自己未做完的针线活,继续穿针引线忙碌了起来。   对于昨夜之事,玉芝觉得太丢脸,希望这件事永远掩埋在记忆之中,她和许灵都不再提起。   等玉芝再见到许灵,已经是大年初二的早上。   许灵正襟危坐,肃然请玉芝在自己对面坐下,开始滔滔不绝的说教。   玉芝因为心虚,便坐在那里老老实实听许灵说教。   许灵长篇大论说了半日,正有些口干舌燥,玉芝起身上前,微笑着奉上清茶:“大人,喝口清茶吧!”   许灵接过茶盏饮了两口,这才看向玉芝:“我说了这么多,你记住没有?”   玉芝一本正经道:“大人,我都记住了,一是女孩子不要饮酒,更不要大醉;二是女孩子要懂得保护自己,不要和外男单独相处。”   许灵:“……”   他默默想了想,发现自己说了半日,其实说的就是玉芝总结的这两条,不由反思:咦?我训导麾下的把总和士兵的时候那样干脆利落言简意赅,怎么一牵扯到玉芝这丫头就如此啰嗦?!   玉芝见许灵俊脸板着,垂着眼睫毛若有所思,便小心翼翼地巴结道:“大人,我给您做的千层底棉鞋已经做好了,我还特地给您又做了套白绢中衣!”   她说着话,大眼睛带着讨好,把手里的包袱奉了上去。   许灵接过包袱,打开一看,见上面是一双千层底棉鞋,玄色布面,鞋底厚实;下面是一套叠的整整齐齐的白绢中衣,摸着微微潮湿,应该是刚刚洗好晾干的。   他心里暖洋洋的,不由便带了笑:“玉芝,多谢你!我先试试棉鞋!”   玉芝见许灵脸颊上小酒窝终于出现了,便知道许灵已经不恼自己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十分殷勤地蹲下身子,帮许灵脱去粉底皂靴,理了理他脚上的清水布袜,笑眯眯道:“啊,大人,原来您的脚真的不臭啊!”   许灵美滋滋露出了雪白的小虎牙:“就是,你上次还说我脚臭,其实真的不臭!”   玉芝心道:虽然不臭,可也没香到哪里去啊!   不过玉芝刚刚得罪过许灵,差点害许灵身坚肢残,因此也不多说,麻利地帮许灵穿上新鞋,发现正合脚,便道:“大人,您走几步试试,看看怎么样!”   她做的鞋都留了余地,应该是没问题的。   许灵走了几步,觉得双脚很舒服,便扭头看了玉芝一眼,笑了。   他双目灿若明星,笑容温暖灿烂:“玉芝,多谢你!”   玉芝见他喜欢这双鞋,心中也很是欢喜,鬼使神差道:“你若是喜欢,以后我还给你做鞋子!”   说完她就后悔了——她不该给自己找麻烦的,做一双两双许灵承她的情,做多了许灵就会觉得理所应当的!   许灵大喜:“太好了!你得空再给我做几双吧,我以前都是在成衣铺买鞋,总是不太合脚!”   看着许灵亮晶晶的眼睛和灿烂阳光的笑容,玉芝微微笑了,觉得其实给许灵做鞋子也没什么。   许灵心情很好,便道:“咱们一起吃早饭吧,我让人和大厨房说了,昨日早上咱们没吃成饺子,让今天早饭给咱们准备些羊肉饺子,再一起送来饺子汤,原汤化原食!”   他是北方人,北方人讲究大年初一早上吃包成元宝形状的肉馅饺子,意味着这一年兴旺发财。   玉芝笑眯眯答应了,道:“我其实最喜欢吃猪肉萝卜馅饺子,不过羊肉和韭菜鸡蛋饺子也还可以!”   许灵笑:“我就喜欢吃肉饺子,不管是猪肉,还是羊肉,鱼肉也行!”   这时候小五小六提着食盒进来了。   许灵和玉芝说着话,蘸了醋各自吃了一盘饺子,又喝了饺子汤。   用罢早饭,漱了口,许灵也没什么事,想了想,道:“玉芝,有一个消息,你怕是还不知道……”   玉芝坐在许灵对面,闻言抬眼看向许灵,大眼睛一片清明。   许灵想起玉芝喝醉后说要送许灵衣服的事,觉得为了玉芝的少女心,还是得早些说清楚的好,免得玉芝越陷越深,为大帅牵肠挂肚,最后落得黯然神伤。   他收敛笑意,双手合十放在黄花梨木桌子上,双目清澈注视着玉芝:“除夕夜的嵩山行宫夜宴上,陛下当众宣布,立大帅为嗣子。”   玉芝:“……”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开心自然是开心的,阿沁志存高远,成为承安帝的嗣子,自然是好的。   可是作为母亲,玉芝很清楚若是成为皇位继承人,阿沁要承担很多责任,会失去很多东西,又很是心疼。   见玉芝傻了一般,呆呆坐在那里,连眼睛都似没了焦距,许灵心里微微有些难过,伸手握住了玉芝的手,发现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不由更加怜惜,可是该说的还是要说,便硬着心肠道:“大帅如今是陛下的嗣子,早晚要做咱们大周朝的皇太子,他将来要娶的女人,绝对不可能是普通女子,而是能给他带来政治上极大助力的人。”   想起林玉润,他也莫名有些怜惜:“大帅要坐上大周朝最高的那个位置,就要承担那个位置带来的很多责任,他不可能娶一个普通人家出身的女孩子的!”   玉芝这时候已经清醒了过来,她挣脱许灵的手,笑嘻嘻道:“我知道,我只是把大帅当弟弟看罢了!”   许灵见玉芝嘴硬,也不戳穿,道:“甘州那边传来战报,西夏又来骚扰抢劫甘州边民,大帅决定早些出发,你晚上回去就收拾行李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出发了!”   玉芝还在想阿沁的事,只是点了点头。   许灵想起安微这厮也要和他们一路走,便道:“上次你见过的那个姓安的黑小子也要和咱们一起上路,到时候你避着他点,他觊觎你的美色,自称对你一见钟情,想纳你为妾!”   玉芝忙道:“我不做妾的!”   经历了前世的是是非非,她早就发誓,此生绝不做妾。   许灵笑了:“我知道。我也是这么回他的。”   玉芝这才放下心来。   今日外面又下起了雨,许灵闲来无事,便拿出从金明池行宫林玉润书房取来的那摞公案小说,和玉芝分了,两人面对面趴在黄花梨木桌子上读书。   读了一会儿书,玉芝觉得似乎有些寡淡单调,便起身取了个果盒放在了她和许灵的中间,果盒是用上好的黄花梨木雕成的,分为六个格子,分别盛着剥好的松子、五香瓜子、椒盐南瓜子、葡萄干、桂花糕和绿豆饼。   许灵见状,便吩咐寒月取出张喜雨命人送来的上好的明前玉叶,用大帅府工匠特制的水晶杯泡了两盏茶,他和玉芝一人面前放了一盏。   安排好这一切,许灵和玉芝接着看书。   寒冷的早春细雨中,他们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里,看着书,喝着茶,吃着点心,煞是安闲自在。   林玉润进来,看到的正好就是这幅场景。 第89章   林玉润心里莫名酸溜溜的,觉得眼前的景象很不顺眼,抬手放在鼻端,轻咳了一声。   许灵和玉芝齐齐扭头看去,见是林玉润,忙齐齐起身行礼。   一见林玉润,许灵就开心——大帅如今可是名正言顺的皇嗣,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啊,看来自己果真抱对了金大腿,以后自是前途光明,可以驱除鞑虏大展宏图!   玉芝眼巴巴看着林玉润,眼睛早湿润了。   寒月立在门外,这才松了一口气——方才大帅不让他通禀,可把他急坏了!   林玉润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他看向方才许灵和玉芝趴的黄花梨木小方桌,见中间摆着一个大果盒,里面盛了几样干果点心,方桌的东西两端各摆了两个水晶茶盏,里面绿盈盈的,原来沏的是玉叶!   水晶茶盏旁边,各自摆着一本摊开的书——原来他们都在读书啊!   林玉润知道自己该离开的,可一想到自己一离开,许灵和玉芝就会继续面对面读书喝茶吃点心,似乎很亲密的样子,他心里就莫名地不舒服,特别想破坏这种局面。   他想到做到,抬腿自自在在走了过去,在桌子东端停下了脚步。   许灵何等的机灵,早笑眯眯搬了张黄花梨木宝椅放在了林玉润身后:“大帅,请坐!”   林玉润坐了下来,看向许灵:“我有话要和你说,让人在这里摆饭吧!”   许灵答了声“是”,出去安排此事。   林玉润看向玉芝,见她一直看着自己,大眼睛里蒙着一层雨雾,心脏不由一阵抽动。   他垂下眼帘:“你坐下吧!”   玉芝在座位上坐了下来,眼睛依旧盯着林玉润看。   她原想着过完年一起回到甘州,她做生意养家糊口,阿沁继续做他的节度使,不管怎么说,通过许灵,她可以隔三差五地见一见阿沁。   如今阿沁成了承安帝的嗣子,很有可能不再回甘州了。   一想到要再与阿沁分开,她心里就难受,眼泪控制不住往外涌。   玉芝藏在衣袖中的双手紧攥成拳,心道:若是阿沁真的要留在京城,我一定要想法子来京城做生意,这样也能常常得到阿沁的消息,幸运的话,偶尔也能见一见阿沁……   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对。   可是她被毒死的时候,阿沁才六岁,她一醒过来,才发现十年时间弹指一瞬,她的阿沁已经十六岁了!   虽然阿沁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可是在玉芝的心里,阿沁还是那个六岁的稚弱孩子……   她放不下她的孩子……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林玉润规矩大,没他的传唤,侍候的人都不敢进来,静悄悄立在外面。   玉芝越想越难过,泪珠子扑簌簌往下落。   她忙从衣袖中扯出帕子,低头擦拭眼泪。   林玉润抬眼看着玉芝,轻轻道:“你为何哭?”   玉芝吸了吸鼻子,抬眼看向林玉润,声音沙哑:“我想家了……想家里的爹娘和弟弟了……”   眼泪不受控制,再次涌出。   看着她哭,林玉润莫名地难受,眼睛也湿润了。   他怕被人看到,垂下眼帘,道:“不是快要回甘州了么?很快就要见到了,哭什么!”   玉芝用力擦拭着眼泪,然后看向林玉润:“大帅,您是不是不回甘州了?”   林玉润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与一般男子相比,要白皙一些,而且手指修长。   他看向玉芝的手,发现玉芝的手也很白皙,手指修长,和他的手很像。   片刻后,林玉润道:“是,我不回甘州了。”   承安帝今早已经和他谈过了,预备让他留在朝中,开始学着处理朝政。   玉芝起身,含着泪笑道:“我就知道……我早猜到了!”   她双手微微颤抖:“我给大帅您做了两套衣物,想着留个念想……我这就去拿,大帅若是不喜欢,随意赏人就是!”   说罢,玉芝急急出去了。   许灵进来的时候,发现房里只有林玉润在,玉芝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不动声色扫了一圈,道:“大帅,我刚才去传话去了,让人把您的午饭送过来!”   林玉润从果盒里抓了一把五香瓜子,低着头慢慢剥着:“玉芝的那个弟弟是不是要去学堂读书了?”   许灵想了想,答了声“是”。   林玉润依旧剥着瓜子:“你去见流风,我外书房院子的库房里有不少笔墨纸砚,让他收拾一箱子送过来,送给玉芝,让她带回甘州给弟弟做礼物!”   许灵答了声“是”。   他知道林玉润这是要把他支开,心里一阵惊疑,却不动声色出去了。   出了明间,许灵看见玉芝抱着一个包袱过来了,眼皮发红,眼睫毛湿漉漉的,分明刚刚哭过,心中更加起疑,便略停了停,待玉芝过来,这才用耳语般的声音道:“玉芝,有事么?”   若是大帅欺负玉芝,他一定会出面帮玉芝的!   玉芝感受到了许灵的好意,眯着眼睛笑了,摇了摇头道:“没事,我想把给大帅做的衣服给大帅!”   许灵见玉芝不像是被欺负的模样,将信将疑,待玉芝进了屋子,他又站了片刻,听到里面传来玉芝的声音:“大帅,您看看这两套衣物怎么样!”   接着便是林玉润的声音:“看起来还不错!”   见里面没有爆发冲突,许灵这才抬腿走了——他不走不行,大帅的亲卫站成一排立在廊下,都面无表情盯着他!   林玉润摩挲着这两套中衣。   为了避免被人动手脚,他的衣物都是由承安帝命人选派的针线上人做的,他从来不穿外面的衣服。   这两套中衣的衣料很好,而且确实是他的尺寸,可是这样私密的衣物,只有两个人会特意给他做——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   他看向玉芝,眼神幽深:“你是谁?”   玉芝凝视着林玉润,她的阿沁。   前世她就知道,承安帝最不喜欢怪力乱神,极厌恶巫蛊之说,先皇后就是牵涉进巫蛊事件被废的。   承安帝不会愿意阿沁被牵连到那些怪力乱神的传说中去的。   她是阿沁的母亲,她得保护自己的孩子。   片刻后,玉芝道:“我是陈家的大女儿玉芝啊!”   林玉润一颗心似沉入水底,压抑极了。   他伸手拨弄着桌子上摆着的果盒,忽然道:“果盒中有没有我爱吃的?”   玉芝看着果盒,低声道:“没有。这里面没有你爱吃的。”   林玉润抬眼看她,双目清澈:“是么?”   玉芝含泪微笑,伸手从果盒里抓了一把剥好的松子仁:“你最喜欢吃一种薄皮松子,不要别人剥开,你喜欢坐在小凳子上,抱着一果盒薄皮松子,自己慢慢用牙齿和手剥着吃!”   林玉润背脊缓缓挺直,身子前倾,双目幽深盯着玉芝——自从六岁那年进了京城,他就再也没自己剥过松子了,没有人知道他这个生活习性,除了伺候过他母亲的方姑姑!   可是方姑姑眼里只有她的丈夫儿女和娘家一家人,怎么会还记得他小时候的细节?   他打量着玉芝。   玉芝坦然地与林玉润对视,轻轻道:“我听人说过,陛下很不喜欢怪力乱神,京中甚至禁演《离魂记》,大帅可别让陛下不开心!”   林玉润瞬间心乱如麻,心脏怦怦直跳,眼睛盯着玉芝,嘴唇紧紧抿着。   玉芝微微一笑,道:“我要跟着许大人一起回甘州了,以后山高水长,再见不知道是何年……”   她叹了口气,心脏阵阵蹙缩:“也许以后我再也见不到大帅了……”   玉芝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林玉润:“不管我身在那里,我都会日夜为大帅祈祷,祈祷大帅一生平安喜乐,心想事成,无病无灾。”   说罢,玉芝起身,屈膝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到了门外,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急急往西耳房去了。   待许灵带了一箱子笔墨纸砚回来,却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大帅早就离开了,玉芝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指挥着小厮把檀木大箱子抬到放行李的东耳房,然后给一边立着的寒月使了个眼色,径直进了明间。   寒月跟着进去,低声道:“大人,方才先是陈姑娘出来了,眼睛好像含着两包泪,她一出门就回了西耳房,后来一直没出来。大帅一个人在屋子里坐了半日,然后突然就起身走了。”   许灵负手在屋子里转悠了好几圈,忽然想明白了——玉芝一定是趁机向大帅表白了,大帅这人一向正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肯与姑娘狗扯羊皮,直接拒绝了玉芝,所以玉芝才会含着泪跑出去,而大帅为人慈悲体贴,怕玉芝被拒绝后再碰见自己不好意思,便坐了一会儿才走!   这样一脑补,许灵心里一方面心疼玉芝向人表白被拒绝,少女心受了伤害;另一方面又感叹大帅人品忒好,不占姑娘家的便宜,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丝毫不拖泥带水!   许灵想了一会儿,吩咐寒月:“咱们明日就要出发回甘州了,你这几日别招惹玉芝,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提防着别让安微那黑小子接近玉芝就行!”   寒月忙答应了。   下午许灵出去了一趟,特地给玉芝买了一匹温顺的小母马,想着玉芝路上骑着安全些。   到了出发那一日,林玉润进宫去了,大帅府来送行的人是张总管。   看着队伍中多出来的那辆崭新小巧的马车,许灵有些莫名其妙:“张总管,您这是——”   张总管清秀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许大人啊,这种青锦檀香车是京城贵妇们最流行的,但凡有些身份地位,都要备上一辆,出去极有面子。听说你家女眷颇多,大帅就命我备一辆送给许大人你。”   许灵莫名其妙:“我家女眷那么多——”   他看着张总管似笑非笑的脸,忽然福至心灵——大帅这是为了让玉芝路上乘坐!   许灵默默咽下了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大帅怎么才送一辆”,神情平静,拱了拱手:“多谢大帅!”   他又微微一笑,对着张总管拱了拱手:“多谢总管美意!”   这时候安微骑着马过来了。   许灵忙给寒月使了个眼色。   寒月悄悄离开,找到做男装打扮得玉芝,拿了个崭新的宽檐帽子递给她:“戴上帽子吧,那个安微来了!”   玉芝当即戴上帽子,绑上了系带。   她自我感觉自己儿子都有了,而且都十六岁了,自己马上就要做祖母了,何必理会那些男欢女爱!   玉芝乘机做了些生意——在京城的运河码头,见有些江南来的贩丝货船当场发卖,她向许灵借了五百两银子,全用来购买甘州女人间流行的松江细布,装进了马车里。   一行人刚赶到洛阳,许灵接到战报,西夏声东击西,佯攻甘州,实则大举进攻凉州,朝廷命许灵千里驰援凉州。   军令如山,许灵当即和副手安微带了麾下的两千精兵,连夜急行军往凉州去了。   剩下寒月带着二十个许灵的亲兵,押着物资行李,护着玉芝乘坐的马车,往西北而去。   玉芝出发的时候,甘州寒冬腊月大雪纷飞滴水成冰;等她回来,甘州初春二月杨柳依依油菜绽放。   她和寒月说好了,先让马车停在了她和孙鹤在运河街合开的绸缎铺子前面。   孙鹤恰好在绸缎铺里算账,听到玉芝回来,心中欢喜,忙笑着迎了出来。   寒暄罢,玉芝便把自己买了松江细布的事情说了,和孙鹤商议道:“你来看看吧,若是合适,就放在咱们铺子里发卖;若是觉得不合适,我再去寻找卖家!”   孙鹤自然是答应了。   他跟着玉芝看了货,发现这种松江细布,如今在甘州正时兴,只是松江距离甘州一东南一西北,路途遥远,因此价格很贵,而且市面上不多,没想到玉芝居然运了一车回来!   孙鹤笑着问玉芝:“不知一匹多少银子?”   玉芝知道行情,便把进价翻了一番,说出了价格。   孙鹤一听,比运河码头的进价还要便宜几分,便全都收了下来,让账房当场算了银子给了玉芝。   玉芝收起银票,取出给孙鹤带的礼物——一坛子京城名酒梨花白。   孙鹤忙道了谢,收下礼物,请玉芝和寒月进铺子里坐下喝茶。   玉芝喝着茶,和孙鹤聊起了家里的事。   孙鹤知情识趣得很,知道玉芝牵挂家人,便道:“陈姑娘,你爹娘和弟弟都很好,你爹每日挑了担子在街上卖卤肉,你娘在家里看店,你弟弟如今已经进了前面朱家胡同张秀才的学堂读书。”   玉芝听了,心中欢喜,道:“如此甚好!”   她又打听了一些张秀才的情况,得知一切妥当,这才放下心来,喝罢一盏茶,便与寒月起身告辞。   马车在陈娘子卤肉铺前停了下来。   玉芝跳下车,掏出一张十两面额的银票给了寒月:“寒月,谢谢你一路照顾,借你们大人的银子,待他大胜归来,我算了利息一起还他!”   寒月欲待不要,玉芝却笑盈盈跳开了:“哎呦,收下吧,你推我让的多难看啊!”   这时候王氏在卤肉铺里听到了外面的声音,觉得像是玉芝,从窗子里探头出来一看,果真是玉芝,当下就叫了起来:“玉芝!”   玉芝答应了一声,跑了过去:“娘!”   寒月没奈何,只得指挥着亲兵搬下玉芝的行李,又从马车下面的格子里搬下了两个檀木箱子。   玉芝一扭头看到了,忙道:“寒月,那两个箱子不是我的!”   回到了甘州,寒月这时候也没了忌讳,笑着道:“这两个箱子是大帅府张总管送你的!”   说罢,他让士兵把玉芝的行李和两个檀木箱都抬到了卤肉铺里。   玉芝想了想,道:“先抬到我屋子吧!”   她怕里面有不能让人知道的物件。   寒月答应了一声,亲自跟着亲兵抬了进去,然后和王氏玉芝母女道了别,赶着马车进了隔壁许灵的宅子。   王氏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女儿了,如今乍一相见,心中欢喜,反倒说不出话了。   她拉着玉芝在椅子上坐下,伸手摩挲着玉芝的脸,笑着道:“哎,胖了些,小脸跟苹果似的,更好看了!”   说着话,王氏又拉了玉芝起来:“让娘看看又长高没有!”   玉芝一站起来,王氏才发现玉芝居然比自己还高,不由又是欢喜,又是惊骇:“哎呀,这么高了!不对,女孩子太高不容易说亲啊!”   见王氏开心得都语无伦次了,玉芝心里感动,忽然抱住王氏的腰,脸埋进王氏胸前不动了。   王氏发现玉芝哭了,不由一阵心疼:“唉,哭什么呢,回家可是好事,娘开心着呢!”   玉芝过了一会儿才起身。   王氏拿了帕子,细细擦去玉芝的泪水,柔声道:“家里一切都好,你爹挑着担子去卖卤肉了,每日也有一二两银子的进项;阿宝如今在学堂里读书,先生常夸他聪明!”   又道:“玉芝,你饿不饿?灶屋里有中午醒好的面,你看着铺子,娘去后院薅把小青菜,给你炒几个鸡蛋,煮一大碗你爱吃的鸡蛋青菜面,怎么样?”   玉芝笑着点了点头,看着王氏起身煮面去了。   王氏做事很麻利,很快就煮了一大海碗鸡蛋青菜面送了过来。   玉芝好久没吃母亲做的饭了,坐在那里,拿起筷子,先夹了块金黄的炒鸡蛋吃了。   王氏笑吟吟坐在那里看着她,满心都是欢喜:“别只吃鸡蛋,小青菜也很好吃,也吃点!”   玉芝答应了一声,果真夹了一筷子小青菜吃了。   王氏坐在那里,一边看玉芝吃面,一边絮叨着家里的事:“过年的时候你三叔三婶来了一趟,也想到甘州来做生意。对了,你三婶说陈娇娘被放了出来,悄没声跟了一个行商走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你爷奶如今也搬到尉氏县城里了,住在你二叔家,天天嚷闹。许大人的好朋友知县周大人,如今也调到甘州做了同知……”   玉芝一边吃一边听,只觉得温馨无限。   不知何时起,她重新有了家,有了家人…… 第90章   玉芝吃面的时候,王氏又她和说了件事:“周大人上次来隔壁许大人的宅子,寒星趁机带了我和阿宝过去,求了周大人,去州衙给阿宝登记了户籍!”   玉芝闻言大喜,这是她早就预备做的。   她先前考虑过这件事,想着寻个机会求许灵,给阿宝登记了户籍,没有户籍的话,始终是流民,没想到她没在家的时候,寒星居然带挈着她娘和阿宝把这件事给办成了!   玉芝捏着筷子看着王氏,大眼睛闪闪发光:“娘,给阿宝起大名没有?”   王氏笑了:“我们能给阿宝起什么大名啊,最后还是阿宝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陈殊!”   玉芝不禁沉吟:“特殊的‘殊’么?”   王氏想了想,道:“不是,阿宝说是文殊菩萨的‘殊’!”   玉芝不由笑了起来:“娘,特殊的‘殊’,就是文殊菩萨的‘殊’!”   王氏也笑了:“娘不是不识字么!”   见玉芝又开始吃面,王氏便接着说家长里短:“你三叔三婶来了一趟,我把你留下的那些盛着磨碎的香料的纱袋给了他们,连给你舅舅家的也让你三叔三婶捎回去了,我把你说的往卤水里加香料的法子都告诉他们了!”   玉芝“嗯”了一声,道:“娘,我有些累,吃完面先去睡一会儿,晚上起来再去看咱家的卤水。”   王氏慈爱地看着玉芝:“没事,家里一切都妥当,你先歇歇吧!”   又道:“阿宝隔几日就打扫你的屋子,前天他休沐,学堂里不上课,我和他一起把你屋子里又收拾了一遍,被褥枕头都拆洗了晒了,想着你快回来了,我昨天又晒了一日!”   玉芝这时候上下眼皮已经快粘在一起了,吃完面她就起身回房睡去了。   王氏还得看铺子,只得眼巴巴目送女儿去了后面。   枕头褥子都被阳光晒的异常松软,带着阳光的气息,玉芝把脸埋进枕头,瞬间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玉芝是被人给活活看醒的。   她一睁开眼睛,就在昏黄的灯光中看到了一双近在咫尺的黑里透蓝的大眼珠子,差点没被吓死。   阿宝见玉芝眼睛瞪得圆溜溜,双手揪着被子,一脸惊恐,不由笑了起来:“姐姐!”   玉芝也笑了,伸手把阿宝的脸给推远:“离我这么近,吓死我了!”   阿宝笑嘻嘻又凑了过来:“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玉芝也笑了,靠着枕头半躺着,道:“我也想你!”   又道:“我听说你在朱家胡同张秀才的学堂读书,现在怎么样?”   阿宝趴在床边,笑眯眯道:“先生教书很认真,我如今已经读了《三字经》和《千字文》了,先生说再过两个月就教我读《大学》!”   玉芝闻言,惊讶道:“这么厉害啊!”   阿宝美滋滋点头,一脸的求表扬表情:“我自小学什么都快!”   玉芝笑眯眯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阿宝真聪明!”   又道:“好了,我要起来了,你先出去一下!”   阿宝依依不舍出去了。   玉芝看着阿宝的背影。   她刚才发现阿宝也开始长个子了,大约是因为开始抽条了,变得瘦了些,没了婴儿肥,脸也显出了轮廓,眼睛变得细长了些,有了少年模样,自然也更英俊了!   怀着一种“吾家有弟初长成”的复杂心情,玉芝慢慢起身换了衣服,梳了头,这才起身打开了寒月让人送进来的两个檀木箱子。   她先打开的檀木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笔墨纸砚,都是上等的贡品。   玉芝拿起纸看了看,发现是上好的澄心堂纸;她又拿出一个盛墨的匣子,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一条条香墨。   把这个檀木箱子里的笔墨纸砚翻了一遍后,玉芝心情复杂,叹了口气,又去看另一个檀木箱子。   这个檀木箱子里全是女子喜欢的东西,上好的胭脂、水粉、香膏、香油、螺子黛和香脂,以及各种帕子汗巾子,单是香油就有整整一锦匣,皆用白玉瓶盛着。   玉芝拿起一个白玉瓶,刚拔塞子,一股玫瑰的芬芳就逸了出来,好闻极了。   玉芝一下子怔住了,蹲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动。   空荡荡的屋子里氤氲着玫瑰的芬芳,油灯的灯焰摇曳着,“啪”地一声响,是灯花燃爆……   玉芝在箱子角落里找到了一本叫《雪夜寒窗录》的书。   她觉得重量似乎有些不对,翻了几页后发现里面夹着不少薄薄的金叶子……   玉芝双手捂住脸,眼泪涌了出来。   这时候外面传来陈耀祖的声音:“玉芝,起来吃晚饭了!你娘做了爆炒鸡和你喜欢吃的红薯玉米粥!”   玉芝忙答应了一声,用手抹去眼泪,从檀木箱子里拿出了些物件,然后寻了两把锁,把两个檀木箱子都锁上了。   晚饭全是玉芝爱吃的,一大盆青椒爆炒辣子鸡,一盘回锅肉,一条红烧鱼,一盘蒜蓉菠菜,还有一簸箩王氏蒸的白面馒头,一锅熬的金黄的红薯玉米粥。   玉芝好久没吃这种家常风味了,便敞开吃了一顿,最后都有点太饱了。   用罢晚饭,阿宝提了一篮子蜜橘进来,一家人坐在堂屋里,一边说话,一边剥蜜橘吃。   玉芝懒得剥,正懒洋洋歪在椅子上,冷不防阿宝往她嘴里塞了好几瓣蜜橘,甜丝丝的,特别好吃。   玉芝忙道:“阿宝,继续继续!”   阿宝笑了起来,果真又剥了几个蜜橘,挨着玉芝坐着,一瓣一瓣地喂她。   吃够了蜜橘,玉芝这才起身,把给爹娘和阿宝的礼物拿了出来:“分礼物喽!”   给陈耀祖的礼物是一套藏青色绸缎春袍,给王氏的是一套胭脂水粉香油香膏,给阿宝的是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   一家人得了礼物,都很欢喜,就连一向内敛的陈耀祖,也拿了袍子去里屋试去了。   王氏嘴里说着“你娘老了,破费钱买这个做什么”,却拿了靶镜出来,先蘸了些玫瑰香膏抹上了,还美滋滋让玉芝看:“玉芝,嘴唇会不会太红了?”   玉芝搂着王氏笑盈盈道:“娘,红是红了点,可是特别显年轻!”   王氏开心地笑了。   阿宝摩挲着这套笔墨纸砚,低着头半日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哑声道:“姐姐,谢谢你……”   谢谢你收容我,接受我,照顾我,疼爱我……   玉芝原本的愁绪如今全都一扫而空,她笑嘻嘻道:“送礼物给自己的家人,真的好开心啊!”   她是应该开心啊,虽然她要和阿沁暂时分开,可是她的阿沁高大俊秀,身体康健,而且成了皇位继承人,这难道不值得高兴么?   只要她一直努力,早晚会带着家人去京城做生意,到了那时候,再想见到阿沁可就容易多了!   如今她要做的,就是和家人一起努力,让日子越过越好,越过越红火!   想到这里,玉芝心里那点遗憾失落彻底消失了,她含笑看向阿宝:“寒星现在在隔壁宅子么?我也给他带了礼物!”   阿宝正在看他的礼物,闻忙道:“寒星哥哥不在宅子里,他去凉州打仗去了!”   玉芝听了,不由有些担心,却也没说什么。   晚上阿宝烧了水,王氏伺候着玉芝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又陪着玉芝说了会儿话,把这两个月赚下的银子交给了玉芝:“玉芝,你既然回来了,咱家的帐还是你来管吧!”   她不识字,管账太费心了!   玉芝收下钱匣子,用戥子称了一下,发现足有四十两银子。   王氏笑眯眯道:“反正咱们一边赚一边花,我手里就拿着这些,你爹赚的他自己拿着,也没给我!”   玉芝亲亲热热让王氏给她梳头,口里道:“我爹赚的就让他拿着吧,不然他没安全感!”   得想个办法把爹爹手里的银子挤出来一些交给娘,不然爹爹又要被人撺掇着买妾生儿子了。   王氏知道女儿这是宽慰自己,便笑着道:“你爹就是这样的人,我早就知道了,不过搭伙过日子罢了!”   她顿了顿,又道:“你爹过年时候喝醉了酒,嚷嚷着没儿子,是绝户头,要买妾生儿子呢!”   玉芝闻言,伸手握住了王氏的手,:“娘,有我呢,这件事交给我,您不用担心。”   王氏知道女儿懂事能干有主意,玉芝一回来,她就有了主心骨,又聊了一会儿,见玉芝头发晾干了,就回去睡下了。   玉芝下午睡了半日,这会儿倒是没了睡意,便开始整理自己的账目,以做进一步的打算。   她既然想把生意一步步做到京城去,就必须提前做好规划,一步步走稳走踏实。   玉芝索性又点了一盏油灯,把两盏油灯都放在了窗台上,然后拿出笔墨和账本,开始计算自己如今手里的银钱总数。   临出发进京,她刚投入了孙鹤的生意,手里其实只剩下二十六两银子,在京城花了六两,还余下二十两。   她娘王氏刚给了她四十两。   这两项加起来一共六十两银子。   她借了许灵五百两银子,货卖给孙鹤,得了一千两银子,这一千两银子有六百两是要还给许灵的本息,四百两是她赚的。   再加上这一项,她总共有四百六十两银子。   许灵那六百两本息,按照和许灵的约定,玉芝还可以先用两个月,待许灵回来再算了利息还给许灵。   那手里这些银子,她可以做些什么生意呢? 第91章   玉芝想了一阵子,没有什么头绪,便不再费心,起身出去舀水洗漱。   如今正是初春,晚上还是有些冷。   玉芝站在廊下,这才发一轮圆月高悬空中,院中的一株白玉兰正在盛开,一朵朵雪白的玉兰花如白玉雕成,在月光中散发着冷冷幽香。   玉芝没想到自己出来洗漱,居然会看到这样的美景,一时看呆住了,慢慢下了台阶,站在院子里仰首赏看。   西厢房内阿宝正在油灯下读书,听到外面动静便推开窗子看去,恰好看到姐姐从屋子里出来了,正静立在院中看白玉兰。   他没有说话,倚着窗子安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月下的玉芝。   月下的玉芝,安静美丽,却有一个热情善良的心,而且坚强勇敢,与他记忆中父亲的那些姬妾情人都不一样……   初春的寒风拂过,玉芝不禁打了个寒噤,很是后悔自己没有穿件外衣再出来。   她打了水洗漱罢,见阿宝卧室的窗子还亮着灯,便走了过去,低声道:“阿宝,你还在读书?”   窗子很快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阿宝立在窗内:“姐姐,我想把这本《千字文》再默写一遍!”   玉芝听了,想起自己跟着阿沁背过《千字文》,便得意洋洋背诵了起来:“‘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阿沁,我是不是很厉害?”   阿沁笑眯眯道:“姐姐,继续背呀!”   玉芝:“呃……”   她忘记了下一句……   阿宝微微一笑,昏黄灯光中他的脸很是俊美,犹如雕塑:“姐姐,下一句是‘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玉芝悻悻道:“咦,那你说说,后面这两句是什么意思啊!”   阿宝眼中笑意加深:“‘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是说最锋利的宝剑是巨阙剑,最值得称道的明珠是夜明珠;‘果珍李柰,菜重芥姜’的意思是水果里最珍贵的是李子和奈子,蔬菜中最重要的是芥菜和生姜!”   玉芝:“……嗯,不错,继续努力攻书,不过今天已经很晚了,读书讲究‘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你还是早些睡吧!”   她怀着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和“吾家有弟初长成”的复杂心情,回房睡下了。   阿宝凝视着玉芝的背影,眼神温柔。   他想在大周多留几年,多陪陪姐姐……   早上用早饭的时候,玉芝发现阿宝的脸有些干燥粗糙,便道:“阿宝,你的脸太干了,我那里有香脂,用罢早饭我给你拿一盒你抹脸!”   阿宝听了,脸都红了:“哪有大男人抹得香喷喷的!我不要!”   玉芝看着他的脸——如此俊美的脸,肌肤却干燥粗糙,实在是很大的瑕疵——淡淡道:“你不抹算了!”   用罢早饭,玉芝想看看甘州市面上的各种生意买卖,便提出送阿宝去学堂。   阿宝背着书箧在院子里等玉芝。   玉芝在手里抹了些润肤的香脂,一脸平静走了过去:“走吧,阿宝!”   到了阿宝面前,玉芝忽然迅雷不及掩耳,左手右手齐齐伸出,贴在阿宝双颊用力揉搓起来。   阿宝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眼睛也闭上了,只觉得一股腊梅的芬芳洋溢在鼻端。   玉芝给阿宝抹了满脸的腊梅香脂,这才发现阿宝居然和自己一样高了,不禁大吃一惊:“阿宝,你何时长这么高了?”   阿宝伸手摸了摸脸,道:“我都十二岁了,自然该长个子了!”   姐弟俩一起出了门,往朱家胡同而去。   朱家胡同距离这里不远,就在大帅府后面。   阿宝背着书箧带着玉芝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道:“姐姐,大帅没回甘州么?”   玉芝发现路边有一户人家院子里种的迎春花攀爬了出来,嫩黄的小花在寒风中抖动着。   她伸手揪了一朵迎春花,声音平静:“对啊,听说大帅要在朝中学着处理朝务。”   阿宝又问道:“那许大人呢?许大人也不回来了么?”   想起许灵,玉芝不由笑了,道:“西夏进攻凉州,他去解凉州之围了,估计得过段时间才回来!”   阿宝垂下眼帘,道:“听说现在西夏朝政都被天神教的教主控制了。”   玉芝在京城的时候,因为住的屋子就在许灵房间的隔壁,因此倒是从许灵那里听到了不少些关于天神教的事,便道:“我听说西夏王杀了旧王后,娶了天神教教主的女儿做新王后,天神教借此渐渐控制了西夏国政,这次进攻凉州的西夏主将,便是天神教主的弟子。”   阿宝低声道:“难道对天神教就没有法子了么?”   玉芝微微一笑,道:“会有法子的!”   她眼中满是笃定:“将来大周的新皇帝,一定会有法子的!”   这时候已经到了学堂门外。   好几个穿着青儒袍的少年正排着队站在学堂外面,看见阿宝,纷纷打招呼:“陈殊,快来吧,先生要检查背书了!”   玉芝忙道:“阿宝,那姐姐走了啊!”   她和阿宝道了别,含笑立在那里,看着阿宝站在了队伍的末尾,这才转身离去了。   阿宝正看着姐姐的背影越来越远,排在他前面的同学石自成扭过头:“陈殊,那是你姐姐么?”   阿宝“嗯”了一声。   石自成一脸神秘:“你姐姐说亲没有?”   阿宝不动声色道:“怎么了?”   石自成笑得贱兮兮:“我哥哥也没定亲,你姐姐生得那么漂亮,不如咱俩做个媒人,撮合撮合他们!”   阿宝打量了石自成一番,淡淡道:“我姐姐已经说过亲事了。”   他把“说过亲事”的“说”字轻快滑过,石自成就把“说过亲事”听成了“定过亲事”,不由有些可惜:“你姐姐那么漂亮,怎么订亲这么早!”   阿宝知道石自成的爹石老板在街口开酒店,陈耀祖老在他店前摆摊卖卤肉,彼此熟悉,便道:“我们家不喜欢人提我姐姐的亲事,一提就生气,你回家也别提!”   石自成一听,觉得有些无聊,便不再提这个话题了。   玉芝走到街口,恰好看到陈耀祖在一间酒肆外面摆着摊子,正和一个中年男人说话,便没上前说话,径直离开了。   她先去街上转悠了一圈,又去码头转了转,心里有点想法了,这才一边想,一边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   走过许灵宅子门前的时候,玉芝下意识抬头看门内看了一眼,恰好看到寒月正陪着几个艳装女子站在门前,忙加快步伐往前走,伸手便要推门进去。   谁知秀兰恰好也在这些妇人里,当下认出了玉芝,忙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玉芝!”   玉芝听出是秀兰的声音,忙转身去看——鹅蛋脸,肌肤微黑,柳叶眉,丹凤眼,高鼻梁,颇为秀丽端庄,正是秀兰!   秀兰如今与往日大不一样,梳了时新的妇人发髻,戴了满头珠翠,身上穿着海棠红锦袍,也比先前富态了许多。   她笑盈盈走上前来,伸手握住了玉芝的手:“玉芝,原来你就住在我家大人的隔壁啊!”   玉芝见她梳了妇人发髻,不由笑了:“你成亲了?”   秀兰得意地抿了抿鬓发:“你发现了?好看么?”   玉芝细细打量着秀兰,觉得确实比以前好看,便道:“嗯,好看!”   秀兰忙道:“我如今被我们大人收房了,做了我们大人的第五房姨娘!”   她脸颊有些羞红,低声道:“如今府里下人都叫我五姨娘!”   玉芝:“……恭喜了!”   她心里却有些疑惑,从去年腊月到现在,许灵一直没在甘州,是如何纳了秀兰为第五房姨娘的?难道许灵能千里之外取人贞操?   这时候有一个身材小巧丰满眉眼伶俐的妇人叫了声“五姐”,秀兰答应了一声,急急道:“甄姨娘叫我,待一会儿我去看你!”   说罢,她答应了一声,朝着那位甄姨娘走了过去。   玉芝心下有些担心秀兰,慢慢回了家。   王氏正在给顾客切卤肉,见玉芝回来,便道:“玉芝,你先歇歇,娘忙完就和你说话!”   玉芝笑着答应了一声,在竹榻上坐下,端起小炕桌上放着的茶壶,倒了一盏温茶,慢慢喝着。   想起秀兰的情形,玉芝还是有些担心。   她毕竟重活过一次,方才打量秀兰,发现秀兰肌肤上笼着一层光晕,肌肤丰润,应该已经是小妇人了……   可是许灵不在甘州啊,等他回来,发现头上一片青青草原,秀兰会不会有危险……   虽然许灵一天到晚笑嘻嘻,瞧着什么都不在乎,可是玉芝觉得许灵不会坦然接受绿帽子……   玉芝正在思忖,忽然听到东隔壁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不由吓了一跳。   王氏把顾客给的碎银子用戥子称好,放进了钱匣子,走了过来道:“许宅是怎么回事?怎么有女人在尖叫?”   玉芝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又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接着就是一声清脆的“啪”,像是在扇耳光。   紧接着就是女人的怒骂声:“甄细细,你这千人骑万人压的粉头,也敢和我争!呸!”   甄姨娘的声音带着恨意:“庞春燕,你好意思说,你一个十两银子买来的贱婢,好意思在我面前炫耀?许府买我进门,起码花了五百两银子,我自家的嫁妆也有几千两,哪像你,十两银子买进来,白身一个!”   王氏吓了一跳,起身就往外走。   玉芝想起秀兰,有些担心,也跟着出去了。   到了外面,玉芝这才发现那位身材小巧玲珑的甄姨娘正在和一个身材丰壮容貌艳丽的艳妆女子撕扯,周围站了一圈华衣丽服的女子围观,瞧着都得意洋洋,一脸看笑话的开心劲。   丰壮女子扯住了甄姨娘的发髻,抬手扇了过去:“甄细细,我让你嘴贱!让你嘴贱!”   甄姨娘挣扎着抓住了丰壮女子的脸颊,用力挠了下去,口中尖叫:“那辆青锦檀香车,是老娘先看到的,自然归老娘,庞春燕你这贱人,凭什么和我抢!”   秀兰站在一边,忍不住道:“那辆马车是大人让人从京城运来的,大人自有决断,你们别抢了!”   旁边一个细细瘦瘦生了一张雪白狐狸脸的妖媚妇人听了,冷笑一声,道:“对啊,说不定你们俩打了个满脸花,结果大人却是要把这辆青锦檀香车送给咱们这位最新鲜的五姨娘!”   她抬起尖俏的下巴:“这辆马车是新的,而且是檀木料子,两千两银子怕是买不来,说不定便宜谁了呢!”   正在撕扯的甄细细和庞春燕闻言,都停在了那里——对啊,她们撕打半日,若这青锦檀香车另有主人,可不就傻眼了?   玉芝闻言,不禁蹙眉,见秀兰没事,便拉了王氏一下,低声道:“娘,咱们回去吧!万一有人去咱们铺子里偷东西,那可怎么办?”   王氏一听,忙同玉芝一起回去了。   刚在铺子里坐下,玉芝就听见寒月的声音传来:“怎么回事?我不过出去一趟这里就出事了!”   一阵女人的争执声后,寒月无奈的声音响了起来:“这辆马车是林大帅的,嘱托大人帮着运回甘州,你们谁敢抢林大帅的马车?”   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玉芝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道:女人多了真可怕,不知道许灵脑子里在想什么,四个姨娘还不够,还纳了第五房……他莫不是有收集癖?   王氏见玉芝面无人色,不由笑了起来,低声道:“有钱人的想法咱们也猜不透,那许大人看着生得那么好,不笑不说话,性子也好,谁知竟然有这么多小老婆,还一个个浓妆艳抹打扮得跟烟花巷的粉头似的……”   玉芝忙道:“娘,以后许大人回来,咱们和许大人说话注意点,免得别人有什么想法!”   没见许灵这五房艳妾的时候,玉芝把许灵当做好哥们;见了许灵这五房艳妾,玉芝才发现自己根本没看透许灵——谁知瞧着光风霁月的许灵,居然如此重口味!   除了秀兰之外,玉芝觉得许灵这些妾都挺可怕。   王氏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嗯,我记住了。不过,秀兰居然也——”   玉芝沉吟一下,道:“娘,秀兰等一会儿若是来了,你让她先等等我!”   回了自己的屋子,玉芝打开放胭脂水粉的檀木箱子,取出一盒桃红色的香膏放进了袖袋里,预备等一会儿秀兰来了送给秀兰。   毕竟曾是好朋友。   她刚过去,秀兰也来了。   秀兰和玉芝在竹榻上坐下,抬眼看了一圈,这才道:“没想到你家居然也在甘州安家了……看来卖卤肉还真挺赚钱!”   玉芝想了想,道:“我们那个家,没法呆,我只能带着我娘往外走。”   秀兰也想起了她娘,眼睛顿时湿润了,半晌方道:“我也想我娘了……”   她摆弄着腕上的金镯子,忽然道:“玉芝,你在我们大人隔壁住,见没见我们大人与什么女人来往?”   玉芝想了想,道:“还真没见过。”   除了家有五个艳妾,许灵平时在女色上颇为自律,也许是因为太忙,玉芝认识他这么久,好像没见过他同女人狗扯羊皮。   秀兰看了正在向顾客介绍卤肉的王氏一眼,凑近玉芝,用蚊蚋般的声音低声道:“那有没有歌童或者小倌和我们大人来往?”   玉芝在记忆中搜集了一番,想了想,道:“没见过。”   有的男人会在应酬的时候叫上歌童小倌递酒陪睡,许灵好像从来都是喝酒就是喝酒,没有玩弄歌童小倌之类。   秀兰听了,一脸愁容:“唉,那我们大人喜欢什么呀!”   她看向玉芝,脑洞打大开:“我们大人养驴子或者羊没有?我听甄细细说天神教有些人爱抬羊抬驴子,我们大人莫不是也学他们了!”   玉芝听了,目瞪口呆,半日方道:“你们大人倒是爱吃撒了孜然和辣椒面的炙羊肉,驴肉火烧也可以吃,对羊或者驴应该没别的爱好!”   秀兰捂住嘴笑了起来,一双丹凤眼亮晶晶:“我开玩笑呢!哈哈哈哈哈!”   玉芝刚才被秀兰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也笑了起来,道:“别胡乱猜疑了,你在许府呆着,平日低调一些,手里多攒些银子傍身,这才是正理!”   秀兰答应了一声,知道玉芝是真心劝自己,便道:“我晓得,你看我腕上的镶宝石金镯子,就是我们大姑奶奶送我的!”   玉芝赏鉴了一会儿秀兰的金镯子,脑子里有些糊涂——为何许府的大姑奶奶许敏要赏秀兰贵重的镶宝石金镯子?   她想不通就不想,拿出那盒桃红色香膏给了秀兰,笑眯眯道:“你我难得见面,送你个礼物!”   秀兰果真很喜欢,当即拿了靶镜抹了唇,搂着玉芝感谢了一番。   玉芝被秀兰身上得脂粉气熏得打了好几个喷嚏,忙推开了秀兰,道:“秀兰,我真心觉得许大人应该更喜欢清雅些的女子,你别老弄得香喷喷满脸粉!”   秀兰咯咯直笑:“可大姑奶奶喜欢啊!”   玉芝:“……”   送走秀兰,玉芝半日回不过神来,总觉得许府神秘之极,宛如盘丝洞一般可怕,她这辈子都不想进去!   王氏也是一样,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道:“秀兰好好的女孩子,怎么进了许府,就跟变成了妖精一般……”   玉芝道:“……”   这时候外面传来陌生的妇人声音:“王娘子,在家么?”   王氏忙上前招呼:“杨娘子,你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了?”   玉芝抬头一看,见王氏带着一个青年妇人进来了,忙笑着上前。   王氏忙介绍道:“玉芝,这是南边不远豆腐坊的老板娘杨娘子!”   又道:“杨娘子,这是我闺女玉芝!”   玉芝含笑屈膝行礼。   那杨娘子生得甜净温柔,得知是王氏的女儿,忙扶起了玉芝,含笑看向王氏:“王娘子,原来是你家玉芝啊,却原来生得这么高挑,这么美丽!”   玉芝去后面拿点心去了。   她端了盛点心的拣妆过来,恰好听到杨娘子的声音:“王娘子,你家玉芝今年十四岁,我家小叔子今年十五岁,恰好年龄相对,你觉得怎么样?” 第92章   听了杨娘子的话,王氏不禁有些心动——她见过几次杨娘子的小叔子,小伙子生得白白净净,现如今在甘州知州身边当差,机灵得很,倒也配得上玉芝……   只是这婚姻之事,实在是人生大事,她这辈子就嫁错了人,受了无数的苦楚,也带挈着女儿玉芝跟着受罪……   玉芝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忙轻咳了一声,端着拣妆进去,笑盈盈道:“杨婶婶,吃点心吧!”   把点心放在小炕桌上之后,玉芝给王氏使了个眼色,缓缓摇了摇头。   王氏会意,眨了眨眼睛,意思是自己明白。   杨娘子是个精细人,怕当面说玉芝不好意思,便不再提攀亲家的事,又和韩氏说起了邻里之间的八卦。   玉芝怕自己的娘答应了杨娘子什么,便不再离开,坐在卖卤肉的窗口做起了买卖。   杨娘子到最后都没得到机会同王氏再谈这件事,索性先放下了,反正她小叔子才十五岁,陈玉芝也才十四岁,也不急在这一时,等过几日她小叔子孟钰回来,相看相看玉芝再说。   待杨娘子离开,玉芝便和王氏说道:“娘,你可别给我定什么亲事,我想自己慢慢相看,不想随随便便嫁人成亲!”   王氏闻言笑了:“哎,咱们甘州讲究的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的亲事,自然得我和你爹做主了!”   玉芝抬眼看向王氏,大眼睛暗沉沉的:“娘,你的婚事可是我外祖母做的主?”   王氏过了一会儿才道:“是我自己看上你爹的……那时候年少不懂事……”   那时她才十五岁,她娘疼她,让她亲自相看,她见陈耀祖生得浓眉大眼高大英俊,当下一见钟情,当时就同意了。   成亲后,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十多年难熬的日子,真不知道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玉芝听了,不由翘起了嘴角:“娘,你看你自己眼光不好吧?你眼光这样差,居然还想当我的家!依我看,我还是先挣钱,待咱家富裕了,我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王氏一听,觉得玉芝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一时有些痴了。   玉芝趁机道:“娘,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要我说,我宁可晚些成亲,也不要胡乱嫁人!”   又道:“你和我爹也说一声,他若是敢胡乱给我定亲,我就敢离了甘州,千山万水走得远远的,让你们再也见不到我!”   她真怕陈耀祖和王氏随口一句话,就决定了她的后半生,因此故意说重话吓王氏。   王氏一听,脸都白了,当即抬手要打玉芝:“你这死丫头!”   到底是亲闺女,舍不得弹一根手指头,她没舍得打下去,反而揽住了玉芝,柔声道:“我知道你这孩子是有气性的,不愿像娘以前那样窝囊地活着……娘都依你,你去哪儿,娘就去哪儿!”   玉芝这才开心起来,依偎在王氏怀里,美滋滋道:“咱家卤肉还得继续做,桶子鸡也得接着卖,人手不够,得先去买个丫鬟回来帮忙!”   王氏想了想,忙道:“别买太美的,得买个能干活人实在的!”   玉芝扭头眼睛亮晶晶看着王氏,扑哧一声笑了:“娘,我又不傻!”   又道:“等爹爹回来,我先把爹爹手里银子弄过来再说!”   她算了算账,觉得她爹手里差不多有三十两银子。   王氏闻言,不由笑了——这是她一辈子都没做到的事,倒是要看看闺女有没有这个本事!   玉芝心事重重想了半日,最后交代王氏:“娘,你得空去问问杨娘子,这附近有没有靠谱的牙婆!”   王氏答应了下来。   陈耀祖在石家酒肆前面摆摊卖卤肉。   他的卤肉味道好,分量足,一向卖得快,今日傍晚到了晚饭时候,他的卤肉摊又挤满了买卤肉的人。   石家酒肆的石老板在窗内看着,心里很是羡慕,当即眼珠子一转,有了一个主意。   陈耀祖卖完了卤肉,把钱匣子收好,正在拾掇摊子,却听到身后传来石老板的声音:“陈兄弟,卤肉卖完了?进来吃杯酒吧,我请客!”   听到有酒,陈耀祖腹中的馋虫就被勾引得蠢蠢欲动,当即拿了钱匣子,进了石家酒肆。   石老板命伙计摆上了四个佐酒小菜,又温了一壶甘州烈酒西河春,亲自斟上,先敬了陈耀祖三杯。   陈耀祖连喝了三杯,脸立刻就红了起来,话也多了起来。   又哄着陈耀祖吃了几杯之后,石老板笑着道:“陈兄弟,你这卤肉怎么做的啊?我们酒肆也做卤肉,和你做的味道怎么不一样?”   陈耀祖得意地笑了,道:“自然是卤水不一样了!我这卤肉之所以好吃,全仗卤水好!”   石老板小眼睛发亮:“你的卤水有什么好啊,不过是些八角小茴香!”   陈耀祖道:“我家卤水是我闺女调制的,我不知道怎么调制,可是卤出的肉就是比外面的好吃!”   这些情况石老板早知道了,当下就笑着道:“陈兄弟,我和你一见投缘,说不出的喜欢,这几日一直在想着和你攀亲。你有一个女儿,早晚得嫁出去;我有两个儿子,随便你挑选。”   陈耀祖喝了酒,太阳穴一跳一跳,酒意上涌,却依旧保持着几分理智:“我家没儿子,只有玉芝一个闺女,我早就答应玉芝了,说亲得让她亲自相看,她若是同意了,再提亲事。”   石老板一听,笑了起来,又让着陈耀祖喝了几杯酒,这才凑近陈耀祖,低声道:“那咱们就找个日子,让你家闺女相看相看我儿子呗!”   等陈家姑娘嫁进他家,这做卤肉的方子岂不是到了他家?   陈家能凭着姑娘的方子发了财,从尉氏县搬到甘州城,不就是靠着这卤肉方子?   等他石家得了这卤肉方子,开着酒肆卖着卤肉,不但要在甘州城开店,还要把酒肆开到京城和江南去呢!   陈耀祖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石老板怕陈耀祖怕卤肉方子流出,舍不得嫁女儿,顿时小眼睛一眨,又有了一个主意。   他敬陈耀祖又饮了一杯酒,这才道:“陈兄弟,你不是没有儿子么?想不想生儿子接香火?”   陈耀祖一听,原本喝得似睁非睁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想,怎么不想?可惜我家那母老虎自从生了闺女,肚子十几年没动静了!”   石老板笑眯眯凑近陈耀祖,低声道:“我有一个法子……”   陈耀祖竖着耳朵,把石老板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不禁有些心动——按照尉氏县老家的风俗,他没有儿子,可是要断了香火,怎能对得起黄泉之下陈家的列祖列宗?   再说了,玉芝没有兄弟,将来成亲后被人欺负了,谁来替她出气?   石老板抬手在陈耀祖肩膀上拍了一下,笑眯眯道:“你若是有意,明日带三十两银子过来,哥哥带你去开开眼,保证你明晚就能带着美娇娘回家,夜里就能搂着美娇娘睡觉,过完年就能抱上大胖小子!”   陈耀祖也不用让,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竭力思索着。   玉芝不在家这两个多月,他确实攒了三十五两银子的私房钱,虽然没有明说,其实心里打算的就是买个妾回家生儿子接香火……   下午的时候,王氏果真和杨娘子说了,找到了常在这边行走的牙婆温大娘。   温大娘性子急,得了杨娘子的信,风风火火就带着家里现放着的三个女孩子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去了陈娘子卤肉铺,让陈家母女俩挑选。   王氏知道玉芝做事妥当,考虑问题周全,便让玉芝选人,自己都听玉芝的。   玉芝细细相看了一番,又一一问了话,最后花了八两银子,买了一个右脸脸颊有一大块红记的丫鬟,名叫姜四儿。   反正她的想法是,这个四儿若是好也罢了,若是不好,叫了牙婆来卖了就是。   前世她待身边的大丫鬟那样好,可是最后替章婕送上毒茶毒死她的人,正是她当年从火坑里救出来青兰。   经历了前世,玉芝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会再轻易信任别人了。   买了四儿后,玉芝又拿了一两银子给了牙婆温大娘做谢礼。   王氏打量着四儿,发现四儿骨架有些大,眼睛倒是清澈,只是黑些,而且脸上有一大块红记,却不是那轻狂的人,心里也很满意,就问起了四儿家里的事。   四儿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干巴巴回了几句。   王氏这才知道四儿今年十五岁,家乡闹天神教,全家都被天神教给烧死了,只有她在姑母家做客,这才逃过了一劫,却被姑母姑父给卖了,心里不由同情,眼睛都湿了,道:“你以后好好干活,就把我家当自己的家吧!”   玉芝听温大娘说四儿针线很好,见四儿身上衣服都又旧又短,便拿了一匹毛青布、一匹白绫和一匹鹦哥绿绸子给了四儿,让她自己做两身衣服穿。   四儿原本没什么衣物,听了玉芝的话,眼睛一下子有些湿润,忙谢了玉芝,自去拿了布匹裁剪缝制。   阿宝下学的时候,路过石家酒肆,顺便把醉醺醺的陈耀祖搀扶回了家。   见爹爹醉得东倒西歪,玉芝不由笑了,便没让四儿露面,让四儿先回房歇下。   韩氏扶了陈耀祖回房躺下。   玉芝沏了一盏茶给陈耀祖送去,喂陈耀祖把茶喝了,便开始忽悠陈耀祖:“爹爹,我今日买了个丫鬟,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陈耀祖闻言,忙问道:“十五岁了?长得怎么样?”   玉芝神情平静:“眼睛很好看,杏眼,水汪汪的。”   四儿眼睛确实很好看,是那种水汪汪的杏眼。   陈耀祖心里一动,轻声哄玉芝:“玉芝,你花了多少两银子?爹给你,你把她的身契给我,好不好?”   玉芝一脸不情愿:“爹爹,我花了三十两银子呢!”   陈耀祖一想到玉芝形容的“水汪汪的”杏眼,就很是心动,当即起身,摇摇晃晃站在床上,拿出了藏在床顶上的装私房钱的匣子,把匣子给了玉芝:“三十五两银子,全给你,你把她的身契给我!”   玉芝笑眯眯拿走了陈耀祖的钱匣子,很快就拿了一张纸给了陈耀祖。   陈耀祖不识字,瞧着像是身契,就收了起来。 第93章   这天晚上四儿就在玉芝住的东厢房的南暗间安顿了下来。   床褥枕头都是玉芝给她安排的,带着阳光的气息,又厚又暖和,是四儿从来未曾享受过的。   她很快就睡熟了,并不知道这天晚上陈家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天不亮,玉芝就被王氏叫醒了——给她家送猪肉的屠户送肉来了,陈耀祖还没醒酒,正打着呼噜睡得正香!   而阿宝如今在学堂里读书,也够辛苦了,不能太早叫他起床。   玉芝和四儿洗漱罢,系上围裙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四儿是第一次做这些活,不过她做事很是麻利,眼睛一直瞅着玉芝,玉芝怎么做,她就跟着怎么做。   家里的水井在后院。   王氏在前面忙碌,玉芝和四儿整整跑了三趟,抬了三大竹筐剁好的新鲜猪肉、排骨和大筒骨去了井边,打了水,用木盆盛了水清洗干净,这才又一筐筐抬回了灶屋。   灶屋里热气蒸腾,肉香浓郁。   靠东墙一溜摆了是个炭炉,上面坐着的大砂锅里面咕嘟着卤着肉——这些是今日要卖的!   玉芝把锅里咕嘟的肉一一捞了出来,放进了专门放卤好的肉的缸子里,全都捞出来之后,才开始把洗好的新鲜猪肉、排骨和大筒骨放进砂锅里卤——这些是明日要卖的!   待一切齐备,天已经大亮了,王氏也把早饭做好了。   阿宝刚刚洗漱罢,小脸上还留着水痕,正在和王氏一起往正房堂屋摆饭,见玉芝带了四儿进来,不由笑了起来,叫了声“姐姐”。   玉芝看见阿宝就高兴,笑眯眯道:“你得去上学,不用等咱爹了,先吃吧!”   先生很严厉,最烦学生迟到,因此阿宝也不推辞,匆匆吃罢早饭,就背着他那个书箧去学堂读书了。   玉芝估计着陈耀祖该醒了,便压低声音交代王氏和四儿:“等一下我爹起来,你们不用多说,我来说就是!”   王氏和四儿自然都答应了。   陈耀祖醒来之后,没有立即起来。   他躺在床上,想着昨夜之事,总觉得像是梦境——玉芝给他买了一个生了一双水汪汪杏眼的好看丫鬟?   她最烦男子纳妾了,怎么可能!   陈耀祖想了一会儿,忽然翻身趴在床上,把手伸到枕头下掏摸了几下,果真摸出了一张叠好的纸。   展开纸后,看着上面鲜红的手指印,陈耀祖放下心来——原来昨夜不是一场梦啊!   想到快有儿子了,陈耀祖顿时有了盼头,当即起床穿衣。   还没掀开卧室门上的帘子,陈耀祖就闻到了堂屋的饭菜香,不由饥肠辘辘,忙掀开帘子探头去看。   方桌上围坐了三个人——王氏、玉芝和一个陌生女孩子,这三个人听到动静,也都看了过去。   陈耀祖自然先去看玉芝给他买的丫鬟,不过他先看到的不是水汪汪的杏眼,而是脸颊上几乎占了半个脸颊的红记。   陈耀祖:“……”   他觉得脑袋有些眩晕,忙扶着门框站在那里。   王氏和玉芝母女四目相对,眼中都是笑意。   四儿懵懵懂懂站了起来,看着站在那里的陈耀祖,心道:这就是姑娘的爹么?看起来很普通嘛,没想到这么美的姑娘,爹也就是一个很普通很平常的男人!   她屈膝行了个礼:“见过老爹!”   陈耀祖眼睛盯着四儿脸上的红色胎记,差点打了个趔趄。   定了会儿神,他这才慢慢走了出去,口中道:“我……我先出去洗漱……”   用凉水洗了几下脸,陈耀祖总算是清醒了些,站在那里梳理着思绪。   把昨夜的记忆梳理了一遍之后,陈耀祖意识到自己上了玉芝的当,三十多两私房银子就这样被玉芝给哄骗走了!   可是再想想自己和玉芝的对话,陈耀祖发现自己实在是无话可说,因为玉芝每一句话都无懈可击。   他心疼得心脏微微疼痛,扶着墙站了一会儿,这才进了正屋,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下,   坐下之后,陈耀祖这才发现新来的这个丑丫鬟就在自己对面坐着,不由更是郁闷,接过玉芝递来的筷子,慢慢吃着早饭。   用罢早饭,四儿收拾了碗筷去了灶屋,玉芝这才开口道:“爹爹,你为何非想要一个儿子?”   陈耀祖垂头丧气:“没儿子岂不是断了老陈家的香火……”   玉芝盯着他:“咱家不是有了阿宝么?”   陈耀祖叹了口气:“唉,闺女是外人,你不懂!”   玉芝就见不得陈耀祖这个模样,当即冷笑一声,道:“我不懂?哼!非得生儿子,咱们陈家难道有皇位要继承?人家承安帝不是也没儿子,人家哭着喊着要纳小老婆了?陛下不还是立了林大帅为嗣!”   陈耀祖呆呆看着玉芝,觉得玉芝说的似乎很有道理,挑不出错处,可是就是不中听!   玉芝看了王氏一眼,见王氏也板着脸,便道:“爹爹,以后家里的账还是我来管,你若真有什么外心,你就和我娘和离吧,我带我娘去京城,以后你们两个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说不定我娘带着陪嫁再嫁,能嫁得更好,而且能一嫁人就生养,给我生俩同母异父的弟弟呢!”   陈耀祖目瞪口呆:“你——”   玉芝坦然道:“爹爹,这是我的真心话,你自己想想吧!”   说罢,她起身出去了。   王氏也跟着出去了。   到了外面,这才笑着低声道:“玉芝,真解气!对你爹,就该这样!”   玉芝也笑了起来。   她刚才威胁陈耀祖的话,并不是开玩笑,而是她真实的想法。   过了一会儿,玉芝低声道:“娘,这些日子我打听打听城里的大夫,若是有合适的,带我爹和你瞧瞧去,你们既然能生下我,应该没问题的!”   陈耀祖和王氏都才三十岁左右,调养调养,应该还可以再生。   王氏想了想,点了点头:“试试也行……”   她低声道:“我进去和你爹商量商量去!”   也不知道王氏怎么和陈耀祖说的,没过多久陈耀祖就出来了,依旧挑着挑子去石家酒肆前卖卤肉去了。   石老板已经想好了法子,要带着陈耀祖去牙婆那里买个小老婆回来,好让陈耀祖放心地把女儿嫁到他家做儿媳妇,把卤水方子也带过来,   等了半日,他终于看到了陈耀祖挑着担子过来,忙满脸是笑上前迎接:“大郎,你终于来了!”   又道:“我让伙计帮你看着摊子,咱们去牙婆家看人吧,若是看不上,咱们再换一家去看,务必让你买到心上的人,明年就抱上大胖小子!”   陈耀祖心中郁闷,叹了口气,道:“石大哥,我攒的银子全被我女儿给要走了……”   石老板:“……”   他认识陈耀祖也有一段时间了,深知陈耀祖可不是出手大方的人,怎么能把攒了那么久的银子都给闺女?   陈耀祖见他不信,便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了石老板:“石大哥,这是我女儿给我的,我不识字,你帮我瞧瞧这是什么!”   石老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展开这张纸看了起来。   陈耀祖紧张地盯着石老板——这可是他用三十五两银子换来的啊!   石老板看着看着,笑了起来,道:“大郎,这是令爱和你开玩笑的,上面写的是她从今以后管着家里的账,一个月给你二两银子零花,还摁了手印!”   心里却道:陈耀祖倒是平常,可是他这个闺女却甚是机灵有趣,不知道长得怎么样,得早些让我家大儿子去相看相看,毕竟是一辈子的事……   陈耀祖这边没什么油水了,石老板又和他变成了真诚的哥俩好关系,聊了几句,就不搭理陈耀祖,忙着招呼客人去了。   至于陈耀祖,还沉浸在私房钱被女儿骗走的忧伤中,也没了别的心思,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卖起了卤肉——晚上还得和玉芝交账呢!   时光飞速,转眼间就带了二月下旬,四儿渐渐熟悉了陈家,不但可以独立做卤肉,还能够一个人坐在铺子里卖卤肉了。   这日午后,四儿在后面洗衣服,玉芝陪着王氏坐在卤肉铺里,一边做生意,一边做针线,杨娘子却又过来了,原来是送韭菜根过来。   王氏最爱侍弄庄稼蔬菜,自是欢喜,亲亲热热与杨娘子聊了半日,拣了几根大筒骨用油纸包了,送给了杨娘子。   杨娘子一走,王氏便喜滋滋道:“玉芝,让四儿看着铺子,咱俩去把这些韭菜根种了,好不好?”   玉芝见王氏如此上心,不禁笑了:“我陪您去种,不过头茬韭菜割了,得给我做韭菜鸡蛋菜盒子!”   王氏对玉芝从来都是百依百顺,当即笑着答应了:“好好好!都依你,快跟着娘去吧!”   四儿恰好搭了衣服过来了,王氏便让四儿看着卤肉铺子,自己带了玉芝往后院去了。   如今已经是二月底三月初,可是甘州位于大周的西北依旧春寒料峭。   后院树篱上嫩黄的迎春花在风中摇摆着,榆叶梅上向阳的枝条上点缀着几个即将开放的花苞,旁边的桃树满树的花骨朵,却未曾开放。   玉芝刚才特地换了件旧青布衫子,系了条旧玄布裙子,跟着王氏走到了地垄边。   王氏蹲下来,把盛着韭菜根的竹筐放在地头,伸手去捏地垄里的土。   这块地先前种的是大白菜,过年的时候,王氏把大白菜都收了,让地闲了两个月,前几日上了牛粪,重新翻了一遍重新分了垄,预备着种韭菜。   玉芝看了看,道:“娘,得先用小锄头扒出浅沟,然后浇水,浇罢水才能放韭菜根吧?”   王氏道:“正是!”   又道:“韭菜棵与棵之间至少得距离一根大拇指的长度,不然太密了!”   玉芝答应了一声,见王氏开始拿了小锄头扒浅沟,便提了木桶去水井边打水去了。   王氏扒出浅沟,玉芝先浇了水,然后又和王氏一起,按照王氏说的棵距,一根根把韭菜根摆好,又浅浅地盖上了一层土。   母女两个合作着,忙活了整整一个时辰,总算是种了六畦韭菜。   玉芝看着种好的青嫩韭菜苗,不由笑了起来,道:“娘,以后咱们好几年不缺韭菜吃了!”   王氏笑吟吟道:“那是,你不是喜欢吃韭菜鸡蛋菜盒么?带时候你想吃了,我就拿了镰刀过来割,方便得很!”   母女俩收拾好农具就去了前面。   用香胰子洗罢手,玉芝拿出阿沁给的檀木箱子里装的腊梅香脂,抠了一大块,分了一半给王氏,母女两个一起细细搓了手。   王氏觉得刚才疼得难受的手背肌肤此时滋润极了,闻了闻,腊梅的清香扑鼻而来,她忙道:“玉芝,这个会不会很贵?”   玉芝笑眯眯道:“贵也得抹啊,不然咱们一直干活,冬天和春天双手容易皴裂!”   王氏一边搓着手,一边美滋滋道:“后院的油菜长得不错,快开花了,今天傍晚我去掐点尖儿,晚上做你爱吃的蒜蓉油菜!”   玉芝听了,忙道:“娘,再烙几张千层饼,做一锅鸡蛋面疙瘩!”   王氏见玉芝依旧馋得可爱,心里喜欢得很,道:“嗯嗯,后院种的蒜苗出蒜薹了,我抽些蒜薹,晚上用卤五花肉给你炒一盘!”   玉芝闻言,开心地笑了起来——她如今正在发育,食欲甚是旺盛!   王氏忽然想起了自己给玉芝缝制好了一件胸衣,忙道:“玉芝,走,去试试新胸衣去!”   玉芝有些不好意思,一边跟着王氏去了正屋,一边小声道:“娘,我那里还是很疼,我睡觉都不敢碰到被子,老是蜷缩着睡……”   王氏笑眯眯轻轻道:“没事,到明年再长长,就不疼了!”   玉芝有些怀疑——快十五岁还在发育胸部,她觉得自己也够奇葩的!   王氏的手很巧,给玉芝做的胸衣用的料子又是极柔软的绸子,玉芝穿上后,觉得还挺舒服。   王氏帮玉芝整理了一番,见玉芝那里已经开始发育了,心中欣慰,道:“玉芝,五月十三你就满十五岁了,我再给你做一个,想要什么颜色的?”   玉芝想了想,道:“娘,玫瑰红的,好不好?会不会太艳了?”   王氏笑着答应了下来。   只有一个女儿,别说玫瑰红胸衣了,就算女儿要绿色胸衣,她都会去做的。   反正姑娘家穿里面,也没人看见。   想了想,王氏和玉芝商议道:“玉芝,五月十三是你十五岁生日,家里给你办个及笄礼吧!”   按照大周的规矩,女孩子满了十五岁,就算及笄了,可以梳发髻插戴发簪了,以后就可以成亲嫁人了。   一般的人家,无论贫富,都会竭力给女儿办一个过得去的及笄礼的。   玉芝想了想,觉得怪麻烦的,便道:“还有好几个月呢,到时候再说吧!”   王氏见女儿不是很感兴趣,便低声道:“我以前陪嫁的簪子,一直藏着没让你祖母抢走,我想着等你快满十五岁了,我去找银匠给你打成一支金头银簪子,到了及笄礼,就给你插戴在头上,一定很好看!”   玉芝听了,鼻子顿时有些酸涩,半日没说话。   傍晚的时候,王氏和四儿在灶屋里做饭,玉芝在卤肉铺子里看铺子。   今日天气不好,天黑得有些早,这时候街上已经很少见人了。   这会儿没有客人,玉芝便拿了针线绣笔袋,预备给阿宝用。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还有卤排骨么?”   玉芝忙放下针线,道:“还有呢!”   窗外站着一个穿着青衣的青年,约莫十七八岁,长得细眉细眼白白净净的。   见玉芝过来,他盯着玉芝看了看,道:“我要五斤卤排骨!”   玉芝答应了一声,自去捞了排骨去称。   那青年付过碎银子,接过油纸包要走了,忽然又转身问玉芝:“你……你是不是陈家大姐儿?”   玉芝打量了他一番,道:“是啊!”   那青年脸有些红,急急拎了油纸包离开了。   玉芝心中疑惑,探头看着这个青年急急而去,心道:难道这就是杨娘子的小叔子?特地来相看我的?   她正在思忖,却听东边暗处有人道:“咦,玉芝,你有爱慕者了!”   声音清泠泠的,带着些笑意,特别好听。 第94章   玉芝一听,是许灵的声音,她的心脏跳动得忽然有些快,而且似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怦怦怦怦”。   她忙看向东边,只见许灵施施然从暗处走了出来,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睛亮晶晶的,小酒窝深深,小虎牙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玉芝,刚才那位是来相看你的吧?”   玉芝一见许灵这得意洋洋的模样,心里就喜欢,眼中满是笑意:“谁知道呢!”   她很快转移了话题:“许大人,你何时回来的?”   玉芝说着话,抬手把柜台上摆着的烛台往窗口边移了移,想看许灵看得更清楚些。   许灵走了过来,倚着窗台站着:“我刚到家没多久。”   接着他就忍不住道:“我们全歼入侵西夏军队,俘虏了西夏的主帅李法图!”   见许灵眼睛亮晶晶的,分明是极为开心的模样,玉芝不禁也为他开心。   她细细打量着许灵,发现许灵脸色有些苍白,嘴唇颜色也不似先前嫣红润泽,便不动声色继续观察着。   许灵笑容可爱,神采飞扬:“大帅奉旨嘉奖甘凉两州将士,过些日子就也来甘州了,到时候我说不定可以再得些赏赐!”   他说出来后想起玉芝可是林大帅的爱慕者,忙不迭打量着玉芝,生怕玉芝不开心。   玉芝听了,当即明白承安帝这是想要巩固阿沁对西北军的控制,心里一阵欢喜,不由也笑了,看向许灵的视线也更柔软。   许灵被这样关爱的视线看得心里毛毛的,心道:玉芝不会对大帅还余情犹在吧?不行,我得把她的心给拨乱反正,免得她以后再伤心!   主意已定,他看向玉芝的眼神也变得慈爱起来,声音温和:“玉芝,我给你带了些礼物,你用罢晚饭去我家吧!”   玉芝笑眯眯答应了,心里却在想:许灵一定受伤了?他是哪里受伤了呢?   许灵摆了摆手,转身向东走去,脚步依旧轻捷。   玉芝打量着他的背影,发现许灵的肩背有些僵硬,不似往日那样,便记在了心里。   许灵刚走过去,便有几个身形彪悍的亲兵从黑暗处蹿了出来,护着许灵往东而去,进了东隔壁的宅子。   玉芝见状,猜到许灵刚刚击退了西夏的侵略,西夏的奸细极有可能暗中对许灵不利,心中不禁有些担心。   过了一会儿,陈耀祖挑着担子回来了。   玉芝忙起身拉开门闩,给陈耀祖开门。   陈耀祖进了卤肉铺,放下担子,没有急着去院子里,而是先给玉芝交账。   女儿一回来,好处自然是很多,可是对他来说,唯一的缺陷便是不能存私房钱了——陈耀祖不怕妻子王氏,却惹不起自己这个独生女!   父女俩一起关了铺子,这才往前面去了。   用罢晚饭,玉芝道:“东边许宅有事让我过去帮忙,我过去一下!”   阿宝忙道:“姐姐,我和你一起去吧!”   外面这样黑,他担心姐姐。   玉芝想了想,道:“好吧!”   姐弟俩出了正房堂屋,恰好一阵风吹过,庭院里白玉兰的花瓣被吹得飘落了好几片。   玉芝觉得寒意浸人,忙道:“阿宝,咱们还是再穿件外衣再去吧!”   阿宝也觉得冷,便道:“姐姐,夜里怕是要下雨了!”   姐弟俩各自穿了件夹衣,这才一起出了门。   许宅来开门的正是寒星。   寒星一开门,便笑了,道:“快进来吧!”   许宅院子里灯火通明,挂着不少灯笼。   经历了凉州的血与火之后,寒星似乎褪去了先前的稚气,变得成熟起来了,比起许灵,他好像变化更大一些。   他引着玉芝和阿灵往东厢房客室走去:“大帅在洗澡,你们先去东客室等着吧!”   玉芝闻言,轻轻道:“他的背部不是受伤了么?怎么可以洗澡?”   寒星以为许灵跟玉芝说了他的伤势,便道:“其实伤口还没完全长好,可是大人总觉得自己身上有血腥味,非要洗澡!”   闻言,玉芝心里一动,忙道:“我回去拿个东西!”   她扭头就往外走。   寒星和阿宝忙也跟了上去。   没过多久,玉芝就又重新回来了,衣袖内鼓鼓囊囊,似乎装着什么东西。   在东客室坐下之后,玉芝端着茶盏,仰首看向寒星:“寒星,打仗很艰难么?”   寒星笑了,低声道:“艰难倒是不艰难,大帅和我们大人早提前有了针对西夏军队的布置,因此一直在打胜仗,只是……”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秀气的脸上现出了一抹沧桑感:“再占上风的作战,也会有伤亡,我有几个兄弟,这次就没能回来……”   玉芝闻言,心里一阵难受,忙道:“家眷抚恤了么?”   寒星点了点头,低声道:“大帅早安排过了,我方阵亡士兵,家眷赏赐二百两银子,儿女不满十四岁,朝廷每年十两银子,供养到十四岁……”   玉芝心里难受,想起了先前读过的一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她叹了口气道:“希望我们大周有朝一日强盛到周围的国家个个臣服,不敢再轻启战端……”   这时候外面传来许灵清泠泠的声音:“早着呢!现在大周富庶,北边的辽国,西北的西夏,都想扑上来咬一口呢!”   披着白绫袄的许灵走了进来,带来了一股湿漉漉的薄荷气息:“老子一个个把他们揍得跪地求饶,让他们痛哭流涕叫爷爷,他们才会不敢入侵大周!”   玉芝见许灵脸上湿漉漉的,长发微湿披散了下来,便道:“你不会是没擦头发就出来了吧?”   许灵想了想,抿嘴笑了,变戏法般从散开的白绫袄衣襟里掏出了一个大大的布巾,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胡乱擦拭着长发。   寒星忽然想起自己给阿宝带了礼物,便带了阿宝选礼物去了。   玉芝坐在许灵对面,皱着眉头看着许灵乱七八糟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期间似乎碰到了伤口,眉头还皱了皱,不由叹气——许灵这宅子里都是男的,日子过得颇为粗糙!   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起身走到许灵身边,接过许灵手里的布巾:“我帮你吧!”   许灵不由自主就把手里的布巾给了玉芝。   玉芝展开布巾,裹住了许灵的长发,轻轻摁压,吸着水分。   待水分吸得差不多了,她又用布巾轻轻擦拭许灵的头部。   在许灵的记忆中,还没人这样给他擦拭过头发,他只觉得头皮麻酥酥的,一股淡雅的香气萦绕在鼻端。   他瞬间紧绷了起来。   东客室里点着四盏白纱罩灯,屋子里亮堂堂的。   玉芝清清楚楚看到许灵的耳朵红了起来,不由笑了,道:“害羞什么呢,我又不是外人!哈哈哈哈!”   听到那句“我又不是外人”,许灵不由在心里反驳了一句“你也不是内人”,自己笑了起来,一下子牵动肩背的伤口,不由疼得吸了一口气。   玉芝见许灵这样,忙道:“是不是伤口疼?”   许灵以为寒星和玉芝说了,便点了点头:“本来好得差不多了,我洗了个澡,又裂开了……”   玉芝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便道:“把衣服脱了吧!”   许灵听了,“啊”了一声,俊脸满是懵懂,双手扯住了自己畅开的衣襟,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玉芝。 第95章   玉芝见许灵脸都红了,不由笑了:“许灵,你是不是想多了?我是要给你抹药!”   她从袖袋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递到了许灵面前:“这是先前在大帅府,我脸上受伤,大帅府那个大夫给的伤药,药效特别好,一抹上伤口就收敛了,连痕迹都没留下!”   许灵垂下眼帘,扯着衣襟的双手松开了,抬眼打量着玉芝的脸,发现她的脸洁白细腻,果真没有留下痕迹。   玉芝见许灵坐在那里,兀自不动,便自作主张,伸手去脱许灵穿在外面的白绫袄。   前世她去世时已经二十多岁了,重生后又发现自己的儿子十六岁了,因此渐渐代入自己已经快要四十岁了,看着满是少年气的许灵,就把许灵当成了孩子,甚至因为阿沁不在身边,她对许灵有些移情作用。   简而言之,玉芝把许灵当儿子看了!   许灵不由自主配合着她把白绫袄脱了,露出了穿在里面的白绢中衣。   玉芝凑近一看,发现这件白绢中衣居然还是自己在京城给许灵缝制的那件,不由笑了:“你这件中衣还是我做的呢!”   许灵眼神乱飘,嘴巴很硬:“你看错了吧!才不是呢!”   玉芝也不说话,让许灵抬起胳膊,先解开了许灵侧边的衣带,又解开了许腋下的衣带,然后小心翼翼脱下了这件白绢中衣,搭在了一边,凑上前细细观察许灵的伤口。   许灵这道伤口应该是对方用大砍刀砍上的,从左肩斜着横过背部,伤口绽开,血迹隐隐渗出,看着有些吓人。   玉芝见状,忙拿了中衣替许灵披上,让人送了水和香胰子进来,细细洗了手,用洁净帕子拭干水分,这才拿掉许灵的中衣,蘸了些药,轻轻涂抹在许灵的伤口上。   许灵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茫然。   往常给他抹药的都是寒星,寒星自己都糙得很,对许灵再细致也细致不到哪里去,因此许灵乍一感受到女性的温柔,浑身都僵了。   玉芝给他抹着药,心里想的却是阿沁。   许灵虽是武将,却不是那种虎背熊腰的壮硕体型,而是线条极好极为柔韧的体型。   玉芝觉得阿沁再长几年,怕也是许灵这种体型,也许会比许灵壮一些。   想到阿沁未来的模样,玉芝不禁微笑起来。   许灵一眼瞥见了,不由道:“我的背就这么好看?你怎么眉开眼笑?”   玉芝嗤了一声,道:“我在想……”   她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阿沁”咽了回去,道:“我在想,等你变成老头子,会是什么样子!”   许灵一下子又被玉芝带偏了思路,当即开始想象自己三十年后的模样。   玉芝趁机在他的伤口上又抹了一层药膏,拿了许灵的白绫袄递过来:“伤口得再晾晾,你先反着穿袄吧!”   许灵正在想心事,乖乖地让玉芝给他反穿上了袄,把背部露出来。   玉芝忙完这些,拿出帕子擦了擦手,问许灵:“你这里有没有人参?”   许灵点了点头。   玉芝又问:“大夫说没说你能不能吃人参?”   许灵想了想,道:“可以吃。”   又道:“大夫说了,人参益气,补脾肺,脾主肌肉,肺主皮毛,喝参汤有利于我伤口的愈合。”   玉芝这才放下心来,道:“我家有母鸡,我回去给你熬参鸡汤送过来!”   许灵答应了一声,忽然看向玉芝,心底涌起薄薄的忧伤:玉芝早晚是要嫁人的,三十年后,他变成了老头子,玉芝怕是不知道去往何方了……   一想到他以后的生命中没有玉芝,许灵心里有些难受,垂下眼帘,半日没有说话。   因为阿沁没在身边,玉芝满腔的母爱没处使,如今有了许灵接收,索性全倾泻在了许灵身上:“以后每天早上我都给你送参鸡汤,你务必喝下去,这样一天精神都好!”   又拿起那件白绢中衣:“我给你做的这件中衣洗得有些绡薄了,我再给你做两套吧!”   她拿起中衣,翻了翻,找出袖口让许灵看,笑嘻嘻道:“你看看袖口这里有什么!”   许灵看了过去,却见到袖口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花,不由笑了:“我居然没有发现!”   玉芝笑眯眯:“我做的衣服,袖口内都绣的,我觉得这样挺好玩!”   又道:“你这里有没有好一些的白绫,有的话给我些,我知道你的身量,今晚就可以裁剪了开始缝制!”   许灵一直坐在那里听着,一直到玉芝不说话了,他这才睨了玉芝一眼,道:“好啰嗦!”   玉芝:“……你这孩子,真是不乖!”   许灵又好气又好笑,正要说话,这时候外面传来阿宝的声音:“这个匕首还镶嵌着宝石,寒星哥,你真的准备送我?”   许灵当即正襟危坐,只是他这会儿反穿着白绫袄,怎么看怎么好笑。   玉芝在一边看着许灵表演,抿着嘴笑。   许灵见玉芝笑,也意识到了,提高声音道:“寒星,把我房里那个玄缎包袱拿出来!”   听到寒星带着阿宝走远了,许灵这才道:“玉芝,我给你带回来的礼物!”   玉芝忙道:“不会是在战场上缴获的宝石首饰什么吧?我忌讳这个啊!”   许灵笑了,小酒窝时隐时现:“是我在祁连山猎到的雪狐皮,我让人硝过了,你得空了做成皮袄,冬天了穿着暖和!”   玉芝听了,不由笑了:“多谢你!”   她想了想,又道:“将来街坊会传闲话说,‘哎哟,卖卤肉的陈家姑娘,穿了件雪狐皮袄,许是做了哪个大人物的外室,要不然怎么穿得起这么华丽的雪狐皮袄’!”   见玉芝左手叉腰,右手翘兰花指,活灵活现模仿着街坊传闲话,许灵不由笑了起来,道:“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玉芝看他:“什么法子?”   许灵微笑:“我没有儿女,估计以后也……难有,不如我认了你做闺女,这样她们就没有话说了!”   玉芝:“……”   其实认许灵做干爹倒也没什么,以后在甘州就不怕人欺负了,只是这样的话,阿沁可得叫许灵爷爷了。   一想到阿沁叫许灵爷爷的情形,玉芝就有些牙疼!   见玉芝半日无言,许灵也觉得自己有些荒唐,忙道:“不乐意就算了!”   玉芝幽幽道:“你干嘛执着于认我当女儿?认妹妹不行么?想要女儿,自己生一个去啊,你那么多小妾!”   许灵:“……”   听玉芝提到他那些“小妾”,许灵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指,过了一会儿方道:“我有病,生不出来。”   玉芝:“……”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院子里风愈发大了起来,树枝被风刮得“咔嚓咔嚓”直响。   玉芝没想到许灵竟把这样的隐私告诉自己,半日方道:“什么病?”   许灵没有说话。   这时候寒星带着阿宝过来了:“大人,东西都带来了!”   许灵直接道:“你送玉芝和阿宝回去,顺便再拿两匹白绫和一匹大红宫缎,和包袱一起送过去吧!”   寒星在外面答了声“是”,直接去拿许灵说的东西了。   玉芝见状,只得屈膝道别,起身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许灵,他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心里一片茫然。 第96章   到了陈家,寒星带了两个小厮小五小六把白绫、绸缎和许灵交代的包袱都送到了玉芝住的东厢房,这才告辞离去了。   许灵依旧在东客室内枯坐。   寒星在门外禀报道:“启禀大人,已经把陈大姑娘给送回去了,白绫、绸缎和您交代的包袱也一起送了过去!”   许灵这才醒过神来,低声道:“知道了。”   寒星离去之后,许灵觉得背部冷飕飕的,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背,便慢慢脱下白绫袄,先拿了玉芝给他做的那件白绢中衣穿上,又拿了白绫袄重新穿上。   穿上白绫袄,许灵才发现手边小几上放着盛药膏的小盒子和一个稍微大一些的白玉盒子。   小盒子是玉芝留给他的伤药。   他拿起白玉盒子,拧开盒盖,一股淡雅的青竹气息铺面而来,这才发现盒子里是浅绿色的半透明香脂——原来是玉芝送他的擦脸香脂……   把香脂送到鼻端嗅了嗅后,许灵用手剜了些香脂,轻轻涂抹到了脸上,干燥的肌肤敷了香脂,起初有些刺痛,渐渐就觉得舒服起来。   许灵摸了摸自己因敷了香脂变得柔软细腻的脸颊,想起这是自己一辈子第一次往脸上抹香脂,不由微笑,原本黯淡的心绪一下子温暖了起来,似阴雨连绵了好几日后,灿烂的阳光一下子破云而出,照在他身上,温暖而舒适。   雨刚下起来,周长青就和许灵几个亲信一起过来了,谈罢正事,就留下与许灵一起用了晚饭。   用罢晚饭,许灵正和周长青几个在堂屋说话,忽然想起人参还没给玉芝,便叫来寒星,低声吩咐道:“把书房抽屉里那枝老山参给玉芝送去吧!”   寒星离开之后,许灵继续含笑与周长青闲聊。   大帅虽然远在京城,却也掌握着甘州凉州的情形,命人传话,让他先控制了甘州和凉州驻军,再安排他驻扎京畿,控制京畿防务。   晚饭时下起了雨。   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陈家全家人聚在一起用罢晚饭,便围坐在正房堂屋里,由阿宝拿了本话本辑录《秋灯夜话》读给大家听。   外面雨声渐渐大了起来,雨滴打在房顶的黛瓦上“噼啪”直响,院子里白玉兰的花瓣也被打下来不少,铺着青砖的甬道上落了好些片白色的大花瓣。   玉芝坐在椅子上原本听得很认真,可是听着听着她就有些走神了——许灵说他有病,到底是什么病?   她前世玉芝听说过有这样的男子,别的倒是没问题,就是没法子和女人在一起,难道许灵是这种病?   转念玉芝又想起在京城时自己害许灵受伤的事,心道:难道因为上次的事,许灵那里真的被掰坏了?   玉芝想明白之后,心里充满了自责和对许灵的同情,不由自主叹了口气:许灵从此以后有了隐疾,可真可怜啊!   她转念又想到了许灵那五房小妾,心里也有些替她们不平——许灵既然有隐疾,又何必耽搁了她们五个的青春年少?   左思右想一番之后,玉芝心情复杂,便不再多想,认认真真继续听阿宝读书。   正在这时,雨声中隐隐传来敲门声。   见玉芝站了起来,陈耀祖忙道:“我去开门!”   玉芝也正想出去看看夜雨,便起身笑盈盈道:“爹爹,我和你一起去!”   父女俩合打了一把大油纸伞,一起出了堂屋。   寒星把一个长条形锦盒递给了玉芝,含笑道:“玉芝,我们大人说请你帮他炖参鸡汤,那我什么时候来取?”   玉芝想了想,问道:“你们大人早上何时起身?”   寒星笑了,道:“大人每日清早要去军卫,每日卯时就起来了!”   玉芝略一思索,道:“那每日卯时你过来取参鸡汤吧!”   她每日都是天不亮就起来做卤肉和桶子鸡,可以晚上把参鸡汤炖上,到第二天清早正好可以喝。   目送寒星打着伞在雨中离去,玉芝和陈耀祖这才闩上门,一起往回走。   陈耀祖打着伞罩着玉芝,忍不住问道:“玉芝,这个参鸡汤是怎么回事?”   玉芝微微一笑:“爹爹,咱们在甘州是外乡人,我怕人欺负咱们,就想着巴结许大人呢!”   听了玉芝的话,陈耀祖点了点头:“唉,你这孩子……实在是太懂事了,真是辛苦你了!”   玉芝笑眯眯:“我不怕辛苦,只要咱们家日子越过越好,越过越有滋味,爹爹想喝酒家里就有酒,娘亲想戴首饰也打得起,这比什么都强!”   陈耀祖一想,也觉得这一年来日子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真是越过越好,便也笑了起来,举着伞护着玉芝往堂屋走去,口中道:“等一会儿我去把鸡给杀了,你把参鸡汤炖上!”   许大人可是他家的救命恩人和大靠山,可得好好巴结!   晚上洗漱罢,玉芝把寒星送来的白绫和绸缎收了起来,打开了那个宝蓝包袱,却发现里面果真是硝过的雪狐皮毛,抚摸上去手感极好,忍不住把脸贴了上去,心道:许灵真是有心了啊!   又道:许灵真是太好了!   她决定也对许灵好一些。   把雪狐皮收起来之后,玉芝预备睡觉,走到窗边一看,发现对面西厢房卧室的窗子还亮着灯,阿宝还在读书,不由一笑,打着伞穿了木屐鞋走了过去,在外面敲了敲阿宝的窗子,看着窗前伏案读书的细瘦身影,柔声道:“阿宝,快些睡吧!”   阿宝正在背诵《孟子》,闻言忙把书阖上,起身伸了个懒腰:“姐姐,我这就去睡,你也快睡吧!”   如今进了学堂开始读书,他才发现书中自有广阔世界,因此舍不得浪费一丝一毫时间。   第二天早上许灵洗漱罢出来,见明间方桌上摆着一个双耳瓷罐,散发着浓郁的参鸡汤气息,知道是玉芝炖的,心里一阵温暖。   寒星上前,倒了一碗参鸡汤放到了许灵面前:“大人,这是陈大姑娘炖的参鸡汤,已经撇过油了!”   又端过一个小小的竹簸箩,掀开了上面搭的白纱布,露出了一摞芝麻烧饼,道:“这是陈大姑娘用发面烤的烧饼,让您就着鸡汤吃!”   许灵美滋滋端坐在那里,眼睛里溢满笑意:“好了,我知道了,你也下去用早饭吧!”   雨整整下了四五天才停。   待太阳出来,玉芝看着卤肉铺,王氏忙不迭地带着四儿回去,把家里的被褥什么的都晒了一院子。   晒完被褥,王氏这才去前面铺子里了。   玉芝正在拿了针线簸箩在做针线,见王氏过来,忙道:“娘,我还差八条衣带,你帮我做吧!”   王氏答应着走了过去,正要拿剪刀,却听到外面传来女子的声音:“请问王娘子在家么?”   闻言玉芝和王氏都看了过去,却原来是一个穿金戴银打扮得颇为体面的中年妇人,   王氏走了过去:“你是——”   那妇人闻言,顿时笑得花枝乱颤,发髻上插戴着的一支赤金蜻蜓簪上蜻蜓的触须也跟着抖动,脸上擦的粉扑簌簌直落:“哟,您就是王娘子吧?我是甘州城有名的媒人,人都叫我连大嫂,有人请我来寻王娘子您呢,快给我开门吧!”   王氏迟疑着打开门,让了这位连大嫂进来,道:“我家没有人要说媒啊!”   连大嫂一进卤肉铺,一双亮眼就盯住了玉芝,笑微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笑了起来:“我说王娘子,这位是您的女儿陈大姑娘吧?生得可真好!”   她亲亲热热拉住了王氏,在竹榻上坐了下来:“来,咱们坐下来详谈!”   王氏也疑惑是谁家来说媒,当下就看了玉芝一眼,问连大嫂:“不知说媒的是谁家?”   那连大嫂夸张地一拍手:“正是街口开酒肆的石家,石老板的大儿子石大郎!”   王氏忙道:“我家女儿如今年纪小,想在家再养几年,不打算提亲事呢!”   连大嫂抬头似笑非笑打量了玉芝一番,道:“我说王娘子,有句话我要说给你听,‘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玉芝见这连大嫂说话不着道,也不吩咐四儿沏茶拿点心,就坐在一边做着针线听着,免得自己娘给忽悠了。   那连大嫂是常年走街串巷的媒人,见多识广,明明知道自己受了主家的冷淡,可是并不气馁,拉着王氏的手吹嘘着石家的富贵:“石家是开酒肆的,在朱家胡同还有一个三进的宅子,家里也有使唤的丫鬟,你家姑娘嫁了过去,住大宅子,有丫鬟使唤,可是一步登天啊!”   “石老板的娘子甄氏的亲妹妹,正是如今正四品甘州卫指挥佥事许灵府里的姨娘,极受宠爱,石家在甘州势大,你家若是和石家结亲,不也能巴结上许大人了么?以后在甘州做生意,还担心什么?”   “石家大郎今年十九岁,生得清秀伶俐,一直跟着石老板做生意,家里除了酒肆,还有一家酒坊,是石大郎在招呼。石家是甘州城内有名的富庶人家,这样的人家不嫁,还要嫁何家?”   又道:“前几日石大郎亲自来相看过了,一眼就看中了你家姑娘,回家就求了石老板两口子请了我来说媒,可是真心真意呀!”   王氏听了,自然有些心动,可是一看玉芝,便想起了玉芝交代的话,忙强调道:“我家女儿是真的不打算说亲,想在家养几年!”   那连大嫂纠缠着王氏说了半日,见王氏始终不曾心动,只得威胁道:“我说王娘子,那石老板的小姨子可是正四品甘州卫指挥佥事许灵府里的姨娘,她枕边的一句话,就能让你家翻身不得,这门亲事须得好好考虑!”   说罢,她起身离去,先去石老板家报告消息。   石老板送走连大嫂,看了眼在酒肆外面卖卤肉的陈耀祖,笑着走了过去,道:“大郎,昨日阴雨,可是我看你的卤肉生意还行,赚了多少银子呀?”   陈耀祖是把石老板当好朋友的,当即低声道:“我家这卤肉,着实好吃,昨日下雨,也赚了二两银子呢!”   石老板闻言,心里不禁作酸,当下说了几句,就回店里去了。   石大郎恰巧带着几个雇工抬酒过来,原本脸上带笑,一听石老板说了陈家拒婚的事,当即就沉下脸来,道:“他家姑娘生得好,我是真心看上了,这件亲事非要做成不可!”   石老板沉吟良久,道:“再想法子吧!”   石大郎想了想,低声道:“爹,我若奸了他家女儿,他家不就得求了咱家了?”   石老板一想,觉得甚是有礼,眉开眼笑道:“那我就不管了,全看你自己的了!”   又道:“你姨母如今在许大人府上很受宠爱,许大人可是林大帅的亲信,真出了事,我和你娘就去求你姨母!”   石大郎笑着招呼了那几个抬酒的泼皮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寒星来玉芝家里取许灵的参鸡汤,玉芝已经算了本息,今日就把借许灵的银子给了寒星。   把银票给寒星后,玉芝趁机问了许府甄姨娘和石家酒肆的关系。   寒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府里五个姨娘,除了五姨娘我还算认识,其余我真不太清楚……”   玉芝忙叮嘱道:“你得空回许府,替我悄悄打听打听!”   寒星闻言忙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芝担心石家暗算自家,便把石家请了媒人来说亲的事说了。   这会儿正是晨曦微露时分,寒星立在卤肉铺窗外听,听着听着脸色有些冷,却没说话。   玉芝皱着眉头道:“我家直接拒绝了石家的媒人,可是听媒人说你们府上甄姨娘是石老板的小姨子,怕石家暗中使坏,所以才来问你!”   寒星沉吟了一下,道:“拒绝是对的。你家是开卤肉铺的,他家是开酒肆的,来求取你,这本身就不怀好意。”   他又趁着晨光打量了玉芝一番,道:“你还小,再等两年再说婚事吧!”   玉芝深以为然:“我也是这样和我爹娘说的!”   既然把这件事告诉寒星了,玉芝心里有了底,便和寒星说道:“寒星,我这几日要找孙鹤商议做生意的事,却没找着他,你知道他在哪里么?”   寒星闻言笑了,眼睛往四处看了看,见近处无人,便凑近了些,低声道:“他如今在帮咱们大人做事,带了商队去了西夏,估计快要回来了,待他回来,我让他来见你!”   玉芝听了,笑着点了点头。   今日玉芝给许灵预备的早饭是参鸡汤配韭菜鸡蛋小煎包。   许灵见竹簸箩里一粒粒小小的小煎包煎得金黄,隐隐透着绿来,瞧着很是可爱,便先吃了一粒,只觉鲜香无比,便又吃了一粒。   寒星伺候许灵用罢早饭,又送来清茶侍候他漱了口,这才道:“大人,玉芝今日和属下说了件事……”   许灵难得见寒星吞吞吐吐,便道:“有话直说!”   寒星便把甄姨娘的亲戚、开酒肆的石家看上玉芝的事情说了,最后道:“陈家当时就拒绝了,可是媒人撂下话来,让玉芝等着瞧……”   许灵当即皱起了眉头:“让小六去备马,我这就回府。” 第97章   甘州城最东南的小柳枝巷里有一座大宅子,正是甘州卫指挥佥事许灵的府邸。   许家搬到小柳枝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是小柳枝巷的邻居却很少见到许灵的踪迹,倒是许府女眷随着许老太太出门进香,邻居们倒还见过几次。   许老太太最爱热闹,府里闲人又多,今日用罢早饭,大家都聚在内院正房内陪着许老太太说话。   此时陪着许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的正是她的两个宠儿——大姑娘许敏和二公子许慧。   许敏今日依旧是男装打扮,肌肤白皙,眉目清俊,身上穿着鹦哥绿绸袍,系了条白玉腰带,愈发显得风流倜傥。   许慧到底是大了一岁,个子长高了不少,脸上轮廓也比先前清晰了些,有了男子汉模样。   东边三个锦凳上坐着许慧的生母尹姨奶奶、甄姨娘和五姨娘秀兰,西边三个锦凳上坐着庞姨娘、姜姨娘和胡姨娘。   许慧桃花眼噙着笑,正比划着给许老太太讲故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大哥伸手一拎,一下子把那西夏大将从地上拎了起来,往马鞍上一挂,一夹马腹,继续杀敌去也!”   许老太太听得心旷神怡,笑嘻嘻地倚着锦缎靠枕歪在那里听着。   许慧说了半日,便开始撒娇:“母亲,大哥能在外面建功立业,我做弟弟的不能一直坐享其成,让大哥一人辛苦,我也想为大哥分担分担责任!”   许老太太很喜欢这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庶子,当即笑道:“我的阿慧真懂事,都懂得心疼大哥了!”   许敏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尹姨奶奶笑道:“可不是呢,这次大公子去凉州作战,二公子日日为大公子祈祷呢!”   只是许慧祈祷的可不是让许灵平安归来,而是祈求神灵,让许灵死在战场上,好让他们母子得了家业!   许慧听了,桃花眼闪过一丝阴霾——都是父亲的儿子,凭什么许灵能够高官显爵富贵之极,而他只能围着一个老不死的嫡母日日巴结?   他接着就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母亲,我真是为大哥担足了心,好在大哥大胜归来,以后高官显爵,自不必说,我也为大哥开心呀!”   许老太太笑眯眯道:“真没想到阿灵居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品级眼看着要超过你们父亲了!”   许慧又奉承了几句,便道:“母亲,既然大哥公务繁忙,那家里的生意怕是忙不过来,我很想替大哥分担一些……”   许老太太想了想,道:“等你大哥回来,我和他说说吧!”   许敏似笑非笑看了许慧一眼,道:“母亲,阿灵的生意,又不是爹爹留下来的,都是阿灵自己一手一脚做起来的,怎么能算家里的生意?”   许慧看向许敏:“既然不是家里的生意,怎么大姐就能管着一个酒楼、一个绸缎铺子和一个胭脂水粉铺子?”   许敏正要说话,却被甄姨娘打断了——甄姨娘笑盈盈看着许敏:“大姑奶奶,您不是答应要给我一匹娇红软缎做裙子么?何时给我呀?”   许敏见甄姨娘如此识趣,不由喜欢,向甄姨娘使了个眼色,道:“你回房妆扮一下吧,我让人套马,在仪门外等你!”   甄姨娘娇俏地答应了一声,起身向许老太太道了别,花蝴蝶般飞了出去。   庞姨娘见状,气得脸都红了,用力扯着手里的汗巾子,嘟着嘴不说话。   许慧见状,知道最好的机会已经过去了,便换了个话题,又奉承起许老太太。   甄姨娘回到房里,正坐在妆台前扑粉,大丫鬟金玉走过来低声道:“姨娘,韩嫂子在大人的那个宅子外面转悠了好几日,终于发现了一件事……”   闻言,甄姨娘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习惯性地斜了金玉一眼,娇声道:“她发现了什么?”   金玉凑过去低声道:“韩嫂子说,她发现大人宅子隔壁卖卤肉的陈家有一个姑娘,生得特别美丽,快满十五岁了,每日一早寒星都去她家拿食盒,而且还往她家送过东西……韩嫂子说了,大人怕是看上陈家那姑娘了!”   甄姨娘闻言,不禁把手里的粉扑捏得变了形状,恨恨道:“没想到大人还能看上陈家那只小骚狐狸!”   她是见过陈家那个女孩子的,记忆中陈家那个女孩子叫玉芝,和秀兰熟识,生得个子高挑,一双眼睛大大的,眼珠子黑黑的。   当时她就觉得陈玉芝生得水性,没想到果真是一个小狐狸精!   沉吟片刻后,甄姨娘轻轻道:“你让韩嫂子给石家传话,让大郎务必污了那个陈玉芝,让她没法子高攀!”   金玉答了声“是”,正要出去传话,小丫鬟金银进来道:“金玉姐姐,姨娘呢?大姑娘催她呢!”   甄姨娘在里面听到了,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不紧不慢道:“让大姑娘再等等,我还没换衣服呢!”   从甘州城最西北的甘州军卫到最东南的小柳枝巷,颇有段距离,待许灵带着寒星和几个亲兵骑马赶到许府,已经是上午巳时了。   今日风有些凉。   许敏在小厮的服侍下披上了玄狐斗篷,正站在仪门外等着甄姨娘,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见几个亲兵簇拥着弟弟许灵过来了,不由笑了:“阿灵,你怎么回来了?”   许灵大踏步走上前,伸手拽住许敏的胳膊就往东走:“去书房说话去!”   进了书房,许灵这才松开了许敏,负手转了一圈,抬眼看向一直在揉手臂的许敏,沉声道:“大姐,管好甄姨娘,别让她打着我的招牌在外招摇!”   许敏笑了起来:“她?她胆子小的很,就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家呆着,怎么会打着你的招牌在外招摇!”   许灵懒得和许敏多说,把甄姨娘那个姓石的亲戚打着许府旗号在外的事说了,然后道:“你和甄姨娘说一下,人家陈家不答应婚事就罢了,让甄姨娘那个亲戚不要再纠缠了!”   他淡淡道:“大姐,你知道我的性子,若是被我发现一点端倪,你的小玩意儿不一定还有命在!”   说罢,他转身大步流星出去了。   许敏发了一会儿呆,想起自己这个弟弟的手段,不由打了个寒噤,怕他真的对付甄姨娘,忙去甄姨娘院子里寻她去了。   甄姨娘听了许敏的话,心里一惊,抱着许敏的腰撒娇:“大人真的回来警告你了?”   许敏面色阴郁,点了点头:“我这个弟弟很不好惹,别看他看着笑嘻嘻的,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其实他最心狠手辣,你可别指望着他怜香惜玉!”   甄姨娘试探着道:“我倒是听说大人如今心里有人了……”   许敏闻言,当即看向甄姨娘:“心里有人?什么人?”   甄姨娘忙凑过去,叽叽喳喳把韩嫂子打探来的消息改头换面告诉了许敏:“……听说就是大人外宅隔壁卖卤肉的陈家姑娘,那姑娘还差一个月就满十五岁了,生得跟天仙似的,大人宝贝得很呢……”   她知道许敏有一个毛病,最爱抢许灵的东西,因此才这样着意告诉许敏此事。   许敏垂下眼帘,手指揉捏着甄姨娘的耳垂,右嘴角挑了起来:生得跟天仙似的,宝贝得很呢,那我可要去见识见识了!   许灵今日要召集麾下将领开会商议事情,因此急急催马离开了小柳枝巷,往甘州军卫大营去了。   开罢会议,众将领纷纷领命告辞离去。   许灵用脑过度,先歇息了片刻,这才吩咐寒月:“请京城来的密使进来吧!”   片刻之后,寒月带了一个脚夫模样的年轻人进了大厅。   年轻人行罢礼,对了暗号,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恭谨地奉了上去。   寒月接过,撕开信封,当着密使的面把信纸在药水里浸了浸,然后把盛着药水的盘子递给了许灵。   许灵扫了一眼,把密信内容记在了心里,然后盯着信纸,待信纸上的字迹彻底消失,这才摆了摆手,示意寒月去处理。   寒月处理罢信纸,带着密使出去了。   许灵负手在大厅里踱着步,思索着密信的内容。   密信里大帅林玉润只吩咐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让他做好迎战准备,悄悄把精锐军队运到尉氏、玉溪两县的西界;第二件事是让他照顾陈玉芝,务必保证陈玉芝的安全。   第一件事是许灵早就心里有数的,因此笃定得佷。   第二件事却令许灵有些烦恼——难道玉芝在京城向大帅表白之后,大帅也动心了?   一想到玉芝若是跟大帅在一起要经历的重重艰难,许灵心里就有些堵得慌。   他决定再找玉芝谈一谈,以确定玉芝的心意。   若玉芝真的还喜欢大帅,许灵预备再劝劝玉芝,务必阻止她飞蛾扑火般的行为。   主意已定,许灵叫了寒星进来,吩咐道:“你挑选几个伶俐些的亲兵,让他们乔装打扮跟在玉芝周围,暗中保护玉芝周全!”   寒星听了,心里一喜,道:“是,大人!”   许灵沉吟片刻,道:“你现在就去安排吧!”   寒星答了声“是”,急急退了下去,自己挑选安排。   今日玉芝打点精神,做了不少桶子鸡,一大半留在卤肉铺里卖,一小半让陈耀祖挑到外面卖去了。   傍晚的时候,玉芝正在铺子里看店,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厮跑了过来,说在朱家胡同街口卖卤肉的陈大叔让他过来捎信,说桶子鸡卖完了,有客人等着要,让陈大姑娘再送十只过去。   玉芝详细问了小厮,发现果真是爹爹让小厮来传话的,便用竹筐装了十只桶子鸡,又用油纸盖了,准备让四儿送去。   装好之后,玉芝自己提了提竹筐,发现太重了,四儿一个人根本提不动。   她看了看这个小厮,发现小厮长得又瘦又小,还是个小孩子,根本没法帮忙,只得道:“四儿,咱们俩抬着过去吧,反正朱家胡同离家很近!”   四儿过来试了试,发现竹筐果真很重,自己根本提不动,便笑着道:“没事,咱们送了桶子鸡过去,顺便再去朱家胡同接了阿宝回来!”   玉芝一想,不由笑了:“阿宝估计快散学了,咱们赶紧去吧!”   她叫了正在后院种菜的王氏过来看铺子,然后和四儿一起抬着这竹筐桶子鸡跟着小厮往朱家胡同去了。 第98章   玉芝抬着竹筐,和那小厮说着话:“你是石家酒肆的小厮啊?你年纪这么小,来帮我爹传话,你们老板不怕你丢了?”   小厮昂着头往前走,头也不回道:“我从小就在这附近长大,这里的街巷我闭着眼都能走,我会丢?”   说着话,他走进了一条小巷,口中道:“从这里抄近道,能少走不少路!”   这会儿天越来越黑,风也渐渐大了起来,这条小巷子黑洞洞的,风声呜呜,玉芝一时有些犹豫,停下脚步没有跟过去。   四儿也跟着停了下来,道:“姑娘,这条小巷有些过于僻静了……”   玉芝轻轻“嗯”了一声,朝着巷口道:“我们知道路,还是从大路走得了!”   说罢,她低声对四儿说道:“四儿,这里太暗,咱们走大路!”   四儿答应了一声,两人抬起竹筐继续沿着大路朝前走。   她们没走几步,那小厮就从小巷里蹿了出来,噘着嘴道:“有近路你们还不走,真是的!”   这会儿夜幕已经降临,街上行人渐渐少了起来,路旁边就是甘州军卫的军营,只有高高一道围墙,围墙外一棵树都没有,北风呼啸而来,寒意浸人。   玉芝身上的白绫袄被风刮透,浑身上下冷飕飕的,她下意识地前后看了看,这才发现只有远处一处店家外面挂着两盏灯笼,灯笼被风刮了起来,发出摇摇晃晃的微弱光晕,别的地方都笼罩在黑暗之中。   她竖起耳朵听脚步声,却听到了不止三个人的脚步声。   玉芝背脊立时冒出了一层冷汗,意识到有些不对。   她发现多出的脚步声有的来自前方,有的来自后方,而且都不止一个人。   前面那个小厮还在蹦蹦跳跳跑着。   玉芝当机立断——后面过来的人和她们一样,都是靠右边的围墙在走——她瞬间丢下手中的竹筐,伸手抓住四儿的手腕,低声道:“跑!”   四儿大脑一片空白,松开竹筐,被动地被玉芝拉着转身向后跑去。   那小厮听到竹筐落地发出的“咣”的一声,扭头一看,见玉芝和四儿向后跑了,马上大叫起来:“快点过来!人往西跑了!”   稚嫩的童音在黑暗中越发显得恐怖。   很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是陌生的男子声音:“往那边么?”   小厮指着玉芝和四儿逃走的方向:“就是那边!快追啊!”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玉芝用尽全力跑得飞快,肺都有些疼痛。   四儿被她拉着,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也飞快地跑着,在即将和后来赶来的两个男子撞上的瞬间,玉芝拉着四儿往北一闪,越过那两个人继续往西跑——前面不远拐一个弯就是她家和许宅了!   许宅常年有人,跑到那里,她高声喊一声,就会有人出来!   一路飞跑到了拐弯处,玉芝听到背后传来惊叫声,喝骂声,听着似乎是殴打人的声音,她这才意识到刚才差点和她迎面撞上的那两个男子并没有追过来,而是迎上了追她和四儿的人!   玉芝定了定神,当机立断,没有去敲自家的门,而是跑到隔壁的许宅,“咣当咣当”用力敲门:“寒星!寒星快开门!”   她怕方才那两个人救了她们,自己却被打伤或者打死。   玉芝知道自己的实力,她和四儿两个女孩子回去帮忙,只会越帮越忙,拖累帮她的人,不如先来许宅搬取救兵!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许宅大门很快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却是许灵站在门内,小五小六打着灯笼跟在后面。   许灵应该是刚脱下官服,还没来得及穿外衣,上面穿着白绫袄,下面是挺括的白绫裤,裤腿整整齐齐掖进了粉底皂靴内。   “寒星不在,”他看向玉芝,“玉芝,怎么了?”   刚才他刚到家,正在房里换衣服,听到玉芝声音不对,忙大步走了出来。   玉芝一见许灵,当即松了一口气,原本紧绷的身子立时放松了下来,扶着门急急道:“刚才我和四儿去给我爹送桶子鸡,发现有些不对,就往回跑——现在后面好像打起来了!”   许灵一听,当即就道:“我这就过去看看,你先进正房歇着!”   说罢,他交代玉芝闩上门,自己带着小五小六出去了。   这会儿院子里亮着灯的房间也就正房了。   玉芝进了正房明间坐下,竭力回忆方才追过来的脚步声,计算着追过来的人的数目。   追过来的应该是三个人或者四个人,那个小厮才八九岁,应该没什么战斗力,饶是如此,那两个帮忙的人要打三个或者四个歹徒,也是很不容易的……   玉芝怔怔坐在那里,心中余悸犹在——因为甘州军卫大营和大帅府都在这附近,她一直以为这附近很安全,没想到居然会有人胆大到这种地步,让一个八九岁的小厮帮忙来诱骗她……   这个小厮熟悉她爹,熟悉她家的事,背后的主使应该是她爹的熟人……   会是谁呢?   难道是让媒人来求亲被拒的石大郎?   想起媒人连大嫂的那段话——“石老板的娘子甄氏的亲妹妹,正是如今正四品甘州卫指挥佥事许灵府里的姨娘,极受宠爱,石家在甘州势大,你家若是和石家结亲,不也能巴结上许大人了么?以后在甘州做生意,还担心什么?”   玉芝有些坐不住了。   她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心道:背后的黑手是石大郎的话,我来许灵这里,不会是自投罗网了吧?   可是转念一想,玉芝又觉得许灵不是这样的人。   她认识许灵也快一年了,心里清楚得很,许灵这么年轻,就爬上这样高的位置,说没手段一定是胡说,可是她知道,许灵做事自有原则,他有自己的坚持。   想通之后,玉芝就不再慌乱,抬眼打量四周。   她每次过来,去的都是东客室,许灵的房间却是第一次过来。   许灵的房间和他本人一样,简洁异常,只有简单实用的家具,别无它物,显得空荡荡的。   玉芝似乎嗅到了熟悉的气息,轻轻嗅了嗅,闻出是一股好闻的青竹气息——是她给许灵抹脸用的青芷香脂的气味!   顺着气息,玉芝发现许灵的绯红官袍正搭在靠西墙放着的宝椅上,上面还撘着一条玉带——许灵方才应该是刚进门,正在脱去官袍!   四儿本来就沉默寡言,这会儿更沉默了,一双眼睛盯着玉芝,玉芝到哪里,她的视线就到哪里。   想起方才的情景,四儿忍不住胆战心惊——若不是姑娘反应快,她们这会儿不知道落到什么境地了……   玉芝回到靠东墙摆着的宝椅上坐了下来,默默思索着今晚之事。   许灵带着小五小六过去的时候,两个穿着便服的亲兵正把三个人摁在地上,用他们的腰带把三个人绑成了一串。   那两个亲兵见是许灵过来了,忙起身齐齐行礼:“见过大人!”   许灵从小五手里接过灯笼,往地上那几个人脸上照了照,地上道:“带回营里问,无论如何,都要问出主使!”   两个亲兵闻言,顿时都有些踌躇,两人相视一看,其中一个口角伶俐些的当即道:“大人,他们说自己是——”   趴在地下的人中有一个抬起头直着脖子嚷嚷道:“我再告诉你们一次,你们快放了我!你们知道我们是谁的人么?我们可是正四品甘州卫指挥佥事许灵许大人的人——”   许灵听了,大步走了过去,一脚踩在了那人的颈上,用力一压,沉声道:“到底是谁?说实话!”   那人犹自嘴硬:“我们可是许灵许大人的人,若是他老人家知道了这件事,哼哼!你们等着瞧吧!”   许灵抬起皂靴用力一压,只听轻轻一声“咔嚓”,那人立刻没了动静。   许灵抬脚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淡淡道:“到底是谁主使的?”   此人眼睁睁看着旁边的同伙被这玉面罗刹踩断了脖子,哪里还敢隐瞒,忙不迭地道:“大……大人,是……是石家酒肆的石大郎主使的!”   许灵的脚底微微加了些力,低声道:“继续说!”   那人知道自己此时命悬一线,哪里还敢隐瞒,一五一十全都说了:“石大郎的姨母甄氏是甘州卫指挥佥事许灵宠爱的姨娘,今日让人传话给石大郎,让他设计污了卖卤肉的陈家的大姑娘,恰好石大郎向陈家求亲被拒,正心里起火,要弄那陈家姑娘,我们三个都是石大郎的帮工,他许给我们一人二两银子,让我们帮忙把陈家那姑娘弄去……”   许灵这会儿什么都明白了,吩咐亲兵:“把这三个人带回去继续审问。”   待亲兵带着两个人和一具尸体离开了,许灵这才吩咐小五:“你先去找寒星,让他带人去石家酒肆,把石家人全部带回营里连夜审问。”   小五答了声“是”,双目沉静看向许灵,等着他接下来的吩咐。   许灵负手而立,接着道:“传我的命令,让寒月带人去小柳枝巷,把甄姨娘和她身边侍候的人全都带到营里,一个个单独审问。”   玉芝正坐在那里发愣,听到有敲门声,忙起身跑了出去。   四儿如今恰似惊弓之鸟一般,自然也跟了过去。   到了大门内,玉芝声音微颤:“谁?”   大门外面是许灵的声音:“是我。”   玉芝这才松了一口气,打开了大门。   许灵大步走了进来,看了玉芝一眼,道:“到屋子里说吧!”   见玉芝跟着许大人进了正房堂屋,四儿便也跟着要进去,却被小六给拉了回来。   见四儿呆呆看着自己,小六便低声道:“在外面廊下候着就行了。”   四儿“哦”了一声,忍不住往正房堂屋里看,却发现门上的锦帘落了下来,里面什么都看不到,不由有些担心,扶着栏杆立在那里,竖着耳朵听屋子里面的动静,却什么都没听到。   小六见状,便低声道:“走吧,我送你回陈家,顺便说一下陈姑娘在这里的事,免得家里人担心!”   四儿“啊”了一声,眼睛又看向堂屋,却被小六拽住了衣领,不得不跟着小六离开了。   见玉芝在靠东墙放着的宝椅上坐下,许灵便在玉芝右手边的宝椅上坐了下来,略一思索,把今晚之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玉芝静静听完,然后抬眼看向许灵:“石大郎求亲不成,恼羞成怒我能理解,可甄姨娘和我没仇没怨,她为什么要害我?”   许灵:“……”   他其实也有些不明白甄姨娘的心思。   许灵皱着眉头道:“我……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已经让寒月带人去府里带甄姨娘去了,寒月最会审讯,应该很快就能审出结果!”   玉芝:“……”   她有些懵:“许灵,你让……让寒月去审甄姨娘?”   玉芝有点弄不明白许灵了:哪个男人会让别的男人去审问自己的爱妾?   许灵一向镇定的脸上也有些懵然:“我手底下的人里,数寒月最会审问女子呀!”   玉芝见许灵还没会过意来,便耐心道:“甄姨娘毕竟是你的女人,这时候你不是应该护短么?”   许灵清俊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看着玉芝黑泠泠的大眼睛盯着自己,他觉得脸热辣辣的,结结巴巴道:“她……她不是!”   玉芝早已察觉到了不对,凑近许灵,细细打量着许灵——许灵其实还是老模样,虽然已经二十四岁了,却还是满满的少年气,脸虽然涨得通红,可是眼神清澈,并不像是在撒谎!   许灵被玉芝看得有些狼狈,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反正她不是我的女人。”   玉芝相信许灵的话,她盯着许灵的眼睛:“那她的男人是谁?”   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何许灵愿意替他背着黑锅?   她的视线在许灵脸上逡巡,轻轻道:“就连媒人去我家给石大郎说媒,都口口声声说甄姨娘是你的爱妾,你很宠爱她,枕头风一吹,无有不从——你到底在做谁的幌子?”   许灵身子往后贴,一直贴到了宝椅的靠背上,眼睛幽深,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玉芝见许灵不愿意说,便也不再追问,身子也慢慢靠回了椅背上,过了一会儿方道:“我打算搬去京城了。”   她之所以还呆在甘州,只是因为担心阿沁的处境,怕自己的出现给他带来困扰,更担心自己会成为阿沁的弱点。   经历了今日这件事,玉芝发现自己在甘州怕是安居了。   甄姨娘背后的那个男人,连许灵都不愿意说出来,那人怕是对许灵来说很重要,如今事已至此,她应该算是得罪了那个人,以后那人若是要为了甄姨娘报复她呢?   她怎么办?   她原本想巴结许灵,抱许灵的大腿,可若是牵涉到那个人,许灵还会帮她么?   玉芝双臂环在胸前,整个人被孤独感笼罩了。   虽然天高地阔,可她一个生得美貌的女孩子,却难找到安居之地。   今日有石大郎,难保以后没有王大郎,张大郎,李大郎……   生得美,还不如像四儿一样,倒也安全些……   想到这里,玉芝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   她知道有一种药,会让人的肌肤变得坑洼不平,她若是变丑了,应该会安全得多!   屋子里点着好几盏白纱罩灯,灯光莹洁。   许灵看着蜷缩在宝椅中的玉芝,觉得她幼小而可怜,像一个受伤的小动物……   看着这样的玉芝,许灵的心脏微微收缩,空虚难受,他心想:玉芝要真是小动物倒是好了,比如是只小狗,或者是只小猫,甚至是只小兔子,倒也好了,我可以把这只小狗、小猫或者小兔子塞进自己衣服里,贴身放着,谁也不会伸进来抢走一只小狗、小猫或者小兔子……   可她偏偏是个女孩子,而且是个将要及笄的大姑娘……   他能把她怎么办?   想到这里,许灵心里莫名地有些委屈,鼻子也有些酸涩。   他低声问道:“玉芝,你真的要去京城?”   在外面逃命的时候,玉芝身上出了一层汗,此时早凉透了,中衣潮湿贴在背上,又湿又冷,难受得很。   她轻轻道:“我只能去京城。”   玉芝先前一直想着等阿沁站稳了脚跟再说,可是现在看来,她在甘州怕是呆不下去了。   若是没了如今的美貌,她即使去了京城,老老实实做生意谋生,应该不会引起别人的兴趣。   许灵听了,心里莫名难受,抬眼看向玉芝:“你要去投奔大帅?”   玉芝摇了摇头:“我不找他。他如今如履薄冰,处境艰难,我何必去打扰他?”   许灵眼睛深幽:“你不是喜欢大帅么?为何不做大帅的妾室,让他保护你?”   玉芝闻言,不由笑了起来:“说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做大帅的妾室?我是他——”   她看着一脸紧张的许灵,忍不住大笑起来,最后笑得脸颊都有些酸了,这才道:“我是喜欢阿沁,但不是你说的那种,而是像——”   玉芝在脑海里搜索着形容词:“我对阿沁,就像姐姐对弟弟,长辈对晚辈,绝对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   一想到许灵居然一直以为她爱上了阿沁,玉芝忍不住又大笑起来,双手在扶手上拍了几下,眼波流转看了许灵一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对阿沁充满母爱,在许灵眼中居然是恋慕阿沁!   谁会爱上自己的亲生儿子啊!哈哈哈哈哈!   见玉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许灵确认了一个事实——玉芝对大帅,并不是男女之爱!   确定这个事实之后,许灵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浸入了温暖的春水,温暖而舒适,眼前似有烟花绽放,又似被春风包围,又似幼时荡秋千飞到空中……他想笑,又想唱歌,更想紧紧抱住玉芝,用力抱住她,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玉芝笑了半日,脸颊都酸了,她终于停了下来,一边揉着自己的脸颊,一边道:“我现在明白了,你先前为何那样奇怪,原来以为我喜欢阿沁!哈哈哈哈哈!”   许灵只是温柔地看着玉芝,一言不发。   玉芝又笑了一会儿,转念又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她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忽然就有了一个主意,便看向许灵:“许灵,咱们俩做一个交易吧!” 第99章   许灵闻言,抬眼看向玉芝。   玉芝大眼睛有些湿润,在莹洁灯光的掩映下,闪闪发光,好看极了,声音也很清澈:“许灵,你为什么一直不娶亲?”   许灵:“……”   他实在是不想回答,可是被玉芝这样看着,他实在是没法拒绝,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方道:“此事说来话长……”   玉芝盯着许灵,轻轻道:“我猜到了几个原因,我说说我的猜测,你听听对不对,好不好?”   许灵看着近在咫尺的玉芝——玉芝肌肤又白又细,似笼着一层月光,眉如墨画,大眼睛黑泠泠的,如大颗的黑宝石,真是好看极了——他忍不住道:“玉芝,你说吧,我听着呢!”   其实他家隐私甚多,他从来都是竭力隐瞒,哪会拿出来让人说嘴?   只是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是玉芝……   玉芝换了个坐姿,侧坐在宝椅上,面对着许灵,眼睛亮晶晶,声音清泠泠:“第一,你前两个未婚妻的死都有些蹊跷,你觉得你自己克妻,对不对?”   许灵没有说话,身子往后,背脊靠着宝椅的椅背。   玉芝逼近了些,继续道:“第二,你多年征战,因为某种原因,得了某种隐疾,不愿同女子在一起,对不对?”   许灵垂下眼帘,嘴唇紧紧抿着,依旧不说话。   玉芝再次逼近:“第三,你们家内宅太乱,以至于在尉氏县的时候,你不肯住在家里,到了甘州,你把家眷安置在甘州城中距离你最远的地方,你不愿意回家,可是你又孝顺你的母亲,对不对?”   许灵身子紧紧贴着椅背,因为嘴唇抿着,以至于脸颊上酒涡显现。   玉芝说罢三个原因,凝神看向许灵,声音温柔而诱惑:“许灵,大周以孝治天下,只要你母亲活着,你就摆脱不了你的那个家和那些家人的,即使你将来做到了武将的顶峰,成了本朝的太尉,他们照样能打着你的招牌招摇,你能怎么办?因为你母亲喜爱他们!”   看着许灵变得苍白的脸,玉芝伸手握住了许灵的手,声音温柔而坚定:“许灵,我可以帮你。我们做个交易吧,我嫁给你,做你的妻子,我不但不怕你克妻,而且不逼你同房,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帮你治理内宅,让你无后顾之忧!”   许灵的手有些凉,他清楚地感受到了玉芝的手的温暖和柔软,以及握着自己的手时的坚定。   玉芝握着他的手,试图温暖他的手,却令许灵整颗心整个人温暖了起来。   在这一瞬间,许灵福至心灵,融会贯通,他知道,自己得抓住这个机会,机会稍纵即逝,如果放过,玉芝会像断线高飞的纸鸢,一飞冲天,再难抓住!   他反握住玉芝的手,低声道:“好!”   玉芝:“……”   许灵答应的会不会太快了?   按照玉芝的推断,许灵下一句问的应该:“玉芝,你的条件是什么?”   见玉芝一双妙目盯着自己,眼中波光流转,似在猜测,又似怀疑,许灵当下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满心的欢喜和雀跃,竭力让自己稳下来,轻轻道:“玉芝,你的条件是什么?”   玉芝身子往后移了些,眼睛依旧盯着许灵:“我想得到你的保护。”   她说的很是理直气壮:“我这么美,觊觎我的人,妒忌我的人一定不少,我想得到你的保护,一直到——”   玉芝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此时距离许灵很近,近到许灵能够闻到玉芝身上淡雅好闻的腊梅芬芳,他的心怦怦怦怦直跳,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许灵勉强按捺住自己,低声道:“一直到什么时候?”   玉芝身子往后缩,脸上带着可爱甜蜜的笑:“一直到你真正爱上一个女人,愿意娶她做你的妻子,到时候我保证立时和离,麻利离开,绝不拖泥带水,咱们可以在文书里面写明的!”   许灵垂下眼帘,道:“好。你来写。”   他起身走到门口,吩咐道:“准备笔墨!”   小六在外面答了声“是”。   玉芝坐在宝椅里,蹙着眉头思索着——今晚实在是太容易了,容易到她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前世在英亲王府,玉芝也是这样自我感觉非常之良好,认为自己控制了林昕,可是转眼林昕就背叛了他们的山盟海誓娶了章婕。   章婕成了林昕的王妃,玉芝都躲得远远的不去招惹林昕章婕夫妻俩了,自我感觉井水不犯河水了,可是转眼她就中了剧毒,死于非命。   现在想来,玉芝觉得前生的自己,真是用一生在诠释什么是分分钟打脸!   许灵担心玉芝回过神来,因此一直催逼,小六很快就把笔墨纸砚都准备好送了过来。   玉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双眼睛灵活地随着许灵移动——许灵年轻清俊,威高爵显,凭什么要娶她,就为了这个交易?他完全可以娶个能帮他的大家闺秀来帮他管理内宅呀!   想到这里,玉芝又觉得有些犹豫了。   许灵备好了一切,直接把笔蘸了墨,递到了玉芝手里,清俊的脸上写着“公事公办”四个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反悔,我来说,你来写,然后咱们俩签字画押!”   玉芝拿着笔,忽然心一横——她没什么可以输的,就算这美丽的身子,对她来说也不过是驱壳而已!   想到这里,玉芝提笔写下了两个字——“契约”。   许灵经过了深思熟虑,一句是一句,毫无可挑剔的。   待他说到婚期就在玉芝及笄那日,玉芝不由眨了眨眼睛:“会不会太快了?只剩下一个月了!”   许灵俊脸沉静:“现如今有石家,将来怕还有别家,我既然要保护你,就得替你考虑周全,自然是愈早愈好。”   玉芝便不吭声了。   接着又说到了未来他们两个的住处。   玉芝从来不怕麻烦,既然要为许灵治理内宅,就真的打算去许府管事,便道:“成亲之后,我也住进许府吧!”   谁知许灵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不必。我家很是复杂,有很多事情我以后再告诉你,还是分开住为宜,你我就住在这个宅子里,每月初一十五你陪我回去给母亲请安即可。”   玉芝觉得许灵盛情难却,便也同意了下来,又谈起了婚礼的筹备,道:“你我既然是演戏,你又多次丧偶,细细算来的话,你也是三婚了,婚礼走个过场就行,不必麻烦。”   许灵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他深吸了一口气:“玉芝,我不是三婚,我不过订过两次婚而已。”   玉芝瞅了他一眼:“哦,不过订过两次婚而已,而且家里只有五个妾室。”   许灵:“……好,一切从简。”   玉芝笑眯眯点头,觉得许灵和自己一样,两人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一致同意婚礼从简。   写罢契约,玉芝把笔递给许灵:“你来抄录一份吧!”   许灵接过笔,在砚台里蘸了些墨,另拿了一张纸,提笔写了起来。   抄写完之后,许灵签上自己的名字,把纸递给玉芝:“你检查一遍吧!”   玉芝认认真真把两份契约都看了一遍,然后在两份契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待墨迹干了,她才用大拇指蘸了些朱砂,在自己名字上摁下了手印。   许灵一直盯着玉芝的手,见她在两份契约上都摁下了手印,这才用自己的大拇指蘸了些朱砂,在自己的名字上轻轻摁下。   看着两份已经完成的契约,许灵眼中不由含了笑意,声音也温柔了许多:“玉芝,你饿了吧?我让人送饭过来!”   玉芝想了想,道:“我怕我爹娘和阿宝担心,还是先回去吧!”   许灵便道:“你先等一等!”   他大步去了东暗间卧室,很快就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件宝蓝缎袄:“外面起风了,有些冷,你先穿上,有机会再还我。”   玉芝这会儿心事重重,便不再多想,接过许灵的缎袄穿在了身上。   许灵比她高不少,袄自然是长大了不少,不过就穿一会儿,也是无碍的。   许灵这时候也拿了件藏青外袍穿上,又拿了玉带围上,这才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到了陈家的大门口,许灵立在寒冷的夜风中,看着玉芝穿着他的缎袄茕茕提着灯笼立在那里,一颗心被欢喜笼罩了,忍不住雀跃:“玉芝,明日我就让媒人上门提亲!”   玉芝:“……”   许灵看着她,笑了起来,眼中带着笑,脸颊上酒涡深深,雪白的小虎牙被灯光映得闪闪发光,分明是极欢喜的模样。   这样的许灵令玉芝觉得有些不对——不过是个交易,许灵这么开心做什么?   还没等玉芝想明白,陈家大门“咣当”一声被打开了,接着就是阿宝惊喜的声音:“姐姐,你回来了!你没事吧?”   玉芝只得向许灵屈了屈膝,随着阿宝回去了。   眼见着陈家大门关上了,许灵忽然捂着嘴笑了起来,大步流星往大路上走去。   小六带着几个亲兵紧紧跟在后面,心里忐忑异常:大人不会是疯了吧?怎么开心成这个样子了?不但笑,还跳了一下呢!   许灵大步流星往甘州军卫的大营走去,一颗心躁动得很,整个人充满了即将喷薄而发的力量,心里痒痒的,手心也热得慌,脚底似装了弹簧,非得发泄一番不可——今夜就练兵吧,反正快要打仗了,须得做好战前准备!   阿宝已经从四儿那里知道今晚发生的事情了,心里满是担心和欢喜,拉着玉芝的手,一个劲儿地询问着打量着,直到确定玉芝无碍,这才安静了下来。   听到声音,王氏和陈耀祖也带着四儿迎了出来。   王氏一把抱住了玉芝哭了起来:“我的儿,亏你没事,不然娘还怎么活?我要给许大人立个长生牌位!”   陈耀祖也一阵后怕:“没想到是石家大郎是那等狼心狗肺的人,居然借我的名头来骗我的女儿!幸亏玉芝没事!”   一家人又是哭,又是笑,最后还是玉芝实在是太饿了,道:“娘,我快饿死啦!”   一家人这才静了些。   四儿和阿宝去灶屋端饭了。   王氏揽着玉芝坐在那里,柔声道:“我的儿,四儿回来说你差点出事,我的心实在是有些慌,就简单馏了些菜包子,煮了一锅荷包蛋,明日再给你好好做顿饭压惊!”   玉芝总觉得今日和许灵的交易有些太顺利了,其实想静下来好好思索一番,却被家人一直关爱着,没法思考,最后只得放弃了思考,大吃了一顿。 第100章   第二天玉芝依旧天不亮就起来了。   她带着四儿在灶屋忙忙碌碌,终于弄好了今日要卖的卤肉和桶子鸡。   这时候阿宝也早起来了,正在房里读书。   听着阿宝的读书声,玉芝干活就更有劲了,忙完自己的活,又去帮王氏做早饭去了。   王氏做好早饭,一家人围坐在堂屋吃早饭。   想起昨日之事,王氏余怒未消,便交代陈耀祖:“你今日不要去石家酒肆前去卖了,换个地方吧!”   陈耀祖也很生气,叹了口气道:“是我没有识人之明,想着是彼此亲热,咱们一家在甘州也有了亲朋好友,谁知道……唉!”   他为了巴结石老板,白送了不少卤肉给石家酒肆,现在想想,真是讽刺。   他把石老板当兄弟,可是石老板口里亲亲热热叫兄弟,背地里却掏刀子捅兄弟。   阿宝正在吃粥,这时候放下调羹,道:“不如以后爹爹就在家里卖卤肉吧,姐姐也不用抛头露面了!”   玉芝听了,抬手在阿宝脑袋上打了一下,笑道:“人家若是起了歪心思,我就算一条到晚不出门,甚至天天蒙着脸,人家也会想法子做坏事,这和我有没有抛头露面没关系,是别人心眼坏了!”   阿宝听了,凝神思索一会儿,觉得很有到底,便道:“姐姐,也就是说,我们虽然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却也不能过于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了,对不对?”   玉芝笑着点头:“凡事都得有个度呀!”   阿宝继续思索着。   他如今开始系统地学习大宋的文化,才发现大宋文化深不可测,蕴含着无数的大智慧,和大宋一比,别的国家的文化都甚是粗糙,比如西夏,甚至称得上蛮荒之地。   玉芝看向陈耀祖,道:“爹爹在家帮着娘卖卤肉也行,我正要找寻别的生意门路呢!”   陈耀祖如今都听女儿的,当即点了点头。   用罢早饭,阿宝背着书箧自去学堂读书。   陈耀祖今日也不出去了,到前面铺子里看铺子去了。   玉芝心事重重,早上又起得太早,便回房洗了个澡睡下了。   如今正是春天,天气暖和,正是睡觉的好天气,玉芝躺下没多久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正睡得香,忽然被人叫醒了,睁开眼睛一看,见是四儿,便又闭上了眼睛,声音沙哑:“什么事?”   四儿急的脸都红了,忙用力去摇玉芝:“姑娘,不能再睡了,出大事了!官媒人来家里了!”   玉芝:“……官媒人?!”   她想起来了,昨夜许灵说了,今日要请媒人上门提亲。   媒人这就来了?许灵做事可真是雷厉风行啊!   玉芝慢慢坐了起来,一边思索,一边掀开被子找绣鞋。   见玉芝如此不紧不慢,四儿都快急死了:“我的姑娘,你都不问问是谁家来说媒么?要是知道了是哪家,我保证你会跳起来!”   玉芝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中衣,见右衽的衣带开了,便伸手去绑,还认真地绑了个蝴蝶结。   四儿急匆匆跑到衣柜边,寻了件白绫夹袄和一条玉青挑线裙,又寻了件新的深绿绣花比甲:“姑娘,你先穿衣服,我去给你选首饰!”   玉芝不由笑了:“我哪有什么首饰可选?还是像往常一样,用丝带绑两个花苞形状的丫髻得了!”   四儿一拍手:“我的姑娘,是许大人!咱们隔壁的许大人派了官媒人来说亲,可怠慢不得,我给你梳个桃心髻!”   待四儿终于找了一支金头银簪过来,她发现玉芝已经穿好了衣裙,而且自己梳好了头,瞧着也挺好看,便又撺掇着玉芝涂脂抹粉。   玉芝笑着逃走了:“不理你了,我去看看吧!”   四儿忙追了上去。   卤肉铺内此时正有些尴尬。   陈耀祖和王氏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而甘州城的官媒人黄婆子端坐在椅子上,正滔滔不绝说着话:“……许大人今年二十三岁,十月十六的生日,还不到二十四岁,个子高挑,生得潘安也似,年纪虽轻,官却做得大,因看上了你家大姑娘,特特叫了我过来,吩咐我来说亲!”   王氏声音都有些颤抖了:“黄妈妈,不是我等不识抬举,只是我家大姑娘自有主意,发誓说不做妾的!”   女孩子生得美,真是烦恼,没想到连许大人都动了心。   许大人生得好,心又善,王氏哪里不喜欢?只是玉芝早说了不做妾不成亲,她只得拿了这个来搪塞了!   陈耀祖在一边听了,其实心里是很愿意的——许大人官做得大,人长得好,又有本事,玉芝跟了他,即使做妾,也是陈家高攀了!   不过他家闺女和别家不同,一向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要看女儿自己。   黄婆子听了,一拍手,笑了起来:“我的天呀,你们家有福,许大人说了,求你家大姑娘,是要娶回去做当家理事的正房太太,并不是作妾!”   听了黄婆子的话,陈耀祖和王氏因为惊骇过度,都没了声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四品的大官儿许大人,真的要娶他家玉芝做大老婆?   黄婆子见了,一双眼睛笑得眯缝着:“谁说不是呢,早上我被许大人命人叫去,听了许大人的吩咐,也觉得自己听错了呢,当时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喔唷,好疼,我这才相信是真的!”   王氏虽然特别想答应,可是想到玉芝,只得硬起心肠道:“还是问问我家闺女的意思吧,我们两口就一个独生女,说好了亲事要听闺女自己的!”   陈耀祖听了,喉咙滚动了好几下,到底没开口答应——玉芝性子太刚烈,他这当爹的不敢随便应了!   黄婆子还没见过陈耀祖和王氏这样傻的夫妻,天大的好事落到了他们头上,还意意思思不肯接,正要再劝几句,却听到一阵脚步声,接着通外里院的门帘就被掀了起来,一个穿着白绫夹袄系了条玉青挑线裙的女孩子走了进来。   她定睛一看,发现这女孩子生得极为美貌,身材高挑,乌发如云,小脸雪白,尤其是一双眼睛,秋水一般,当真是绝色!   黄婆子这下子明白为何许大人让她来说亲了,心里直道:许大人和这位陈大姑娘,当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这样两个人成了亲,站在一起可是比画儿还好看,在这世上可是难得的,要知道,世上最多的是“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   她当即站了起来,屈膝行了个礼,笑容灿烂:“这位想必就是陈大姑娘吧?!怪不得许大人要求取为正妻了,果真是美貌呀!”   玉芝微微一笑,挨着王氏在竹榻上坐了下来。   黄婆子见了玉芝的容色,自然更要撮合这桩亲事了,当即道:“我是咱们甘州的官媒,自是有一说一,许大人今年二十三岁,十月十六寅时生,正四品武官,虽订过两门亲事,却未曾婚配过,房里也没有收用人,你家大姑娘一嫁过去,大人就向朝廷请封诰命,你家大姑娘以后就是坐檀香车的四品命妇,以后你家在这甘州城内,无人敢惹,各种差役钱粮,一例蠲免——”   见黄婆子滔滔不绝夸个没完了,玉芝便含笑道:“好了,我知道了,我同意了!”   黄婆子:“……”   这位陈大姑娘真是与众不同啊!   她当即陪笑道:“既如此,大姑娘写个婚帖儿与我,我去见许大人回话!”   陈耀祖和王氏见玉芝答应,心中都欢喜得很。   陈耀祖欢喜是因为以后陈家有了大靠山,没人敢再欺负了。   王氏欢喜是因为未来女婿相貌实在是好,人品也端正,彼此也熟悉,闺女也算是终生有靠。   玉芝也不害羞,让在一旁听呆了的四儿取来一条大红缎子,准备笔墨,她亲自磨了墨,当众在大红缎子上写了自己的生辰八字,把大红缎子交给了黄婆子,然后笑着对王氏说道:“娘,拿一两银子,让这位官媒妈妈买酒喝!”   黄婆子见玉芝如此大方,眉开眼笑接了银子,把写了玉芝生辰八字的大红缎带收妥,便起身告辞离去了,出门就进了东隔壁许宅。   许灵正在明间等得焦急,负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暗自思忖着:若是玉芝后悔了,那我怎么办呢?   他倒是有办法再哄玉芝一次,只是玉芝是个鬼灵精,同一个法子他不能使第二次,须得另想妙计……   咦?装病如何?先装病,再命人放出风声,然后装病入膏肓求玉芝冲喜……   寒星和寒月立在廊下,悄悄往明间看了好几回,不敢吭声。   恰在这时,小六带着官媒人黄婆子来了。   寒星见黄婆子满脸堆笑,知道事情成了,心里也说不清是喜是忧,反正复杂得很,便给寒月使了个眼色,让寒月进去通报。   听了黄婆子的话,许灵心中欢喜之极,当即道:“我已经让阴阳生看了好日子,就是五月十三玉芝的十五岁生日!”   他在屋子负手踱了两步,接着道:“五月初六行礼,五月十三日娶玉芝过门!”   黄婆子没想到陈玉芝干脆利落,许大人更是雷厉风行,早呆在了那里,心道:若是世上亲事都像这样好说,那媒人可真省事啊!   许灵计划了半日,抬眼看到黄婆子呆呆看着自己,他从小生得好,被人这么看惯了,也不生气,轻咳了一声,吩咐寒月:“拿十两银子给官媒吃酒!”   又吩咐道:“寒月,寒星,你们去账上兑三千两银子,和官媒一起买办茶红酒礼,准备成亲事宜!”   寒月寒星答了声“是”,自领了黄婆子出去备办。   许灵治家如同治军,他一声令下,手下的人都行动了起来,家中人来人往,很快各种金珠首饰绫罗绸缎就源源不断运入家中,就连放在新房的崭新的描金彩漆黄花梨木拔步床也在当天傍晚搬进了许宅。   晚上下起了雨。   细雨淅沥,寒意浸人。   玉芝坐在房里,拿了一本书在看,看着看着就发起呆来:阿沁若是知道这件事,心里会怎么想?他会不会生气?   须得和阿沁好好解释,让他知道,这只是一场交易…… 第101章   今夜京城也下着春雨。   雨中的金明池行宫灯火辉煌,恍若神仙宫殿。   临水殿内满是水晶罩灯,明如白昼。   承安帝正端坐在御案前,饶有兴致地翻看着一摞澄心堂纸。   澄心堂纸以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著称,极为珍贵,连前朝大家欧阳修也写过《和刘原父澄心纸》,其中有一句便是“君家虽有澄心纸,有敢下笔知谁哉”。   朝臣若是得几张澄心堂纸,一定好好珍藏,轻易不敢下笔,可是承安帝却拿着整整一摞澄心堂纸,笑嘻嘻招呼嗣子林玉润来看:“阿沁,你看你的诗集,全大宋的大家都为你写了序,明日朕就命人刊印,传扬天下,让人知道朕的阿沁,文武兼备,乃不世出的奇才!”   林玉润原本立在紫檀雕花长窗前看雨,听了承安帝的话,俊脸微红,大步走了过来:“父皇,您若真是把这诗集刊印了,我估计要被全天下人取笑了!”   承安帝眨了眨眼睛:“你的诗写这么好,他们为何取笑你?”   林玉润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困兽般在殿内走了几圈,走回御案前,指着那叠澄心堂纸:“父皇,我何时写过诗了?”   他虽然因为生母的影响,也读一些诗词,可是从来不曾写过诗词啊!   承安帝理直气壮道:“这是朕替你写的啊,署的都是阿沁你的名字!”   他拿起自己亲自设计的书封让林玉润看:“你看,诗集名字以你的书房命名,《漱玉堂集》,多好啊!”   林玉润实在是忍不住了:“父皇,您作的诗……您作的诗……”   作为皇帝,承安帝文治武功皆可称道,唯有一点林玉润实在是不敢苟同——承安帝迷之自信,十分之爱写诗,并且常常读给亲信大臣听。   在大臣花样翻新的奉承中承安帝飘飘然,认为自己的诗真的独步天下青史流传,每每凑够一个诗集就要刊印了传扬天下。   如今出于一片爱子之心,承安帝亲自做了枪手,写了几百首诗,署上林玉润的名字,又命朝中大臣写序夸赞,预备刊印。   承安帝见林玉润神情纠结,忙道:“阿沁,朕的诗怎么了?”   林玉润想了想,道:“父皇,我认为您的诗,可以更完美,不如修改一番,再行刊印!”   承安帝想了想,道:“既如此,阿沁你去忙吧,朕再字斟句酌一番!”   林玉润正要行礼退下,承安帝就柔声道:“阿沁,记得把御书房剩下的那些奏章批了!”   林玉润刚答了声“是”,就听承安帝又道:“不是快要打仗了么?你明日把枢密副使先兼起来吧,兵权须得先握在手里!”   见承安帝恢复了正常,不再逼着他做诗人了,林玉润这才松了一口气,道:“父皇,我准备去西北亲自督战。”   承安帝听了,立时双目湿润,看着白杨树般端正站立的林玉润,道:“好,朕亲自替你遴选青衣卫精英,务必护你周全。”   阿沁虽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却是他亲自带大的孩子,从六岁到十六岁,他把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养育成了顶天立地能够托付天下的男子汉……   到了御书房,林玉润刚看第一个奏折,张喜雨就进来了:“启禀殿下,皇后娘娘说夜雨天寒,让女官送来了娘娘亲自缝制的百子图石榴红缎被给您御寒!”   林玉润:“……”   片刻后,他声音里带了些无奈:“替我谢了母后,今日太晚了,我明日去叩谢母后恩典!”   袁皇后是蔡丞相的表妹。   对袁皇后来说,不管是侄女袁兰心,还是蔡丞相的小女儿蔡晶,反正林玉润得选择其中一个。   可是林玉润有自己的底线,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婚姻成为筹码,而承安帝也不乐见外戚坐大。   张喜雨答了声“是”,自去传话。   把一摞奏章批改完后,林玉润起身走到廊下,看着沐浴在夜雨中的翠绿女贞,忽然想起了远在甘州的玉芝。   他从来不信什么怪力乱神,可是见了玉芝,却又不得不信……   只是如今的他,实力还太弱,他若是关心一个人,那个人反而会更危险,因此只能借助许灵了,好在许灵不是贪图美色之人,倒是可以信任……   雨越来越大,打在房顶的黛瓦上“噼里啪啦”直响,走廊边沿也被雨滴打湿了。   玉芝端坐在卧室窗前的书案后,正摊开账本在算账——她问过寒星了,孙鹤这几日就要回来了,玉芝预备把闲散银子全都收集在一起,继续跟着孙鹤做生意!   她刚把余银算清楚,就听到外面传来阿宝的声音:“姐姐,我可以进去么?”   玉芝不由笑了:“进来吧!”   阿宝很快进来了。   他掇了张椅子在玉芝身边坐下,趴在书案上半日没说话。   玉芝看了他一眼,笑嘻嘻道:“怎么了?读书遇到了问题么?可以说出来,我来给你解答!”   阿宝摇了摇头:“我读书没问题。”   他抬眼看向玉芝:“姐姐,你真的要嫁给许大人了?”   玉芝笑着点头——她刚才计算了一番,发现嫁给许灵果真是门好生意,除了初婚的名头没了——不过她也不在意这个!   阿宝蓝得发黑的眼睛似笼了一层水雾:“姐姐,我现在没办法保护你,可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有能力保护你的,到时候你改嫁给我吧,做我的妻子!”   玉芝:“……”   见阿宝如此认真,她知道自己不该笑,可是忍得脸颊都酸了,还是忍不住,最后还是笑了起来。   她一边笑,一边伸手捏住阿宝的脸颊:“哟,我的阿宝弟弟很可爱嘛,这样吧,等将来我和许灵和离了,就嫁给你哈哈哈哈哈!”   阿宝徒劳地辩解着:“姐姐,我是认真的……”   玉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故意道:“嗯,我也是认真的,将来只要许灵有了别的女人,我就自请和离,到时候你若是没成亲,就娶我吧!”   她又笑着道:“不过你是我弟弟,就算和离了我也没法嫁你,嗯,咱们的婚约取消了!”   阿宝瞅了玉芝一眼,一言不发起身要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玉芝不禁微笑,柔声道:“阿宝,无论何时,你都是我的弟弟,我会一直供你读书科举的,等你做了官,可要孝顺我哟!”   前面那句“阿宝,无论何时,你都是我的弟弟,我会一直供你读书科举的”,阿宝听得颇感动,眼泪都要出来了,可是接下来就听到了那句“等你做了官,可要孝顺我哟”,他的眼泪马上消失无踪了。   他再也不愿意和玉芝说话了!   正房堂屋内灯火通明,陈耀祖和王氏乐滋滋坐在那里喝着蜂蜜水,说着玉芝的婚事。   已经一天了,他们夫妻还不敢相信今日之事不是做梦,梦游般坐在那里说话。   陈耀祖端着茶盏:“哎,玉芝她娘,玉芝以后可是命妇了……咱们见她跪不跪呢?”   王氏则道:“先别理这个,咱们得先商量嫁妆啊!玉芝她爹,你手里有多少私房银子?”   陈耀祖懵了:“先前攒的都被玉芝给要走了,如今手里也就三四两银子……你呢?”   王氏眉头皱了起来:“哎呀,我也才六两多啊!不过我的首饰都可以给玉芝!”   正在这时,外面隐隐传来敲门声。   陈耀祖起来道:“我去看看!” 第102章   陈耀祖把手放在门闩上,试探着问道:“谁呀?”   外面传来寒星的声音:“陈大叔,是我!”   陈耀祖这才松了一口气,拔出门闩,打开了大门,抬起灯笼去照。   大门外面站着好几个戴着油布兜帽穿着油布斗篷的人,瞧着黑压压的,有些吓人。   当先一人正是寒星。   寒星拨下头上戴的油布兜帽,露出了一张清秀的脸,含笑道:“陈大叔,是我!”   陈耀祖不由愣了一下。   许大人的这两个亲随寒星和寒月,寒星瞧着像许灵,不笑不说话,其实性子高傲,平时根本不正眼瞧他一眼;寒月瞧着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可是平常待他甚是有礼。   陈耀祖还不适应一向倨傲的寒星待他如此亲切,还笑着叫他“陈大叔”,一时呆在了那里。   寒星一看,就知道陈耀祖还不习惯自家大人老丈人这个新身份,便笑着道:“陈大叔,我们大人让我送些箱笼过来,您让开一下,我让他们抬进去吧!”   陈耀祖忙闪到一边,呆呆地看着寒星指挥着几个同样披着油布斗篷的士兵抬了几个用油布裹着的箱笼进来。   到了卤肉铺子内,寒星又道:“陈大叔,请您去和陈大姑娘说一声,这些箱笼得抬到她屋子里去!”   他先前都是直接称呼玉芝名字的,今时不同往日,以后须得改口了。   陈耀祖忙答应了一声,也忘记招呼寒星等人了,急急跑去找玉芝,连伞都忘记拿了。   玉芝早听到了动静,这会儿也打开东厢房的门带着春燕出来了,正在廊下站着,见陈耀祖没打伞跑了过来,忙道:“爹爹,快过来,别淋着雨了!”   陈耀祖跳到了廊下,一抹脸上的水:“寒星送来了几个箱笼,说得放你屋子里!”   玉芝略略一想,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便大声对着门面房那边道:“寒星,让人都抬进来吧!”   寒星答应了一声,很快就指挥着士兵把箱笼都抬了过来,在廊下揭去上面裹的油布,然后一一抬进了东厢房明间。   这些士兵都是许灵的亲兵,自是都见过玉芝,也都没什么好奇的,默默干活而已。   玉芝早准备好了两个一两重的银锞子,笑着给了寒星:“下着雨,天气湿冷,拿去给兄弟们弄些热酒吃了驱寒吧!”   若是以前,寒星把玉芝当做妹妹,自是不会要玉芝破费;只是如今玉芝要做主母了,他和玉芝也与以前不同了,只得收了下来,拱了拱手,带着来送箱笼的十二个亲兵离开了。   走到穿堂的时候,寒星忍不住停下脚步,扭头往回看了一眼,却见到玉芝隔着雨幕还站在那里看着他,心里不由一暖,笑了起来。   玉芝见寒星看自己,便笑着招手:“寒星,回去喝些热汤水再睡!”   寒星笑容加深,“嗯”了一声,带着众人离开了。   寒星他们在的时候,王氏不好意思出来,待寒星他们离开了,王氏这才穿着木屐打着伞“啪嗒啪嗒”跑了过来。   她好奇地去看刚送来的那六个箱笼,发现都是崭新的紫红色雕花箱子,凑上前一闻,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便喜滋滋问玉芝:“玉芝,这是不是人家说的紫檀木啊?”   玉芝微微一笑,蜷曲着手指敲了敲,声音清脆悦耳,没有杂音,便道:“应该是紫檀木!”   王氏惊喜莫名,趴在那里抚摸着,赞叹着。   玉芝打开了一个紫檀木箱笼,发现里面全是大红宫缎和大红绫绢;她又打开了一个,发现里面同样也是绫罗绸缎。   她耐心地又打开了一个,发现里面居然全是小银锞子——一箱子白花花的一两重的小银锞子!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外面雨滴打在黛瓦上的“啪啪”声越发清晰起来。   半日王氏方道:“许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呀?我们可不是卖闺女……”   陈耀祖也被吓住了,结结巴巴道:“玉芝,这……这是不是不……不妥……”   四儿一直跟着玉芝在看,这会儿也都看明白了,便怯怯道:“大娘,许大人是怕咱家出不起嫁妆,预先送过来,让咱家充场面吧……”   玉芝没有说话。   不过一个交易而已,许灵居然如此体贴,真是个实在孩子!   这样一想,玉芝不由笑了起来,抬眼看向陈耀祖,眼睛亮晶晶:“爹,许大人也是为他自己撑场面,反正他知道咱们也不贪图他的东西,还都会让我带过去的!”   她自己的爹娘,自己照顾,可不能让爹娘贪图许灵的东西。   陈耀祖也不是笨人,听女儿特意这样说给自己听,便知道玉芝是怕自己贪心昧了这些东西,忙道:“玉芝你放心,这些箱笼就放你屋子里,待你出嫁再带走,我和你娘绝对不会动这些东西!”   玉芝笑嘻嘻道:“幸亏爷奶和陈娇娘不在这里,否则这些箱笼很快就要被抢得干干净净!”   陈耀祖讪讪的,却也没法反驳,只得道:“好了好了,都睡吧!”   夜深了。   玉芝躺在床上,想到许灵的仗义和体贴,心中愈发感激,心道:许灵待我这样好,我以后也要待他好……   除了照顾许灵日常起居之外,我还可以做些什么呢?   帮他管家,为他治理内宅,这些我都很擅长。   嗯,许府的美貌姨娘们,等着我调教你们吧!   给我三个月时间,我可以还许灵五个温柔可人贤良淑德规规矩矩的小妾和一个低调不惹事的家……   这会儿许灵也没有睡。   他穿着青芷给他做的白绫中衣都躺下了,可是半日没有睡着,脑子一片清明,心里有些慌乱,索性起身喝了一盏清茶。   喝罢清茶,许灵更精神了,便拿出大周的舆图展开,铺在书案上慢慢研究着。   看了一会儿舆图,许灵还是心神不宁,便负手在屋子里踱步,踱着踱着,他就去了对面的西暗间——西暗间是给玉芝预备的新房。   今晚小五在外面轮值,便跟着进来,不声不响把一盏白纱罩灯放在了西暗间窗前榻上的小炕桌上。   许灵打量着西暗间,经过寒星和寒月一天的采购,西暗间里面如今摆了一张崭新的描金彩漆黄花梨木拔步床,靠西墙则是一个雕花黄花梨木妆台,靠南窗则是雕梅黄花梨长榻,上面放着精致的小炕桌,东边靠墙则摆着黄花梨木衣柜和箱笼。   一想到玉芝以后会住进这个屋子,许灵心里说不出的欢喜。   他先前总担心玉芝生得太美,性子又太可爱,很怕她被人觊觎,如今被他娶回家里,有他在,若是有谁再敢觊觎玉芝……许灵在想象中已经捅了对方十七八刀了!   天亮之后雨就停了。   许灵今日要去城外校场练对敌阵法,因此早早就起来了。   过年时在京城,林玉润麾下的能工巧匠终于制造成功了第一批能够近距离射击的火枪,先装备在了许灵的军队里。   为了迎战西夏入侵,许灵这段时间都在排练用火枪队和步兵联合抵御西夏骑兵的阵型。   待许灵洗漱完毕,小五忙道:“大人,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许灵走过去一看,发现桌子上放着一碗羊肉汤和两个大包子,眉头不由一皱:“玉芝送的早饭呢?”   自从他上次受伤,玉芝每日都做好早饭让寒星拿回来,有的时候是参鸡汤,有的时候是大米粥,有的时候是小米粥,配的都是玉芝做的或荤或素小煎包,今日的早饭,一看就不是玉芝做的!   小五忙道:“大人,陈家今日没来得及做早饭……”   许灵便不吭声了,自顾自吃早饭去了。   玉芝昨日一定是太累了,她年纪小,正长身子,须得好好休息啊!   小五:“……”   大人如今真是好说话啊!   因为有了许灵做靠山,玉芝终于睡了个安稳觉,一直到天大亮都没有醒。   陈耀祖要去叫玉芝,却被阿宝拦住了。   阿宝低声道:“爹爹,姐姐也不容易,难得睡个懒觉,让她睡一会儿吧!”   陈耀祖搓了搓手:“你姐姐这些日子每天都给许大人准备早饭……”   阿宝垂下眼帘,竭力压抑着心中酸溜溜的感觉,低声道:“做了那么久了,一次没做也没什么。”   陈耀祖虽然觉得不太妥当,可是玉芝一直忙碌,难得歇歇,他也舍不得去叫玉芝起来。   甄姨娘被抓走十天后,许敏终于在甘州军卫大营门口堵住了寒月。   十天前,就是寒月连夜带了一群如狼似虎的许灵亲兵去了小柳枝巷,把甄姨娘和她身边侍候的人全都带走了,如今十天过去了,还一点音信都没有,早把许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偏偏许老太太还一味高乐,那四个姨娘也只知道闹着要银子要首饰要绸缎,而尹姨奶奶和许慧母子俩还在一旁虎视眈眈,许敏连个可以商量一下的人都没有,只能去找许灵。   她一直在找许灵,却次次都吃闭门羹——许灵根本就不见她!   没奈何,许敏只得来找寒月,反正人是寒月带走的,她只管找寒月要人!   寒月被一群骑兵簇拥着从军营里出来,见许敏带了几个小厮来堵自己,当下便一马当先,拨马迎了上去,直接道:“大姑奶奶,咱们去前面僻静处说话!”   说罢,他下了马,把缰绳扔给马弁,自己大步到了军营高高的围墙下等着许敏。   许敏见状,便也下了马,独自一个人走了过去。   这个地方果真很是僻静,一边是高高的围墙,一边是空荡荡的街道。   见许敏过来,寒月先端端正正拱手行了个礼,然后开门见山道:“大姑奶奶,甄姨娘命人暗害良家女子,手段阴险毒辣,如今被大人送到尉氏的矿上去了,她身边参与谋划的两个丫头也一起送了过去,如今算算时间的话,甄姨娘三人应该已经到矿上了。”   许敏闻言,脸一下变得煞白——她知道许灵在尉氏县的边境有一个矿,却不知这个矿产的到底是什么。   许灵一直保密甚严,矿上使用的人只有两类——死囚和他的亲信!   甄姨娘一个弱女子,却被送到了矿上,怕是……   想到那个可能,许敏不禁握紧了拳头,心中充满了对许灵的怨恨。   见许敏眼神怨毒,寒月冷笑一声,道:“大姑奶奶,你想到哪里去了?甄姨娘到了矿上也不过是做工而已,矿上需要缝补女工和做饭女工!”   他原本要走了,可是想到许敏毕竟是自家大人的亲姐姐,便转身走了回去,道:“大姑奶奶,老将军去了的时候,你为了保护老夫人,确实付出了很多……可是你想没想过,那时候我们大人才多大?他还不到十四岁!他不也在战场上挣命么?若是没有他,许家早被抄家灭门了!”   见许敏依旧一脸怨恨,寒月忍不住又道:“你只看到你被人糟践了,可是我们大人呢,我们大人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你怎么不说?他为了救你和老太太的命,在大营门口当众给监军赵公公跪了一天一夜,你知道么?这些年府里生活优裕,银子从哪儿来的你想过么?”   “哼,你只知道自己付出了许多,怎么不替我们大人想想?你十七岁,我们大人也才十四岁,难道因为我们大人是儿子就该为家人牺牲,而你牺牲一次就要把账全记在我们大人身上!”   “你为了救老太太付出的那一次,已经让我们大人还了整整十年的债了,老太太不只是我们大人的亲娘,也是你的亲娘!”   这些话寒月憋在心里好些年了,一直没有机会说,如今终于说出来了,觉得痛快得很,索性全说了出来:“你和你全家,不过是因为自私自利,想要我们大人为许家做牛做马一辈子!”   说罢,他大步离开了。   许敏站在那里,看着一群骑兵簇拥着寒月呼啸而去,心中更加愤恨:寒月和寒星不过是伺候许灵的下人出身,如今许灵都给了他们富贵出身,让他们做了从五品的武官,自己付出了这么多,还是他的亲姐姐,他却一点好处都不肯给!   想到自己收了开家具行的丁大户一万两银子,如今要买的官职还没着落,许敏心里更加急躁,抬腿在墙上踢了一下,大踏步走了。   她得先去找丁大户,让他再宽限几日。   她的小厮忙牵着马追了上去。   丁大户正在店里看着账房先生和掌柜算账,得知许敏来了,忙满面春风迎了出去,热情万分地把许敏迎进了后面的待客的客厅,笑着问道:“大公子,是不是官职那事儿成了?”   许敏忙笑着道:“舍弟忙得很,我这段时间都没见他,要是见了,事情早成了,不就是个七品小武官么!”   丁大户也笑了:“我知道许大人忙,前几日他的亲随寒星还来店里买了全套的黄花梨木家具,我问了搬家具的小兵,才知道许大人要成亲了!”   许敏表情一僵,当即春风拂过笑了起来:“是啊是啊!哈哈哈哈!”   藏在衣袖内的手却紧紧握了起来。 第103章   不知不觉夏天就来到了人间,转眼间端午节就到了,明日就是五月初六了。   陈娘子卤肉铺的外面早贴出了阿宝用红纸写的歇业告示——“家有喜事,歇业三日”。   五月初五晚上,王氏让四儿在灶屋烧水,让玉芝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用薄荷香胰子洗了身子。   洗罢澡,玉芝穿上白绫中衣,拿了本书坐在窗前榻上,一边看书,一边晾头发。   王氏一想到女儿快要出嫁了,心里就空落落的,便过来陪着女儿呆着,母女两个说说知心话。   她坐在一边,一想到明日是许大人派人来下茶的日子,心里就有些紧张,一紧张就叽叽咕咕说个不停:“玉芝,我总觉得许大人是一时的鬼迷心窍,怕他万一醒悟过来再有什么变故,所以邻里问我是哪家娶你,我都没说!”   玉芝抿嘴笑,继续看自己的书。   王氏继续唠叨:“你说许大人生得那么好,又年轻,官又大,他到底是看上咱家什么了?虽然你生得美,可是这世上美人多了去了,单是咱们西河镇就不少,许大人可是知道咱家那些糟心事的,按说知根知底的话,他不可能娶你做正房大老婆的啊……”   她压低声音,瞪圆眼睛看向玉芝,压低了声音:“玉芝,难道许大人他……他有什么……问题?”   一想到这种可能,王氏的想象力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开始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顿时满脸愁容起来——这可关系到玉芝一辈子的幸福啊!   玉芝瞟了王氏一眼,故意道:“娘,你别胡思乱想了,许大人看上我,是因为我美丽可爱,聪明能干,贤良淑德,举止端庄,是难得的贤妻!”   王氏闻言,抬头打量玉芝。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犹胜百日十倍”,玉芝旁边的窗台上放着烛台,烛火掩映中玉芝乌发如云,小脸雪白,大眼睛水汪汪的,确实很美丽!   王氏心有余悸,竭力往好的方面想:“对,我的玉芝生得这么美,许大人被你迷上也是正常!”   见自己的娘如此好忽悠,玉芝不由笑了起来。   第二天正是五月初六下茶日。   阿宝早上非要去学堂上学去了。   玉芝一大早起来,王氏就带着四儿和好友杨娘子,开始忙碌起来。   杨娘子颇会妆饰,王氏就请她来帮玉芝妆扮。   玉芝知道今日重要,便让杨娘子帮着梳了如今甘州流行的朝云近香髻,插戴了一支许灵让人送来的镶金玉簪,在白绫窄袖衫和白纱裙外面又穿了件海棠红宽袖褙子。   杨娘子见状,连声赞叹:“玉芝生得怎么这么美丽!”   她瞅瞅王氏,再看看搓着手笑着在一边看的陈耀祖,心里明白了:“这孩子把爹娘的好处都占全了!”   王氏与有荣焉:“这孩子是把陈家和王家的好处全都占全了,大眼睛高鼻子随她爹,白皙的小脸和红艳艳的嘴却随我!”   玉芝听着自己的娘吹嘘,不由笑了起来,见杨娘子拿了胭脂水粉和眉黛过来,要给她涂脂抹粉描眉画眼,忙道:“这个我自己来吧!”   她从箱笼里取出阿沁送她的上好的香脂、香膏和眉黛,在脸上薄薄敷了层玫瑰香脂,又蘸了些玫瑰香膏,在手心化开,在脸颊略微拍了拍,然后用眉笔在盛眉黛的玉盒里蘸了蘸,淡淡扫了扫眉——她眉毛本来就浓黑,倒是不用过多描绘。   最后玉芝又用尾指蘸了些玫瑰香膏,在唇上薄薄敷了一层,然后拿起靶镜照了照,笑盈盈让王氏、杨娘子、四儿和陈耀祖看:“怎么样?”   众人都没话说——实在是太好看了!   杨娘子是个稳妥人,想着陈家三口要说些私房话,自己在这里不方便,便带着四儿去堂屋整理果盒茶点去了。   王氏只抹眼泪——她是第一次见玉芝妆饰,玉芝却要出嫁了!   陈耀祖也有些黯然。   玉芝笑嘻嘻道:“爹,娘,你们不要伤心了,想一想,一年前这个时候,爷奶和二叔二婶,可是谋算着要把我卖进烟花寨的,如今我要堂堂正正嫁人了,你们伤心什么?不该高兴么!”   陈耀祖闻言讪讪的,倒也不难过了。   王氏正难过,闻言“扑哧”一声笑了,道:“你爷奶和二叔二婶他们,若是知道你嫁给了许大人,估计要被活活气死!哈哈哈哈!”   一想到公婆和二房的人得知消息后气得要死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王氏开心极了,道:“我悄悄让人捎信去尉氏县了,你出嫁那日你舅舅舅母和你三叔三婶都会来!”   玉芝知道王氏这种感觉就像项羽那句话“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便笑了起来,也没说什么。   反正她嫁给许灵,最大的目的就是拉许灵做保护伞,尉氏县那些旧人,若是知道她成了许灵的正房夫人,就不敢欺负她爹娘和阿宝了!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喧闹声,接着四儿便狂奔了进来,气喘吁吁道:“黄媒婆带着许家的人来下茶了!”   王氏顿时有些紧张,一下子坐了起来,声音都是颤抖的:“我……我这就出去……”   玉芝笑眯眯握住她娘的手,柔声道:“娘,这些媒人都安排好了,您不用费心,听人家吩咐就行!”   王氏被玉芝这么一握,狂跳的心这才平静了些,和陈耀祖一起带着四儿出去迎接。   寒星和寒月跟着媒人,把提前备办的十六盘精致点心、一套赤金镶红宝石头面、两件大红宫纱袍、二百两礼钱、绫罗绸缎无数,一共凑了三十抬,让士兵抬到了隔壁的陈家下了茶,婚事算是定了下来,只等五月十三那日成亲了。   外面锣鼓喧天,爆竹声声,许宅也热闹得很。   许灵麾下那些军官们自不必说,一大早就过来了,甘州城内的各级文官得到消息,也都过来贺喜,一时热闹非凡。   许灵宅子不大,最后索性在院子里也摆了不少酒席招待客人。   许灵今日着意拾掇过了,头戴玉冠,一身红衣,愈发显得清俊异常,在周长青的陪伴下端了酒盏,一桌桌敬酒。   才敬了十几桌,许灵就有了酒意。   周长青见他眼睛水汪汪的,小酒窝深深,小虎牙亮晶晶,笑嘻嘻的凡是敬酒来者不拒,便知道许灵有些醉了,就左手搀扶着许灵,右手接酒杯替许灵挡酒。   节度使林玉润如今不在甘州,甘州城内还真没谁比许灵官职更高,因此在周长青的保护下,许灵后来就没喝多少酒。   到了知府大人那一桌,许灵自然不能再逃酒了,就笑嘻嘻与知府大人干了一杯,一饮而尽。   甘州知府连天宇也是林玉润的人,笑着道:“许大人,恭喜恭喜!昨日接到请帖,我恰好在写给大帅的文书,我便替你添了一句,告诉了大帅你要成亲的事,大帅很重视你,一定会亲临你的婚礼的!今日下茶礼,七日后便是五月十三,那日举办婚礼,大帅今日已经到了祁连驿,说不定可以赶上参加你的婚礼,到时候你这婚礼可就更添荣光了!”   许灵一听,笑容滞了滞,马上笑得更灿烂了:“大帅能够莅临下官婚礼,真是蓬荜生辉啊!哈哈哈哈!”   他接过酒壶,亲自给连天宇斟满:“连大人,再来一杯!”   连天宇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许灵就又亲自斟了一杯,笑眯眯双手捧上:“连哥,再来一杯!”   许灵“连哥”都喊上了,连天宇只得又饮了一杯。   见许灵还要坑连天宇,周长青忙笑着把他拉走了,低声道:“许灵,干嘛呢你?”   许灵悻悻道:“狗咬老鼠,多管闲事!”   周长青没听清,便道:“什么?”   许灵笑了起来:“没什么!”   心里却道:玉芝一提到大帅眼睛就放光,说不喜欢,鬼才相信!   不能让大帅来得这么快,得想个法子阻一阻大帅的行程……   许灵一边想,一边扶着周长青去了西厢房敬酒。   大帅太聪慧了,想要在他眼皮底下玩花样,实在是太难了,须得细细计较……   觥筹交错间正热闹着,小五忽然跑了进来,低声禀报道:“大人,二公子来了,说是老太太让他来的!”   许灵眉头一皱,拉过周长青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出去了。   大门外梧桐树的树荫下,在无数马夫和马车之间,一个白衣少年正拿了把檀香扇扇着,好看的桃花眼含着笑看着许宅门内,正是许灵的庶弟许慧。   许灵大步走了过去,微微一笑,道:“二弟,母亲叫你来做什么?”   许慧一见许灵,忙“啪”的一声阖上手里的檀香扇,恭谨地行了个礼,这才道:“大哥,母亲听人说了你今日下茶礼定亲的事,让我请大哥你回去一趟!”   他脸上甚是恭谨,心里却在骂娘——其实许灵要娶亲这件事他早几天就知道了,却装作不知。   许敏把这件事捅到了老太太那里,自己不肯来,却拿他做枪手,让他来得罪许灵!   许灵看了看四周进进出出的人,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待酒席散了我就回去!”   许慧答应了一声,陪笑道:“大哥,母亲似乎很生气,你还是小心一点!”   许灵漫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大门。   两个贴身跟随他的亲兵也跟着进了大门。   许慧见许灵进去,这才骑上马离开了。   许敏对许灵的女人有执念,先前都是只要哪个女人看上许灵,许敏就要打着许灵的旗号把那个女人弄回家里自己玩,这次怎么了,还没等新娘子进门,许敏就按捺不住了?   许慧骑在马上冷笑起来。   许灵这些年一直忍耐许敏,这次他的小娇妻进了许家,若是被许敏勾引过去,不知道许灵脸上表情会怎样……   一想到许灵那张可恶的笑脸,许慧心里就恨极:都是爹爹的儿子,嫡子也不比庶子更高贵,他非要让爱笑的许灵再也笑不出来不可!   到了晚上,酒阑人散,许宅一下子静了下来。   院子里早被小厮和亲兵们收拾得干干净净。   许灵端坐在正房明间,延续了整整一天的欢声笑语似乎还在耳畔回响,可是侧耳细听,却只余下呼呼风声。   他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正要吩咐人备马去小柳条胡同,外面却传来寒月的声音:“启禀大人,陈大姑娘来了!”   许灵一怔,顿了顿,道:“快请!” 第104章   陈家搬到甘州的时间不算久,熟人没几个,自然也没什么客人,因此早早就安静了下来。   东隔壁许宅热闹非凡,猜枚声划拳声劝酒声说笑声响成一片,愈发显出了陈家的静寂。   陈耀祖和王氏今日欢喜得很,吃了不少酒,早早就睡下了。   四儿吃了酒,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竭力忍耐着,非要陪伴玉芝。   玉芝见状,便笑着赶她也去睡下。   待四儿睡下,玉芝闲来无事,便拿了本话本看了起来。   玉芝刚拿了本书看了一会儿,就听到外面有敲门声,她以为是阿宝回来了,便起身去开门:“谁呀?是阿宝么?”   外面却传来寒月的声音:“是我。”   玉芝打开了门,见寒月心事重重,知道他有话要和自己说,便请寒月在卤肉铺子窗前的竹榻上坐下,又去沏了壶茶送过来,给寒月送去一盏,自己椅子旁边的小几上放了一盏——她在竹榻对面的椅子上坐着——然后开口道:“寒月,到底有什么事?”   上次进京,她和寒月相处的时间最久,知道寒月比寒星心事更重,顾虑更多,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来找自己的。   寒月端着茶盏沉默了良久,这才道:“玉芝,你以后要做我的主母了,今日怕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玉芝了。”   玉芝没说话,静静看着寒月,等着他进入正题。   寒月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待滚热的茶液滑下喉咙,这才缓缓道:“我和寒星从小侍候大人,差不多记事起就在大人身边了……”   “你要成为大人的妻子,有些事情我若是不告诉你,怕你会吃亏……”   寒月一边想,一边说,断断续续的,想起一点就说一点。   玉芝静静听着,表面平静如水,心中却早波涛汹涌——世上居然有这样吸血鬼一样的亲人!   天色越来越暗,屋子里渐渐被黑暗笼罩了。   玉芝起来点着了烛台,放在了小几上,继续听寒月讲述。   待寒月说完,玉芝抬眼看向寒月,眼睛熠熠生辉:“寒月,有我呢,你放心!”   原先在她眼中,许灵一天到晚神采飞扬开开心心,如今才知道,私底下许灵原来吃了这么多苦!   玉芝胸臆间天生有一股侠气,早听得双手发痒,恨不能把许家那些奇葩一个个揍一顿!   寒月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过来。   也许是为了大人,也许是怕玉芝吃亏,也许两者兼有。   他眼神平静看着玉芝,低声道:“尹姨奶奶生的二公子许慧,下午来了一趟,传了老太太的话,让大人今晚回府一趟。我怕大人回去吃亏。”   玉芝没说话,心念急转,立时做出了决定:“你先回去,我一会儿过去,这些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她和许灵定下契约,讲究的是互惠互利,不能她只沾光,却不出力。   寒月松了口气,起身告辞。   临出门,他忍不住又回头交代了一句:“大姑奶奶最是喜新厌旧,她如今最宠爱的人是秀兰。”   大姑奶奶许敏,在情场上纵横捭阖,今日爱这个,明日疼那个,变得倒是挺快,堪称情场浪子。   玉芝:“……”   我的好朋友秀兰在许府这魔窟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先前可是最喜欢看美少年了!   屋子里只剩下玉芝,她坐在那里,有条有理地分析谋划着。   除了要帮许灵,玉芝还打算想办法见秀兰一面,看秀兰究竟是什么打算。   若秀兰不喜欢许敏,她就想法子把秀兰给弄出来;若秀兰喜欢许敏,就让她和许敏双宿双飞吧,万一是真爱呢!   待阿宝回来,玉芝交代阿宝用了晚饭先睡觉,自己起身去了许宅。   是寒月来开的门,见了玉芝,他悄悄挑了挑眉,眼睛里全是笑意。   玉芝径直向正房走去。   一进明间,她便看到了坐在靠东墙圈椅上的许灵。   今日有喜事,明间内点着赤金枝形灯,几十只红烛齐齐燃烧,屋子里明如白昼。   许灵坐在那里,仰首看着玉芝。   玉芝立在那里,认认真真打量着许灵。   大约今日饮了不少酒,许灵脸色苍白,嘴唇却嫣红润泽,越发显得眉如墨画目若点漆清俊异常,身上难得穿了一件大红纱袍,头顶戴着玉冠,余下漆黑长发散了下来——这样的许灵,看上去像被人欺负了的小男孩一般,令玉芝的心一颤,满是怜惜和心疼。   她走了过去,弯下腰,伸手摸了摸许灵的脸,低声道:“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做什么?”   许灵眼睛似浮着一层水光,呆呆看着玉芝,老老实实道:“我今日喝了太多酒,就坐在这里醒酒……”   他这会儿脑子昏昏沉沉的,头还有些疼。   玉芝见他如此乖巧,心里更是心疼:“哪有人枯坐在这里醒酒!”   她起身叫来小五问道:“家里有没有芹菜?”   小五忙道:“大人不吃芹菜!”   大人挑食得很呐!   玉芝想了想:“葡萄呢?”   虽然不是季节,不过甘州市场上有暖房里产的葡萄,今日许家宴客,家里说不定会有。   小五当即道:“有有有!还有苹果和梨!”   玉芝直接吩咐;“榨一碗葡萄汁送过来,快一些!”   小五答了声“是”,急急跑去了。   玉芝走回到许灵身前,却听许灵声音中满是委屈:“玉芝,我头疼,疼得很……”   玉芝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些怜惜,便掇了张锦凳过去,放在了许灵身侧,自己在锦凳上坐下,伸手预备给许灵按摩头,以缓解头疼。   见许灵头顶心戴着的玉冠有些碍事,她便抬起许灵的下巴,把系带解开,小心翼翼取下玉冠放在一边的小几上,然后用手指梳理着许灵的长发。   许灵的长发凉阴阴沉甸甸的,散发着薄荷和酒混合的气息,在玉芝的手指间流水般散开。   玉芝轻轻捋着许灵的长发。   许灵只觉得从头发到头皮,被玉芝捋得麻酥酥的,他有些眩晕,便闭上眼睛,把头埋进玉芝怀里。   玉芝摩挲了一会之后,找准许灵头上的穴位,开始按摩。   刚开始的时候,她手劲不重,后来见许灵耐受度高,便加重了力道。   许灵经常饮酒,饮酒之后经常头疼恶心,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照顾他。   他什么都不想,放空了脑子,随便玉芝摆布,在玉芝高超的按摩手法和芬芳温暖的体香中意识渐渐开始涣散……   玉芝前世心比天高,为了笼络永亲王林昕,自是下了不少功夫,甚至跟着王府里的女医学了不少按摩技艺,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她如今少女身妈妈心,阿沁远在京城,满腔的母爱无处倾泻,今晚见了许灵这可怜宝宝的模样,就全倾注在了许灵身上,认认真真给许灵按摩着。   不过一盏茶工夫,她就把许灵给按摩得睡着了。   小五用托盘端了一盏葡萄汁送了过来,却见到大人已经仰坐在圈椅上睡着了。   他不敢大声说话,怕吵醒了大人,便轻轻道:“要不要拿薄被给大人盖上?”   玉芝起身看了看,低声道:“这样睡着也太不舒服了!”   小五有些为难——他今年才十三岁,身材瘦小,根本挪不动大人啊!   玉芝打量了许灵一番,见他睡着之后脸颊泛红,眼睫毛长长,嘴唇嘟着,跟阿沁小时候睡着了一个样子,母爱当即膨胀起来,弯下腰,左臂探到了许灵双腿下面,右臂探到了许灵背后,然后吸了一口气,就把许灵给打横抱了起来。   小五:“……”   抱着许灵,玉芝累得够呛表面却气定神闲:“小五,大人卧室在哪里?”   小五目瞪口呆,抬手指了指右边。   玉芝抱着许灵,吩咐小五:“把门帘撩起来啊!”   小五急急冲进去,一手拿着托盘,一手撩起了东暗间卧室的门帘。   玉芝一低头,打横抱着许灵进去了。   许灵虽然瘦,却也是细高挑身材,并不算轻,好在玉芝日日做重活,倒也可以勉力支撑一会儿。   她想象着自己抱的是阿沁,浑身就充满了力量——作为母亲,能够照顾阿沁,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小五忙也跟了进去,把手中托盘放在了床头小几上,急急拿了枕头摆好,又拿了叠好的薄被过来,站在一边等着玉芝把大人放好。   玉芝轻手轻脚把许灵放在了床上,先调整好枕头,然后才去脱许灵的鞋子和清水布袜。   忙完这些,见许灵腰间围着玉带,她怕许灵硌得慌,就伸手解下了许灵腰间的玉带。   玉芝手法娴熟,解了玉带之后,又麻利地把许灵身上的红袍脱了下来,剥得只剩白绫中衣和亵裤,这才接过小五手里的薄被,展开搭在了许灵肚子上——她怕许灵热,只盖住了腹部。   许灵睡着了,乖乖地任凭玉芝摆布,这会儿睡熟了,看上去堪称面若桃花唇似涂丹,跟个小宝宝似的。   玉芝坐在床边,想起前世阿沁刚出生的时候,自己抱一会儿就觉得累,可是她一直抱阿沁,臂力渐长,结果等阿沁长到了六岁,她依旧能够轻松地抱着阿沁绕着王府后花园走一圈——她的臂力一直随着阿沁的体重增长!   若是阿沁在她身边长大,她应该能像今日一样抱起阿沁!   想到阿沁那么大一个孩子,被自己的亲娘给抱起来,玉芝不由掩口笑了——阿沁一定会羞愤异常!   想到阿沁,她又看向许灵,心道:许灵现在睡着了,无知无觉,等醒来想起是被我抱进卧室的,一定会气死了!   小五在一边站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错了,自己不该杵在这里,虽然男女授受不亲,可是大人已经同陈姑娘下过茶礼了,和真夫妻差不多了,就算发生些什么,也是很正常的……   认识到这个之后,小五忙打算退下。   玉芝听到声音,便吩咐小五:“你再拿一副铺盖铺设在窗前榻上,我略躺一躺,今晚我守着大人。”   她和许灵的契书里说得清清楚楚,许灵保护她,她得照料许灵的日常起居,那就从今日开始吧!   小五答了声“是”,很快就拿了新铺盖在窗前榻上铺设好。   玉芝起身放下许灵床上的纱帐,待小五出去,便去看小五留下的葡萄汁。   托盘上放着一个白瓷盖碗。   玉芝打开碗盖,才发现里面放着一个小些的白瓷茶盏,盖碗和茶盏中间放了不少碎冰,在灯光下闪着光,散发着寒气。   玉芝不由笑了——这小五做事还挺细心!   她盖上盖碗,只留下一盏白纱罩灯,自己也在榻上躺下了,在许灵均匀的呼吸声中,很快就睡着了。   许灵醒了过来,马上意识到房里多了个人,起身去看,发现居然是玉芝,不由笑了,在榻边坐了下来。   往日宿醉后许灵都会头疼欲炸,这回却清清爽爽,没有觉得头疼。   许灵坐在榻边,抬手摸了摸头,竭力回想,终于记了起来——原来是玉芝把他给按睡着的!   玉芝很警醒,这时候也醒了,坐起来道:“头还疼吗?”   许灵摇了摇头:“不疼了。”   玉芝还不放心,怕喝了酒胃里难受,便起身去床头把盛着葡萄汁的茶盏拿了过来,擦去外面的水迹递给了许灵:“把葡萄汁给喝了吧,葡萄汁解酒!”   许灵接过茶盏,发现外面凉凉的,当下尝了尝,入口酸甜沁凉,便一口一口全喝完了。   待许灵喝完,玉芝便道:“许府的人叫你回去赴鸿门宴?”   许灵抬眼看向玉芝,“嗯”了一声。   玉芝伸手放在许灵双肩上,盯着许灵,一脸认真:“不要去,让他们随便等,气死他们。”   许灵眼睛亮晶晶看着玉芝,脸颊酒涡深深,小虎牙也露了出来,他开开心心答了声“好”。   玉芝笑了起来,松开许灵的肩膀,伸手捏了捏许灵软软的脸颊:“嗯,好乖!”   她拿了个锦缎靠枕塞在自己身后,歪在那里笑嘻嘻道:“他们想着你要回去,一定安排了好戏,得意洋洋等着你,你就是不回去,能把他们气得半死!”   许灵眼睛熠熠生辉看着玉芝,“嗯”了一声。   玉芝得意洋洋道:“《左传·庄公十年》里有这样一段话,‘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许灵没见过这样的玉芝,心里暖洋洋的:啊,她是站在我这边的!   玉芝看向许灵,大眼睛亮晶晶:“听说许府的花用都是你在供应?”   许灵点了点头,道:“我一个月给五千两银子家用。”   他自己不怎么花钱,挣的银子基本都给了许府。   玉芝笑吟吟道:“许灵,作为儿子,你养老太太是应该的,可是许府其他人不能也让你养一辈子,必须得逼着他们主动提出分家!”   许灵点了点头,目不转睛看着玉芝。   玉芝心中早有计较,便道:“要想让他们主动分家,就得先断了他们的后路,从现在起,一分银子都不给,等着他们来求你,到了那时,你再提出分家!”   许灵笑着点了点头:“我都听你的。”   他其实早有这个打算,只是一直不忍心。   如今他要娶玉芝做妻子了,家事自然都听玉芝的。   从许灵那里回来后,许慧直接就去正堂见了许老太太,先把许灵下茶的场面大肆渲染了一番,然后笑盈盈道:“母亲,我大哥今日下茶,按照甘州规矩,下茶完毕,新娘子等于嫁入了许家,大哥娶亲了,母亲,您一定很开心!”   许敏依旧男装,脸色铁青坐在老太太旁边。   庞姨娘、秀兰等四个姨娘目瞪口呆,都僵在了那里。   尹姨奶奶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眼中满是得意。   她看了怔在那里的许老太太一眼,故意斥责许慧:“胡说什么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大哥要成亲,怎么可能不让老太太知道?应该是纳个外室罢了!”   许慧一脸委屈辩解道:“姨娘,大哥真的是娶亲,是官媒人出面的,三媒六聘都齐全,今日下茶,我大哥的同僚和手下都去了,甘州城的头面人物全聚齐了,城中人人皆知我大哥要娶卖卤肉的陈家的姑娘了!”   许敏叹了口气,道:“母亲,这是真的……唉,阿灵真是胡闹,成亲哪有瞒着自己娘的!”   庞姨娘哼了一声,道:“莫不是那陈家姑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大人才瞒着老太太自作主张?”   许老太太越听越气,当即道:“阿慧,快去叫你哥回来!”   许慧忙道:“母亲,儿子已经叫过,大哥答应很快就会回来!!”   许老太太又急急吩咐许敏:“阿敏,你去开祠堂,拿家法,我要去祠堂哭你爹爹去!我要当面教训这狼心狗肺的不孝子!啊——”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痛苦,当下放声大哭起来:“哎呀,我过得是什么日子啊!受了那么多苦,含辛茹苦养大了儿子,儿子却不听话——啊——他爹啊,你怎么走那么早!为何不把我也带去,为何抛闪了我——”   许敏和许慧四目相对,立时结成了暂时的同盟,一左一右搀扶着许老太太去祠堂哭老将军去了。   阴森森的祠堂内,许老太太坐在蒲垫上足足哭诉了一个时辰,嗓子都哭疼了,可是还没把许灵给哭回来,当下就急了,哑着嗓子问许敏:“阿敏,这不孝子还没回来?”   许敏刚让人去看过,忙道:“还没回来,许是路上耽搁了。”   许老太太忙吩咐许慧:“阿慧,你再看看去!”   许慧答应了一声出去了。   过了半日,正在喝燕窝粥的许老太太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忙把碗递给许敏,放声大哭:“哎呀,他爹啊,你快把我带走吧,我活不下去了呀!”   许慧走了进来,无奈道:“母亲,大哥还没回来!”   许老太太立时止住了哭声:“啊?现在什么时辰了?”   许慧道:“子时三刻了……大哥估计不回来了!”   许老太太默然片刻,扶着许敏站了起来,道:“阿敏,明日一早你再去叫阿灵一趟,他若是再不回来,我就去知府衙门哭去!”   许敏和许慧眼睛都是一亮。   许敏忙答应了一声,和许慧上前去搀扶许老太太。 第105章   这时候已经是寅时了,窗外黑暗渐渐消散,灰蓝色的晨雾弥漫着,布谷鸟的叫声不时响起——如今已是五月,一比一天炎热,麦穗也黄了,正是割麦的季节。   玉芝昨夜是合衣睡下的,这会儿起来倒是方便得很,她坐在榻边穿上绣鞋,起身理了理衣裙,扭头看向许灵:“你今天有没有安排?”   许灵这会儿神清气爽,笑吟吟道:“想要我陪你?”   玉芝:“……你若是有安排,等一会儿天不亮就去办,把家里的人都带走,锁上门,然后四天不要回来。”   许灵凝视着玉芝,若有所思:“那你呢?”   他猜到了玉芝的打算,因此开口询问。   玉芝走到窗前,推开雕花窗子,深吸了一口带着树木清香的清晨空气,觉得五脏六腑都是畅快的:“我家呢,等一会儿阿宝要去上学堂,一直到下了晚学才回家,我交代阿宝走的时候把大门从外面锁上,‘歇业三日’的招牌换为歇业十日,待我成了亲再说!”   许灵打量着玉芝的背影。   玉芝是那种看上去很娇弱的细高挑身材,四肢修长,腰肢纤细,她这会儿站在窗前眺望窗外,愈发显得悠闲自在。   许灵这会儿忽然意识到,睡醒后玉芝还没洗漱,他也没洗漱,两个人就这样毫无拘束呆在一起,仿佛一对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的老夫老妻……   他虽然觉得这样的状态很好,却也觉得怪怪的——玉芝怎么一点少女的羞涩都没有呢?   还没等许灵说话,玉芝就转身看着他,大眼睛里带着笑意,声音温柔:“许灵,想吃什么早饭?”   许灵当即就被玉芝给带偏了思路,想了想,道:“有一次你做的芥菜肉煎饺,配着清粥还挺好吃!”   他特别想念玉芝做的美味早饭。   玉芝笑眯眯道:“我家里正好有材料,我现在回去做去,半个时辰后你让人去取!”   许灵答应了一声,正要再说几句话,可是玉芝已经起身掀开卧室门上的帘子出去了。   她走路很快,片刻后许灵就听到了玉芝在院子里和寒月说话的声音。   他愣了片刻,忽然坐在那里笑了起来,然后起身朗声叫了寒月过来,吩咐道:“把甲胄准备一下,再收拾一下行李,通知大家,这几日咱们都去城外校场练兵,家里一个人都不留!”   寒月答了声“是”,忙指挥着小五小六等小厮收拾整理行李。   因为昨日待客,玉芝家的灶屋里堆满了各种菜蔬,就连发好的面也有一盆——王氏原本打算今日早上蒸菜肉包子呢!   玉芝回到家的时候,阿宝正在西厢房读书,陈耀祖拿了扫帚在扫院子,四儿正陪着王氏在灶屋忙碌。   王氏见玉芝回来,忙过来询问:“玉芝,昨晚许大人没出什么事吧?”   昨晚玉芝出门,给阿宝的理由是——“许大人喝醉了,身子不适,他家没女眷,就让我去照顾他吃药”,因此王氏会这样问。   玉芝这一夜虽然睡得不多,却神采奕奕,精神健旺,笑吟吟道:“许大人好多了,我去灶屋看看,给许大人弄些早饭送去!”   见陈耀祖停下来拄着扫帚看着她,玉芝忙道:“爹,那几家酒楼订的卤肉你送去没有呢?”   她家虽然卤肉铺子歇业了,可是该往酒楼送的卤肉却都没停。   陈耀祖道:“我用罢早饭就去送!”   玉芝忙道:“爹爹,你这会儿快去送吧,许灵家那些乱七八糟的姨奶奶大姑奶奶姨娘嫌我出身低,不肯让他娶我,今日有可能会来闹,咱家今日得在外面锁上大门装没人,避她们几日!”   陈耀祖别的不怕,就怕许灵不娶玉芝,自己当不成许大人的老丈人,闻言当即紧张起来,放下扫帚靠在玉兰树上,一溜小跑去了灶屋,口中催促王氏:“快来帮我装卤肉!”   王氏也很担心,忙也去灶屋了——她知道玉芝嫁许大人是高攀了,可这关系到玉芝一辈子的幸福,她这做娘的决不能拖女儿的后腿!   待陈耀祖担了两大筐卤肉出去了,玉芝便招呼王氏:“娘,咱们去做早饭吧,许大人想吃芥菜肉馅的煎包配大米清粥呢!”   王氏闻言,忙道:“太好了,我早上让四儿去后院麦地里剜了不少荠菜,如今择干净洗了晾着呢!”   玉芝洗漱换衣去了,王氏便带着四儿去灶屋做准备工作。   等玉芝洗漱罢用帕子包了头,穿了旧衣过来,灶屋里王氏已经包好了两簰子芥菜肉小包子,四儿也开始烧锅了。   玉芝拿竹刷在锅里刷上了一层菜油,然后把王氏包好的煎包小心地贴在了刷了层油的热锅上,笑着吩咐烧锅的四儿:“火得小一些,锅底烧均匀些!”   四儿答应了一声,把灶膛里的柴火分散了些,小火烧着。   玉芝用筷子夹起一个煎包看了看,见底面已经煎得金黄,就吩咐四儿:“火烧大一些吧!”   待火大之后,玉芝端起调好的粉面水泼到了锅里,只听“刺啦”一声,锅里冒起了热腾腾的烟气。   玉芝拿起锅盖就盖在了锅上。   片刻后,她揭开锅盖看了看,见粉面水快要熬干了,便道:“火小一些吧!”   她抓了王氏准备好的黑芝麻和切碎的小葱,均匀洒在了煎包上,然后开始拿起锅铲贴着锅底一铲——一锅底面煎得金黄的小煎包就煎好了!   玉芝在王氏和四儿的帮助下煮好了一锅大米清粥,煎了两簸箩小小的芥菜肉煎包,恰好小五过来,便让小五用食盒装了一罐清粥和一簸箩小煎包提走了。   陈耀祖很快就挑着两个空竹筐回来了。   玉芝叫了阿宝出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出了早饭。   阿宝去学堂,顺便把大门用家里最结实的大锁给锁上了。   恰巧有邻居看到了,随便问了一句:“陈小哥,大早上的锁什么门啊?”   阿宝想起玉芝的叮嘱,就认认真真告诉人家:“我爹娘带着我姐姐回尉氏县老家了,所以得锁着门!”   说罢,他背着书箧离开了。   学堂的先生要求很严格,等他们放了晚学回家,都快到亥时了,也不怕遇到许家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女眷。   隔壁许灵用罢早饭,便让人锁了大门,带着亲随、小厮和亲兵,一群人浩浩荡荡骑着马离开往城外校场去了。   等许灵到了校场,太阳才刚刚升起,却已经晒得人难受了。   许灵想了想,吩咐寒星去请他军中的谋士孙淳雨。   孙淳雨是甘州玉溪县人,原是两榜进士出身,因爹娘相继去世,回乡守孝,结果遇上西夏劫掠,全家差点被灭门,被许灵给救了。   待孝期一满,他索性在许灵军中做了个参军,给许灵参赞军务。   孙淳雨一来,许灵就笑吟吟拉着他去看坐榻上铺的西北三州舆图,指着祁连驿道:“大帅昨日赶到了祁连驿,如今正在往甘州赶,孙先生,能不能拜托您一件事?”   见许灵笑容狡黠,孙淳雨不由笑了:“请大帅直言!”   许灵是他全家的救命恩人,他自然不会拒绝许灵。   许灵微微一笑,小虎牙在初晨阳光中闪闪发光:“我命人从西夏贺兰山用丝绸换回了大量铁矿石,今日从运河水路运往京城,请先生随船去见大帅,请大帅看看那三船铁矿石的成色!”   孙淳雨正色看向许灵:“大人的意思是——”   许灵笑容加深:“拖大帅一天,不要让大帅赶上我的婚礼!”   孙淳雨一双饱静世事的眼睛端详了许灵一番,慨然道:“好!”   许灵看似跳脱,实际做事最是妥当,不会拿正事开玩笑,这个忙他自然会帮,再说了,他也的确又是要去见大帅林玉润。   许敏早上起来,梳洗罢就去内院宁禧堂见许老太太。   她过去的时候,尹姨奶奶正带了几个丫鬟端着金盆胰子手巾等物从堂屋里出来。   见她过来,尹姨奶奶浓黑秀丽的弯月眉微微舒展,漾出一个得体的笑:“大姑奶奶,老太太已经起来了,只是身上有些不快,小丫头正在给她按摩身子呢!”   许敏点了点头,心事重重进了宁禧堂。   她已经接了人家买官的一万两银子,务必利用老太太让许灵屈服,逼着许灵给丁大户的儿子安排一个职务……   里面侍候的丫髻见许敏进来,忙撩起东暗间卧室门上的珍珠帘子,声音娇滴滴的:“大姑奶奶,您可来了,老太太在贵妃榻上躺着呢,说身子不爽快!”   她睨了许敏一眼,声音低低的:“大姑奶奶,我用了新买的玫瑰香膏,你看我嘴唇红不红?”   许敏今日有心事,哪里有余裕逗她,摆了摆手,直接进了东暗间。   许老太太正倚着软枕靠在窗前的贵妃榻上,两个丫鬟正在给她按摩,一个按摩脑袋,一个按摩腿。   她虽然因为儿子的身份号称老太太,其实刚满五十岁,肌肤白皙细嫩,保养很好,看上去像四十许人。   许老太太最是爱惜自己,见大女儿进来,便开始撒娇抱怨:“哎哟,可把我给累死了,到现在头还有些晕,泛恶心呢!”   许敏走过去,挥手让丫鬟离开,自己给许老太太按摩着腿,低声道:“娘,再过六日阿灵就要娶那卤肉陈家的女儿了……咱们许家的脸,真是丢尽了……”   许老太太想了想,道:“等成亲那日再说吧,我不信阿灵这几日不回来见我!”   她实在是懒得动了。   许敏一边给老太太按摩,一边道:“那陈氏极有心机,还没成亲,就挑唆阿灵不让阿灵回家,我估计您这几日也见不到阿灵了,那陈氏如此狡猾阴险,怎么可能让阿灵回来见您!将来啊,陈氏不但不让阿灵见您,怕是连家用都会不让阿灵拿回来了!”   许老太太最是懒惰,却也最怕自己今日的美好幸福生活化为泡影,被许敏三言两语一撺掇,当即勉力道:“你去安排一下,我还非得去见阿灵不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自作主张,娶那小户之女!”   许敏忙让人去传话,让府中女眷都去,声势越大越好!   待一起齐备,许敏和尹姨奶奶搀扶着许老太太登上命妇专用的檀香车。   许老太太穿着高底绣鞋的脚踩在仆人的背上,仰头看了看刚升起来的艳阳,叹了口气道:“唉,今日可是一个艳阳天啊!”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夏天出门了。 第106章   上午越来越热。   玉芝昨夜睡得太少,今日难得清闲,便回屋睡觉去了。   陈耀祖和王氏天生的劳碌命,闲不住,在屋子闲坐了一会儿,有些坐不住,便起身去了后院。   后院王氏种的那几垄麦子已经成熟了,麦穗变得金黄,在灿烂的阳光中随风摇晃。   王氏越看越欢喜,折了一个麦穗,揉出麦子,用牙咬了咬,道:“玉芝她爹,这麦子已经熟了,可以割了!”   陈耀祖忙道:“今日有空,咱们把这几垄麦子割了吧,晒两天,把麦子给打出来,可以煮麦仁粥,也可以去磨坊磨了面吃一顿新麦面做的面片汤!”   王氏正有此意,便拿了镰刀,在后院平整些的空地上铺了两块块不用的旧床单用来晒麦子,然后便叫上四儿,戴了草帽去后院割麦去了。   玉芝一觉醒来,起来后见爹娘和四儿都在后院忙着割麦,便在院子里薅了把青翠的薄荷叶,洗干净后用凉开水做了一大壶薄荷蜂蜜茶,送到了后院让大家喝。   喝罢茶,玉芝便换了衣服,戴了草帽,打算也去割麦,却被王氏拦住了。   王氏的脸被太阳晒得脸通红。   她推着玉芝往外走,口中道:“玉芝,你过几日就要成亲了,晒黑的话失了许大人的体面,万一许大人不高兴呢!”   在王氏看来,自家玉芝能被许大人看上的唯一理由就是足够美丽,既然如此,怎么能在成亲前夕破坏这种美丽呢?万一许大人悔婚了呢?那玉芝这辈子可怎么办?   玉芝:“……”   陈耀祖在旁边一听,顿时也紧张起来,家里人这几口中,他是最怕许大人退婚的,当即道:“玉芝,快回屋做针线去吧,树荫下也会晒黑的,你都要成亲了,黑黢黢成什么样子!”   四儿也笑:“姑娘,你快回去吧,晒黑倒是其次,就怕晒伤了!”   玉芝一听,也怕晒伤了不好看,当下便回屋了。   如今还不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外面虽然阳光灼热晒得人快要晕倒,可是屋子里却颇为凉爽。   玉芝打开卧室窗子,坐在窗前的竹榻上做着针线,面前的小炕桌上放着一小壶蜂蜜薄荷茶和一个小小的青瓷茶盏。   她闻着窗外的月季花香,喝着蜂蜜薄荷草,做着针线,煞是自在。   玉芝如今做的青绢中衣和亵裤,是给阿沁做的。   她这些日子,已经给阿沁做了好几套衣物了,外衣她不敢做,怕被人认出来,就专门给阿沁做中衣和布袜。   玉芝不知道何时能够见到阿沁,因此尺寸都比上次见面时阿沁的尺寸大了些。   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畅想着等见了面,把这段时间给阿沁做的衣服鞋袜都给阿沁的情景,心里就美滋滋的。   恰在此时,外面响起“咚咚咚咚”的用力敲门声。   玉芝竖起了耳朵听了听,听出是许府女眷来了,便理也不理,倒了一盏蜂蜜薄荷茶,端着茶盏慢慢啜饮品味。   外面那么热,许府女眷若是有力气有精神的话,想敲多久就敲多久吧!   此时许府这一大群女眷真是热得发昏。   因为是要去声讨不孝子许灵,所以许老太太在尹姨奶奶的撺掇下穿了全套命妇礼服,头上戴着凤翅冠,插戴了无数珠翠,身穿大红通袖五彩妆花四兽麒麟袍儿,系着金镶碧玉带,下面则是花锦蓝裙,还佩戴着禁步,隆重得很,却也厚重之极。   檀香车在许灵宅子前停了下了,许老太太并没有立即下车,而是先让管家去叫门。   许敏男装打扮骑在马上,见管家敲了半日,可是许宅大门紧闭,并不像往常人来人往的情景,心里有些狐疑,怀疑许灵不在家。   她下了马,把缰绳扔给小厮,自己大踏步走了过去,大声问管家:“有人吗?”   管家满头大汗:“大姑奶奶,宅子里好像没人,敲了半日也没人应门!”   他是许敏的人,自然都听许敏的。   许敏沉吟了一下,道:“你再敲敲试试!”   管家又敲了半日,院子里静悄悄的,依旧没有人来应门。   许敏便走到檀香车外禀报许老太太:“母亲,阿灵不在,也许是到军卫大营去了,咱们去那里找他吧!”   檀香车里十分闷热,许老太太又穿得庄重,这会儿热的满脸通红,懒洋洋倚着靠枕歪着,丫鬟正拿团扇给她扇风。   只是这团扇小小的,扇骨又软,扇了半日,许老太太鬓角都湿透了。   她的鬓角是用眉黛精心描画过的,被汗水一浸湿,白色的发根就露了出来,显得有些狼狈。   尹姨奶奶坐在一边,轻摇着手里的团扇,笑着道:“姐姐,听说那卖卤肉的陈家就在大公子宅子的隔壁,不知是不是前面那家!”   又道:“大公子眼界那么高,却被那卤肉西施引得家也不要了,亲娘也不过了,那姓陈的卤肉西施一定是个绝代的尤物!”   许老太太一听,气得脸更红了:“既然来了,咱们去见见那卤肉西施吧!”   她哼了一声,道:“阿灵躲着我,我拿阿灵没办法,难道还拿那小妖精没办法么?好不好,跪半日,打一顿,打个半死,我不信她还敢嫁阿灵!”   说罢,许老太太吩咐道:“扶我下车!”   一下马车,许老太太就觉得一股热风拂面,顿时有些头晕恶心,忙把重心放在了搀扶她的丫鬟身上:“走吧!”   到了陈家门口,管家先上前敲门。   他“咚咚咚咚”敲了半日,却始终没人开应门。   许老太太站在大太阳地里,热得难受,头也晕,腿也软,痛苦极了。   尹姨奶奶看热闹不嫌事大,撺掇着许老太太:“姐姐,我陪你再去试试,我不信她家敢不给你这个面子!”   许老太太扶着尹姨奶奶上去,正抬头看着上面黑漆金字的招牌——“陈娘子卤肉铺”,一个闲汉走了过来,见一群彩绣辉煌脂浓粉艳的女眷立在陈家门前,不由有些好奇,远远道:“陈家全家都回尉氏县老家探亲去了!”   闻言,许老太太都快要被活活气死了,胸臆间一阵恶心,头也疼得快要炸了,扶着尹姨奶奶闭目养神。   许敏不知道许老太太如此娇弱,满头大汗大步走了过来:“母亲,我陪您去军卫大营找阿灵去!”   她话音刚落,就见许老太太忽然一头向前栽了过去,愣了一瞬,忙冲上前搀扶,只是距离还是有些远,根本来不及。   扶着许老太太的尹姨奶奶不着痕迹松开手,许老太太一下子正面朝下栽到了地上,额头撞在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满头珠翠撞了满地。   众女眷顿时炸了:   “老太太摔倒了!”   “老太太晕倒了!”   “母亲——”   “姐姐——”   到底还是许敏先稳住了,她先吩咐管家:“你去请甘州衙门的李医官,带他去府里给老太太看脉息!”   又吩咐众丫鬟:“把老太太搀扶回马车里,赶紧回府!”   许老太太被扶了起来。   她已经晕过去了,满脸是土,额头流着血,礼服灰扑扑的,地下落了不少簮环,狼狈极了。   许府众女眷气势汹汹浩浩荡荡而来,灰溜溜急匆匆而去,看得一众邻居都懵了——咦?到底是怎么回事?   秀兰带着丫鬟和周姨娘坐一辆马车,这辆马车走在队伍的最后。   她悄悄撩开车帘去看陈家紧闭的大门。   刚刚得知玉芝要嫁给许灵,她心里酸溜溜的,哭了半夜;可是如今见许老太太和大姑奶奶没能欺负成玉芝,她心里又欢喜得很……   知道许家女眷走了,玉芝依旧不出门,乐悠悠倒了一盏蜂蜜薄荷水,喝了一口,继续干活。   她用了半上午时间,终于把手中的针线活收了尾——给阿沁的这套青绢中衣中衣做好了!   玉芝又取出松江白棉布,预备再给阿沁做几双清水布袜。   夏天阿沁的脚容易出汗,得多做几双吸汗的布袜。   玉芝当然知道阿沁府里有不少针线上人,这些活计自有人去做,可是她是阿沁的亲娘,她想给阿沁多做几件,这是她的心意……   许灵在城外校场忙着操演新的对敌阵法,在大太阳下晒了大半日,小白脸晒成了小红脸。   待操演结束,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士兵解散后,许灵大步走回大厅里,把身上的甲胄都解了,只穿着白绫中衣站在那里,这才觉出脸颊疼得很。   小五忙奉上了一盏已经放凉了的清茶。   小六拿了把大蒲扇用力给许灵扇风。   许灵在蒲扇扇出的风中喝了一口茶,觉得脸更疼了,肌肤火烧一般。   他皱着眉头问道:“寒月回来没有?”   许灵到底不放心玉芝,便让寒月悄悄带了几个亲兵回去了。   小五忙道:“启禀大人,寒月哥还没回来,不过他让人回来捎了个信,说陈姑娘家没事!寒月哥怕夜里出事,说要带着人再守一夜!”   许灵这才放下心来,吩咐小五:“去打盆井水过来,我要洗脸!”   他这脸特别嫩,先前有一年大夏天去沙漠剿匪,脸整整晒脱了好几层皮,结果变成了个黑小子,一直到来年春天才慢慢恢复原状。   第二天下午,寒月终于回来了。   得知自己母亲中了暑晕倒了,许灵忙道:“老太太没事吧?”   寒月恭谨道:“大人,我悄悄去问了给老太太看病的李医官,李医官说老太太没大碍,就是身体太弱,中了暑,又跌破了头,得养十来日!李医官今日还要去给老太太诊病,我交代他,老太太须得在家静养,不然对身子的恢复不好。我让他好好说说,做不到我就去收拾他。”   许灵听了,悠悠道:“大热的天,老太太还是安荣尊贵在家里养着好了,何必给她找不痛快!”   寒月忙又道:“大人,您成亲后两天就是五月十五了,是给府里家用的日子,这个月还给不给了?”   每个月五千两银子,许府众人活得安荣富贵,可是大人过得是什么日子啊?这银子可是大人用命换来的!   寒月早看不惯许府那群吸血鬼了!   许灵两条长腿长长地探了出去,悠闲自在道:“就说我如今手头紧,没银子,让大姐先垫一垫吧,爹爹当初留的那几个铺子不都在她手里么!”   寒月答了声“是”,抬眼看着许灵:“大人,我还去保护陈姑娘么?”   许灵想了想,道:“让余晨舟去吧,你明日跟着练兵……你排一下班,你们几个校尉每日带人去守一日一夜。”   他想让自己的亲信早些熟悉玉芝,知道玉芝是他重要的人。   寒月答了声“是”。   许灵又道:“听说我大姐在外面打着我的旗号卖官,你听说了么?”   寒月忙道:“大人,寒星去调查过了,确实有一个开家具行的丁大户放出风来,说大姑奶奶收了他一万两银子,要安排他儿子做官!”   许灵眉头紧紧蹙着,嘴唇抿着,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他最恨人卖官鬻爵!   片刻后,许灵开口:“去城里放出话来,就说我说的,但凡有人敢在甘州卖官鬻爵,我定当按律查办。再去找丁大户强调一下。”   寒月答应了一声,忙去安排。   许老太太最是爱惜自己的身子,一听李医官说她老人家身体富贵娇弱,再出去晒太阳的话,就会变丑中风云云,当下就不肯出门了。   她的宁禧堂里放着储冰的金盆,丫鬟站在冰山后用扇子给她扇风,小丫鬟纤手递上用加了碎冰的水澎过的冰雪果子,还有美貌丫鬟跪在一边给她按摩脑袋……这样的日子她还要出去乱跑?傻子才出去!   尹姨奶奶见许老太太居然没跌死,很是不乐意,又带着许慧过来撺掇了两次,见老太太又恢复了旧态,懒得出门,说了半日陈玉芝的坏话也没用,倒是气得半死,只得怏怏回去了。   许敏这几日忙着躲掏了一万两银子买官的丁大户,根本不见影踪。   那一万两银子她早花在几个姨娘和外面的相好身上了,哪里还能吐出来。   肩负许灵重托的孙淳雨严密地计算着行程,终于在运河上成功迎上了枢密副使兼甘州节度使林玉润的船队。 第107章   林玉润求才若渴,也曾听说过孙淳雨的名字,再加上孙淳雨是以许灵的名义求见的,便拨冗见了孙淳雨。   孙淳雨曾经在京城做官,至今消息灵通,自然知道林玉润身份尊贵,是未来的皇帝,因此恭谨得很,先把许灵托付的事先说了。   听孙淳雨说罢那三船铁矿石的事,林玉润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吩咐一边跟着的小厮:“你去带着孙大人见韩智,让他跟着孙大人去验一下孙大人带来的铁矿石,然后跟着船,直接运到祁连驿的庄园试炼!”   小厮答了声“是”,便要请孙淳雨出去:“孙大人,请!”   孙淳雨一听,一下子愣住了——他没想到林玉润做事这么雷厉风行,一边往甘州走,一边就在甘州和凉州之间的祁连驿建了试炼场!   而且还随船带着工部有名的炼铁高手韩智!   林玉润看了孙淳雨一眼,一双好看的眼睛仿佛能够洞悉一切:“我听说,五月十三是许灵要成亲的日子,他娶的是哪家的女子?”   孙淳雨是第一次看见长大了的林玉润,发现林玉润居然比承安帝要精明能干得多,隐隐已经有了一带雄主的气概,不禁五体投地,当即老老实实道:“启禀大帅,许灵娶的是尉氏陈氏的女儿。”   林玉润闻言,浓秀的眉毛扬了起来,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是如今在甘州做卤肉生意的尉氏陈家么?”   张喜雨脸都白了,先是拼命给孙淳雨使眼色,可是转念一想,大帅早晚会知道,便低下头,一声不吭。   孙淳雨答了声“是”。   林玉润沉默了下来,俊秀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嘴唇紧紧抿着。   华丽舒适的舱房里一下子寂静万分,只有旁边赤金莲花盆里的冰山在融化着,发出微不可闻的“咝咝”声,间或响起一两声“咔嚓”声。   舱房里气氛压抑极了,张喜雨等常年侍候林玉润的人,都知道他愤怒到了极点,不声不响都跪了下去。   孙淳雨觉出了不对,迷迷糊糊也跟着跪了下去,心里还在猜测:大帅到底怎么了?   林玉润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就是生气,不高兴,恨不得把许灵拎过来亲手给剁了——许灵居然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居然敢觊觎他的……他的……   他快要气死了,却又没法说出来!   已经很久没人能让他这样子了,上此让他生气的林昕和章婕夫妻两个,已经被禁足在鲁州永亲王府了,两年内不能出王府。   片刻后,林玉润淡淡道:“我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张喜雨赶紧示意众人退下。   众人悄无声息海水退潮般涌了出去,偌大的舱房内只剩下林玉润和张喜雨。   林玉润一动不动坐在紫檀木宝椅上,半日方道:“张叔,我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和不解。   张喜雨叹了口气,看向林玉润,低声道:“阿沁,你已经长大了,即使陈姑娘真的是你的生母,她也有自己的人生啊!”   这些话,即使阿沁不喜欢听,他也得说,也只有他能去说。   林玉润心里难受,身子靠回椅背,轻轻道:“母亲……难道不应该永远陪着我照顾我么?”   张喜雨默然片刻,这才道:“阿沁,陛下最厌恶巫蛊之道和怪力乱神之说,陈姑娘这样做,其实是在保护阿沁你……”   林玉润如此聪慧,哪里会想不到这一点?   他只是心里难受罢了,说不出的难受,心里空落落的。   片刻后,林玉润开口道:“张叔,你去传令,让他们加速船行的速度,我一定要赶在婚礼前赶到甘州。”   他想去见见玉芝。   他去的话,有他在,若是玉芝后悔,玉芝还可以悔婚。   张喜雨知道林玉润做事果决,意志坚定,相信他一定会想开的,便答了“是”,自去安排。   他走到舱房门口的时候,听到林玉润满是委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张叔,如果玉芝非要嫁给许灵,我就认玉芝为义妹,做她的靠山。”   林玉润今年还不到十七岁,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澈,听着特别的可怜兮兮。   张喜雨脸上露出笑容,答了声“是”,退了下去。   林玉润抚摸着中衣的衣袖,心里却在思索着如何让玉芝向许灵退婚……   他的想法很简单。   玉芝为何要嫁给许灵啊?做他的义妹,他可以照顾她,给她养老,让她锦衣玉食开开心心一辈子! 第108章   许灵不出手则以,一出手便是打蛇打七寸。   许老太太被李医官哄得不敢出门,天天呆在家里吃药养生。   许敏债务缠身,居然悄悄带了秀兰和庞姨娘躲了起来,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尹姨奶奶和许慧见许老太太和许敏都被收拾了,也不敢冒头,天天在家里装鹌鹑。   许府众人终于暂时消停了下来。   许灵这几日夙兴夜寐,终于把新的对敌阵型也演练成了,只等着大帅赶到甘州,一声令下奔赴前线了。   眼看着到了快到五月十三成亲的日子了,许灵便安排好公务,带着寒月寒星等亲信回了家。   这几日天气都很好,阳光灿烂,陈家把后院那几垄麦子割了以后,捆成一捆捆的,每三捆支成品字形,放在后院铺着的旧床单上晾晒,足足晒了好几天,终于晒焦了。   王氏带着四儿把晒好的麦捆解开,把麦子都摊在旧床单上。   陈耀祖则借了石头碾子回来,在麦子上碾了好几遍,终于把麦粒给碾了出来。   因为怕晒着了,玉芝这几日都没怎么帮忙。   她这几日一直在做针线活,倒是给阿沁做了好几套衣服。   五月十二晚上,陈家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晚饭。   用罢晚饭,四儿收拾了碗筷回灶屋洗去了。   玉芝用托盘端出提前煮好放凉的山楂茶,一一放在了桌子上。   阿宝端着茶碗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山楂茶,忽然道:“爹,娘,我今天晚上回来的时候经过许大人家门口,他家还锁着大门呢!”   陈耀祖和王氏闻言,心中隐隐的担忧被挑了起来,忙都看向玉芝。   玉芝微微一笑,道:“他一定会回来成亲的!”   她和许灵可是写了契书的,两人都蘸着朱砂摁了手印的,许灵怎么可能反悔?   阿宝还不死心,低声道:“明天都要成亲了,今天晚上还没回来,说不定许大人真的因为悔婚逃之夭夭了呢!”   玉芝笑着伸手摸了摸阿宝的脑袋,柔声道:“阿宝,不要老想着破坏姐姐的幸福哟!”   阿宝:“……”   被姐姐摸头感觉好舒服,可是一想到姐姐要和别的男人成亲,就觉得好难过啊!   这时候四儿过来了。   玉芝见了,含笑道:“四儿,你的山楂茶在这里呢,快来喝吧!”   四儿笑着答应了一声,脚步轻捷走了过来。   王氏看了四儿一眼,见夏季夜色中四儿脸上的红色瘢痕看上去不太明显,显出了窈窕的身段,便开口问玉芝:“玉芝,四儿你带走么?”   玉芝瞟了陈耀祖一眼,笑吟吟道:“当然带走了,四儿可是我的得力助手啊!”   四儿听了,忙道:“我当然是跟着姑娘了!”   她这么丑,也就姑娘不嫌弃了,她自然是要跟着姑娘的!   陈耀祖默然喝茶,美滋滋畅想着未来。   他虽然想要纳妾生儿子,却对四儿一点想法都没有——万一四儿脸上那种瘢痕遗传呢?   玉芝这下要出嫁了,以后家里的事情就是他做主了。   卤肉生意这么赚钱,他想要纳个妾买个美貌丫鬟什么的,不是很容易么?   玉芝瞅了陈耀祖一眼,端起自己的茶盏饮了一口,待酸甜温软的山楂茶滑下喉咙,她这才笑着道:“不过我是嫁到隔壁,又不是嫁到山南海北,以后家里的生意还是我来负责,我每日过来,你们不用担心!”   听了玉芝的话,王氏和阿宝惊喜莫名,眼睛发亮齐齐看向玉芝,异口同声:“太好了!”   陈耀祖:“……”   他整个人被巨大的失望笼罩了,半日没说话。   王氏、四儿、阿宝和玉芝见陈耀祖突然陷入悲伤之中,心中都清清楚楚,都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玉芝正要再说话,忽然有人敲门。   阿宝去应门,很快就带了寒月过来了。   几日不见,寒月似乎变得更挺拔了。   他笑微微拱手行礼:“陈姑娘,我们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陈家众人一下子静了下来。   阿宝忙道:“我陪姐姐过去!”   玉芝知道许灵这时候见她,一定是有事情要说,便笑着道:“阿宝明日一早还要去学堂,爹娘和四儿明日还要起来做卤肉,你们先休息吧!”   出了陈家,寒月才低声道:“大人为了给你选及笄礼物,出去逛了半日,终于选中了,大约是要给你!”   玉芝笑眯眯道:“呀,你们大人真是有心了!”   心里却道:许灵真是孩子气,大热的天跑出去做什么!不就是及笄么?我根本不在意这些!   进了许宅,寒月把玉芝领到了正房堂屋的细竹丝门帘外面,朗声道:“启禀大人,陈姑娘到了!”   堂屋里传来许灵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玉芝,进来吧!”   玉芝进了堂屋,发现堂屋里点了好几盏白纱罩灯,屋子里明如白昼,而许灵正窝在靠墙放着的圈椅里,手里拿了个靶镜,正揽镜自照,不由笑了,道:“许灵,你已经够好看了,不用这样抓着靶镜不放了!”   许灵没出声,靶镜依旧挡着他的脸。   玉芝走了过去,在许灵右手边的圈椅上坐下,就着两个圈椅间的小几上放着的白纱罩灯去看许灵。   许灵依旧用靶镜遮住脸,一动不动。   玉芝见状,有些好奇,便伸手拿开了靶镜。   许灵反应很快,抬手捂住了脸,声音里满是无奈:“别看了……”   玉芝好奇心更强了,便跪在圈椅上,伸手握住了许灵的手腕,把他遮住脸的双手给拿开了。   咦?许灵的脸是怎么了?   许灵平素白皙的肌肤变得黑黑的,上面起了一层白皮!   玉芝:“……许灵,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灵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也垂了下来,声音很是疲惫:“我……好像毁容了……”   又道:“玉芝,你会不会悔婚?”   玉芝:“……”   她凑近许灵观察着,口中道:“许灵,对你这个人,我最欣赏的就是你的脸了,你可别真毁容了。”   许灵没说话,依旧垂着眼帘不看玉芝,浓长睫毛微微颤动着。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想试试玉芝,看她待自己是不是真心。   玉芝手贱得很,一见人脸上起皮就老想去撕。   她当即起身,走到门口叫了小五小六过来吩咐道:“小五,给我准备清水和香胰子,我要洗手;小六,你去我家一趟,我卧室床头放了一个锦匣,你把锦匣拿过来,快一些!”   小五小六齐齐答应了一声,各自安排去了。   坐在堂屋里的许灵:“……”   玉芝这是要做什么?   小五很快就带着人把清水、香胰子和洁净手巾送来了。   玉芝用香胰子细细洗了手,冲干净后又用手巾拭去水分,然后继续盯着许灵看。   许灵被看得脸都红了,可惜脸晒得太黑,即使红透了玉芝也看不出来。   这时候小六把玉芝的锦匣送来了。   玉芝摁开消息,从里面取出一个白色的玉石盒子,拧开盖子后放在了面前的小几上。   许灵闻到了一股青竹加薄荷的清凉香气,悄悄瞅了一眼,发现玉石盒子里是淡绿色的半透明药膏。   玉芝借着小几上的白纱罩灯,凑近许灵又看了看,然后闪电般伸手过去,左手一下子捏着了许灵的下巴,又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开始撕许灵脸上的干皮,口中道:“许灵,你是晒伤了吧?这晒得也太厉害了!不过没关系,我这是上次从京城带回来的青竹薄荷膏,我先把干皮撕掉,再给你抹一层,明日就好了!”   许灵的脸被晒得脱了好几层皮,根本不觉得疼了,便闭上眼睛,任凭玉芝撕皮。   玉芝把许灵脸上的干皮撕干净,用手指蘸了药膏,轻轻涂抹许灵的脸。   把许灵的脸涂了一遍之后,她拿帕子擦了擦手指,道:“这盒药膏送给你吧,不但可以治晒伤,还可以涂抹在刀伤伤口上,能消去红肿——我先前给你用过的,效果很好!”   许灵觉得脸上肌肤凉凉的,很舒服。   他抬眼看向玉芝,终于笑了起来,脸黑黑的,居然还挺好看:“这么好的药,你自己怎么不留着?”   玉芝打量着许灵的脸,道:“我还有一盒呢!”   阿沁果真和小时候一样,什么都要双数,连给她那箱子药膏香脂胭脂水粉,也都是成双成对!   阿沁这么喜欢双数,将来娶妻,可怎么办呀?   可不能娶两个妻子啊,不然就不和睦了!   想到爱好双数的阿沁娶妻的情景,玉芝就不由自主想笑,心道:阿沁到时候一定很纠结!   见玉芝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许灵心里还有些忐忑:“我是不是变得太吓人了?”   这几日在城外校场忙碌,他偶尔闲下来,就开始思索如何让玉芝移情别恋,从大帅那里移情到自己身上,可是想来想去,居然想不出自己能胜过大帅的地方,最后发现自己倒是有两个不是那么明显的优势:   一,他比大帅年纪大,比大帅成熟。   二,大帅生得虽然好,可是他许灵也不差呀,最重要的是,他比大帅多了两个酒窝和一个虎牙,笑容特别灿烂!   玉芝没想到许灵居然有这么幼稚的时候,顿时笑了起来,道:“没事,你黑了也好看,你这叫黑里俏,穿白衣特别好看!”   许灵见玉芝是真的不在意,便也不在意了,笑着道:“你送我药膏,我也得给你个回礼!”   他起身去了卧室,很快就拿了个匣子出来了。   片刻后,玉芝看着许灵手中翠盈盈的翡翠如意簪,愣在了那里:“许灵,你……你这是做什么?”   许灵笑容灿烂:“现如今已经过了子时了,已经是五月十三了,你可是满十五岁了,要行笄礼了!”   及笄是女孩子一辈子的大事,陈家估计想不起来给玉芝准备及笄礼,更不用说插定发髻的簪子了。   所以他就特地跑去给玉芝准备了一个簪子。   玉芝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前世她见了太多珠宝,已经没了感觉,可是如今见了许灵准备的这个翡翠如意簪,她的心里忽然有些酸楚…… 第109章   见玉芝看着这支翡翠如意簪,大眼睛湿漉漉的,嘴唇微微抿着,许灵有些不好意思,脸都红了,只可惜小白脸变成了小黑脸,再红也看不出来。   他拼命地想接下来该做什么。   其实许灵是特地请教过情场浪子周长青的。   周长青说了,他得先把礼物拿出来,趁着玉芝感动,顺势凝视着玉芝的眼睛,温柔地说道:“来,我给你解开丫髻,重新梳发髻,插上簪子,也算行了及笄礼了!”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先前背诵了那么多遍的台词,这会儿许灵给忘光了,只是呆呆看着玉芝。   玉芝瞅了许灵一眼,见他穿着圆领纱袍,颈部和锁骨都露了出来,脸和颈部是黑的,可是锁骨那里却是白的,黑白分明,看着有些滑稽,满心的感动顿时一扫而空,笑了起来:“多谢多谢!”   她拿起簪子,笑盈盈道:“明日成亲,我保证插戴着过来!”   许灵:“……”   玉芝起身要出去,许灵也跟着起来,呆呆地跟着玉芝往外走。   寒星等人见了,忙闪到一边拱手行礼。   玉芝一直走到了自家大门外面,见许灵还跟着,便扭头笑着打量他。   今夜月光很好。   许灵此时没戴官帽没穿官袍,满头黑发全梳了上去,用一根玉簪挽在头顶心,身上穿着白色的圆领纱袍,笑眯眯跟着自己,跟小孩子似的。   她心里蓦地一软,道:“许灵,我要回家了,你也早些回去睡吧,明日还要忙一天呢!”   许灵“嗯”了一声,目送玉芝进了陈家大门,这才慢慢走了回去。   寒星寒月带着几个亲兵远远跟着他。   第二日便是五月十三日了,正是正四品甘州卫指挥佥事许灵娶亲的日子。   虽然许灵不欲大办,可是在甘州官场他毕竟官职最高,因此捧场的人很多,热闹非凡。   先是寒星带了几十个穿着新衣的亲兵去了陈家,把提前送到陈家的嫁妆箱笼都抬到了隔壁的许宅。   到了时辰,一顶四人大轿来陈家抬新娘子。   玉芝头上盖着红罗销金盖头,穿着大红纱袍,拜辞了爹娘,由四儿扶着上了花轿,出门去了。   两家距离实在是太近,因此花轿先要到街上转一圈再去许宅。   玉芝端坐在轿子里,对即将到来的新婚典礼,既无期待,也不忐忑,心里想的是:嗯,以后终于有靠山了,可以安安生生做生意了,等将来阿沁那边稳定了下来,阿沁没有顾虑了,她再进京去看阿沁。   对了,孙鹤到底回来没有?得赶紧谈合伙做生意的事,她如今手里银子不少,放在手里总觉得亏了!   与玉芝的淡定不同,许灵从昨夜一直紧张到了现在。   他最怕的便是孙淳雨没拦着大帅,大帅反而提前赶了过来!   一直到夫妻对拜罢,许灵还有一种如堕梦中不敢置信的感觉——大帅没来?玉芝就这样成他的妻子了?   想到这里,许灵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小酒窝深深,雪白的小虎牙在黑脸的映衬下,堪称闪闪发光。   在喜堂内围观的众人,差不多都是好几日没见许灵了,见一向白皙清俊的许大人忽然变成了个黑里俏,惊讶之余,都笑了起来。   许灵在众人的笑声中牵着玉芝进了做新房的西暗间,并排坐在了充当婚床的描金彩漆黄花梨木拔步床上。   许灵请来的官媒黄婆子和陈家请来的媒人张妈妈一起走上前,张妈妈端着托盘,黄婆子奉上了金剪。   许灵接过金剪,左手微微颤抖,拈了一缕玉芝的长发,右手拿了金剪剪了下来,递给了张妈妈。   玉芝也平静得很,伸手把许灵披散在身后的乌黑长发抓了一缕过来,“咔嚓”一声剪了下来。   黄婆子笑嘻嘻用红丝线把两缕长发扎起来,放入锦囊挽成“合鬓”,这才说着吉祥话,交给了新娘子。   接下来该行“合卺之礼”了。   洞房外司仪曼声吟唱,洞房内许灵和玉芝接过两个系着红绳装了酒的葫芦瓢,交臂饮下。   安顿好玉芝,许灵就出去陪客了。   玉芝由四儿陪着坐在新房内。   外面天已经黑了,院子里挂着无数灯笼,劝酒声、贺喜声和猜枚声汇聚在一起,热闹得很。   玉芝有些饿,正要让四儿拿出提前准备的点心,却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却是许灵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随着许灵进来的,是扑鼻的油爆葱花的香气——原来许灵送进来一碗肉丝炝锅面!   玉芝笑了起来:“我正好饿了!”   四儿忙悄悄出去了。   玉芝埋头吃面。   许灵坐在一边看着,眼神温柔——终于把玉芝给娶回家了!   看了一会儿,他计算了一下时间,道:“玉芝,我出去送客,一会儿就过来!”   玉芝抬头看他:“你不用过来了,太晚了,你也累了一天,洗洗澡早些睡吧!”   许灵:“……”   玉芝笑眯眯看他,等着许灵自己醒悟。   许灵这才想起自己和玉芝原本是契约夫妻,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顿时面红耳赤,逃也似跑了出去。   见许灵出去,玉芝便继续吃面。   婚礼真是件麻烦事,她累了一天,实在是饿极了。   许灵到了外面,叫了寒星低声吩咐了几句。   寒星把话传给了寒月、余晨舟和叶明哲等许灵亲信,众人齐齐行动,很快就把客人送了出去。   院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许灵临睡前,到底又来看了玉芝一趟。   玉芝刚洗过澡,里面穿着海棠红抹胸,系了条素白长裙,外面穿了件大红绣花褙子,正坐在妆台前擦拭长发,听到声音,扭头看了过去:“许灵,你怎么还不睡?”   在红烛的光晕中,许灵眼中满是羞涩之意,他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很快寒星急促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大人,大帅来了!”   许灵:“……”   抢亲的到底还是来了!   许灵深吸一口气,转身出去迎接。   他刚走出堂屋,便看到一群青衣卫簇拥着林玉润大步走了过来。   许灵跟林玉润手底下的所有人一样,怕林玉润得很,可是到了此时,许灵反倒平静了下来——反正他已经娶了玉芝,大帅又能怎么办?!   林玉润一过来,就看到许灵还穿着大红纱袍,衣履整齐,先松了一口气——还没洞房就好!   他一挥手,低声吩咐跟着过来的青衣卫统领周筠:“清场!”   周筠答了声“是”,一挥手,那些青衣卫便开始行动去了。   寒星、寒月和小五小六等人刚要反抗,瞬间就被青衣卫堵了嘴塞进了西厢房里,就连四儿也被请了进去。   几乎是一刹那,院子里就只剩下林玉润、许灵和听到动静从卧室里出来的玉芝。   玉芝看着仿佛又长高了一些的阿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要叫他,却又不敢高声说话,只得捂着嘴看着阿沁,声音低不可闻:“阿沁——”   林玉润一听到这声阿沁,眼睛当即湿润了。   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抓住玉芝的手腕,拉着她进了明间,回头又瞪了许灵一眼:“许灵,还不进来!”   许灵一凛,忙也大步走了进去。   玉芝如今是他的妻子,他得保护玉芝! 第110章   玉芝指着西暗间卧室道:“阿沁,咱们去里面说。”   阿沁虽然信任许灵,可是这件事牵涉太大,万一泄露,阿沁会有些被动,因此即使是许灵,玉芝也不打算让他知道太多。   林玉润点了点头,随着玉芝进了西暗间卧室。   见许灵试探着也要跟进来,林玉润便把卧室的门帘撩起,挂在了金钩上,然后深深看了许灵一眼。   许灵被林玉润这一眼看得浑身一凛,不敢跟着进卧室了,却在靠东墙摆着的黄花梨木圈椅上坐了下来——这个圈椅正对着西暗间卧室的门口,他坐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卧室里面。   把玉芝安顿在卧室窗前的黄花梨木罗汉床之后,林玉润也隔了一个小炕桌在罗汉床上坐了下来,正好面对着坐在明间的许灵。   他有些紧张地打量着玉芝。   玉芝静静看着他,眼泪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她也顾不得别的,直接用衣袖擦去脸上泪水,继续看着林玉润。   这是她的阿沁啊,仿佛就在昨日,她抱着白嫩嫩软绵绵的阿沁,把他送出了内宅的月亮门。   她弯下腰,把阿沁轻轻放了下来,看着丫鬟和小厮陪着他去外书房读书……   可是一转眼就是十年。   十年过去了,她的阿沁已经长成了高挑俊秀的少年郎!   林玉润看着玉芝。   他直觉一向很准,这就是他的生母。   他的母亲。   可是他还是轻轻问道:“我尿床尿到了几岁?”   玉芝一边抹泪,一边道:“你从小就不尿床。”   阿沁从小就乖,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一想要尿尿,就乱踢腿,她就知道阿沁要尿尿了,赶紧让丫鬟把尿。   玉芝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阿沁,含着泪笑着轻声道:“你满了一岁,一想要尿,就会自己说‘尿尿’!”   林玉润俊脸微红,却依旧接着问道:“我小时候睡觉时手放在哪里?”   这是他的秘密,连他母亲的那两个心腹大丫鬟青竹和青兰也不知道。   听了林玉润的话,玉芝一下子笑了起来,扭头看了目光炯炯看着这边的许灵一眼,凑到林玉润耳畔,低声道:“阿沁,你小时候最喜欢睡觉前摸摸母亲的肚脐!”   不知道阿沁是怎么被惯出的这毛病,睡觉时总要摸摸母亲的肚脐,然后才会睡着。   林玉润闻言,眼睛立时湿润了,含着泪看着玉芝——原来,她真的是娘啊!   他是他娘的心肝宝贝。   和一般的贵族子弟都是奶娘带大不同,他自从出生,一直不是奶娘在带,而是每晚都跟着亲娘在睡。   进京之后,六岁的他还保留着睡着前摸摸娘亲肚脐的习惯,可是每次都摸了个空……   他的娘亲再也没有了!   玉芝看着阿沁含泪的眼睛,忽然探身过去,伸手就去摸林玉润的眉心,口中道:“阿沁,眉心的那粒红痣呢!”   幼童时的阿沁本来就秀美得很,再加上眉心那粒小小的红痣,简直是仙童一般,可爱得令人心醉。   那粒小小的红痣怎么不见了?   阿沁笑了起来,低声道:“娘,您用手抠一抠!”   他趴在小炕桌上,身子前倾,凑近玉芝。   玉芝伸手轻轻抠了抠,发现那粒小小的红痣又重新出现了!   阿沁眼睛亮晶晶看着玉芝:“皇伯父说有眉心红痣,会显得气势不足,不能孚众,我很小的时候就让人遮住了!”   玉芝含着泪笑了:“遮住了好,不然太可爱了,不像个男子汉!”   她忍不住直起身子,凑过去在阿沁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笑盈盈看着阿沁:“阿沁,真好!”   虽然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波折,可是能再见到儿子,真好!   林玉润感觉自己都是大人了,还被亲娘亲额头,又是害羞,又是幸福,红着脸趴在了小炕桌上。   玉芝伸手取下阿沁簪发的白玉簪,阿沁满头乌发顿时瀑布般披散了下去。   她伸手轻轻抚摸着阿沁散发着薄荷清香的阴凉长发,低声道:“小时候那么软的头发,长大了居然会变得这样……”   又道:“你小时候,娘不敢有别的奢望,只是每日盼着你快乐健康……”   阿沁记事很早,正因为记事得早,才会牢牢记住亲娘的模样,才会更痛苦……   他趴在小炕桌上,任凭娘亲抚摸他的长发,脑海里却浮现出小时候的景象……   他记得清清楚楚,每天上学,娘在月亮门那里把他放下,都会俯身在他头顶心轻轻吻一下,柔声道:“阿沁,要快乐健康呀!”   玉芝抚摸着阿沁的长发,低声道:“阿沁,我被章婕毒死,一醒来,就发现自己成了陈家的玉芝,原来十年时间过去了。”   她竭力想让阿沁了解:“我还是我,可是身子却变了。”   “我如今很好,我从幼时就被卖进了永亲王府,被禁锢在王府将近二十年,如今我终于有了自由,我想这样继续下去,虽然不在你的身边,却能看着你一步步实现你的目标……”   她若是非要到阿沁身边去,她和前世的自己长得太像了,迟早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   阿沁依旧趴在那里,他看过许多古人笔记,觉得这像是古人笔记里所说的“借尸还魂”。   不过他一点都不害怕,娘亲回来了,对他来说,这比什么都好。   他低声道:“那你和许灵是怎么回事?娘,你喜欢他么?许灵是个马屁精!”   虽然是个有能力的马屁精!   玉芝笑了,凑近阿沁,低声道:“阿沁,我和许灵的婚事是一个交易,他对女人没兴趣,不想成亲,却又怕人说闲话;我生得太美,老是被人觊觎——我们都需要一个幌子,就一拍即合,商议了这个交易!”   许灵坐在那里,眼睛里带着忧伤,一瞬不瞬看着西暗间卧室里的玉芝和大帅,一颗心如同浸在了醋罐子里,痛苦得很。   从肢体语言看,玉芝对大帅似乎亲近得很,真是把大帅当成心肝宝贝,恨不得抱在怀里疼爱那种感觉!   阿沁抬起头来,看向明间内看着这边的许灵,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许灵虽然双臂抱在胸前,做出“此事和我无关,我不在意”的模样,可是上身却不由自主向前趋,眼睛一直盯着这边,这像是“对女人没兴趣,不想成亲”的样子么?   许灵这厮真是狡诈之极,分明是欺骗了娘亲!   这可是骗婚!哼!   被林玉润这样看着,许灵浑身打了个寒颤——他可是知道大帅的手段的!   许灵一直是个灵活的人,身段柔软之极,这辈子基本上没有倔强过,对待上司,一向是该低头就低头,该认错就认错,该送礼就送礼,该抱大腿也从不含糊。   可是看着背对着他坐在罗汉床上的玉芝,他默默下了决心:只要玉芝不说和离,他就是玉芝的丈夫,就要保护玉芝。   因此虽然被大帅看得浑身发冷,许灵依旧不动如山坐在那里。   玉芝见阿沁抬头在看许灵,便笑着道:“阿沁,别这样看许灵,许灵很善良,帮了我好多次,我很感激他!”   她想想觉得好笑,可还是说了出来:“再说了,不管我们是真夫妻还是假夫妻,名义上他总是你的继父!”   林玉润一向深沉,可是到了亲娘这里一朝破功,冷笑一声,用极低的声音道:“继父?哼!”   又道:“不就是个好看的小白脸么?如今还变成了小黑脸!娘,你若是喜欢看美少年,回京我送你一个戏班子,全是美少年!”   玉芝见他如此,和小时候犯倔的时候一模一样,不由笑了起来,心里一片柔软。   她笑着伸手抚摸着阿沁的脸,觉得很是柔软,便轻轻捏了捏,道:“我也不要你叫许灵‘继父’,他会打仗,很有能力,又下功夫,做人又灵活,你需要这样的人!”   玉芝凑近阿沁,声音低如蚊蚋:“阿沁,你需要把军权牢牢抓在手里。娘不懂政治,却也明白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明白么?”   许灵麾下,如今可是有十万兵马,镇守着西北三州……   林玉润看着母亲,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又是温暖……千头万绪汇在一起,最后化为一句话:“娘,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成为大周最尊贵的女人,开心自由地活着!”   玉芝一颗心鼓胀胀的,鼻子一阵酸楚。   她凑过去,抱着阿沁的脑袋,在阿沁头顶心又吻了一下:“阿沁,我好欢喜!”   许灵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颗心好似被人带着恶意攥在手里,难受极了,都快窒息了。   玉芝松开阿沁,笑着大声道:“阿沁,夜深了,你快回去吧!”   林玉润“嗯”了一声,低声道:“娘,帮我梳好头再说!”   玉芝熟练地给林玉润梳了头,用那支白玉簪挽住,然后道:“我给你做了些衣服鞋袜,你拿去看看能不能穿!”   她起身从陪嫁的衣箱里拿出一个包袱,起身递给了阿沁,和阿沁一起出了卧室。   许灵忙站起身:“大帅!”   林玉润手里拎着包袱,示威似地看了他一眼,道:“许灵,我和令夫人一见如故,似乎是前生的亲人一般……我没有妹妹,就认你夫人做义妹吧!”   想让我叫爹,下辈子吧!   许灵:“……”   玉芝见阿沁淘气,笑着在他背上拍了一下,道:“淘气鬼!”   林玉润说走就走,带着随从扬长而去。   玉芝打了灯笼,许灵拿了把匕首,一起去了厢房里,把寒月寒星小五小六和四儿等人都放了出来。   寒月寒星看着许灵:“大人——”   许灵微微一笑:“没事,大帅想试试你们的应变能力!太晚了,大家都歇下吧,有事明日再说!”   寒月等人将信将疑,却不敢违逆许灵,只得答了声“是”。   回到正房明间,许灵凝视着玉芝:“玉芝,你没事吧?”   他心里疑惑得很,大帅看玉芝,就像小狗看狗妈妈那种感觉,又像小孩子霸着娘亲,反正不像是男女之情。   玉芝笑眯眯道:“我没事!你也早些歇下吧!”   许灵看着玉芝进了西暗间,放下了西暗间的门帘,这才进了东暗间,麻利解了腰间玉带,脱了红纱袍,脱靴睡下了。   他原本还想着思考一会儿问题的,可惜太累,闭上眼睛,犹如天旋地转,很快就睡着了。   许灵是被清粥的清香给唤醒的。   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用鼻子吸了吸,心道:早饭已经在明间摆上了,有大米熬成的清粥,有大葱鲜肉馅的小煎包,还有鲤鱼鲊、酸瓜、藕鲊、笋鲊和腌白菜……   许灵原本心如止水,忽然就兴奋起来——啊,我成亲了!以后有玉芝照顾我了!   他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玉芝带着四儿摆好早饭,听到东暗间卧室的动静,便走过去笑着道:“许灵,快起来洗漱吃早饭!”   许灵声音中满是雀跃,答应了一声,很快便穿上衣服出来了。   待许灵洗漱罢,玉芝忙用香胰子重新洗了手,取了青竹薄荷膏,笑盈盈凑了过去:“来,抹药啦!”   许灵闭上眼睛坐在椅子上,等玉芝抹完药,便笑着道:“凉凉的,好舒服!”   玉芝笑得眼睛弯弯:“嗯,用早饭吧!”   看着方桌上丰盛的早饭,许灵心里美滋滋的,和玉芝一起吃了早饭。   漱口罢,许灵道:“玉芝,我要去见大帅,你在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过若是要外出,还是先让寒星跟着保护你!”   玉芝笑了,道:“我今日就回去看看我爹娘,再去找孙鹤一趟,也没别的事!”   许灵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昂首出去了。   要去见大帅,还不知道要受什么磨折呢! 第111章   大帅府关闭了许久之后,终于再次开启。   西北三州甘州、凉州和肃州的军卫将领都在大帅府外书房外的候见室内候着,见许灵进来,忙上前行礼:“大人!”   许灵笑着点了点头,拱手回了礼。   尉氏县守备赵云岭凑了过来,笑嘻嘻道:“大人,禁军的余烬已经带着他的人进去见大帅了!”   许灵闻言,浓秀的一字眉挑了起来:“既如此,咱们也赶紧进去,免得好处全被余烬他们给抢走了!”   众将“哄”地一声,答了声“是”,笑哈哈拥着许灵进了外书房。   外书房内依旧华丽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素水香。   禁军统领余烬带着他的那几位得力干将端坐在靠东墙摆着的一溜紫檀木圈椅上,正恭谨地等候大帅林玉润到来。   许灵等人在候见室内热热闹闹,可是一看到外书房的雕花木窗,立时变得鸦雀无声,安安静静随着许灵鱼贯而入,齐齐在靠西墙摆着的一溜紫檀木圈椅上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许灵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余烬,眼中含笑,微微颔首示意。   余烬面无表情背脊挺直,只是对着许灵眨了眨眼睛而已。   片刻后,随着一阵“磔磔”的皂靴声,枢密副使兼甘州节度使林玉润在张喜雨和几位亲随的簇拥下大步走了出来,在正前方的紫檀木宝椅上坐了下来。   众将齐齐起身行礼。   林玉润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然后沉声道:“会议现在开始,半个时辰后散会,散会后禁军和甘州军卫立时开拔,为避免泄露军机,诸位暂时不能与家人话别了!”   在场众将都知道这场对西夏作战已经准备了一段时间了,此时见大战即将到来,自然群情激昂,齐声答道:“谨遵大帅之命!”   此刻许灵胸臆间豪情激荡,满心都是杀敌卫国的雄心壮志。   在边关十年,无数次西夏人进入尉氏县打草谷,得知消息后他率领部属飞驰而去,可是十有五六看到的是满村的残肢断臂人头鲜血……   大周百姓千百年来勤劳耕种,在西北大地繁衍生息,可是西夏人骑兵呼啸而来,杀死男子和小孩子,抢走女人、牲畜和粮食呼啸而去,令西北大地一天天地荒凉破败,大周土地渐渐被西夏人蚕食用来放牧牛羊……   大周虽大,却不能一退再退,再退只能任人宰割!   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以身许国,在所不辞!   大清早,王氏早早就起来了,正在灶屋看窗前那一溜大砂锅里正咕嘟着的卤肉。   玉芝虽然出嫁了,可是家里的生意还是要做的,总不能年纪轻轻就赖着闺女女婿养活。   陈耀祖把自己的挑子也都拿了出来,正在灶屋门口整理他的担子,预备等一会儿往预定卤肉的那些酒楼去送货。   阿宝正拿了本书背在身后,绕着院子里的一株香椿树在背书。   先生已经说了,他进步很快,明年二月就可以参加县试了。   考过县试,若是榜上有名,还有四月的府试和六月的院试。   如果都考过了,那他可就是秀才了,起码可以办一个学堂,以教书为生养活姐姐和爹娘了!   阿宝正喃喃背着《孟子》:“……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一抬眼,阿宝就看到影壁旁边立着一个高挑的倩影。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忙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简单的桃心髻,翠盈盈的翡翠如意簪,深绿绣花抹胸,白纱裙,玉色窄袖褙子,再加上灿烂的笑脸——不是姐姐还是谁?   阿宝开心极了,当即狂奔了过去,一把扑进了玉芝怀里,嗷嗷直叫:“姐姐!姐姐你回家了!”   阿宝都快比玉芝还高了,饶是玉芝做好了准备,依旧被阿宝撞得打了个趔趄。   她忍住笑,伸手拍着阿宝的背,柔声道:“好了好了!姐姐每天都回来,不必这么惊喜!”   阿宝缩在姐姐怀里,这才发现自己都十三岁了,实在是不合适了,不由有些害羞,忙后退了一步,笑着道:“姐姐,你真的每日都回来么?”   玉芝笑嘻嘻道:“对呀!一直到陈殊你能够支撑门户,我都会回来的!”   阿宝闻言,心中满溢着欢喜,开心地笑了起来。   王氏和陈耀祖听了,也都欢喜——这一年多来,闺女玉芝早成了他们家的主心骨,没了主心骨可怎么办呀!   玉芝吩咐四儿去准备早饭,自己拿了常用的那双竹木长筷子,一个砂锅一个砂锅检查卤肉,口中和王氏商量:“娘,咱们的卤肉铺子今天开始营业吧!”   王氏笑着同意了,道:“这几日好几个熟客都来问呢,就连杨娘子也来问几次了,咱们今日就开始接着营业!”   用罢早饭,阿宝背着书箧上学去了。   四儿收拾灶屋。   陈耀祖担着挑子往外送卤肉,王氏和玉芝忙着开铺子,很快陈娘子卤肉铺就重新挂了旗帜开张了。   街坊邻居习惯了在陈家卤肉铺里买卤肉,陈家卤肉铺这几日没开业,大家都觉得缺了点什么似的,这会儿见陈娘子卤肉的旗帜挂了出来,窗口也打开了,忙都过来买卤肉,生意好得很。   玉芝如今毕竟是四品武将的夫人了,也不好过于抛头露面,因此王氏在铺子里坐着经营生意,玉芝则带了四儿在内院呆着。   四儿忙着洗衣做家务,玉芝则坐在卧室窗前竹榻上,思索着要不要再开一个卤肉铺……   陈耀祖连送了三趟,终于把今日要送的卤肉送完了,急急跑了回来,带回了一个好消息——甘州最大的酒楼太白楼的管事亲自见他,除了每日的卤肉之外,还让他每日送去一百只桶子鸡!   要知道,他家的陈娘子卤肉铺刚来甘州是卖桶子鸡的,只是桶子鸡只有玉芝会做,玉芝忙碌起来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做了,没想到居然还有生意上门。   听了爹爹的话,玉芝也笑了,道:“爹爹,既然是一百只桶子鸡,你今日就下乡收鸡去吧,记得一定要没病康健的小笋鸡,免得砸了咱家的招牌,以后在甘州城没生意可做!”   又道:“咱们还是按照老规矩,一只桶子鸡二钱银子,别乱加价,免得给人可乘之机,影响许大人。”   在尉氏县的时候,她家的桶子鸡一只一钱五分银子;后来到了甘州,物价原比尉氏要高一些,因此她家的桶子鸡一只二钱银子。   玉芝这样交代陈耀祖,是怕有人想向许灵行贿,没有门路,就通过她家来行贿。   陈耀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闺女比自己聪明得多,眼界也宽得多,因此老老实实答应了,道:“玉芝,你一说我就明白了,你是担心有人想求许大人办事来巴结咱们,咱们若是占了人家便宜,就得去求许大人了,这样不妥,对不对?”   他知道自家几斤几两,一直觉得相貌堂堂的大官许大人能看上自家闺女,是鬼迷心窍了,一直担心许灵突然醒悟,因此绝对不敢刺激许大人!   玉芝没想到自己爹爹想的这么明白,松了一口气,笑着道:“爹爹明白就好!”   又笑眯眯道:“爹爹,为了女儿,咱们全家可不能做出让许大人生气的事情啊!”   王氏深以为然:“玉芝,你伺候许大人和许老太太也恭谨一些,千万别让人挑礼!”   玉芝笑眯眯答应了,拿出戥子称了碎银子,给了陈耀祖让他去乡下买小笋鸡去了。   眼看着夕阳西下,玉芝正要带了四儿回东隔壁的许宅,寒星却先来接她了。   玉芝跟着寒星进了东边宅子大门,这才笑着道:“这么近,其实不用接我的!”   寒星心事重重,道:“夫人,大人命我保护夫人,我自当尽忠职守。”   玉芝知道许宅这边灶屋是有厨子的,还是许灵在军中用惯的厨子,因此根本不打算干涉,一边往正房走,一边问寒星:“今日的晚饭吃什么?大人何时回来?”   寒星深吸一口气:“夫人,到堂屋说吧!”   又看了四儿一眼:“四儿,你先去灶屋帮忙吧!”   待玉芝在正房明间的黄花梨木圈椅上坐下,寒星这才开口低低道:“夫人,大人已经率领队伍开拔离开甘州了。”   玉芝:“……”   见玉芝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寒星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自然知道队伍开拔去尉氏玉溪边境作战的事,却不能说出来,只能含糊地道:“夫人,此事涉及机密,若是别人问起,您就说大人随着大帅去打猎了就行!”   玉芝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大周应该是要与西夏再次开战了。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依着阿沁现如今的身份,如果没有极重要的大事,他如何会来到位于西北边境的甘州?   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战事要发生,当朝的枢密副使这才会来到甘州督战……   一想到阿沁要上战场,玉芝的心就一阵阵蹙缩,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闭上眼睛,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阿沁是未来的皇太子,大周未来的皇帝,这是他的国家,天下百姓供养他,他不可能缩在大后方,让天下百姓为他卖命……   只是,虽然明白这个道理,玉芝还是难受…… 第112章   寒星见玉芝眼睛湿润,脸色苍白,嘴唇色泽浅淡,而且紧紧抿着,以为她担心许灵,忙道:“夫人,您不用太担心了,大人在边关十多年了,区区西夏军队,根本不是大人的对手!”   这次大人上战场可是带了一只奇兵——一支两千人的火枪队,全装备了最新式的火枪。   这些火枪是大帅集合能工巧匠,研究了好几年才试制出来的,大人已经训练了好几个月了,就等着一朝上战场杀敌了!   西夏骑兵,只会抢劫百姓,虐杀妇孺,对弱者下手,面对这用火枪武装训练起来的火枪队,只有被绞杀的份了!   只是这些内情不能和夫人说!   玉芝这才想起许灵,忙道:“寒星,大人走得那么急,应该没带换洗衣物,要不要把大人的衣服收拾一下送过去?”   寒星忙道:“夫人,不用了!大帅军纪严明,说不让回家收拾行李,就是真的不让收拾行李,即使是咱们大人,也不敢违抗大帅的命令!”   玉芝没想到自己眼中还是个小孩子的阿沁,已经是个顶天地里有所作为的男子汉了,不禁微笑起来,笑容一闪即逝,她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寒星忙退了下去。   转眼间五月六月就过去了,甘州进入了一年中最热的季节——七月。   甘州的七月,要么艳阳高照,要么阴雨连绵,反正都不好受。   艳阳高照的日子,白天的时候,炎热异常,就连坚强如玉芝,也不敢在白日出门。   而陈家的卤肉和桶子鸡生意,偏偏因为夏季晚上人们要乘凉吃酒,反倒更好了。   这日终于下起了小雨,总算没那么热了。   玉芝正在屋子里拿了一本书在看,寒星忽然打着把油纸伞走了过来:“夫人,孙鹤请您去丝线店,谈分红和新生意的事!”   去年玉芝和孙鹤合伙在高升客栈东隔壁赁下一间门面,雇两个伙计开了一个丝线铺子,发卖各色丝线,按照契书,一年两次分红,一次是七月初一,一次是腊月三十。   今日是七月初一,正是分红的日子。   对于分红,玉芝还没那么在意,她一听说孙鹤要她去谈新生意的事,心中欢喜,忙道:“你先去准备一下雨伞,我收拾一下,就带四儿过去!”   寒星忙道:“夫人,外面下着雨,不如我让人套车吧!”   先前从京城回来的时候,林大帅送的那辆檀香车,原来是送给夫人的。   如今夫人的诰命虽然还没下来,却也是四品官员的妻子了,因此可以光明正大乘坐这辆命妇才能乘坐的檀香车了。   玉芝从来不是娇滴滴的人,摆了摆手:“从家到高升客栈,不过几步路的事,搁不住费事,打着伞就行!”   寒星只得答了声“是”,让人准备油纸伞去了。   片刻之后,玉芝一行人打着伞穿着木屐出了门,往前去了。   还没走近高升客栈门口,玉芝就看到客栈门口跪着两个女孩子,头上都插着草标,显见是要发卖。   两个女孩子身后的屋檐下立着一个满脸虬须浑身横肉的大汉,正双手抱在胸前,站在屋檐下避雨,应是卖主。   此时雨越来也大,这两个女孩子跪在泥地里,被雨淋着,依偎在一起低头嘤嘤哭泣着,显见可怜得很。   玉芝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蹙眉看着雨中跪着的两个女孩子。   这两个女孩子身上衣衫褴褛,早被雨淋透了,湿哒哒贴在身上,有些地方甚至因为破损,露出了鲜嫩的白肉。   卖主悠闲地站在她们后面,这时候就伸手摸了摸,猥琐地笑了起来,实在是不堪入目。   看着此情此景,玉芝心头一阵火起,当即走了过去,大声问那猥琐大汉:“这两个人是你要卖的?”   大汉打量着玉芝,见是一个做妇人打扮的极美貌的少女,心里不禁痒痒的,正要开口调戏,可是再看看美貌少女身后那几个带着刀的彪悍随从,他忙把差点说出来的调戏的话咽了下去,笑容猥琐:“对呀,小娘子!这两个都是真真的黄花大姑娘!”   玉芝一眼看到了大汉敞着衣襟的身上黑黢黢的粗壮胸毛,心里一阵恶心,忙移开了视线:“这两个姑娘的身价银子一共多少?”   那大汉眼睛盯着玉芝的脸,色迷迷道:“一个十五两,两个总共三十两银子,一手交银子,一手交人!”   玉芝根本不看他:“能到官府登记么?”   那大汉目不转睛:“可以可以!”   又道:“甘州官府雷厉风行,我可不敢触犯律法发卖良人!”   买下那两个女孩子后,玉芝吩咐寒星:“你派个人带着去衙门登记,然后送她们去妇幼堂!”   这是林玉润在甘州推行的德政,在各县各府官办妇幼堂,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妇孺。   寒星一愣:“夫人,您不留下她们使用么?”   玉芝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如今她的身份是许灵的夫人,她可不敢收容来历不明的人。   前世她救了青兰的命,青兰却背叛了她,为章婕做事,毒死了她。   这个教训玉芝可不敢忘记。   那两个女孩子也呆住了,互相看了一眼之后,她们齐齐跪了下来,哭声凄楚:“求夫人收留!”   玉芝凝视着她们。   这两个女孩子一个柳眉杏眼小圆脸,一个细长眼瓜子脸,生得都很好。   沉吟了一下之后,玉芝吩咐寒星:“一人给她们五两银子,送到妇幼堂去吧!”   说罢,她起身往她和孙鹤合开的丝线铺子走去。 第113章   玉芝走到了丝线铺门口,依旧能够听到背后传来的哀求声:   “夫人,您大慈大悲,救人救到底,就收留我们姐妹吧!”   “夫人,您救了我们,我们一定会做牛做马报答您的!”   “……”   玉芝转身,打量着那两个女孩子。   这下子再看,她发现这两个女孩子哭得居然很好看,梨花带雨,春花含露,正切切地看着自己,眼中满是悲伤难过。   玉芝狠狠心,不再看她们,吩咐寒星:“带她们去妇幼堂吧!”   说罢,她转身进了丝线铺子。   前世玉芝一向谨慎,若不是因为青兰是她救回来的,身契又在她手里,她怎么可能信任青兰?   若是当时她没有喝青兰送来的那盏茶,她应该可以及时逃出王府,追着阿沁到进城,陪着阿沁长大……   想到这里,玉芝心里依旧有些沉重。   前世之事已经不可挽救,但她一定要吸取教训,且不可再轻信别人。   孙鹤正在里面看着账房算账,见玉芝带了四儿进来,忙上前迎接:“夫人!”   见孙鹤要行礼,玉芝笑眯眯拦住了:“自家人,不必多礼!”   这时候寒星带着一个小厮也进来了:“夫人,我让小七和小八送那两个女子去了妇幼堂!”   玉芝点了点头,带着寒星随着孙鹤上了二楼,在窗前坐了下来。   窗子大开着,湿漉漉的雨气氤氲在整个屋子里。   孙鹤先把账本给了玉芝,待玉芝看罢,这才报出了分红的数目,把银票给了青芷。   玉芝把银票递给四儿,微微一笑,看向孙鹤:“你何时再去西域做生意?”   她已经了解孙鹤生意的详情了。   孙鹤在大周收购丝线、绸缎、布匹、茶叶和瓷器运往西域,换了当地的铁矿石和毛皮再运回甘州。   孙鹤想了想,道:“大约七月底八月初吧!”   到了那时,大周和西夏的战争应该已经结束了,他的生意就可以继续做了!   玉芝游目四顾,见寒星和四儿远远坐在楼梯口,便低声道:“这次你打算筹集多少本钱?”   孙鹤微微一笑,伸出了五根手指。   玉芝轻轻道:“五千两银子么?”   孙鹤笑了,道:“五万两银子!”   玉芝大眼睛瞪得圆溜溜,打量着孙鹤:“我的天啊!你这可是大生意了!”   孙鹤只是笑,并不说自己背后的大股东便是林大帅,二股东是许大人。   玉芝沉吟了一下,脸都有些红了:“我如今只能凑一千两银子,可以入股么?”   她本来以为自己这一千两银子够多了,这可是她全家的积蓄,没想到到了孙鹤这里,真的少的不得了!   不过想到靠自己的能力和全家的奋斗,居然也能攒一千两银子,玉芝不由又有些得意,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孙鹤点了点头:“自是可以!咱们做生意,也是积少成多么!”   他看向玉芝:“许夫人,不过这入股做生意,可是有风险的,您还有一种选择,您可以把这一千两银子借给我,待我回来,计算利息给您!”   玉芝笑了起来,道:“富贵险中求,连这点风险都承受不了,还入股做什么生意!”   孙鹤是许灵的老部下,孙鹤这生意一定和许灵有关,她相信许灵,相信这次一定会大赚!   说不定她这一千两银子,就要变成两千两了!   听了玉芝的话,孙鹤深深看了玉芝一眼——这个娇怯怯的女孩子,真是每次相见都要刷新他的认知啊!   起初见面,她不过是许大人西邻卖卤肉的农家小姑娘,却提出要和他合伙做生意。   后来再相见,她从京城回来,进了不少甘州紧俏的货物,利用寒月等人的保护,把货物千里迢迢运回甘州,本钱翻倍,赚了一笔。   他以为陈玉芝就这样走上经商之路了,谁知这次他一回甘州,就得知她成了许灵的夫人,据说还成了林大帅的干妹妹!   ……   这样下去,难道陈玉芝还要上天?   见孙鹤眼睛发亮打量着自己,玉芝不由有些警惕,忙笑嘻嘻道:“孙鹤,你可别爱上我,我可已经出嫁了,是有丈夫的人了!”   孙鹤:“……”   他笑了起来,道:“许夫人,孙某也已经成亲了,家中一妻二妾,决不敢对许夫人您有什么想法,您尽管放心!”   他喜欢的可是温柔似水的女子,怎么可能喜欢陈玉芝这样的瞧着娇怯怯内在却彪悍的女人?   也就许大人愿意被虐了,他孙鹤可没那种爱好!   玉芝听了,这才放下心来,老老实实道:“我生得太美了,有些人总是会自作多情,认为我看他一眼,就是爱上他了,我可得先澄清一下,先小人后君子么!”   孙鹤不禁笑了起来。   玉芝拿出一千两银票,交给了孙鹤,写了入股契书,两人都签名摁了手印。   正事忙完,孙鹤命人上了茶,饮了一口道:“许夫人,刚才在咱们丝线铺子外面插草标发卖的那两对姐妹,有些不尴尬!”   玉芝喝了一口茶,发现是自己最喜欢喝的桐柏玉叶,在甘州很是难得,便又喝了一口,让茶香在口中氤氲着,抬眼看向孙鹤。   孙鹤终于发现自己为何没法爱上陈玉芝了,如果是对他有意思的女子,看他时眼波流转,含情脉脉,而陈玉芝看他,则跟男人似的,一点妩媚眼波都没有!   他想着心事,沉吟了一下,道:“我在铺子里呆了半日了,门口一直没人,可是等你一过来,那三个人就过来了,似乎是专门等着你一般……”   玉芝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以后会小心的。”   她预备让寒星再去打探一下那两个女孩子的虚实。   谈完正事,玉芝把那杯茶喝完,带着寒星和四儿离开了。   她没有立即回去,而是先去了太白楼,让寒星上去买了两坛太白楼有名的醉太白酒,这才回家去了。   陈耀祖晚饭时收到了闺女送来的好酒,美滋滋烫了一壶,一边喝酒,一边和王氏说道:“哎,玉芝她娘,生女儿也不错嘛,起码女儿记得给我送好酒喝!”   王氏正在做针线,听了他的话,撩了他一眼,道:“早告诉你了,儿子女儿都一样,是你自己非要重男轻女!”   陈耀祖不吭声了,自顾自端起酒盅抿了一口,摇头晃脑品味着饮酒后那种微醺感。   先前在他家和西河镇那种环境里,他想要生儿子,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只是没想到女儿居然如此能干,不但能赚钱,还麻雀变凤凰,嫁给了许大人……   一想到待朝廷的诰封下来,女儿就要成为四品命妇了,自己就要变成命妇的亲爹了,陈耀祖就觉得心里美滋滋的!   此时西河以西一百里的鸡鸣山下,也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大周二十万大军把西夏军队压制在了鸡鸣山上,形成了铁桶般的包围圈,也不进攻,只是围在那里,只要有人往下冲击,就直接上火枪队,一击爆头。   大周军队的营帐把整座鸡鸣山包围了,一个个灯火通明的营帐,似一朵朵明灯,盛开在雨夜的草原上。   已经是凌晨了,雨还没有停。   许灵带着麾下负责值夜的将领那巡查归来,进了自己的大帐,脱下油布斗篷,坐在帐篷里发呆——他总觉得自己临行前似乎忘记了什么,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林玉润带着张喜雨和一队青衣卫夜巡。   来到许灵的大帐,他在帐外停住了脚步。   大帐前的卫兵见是大帅,当即齐齐行礼。   许灵听到声音,忙迎了出来:“大帅!”   自从上了战场,大帅对他一直是旧日模样,再也没有了他和玉芝成亲那夜的幼稚,仿佛不记得那些事了。   林玉润看了许灵一眼,顿了顿,这才进了许灵的大帐。   对于这位年轻的继父,林玉润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既妒忌他娶了自己的母亲,又佩服许灵作战时的天分和全心投入。   也就是说,每当打仗,他就特别喜欢许灵,可是一旦闲下来,他就特别想好好揍许灵一顿!   请林玉润在帐内最好的椅子上坐下之后,许灵看着林玉润,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他走得太急,忘记给玉芝留零用钱了!   他的账都是寒星管着,家里的家用自有寒星供应,可是玉芝没了零用钱,那多不方便啊!   林玉润在椅子上坐下,正要说话,见许灵眉头微蹙,便道:“许灵,怎么了?”   许灵迟疑道:“大帅,末将……末将忘记给内子留下零用钱了……”   林玉润:“……”   他浓秀的眉头也蹙了起来:“男主外,女主内,你没把家里的账交给她?”   许灵:“……”   他的账太复杂,他原想着慢慢来,谁知道大帅开拔这么急!   林玉润思绪如电,很快就恢复了云淡风轻:“没事,她最是简朴,花不了多少银子的,你放心吧!”   许灵:“……”   回到自己的帅帐,林玉润当即屏退其他人等,只把张喜雨留了下来,低声吩咐道:“张叔,你去用青衣卫的特殊渠道,连夜发急信到甘州府里,让流风给我娘送些零用钱!”   张喜雨是知道林玉润和玉芝关系的,当即道:“大帅,送多少?”   林玉润想了想:“我娘最喜欢金珠宝石,把我书房里那匣子宝石送过去,再送去一万两银票!”   他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许灵连零用钱都不给母亲留,而他这当儿子的一下子送去这么多母亲喜欢的,孰轻孰重,母亲心里自有一杆秤……   张喜雨:“阿沁,我这就去安排!”   他知道阿沁一向很会挣钱,却不爱花钱,再加上承安帝的私库一直对阿沁开放,所以阿沁的钱多的根本花不完。   想到许灵要在母亲那里失宠,林玉润不禁微笑起来。   他看了一眼沙漏,发现距离山上的西夏军队向天神礼拜诵经只剩一刻钟了,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这场战争快要结束了!   大周军队一直在等着这一刻。   天神教控制了西夏,就连西夏军队也都是虔诚的天神教徒。   天神教每夜都要在固定时间诵经礼拜,礼拜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就是不敬天神,要下火狱的! 第114章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可是天黑之后又下了起来。   虽然出嫁了,可是玉芝如今还是在陈家用午饭和晚饭。   用罢晚饭,她去了阿宝住的西厢房,检查了一番阿宝的背书和写字,又问了阿宝几个问题,见都还不错,很是满意,含笑问阿宝:“阿宝,你知道县试要考什么吗?”   前世因为想着阿沁是王府庶子,没法继承爵位,玉芝便想着让阿沁从科举出身,因此细细研究了大周的科举制度,对县试、府试、院试、乡试和会试考试内容都清楚得很。   阿宝想了想,道:“先生说了,让我们先背好书,习好字,其它不用急着打听!”   “先生说的很有道理,不过,”玉芝微微一笑,道,“凡事预则立,多知道一些,早些有针对性地制定策略,也是不错的!”   阿宝闻言,双目炯炯看着她,等着她接着说。   玉芝想了想,接着道:“县试第一场考的是帖经,所谓帖经,就是考官摘录经书的一句并遮去几个字,考生需填充缺去的字词和与之相联系的上下文。”   “县试第二场考的是墨义,就是考官出十道和四书五经有关的问答题,五道全写疏,五道全写注,其实还是考察记忆能力。”   “县试第三场考的是算学,我明日让人买了书给你,你先自己钻研,若是有了疑问,咱们就一起商量。”   “县试第四场考的是策论,我听说书肆有卖历年县试前二十名的策论,明日一并买回来,你先看看。”   阿宝认真地听玉芝絮絮说着,心中有些酸楚,又有些温暖,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看着玉芝,低声问道:“姐姐,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他的亲爹都背叛了他的亲娘和他,甚至派人追杀他们母子,姐姐为何对他这样好?   玉芝想了想,伸手摸了摸阿宝的微卷的软毛:“没什么理由啊,你是我的弟弟,我自然要对你好了!”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没有阿沁在身边,她的母爱太多,自然就分给了阿宝了!   阿宝听了,整个人暖洋洋的。   他也不说话,翻看着手里的书,听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内心静谧闲适。   回到堂屋,见陈耀祖出去了,玉芝便直接和王氏说道:“娘,明日我过来,教你和四儿做桶子□□!”   她以前怕陈耀祖学会了做桶子鸡,转眼就把技术卖给别人,因此桶子鸡都是她自己亲手做。   现如今玉芝越来越忙,她打算先教会王氏和四儿,王氏是她的母亲,四儿的身契在她手里,为人也踏实实在,玉芝对她俩很放心。   王氏听了,便低声道:“玉芝,你放心,我学会了轻易不会教别人,你爹也不教,这桶子鸡就一直还是咱们家的生意!”   四儿心中欢喜,脸都有些红:“姑娘,你放心,我是姑娘的人,自然都听姑娘的,绝不生外心!”   她脸上有一大块瘢痕,一般人看都不敢看她,可是姑娘天天让她跟着,对她很信任,一点都不嫌弃她。   姑娘对她好,她也要对姑娘好才行。   再说了,姑娘这么聪明,跟着姑娘多有奔头啊!   玉芝笑了起来,和王氏说道:“娘,下回我三叔三婶或者舅舅舅母再来的话,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搬来甘州开店,若是愿意的话,我和他们合开分店,让他们两家经营,所得的利润,四六分成,他们六,我四!”   王氏闻言,眼睛亮晶晶的,连声道:“好!太好了!”   自从来到甘州,虽然日子平顺,心里快活,可是总是有些孤单,想念尉氏县老家的亲人,若是能聚在一起,那自然是不错的!   见母亲开心,玉芝心里也挺舒服,依偎着王氏,絮絮说起开分店的细节。   到了该睡觉的时候,玉芝还是带着四儿回了东隔壁的许宅。   第二天,玉芝吩咐寒星去外面书肆买回了《九章算术》、《五经算术》、《海岛算经》、《吾曹算经》和《夏侯阳算经》,以及几本策论合集,都给阿宝送了过去。   接下来这几日,玉芝忙忙碌碌,果真把做桶子鸡的技术教给了王氏和四儿。   王氏和四儿在玉芝这位“严师”的督促教导下,很快就学会了做桶子鸡。   而玉芝,早上终于可以多睡一会儿,不用天不亮就起来了。   如今她都是用罢早饭再去陈家,先看看卤肉的情况,然后四儿帮着王氏看店,而玉芝则坐在房里做做针线,看看书,偶尔帮王氏忙碌后院种的菜蔬和庄稼,倒也惬意。   白日忙碌的时候还不显,可是到了深夜,房里只剩下她自己,玉芝还是觉出了孤单——她真的特别想念远在战场上的阿沁……   偶尔也会想到许灵……   转眼间就到了七月下旬。   这晚又下起了雨。   从陈家用罢晚饭回来,玉芝坐在灯下看书,四儿在一边纳鞋底子。   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玉芝心里有些不静,放下书想着心事。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寒星的声音:“启禀夫人,落雨来了!”   玉芝闻言,心脏剧跳起来:“快请进来!”   她又是欢喜,又是担心,一颗心都悬在那里,都快要屏住呼吸了!   落雨和流风一样,都是阿沁贴身侍候的小厮,他这时候过来,一定是有大事发生!   想了想,玉芝吩咐四儿:“你先回房去吧,今晚不用来侍候了!”   事关阿沁,一定得慎之又慎,即使是四儿,玉芝也不想让她知道太多。   四儿刚离开,寒星就引着几个穿着湿淋淋油布斗篷的人走了过来,其中立在最前面的人径直进了正房明间,其余四个人在廊下散开,负责警戒。   寒星也退了出去。   落雨伸手拨下湿淋淋的油布兜帽,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匣子,然后行礼道:“见过许夫人!”   玉芝端坐在黄花梨木宝椅上,双目盈盈看着落雨:“落雨,阿……大帅怎么了?大帅没事吧?”   落雨忙道:“启禀许夫人,大帅安然无恙,密令属下把这个匣子送过来,说是给您的礼物和零用钱,让您随便花用,不够大帅再给!”   玉芝:“……”   阿沁这孩子,哎!   她心中百味陈杂,自己都说不清楚。   知道阿沁安然无恙,她先松了一口气。   得知阿沁人在战场,却依旧命人给她送礼物和零用钱,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欣慰,又是好笑——啊,小小的软软的可爱的阿沁,也知道孝顺娘亲了!   可是,她的鼻子一阵酸涩,又是怎么回事?   玉芝垂下眼睛,试图掩饰自己已经湿润的眼睛,伸手接过了落雨递来的匣子,揭开裹着的油布,放在小几上摁开了消息。   小几上摆着一盏白纱灯,匣子里的东西被照得很是清晰——上面是一摞银票,上面用特殊颜料印着“慈宁斋票号”五个字。   玉芝拿起银票,发现银票下面居然是大半匣子的宝石!   她屏住呼吸,翻拣了起来,这些宝石最小的也有鸽蛋大小,大的甚至有鸡蛋那么大,有红宝石、黄宝石和绿宝石,还有蓝宝石、金刚石和金绿猫眼,灯光下散发着幽幽的宝光。   玉芝垂下眼帘,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原来阿沁都记得……   他那么小,却记得自己的娘最喜欢宝石……   只是阿沁不知道,重生之后,他的娘亲不那么喜欢宝石金珠了,她更想用自己的双手和脑子,自己去挣钱养活自己……   玉芝用帕子拭去眼泪,抬眼看向落雨,哑声道:“我收下了,你给大帅回信,就说我很喜欢。”   落雨答了声“是”,又行了个礼,拢上兜帽,慢慢退了出去。   七月底的雨夜,自是又湿又冷,可是玉芝坐在屋子里,手指捏着一颗宝石,却丝毫不觉得湿冷,也不再觉得孤单。   真好,即使她失去了一切,至少,她还有阿沁……   第二天上午,玉芝的三叔陈耀文两口子和舅舅王大郎和舅母梁氏都拖儿带女来到了州城。   玉芝很喜欢三叔三婶和舅舅舅母,就做主让他们两家在家里住下了——陈耀文一家三口住在正房的西厢房,王大郎两口带着儿子住在东厢房的南暗间,王老太也跟了过来,便带了孙女住在玉芝的房间里。   玉芝和三叔三婶及舅舅舅母说了合伙开分店的事。   陈耀文两口子和王大郎夫妻都是大喜,立时答应了下来,和玉芝商议起来。   陈耀祖在一边听着玉芝安排讲解,心中得意得很。   女儿讲的他没有全听懂,却知道自己闺女厉害得很,很会做生意。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玉芝雇了辆普通大马车,带着陈耀文两口子和王大郎夫妻在甘州城里奔波不停,终于替两家人典下了各自的房屋,做开张前的各种准备。   忙完这一切,陈耀文两口子和王大郎夫妻各自同玉芝签下契书,约定六四分红,并定下了卤肉铺开张的日期——八月十五中秋节!   两家铺子的招牌都是陈娘子卤肉,陈耀文家的铺子在甘州城东南,王大郎家的铺子在甘州城东北。   开张前几日,两家人雇了大马车,搬去了新家。   八月十五这日晚上,玉芝在太白楼订了个大包间,请陈耀文一家和王大郎一家开开心心吃了一顿团圆饭。   一直玩乐到了深夜,酒宴这才散去,那两家人各自乘马车离开了。   陈家人在中秋节的皎洁月色中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寒星带了人跟着护卫。   王氏今晚饮了几杯酒,一进门就抱住玉芝哭了起来:“玉芝,我们三口能有今日,真好!”   陈耀祖见妻子欢喜得抱着女儿哭了,心里也有些酸酸的,眼睛也湿润了。   他摸了摸身上崭新的绸缎袍子,心满意足笑了起来。   今晚玉芝也饮了几杯酒,脸有些热,心跳也有些快。   她洗了澡,用许灵送的翡翠簪子松松挽了个发髻,倚着靠枕歪在窗前罗汉床上看新买来的话本。   玉芝正看得入迷,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马嘶声,听着像是在大门外。   她放下书坐了起来,心里一动。 第115章   玉芝推开虚掩的窗扉,向外看去。   院子里挂着好几盏琉璃灯,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只见一个身材高挑披着玄缎斗篷的人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头上戴着兜帽,可是从体态和走路姿势看,正是许灵!   玉芝心里一喜,忙起身下了罗汉床,理了理身上的衣裙,这才迎了出去。   许灵走到台阶下,见正房内走出一个做少妇打扮的娇美少女,云鬓蓬松,脸上脂粉不施,在莹洁灯光下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笑容可爱,正是玉芝!   他心中一阵欢喜,一下子停下了脚步,伸手拨下兜帽,笑容灿烂,酒窝深深,小虎牙闪闪发光:“玉芝!”   玉芝乍一见许灵,自是开心,笑眯眯打量着许灵,屈膝行礼:“见过大人!”   起身后又道:“大人,你回来了,真好!”   她眼睛看着许灵,心里却在念着阿沁,心道:阿沁呢?他怎么样了?   不过看许灵笑得这么开心,应该是大胜归来,阿沁定是无碍的!   这样想明白之后,玉芝松了一口气,含笑道:“大人,先进屋吧!”   以前玉芝叫许灵都是直接叫“许灵”的,这会儿突然有礼起来,许灵心里一时有些忐忑,悄悄观察着玉芝,脸上笑容却愈发灿烂起来。   进了明间,玉芝走到许灵身前,伸手去解了许灵玄缎斗篷的系带。   此时玉芝站得太紧了,许灵垂目看着玉芝额角细小的绒发,发现玉芝肌肤又细又白,眉睫乌浓,天生的美人胚子。   玉芝身上的气息也很好闻,是一种淡淡的清凉气息,闻着像是薄荷,却带着些清香。   玉芝身材也颇高挑,不用踮脚,直接站在那里解着系带。   她身上的气息氤氲在许灵的周围,他不由有些紧张,身子渐渐变得僵硬,直挺挺立在那里,连呼吸都屏住了。   一直到玉芝解下斗篷,递给了过来伺候的四儿,许灵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佯装无事走到宝椅那里,撩起青色袍子的前摆,在宝椅上坐了下来。   待许灵坐下,玉芝先叫来小厮小七吩咐道:“去让灶屋的宋妈妈准备热水,大人要先洗脸洗手,过一会儿再洗澡!”   又吩咐道:“灶屋不是包的有羊肉馅饺子么?让她们给大人下一簰子送过来,再准备几样小菜,然后把那坛玉液酒热一壶,筛了送过来!”   许灵笑微微坐在宝椅上,看着玉芝有条不紊地吩咐安排着。   在玉芝的安排下,许灵先用热水和香胰子洗了手脸,又喝上了爱喝的信阳毛尖,还吃了一个桂花绿豆沙馅月饼和一个咸肉馅月饼。   他舒舒服服坐在宝椅里,放松得很。   这时候寒星亲自用托盘端了两盘饺子和一碗饺子汤过来了。   玉芝接过托盘,把晚盘都放在了桌子上,这才招呼许灵来吃。   许灵抬眼看向玉芝:“你也吃点吧!”   玉芝笑眯眯道:“我已经吃过了!”   她有心要问许灵一些事情,因此在许灵右手边坐了下来。   待小菜和热好晒过的酒送过来,她先给许灵斟了一盏,双眼含笑道:“这一盏酒恭喜大人大胜过来!”   许灵右手正拿着筷子吃饺子,故意笑嘻嘻撒娇:“你喂我吧!”   玉芝笑容加深,果真端着酒盏凑到许灵唇边,喂许灵喝了下去。   她这会儿想要问许灵一些关于阿沁的事,自是听话乖巧得很。   一盏酒喝下,许灵觉得身子一下子变得暖和起来,心跳也有些快,便又夹了一个饺子,蘸了些醋,慢慢吃了。   饺子味道还不错,包得小而秀气,和军队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感觉不同。   玉芝又斟了一盏酒,眼如弯月,笑意盈盈:“这一盏酒贺喜大人即将高升!”   一进门,许灵就笑得眼睛发亮,酒窝深深,怕不止打胜仗那么简单,应该是快要升迁了!   许灵果真没有纠正,主动凑了过来,因为喝酒变得嫣红的唇尝了一口酒。   玉芝索性喂他把这盏酒全喝了,然后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饺子喂许灵吃了——许灵的嘴唇不薄不厚,唇形很是好看!   她怕许灵喝酒喝得太急,因此连着给许灵夹了好几个饺子喂他吃了,这才又斟了一盏酒,故意逗许灵:“恭喜大人又变成了小白脸!”   许灵猝不及防,刚就着玉芝的手喝了点酒,闻言差点喷了出来,俊脸微红:“胡……胡说什么呢!我一个大男人,脸是白还是黑,管它作什么!”   玉芝见他害羞成这样子,跟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般,颇为清俊可爱,心里不由有些痒痒的,调笑道:“许灵,你虽然不在乎是小黑脸还是小白脸,可女人一般都喜欢小白脸呀!”   许灵:“……”   他这会儿已经有了酒意,闻言心跳有些快,看了玉芝一眼,发现她脸红了,不敢再看,抬手捂住了脸,身子慢慢靠回了椅背上。   玉芝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调戏了许灵,不禁有些懊悔。   她前世确实是很会撩汉的,要不然也不会把贵为亲王的林昕给弄到手,并且从普通小丫鬟一步步成为记入皇室玉牒的侧妃了。   重生之后,玉芝原本发誓要老老实实,再不像前世那样了,怎么不由自主就被许灵美色吸引,说出了这样的话……   她忙敛起笑容,悄悄拉开与许灵的距离,又夹了一个饺子放在了许灵面前的碟子上,温声道:“再吃一个饺子吧!”   许灵根本没察觉到玉芝的变化,夹起这个饺子吃了。   玉芝又给他斟了一盏酒,口中道:“大人,大帅呢?没回甘州么?”   许灵这会儿酒意上来了,老老实实道:“陛下有旨意,命大帅直接回京了。”   玉芝又给许灵斟了一盏酒:“大帅没事吧?”   许灵端起酒盏啜饮着,道:“大帅很好……下回再见大帅,咱们可得叫殿下了……”   玉芝闻言,眼睛一亮:“许灵,你的意思是——”   许灵抬眼看了玉芝一眼,垂下了眼帘,道:“下回再相见,大帅可就是皇太子殿下了。”   玉芝心脏怦怦直跳,不由自主端起酒壶,把里面剩下的酒全倒进了空盏里,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心中有喜有忧。   喜的是阿沁越飞越高,一步步实现了他的理想;忧的是阿沁以后会背负起更多的责任,会很累……   待许灵吃罢饺子,玉芝便回了西暗间卧室,让小厮服侍许灵洗澡。   许灵洗了澡出来,长发有些湿,一时还不能睡,便坐在卧室窗前的长榻上发呆。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下定决心,起身出了东暗间卧室,却见到西暗间卧室门上纱帘低垂,能看到里面已经熄了灯,玉芝已经睡下了。   许灵双手环抱在身前,倚在卧室门框上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了卧室睡下了。   许灵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他洗漱罢出了卧室,发现玉芝正指挥着四儿和灶屋的宋妈妈在摆饭。   玉芝抬眼见许灵出来,刚洗过的脸隐隐带着水迹,眉睫微湿,唇色浅淡,越发显得清俊异常。   她含笑上前,道:“大人,过来用早饭吧!”   许灵瞅了她一眼,道:“咱们夫妻两人相处的时候,还像以前一样叫我名字吧!”   玉芝称呼他“大人”,他总有一种被玉芝拒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玉芝笑微微答应了,屏退了侍候的人。   许灵和玉芝对面坐着用早饭。   喝了半碗清粥之后,许灵开口道:“玉芝,大帅给了我两个月的假,让我收拾一下,和赵云岭做了交接,然后进京赴任。”   玉芝闻言,顿时笑了起来,忙道:“许灵,恭喜你!”   她说着“恭喜你”,心中简直是心花怒放——啊,终于要去京城了,我能常常见到阿沁了!   玉芝早猜到许灵会升职了,只是没想到是去京城,便按捺住雀跃的心,笑盈盈问道:“许灵,你进京城是什么职位?”   此时屋子里只有自己和玉芝,许灵很是放松,笑眯眯道:“殿前都指挥使!”   怕玉芝不懂,他又解释了一句:“这个职位,专门管着京城禁军。”   这个职位掌握着京城禁军,实在是太重要了,因此自从大周立国以来,这个职位只有皇帝亲信才能担任。   他担任了这个职位,岂不是说明他是大帅的真正亲信了?   玉芝真是欢喜极了,看着许灵道:“许灵,你打算何时出发?”   许灵左手支颐,想了想,道:“你去问你爹娘一下,看他们愿不愿意跟着咱们进京,如果愿意的话,让他们收拾一下,咱们五日后就出发,好不好?抵达京城,你我得留出些时间,去安排宅子的事!”   他如今在京城没有宅子,是买还是典,在京城哪个位置,都得和玉芝一起商议。   玉芝道:“用罢早饭,我就去问他们!”   她这会儿也吃不下早饭了,想了又想,试探着道:“许府那些人……”   许灵不愿意提那一群人,淡淡道:“我把甘州的产业都给了大姐,让母亲跟着她;如果母亲想跟我去京城的话,只能母亲去,别人都不能跟着。”   玉芝见许灵眼中带着一股狠意,知道他不喜欢提到这个话题,便不再提了。   一时用罢早饭漱了口,许灵带着寒星和寒月骑马出去了,玉芝便带着四儿回了西隔壁陈家。 第116章   八月十五中秋刚过,甘州城最东南的小柳枝巷的住户还都沉浸在过节的氛围中,巷子内人来车往,都是走亲戚串门的人。   小柳枝巷的住户大部分非富即贵,平时难得在街巷聚集,时逢佳节,拖儿挈女,正在街巷中彼此说笑,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众人忙闪开一条路,却见一队穿着青色甲胄的士兵簇拥着一个形容清俊穿着宝蓝缎面披风的大人疾驰而来。   其中有人是甘州城内的武官,一眼认出许灵,待许灵一行人过去了,便悄悄和亲朋好友说道:“许大人新近升了从二品的殿前都指挥使,不日就要进京赴任,可真是炙手可热啊!”   众人都艳羡得很,纷纷感叹,却有人提出疑惑:“许大人这是回自己的家,怎么带了一队全副甲胄的士兵?”   闻言,众人纷纷猜测,各有各的看法,都有些摸不准许灵的心思。   这位许大人在甘州官场以相貌好脾气好著称,一天到晚脸上带着笑,不笑不说话,只是不大回小柳枝巷的许府。   今日还在过节,许府内也热闹得很。   许老太太最爱热闹,前些日子大姑娘许敏不在府里,尹姨奶奶称病很少出现,二公子许慧也早出晚归不见人影,可把许老太太给急坏了。   要过中秋节了,许敏带着新纳的第六房小妾回来了,尹姨奶奶的“病”也好了,许慧也开始出现,都围绕在许老太太周围。   许老太太也开心了起来,命人请了两个粉头来家里弹唱,一家人开开心心听曲吃酒团聚。   许家人饮着酒,从行院中叫来的两个粉头,一个弹月琴,一个弹琵琶,轻舒玉指,合着声在唱《南石榴花佳期重会》:“约定在今宵。人静悄,月儿高,传情休把外窗敲。轻轻的摆动花梢,见纱窗影摇,那时节方信才郎到。又何须蝶使蜂媒,早成就凤友鸾交……”   许敏左边坐着新宠六姨娘,右边坐着旧爱秀兰,端着酒盏,正吃得开心,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整齐的靴子声,且夹带着刀鞘和铠甲相触的清脆声响,不禁一凛,忙推开六姨娘,站起身来。   众人也都寻声看了过去,那两个粉头也停下了弹唱。   大厅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便是整齐的军靴跺脚声。   片刻之后,随着靴子的“磔磔”声,许灵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身上的披风扬起又落下,发出“扑棱棱”的声音。   许灵进了铺着大红地毡的大厅,抬眼看去,见母亲许老太太正倚着锦缎靠枕歪在紫檀木罗汉床上;东边的贵妃榻上坐着许敏和两个姬妾,旁边的宝椅上还有几个花团锦簇浓妆艳抹的女子;而尹姨娘和许慧则坐在西边。   他看向许老太太时,眼睛平静无波,看向东西两边的人时,眼神似淬了冰一般。   扫视一圈后,许灵拱手行礼:“儿子给母亲请安!”   见到许久不见的大儿子,许老太太先是十分欢喜,可是转眼又想起自己在陈娘子卤肉铺子门外受到的冷遇,当即回喜作嗔道:“阿灵,你还知道回来!”   许灵面无表情,规规矩矩道:“母亲这些时间身子可好康健?”   许老太太见儿子恭敬,便“哼”了一声,道:“你还问我是否康健?怕是我快死了,你才会回来吧?!即使回来了,怕还是因为你担心我死了,你还得辞官守孝三年!”   自己母亲说话依旧如此刻薄,许灵却再也不像先前那样听了痛苦难受,他淡淡道:“母亲中气十足,红光满面,看来身子很是康健,那儿子今日就好好处理一番家务了!”   许老太太闻言一愣——许灵这是要做什么?他已经很多年不管家里的事了!   许敏、许慧和尹姨娘面色苍白,站在那里,鼠见猫一般一动也不敢动。   那几个姨娘也都瑟瑟发抖,一个个面如土色,恨不能立刻消失。   只有两个粉头,因为不了解情况,一个抱着月琴,一个抱着琵琶,左顾右盼,犹豫不定,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   许灵不希望又外人在场,便淡淡道:“寒星,请这两位出去!”   寒星答了声“是”,从许灵身后走了过来,走到那两个粉头身前,道:“走吧!”   那两个粉头忙抱紧乐器,跟着寒星出去了。   许灵环视了一圈,见大厅内都是自家人了,便道:“我这几日就要出发进京,对家里未免照顾不周,索性安排了一个人住在府里,保护府里的女眷,管理家务。”   许老太太还是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许灵这是什么意思。   许敏和许慧一听,就知道许灵这是要派兵进驻许府,软禁府内众人,当即膝盖都有些软,冷汗也冒了出来,都眼睁睁看着许灵,却害怕许灵的手段,一声也不敢吭。   他们都清楚许灵的性格。   许灵脾气还算好,平常不笑不说话,可是他不怒则已,一怒就是大发作!   以前因为许老太太,许灵对家人一向宽容,气急了也是不理而已,只是许灵做事一向都在心里划一条线,若是别人触了这条线,怕是后果难测。   许灵见众人噤若寒蝉,板着俊脸接着道:“林寒月,林寒星,过来见过老太太!”   寒月和寒星大步走了过来,齐齐拱手行礼:“末将见过老太太!”   许老太太:“……”   寒月和寒星不是阿灵的小厮么?怎么都一副武将装扮?还改姓林了?   许灵道:“林寒月和林寒星,因为战功卓著,如今都升职了,林寒月担任甘州守备一职,林寒星则升为禁军都虞侯。”   大厅内许家人都被镇住了——两个家生子小厮,因为许灵的抬举,居然都做到了从五品武官?   许灵接着道:“以后许府的防卫就交给林寒月!”   他看向寒月:“林寒月,你带领二百亲兵进驻府外外院,以后没有你的允许,府内女眷不得外出!”   许府众人一听,如披冰雪,都似被冻在了那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是软禁,是囚禁吧?   许老太太:“……”   她这会儿已经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许灵看着大厅内的六个姨娘,淡淡道:“所有的姨娘,如果愿意离开,首饰箱笼全都可以带走,而且一人五十两银子安家费;若是不愿意离开,就继续住在许府内院!”   六位姨娘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看向许敏。   许敏平时风流自许,伶牙俐齿,这会儿却似被锯了嘴的葫芦一般,面色灰败站在那里,浑身直颤。   秀兰第一个站出来,怯怯道:“大人,奴愿意回家……”   许灵摆了摆手:“回去收拾行李,半个时辰时间内必须离开!”   秀兰答应了一声,拎着裙裾急急跑了出去。   见五姨娘站了出来,庞姨娘等四位姨娘也都站了出来,也都出去了,最后许敏身边,只剩下新纳的六姨娘。   六姨娘看看许敏,再看看许灵,最后也站了出来,飞快地跑了出去。   许敏一下子软在了地上——因为许灵的权势地位,她过了十年自在逍遥的日子,如今这好日子却要结束了……   许慧害怕极了,放声哭了起来,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大哥,求你了!大哥!我再也不敢乱说话了!我都听大哥的!大哥——”   尹姨奶奶也跪在了地上,不停地磕头:“大公子,求您饶恕了阿慧吧,他还小!求您了!”   她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她以为凭借她和许慧娘俩的智慧,把许老太太玩得团团转,早晚有一日会霸占许家的产业,许灵只能傻乎乎像老牛一般为他们母子耕地出力,没想到许灵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   许灵淡淡道:“你们母子愿意分家么?”   尹姨奶奶忙道:“愿意愿意!我们母子愿意!”   她抬眼看向许灵,满脸都是泪:“求大公子成全!”   许灵声音平静:“这些年你们也捞够了,带上你们的私产半个时辰内离开。”   尹姨奶奶和许慧一阵狂喜,母子俩相互搀扶着爬了起来,踉踉跄跄跑了出去。   许老夫人这时候已经明白了过来,抬手用力拍在紫檀木雕花小炕桌上:“阿灵,你怎么能这样!你这大逆不道的……畜生!孽子!”   许灵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十一年前,爹爹战死沙场,许家像天塌了一般,母亲一天到晚只知道哭,他那时候才十四岁,只能自己站出来,支撑起许家,养活全府的人……   正因为他母亲软弱无能,遇事只知道哭泣,他才害怕成亲,害怕自己也娶了这样一个女人。   好在他的玉芝坚强又聪明,即使他战死沙场,玉芝也会挺身而出,照顾幼儿稚女……   想到这里,许灵心里又是一阵庆幸,庆幸他遇到了玉芝。   他向着许老太太长长一揖:“母亲,您好好保重吧!”   说罢,许灵决然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对这个家,他已经仁至义尽。   以后他的大姐,不能再借他的名头出门招摇撞骗,他的母亲也不能再让一群小人围在周围巴结逢迎,可是她们却能在这花团锦簇的许府享受一辈子的锦衣玉食。   此时陈家又是别的一种情形。   得知许灵高升为殿前都指挥使,陈耀祖和王氏都欢喜得很,眉开眼笑,眼睛都看不见了。   笑了半日,陈耀祖忽然想起来还不知道殿前都指挥使到底是什么官儿,便怯怯问道:“玉芝,殿前都指挥使是做什么的?是几品官呀?”   王氏也是眼巴巴看着玉芝。   玉芝笑了起来,道:“殿前都指挥使是掌管京城禁军的一个官职,是从二品的武官!”   陈耀祖还有些迷茫,王氏却一拍手,欢喜得快要跳起来:“玉芝,那你岂不是二品命妇了?”   啊,她的女儿,真是有福气!   玉芝还没想这个问题,闻言不禁笑了:“这个没那么容易,得先由许大人向朝廷请封诰命,等朝廷下了封诰文书,才算是命妇呢!”   王氏眼睛笑得快看不见了:“我记得黄媒婆说了,只要你肯嫁给许大人,许大人就向朝廷请封诰命,你以后就是坐檀香车的四品命妇——”   陈耀祖接了一句:“我记得那姓黄的官媒还说了,以后咱家各种差役钱粮,一例蠲免!”   见爹娘美滋滋只顾说这个,玉芝忙把已经飞了的话题又拉了回来:“爹,娘,我这几日就要随着许大人进京赴任了,许大人的意思是想请你们跟着进京,你们是什么打算?”   陈耀祖和王氏一听,很是欢喜,可是转念又担忧起来:“进了京,咱们全家住哪里呀?总不能住在许大人府上吧?这样不太好吧!”   玉芝微微一笑,道:“没事,到了京城,我买个宅子给爹娘你们两个和阿宝住!”   她手里除了先前攒的银子,还有阿沁给的一万两银子的零用钱呢,足够在京城郊外买一处带院子的宅子了!   王氏这下子再无忧虑,都笑了:“那我们就跟着你进京吧!”   陈耀祖却还操心着自家的铺子和玉芝新近入股的分店。   玉芝笑了:“我当时和三叔舅舅在契书上写好的,他们每年给咱们分红就行;至于这家铺子,爹娘,你们问问三叔和舅舅,看他们谁家愿意接手。”   陈耀祖答应了下来。   和家人商量妥当,玉芝便道:“等阿宝回来,我再和阿宝商议,看他愿不愿意去京城读书!”   俗话说,“生恩不如养恩”,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陈耀祖和王氏如今都把阿宝看成亲儿子,很是疼爱。   闻言陈耀祖道:“他是咱家人,自然得跟家人一起了,商量什么!”   玉芝微微一笑,却没有多说。   阿宝是个聪明异常的孩子,有点像阿沁,很是早慧,这事还是和他商议的好。   晚上阿宝一回来,就被玉芝叫进了东厢房。   玉芝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了阿宝,然后望着阿宝的眼睛,柔声道:“阿宝,你愿意一起进京么?去了京城,我会给你找一个好些的学堂,让你能够继续读书。”   阿宝静静坐在那里,眼睛凝视着玉芝,须臾就做出了决定:“姐姐,我跟着你进京。”   他早发过誓言,总有一天,他要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好好照顾姐姐。   玉芝回到许宅,见许灵还没有回来,便去了厨间,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精致小菜,又烫了壶许灵爱喝的薄荷酒,单等许灵回来。   许灵处理完许府的事,又去了甘州军卫,与接任他的赵云岭做交接,整整忙乱了大半日,一直到深夜才回到家里。   他一进院子,玉芝便出来迎接。   许灵看着柔和灯光中出来迎接的玉芝,心里满是温暖,温声道:“玉芝,家务事我都处理好了!”   玉芝闻言,大眼睛盈盈如水,笑容可爱:“咦,不是说让我管家么?怎么你越俎代庖了?”   许灵看着玉芝,心中的欢喜快要溢出来了,小酒窝深深,忍不住撒娇:“玉芝,我饿了……”   玉芝最受不了许灵撒娇,许灵一撒娇,她就母爱满溢,当即道:“你快进去洗手,我这就让人摆饭!” 第117章   许灵何等聪明,早发现了只要自己撒娇,玉芝就由女汉子化为绕指柔,当下便暗自观察,在心里总结着经验,面上却依旧笑得天真无邪。   一时酒菜摆好,总共四个小菜,一道卤排骨,一道桶子鸡,一道蒜蓉小青菜,一道白砂糖拌萝卜丝,简单清爽,皆用素瓷小碟子盛了。   酒是上好的薄荷酒,热过了也筛过了,别有一番滋味。   许灵一看就明白这些菜是玉芝亲手备下的。   他宅子里的厨娘还是成亲前一日从军营的大厨房叫来的,做惯了大锅饭,做不出这样的小菜。   玉芝陪着许灵坐着,专门给许灵斟酒。   待许灵吃了三杯,她这才道:“我还擀了些面条,准备了肉臊子,我已经交代过了,厨房正在下面,一会儿就送上来,你先吃了这壶酒再吃面吧!”   许灵点了点头,道:“你也喝一盏吧!”   他不容玉芝拒绝,便伸手拿过一个素瓷酒盏,端起酒壶满上,递到了玉芝唇边。   许灵发现玉芝今晚和昨晚不一样,昨晚的玉芝饮了酒,变得风流蕴藉,笑意盈盈,一颦一笑极有风情……看来,想让玉芝和他亲近些,还是得让她喝几杯酒!   玉芝却之不恭,只得身子后仰,抬手接过了这盏酒,慢慢饮了一口。   酒初入口是暖的甜的,可是细细一品,却带着一股清凉的气息,咽下之后,又是热,又是凉,滋味很是奇妙。   许灵见状,自己给自己斟了一盏酒,又给玉芝斟满,端起来和玉芝碰了碰。   这酒实在是有些香甜,玉芝和许灵碰了杯,便仰首一饮而尽。   许灵见状,若无其事地又给玉芝斟了一盏,也给自己斟了一盏,再和玉芝碰了碰杯。   玉芝再次一饮而尽。   许灵觑了她一眼,说起了琐事,以引开玉芝的注意力,哄她多喝些酒:“我刚接到京城来的急信,咱们明日中午用罢饭就从水路出发去京城。到了京城,我先让人在客栈里包两个院子,你家人住一个院子,你我夫妻住一个院子——”   玉芝已经有了些酒意,大眼睛似浮了一层水气,灯光中分外风流蕴藉:“‘你我’就‘你我’,说什么‘夫妻’,我们又不是真正的夫妻!”   许灵被她这么一说,俊脸微红,心道:不如我们今晚就成为真正的夫妻?   他在心里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次,终于鼓起了勇气,看向玉芝,正要说出这句话,谁知玉芝笑嘻嘻道:“对了,到了京城,我会给我爹娘买一个宅子居住,咱们虽然合作,可是钱财上还是要亲兄弟明算账,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许灵闻言,火热的心顿时被浇了一瓢冷水,他自己似乎都听到了冷水浇到热心上发出的“刺啦”声了!   他心里苦涩,面上却神情平静:“是么?那你知道京城的房价么?”   玉芝想起阿沁给的一万两银子零用钱,心里美滋滋的:“我知道很贵啊,可是我自有办法!”   许灵打量着玉芝,想起他一回甘州,寒星就向他禀报,说前段时间大帅府的落雨来过一趟,专门来见夫人……   他略一思索,试探着道:“是大帅给的银子么?”   玉芝眨了眨眼睛——她不知道许灵到底知道多少,自然不会说实话!   她拿过酒壶,给许灵斟满,微微一笑道:“是我做生意赚的银子呀!”   见许灵一脸的若有所思,玉芝以为许灵怀疑她乱收别人的贿赂,忙解释道:“我没有卖官鬻爵!”   为了缓和气氛,她接着道:“再说了,我又不能给你吹枕头风,就算收了贿赂也没法兑现啊!”   许灵瞟了她一眼,笑了起来,烛光之中,眼睛幽黑,酒窝深深,小虎牙雪白,可爱得很。   玉芝一向喜欢看好看的人好看的事物,不免看得呆了,忙道:“你放心,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放眼望去,我随时都能找到生财之道,何必去挣那不干净的银子!”   许灵听她这样说,心里很喜欢,道:“你我既是夫妻,你自然得管着家里的账,我和你交个底吧!”   玉芝原本要拒绝,可是转念一想,她和许灵的契书里确实提到要替许灵管家管账,便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许灵夹了一块桶子鸡慢慢吃了。   玉芝亲手做的桶子鸡,味道咸鲜,肉质劲道,别有一番风味,好吃得很。   吃罢这块桶子鸡,许灵又饮了一口酒,这才道:“我的账总共分三部分:一份是和公务有关的账,孙鹤替我管着,赚的银子都用在了军务和公务上;一份是和我母亲有关的账,如今是寒月替我管着,赚的银子都用在我母亲那边;还有一份是咱们家里的账,如今是寒星在管着,赚的银子都用在了家里。”   玉芝专注地听着许灵说话。   她和许灵有过契书的,自然要认真对待。   许灵继续道:“到了京城之后,寒星担任禁军都虞侯,公务繁忙,怕是无暇顾及,你既是我的妻子,家里的女主人,这个账自然得交给你,到了京城,寒星就和你做交接。”   玉芝点了点头:“你放心,所有的出入账目,我都会记录清楚的,你可以定期派人查账!”   许灵听玉芝这样说,心里明白她还是把自己当外人,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便多喝了几杯酒,很快就有些醉了。   他趴在桌子上一言不发,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家事,眼睛顿时有些湿润了。   玉芝许灵不说话,可是眼中含泪,知道许灵如今是从二品的高官,不能让人看见许灵这个样子,便也不叫小厮进来了,自己走过去,扶着许灵去卧室。   许灵喝得有些醉,两腿发软,似乎根本没法走路,身子直往玉芝身上依靠。   玉芝见这样不是办法,便深吸一口气,聚起力气,然后一弯腰,打横抱起了许灵,疾步进了许灵住的东暗间,把许灵放在了床铺上。   许灵其实只有三四分醉意,故意装出的八九分醉意,原想着要撒娇的,谁知玉芝居然是大力女,像抱小孩子一般,一把就把他给打横抱了起来。   被抱起来后,许灵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直到玉芝把他放在床上,他才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玉芝——从他记事以来,他可是第一次被女人,不,被人这么抱啊,还是被娇娇弱弱的玉芝这么抱!   玉芝见许灵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己,以为他还在醉酒,便笑嘻嘻捏了捏许灵的脸:“许灵,好乖哟,我给你脱了靴子和外衣,赶紧睡觉啊!”   许灵:“……”   他只截取了“我给你脱了靴子和外衣”,反应很快,慢慢闭上了眼睛,做出睡着的样子。   玉芝动作极为麻利,先脱去许灵脚上的靴子和清水布袜,又解开他的衣带,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外袍剥了下来,然后拿了薄被抖开,盖在了许灵身上。   许灵闭着眼睛,嗅觉和听觉被放大了,玉芝俯身给他脱衣的时候,他能够闻到玉芝身上带着暖意的幽雅芬芳,能够听到玉芝的心跳声……他下面立时有了反应。   玉芝这时候已经给许灵盖上了薄被,正在取下许灵头上束发的玉冠,并没有注意到薄被那里凸出了一块。   许灵屏住呼吸,悄悄探手过去,用力压了下去。   玉芝把许灵的长发解开之后,轻轻铺展在枕后,这才起身放下帐子,熄灭灯盏,轻手轻脚出去了。   许灵躺在那里,听到玉芝在外面压低声音吩咐四儿收拾杯盘,他闭上眼睛,开始筹划到了京城之后要做的事……   大帅之所以把他安排在京城,自然是为了和太尉章端别苗头,章端奸诈狡猾,生性残忍,又广有羽翼,他怎么走出第一步呢?   想着想着,许灵那里自然地偃旗息鼓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在送行众人的目送中,许灵一行人浩浩荡荡向京城出发了。   一路晓行夜宿,快马加鞭,终于在九月初十这日赶到了京城西郊。   这时候天已经黑苍苍了,城门已经关闭了。   在京城西郊杏花营驿站等候迎接的正是新任禁军都虞侯林寒星和一个穿着青衣卫制服的年轻人,玉芝到近了一看,才认出是大帅府的小厮落雨,心里不禁一阵欢喜。   寒星早得了许灵的吩咐和玉芝的叮嘱,先让手下得力之人安排陈家几口住进了提前订好的驿站西小院,然后自己和落雨一起陪着许灵及玉芝进了驿站的东院。   东院大门外挂着两盏灯笼,上书“禁军都指挥使许”七个字,灯笼下立着六位全副武装的许灵亲兵。   这六位守门亲兵见到许灵过来,忙齐齐行礼:“见过大帅、夫人!”   许灵摆了摆手:“起来吧!”   脚步不停昂首而入。   玉芝还是第一次见到许灵在官场上的样子,不由悄悄赞叹:许灵在家里跟乖巧的小猫一般,在外面还是很有气势的呀!   穿过外院之后,许灵陪着玉芝去了内院。   内院已经有两个青衣丫鬟等着了,见许灵和玉芝进来,忙上前行礼:“观雪(烹茶)见过大人、夫人!”   玉芝一愣——这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是哪里来的?   她看向许灵。   许灵放低身段凑近玉芝,低声道:“大帅安排的。”   大帅在他和玉芝身边安插婢女,不管是为了服侍他们夫妻,或者是为了监视他,作为臣子,他都得欣然接受!   玉芝听了,不由笑了,道:“这两个……也太漂亮了吧?!”   阿沁到底是什么心思?安排这么两个千娇百媚的侍女在她和许灵身边?难道是想给许灵作妾?   许灵待玉芝安顿住,便出去见人去了。   他刚赶到京城,却已经有不少消息灵通之人前来候见了。   玉芝在两个美貌侍女的服侍下洗了澡,换了洁净衣服,这才出来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坐下。   屋内点着枝形灯,满室光明。   玉芝打量着两个婢女,见一个是大眼睛小圆脸的甜妹子,一个是细眉细眼尖下巴的冷美人,便笑着问道:“你们是大帅派来的?”   那大眼睛小圆脸的甜妹子笑盈盈屈膝行了个礼:“启禀夫人,奴婢名叫烹茶,大帅如今已经不是大帅,而是殿下了!”   那细眉细眼尖下巴的冷美人也恭谨地行了个礼,柔声道:“启禀夫人,奴婢名叫观雪,奴婢和烹茶的确是殿下派过来的!”   玉芝心跳有些快,轻轻道:“殿下……殿下如今怎么样了?”   原来阿沁已经成了皇太子了?   观雪和烹茶都是张喜雨千挑万选出来的,都是人精子,见玉芝这样子,还以为这位许夫人是殿下的爱慕者,两人相视一看,立时会意。   烹茶微微一笑,道:“启禀夫人,殿下如今很好,正陪着陛下在金明池行宫,距离驿站很近!”   听了烹茶的话,得知阿沁无恙,玉芝这才稍微放下心来,默默思索着。   烹茶见了,忙道:“夫人,大人在外面陪着客人,派人交代说让您先用饭……奴婢让人摆上吧?”   玉芝点了点头。   恰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落雨的声音:“请通禀夫人,就说落雨求见!”   玉芝听出来是落雨,便笑着道:“进来吧!”   门上的锦帘被掀开了,只见一个穿着玄缎斗篷身材高挑的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一进外间,便伸手拨下了头上的兜帽,露出了一张俊秀之极的脸。   玉芝惊喜极了,立时站了起来,眼睛发亮,声音颤抖:“阿沁!”   阿沁摆了摆手,示意观雪和烹茶退下。   观雪和烹茶无声无息退了下去,屋子里顿时只剩下玉芝和阿沁。   玉芝走上前,仰首看着阿沁,发现他个子又长高了,而且又瘦了些,更俊秀了,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欢喜,伸手摸了摸阿沁的脸:“阿沁,你怎么瘦成这样子了……娘这段时间给你好好补补!”   阿沁笑容可爱:“好呀!我正想吃娘做的饭呢!娘,我想吃你做的桶子鸡、八宝饭、红烧小黄鱼、酸辣肚丝汤、酸辣面片、韭菜菜盒……”   这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娘常在小厨房亲手给他做着吃。   玉芝眼睛笑成了弯月亮:“好好好!阿沁想吃什么,娘就做什么!”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落雨的声音:“许大人,请止步!” 第118章   玉芝闻言,不禁笑了起来,走过去撩开门上的锦帘,探头出去:“大人,回来了,快进来吧!”   许灵立在不远处,神情平静,心急如火。   他正在会客,寒星跑去低声禀报,说殿下来了。   许灵生怕林玉润对他妻子伸出魔爪,因此抱着即使得罪皇太子林玉润也要闯进来的想法,寻了个借口跑了过来。   如今见玉芝好端端的,许灵悄悄松了一口气,忙走了过去。   他一边大步流星走过去,一边酝酿着笑容,待进了外间,脸上笑容已经相当温顺了。   一进外间,许灵的眼睛就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发现林玉润大喇喇坐在靠东墙摆着的圈椅上,正右手支颐,似笑非笑看着他,而玉芝则站在那里,笑容灿烂:“大人,你怎么回来了?不过正好,殿下还没有用晚饭,正好一起用了,我这就去院子里的小厨房看看!”   许灵含笑给林玉润躬身行礼:“末将见过殿下!”   然后看向玉芝,温声道:“玉芝,殿下从来不用外食!”   玉芝也想了起来,忙看向林玉润。   林玉润笑容温软可爱:“许大人,许夫人,小厨房的人都是青衣卫派去的,食材也是青衣卫准备的,我可以吃!”   许灵:“……好啊!”   他心中骂娘,脸上含笑:“玉芝,那你快去吧,别让殿下等急了!”   林玉润虽然年纪轻轻,可是心思诡谲深沉,在他身边安排人是正常的,可是明目张胆到如此地步,真是……真是谨慎啊!   玉芝怕阿沁欺负许灵,忙看向林玉润:“殿下——”   阿沁满心不乐意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玉芝这才放心出去了——她的阿沁,从小就讲信用,说话算话!   待明间只剩下自己和林玉润,许灵这才郑重地又给林玉润行了个礼:“启禀殿下,祁连驿那边已经炼出了精炼铁,也制成了新的火枪,末将拿出来您看看吧?”   他既然认定了玉芝,就不可能放手,如今又不能和殿下硬抗,只能让殿下明白他对殿下大业的重要性,以求得大帅的退让了!   林玉润刚才还猫逗鼠一般逗许灵,一听说位于西北的祁连驿已经制成了新的火枪,顿时收起了懒洋洋的模样,当即挺直背脊,双目凝神看向许灵:“拿来我看看吧!”   许灵答了声“是”,很快进了卧室。   卧室里放着一个长条形木箱,一直由他随身携带。   许灵打开长条形木箱,从里面取出一个小些的长条形木箱,搬着出了卧室,小心翼翼放在了罗汉床上,打开锁后掀开箱盖,然后看向林玉润:“殿下,您来看看吧!”   林玉润细细翻看了半日,心情激荡:“咱们制造火枪的技术,真是进步神速啊!”   许灵当即大拍马屁:“这都是因为殿下英明,早早就请陛下开设工科,搜罗天下能工巧匠,这才能制成射程越来越远、越来越稳定的火枪!”   林玉润笑着看了许灵一眼,道:“不是说新制成的火药已经能够长途运输,也更稳定了,咱们找个时间去运河庄园的靶场试试吧!”   许灵忙答了声“是”。   林玉润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忽然道:“咱们这次在对西夏作战中使用了火枪和火药,朝中一班大臣,现如今天天弹劾我呢,说什么‘残暴不仁’‘手段血腥’‘千古罪人’,哼!”   许灵想了想,神情郑重看向林玉润:“殿下,那些人是不是受了天神教的贿赂?抑或他们本身就是暗藏的天神教徒?或者是章端指使的?”   林玉润淡淡道:“章端?自从天神教主把那一对龙凤胎儿女给了他,他早就和天神教勾结在一起了!”   他弯腰抚摸着方才放在小几上的那把火枪,沉声道:“早在几年前,得知西北百姓被西夏骑兵劫掠蹂躏后的惨状,我就发誓,我一定要想办法,为大周建立起一支能够抵御西夏骑兵和辽国骑兵的铁军,要制造出一种武器,即使那些胡人铁骑也不能抵御,如今我还是这个想法!”   他拿着那把火枪,背脊挺直,俊秀的面容坚毅之极:“这些火枪火药能够一枪炸碎敌人的脑袋,也在朝廷给我带来了很多非议,可是我依旧坚信,我们要想保护自己的国家,必须手握利器。我们不主动打仗,可是我们却有能力抗敌!”   林玉润唇角噙着一丝冷笑:“那些卖国贼,他们不知道,手中没有这种利器,和有利器却不用,完全不是一回事!”   许灵听得热血沸腾,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在担心林玉润凭着俊俏的外表和滔天的富贵花言巧语勾引玉芝,撬自己的墙角。   他当即长长一揖:“殿下,末将愿意供殿下驱策,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锦帘外玉芝静静立在那里,眼中早湿润了——阿沁,她的阿沁,真的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不远处观雪和烹茶各自端着一个托盘,悄悄看着这边,心里还在揣测着:这位许夫人到底和殿下是什么关系?殿下对她似乎很不同呢?   待心内激荡的情绪平复下去,玉芝这才道:“宵夜来了!”   林玉润给许灵使了个眼色。   许灵忙上前收好火枪,放进了木箱子里,拿到卧室收了起来。   玉芝进来,见明间已经收拾妥当了,许灵不在,只有阿沁笑嘻嘻坐在圈椅上,这才吩咐观雪和烹茶:“把宵夜摆上吧!”   宵夜特别简单,三碗酸汤面片,一篮子韭菜鸡蛋菜盒。   酸汤面片盛在精美的玉青瓷碗里,面片半透明,汤呈浅褐色,上面飘着几粒切碎的蒜苗,闻着很香。   青竹丝编的精致篮子里放着一摞特意切成扇形的韭菜鸡蛋馅饼,饼面烙得金黄,馅则是翠绿色的,点缀着一粒粒的金黄鸡蛋碎,很是诱人。   林玉润毫不客气地在主位坐了下来,玉芝在他右手边面朝东的位置坐下。   许灵出来,见状只得在玉芝对面坐了下来。   观雪和烹茶眼见这三人毫不见外这样坐着,都垂着眼帘似乎没看到一般,麻利地奉上了热手巾,服侍林玉润、玉芝和许灵擦了手。   玉芝看向观雪和烹茶,吩咐道:“你们先退下吧!”   待观雪和烹茶退下了,玉芝这才拿了一块韭菜鸡蛋馅饼给了林玉润:“殿下,你不是一直想吃这个么?快吃吧!”   林玉润接了过来,心情激动——他已经很久没吃娘做的事物了!   他小心翼翼咬了一口,慢慢品尝着,只觉得饼面焦酥,韭菜鸡蛋馅鲜美柔软,很是美味。   玉芝专注地看着阿沁吃馅饼,柔声道:“殿下,喜欢吃么?”   林玉润用力点了点头:“喜欢!”   许灵原本酸溜溜的,此时也觉出不对了——玉芝和殿下相处的模式,似乎像是长辈和晚辈,而不是他猜想的相互恋慕却碍于身份悬殊不能在一起的小儿女……   他不动声色,伸手拿了一块菜盒,慢慢吃了起来。   吃好喝好用香茶漱罢口,林玉润变成了小狗一般,捂着肚子歪在罗汉床上——他一向讲究饮食有度,从来不曾吃得这么饱过,好撑啊!   若不是许灵在场,他就要开口请娘亲来给他按摩肚子了。   玉芝见状,忙道:“殿下,我去给你煮山楂汤吧,山楂汤有助于消化!”   林玉润忙道:“不用了,下次吧,下次我过来,再给我煮吧!”   许灵:“……”   还有下次?有完没完了?   歇了一会儿之后,林玉润开始谈起正事:“许灵,你们在京城找好宅子没有?”   许灵当即提高了警惕,忙道:“启禀殿下,我已经让人去买了。”   林玉润舒舒服服歪在那里,手臂放在小炕桌上,修长的手指在小炕桌上敲了敲,道:“你们不是去过我的私邸么,碧梧街整条街都是我的,我又不住,白放着落灰,你们挑选一处住下吧!”   他虽然状态悠闲,可是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   许灵:“……”   玉芝眼巴巴看着许灵:“大人——”   许灵想起自己方才的疑惑,略一思索,当下道:“多谢殿下!”   林玉润成功地把亲娘安排在了自己的私邸,心里很是开心,当即坐了起来:“夜深了,我也得回金明池了,免得陛下明日发现我不见了!”   又看向玉芝:“给我做好了衣服,就交给许灵,让他给我送去!”   他想了想,又道:“观雪和烹茶那两个丫鬟可以信任。”   玉芝笑着答应了一声,拿过阿沁来时穿的玄缎斗篷,帮阿沁穿上,又踮起脚尖帮他戴上兜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这才道:“走吧!”   许灵陪着林玉润出去。   玉芝立在门口,眼巴巴看着阿沁的背影,心里有些空落落,更多的却是欢喜——以后想要再见阿沁,可比先前容易多了!   送罢林玉润回来,许灵一直心事重重。   他在自己卧室洗过澡出来,见玉芝坐在罗汉床上看书,便走过去在玉芝旁边坐下。   玉芝正在看前朝欧阳修的诗词选集,见许灵过来,便对着他笑了笑,继续低头看书。   许灵坐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低声问玉芝:“你先前说你喜欢恋慕殿下,想要接触他,是不是骗我的?” 第119章   玉芝闻言,一下子怔住了,终于想起自己当年找的那个借口……   她看向许灵,见许灵双目清澈看着自己,专心致志等着自己的回答,便垂下眼帘,默默思索着。   片刻之后,玉芝抬头看向许灵:“许灵,我是骗你的。”   许灵闻言,心跳乍然加快,一颗心在温暖的春风中荡漾,眼睛里的欢喜快要满溢出来:“玉芝,你对殿下真的没有男女之情么?”   “绝对没有男女之情,”玉芝郑重道,“我可以发誓。我只是把殿下当成了弟弟。”   许灵知道玉芝不爱说假话。   听了玉芝这样说,他整个人飘飘然,笑眉笑眼坐在那里看着玉芝。   玉芝发现了许灵心情很好,便起身拿起茶壶,斟了一盏桂花蜂蜜茶递给许灵。   许灵端起桂花蜂蜜茶喝了一口,想起今晚之后,忙道:“玉芝,你今晚太莽撞了。”   见玉芝抬眼看他,他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殿下平日怎么用膳么?我也不过见过一两次,剔犀桌上摆了几十样,都是世间的珍馐美味,我陪着用过一次,即使是一味豆腐,也要用十几道工序做出来,最后连豆腐味都没了。”   “即使在战场上,殿下也是带着专门的厨子去的,食材也是专人准备。”   许灵看向玉芝,眼中满是忧虑:“你傻乎乎下厨做了饭菜给殿下吃,殿下贪图一时新鲜,也觉得好,可万一有什么不妥,陛下震怒,你我可脱不了干系!”   玉芝前世在王府那么多年,如何不知王府规矩?   王府都那样奢侈了,宫里自不必说。   她知道许灵担心自己,心里一阵温暖,缓缓道:“殿下也说了,厨房里全都是青衣卫的人,自是安全;再说了,殿下山珍海味吃惯了,想要尝尝农家风味,我偶尔给殿下做一顿,让殿下尝尝鲜,也是替你巴结他!”   许灵看向玉芝,眼前清澈:“玉芝,你不用替我巴结殿下!”   此时屋子里只有他和玉芝,许灵打算和玉芝说实话:“玉芝,我今年才二十五岁,已经是从二品的官员了,再升又能升到哪里去?就算殿下有心让我想担任疏密使,我也知道自己不适合!”   他沉思了一下,缓缓道:“我善于打仗,但是不善于政治。我很有自知之明,我已经升得够快了,十年内只能平调,升迁怕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不如脚踏实地,为殿下经营好禁军。”   玉芝没想到许灵能和她如此掏心掏肺地交心,当下坐直了身子,双目盈盈,专注地看着许灵。   许灵见玉芝如此严肃,不由笑了起来,道:“再说了,我有本事,又用心,还忠心耿耿,我觉得我不但不用巴结殿下,殿下还得想法子笼络我呢!”   玉芝不由也笑了起来,道:“我明白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许灵想起玉芝和林玉润的亲近,忍不住有些酸溜溜的,便趁机向玉芝进“谗言”:“玉芝,你别看殿下瞧着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没心没肺的,其实他最是娇气了,他衣服熏香只用御用的素水香,素水香有多贵你知道么?比黄金还要贵得多的多!他穿衣服也很挑剔,贡上的丝绸做的衣物,做好后还不直接穿,得洗两遍才穿,而且只穿一次就收起来,绝不再穿第二次!”   玉芝:“……”   阿沁这孩子,什么时候添了这么多毛病?   许灵见玉芝听得入神,索性道:“你常常给殿下做衣服,他这人脸皮薄不好意思拒绝,可是怎么会穿你做的衣服啊,以后别做无用功了!”   有时间多给我做几件吧!   玉芝:“……”   她忍住笑,道:“好,我以后少给他做,多给你做,好不好?”   许灵当即上当了:“好!我可不像殿下那么挑剔,你做什么我就穿什么!”   玉芝再也忍不住,当即大笑了起来,一把揽住了许灵:“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做衣服!”   许灵:“……哼!”   被玉芝搂着似乎很不错呀!   玉芝身上真是又香又软!   第二天一大早,许灵就穿着崭新的官袍去了金明池面圣。   玉芝送走许灵,先去看了自己的爹娘和阿宝。   陈耀祖如今做了二品高官的老丈人,觉得陈家祖坟都冒了青烟,而这一切都是闺女带来的,因此原本都对玉芝言听计从,如今愈加地听话了,简直称得上恭顺了。   玉芝让他待人谦逊,他就丝毫不敢摆许大人老丈人的架子;玉芝让他待妻子王氏好一些,他就常常陪着王氏,乖顺得很。   王氏心里对这一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背着陈耀祖低声和玉芝说道:“你爹现在就很好,别让他出去逛,他头脑简单,很容易就被人给坑了,带累了你们两口!”   玉芝低声道:“我晓得。”   又道:“娘,我打算在京郊寻一个村子,买个宅子,再买几亩地,你和我爹安安生生过日子,阿宝在学堂读书,你看怎么样?”   王氏笑了:“宅子的后院最好大一些,我和你爹可以种些菜!”   玉芝答应了下来,留下四儿伺候爹娘,自己回了她和许灵住的院子。   在罗汉床上坐下之后,玉芝叫了观雪和烹茶两个丫鬟过来,含笑问道:“我打算给我弟弟寻个好学堂就学,不知道这京城近郊,有没有有名的好先生!”   观雪和烹茶都是张喜雨亲自调理出来的,都精灵得很。   烹茶当即陪笑道:“夫人,奴婢让人去打听打听吧,待有了消息,再禀报夫人!”   玉芝点了点头,道:“若是寻到了学堂,我还打算在那学堂附近的村子买个宅子,再买七八亩田地,你也顺带让人帮着看看吧!”   烹茶自是答应了下来。   玉芝从阿沁那里知道观雪和烹茶都来自青衣卫,青衣卫是天子暗卫,耳目遍天下,网络极为严密。   她和许灵都是初到京城,在这方面两眼一抹黑,这些事情交给烹茶她们去办,反倒简单一些。   下午的时候,许灵没有回来,林寒星却先押着十抬赏赐回来了,向玉芝禀报道:“启禀夫人,陛下赐宴,大人吩咐属下先回来,把陛下赏赐的八抬绫罗绸缎和两箱白银交给夫人收起来,另外属下正好向夫人交账!”   玉芝点了点头,问一边立着侍候的观雪和烹茶:“你们两个谁会书写算数!”   烹茶上前一步,道:“启禀夫人,奴婢和观雪都会书写算数,不过观雪更细心一些!”   玉芝看向观雪。   观雪忙也上去一步,屈膝行礼:“请夫人吩咐!”   玉芝当下便道:“既如此,你们和林大人做交接吧!”   观雪和烹茶跟林寒星及他带来的账房先生围坐在方桌上做交接。   玉芝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心里有数了,便拿起昨晚看了一半的欧阳修诗词选集看了起来。   许灵既然把家务托付给她,她自然会用心管理经营,不让许灵有后顾之忧。   一直到了中午,林寒星和观雪烹茶才完成了交接。   玉芝接过账本细细翻了一遍,心里有了底,便又拿起家人录册看了起来。   她和许灵的家人口很是简单,主子只有她和许灵两个人,在册男仆有小五、小六、小七和小八四个小厮,另有车夫两人,马夫四人,园丁两人,还有六个主管和两个掌柜在外负责两个铺子;在册女仆则只有一个厨娘,两个帮厨媳妇,如今又添了侍候她的观雪和烹茶。   见玉芝看着家人录册沉默不语,林寒星忙道:“启禀夫人,府里的车夫、马夫、园丁、主管和掌柜都是大人先前在军队的老人儿,受了伤残疾了,无处可去,被大人收留了;厨娘和帮厨的媳妇是阵亡士兵的家属,家破人亡,也被大人收留了。”   玉芝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又道:“把观雪和烹茶的名字去掉吧,她们的月银从我的月银里走就行了!”   她和许灵是雇佣关系,既如此,观雪和烹茶这两个丫鬟是来伺候她的,月银自然得由她出。   林寒星答应了一声,又道:“夫人,皇太子殿下吩咐,下午请您和大人一起去碧梧街看宅子!”   碧梧街便是当今天子承安帝的潜邸,皇太子林玉润的私邸,整条街的宅子如今都在林玉润名下。   玉芝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林寒星离开之后,烹茶低声道:“夫人,碧梧街有一个宅子,前后总共四进院落,名叫拜月台,就在殿下居住的红枫苑隔壁。”   玉芝微微一笑:“等下午见了大人,我和大人商议一番再说吧!”   到了下午,许灵喝得微醺,回来接了玉芝一起进城去了。   他借口有酒,不肯骑马,和玉芝一起挤在玉芝那辆青锦檀香车里。   马车行进着,许灵和玉芝说道:“看完宅子,我再带你去延庆坊逛逛,给你买些衣服首饰,你这么好看,得好好打扮一番!”   玉芝知道这是许灵的脸面,便笑着答应了:“多谢多谢,到时候你得帮我看看!”   她出来时身上带着银票,到时候可以自己付账。   许灵说了几句,酒意上涌,就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这辆青锦檀香车委实不大,只有两个座位。   许灵与玉芝并排而坐,两人之间距离很近,近到玉芝能闻到许灵身上的酒气和淡淡的薄荷气息,而且能够感受到许灵衣袍下肌肉散发出的热量。   她的脸渐渐红了。   玉芝十五六岁,虽然自我感觉心如止水,可是如今与许灵同处在这样一个狭窄的封闭空间,她还是有些心跳加快。   她悄悄看了许灵一眼,发现许灵正靠在青锦靠背上闭目养神,眉毛浓秀,睫毛乌浓,鼻梁高挺,嘴型很好看——许灵实在是个很清俊的男人呀……   玉芝不敢再看,忙闭上眼睛,身子靠向另一边,在心底默默念诵:玉芝,算上前世,你都活了二十六年了,比许灵还大一岁,你儿子都十七岁了,你都快要抱孙子孙女了,切不可如此好色!   默默念诵了几遍之后,玉芝心头的那一点绮念终于渐渐消散了。   她不禁得意起来,心道:我还是比较能抵抗美色的嘛! 第120章   许灵假寐了一会儿,终于清醒了些,这才睁开了眼睛,俊脸看着有些迷茫。   玉芝见状,忙拿出嵌在前面的银壶,倒了盏凉开水递给了许灵:“喝口水清醒清醒吧!”   许灵接过茶盏慢慢把水喝了。   玉芝见许灵眼睛清明,便道:“许灵,我有件事得与你商量。”   许灵看向玉芝,神情专注。   玉芝微微一笑,声音温柔:“许灵,你是不是不想住在殿下的宅邸里?”   许灵垂下眼帘——他是真的不愿意。   若是殿下对玉芝不这么亲近,他倒是愿意的;只是殿下口口声声把玉芝当义妹,可是对玉芝却如此亲近,他就很不愿意了。   此其一。   另外许灵爱好自由,而殿下控制欲强,住在殿下的宅子里,势必要受到青衣卫的监视,对许灵来说,未免有些不方便。   此其二。   玉芝察言观色,见许灵如此,便知他不是很愿意,就笑着道:“既然你不喜欢,这件事交给我吧!”   许灵看向玉芝,好奇心大起:“你有什么法子?”   玉芝笑眯眯道:“山人自有妙计,说出来就不灵了!”   等在碧梧街接待许灵夫妇的正是张喜雨。   张喜雨虽然精明异常,却有着一般宦官特有的迷信,对于殿下这位借尸还魂的生母,既好奇,又害怕,还有些敬畏。   他一边引着许灵和玉芝看宅子,一边暗自观察玉芝。   玉芝心里明白,却并不表现出来,不卑不亢。   看的第一个宅子就是烹茶说的观月台。   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看上。   第二个宅子叫翡翠园。   玉芝依旧没有看上。   看到第三个宅子,张喜雨已经明白了——这位许夫人不愿意住进碧梧街殿下的私邸!   有了这个觉悟之后,他便不再引着许灵和玉芝去看宅子了,含笑道:“要想寻到心仪的宅子,自然是不容易,许大人,许夫人不如继续相看,殿下那边,咱家去说!”   许灵和玉芝相视一看,彼此会意,便谢了张喜雨,告辞离去了。   乘着马车去延庆坊的路上,许灵依旧有些纳闷:“张总管是最不好说话的,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   玉芝微笑:“人家好说话,难道不好么?”   许灵也笑了。   他发现玉芝真的好厉害,答应的事情总能办到。   到了延庆坊,逛了两家铺子之后,许灵和玉芝便发现彼此是对方的知音——他们都不耐烦一个铺子一个铺子逛,都是迈开长腿直奔目标那种人!   玉芝开口问许灵:“京城最好的成衣铺子是哪家?”   许灵想了想,道:“慈宁斋成衣阁!”   玉芝:“……慈宁斋除了卖茶叶绸缎,开票号,还卖成衣?”   许灵点了点头。   玉芝微微一笑:“咱们直接去慈宁斋成衣阁吧!”   许灵正逛得有些不耐烦,当即就带着玉芝直奔慈宁斋成衣阁。   两人都是长腿,又走得快,很快就到了慈宁斋成衣阁。   慈宁斋成衣阁有搭配好的成套衣裙。   玉芝总共试了六套,最后选中了四套,让女管事包上了。   许灵见玉芝选好了,当下便要付账,谁知玉芝三两步走了过去,直接付了银票。   许灵:“……”   他瞅了玉芝一眼,道:“等下买首饰我付账。”   玉芝笑眯眯点了点头,乖巧得很。   将来若是许灵有了喜欢的女子,要和她和离,这些衣服穿旧了不好还给许灵,但是首饰却可以留在许府,因此首饰许灵付账还是可以的!   玉芝熟知二品命妇的冠服要求,因此直接跟着许灵去了慈宁斋的首饰楼,按照朝廷要求,买了钗、钿等物,又选了几样赤金宝石首饰。   许灵见她选好了,点了点头,径直付了账。   上了马车,玉芝检查今日购买的东西,才发现多了两个长方形的锦匣。   她拿起一个,摁开消息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套赤金镶嵌红宝石的头面,黄金璀璨,鸽血红宝石火红莹洁!   饶是玉芝曾经沧海难为水,也不禁瞪圆了眼睛:“好漂亮!”   见玉芝喜欢,方才一直强作镇定的许灵笑了起来,得意洋洋:“喜欢吧?我特地给你选的!”   他拿出里面的一对赤金镶嵌红宝石灵蛇镯子递给玉芝:“戴上试试!”   玉芝心头微酸,低头把镯子戴在了手腕上,伸手让许灵看。   许灵细细看着,皓腕凝霜雪,红宝似鸽血,对比鲜明,却美得炫目。   他心跳有些快,很想伸手摸一摸,忙移开视线,道:“玉芝,你再看看另外那套!”   玉芝压抑着内心的悸动,把手镯放了回去,又拿起了另一个锦匣,摁开了消息。   黑丝绒底座上嵌着一套白银镶翡翠头面,白银亮白,翡翠莹绿,完美之极。   许灵眼如弯月,酒窝深深,小虎牙亮闪闪,声音里满是得意:“怎么样?我的眼光不错吧!”   玉芝看了他一眼,柔声道:“嗯,不错!”   她以为她重生之后不再喜欢那些珍珠宝石了,原来不是她不喜欢,只是这种喜欢碍于现实,被她压抑在了内心深处……   玉芝终于意识到,自己真是天生虚荣啊!   许灵却似看透了玉芝的内心,道:“女人喜欢珠宝不是很正常么?就像陛下喜欢作诗出诗集,殿下喜欢收集各种书籍,我喜欢收集刀剑!”   玉芝想了想,觉得许灵说的很有道理,不禁笑了起来,道:“嗯,我只是喜欢美好的人和美好的事物!”   好开心啊,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回到驿站,许灵和玉芝都有些累,便各回各屋睡下了。   接下来这几日,许灵下朝归来,就陪着玉芝继续奔波,终于在距离碧梧街不远的铁塔胡同找到了合适的宅子。   这个宅子也是四进院子,房屋洁净,花木扶疏,甚是雅静,只是价格有些贵。   许灵最终没有买,还是典了下来,签的是五年的契书,并在契书中约定,五年后他若是再续,拥有优先权。   签罢契书,玉芝不由感叹:“京城居,大不易啊!”   她确实没想到京城房子居然会这么贵,连许灵也买不起,最终只能拿出一大笔银子典宅子住。   许灵很以为然:“是啊,京城的房价实在是太贵了,一般官员都买不起宅子,都是和我一样,要么租,要么典!”   他是武将,常常打仗,还有一些副业,在朝廷官员中不算是穷官了,却依旧买不起京城的宅子。   玉芝想了想,道:“反正以后咱们要养老,也会在山清水秀之处,那里的房和地又不贵!”   许灵没想到玉芝愿意和自己白头到老一起“养老”,心里怪喜欢的,笑眯眯道:“玉芝,你选一个院子让你爹娘和弟弟住进来吧!”   玉芝闻言,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嫣然一笑,道:“大人,您是上门女婿么?”   许灵:“……这个……”   玉芝笑容更加甜美了:“您不是上门女婿,我爹娘也不愿意受到拘束,他们打算在城郊买一处宅子,再买几亩土地,带着阿宝生活,今日他们已经跟着烹茶出去看踏勘宅子了!”   许灵对陈耀祖一点好感都没有,见玉芝主意已定,便也不再多说。   可是不说他又忍不住,便道:“你爹这个人……不如我派一个老兵两口子去帮你爹娘看守门户,平时做些粗活……”   玉芝正有此想法,只是没有妥当人选,闻言大喜,起身给许灵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多谢多谢!”   她如今发育得很好,在屋子里穿的是居家衣服,行礼的时候胸部那丰满之处隔着衣物晃了晃,荡出些波韵。   许灵恰巧看到了,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脸却慢慢红了,垂下眼帘,端起茶盏慢慢吃着。   玉芝却还记挂着自己答应许灵要给他做衣服,便道:“这样吧,等咱们搬了家安顿下来,我就开始给你做衣服!”   许灵的外袍、披风、斗篷和皂靴之类都可以在慈宁斋的成衣铺定制,可是内衣一把都是自家缝制。   许灵依旧垂着眼帘,眼观鼻鼻观心,“嗯”了一声。   接下来的这几日,许灵忙于公务,玉芝也忙得很。   她先陪着陈耀祖和王氏去看宅子看地,看了两日后,终于在城西的西太湖村买了个带前院后院的宅子,又在村子里买了八亩上好田地,先把爹娘和阿宝安置了下来。   张喜雨主动把阿宝的事揽了过去,把阿宝安排进了礼部侍郎孔志云的家学。   孔志云可是有名的大儒,他家的家学在京城颇为有名,很多官员都想把子弟送进去,碍于孔氏家学门槛太高,只能徒呼奈何。   接下来这段时间,她亲自带着观雪烹茶及许灵安排给她的管事,在家具行定下家具,待一切齐备,这才指挥着许府众人搬了家。   搬家完毕,一切尘埃落定,已经是十一月初了。   这段时间许灵不在京城。   承安帝秋日诗兴大发,带着皇太子林玉润前往嵩山温泉行宫赏景作诗泡温泉,许灵作为禁军都指挥使,自然也随从护驾跟着去了。   恰巧这几日阴雨连绵,玉芝趁机躺倒歇息几日,待积蓄了力量,再考虑开铺子做生意的事情。   这日傍晚,外面依旧下着雨,窗外的枯树蓝瓦都淋在缠绵的秋雨中,黯淡潮湿,冷意浸人。   屋子里生着地龙,倒是暖和。   玉芝躺在卧室窗前的榻上,枕着软枕,正睡意朦胧,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便传来熟悉的声音:“殿下,今日有些晚了,天黑路滑,不如下官送您回去吧?”   是许灵和阿沁!   玉芝当即精神起来,飞快地坐了起来。   观雪这时候撩开帘子走了进来,轻轻禀报:“夫人,大人带了殿下回来了!”   玉芝忙道:“快拿我的衣服!”   这段时间许灵不在家,正房只有她一个人,因此她过得颇为放纵,如今身上就只穿着抹胸和亵裤。   许灵安顿好林玉润,进了西暗间看玉芝,谁知一进来,正好看到黯淡光线中那雪白玲珑的身子,胸部丰满,纤腰一束——是玉芝!   他的脸一红,忙放下帘子,转身回去坐下。   外面下着雨,屋子里光线实在是黯淡,可是林玉润耳聪目明,灵慧异常,依旧看出了许灵的异常,他若无其事试探道:“咦?许灵,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其实他只是发现许灵的眼睛很亮,说许灵脸红完全属于诈许灵一下。 第121章   林玉润的话似冰水浇头,令许灵一下子恢复了平静,脸不红了,心也不乱跳了,他恭恭敬敬认认真真道:“殿下许是看错了!”   他实在是不明白了,一向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到底是怎么了,非要偷偷摸摸跟着他来他家,还不肯去招待男客的外院,非要来到女眷居住的内院,而且还自来熟登堂入室,直入正房!   林玉润狐疑地瞅了许灵一眼,突然转移话题:“我义妹呢?”   许灵依旧恭谨得很,如见大宾:“请殿下稍待片刻,拙荆这就出来!”   听到许灵称呼自己的亲娘为“拙荆”,林玉润觉得违和得很,他一双清澈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许灵一番,道:“你我自家亲戚,私室之内,不必如此多礼!”   许灵没有说话,吩咐烹茶把明间的水晶罩灯点着。   屋子里很快就亮堂起来。   观雪撩起西暗间卧室门上的锦帘,玉芝走了出来。   她一见林玉润,眼睛就亮了起来,快步走了过去,就着灯光细细打量着林玉润:“阿——殿下,你气色比上次好多了!”   林玉润一见娘亲,也不和许灵斗了,坐在那里看向玉芝,眼中满是欢喜:“我天天打猎泡温泉,气色自然好了!”   又献宝似的道:“你想不想泡?过年时我抽个几日时间,带你去泡吧!”   许灵:“……”   他抬手遮住鼻端,轻咳了一声。   玉芝正要答应,却听到许灵在旁边轻咳了一声,不禁失笑,忙走到许灵身边,把许灵摁到了黄花梨木圈椅上坐下,口中道:“许灵,殿下是自家人,你不必如此多礼!”   许灵:“……”   玉芝不再走远,立在许灵身侧,扶着圈椅和林玉润说话:“殿下,晚饭用没有?”   林玉润眯着眼睛笑了:“一直在赶路,还没有用晚饭呢!”   他吃腻了御厨的手艺,想吃娘亲做的家常饭了!   玉芝想了想,道:“我们府上的膳食比较简单,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惯!”   她想起了上次许灵交代的话,担心阿沁只是想念娘亲,这才吃她做的粗糙饭菜,其实并不爱吃。   林玉润看了许灵一眼,觉得一定是许灵离间他们母子感情了,便开始撒娇:“我想吃你做的家常饭……”   玉芝对撒娇的阿沁是最没有抵抗力的,忙道:“那你想吃什么?”   林玉润想了想,道:“我想吃鸡蛋面汤,配着凉调菜,还有千层饼,还有小时候吃过的一种食物……”   他清澈的桃花眼里满是天真:“我记得好像是鸡肉裹了面炸的……”   玉芝笑了:“是在鸡胸肉里放入香料、鸡蛋清、料酒、砂糖、盐等腌制,然后再拌面去炸——我这就去做!”   她吩咐烹茶上了茶点,便匆匆带着观雪出去了。   烹茶知道太子殿下的规矩,上了茶点就退了下去。   正房外的庭院里每隔一段距离就站着一位穿着玄色斗篷的青衣卫,一般人根本无法靠近。   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和许灵了,林玉润收敛起脸上的天真可爱和孩子气,变得冷峻异常:“章端最近刚刚见过叶明楼和白青。”   叶明楼是沧州节度使,白青则是幽州节度使。   这两个人手里掌握着大周的东北边境,手握重兵,却都是章端的人。   许灵当下站了起来,端正一揖,沉声道:“殿下的意思是——”   林玉润声音平静,如冰下流水:“叶明楼麾下的沧州卫指挥佥事秦洋,是我的人,他这几日会来见你。三个月内,你助他取代叶明楼。”   许灵答了声“是”,抬眼看向林玉润:“殿下,那白青——”   林玉润嘴角微挑:“白青交给我好了,他不是问题!”   许灵再次答了声“是”,神情复杂看着林玉润。   殿下生得和玉芝有些像,眼睛却不一样,玉芝的眼睛像小鹿一般,殿下却生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清澈干净如山间清泉,面对玉芝,他可以天真可爱如稚童;可是玉芝一旦不在场,他立刻现出了原形。   玉芝带着丫鬟端着托盘一进来,林玉润马上切换自如,又变回了天真纯洁孩子气的少年:“好香啊!”   指挥着丫鬟把饭菜摆在黄花梨木方桌上后,玉芝笑眯眯道:“其实我也好久没有下过厨了,不知道殿下能不能吃得惯!”   林玉润发现这次娘亲待他比先前客气得多,心知定是许灵做了手脚,便记在心里,笑容却愈发的灿烂可爱:“你做的,我都喜欢吃啊!”   他是真的喜欢吃!   小时候在王府,娘亲常常在小厨房给他做好吃的。   他记忆中娘亲最早是给他做好消化的鸡蛋羹、鸡蛋面汤、五彩排骨粥和清粥,后来因为他挑食不肯吃蔬菜,娘亲就开始做各种各样小巧别致的煎饺、煎包、烧麦、馄饨,就因为这些里面可以填馅,馅里可以混入剁碎的蔬菜……   娘亲手做的食物,再简单,也是他永远喜欢的……   林玉润又大吃了一顿,捂着肚子餍足的小狗般倚在圈椅里,笑眯眯问玉芝:“你为何不住在碧梧街呀?”   这时候屋子里只有林玉润、玉芝和许灵。   玉芝坐在那里,眼睛看着林玉润,认认真真道:“我这些日子出去办事,对京城的形势了解了不少,陛下皇侄甚多,袁皇后蔡丞相那边还有别的选择,因此举棋不定;章贵妃服侍陛下多年,感情总是有的,而章端手握兵权,北方和西南都是他的势力范围,章氏支持的永亲王世子林涵已经从鲁州赶到了京城……”   她眼中满是担忧:“我知道殿下虽然得到陛下的信重,可是眼前尚危机重重,我如果搬入碧梧街,也许就有人借我来要挟殿下……”   林玉润虽然自觉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母亲,却也知自己如今势力还不算大,起码只能勉强和章端打成平手,稍有不慎就会全盘皆输。   除非他能掌握全局一手遮天,否则现在说什么都是枉然。   默然片刻之后,林玉润眯着眼睛笑了:“嗯,早晚有一日,我要你住进碧梧街!”   早晚有一日,我要让我的母亲住进慈宁宫,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许灵默然不语。   他一直在观察玉芝和殿下的相处,有了些发现,却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太荒谬……   第二天许灵上朝去了。   玉芝留下观雪看家,带着烹茶及许灵给她的管家许六福去看许灵交给她管理的那三个铺子去了。   她用了一天时间,把这三个铺子都转了一遍,和铺子里的掌柜、管事和伙计都聊了聊,发现许灵做生意的方法其实特别简单,却很有效。   这些掌柜、管事和伙计先前都是许灵军中的士兵,虽然不善于打仗,却都颇有经商天赋。   他们被许灵发掘了出来,想办法送入到尉氏县和甘州城的铺子和行商那里学做买卖,待学得差不多了,许灵就拿出资本,让他们去试,而且这些人经营店铺,许灵虽然出资,却都给他们一定比例的分红。   玉芝觉得自己这一天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她预备也使用这样的模式,不过她没有许灵的人脉,因此只能先寻找生意门路,然后聘请掌柜、管事和伙计把铺子开起来了。   第三日玉芝又带着烹茶和许六福出去转了一日。   她发现京城人烟阜盛,商业发达,来自天南海北的商人众多,来自西北的人也不少,而西北三州正是许灵的势力范围。   若是她开一家专营西北风味的酒楼兼客栈,专门招待西北来的客人,倒是不错……   许灵白日忙得很,一边训练禁军,一边和章端的人斗智斗勇,回到家里自是有些疲惫。   玉芝知道许灵辛苦,因此许灵一进内院正房,她便指挥着观雪和烹茶送上手巾、热水和香胰子,服侍许灵洗手。   洗罢手,她又热情地陪着许灵进了东暗间卧室,服侍许灵解下腰带脱下官服挂起来,口中道:“大人,先脱了外衣,再喝茶解乏!”   许灵正是血气方刚时候,被玉芝这样近身服侍,身心的疲惫一扫而空,顿时有些心猿意马,怕玉芝发现,只得垂眉敛目抿着嘴,表现得格外的冰清玉洁。   见许灵这样,玉芝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许灵对女人不怎么有反应,也许是肾虚。   因为觉得许灵身子虚弱,玉芝对许灵更加的体贴和温暖:“大人,我今日通过张总管从碧梧街请了个御厨,这位御厨很擅长闽州菜,最拿手的菜叫佛跳墙,用的材料有海参、鲍鱼、鱼翅、鱼唇干贝、蛏子……据说滋味很好,而且有进补之效!”   许灵垂下眼帘,轻轻嗅了嗅。   他发现玉芝身上总有一种气息,淡淡的,却很好闻,每次一闻到他就容易起反应……   玉芝说着话,服侍许灵穿上了家居的袍子,低头替他系上衣带,抬头笑着道:“大人,系好了,咱们去明间吧!”   许灵在明间圈椅上坐定,玉芝又笑盈盈奉上了热茶:“大人,先喝口茶润润喉咙!”   许灵做了多年的单身汉,身边一直都是小厮服侍,能对付就对付过去,哪里享受过这样的妥帖服侍?   他喝了一口茶,发现温度正适宜,茶味微苦,正是他喜欢喝的明前毛尖,便又喝了一口。   玉芝见许灵喝了好几口茶,便接过茶盏放在一边小几上,然后拿过观雪奉上的热手巾,示意许灵身子往后靠,又让他闭上眼睛,然后把热手巾轻轻搭在了许灵眼睛和额头上。   她掇了张锦凳挨着许灵坐下,和许灵说起了开西北风味的酒楼和客栈的想法,然后道:“大人,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   许灵想了想,道:“想法不错,我也入股吧!”   他知道在京城做生意的本钱很大,怕玉芝本钱不足,因此提出自己入股。   玉芝笑眯眯答应了,与许灵细细聊了起来。   她发现许灵真的好聪明,懂得好多东西,和许灵越熟悉,她就越崇拜许灵。   许灵闭着眼睛,眼睛上面盖着温热的手巾,听觉和嗅觉被放大了许多,玉芝身上的气息在他鼻端萦绕,令他不知不觉有了反应…… 第122章   许灵知道玉芝近在咫尺,当下取下手巾坐了起来,两腿并拢,身子前倾,做沉思状:“玉芝,咱们那三个铺子里,除了掌柜之外,还有好几个管事,也得给他们机会了,你叫他们来问问,选出两个让他们去筹备新开的酒楼!”   玉芝答应下来。   她知道自己该起来离开了,可是不知为何有些恋恋不舍,就是想要和许灵再这样聊一聊。   平常生活中,许灵很依赖她,可是在处理生意之类的事情的时候,她就有些依赖许灵。   很多东西她都不懂,得一点点去学,向懂得的人询问,能少走许多弯路。   玉芝不会去问阿沁,她知道阿沁一天到晚考虑的都是天下大事,她不愿意增加阿沁的负担,而近在咫尺朝夕相处的许灵就成了她最佳咨询目标了。   许灵也舍不得玉芝离开,待身体平复,他又靠回椅背,与玉芝絮絮谈着。   用罢晚饭,玉芝让观雪和烹茶也歇着去了。   外面风声呼啸,正房只剩下玉芝和许灵,静悄悄的。   许灵坐在卧室窗前的罗汉床上,趴在小炕桌上批示文书。   一时砚台里的墨用完了,他想了想,开口道:“玉芝,来帮我磨墨!”   玉芝正在自己的卧室看书,听到许灵叫她,便拿了书过来了。   帮许灵研了墨后,她索性坐在许灵旁边看自己手里的书。   许灵忙着自己的事,间或抬起头来,见对面玉芝正专心致志看书,一颗心便稳了下来,抿嘴一笑,继续忙自己的。   不知不觉夜深了,外面风声依旧,可是糊在窗格上的窗纸却开始啪啪作响。   玉芝凝神听了听,道:“好像下雪了!”   又道:“我出去看看!”   许灵还没来得及叫她,玉芝已经跑出去了。   许灵怕玉芝冻着了,忙拿了件他的白绫袄也跟了出去。   玉芝正站在廊下,外面果真下起了雪。   雪粒子小小的,却又密又急,织成了密匝匝的雪幕。   玉芝伸手去接,雪粒子一触到她的手就化了。   许灵鼓足勇气,走上前把自己的白绫袄裹在了玉芝身上,揽着玉芝站在那里看雪。   玉芝笔直立在那里,看着庭院中密密匝匝的雪粒,身子下意识想要靠近温暖的许灵,理智却告诉她不可以……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灵道:“太冷了,回去吧!”   玉芝“嗯”了一声,被许灵揽着回了明间。   晚上睡在自己的卧室,玉芝听着外面扑簌簌的下雪声,心里乱糟糟的。   她想要心如止水,可是年轻的身子却总是容易被许灵吸引……   儿子都这么大了,要什么男欢女爱,还是修身养性吧!   再说了,即使她想,许灵怕也是心有余力不足配合不了啊!   这样一想,玉芝满心的绮念再一次一扫而空,在扑簌簌的雪声中很快就睡着了。   天亮之后,玉芝往外去一看,发现雪还在下,不过小雪粒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在苍穹中飞舞着,整个许府早成了雪白的一片。   许灵穿上斗篷正要出门,忽然看向出来送他的玉芝:“我今日要出一趟远门,过一段时间才会回来。”   玉芝还没来得及说话,许灵便又道:“我已经让人在慈宁斋成衣阁给你订了两件水貂皮袄和一个雪狐斗篷,过几日应该就送到了!”   说罢,他不待玉芝道谢,便急急离去了。   玉芝呆呆看着许灵走远,与候在内院门楼下的林寒星和小五小六会合一起出去了。   观雪见大人都走半日了,夫人还立在那里痴望,她原不敢打扰的,只是见夫人发上身上都落了不少雪,这才试探着道:“夫人,雪太大了,咱们不如先进屋吧?”   玉芝这次清醒过来,伸手抚了抚发髻上的雪,笑吟吟道:“我想心事呢,一时有些傻了!”   她转身回了明间。   烹茶拿出一件斗篷从西暗间走了出来:“夫人,您不是说今日要去城外西流湖村看外家老太太和阿宝公子么?雪这么大,不如穿这件斗篷吧!”   玉芝一看,见是一件崭新的藏蓝缎面斗篷,瞧着有些陌生,伸手一摸,发现内里居然是松软光滑的貂鼠皮毛,不由一愣:“这是——”   她没有这样华贵的斗篷啊!   烹茶微微一笑,道:“夫人,这是碧梧街给您送来的!”   玉芝这才明白是阿沁让人给她送来的,心里暖洋洋的:哎,阿沁这孩子……真孝顺呀!   见夫人眉眼里都是笑意,显见欢喜得很,烹茶这次脆生生道:“碧梧街送来了两件皮袄,两个斗篷,都是貂鼠里的。两个皮袄一个是大红缎面,一个是娇绿缎面;两个斗篷,一个是您身上这件藏蓝缎面,另一个是妆花织金缎面,奴婢都先给您收了起来!”   玉芝笑眯眯吩咐道:“你去叫许六福把给外家老太太他们准备的礼物都拿上,咱们骑驴子出城!”   在雪中骑驴子,想想都觉得有趣味!   外面大雪纷飞。   京郊的西流湖村也被笼罩在大雪之中。   村东头一栋齐整宅子的大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住在门房的是一个瘸了腿的中年汉子,他和娘子正在门房内就着火盆烤火说话,听到敲门声,忙起身去应门:“谁呀?”   外面传来许六福的声音:“七叔,是我,六福!”   七叔忙打开了门,见许六福牵着三个驴子正站在外面,他的身后立着两个穿着斗篷落了一层雪的女子,看不清脸,便道:“这是——”   许六福低声道:“这是夫人和她身边的丫鬟烹茶!”   七叔忙打开门请许夫人和烹茶进来。   王氏正带着四儿在堂屋里烤着火做着针线,听到外面声音,刚要起身去看,却见门上棉帘被掀开,两个穿着斗篷的人走了进来。   前面的人拨下兜帽,露出了一张明媚的笑脸:“娘!”   见是玉芝,王氏心里一阵欢喜,忙上前帮着玉芝解下斗篷,又帮着她掸去雪花,挂了起来,然后又拉着玉芝坐下来烤火:“哎呀,看这手冻得冰凉,快烤火!”   她又抬头吩咐四儿:“四儿,去灶屋把汤热一热,给姑娘盛一碗来!”   玉芝笑吟吟听着母亲唠叨,待王氏终于停了下来,她忙问道:“我爹呢?”   王氏笑着道:“不是下雪了么?你爹怕阿宝在学堂冷得慌,骑着家里的骡子进城去给他送棉衣去了!”   玉芝闻言笑了:“我前几日才让人去给阿宝送过棉衣的!”   她怕阿宝在学堂里被人歧视,因此送去的都是专门在慈宁斋买的清水绵衣、皮袍和斗篷。   王氏一拍手:“哎呀,碰到一块去了!”   接着她又絮絮地告诉玉芝:“你爹现在认命了,把阿宝当成亲儿子养呢,比先前用心多了!”   玉芝放下心来,微笑起来。   她这个爹爹实在是重男轻女,没有血缘的儿子也比亲生女儿重要。   不过这样也好,起码对阿宝来说是好事。   从西流湖村回来,玉芝骑着驴子在雪中慢慢行着。   许六福骑着驴子在她前面开路,她的后面则是烹茶。   等他们一行人进了城,雪已经小了不少。   玉芝熟练地操控着驴子,慢悠悠在穿行在延庆坊。她今日穿得这么严实,脸也没露出来,应该不会有人再来骚扰了。   这条街道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道路两旁都是各种店铺。   因为一直打算经营酒楼,因此玉芝一看到前面探出一面杏黄旗在雪中招展,上面是“晏家酒楼”四个字,便把兜帽往后拨了拨,抬头看了过去。   正在这时,却听到“咣当”一声,酒楼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穿着玄色缎面斗篷的人从里面冲了出来,瞬间就到了她的面前。   那人戴着兜帽,眉毛都被遮住了,脸上又围着玄色面巾,只有一双眼睛露了出来,又黑又亮,他见到玉芝,似乎吃了一惊,脚步顿了顿,压低声音喝道:“快回家!”   说罢,他迈开长腿向前方狂奔而去,很快就消失在飘着雪花的小巷里。   玉芝心脏怦怦直跳,意识到有大事发生,一边把兜帽往下拉,一边压低声音道:“快走!”她和许六福及烹茶驱赶着驴子没走多远,就听到后面传来喧哗声:   “死人啦!”   “叶大帅……叶大帅被人暗杀了!”   “快来人呀!”   “……”   玉芝深吸一口气,竭力压抑怦怦直跳的心脏,令自己稳下来,催动着驴子加速往前赶。   等到拐入了另外一个小巷,距离许府很近了,玉芝这才静下心来,思索着:叶大帅是谁?   在大周,唯有节度使才会被人敬成为大帅,而姓叶的节度使只有一个,那就是沧州节度使叶明楼……   她骑在驴子上,脑海中浮现出方才看到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并不大,却特别有神,让人一见难忘……   那句“快回家”,虽然刻意压低,她却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一直等到腊月初,许灵还没有回家。   这一天孔氏家学放了假,玉芝命人接了阿宝过来。   进京没多久,阿宝似乎长高了不少,已经比玉芝还高了。   玉芝一见,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宝,你……你怎么长这么高?”   阿宝泰然自若:“我都十四岁了,自然该长个子了!”   他瞟了玉芝一眼,道:“我觉得我将来会比你还高一个头!”   玉芝不禁笑了:“哟,志向很高远呀!”   她让观雪送上茶点,陪着阿宝吃。   阿宝吃了一口雪梨百合粥,忽然道:“姐姐,我在学堂里听说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玉芝抬眼看他,双目盈盈。   阿宝心跳有些快,忙垂下眼帘:“听说沧州节度使叶明楼被人暗杀了,沧州卫指挥佥事秦洋取而代之,被朝廷任命为新的沧州节度使!”   他看向玉芝,道:“他们私下里都说秦洋是殿下的人!”   阿宝之所以和姐姐说这个,就是因为他知道姐夫许灵是太子殿下林玉润的亲信,许府的兴衰早就和太子殿下连在了一起,这才和姐姐说的。   玉芝心里一动,不动声色道:“阿宝,你还在学堂里听说了什么?” 第123章   阿宝又舀了一调羹雪梨百合粥吃了,然后握着调羹道:“姐姐,学堂里大部分同学的父兄都是朝廷官员,他们还说,叶明楼被暗杀,怕是太子殿下命人去做的,太子殿下和章太尉之争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现如今朝中人人自危,很是紧张!”   他看向玉芝:“姐姐,姐夫呢?怎么没见他?”   玉芝笑了,道:“他忙公务去了,我也不清楚去哪里了!”   她拿筷子夹了一个虾肉烧麦放在了阿宝面前的碟子里:“你在学堂里不要多提家里的事。”   玉芝既担心同学得知阿宝是农家子欺负阿宝,又担心阿宝不小心会说些什么出去,被有心之人利用。   阿宝笑了起来,道:“姐姐,你放心吧,我去孔氏家学是为了读书科举,不是为了争强好胜!”   姐姐早就交代过,姐夫在京城有极大的对头,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得泄露自己和姐夫的关系,他记得清清楚楚。   见阿宝如此聪明,玉芝心中很是喜欢,伸手摸了摸阿宝的脑袋:“阿宝好乖!”   她想了想,吩咐观雪:“观雪,帮我把妆台上放的那个新荷包拿过来!”   阿宝又吃了一口雪梨百合粥,觉得很是清甜,便道:“姐姐,你也吃吧!”   玉芝笑着答应了一声,端过自己那碗,也吃了起来。   观雪拿了一个崭新的宝石蓝缎子荷包过来:“夫人,您说的荷包!”   玉芝接过荷包,递给了阿宝:“姐姐给你做的新荷包,和你眼睛的颜色是不是有些像?”   阿宝接了过来,发现里面有银票和碎银子,便看向玉芝:“姐姐——”   玉芝笑微微道:“你是大孩子了,身上得带些零用钱,万一和同窗出去玩,也不至于窘迫!”   阿宝“嗯”了一声,垂下眼帘,慢慢吃着雪梨百合粥。   晚上阿宝去了做客房的西厢房睡下了。   玉芝洗漱罢,端坐在明间圈椅上,看着一边琉璃罩灯中摇曳的烛焰,静静思索着:在晏家酒楼前遇到的那个人,会不会是许灵?   她记得那人也是高挑身材,体态有些像许灵。那人眼睛不大,又黑又亮,也像是许灵的眼睛。那句刻意压低声音说出的“快回家”,也像是许灵在说话……   如果真是许灵,那么许灵如今的处境会很危险。   章端的势力,前世的玉芝就见识过了。   对于章端的可怕,她到了现在依旧心有余悸。   玉芝坐了良久,叫了烹茶进来问道:“太子殿下如今怎么样了?”   烹茶态度恭谨:“启禀夫人,近来陛下微恙,下诏命太子殿下监国,殿下夜以继日忙碌公务。”   玉芝闻言,不由叹了口气:“我想见太子殿下一面……”   她实在是想念阿沁,担心阿沁的身体……   另外玉芝也想从阿沁那里问问许灵的情况,许灵离家已经很久了……   烹茶垂眉敛目,思索了片刻,这才道:“夫人,奴婢明日傍晚给您消息!”   玉芝温声道:“烹茶,辛苦了!”   第二天一早,玉芝带着阿宝,从许府的后门出去,乘了许六福从车马行雇来的马车,轻车简从出城去了西流湖村。   到了家门口,玉芝才发现家里有了新变化——门房朝南的那面墙被掏了个窗子,窗子东边还挂着一个黑漆金字的招牌,上面书写着“陈记卤肉”四个字!   听到外面声音,王氏从窗子里探出头来,脸上满是灿烂的笑:“玉芝,阿宝,你们回来了!”   四儿送了茶上来。玉芝接过茶盏,尝了一口,这才道:“娘,你和爹也太迅速了,就这几日就又把卤肉铺开了起来?”   王氏气色很好,神采奕奕:“我和你爹还都年轻,哪能一天到晚闲在家里,我们一商量,正好进入腊月了,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得准备年货,那咱们的卤肉铺子也开起来吧!”   又道:“你爹去往邻村送卤肉去了!”   玉芝也笑了起来:“娘,我爹和你没和别人提过许灵的身份吧?”   王氏认真道:“当然没有!”   她凑近玉芝,低声道:“我和你爹把你的话记得清清楚楚,这京城里有大人物是女婿的对头,若是知道我和你爹在这里,说不得要怎么对付我们,到时候连累了你,可就不好了!”   玉芝和阿宝见娘亲如此谨慎,也笑了起来。   王氏很是认真,道:“就因为怕人知道,咱们的新铺子都不敢叫‘陈娘子卤肉’了,改了个名字叫‘陈记卤肉’!”   玉芝和阿宝陪了王氏和陈耀祖半日,到了下午便出发回城去了。   自有许六福送阿宝回学堂,玉芝独自一个人回了内院正房。   外面还在化雪,又湿又冷,饶是穿着皮袄,玉芝也觉得全身都被冻透了。   她一进生着地龙的明间,氤氲着腊梅清香的暖融融气息就扑面而来,舒服极了。   烹茶和观雪今日都没跟着过去,见夫人平安归来,都悄悄松了一口气——张总管命她们保护夫人安全,原话就是“夫人在,你们活;夫人不在了,你们死”!   玉芝换了家常衣服,接过烹茶送来的热茶饮了一口,捧着茶盏道:“外面今日可真冷!”   烹茶给观雪使了个眼色。   观雪微微颔首,退了出去,拿了竹剪站在廊下修剪着那盆红梅。   待明间门上的锦缎绵帘落下,烹茶这才屈膝行了个礼,低声禀报道:“夫人,今晚亥时,您出发去见殿下吧!”   玉芝闻言,抬头看向烹茶,眼睛如火般热烈。   她勉强压抑着心中的欢喜和雀跃:“真的可以么?”   烹茶微微一笑:“夫人,殿下原本在宫里住,听说您想念他,特地回私邸等着见您!”   玉芝当即站了起来:“那个青绸包袱呢?快拿出来吧!”   青绸包袱里是她这段时间给阿沁做的中衣亵裤,还有她用上等白绫和清水绵做的白绫袄,另外还有她给阿沁做的护膝!   烹茶忙道:“夫人,青绸包袱就在那个樟木衣箱里,奴婢这就去拿!”   到了晚上亥时,玉芝披了件深色斗篷,严严实实带着兜帽,用纱巾蒙了半张脸,随着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烹茶出了许府后门,上了停在那里的一辆小马车。   小马车缓缓驶出,在京城腊月冬夜空荡荡的街道上行驶着,不知道绕了多少圈,这才往碧梧街而去。   此时太子私邸内的红枫苑内灯火通明。   林玉润立在紫檀木雕螭书案后,看着躬身行礼的许灵,笑了起来:“许灵,你倒是厉害,还不到约定时间,就把事情办妥当了!”   许灵此时戴着一顶半旧毡帽,穿着一身青布棉袍,瞧着就是一个普通的行商。   他声音有些沙哑:“殿下,末将说过,要做殿下手里的一把刀剑,殿下需要用在那里,末将就指向那里。”   林玉润双手负在身后,慢慢踱了出来,一双清澈的桃花眼满是好奇打量着许灵:“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杀死叶明楼的……”   他如用墨画的眉挑了起来,道:“叶明楼太谨慎了,从来不肯单独出门,我想杀他已经很久了,却一直不曾得手!”   叶明楼手握兵权,又掌握着与辽国接壤的沧州,却投入到了章端的怀抱,成了他的心腹大患,对于这样的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暴死!   许灵抬眼看向林玉润,清俊的脸上依旧平静:“启禀殿下,末将手下的人调查到叶明楼当年做的一件亏心事,知道叶明楼有一个私生子流落在外,末将就以叶明楼那个私生子的名义,约了叶明楼单独见面,突起击杀,成功后属下就跑了!”   林玉润简直是佩服极了,他拍了拍手,道:“然后你就日夜兼程,赶上了奉旨前往东北边境巡查的车队,若无其事做你的巡查使者,赶到沧州帮着秦洋控制了沧州?”   许灵平静地答了声“是”。   他知道自己能力太强,也许会功高震主,可是许灵一直觉得殿下并不是心胸狭窄的人。   他凭借着直觉,觉得太子殿下心在天下,胸怀广阔,是不世出之英主。   林玉润听到了外面传来张喜雨的一声轻咳,知道自己的亲娘就在外面,不由微笑,抬眼看向许灵,声音提高了不少:“许灵,你不怕自己双手沾满血腥么?”   哼,想做我的便宜爹,没那么容易! 第124章   闻言许灵举起自己双手打量着。   他的手指修长灵活,因为自幼习武,再加上长期在西北作战,他的手心和指肚覆着薄薄一层茧子。   看罢自己的双手,许灵清俊的脸依旧平静:“殿下,末将十四岁那年开始上战场作战,到如今已经十一年了。这十一年来,被末将亲手杀死的敌人没有上万,也上千了。末将的杀戮,是为了保护大周百姓,是为了维护大周的国土完整。末将从来不觉得自己满手血腥。”   他双目幽深,眼中带着一抹坚持:“殿下,比如这次末将杀死叶明楼,既然末将能用最快最简单的手段实现目的,何必拖延时间造成无谓的牺牲?”   许灵的声音平静而冷酷:“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林玉润双眼微眯看着许灵。   他终于看透了许灵的内心。   原来如此!一个国家,有庸庸碌碌的人,有浑浑噩噩的人,有普普通通的人,也有为国勇蹈死地甘为天下先的人!   这就是父皇说的“国士无双”!   他林玉润何其幸运,居然遇到了这样的人。   林玉润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无聊,便抬头道:“张叔,请客人进来吧!”   许灵一愣,转身看向书房门口。   书房门口的锦帘被人在外面撩了起来,接着就有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走了进来。   那人进来后,先是放下手里的包裹,拨下兜帽,然后解下面纱,最后直接脱去了身上的斗篷,搭在了一边的椅子上,然后笑盈盈叫了声“许灵”。   看着眼前灿烂的笑脸,许灵一下子怔在了那里,俊脸瞬间涨得通红,接着血色慢慢消退,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他凝视着玉芝,声音有些迟疑:“玉芝……”   玉芝走上前,伸手握住许灵的双手,双目盈盈,笑容灿烂:“许灵,你离开家这么久,我好担心你呀!”   林玉润悻悻地站在那里看着,当即抛下了方才被许灵的一番话感动时的想法——要好好包容许灵这样的无双国士,做一个能容人的明主!   可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娘被许灵握着手,他还能包容许灵才怪呢!   许灵心头一阵酸涩,眼睛瞬间湿润了,眨了眨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玉芝,声音颤抖:“真……真的么?”   玉芝,你真的担心我么?   你心里真的有我?   玉芝的手指有些凉,她握着许灵的手指,发现他的指腹有些粗糙,却很是温暖,便笑着道:“自然是真的了!”   她看向林玉润,发现她的阿沁神情很是不善,便笑着松开了许灵,道:“殿下,我来看望你,顺便接许灵回去!”   林玉润眼睛里带着一股幽怨:“我觉得,你是来接许灵,顺便来看我的!”   许灵:“……”   殿下怎么又吃醋了?   玉芝笑了起来,忽然走过去,一把抱住了林玉润。   那时候的小小稚儿,日日被她搂在怀里的小宝贝,居然便成了这样一个大高个!   她抱着比她还高将近一头的阿沁,心里满是满足和幸福——这是我的儿子,我的亲生骨肉,是我十月怀胎生出来的我的骨血!   林玉润:“……”   他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双手依旧保持着负手而立的姿势。   许灵:“……”   他眼睛一眯,变得锐利异常,却在与林玉润四目相对时看到了林玉润眼中的泪水。   一贯没心没肺的殿下,也会流泪?   玉芝用力抱了抱阿沁,伸手捏了捏阿沁的背,口中道:“阿沁,你太瘦了!”   又捏了捏阿沁的屁股:“这里也好瘦啊!”   她的手继续往下,捏了捏阿沁的大腿:“大腿也瘦!”   林玉润眼中含着泪,俊俏的脸却渐渐红了:“娘!”   十七岁的少年,被亲娘当众捏屁股捏腿,好羞耻啊!   许灵全都明白了!   他看着殿下,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见殿下脸上满是狼狈,他索性捂着嘴笑了起来。   林玉润终于忍无可忍,再也不肯做包容许灵的“明主”,低声喝道:“许灵,滚出去!”   许灵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许灵刚出去,林玉润就听到了许灵在外面“哈哈哈哈哈”的狂笑声。   林玉润:“……”   他好想弄死许灵啊!   玉芝终于抱到了儿子,欢喜极了,松开阿沁,含着泪道:“阿沁,你太瘦了,以后得好好补补!”   林玉润既开心,又羞耻,还有些得意,别别扭扭道:“娘,我正在长个子,自然瘦了……”   玉芝笑眯眯伸手捏了捏阿沁的脸:“我的阿沁,生得好俊啊!”   林玉润眼睛亮晶晶:“嗯,都说我长得俊,我知道我长得像娘!”   玉芝认真点头:“我的确生得好,你除了眼睛不像我,其它地方都很像我!”   林玉润眼中满是得意:“我像娘一样聪明,学东西总是很快!”   ……   许灵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和张喜雨并肩站在书房门外,听着书房内那母子俩肉麻兮兮互相吹捧,还是觉得神奇得很。   他凑近张喜雨,低声问道:“张总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喜雨眼中还带着笑意,轻轻道:“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人您不要再打听了,您只要知道,殿下对您的夫人只是母子天性就行了!”   许灵答了声“是”,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和理智。   书房内林玉润已经开始向玉芝献宝了:“娘,你最近手头紧不紧?我给你些零用钱吧?”   玉芝忙道:“阿沁,你上次给的银子我还没用呢,不用再给了!”   林玉润想了想,盯着玉芝看了看,道:“娘,你都没几样首饰,太朴素了,许灵怕是小气得很吧?没事,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他不等玉芝回答,大步走回书案后,蹲下来,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大大的锦匣,笑嘻嘻搬着走了过来:“娘,这是陛下赏我的一个首饰匣子,特别好玩,你快看看!”   玉芝接过锦匣,打开锁扣,发现里面是一个缩微般的紫檀木五斗橱,从上到下总共六层抽屉,每层抽屉上面都有一个精致的黄金莲花把手。   她把这个小小的紫檀木五斗橱放在书案上,拉开了最下面的那个抽屉,发现里面全是各种翡翠镯子玉镯子。   林玉润双手支颐趴在书案上:“娘,你再看看第一层!”   这是承安帝赏给他的,他一到手就预备送给母亲。   玉芝抽出了第一层抽屉,却发现里面全是各种耳饰,赤金镶宝石、银镶翡翠、珍珠……   全部都看过之后,玉芝却又推给了林玉润:“阿沁,这个娘不能收!”   林玉润眼中满是委屈:“娘为何不肯收?”   玉芝笑了:“阿沁,陛下赏赐这个给你,是想让你送给未来的太子妃的吧?!”   林玉润趴在书案上,仰首看着玉芝,眨了眨眼睛:“娘,你不喜欢么?我觉得这个很好玩呀!”   玉芝见他狡猾得可爱,伸手在林玉润脑袋上拍了一下:“傻孩子,娘又不是老来俏,戴那么多首饰做什么!这礼物你送给我未来的儿媳妇,到时候多给我生几个孙子孙女!”   林玉润:“……娘,你想得好远啊!”   他自己都没想这样远呢!   林玉润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的婚姻注定是政治婚姻,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他微微一笑,把首饰匣推到玉芝那边:“娘,你拿去吧!大不了到时候你把它送给你的儿媳妇!”   玉芝一想,觉得还挺有道理,便收了下来。   林玉润又献宝似的让玉芝看他的衣袖:“娘,你上次还说不给我做衣服了,你看看,我里面穿的是不是你做的中衣!”   玉芝凑过去看了看,发现果真是自己做的,袖口那里都有些磨损了,忙道:“你既然喜欢穿,娘以后多给你做!”   林玉润眯着眼睛得意地笑了。   许灵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他早从观雪和烹茶传来的消息里得知,他娘至今还和许灵分居两室!   许灵想独占他娘,想得美!   到了深夜子时,许灵和玉芝一起乘着那辆马车回到了许府。   此时许府内万籁俱寂,到处都笼罩在黑暗之中。   许灵和玉芝慢慢走在铺着青砖的甬道上。   许六福和烹茶远远跟在后面,他们并没有带着灯笼照路。   甬道两侧还堆积着积雪,夜风带来湿冷的气息。   许灵忽然伸手,握住了玉芝的手,继续往前走。   玉芝原本要甩开,可是想了想,觉得许灵是好意,估计是怕自己看不清路跌倒,她不忍心拂了许灵的好意,便任由许灵牵着手往前走。   临睡前,玉芝走到许灵卧室门外,问了一句:“许灵,你真的没事?”   许灵上身光着,腰间挂着雪白的纨裤,正在给自己腰背处的伤口抹药,听到玉芝的声音,不由一愣。   他怎么可能没事?   从他进入沧州开始,针对他的暗杀就多了起来,一直到他今晚出现在碧梧街,明杀暗杀就没断过,百密一疏,他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腰背上就被刺客的苗刀给划过,留下了一道伤口。   幸亏刀口没有毒。   看着快要结痂的伤口,许灵深吸一口气,抬手摁在了伤口上面,然后声音里夹了些痛苦:“玉芝……咝——”   玉芝觉得许灵声音不对,似乎很痛苦,忙撩开门上锦帘走了进去。   卧室里灯光明亮,玉芝没注意到许灵修长而筋肉匀停的□□上身和劲瘦的腰部,一进去就看到了许灵腰背处沁血裂开的伤口:“伤口流血了!”   许灵垂下眼帘,浓长睫毛遮住了幽深眼波:“本来都快好了,结果刚才换衣服,不小心又碰住了……咝——”   玉芝忙道:“我那里还有药,就是你上次用过那种,你等着,我去拿!”   许灵“嗯”了一声,在床边坐了下来。   玉芝很快就拿了药跑了过来,又出去用香胰子洗了洗手,这才过来给许灵抹药。   她温软的手指揉揉涂抹着药,给许灵带来阵阵麻酥酥的感觉。   他一言不发,眼帘低垂,嘴唇紧抿,疼并幸福着……   玉芝帮许灵涂抹好伤口,拿了纱布帮他包扎了,然后取了洁净中衣服许灵穿上,这才道:“许灵,你近来有什么打算?”   许灵坐在床边,瞟了玉芝一眼,声音平缓:“现如今章端开始疯狂反扑,殿下正值危急之时,我得回到禁军坐镇,为殿下分忧。”   玉芝心中感动:“可你的伤……”   许灵抬眼看向玉芝,腼腆一笑:“没事,我每晚回家用饭,到时候你帮我抹药!”   玉芝连连点头:“你放心,在你伤好之前,我一定好好照顾你!”   许灵忽然正色道:“玉芝,这段时间,你不要出府,也不要和你爹娘来往,不然真的可能连累他们!你若是需要做生意,就让许六福跑腿,需要见谁,就让谁过来,自己别出去!”   他深吸一口气,眼睛幽深:“最重要的时间也就这半年,到明年夏天前,一定会有分晓!”   玉芝握住许灵的手,点了点头:“许灵,你放心,我会注意的!”   许灵正酝酿着要不要再撒撒娇,让玉芝吩咐人给他做些宵夜,却听到玉芝道:“许灵,你饿不饿?” 第125章   许灵抬眼看着玉芝,心中百感交集:玉芝对我实在是太好了!   玉芝没听到许灵的回应,便抬眼看向许灵。   此时东暗间内烛台高烧,烛光明亮,愈发显得许灵眉如墨画目若点漆。   他眼睛似浮着一层水雾,看着玉芝,眼中满是欢喜。   玉芝:“……我的意思是,你若是饿的话,我让人去给你弄些宵夜送过来!”   许灵:“……”   他还以为玉芝要亲自为他下厨呢!   想到自己有些自作多情,许灵不由有些害羞,垂下眼帘,脸有些热。   玉芝还以为他伤口不舒服,便道:“看来是真饿了,你先等着,我这就让人弄些清粥小菜送过来!”   她说完就起身出去了。   许灵见玉芝出去,有些懊恼地往后一躺,谁知碰着了伤口,疼得他这次真的“咝”了一声。   他只得翻了个身,变成趴在床上的姿势。   第二天早上,许灵要出门,玉芝便过来给他抹药。   她洗了手拿了药膏过来,发现许灵已经脱了中衣,正站在床前等着她。   玉芝走了过去,一边小心翼翼解开纱布,一边打量着许灵。   许灵的身材实在是她喜欢的类型,整体修长,宽肩,劲瘦的腰,长长的腿,浑身没有赘肉,光着上身看的话肌肉匀停,穿上衣服却格外的高挑阳刚。   许灵知道玉芝在打量自己,一声不吭,静静立在那里任凭玉芝赏鉴——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优点,他脸长得好,身材匀称,既不文弱,又不过分粗壮。   他早发现了,玉芝喜欢看美男美女,说不定会因为他脸好看身材佳爱上他呢!   玉芝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过足了眼瘾,这才开始给许灵抹药。   许灵待玉芝给他抹完药,裹好纱布,这才开口道:“玉芝,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芝拿了一件洁净的白绫中衣递给许灵,口中道:“昨晚?哪件事?”   许灵想了想,接过白绫中衣穿上,道:“殿下为何叫你……‘娘’?”   玉芝笑吟吟道:“因为我富有母性啊!”   许灵:“……”   鬼才信呢!   他转身看着玉芝,等着玉芝的回答。   玉芝想了想,思考着如何措辞,过了一会儿才道:“许灵,这世上咱们解释不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她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明明已经去了,可是转眼就成了少女陈玉芝。   许灵依旧看着玉芝。   玉芝蹙眉道:“反正殿下觉得我是他亲娘的转世,没有别的了!”   她知道自己把真相说出来的话,即使许灵是阿沁的亲信,怕也接受不了,索性保持神秘。   许灵心绪如电,当即道:“时间不对!”   殿下今年十七岁,玉芝今年十五岁,怎么转世?   玉芝:“……”   她做出忧郁状:“唉,我也不清楚啊!”   许灵知道玉芝这鬼灵精是在搪塞自己,殿下那边他也不敢去问,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真的好生痛苦!   玉芝眼珠子一转,笑眯眯道:“这样吧,等将来咱俩和离,我就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   嗯,至于秘密怎么定义,解释权可是在我手里哟!   许灵又不傻,睨了玉芝一眼,道:“夫人,老爷我要去衙门了,服侍老爷我穿衣服吧!”   根据他和玉芝的契约,玉芝可是得照顾他的日常起居的!   玉芝笑眯眯屈膝行了个礼:“是,老爷!”   能服侍青年美男子穿衣,其实也算占便宜啦!   许灵离开之后,玉芝吩咐管家许六如去把她和许灵一起看中的那两个管事请了过来,说了想要开专门招待西北的行商和官员的酒楼加客栈的事。   简单说罢来龙去脉,玉芝这才道:“本钱由大人和我来出,大人出五千两银子,我出五千两银子,别的就要交给掌柜来管了,每年年底分红,大人占四成,我占四成,掌柜占一成,其余伙计分一成。”   说到这里,她没有继续往下说,清泠泠的视线扫过眼前这两个年轻人。   这两个管事一个叫兰永冠,一个叫徐文驹,都是先前许灵从军队里选出来的,一步步从伙计升到了管事,如今也不过二十多岁。   听了玉芝的话,他们眼睛都亮了起来,专注地看着玉芝,等待着玉芝接下来的话。   玉芝这才缓缓道:“你们两个下去好好想一想,如果让你做掌柜,你打算怎么把这个酒楼开起来,以后怎么经营,想好了,就来找许六福,让他带着来见我!”   兰永冠和徐文驹知道这个机会难得,当下都面带沉思,答了声“是”,跟着许六福出去了。   既然这段时间不能出门了,玉芝便打算利用这段时间把许府好好打理一番。   她先见了许府上下所有人等,又带着烹茶把许府转了一遍,发现许府实在是太好管理了——主子只有许灵和她,服侍的人也不多。   许府一共四进院子,从外到内分别是外院、书房院子、内院和后花园院子。   许灵的门客、谋士、许灵的亲兵和车夫等都住在外院,管家及许灵的几个贴身小厮则住在书房院子,玉芝和许灵带着观雪和烹茶两个丫鬟住在内院,而后花园的房子整理成了客房,却没有客人前来。   许府实在是太简单了,玉芝用了一天半时间就全安排妥当了。   外院、外书房院子和厨房由许六福负责,内院由烹茶负责,后花园由观雪负责,而许六福、烹茶和观雪遇事再找玉芝。   玉芝刚把许府安排妥当,先前选好的两个管事兰永冠和徐文驹就先后过来了。   听了他们俩的具体设想后,玉芝做出了选择——兰永冠生性谨慎,做事妥当,玉芝让他负责经营客栈;徐文驹善于与人相处,令人如沐春风,玉芝让他负责经营酒楼。   她一向雷厉风行,行动力强,一旦做出决定,就从自己的私房银子里拿出五千两,又从许府的账目里拿出五千两,一共一万两银子给了兰永冠和徐文驹,然后由林寒星做中人,和他们两人签订了契书,让兰永冠和徐文驹自去大展拳脚,她不做过多的干涉。   忙完开酒楼客栈的事,玉芝就彻底闲了下来,每日读读书,做做针线,虽然平静,却未免有些无聊。   转眼间就进入了年底。   到了年底,许灵反倒更忙了,一天天早出晚归。   不过他似乎有些恋家,不管多晚,只要人在京城,晚上就一定会回家住。   腊月二十三这日,承安帝带着皇太子林玉润在宫里举行祭祀,许灵负责扈卫,一直到深夜才回到府里。   一进内院,许灵发现正房还亮着灯,心里不禁有些雀跃,当下加快步伐走了过去。   明间内灯火通明,玉芝正坐在新置买的黄花梨木坐榻上,翻看着小炕桌上的一摞文书,听到熟悉的靴子声,忙抬头去看,大眼睛里满是欢喜:“许灵,你回来了!”   她平日都是亲自起来侍候的,这会儿正坐在榻上看那些文书,有些懒怠动弹,便吩咐烹茶:“去让小厨房给大人准备些清淡的宵夜送过来!”   又吩咐观雪:“服侍大人洗手擦脸!”   许灵在丫鬟的服侍下用香胰子洗了手擦了脸,清清爽爽走到坐榻边,在玉芝对面坐了下来:“玉芝,你看的是什么呀?”   玉芝瞅了他一眼,那那些文书拿给他看:“是朝廷的邸报,我看你书房里有,有专门的文书抄送了送往禁军各部,便让他们多抄了一份,我也看看!”   许灵没想到玉芝对政治感兴趣,便道:“你若是有兴趣,我吩咐他们一下,以后都给你抄送一份!”   他发现玉芝聪慧异常,兴趣爱好十分广泛,而且精力充沛,因此愿意鼓励她参与自己政务的处理。   玉芝闻言大喜,笑眯眯看着许灵:“许灵,你真好!”   一般男子只会把女子禁锢在家里,做做女红针黹,管管内宅家务,而不愿意女子参与外面的事物,进入更广阔的世界。   许灵:“……”   玉芝这么可爱,这么勤劳,把家里的事处理得妥妥当当,把他照顾得舒舒服服,而他反躬自省,并不觉得自己待玉芝很好!   有了这个想法,许灵开始思忖着要怎样待玉芝更好些。   玉芝已经让人去取许灵的宵夜了,这会儿闲来无事,便继续翻看那些邸报。   邸报看似枯燥,可是她能从里面提炼出许多有用的消息,比如有一份邸报上面记录了这样一条消息:   吏部郎中马屿等一本,恳乞宸断,亟诛误国权奸,以振大周,以消虏患事:臣闻夷狄之祸,自古有之。汉之匈奴,唐之突厥,五胡乱华,至我大周建国,辽国、西夏纵横中原者已非一日,天神之教侵入日深……虏患何由而至哉?今招夷虏之患者,莫如太尉章端者……   总之,就是说如今大周的敌人——辽国、西夏和天神教,都是谁招来的呢?都是太尉章端!   不除章端不足以救大周,不除章端不足以平民怨!   许灵正在思索,见玉芝看着手里的那份邸报,弯起嘴角笑了起来,便道:“玉芝,你笑什么?”   玉芝那这份邸报递给许灵,笑嘻嘻道:“这个上奏章弹劾章端的吏部郎中马屿,奏章很有文采,汪洋恣肆,慷慨激昂,却不会有什么效果!”   许灵闻言,凝视着玉芝:“为何这样说?”   玉芝怕是不知道,这个马屿正是许灵的人。   玉芝指着邸报中的一段文字让许灵看,然后道:“若是要扳倒章端,谁是最关键的?难道不是陛下么?”   许灵心里一动:“你的意思是,只要能打动陛下即可……”   玉芝连连点头:“陛下对阿沁那么疼爱,说明他是一个敏感、重感情而护短的人,而章端之所以能屹立不倒,应该和陛下不愿意动他有关,只说章端里通蛮夷,陛下哪能感同身受,若是能够找出章端对陛下不敬的各种小实例,一点点让陛下知道,早晚有水滴石穿的时候。”   她说完之后,这才发觉自己在班门弄斧,顿时脸有些红,忙把邸报都收好放在那里,起身下了坐榻:“许灵,我去看看宵夜送来没有!”   许灵一把拉住了玉芝的手,正要说话,却听到外面传来烹茶的声音:“夫人,大人的宵夜来了!”   玉芝笑着看了许灵一眼,道:“送进来吧!”   许灵忙松开了玉芝的手。   用罢宵夜洗漱罢,许灵这才和玉芝说道:“玉芝,你若是对这些感兴趣,以后我与部下及谋士在外书房商议事情,你可以去后面听听,若是有想法的话,咱们一起商议!”   玉芝正有些无聊呢,便笑着点了点头。   丫鬟已经收拾了退下歇息去了,正房里只剩下玉芝和许灵。   许灵知道自己该回房睡下了,可是心里就是恋恋不舍,舍不得和玉芝分开。   他没有说话,玉芝也没有说话,正房里静悄悄的。   外面风声呜呜,刮得院子里的枯枝“咔嚓”直响。   玉芝低着头坐在那里,手里无意识地翻着那摞邸报,不知为何心跳有些快,似乎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脸也有些热。   许灵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气息,令她心浮气躁……   许灵刚喝过茶,却依旧口干舌燥,他卷起衣袖坐在玉芝对面,右臂放在小炕桌上,稍微一动,就触到了玉芝的左臂。   因为屋子里生着地龙,玉芝身上穿得很单薄,不过在白绫夹衣外面罩了件玉青色褙子,正跪坐在坐榻上,左臂隔着薄薄一层白绫与许灵肌肤相触,许灵的体温烫得她一颤,她忙把手臂缩了回去,当下就要起身回房去睡。   许灵见她起来,忙也站起身,谁知玉芝急着下榻穿绣鞋,一时收势不住,一头向下栽去。   许灵反应很快,当即上前,一把抱住了玉芝。   玉芝稳住心神,才发现许灵紧紧抱着自己。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许灵的嘴唇,发现许灵的唇真的很好看,不大,但是线条很美,而且唇色是浅淡的粉色,像少女的唇……一定很软……   许灵抱着玉芝,玉芝是从坐榻上跌下来的,此时正被他悬空抱着,她丰满柔软的胸部正紧紧抵着他……   意识到这一点后,许灵脑子忽然一片空白……   玉芝专心致志盯着许灵的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发现过果真很软,热热的软软的!   她正要再揉一揉,忽然觉得不对——许灵流鼻血了!   玉芝:“……”   她忙去推许灵:“你鼻子流血了,放开我,我拿帕子给你擦擦!”   这一推,她顿时发现了许灵身体的异样,一下子变成了泥雕木塑。   许灵简直是又羞又恼,忙把玉芝放在了坐榻上,自己用手捂着鼻子冲了出去。   玉芝:“……”   都三更半夜了,许灵这是要去做什么?   谁知片刻之后,许灵又低着头捂着鼻子大步走了进来,径直进了东暗间卧室——他一出去,被寒风一吹,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家,自己犯傻了,半夜跑出去!   玉芝坐在那里发了阵子呆,这才回过神来,笑了起来——许灵怎么这么经不起撩拨啊!   啊,二十五岁,许灵还是很有活力的年轻人呀! 第126章   观雪和烹茶都去睡了,玉芝也不麻烦她们,自己去准备了凉水和洁净手巾,又泡了一壶清热去火的莲心茶。   她端着盆子站在东暗间卧室外面,笑嘻嘻道:“许灵,我端着水进去啦!”   许灵正用帕子捂着鼻子坐在窗前榻上,听到玉芝的声音,闷闷道:“进来吧!”   玉芝端着素瓷小盆子走了进去。   她把小盆子放在了小炕桌上,拿了个锦缎靠枕,服侍着许灵躺倒,然后用拧干手巾里的水分,开始给许灵擦洗血迹。   许灵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今夜实在是太丢脸了!   玉芝动作轻柔,做事妥帖,又换了一回水之后,许灵的鼻血终于止住了。   她把水盆端出去后,又用托盘端着茶壶和茶盏进了许灵的卧室,倒了一盏茶尝了尝,觉得温度正好,便另拿了个茶盏给许灵倒了一盏,扶了许灵起来,忍着笑道:“许灵,冬日屋子里生着地龙,火气大,得多喝水!”   许灵垂着眼帘,就着玉芝的手喝茶。   茶中带着苦涩之味,原来是莲心茶。   他自然知道莲心清热去火,喝了一盏,哑声道:“再来一盏吧!”   玉芝喂许灵喝了三盏茶,这才微笑道:“夜深了,你也早些睡吧!”   许灵垂头丧气“嗯”了一声,待玉芝出去,便自己又倒了一盏莲心茶慢慢喝了。   时光飞逝,转眼间明天就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除夕了。   按照大周朝廷的规矩,每年的大年初一都要举行规模庞大的元日大朝会。   大年初一凌晨,大周的皇帝要穿上绛纱袍,戴上通天冠,带着皇太子在大庆宫焚香祷告祭拜上天。   祭拜完毕,宫门打开,由宰相率领文武百官今日入大庆殿,而各国派来大周贺年的使臣则在赞礼官的引导下进入大庆殿,参加大庆殿的元日大朝会。   接下来皇帝要带着皇太子向百官和各国使臣赐宴,观赏歌舞与杂剧等各种演出,一直到接近午时,元日大朝会才正式结束。   玉芝研究罢元日大朝会的流程,发现从除夕早上开始,一直到大年初一中午,不但阿沁要一直呆在宫里,许灵负责皇宫防务,也要一直呆在宫里。   她思索良久,直接去和许灵谈了。   玉芝想去京郊的西流湖村,陪着爹娘和弟弟熬年。   她成了陈玉芝,自然要尽陈玉芝该尽的责任。   许灵刚换好常服,正要去见太子殿下,听玉芝说完,便道:“没事,你去吧,还像以前那样微服过去就行,我会让人跟着保护!”   许灵思索片刻,忽然凝视着玉芝的眼睛:“玉芝,大年初一白日你不要回城,到傍晚再回来,记住了吗?”   玉芝见许灵这么郑重,忙道:“嗯,我怕记住了。我会小心的,你快出去吧,路上小心!”   许灵正要走了,忽然停住脚步,看了玉芝一眼,鬼使神差般伸手摸了摸玉芝的脸颊,然后急急出去了。   心里却道:玉芝的脸软软的滑滑的,好嫩呀!   走出一段距离了,他忍不住闻了闻手指,总觉得手指上还留着玉芝的脸的芬芳……   林寒星带了亲兵来接自家大人,发现许灵眼睛亮晶晶,正在闻手指,脸颊微微泛红,酒窝很是明显,显见内心很是荡漾!   他心里有些疑惑:难道大人的春天来了?这分明是怀春少年的模样呀!   许灵大踏步往外走,想到大年初一那日的计划,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神情变得肃穆起来。   要想扳倒章端,必须得用些特别手段了!   除夕之夜,村子里爆竹声此起彼伏,玉芝、阿宝陪着王氏和陈耀祖熬年。   他们围着火盆,吃着点心干果,喝着蜂蜜薄荷茶,聊着天,煞是开心。   熬过了子时,大家都熬不住了,阿宝跟着陈耀祖出去点燃了爆竹。   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和幽微的□□香中,玉芝立在院中无声祈祷:希望家人都健康幸福快乐!希望阿沁心想事成!希望许灵官运亨通!希望阿宝通过明年二月的县试……   大年初一起来后,玉芝一直觉得心神不宁,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   她坐不住了,便叫了许六福进来,打算吩咐许六福套车回城。   可是把许六福叫进来后,玉芝又想起了许灵的那句叮嘱——“玉芝,大年初一白日你不要回城,到傍晚再回来,记住了吗”!   许灵负责皇宫乃至京城的防务,他既然这样郑重说这样的话,今日傍晚之前,京城一定有大事发生!   想到这里,玉芝深吸一口气,看下许六福,微微一笑吩咐道:“没事,就是和你说一下,咱们傍晚在回城,只要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城就行!”   在这件事上她既然帮不了许灵和阿沁,不连累他们妨碍他们还是可以做到的!   此时大庆殿中歌舞正酣。   林玉润正陪着承安帝坐着,远远看见许灵走了过来,向他做了个手势——这是他们商定的事情成功的手势!   他微微一笑,静等接下来的事态发展。   元日大朝会在欢乐祥和的氛围中结束。   承安帝没有坐辇车,而是扶着林玉润慢慢往崇政殿走去,一年走一边絮絮与林玉润说着话:“……阿沁,从明日开始,便是七日的元日假了,你想到哪里去玩呢?”   按照大周朝廷规矩,元日给假七日,也就是说从大年初一开始,除了轮值的官员,皇帝和百官可以整整休息七日。   林玉润想到了自己说过要带娘亲去嵩山行宫泡温泉,便微微一笑,道:“父皇,还是去嵩山行宫打猎泡温泉吧!”   承安帝满口答应了下来。   阿沁是他亲手教养长大的,能让阿沁开心,他也很开心。   虽然他更想去金明池行宫看宫女冰嬉,可是既然阿沁想去嵩山行宫,那就去吧!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承安帝和林玉润都停下脚步看了过去。   来的人正是禁军都指挥使许灵。   他带着两个官员疾步而来。   许灵呼吸有些急促,显见是跑过来的。   他行罢礼,便直接道:“启禀陛下、殿下,祥符县的衙役从位于仁安后巷的天神教神庙地下库房里搜到了大量火药,兹事体大,祥符县知县不敢自专,禀报了京兆尹宋大人,宋大人又来找末将,末将自知事态严重,这才来见陛下和殿下!”   承安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天神教的神庙发现火药?”   那个神庙可是与章家关系匪浅,堪称章家的家庙。   他看着眼前这三个文武官员,沉声道:“到底有多少火药?”   他知道许灵是阿沁的亲信,可是京兆尹宋岩是宰相蔡中原的人……   宋岩是亲自去仁安后巷的天神教神庙地下库房看过的,想起看到的那一幕,脸上依旧冷汗涔涔,他深吸一口气,道:“启禀陛下,约莫有一万斤!”   承安帝正要说话,忽然大地微微震动了起来,一声声轰隆声中,仁安后巷那高耸入云的天神教神庙轰然而塌。   那些火药被人引燃了!   承安帝身子一晃,差点摔倒,却被林玉润扶住了。   林玉润俊脸满是担忧:“父皇,您先回崇政殿歇息,这件事交给儿臣和蔡丞相吧!”   到了傍晚,林玉润和蔡丞相一起进了崇政殿。   得知是一个天神教徒浑身泼了油,点燃后冲进仓库,这才引起爆炸,而因为天神教的神庙占地面积太大,大爆炸只是把神庙夷为平地,并没有造成四周百姓伤亡,只有临近人家的房屋被震得有了裂缝,承安帝这才松了一口气:“百姓没有伤亡就好……” 第127章   承安帝看向林玉润,见他浓秀的眉微微蹙着,显见是忧心国事,忙安抚道:“阿沁,你不要担心了,这件事就交给许灵和宋岩去查办吧,朕明日带你去嵩山行宫松快几日!”   许灵是阿沁的亲信,京兆尹宋岩是宰相的人,彼此制衡,这样安排最是妥当。   林玉润答了声“是”,可是依旧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承安帝又看向蔡中原:“蔡卿,朕带着阿沁去嵩山,你留在内阁坐镇吧!”   蔡中原恭谨地答了声“是”。   待蔡丞相退下,承安帝看向林玉润:“阿沁,你已经十七岁了,该为你选妃了,朕已经和皇后说过了,这次去嵩山行宫,让她给京中有适龄女儿的显贵之家都传了懿旨,让这些大家闺秀去行宫陪伴皇后,到时候你再好好相看相看,若是有看上的,尽管和父皇说!”   林玉润懒洋洋坐下,道:“父皇,我不想为了政治把自己当做祭品给奉献了!”   承安帝默然片刻,踱到林玉润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然后道:“好。朕都依你。”   养子方知父母恩。   有了阿沁,他的心才变得柔软起来。   先前在他看来,作为皇帝,为了政治和国家,联姻什么的都是很正常的事,是必须承担的责任。   可是到了阿沁这里,他就觉得只要阿沁开心,怎么着就行。   林玉润撒娇道:“父皇,给我按按脑袋吧,我有些累!”   承安帝:“……”   他招招手,吩咐崇政殿总管太监李鹤林:“搬个锦凳过来,朕总不能站在这里为阿沁这小崽子按摩!”   李鹤林忙搬了个锦凳过去,服侍承安帝坐下。   承安帝解下林玉润的玉冠,打散他的长发,轻轻按摩着他的头顶心。   林玉润觉得父皇按得甚是舒服,闭着眼睛轻轻道:“父皇,这次去嵩山行宫,您就不要带那么多嫔妃了,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吵得慌,有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陪着您不就行了!”   袁皇后是蔡丞相的表妹,安淑妃出身北方武将世家。   这次仁安后巷天神教神庙爆炸事件,是他和蔡丞相共同策划的;而前些时间秦洋取代叶明楼成为沧州节度使,安氏则出力不少。   林玉润自然要投桃报李,给予回报了。   承安帝见阿沁脸色有些苍白,越发显得稚气,知道他这些日子监国听政,实在是累着了,不禁有些心疼,便道:“朕也嫌太吵了,那就只带皇后和淑妃吧!”   林玉润目的达成,彻底放松了下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见林玉润睡着,承安帝手指上的力道放得轻了不少,待林玉润睡稳,这才停止了按摩,吩咐李鹤林取来锦被,轻轻盖在了林玉润身上。   林玉润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做了皇帝。   等到权力稳固,他便开始了针对章氏的复仇。   章氏被灭门之后,他为追封母亲为皇太后与朝中大臣开始拉锯战,浪费了整整五年光阴,最后气得病倒,早早辞世,皇位却落在了仇人之子林涵手中,林涵是个草包,被西夏和辽国欺负得各种割地赔款,自己先前殚精竭虑让大周强大的理想变成泡影……   醒来之后,林玉润身上的中衣被汗浸透了,潮湿冰冷,难受极了。   他呆呆坐在那里,心里满是庆幸:母亲又回来了,真好……   他虽然已经长大了,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他依旧是那个渴望母亲疼爱关爱的小孩子……   得知承安帝这次驾幸嵩山温泉行宫,因为皇太子林玉润嫌吵,所以承安帝只带袁皇后和安淑妃的消息,章贵妃差点活活气晕过去。   她在铺着朱红厚地毡的地上走了好几圈,恨恨道:“林玉润这厮,真是该死!”   当初怎么就没把这小崽子给弄死呢!   章贵妃倒不是非得去嵩山行宫,只是她宠冠后宫多年,在后宫连袁皇后也得避让着她,更不用说安淑妃这种圣宠寥寥,不过因为出身高贵占了一个妃位的嫔妃了。   如今她却不能伴驾前往嵩山行宫,实在是“啪啪啪”打脸啊!   服侍章贵妃的邵女官忙道:“娘娘,陛下那么宠爱您,您不如现在就去求陛下,陛下心软,应该会答应的!”   章贵妃“哼”了一声,道:“林玉润这贱婢生的无耻小人还在崇政殿呢!”   邵女官思索一会儿,低声道:“娘娘,林玉润总是要离开的,奴婢倒是有一个主意……”   冬天天黑得早,等林玉润睡醒出宫,天已经暗了下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林玉润回到碧梧街私邸已是亥时。   他刚在书房坐下,得到消息的许灵就带了一个穿着斗篷戴着兜帽的人过来了。   那人一进书房,就拨下兜帽,露出了一张清瘦文气的脸庞,原来是京兆尹宋岩!   朝中众人,包括蔡丞相自己,都认为京兆尹宋岩是蔡丞相的人,其实宋岩是林玉润深埋入蔡中原阵营的一颗钉子。   许灵和宋岩拱手行礼:“见过殿下!”   林玉润微微颔首:“坐下吧!”   许灵便和宋岩一起在书案西侧的紫檀木雕花圈椅上坐了下来。   林玉润看向许灵:“说说吧,那个用火油点了自己引爆火药的人是怎么回事!”   他早就收买了仁安后巷天神教神庙的高层,因此那些火药才能运进神庙的地下仓库。   林玉润的打算是一点点摧毁承安帝对章端的信任,因此只要与章家关系匪浅的神庙被人发现藏有大量火药就行了,他想知道为那些火药为何会被人引燃?   许灵默然不语。   宋岩忙起身解释道:“殿下,是下官的疏忽,那人是京兆尹衙门的衙役,今日也跟着去搜查神庙了,谁知他竟是虔诚的天神教徒,见神庙内被人发现有火药,以为神庙真的是要炸掉京城的异教徒,便存了杀人殉教之心,趁人不备就取出提前准备的火油浇在身上,冲向了火药堆,如今早炸成了碎片。”   他接着道:“此人妻子也是虔诚的天神教徒,年幼的儿子早被夫妇俩奉献给了神庙,成了神官的娈童,在这次爆炸中也被炸成了灰。”   林玉润坐在那里,神情肃穆:“京城已经被天神教渗透至此,章端真是……真是奸佞小人!不除此贼,我心难平……”   他已经隐忍了这么多年,章端祸乱国家,章婕害死他的母亲,章氏家族手上沾染无数人的鲜血,如今他终于开始复仇了!   玉芝很听许灵的话,果真在傍晚时分进了城,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她一回到家里,就吩咐许六福出去打听一下,看看城里是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许六福答了声“是”,自带着人出去打听了。   玉芝闲来无事,索性先泡了个澡,用玉簪松松挽了头发,让观雪和烹茶先回西耳房休息,自己坐在卧室窗前的榻上拿了本书看了起来。   她正看得入神,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知道是许灵回来了,忙起身预备迎接。   到了廊下,玉芝才发现许灵带了一个戴着兜帽穿着玄色斗篷的人回来了。   那人身材甚是高挑,走路轻捷,玉芝一看就认出是阿沁,便没有上前迎接,而是等他们过来,这才笑盈盈道:“外面冷,快进来吧!”   观雪和烹茶这时候立在一边,也认出了来客正是殿下,不敢出声,恭谨地屈膝行礼。   林玉润一见母亲,当下心花怒放,丢下许灵飞快地跑了过来,一溜烟进了正房。   许灵:“……”   玉芝笑着等着许灵:“许灵,快一些!”   许灵见玉芝还等着他,心里这才舒服了些,大步走到门口,与玉芝一起进了正房明间。   观雪和烹茶自然不敢进去,见殿下的暗卫已散开在庭院各处,两人就站在外面候着里面的吩咐。   林玉润和玉芝聊了一会儿,这才说明了来意:“我明日要陪父皇去嵩山行宫,你收拾一下行李,和我一起去吧!”   玉芝先前听人说过,嵩山行宫有无数的温泉池,大的有一间房那么大,小的话和一般人家的浴盆差不多大小,水温适宜,泡一泡对身体很有好处。   她早就想去见识见识嵩山行宫的温泉池可,可是转念一想,没有立刻答应阿沁,而是看向许灵:“许灵,你去么?”   许灵还没来得及开口,阿沁就得意洋洋道:“他不去,他得留在京城负责调查一个案件!”   玉芝闻言,当即道:“是不是那个神庙爆炸的事?”   阿沁看向玉芝:“娘,你也听说了?”   玉芝“嗯”了一声,忙向阿沁打听详情。   阿沁说的虽然轻描淡写,可是玉芝很快就明白了里面的弯弯绕绕,忧心忡忡道:“阿沁,天神教再不限制,京城会变得很危险。”   她把当年天神教在尉氏县里应外合作乱的事说了。   说到那一夜的惊险,玉芝不禁道:“我至今想来,还是觉得恐惧,日常亲热来往的邻居,居然立时翻了脸要烧死我们全家,就以为我们不信教,是异教徒,若不是许灵,我早成了焦尸一具……”   玉芝叙述生动,听得阿沁脸都白了,他伸手搬走小炕桌,在坐榻上打了个滚,滚到了玉芝身边,拿起玉芝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长长吁了一口气:“幸亏娘没事……”   他闭着眼睛,低声道:“娘,你放心,我已经交代谋士着手探访这件事,我们一定会找到解决天神教问题的法子!”   许灵一直默不作声坐在一边,观察着殿下和玉芝的相处模式。   他发现,玉芝应该没骗他,殿下就是把玉芝当做母亲。   而玉芝,也绝对是把殿下当做亲生儿子。   起码许灵从来没见过,一个母亲会这样疼爱儿子,简直是把已经十七岁的殿下当成了心肝小宝贝在疼爱……   玉芝“嗯”了一声,怕阿沁劳心,便打算转移话题。   她一边轻轻揪着阿沁长发的发根,一边道:“阿沁,明日我怎么去嵩山行宫?以许夫人的名义么?”   玉芝记得阿沁小时候喜欢自己这样轻轻揪他的头发。   阿沁舒舒服服蜷缩在那里,道:“你扮作我的小厮跟着我,怎么样?一定很好玩!” 第128章   外面起了大风,风声呜呜直响,像是有人在呜咽一般,有些瘆人。   屋子里温暖宁静,流荡着一种很好闻的气息,似晨雾弥漫的青竹林中的气息,又似烟波浩渺的江面上的水汽,又似冬雪中梅花的冷香,幽深又清澈,沁人心脾。   玉芝轻轻揪着阿沁的发根,道:“屋子里有一种香气,真好闻,是什么香啊?”   阿沁:“……”   许灵已经渐渐相信玉芝真的是殿下的生母,只是不知为何变成了十六岁的少女陈玉芝。   听到玉芝说话,他轻轻笑了一声,心道:殿下最是娇气奢侈,都十七岁了,身上的衣服还都得用素水香熏香,这下好了,被他娘发现了!   玉芝听到了许灵的笑声,当下心领神会,凑近阿沁嗅了嗅,发现真的是阿沁身上的气味,而且不仅是衣服,就连散开的长发上都是这种气味。   她不由笑了起来,抬手在阿沁背上拍了好几下:“阿沁,你身上怎么这么香啊!”   饶是相信玉芝是殿下的母亲了,可是看到玉芝拍打殿下,许灵一颗心还是提了起来——殿下看着可爱,其实很不好惹啊!   整个大周官场,还真没几个人敢惹殿下!   那些惹过殿下的人,除了章氏还在蹦跶,别的早都凉了!   阿沁却笑了起来,桃花眼亮晶晶:“娘,这是素水香,我那里好多,我下次让许灵给你带回来!”   玉芝以前听许灵说过阿沁奢侈,连熏衣都用比黄金还要贵重的素水香,闻言便笑了:“这素水香,听说只有陛下能用,我用的话岂不是僭越了?”   阿沁满不在乎道:“你就说是玉积香好了,反正玉积香和素水香有些像!”   许灵默默吐槽:玉积香和素水香哪里像了?殿下你不要睁着眼说瞎话好吗?   玉芝却相信了:“真的么?那你给我拿一些吧!”   阿沁像她,前世她就喜欢宝石金珠,喜欢各种香料,这一世虽然不再像前世那样,可是儿子既然送到眼前了,她也就笑纳了!   想到儿子如此孝顺,玉芝心里美滋滋,大眼睛眯着,嘴角翘起,显见开心得很。   阿沁忙道:“娘,你跟着我去嵩山行宫吧,有好多好玩的!”   玉芝想了想,道:“阿沁,让我再考虑考虑,明日一早给你答复!”   阿沁聪慧得很,自然猜到玉芝是要和许灵商量,当下就坐了起来,预备好好收拾许灵,谁知他起来得太急,玉芝手里还揪着他的长发,结果一下子被拽住了。   虽然玉芝很快就松开了手,阿沁还是觉得有些疼,摸着脑袋看向许灵:“许灵,你不同意么?”   许灵:“……”   他看向玉芝。   玉芝笑眯眯眨了眨眼睛。   许灵一看玉芝的表情,就知道玉芝想去。   虽然心里不太乐意,他还是道:“殿下,末将同意拙荆前往行宫!”   阿沁顿时笑了起来,瞧着稚气得很:“娘,明天早上你换了小厮装束,让许灵带你去碧梧街就行了,其余我来安排!”   玉芝答应了下来,道:“已经很晚了,阿沁,你也赶紧回去吧!”   阿沁答应了一声,坐起身让玉芝给他梳了头发,戴上了玉冠,又穿上斗篷,这才出去了。   这时候外面风更大了,风中卷着细小的雪屑,呜呜作响。   玉芝送到了廊下,见一群黑衣人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一下子聚在了阿沁四周,簇拥着阿沁往外去了,心里这才放下心来。   因殿下说不让他送了,许灵便没有去送。   他与玉芝并肩而立,看着青衣卫暗卫簇拥着殿下离去了,这才低声和玉芝说道:“放心吧,殿下幼时被章氏派人暗杀了很多次,因此陛下很注意殿下的安全。殿下出一趟门,明里暗里跟着保护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安全自是无虞。”   自从接受了玉芝与阿沁是母子关系,许灵发现好多事情都有了解释,心里渐渐有些接受了。   见玉芝凝视着阿沁的背影,知道她担心阿沁深夜行路的安全,这才特地解释。   玉芝“嗯”了一声,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又道:“阿沁这孩子,委实吃了太多苦……”   许灵:“……”   “这孩子”?玉芝,你知道“这孩子”有多凶残么?   他伸出右臂揽在玉芝纤细柔软的腰肢上,柔声道:“外面太冷了,回屋吧!”   玉芝心里正在想着阿沁,没注意到许灵放在她腰间的手臂,就这样被许灵揽着进了屋子。   天不亮许灵就起来了。   他去前面书房院子练功房内熬练了一个时辰,洗了个澡换了衣服,这才回了内院。   玉芝刚换罢衣服,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许灵,便掀开门上锦缎棉帘子探头出去:“大人!”   外面风已经停了,雪还在下,雪花一朵朵飘落,却没那么急了,地下铺了薄薄一层雪。   许灵大步走了过来,身上只穿着件玄色袍子,腰间则系着一条黑玉腰带,脚蹬粉底皂靴,愈发显出了颀长高挑的好身段。   玉芝欣赏了许灵一番,待许灵走近,这才彻底撩起了锦缎棉帘走了出去,望着许灵嫣然一笑,似模似样拱手道:“小的见过大人!”   许灵:“……”   玉芝果真做小厮打扮,头上戴着毡帽,身上穿着青布棉袍,系了条玄色腰带,脚上则是一双踢死牛玄布棉靴!   她虽然是小厮打扮,可是眉毛浓秀,明眸皓齿,分明是一个极清秀的小厮,再加上身高腿长,穿着小厮常穿的青布棉袍,一点不显臃肿。   他不由笑了起来,随着玉芝进了明间,见屋子里只有他的玉芝,这才看向玉芝的胸部,轻声道:“那里怎么弄的?”   许灵记得玉芝那里可是颇为丰满的,如今看着还挺平的。   玉芝刚开始没听懂,顺着许灵的视线看了过去,这才明白许灵说的是她的胸部,心知自己被许灵这小青年给调戏了,便挑了挑眉,道:“用白绫缠起来了呀!”   又笑眯眯道:“你要不要看看?”   许灵没想到玉芝会这样回答,没调戏成玉芝,自己的脸倒红透了,脸颊热辣辣的,眼睛都不敢看玉芝了,扭头不看玉芝:“算……算了,有……有什么好看的……”   心里却道:好想看啊!真的好想看!   玉芝见许灵害羞,顿时笑了起来,道:“许灵,我和你开玩笑呢!哈哈哈哈哈!”   许灵这样的薄脸皮小青年调戏他,她的诀窍便是以毒攻毒!   许灵面红耳赤道:“好了,走吧,我带你去碧梧街!”   临出门,许灵忍不住又絮叨道:“玉芝,你跟着殿下去嵩山行宫,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一条你要谨记——一定要紧跟着殿下,千万别和殿下分开!”   他似心有余悸:“你不知道宫里的女人有多可怕!”   玉芝:“……”   她一双妙目上上下下打量了许灵一番,忽然道:“许灵,说出你的故事,宫里的女人到底怎么欺负过你?”   许灵:“……到时间了,走吧!”   路上许灵观察玉芝走路,发现玉芝走路背脊挺直,大步流星,单看走路,居然看不出是女孩子,不由悄悄笑了,心道:玉芝真是聪明,装什么就像什么!穿女装明媚大方,穿男装十分阳刚,真是可男可女,变化多端!   许灵做事妥当,他带着玉芝去了碧梧街,恰好殿下即将出发,他直接把玉芝塞进了殿下的仪仗里,立在一边目送玉芝随着仪仗离开了,心里不免空落落的,颇有中空巢老鸟的失落感。 第129章   嵩山行宫距离京城并不远,不过半日工夫就到了。   整个行宫依山而建,从山脚下一层层往上,一座座宫殿错落有致,一直到了山顶,便是行宫的主殿嵩阳殿。   承安帝的居处正是嵩阳殿,袁皇后则住在嵩阳殿下方的太阴殿,而安淑妃住在再靠下的风雪阁。   林玉润爱清静,再加上身边侍候的人大都不是太监,因此每次来都没有住在嵩山行宫内,而是住在南坡松林内的松涛苑,距离嵩阳殿很近,却不用受太多拘束。   到了嵩山行宫,林玉润被张喜雨等亲信簇拥着进了松涛苑正殿安置,玉芝则随着众人在正殿廊下候着。   她好奇极了,随着众人笔直地站在那里,一双大眼睛却滴溜溜看个不停。   松涛苑位于松林的林海之中,翠松之中红墙黄瓦,虽是雪花纷飞的冬日,却明媚鲜艳,别有一番景致。   雪花还在下,可是廊下修有地龙,因此站在漆着红漆的木地板上一点都不冷。   看罢远景,玉芝又打量四周的人。   此时与她一起站在廊下的都是青衣卫的人,也都和她一样,戴着毡帽穿着青衣做小厮打扮——怪不得许灵要给她准备这样一套衣物,原来青衣卫扮作小厮都是这装束。   玉芝正在张望,张喜雨从正殿内走了出来,盯着廊下这些青衣小厮寻找着,终于找到了玉芝。   见到玉芝打扮成小厮居然似模似样,还挺像那回事,张喜雨不禁笑了,招手道:“那个大眼睛小厮过来吧!”   玉芝:“……”   众青衣卫都看向玉芝——所有人中,她的眼睛最大!   玉芝忙出列拱手行礼:“见过张总管!”   张喜雨和蔼可亲道:“这位小厮,你识字么?”   玉芝恭谨道:“启禀张总管,小的识字!”   张喜雨点了点头,道:“那你进来服侍殿下吧!”   玉芝答了声“是”,跟着张喜雨进了正殿。   阿沁已经换了家常衣服,正坐在殿内的紫檀木宝榻上,待玉芝行罢礼,便道:“瞧着还算干净,你来服侍我用膳吧!”   玉芝答了声“是”,脚步轻捷走上前。   宫女太监川流不息,很快正殿内的紫檀木桌子上就摆满了素瓷碗碟,全是各种山珍海味。   阿沁懒洋洋道:“都退下吧!”   张喜雨会意,见宫女太监都退了下去,便也跟着退下了。   待正殿内只剩下自己和娘亲了,阿沁便笑眯眯道:“娘,坐下用午膳吧!”   玉芝累了半日,早饿了,也不和阿沁客气,洗了手便和阿沁一起在紫檀木方桌边坐下,拿起牙箸大吃了起来。   没有外人在场,母子俩吃得很是畅意。   玉芝一边吃,一边照顾阿沁,忙得很,却也很开心。   阿沁难得母亲陪着他照顾他,还喂他吃东西,自然也快乐。   母子俩其乐融融,大吃大喝了一通,都难得地吃撑了。   阿沁捂着腹部歪在宝椅上,拿起金铃摇了摇,待宫女进来,便吩咐道:“都撤下吧!”   张喜雨带着人进来收拾,见紫檀木方桌上每样菜都被动过了,不由大喜——要知道,殿下可是极其挑食的!   他再看向玉芝时,眼中便多了钦佩——还是许夫人有本事啊!   阿沁起身往偏殿走,走了几步,忽然扭头道:“小陈,你进来侍候吧!”   玉芝愣了一瞬,这才想起自己便是“小陈”,忍着笑,随着阿沁进了偏殿。   进了偏殿,玉芝才发现偏殿原来是书房,一排排高大的紫檀木书架上摆满了书,嵌着水晶的落地长窗前摆着紫檀木书案,书案后铺着一个巨大的雪貂皮,雪貂上摆着几个青色锦缎靠枕,看来可以坐在雪貂皮上读书写字,也可以枕着靠枕躺在上面歇息。   玉芝见阿沁在雪貂皮上坐了下来,不由笑了,心道:儿子随娘,阿沁真随我,太会享受了!   此时偏殿内只有玉芝和阿沁母子两人,阿沁招手让玉芝也在雪貂皮上坐下,笑嘻嘻道:“娘,我要批改奏章处理公务,你躺在这里睡会儿午觉吧!”   玉芝看了看道:“万一被人发现,不太好吧……”   阿沁笑了,直接起身,亲自动手搬了一架紫檀木山水屏风过来,放在了书案的西侧,又拿了一个锦缎靠枕放在了屏风后面,献宝似地道:“娘,你躺下看看,你睡觉时别人进来,根本看不到你!”   玉芝有一个毛病,一旦吃得太饱的话,就会渴睡,此时正有些昏昏欲睡,便试着在屏风后躺下,果真舒服得很,而且因为有屏风遮挡,就算有人进来向阿沁回话,也看不到她。   阿沁像小孩子献宝一般,见娘亲躺下了,便又跑出去一趟,很快就拿了他常用的锦被过来,搭在了玉芝身上。   玉芝嗅了嗅,发现锦被上也是素水香的气息,不由笑了起来:“你这孩子,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奢侈了!要简朴,知道不!”   阿沁乖得很:“好的,我一定会很简朴的!”   玉芝“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阿沁见母亲阖目睡了,这才处理政务去了。   外面山风呜呜,松涛阵阵,大雪纷飞,偏殿内生着地龙,摆着梅花,暖融融香喷喷,耳边响着阿沁翻看奏折的声音,玉芝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玉芝醒了过来。   这里实在是太舒服了,她虽然醒了,却依旧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外面阿沁还在忙碌,玉芝听了一会儿,听出他是在接见大臣,而且足足有七八位大臣,都是内阁成员。   看来阿沁真的很忙,到了嵩山行宫,居然还要处理政务。   玉芝索性坐起来听阿沁处理政务。   她发现许灵说的很对,阿沁在她面前爱撒娇,跟个小孩子似的,可是在处理政务的时候聪明、冷静、理智、睿智,气场很强。   正事终于处理完了,那些大臣都行罢礼退了下去。   玉芝正要起身,却听到外面传来张喜雨的声音:“启禀殿下,明珠郡主、袁大姑娘、蔡六姑娘、虞大姑娘求见!”   阿沁想了想,道:“请她们进来吧!”   明珠郡主是他的堂妹,一向养在安淑妃膝下。   袁大姑娘便是袁皇后的侄女袁兰心。   蔡六姑娘则是丞相蔡中原最疼爱的嫡女,在姐妹中排行第六。   虞大姑娘则是江南总督虞林的独生女。   这些人,怕都是袁皇后奉了父皇之命宣来的,袁皇后特地让明珠郡主陪她们过来,他得给父皇和袁皇后面子见一见。   听说有女孩子要来见阿沁,玉芝满心雀跃,忙坐了起来,凑到屏风的缝隙处往外看,恰好见到张喜雨引着四个衣饰华贵容貌各有擅场的女孩子走了进来。   她偷看了一会儿就能分辨出这四个贵族少女的身份了。   那个圆脸女孩子便是明珠郡主。   那个杏眼朱唇雪白肌肤笑容甜美的女孩子,则是袁皇后的侄女袁兰心袁二姑娘。   那个眼尾上挑凤眼朱唇的明艳美女,则是蔡丞相的嫡女蔡六姑娘。   而那个生得弱柳扶风容颜清艳的女孩子,则是江南总督虞林的独生女虞秀明。   玉芝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除了明珠郡主之外,其余三个女孩子明显都很喜欢阿沁,看着阿沁眼睛亮晶晶的,脸颊微红。   有了这样的发现,玉芝便美滋滋开始畅想起来,觉得如果阿沁将来想娶好多妻妾,似乎也不错,众多的儿媳妇要巴结阿沁,就得孝顺她这做婆婆的,天天有一群大美女围着她各自巴结奉承,想想都觉得好爽! 第130章   明珠郡主陪着三位姑娘离开之后,玉芝见偏殿内没有外人,便从屏风后探头出来,笑眯眯道:“阿沁,袁二姑娘,蔡六姑娘,虞姑娘,三位姑娘都好美,你喜欢哪一位?”   阿沁正在看奏折,闻言抬头看向自己的娘,一本正经道:“娘,我的婚事牵涉太广,不是喜欢就行的!”   玉芝大眼睛笑成了弯月亮:“这倒是真的,不过无论如何,你得娶你喜欢的女孩子!”   她双手托腮:“啊,不过她们都好美,而且美得都各有特点!”   阿沁见玉芝如此好色,不由笑了,道:“娘,既然你喜欢看美女,你放心,儿子我这么孝顺,以后绝对不会让娘亲失望!”   玉芝:“……”   咦?这句话听上去怎么这么奇怪?阿沁是什么意思?   阿沁要去见承安帝,便吩咐张喜雨先带着玉芝去泡温泉:“张叔,你带着我娘去后殿泡温泉吧!”   张喜雨默然片刻,道:“殿下,我虽然是太监,可毕竟——”   他毕竟还不到三十岁,而且也是男人啊!   阿沁正要出去了,闻言转身看向张喜雨:“张叔,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扶了扶额头:“孟秋月不是在后殿守着么?你把她交给孟秋月,让孟秋月侍候不就行了?”   孟秋月是东宫的女官,也是他的亲信,如今正在后殿守着,以备侍候他母亲去泡澡。   张喜雨:“……”   阿沁挑了挑眉,大步走了出去。   平日跟他的那几个青衣卫跟了上去,一起往嵩阳殿而去。   张喜雨带着穿着小厮装束的玉芝去了后殿,把玉芝交给女官孟秋月,又低声交代了几句,这才离开了。   孟秋月约莫三十岁左右,生得很普通,可是气质很好,话不多,却很会伺候人,做什么都是恰到好处。   玉芝见后殿里只有孟秋月一个人,这才放下心来,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换上了孟秋月给她准备的太监服饰,又被张喜雨接回了松涛苑偏殿。   阿沁不在,玉芝便坐偏殿长窗前赏了一会儿雪,又躺在雪貂皮上看了一会儿书,悠游自在过了半日。   到了傍晚,阿沁终于回来了。   他陪着玉芝吃了晚饭,担心玉芝无聊,便带着玉芝出去散步。   阿沁本身就爱动,每晚临睡前都要出去散步的,这还是他小时候玉芝怕他食积,给他养成的习惯。   雪已经停了,到处都是皑皑白雪,就连松枝上也落满了雪,跟银条似的,松林间挂着一盏盏水晶灯,莹洁灯光映着白雪,如同仙境。   松林中的小径早有人清扫过了,露出了刻着花纹的青砖地面。   阿沁在前面慢吞吞负手而行,穿着太监服饰的青芷跟在后面左顾右盼。   跟着护卫的青衣卫远远缀在后面。   看着一盏盏水晶灯,玉芝忍不住道道:“阿沁,你真是太奢侈了!”   阿沁理直气壮道:“我又没有消耗民脂民膏,这都是陛下的赏赐,来自陛下的私库,我若是不要,早晚会被章贵妃要走,还不如我奢侈点呢!”   他是故意逗玉芝的!   玉芝听了,觉得阿沁满嘴的歪理,嘴硬得很,简直是俗称的常有理,便伸手在阿沁腰上拧了一下,道:“反正你不能骄奢淫逸,要培养正常高雅的爱好,知道么,小子?”   她知道那个地方是阿沁的痒痒肉所在,一拧阿沁准求饶。   阿沁果真痒不可耐,哈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挣扎,一边低声求饶:“好好好!我……我以后要培……培养……哈哈高雅爱……爱好!绝不横征……哈哈暴敛!”   玉芝见阿沁如此上道懂事,这才笑着住了手,正要说话,却听到前面传来张喜雨的声音:“原来是章姑娘……天色已晚,章姑娘在这里做什么呢?”   阿沁扭头看了玉芝一眼,竖起手指放在唇上,示意玉芝不要出声,自己却小声道:“是章端的女儿,章姝!”   玉芝一听,也说不出什么滋味,跟在阿沁后面走了过去,定睛一看,才看见前面松林尽头的空地上站着一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满头珠翠,身上裹着雪狐裘衣,约莫十四五岁,生得小巧玲珑秀美可爱,正是典型的章氏女模样。   见殿下过来,章姝忙迎了上来,双目盈盈,笑容甜美:“阿沁哥哥!”   她知道阿沁好动坐不住,一定会出来散步,因此特地悄悄溜了过来,想在这里偶遇阿沁。   阿沁桃花眼微微一眯,笑容浅淡:“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又道:“是谁带你来的?”   章姝穿着雪白狐裘,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她的眼睛一直追随着阿沁,眼中满是痴迷:“阿沁哥哥,我想着你爱散步,一定会到这里来散步,就自己偷偷来了!”   阿沁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当下看了看四周,发现章姝后方是一个突出的悬崖,上面积雪很厚。   四周皑皑白雪被水晶灯照得如同水晶世界,再加上青衣卫刚刚巡查过,是不可能藏着刺客的。   不过阿沁一向警惕,不愿在这里多留,便含笑道:“太晚了,女孩子在外不安全,章姑娘,你也回去吧!”   他看向张喜雨:“张总管,你派人送章姑娘回去吧!”   章姝见阿沁依旧如此冷淡,心里很难过,仰首看着阿沁,眼中早溢满了眼泪,在水晶灯映照下闪闪发光:“阿沁哥哥,我的心,我的心……你就看不到么?你不知道我……我……”   她表白着自己的心,阿沁和玉芝的眼睛却都齐齐看向上方——上方探出的悬崖上堆积的雪委实太厚了些!   若是有人做些手脚,到时候此处所有人都逃不出去!   想到这里,阿沁看了玉芝一眼,道:“走!”   章姝见阿沁又是毫不在意转身就走,当下猛地“嗷”了一声,嚎啕大哭着奔了过来,要追阿沁。   恰在此时,只听上方的悬崖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接着轰隆隆的巨响接二连三响起,而且越来越近。   阿沁反应很快,意识到有人炸了上方山头的积雪,试图制造雪崩,忙一转身,左手抓住玉芝,右手拽住了张喜雨,拽着他们就往松林跑。   玉芝反应也很快,几乎是同时伸手去抓阿沁,三人一起往松林里跑去。   青衣卫紧跟在后面保护。   这时候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响,上方山顶上的积雪从天而降,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三人中反倒是玉芝体力最好,她小鹿般敏捷地跑着,生生把阿沁给拽了出去,而阿沁又把张喜雨给拽了出去,只差一步,他们就被铺天盖地的雪给掩盖了。   紧跟着阿沁的那几个青衣卫有一个跑得慢了一步,被大雪覆盖住了,其余也都蹿了出来。   轰隆隆的声响终于停了下来。   阿沁先站了起来。   他对着上前扶他的青衣卫摆了摆手,伸手先拉起玉芝,又弯腰拉起张喜雨,然后吩咐道:“让人来救人吧,让他们小心点,免得再引起雪崩!”   章琳安排人制造了雪崩,估计林玉润已经被雪掩盖了,便回到他家在嵩山行宫旁边的别业,直接去书房见他爹章端去了。   章端正和几个谋士坐在书房里闲谈,得知章琳制造了一起雪崩,把皇太子林玉润给活埋了,不由笑着道:“胡闹,雪间有缝隙,能透气,林玉润一定能坚持到青衣卫把他挖出来!”   章琳得意洋洋笑了:“即使弄不死林玉润这贱婢生的小杂种,闷他半日,他也不好受!”   章端笑着“哼”了一声,道:“这倒也是!”   众谋士也都笑了起来,各种的奉承,其中就有爱巴结的谋士道:“说不得这时候林玉润已经被闷死了呢,永亲王世子可就在京城,到时候正好取而代之,哈哈哈哈!”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喧哗声,章端皱着眉头道:“到底怎么了?”   章姝的奶娘急急跑了过来:“老爷,姑娘不见了!姑娘说她累了,说要去睡,可是奴婢刚才进屋去看,才发现锦被里塞的是枕头,姑娘不见了!”   章端听了,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抬眼看向章琳。   章琳浑身一凛:“阿姝不会去找林玉润了吧?!”   他拔腿就跑了出去。   章端脸色苍白,坐回了座位上。   松涛苑正殿内,承安帝和袁皇后赶了过来,正并肩坐在宝榻上。   承安帝一边叹气,一边吵阿沁:“……君子不立危墙,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就不长记性?章端的女儿已经被雪闷得没了气息,御医正在救,御医已经说了,即使救回来了,怕也成了傻子,多危险啊……”   阿沁低着头立在一边,乖乖听着教训。   他那个侍卫因为埋得不深,倒是没一点事,如今活蹦乱跳的,章姝怕是活不成了。   玉芝坐在偏殿的屏风后,听着正殿的动静。   想起不久前那一幕,她的心还在发颤。   那雪真是铺天盖地倾泻了下来,速度但凡慢一些,说不得就被盖在下面了。   原来阿沁的处境真的如此险恶,随时随地都有各种各样的暗杀在等着他……   玉芝心里满是心疼,眼泪早涌了出来,心中恨意弥漫:绝对不能放过章氏! 第131章   承安帝越说越气,直接起身走了过来,一把揪住林玉润的肩膀:“低头!”   林玉润刚低下头,承安帝就劈头盖脸在他头上拍了好几下:“让你作!让你作!”   玉芝听得胆战心惊,又不能出去阻止,只得跪坐在屏风后看着。   林玉润被打了几下,一边笑一边躲:“父皇,现如今最重要的是调查幕后黑手,不是揍我!”   袁皇后也起来劝说:“陛下,陛下,不要再打了,阿沁都认错了!”   就这样轻描淡写打几下,对林玉润这死孩子来说,一点用都没有啊!   饶是有袁皇后劝阻,承安帝还是在林玉润头上又拍了几下,这才松开了林玉润,吩咐崇政殿总管太监李鹤林:“你亲自去宣甄平子,这件事让他来调查,务必要水落石出!”   他这次是动了真怒了,阿沁好不容易长到十七岁,已经是皇太子了,那些人还有完没完了!   林玉润立在一边,垂头丧气摸着脑袋。   大理寺卿甄平子,素有“查案如神”之称,只对皇帝忠诚,还没有他查不出的案子。   章家今日真是走了一步昏棋。   承安帝见林玉润如此,以为自己打得太重了,一阵心虚,忙道:“阿沁,很疼么?”   林玉润眼如弯月,笑眯眯道:“父皇,真的好疼啊!”   承安帝见状,叹了口气,走过来伸手拽过林玉润,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道:“你这孩子啊,以后长点心吧!”   他实在是有些怕了!   看来,以后对章氏还是要硬起心肠了。   想起章贵妃,承安帝心里有些难过。   他登基多年,后宫佳丽三千,每隔三年都有最美丽最年轻的美人进入宫闱,对于女人,他早已司空见惯,可是当年十六岁的章贵妃向他表白的那一幕,他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说他曾经有过爱的女人,也就是她了……   只可惜岁月带走了她的纯和真,留下的却是对权力的无尽欲望。   看向林玉润,承安帝眼神复杂。   他没有儿女,唯有阿沁是他从小带大的孩子,章氏若是一直想要为难阿沁,就别怪他出手了。   林玉润见承安帝这样,忙安抚道:“父皇,我没事,只是被吓了一跳,那雪真是铺天盖地落了下来,我若是反应慢,早就没命了!”   承安帝垂下眼帘,伸出手臂用力抱了阿沁一下,抬眼看向袁皇后:“皇后,一起回去吧!”   没想到从始至终一直在身边陪着他的人会是皇后。   袁皇后被承安帝这一眼看得心头酸楚,险些落下泪来,起身走了过来,陪着承安帝登上步辇,在侍卫和宫女的簇拥下离开了。   她心里清楚这二十多年来承安帝对章贵妃的感情,正因为清楚,心里才酸楚,如今总算是快要苦尽甘来了……   夜深了。   外面北风呼啸,松涛苑后殿内热气蒸腾。   阿沁穿着中衣泡在温泉池子里。   玉芝依旧是太监打扮,坐在一边陪他。   她旁边放着一个紫檀木小桌子,上面放着一个水晶莲花盘,里面放着各种水果。   玉芝拈了一粒葡萄喂给了阿沁,想起埋在雪下的章姝,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那样一个甜美可爱的女孩子,就那样没有了。   阿沁吃了好几粒葡萄,然后道:“娘,手伸过来!”   玉芝正想着心事,便把手深了过去。   阿沁头一低,然后嘻嘻笑了一声,闭气钻进了温泉池子里,一下子不见了。   玉芝看着手上的一堆葡萄皮:“……”   她以为阿沁一直不吐葡萄皮,是因为他把葡萄皮给吃下去了,谁知道他攒了一大堆等着她呢!   阿沁闭了半日气,这才悄悄从那头钻了出来,谁知他刚出水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被人揪住了耳朵,忙开口求饶:“娘,我再也不敢胡闹了!”   玉芝揪了揪阿沁的耳朵,笑了起来:“让你淘气!”   阿沁要从温泉池里出来了,忙道:“娘,你出去吧,我要出来了!”   玉芝呵呵笑了两声:“你小时候哪里我没看到过啊,害什么羞!”   阿沁在水里面红耳赤:“娘,你出去吧!”   玉芝逗了阿沁好几下,这才出去了。   她今晚住在西偏殿,便直接回了西偏殿,坐在雪貂皮上,透过水晶窗看着外面的雪景。   阿沁裹着玄狐裘,披散着微湿的长发过来了,在玉芝旁边坐了下来。   玉芝拿起一个玉壶递给了他。   阿沁想着里面盛的是酒,接过来对着壶嘴喝了一气,发现居然是温开水!   玉芝看向阿沁:“你刚泡过澡,正应该补充水分!”   阿沁抱着玉壶,一点一点地喝着水,过了一会儿方道:“娘,章氏作恶多端罄竹难书,覆亡在所难免,章姝享受家族带来的富贵荣华,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即使这次她逃过一劫,以后势必会更惨,对未来的她来说,她也许宁愿选择在这时候死去。”   玉芝抱膝看着外面。   这样冷的天气,外面那么静,那么美。   半日玉芝方道:“阿沁,政治真的很可怕,我还是愿意做做生意,养养花,做做饭,陪陪家人,远离政治……”   阿沁看着母亲单薄的身影,低声道:“娘,你放心,章氏一除,你就能过你想过的日子……”   玉芝想了想,发现的确是这样子,她不禁笑了起来,道:“阿沁,我饿了,你呢?”   阿沁笑了起来:“我也饿了!”   他叫了在外轮值的流风:“让人送宵夜进来!”   酒足饭饱之后,母子俩都晕乎乎不想动了。   阿沁被张喜雨搀扶着回东偏殿睡下了,玉芝就在西偏殿歇了下来。   待玉芝醒来,已经快要中午了。   大概是怕她的身份泄露,东宫的主事女官孟秋月亲自服侍她洗漱妆扮,道:“许夫人,殿下去嵩阳殿处理政务了,临离开吩咐了,让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玉芝想了想,道:“用罢午膳,我就在这里看书吧!”   这西偏殿里的书真是太多了,怪不得许灵说阿沁爱好收集书籍。   她预备在这里看半日书,然后出去在松林里转悠两圈,绝不走远。   午膳里有一道甜汤,里面放了几粒白果,汤味清甜,玉芝很喜欢,便多喝了些,然后枕着靠枕,盖着锦被,躺在雪貂皮上看书,不知不觉就又睡着了。   玉芝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她躺在那里,能够听到正殿内的说话声。   听了一会儿之后,玉芝听到了熟悉的清凌凌的声音:“殿下,这次我们是趁章氏随驾来了嵩山行宫,拿了您的手谕,冲进去搜查了章府,因为提前得到情报,所以我们直接去了章端外书房的花园。”   “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和京兆尹衙门的人都在场,眼睁睁看着从章府花园里挖出了七十六具尸体,据刑部和大理寺的仵作联合检验,尸体都是不超过十二岁的童男童女,而且都是被凌虐而死。”   是许灵的声音,他的声音里似带了冰渣,隐忍着愤怒。   听了许灵的回禀,玉芝莫名打了个冷颤。   章端,真的是个恶魔,死有余辜!   林玉润声音也带了些疲惫:“这样的事情,我一直以为只是传说,竟不知章氏居然丧心病狂到了这种地步……”   他是真的觉得恶心和厌恶。   又有一个陌生声音响起:“殿下,甄平子刚刚去见陛下了,雪崩一事已经水落石出,是章端之子章琳指使的!”   林玉润淡淡道:“许灵,禁军做好准备没有?”   许灵笃定的声音响起:“启禀定下,禁军已经做好准备!”   林玉润声音平静:“许灵负责在京城关门打狗,安微率部开赴西南练兵,以备章正造反!”   章正是章端的弟弟,如今替代章端担任西南节度使,章氏伏诛,章正早晚得反,林玉润打算趁这个机会,收回西南军政大权,派地方官员进驻。   安微与许灵齐齐答了声“是”。   林玉润又吩咐礼部侍郎尚令:“把你的条陈再润色一下,明日呈给我,今年就开始实行,广建庠序,兴办教育,扩大科举种类,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不用藏着掖着!”   这时候有人轻轻道:“殿下,您为国为民雷厉风行,可是就怕朝中有人不理解,各种弹劾……”   林玉润冷笑一声,声音略微提高了些:“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名!几个蚊蝇嗡嗡,还想阻挡时代的滚滚洪流!堂堂大周,识字的人有多少?一百个人里面只有五个人识字,大周是天下人的大周,不是这五个人的大周!朝廷出银子兴办教育,让穷人读得起书,他们这些人嚷嚷什么?”   他越说越生气,接着道:“我记得弹劾此事的人中最热心的便是礼部尚书张明春,我记得他也是平民出身,靠着岳家之力读书科举,一步步爬了上来,成了人上人!怎么,他自己爬上来了,难道就想把梯子给抽了,让别的平民都爬不上来么?什么东西!”   玉芝在西偏殿里听得心潮起伏,心中满是骄傲——她的阿沁,真的好厉害啊!   议事完毕,林玉润又带着众人前往嵩阳殿见承安帝去了。   那些事是文臣的事情,和许灵无关,许灵便留了下来。   东宫女官孟秋月是知道内情的,便屏退了正殿里侍候的太监,自己也回了后殿。   许灵见正殿里只剩下自己一人,便径直去了西偏殿:“玉芝!”   屏风后闪出一个大眼睛小太监,对着他眨了眨眼睛。   许灵这才认出是玉芝,不由笑了起来,道:“玉芝,你扮作小太监居然也很像!”   玉芝在屋子里呆的有些烦了,便道:“许灵,要不要出去转转?”   许灵微微一笑,打量了玉芝一番,道:“走吧!”   因为雪崩一事,现如今松涛苑外的青衣卫全部撤出,周围全换成了他的亲信禁军,包围得铁桶一般,倒是不怕再出事了!   玉芝正要随着许灵出去,却见许灵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件斗篷递给了她:“先穿上吧,外面太冷了!”   玉芝接过斗篷穿上,发现略有些长,便仰首看向许灵,双目盈盈:“许灵,怎么办?太长了!”   许灵微微一笑,从袖袋里掏出一根青色丝带,弯腰在玉芝腰间一拦,勒紧系了个结,道:“好了!”   玉芝一看,觉得自己葫芦一般,怪模怪样的,便笑了起来,与许灵一起出去了。   许灵走在前面,玉芝走在后面,两人把别后这几日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得知自己的爹娘好好地在城外西流湖村家里过年,阿宝则去了许府,跟着许灵的谋士在读书,玉芝心中欢喜,笑了起来,把自己经历的事和许灵说了些。   许灵一直默默听着,最后才道:“玉芝,今日跟我一起回家吧!”   玉芝:“……我倒是也想家了,可是殿下那边怎么办?”   她其实也想回家了。   这几日在这皇家行宫,她陪伴了心肝宝贝阿沁,见识了皇家气派,吃到了山珍海味,赏鉴了绝代佳人,居然想家了,甚至还有些想念许灵了……   许灵听到玉芝说“我倒是也想家了”,眼睛一亮,笑容越发灿烂:“殿下说只要你愿意回去就行!”   其实阿沁的原话是:“想让我娘回去?那可得我娘自己愿意!”   玉芝听了,又有些迟疑——她又有些舍不得阿沁!   许灵察言观色,知道玉芝舍不得殿下,当下心念急转,很快就有了主意。   他转身凝视着玉芝,轻轻道:“玉芝,这几日你不在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读书,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特别孤独。”   许灵原本想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可是一想,也许大白话更能打动玉芝,因此临时改了口。   玉芝听了,倒也不觉得许灵很孤独,因为许灵先前也都是这样过的,她个人觉得孤独也挺好的。   她一双妙目上上下下打量着许灵,觉得此时的许灵特别的好看。   许灵原本便是高挑的身量,身上穿着宝蓝锦袍,腰围黑玉带,愈发显得玉树临风,挺拔得很。   松林间挂满水晶灯,刚刚点了蜡烛,灯光莹润,越发显出了许灵眉如墨画,目若点漆,鼻梁挺秀,唇似涂丹,清俊得很。   说话间,他脸颊上酒窝深深,偶尔还能看到雪白的小虎牙,真是满满的少年气!   饶是玉芝看惯了俊美的阿沁,可是看着许灵这样与阿沁不同类型的美男子,一颗心还是怦怦怦怦直跳。   许灵一见玉芝的眼神,便知道玉芝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微微一笑:“玉芝,有人送了我些新鲜鹿肉,今日赶回去,晚上还赶得上吃炙鹿肉!”   食色性也,他还就不信了,自己双管齐下,还不能把玉芝给弄回家!   玉芝一想到撒了孜然和辣椒面的炙鹿肉那鲜美的滋味,就觉得好馋,当即道:“你忙完公务了?若是忙完了,咱们和阿沁说一声,就可以走了!”   许灵眼睛亮晶晶:“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咱们这就回去吧!”   阿沁从嵩阳殿回来,因为愿望全部达成,正在得意洋洋之际,得知自己的娘要跟着继父回去,一下子如冰水浇头,颇有些不怀好意地盯着许灵看了好几眼。   玉芝忙笑着解释:“阿沁,你太忙了,也没时间陪我,我先回家,等你回去时,我给你做好吃的!”   阿沁看向许灵时眼神似淬了冰,一落在玉芝身上,马上变成了和暖春风,他稚气满满乖巧得很:“我想吃娘亲手做的芝麻叶绿豆汤面,再配着烤得焦香的羊肉炕馍!”   这都是他的童年记忆中娘亲给他做过的美食!   对于儿子这点小小的要求,玉芝自然是满口答应。   阿沁一直把许灵和穿着小厮装束的玉芝送到了山下,眼睁睁看着玉芝与许灵并辔而行,在众侍卫的簇拥下离开,他心里难受得很,觉得自己再一次变成了孤儿……   一直到玉芝一行人再也看不见,阿沁这才叹了口气,道:“去嵩阳殿看看父皇吧!”   把他的孤独分给父皇一半,那他就没那么孤独了! 第132章   承安帝这会儿一点都不孤独。   他的三千后宫佳丽虽然因为阿沁的阻拦没有带来,却也带了袁皇后和安淑妃,这会儿正陪着皇后和淑妃在嵩阳殿后殿里泡温泉。   皇后和淑妃都才三十多岁,正是如狼似虎时候,先前等闲睡不到承安帝,这会儿终于有了机会,自然善加利用,因此承安帝左拥右抱,快乐得很。   阿沁到了嵩阳殿,正要习惯性地长驱直入,却被李鹤林给拦住了。   大太监李鹤林从来都没这么尴尬过,都快哭了,连声哀求:“我的殿下,求您了,陛下已经歇下了!”   阿沁却是五月十三那日出生的好奇宝宝,李鹤林越是这样,他越好奇,便非要看看承安帝到底怎么了。   他微微一笑,道:“没事,我有急事要和父皇说,父皇若是睡下,我再把父皇叫醒不就行了!”   如今正值非常时期,阿沁还真是怕承安帝发生意外。   李鹤林实在是没办法,只得凑近阿沁,低声说了几句。   阿沁听了,目瞪口呆,却依旧没有离开,而是道:“既如此,那我就在正殿等着父皇吧!”   他还是担心父皇出事!   李鹤林见太子殿下都这么说了,只得请殿下进去,自己尴尬地立在那里侍候。   阿沁等得都快睡着的时候,承安帝终于携带袁皇后和安淑妃从后殿出来了。   行罢礼,阿沁打量了承安帝一番,见他很是正常,便扯了两句闲话,就要告辞离去。   承安帝如何不知阿沁这孩子是挂念自己,这才坚持留下的,老脸微红,道:“阿沁,你这几日辛苦了,快回去歇息吧!”   阿沁抿嘴一笑,答了声“是”,也不纠缠,行了个礼直接退下了。   父皇没事就行,其它都是小节。   看着阿沁离开,袁皇后说了句真心话:“陛下,阿沁这孩子,还真是孝顺您……”   安淑妃嫣然一笑:“毕竟是陛下亲手养大的孩子!”   承安帝听了,更是高兴,吩咐李鹤林:“准备酒宴,朕要陪皇后和淑妃好好喝几杯!”   玉芝从来没有这样放纵的时候。   她骑着马和许灵一起在满是积雪的官道上驰骋,寒风呼啸,刮在她的脸上,她却一点都觉得冷,身上脸上都是热乎乎的,只顾着纵马狂奔。   原来女子也可以活得这么恣意!   许灵原本可以跑得更快,为了保护玉芝,他特意放慢了速度,与玉芝并驾齐驱。   玉芝骑着马进了城,一直行到了许府内院门口,这才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了小五。   许灵把马缰绳递给了小六,吩咐道:“让马夫好好照顾这两匹马!”   又吩咐管家许六福:“去传我的话,让小厨房把鹿肉腌好,香料、炭和烤架都备好,再取一坛子梅花酿,一会儿我和夫人在内院梅树旁烤鹿肉吃!”   玉芝忙笑着又补充了一句:“再准备些冰糖绿豆粥,切些雪梨片,吃完炙鹿肉再吃,清热去火!”   回到自己的卧室,玉芝飞快地脱去外衣,解开了中衣,小心翼翼地把缠在胸前的白绫一点点解了下来——这其实才是她非要跟着许灵回来最重要的原因——她这里发育得太好了,被白绫禁锢了好几圈,简直快要痛苦死了!   观雪和烹茶在一边侍候,都看得心惊胆战。   烹茶见玉芝那里被白绫勒得都有些青紫了,忙道:“夫人,这样不行,奴婢用热水给您敷敷吧!”   玉芝确实疼得难受,便点了点头:“好!”   观雪也轻轻道:“夫人,用热水敷罢,您再用玫瑰香油涂一遍,好好按按吧!”   玉芝真是难受得很,都答应了下来。   烹茶和观雪送来热水、手巾和玫瑰香油后,就被玉芝请了出去。   屋子里生着地龙,暖融融的,玉芝光着身子也不觉得冷。   她坐在床上,放下床帐,盛着热水的素瓷小盆放在床里的小炕桌上。   玉芝先拧出热手巾,慢慢放在了胸前,然后慢慢躺下,让热气一点点透进去。   许灵换好衣服出来,见玉芝在卧室里没有一点动静,而观雪和烹茶两个丫鬟都在外面廊下,觉得有些奇怪,还以为玉芝换衣服慢,便坐在明间的圈椅上喝茶等候。   待一壶毛尖都喝完了,许灵见玉芝还没有出来,顿时有些着急,担心玉芝出事,便叫了声“玉芝”,见没人答应,便直接撩开门帘进了西暗间卧室。   玉芝已经用热手巾在胸前敷了好几遍了,待水没那么热了,便把胸前水迹抹拭干净,从玉瓶里倒了些玫瑰香油,抹在了胸前。   抹匀之后,玉芝愣了片刻,见那里还有些发青发紫的痕迹,而且还有些疼,便下定决心,伸手按摩了起来。   她按摩得实在是太专心了,根本没听到许灵叫她的声音。   许灵这几日草木皆兵,还以为章氏的人混进了府里,进了玉芝的卧室,他发现卧室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玫瑰的芬芳氤氲着,顿时有些着急,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撩起了床上的锦帐!   帐内一片雪白,风光旖旎。   玉芝愣了一瞬,反应很快,当即背过身去,一把扯过锦被裹住了自己。   许灵视力实在是太好,该看的不该看的全看到了。   他怔怔立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梦游般转身走了出去。   许灵出了西暗间卧室,穿过堂屋,进了自己的卧室,然后回到床上躺了下来。   他一闭上眼睛,方才玉芝的模样就全浮现在脑海里,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苗条的地方苗条,该白的地方白,该红的地方红……   许灵觉得鼻子那里湿漉漉的,伸手一摸,发现又流鼻血了……   玉芝知道自己该害羞的,可是酝酿了半日,居然还是没有害羞,只是觉得自己也看过美男子许灵的半裸体,似乎也不算吃亏。   她呆坐了一会儿,起身拿了件肚兜穿上,又寻了件高领白绫袄穿上。   穿好衣服,玉芝又重新梳了妆,这才出去了。   烹茶听到里面的声音,忙在外面禀报道:“夫人,烤肉架已经支好了,梅花酿也热好了!”   玉芝吩咐道:“你先去把鹿肉烤上吧,我一会儿就过去!”   她径直走到许灵卧室门口,道:“许灵,出来吃烤鹿肉啦!”   许灵声音微微有些沙哑,答应了一声,很快就出来了。   玉芝打量着许灵,发现他洗了脸,清俊的脸上带着些湿漉漉的气息,而且身上的衣服也换了,和刚才那会儿不一样。   许灵不敢看玉芝,低头道:“走吧!”   他先出去了。   玉芝也跟着出去了。   两人面对面坐在烤肉架前,一边吃烤鹿肉,一边喝着热热的梅花酿,不过都沉默得很。   玉芝吃了几口酒,豪情满怀,见许灵还是害羞少年的模样,看都不敢看她,便让侍候的人都退下歇息,然后伸手拿起酒壶倒了两盏酒,递给许灵一盏酒,自己端起一盏:“许灵,咱们满饮此酒,刚才那一幕就当没发生过,你也不用如此羞涩了!”   许灵举起酒盏与玉芝碰了碰,一饮而尽,然后定定看着玉芝:“玉芝,我既然看了你,就一定会对你负责!”   玉芝看着许灵水汪汪的眼睛,认真道:“许灵,你不用负责,我以前也看过你光着上身呀!”   许灵也不多说,自己拿过酒壶,给玉芝和自己各斟了一盏,举杯与玉芝碰了碰,一饮而尽。   玉芝见许灵喝得这么痛快,便也仰首饮下。   这酒又香又甜,没什么酒味,不过挺好喝。   许灵连敬了三盏酒,然后定定看着玉芝。 第133章   许灵声音清泠泠的,明明都二十五岁了,却依旧带着少年的清冽:“玉芝,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做真正的夫妻,以后一辈子在一起。”   这是许灵练了很久的话。   他俊脸沉静,可是放在桌子上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的紧张。   玉芝抬起头,视线从许灵的手上移开,看向许灵的脸。   花园中的悬挂着无数白纱罩灯,灯光莹洁,照得整个花园影影绰绰,如同仙境。   梅树枝干横斜,上面疏疏落落开了几朵白梅,幽香氤氲。   许灵清俊如玉,满满的少年气,是她最向往的男人……   单是这样静静看着许灵,玉芝的心怦怦直跳,脸也有些热,身子也有些软……   她不敢再看许灵,抬手捂住了眼睛。   她知道自己想睡许灵,想照顾许灵,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许灵……   许灵没等到玉芝的回答,忽然站起身,双手摁在桌子上,探身过来,凑到玉芝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觉得玉芝的唇又软又暖又香,还带着烤鹿肉的咸香气息和梅花酿的酒气,便又吮了一下,然后起身急急离开了。   玉芝:“……”   她的脸热得很,腿都被许灵亲软了……   玉芝的手滑了下来,伸手抚摸着嘴唇,回想着方才被许灵吻的感觉。   许灵的唇真的好软,若是真的接吻,不知道会怎样……   她捂着自己的脸,整个人蜷缩在那里,觉得自己好像女色魔!   许灵做了一个梦。   醒来后他发现床上只有自己,亵裤里潮湿黏腻,难受得很。   玉芝早上起来,正在房内梳洗,听到外面明间有人进出,便低声问烹茶:“外面怎么了?”   烹茶一边给玉芝梳理发髻,一边轻声道:“夫人,大人一起来就让人送水洗澡,这会儿怕是已经洗完了,正让人收拾了!”   玉芝又想起了昨夜。   昨夜她差一点把持不住,不过最后理智还是战胜了感情。   可是想起昨夜之事,玉芝心里一阵怅然。   梳妆罢洗了手,玉芝慢慢走了出去。   观雪见夫人出来,便上前禀报:“夫人,现在摆早饭么?”   青芷点了点头,道:“我要的药准备好了没有?”   因为许灵已经流了好多次鼻血,再加上昨晚吃的宵夜又是最壮阳上火的鹿肉,她特意叮嘱观雪想办法从碧梧街要来一些清热去火的丸药。   观雪垂下眼帘,掩饰自己眼中的笑意:“启禀夫人,药备好了,是让碧梧街的太医准备的黄连上清丸,一天一次即可。”   玉芝走到黄花梨木方桌边,见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莲花形状素瓷盘子,里面放着无数粒绿豆大的深褐色小药丸。   她当着观雪和烹茶的面,拈起几粒吃下,觉得没什么问题,这才开口叫许灵:“大人,请出来用早饭吧!”   许灵答应了一声,从东暗间卧室走了出来。   他刚洗过澡的模样,身上穿着简单的青色袍子,腰间系了条黑玉带,显得有些瘦削和单薄,头上没有戴冠,用一根青色缎带绑了微湿的长发,脸上带着湿意,看着颇有些稚气。   玉芝把莲花素瓷盘推了过去,又递过去一盏温开水:“黄连上清丸,吃了吧!”   许灵抬眼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得很:“你喂我!”   玉芝端起莲花素瓷盘,把里面的小药丸全倒在自己手里,凑到了许灵唇边。   许灵乖乖吃了,见玉芝手的边缘还留有两粒,便凑上前吃了。   玉芝的手被他温热的唇吻了一下,心脏一颤,忙端起茶盏喂许灵把温开水给喝了。   吃早饭的时候,玉芝问了许灵一句:“等一会儿要出去么?”   许灵“嗯”了一声,道:“陛下下旨抄检章府,殿下怕天神教生乱,我这几日都留在禁军衙门坐镇,估计过了正月十五才会回来!”   玉芝听了,忙道:“那我正月十五晚上能不能出去看烟火走百病?”   许灵起身,抬眼看着玉芝,眼中满是不容置疑之意:“玉芝,在我回家之前,你都不要出去,也不要让阿宝出去!”   章端一步步把天神教引入大周,差一点天神教就要成大周的国教了。   这次章端被抄家,天神教是绝对不会罢休的,势必会闹出大事,殿下也想以此为借口,大刀阔斧拔除天神教流毒,因此京城估计要闹上一段时间!   玉芝被许灵这样锐利的眼神看着,不由自主变得乖巧异常:“好的,我乖乖等你回来!”   见玉芝如此温柔乖巧,许灵不由微笑起来,走到玉芝身旁,俯身抬起玉芝下巴,在她唇上先试着轻轻吻了一下,然后用力亲了一下,不待玉芝反应过来,他转身大步流星出去了。   阿宝上午的时候背着书箧跑了过来:“姐姐,陪我读书吧!”   许灵派人替他向孔氏家学请了半个月假,这半个月他只能呆在许府里自学了,好在许灵的那几个幕僚都是有学问有本事的人,阿宝跟着他们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今日那些幕僚都跟着许灵去了禁军衙门,阿宝趁机来内院找姐姐了。   玉芝心里正有些乱,见阿宝过来,顿时大喜,忙道:“来吧,我陪你学算学,我算学很好的!”   阿宝欢喜地答应了一声,道:“姐姐,咱们研究一个时辰算学,然后我教你用竹片做房屋,我跟着姐夫的一个幕僚学的,特别好玩!”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元宵节又叫上元节,是大周最重要的节日之意,往日到了这一日晚上,京城到处都是各摆放着各种花灯,大户人家门前自有小厮不停点燃各种烟火,什么慢吐莲、一丈兰,金丝菊、赛月明,金灯冲散碧天星,梨花盛开初春景,热闹非凡。   另有无数妇女,头上插戴着各种花翠,穿着白绫袄,齐齐出去走百病。   今年的上元节,因为章太尉的倒台,整个京城风声鹤唳,形势紧张,连百姓也都感受到了,都缩在家里不肯出门,倒是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的上元节。   饶是如此防备,正月十五后半夜还是出事了。   玉芝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外面隐隐传来爆炸声,忙坐了起来,凝神听了听,起身穿上外衣便出去了。   立在院子里,玉芝仰首看着夜空炸响的青黄烟火——这是一串蚯蚓般的字,玉芝虽然不认识,却知道是天神教独特的文字!   她死死盯着这一串字,动用自己的全部脑力,把这串字刻在脑子里,然后进屋飞快地用眉黛在纸上画了下来,吩咐烹茶:“快去叫阿宝过来!”   玉芝记得阿宝认识这种文字!   烹茶刚出去,玉芝又吩咐观雪:“去把许六福叫来!”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府里有你们的人的话,也让他们过来!”   阿宝很快就过来了。   他睡得正香被叫了过来,走得太急,披散着头发,只在白绫中衣外面裹了个棉衣,愈发显得肌肤雪白,眉睫乌浓,嘴唇嫣红,只有那两颗眼珠子跟黑蓝宝石似的,分明带着西夏血统。   就着桌子上的烛台,阿宝很快认出了那串天神教文字:“姐姐,天神教的文字没有句子,只有词语,这个是刀,这个是火油,这个是梧桐树,这个是白条子!”   玉芝抬头看着阿宝,大脑急速运转着:“这是什么意思?梧桐树是不是指碧梧街?碧梧街可是殿下的私邸!”   阿宝心里一动,想起了天神教的活动规律,忙道:“姐姐,会不会是通知京城所有天神教徒带着刀和火油包围碧梧街太子私邸,头上系白条子做标记?”   玉芝脸色苍白:“他们的目标是阿沁!”   阿宝一愣,看向玉芝。   玉芝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咱们得想法子给阿沁和许灵报信!” 第134章   阿宝想都不想:“姐姐,我懂天神教的文字,我去见许大人!”   玉芝看向观雪:“殿下这会儿在碧梧街么?”   观雪忙道:“如果不出意外,殿下应该在碧梧街,他在东宫住不惯,夜里一般都在碧梧街私邸的红枫苑歇息!”   玉芝当即立断,叫了小五进来,吩咐小五:“你去准备六匹好马,带着我和阿宝去禁军衙门!”   小五答应了一声,跑出去准备了。   玉芝又叫了管家许六福进来:“许六福,我要去禁军衙门找大人,咱们府里就交给你了,务必要守住,不要让人冲进来!”   许六福也感受到了紧张的情势,忙道:“夫人请放心,咱们府里的人都是跟大人上过战场杀过敌的人,一定能守住!”   玉芝点了点头,看向观雪和烹茶:“你们的人在哪里?功夫怎么样?有武器么?”   阿沁做事周全,一定在她身边安排有护卫!   烹茶叫了两个名字,很快便也有两个小厮跑了过来,身上都背着一个包袱,手里还握着长刀。   玉芝这才放下心来,道:“让他们两个跟着保护我和阿宝!”   小五骑着马,引着玉芝等人往禁军衙门骑马疾驰而去。   凌晨的街头,原本该沉浸在黑暗与静谧之中,可是一路上玉芝他们已经遇到了好几拨黑衣人,果真头上都绑了白条子,手上都拿着各种的刀,在黑夜里闪着光,手里还提着一罐罐火油。   这些人都是向碧梧街方向而去。   玉芝一直在纵马疾奔,风一般疾驰而过。   阿宝紧紧坐在她身后,双臂紧紧抱着她的腰。   越是形势危急,玉芝越是冷静。   这么短的距离,就碰到了这么多的天神教徒,碧梧街要危险了!   一想到阿沁的私邸会被这些行尸走肉浑不怕死的邪教徒包围,玉芝的心就一阵阵蹙缩,俯身继续加快速度,飞一般驰过。   这时候一道寒光直窜入夜空,在夜空炸响,又是一串蚯蚓般的青黄文字。   阿宝听到声音,忙一边抱紧玉芝,一边仰头去看,口中道:“姐姐,又有了新的词,是——焚烧!是焚烧!他们居然要这些信徒自焚!”   玉芝恨恨道:“章端这厮,真真该死!”   明明是大周的高官,因为天神教供应他娈童和金钱,就如此出卖自己的国家,让天神教渗透进整个京城,真真畜生不如!   正在这时,前面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   小五忽然道:“夫人,是大人!大人带着人来了!”   许灵今夜根本没睡,自然也看到了在天空炸响的天神教文字。   他这里也有懂天神教文字的人,却只认识个别文字,饶是如此,许灵依旧判断出天神教今晚要有重大行动了。   他在西北与天神教打了多年交道,知道天神教的教义很容易令人服从,教徒为了天上的真神,愿意自杀自焚自爆!   片刻之后,许灵就做出了决定,林寒星带领一部分人前往保卫皇宫,而许灵亲自带人前往碧梧街。   在看到纵马而来的许灵的那一瞬间,玉芝眼睛湿润了。   她迎了上去,调转马头:“许灵,碧梧街!”   许灵答应了一声,从队伍里冲出,与玉芝并辔疾驰。   阿宝脸被风刮得难受,他闭着眼睛,飞快地把自己读出的天神教的词都说了一遍,然后道:“这些文字在天神教也并不是人人皆知,那些被煽动的教徒一定有小头目带领,只要解决了那些小头目,剩余的教徒就如没头苍蝇一般,很容易被消灭!”   他吸了一口寒气,继续道:“若是夜间行动,那些小头目有个标志,他们头上勒的白条子上会有一个青黄色的蛇的标志,连那些小头目自己都不明白!”   这是天神教的隐秘,他被人送出西夏时,救他的人告诉他的。   许灵听了大喜,扭头下令:“往后传递,准备火枪,但凡见到头上勒的白条子上有一个青黄色的蛇的标志的人,一枪爆头!”   他的亲兵虽然人人都配有火枪,只是如今稳定的弹药数量太少,得节省着用。   那些亲兵催马紧跟,齐齐往后传许灵的话:“准备火枪,但凡见到头上勒的白条子上有一个青黄色的蛇的标志的人,一枪爆头!”   因为训练有素,许灵的话一字不差地一直传到了队伍的最后。   这时候路上勒着白条子的人越来也多,见到许灵等人疾驰而来,刚要攻击,刀刚扬起,许灵等人已经纵马跃过了。   片刻之后,许灵和玉芝就带着人赶到了碧梧街阿沁的私邸。   这时候碧梧街已经满是密密麻麻的黑影子。   这些黑影子头上绑着白条子,似乎没有自己的意识,只是向前行进,许灵等人率领禁军疾驰而来,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冲到了太子私邸。   许灵拿出铜哨,用力一吹,在尖利悠长的哨声中,这队禁军倏地散开,很快就把碧梧街太子私邸给围住了。   许灵又是急促的两声短哨,禁军齐齐伸出左手探到背后,解下了背上背的火枪,右手从牛皮弹袋里抠出一枚用黑色药物裹住的火药弹,咔嚓一声,按进了弹匣里,然后抬起火枪,瞄准白条子上有青黄色的蛇的标志的的脑袋,随着许灵一长两短三声短哨响起,扣动火枪,一枪爆头!   整齐有序的爆炸声不停响起,空气中满是幽微的火药气和脑浆的腥膻气。   随着一个个头颅爆开,密密麻麻的黑影开始蠕动着往后撤。   这时候,一阵怪异的语言开始在人群中响起,那些黑影纷纷举起手里盛着火油的罐子往身上浇。   正在这时,玉芝身后的门楼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就是一声“咦”。   玉芝没听到身后的动静。   她知道这些人要点着自己冲击太子私邸了。   玉芝清楚地知道,太子私邸内墙是红砖材质,可是私邸内的建筑大都是木制结构。   她用力咬了嘴唇一下:“阿宝,他们在说什么?你会说么?”   阿宝正在凝神听,这些是西夏贵族才会的语言,他也会,只是好久不用了。   片刻之后,阿宝凑近玉芝,低声道:“我来试试!”   玉芝忙道:“让他们就地自焚!”   这时候她似乎听到后面有人叫了声“娘”,听着像是阿沁的声音。   玉芝想着是自己太担心阿沁了,以至于产生幻觉,便没有理会。   阿宝深吸一口气,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开始高喊。   黑影中还活着正指挥着信徒自焚的低级神官都懵了——刚才不是让用火油自焚冲击太子私邸么?怎么又换成了就地自焚?   队伍中的神官听到阿宝的声音,气急败坏,当即骑在信徒的脖子里高声反驳。   许灵正等着这一刻,移动火枪枪口,对准了那个神官的脑袋,一声炸响,火药弹带着火焰疾驰而去,带出一道亮痕。   “嘭”的一声,神官脑袋炸成碎片,尖利的声音戛然而至。   玉芝反手拍了阿宝一下:“阿宝,再说一遍,让他们就地自焚!”   阿宝抱紧玉芝,高声念诵起来。   片刻之后,随着划火石发出的嗤嗤声,黑影一个个变成火球,这些火球移动着,奔跑着,抽搐着,互相点燃,整个街道上全是一团团的火球,一声声惨叫声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玉芝骑在马上,看着火球中蹙缩挣扎的人,闻着空气中弥漫的彷如烤肉烤焦的气味,再一次感受到了邪教的可怕:阿沁说得对,大周一定要兴办学堂,百姓只有受了教育,才不会轻易去信这些邪教……   这时候,玉芝听到头顶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抬头一看,恰好看到了门楼顶上坐着的阿沁!   阿沁眼睛明亮,满脸是笑:“我要跳下去了!”   他刚才叫了好多声,可是娘就是没听到。   玉芝快要被这小崽子给吓死了,忙道:“你……别作死!”   阿沁笑嘻嘻摆了摆手,只见流风和另一个小厮抬了个木梯放了下来。   这是他发现自己的亲娘过来后,特地命人准备的,预备把亲娘给接进府里——要知道,他的府里可是有地道,能够逃到城外去呢!   玉芝:“……”   她让阿宝骑着马,自己从马上滑了下来,正好接住了从木梯上跳下来的阿沁——她被阿沁给撞倒了,母子俩都摔到了地上!   许灵忍无可忍,走过去把阿沁给揪起来放一边,一把拉起了玉芝。   这时候街上的火球一个个开始缩小,很多都变成了焦黑的一团,整条街上都弥漫着焦糊味。   玉芝挨着许灵站着,手里还紧紧攥着阿沁的手,看着街道上看不见尽头的一簇簇火苗,心情复杂。   她低声道:“阿沁,那些人为何会信天神教?”   阿沁立在那里看着,轻轻道:“因为他们贪婪。他们以为只要自己虔诚信奉天上的真神,为真神而死,或者杀死异教徒,就会升上天堂,拥有无数的女人和财富。”   此时天已经亮了,灰蓝色的雾气夹杂着自焚后的焦糊烧烤气息,弥漫在这个东方最美最大最壮观的城市。   阿沁忽然看向一边静立的阿宝:“他是谁?怎么会说西夏皇族的语言?” 第135章   玉芝闻言一愣,想了想道:“阿宝是我爹娘的养子,我的弟弟,大名叫陈殊。”   阿宝面无表情立在那里,没有说话。   阿沁哪里是好糊弄的,桃花眼幽深盯着阿宝,声音轻得几乎快要听不见:“我听说,好多年前,西夏王先王后所出的王子逃出了西夏,西夏王和现王后一直在派人追杀,却始终没有得逞……”   “那个王子叫什么名字呢?听说因为先前的西夏国教是佛教,先王后笃信佛教,所以王子的名字好像是叫文殊奴,大名李殊。”   阿宝双眼微眯,看着正在收拾街道上焦尸的士兵,待阿沁说完,便扭头看了阿沁一眼,然后转身拱手端端正正行了个礼:“陈殊见过殿下!”   又道:“这世上已无李殊,只有陈殊。请殿下安排静室,陈殊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阿沁灿烂一笑,笑容天真可爱:“好呀!”   玉芝这才松了一口气,看向阿沁:“阿沁,你回去洗漱一番,换了衣服,进宫去见陛下吧,我也要带着阿宝回去了!”   阿沁还没说话,阿宝便柔声道:“姐姐,你先回府歇会儿吧,我先跟着殿下!”   玉芝看向阿沁:“阿沁,你要记着,阿宝是我的弟弟。”   阿沁见母亲如此郑重,当下便答应道:“我知道了,放心吧!”   许灵握紧玉芝的手,道:“殿下,这边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我先送拙荆回去!”   阿沁虽然心里很想留母亲在自己私邸,却知道许灵的安排是最恰当的,便点了点头,道:“带她回府好好歇着吧!”   又道:“昨夜之事,不要让她和阿宝卷进来!”   许灵答了声“是”。   阿宝见玉芝眼睛一直看着自己,心里不禁一阵温暖,低声道:“姐姐,我晚上就回去了,让小厨房给我准备些好吃的!”   玉芝点了点头,这才穿上张喜雨送来的斗篷,戴上兜帽,坐上阿沁安排的马车,和许灵一起上了车,往许府方向去了。   许灵已经安排了属下将领和官吏负责收拾残局。   回到府里,他和玉芝各自回自己房里洗澡去了。   玉芝小心翼翼进了浴桶里。   她用薄荷香胰子在身上搓洗了好几遍,直到身上的味道全被薄荷的清凉气息盖住了,这才让观雪和烹茶送来了新的浴桶。   玉芝命观雪和烹茶退下,自己进了新浴桶,浸在热得快要发烫的水中,身子放松地靠在桶壁上,闭上了眼睛。   她基本上一夜没睡,紧张的时候还没感觉,现如今一放松下来,当真是头晕目眩,眼睛都睁不开了。   许灵很快就洗了澡出来,又让人摆了早饭,然后便屏退侍候的人,自己坐在明间里等着玉芝。   他等了半日,玉芝在西暗间卧室里还没动静。   许灵便让人重新送了热饭送过来,继续等。   又等了一盏茶工夫之后,许灵觉得不对了——女孩子再喜欢泡澡时磨蹭,玉芝也洗得太久了!   他立在卧室门外叫了声“玉芝”,卧室里没有应答。   刚经历了昨夜之事,许灵自是警惕,当下拿起佩刀闯了进去,这才发现玉芝只是在浴桶里睡着了。   他一摸水,发现浴桶里的水只是微微有些温意,来不及多想,弯腰打横抱起玉芝,把光溜溜湿淋淋的玉芝从浴桶里抱了出来。   许灵几步走到了床边,把玉芝放在床上,拿了床上准备好的大浴巾把玉芝裹好,正要拿了手巾去给玉芝擦头发,却发现玉芝睁开了眼睛,大眼睛清澈异常,正怔怔看着他。   许灵心里一悸,面红耳赤双手微颤,继续拿了手巾擦拭着玉芝的长发。   玉芝已经清醒了过来。   此时许灵正俯身给她擦拭长发,因为屋子里有地龙,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月白绸袍,腰间松松围着黑玉带,衣襟有些松,露出了锁骨……   玉芝心跳很快,水汪汪的眼睛怔怔看着许灵。   许灵也是刚洗过澡,微湿的漆黑长发披散着,俊俏的脸弥漫着湿漉漉的气息,嘴唇紧紧抿着……   玉芝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可是许灵身上的热力和气息不停地传递了过来,令她脸热热的,一颗心怦怦直跳,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许灵正擦拭玉芝的长发,发现自己已经有了反应,心里有些慌乱,正要起来,谁知玉芝修长的双腿忽然抬了起来,环在了他的腰上。   他一下子被定在了那里,眼睛氤氲着一层水雾,盯着玉芝。   玉芝伸出雪白的双臂,整个人缠了上来。   大浴巾落了下去。   许灵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给砸晕了,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或者是玉芝喝醉了:“玉芝,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玉芝凑了过来,有些凉的唇瞬间堵住了他的唇。   玉芝很快就把许灵推倒在了床上。   她骑在许灵身上,往后退了一些,伸手解开了许灵的腰带,扔在了地上……   许灵躺在那里,看着玉芝蹙眉咬唇星眸微闪,勉强承受着他,心中一荡,抱紧玉芝翻了个身……   观雪和烹茶在廊外候着,听到了里面激烈的声音,脸都变得煞白。   观雪忙拉着烹茶走到了庭院里,低声道:“殿下若是知道了……”   烹茶脸色灰败,喃喃道:“这种事……咱们还是装不知道吧……”   殿下似乎很喜欢许夫人,万一知道许夫人和许大人这样子,不知道要妒忌成什么样子……   玉芝睡醒的时候,发现床头小几上点着一盏白纱罩灯,屋子里静谧异常,流荡着薄荷的清凉香气。   她动了动,发现身上无处不酸疼,已经换上寝衣了,不过衣带被打成了死结,应该是许灵的手笔。   玉芝坐起身,耐心地解开被绑成死结的玉带,起身走到妆台前,脱去寝衣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肌肤素来白皙晶莹,如今上面到处都是青青紫紫的痕迹,胸前更多……   许灵修身养性这么多年,一旦开荤,一时有些没了节制,待清醒过来,简直是落荒而逃。   逃到东暗间卧室之后,许灵又有些舍不得,便又回了玉芝的卧室,抱着睡得人事不省的玉芝睡了半日。   待到傍晚,许灵醒来,见玉芝还在睡,便起身出去了。   他吩咐人去准备晚饭,自己又去洗了个澡,用了晚饭,然后端着给玉芝准备的清粥小菜进了玉芝的卧室。   谁知一进卧室,许灵就看到了立在妆镜前的玉芝,一下子懵了。   片刻之后,他抛开理智,用本能做出选择,把托盘放在一边的小炕桌上,脚步轻捷走到了玉芝的身后,用力抱住了玉芝……   一直到了亥时,玉芝才吃上了她今日的第一顿饭。   喝了一碗汤后,玉芝不那么饿了,这才看向许灵。   许灵在一边坐着给玉芝夹菜盛汤,见玉芝看向自己,俊脸当即红透,眼睛水汪汪的,磕磕绊绊道:“玉……玉芝,你我……你我……你是我……我妻子了,我会对你……对你好的,你放……放心!”   玉芝:“……”   她瞥了许灵一眼,道:“再给我盛一碗鸡汤!”   许灵答了声“好”,忙探身过来,拿了玉芝的汤碗,又给玉芝盛了一碗鸡汤——这鸡汤是他叫来大厨房的老厨娘特地交代的,据说很滋补,特别适合女人坐月子喝。   玉芝一边喝着鸡汤,一边偷看许灵的脸,心中依旧在惊叹:许灵的脸生得这么清俊稚气,看着跟小孩子似的,怎么那么天赋异禀?   想着白日之事,她的视线往下移,还是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许灵不知道玉芝心中所想,完全把她当做害羞的新妇看,虽然这新妇实在是太胆大了些。   许灵根本不敢看玉芝,低着头喃喃自语:“多喝些汤吧,据说这汤有消肿祛瘀之效,喝了汤,再接着敷药,应该很快就会消肿的……”   玉芝“哦”了一声,道:“再给我盛一碗吧!”   睡觉前,玉芝用香胰子洗了手,放下帐子正要抹药,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许灵就撩开了帐子:“我洗过手了,我给你抹药吧!”   玉芝“啊”了一声,眼波流转瞅了许灵一眼,那药膏递给了许灵。   许灵抹完药,用帕子拭了拭手,探手出去熄了床头小几上的白纱罩灯,声音平静:“睡吧!”   玉芝在黑暗中探身过去一攥,毫无疑外地发现许灵早已有了反应,不禁轻笑起来:“还真是年轻呀!”   和许灵在一起,真是别有一番乐趣,许灵动不动就脸红,眼睛水汪汪的,真是好玩!   第二天许灵干脆向朝廷称病告假,专门在家陪玉芝。   朝会上阿沁没有见到许灵,下了朝便换了便服,戴着眼纱,带了阿宝一起去了许府。   许六福是许灵的亲信,自是知道阿沁的身份,见他带了自家大人的小舅子回来,便没有通报,直接引着阿沁和阿宝去了内院。   观雪和烹茶在廊下烧茶的阁子里坐着,见殿下带了阿宝公子来了,忙起身去迎。   烹茶陪笑道:“奴婢这就去通报!”   阿沁洒然摆了摆手:“我常来常往,用不着通报!”   说着话,他长腿一迈,一下子登了三级台阶,直接到了正房门外。   玉芝睡醒后闲来无事,原本和许灵一人一本书坐在明间榻上看书,后来她有些无聊,就逗着许灵玩。   阿沁的声音透过门上锦帘传进来的时候,玉芝正骑在许灵身上闹腾许灵。   听到外面阿沁的声音,玉芝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还是许灵反应快,他一把抱起玉芝,飞身下了榻,把玉芝送进了卧室,然后镇定自若地理了理衣襟,预备迎接殿下。   阿沁进了明间,见许灵迎上来行礼,便一言不发打量着许灵。   许灵面对玉芝各种的慌乱害羞紧张,可是见了阿沁却镇定自若:“殿下,请上座!”   阿沁凭直觉觉得许灵哪里不一样了,他总觉得许灵先前就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小白花,如今这朵小白花被人采摘了不说,还揉碎了!   打量了许灵一番之后,阿沁在靠东墙摆着的圈椅上坐了下来,一双桃花眼依旧在许灵脸上身上逡巡。   许灵对阿宝也客气得很:“阿宝,你也请坐!”   阿宝细心得很,观察了许灵一番之后,视线落在了正前方的黄花梨木宝榻上。   阿沁眼睛盯着许灵,忽然道:“许灵,我娘呢?”   许灵:“……” 第136章   阿沁盯着许灵,眼里满是怀疑,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阿宝也在一边看着许灵,等着许灵的回答。   许灵每次碰到不好解决的事情,或者不方便回答的话,就会微微一笑,做出莫测高深的样子来。   他生得清俊,又有酒窝和小虎牙,笑容特别能迷惑人,因此百试不爽。   只是阿沁素来了解他,丝毫没有被他的笑容迷惑,一双幽深难测的桃花眼依旧盯着许灵,等着许灵回答。   许灵思绪如电,立时编出了合适理由,正要开口搪塞,却见到西暗间卧室门上的锦帘被人从里面撩起,玉芝俏生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不由松了一口气——殿下实在是太难缠了,连陛下都拿殿下没办法,也就玉芝能够降住殿下了!   玉芝一出来,许灵的眼睛就一直看着玉芝。   他觉得玉芝今日打扮得格外素净,梳了个简单的桃心髻,只簪着一支如意碧玉簪,白绫袄外面是一件宝蓝宫缎宽袖褙子,下面系了条素白长裙,白皙晶莹的脸上脂粉未施,却愈发显得眉目浓秀,眼若秋水,樱唇嫣红微肿,别有一种楚楚的风致,心里真是喜欢得很。   许灵眼睛一瞬不瞬看着玉芝,心中满是柔情,眼里都快滴出水来了,觉得玉芝真是无处不可爱,无处不可疼……   玉芝走了出来,瞟了许灵一眼,然后若无其事道:“咦?阿沁带着阿宝来了,事情都谈完了么?”   阿沁笑嘻嘻道:“都谈完了,陈殊答应教我的人他会的那种西夏语和天神教文字,我也预备好好培养他!”   他说着话,眼睛打量着玉芝,发现母亲似乎没什么异状,肌肤白里透红,晶莹剔透,眼睛神采很足,显见气色很好,便不再担心了。   玉芝知道阿沁很忙,这时候过来,应该是有重要公事要和许灵谈,便含笑道:“你们谈公事,我去安排午饭!”   她看向阿沁:“阿沁,你中午也留下用饭吧!”   阿沁笑着点了点头,道:“给我做些家常菜就行!”   他在宫里吃的饭菜都太精致了,反倒想吃些亲娘做的农家家常菜。   玉芝知道阿沁的喜好,答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内院自有小厨房,里面的厨娘和帮厨的丫鬟都是青衣卫选送来的,玉芝这段时间教了她们好几样阿沁爱吃的家常饭菜,做起来方便得很。   玉芝带着烹茶来到内院小厨房,吩咐了几样家常菜,看着厨娘准备材料,待一切齐备,自己才洗了手,套了罩衣,开始掌灶,不过两刻钟时间就全齐备了。   做好六个佐酒小菜后,玉芝又让人烫好一壶薄荷甜酒,让烹茶和观雪把酒菜送到了正房明间,自己却留在小厨房,又炒了羊肉,下了一锅炝锅扯面,里面还加了阿沁最不喜欢吃的小青菜。   玉芝带着观雪和烹茶用托盘端了四碗面送到了明间,一边摆饭,一边道:“羊肉青菜炝锅扯面来了,一人一碗!”   阿沁听说是小时候吃过的炝锅扯面,眼里不禁浮现出笑意,待看到面汤里的那几根青翠的小青菜,顿时又有些蔫了——他是真的不爱吃青菜!   不只是小青菜,还有芹菜、萝卜、菠菜、莲藕、黄瓜……反正他不喜欢吃蔬菜。   平时承安帝惯着他,别的人也都不敢管他,以至于他挑食到手底下人全都知道的地步,所以许灵先前悄悄在玉芝那里说阿沁的坏话,说他被惯坏了,奢侈,挑食,任性,云云。   玉芝盯着阿沁,声音平静,毫不退让:“阿沁,小青菜必须全都吃掉!”   阿沁垂头丧气“嗯”了一声,先把扯面和羊肉吃了,又喝了些面汤,然后把碗里的那几根小青菜全夹了起来,一下子全塞进了嘴里,吞苦药般没怎么嚼就咽下去了!   许灵在一边看了,面上沉静,心中幸灾乐祸——啊,任性的殿下呀,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玉芝见阿沁这样吃青菜,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只得道:“阿沁,你不能再挑食了!”   阿沁已经把青菜给咽了下去,这会儿亲娘说什么都行,笑眯眯连连点头:“好好好!”   阿宝一直在观察林玉润和玉芝的相处,心里满是疑惑,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记在了心里,预备找时间问姐姐。   用罢午饭,阿宝起身去外书房院子读书去了,他还得回孔氏家学读书,怕耽误的功课多了,跟不上家学里面先生的进度。   阿沁留了下来,又与许灵秘密恳谈了半日。   如今章贵妃被禁足,大理寺、刑部和兵部正在联合审讯章端,有些事情牵涉到了军队,因此阿沁来和许灵商量。   玉芝坐在黄花梨木宝榻的一端。   阿沁倚着锦缎靠枕歪在黄花梨木宝榻的另一端,两条长腿长长伸到了玉芝那边。   许灵坐在靠东墙摆着的黄花梨木圈椅上,两人低声谈着话。   玉芝伸手脱去了阿沁脚上的白绫净袜,悄悄嗅了嗅,发现一点都不臭,这孩子的脚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爱出汗。   她拿了软尺,细细量了阿沁的脚的尺寸,预备给阿沁做几双白绫净袜,再做一双青布便鞋和一双玄缎快靴。   阿沁的脚被母亲摆弄得有些痒,却舒服得很,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他懒洋洋歪在那里,与许灵谈着严肃的话题——谁继任西南节度使合适?   如今章端被免职抄家,安微率领大军开往西南,章家的老巢西南三州不日将会重新回到朝廷掌握,该重新安排那里的官员布置了。   许灵给的建议很简单,他看向阿沁,低声道:“殿下,末将的意思是不要再设置西南节度使,原先西南节度使的职责一分为三,军事职能由各州守备替代,政务职能由各州知府替代,刑狱职能则交给各州的提刑官。这种分配法子若是在西南三州成功了,再推行到其它边境各镇,以后朝廷岂不是不用担心节度使拥兵自重了!”   此话正中阿沁下怀,他眼神中带着审视,打量了许灵一番,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位继父虽然笑起来满满都是少年气,可是在军事上却很有天分。   许灵这个法子,起效虽慢,可是却能解决困扰了大周几百年的节度使拥兵自重和地方自治问题……   许灵也在看阿沁,虽然玉芝用开玩笑的口气解释了她和阿沁的关系,可是看到自己的妻子在细致地量阿沁的脚,他还是有些吃醋。   不过许灵知道阿沁不好缠,而玉芝特别低疼爱阿沁,便不动声色道:“殿下,末将这点拙见实在是粗浅,咱们不如回碧梧街,您召集谋士一起探讨商议!”   阿沁深以为然,点了了点头,道:“此事不能再拖,你这就随着我去碧梧街吧!”   玉芝已经量好了阿沁的脚的尺寸,并在纸上记录了下来,又拿了一双前几日新做好的白绫净袜给阿沁穿上,柔声道:“这是我前几日给你做的,做得略微有些大,会松一些,阿沁你先穿着,回去再换吧!”   阿沁笑眯眯道:“娘,我喜欢你做的净袜,才不会换呢,你再多给我做几双吧!”   玉芝最受不了儿子撒娇,这会儿一颗心都酥了,伸出双臂抱着阿沁的脑袋柔声道:“乖宝,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许灵在一边看着,一颗心似被浸在了老陈醋里,蹙缩成了一团,难受得很,忙撺掇着阿沁起身离开了。   看着阿沁高挑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后,玉芝心里空落落的,坐在宝榻上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叫来观雪和烹茶,吩咐道:“观雪留下看家,烹茶陪我去前面书房看看阿宝去吧!”   虽然有管家安排阿宝的起居,不过玉芝还是想亲自去看看,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当时就可以补上。   阿宝是她的弟弟,如今住在许府,作为姐姐,她得照顾好弟弟。   烹茶忙道:“夫人,外面有些冷,您还是穿厚一些吧!”   玉芝点了点头,道:“把我那件大红宫缎面的水貂皮袄拿过来吧!”   刚进京的时候,许灵在慈宁斋给她定做了两件水貂皮袄和一个雪狐斗篷,现如今正好能穿。   穿上皮袄后,玉芝带着烹茶出了门。   今日天气还算可以,干冷干冷的,天空碧蓝,太阳有气无力地照着人间,似隔着一层冰,一点热度都没有。   在外书房院子门房里守门的正是小五这个小厮。   小五得知玉芝是来看阿宝公子的住处,忙交代两个亲兵守着门房,自己引着玉芝往外书房院子走去,口中道:“夫人,秦其明秦先生带着阿宝公子去殿下在郊外的别庄了,听说是参加什么文会,刚走没多久,大人知道这件事!”   玉芝知道秦其明是当世有名的儒学学者,也是许灵给阿宝安排的老师之一,便没有多说什么。   阿宝的房间就在东厢房里,一明两暗三间房,摆设颇为清雅,屋子里也有地龙,很是暖和。   玉芝摸了摸被褥,发现被褥洁净厚实。   她又打开阿宝的衣箱,见里面除了家常衣袍,还放着几样貂鼠皮袄和缎面斗篷,正是她给阿宝置买的。   阿宝卧室窗前的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文房四宝,还摆着一套素瓷茶壶茶盏,可见平时还是喝茶的。   玉芝都看了一遍,这才放下心来。   她刚带着烹茶回到后院,外院小厮小六就跑过来通禀:“夫人,孙鹤求见!”   玉芝正盼着见孙鹤呢,闻言大喜,忙道:“快请!”   她一直想要与孙鹤合伙再做些别的生意,只是孙鹤行踪难觅,没想到今日他居然送上门来了。   孙鹤看样子是发了财,衣饰华贵,红光满面,比先前胖了不少,气色也好。   作为合作愉快的两个生意伙伴,玉芝和孙鹤见面先是寒暄,寒暄后玉芝就笑眯眯夸孙鹤:“孙鹤,你气色比先前好多了!”   孙鹤美滋滋道:“我夫人刚给我生了一个女儿,我陪着夫人坐月子,结果夫人没胖,我胖了!”   玉芝不禁笑了起来,道:“你现在有两个女儿了吧?何时带来瞧一瞧!”   她还挺喜欢小姑娘。   孙鹤笑眯眯道:“我如今也带着家眷搬到了京城,就在延庆坊西边的宝珠胡同住,明日我就让夫人带着儿子女儿来给夫人请安!”   玉芝自然欢迎得很。   两人聊了几句闲话,便开始谈正事了。   孙鹤端起观雪送来的清茶饮了一口,道:“夫人,有一个生意,不知道你敢不敢做!”   玉芝笑了:“只要不违法不害人能赚钱,我就敢做!”   孙鹤也笑了:“我听说大人麾下,有能探测煤矿的人才……” 第137章   玉芝聪慧异常,反应很快,一听就明白了孙鹤的打算。   如今大周但凡日子过得去的人家,做饭时都是用煤炉子烧饭;而大户人家冬天还要还要烧地龙取暖,需要的煤炭也不少,因此若是能探测到哪里的地下有煤矿,再把那块地买下来开矿,可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只是能探测出煤矿的人,天下可没几个……   难道许灵那里真有这样的人才?   孙鹤一看玉芝的脸色,就猜出了她心中的疑惑,便放下茶盏道:“夫人,你是不知道,大人不管做什么事,都喜欢考虑长远,他老人家还在尉氏县做守备的时候,就开始网罗各种人才,其中为了探测地形,绘制舆图,为作战做准备,大人还真找了不少善于勘测地形土质的人才!”   玉芝眼睛早亮了起来:“这样的人才现如今在哪儿?”   孙鹤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微微一笑,道:“夫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玉芝不禁笑了,道:“总不会是你吧?”   她记得许灵提过,孙鹤先前是许灵麾下的士兵,作战中受伤残废了,许灵见他善于经营,这才开始出资让他做生意。   孙鹤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   他神秘兮兮报出了一个名字:“这个极有本事的人叫兰珂!”   玉芝思索片刻,道:“我先问问吧,等有了消息我再通知你!”   她担心许灵对这个叫兰珂的人另有重用,因此没有把话说死。   孙鹤做事利索,从不拖泥带水,得了玉芝这句话,他便潇潇洒洒起身告辞了。   玉芝做事也是雷厉风行,一送走孙鹤,便吩咐烹茶:“你去一趟外书房,让小六过来见我,我有话要问听他!”   小六很快就过来了。   他是个挺壮实的孩子,一双眼睛不大,可是灵活得很,一看就心思灵巧。   玉芝笑着问小六:“小六,咱们府里有兰珂这个人么?”   小六忙道:“禀夫人,兰珂是大人军中的参谋,一向住在咱们府里外书房的东偏院里!”   玉芝笑容加深:“现如今兰珂在忙什么呢?”   小六一向在外书房负责跑腿等琐事,与兰珂很熟悉,忙道:“兰先生这几日挺悠闲的,昨日还做了一首咏梅诗呢!”   玉芝从小六这里问出了不少东西,很是满意,便吩咐观雪:“把孙先生送来的果盒送给小六,让他拿着吃去!”   孙鹤过来并没有空着手,居然拎着一个果盒过来,果盒里盛了好几样精致点心,正好给小六这样的小孩子吃。   小六接过果盒,笑嘻嘻谢了赏,拎着果盒离开了。   傍晚的时候阿宝回来了。   他心事重重来见玉芝:“姐姐,我有话要和你说。”   玉芝忙道:“正好该用晚饭了,你留下用晚饭吧,咱们边吃边说!”   她从来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一向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阿宝喝了几口汤,这才抬眼看向玉芝:“姐姐,我有一个秘密瞒着你。”   玉芝早知道阿宝有秘密,只是她一直觉得每个人都有秘密,如果对方想说的话,自然会说,因此一直没有追问阿宝。   她凝视着阿宝,等着阿宝继续往下说。   阿宝垂下眼帘,低声道:“姐姐,我以前是西夏人。”   玉芝敏感地听出阿宝说的“以前是”西夏人,她伸手扶住阿宝的手臂,柔声道:“嗯,然后呢?”   阿宝飞快地看了玉芝一眼,见她平静得很,诧异道:“姐姐,我是西夏人,你不怕么?”   玉芝笑了起来,眼睛里满是笑意,温暖柔和:“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西夏人啊!”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阿宝的脸:“你肌肤比我还要白一些,眉睫很浓,眼睛里是深蓝色的眼珠子,鼻子高挺,这都是西夏人的标志啊!”   玉芝眼睛笑成了弯月亮:“不只我知道你是西夏人,应该是绝大部分人都知道你是西夏人!”   阿宝眼睛瞪圆了:“我……我一直以为我长得很像咱们大周人……”   他瞬间明白了,原来他与大周人长得根本不一样……   原来大周人一直没把他当外人,比如姐姐,比如爹娘,比如许大人……   想明白之后,阿宝鼻子一阵酸涩,眼睛瞬间湿润了。   玉芝温柔地看着阿宝,柔声道:“阿宝,虽然你长得像西夏人,可是你内心把自己当大周人,所以你就是大周人,就是我的弟弟,爹娘的儿子!”   自己到底是哪里人,这个问题困扰了阿宝很久,没想到玉芝短短几句话就解开了他这个心结。   阿宝心神激荡,一把抱住玉芝,趴在玉芝肩膀上哭了起来。   玉芝的手轻轻拍着阿宝的背,柔声道:“你的家在大周,你有爹娘和姐姐,只要你愿意,你就是大周人……乖,别哭了!”   阿宝不好意思地接过玉芝递过来的帕子,胡乱擦去眼泪,这才道:“姐姐,殿下和我做了个交易!”   玉芝知道阿沁是个鬼灵精,狡猾得很,怕阿宝上当,忙道:“什么交易?”   阿宝又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然后把帕子塞进了自己的袖袋里,这才道:“他告诉我,我若是答应教他选出来的人天神教的文字和西夏贵族的语言,他就告诉我为何他问你叫娘!”   玉芝一听,就知道阿宝绝对上阿沁的当了,便道:“殿下怎么说的?”   阿宝看着姐姐:“他说他做了个梦,太上老君在梦里给他指示,说姐姐你前世是他亲娘,后来投胎转世,谁知阴曹地府的人不小心把你的魂灵换到了陈家玉芝的身上,让玉芝去投胎转世了!”   玉芝:“……”   她扶额叹息:我这儿子真是天才啊,居然把这件事解释得如此圆满……   想必对张喜雨他也是这么解释的!   玉芝看向正满怀对真相的渴望看着她的阿宝,伸手摸了摸阿宝的脑袋,声音温柔:“阿宝,殿下没骗你,真的是这样!”   阿宝最信玉芝,听玉芝也这样说了,便不再怀疑了,道:“我答应殿下了,他过两日派两个小厮跟着我侍候,让我教他们!”   玉芝知道阿宝心里明白他自己在做什么,却不说透,真是个善良可爱又聪明的孩子,不由很是心疼,揽着阿宝转移了话题:“阿宝,你零用钱还有没有了?”   阿宝忙道:“还有呢!”   他拿出荷包让玉芝看:“姐姐,你上次给的一百两银票还都在呢,姐夫又给了我二百两银票,昨日殿下给了我一千两银票,我根本花不完!”   玉芝笑了:“花不完你就先攒着,等我再做生意拉你入股,到时候你也能多挣些钱了!”   阿宝笑着答应了。   玉芝看着阿宝,心里很是喜欢,便又盛了一碗蛤蜊汤给阿宝:“天气冷,再喝些汤吧!”   阿宝虽然十四岁了,个子都快赶上许灵了,可是却比阿沁天真得多,这样的阿宝,怎能不令她怜惜?   许灵回到家里已是深夜。   因为感谢许灵多次救助,玉芝原本待许灵就热情又周到,如今对许灵有所求,就更是温柔体贴。   许灵一进门,玉芝就温柔贤淑迎上去:“大人,晚饭用没有?需不需要让人给你准备宵夜?”   许灵一见玉芝,就想起了昨夜的旖旎放纵,脸一下子红透了,根本不敢看玉芝。 第138章   许灵不看玉芝,眼睛看向一边的素瓷花瓶以及花瓶里插的一枝朱砂梅,轻声道:“我还没用晚饭呢……”   其实殿下最是大方,又爱热闹,因此与众亲信商议罢大事便大摆宴席,海参鲍鱼,鱼翅熊掌,各种山珍海味流水般奉上,还命人上了贡上的美酒,众人欢饮了一场。   只是许灵今晚别有心思,因此滴酒不沾不说,而且也没吃多少东西。   一听许灵晚上忙到现在还没用晚饭,玉芝心里怪怜惜的,忙道:“想用些什么?我下厨给你做去!”   许灵一听,发现快要弄巧成拙了,忙抬眼看向玉芝,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不……不用了,让人随便弄清粥小菜送来就行了!”   玉芝见许灵如此急切,有些诧异,便吩咐烹茶:“你去小厨房,让她们准备清粥和四样佐粥小菜送过来!”   反正她担心许灵没用晚饭,因此让小厨房里备着宵夜呢!   烹茶答了声“是”,急急出去了。   观雪指挥着小丫鬟送来热水、薄荷香胰子和洁净手巾,放在一边,也退下了。   许灵此时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玉芝,便起身走过去洗手。   玉芝见状,也过去服侍他。   如今她可是有求于许灵,自然要用上十分的热情了!   玉芝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帮许灵卷起左边的衣袖,又帮他卷起右边的衣袖。   许灵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玉芝此时距离他很近,他略微低一下头,就能嗅到玉芝发上的清香和身上好闻的气息。   许灵见玉芝在专心卷袖子,便悄悄低下头去闻玉芝身上的香气,这种香气他也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反正就是觉得好闻……   谁知一低头,许灵就看到了玉芝饱满的胸部,虽然隔着衣物,可是随着玉芝的动作,那里微微颤动着,令许灵一下子想到了把顶端握在手里的感觉……   他立时有了反应。   反应实在是太明显了,许灵当即往后退一步,转身掩饰:“我……我自己洗就行了!”   他弯着腰立在黄花梨木盆架前,很快把手伸进了盛着温水的铜盆里,又急急用香胰子洗了手。   洗手的时候,为了把玉芝从自己脑子里赶出去,好让自己“平静”下来,许灵开始默默背诵着《孙子兵法》:夫战胜攻取,而不修其功者凶,命曰“费留”。故曰:明主虑之,良将惰之,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   玉芝见许灵待她有些冷淡,心中纳罕,便不再如此热情,而是悄悄观察着,以及时应对。   烹茶很快就送了清粥小菜过来。   许灵洗罢手,也不多说话,默默坐在那里喝粥。   玉芝可是要向许灵借勘探煤矿的人才兰珂,因此打定了主意要让许灵开心。   见许灵如此沉默,玉芝便去了卧室,悄悄取出出嫁时母亲王氏特地给她压箱底的避火图,一张张翻看起来,预备等一会儿一样样用在许灵身上。   她早就发现了,也就在那个的时候,许灵最乖了,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玉芝一进西暗间卧室,许灵就呆住了——玉芝今晚不会是打算独睡吧?!   他再也没心情用宵夜了,拿着素瓷调羹在粥碗里轻轻搅动着,大脑飞速转动,思索着如何劝说玉芝和他一起睡。   玉芝复习了一遍避火图之后,心里有数了,便叫了丫鬟进来洗漱换衣。   见观雪和烹茶服侍罢玉芝要退下,许灵忙道:“把这些也都收拾了吧!”   观雪烹茶收拾杯盘碗筷的时候,许灵装作在屋子里踱步,慢慢经过西暗间卧室门口,悄悄掀开锦缎门帘往里看了看,发现玉芝正背对着他坐在床上,似乎是在读书。   他怕被玉芝发现,忙把门帘放好,好整以暇回到黄花梨木圈椅上坐下。   许灵洗漱罢,让观雪和烹茶也去歇息了。   他心里忐忑,便先回了东暗间卧室,也学玉芝拿了本书,倚在窗前榻上看了起来。   许灵眼睛盯着手里的书,心里却在想着玉芝,心道:玉芝难道还不睡么?   玉芝做好各种准备之后,收好避火图,只穿着寝裙就来寻许灵了。   她一掀开门帘,恰好和许灵四目相对。   许灵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去西暗间卧室找玉芝,谁知玉芝竟然来了,顿时又惊又喜,眼中的欣喜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玉……玉芝,你……你来了……”   玉芝经历了昨日和昨夜,已经知道许灵在床笫之事上有些腼腆,跟刚破了身的处子似的,因此听许灵结结巴巴,她心中暗笑,大大方方走了过去,挨着许灵坐下,声音甜蜜:“许灵,你在读什么书啊?”   她说着话看了过去,却发现许灵手里的书居然是拿倒的,先是一愣,接着就笑了起来:“许灵,你的书拿倒了!”   许灵:“……”   他的脸涨得通红,热辣辣的,双手微颤把书倒了过来,口中解释道:“我只是不……不小心……”   玉芝见许灵眼睛黑泠泠的眼睛水汪汪的,小白脸涨得通红,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唇,实在是可怜又可爱,顿时戏弄许灵之心大起。   她伸出左臂揽着许灵的背,右手探进许灵的中衣衣襟内,手指灵活地动作着……   许灵一下子喘了起来,闭上了眼睛。   玉芝摸了一会儿,手又往下探了下去,一下子握住了早已有了反应的物件,隔着亵裤摩挲了一阵子,轻笑一声,起身推倒了许灵……   许灵刚开始的时候还老老实实在下面,待到梅开二度,见玉芝体力不济,便翻身做了主人……   玉芝被许灵弄得魂灵都飞了,哪里还记得要和许灵提要求。   第二天上午玉芝醒来,发现许灵不见影踪——她在许灵床上歇了一夜!   玉芝抬手遮住了眼睛,心里感叹:我自诩为行家老手,居然在许灵这初学门徒这里翻了船……   大庆殿的朝会正在进行。   承安帝端坐在紫檀木雕螭御座上,皇太子林玉润立在一侧。   议事中,林玉润扫了一眼立在大殿内的文武群臣,发现武将行列中排在前列的许灵似乎在走神。   虽然许灵眼睫毛垂着,林玉润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可是许灵脸颊上一对酒窝时隐时现,嘴角不时翘起,明显是在想特别开心的事情。   林玉润在心里悻悻地“哼”了一声,决心晚上再去许府一趟——他新得了些好东西,想给自己的娘送去。 第139章   玉芝带着阿宝回了一趟京城西郊的西流湖村。   陈耀祖挑着担子出去卖卤肉了。   他勤快惯了,如今日子过得殷实了,也总是不愿意在家歇着吃闲饭,依旧做了卤肉每日出去卖。   许灵派来的柳七叔在卤肉铺子里看着,他的妻子柳七婶则陪着主母王氏坐在外面晒太阳做针线,另外邻居家的两个妇人也在一边坐着做针线活,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煞是热闹。   正在这时,一个瞧着挺不起眼的马车沿着大路驶了过来。   王氏抬头一看,认出赶车的人正是许府的管家许六福,忙道:“哎呀,我闺女回来了!”   柳七婶忙也站了起来。   两个邻居妇人也都站了起来,笑着道:“陈大嫂,我们还都没见过你闺女呢,今儿可算是要见一见了!”   王氏顾不得答话,带着柳七婶迎了上去。   马车瞧着挺破旧不起眼,行驶的速度倒是快,很快就驶到了陈家大门外,在王氏面前停了下来。   坐在车夫旁的俊秀小哥跳下了马车,先朝王氏叫了声“娘”,然后笑着拉开了车门,扶了一位小娘子下了马车。   那两个村里妇人定睛一看,见那小哥俊秀高挑,正是陈大嫂的儿子阿宝,而那小娘子约莫十五六岁,做寻常妇人打扮,荆钗布裙却美丽得很,不由都笑了起来,纷纷道:“陈大嫂,你这女儿生得倒好!”   王氏有一段时间没见女儿了,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紧紧拉着玉芝的手:“我的女儿,能不好看么!”   玉芝乍一见到母亲,也是欢喜,忙招呼在后面下车的烹茶:“把礼物都拿下来吧!”   与邻居妇人打了招呼后,玉芝这才扶着王氏进了院子。   阿宝和烹茶也跟着进来了。   柳七婶自去灶屋烧茶。   外面许六福自有柳七叔招待。   在明间坐下之后,玉芝没看到四儿,忙问王氏:“娘,四儿你?”   王氏笑了起来:“我正要和你说呢,柳七叔和柳七婶的儿子柳大郎过年时来了一趟,看上了四儿,托人来说媒,四儿也愿意,我就把四儿嫁给了他,如今他们夫妇一起在女婿的一个庄子上干活!”   玉芝听了,也为四儿高兴,道:“待见了四儿,我再补上一份嫁妆!”   王氏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女儿和儿子了,絮絮地问了半日,待柳七婶煮好了荷包蛋,又逼着玉芝和阿宝一人吃了一碗。   玉芝陪着王氏聊了半日,想起自己给王氏带的礼物,忙道:“娘,我给你带了些衣料,你闲了做衣服穿吧!”   王氏笑眯眯道:“我如今哪里缺衣服穿啊!”   玉芝挨着王氏坐在炕上,心里很是妥帖,笑着让烹茶拿过一个小小的匣子:“娘,我给你备了些碎银子,你拿着用,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王氏知道女儿嫁女婿是高攀了,见她当着丫鬟的面给自己银子,忙道:“玉芝,你如今已经成了亲,是有丈夫有家的人了,且不可只顾着娘家!这银子娘不能要!”   她把匣子又塞到了玉芝手里,柔声道:“玉芝,只要你过得好,娘心里就喜欢,不用给银子!”   又压低声音道:“万一女婿不高兴,那就不好了!”   玉芝心里说不出的熨帖,打开匣子让王氏看:“娘,不过是些碎银子,许灵——你女婿不会在意的!”   又道:“娘,这可是你的私房钱,千万别让我爹发现,免得他又想纳妾!”   见女儿非得留下这匣子碎银子,王氏只得收了下来,笑着道:“你爹他敢!”   见柳七婶端了一盘子洗好的大枣进来,王氏笑着道:“柳七两口子都听我的,你爹不敢乱来;再说了,他赚的钱都被我收走了,想买妾也没银子啊!”   听了王氏的话,玉芝不由笑了起来,道:“娘,就该这样。我爹那样的人,手里是不敢有几两银子的!”   阿宝在一边听着王氏和玉芝娘俩分享整治陈耀祖的心得,不由暗笑,觉得很有道理。   就连烹茶在一边听了,嘴角也翘了起来。   玉芝毕竟是农家女出身,对农村和庄稼天生有感情,用罢午饭,便要王氏带着她去看自家的麦田。   阿宝自然也跟着去了。   今日太阳很好,虽然有微风,却不怎么冷。   王氏一边走,一边让玉芝看路边的腊梅:“玉芝,你看,这腊梅花都干了,春天快要来了!”   到了村外田埂上,王氏又让玉芝看地头枯黄的草:“玉芝,你看,枯草下面是不是长出了绿芽?”   玉芝低头一看,发现果真有一层小小的绿芽,不禁笑了起来,道:“时间过得真快!”   她总觉得元宵节刚过,可是春天已经来到了人家。   陈家的麦田里,麦苗涨势很旺,绿油油的。   王氏站在地头,指着麦田中间的井:“玉芝,你看那个井,浇水真方便,比咱们甘州可强太多了,咱这西流湖村,有山有水有田,可真适合你爹和我养老!”   玉芝看着三十刚出头风姿绰约的母亲,口口声声说要养老,不由笑了起来:“娘,你和爹都不到三十五岁,养什么老啊,好好过日子,多挣些银子,到时候给阿宝娶个好姑娘,你们将来还得带孙子孙女呢!”   王氏一听,笑了起来,看向一边笑嘻嘻站着的阿宝:“阿宝,好好读书,将来考个状元,再给爹娘娶个儿媳妇,生一堆孙子孙女!”   阿宝笑嘻嘻道:“娘,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   他真的很喜欢读书。先前他总觉得迷茫,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方,前段时间与殿下谈过之后,他才确定了自己的理想——好好读书,懂得很多东西,成为一个博学的人!   即使将来还要回西夏,他也要把大宋的这些书籍文化都带回西夏,兴办学堂,开展教育,破除西夏百姓对天神教的痴迷,驱散西夏国的乌烟瘴气,让百姓过上正常的生活。   看罢麦田,王氏又带着玉芝和阿宝去看自家的果园。   果园位于北边的丘陵上,大约有五六亩地,面积并不大,却种了桃树、苹果树、梨树、杏树和柿子树。   王氏一一向玉芝和阿宝介绍着:“这几棵桃树是五月鲜,端午节就成熟了;这几棵桃树是蟠桃,六月底七月初才能吃……”   她想象着桃子成熟的景象,眼睛发亮:“等五月鲜熟了,我摘两筐子,给你送到城里去,你、阿宝和女婿就能吃到自家的桃子啦!”   玉芝听了,笑嘻嘻揽着王氏的腰撒娇:“娘,你对我真好!”   王氏美滋滋道:“你是我闺女,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把果园转了个遍之后,王氏才意犹未尽地带着玉芝和阿宝回去,一边走还一边交代:“我知道你们都忙,不过三月三一定得回来,到时候果园里的花儿都开了,咱们一家人来赏花逛果园!”   玉芝笑着答应了下来。   回到家里,阿宝回房看书去了。   玉芝和王氏娘俩正在计较晚上吃什么晚饭,外面却传来一阵马蹄声,很快柳七叔就引着许灵和林寒星进来了。   王氏一见,眉开眼笑拉着玉芝出去迎接:“女婿来了!”   许灵:“……”   比他大不到十岁的岳母,真的好年轻啊!   “岳母”这两个字,真的不好喊出口。   他含笑看了玉芝一眼,见玉芝大眼睛里满是戏谑,便规规矩矩拱手行礼:“小婿见过岳母!”   玉芝扶着母亲,不禁笑了起来,大眼睛似有星光闪烁。   许灵恭恭敬敬陪着岳母大人说了会儿话,一直等到岳父大人回来,又陪着岳父大人喝了顿酒,这才接了妻子回家去了。   他有了酒,不肯骑马,便让小舅子阿宝骑了他的马,随着林寒星跟车,自己钻进马车陪玉芝。   烹茶陪着许六福坐在车驾上,心里很庆幸自己识趣,没挤到马车里碍大人的事。   许六福今年也才二十四五岁,还没有娶亲,烹茶坐他旁边,他心跳加速,春风得意,马鞭子挥舞得噼啪作响,驾车一路出村而去。   玉芝正在马车里坐着,见许灵矮着身子钻了进来,不禁一笑,瞟了许灵一眼,侧脸看向右边的窗子,就是不看许灵。   许灵也不多说,先在玉芝旁边坐下,待马车开始行驶,他便趁着马车颠簸,一点点移到了玉芝旁边,最后挨着玉芝闭上了眼睛。   他昨夜忙着耕耘播种,基本没怎么睡,天不亮就又去上朝了,白日又忙了大半日,这会儿早渴睡到了极点。   玉芝等了一会儿,发现许灵身子越来越重倚向自己,一看,发现许灵居然睡着了,不由微笑。   她轻轻把许灵放倒,让他趴在自己腿上睡,然后拿起自己的斗篷,小心翼翼地搭在了许灵身上,然后轻轻搂着许灵的肩背,身子靠在座位的靠背上,也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前世得到的爱和关怀太少,对于别人对自己真心的关心和爱,玉芝都不由自主给予加倍的回报,不管是娘,爹,还是阿宝,还是许灵。   至于阿沁,阿沁可不是别人,阿沁是她的骨肉,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天刚黑,阿沁就戴了眼纱,微服来到许府,谁知竟然扑了个空。   他是一定要等到母亲的,便自顾自进了玉芝住的西暗间卧室,四处探索一番,心满意足在母亲床上合衣睡下。   锦被里有母亲的味道,氤氲在他周围,令阿沁想起了小时候睡在母亲被窝里的事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140章   马车在夜幕中驶入了许府后门,一直行驶到了内院大门外才停了下来。   玉芝轻轻呼唤趴在她腿上睡得正香的许灵:“许灵,到家了,该下车了!”   许灵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一时怔怔的,竟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他觉得有些冷,便倚向玉芝,汲取玉芝身上的温暖。   玉芝揽着许灵,给了理了理散下来的碎发,然后拿了他的斗篷,低声道:“刚睡醒,有些冷,穿上斗篷吧!”   许灵“嗯”了一声,又依偎着玉芝坐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先下了马车,然后伸手扶了玉芝下去。   阿宝见许灵扶着姐姐就要进内院大门,不由自主就跟了过去,却被人给拽住了。   他扭头一看,发现是林寒星。   林寒星微微一笑,低声道:“阿宝,今日已经很晚了!”   阿宝目光炯炯看着许灵扶着姐姐闪过影壁,看不见了,心里空落落的,看向林寒星时却是一笑:“咱们一起走吧!”   林寒星笑着答应了一声,见许六福在吩咐人安顿马车和马,便与阿宝一起离开了。   许灵和玉芝刚绕过内院影壁,就觉出了氛围的不对。   他们刚停下脚步,便有一个青衣男子从东边的游廊踱了出来,对着许灵和玉芝拱了拱手:“见过许大人许夫人!”   许灵认出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刘锦,便轻轻道:“殿下来了?”   刘锦答了声“是”,道:“殿下在正房等着大人呢!”   玉芝得知阿沁来了,当即拎着裙裾急急往正房去了。   许灵和刘锦寒暄了几句,这才也过去了。   观雪正在廊下守着,见玉芝过来,忙起身道:“夫人!”   玉芝两步跃上台阶,急急道:“殿下呢?”   观雪有些紧张,压低声音道:“夫人,殿下进了西暗间一个时辰了,还没有出来!”殿下规矩太大,不叫人她根本不敢进去。   玉芝一想,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阿沁准是又跑到她房间里睡着了!   她记得阿沁小时候在外书房读书,平时一大早就得起来,只有休沐日才能睡个懒觉。   往往到了休沐日,玉芝早上正在梳妆,阿沁就会披散着头发穿着寝衣冲进来,一下子爬上她的床,小猴子般钻进还没来得及让丫鬟收拾的被窝。   待她梳罢妆再去看,阿沁已经小猫咪一般窝在那里睡着了。   进了西暗间,玉芝先点着了床头小几上的白纱罩灯,这才掀开床帐在床边坐下——阿沁果真在她床上睡着了,睫毛长长的,眉间的小朱砂痣也显露了出来,脸颊泛红,嘴唇嘟着,跟个小孩子似的。   她实在是太爱阿沁了,凑过去在阿沁额头上亲了一下,见阿沁还没醒,便又用力在阿沁脸颊上亲了一下。   阿沁这下子终于醒了,桃花眼带着迷茫看着玉芝,声音糯糯:“娘……”   这声娘叫得玉芝一颗心似进入了蜜水里,她笑眯眯凑过去,在阿沁额头上又亲了一下:“阿沁,起来吧!”   阿沁趁机撒娇:“娘,我要喝水!娘喂我喝水!”   许灵跟着走了进来,掐巧听到阿沁在装小孩子撒娇,便出去端了一盏茶送了过去:“殿下,茶来了!”   玉芝忙起身去接茶盏。   阿沁一见许灵,简直如见了眼中钉肉中刺,看向许灵时桃花眼似淬了冰。   玉芝接过茶盏,掀开看了看,见里面是碧青的毛尖,忙道:“许灵,阿沁刚睡醒得喝温开水,喝了茶水晚上他会睡不着!”   阿沁看向娘亲时,眼神又变得纯真可爱,声音里也带了委屈:“娘,难道许大人想要我夜里失眠么?我明日天不亮就要去上朝……”   玉芝心疼得很,抬眼看向许灵:“许灵——”   许灵一听,忙上前接过茶盏,急急出去了,口中道:“我这就去换温开水!”   他惹不起殿下,还是举旗投降避其锋芒好了!   阿沁就着玉芝的手喝了两盏温开水,又哼哼唧唧,让玉芝给他按摩脑袋,又让玉芝给他梳头,又说自己腿睡麻了,要玉芝给他按按,反正没一刻是省事的!   许灵索性眼不见为净,坐在明间里等着玉芝把一见玉芝就生活不能自理的殿下给哄出来。   玉芝其实没那么多耐心,可是一见阿沁,简直是母爱光环笼罩一切,把阿沁当三岁小宝贝一样哄了起来,收拾得齐齐整整出了西暗间。   阿沁在明间坐下,这才拿出自己带来的礼物献宝。   玉芝接过锦匣子打开,见黑丝绒底座上嵌着一副白银镶嵌的白石头面,这白石打磨得甚是巧妙,在灯光下闪着璀璨的光,几乎要闪瞎人的眼!   这副头面真是美得令人窒息!   阿沁见玉芝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这套头面,显见是喜爱得很,便得意洋洋道:“这是大朝会时波斯使臣进贡的,父皇本来想赏人,被我发现了,我就要了过来,娘到时候出去交际,就戴上这套头面,绝对没人能比娘更耀眼!”   承安帝原本是想把这套头面赏给一个新近得宠的妃子的,被阿沁给截胡了,拿到玉芝这里来献宝。   玉芝想象了那副画面,不由笑了起来,道:“我的确很喜欢。”   她伸手摸了摸阿沁的脑袋,笑眯眯道:“阿沁好孝顺!”   不过这套头面她打算收起来,等将来阿沁娶妻了,就送给阿沁的妻子。   阿沁被娘亲摸了脑袋,美滋滋的,跟小狗似的,又道:“娘亲,你银子够花么?”   玉芝想起阿沁给的那些银票,笑了起来:“自然是够花,而且我还拿出去和人合伙做生意了!”   阿沁一听,大感兴趣,便坐直身子,细细问了起来。   玉芝便把自己和孙鹤合伙做生意的事情说了,又说了她和孙鹤预备合伙购买矿山开矿,正要找许灵借兰珂。   许灵一听,忙道:“玉芝,殿下早把兰珂借走了!”   玉芝看向阿沁。   阿沁笑眯眯道:“娘,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也打算做这个生意,刚和许灵借走了兰珂——这样吧,娘,你别和孙鹤合伙了,和我合伙吧!”   许灵闻言,当即看向玉芝——殿下对玉芝,会不会太好了?   要知道,殿下早有心要垄断全大周的煤炭生意!   他要更多的钱,办更大的事呢!   玉芝想了想,道:“阿沁,你打算投多少本钱?”   若是本钱太大,她可没法子投进去。   阿沁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现在还不知道,不过这个生意周期比较长,估计得两三年才能见到大宗的分红!”   玉芝一听就明白了——阿沁这生意做得极大!   她想了想,道:“我不管你本钱总数是多少,我拿出一万两银子吧!”   既然阿沁要做这个生意,她就不打算和孙鹤合伙做这个生意了。   阿沁满不在乎道:“娘,一万两太少了,我借给你五十万两银子,待分了红,你再把本银还给我好了!”   玉芝眼神温柔看着阿沁,忽然笑了起来,柔声道:“傻孩子,娘知道你要办大事,何必占你这便宜,我就入股一万两好了!”   阿沁见母亲不愿意,也不再勉强,反正他自己的娘自己孝顺,便道:“娘,我饿了!”   玉芝一听,便知道阿沁有事要和许灵说,当下笑着抬头拍了阿沁一下,起身出去了。   待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和许灵,阿沁的声音一下子沉静了下来:“许灵,安微被人刺杀,如今重伤,难以指挥军队!”   许灵闻言,一下子背脊挺直:“殿下,那西南那边?”   西南三州章氏勾结境外梵国叛乱,安微率领大军前往西南平叛御敌,出师未捷,主帅却重伤昏迷……   阿沁双目如电看向许灵:“许灵,你愿意去西南接替安微么?”   许灵当即站了起来,躬身道:“启禀殿下,末将愿意!”   他是军人,享受国家供养,自当为国出力!   阿沁低声道:“我只能派你去。西南三州不能落入别人手中。”   父皇身子日渐衰弱,前几日已经和他正式谈过了。父皇有意提前退位做太上皇,让他继承皇位。   如今章端虽然被他斗倒了,可是朝中还有蔡丞相文官集团,还有北方军事集团,他不愿意做一个被这些文官集团和北方军事集团控制的傀儡皇帝,必须得一步步掌握军队。   如今安微被刺,就是一个好不容易制造出来的绝妙机会。   阿沁离开之后,许灵独自坐在圈椅里想心事。   这次平定西南叛乱,收付西南三州,对大周、对殿下都太重要了,成功的话名垂青史,失败的话遗臭万年。   他只能胜,不能败,因此须得细细斟酌。   玉芝见许灵心事重重,也不打扰,自顾自先洗了澡出来,然后又指挥着人给许灵准备了洗澡水、香胰子、大布巾和洁净的中衣,然后才拉起许灵:“阿灵,一边泡澡一边想心事吧!”   许灵一声不吭,乖巧得很,玉芝让他起来他就起来,玉芝让他进屋他就进屋,最后玉芝见他如此呆,不由笑了起来,亲手把许灵剥得干干净净,扶着他进了浴桶坐下。   她素来爱照顾人,见许灵还是心事重重,索性用香胰子帮许灵洗了头发,又帮他用香脂子洗了全身。   许灵一直乖乖享受着玉芝的服侍,一直到玉芝握住了他那里。   他似突然清醒了过来,忽然凑近玉芝,揽着玉芝的后颈让她凑近自己,然后吻住了玉芝的唇……   到了此时,许灵才发现自己舍不得玉芝。   他恨不得把玉芝嵌进自己身体里,或者把玉芝扮成小厮带走……   春风几度之后,许灵从后面抱着玉芝,低声道:“玉芝,我要出去打仗了。”   正在沉醉中的玉芝瞬间清醒了过来,整个人似定在了那里。   许灵勒紧玉芝,低声道:“半年之内,我一定会回来的。”   转眼间就到了六月。   六月热得难受,阿沁随着承安帝住在金明池行宫避暑,挂念住在许府的玉芝,便悄悄让人去把玉芝接到了行宫附近的运河別庄。   玉芝下了小轿,随着张喜雨进了阿沁住的院落。   阿沁出来迎接,一见到玉芝,不由一愣:“娘亲,你最近似乎胖了些……”   玉芝微微一笑,看向阿沁的眼神越发慈爱起来:“阿沁,你要做哥哥了!” 第141章   阿沁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他晃了晃脑袋,笑着道:“娘,进去吧,外面太热了,还是屋子里凉快些!”   玉芝随着阿沁走过葡萄架,又走过女贞丛,穿过一簇竹林,最后才进了一处竹楼的二楼。   阿沁拉着玉芝在青竹榻上坐下,笑眯眯道:“娘,这里面是不是很凉快?”   玉芝确实觉得很凉爽,坐在那里游目四顾,发现四面窗子上都糊着绿色蝉翼纱,屋子里的器具都由青竹制成,氤氲着青竹好闻的气息,却没见到有冰山,便道:“阿沁,这么凉快,冰山在哪里呀?”   阿沁得意一笑:“就在楼下!”   这是他想出来的法子,让玉芝住在竹楼的二楼,竹楼的一楼放着用铜盘盛着的冰山,凉气缓缓透上来,既不过于寒冷,又凉快消暑。   玉芝觉得这凉气甚是舒服,一路上出的汗渐渐消了下去,道:“我们府里来京城太晚,没来得及储存冰块,如今夏季可有些难熬!”   阿沁笑吟吟道:“既如此,娘你夏日就住在这里吧,别庄里瓜果蔬菜,鱼虾鸡羊,都是现成的,吃起来也新鲜!”   他的私邸里自是储存了不少冰块,可以送到许府去,可是这里比许府住着舒适,他想让娘亲舒舒服服住在这里。   玉芝摸了摸已经微微凸起的腹部,微微一笑:“阿沁,那我可不客气了,我如今有了身孕,一热就难受!”   阿沁:“……”   他凝视着玉芝:“娘,你……你怎么了?”   玉芝自然知道阿沁一时接受不了,见面前的水晶盘里堆着不少水果,瞧着甚是洁净,上面还沁着水珠,知道是刚刚洗过的,便拈了一枚葡萄喂到了阿沁口中,缓缓道:“阿沁,你长大了,总要成亲的,以后陪娘的时间会越来越少……娘也会寂寞的……”   阿沁心如刀割,面无表情,嘴巴里慢慢吃着那枚葡萄,只觉得又苦又酸又涩。   玉芝动之以情之后,开始晓之以理:“再说了,娘真的好喜欢小孩子,先前你小的时候,娘想的就是待你大些了,我再给你生好几个弟弟妹妹,娘喜欢照顾孩子!”   她是那种母性特别浓郁,特别喜欢孩子的那种人。   见阿沁脸颊鼓鼓的,那枚葡萄还在嘴里,玉芝心里一阵心疼,把阿沁揽到怀里,柔声道:“阿沁,别吃醋了,娘就是给你生再多弟弟妹妹,你都是娘第一个孩子,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阿沁一颗心似堕入冰渊之中,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当场落泪。   他刚找到娘,娘就要被小崽子给抢走了……   运河上的风带着水气吹了进来,风里似带着花香,很是舒适。   阿沁依偎在娘亲怀里,满心都是凄惶:我又要被娘抛弃了……   为了一个不知道男女的小崽子,娘就要抛弃我了……   一直到了再也忍耐不下去的时候,阿沁起身道:“娘,许灵在西南很好,他已经平定了西南的叛乱,如今正在拨乱反正,待朝廷派去的官员一一就位,他就能赶回来了。”   说罢,他心里一阵酸涩,再也忍耐不住,急匆匆离开了。   玉芝起身跟了出去,眼睁睁看着阿沁大步流星越走越远,最后跑了起来,身后青衣卫也跟着跑。   她不由叹了口气。其实玉芝没想到会怀孕的,她和许灵在一起,一直都很小心,没想到还是怀上了。既然怀上了,说明这是老天爷的恩赐,自然得妥妥当当生下来,健健康康养大。阿沁那边,慢慢再来吧!   只要阿沁明白母亲对他的心,就不会赌气了。   金明池行宫临水殿内静悄悄的。   承安帝正立在书案前,一边看着落地长窗外的潋滟水波,一边提笔写着诗。   坐在一边宝榻上烹茶的安淑妃用紫檀木托盘端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素瓷茶盏过来,轻轻放在了紫檀木雕螭书案的边上,凑过来吟咏道:“竹边台榭水边亭,不要人随只独行……一番过雨来幽径——陛下的诗又有进益了,境界似乎更高了,臣妾读来只觉得满口余香,回味无穷!”   承安帝似笑非笑看了安淑妃一眼,道:“这是前宋杨万里的诗!”   安淑妃笑容加深:“怪不得臣妾觉得不如陛下平时写的诗意蕴更深呢!”   承安帝用笔在砚台里蘸了蘸,一边继续写,一边道:“唉,你们都夸朕的诗写的好,只有阿沁那孩子有眼不识金镶玉,居然嫌弃朕替他代笔写的诗,不肯让去印制!”   安淑妃眸子一深,待承安帝写罢最后一笔,把笔放在了白玉笔搁上,便端起素瓷茶盏奉给了承安帝:“陛下,听说阿沁又接了许灵的夫人去了别庄……”   承安帝没有说话,兀自欣赏着刚写成的杨万里的诗。   安淑妃又道:“阿沁还没有选妃,身边也没安排侍候的人,一直这样和大臣的妻子拉拉扯扯,若是被那些言官知道,朝中怕是又要乱起来了……”   承安帝悠然道:“阿沁日日辛苦朝政,朕才能如此悠闲,他也不过这点爱好,随便他吧!”   安淑妃还有些不死心:“陛下,许灵在西南前线浴血奋战,阿沁在后方与许灵的夫人勾勾搭搭,万一许灵阵前倒戈……”   承安帝瞥了安淑妃一眼,道:“许灵在府里的时候,阿沁不是也常去许府么?许灵也没见反对啊!”   安淑妃被堵得一口老血强咽了下去:“许灵……可真是胸怀广阔啊!”   承安帝见墨迹已干,便慢条斯理卷了起来,语气却已经变了:“淑妃,阿沁的手段,你还没真的见识过呢,与其给自己招来灾祸,不如安分守己安荣富贵!”   安淑妃心里一凛,忙低低道了声“是”。   承安帝看了安淑妃一眼,蓦地想起了相伴二十年的情分,便道:“阿沁亲近许灵的夫人,做的再隐秘,朝中那些高官能不知道一点风声?言官们会没听说过?不过是因为都知道阿沁的底线!朕等着阿沁满十八岁呢,他十八岁生辰那日,朕预备退位做太上皇,趁着还有时间,多出几本诗集!”   安淑妃脸色苍白,脂粉虚浮,脸上的妆容似面具一般。她的背脊上早冒出了一层冷汗,大夏天的潮湿黏腻……   片刻后,安淑妃低声道:“夫君,婉儿明白了。”   承安帝揽着安淑妃,柔声道:“朕也老了,以后你和皇后就安安生生陪朕终老吧!”   他原本就不愿意做皇帝,更愿意做一个诗人,不过是形势所逼。   如今有了阿沁,他自可以终老山林,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想到阿沁,承安帝心里满是温馨,自言自语道:“阿沁这孩子怎么还不来看朕啊,不是陪朕来行宫消暑的么?”   安淑妃低头不语。   安氏的兵权被林玉润一点点剥夺,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俯首称臣……   罢了,既然皇帝主意已定,还是把这消息传给家族吧!只是不知道父亲和三位兄长会不会心甘情愿让出军权……   夏日午后,闲来无事,承安帝做了一首消夏诗后就去睡午觉了。   他睡着睡着觉得不对,睁开眼睛一看,发现阿沁正趴在御榻边,眼睛浮着一层水雾,薄薄的眼皮也有些红。   承安帝顿时一阵心疼,忙伸手握住了阿沁的手:“阿沁,怎么了?朕还没有驾崩呢,用不着哭!”   阿沁心里难受得很,却又无处可以诉说,只能来寻承安帝了。   他把脸埋进承安帝手心里,低声道:“父皇,我被抛弃了……”   说罢,泪如雨下。   真是痛彻心扉啊!   承安帝:“……”   难道是许灵的夫人终于醒悟了,抛弃了阿沁?   感受到阿沁的眼泪濡湿了自己的手心,承安帝再也躺不下去了,当即坐了起来,一边抚摸着阿沁的脑袋,一边皱着眉头生气:许灵的这位夫人,怎么能对朕的阿沁始乱终弃!朕的阿沁好可怜,多少年没这样哭过了!   待阿沁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承安帝这才道:“阿沁,是许灵的夫人陈氏抛弃了你么?”   阿沁把眼泪全蹭在了承安帝中衣的衣袖上,低声“嗯”了一声。   承安帝见阿沁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心疼得很,柔声开解着,丝毫不觉得自己护短:“阿沁,陈氏为何抛弃你啊?”   阿沁更伤心了:“她有了身孕!”   承安帝继续循循善诱,寻找解决问题的法子:“怀孕了?谁的?”   阿沁抬眼看向承安帝,桃花眼里满是错愕:“当然是许灵的!”   承安帝心里松了一口气——阿沁没私生子就好!   他抽了方洁净帕子,拭去阿沁脸上的泪痕:“为何陈氏有了身孕就要抛弃你?”   阿沁抢过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遍道:“她有了孩子,我就不是唯一的那个了!”   承安帝:“……”   他满心的悲伤一扫而空——阿沁这孩子,实在是太幼稚了!   见阿沁伤心得如此认真,桃花眼里满是泪,承安帝心中暗自觉得好笑,面上却严肃得很:“阿沁,既如此,你就更不能放弃了,陈氏既然疼爱她的孩子,那你就待她更好,让她把心思一点点移到你这边,让她更偏心你呀!”   阿沁眨了眨眼睛,看起来天真又可爱:“可以这样么?”   和一个还未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争宠,可以么?   承安帝一本正经:“自然可以了!阿沁你看,父皇起初那么多皇侄,可不就最偏心你?”   阿沁觉得父皇的话大有道理,翻了个身靠着御榻坐在厚厚的地毡上,静静想着心事。   承安帝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又有些美滋滋:阿沁有了心事,就来向朕倾诉,看来还是和朕更亲啊!   京城安府外书房内肃穆静谧。   院子里梧桐树高大茂盛,树冠郁郁葱葱,遮住了大部分的日光,再加上外书房内摆放着用青玉莲花盘盛着的冰山,自是凉爽异常。   安老太爷端坐在黄花梨木圈椅里,皱着眉头不说话。   书房里立着三个中年人,都肌肤微黑,长着一式的丹凤眼,自是安老太爷的三个儿子。   其中大老爷安如山低声道:“父亲,儿子已经接到安微的家书,他的伤已经好了,已经没事了,如今正在许灵军中参赞军务。”   安二老爷安如亮冷笑一声,道:“从一军主帅到参赞军务,还叫没事?大哥,爹,许灵欺人太甚!”   安三老爷安如风冷冷道:“是许灵欺人太甚,还是殿下欺人太甚,谁心里没杆秤!”   安老太爷没说话。   安二老爷看向安老太爷:“父亲,安微带去这十五万军队,可是咱们安家军的一半兵力了,如今全被许灵吞下,如果这次咱们忍下的话,下一次,咱们就保不住剩下的十五万军队了!”   安老太爷闭上了眼睛:“我自有主张,你们在外,记得不要露出一丝痕迹。”   安氏三兄弟齐齐答了声“是”。 第142章   阿沁虽然伤心,却知道在争宠大计上,自己若是想占上风,一定要牢牢占据自己在娘亲心里的位置,千万不能让弟弟妹妹抢走,因此他一边忍着妒忌,一边命人妥善地照顾玉芝。   他每隔三日就派人把最新鲜的瓜果菜蔬鱼虾肉蛋送到別庄去,而且还亲自从青衣卫选了四个丫鬟送到了母亲身边。   除此之外,只要有空,阿沁就往金明池行宫跑,先陪在行宫避暑的承安帝吃饭,耐着性子听承安帝读诗,然后再去运河別庄陪伴着母亲,听母亲读书弹琴——他没想到母亲真人不露相,居然还会弹奏月琴!   六月七月本是京城最炎热难熬的时节,热得让人无处可躲,难以忍耐,尤其是对孕妇来说,简直是一场酷刑。   不过玉芝因为阿沁的孝顺,安安生生在运河別庄住到了八月初,待秋风一起,天气凉爽起来,她这才张罗着要回许府去。   阿沁这段时间正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从流风那里得知许夫人要回去许府,忙抽了个时间去了运河別庄。   他赶到运河別庄的时候正是傍晚。晚霞漫天,桂花飘香。运河別庄的桂香园里煞是热闹,烹茶带着小丫鬟在桂树下的草地上铺了一块厚厚的大红地毡,又在地毡上铺设了一块锦缎座垫,座垫前方放了个青竹小炕桌,上面摆满了各样用水晶盘盛着的水果点心。   玉芝坐在锦缎上面,刚随着落雨过来的阿宝正陪着她坐在一边,姐弟两人说着话,吃着点心水果,轻松适意之极。   阿沁大步走了过来,一见到母亲就眉开眼笑,飞快地跑了过去,道:“我来了!”   玉芝一见阿沁便开心,忙吩咐烹茶:“去服侍殿下洗手!”   阿沁洗了手,让侍候的人为他脱了靴子,在玉芝右手边坐了下来,身子躺倒枕在玉芝腿上,得意地撒娇:“娘,喂我吃胡瓜!”   胡瓜是西北进贡的一种甜瓜,瓜瓤有青黄百三色,极为甜美,因玉芝爱吃,阿沁把他的份例都送到別庄给娘亲吃了。   玉芝拿起银叉子,扎了块削了皮切成小块的胡瓜,一手扶着阿沁的脸颊,一手小心翼翼喂阿沁吃了。   吃了几块胡瓜之后,阿沁又要玉芝喂他吃石榴。   玉芝最是疼爱儿子,忙拿起西北进贡的石榴,剥开后开始掰着石榴籽,一粒粒喂阿沁吃。   阿沁吃得心满意足,阿宝在一边看了,哼了一声,道:“殿下,你也太娇气了!”   阿沁认为阿宝是妒忌,懒得理他,翻了个身,正好面对着玉芝已经隆起的腹部。   玉芝如今已经是六个月身孕了,腹部颇为明显,今日她穿的便是一件宽松的玉青色襦裙,衣料贴服,腹部的轮廓明显地显现了出来。   阿沁忍不住伸手放在了玉芝的肚皮上,轻轻抚摸着,心里好奇得很:难道我也是这样在娘亲肚子里长大的么?   他正在沉吟,忽然觉得自己的手似被踢了一下,不由一愣,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玉芝见阿沁神情奇特,不由抿嘴笑了,轻轻道:“阿沁,是弟弟或者妹妹在踢你呢,你把手继续放上去!”   阿沁试探着又把手放了上前,待手下肚皮一动,忙把手移开,恰好看到娘亲的肚皮上凸出了一个小小的脚的形状,很快又缩了回去。   他吓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娘,我……我小时候也……也这样么?”   太可怕了!   玉芝想着往事,心中满是温情,低声道:“怀你那时候,胎动特别剧烈,贴身侍候我的丫鬟婆子都说在娘胎里拳打脚踢,动个不停,一定是个泼皮淘气男娃子……”   那时候她的身份还只是个王府侍妾,怀孕的时候哪里会那么顺利?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波折,她每日都提着精神,恨不得睡觉都睁着眼睛,最后才顺利地把阿沁给生了下来……   听到阿沁第一声哭叫,她当时眼泪就流了出来。   不过这些何必和阿沁说?   阿沁只知道,他是娘亲的心肝宝贝就行了!   一时场面温馨得很,阿宝虽然觉得怪异,不过他接受力一向强得很,并不在意,反而趁阿沁凝神听玉芝说话,悄悄伸手摸了摸玉芝的肚皮,陪着玉芝腹中的小宝贝玩了几下。   阿沁一摸,小宝宝就以脚相向。   可是阿宝摸的话,小宝宝就伸出了花朵般的小拳头,在玉芝肚皮上印出明显的拳头形状,可爱极了。   这时候观雪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是一摞帖子:“夫人,这是许六福今日送来的拜帖!”   玉芝懒得动弹,便道:“你读给我听吧,替我写回帖!”   观雪答了声“是”,拿起拜帖一个个读了起来。   阿沁在一边听着,发现自己的娘交际的全都是些京城命妇,不由笑了:“娘,没想到你还挺忙的!”   玉芝一边听,一边回话,还忙里偷闲给阿沁解惑:“阿沁,我是你的娘亲,可我也是从二品殿前都指挥使许灵的夫人,朝廷的二品命妇呢,我自然得代表着许府和许灵交际的!”   如今承安帝逐步引退,政务全都堆在了阿沁身上,饶是有内阁辅助,阿沁依旧一天忙到晚,如今难得休息,便枕在娘亲腿上闭目养神,没多久就睡着了。   玉芝认真听观雪读着,一一回话了。   这些帖子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朝中高官显贵的夫人送来的帖子,第二类是许灵的直属上司和许灵的同僚的夫人送来的帖子,第三类是陌生人的帖子。   未曾怀孕的时候,重要的交际玉芝还是会去的。   怀孕之后,玉芝大部分都是回个帖子,备上相对等的礼物,人却以有了身孕为借口不去,命让许六福和烹茶代她把礼物送去。   不过如今她已经是六个月身孕了,孕相已经稳了,重要的交际还是得出去了。   这时候观雪拿了一个帖子打开道:“夫人,这个是蔡丞相的夫人给您的请帖,八月十五是蔡丞相的小女儿蔡晶蔡姑娘的及笄礼,邀请您过去呢!”   玉芝一听,当即想起了这位蔡晶蔡姑娘是阿沁的未婚妻人选之一,不由激动起来,笑眯眯道:“蔡丞相夫人的邀请,我自然是要去的!”   啊,要见到阿沁的未婚妻候选人之一了!说不定另外那几位也都能见到呢!   好期待呀!   此时阿沁依偎着母亲睡得很香,俊秀的脸上还带着一抹笑意,显见是在做一个美梦。 第143章   晚上用罢晚饭,阿沁想起件事,忙对玉芝说道:“娘,运河别庄我已经命人登记在你名下了,得了空我让流风把地契送过来!”   玉芝闻言一愣:“这样不合适吧?万一被人知道——”   阿沁得意洋洋道:“娘,你放心,现如今除了父皇,没人敢在我面前乱说话!”   他斗倒了章氏,逐步把西北、西南和北方三处边境重镇收归手中,削弱了蔡丞相的相权,分权于内阁,逐步收回军权,一步步掌握了盐、铁、煤和茶叶的专卖权……   阿沁相信,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名垂青史的天下雄主,谁敢在他面前乱说话?   玉芝见阿沁得意洋洋,眼睛亮晶晶,着实可爱,便端了一盏莲心茶递给阿沁:“好了,喝点莲心茶去去火气吧!”   阿沁的体质容易上火,这是碧梧街私邸的大夫特地给他开的方子,让他多喝些莲心茶。   阿沁最怕苦了,可是娘亲都递过来了,他只得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好苦!”   玉芝笑着喂阿沁吃了一粒薄荷糖。   夜深了,待玉芝睡下,阿沁这才带着随从离开了运河别庄,去了不远处的金明池行宫。   第二天一早,玉芝寻了个借口,带了阿宝等人,在青衣卫的护送下回京城去了。   回到许府安顿住,玉芝便叫了烹茶和观雪过来,和她们商议八月十五那日去参加蔡丞相小女儿蔡晶的及笄礼之事。   玉芝喝了一口温开水,含笑道:“蔡夫人虽然给我下了请帖,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重要客人,不过去凑凑热闹罢了!”   她大眼睛里满是笑:“我现如今担心的是,若是见了蔡姑娘,或者其余别的高门姑娘,我送什么做见面礼!”   烹茶眉眼灵活,一下子就听懂了——夫人这是担心见了那几位太子妃候选人,不知道送什么礼物呢!   她当即微微一笑,道:“夫人,有心进入东宫的高门闺秀虽多,可是有资格的却没几个,比如皇后娘娘的侄女袁兰心、蔡丞相的小女儿蔡晶、江南总督虞林的独生女虞秀明、新任吏部尚书贺中平的女儿贺颖颖!”   玉芝一听,心里就有数了,含笑问烹茶和观雪:“如果在蔡姑娘的及笄礼上,这几位姑娘被长辈带着来见我的话,我预备什么礼物好呢?”   她心里基本有数,只是想着和烹茶观雪商议一下,好集思广益。   观雪想了想,道:“夫人,小寿星蔡姑娘的礼物自然得另备了,袁兰心、虞秀明和贺颖颖三位姑娘的礼物,比蔡姑娘略逊一筹即可,至于别的姑娘,奴婢觉得不用太贵重了!”   烹茶狡黠一笑:“夫人,奴婢听说,按照大周宫制,东宫女眷,除了太子妃,还有两位良娣和四位良媛!”   玉芝一听就明白了,笑了起来,道:“既如此,把殿下送我的那些首饰头面都拿过来吧,咱们一起好好挑选一下!”   她现在还不知道阿沁的意思,因此都送吧,反正这些头面首饰都是阿沁孝顺她的!   烹茶带着两个新选入的丫鬟撷芳和采露去拿首饰头面了,观雪在明间内陪着玉芝。   她跪坐在黄花梨木宝榻边,轻轻按摩着玉芝的腿,轻轻道:“夫人,殿下那日也要去宰相府的别业参加蔡姑娘的及笄宴,要不要把您也要去的消息禀报殿下?”   玉芝笑眯眯道:“不用了,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她想看看阿沁是怎样和同龄女孩子相处的。   观雪答了声“是”,继续轻轻按摩着。   第二天上午,玉芝正在花园里散步,兵部侍郎吴玉章的夫人李氏前来拜访。   李氏今年二十二岁,是吴玉章的继室,生得杏眼朱唇尖下巴,性格活泼,伶牙俐齿,快人快语,做事周全,因吴玉章与许灵交好,所以李氏也常与玉芝往来。   李氏陪着玉芝在花园里散步,略寒暄了几句便直奔主题:“许夫人,明日蔡丞相别业的宴会,你去不去?”   玉芝微微一笑,道:“我倒是想去凑凑热闹!”   李氏笑着一拍手:“太好了,咱们一起去吧!”   又道:“你怀着六个月身孕,我陪着你也能照顾一二!”   玉芝答应了下来,和李氏又聊了一会儿。   李氏还要急着去取新定制的首饰,和玉芝约好就急急离开了。   玉芝既然要去参加蔡府宴会,便让烹茶准备首饰礼物,让观雪准备衣裙,又命人叫了管家许六福过来,让许六福去安排车马和跟着护送的亲兵。   她很会管理家务,把许府内外事物都分散到了许六福、观雪和烹茶手里,让他们各司其职,这样她就省力多了。   待一切齐备,玉芝放松下来,歪在宝榻上,慢慢翻看着小六送来的邸报,想从里面寻找和许灵有关的信息。   翻看了半日之后,玉芝心中隐隐有些欢喜,嘴角不由自主翘了起来。   烹茶在一边看见,心中好奇,试探着问道:“夫人似乎很开心?是不是府里要有什么喜事了?”   玉芝知道烹茶是张喜雨亲自挑选出来的,很是放心,便笑着道:“我猜测着,咱们大人怕是快要回来了!”   从邸报里看,朝廷已经派了地方官去了西南三州,这难道不就意味许灵已经平定了西南叛乱,掌控了当地的局势?   她根据这些蛛丝马迹判断出许灵快要班师回朝了!   烹茶听了,也很欢喜,道:“太好了!”   她双手合十:“夫人还有三个多月就要生产了,到时候大人可是得守在夫人身边的!”   玉芝伸手抚了抚隆起的腹部,心里颇为思念许灵。   一想到许灵笑吟吟的模样,她心里就暖洋洋的……   许灵笑起来可真好看呀!   想到腹中胎儿有可能也会有许灵那样一对酒窝,玉芝不由笑了起来。   不过最好看还是阿沁,哪有男孩子像阿沁那样俊秀呀!   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日,清晨太阳刚出来,蔡丞相府在运河边的别业就客似云来热闹非凡。   蔡夫人屏退了侍候的人,独自一人陪着女儿蔡晶在说体己话:“……许府已经给了回话,许灵的夫人陈氏会和吴玉章的夫人李氏一起过来,到时候见了陈氏,你态度亲热些!”   蔡晶生得明媚皓齿肌肤莹白,甚是明艳,只是这会儿瞧着却有些黯然:“娘,我听人说殿下他……他特别喜欢许夫人陈氏……”   说到最后,蔡晶眼睛里噙满了眼泪。   她喜欢太子殿下好多年了,在林玉润还没被定为皇位继承人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了,可是林玉润一直滑不溜丢,待她们都一样。   蔡晶原以为林玉润就是这样一个人,谁知自从许灵带了夫人进京,林玉润就常常往许灵府上跑。   他虽然做得隐秘,可是京中权贵渐渐也都知道了,都晓得殿下对许夫人情有独钟,连许灵位高权重身份敏感都不顾了!   蔡晶拿帕子拭了拭泪,低声道:“母亲,殿下若是喜欢袁兰心或者虞秀明,我也就罢了,偏偏是一个出身低微的有夫之妇!我心里真不服气!”   蔡夫人快五十岁才生了蔡晶,自是如珠如宝宠爱得很,见女儿流泪,她也心疼得很,可是想到丈夫蔡中原的叮嘱,忙道:“阿晶,今时不同往日,明年殿下就要满十八岁了,陛下已经决定要退位做太上皇……”   “殿下英明神武心思诡谲,天下都在他手中,如今你爹……唉,咱们蔡氏满门都捏在殿下手中,你千万别冲撞了陈氏,让殿下不开心!”   蔡晶从来都懂事得很,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心里难过,这才向母亲诉说的。   她眼泪扑簌簌落下,泪眼朦胧看着蔡夫人,声音微哑:“娘,殿下就那么喜欢陈氏?”   蔡夫人怜惜地用帕子拭去女儿的泪水,低声道:“我才听说了一件事,今年大朝会时波斯国使臣向陛下进贡了一套白石头面,璀璨夺目,美不胜收,陛下原本已经许给了虞秀明的姑姑虞丽妃,结果殿下硬生生要走,据说送给了许夫人!”   蔡晶闻言,脸色苍白,半日没说话。   蔡夫人柔声道:“阿晶,你早就知道的,殿下将来一定会三宫六院无数嫔妃,既如此,多了一个陈氏做情妇又怎样?”   蔡晶依偎进蔡夫人怀里,哭着道:“母亲,我都懂,我就是心里难受……”   蔡夫人的心被女儿哭得甚是恓惶,抱着女儿单薄的身子,柔声安抚着:“阿晶,不如我和你父亲去说,另给你寻门亲事吧,京中贵介子弟那么多,也不是非得嫁给太子殿下!”   蔡晶闻言,忙从母亲怀里挣脱了出来,胡乱抹着眼泪:“母亲,我只喜欢殿下,您别和父亲说!”   蔡夫人心中叹息,道:“先去洗洗脸吧,等一下还得见客呢!”   到了距离及笄礼只有半个时辰的时候,负责迎客的蔡二夫人和蔡四夫人陪着禁军都指挥使许灵的夫人陈氏和兵部侍郎吴玉章的夫人李氏进了内院大门。   正带着女儿在正堂里陪客的蔡夫人听了,忙带着蔡晶出去迎接。   袁兰心、虞秀明和贺颖颖等正陪伴蔡晶的贵女也都跟着出去迎接。   蔡夫人刚携了蔡晶下了台阶,便看到弟妹蔡二夫人搀扶着一个腹部隆起的二品命妇走了进来,凝神一看,见这位命妇约莫十五六岁,生得极为美貌,身材高挑,穿戴着整套二品命妇装束,越发显得小脸雪白,一双眼睛秋水一般,清泠泠的,很是好看——正是许灵的夫人陈氏!   她忙打点精神迎了上去:“许夫人!”   陪着蔡夫人一起出来的女眷们没想到许夫人居然美到这种地步,心里都明白了:怪不得!怪不得啊!   怪不得殿下如此着迷!   玉芝含笑上前,彼此见了礼,一起进了正堂坐下说话。   蔡夫人陪着玉芝寒暄了几句,这才命蔡晶上前见礼。   蔡晶微微一笑,上前行礼:“见过夫人!”   玉芝起身亲自搀扶起蔡晶,大眼睛亮晶晶,笑盈盈打量着。   她先前在行宫从屏风后见过蔡晶,当时就觉得蔡晶很美,如今近看,发现蔡晶肌肤莹白如玉,大大的眼睛眼尾上挑,嘴唇天然嫣红,甚是明艳,心中很喜欢,便含笑接过烹茶递来的赤金嵌白石牡丹簪,轻轻簪入了蔡晶发髻里,笑盈盈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不要嫌弃!”   蔡夫人没想到这位许夫人这么大方,见面礼就是波斯进贡的赤金嵌白石牡丹簪,一下子有些拿捏不准许夫人这是大方,还是示威。   在场的贵女一一见礼,许夫人一一送了见面礼,却只有袁兰心、虞秀明和贺颖颖这三位和蔡晶一样,得到是波斯进贡的那套白石头面中的簪钗。   这下在场的贵妇和贵女们都有些迷惑了:许夫人这是做什么?这是向这几位太子妃候选人示威么?   即使是示威,也不必用这么贵重的礼物来示威吧?   不过许夫人这么一出手,倒也没人敢小觑她了,一则许大人即将凯旋归来,二则太子殿下送她的白石头面,她也敢大喇喇送人,可见她在太子殿下面前有多得脸!   十七岁的太子殿下林玉润,可是有名的不好惹!   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众贵妇对许夫人愈发地巴结起来。   玉芝如沐春风安之若素,笑眯眯享受着各种巧妙的巴结逢迎,一双眼睛却不时看向蔡晶、袁兰心、虞秀明和贺颖颖。   这几位可是很有可能成为她未来的儿媳妇!   想到这里,玉芝看向这几位贵女的眼神越发慈爱起来。 第144章   玉芝和兵部侍郎吴玉章的夫人李氏坐在一起,与众命妇贵女谈笑着。   她话不多,总是温温柔柔坐在那里,与长袖善舞伶牙俐齿的李氏相比,自是没那么显眼。   时近午时,宴会快要开始了。   因女眷的宴会是在靠近运河边的临风台上举行,所以众女眷在蔡府女眷的引领下,慢慢进了花园,分花拂柳往临风台方向走去。   玉芝因为怀有六个月的身孕,因此与李氏一起走得很慢。   她俩一边欣赏着蔡府别业的中秋景致,一边慢悠悠走着,说着些闲话,悠闲自在得很。   蔡晶原本与袁兰心、虞秀明和贺颖颖一起走着,忍不住回头看了许夫人一眼,见她走得甚是缓慢,早就落在了队伍的最后,想起母亲交代她与许夫人搞好关系,便特意放慢了脚步。   江南总督的女儿虞秀明得了玉芝送的贵重礼物,心中感激,见玉芝走在队伍最后,担心她被别的女眷排斥,便也放慢了脚步,与蔡晶一起立在铺着鹅卵石的小径边缘,等着许夫人和吴夫人过来。   虞秀明生得弱柳扶风容颜清艳,瞧着一阵风似乎都能把她吹走的模样,其实身子健康得很。   她也听说过关于殿下和许夫人暧昧关系的传闻,因此格外地注意这位年轻美貌的许夫人。   这时一位叫郑云珠的闺秀见虞秀明和蔡晶都停住脚步,眼睛齐齐看向那位美貌的许夫人,便低声道:“你们听说了么?这位许夫人可不简单,听说殿下很喜欢她!”   她是朝中权贵郑太尉的女儿,安大夫人的娘家侄女,因为怨恨太子殿下和许灵,连带着也厌恶许灵的夫人陈氏,因此忍不住就在人前表现了出来。   蔡晶还没说话,虞秀明便正色道:“云珠,你不要相信这样的无稽之谈,一则殿下不是这样的人,二则许夫人眼睛清澈,一身正气,也不是这样的人!”   郑云珠见虞秀明不是自己的知音,便又看向蔡晶,试图拉拢蔡晶进入自己阵营:“阿晶,你觉得呢?”   蔡晶神情一黯,道:“我……我也不知道……”   虞秀明虽然生得娇弱,性格却一点都不软弱,她一双妙目盯着郑云珠:“云珠,你是大家闺秀,这样没根没据的话以后切不可再提,免得大家以为荥阳郑氏的家教不过如此!”   郑云珠见虞秀明拿大帽子来压她,顿时心里气恨,跺了跺脚,起身先走了。   蔡晶见郑云珠不高兴,忙叫了一声:“云珠——”   郑云珠似没听到一般,径直走了。   这时候玉芝与李氏也走了上来。   玉芝听力极好,早把郑云珠、蔡晶和虞秀明三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心里自有杆秤,看向虞秀明时眼睛里便带了几分喜欢:“虞姑娘,蔡姑娘,一起走吧!”   蔡晶笑了笑,答了声“是”。   虞秀明嫣然一笑,道:“许夫人先请!”   玉芝也不和她推让,携了李氏继续向前走。   虞秀明便和蔡晶一起走在玉芝和李氏后面。   穿过一片翠绿的竹林之后,玉芝等人终于走到了临风台。   临风台是一个巨大的高台,宴会便在最上面的临风楼举行,要想登上临风楼,需要从临风台的东边沿着青色石头沏成的石梯一步步登上去。   玉芝虽然身手敏捷,却也谨慎得很,左手边扶着栏杆,与李氏一起,一步一个脚印向上攀登着。   郑云珠正在她的上面,而蔡晶和虞秀明就在她的下面。   玉芝一边走一边抬头看,发现郑云珠上方还有几个女眷,正说笑着走着,瞧着有些不安全,便更加小心谨慎,牢牢扶着栏杆。   恰在这时,上方突然传来女孩子的尖叫声:“啊,殿下来了!殿下也来了!”   这句话恰如魔咒一般,高台上的女眷和正在石梯上往上登的女眷不由自主都看了过去。   玉芝有些好笑,扶着栏杆往下看去,却见一群年轻的宫廷侍卫簇拥着阿沁走了过来。   阿沁大步流星走得极快,很快就走到了石梯的下面,他抬头向上看去,正好看到了玉芝,当下便满脸笑意,扬手道:“玉芝妹妹,等等我!”   玉芝:“……”   在场的女眷也都静了一瞬:“……”   蔡晶又惊又喜,心脏怦怦直跳,当即轻轻开口问玉芝:“许夫人,殿下怎么叫你‘玉芝妹妹’呀?”   虞秀明一双妙目熠熠生辉,一瞬不瞬看着玉芝,扶着栏杆的手指有些发白。   玉芝扭头,清泠泠的眼睛含笑看过蔡晶和虞秀明,然后轻轻道:“先前殿下在甘州担任节度使,因为我长得有些像他,因缘巧合,就认了我做义妹!”   虞秀明当即笑了起来,笑容灿烂明亮:“怪不得我一直觉得夫人和殿下生得有些相似呢!”   这会儿阿沁似是兴奋得很,在下面高声道:“玉芝妹妹,你看谁来了!”   玉芝凝神看了过去,发现一身戎装的许灵正笑嘻嘻站在阿沁旁边,而和许灵一起站着的丹凤眼黑里俏正是安微,不由笑了起来,正要下去,却见上方忽然一阵骚动,郑云珠不知为何向着她直竖竖撞了下来。   众女眷见到这一幕,都尖叫起来。   在台阶下的阿沁和许灵见状,顾不得多想,当即就飞身跃上石梯,预备去接。   千钧一发之际,玉芝反应很快,身子忙往左边一闪,试图抱紧栏杆紧紧贴在栏杆上。   与此同时,蔡晶往右下边一闪,把玉芝背后的位置给让了出来,而虞秀明则一步冲上去,左手抓着栏杆,身子护住了玉芝。   郑玉珠滚了下来,在虞秀明背上撞了一下,继续往下翻滚,最后还是许灵冲上去,抬腿阻住了郑玉珠,让侍卫把她给救了下来。   玉芝背脊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她剧烈呼吸了几下,看向还护着她的虞秀明,心中满是感激:“多谢你,虞姑娘!”   虞秀明见玉芝无碍,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往下退了些,嫣然一笑:“举手之劳罢了,许夫人正怀着身孕,换了谁,只要有良知都会先保护孕妇的!”   见玉芝还看着她,虞秀明便又用极轻的声音道:“许夫人正怀着身孕,许大人刚刚出征归来,许夫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朝中怕是从此不会安生了……大周如今正处在特殊时期,我也是大周人,自然不希望大周朝政动荡!”   不知道怎么回事,虞秀明觉得许夫人懂得这些。   玉芝大眼睛闪闪发光,深深看了虞秀明一眼,道:“你很好,我很喜欢你!”   虞秀明笑眯眯道:“我也喜欢你,第一次见就喜欢!你的眼睛很清澈,很好看!”   最重要的是,许夫人真的和殿下有几分相似,她看着许夫人就觉亲切!   这时候许灵和阿沁已经走了上来。   阿沁正要上前扶玉芝,却听玉芝道:“殿下,你扶着虞姑娘下去吧!”   阿沁秀致的眉头当即蹙了起来,悻悻地看了上前搀扶着玉芝的许灵一眼,然后看向虞秀明,桃花眼里已经满是笑意:“虞姑娘,多谢你救我义妹!”   虞秀明白嫩的脸一下子红了,妙目也变得水汪汪的,喃喃谦逊了两句,见太子殿下已经把手伸过来了,便扶着太子殿下的手向下走去。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太子殿下从小就不怎么理会她们这些女孩子,她悄悄喜欢太子殿下好些年,也只敢在一边远远看着——今日太子殿下居然扶着她向下走!   真是托许夫人的福了,看来殿下确实很喜欢这位义妹呀!   人还是得多做好事,多行善意!   蔡晶靠着栏杆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扶了虞秀明下去了,一颗心似浸入了醋水之中,刺麻着疼。   方才郑云珠撞下来那一瞬间,她的确是盼着许夫人被撞下去,最好跌死的……   玉芝瞅了许灵一眼,见许灵又晒黑了,也瘦了不少,心里有些心疼,更多的却是欢喜,不由看着许灵笑了起来,扶着许灵慢慢走了下去。   许灵刚才急出了一身汗,恨不得一下子把玉芝给抱下去。   他一边小心翼翼扶着玉芝,一边道:“玉芝啊,这段时间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我吧,咱们别出门了,外面实在是太危险了!”   玉芝听许灵说得夸张,笑容越发甜美,低声道:“嗯,咱们和主人家说一声,这就回家吧!”   到了下面,阿沁松开了虞秀明的手,看向玉芝:“玉芝,你的身孕没事吧?”   玉芝依偎着许灵,含笑道:“我没事!”   阿沁这才放下心来,吩咐随着他过来的青衣卫首领元治:“元治,今日之事,你去好好查查吧!”   元治答了声“是”,自去安排调查此事。 第145章   蔡丞相得到消息,带着两个兄弟和四个儿子赶了过来。   他已知这里发生的事情,满面肃穆,郑重地向许灵及许夫人道了歉。   许灵虽然担心玉芝,却顾全大局,与蔡丞相聊了几句,便带着玉预备告辞离去。   这时候李氏赶了过来,向玉芝解释:“许夫人,那会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都被吓呆了,整个人僵在了那里,脑子一片空白,等我清醒过来,才发现是虞姑娘护着你,真是感谢虞姑娘啊!”   玉芝了解人性,自是不会怪责李氏在千钧一发之际只顾自己,笑着安慰李氏:“我没事,我先回去让大夫看看脉息,你留下好好玩!”   李氏见玉芝不怪罪自己,这才放下心来,喜笑颜开说了不少凑趣的话。   玉芝与李氏及蔡夫人等正在应酬,阿沁走了过来,一脸的雍容:“玉芝妹妹,你没事吧?刚才愚兄甚是担心你!”   玉芝见阿沁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心中暗笑,面上却也端庄自持,与许灵一起行礼感谢:“多谢太子哥哥惦念!”   她抬眼看向与众贵女立在一起的虞秀明,微微一笑,看向阿沁,郑重道:“太子哥哥,今日虞姑娘救了我,你可要替我好好谢谢她!”   阿沁:“……好,玉芝妹妹你放心吧!”   虞秀明在关键时刻救了他的亲娘,实在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对救了他亲娘的人,他自然会有所表示的。   玉芝知道自己不能管太多,阿沁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年纪虽不大,却自有胸壑,做事自有分寸,便见好就收,笑盈盈道:“那我和外子离开了!”   旁边蔡夫人等诸位命妇贵女在一边看了,都神情复杂。   许灵和蔡丞相等人道了别,向玉芝伸出手:“夫人,回家吧!”   玉芝大眼睛笑成了弯月亮,把手放在许灵手里,随着许灵一起离开了。   目送许灵带着夫人分花拂柳而去,很快就消失在竹林之中,女眷群中有人嘴角悄悄弯了起来:   许灵,你们夫妻俩还想安安生生回家?没那么容易!   怎么吞下去的,你就怎么吐出来吧!   玉芝离开之后,阿沁看向女眷,一眼便看到了立在人群中的虞秀明,当即走了过去。   女眷们见太子殿下过来,眼睛都有些发亮,齐刷刷屈膝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这可是全大周身份最尊贵的美少年,单是看着,也是赏心悦目啊!   阿沁说了句“平身吧”,清澈的桃花眼看向虞秀明,俊秀的脸上笑容灿烂,对着虞秀明洒然一揖:“虞姑娘,多谢你方才出手救助舍妹!”   虞秀明眼睛亮晶晶看着太子殿下,脸早红了。   她竭力按捺住怦怦直跳的心脏:“启禀殿下,不过是举手之劳,殿下不必在意!”   阿沁打量着虞秀明,发现虞秀明生得清艳袅娜,纤腰一束,倒是一位纤弱佳人!   他心怀天下,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大事,还真没考虑过儿女情长,因此这些贵女他虽然都认识,却都没用心看过,如今细细看去,发现虞秀明瞧着颇为顺眼,便含笑道:“虞姑娘,请代我向令尊问好,他在江南经营多年,为朝廷鞠躬尽瘁,父皇和我都知道,你就说我说的,今年元旦大朝会,请你父亲回京参加吧!”   虞秀明眼睛立时湿润了。   她微不可见地吸了吸鼻子,声音微微沙哑:“是,殿下。”   她父亲虞林为朝廷经营江南二十年,她母亲按照朝廷惯例,带着她们姐弟留在京城,一家人天各一方,只有朝廷召唤父亲入京觐见,家人才能见一面……   蔡晶立在虞秀明身侧,清清楚楚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眼泪早涌了出来。   她怕人发现,恭谨地低着头,可是一滴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蔡丞相等人陪着太子殿下离开之后,虞秀明立刻成了众女眷的焦点,各种或露骨或含蓄的奉承声此起彼伏,其中含沙射影讽刺的话也不是没有。   虞秀明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坦然以对。   有女眷嘴巴快些,说起了先前众人对太子殿下和许夫人关系的猜测,然后道:“看来事情不能只听传言,今日若不是亲眼见了,亲耳听了,还指不定消息怎么传呢!”   虞秀明正等着这句话呢,闻言嫣然一笑,道:“你们难道没发现,太子殿下和许夫人生得有些相像?”   众命妇贵女听了,都凝神想了想,发现许夫人生得的确和太子有些相像,不由都恍然大悟:“原来殿下是因为许夫人和他生得像,所以认了许夫人做妹妹啊!”   虞秀明寥寥几句话,这些命妇贵女立刻变了口风,先前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太子殿下与许夫人的风流韵事”,已经变成了“太子殿下与许夫人的夙世兄妹情”。   蔡丞相夫人围观了全程,不禁暗自叹息:虞秀明真是太厉害了,与她相比,自己的阿晶委实有些过于娇宠任性了……   玉芝随着许灵走到了蔡府别业内院的门外。   各府的丫鬟们都没能进内院,全在这里候着。   烹茶见玉芝出来了,忙带着小丫鬟迎了上来:“夫人,现在就让车夫套车么?”   玉芝想起今日遇到的险事,忙道:“烹茶,你去找许六福,让许六福带着车夫把咱们那几辆马车都好好检查一下!”   今日过来的时候,玉芝带着烹茶坐着她那辆阿沁送的青锦檀香车,别的小丫鬟带着衣衫用具坐在后面的两辆马车上,如今要回家了,还是检查一番的好。   许灵听了,点头道:“的确得好好检查一番。”   想到方才的险情,他至今心有余悸。   烹茶怕小丫鬟们传话出纰漏,亲自寻找许六福传话去了。   许灵见旁边的腊梅林中有一个亭子,便牵着玉芝走了过去,从丫鬟手中接过锦缎软垫铺在了木椅上。   待玉芝坐下,他这才挨着玉芝也坐了下来,身子趋向玉芝,探身过去,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玉芝已经隆起的腹部。   玉芝见许灵半日没吭声,有些拿不准许灵的心事,便笑盈盈故意道:“怎么?不想要这个孩子?”   许灵半日没声音。   玉芝伸手硬生生抬起了许灵的下巴,正要调笑几句,却在看到许灵的脸的瞬间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所有调笑的话都硬生生咽了下去——许灵在哭!   许灵一向爱笑,自从她认识许灵,印象中许灵总是在笑,小酒窝深深,小虎牙雪白,满满都是少年气,哪里见过许灵眼中含泪的模样?   许灵见玉芝发现他流泪,不免有些羞涩,挣脱玉芝的手,伸手抢过玉芝的帕子,胡乱擦了擦脸。   他正要把玉芝的手帕收到袖袋里,却发现自己外面穿的是铠甲,因此里面是青绢箭衣,箭袖紧束,根本没法子把帕子塞进去。   玉芝眼睛也早湿润了。   见许灵如此慌乱,她不由笑了起来,伸手拿过手帕,左手抬着许灵的尖下巴,右手拿了手帕,细细拭去许灵鼻翼和两颊的泪水,柔声道:“许灵,你回来,真是太好了!”   许灵眼睫毛湿漉漉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   玉芝笑眯眯道:“已经是八月了,京城秋日短,转眼间就冷起来了,你回了家,正好可以给我暖被窝呀!”   许灵不禁笑了起来,想到玉芝说的是“暖被窝”,俊脸不禁泛起红晕,顾左右而言他,起身道:“啊,许六福和烹茶过来了,咱们也过去吧!”   许六福行罢礼,便急急道:“启禀大人夫人,夫人的马车被人动了手脚,车轴快断了,怕是再行一两里路,车轴就会彻底断裂。”   他心有余悸道:“若是行驶的速度再快一些,车轮就会飞出去了,实在是太危险了!幸亏大人和夫人让属下先去检查!”   玉芝走了过来,伸手握住了许灵的手,抬头看向许灵。   许灵深吸一口气,揽住了玉芝的腰肢,声音似淬了冰:“玉芝,这件事交给我。”   一想到玉芝可能遭受的祸事,许灵心中便冷硬起来。   回到许府内院,玉芝累得够呛,在丫鬟的服侍下脱去外衣卸了簪环,略事梳洗,吩咐许六福去孔氏家学接阿宝回来,然后随意用了些排骨汤面,便在西暗间卧室的床上歪着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许灵匆匆洗了个澡,换了洁净衣物出来,见玉芝已经睡着了,不由也有些渴睡,便掀开锦被上了床,揽着玉芝也睡下了。   他抱着玉芝,想到玉芝腹中有了自己的骨肉,心里便说不出的熨帖,终于鼓足勇气,悄悄伸手过去,探到玉芝寝衣内,抚摸着玉芝隆起的腹部。   玉芝的肚皮柔滑细嫩,许灵轻轻抚摸着,正自得其乐,忽然觉得手心似乎被踢一下。   他以为是幻觉,便停下动作,掌心依旧贴在玉芝肚皮上,很快便感受到了又一脚踹了过来。   许灵飞快趴了起来,掀开了锦被看了过去,发现玉芝雪白的肚皮鼓出了一个秀气的脚掌的形状!他屏住呼吸,静静看着。   那个小脚掌很快就缩了回去,玉芝的肚皮又恢复了原状。   许灵的心轻轻颤抖,眼泪再次夺眶而出——这就是别人说的胎动啊!   原来他和玉芝的骨肉在娘胎里就这么淘气了!   许灵把脸贴在了玉芝肚皮上,心中满满都是欢喜。   父亲战死沙场后,因为母亲的崩溃,他不得不提前长大,以继承父亲遗志,照顾母亲和姐姐。   可是因为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他家的那些糟心事,他曾经发誓,不娶妻,不纳妾,不生孩子,免得他一朝战死沙场,他的孩子也陷入差点令他没顶的泥淖之中……   玉芝的出现,像一道光,照亮了他黯淡枯燥的人生,把他自那冰冷潮湿阴寒的泥淖中拔了出来……   如今,玉芝又有了他的骨肉……   他一定会好好活着,照顾妻子,照顾儿女……   玉芝正睡得香,却被许灵给骚扰醒了。   许灵见玉芝睁开了眼睛,便笑着道:“玉芝,不能再睡了,再睡晚上就睡不着了!”   玉芝还有些迷糊,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戳了戳许灵脸颊上的小酒窝,哑声道:“我有些渴……”   许灵忙起身出去,很快就用托盘端着盛温开水的水晶壶和水晶盏过来了。   见许灵斟了一盏温开水送了过来,玉芝依旧躺在那里,美滋滋道:“许灵,我有一个特殊的才能,你怕是还不知道呢!”   许灵单是看着玉芝就想笑,笑眯眯道:“什么才能呀?”   玉芝笑容狡黠:“你把水晶盏递给我,我展示给你看!”   许灵聪明一世,在玉芝面前却总是不带脑子,乖乖地把盛着水的水晶盏递给了玉芝。   玉芝躺在那里接过水晶盏,慢慢凑到了唇边,躺在那里喝起水来。   许灵:“……”   他怕玉芝被水给呛住了,不敢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玉芝惬意地躺在那里喝水,简直是提心吊胆好不好!   玉芝喝罢水,许灵接过空水晶盏,待确定玉芝把水全都咽了下去,这才道:“玉芝,以后不准这样喝水了,万一呛住怎么办!”   玉芝扶着许灵的手坐了起来,把手放在隆起的腹部,得意洋洋道:“是不是很惊讶?是不是很佩服?这可是我的独家秘技——不,还有阿沁,阿沁也会!”   她从小就会平躺在床上喝水,而她第一次看见阿沁躺在床上喝水,简直是惊喜莫名好不好——原来她和阿沁的母子连心,就体现在这些地方啊!   许灵:“……”   他瞪了玉芝一会儿,不由笑了起来——玉芝真是他的活宝贝啊!   许灵和玉芝在卧室说话的时候,阿宝从孔氏家学回来了。   这段时间阿宝也忙得很。他一边在孔氏家学认真读书,一边隔三差五给青衣卫派来的暗探上课,教他们西夏贵族的语言和天神教的密语。当初许灵带着玉芝和陈家一家人搬来京城,直接把陈家全家包括阿宝的户籍录在了京畿的祥符县。今年二月底,阿宝已经考过祥符县的县试,有了童生的功名了。   玉芝和阿宝商议过了,让阿宝继续在孔氏家学读书,明年八月再参加乡试。为了明年的乡试,阿宝一直住在孔氏家学,简直快要头悬梁锥刺股了,等闲不肯回来。   如今见到久违的姐夫许灵,阿宝也兴奋得很,拉着许灵问了好多战场上的事和西南的政务。   许灵爱屋及乌,对阿宝很有耐心,一一解答了阿宝的问题。   用罢晚饭,许灵交代阿宝:“阿宝,我要进宫一趟,你在家陪着你姐姐,读书给她和腹中的宝宝听吧!”   阿宝满口答应了下来。   许灵又交代了玉芝半日,尤其是强调:“玉芝,你千万别再躺着喝水,若是被我知道,我可是会生气的!”   玉芝笑眯眯道:“知道了,放心吧!”   许灵依依不舍又摸了摸玉芝的腹部,和小宝宝道了别,这才换上武将常服出去了。   他这次回来,的确有许多事得向陛下和太子殿下回禀。 第146章   从崇政殿出来,许灵立在汉白玉台阶上,看着灯光璀璨如同天上仙境的皇宫,不禁踌躇满志。   虽然经历了很多波折,虽然在西北边疆坐了十年的冷板凳,可他还是一步步走到了这里!   作为一名将军,许灵已经很满足了。   阿沁都下了台阶了,才发现许灵还没跟上来,扭头一看,见许灵还在台阶上面站着,不由笑了:“许灵,走吧!”   许灵答了声“是”,大步下了台阶,追随上了太子殿下的脚步。   骑马行在空旷的碧梧街上,阿沁忽然开口问一边并辔而行的许灵:“许灵,你为何不接受父皇的封赏?”   许灵灿然一笑:“殿下,我还不到三十岁,已经是手握兵权的从二品武将了,我已经很满足了,封赏再多的话,我怕是要德不配位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这个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许灵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为国家效力,想要自己家人幸福,如今都实现了,何必还要不断索取?   阿沁听了,斜了许灵一眼:“许灵,你倒是聪明!”   许灵笑容更加灿烂:“殿下,能混到从二品,我已经很满意了,接下来我要解甲归田陪伴妻儿了!不过大周若是需要,我随时都愿意做救火之人!”   阿沁听了,忽然沉默了:“再说吧!”   他明白许灵瞧着笑容灿烂,其实还是怕功高震主,因此才会在立了这样不世功勋之时提出解甲归田。   进了太子私邸,在太子殿下的红枫苑门外下了马后,许灵忽然觉得不对:咦?这么晚了,我该回家了,我为何要来太子私邸?   阿沁聪慧得很,见许灵愣在了那里,当下便道:“跟我进去吧,我请了人给你上课!”   许灵:“殿下,请问上什么课呀?”   阿沁不吭声,把马缰绳扔给了随从,大踏步进了红枫苑。   许灵只得也跟了进去。   红枫苑正堂依旧是旧日模样,豪华、低调、整洁、文雅,墙上贴了一层玉青色丝绸,地上铺着崭新的深蓝地毡,全套的黄花梨木家具,点缀着几样珍贵的玉青瓷花盆,里面栽种着名贵兰草,香炉内焚着贵比黄金的素水香。   许灵实在是喜欢素水香的气息,深深吸了两口,依旧觉得这气息幽深又清澈,沁人心脾。   阿沁直接进了内堂,许灵只得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等着。   片刻后,张喜雨带着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含笑介绍道:“许大人,这位是殿下特地从江南请来的产科圣手秦岭秦大夫!”   许灵一听到“产科圣手”三个字,眼睛一亮,忙起身扶住正要拱手行礼的秦大夫,笑容灿烂,语气亲热:“秦大夫,不必客气,内子如今正怀着身孕,许某正要向您请教呢!”   秦岭笑了起来,道:“许大人客气了!”   又道:“秦某倒是愿意与许大人探讨一二!”   阿沁洗了澡换了衣服出来,正好听到正堂内许灵正在询问:“……孕妇睡觉时腿抽筋,是怎么回事?”   他立在那里,含笑静听了半晌,这才慢慢踱了出来:“许灵,这位秦大夫可是我从江南特聘来的!”   许灵眼睛亮晶晶:“殿下,我想重金请秦大夫去我府上!”   阿沁看了许灵一眼,见许灵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的回答,便微微一笑:“看在你如此诚恳的份上,好吧!”   张喜雨立在一边笑了起来。   秦岭也忍俊不禁。   其实殿下之所以用重金从江南礼聘秦岭来到京城,为的正是许灵的夫人!   阿沁一本正经道:“许大人,我还命人寻了两位很有经验的产婆,你要不要借?”   许灵早知阿沁是特意为玉芝青睐的产科名医和有经验的产婆,却不拆穿,笑嘻嘻道:“多谢多谢,那我就笑纳了!”   阿沁也笑了起来。   大周产妇难产率很高,生产对女子来说堪称九死一生,他很担心自己的娘亲,因此用了三个月时间,派出青衣卫在大江南北寻找产科名医和有名的产婆,重金礼聘入京。   送走许灵之后,阿沁特地留下秦岭和那两位产婆,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秦大夫,孙姑姑,王姑姑,我特地询问过太医院的人,知道了如今大周妇女生产时候死亡率很高,可以称得上九死一生了,我有一个想法——”   秦大夫和两位产婆背脊挺直坐在那里,凝神等着太子殿下的指示。   阿沁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这才接着道:“我在想,能不能设置一个考试,每年考一次,招收有志于产科的人才,男女皆可,聚集在京城,由秦大夫和孙姑姑王姑姑进行专业的教习,然后派驻到各地去做产科医官……当然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可是咱们只要去做,总能有成效的。”   秦大夫微微颔首,王姑姑也点头赞同。   孙姑姑当即起身,端端正正向阿沁行了个礼:“我当年曾经流落街头,被殿下设立的妇幼堂收留,这才有了今日。我感谢殿下的恩德,殿下如有驱遣,我万死不辞。”   阿沁笑了起来,灯光中的他,俊秀清朗,令人心折。   他神情很快就变得庄重起来:“既如此,我就让人开始筹备此事,在这期间,先请三位住在许大人府上,务必保护许夫人顺利生产,她可是我的义妹!”   阿沁手里握着青衣卫,自然是耳目众多,早得知了京城高门贵族中对他和玉芝关系的恶毒猜测,因此今日特地在丞相府宴会那样的场合澄清。   秦大夫、王姑姑和孙姑姑一起起身,齐齐答了声“是”。   阿沁继续道:“我会让人拟一个章程,再征求太医院和你们三位的意见,从修建太医学开始,一步一步慢慢来!”   反正他有的是银子,花在这些于国于民有利的事情上,倒也不错。   许灵深夜回到府里,发现玉芝还没有睡,正拿了本书坐在明间里看着,不由笑了,柔声道:“玉芝,怎么还不睡?”   玉芝抬眼看向许灵,微微一笑:“我等着你回来呢!”   她下午睡了半日,也的确没什么睡意。   许灵想起太医的话,上前伸手拉起玉芝:“走吧,我陪你散会儿步去!”   玉芝正想与许灵聊聊呢,便和许灵一起出去了。   时值中秋,月光如水,庭院里静谧清凉。   许灵没有说话,玉芝也没有开口,两人手牵着手,慢慢在月下走着,内心都安谧平静。   转了一会儿之后,许灵开口道:“玉芝,你想不想地位更加尊崇?”   玉芝含笑抬头看他:“我现在已经很好了!”   她把手从许灵手中抽出来,抱着许灵的胳膊,依偎着许灵慢慢走着,笑盈盈道:“我可是二品命妇,如今我出去交际,好多人都围着我巴结逢迎,夸我生得美,有福气,旺夫,我已经很满足了,再想要更多,就有些不知足了!”   前世她汲汲于名利,一心想向上爬,不曾想登高跌重。如今的她,有清俊疼她的丈夫,乖巧懂事的儿子,爱好读书学习的弟弟,勤劳的爹娘,如今还怀了身孕,上天已经待她很好了!   听了玉芝的话,许灵有些忐忑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   他揽着玉芝的腰肢,柔声道:“玉芝,我也是这样想的。”   许灵还不习惯向人倾诉内心,一边想一边慢慢说着:“我虽然会打仗,对训练军队领兵打仗也很有兴趣,可是我并不擅长政治,即使位极人臣也不过速祸而已,因此我已经向陛下和殿下陈情,不必给我升官封赠……”   玉芝认真地听着,越听越觉得佩服——许灵竟然如此通透!   功名利禄,高官厚爵,世上又有几人能看透?   许灵战功太高,将来难免功高震主,只有如此,才是长久之法。   待许灵说完,玉芝停住了脚步,走到许灵身前,双手扶着许灵劲瘦的腰,仰首看向许灵:“许灵,你好聪明!”   心里却道:哎呦,许灵的腰还是很细么!   许灵快比玉芝高一头了,他低头看着玉芝。   月光下玉芝的大眼睛璀璨夺目如同星辰,娇嫩的樱唇微启,美丽可爱,如同仙子,许灵忍不住伸手抬起了玉芝的下巴,低头吻了下去。   他的玉芝,他的小妻子,才十六岁,却已经是可爱的小妇人了……   虽然已经成亲一年多了,可是许灵的吻技依旧青涩得很。   他起初只会紧贴着玉芝的唇辗转碾压,玉芝的唇实在是柔软温暖,他渐渐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含着玉芝的唇吮吸啃咬。   玉芝的唇被许灵咬得有些疼,只得化被动为主动,轻轻舔了舔许灵,开始专为主动。   许灵随着玉芝的引导,探入了玉芝口中,与玉芝亲密嬉戏。   玉芝的手隔着薄薄的两层丝绸抚摸着许灵的胸膛,渐渐往下。   许灵的胸膛坚硬而富有弹性,玉芝抚摸着,只觉触手都是一块一块的肌肉。   她不禁有些想笑,许灵平时穿着衣服瞧着细瘦高挑,没想到身上肌肉紧实……   玉芝往下继续摸,终于发现了许灵的反应,不禁笑了起来,伸手推开了许灵。   许灵眼睛浮着一层水雾,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玉芝,咬着下唇强自忍耐着。   玉芝的唇令他沉溺,他想要占有玉芝……   见许灵如此压抑,玉芝嫣然一笑,伸手牵着许灵的手,柔声道:“许灵,我们回房去吧!”   不知过了多久,许灵终于回过神来。   西暗间卧室里流荡着玫瑰的芬芳,床头小几上的白纱罩灯灯光莹洁。   玉芝侧躺在床边,笑盈盈看着躺在里面的许灵。   莹洁灯光中许灵乌黑柔顺的长发垂了下来,俊脸红透了,眼睛亮晶晶的,却不敢和玉芝视线接触。   片刻后,许灵抬手遮住脸,低声道:“玉芝,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你……”   玉芝笑了起来,道:“我怀孕六个月了,你那么温柔,没事的!”   许灵这才松了一口气,侧身搂住了玉芝。   第二天下朝后,阿沁跟着许灵又来了。   一见玉芝,阿沁秀致的眉就皱了起来:“娘,你的嘴唇怎么肿了?”   玉芝:“……”   许灵:“……” 第147章   玉芝默然片刻,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阿沁,我突然好想吃运河別庄附近那家清风鱼庄的鱼,他家有一种鱼,做得入口即化,鲜美无比,真是美味!”   前些日子在运河別庄住,有一天下了雨,阿沁微服带了她出去吃了顿鱼,她记到了现在。   阿沁看向许灵,继续打量着,发现许灵的脸浮着一层红晕,而且垂下眼帘,不敢看自己,很是可疑。   他心里模模糊糊猜到了内情,一颗心似被浸入了醋汁子里,酸溜溜的难受得很。   许灵鼓起勇气看了过去,见阿沁正盯着自己,眼神颇为不善,不由有些忐忑:“殿下……”   阿沁在臆想中已经把许灵关了起来,让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娘。   默然片刻后,阿沁忽然对着玉芝笑了起来。   他本来就生得俊秀无匹,如今一笑,如同春花乍放,明月当空,玉芝一下子看呆了,心里美滋滋的:我的儿子好英俊呀!   许灵看到太子殿下的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当即严阵以待,等待着殿下的陷阱。   阿沁心里有了一个恶毒的念头:送许灵几个美貌佳人,看他还纠缠娘亲!   可是这个念头一闪即逝,马上就被阿沁给否决了——可不能让娘亲伤心,尤其是娘亲还怀着身孕!   无数修理许灵的恶毒念头走马灯般闪过,又一一被阿沁否决。   打量着依旧俊俏的小黑脸许灵,阿沁心里有一种无力感:什么叫投鼠忌器?这就是投鼠忌器啊!   许灵还不知道自己在太子殿下的臆想中已经被凌迟无数次了,依旧坚强地立在那里。   因为太子殿下的到来,服侍的人都在外面。   屋子里静谧异常,庭院里树叶被微风吹动发出的“哗哗”声,鸟儿在枝叶间的鸣叫声,全都清晰可闻。   玉芝见阿沁如此,心中好笑,扶着肚子走了过来,伸手握住阿沁的手:“阿沁,带我吃鱼去吧!”   阿沁被娘亲一握手,一颗心顿时温暖异常,当下就变得听话乖巧:“好啊,我想着你坐马车的话,有些太颠簸了,就让匠作监连夜赶制了一辆安装了减震装置的马车,我已经试坐过了,还不错!”   玉芝忙里偷闲,笑嘻嘻对着许灵眨了眨眼睛,一阵风般地把阿沁给摄了出去。   许灵立在那里,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太子殿下气势太强,他刚才真的出了一层冷汗!   好在玉芝对殿下有办法!   玉芝乘坐着阿沁新送来的马车,在青衣卫的扈卫下出了城,去了运河边的清风鱼庄。   如今正是中午时候,秋阳灿烂,金桂飘香,运河碧波荡漾,白帆点点。   清风鱼庄坐落在运河岸边,名为鱼庄,其实是一个园林式的酒楼。   玉芝扶着阿沁的手在清风鱼庄大门外下了马车。   阿沁戴着眼纱,指着空荡荡的清风鱼庄道:“我已经交代过了,不让他们接待别的客人!”   玉芝闻言诧异,刚想说不必,可是转念一想,阿沁身份特殊,还是谨慎一些好,忙道:“阿沁,咱们来这里是不是不太妥当,万一被有心之人利用……”   阿沁负手而立,态度雍容:“这个鱼庄是我的生意,放心吧!”   玉芝笑了起来,道:“怪不得你上次带我来这里吃鱼!”   一行人进了鱼庄大门。   阿沁走在前面,忽然觉得不对,扭头一看,发现许灵又牵着了玉芝的手,忙转身走了过去,硬生生挤进了玉芝和许灵中间。   许灵心中好笑,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   玉芝不由笑了起来。   她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她,忙扭头看了过去,却发现外面站了不少人护着一辆马车,而虞秀明正带着两个婆子立在马车前面,笑容灿烂看着她。   虞秀明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看到许灵和玉芝夫妇,当即笑盈盈道:“许夫人,咱们又见面了!”   玉芝一见虞秀明,心中就喜欢,忙走过去与虞秀明寒暄。   虞秀明是陪着母亲和弟弟来清风鱼庄品尝这里的鱼,谁知却被拦在了鱼庄外面。   她想着母亲出来一趟不容易,正在想办法,谁知就看到许灵和许夫人进了清风鱼庄,因此才试着叫许夫人。   玉芝很快就明白了虞秀明的处境,含笑与虞夫人和虞家的两位小公子见了礼,然后开口邀请虞家四口。   虞秀明看了一边立着的许灵一眼,巧笑嫣然:“许夫人,这次我们就不打扰你们夫妇了,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玉芝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忙跑过去一把把背对着这边的阿沁拉了过来,笑眯眯道:“兄长,你安排一下吧,我想请虞姑娘家人用顿便饭呢!”   阿沁懒洋洋抬手摘下来眼纱,洒然道:“虞夫人,虞姑娘,两位虞小弟,请给在下一个机会!”   虞秀明其实已经认出太子殿下了,饶是如此,见到殿下取下眼纱,她依旧心跳加快,眼睛发亮,脸颊绯红:“殿……这位公子,多谢了!”   她其实相当聪明理智,可是每次一面对太子殿下,就紧张得不得了。   虞夫人是一品命妇,自然是见过太子殿下的,这会儿也认了出来,微微一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行人一起往鱼庄走去。   玉芝悄悄给许灵使了个眼色,挑了挑眉。   许灵这才福至心灵,心道:原来玉芝想撮合殿下与虞林的女儿啊!   虞林身为江南总督,一方诸侯,位高权重,他的女儿嫁给殿下,倒也使得。   已经上了好几道菜了。   见太子殿下没有承认身份,态度从容,甚是亲民,虞家的人也都放松了下来。   两位虞小弟默默吃着烤鱼,虞夫人则与玉芝闲话家常,聊得很是投机。   虞秀明坐在母亲和玉芝中间,含笑照顾自己母亲和玉芝,拿着公筷给她们拨去鱼刺,又给她们盛汤。   玉芝吃得开心,聊得愉快,便一本正经吩咐阿沁:“兄长,我瞧外面运河边的桂花开得甚是灿烂,香气馥郁,你去给我折一枝吧!”   阿沁自然知道娘亲不会只是指使自己折花这么简单,似笑非笑站了起来,答了声“是”。   玉芝又和蔼可亲看向虞秀明:“虞姑娘,我兄长不记路,你陪他一起去,好不好?”   虞秀明闻言看向阿沁,眼睛亮晶晶,等待着阿沁表态。   她知道许夫人是故意撮合,却担心太子殿下不乐意,因此没有立即答应。   阿沁打量着这个容颜清艳身姿娇弱的女孩子,见她眼神灼热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好奇,便微微一笑:“虞姑娘,这边请!”   见阿沁陪着虞秀明出去了,玉芝不禁笑了起来。   许灵也笑了——还是玉芝对殿下最有办法!   虞夫人不禁微笑,轻轻道:“许夫人,多谢!”   她凑近玉芝,用极低的声音道:“秀明这孩子,瞧着娇娇弱弱的,却有些死心眼,今日多亏您,让这孩子做一做美梦,也算圆了她一个念想,以后就可以把这件事放下了……”   玉芝颇能理解虞夫人的慈母之心,柔声道:“阿沁的事,我也没法干涉,不过略尽绵力罢了。”   她疼爱阿沁,绝对不会让阿沁不开心,因此虽然感激虞秀明救助自己,却也只会做到今日这种地步了。 第148章   玉芝和虞夫人枯坐了半日,阿沁才带着虞秀明回来了,随着他们回来的还有一个衣衫普通身上却挂着大红缎带的中年汉子。   阿沁和虞秀明都是一脸兴奋的样子,玉芝一问,才知道这位中年汉子是附近运河边的村民,有一项别人都没有的本事——他种出了亩产五百五十斤的水稻,正因为如此,村子里的人抬着他披红游街,向邻村炫耀。   阿沁和虞秀明不相信,就去了这汉子的稻田,让人当场收割,当场称量,发现这汉子的稻田的亩产果真达到了五百五十斤!   玉芝听了前因后果,不由惊喜万分——北方一般是单季稻,能亩产五百五十斤,实在是可以记入史书了!   现如今大周虽然歌舞升平繁华无比,可是玉芝出身农家,又一路从西北来到京城,自然知道底层百姓的苦楚,不少底层百姓一年到头吃顿饱饭都是难的。   如果全大周的水稻产量都能这么高,起码百姓可以得到温饱。   虞秀明眼睛闪闪发光:“许夫人,嵇康在他的《养生论》中记载了魏晋时期的水稻产量,‘一亩十斛,谓之良田,此天下之通称也’,魏晋时一亩半等于现在一亩地,当时一亩收十斛,等于现在一亩收十五斛,十五斛能装稻一百八十斤,魏晋时期的高产田也不过亩产一百八十斤!”   阿沁没想到居然有人和他一样,特地研究这些农学知识,便接着道:“我根据历史记录推算过,唐朝水稻最高亩产二百七十六斤,宋朝最高亩产四百四十五斤!”   玉芝看向这中年汉子,含笑道:“兄长,这样的人才,朝廷须得好好礼遇,逐渐推广他的种植法子!”   她出身农家,自然了解水稻亩产量和小麦亩产量的提高对国家对百姓的重要性。   阿沁桃花眼满是笑,和虞秀明一起,拉着那中年汉子坐在一边聊了起来。   那中年汉子起初还有些恓惶紧张,后来见这生得甚是好看的小哥和姑娘询问的都是自己最擅长的培育水稻之事,当即放开了胆子,手舞足蹈谈了起来。   虞秀明听着听着,觉得好多东西很有用,便问鱼庄的伙计要了笔墨纸砚,听到有用的知识就记了下来。   虞夫人陪着玉芝坐着,见状尴尬极了,道:“许夫人,真是对不住,她祖父一生研究水稻的种植,她从小跟着祖父母,耳濡目染,也对这些有些兴趣……”   其实虞秀明哪里只是有兴趣?   想到自家后花园里虞秀明种的各种奇奇怪怪胡乱嫁接的果树和庄稼,虞夫人有些笑不出来。   女孩子应该打扮得光鲜漂亮,出门能交际,回府能管家,这才是大家闺秀的体面。   玉芝伸手握住了虞夫人的手,认真道:“虞夫人,大周的水稻产量若是能有所增加,这是有利于天下苍生的大事,令爱对这些感兴趣,实在是太难得了!”   虞夫人见太子殿下正在和那农民细谈,应该听不到这边的动静,而许大人一双眼睛只是关注着许夫人,便凑近玉芝,低声道:“我这姑娘,倒是好姑娘,就是爱好有些怪,但凡闲下来,就要把苹果树和桃树接在一起,把高粱和玉米种一块,还挑选水稻田中特别高特别壮的水稻留种……不过她好在只在家里弄这些,出门的话打扮一下还是很漂亮的!”   玉芝不禁笑了,抬眼看向阿沁——阿沁从小耳朵就灵,有时候她和丫鬟小声说话,阿沁在隔壁却听得清清楚楚,还特地提高声音来对答。   阿沁是真的听到了虞夫人对女儿的埋怨。   他耳朵动了动,眼睛看向正专心和农夫讨论的虞秀明,发现她长得娇娇弱弱的,正是自己母亲那种品格,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爱好。   阿沁不由微笑起来。   他极会引导话题,很快就和农夫说好,明日会有人去农夫家里拜访。   厚赏农夫之后,阿沁命亲信送走农夫,然后看向虞秀明,道:“虞姑娘,听说你在贵府后花园开辟有试验用的田地?”   他从小就对一切新技术新工艺都感兴趣,没想到居然有大家闺秀的爱好和他一样。   虞秀明原本还和农夫侃侃而谈,如今只剩下她与阿沁相处了,她一下子又变得容易害羞起来,闻言晶莹白皙的小脸变得绯红,讷讷道:“我只是闲着打发时间……”   阿沁微微一笑:“虞姑娘,我倒是想去看看,不知道虞姑娘欢不欢迎?”   虞秀明竭力使自己镇定了下来,虽然声音还微微发颤,可是言谈举止已经恢复正常了,很客气地答应了阿沁的要求。   阿沁觉得很好玩,虞秀明和他娘,和许灵,和刚才的农夫都能大大方方侃侃而谈,可是一面对他,就紧张得很,脸都会红了,眼睛亮亮的,真是可爱呀!   约莫一盏茶工夫后,阿沁戴了眼纱,在随从簇拥下骑着马护送虞家四口进城去了。   许灵则护送着玉芝往西流湖村方向去了。   如今阿沁没跟着,许灵就让小五牵着他的马,他自己则陪着玉芝坐进了马车里。   玉芝如今很容易疲惫,见许灵跟着坐了进来,便依偎进许灵怀里,低声道:“许灵,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许灵轻轻抚摸着玉芝的鬓发,低声道:“我已经和陛下及殿下谈过了,我打算交回兵权,继续掌管禁军,这样也能在京城陪着你和——”   他忍不住伸手摸向玉芝的腹部,低声道:“我想平日多陪你和咱们的孩子,如果国家有事,朝廷召唤,我再为国家为朝廷效命。”   许灵在西南作战的时候,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战死沙场,而玉芝年纪小小,殿下控制欲强,一定会控制玉芝的人生,也许会让玉芝为他守节,一生孤苦,心里就难受得很。   人生苦短,不过短短几十年,他得好好照顾玉芝,陪伴玉芝……   玉芝闭上了眼睛,轻轻道:“许灵,我好开心……”   她终于遇到了一个珍视她,珍视他们的骨肉的男人了……   想起前世自己走过的弯路,玉芝在许灵怀里泪如雨下。   感谢上天,让她在犯了无数错之后,还有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等许灵和玉芝一行人赶到西流湖村,天已经黑透了,西流湖村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一进村子里就能闻到各种炒菜声、小孩子的哭闹声、说笑声和犬吠声,煞是热闹。   马车在陈家门口停了下来。   陈家院子里白杨树的树杈上挂着气死风灯,照得整个院子亮堂堂的。   庭院里铺着拼起来的旧床单,晒着成堆的玉米棒子,陈耀祖、王氏、柳七叔和柳七婶正围着玉米堆在抠玉米粒。   听到敲门声,柳七叔正要去开门,陈耀祖却起身道:“我去吧!坐了半日,屁股都坐麻了!”   打开大门之后,看着站在外面的女儿,陈耀祖惊喜莫名,一下子拉住了玉芝的手,唠叨道:“你这孩子,八月十五中秋节为何不回来?单是送礼过来,你娘多想你你知道么?”   玉芝笑眯眯看着爹爹,没有回嘴。   许灵安顿好马车和随从,听到陈耀祖在吵玉芝,便走了过来,淡定地开口:“岳父大人!”   陈耀祖:“……呀,是女婿啊,快进来吧!”   他对许灵这女婿一向有一种莫名的敬服和惧怕,因此一见许灵,马上变了个人,热情地请许灵和玉芝进去。   王氏早听到声音了,已经急急跑了过来,正要抱住玉芝,却在看到许灵的瞬间止住了脚步,变得客气而有礼:“原来是女婿回来了,真是太好了,请进来吧!”   玉芝忍着笑,仰首看了许灵一眼,看向起身行礼的柳七叔和柳七婶:“都起来吧,自家人不必客气!”   王氏关心玉芝的身孕,便带着玉芝到院子里聊去了,留下陈耀祖在堂屋陪着许灵。   得知玉芝的身孕一切都好,王氏放下心来,双手合十祈祷着:“老天爷啊,请让我们家玉芝一举得男吧!让她连生三个儿子,再生几个女儿!”   玉芝:“……”   待王氏祈祷完,玉芝这才拉着王氏道:“娘,你女婿他不在乎这个的,生儿生女都一样!”   王氏哼了一声,道:“玉芝,你别听男人这些言不由衷的话,他们口口声声说生儿生女都一样,可是一旦你头胎是女儿,你再去看他们的嘴脸,哟嚯,嘴巴噘得都能挂块肉了!”   玉芝见娘亲说得形象,不由笑了起来,道:“反正他不是这样的人!”   对许灵,她有一种莫名的信心。   王氏也不欲多谈这些不开心的事,便道:“反正不管生儿生女,你若是需要我去伺候你,让人来叫一声!”   “你婆婆和大姑子若是进京,到时候给你脸色看,你就让许六福接我过去,我守着你!”   她可是要护着玉芝,不能让玉芝被婆家人欺负。   玉芝笑着答应了下来。   不过即使许老太太和许大姑奶奶这对母女来了,她们还真不一定能把她怎么样。   玉芝倒是有这个自信。   堂屋中,许灵同陈耀祖相对无言,又挂着玉芝,便道:“岳父,屋里有些闷,咱们出去透透气吧!”   陈耀祖自然是满口答应,便陪着许灵出去了。   许灵一出去,就听到岳母在说“你婆婆和大姑子若是进京,到时候给你脸色看,你就让许六福接我过去,我守着你”,他有些尴尬,当下停住脚步,等王氏说完,这才抬手放在鼻端,轻咳了一声。   王氏见女婿出来,忙不再谈这个话题了,而是谈起了阿宝。   玉芝含笑道:“阿宝读书自是极好的,四月的府试已经过了,若是再过了院试,就有了秀才的功名,明年八月就可以去参加乡试了!”   王氏听了,真是称心如意:“阿宝这孩子,实在是太聪明了,那日报喜人敲锣打鼓来报喜,我和你爹都呆住了,最后还是柳七叔反应快,从卤肉铺子的钱匣子里抓了把碎银子给了报喜人!”   又道:“我听报喜人说阿沁考了案首,案首是什么?”   玉芝也是感慨,道:“娘,在县试、府试、院试中,能够名列第一的,就叫案首,一个人若是连得县试、府试、院试三案首,就是所谓的小三元。阿宝已经考了县试案首和府试案首,若是再考了院试案首,就是小三元了。”   王氏听了,眉开眼笑道:“哎呀,都说京城人聪明,京城这边的读书人自然要更聪明一些,阿宝能在京城这边考两个案首,已经是老天眷顾了,院试能不能考案首,都不是大事!”   见母亲这样通透,玉芝心里也很喜欢,便道:“阿宝很努力,娘您放心吧!”   陈耀祖见女婿心事重重坐在那里,怕是在想国家大事,便大着胆子同玉芝说道:“玉芝,因为阿宝,现如今村里人见了我,都要尊称一声‘老太爷’!”   想起自己如今在村子里的体面,陈耀祖就美滋滋的。   玉芝忙交代道:“爹,你女婿的事,可千万别在村子里提,免得他的仇家寻上门来!”   陈耀祖连连点头:“放心吧,咱们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干嘛自己给自己招祸?我谁都没说!”   这时候柳七婶已经煮好了四碗荷包蛋,用托盘送了过来。   玉芝接过一碗慢慢吃了。   荷包蛋甜中带着腥气,其实她不是很爱吃,可是这是娘亲的心意,她不能拂了母亲的好意。   因为明日许灵还有公事,所以吃罢荷包蛋,玉芝又陪爹娘坐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告辞了。   到了马车上,玉芝这才问许灵:“怎么了?我瞧着你心事重重的!”   许灵想起岳母和玉芝说的那句“你婆婆和大姑子若是进京,到时候给你脸色看”,便低声道:“玉芝,你放心,我在西南的时候,得知你有了身孕,就已经派人去甘州给寒星传话了,我母亲和大姐是没法子离开甘州的,你心里别有负担。”   他对自己家人的奇葩程度最是了解,怎么可能不管着?   玉芝闻言,依偎进许灵怀里,低声道:“许灵,你对我太好了……”   许灵理所当然道:“你是我妻子,我自然要疼你了!”   玉芝实在是太好太乖了,他是真的疼爱玉芝,什么都想给玉芝。   玉芝笑眯眯看向许灵,伸手抚摸着许灵的俊脸:“许灵,你笑起来这么好看,又生得这么清俊,我自然也要疼你了!”   许灵:“……”   他忽然想起了件事,便和玉芝说道:“玉芝,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写信让寒星照顾你那个姓赵的朋友?”   玉芝“嗯”了一声,笑眯眯道:“秀兰是我的好朋友,我怕她出了府吃亏,特地交代寒星的!”   在那封给寒星的信里,她还特地夹了五十两银子的银票,让寒星交给秀兰。   许灵抱着玉芝,声音平淡:“寒星娶了那个赵氏为妻,刚成亲没多久。”   玉芝闻言,欢喜极了,双手合十道:“太好了!他们俩早就认识,没想到兜兜转转,他俩居然走到一起了,真是太好了!”   想到寒星当年在西河镇傲气地睨秀兰的小眼神,玉芝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俩真是有缘分呀!”   许灵想了想,也笑了:“嗯,中间虽然走过弯路,好歹结局是好的!”   对于那个秀兰,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是玉芝的好朋友。   过了几日,与大周西南边境相邻的属国缅国的国王,亲自带了王后、王子和郡主来大周觐见承安帝,所献贡品中有缅国特产的翡翠和宝石。   阿沁想着娘亲喜欢珠宝,就亲自设计了图样,让匠作监的工匠制作了一套银镶翡翠头面和一套赤金镶红宝石头面。   待头面制作好,已经进入九月了。   九月九重阳节这日,阿沁先陪着承安帝在宫里登高饮酒,听承安帝吟诗作赋,一直到承安帝去陪新近得宠的嫔妃去了,阿沁这才出了宫,带着给玉芝的礼物去了许府。   玉芝已经是七个月身孕了,却依旧行动轻捷灵巧。   她倚着靠枕歪在宝榻上,打开两个锦盒,见是一套银镶翡翠头面和一套赤金镶红宝石头面,不由笑了起来:“阿沁,谢谢你挂念我!”   阿沁坐在玉芝对面,和玉芝一起欣赏这两套头面:“娘,这两套头面你可别分开赏人了,这是我亲自设计的,是最完美的,你老人家还是让人家一家人齐齐整整吧!”   绿盈盈的翡翠和鸽血般的红宝石在灯光的掩映中,美得令人心悸。   玉芝笑着欣赏着,不动声色问阿沁:“阿沁,那个很会种水稻的农夫你又见没有?”   阿沁闻言道:“我见过好几次,刚赏了他五百两银子。虞秀明也去了,她已经学会那个农夫的诀窍了,现如今正在她家別庄试种呢!”   玉芝见好就收,不再问了。   阿沁这孩子实在是太聪明太狡猾,而且控制欲有些强,若是发现她在撮合他与虞秀明,说不定会起到反效果,那就得不偿失了!   今晚的重阳家宴中,许灵和阿宝饮了几杯酒,如今都默默坐在靠东墙的黄花梨木圈椅上醒酒。   阿沁放松地坐在那里,忽然凑近玉芝,在她身上闻了闻,道:“娘亲,我给你的素水香你怎么不用?我新给你的香料,闻起来后味有一种淡淡的稻米的味道,喜欢么?”   见阿沁又去缠着玉芝撒娇了,阿宝有些鄙视他,嫌他太娇气,便给许灵使了个眼色。   许灵正要说话,外面传来小六的声音:“大人,安微安大人求见!”   闻言阿沁立即坐了起来,桃花眼幽深难测看向许灵。   许灵点了点头:“殿下请随我一起去吧!”   上次玉芝在蔡丞相府别业遭遇的事件,今日已经彻底调查出来了,明日青衣卫就要收网了,这时候安微来做什么?   安微正候在外书房的廊下,听到脚步声,便抬眼看了过去,见殿下随着许灵一起过来了,当即在廊下直挺挺跪了下去:“安某犯了死罪,谋划暗害许夫人,挑拨殿下和许大人的关系,请殿下和许大人降罪!”   说罢,他“咚咚咚”在铺着青砖的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阿沁冷笑一声,道:“安微,你以为你来顶罪,我就会放了那背后主使之人么?”   安微不说话,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再抬起头来时,额头早已血淋淋:“殿下,那是罪臣的生身母亲,罪臣愿替母赎罪!”   阿沁看着安微,想到了安微的战功,叹了口气道:“安微,你不必来替你母亲顶罪,这样吧,让她离开京城,前往沧州,并保证一生一世永不离开沧州,我就留她一条性命。”   安微怔了半日,答了声“是”。   安微离开之后,许灵这才开口道:“殿下,安微的母亲根本就是安氏家族推出的替罪羊,幕后黑手是安家家主!”   阿沁淡淡道:“安氏手里还有十五万军队,我们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   他今年才十七岁,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时间。   大周的各项经济命脉,已经掌握在了他手中;大周的军队,早晚会全都掌控在他的手中;大周的百姓,会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而大周,总有一日,会国强民富,重新崛起。 第149章   时光荏苒,转眼间就进入了十月。   袁皇后的娘家长平侯府太夫人八十大寿在即,长平侯府广发请帖举办寿宴。   玉芝自然也接到了请帖。   她看向观雪:“你去虞府和吴府问一问,看虞夫人和吴夫人去不去,回来禀报我!”   虞夫人便是江南总督虞林的夫人秦氏,吴夫人则是兵部侍郎吴玉章的夫人李氏。   玉芝如今与她们两位颇为亲近。   虞夫人来自江南,长相白皙秀丽,性格温婉,简直是活生生的江南淑女,特别好相处,玉芝性格中有些男性化,颇为喜欢这样的女子。   李氏是京城附近郊县人,杏眼朱唇尖下巴,性格活泼,伶牙俐齿,快人快语,做事周全,虽然有些精明过头,可是做朋友来往还是不错的。   观雪答应了一声,自去安排此事。   傍晚的时候观雪进来回话:“启禀夫人,虞夫人身体不适,虞姑娘要在家侍候虞夫人,她们母女都不去;吴夫人预备去长平侯府给太夫人贺寿。”   玉芝听了,有些不太想去。   她如今已经八个月身孕了,腹部高高隆起,何必出去乱跑?   只是长平侯府是袁皇后的娘家,袁皇后的母亲袁太夫人亲自命人送来帖子,自己若是不去的话,就怕袁皇后不悦……   晚上许灵回来,玉芝问许灵去不去。   许灵笑了:“殿下中间会过去,我扈从殿下过去!”   见玉芝清澈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许灵不由有些怔忡,心里一动。   他垂下眼帘解释道:“长平侯府和蔡丞相府是姻亲关系,彼此联络有亲共进共退,殿下如今要集中精力对付安氏,自然要先笼络长平侯府和蔡丞相府了!”   玉芝点了点头:“阿沁也真不容易……”   许灵瞅了她一眼,觉得玉芝实在是被殿下的表演给唬住了,以为她的阿沁天真纯洁可爱,便道:“玉芝,也许殿下乐在其中呢!”   殿下也不知道随谁,好奇心强,喜欢掌控,精力无限,每天睡觉的时间统共加起来一般不超过三个时辰。   他老人家就是喜欢居高临下,看这些高官贵戚彼此明争暗斗。   玉芝想了想,依旧被母爱蒙蔽了双眼,叹了口气:“阿沁那么小,要和这些老奸巨猾的朝中重臣博弈,唉!”   许灵:“……”   他若无其事转移了话题:“玉芝,到了那日你若是想去的话,就只管和吴玉章的夫人一起过去,我提前过去接你,然后带你回家!”   玉芝点了点头:“如此甚好,这样我就不用坐太长时间了。”   许灵看着昏黄灯光中的玉芝,如今的玉芝比先前丰满了有些,身上也有肉了,整个人无处不软无处不香,抱在怀里整个人都圆满了……   想到这里,他柔声道:“太晚了,咱们睡去吧!”   玉芝慵懒地答应了一声,就着许灵的手起身,一起去了卧室。   到了长平侯府太夫人八十大寿的那一日,玉芝与吴夫人会齐,在许灵亲兵的护送下盛了马车去了长平侯府。   长平侯府的寿宴分为两部分,男客在外书房院子,女客在一墙之隔的东花园大花厅。   虽是冬日,可是大花厅内生着地龙,修有暖炕,四角摆着无数黄铜火盆,附近摆着无数四季花卉,牡丹、月季、玫瑰、菊花、梅花,尽皆盛开,另有翠竹幽兰,赤金香炉,暖和又雅致。   玉芝与李氏自然在一起,她们桌子上都是一品和二品命妇,自恃身份,不肯多言,彼此含笑坐在那里,既不疏远,也不亲近。   中间李氏陪着玉芝解了手回来,恰好听到有两位贵妇凑在一起说闲话:   “……听说皇后娘娘疼爱殿下,赐了殿下四个绝色歌姬;安淑妃见了,不肯落后,也赐了殿下两个舞姬,如今都养在碧梧街殿下的私邸里呢!”   “我说,不知道咱们这位殿下到底还是不是童男子……嘻嘻!”   “太子身边那么多艳女,怎么可能还是童男子?”   “哎哟,毕竟不是亲娘,殿下的亲娘若是或者,怎么可能让自己儿子沉溺女色……”   “……”   李氏兴致勃勃听了一会儿八卦,虽然很想继续听下去,却知道太子殿下是玉芝的义兄,怕她生气,因此便要上前阻止。   玉芝悄悄拉了她一下,低低道:“走吧!”   女子聚在一起就是爱聊些八卦,尤其是皇族的八卦,她能够理解。   没过多久,许灵果然提前来接玉芝了。   他先进来向袁太夫人行礼。   众女眷都听说过一代名将、禁军都指挥使许大人,可是不少人都没亲眼见过。   听到丫鬟通报,说禁军都指挥使许大人求见,众女眷都看了过去,却见到丫鬟引着一个身材高挑容颜清俊的蓝袍青年走了进来,不禁都吃了一惊——名满天下的名将许灵居然这么年轻英俊!   其中安四夫人以前见过许灵,便带着恶意说八卦:“你们看看许夫人,许夫人是不是很小?她今年才十六岁,和许大人也算是老夫少妻了,许大人真是老牛吃嫩草!”   旁边的人差点笑喷:“二十多岁的男人,也算是老夫?那你丈夫今年四十四岁了,你二十岁,这算什么?老老夫少妻?”   安四夫人:“……”   她恼羞成怒正要发作,见笑她的人是太子殿下的亲信吏部侍郎钟平的夫人,只得冷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现如今安氏和太子林玉润那边还没有撕破脸,她丈夫交代了好几次,让她不要和林玉润的人起冲突。   这时候许灵正扶了美貌的许夫人,笑着和袁太夫人说话,眼睛似弯月,小酒窝深深,还有可爱的小虎牙,实在是满满的少年气。   众女眷看得都有些呆——这样的美男子,可是许多女子心中的白月光,代表着少女时代的梦!   钟夫人似笑非笑道:“瞧许大人多好看,不像有的人的丈夫,两鬓斑白,酒色过度,一身软绵绵的肉,哪里还有武将模样!”   众女眷这会儿都瞧出来了,这钟夫人是故意挑衅安四夫人,不由都小心翼翼作壁上观。   安四夫人忍气吞声,起身出去了。   吴夫人见许灵来接玉芝,也跟着告辞,凑着玉芝的马车一起回去——玉芝的马车实在是太棒了,外面瞧着普通,可是里面空间大,设施方便,而且坐上去很舒适,一点都不颠簸。   与玉芝坐在马车里,吴夫人凑到玉芝耳边,终于问出了她早就想问的问题:“玉芝,你是殿下的义妹,我问你件事,你得说实话!”   玉芝没理她。   吴夫人实在是太好奇了,接着道:“殿下到底是不是童男子?”   玉芝:“……”   她抬手点在了吴夫人的额头上:“我说,你那么关心殿下的私事做什么!”   吴夫人见玉芝不肯说,便悻悻道:“你一定也不知道!”   玉芝又好气又好笑:“这种事,除了殿下自己,别人谁清楚啊!”   可是想到阿沁府里皇后和淑妃塞进去的那些艳姬,玉芝心里又担心得很,生怕阿沁看不透这些后宫和内宅的常用伎俩。   她只盼着阿沁自己有个度。   真是一片慈母之心,难以言尽。   这天晚上,阿宝从孔氏家学回来了,拿了本书非要讲解给玉芝肚子里的孩子听。   玉芝见他拿的那本书居然是《左传》,不由好笑,却也只得由着他,自己倚着锦缎靠枕歪在明间榻上,让阿宝坐在一边对着隆起的腹部讲解《左传》。   观雪和烹茶则在一边做着针线。   许灵带了阿沁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许灵感谢实施胎教的小舅子,进卧室换衣服去了。   阿沁妒火中烧——他认为玉芝身边的位置是他的,别人谁也不能抢走!   他在玉芝这里任性得很,当即走了过去,直接搬走了玉芝和阿宝中间的小炕桌,然后自己躺了上去,隔开了玉芝和阿宝。   阿宝:“……殿下,我正在给我外甥讲《左传》呢!”   阿沁桃花眼一瞪:“你已经讲过了,该我讲了!”   他一把抢过阿宝手里的《左传》,随手翻到一页,把书扣在一边,然后一尾活鱼般动来动去挤来挤去,终于把阿宝弄得忍无可忍,起身坐在了靠东墙摆着的圈椅上。   阿沁把阿宝排挤走了,心中畅快,拿起书就着角落里枝形灯的光读了起来:“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玉芝原本还似睡非睡,听到这一段,一下子清醒了。   她凝神听阿沁继续读,一直到阿沁读到“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玉芝忽然开口道:“阿沁,这一段‘郑伯克段于鄢’,我有些地方不理解,你能不能给我讲讲?”   阿沁见母亲请教他,欢喜极了,桃花眼亮晶晶,拿着书盘腿坐在玉芝身旁:“娘亲,请随便问吧!”   他记得小时候,娘亲就常常陪着他一起读书,他读一段,娘亲给他讲解一段。   后来娘亲没了,他也渐渐长大了,才想明白一件事——他的娘亲是农门女出身,却凭借自学通晓四书五经,说明他娘亲在智力上,实在是远远高于他的生父永亲王林昕,而他林沁这么聪明,应该是遗传自母亲!   所以阿沁就更感谢母亲了!   玉芝娇美的脸严肃无比,虽然依旧是倚着靠枕歪在那里,可是声音清晰:“阿沁,共叔段越来越任性,越来越狂妄,为何大臣屡次进言,郑伯却不肯惩罚共叔段,而是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无庸,将自及’,最后待共叔段狂妄到了极点,成为中夫所指,郑伯却讨伐共叔段?”   听到玉芝问阿沁这个问题,坐在圈椅上的阿宝顿时凝神看了过去。   刚换了家居衣服的许灵也看了过去。   阿沁桃花眼变得深沉幽深:“娘亲,这就叫‘溺杀’。郑伯表面上对母亲对弟弟宽容亲和,其实却是在故意纵容共叔段,让他一步步走向覆亡。”   玉芝伸手握住阿沁的手,柔声道:“阿沁,我听说你在碧梧街的私邸里,养着好几个歌姬舞姬。”   阿沁点了点头:“是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赏我的,长者赐不敢辞,我就让人安置在碧梧街宅子里了。”   这时候许灵已经知道玉芝想说什么了,阿宝也猜到了。   许灵生怕阿沁恼羞成怒,忙转移话题:“玉芝,你饿不饿?我让人给你拿宵夜去吧!”   阿宝接着道:“姐姐,我饿了!”   阿沁何等聪明,这会儿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抬眼看着玉芝,一声不吭。   玉芝握着阿沁的手,心里一片柔软——阿沁的手比她的还大,可是阿沁才十七岁,他再聪明,也是个少年。   她眼睛看着阿沁,柔声道:“阿沁,凡事必须有度,不要过度沉溺。娘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阿沁看着玉芝,桃花眼蓦地湿润了。   他抬手捂着眼睛笑了起来,接着又凑近玉芝,把脸贴在了玉芝隆起的腹部,眼泪夺眶而出。   这才是亲娘。   只有亲娘才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阿沁,凡事必须有度。娘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皇后娘娘赏赐他歌姬的时候满脸的慈爱:“阿沁,你父皇爱好作诗填词,把朝政都压在你身上,唉,你也太辛苦了,这几个歌姬歌喉宛转,舞态蹁跹,倒是可以解闷!”   淑妃娘娘把舞姬塞给他时满脸的诚恳:“殿下,你瞧瞧这两个舞姬怎么样?是不是像话本里说的‘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兰心蕙性’?可别让你父皇瞧见了,快带走吧!”   玉芝躺在那里,能够感觉到阿沁温热的泪水浸透了腹部薄薄的丝绸,一颗心也是酸涩异常。   送歌姬舞姬之事虽小,可是管中窥豹,可见阿沁处境有多不容易。   许灵和阿宝都松了一口气,两人相视一看,彼此会意,都悄悄起身出去了。   太子殿下极其爱面子,他们看到殿下哭泣撒娇的样子,保不定殿下怎么拾掇他们呢!   玉芝坐了起来,左手抬起阿沁的下巴,右手拿了帕子在他脸上擦拭了一番,这才道:“那些歌姬舞姬你准备怎么处理?”   阿沁眼皮微红,眼睛湿润,怪不好意思地坐在那里,道:“我没动她们,就是养在偏院里,是张叔安排的,我太忙了,根本没时间去管这些琐事!”   玉芝闻言,心中欢喜,忙又道:“那你平时也别老熬夜了,你正在长个子,一天必须睡够四个时辰!”   阿沁笑了起来:“娘,我比许灵都高!”   玉芝揽着阿沁,心中柔软异常:“我的阿沁,你一定要保护好你自己,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喝水就喝水,别蜡烛两头烧,让娘亲担心……”   阿沁一脸乖巧,听话得很:“我都听娘的。”   心里却在想:皇后和淑妃送我的艳女,淑妃送的我送给长平侯,皇后送的我送给安老太爷,也算公平!   转念他又伸手摸了摸娘亲的肚子,心道:原来即使有了弟弟妹妹,娘亲最疼爱的还是我呀……   第二天,得知自己送太子的绝色美女被太子转送给了安老太爷,袁皇后气得摔碎了心爱的玉青瓷媒人觚——这四个艳姬是长平侯府花了无数心血堆积成的,却便宜了安老太爷这老白菜帮子!   安淑妃得知安府花费无数心力遴选出来的两个美人被送给了袁皇后的哥哥长平侯,气得怔了——皇后的这个哥哥占着爵位,却是个废物,美人就是送给袁皇后的弟弟工部侍郎袁力,也比送给长平侯有用!   承安帝得知了阿沁做的事情,颇为遗憾,批评阿沁道:“阿沁,你可是不够孝顺啊!最需要人陪着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人是朕,不是安家老头子,也不是长平侯那脑满肠肥的废物!”   阿沁一本正经道:“父皇,我还盼着父皇您长命百岁呢,以后要节欲,懂不懂?”   承安帝:“……阿沁,你何时成了小道学先生?”   不过听到阿沁想要他长命百岁,承安帝还是觉得很熨帖很幸福,便道:“阿沁,你最近缺不缺银子花?”   他知道阿沁花钱如流水,要做的事情太多,因此才这样问。   阿沁闻言,眼睛亮晶晶看向承安帝:“父皇,我新建了太医学,手头正有些紧!”   承安帝吩咐崇政殿总管太监李鹤林:“鹤林,把朕的私库钥匙给阿沁!”   又看向阿沁:“阿沁,你随便花用,不过不要用完,朕过年还要赏人!”   阿沁笑眯眯接过私库钥匙,孝顺极了,走过去非要给承安帝捶背。   承安帝花了大钱,觉得自己有资格享受阿沁的殷勤,便不停地指挥着:   “往上,天空那个上!”   “往下,大地那个下!”   “往左,左边!”   “后颈!后颈!”   “……”   阿沁没说话,心里默默思索着:   娘亲总觉得我年纪小,让我早睡早起多喝水,觉得别人都欺负我。   父皇对我的要求也很低,我说两句好听话,他就把私库钥匙给我,让我随便花用;我给他捶捶背,他就觉得很欣慰。   如果从外人的角度看,他们都太护短了。   可是他们之所以“护短”,正是因为他们是真心疼爱我……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许灵意外地发现阿沁不再吃玉芝腹中宝宝的醋了,有一次居然还对着玉芝的腹部放声高歌,说要给即将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听天籁之声。   这令许灵松了一口气。   俗话说“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太子殿下虽未正式登基,可是承安帝逐步隐退,太子监国听政,殿下也和天子差不多了。   殿下一直妒忌他的骨肉,令许灵一直担心殿下一时任性,自己的骨肉可就倒霉了。   如今见阿沁终于像个哥哥了,许灵实在是太开心了!   转眼就进入了十二月。   这日玉芝正在廊下赏梅,觉得身子有些异样,这才发现是羊水破了。   她毕竟前世生过阿沁,不慌不忙,意志力也很是坚定,当即扶着烹茶:“烹茶,扶我进西暗间产房!”   又吩咐观雪:“观雪,快去请住在前院的大夫和产婆过来!”   进了西暗间产房,玉芝躺到了床上,却依旧吩咐听雨:“让小五小六去运河別庄请大人回来!”   许灵正陪着殿下在运河別庄看殿下命人培育的暖房水果。   得知玉芝发动,许灵和阿沁面面相觑:这么快?   最后还是阿沁反应过来,吩咐亲随:“快去备马!”   待阿沁和许灵一路狂奔进了内院,他们正好听到了西暗间产房内传出的响亮的呱呱婴啼!   产婆王姑姑笑盈盈出来报喜:“恭喜恭喜!夫人添了位千金!”   许灵闻言,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终于有自己的骨肉了!   阿沁眼睛也湿润了——他做哥哥了! 第150章   京城位于北方,冬天很是漫长,一直到了来年三月,天气才渐渐暖和起来,杏花、樱花、桃花、梨花、榆叶梅和海棠花次第开放,整个京城到处姹紫嫣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花香,成了花的世界花的海洋。   这是京城一年中最美的时光,许灵和玉芝的女儿的百日宴就在这锦绣三月举办。   玉芝的女儿小名叫宝珠,是阿沁取的,他觉得妹妹眼睛又黑又大,白嫩可爱,如宝如珠,因此小名就叫宝珠。   宝珠的大名叫许悦,是许灵取的,许灵希望女儿开心快乐,一生喜悦。   宝珠的百日宴玉芝安排在了阿沁送她的运河别庄。   与她交好的高门女眷自然都接到了请帖,纷纷驱车前往,一时衣香鬓影,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虞秀明今日梳着堕髻,插戴着许夫人送的见面礼——赤金镶嵌白石梅花簪,略施脂粉,穿着玉青窄袖衫,系了条雪白留仙裙,越发显得清艳婀娜。   她正和蔡晶立在一树碧桃旁说话,见袁兰心、贺颖颖及京兆尹宋岩的女儿宋艾一起走了过来,便含笑打了个招呼。   宋艾娇笑着加入进来:“虞姐姐,蔡姐姐,咱们一起去看看许大人的千金去吧!”   虞秀明和蔡晶自然同意,几个女孩子在春风中一起走着,姿容美丽,衣裙飘飘,笑语嫣然,是运河別庄最美丽的风景。   宋艾今年才十四岁,年纪还小,家中一向娇宠,很是天真,笑吟吟道:“许家大姑娘的百日宴,不知道殿下会不会来!”   她好想与殿下来个花下巧遇呀!   蔡晶声音平淡:“陛下南巡,朝政都压在了太子殿下身上,太子殿下夙兴夜寐,日理万机,哪里有时间来这里玩耍!”   虞秀明眼波流转,嘴角含笑,却没有说话,心道:宝珠百日宴,殿下是一定会来的!   正月十五元宵节,她随着母亲去许府拜会许夫人,与许夫人正在明间聊着天,却见到殿下抱着宝珠从外面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俊美少年。   殿下一边进来,一边道:“宝珠怎么这么肥啊!不过宝珠的眼睛好大啊,真的好像我!”   许夫人笑了起来:“兄长,你看看宝珠脸上的酒窝,再看看她像你还是像她爹爹!”   殿下这才看到了她和母亲起身预备行礼,忙道:“虞夫人,虞姑娘,不必行礼了!”   说罢他就抱着宝珠就进了里屋。   那个少年也跟着进去了。   里屋传来殿下的声音:“阿宝,宝珠真是太可爱了!女孩子都这么可爱么?”   接着就是“啾啾啾”三声。   然后那个陌生的俊美少年满是无奈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殿下,你别亲宝珠了,你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   回答他的又是三声“啾啾啾”。   想到这里,虞秀明不禁笑了起来——殿下真是太可爱了呀!   不过她转念一想,好看的柳叶眉又微不可见地蹙了起来:殿下雄才伟略,志存高远,想要把地方军权收归朝廷直接指挥,可是沧州的安氏、闽州的陈氏和东北的张氏这些传统武将世家做惯了一方诸侯,形同藩镇,又怎么会愿意轻易放权?   如今安氏这条鱼第一个被放在了殿下的砧板上,临死前怕是要挣扎一番,殿下应该在处理此事……   宋艾看了蔡晶一样,笑着道:“我听说太子满了十八岁才会选妃,到了那时,蔡姐姐怕是十七岁了吧?”   蔡晶看都不看宋艾,淡淡道:“那时候我十六岁。”   宋艾娇笑道:“哟,那是我记错了,我一直以为蔡姐姐比殿下大呢!”   蔡晶冷冷看了宋艾一眼。   朝中大臣,包括蔡晶的爹蔡丞相,都认为京兆尹宋岩是蔡丞相的人,谁知宋岩竟然是天子殿下埋入蔡丞相阵营的一颗钉子。   如今宋岩官运亨通,深受殿下宠信,宋艾这贱丫头也抖了起来,真是无知浅薄之至。   蔡晶的爹爹蔡中原是文臣之首,蔡晶多少也知道些朝政。   鲁州发生了轻微的地动,殿下却以鲁州救灾为理由,调走了安氏驻扎在沧州的两万兵力。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殿下开始出手了,安氏未必会愿意再忍下去,说不定今年就要天下大乱了……   安老太爷已经见过她爹爹,提了她和安微的亲事。   爹爹说了,他两边下注,不管是殿下顺利登基,还是安氏篡位成功,蔡晶都能成为未来的太子妃!   到时候,她第一个弄死的就是宋艾!   此时阿沁正和许灵等几个亲信在別庄的内书房内开会。   内书房的罗汉床上铺着一张大周舆图。   阿沁站在罗汉床前,许灵及另外几位武将分别站在他的两侧。   阿沁指着舆图布置着:“许灵,你负责京城防御;赵云岭,你负责在宋州伏击安家军;叶明哲,你负责在沧州尾随安家军,断其后路……”   安排好平叛事宜之后,阿沁带着随从去见许夫人去了——他好几天没抱宝珠妹妹了!   想到宝珠可爱的小酒窝,阿沁心里满满都是欢喜。   一样的酒窝长在许灵脸颊上,阿沁觉得娘气十足,可是长在宝珠脸颊上,阿沁就觉得可爱又美丽。   观雪正带着四个丫鬟在杏花楼照顾宝珠,见殿下一阵风般进来了,忙齐齐行礼。   阿沁游目四顾,见宝珠正趴在罗汉床上,划动着胖胳膊胖腿试图翻身,忙跑了过去,一把抱起了宝珠,先“啾啾啾”在宝珠右脸颊亲了三口,又“啾啾啾”在宝珠左脸颊亲了三口,然后道:“宝珠,来,哥哥抱着你去找娘亲!”   宝珠大眼睛黑泠泠的,白嫩的脸颊上酒窝深深,小嘴巴流着口水,乐呵呵看着哥哥。   阿沁喜欢极了,果真抱着宝珠出去找娘亲去了。   观雪不敢阻拦,忙带了两个丫鬟跟了上去。 第151章   运河別庄正房的庭院里,有一个大大的紫藤轩,如今已经是三月,不过一场春雨,这些紫藤花就进入了盛花期,一串串紫色的紫藤花款款垂下,随着春风摇曳着,散发着淡雅的芬芳。   紫藤轩下摆着无数的白色原木圈椅和圆桌,桌子上摆着精致的素瓷碗盘,里面盛着精致的菜肴。   紫藤轩南边的高台上,从宫里请来的乐师们演奏着笛、箫、筝、琵琶和月琴,两个歌姬并肩而立,合唱着《满园春》。   女眷们坐在紫藤轩中,一边品尝着精致菜肴,一边听着乐声歌声,彼此相好的则聊着天,倒也惬意。   见到太子殿下抱了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婴过来,众女眷皆是一惊,忙起身齐齐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阿沁含笑微微颔首,口中道:“大家都平身吧!”   他径直走到玉芝面前,抱着宝珠让玉芝看:“玉芝妹妹,宝珠来了!”   玉芝不禁笑了起来。   她旁边那桌安排的正是蔡晶、虞秀明、贺颖颖、袁兰心和宋艾等贵女。   这些贵女见太子殿下来了,都看双目盈盈看向太子殿下,盼着殿下看自己一眼。   众女眷见殿下抱了许灵夫妇的嫡长女来了,忙凑趣各种的夸奖:   “哟,许大姑娘眼睛真大!”   “瞧,这鼻子多高!”   “哎呦,还有一对小酒窝,真像许大人,长大一定是小美女!”   “……”   听到人都夸自己的妹妹好看,阿沁心里很欢喜,可是听到人家说宝珠像许灵,他又不太乐意,当下就有了一个主意。   阿沁桃花眼亮晶晶,先在宝珠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举着宝珠让众人看:“许灵和许夫人的大姑娘,是不是和她舅舅我生得很像?”   众女眷:“……”   她们不敢怠慢,忙细细打量许大姑娘,试图找出许大姑娘与太子殿下的相似之处。   许大姑娘年纪虽小,却爱热闹,见众人关注自己,乐得手舞足蹈,眼睛乌黑溜圆,雪白脸颊上酒窝深深,可爱极了。   众女眷看看太子殿下的俊脸,再看看许大姑娘的酒窝,心道:明明是像许大人,太子殿下真是睁着眼说瞎话!   她们不敢说不像,就拼命地找像的地方,最后终于找到了——殿下是好看的桃花眼,许大姑娘是圆溜溜的大眼睛,似乎有些像——便都竭力奉承了起来。   阿沁抱着妹妹,听得身心舒泰,听够了又一阵风般抱着宝珠离开了。   侍候的人急急跟了上去。   众女眷目送太子殿下抱着许大姑娘离开,这才坐下,看向许夫人的眼神又不一样了——看来对于许夫人这位义妹,太子殿下是真的很重视啊,连带着对许夫人的女儿也如此疼爱!   玉芝脸上带着适宜的笑,心里却有些纳闷:阿沁这孩子似乎有些感情迟钝,好像还没开情爱那个窍,这么多贵女站在他眼前,春兰秋菊,各有擅场,他居然只顾着炫耀宝珠……   那几个少女多美多可爱啊!   阿沁居然不知道欣赏!   晚上回到府里,烹茶带着宝珠随着奶娘在东厢房睡下了,正房内正剩下玉芝和许灵。   玉芝坐在妆台前卸妆梳头。   许灵双臂抱在胸前,倚着拔步床站着,看着玉芝梳头。   玉芝梳理好头发,这才转身面向许灵:“许灵,阿沁到底是怎么回事?没见他喜欢哪个女孩子呀!”   许灵微微一笑:“殿下好奇心太强,操心的事情太多,他还没开窍呢!”   看着灯光中玉芝莹洁的脸水汪汪的眼睛,许灵心脏跳得有些快,笑着走了过去,口中道:“不用急,男孩子开窍晚,殿下早晚会开窍的!”   玉芝被许灵抱在怀里,仰首看着许灵,忍不住伸手戳了许灵的酒窝一下:“宝珠的酒窝最像你!”   许灵笑容灿烂,一把抱起了玉芝:“宝珠生得像我,多好看呀,咱们再生一个吧!”   玉芝顿时笑了起来,伸手揽住了许灵的脖子,凑过去含住了许灵的耳垂……   第二天上午,到了该宝珠晒太阳的时间,玉芝正陪她在庭院里的海棠花下晒太阳,小六却进来禀报,说孙鹤来了。   玉芝便让烹茶带着奶娘和丫鬟陪着宝珠晒太阳,自己带着观雪回了正房。   孙鹤带着两个掌柜和两个管事抱着一摞账册来了。   虽然上次合作开采煤矿的生意没做成,可是玉芝很快又和他合开了一家绸缎庄和一家珠宝楼。   不管是绸缎庄的生意,还是珠宝楼的生意,都是孙鹤占四成,玉芝占四成,掌柜占一成,其余管事和伙计分一成。   玉芝如今早把观雪给训练了出来,吩咐道:“观雪,带着你的两个小徒弟去看账册吧!”   观雪答了声“是”,带着她挑选出来的两个识文断字的小丫鬟上前,与那几个掌柜管事一起去外面看账册去了。   玉芝则和孙鹤聊着生意经。   想起上次没做成的煤炭生意,孙鹤依旧遗憾得很:“夫人,你是不知道,如今全大周的煤炭生意全被慈宁斋垄断,他们真是大大发财啊!去年大人麾下那个兰珂,带着一群人在泽州白马寺一带为慈宁斋发现了好几个大煤矿,我听说挖几锨土,下面就是煤,唉,慈宁斋真是发财了!”   玉芝笑微微听着,不敢告诉孙鹤,慈宁斋是太子殿下的生意,她也入股了。   孙鹤忽然看向玉芝:“夫人,你说,慈宁斋会不会是者殿下的生意?”   玉芝装模作样瞪大了眼睛:“哎呀,你为何这样说?”   孙鹤神情严肃:“我觉得,慈宁斋垄断了大周朝的茶叶、盐和煤炭生意,丝绸生意、布匹生意他们也插手进来,就连票号也是慈宁斋最大,不由得我不这么想啊!”   又道:“唉,听说殿下开始插手海上商路了,他老人家真是要赚全天下的银子啊!”   玉芝没接话。   其实阿沁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是慈宁斋幕后老板这件事。   若是玉芝不了解内情,也一定会觉得慈宁斋各种的垄断,占尽了便宜,可是如今她了解内情,知道阿沁是想把茶叶、盐和煤炭等关系国计民生的产业收归国有,而他赚的银子都用在了装备军队、运营妇幼堂和建立太医学上。   因此她只会为自己有这样的儿子觉得骄傲,而绝对不会有别的念头。   待孙鹤发完牢骚,玉芝看向孙鹤,双目清澈,声音清晰:“孙鹤,就算慈宁斋是太子殿下的生意,那慈宁斋赚的钱太子都做什么用了?他花天酒地酒池肉林了么?他养了无数女人生了无数孩子了么?他积聚白银造成白银紧缺了么?”   孙鹤闻言,悚然一惊,身子靠回椅背上,仰首细想着,最后缓缓道:“殿下很少喝酒,即使参加宴会也往往以茶代酒;东宫至今空虚,搞不好殿下还是童男子;而太子动用私库,研究火枪火药炼铁技术,在各州各县设立妇幼堂救助无家可归的女人孩子……”   他悚然而惊,起身向玉芝深深一揖,道:“原是我狭隘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太子的君子之腹!”   慈宁斋的幕后老板正是当今的太子殿下,做大生意的人都知道。   孙鹤正是知道这些,又知道太子殿下是玉芝的义兄,这才故意在玉芝面前发牢骚,没想到被玉芝几句话点醒,他才发现自己与太子殿下的境界相差太远了。   玉芝笑了起来,道:“孙鹤,你若是愿意的话,我愿意把你引荐给殿下!”   阿沁现如今正要进入海上商路,需要大量的经商人才,而孙鹤正是一个经商奇才!   孙鹤大喜,激动得脸都红了:“真的?”   玉芝嫣然一笑:“自然是真的!”   孙鹤再次给玉芝行了礼,道:“许夫人,你真是我的福星!”   起身后他看着玉芝笑盈盈的脸,道:“怪不得人家说爱笑的女人运气好,我如今算是知道了!”   正在这时,观雪脆生生道:“夫人,账算好了!”   孙鹤等人告辞之后,玉芝坐在书案前,面前铺着纸,左手是算盘,右手拿着笔,旁边站着数银票的观雪——她在计算自己手里如今有多少银子!   这次孙鹤来送分红,有甘州铺子里的分红,有京城铺子里的分红,还有海路经商的分红,总的加起来也不少了。   计算一番之后,玉芝得出了一个总数:“一共三万六千七百二十八两白银!”   观雪也查验罢银票,道:“夫人,数目对上了!”   玉芝把这批银票收到了她的紫檀木匣子里。   观雪又拿了一个匣子出来:“夫人,这是大人给的去年的家用的结余!”   玉芝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我已经查过账了,你来数数总数吧!”   大周朝自从太子监国,便大大提高了各级官员的收入,尤其是许灵这样经常打仗的武将,因此许灵俸禄很高。   他一向是不管这些事情的,所得俸禄和赏赐都由许六福领了,直接交给玉芝。   去年一年单是这两项,加起来也有两万两银子了。   玉芝颇会管家,又不爱好奢侈,因此府里去年一共花了三千两银子,还有一万七千两银子的结余。   观雪数罢银票,报给了玉芝。   玉芝把这些银票一起收进了方才的紫檀木匣子里,得意一笑,道:“一共五万三千七百二十八两白银!”   观雪也笑了起来:“夫人,要不要置买土地?”   玉芝摇了摇头:“买地做什么?”   她笑了起来,道:“咱们先去买座大宅子再说吧!”   如今她和许灵住的铁塔胡同这个宅子,优点是距离碧梧街不远,缺点是宅子太小了,只有四进院子。   而且刚进京的时候,她和许灵手里银子有限,这座房子最终没有买,是典下来的,签的是五年的契书。   观雪蹙眉道:“那咱们这座宅子……”   玉芝笑嘻嘻道:“咱们先住着,若是要搬出去了,就再转租出去,反正当时签的是五年的契书!”   一向很少笑的观雪也笑了起来。   她觉得和夫人在一起特别舒服,夫人什么都能想到,把事情都处理得妥妥当当,而且做人光明磊落,天天笑容不断,真是开心。   玉芝发现观雪看自己眼神不对,便笑着道:“幸亏你是女孩子,再这样看我,我可以为你爱上我了!哈哈!”   观雪:“……”   她脸有些红,还怪不好意思的,假装生气,起身出去了。   玉芝逗了一向不爱说话不爱笑的观雪,不由也笑了起来。   她收好紫檀木钱匣子,起身出去了。   吩咐罢许六福去找房经纪,玉芝就去陪宝珠晒太阳去了。   许灵深夜才回到了家里。   玉芝正拿了本书坐在明间榻上看着,见许灵回来,忙吩咐丫鬟们侍候。   许灵把手里的一个青色锦囊递给了玉芝,这才脱去官服洗手洗脸去了。   玉芝松开锦囊的系带,从里面掏出了一摞银票,全都是慈宁斋票号发行的大额银票,一张面值是一千两银子,一共二十张,总共两万两银子。   她不禁悚然而惊:许灵不会是想着家用不够,贪污了军费吧?   许灵洗罢手脸,屏退了时候的人,穿着家常圆领纱袍走到玉芝身边,拿过一个锦缎靠枕,挨着玉芝躺了下来。   玉芝伸手解开许灵的长发,轻轻按摩着他的头皮,柔声道:“许灵,你知道我现在积攒了多少私房钱么?”   许灵抬头看她,眨了眨眼睛,看起来有些迷茫。   玉芝见他跟孩子似的,可爱可疼,便凑过去在许灵唇上吻了一下,低声道:“我这两年做生意挣的银子,再加上没花完的家用,如今一共有五万三千多两银子呢!”   “我已经让许六福去见房经纪看宅子了,咱们以后再生几个孩子,这房子怕是住不下了,得买个大宅子了……”   玉芝说话的时候,热气夹着香气扑在许灵耳朵上,他整个人麻酥酥的,以至于有些迟钝。   听了玉芝的话,许灵第一反应是:“玉芝,你好厉害呀!”   他印象里的女子,不管是他母亲,还是他姐姐许敏,家用从来都是入不敷出的,哪里还会有节余?   见玉芝大眼睛盈盈看着自己,许灵这才反应了过来:“玉芝,你是不是……担心我这银子来路不正?”   玉芝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家里的情形!”   许灵抬手放在鼻端,低声笑了起来:“傻姑娘,今晚会议结束,太子殿下给我们几个武将一人两万两银子,不止我有,他们几个也都有!”   玉芝聪慧之极,心思如电,当即道:“许灵,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知子莫若母,这两万两银子就是阿沁给这些将领的安家费!   许灵没想到玉芝这么快就猜到了,点了点头,凑到玉芝耳边说了几句话,最后道:“这段时间你别出门了!”   玉芝一把抱住了许灵,半晌没吭声。   果真没过多久,安府忽然传出安老太爷暴毙的消息,安家四兄弟声称太子林玉润毒害其父,以“清君侧”为口号,集结二十万大军,在沧州举起了反旗。 第152章   安氏叛乱不久,东北节度使张勇也举起了反旗,与安氏遥相呼应。   许灵再次披挂出征,率领大军前往东北平定叛乱,京城防务则交给了新调入京城的虞秀明之父虞林。   虞林自是沙场老将,很少主动进攻,却把京城防守得铁桶一般。   虽然东北和沧州两地大乱,可是京城却一切如常,一般百姓甚至不知道东北和沧州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战事。   对承安帝和监国太子林玉润来说,对东北和沧州,只能胜,不能败。   如果胜利,这两个割据一方的藩镇自然取消,仿效西南模式,朝廷派遣官员进去治理。   若是失败,安氏和张氏联手席卷北方国土,朝廷就只能南迁了,对性子高傲的林玉润来说,这和亡国灭种又有什么区别?   玉芝深知自己不能让远征东北的许灵担心,也不能让心系国事的阿沁担心,因此把住在城外西流湖村的爹娘和柳七夫妇接了过来,安排在了后花园的房子里;把阿宝也从孔氏家学接了回来,安置在外书房院子,由许灵的清客教授读书。   在玉芝的管理安排下,整个许府外松内紧,井然有序。   转眼间就进入了五月。   这段时间除了隔几日去碧梧街看看阿沁,玉芝一直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照顾宝珠,陪陪爹娘和阿宝。   京城有一句俗语,总结婴儿的成长是“三翻六坐九爬叉”——三个月会翻身,六个月会坐起来,九个月就该会爬了。宝珠已经六个月了。她已经会坐了,常常似模似样坐在锦褥上,拿着玩具玩耍。宝珠最亲近的人不是玉芝,而是她的哥哥阿沁。   每次阿沁过来看宝珠,宝珠都是手舞足蹈“嗷嗷”乱叫,胖腿胖屁股蹭着要阿沁抱,阿沁别提多开心了,认为自己的魅力无人能比,连半岁的小姑娘都迷恋自己,还专门和承安帝炫耀了一番。   不过阿沁没开心多久。   前几日他带了个侍卫过来,那侍卫才十五岁,是太尉荀平涵的小儿子,名叫荀云,生得眉清目秀十分好看。   宝珠一见荀云,连阿沁都不要了,直接挪动着小胖身子要去投奔荀云,可把阿沁给妒忌坏了,以后再也不带英俊侍卫来了,专门挑选普通的跟着过来。   这天下午,宝珠睡醒之后,玉芝亲自抱着她在外面走廊走了几圈,这才又抱着宝珠进了明间,把宝珠交给烹茶去喂水,自己歪在锦榻上略微歇息了一会儿。   屋子角落里放着青玉莲花盘,里面盛着太子府送来的洒了薄荷油的冰山,冰山悄悄融化着,屋子里凉阴阴的,氤氲着薄荷清凉的气息。   玉芝正歪在那里想事情,观雪带着小丫鬟端了一托盘拜帖进来了。   观雪翻看着帖子,一一回了玉芝。   这段时间,对于所有的邀约,玉芝一概都是让观雪写个回帖拒绝,理由就是身子不舒服,需在家静养。   观雪拿出了一个精致的洒金帖子拆开,看了一遍,道:“夫人,这是蔡丞相的夫人送来的,说五月十六那日要在运河别业举办莲花花会,邀请您务必赏光去呢!”   玉芝闻言,思索了片刻,道:“我先想想……”   若是别人,她自是一口拒绝,可是这是蔡丞相的夫人送来的请帖,就须得好好考虑了。   如今许灵在外作战,阿沁支撑朝政,蔡丞相是文臣之首,他若是尽心辅佐阿沁,阿沁就能不那么辛苦了……   可是玉芝一直在看朝廷的邸报,发现蔡丞相表面顺从,其实处处掣肘阿沁……   解决的法子其实也简单,由承安帝下旨,册封蔡晶为太子妃,以换取蔡丞相的支持,借助联姻巩固彼此的政治联盟。   可是玉芝知道阿沁根本就没这个打算。   大概是因为他看多了不幸福婚姻的缘故,阿沁在自己的婚事上有一种奇特的执拗——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婚姻成为工具,因此不肯借助联姻来拉拢各方势力!   玉芝思索片刻,吩咐观雪:“准备笔墨,我亲自给蔡夫人写一封帖子,五月十三是我的生日,我要在府里后花园举办一个小小的酒宴,邀请蔡夫人、蔡姑娘和蔡大奶奶那日前来赴宴,嗯,我最后再添一句,请她们务必把蔡大奶奶给蔡丞相和蔡夫人添的长子嫡孙蔡恒给带来,蔡恒和宝珠两个小孩子年岁相当,正好让蔡恒和我们家宝珠一起作伴玩耍!”   五月十三的确是玉芝的生日,不管是前生的宋玉芝,还是今世的陈玉芝,生日都是五月十三,和关帝爷同一日。   若是蔡夫人母女和蔡大奶奶母子敢来许府,那玉芝就敢带了人马去参加蔡府运河别业的莲花花会。   接到许夫人的回帖之后,蔡夫人一愣,当即递给了一边的蔡晶:“你看看吧,看完给你大嫂看!”   蔡晶看完,眉头皱了起来:“这陈玉芝,真是狡猾!”   她一直不喜欢陈玉芝,除了陈玉芝与殿下关系亲近之外,还因为陈玉芝太聪明了,聪明得烦人。   蔡大奶奶看了回帖,抬眼看向蔡夫人:“婆婆,许夫人真的是五月十三生日?”   蔡夫人还没说话,蔡晶便插嘴道:“的确是五月十三,先前曾经问过她,她还说不爱过生日,嫌麻烦——如今怎么不嫌麻烦了?这一定是她的奸计!”   沉吟片刻后,蔡夫人吩咐小丫鬟:“你去外书房请老爷过来!”   这是老爷安排给她的任务。   老爷想借她的手,引许灵的夫人入彀,造成许夫人出城之后为人所劫的假象,却在暗中把许灵的夫人和女儿送到沧州交给安氏,用来威胁许灵和林玉润。   蔡中原拿着许府的帖子沉吟片刻,道:“这陈氏倒是狡黠!”   蔡夫人忙道:“许府瞧着不大,为了老爷的大计,我带阿晶、大儿媳妇和孙子去一趟,也没什么!”   蔡中原哼了一声,道:“你不知道,许灵经营西北多年,麾下无数骄兵悍将,他特地挑选出久经沙场的老兵,轮换着在他府上驻扎,据可靠消息,单是许府外院,就常驻着二百多老兵!”   蔡夫人一听,大热的天出了一层冷汗,忙道:“老爷,那怎么办?”   “寻个合适的理由拒绝了吧!”蔡中原道,“安家那边我去解释,安氏满门武将,都是大老粗,哪里懂得政务,他家即使夺得帝位,也得靠我来总揽朝政,‘安与蔡,共天下’也未必不可能!”   听蔡中原这么一说,蔡夫人也笑了起来:“还是老爷厉害,当真是算无遗策!”   蔡中原得意洋洋,捻须微笑。   他奈何不了林玉润那聪明绝顶的小鬼,难道还奈何不了安家那一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纠纠武夫?   得了蔡夫人的回话,玉芝不禁冷笑起来,道:“蔡家的狐狸尾巴可算是露出来了!”   她拿了蔡家的这两封帖子,命许六福安排人护送,坐了马车带着宝珠往碧梧街太子私邸去了。   到了太子私邸,玉芝才发现阿沁病了,他发烧了,而且是高烧。   张喜雨满面愁容道:“夫人,殿下白日看着精神还行,可是一旦睡下,就浑身滚烫,叫都叫不醒!”   玉芝当机立断,把宝珠交给了烹茶和奶娘带着,由张喜雨安排着住到了红枫苑隔壁的院子,而她则住进红枫苑照顾阿沁。 第153章   张喜雨原本急得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如今玉芝来了,他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忙拉着玉芝,把阿沁这次生病的情况说了,然后道:“夫人,殿下从小就很少生病,咱家印象里,殿下自从到了京城,十来年也就病了一次,还是殿下十二岁的时候白日淋了雨,夜里烧了起来……”   玉芝凝神听着,然后问道:“太医来瞧过没有?”   张喜雨一边抹泪,一边道:“因为怕殿下病了的消息传出去,咱家没有请太医,是让私邸里的大夫看的……”   又道:“这大夫很有本事,是殿下的亲信,倒是可以信任……”   玉芝见张喜雨流泪,一点也不惊奇。   京城有一句骂人的话,叫“太监样儿”。   骂一个人“太监样儿”,就是说那人爱哭爱流泪,跟太监似的。   她虽然心急如焚,却知道这时候自己必须得冷静下来,当下看向张喜雨,眼神温和:“张公公,大夫开药没有?药熬好没有?”   张喜雨忙道:“开了药了,药也熬好了,可是殿下不省人事,根本喂不进去……”   他因为担心,眼睛都哭肿了。   张喜雨伺候殿下十一年了,殿下也就生过一次病,因此他才有些无措了。   玉芝知道阿沁像她,素来精力充沛很少生病,可是一旦生病,就会非常严重。   她当即柔声道:“张公公,请把熬好的药送过来两人的分量,再准备一个小银汤匙,一盏用梨花蜜调好的温开水!”   张喜雨正在慌乱,如今算是有了主心骨,忙按照玉芝的吩咐准备去了。   玉芝特地用香胰子洗了手,走到阿沁的床边,弯腰凑过去看阿沁。   阿沁脸发红,嘴唇干得起了一层白皮。   她伸手在阿沁额头上摸了摸,发现触手滚烫,又探到阿沁中衣内摸了摸,发现阿沁肚子也是滚烫。   大夏天的这么热,阿沁身上却没有出汗,一定是发了高烧!   看着烧得不省人事的阿沁,母子连心,玉芝的眼泪根本控制不住,一直往下流。   可是玉芝知道,张喜雨已经乱了阵脚,自己再只顾着哭,阿沁就危险了。   一个常年健康的孩子,生起病来可是最凶险的,她是阿沁的亲娘,她不能乱!   玉芝用衣袖抹去眼泪,回忆着阿沁六岁时发高烧时的疗治法子——她记得那时候阿沁冷得瑟瑟发抖,她给阿沁盖了好几层被子,结果被大夫给抢白了一顿:“侧妃是想捂死公子么?”   想到这里,玉芝忙去看阿沁,发现阿沁果真盖了两层锦被,而且还在瑟瑟发抖,牙齿振振作响。   玉芝刚揭开一层锦被,张喜雨就亲自端着紫檀木托盘进来了,托盘内放着两碗乌漆墨黑的药汤、一碗雪梨蜂蜜水和一个精致的银汤匙。   玉芝示意张喜雨端着托盘上前,先端起一碗药汤一饮而尽——真苦啊,苦得她差点呕吐!   张喜雨吃了一惊:“夫人,您这是——”   玉芝微微一笑,用帕子试了试嘴角,然后在床边坐了下来。   阿沁如今处在政治旋涡的中心,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阿沁死,她是阿沁的亲娘,她要保护自己的儿子!   发现自己没什么特殊反应,玉芝这才伸出左臂抱起了阿沁,让阿沁依偎在她怀里,然后伸出右手,拿起银汤匙,舀了一汤匙药汁,慢慢凑到了阿沁的嘴角,把他嘴角撬开,然后把药汁一点点顺着阿沁的嘴角喂了进去。   张喜雨目瞪口呆看着一汤匙药汁从阿沁的嘴角一滴不剩地喂了进去,不由道:“夫人,您可真厉害!”   玉芝为了让张喜雨放松一些,微微笑了笑,又舀了一汤匙药汁从嘴角慢慢喂了进去。   这可是喂阿沁喝药的诀窍,是前世的她日夜看护阿沁,哭到眼泪哭干才总结出来的。   玉芝就这样一汤匙一汤匙把一碗药汤都喂了下去。   张喜雨以为这就结束了,谁知玉芝又道:“继续喂他喝雪梨蜂蜜水!”   一碗雪梨蜂蜜水喂完,玉芝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阿沁放了回去。   她用额头贴着阿沁的额头,发现还是很烫,便吩咐张喜雨:“张公公,请让人准备用凉水浸过的手巾!”   张喜雨这会儿对许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忙吩咐人准备去了。   把叠好的凉手巾放在阿沁额头上后,玉芝这才问张喜雨:“张公公,大夫有没有说殿下多长时间喝一次药?”   张喜雨忙道:“大夫说是三个时辰!”   玉芝点了点头,记在了心里。   一个时辰后,玉芝又让人送来一盏温开水,用老法子慢慢喂阿沁喝了。   喂了两次水后,又到了该喂药的时候了。   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红枫苑内挂满水晶灯盏,灯光莹莹,花木葱茏,粉墙朱户,如同神仙洞府。   卧室内床头的紫檀木小几上也放着一盏水晶灯,灯光莹洁。   玉芝怕阿沁睡得太久,一旦醒来灯光太强刺眼,便让丫鬟拿了个白纱罩罩上了。   喂完药,玉芝拿了帕子拭了拭阿沁的嘴角,又开始喂他雪梨蜂蜜水,免得他嘴里太苦。   玉芝凑过去听阿沁的呼吸,发现阿沁的呼吸依旧很重,周身是浓重的药味和素水香混在一起的味道。   她伸手又摸了摸阿沁的脸,发现还是很热。   玉芝眼泪不由自主涌了出来。   阿沁被尿给憋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娘亲正看着自己,满眼都是泪,便调动精神,叫了声“娘”。   玉芝听到了这声“娘”,顾不得擦眼泪,忙扑了上去:“阿沁!”   阿沁顾不得别的,只是说了个“尿”。   再不尿的话,他要尿床了!   玉芝反应很快,忙起身叫在外间枯坐的张喜雨:“张公公,阿沁要小解!”   张喜雨:“……小解?”   阿沁醒了?   阿沁醒了!   他满脸欢喜,忙叫了两个小厮进去侍候。   玉芝坐在明间里,听着卧室里传出的水声,她根据水声判断出阿沁尿了不少,不由心生欢喜——看来阿沁小时候她的法子还是有用的,不停地喂水,热毒随着尿排出来,再辅以喝药,烧渐渐就退下去了!   待张喜雨出来请她进去,玉芝这才急急进去了。   阿沁无力地躺在床上,见娘亲进来了,便扯起唇角笑了笑,声音沙哑:“娘——”   玉芝看着自己好好的儿子,如今脸色白得快要透明了,蒙上了一丝病意,眼皮微肿,往日潋滟明亮的桃花眼也没有了神采,嘴唇发白发干,色泽暗淡,心里一阵难受,含着泪道:“阿沁,还冷不冷?”   阿沁轻轻道:“娘,我冷……头疼……”   玉芝恨不得代他病了,急急走了过去,一把抱住阿沁,柔声道:“阿沁,没事,娘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又问:“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阿沁闭上眼睛,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娘,我想吃你小时候给我做的鸡汤面片……鲜美的鸡汤,薄薄的透明的面片,翠莹莹的蒜苗……”   玉芝满口答应了下来。她把阿沁安顿回床上,又喂阿沁喝了一盏温开水,这才出去了。   玉芝哪里有心思去几趟面片,她和张喜雨商议了一番,叫了专门给阿沁开小灶的厨娘过来,细细交代了一番,又进去守着阿沁——阿沁又睡着了。   玉芝刚在床边坐下,摸了摸阿沁的额头,就听到外面传来张喜雨着急的声音:“许夫人,陛下来了!”   闻言玉芝一惊,忙站了起来,道:“那我先出去避避!”   张喜雨一边用衣袖擦额头急出来的汗,一边道:“来不及了,夫人,您先躲到床后吧!”   玉芝当机立断,掇了张小锦凳直接去了拔步床后。   阿沁爱洁,拔步床后干干净净的,铺设着石青色的地毡,旁边紫檀木架子上还放着几本书,还有一对素瓷花瓶,花瓶里居然还都插着青翠的竹枝。   玉芝把锦凳放下,轻轻坐了下来。   她刚坐下,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是张喜雨等人跪拜迎接的声音——承安帝果真来了!   玉芝稳住神,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以防有什么意外。   外面先是传来一声“阿沁”,接着又是一声“阿沁”。   片刻后,又响起了第三声“阿沁”,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   玉芝是第一次听到承安帝的声音,发现承安帝的声音很好听。   外面静了一瞬,很快又响起了承安帝的声音,他让跟着来的太医给阿沁看脉息。   太医看完脉息,又看了太子私邸中大夫开的药方子,然后说药方甚是妥当,殿下不日就要痊愈云云。   得知阿沁刚喝过药,承安帝叹息了一声,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朕陪阿沁呆一会儿!”   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远去之后,承安帝的声音再次响起:“阿沁,快快病愈吧!你病了,父皇心里很难受,恨不能替你病了……父皇已经去太庙祭祀祈祷过了,若是你能早些好起来,父皇就在太庙斋戒一个月……”   玉芝坐在那里,静静听着。   原来阿沁还是幸运的,他的父皇待他如亲生……   承安帝坐在床边,琐琐碎碎说了无数的话,正说到当年照顾小阿沁的欢喜与烦恼,忽然听到阿沁的声音:“父皇,我快要饿死了,鸡汤面片好了没有……”   承安帝一阵欢喜,探身过去:“阿沁,你醒了!”   阿沁睁开眼睛看着一脸憔悴的承安帝,桃花眼亮晶晶,笑嘻嘻道:“父皇,你说若我早些痊愈,你就要在太庙斋戒一个月的时候,我就醒了!”   承安帝笑了起来:“只要你早些痊愈,朕当然会去太庙斋戒一个月!” 第154章   阿沁怕承安帝担心,勉力支撑着和承安帝说了几句,便道:“父皇,我饿了……”   这时候张喜雨已经用托盘端着一小碗鸡汤面片进来了。   承安帝照顾阿沁很有心得,便扶了阿沁起来,端了碗去喂阿沁。   阿沁一向好洁,这碗鸡汤面片阿沁吃得心惊肉跳,生怕父皇不小心把碗翻在自己身上,那可就太麻烦了,居然因此急出了一身汗,身体倒是舒服多了。   承安帝亲自喂阿沁把这碗面吃了,然后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了,问阿沁:“阿沁,要不要喝水?”   阿沁摇了摇头。   承安帝又问:“阿沁,要不要再吃些东西?”   阿沁又摇了摇头,见承安帝脸色甚是苍白,眼下有青晕,知道他担心自己,便道:“父皇,您先回宫吧,晚上再来看我。”   这时候已经过了丑时了,父皇再不回去就赶不上上朝了。   承安帝见阿沁精神还行,知道阿沁担心朝会的事,这才扶着李鹤林出去了。   玉芝待承安帝一行人离开了,这才走了出来:“阿沁,又该喝水了!”   阿沁“嗯”了一声,轻轻道:“娘,我嗓子好疼……”   他已经不觉得冷了,不过嗓子还疼。   玉芝柔声道:“我看了药方,里面有蒲公英、板蓝根、苦地丁和黄芩,都是清热解毒去火的,好好喝药,多喝水,就不疼了!”   喂阿沁喝了两盏温开水后,玉芝在床边坐了下来,凑过去摸了摸阿沁的额头,发觉似乎没那么烧了,有些不放心,便掀开锦被,揭起阿沁的中衣,直接在阿沁的肚皮上摸了摸,又探进去摸了摸阿沁的背脊,发现出汗了,不由笑了起来:“烧终于退了!”   虽然是自己的亲娘,阿沁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抬手遮住脸,声音闷闷的:“娘,我都十七岁了……”   玉芝抬眼看他,理直气壮:“就算你七十,我也是你娘!”   一想到阿沁烧终于退了,玉芝就欢喜得很,给阿沁盖好锦被,又喂阿沁喝了些水。   阿沁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娘,给我讲故事吧!”   玉芝想起阿沁喜欢读公案话本,便道:“我给你读书吧!”   读完了一个唐朝奇案,玉芝摸了摸阿沁,发现他又烧了起来便又喂阿沁喝了药和水,然后继续给他读故事。   这是一个阴森恐怖的故事,可是阿沁听得很专注。   刚喝的药汤中有安神成分,没过多久,阿沁的眼皮就越来越沉重,都有些睁不开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玉芝待阿沁睡稳,便放下书,让人拿来铺盖铺设在拔步床的脚踏上,安安稳稳睡了下来。   她得休息好,这样才能好好照顾阿沁。   第二天早上,阿沁一醒,玉芝就也醒了过来,忙起身先喂阿沁喝了一盏温开水,然后让张喜雨带着小厮伺候,自己打算去隔壁梳洗。   玉芝起身要出去,阿沁以为娘亲要走,急忙撒娇:“娘,你别走——”   玉芝扭头看向阿沁,见他穿着白绫中衣,盖着锦被躺在床上,乌黑长发散在枕上,一双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可怜兮兮的,跟个小奶狗似的,心里不由一阵柔软:“阿沁,我不走,我出去洗漱,然后让人给你准备早饭!”   阿沁这才放下心来,目送母亲离开。对手认为他性格深沉诡谲难测,可是在母亲面前,在父皇面前,他还是个小孩子,也希望这两个疼爱他的人把他当小孩子一般疼爱……   待玉芝梳洗后过来,阿沁已经洗漱罢起来了——他已经退烧了,精神很好!   玉芝还是逼着阿沁又喝了药,这才让人送上她给阿沁安排的早饭。   看着托盘里绿莹莹的鸡汤蔬菜粥,阿沁简直失望极了,满心的失望都要凝聚成实体了。   玉芝不由笑了,柔声道:“你身体刚刚痊愈,得好好将养两天,吃些清淡滋补的食物!”   阿沁乖巧地“嗯”了一声,把一碗粥全给吃了。   吃罢早饭,阿沁又歇了一会儿,问起了妹妹宝珠。   玉芝笑着道:“我想着照顾你,让烹茶带着奶娘和丫鬟,伺候着宝珠住在隔壁春雨阁——你先别管妹妹,先管你自己吧!”   阿沁特别想看看妹妹,却又怕自己的病气过给了妹妹,只得作罢,道:“娘,你陪我散会儿步去吧!”   玉芝陪着阿沁散步的时候,把蔡丞相夫人给自己下请帖,邀请自己五月十六那日去运河别业参加莲花花会,而自己反将一军,反过来邀请蔡夫人、蔡晶、蔡大奶奶和蔡丞相的嫡长孙蔡恒五月十三那日到许府参加生日宴,可是蔡夫人却回帖拒绝了的事说了一遍。   阿沁听得很仔细,听罢便冷笑起来,道:“蔡中原这是想脚踏两只船,身在朝廷,心在敌营,打算帮助安氏或者张勇挟持你和宝珠妹妹,然后用来威胁许灵!”   他负手而立,眼中满是鄙夷不屑:“蔡中原真是打的如意算盘!”   玉芝看着阿沁:“阿沁,那我——”   阿沁看向娘亲时眼睛已经满是笑意:“娘,如今外面局势紧张,你别跑来跑去了,就安心带着妹妹住在我这里吧!”   他怕娘亲不肯留,便撒娇道:“娘,我身子还有些弱,你留下来照顾我吧!”   玉芝最吃阿沁这一套,当即连声道:“好好好!我留下照顾你!”   阿沁不由笑了起来。   中午阿沁又服了一次药,趁玉芝去看宝珠,他让私邸的大夫来了一趟。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大夫含笑道:“殿下,您已经痊愈了!”   阿沁重赏了大夫,又问了注意事项,得知可以洗澡了,便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他洗澡的时候,张喜雨立在屏风外面道:“阿沁,刚才李鹤林来了一趟,陛下派他来询问您的情况,我把您彻底痊愈的消息告诉他了!”   阿沁泡着澡,道:“嗯,张叔,你找个机会,暗示我娘,就说我病虽然好了,可是身体很虚弱!”   张喜雨:“……你这孩子!”   不过他最偏心阿沁,还是去了隔壁的春雨阁,陪着宝珠玩了一会儿,等玉芝问他阿沁的情况,便道:“许夫人,殿下的病虽然好了,可是大夫说他身体还很虚弱!”   玉芝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我就留下来照顾他吧!”   张喜雨完成了阿沁交给的任务,终于松了一口气。   阿沁又开始生龙活虎精神奕奕了,当然就忙碌了起来。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除掉蔡丞相。   这日下朝后,蔡丞相正陪着几个门生亲信在外书房秘密商议里应外合的大事,小厮沏了壶蔡丞相最喜欢的黄山毛峰送了进来,给蔡丞相和在场诸位大臣一人倒了一盏,然后恭谨地退了下去。   过了一刻钟,小厮又进去续水,发现里面有些不对——似乎都靠在椅背上睡熟了……   片刻后,小厮跌跌撞撞奔了出来:“老爷死了!老爷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蔡丞相及朝内几位重臣同时中毒身亡,此事闹得很大,太子林玉润命大理寺查办此案。   半个月后,此案终于有了重大发现——蔡丞相等人所中之毒来自永亲王府!   此时鲁州永亲王府,章王妃正在给永亲王出主意:“昕哥哥,如今林玉润众叛亲离,安氏军队不日将要打到鲁州,我们不如带领府兵,挟持鲁州知府,投靠安氏,安氏的旗号可是‘清君侧’,清罢君侧,不就给另立新帝了?那我们的涵儿不就有希望了?” 第155章   听了章婕的话,林昕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看着章婕,想看看她到底能傻到什么地步,居然会想出这么蠢的主意!   一则阿沁早已控制了大周的朝堂、大周的经济和大周超过一半的军队,安氏和张勇现在虽然气势汹汹,可是随着他们逐渐往京城方向推进,补给线拉得太长,早晚会陷入危机的。   二则虽然林涵是他的儿子,可是林沁也是他的儿子啊!   虽然林涵和他更亲,林沁见他如同陌路,不过是要做傀儡皇帝的生父,还是要做大周一代雄主的生父,这道选择题,他又不傻,总会选择的吧?   章婕娇纵惯了,见从来乖顺的林昕一直打量着自己,一声不吭,便用力摇着林昕的肩膀:“表哥,说话呀!说话呀!”   林昕被她摇得头都是晕的,皱着眉头道:“咱们府兵才多少人?安氏会把咱们这点人放在眼里?安安生生在王府呆着吧,别再生事了!”   章婕气得用力在林昕身上拍了一下,大声道:“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宋玉芝那贱人,还有林沁那庶出的野种,不把我们母子放在眼里!你不喜欢我了,你这没良心的——”   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林昕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睛。   他若是真的没了良心,在阿沁抄了章府的时候,就会逼死章婕,以换取阿沁的原谅了……   想到被承安帝教养长大的阿沁,林昕眼睛有些湿润了。   阿沁这孩子太像玉芝,天性聪明,性子太强,过于刚烈,眼里不揉沙子,却不知过刚易折。   要知道,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要不断地妥协……   就像他,对章婕妥协了半辈子,早成了习惯。   章婕见自己连拍带打再加骂,可是林昕依旧不动如山,不由更加生气了,指着林昕恨恨道:“我知道,你是瞧着我们章家完了,没有利用价值了,这才不听我的话了!你等着瞧!”   说罢,她旋风般跑了出去。   林昕疼爱儿子,就算不喜欢自己了,起码儿子他还是疼爱的吧?   那她就带走儿子,看他林昕投不投降!   林昕在房里枯坐了半日,他的亲随杨智波忽然跑了进来:“王爷,王妃纠集了府兵,带了世子乘着马车出门往北去了!”   到底是多年的夫妻,林昕一听,便知道章婕是真的要往沧州见安氏谈判,不由一惊,当即站了起来:“她真的带着世子去了?”   杨智波忙道:“王妃的确带着世子出去的!”   林昕没想到章婕是一心作死,气得脸都白了,心脏跳得很快,当即厉声大喝道:“快去备马!”   他得赶紧把这对母子追回来!   章王妃坐在马车里,揽着林涵密密叮嘱着:“……安氏为了安天下之心,一定会选择一个林氏皇族做皇帝的,咱们这时投靠了安氏,他们一定会选择你的!等你做了皇帝,再一步步铲除安氏势力……”   林涵习惯了听母亲的,闻言觉得母亲说的大有道理,忙道:“娘,儿子若是做了皇帝,一定让您做太后,还让您垂帘听政!”   章王妃满意地笑了。   正在这时候,外面响起了王府侍卫的回报:“启禀王妃,前面十里远的曲江凹驻扎有大批军队”   章王妃闻言大喜:“安家军这么快就推到鲁州城外了?太好了!”   省的她再跑几百里路了!   林昕心急如焚,不停地夹着马腹,挥着马鞭,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出去,拦住章婕作死!   就在他的马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队人马,其中在风中招展的旗子上正绣着“永亲王府”四个金字。   林昕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中衣早被汗水浸透了,如今贴在身上,潮湿黏腻,难受极了。   得知丈夫追了过来,章婕心中得意,不禁笑了起来——她就知道,林昕会听她的。   安家军一离开沧州,阿沁的亲信大将叶明哲就带了五万军队尾随了上去,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预备随时切断安家军的退路。   叶明哲正在看京城刚送到的千里加急文书,斥候忽然来报:“启禀将军,鲁州永亲王府的府兵护着永亲王和王妃来了!”   闻言叶明哲不禁笑了起来,当即道:“全部捆起来,验明身份,押回京城!”   怪不得许灵说他是福将,刚接到殿下的千里加急文书,命他派人把涉嫌投毒害蔡丞相等朝廷重臣的永亲王府诸人押解进京,永亲王和王妃就自动送上门来了!   母亲在身边的日子,对阿沁来说,就是幸福的日子。   他每日天不亮就去上朝,先前习惯了早上不吃饭,等下了朝再用,有时候忙起来干脆就忘了。   玉芝发现之后,特地拟了个早膳菜单,吩咐红枫苑小厨房的人按照早膳菜单十日一轮,给他准备早膳,都是很简单的早饭,荤素搭配,清淡为主,往食盒里一装,放在阿沁上朝时乘坐的大轿子上,等阿沁的轿子到了大庆殿前,正好可以用完,再用香茶漱口。   阿沁原本习惯了不吃早饭,可是不过一个月时间,就被玉芝给改了习惯,开始吃早饭。   玉芝呆在太子私邸,除了干涉阿沁吃早饭的事情,其余一概不干涉,每日只是陪着宝珠玩耍。   待阿沁身体彻底痊愈,玉芝便预备带着宝珠回许府。   太子私邸早晚会迎来女主人,玉芝有自己的家,觉得老是呆在这里不合适。   她疼爱阿沁,却想让阿沁自在独立地生活,不必顾忌她的存在。   阿沁一听说母亲要离开,当即就恼了,半日不说话,也不肯见玉芝。   玉芝才不管他,略收拾了一番,和张喜雨说了一声,就带着宝珠乘了马车回去了。   阿沁知道母亲带着妹妹离开了,心里难受,却也没法子,只得用忙碌来让自己不想这件事。   进入六月之后,战场的形式已经明朗起来。   许灵在东北战场势如破竹,捷报连传,张勇麾下六员大将已经折损了四位;赵云岭在宋州重创安家军,打死了安氏兄弟中的老大和老四,与叶明哲合围,预备围歼安家军。   因为战场形势的明朗,太子林玉润趁机对朝堂进行了一次清洗,从内阁到六部,大部分都换上了他的人。   玉芝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时候了。六月虽热,可是傍晚还是好一些,不像中午时候阳光灼热。   玉芝叫上在外书房读书的阿宝,预备带着宝珠去后花园看自己的爹娘。   阿宝坐在明间的圈椅上,抱着宝珠逗着玩。   宝珠在太子私邸住了一个月,又胖了一些,白白嫩嫩的,可爱得很。   她喜欢阿宝舅舅的脸,不哭不闹坐在阿宝怀里,圆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小酒窝深深,笑眯眯看着阿宝,别提多乖巧了。   阿宝一边哄着宝珠,一边跟在卧室里的玉芝说话:“姐姐,你既要去看望爹娘,那你到了后花园,可千万别生气!”   东暗间卧室里,玉芝正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上家常衣服,闻言有些纳闷。   明间里宝珠笑眯眯看着阿宝,伸手摸了摸阿宝的脸,觉得小舅舅真好看。   阿宝被宝珠摸得脸痒痒的,便抱起胖乎乎的宝珠,让宝珠背对着自己坐在腿上,口中轻轻道:“好宝珠,别摸舅舅的脸了,再摸舅舅就生气了!”   宝珠笑得可爱极了,忽然身子一僵,接着又笑了起来。   阿宝抱着胖乎乎的抱住正要开口,忽然觉得不对——腿上热乎乎湿漉漉的!   他镇定地举起了宝珠,看着被宝珠尿湿了一大片的青纱道袍,简直是目瞪口呆欲哭无泪——这是他听说姐姐要回来,特地换上的新道袍啊!   烹茶和奶娘在一边侍候,见状都苦笑不得,忙上前接过了尿了舅舅一身美滋滋只顾傻乐的宝珠:“阿宝公子,对不住了,宝珠今日喝水太多了,您快回去洗澡换衣服吧!”   宝珠姑娘身上的衣服也尿湿了,得赶紧给她洗澡换衣,免得肌肤被腌红了。   玉芝换好衣服出来,得知宝珠和阿宝两败俱伤,都洗澡换衣去了,不由大笑:“宝珠这孩子还挺有眼色,殿下抱她的时候,从来没尿过!”   阿沁可是有些爱洁的,若是被妹妹尿了一身,估计要大闹一场!   一想到那个场面,玉芝不由又笑了起来。   观雪想了想那幅画面,也抿嘴笑了,道:“殿下最是好洁!宝珠姑娘若是尿在殿下身上,殿下一定会很气很气,然后打了香胰子连洗三遍澡,再穿上用素水香熏过的衣衫,饶是如此,还会不停地闻衣袖,生怕还有尿味!”   她先前在殿下身边侍候过,因此知道。   玉芝脑补出阿宝狐疑地不停嗅衣袖的模样,不由又笑了起来,道:“走吧,咱们先去看宝珠的外祖父外祖母!”   玉芝带着观雪和撷芳去了后花园。   许六福惴惴不安跟在后面。   一进后花园玉芝就呆住了——这哪里是后花园,明明是一个大菜园啊!   原先花木扶疏,亭台楼阁点缀其间,颇有几分景致。   如今亭台楼阁还在,可是萱草地种满了小白菜,牡丹花圃里长的是番茄,凌霄架爬满了丝瓜藤,湖边垂柳下种着红苋菜……   许六福都快哭了:“夫人,等属下看到已经晚了,外家老太爷和老太太种的菜都出来了……”   玉芝:“……”   她简直是苦笑不得。   不过玉芝遇事喜欢往好的方面想,想了想,她又笑了起来:“如此也好,起码能吃些新鲜菜蔬了!再说了,咱们正在看新宅子,早晚要搬家,这里就让我爹娘折腾吧,不然他们闲的难受!”   许六福见夫人不生气,这才放下心来。   陈耀祖和王氏正在给刚栽的青椒苗浇水,听小丫鬟说夫人回来了,顿时大喜,忙放下水瓢,洗了洗手就迎了上去。   一见玉芝没带宝珠,陈耀祖和王氏顿时失望极了:“玉芝,宝珠呢?宝珠怎么没有来?”   洗澡换衣罢,阿宝和宝珠舅甥俩再次会师。   阿宝原本心有余悸,可是一看到宝珠那乌溜溜的大眼睛、可爱的小酒窝和伸着要他抱的藕节般的胖胳膊,他就忘记了方才的遭遇,乐颠颠上前接过宝珠,大步流星往后花园找玉芝去了。 第156章   一见到宝珠,王氏心都醉了,抱定宝珠不松手,带着宝珠去葡萄架那边看新结的青葡萄去了。   陈耀祖想抱外孙女却又不敢抱,便紧紧跟在王氏后面,眼巴巴看着宝珠。   宝珠不会说话,想要什么,只会指着青葡萄“嗷嗷嗷”叫。   王氏见她想要葡萄,便摘了一颗,剥去皮捏着让宝珠看。   宝珠凑过来伸出舌头飞快地舔了一下,结果酸得很,咧了咧嘴巴,一下子放声大哭了起来。   众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宝珠哭了几声,见众人都看着她笑,并没有人来安慰她,便悻悻然止住了哭声,大眼睛里含着泪,又指着前面的红番茄“嗷嗷嗷”直叫。   王氏忙带着她又去探索番茄。   这时候自然是不敢让宝珠吃番茄,只能让她舔一口尝尝味道。   见宝珠很喜欢番茄,玉芝便让丫鬟清洗了一个红番茄,让宝珠拿着玩。   宝珠实在是贪嘴,捧着红番茄老想咬一口,可惜没有牙,白白地在番茄上涂了半日口水,番茄却依旧完整无缺。   她啃了好久,还没有吃到红番茄,乌溜溜的大黑眼珠一转,看向娘亲,然后瘪了瘪小嘴,酝酿了一下,又放声哭了起来。   王氏见状,忙道:“玉芝,不如让宝珠尝尝番茄的味道……”   玉芝微微一笑:“娘,她才七个月,还不能吃生番茄!”   王氏看着哭得伤心的宝珠,心疼得很,眼巴巴看着宝珠。   玉芝可是养大过阿沁这样的狡猾孩子的,对付熊孩子很有经验,含笑拿帕子轻轻拭去宝珠脸上的泪水,却不肯帮她吃到番茄。   宝珠哭了几声,见娘亲不肯帮忙,其余人也都旁观,只得悻悻地止住哭声,继续拿着红番茄玩耍。   见宝珠的眼泪真的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众人不由都笑了。   晚上王氏下厨烧了几样家常菜,玉芝和阿宝留下来用了晚饭,又陪着陈耀祖和王氏坐了一会儿,待夜深了,这才一起离开了。   奶娘和烹茶抱着熟睡的宝珠先回了内院。   玉芝见阿宝似有心事,便没有立即回内院,立在内院门口问阿宝:“阿宝,你有心事?”   内院门口挂着两盏白沙灯笼,随行的丫鬟手中也提着琉璃灯,照得周围亮堂堂的。   阿宝想了想,道:“姐姐,我今天想到了一件事……”   他抬眼看向玉芝,漂亮的眼睛里带着一抹忧思:“姐姐,我的户籍先前是在甘州尉氏县,现如今姐夫帮着迁到了京畿祥符县,会不会有人举报我冒藉参加乡试?”   八月他就要参加乡试了。   按照大周朝的规定,乡试中各州录取的人数由朝廷分配,导致了各地乡试的难易程度不同。   京畿地位特殊,朝廷特予优待,乡试名额要比外州多得多,因此有不少读书人改换户籍,来到京畿参加乡试,占用京畿的乡试名额,因此只要发现这样的改换户籍者,京畿读书人都会去向礼部举报。   最后朝廷无法,只得做出规定,只有在京畿住满七年的,才可以取得京畿户籍,以京畿秀才的身份参加乡试。   阿宝和爹娘是跟着许灵玉芝来到京城的,在京畿还没有住满七年,因此他担心人举报自己。   玉芝先前还没想到这个问题。   她思索片刻道:“这件事我不太了解,这几日我若是见了阿沁就问问他,如果不行的话,我派许六福送你回甘州考乡试!”   乡试八月份考试,还有两个月时间,时间上还来得及。   得了玉芝这句话,阿沁不由笑了起来,道:“嗯,能留下固然好,不过回甘州参加乡试也没什么!”   他很喜欢读书,即使过程曲折,也愿意为此付出努力。   玉芝见阿宝笑容纯真,心里很喜欢,柔声道:“阿宝,你的理想是什么?”   她说着话,打量着阿宝。   阿宝巴掌大一张小脸,肌肤雪白,眉如墨画,眼尾上挑,眼下微微有些青晕,鼻子高挺,嘴唇嫣红,其实是那种孤高清冷阴郁的俊美少年模样,可是他眼神清澈,又一向爱笑,因此阳光异常。   这样的阿宝令玉芝觉得欣慰。   她抬手拍了拍阿宝的肩膀,柔声道:“若是需要姐姐,尽管开口!”   阿宝现在比她快高了一个头,想要拍阿宝的肩膀可不容易啊!   阿宝看着灯光中的玉芝,心道:我的理想是娶姐姐做妻子!   可是他知道如今这是不可能的,便道:“我想考中举人,再考中进士,然后在翰林院任职,博览群书,与天下最聪明的人在一起探讨学问!”   玉芝听懂了,笑眯眯道:“我知道了,你想做学者,对不对?”   阿宝笑着点了点头。   母后弥留之际,要他回到西夏复仇,取回他应得的东西,做西夏的王,可是他发现如今的生活更适合他。   有姐姐,有宝珠,有爹娘,他能一直在姐姐身边,做一辈子的学问,似乎也不错。   玉芝听了,柔声道:“阿宝,有姐姐在,你就放心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吧!”   阿宝在灯影中笑了起来,明明才十五岁,竟然有一种风华绝代的感觉。   玉芝笑了起来:“你这孩子生得太好看了,将来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喜欢你呢!”   阿宝不爱听这个,向玉芝拱了拱手,就大步流星离开了。   先生送了他一本好书,他想回去看完再睡下。   玉芝洗了澡出来,倚在东暗间卧室窗前的榻上,开着窗子看外面的那轮明月,蓦地想起了远在东北的许灵。   六月十六的晚上,想必东北的夜空,也有这样一轮明净的圆月吧?   这时候的许灵在做什么呢?   是在作战,是在巡视营地,是在开会,是已经睡下了,还是也在看天上这轮圆月……   玉芝一直以为自己坚强得很,不会再被这儿女之情缠绕,谁知心里不知不觉有了许灵。   许灵此时正端坐在帅帐之中。   两个亲兵推了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许灵打量着那中年人,忽然开口道:“张勇,你居然把妻儿部下都留在城中,自己跑了出来!”   那中年男人正是东北节度使张勇。   他见许灵认出了自己,紧张得喉结滚动了几下,道:“许灵,你让人退下,我有事要和你单独谈!”   许灵背脊挺直,声音平淡:“说吧,他们是我的亲信,不用避忌。”   张勇张望了一番,见许灵身旁立着的那个将领笑着看着自己,像看一个傻子一般,不禁心中懊悔——他若是不听蔡中原的蛊惑,如今怕还是安安稳稳做他的东北节度使,雄霸一方的土霸王,哪里会有今日沦为阶下囚的惨状!   他叹了口气,道:“我怀里有一张纸,许灵,你先看看再说吧!”   许灵给一边立着的林寒月使了个眼色。   林寒月会意,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张勇怀里掏出了一卷纸,展开后递给了许灵。   许灵凝神看去,发现是一张礼单,第一行便是“黄金一千两”。   他接着往下看,发现接下来分别是珍珠五斛、白银五万两。   张勇看向许灵:“许灵,听说你现在还在京城典宅子住,连自己的宅邸都没有,这些足够你在京城买一个豪宅了——买我一条命,可好?”   许灵笑了,酒窝深深,虎牙雪白:“张勇,你若是为妻儿乞命,我敬你是条汉子,可是你只为你自己买命,我瞧不起你!”   晃了晃手里的礼单,许灵笑容愈发灿烂起来,满满都是少年的骄横之气:“这样吧,我听说你的妻子给你生了一儿一女,我收下你的礼物,饶了你妻子和一对儿女的性命!”   张勇和许灵打过交道,知道许灵越是笑,就越是认真,明白他是真的不肯放过自己了,不由浑身颤抖,牙齿战战,整个人都站不住了。   许灵把礼单递给了林寒月:“寒月,你带着他下去,把这礼单上的礼物都弄过来,至于他的妻儿——”   他看向浑身软瘫的张勇,声音清清楚楚:“放过他的妻子儿女!”   许灵如今有了妻子女儿,觉得妻女就是自己的一切,实在理解不了张勇这样抛弃妻子儿女的行为。   林寒月答了声“是”,摆了摆手,示意亲兵拖了张勇出去了。   帅帐里一下子就空了下来。   许灵呆坐了一会儿,想起聪明可爱娇美淘气的玉芝,想起胖乎乎的宝珠,心里空落落的。   他起身走到帐外,仰首看着夜空中的圆月,心道:玉芝在做什么呢?   宝珠是瘦了,还是胖了?   好想家呀……   转眼到了六月十八。   这日许六福终于选定了一个合适的宅子,来向玉芝回话。   玉芝一问,才知道许六福说的这宅子先前是蔡丞相的府邸。   自从蔡丞相一去,蔡家树倒猢狲散,一下子倒了架。   蔡丞相的嫡子蔡犹年幼,嫡女蔡晶未出嫁。   蔡丞相的大公子和二公子都是庶出,这些年受了蔡夫人不少气,如今全爆发了出来,几房姨娘和年长的庶子闹起了分家。   蔡家如今正急着分了大宅,几房人分银子,因为买的急,所以宅子要价不高,要价三万两。   玉芝听了,沉吟道:“三万两……”   她如今一共有三万六千多两白银的积蓄,倒是能买得起这个宅子,只是得先去看看再说。   许六福见玉芝沉吟,便道:“夫人,蔡丞相就是死在宅子的外书房,不少人忌讳这个,您——”   玉芝想了想,道:“我不在乎这个。不过还是得先去看看再说。”   她看向许六福:“你去安排一下吧,我先去看看宅子!”   许六福答应了一声,自去安排。   六月的天气,一点风都没有,闷热难捱。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落了几滴雨,这才没那么热了。   马车刚备好,玉芝正要登车出门看宅子,却看到阿沁拿着把檀香骨洒金扇子,一边扇着一边走了过来。   他今日用玉冠拢了长发,额头上绑着青色抹额,身上穿着青纱道袍,虽然是如今京城读书人最流行的装扮,可是阿沁如此装扮,却分外的俊秀倜傥。   见玉芝要出门,阿沁好奇地问道:“这么热的天,你出去做什么?”   玉芝笑了:“我去看宅子!”   得知娘亲要买新宅子了,阿沁忙道:“我也去!”   他扶着玉芝登上马车,自己也跟着上去了。   马车开始行驶之后,阿沁舒舒服服靠在竹编的椅背上,开口问玉芝:“娘,我妹妹呢?”   想起淘气包宝珠,玉芝不禁笑了:“本来准备带她出门的,结果那会儿忘记给她垫尿布了,她一下子尿得全身湿透,烹茶她们正在给她洗澡呢!”   阿沁听了,不由笑了起来,不过也提高了警惕:下次抱妹妹,一定要先检查检查尿布塞好没有!   一想到自己浑身的婴儿尿骚气,阿沁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玉芝瞅了阿沁一眼,心中暗笑——她最是知道阿沁那过分好洁的毛病了!   马车离开了铁塔胡同,往前驶去。   阿沁的侍卫穿着便装,骑着马尾随在后面扈卫。   得知玉芝是去看蔡中原的宅邸,阿沁眉毛挑了挑,却没有说话。   反正等一会儿他有的是法子让娘不要买蔡家的宅子。   既然是买宅子,干嘛不买他的?   他可以一两银子卖给娘亲一座大宅子,这样的话,母子还能够住得近一些!   玉芝的马车刚驶进蔡府所在的金水胡同,就被堵在了胡同里,行进不得。   和赶车的小六一起坐在车辕上的许六福探头看了看,低声禀报道:“夫人,是户部侍郎刘福林的夫人海氏堵住了蔡夫人和蔡姑娘的马车,正在和蔡姑娘争吵!”   玉芝闻言一愣,侧耳细听,果真听到了蔡晶的声音,忙掀开车窗帘子看了过去。   蔡晶站在马车旁,仰首看着正指着她骂的海氏,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她的爹爹去世了,先前匍匐在她脚下恨不得舔她的鞋的人,如今也敢指着她的鼻子骂了。   海氏左手叉腰,右手捏了个帕子,一根食指直戳戳指着蔡晶,口中大声骂着:“……你以为你是谁?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冲撞了老娘,居然还敢大模大样不下车!”   蔡晶一个大家闺秀,因为父亲位高权重,一向只有被人巴结奉承的份,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一时气的眼泪直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海氏见状,更加得意,叫嚣道:“你家那丞相夫人呢?可要下车来和我说道说道?先前不是嫌我粗俗,让大家孤立我么?这会儿怎么不孤立了?”   蔡夫人抱着幼子,一声不吭坐在车里,满脸都是泪。   玉芝皱着眉头,正要开口,却听到前面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刘夫人,您这是在和皇后娘娘的娘家表嫂说话么?”   玉芝闻言笑了——是虞秀明的声音!   她看向阿沁,阿沁挑了挑浓秀的眉,没说什么。   海氏一听,这才想起蔡夫人同时还是中宫袁皇后的表嫂子,顿时脸都白了——她是个炮仗脾气,被人一撺掇就过来欺负蔡家母女,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   她忙看向虞秀明,陪笑道:“哎哟哟,我家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罢,海氏飞快低钻进自己的马车,吩咐车夫调转方向,急急走了。   见道路变得通畅了,虞秀明上前扶着蔡晶,柔声道:“阿晶,你先上车,我派人护送你回去!”   蔡晶泪眼朦胧看着虞秀明,泪如雨下。   虞秀明也不多说,扶着蔡晶上了马车,吩咐自家管家带了家人骑马护送蔡晶母女的马车往前去了,这才走向自己的马车。   她刚要登车,却听到有人叫自己,扭头一看,见是许夫人,忙笑盈盈走了过去。   玉芝跳下马车和虞秀明说话。   寒暄几句之后,她忙问虞秀明:“我听你母亲说你在城外别庄种了不少香稻米,种成功没有?”   虞秀明对这个最有兴趣,闻言眼睛亮晶晶:“夫人,半个月前已经全收割了,香稻米都打出来了!”   玉芝忙道:“香不香?”   虞秀明得意地点了点头:“煮粥时特别香!”   她很喜欢玉芝,忙道:“许夫人,我明日往您府里送些过去,您尝尝怎么样!”   玉芝忙谢了虞秀明。   虞秀明与玉芝告别之后,登车离去了。   玉芝回到马车里坐下,想到明日能尝到虞秀明种的香稻米了,不由自主微笑。   阿沁在一边坐着,懒洋洋道:“娘,蔡家这宅子不吉利,风水不好,蔡家自家一家人都不团结,被一个户部侍郎的老婆欺负到了头上,家风不好!”   玉芝想到方才的场面,心里有些难受,也没了看宅子的兴致,便吩咐许六福:“不看了,这宅子不吉利,咱们再慢慢遇吧!”   马车驶出金水胡同之后,玉芝忽然道:“那个海氏头脑简单一点都着,这回怕是被人撺掇着来找蔡晶母女的事的……是谁这么坏,非得撺掇这傻子来欺负蔡丞相的遗孀呢?”   阿沁笑了笑,道:“娘,你若是想知道,明天我就给你答案!” 第157章   玉芝想了想,道:“唉,算了吧……”   她眼中有些怅惘,轻轻道:“前些时间我在吴府看了一出戏,戏中一个角色有这样一句唱词,‘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她接着道:“你小时候,我陪你一起读杜牧的《阿房宫赋》,我记得前面还‘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迤逦’,后面突然就变成了‘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当时觉得秦由极盛到极衰,不过短短几十年,真是何其哀也!”   阿沁认真地听着,心中愈加清明坚定:“母亲,您放心,我都明白……”   他知道,母亲这是因为蔡家的兴衰,内心有所感慨。   民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一定会谨记这些经验教训,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下去。   玉芝见阿沁听明白了,便不再多说,转而问他:“阿宝让我问你呢,他先前的户籍在甘州尉氏县,如今户籍迁到了京畿祥符县,离七年时间还远着呢,八月份的乡试,他担心被人举报,问要不要回甘州去考!”   阿沁轻笑一声,道:“娘心里都明白,还问我做什么?阿宝喜欢读书,就一直读呗,在京城多好,我能明明白白知道阿宝在做什么说什么,与什么人来往!”   玉芝默然。   阿宝的身份,她心里明白,却总是在暗示自己,阿宝只是她的弟弟,而不是别人,不是西夏的王子……   如今马车里只有母亲和他母子两人,在外赶车的也是自己人,阿沁索性和母亲和盘托出:“娘,我在西夏王廷安排了人,早晚有一日,西夏会爆发内乱,天神教会全盘崩溃,到时候阿宝就可以带着他的汉人妻子及混血儿子回去继承王位,这样的话,西夏和大周,起码可以保持两代人的和平。”   在他小的时候,母亲陪他一起读书,告诉他,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他一直是这样做的。   以后也会继续这样做。   玉芝怔怔看着阿沁,心里有骄傲,有怜惜……   她的儿子,如此聪明能干,将来会成为中兴大周的一代雄主,可是他才十七岁,他肩上担负的责任太重了……   在作为母亲的她心里,阿沁永远都是那个含着泪看她的六岁稚童……   玉芝百感交集,忽然伸出双臂,揽住了阿沁,轻轻道:“阿沁,你想做什么,娘都支持你。可是你得知道,对于娘来说,再没有什么比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更好了!”   阿沁不知为何,心头微颤,眼睛也湿润了。   他低声道:“娘若是疼我,得答应我一件事。”   自从母亲离开,他就成了这个样子,无论什么事都要算计。   这一次他也要利用母亲这一瞬间的心软,算计母亲一次。   玉芝松开了阿沁,眼睛湿漉漉看着阿沁:“什么事?”   阿沁含着泪笑了:“娘,你不想和我住在一起,不想干涉我的生活,我都知道,可是我却想离你近一些,离妹妹近一些,在我想去看你和妹妹的时候,走过一道门就能看到。”   玉芝闻言,伸手弹了弹阿沁系着抹额的额头,微微一笑:“等许灵回来,我和他商量商量再说吧!”   她虽然也想住得离阿沁再近一些,可是许灵是她的丈夫,夫妻中间应该有商有量。   闻言阿沁狡黠一笑,一脸天真:“好啊!”   他拿娘亲没办法,可是对付许灵,他简直随时都能拿出一千个一万个法子!   阿沁想了想,道:“娘,前面碧梧街那家慈宁斋珠宝楼新到了些宝石,我让他们为宝珠订做了一个赤金镶嵌多宝璎珞圈,咱们今日顺路,正好去取了吧!”   玉芝难得出门,也想出去转转,便笑着答应了。   许府的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缓缓驶入碧梧街,在慈宁斋珠宝楼前停了下来。   一辆精致的红锦檀香车一直远远尾随着,见到许府马车停下,这辆精致的红锦檀香车也远远停了下来,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了一条缝。   一双清澈的杏眼盯着扶着许夫人下车的俊秀少年,恨恨道:“说什么义兄妹,哪个义兄会去这样搀扶义妹!殿下真是被陈玉芝这骚狐狸给迷住了!”   声音有些稚嫩,分明还是小姑娘的声音。   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响起:“姑娘,海氏若是回过神来找咱们,咱们怎么办呀?”   小姑娘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傲慢:“她不敢!我爹爹已经入阁,即将拜相,她只会像狗一样巴结我,就像当初她巴结蔡晶一样!”   中年女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姑娘,咱们赶紧走吧,太子殿下身边扈卫甚多,万一咱们被发现……”   少女笑了一声,道:“嗯,走吧!”   又道:“没想到殿下做普通儒生打扮也这么好看!”   中年女人敲了敲车窗,这辆红锦檀香车缓缓向前驶了出去。   片刻后,一个穿着浅蓝纱袍的青年书生骑着驴子远远跟了上去,摇头晃脑吟哦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诚不我欺也!”   见到那个宝光璀璨的赤金镶嵌多宝璎珞圈,玉芝眼睛亮了起来:“真漂亮!”   她转念一想,忙看向阿沁:“阿沁,镶嵌这么多宝石,你不怕宝珠戴了的话脖子坠的慌?”   阿沁笑眯眯道:“那就让宝珠拿着玩好了!”   这是他特地给妹妹设计的,要的就是够璀璨,够华丽,等妹妹长大了出去交际,那些对她有企图的登徒子一见这个璎珞圈,就自惭形秽,不敢觊觎他的宝珠!   玉芝不知道阿沁已经想到了宝珠长大后如何对付登徒子,她兀自担心着:“宝珠见什么都想啃一口,这些宝石不会硌住她的牙床吧?”   阿沁:“……”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他忘记考虑妹妹见什么都要用嘴巴啃一啃的习惯了……   玉芝见阿沁懊恼,不由笑了:“没事,我先替宝珠收起来,等她大些了再给她吧!”   阿沁笑了起来:“对了,娘,您当年替我收起来的我的那些压岁钱呢?你说等我长大了就给我的!”   玉芝:“……”   她心里酸楚,却故意伸手拍了拍阿沁俊秀的脸,笑嘻嘻道:“阿沁小傻子,你娘我随口哄哄你,你还当真了?”   十一年前,阿沁被送到京城,她被章婕毒死,阿沁的那些压岁钱,怕是和她的那些珠宝银子一起,全都落在了章婕的手里…… 第158章   第二天上午,虞秀明果真陪着虞夫人来许府拜访。   玉芝带了撷芳等丫鬟迎了虞夫人和虞秀明母女进了内院,一起在正房明间坐下。   寒暄一番之后,虞秀明这才含笑开口道:“许夫人,这次香稻米我送了一些过来,您先尝尝看吧!”   玉芝命人拿过虞秀明送来的香稻米看了看,发现米粒晶莹,颗粒饱满,散发着稻米的清香,闻起来比一般宫中用的碧粳米更香。   虞秀明在一边道:“许夫人,我已经试吃过了,这香稻米比碧粳米香得多,而且口感更筋斗!”   玉芝微微一笑:“虞姑娘,对你种成的这香稻米,你有什么打算?”   虞秀明笑了,道:“我这香稻米,和殿下让人在京畿试着推广的产量高的稻米不同,产量不高,可是贵在更香更好看更好吃,因此若是能买一块上好水田来种这个,专门高价出售,倒也是个生意,只是我是个闺中女儿,不太擅长这个,正想着找人合伙呢!”   玉芝闻言,笑眯眯道:“虞姑娘,咱们两个商量商量这个生意吧!”   虞秀明就等着玉芝这句话呢,闻言忙凑近玉芝,与玉芝细谈起来。   她虽然也想做生意,可是她毕竟是闺中女儿,既没有门路,也没有经验,因此和许夫人合伙是最合适的选择。   这也是虞秀明今日过来最大的目的。   虞夫人坐在一边,见自己女儿和许夫人凑在一起,密密恳谈了起来,不由笑了起来。   真没想到秀明居然能和许夫人如此投合!   玉芝和虞秀明谈得兴起,索性留虞夫人和虞秀明用了午饭,正好用虞秀明送来的香稻米蒸了米饭。   许府的厨子是玉芝特地从甘州聘来的,做得一手地道的西北菜,再配上虞秀明种出的香稻米,真是相得益彰,就连玉芝也让人添了一次饭。   用罢午饭,玉芝安排许夫人在西暗间她的内书房歇息,自己与虞秀明继续恳谈。   一直谈到了傍晚时分,玉芝和虞秀明终于敲定了各项细则,完完整整拟定了一式两份的契书,就少一个中人来签字了。   玉芝正在思索要不要请吴玉章的夫人李氏来做中人,外面却传来阿沁的声音:“我来了!”   玉芝听出是阿沁的声音,微微一笑:“原来是殿下来了!”   虞夫人此时也在明间里,闻言看向虞秀明,虞秀明也是讶然——殿下和许夫人这两个义兄妹感情确实不错,殿下来许府内院,根本不用人通报!   玉芝和虞夫人母女一起出去迎接。   阿沁见虞夫人和虞秀明也在,含笑道:“原来是虞夫人和虞姑娘,快快请起!”   见礼罢,虞夫人就提出要告辞,却被玉芝挽住了手。   玉芝看虞夫人的眼神亲切得很:“虞夫人,我和秀明的事情还没谈完,等我们谈完再说吧!”   虞夫人总觉得许夫人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这眼神仿佛是亲家母看亲家母,分外的亲热,只是被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却实在觉得有些违和。   一行人进了明间坐下。   阿沁一坐下就问玉芝:“宝珠呢?”   玉芝忙道:“这会儿没那么热了,烹茶她们带了宝珠在后花园玩呢!你先别急着去找宝珠,我有一件事得拜托你呢!”   阿沁闲适地靠在黄花梨木圈椅的椅背上,道:“何事?”   玉芝便把虞秀明种出了香稻米,她打算和虞秀明合伙种香稻米卖的事情说了,然后道:“我们契书已经拟好了,正缺一个中人,你来给我们做中人吧!”   阿沁自然是答应了。   把契书都认真看了一遍之后,阿沁又指出了几处不严密和不妥当之处,提笔修改后才让观雪重新抄写了两份契书。   待玉芝和虞秀明摁了指印,阿沁这才在“中人”这两个字的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林玉润”,又蘸了印泥摁了手印。   一式两份的契书,玉芝拿了一份让观雪收起来,另一份给了虞秀明收起来。   虞夫人和虞秀明起身要告辞,烹茶和奶娘带着宝珠回来了。   玉芝趁机道:“虞夫人,秀明,你们母女难得来我家一趟,不如再陪我家宝珠玩一会儿吧!”   虞秀明悄悄看了从奶娘手里接过宝珠抱在怀里的殿下一眼,理智告诉自己该离开了,可是却有些舍不得。   虞夫人早知女儿的心事,见许夫人分明是在给自家女儿制造与殿下相处的机会,心中感激,便笑着道:“那我可真要厚着脸皮留下了!”   她的女儿好几年前第一次见到殿下,就喜欢上了殿下,只是殿下似乎对儿女之情从不放在心上,至今不曾选妃,眼看着女儿一年年蹉跎下去,虞夫人其实有些着急了,早打算若是殿下满了十八岁还不肯选妃,就另给秀明定下亲事。   只是秀明这孩子生得柔弱,性格却坚韧得很,坚持要等殿下大婚后,她再定下婚事。   阿沁抱着宝珠逗着玩。   宝珠最喜欢生得好看的人,一双白嫩的小胖手一左一右揪住阿沁的耳朵,嘴巴凑到阿沁的脸上,胡乱亲了好几下,涂了阿沁满脸的口水。   阿沁不肯吃亏,举高宝珠,把脸凑到宝珠衣襟上蹭了蹭,又把宝珠的口水全还给了宝珠。   宝珠“咯咯”直笑,白白嫩嫩的胖苹果脸上酒窝深深,可爱得很。   阿沁见妹妹如此可爱,也笑了起来。   宝珠笑着笑着忽然不笑了,花瓣般的嘴巴也闭上了。   阿沁经验丰富,忙叫烹茶:“快给宝珠拿尿布!”   他一边说话,一边抱起宝珠飞快地去了西暗间卧室——妹妹要尿尿,总不能被外人看见吧?!   虞秀明没想到一向高岭之花般清冷孤高的殿下居然还有这样的时候,觉得殿下实在是可爱极了,不由自主也跟着烹茶进去了。   她进去的时候,发现殿下把宝珠横放在窗前榻上,正麻利地给宝珠把尿,而地板上放着一个大大的接尿用的铜盆。   阿沁给宝珠把完尿,这才把宝珠交给了烹茶:“你来给宝珠换尿布吧!”   烹茶笑着接过宝珠,在虞秀明和丫鬟的帮助下,给宝珠换上了洁净干爽的新尿布。   等阿沁抱着宝珠重新在明间重出现,玉芝不由笑了:“义兄,还是你每次反应快,阿宝已经被尿到身上好几次了!”   阿沁桃花眼笑成了弯月亮:“山人自有妙计,不足为外人道也!”   妹妹每次要尿尿的时候,表情其实和平时有区别的,他早就观察出来了!   虞秀明一双妙目亮晶晶看着殿下,心里满是喜欢——原来殿下是这么温柔的人呀!   离开许府回家的路上,虞秀明端坐在马车中,胸臆之中春风鼓荡,幸福而充实:今日居然能够和殿下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真是幸福呀!   原来殿下也有这样温柔体贴的一面,对宝珠那么疼爱!   虞夫人看着女儿眼中的欢喜之情,阖上眼睛,悄悄祈祷着:老天爷呀,让我的女儿心想事成吧!   片刻后,她睁开眼睛道:“秀明,许家的宝珠真是太可爱了,跟小仙女一般呢,我觉得一般婴儿的衣服,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都配不上宝珠!我记得你先前曾经试着做过几件婴儿穿的襦裙、留仙裙、褙子什么的,都是大姑娘的衣裙,却做成了婴儿尺寸,可爱得很……”   虞秀明甚是聪慧,一听就知道母亲话中之意,便轻轻道:“我明日试着设计几样适合宝珠的婴儿装……”   虞夫人笑容愈发慈和,伸手抚摸着女儿单薄的背脊,柔声道:“衣料一定要选好的,能吸水的,宝珠生得白皙,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能穿,大红、宝蓝、浅绿、浅粉、浅紫、玉色……”   转眼间六月就过去了,七月转眼间来到了人间。   自从进入七月,雨就开始下,倒也不甚大,可是淅淅沥沥的,下得到处都湿漉漉的,潮湿得很。   陈耀祖和王氏操心着家里的庄稼,非要回家去住。   玉芝苦留不得,只得给了王氏些私房钱,吩咐许六福送他们回城郊的西流湖村去了。   晚上阿沁冒雨过来了。   宝珠已经在榻上铺设的小褥子上睡着了。   阿沁似乎有心事,盘腿坐在榻上,轻轻抚摸着宝珠的头发。   宝珠的头发又黑又软,还有些卷,摸上去跟摸小狗似的,阿沁觉得挺好玩。   玉芝原本拿着本书在看,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忍不住放下书道:“这雨都下了十天了,再继续下下去,今年秋天的庄稼可要危险了,到时候黄豆在豆荚里被泡出芽,玉米被雨水淋得发霉,秋天的收成泡了汤,农民可怎么办呢?”   阿沁想了想,道:“雨一直下,谁也没办法阻止,不过我已经让各地调配存粮,提前做了应付粮荒的准备。”   玉芝这才放下心来,又拿起书看了两眼。   这本书是书肆新出的话本,很是曲折生动,玉芝一时有些放不下。   阿沁抚摸着宝珠的卷毛,忽然道:“娘,林昕和章婕已经被押解进京了。”   玉芝默然良久,方轻轻道:“我对他们已经没了感觉。你不用理会我的感受。”   她一直恨章婕,更恨林昕。   可是如今她找到了儿子,又有了新的家,偶尔想起那对夫妻,只觉得恍若隔世,与己无关。 第159章   见玉芝是真的放下了,阿沁心有所思,拿过一个靠枕,挨着宝珠躺了下去,默默想着心事。   玉芝过了一会儿再去看,发现阿沁居然和妹妹宝珠挨着睡着了!   她拿了薄被展开,轻轻搭在了阿沁身上,坐在榻边看了一会儿。   阿沁和宝珠挨着平躺着睡着了,白皙的脸都泛着红晕,眼睫毛长长的,嘴唇嘟着,兄妹俩睡着了姿势相似,神情相似,可爱得很。   玉芝心中满满都是幸福。   这是她的儿子和女儿啊!   阿沁从此不在玉芝面前提到林昕和章婕夫妻,可是玉芝依旧断断续续知道了些消息。   林昕、章婕和林涵一家三口因为属于皇族,因此由宗人府负责查办此案。   前丞相蔡中原中毒身死一案虽然进展不大,可是章婕曾经做过的恶事却一桩桩败露出来,单是她手上的人命就有上百,可谓血债累累。   即使章婕之母荥阳长公主哭求承安帝,章婕依旧被一道白绫赐死,林昕和林涵废为庶民,逐出京城。   雨一直下过了中元节,到了七月二十,这才停了下来,京城百姓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太阳,潮湿寒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太阳一出来,玉芝的心情也变得很好,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命人晾晒被褥衾枕,驱散弥漫了好久的潮湿之气。   随着天气放晴,女眷间的往来也多了起来。   八月初一是虞夫人生日,因虞林如今担任京兆尹兼建极殿大学士,位极人臣,地位显赫,所以虞夫人担心过于高调,不欲大办,只邀请几位交好的女眷到家里游玩饮宴。   玉芝也接到了帖子。   因为许灵身份敏感,她很少接受此类邀请,只是她很喜欢虞夫人和虞秀明,到了那日,便留下烹茶等人在家守着宝珠,自己带了观雪和撷芳两个大丫鬟,乘了马车去了虞府。   虽然只是简单的生日宴,可是女眷们吃酒听曲应酬,倒也热闹得很。   玉芝正和吴玉章的夫人李氏坐在一起听曲,虞秀明带着新任丞相宋岩的女儿宋艾和袁皇后的侄女袁兰心过来了。   见礼罢,虞秀明含笑邀请玉芝和吴夫人去花园里赏花。   玉芝和李氏虽然都是二品命妇,却都年轻得很,正是好玩时候,听说虞家花园里颇有一些珍奇月季,便笑着起身与这些闺秀一起去了。   虞府后花园一向是虞秀明负责打理,一半是月季园,一半是虞秀明的试验田。   虞秀明自然带着大家去了月季园。   虞府的月季园果真名不虚传,各种名品月季开得姹紫嫣红热闹非凡。   玉芝赏玩了半日,兴致依旧很浓,可是发现除了虞秀明之外,宋艾和袁兰心神情都有些疲惫,李氏也额头冒汗,知道她们身体娇弱,怕是支撑不了了,不忍心让她们舍命陪自己再劳心劳力,便笑着提议道:“我有些累了,秀明,咱们去你的闺房坐坐吧!”   虞秀明见玉芝眼睛明亮,肌肤晶莹,两颊绯红,分明不是累了的样子,知道她体恤众人,便笑着道:“每年从三月到十月,我都是住在后花园里,我带着你们去吧!”   众女眷都欣然随着虞秀明去了她的闺房,却原来是一个位于竹林间的三层小楼。   小楼是朱色的,结构布置颇为简单,一楼住的是侍候虞秀明的丫鬟婆子;二楼是一个大通间,用一道屏风隔开,一边是虞秀明的起居室,一边是虞秀明的书房;三楼则是虞秀明的卧室。   玉芝等人登上了二楼歇息。   一进二楼,见这里窗明几净,摆设简单,屋宇阔朗,玉芝就很喜欢,便起身踱到窗前立着,望着一望无际的翠绿竹林,听着竹林里飒飒的竹声,闻着竹林清新的气息,真是心旷神怡。   虞秀明安排丫鬟送上了精致的茶果点心。   见玉芝独自立在窗前,身段婀娜,却有些孤独之意,虞秀明便亲自端了素瓷茶盏走了过去,含笑道:“夫人,这是我自己种的茶树,看着人炒的明前茶,您尝尝吧!”   玉芝接过茶盏,尝了尝,觉得味道清醇,很是不错,便端在手里慢慢啜饮着。   虞秀明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就是很喜欢与玉芝在一起,便也端了盏茶,陪着玉芝喝茶赏景,煞是自在。   玉芝见窗前只有她和虞秀明,便轻轻道:“殿下的运河别庄里也有这样一座小楼,和你的这个很像!”   不过阿沁偏好奢侈,他那座竹林间的小楼清雅之外,十分的精致,而虞秀明这里则偏于素雅简单阔朗。   虞秀明听了,满心都是惊喜,一双秋水眼盈盈若水:“殿下也喜欢竹子呀!”   玉芝笑着点头,道:“殿下确实喜欢竹子,除了运河别庄,他在碧梧街的私邸里有一个春雨阁,里面也有一大片竹林,下雨的时候呆在春雨阁里,听着外面雨滴落在竹叶上的声音,颇有前宋词人蒋捷诗词的意境!”   虞秀明心中颇为神往,念诵道:“我素来喜欢蒋捷的词,其中有几句颇为喜爱,一句是‘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觉得分为的凄凉又豁达;另一句是‘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那种漂泊倦归之感,令人叹息!”   玉芝笑了,道:“一般人读蒋捷,都喜欢‘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我却觉得过于精巧——”   “许夫人,虞姐姐,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宋艾娉娉袅袅走了过来,声音娇嫩,打断了玉芝和虞秀明的闲聊。   虞秀明笑盈盈揽住了宋艾纤细的腰肢,道:“我们在聊蒋捷的词呢!”   宋艾对诗词不感兴趣,很快转移了话题:“听说延庆坊慈宁斋绸缎铺新到了一种西洋呢,又软又厚实,颜色也鲜亮,可以做斗篷,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玉芝一听,笑了,道:“秀明,虞姑娘,这种西洋呢,你们喜欢什么颜色的?”   阿沁前几日让人往她那里送了不少,如今都在库房里放着,因此她才这样说。   虞秀明一听,就知道许夫人这是打算送她们,正要婉拒,宋艾却一脸娇俏天真,笑嘻嘻道:“许夫人,我喜欢正红色的西洋呢,虞姐姐么,我记得她喜欢紫色!”   说罢,宋艾一脸纯真看向虞秀明:“虞姐姐,我说的对么?”   玉芝嫣然一笑,道:“我怎么记得秀明喜欢玉青色的斗篷鹤氅?”   虞秀明的确是喜欢玉青色,便笑着道:“我虽然有两条紫色的裙子,不过斗篷之类,我还是喜欢玉青色一些!”   玉芝原本打算送虞秀明和宋艾西洋呢,如今见宋艾有点聪明过了,过于要强拔尖了,便没了送她的意思,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宋艾见了,觉得玉芝小气吝啬,心中忿忿,面上却依旧天真可爱,与玉芝秀明攀谈着。   到了傍晚,玉芝和李氏告辞离去,虞夫人和虞秀明送到了内院大门外。   虞秀明握着玉芝的手,轻轻道:“许夫人,这些日子我给宝珠做了几件衣服,已经让撷芳放在您的马车里了,我的一点心意,请别嫌弃!”   玉芝见她有心,忙谢了虞秀明,这才登车而去。   马车驶入许府,到了内院门外才停了下来。   玉芝扶着撷芳的手下了马车,抬眼看向内院门口,觉得有些不对。   她凝神看去,发现内院门口立着的小厮是小五——小五不是跟着许灵去东北平叛了么?   玉芝正要说话,门内走出一个少年将军,眉眼清隽,宽肩细腰大长腿,正是林寒月。   林寒月一见玉芝,忙拱手道:“给夫人请安!”   玉芝和林寒月可是老熟人了,当年她第一次随许灵进京女扮男装,还穿过林寒月的衣服,因此当即笑了起来,道:“大人呢?”   林寒月生性沉默,见了玉芝心中欢喜,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道:“夫人快进去吧!”   玉芝确定许灵回来了,心中欢喜,当即顾不得仪态了,疾步跑了进去。   撷芳见状,忙吩咐小丫鬟拿了虞秀明送的包裹。   正是暮色苍茫时候,内院里已经点着了无数琉璃灯,院子里花木葱茏,灯光莹润,静美如画。   玉芝一绕过影壁,就看到庭院里的桂花树下摆着酒席,许灵和阿沁正对坐饮酒。   许灵早听到了玉芝的脚步声,当即放下酒盏起身看了过去,见果真是玉芝,不由大步走了过去:“玉芝!”   玉芝心中欢喜之极,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迟疑地停住了脚步,双目盈盈凝望着许灵。   许灵见状,心里怜惜之极,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玉芝,低声道:“玉芝,我回来了!”   几个月不见,玉芝似乎比先前丰满了些,却依旧美丽可爱……   阿沁见许灵抱着玉芝,心里酸溜溜的,端着酒盏咳了好几声,可惜许灵和玉芝都没听到,没人理会他。   阿沁又不能起身分开许灵和玉芝,只得悻悻地移开了视线。   玉芝实在是太欢喜了,双臂紧紧拥着许灵的腰,往上一举,居然又把许灵给抱了起来。   许灵俊脸微红,忙轻轻道:“快放下,殿下要看到了!”   玉芝笑了起来,转了半个圈,这才把许灵给放下了。   许灵面红耳赤,怕玉芝再抱他,忙拉着玉芝的手,一起走到桂花树下。   玉芝坐下后,先端起酒盏,敬了许灵一盏,自己也一饮而尽,这才问起了别后情形。   许灵素来不肯多说战场之事,干巴巴简单说了几句,便和阿沁谈起了以后的打算:“殿下,这次平定东北张勇叛乱,末将实在是太累了,希望殿下能允许末将歇息一段时间!”   阿沁端着酒盏抬眼看向许灵:“许灵,你的意思是……”   许灵看了玉芝一眼,眼中满是缱绻之意。   他的手在桌下悄悄握住了玉芝的手,这才道:“末将想辞去职务,解甲归田,陪伴妻女,如有朝一日朝廷有召,末将定当继续为国效力!”   阿沁桃花眼一片幽深,打量着许灵。   要知道,许灵现在身兼禁军都指挥使和平叛大元帅,麾下无数悍将,管辖超过三十万兵力,正是煊赫之际,他愿意解甲归田,放下这些荣华富贵么?   许灵当即起身,郑重地拱手道:“末将心意已决,请殿下恩准!”   阿沁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里的素瓷酒盏,心中颇为踌躇。   许灵是他的亲信,他如今登基在即,的确需要许灵的坐镇。   玉芝理解许灵的心思,知道他虽然喜欢治军作战,却没有太强的权欲,也知道阿沁快满十八岁了,年底即将登基,需要许灵这样的名将兼亲信坐镇京城。   她略一思索,便起身握住了许灵的手,清澈的眼睛看向许灵:“许灵,阿沁快满十八岁了,陛下有退位之意……”   许灵没想到传言居然是真的,承安帝果真要在殿下满十八岁时退位,又惊又喜,当即拱手行礼:“恭喜殿下!”   阿沁顿时笑了起来,道:“这样吧,许灵,你再辛苦几个月,好不好?”   许灵一听,便知道殿下这是应允待殿下登基,自己就能卸下重担了,他还没见殿下如此好说话过,心中欢喜,忙道:“多谢殿下,末将定当尽心尽力,追随殿下!”   正在这时候,东厢房里传出宝珠“咯咯”的笑声,许灵当即道:“宝珠醒了!”   见许灵要过去抱宝珠,阿沁忙起身道:“许灵,你陪夫人吧,我带宝珠回私邸住一日,明日晚上再送回来!”   娘亲已经被许灵抢走了,起码得让妹妹最爱他!   许灵知道阿沁一直疼爱宝珠,不由含笑看向玉芝。   玉芝笑眯眯问阿沁:“你妹妹过去你那里的话,伺候她的丫鬟奶娘都得过去,可是够麻烦的!”   阿沁已经走过去从烹茶手里接过了宝珠——他一手抱着宝珠,一手捂着脸颊,以阻挡宝珠借亲吻之名涂他一脸的口水——慢慢走了过来,道:“宝珠和我一起住在红枫苑,烹茶和奶娘带着她住在西间,有张喜雨呢,他有带孩子经验,你们放心吧!”   玉芝知道张喜雨从阿沁六岁就开始带他,颇为细致妥当,又忠心耿耿,便笑着答应了下来。   阿沁问了烹茶,得知宝珠刚起床的时候,已经喝过水也尿过了,这才放心地抱了宝珠坐下,让宝珠看许灵:“宝珠,这是你亲爹!”   许灵按捺住心里的激动,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女儿。   宝珠大眼睛专注地看向许灵,大概是见许灵生得好看,当即探着身子要让许灵抱。   阿沁“哼”了一声,把宝珠交给了许灵。   许灵抱着软软的散发着奶香的女儿,眼睛早湿润了。   宝珠伸出软软的小胖手,抚摸着许灵的脸,长睫毛眨啊眨,大眼睛亮晶晶,花瓣般娇嫩的小嘴微微张着,显见是喜欢得很。   许灵见女儿这么喜欢他,心里美滋滋的,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宝珠见状,也笑了起来。   许灵一笑脸颊上一对深深酒窝,宝珠笑了,脸颊也是一对酒窝,这父女俩相对而笑,果真生得很像。   阿沁看得心里酸溜溜,不得不承认宝珠长得更像许灵。   见宝珠伸手捧住了许灵的脸,阿沁很了解妹妹,知道她要亲许灵了,忙道:“宝珠,哥哥带你玩珍珠去,好不好!”   宝珠不知道是听懂了哥哥的话,还是因为更喜欢哥哥,当即松开了许灵,又伸手让阿沁抱。   阿沁赢回了妹妹的心,得意非常,便张罗着带走了宝珠。   待阿沁宝珠浩浩荡荡离去,内院一下子空了下来,也静了下来。   许灵凝视着玉芝,声音沙哑:“玉芝……”   玉芝一瞧,就明白许灵心里想的是什么,嫣然一笑,牵着许灵的手就回房去了。   许灵素了好几个月,如今与娇妻团聚,自然有些放纵。   起初还是玉芝主导,闹到最后,玉芝有些受不了了,抬腿要踢许灵,声音都哑了:“不……不行……不行了……再不能了……”   她翻了个身趴在那里,叹息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许灵,你还不到三十岁,怎么就如狼似虎了?”   许灵见她的确受不了自己了,便轻笑一声,探身抱起了玉芝:“我不动你了,先带你洗澡去!”   洗罢澡,玉芝缩在许灵怀里,因为极度疲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许灵把玉芝塞进了薄被里,拿了大布巾,慢条斯理地一遍遍给她擦拭长发。   待玉芝的长发擦好了,他自己的长发也自己晾好了,便抱了玉芝在怀里,闭上眼睛睡下了。   能够抱着玉芝睡觉,真是幸福呀……   天没亮许灵就起来了,他今日要进宫觐见承安帝。   玉芝疲惫之极,眼睛都睁不开,许灵何时走的都不知道,迷迷糊糊睡得昏天黑地,一直到午后才醒了过来。   观雪带着小丫鬟服侍玉芝梳妆的时候,撷芳拿了一个包袱进来了:“夫人,这是昨日虞姑娘送的礼物,您看看吧!” 第160章   玉芝看了过去,见包袱里是好几套小孩子衣物,叠得整整齐齐的,便吩咐撷芳:“你展开我看看吧!”   撷芳是阿沁命张喜雨从青衣卫挑选来的,生了一张妩媚的小圆脸,杏眼朱唇,身材微丰,性格温柔,话虽不多,做事却甚是妥当,如今专门跟着玉芝出门,颇受玉芝信任。   听了玉芝的吩咐,撷芳拿起一套小衣服展开让玉芝看。   玉芝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套缩微版的翠绿色襦裙,上面刺绣很是精致,恰是宝珠的尺寸,不由喜欢得很,伸手摸了摸,道:“好精致呀!”   撷芳又展开了一套衣物,原来是一件正红色的比甲,上面绣着精致的云纹,搭配的是白绫袄和宝蓝锻裙。   玉芝没想到虞秀明有这样的巧思,要知道,一般小婴儿的衣服都大同小异,方便倒是方便,却没什么美感。   虞秀明给宝珠做出如此漂亮的衣裙,真是有心了!   撷芳又展开了两套,玉芝一看,发现一套是一件玉色窄袖衫搭配素白留仙裙,窄袖衫上绣着素白莲花;另一套是一套齐胸襦裙,浅粉上襦,海棠红裙子。   一一看罢,玉芝发现虞秀明真是体贴,考虑到小女婴肌肤细嫩,所有有刺绣的衣服都有柔软白绫做的衬里!   她实在是太喜欢了,不忍心白白浪费了虞秀明的心意,便打算让宝珠穿这些衣服,于是吩咐撷芳:“这些衣物你带着丫鬟用碧梧街送来的药液浸泡一遍,晾干后再让宝珠穿!”   撷芳答应了一声,见玉芝看起来还没说完,便立在那里静静等待着。   玉芝想了想,道:“库房里有碧梧街张总管让人送来的西洋呢,你把正红色、玉青色、宝蓝色和深紫色各选一匹出来,用红缎子包了,拿了我的拜帖送到虞府给虞姑娘,就说我送给她的礼物!”   其实昨日在虞秀明的小楼,玉芝就打算送西洋呢给虞秀明,顺便也给当时在场的几位女眷,谁知被宋艾一打岔,她当时就没再继续下去,如今正好把这些衣料送给虞秀明。   撷芳答了声“是”,这才退下安排这些事去了。   玉芝坐在妆台前的绣墩上,一时有些怔忡,陷入了往事之中。   不是她不信任虞秀明,委实前世在永亲王府,玉芝实在是见过了太多龌龊之事。   有两件事玉芝永世难忘。那时章婕刚嫁进王府,她虽然一进门就成了一个一岁孩子的嫡母,可是对阿沁却依旧亲热得很。   有一次章婕赏了几件小儿衣物给阿沁。   玉芝有些不放心,便把那包衣服给收在了放杂物的屋子里,谁知不留神被一个在院子里做粗活的婆子拿去了,给了她孙子穿,没过多久,她孙子就出了天花,后来好不容易好了,脸上却留了几粒麻子。   从此以后,玉芝一直小心谨慎,却依旧差点又吃了一次暗亏。   那天她给阿沁洗罢澡,正要给阿沁穿上小衣,拿起小衣却觉得不对——虽然也是白绫小衣,却不是她做的,玉芝给阿沁做的小衣都有标志的!   玉芝忙把阿沁所有的小衣服都烧了,全部重做,然后暗中访查,发现这件事是大丫鬟青菊做的。   因知道青菊是章王妃的人,她不敢得罪,只得寻了个借口求了林昕,把青菊调到了外书房里……   如今想来,玉芝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把阿沁养到六岁的。   所以她一直教导阿沁:阿沁,你是庶子,王府的一切和你无关,等你长大,你得带着母亲离开王府,你得靠自己奋斗才会有未来……   另一个大丫鬟采露挑选好玉芝今日要穿的衣物拿了过来,见玉芝正在出神,眼中含着泪,便轻轻道:“夫人,衣服都挑好了,您看看怎么样?”   玉芝拿起帕子拭去眼泪,见采露选的是翠色织锦圆领袍子,与备好的亮银镶嵌翡翠头面还算陪衬,便道:“这件就很好!”   梳妆完毕,玉芝在后花园里转了转,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这才回了前面,让丫鬟在廊下放了一个铺了锦缎褥子和靠枕的圈椅,圈椅边放了一个高几,上面放着几样精致点心和一壶清茶。   玉芝坐在廊下,吃点心喝茶赏花,煞是自在。   人世间总有许多不愉快的事,她要做的便是享受生活,遗忘不开心的事情。   廊外种着几株复瓣白蜀葵,白蜀葵开得正好,晶莹洁白的花瓣在阳光微风中轻轻摇摆着,颇有一种静雅朴素的美。   玉芝左手支颐看廊外的白蜀葵,右手拈了块芋头酥吃着,正在惬意间,小丫鬟带着管家许六福进来回话。   许六福额头上有一层细汗,看来是小跑过来的。   他匆匆行了个礼,道:“启禀夫人,属下这几日又看了一处宅子,就在碧梧街后面的清音胡同,先前是太傅胡鸣林的宅子,因胡鸣林告老还乡,全家迁回江南老家,因此要卖这座宅子。”   玉芝看了看四周,见观雪带着两个小丫鬟服侍,便吩咐小丫鬟绣云:“去倒一盏金银花凉茶给许六福!”   她知道观雪喜欢许六福,可是许六福却喜欢烹茶,因此一直小心翼翼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不过观雪和烹茶都是好姑娘,倒也不曾因为这个闹生分。   许六福从绣云手里接过茶盏一饮而尽,这才接着道:“夫人,属下去看了看,觉得很是不错,这宅子总共六进院子,布置得颇为风雅,到时候只需要重新粉刷一遍,换上新家具就可以直接搬进去住了!”   玉芝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这才道:“胡太傅这个宅子要价多少?”   许六福忙道:“夫人,属下是找到了胡家的管家直接问的价,他家喊的是四万两银子,其实三万五千两就能拿下!”   玉芝低头思索片刻,蓦地想起了许灵,便抿嘴一笑,道:“等你们大人回来,我和他商量商量再说吧!”   许六福一怔,这才想起自家的家主许灵——因家中事都是夫人做主,他们都快把家主给忘了——忙答应了一声,道:“属下就在前面,大人和夫人若是要去看房,只管吩咐属下就是!”   玉芝笑着点了点头。   许六福是先前许灵在军中的士兵,因做事有条理,虑事周全,被许灵留在了府里做管家,除了性子急一些,简直是完美无缺。   许六福离开之后,玉芝悄悄看向观雪,恰好看到观雪正怔怔看着许六福的背影,心里不禁为观雪担心,便默默思索着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在玉芝看来,解决无望的单恋的最好法子,便是出现一个更优秀更合适的人……   她身边的这四个大丫鬟,烹茶、观雪、采露和撷芳,烹茶和观雪最先来到她身边,也最受她信任。   烹茶是大眼睛小圆脸的甜妹子,性格活泼,快言快语;观雪是细眉细眼尖下巴的冷美人,不爱说话,生性沉默。   两个都是认真负责懂事的好姑娘,偏偏许六福喜欢的是活泼的烹茶,注定了观雪的单恋。   玉芝正在思索着,许灵大步流星回来了。   他进屋换下朝服,洗了手擦了脸,出来陪玉芝坐下。   玉芝见许灵嘴唇有些干,便端了盏清茶,笑盈盈喂许灵喝了。   许灵喝了茶,喉咙总算是好受些了,却故意撒娇:“玉芝,我还渴……”   玉芝最受不了美男子撒娇,当即又倒了一盏,喂许灵喝了。   许灵喝了两盏茶,示意侍候的人都退下,然后从袖袋里掏出一个明黄单子给了玉芝:“陛下赏赐的,你安排人都收起来吧!”   玉芝展开单子,先把那些套话给略过,直接去看下面的赏赐,先看到了碧梧街宅邸一座,不由愣住了,抬眼看向许灵:“许灵,这是——”   许灵笑了起来,酒窝深深,雪白的小虎牙闪闪发光:“其实就是殿下碧梧街私邸的春雨阁,原本是陛下赏给殿下的,结果殿下又交还给了陛下,陛下又赏给了咱们!”   玉芝:“……”   许灵见玉芝大眼睛里有些惶惑,忙伸手握住玉芝的手,低声道:“玉芝,我都明白,你放心!”   当了爹爹之后,他渐渐明白了殿下对玉芝的执念,爹娘疼爱儿女,儿女又何尝不依恋爹娘?   玉芝心中感动,鼻子一时有些酸楚。   许灵笑容加深:“再说了,我抛妻别女在外征战,为国家为百姓立下功勋,陛下和殿下赏赐咱们一座宅子,咱们也不算受之有愧呀!”   听许灵这么一说,玉芝不由笑了起来,方才酝酿出的那点泪意顿时一扫而空,道:“咱们何时派人去碧梧街接宝珠?”   许灵忙道:“玉芝,今日先不用接宝珠……”   他松开玉芝的手,自己端起茶壶斟了盏茶,端起来饮了一口这才道:“殿下带宝珠进宫去了,这几日估计要留宿崇政殿!”   玉芝闻言愣住了:“许灵,这……这合适么?”   许灵见玉芝担心,忙又握住了玉芝的手,发现片刻工夫,玉芝的手就变得有些凉,忙耐心解释道:“是殿下带着宝珠住在崇政殿偏殿,张喜雨跟着去了,烹茶、奶娘和侍候宝珠的丫鬟也都跟着去了,你不必担心!”   玉芝这才放下心来,抬手抚在胸前,长长吁出了一口气:“吓了我一跳!”   许灵瞟了眼玉芝,见她因为生了宝珠,胸部异常丰满,不由心里一动,想起了昨夜的旖旎风光……   玉芝正在操心宝珠,忽然见许灵脸色不对,便悄悄观察,这才发现许灵俊脸微红,眼睛浮了一层水雾,越发显得目若点漆,好看得很,心里不禁有些痒痒。   见四周无人,她伸出左手探进了许灵的衣襟内,轻轻摸了几下,然后探身吻住了许灵。   玉芝一边吻许灵,一边忙里偷闲道:“许灵,回房间里吧?”   许灵怕玉芝又抱他进屋子,忙先下手为强,一把抱起玉芝,径直进了明间。   虞秀明正在后花园的试验田里摆弄庄稼,听说许府的许夫人派了大丫鬟来送礼,忙梳洗换衣见了撷芳。   看了礼单之后,秀明心里十分感动,便让管事的大丫鬟收了礼物,写了封回帖给了撷芳,又赏了撷芳一封五两银子,亲自送撷芳出去。   撷芳从虞府回来,天已经黑透了。   她正要去内院向夫人回话,却被采露拉住了,采露微微一笑,道:“夫人已经歇下了,明日再回话也不迟!”   撷芳这才明白了过来,不由笑了起来,道:“真希望明年夏天,咱们府里再添一位小公子或者小姑娘!”   采露也笑了:“嗯,我觉得会的!”   撷芳一边和采露一起往她们住的西偏院走,一边道:“府里人丁单薄,有些冷清,还是热闹些好!”   许灵侧身躺在那里。   玉芝端端正正躺在许灵身边,纳闷道:“许灵,为何不要我动弹啊?”   方才许灵不知为何,非让她陪着他一动不动躺在这里。   许灵笑容灿烂,埋进玉芝馨香的乌发里嗅了嗅,心满意足道:“我怕你累着了,想让你好好歇歇呢!”   玉芝静了一瞬,轻笑一声道:“许灵,是不是嫌一个宝珠太少了,想让我再生一个?”   许灵支起身子,笑嘻嘻道:“单是一个宝珠太少了,殿下老和咱们抢,再生一个吧!”   玉芝“嗯”了一声,媚眼如丝撩了许灵一眼:“许灵,你还能不能再来?”   许灵的脸蓦地红了……   接下来的这几日,宝珠都陪着阿沁留在了宫里,许灵一直忙碌着安顿驻扎在城外的军队,玉芝倒是闲了下来,正好开始准备阿宝乡试的事。   玉芝已经提前打听过了,听说乡试要考九日,要在号房里呆整整九天,很是辛苦,一般的秀才们几日考下来,都累得疲惫不堪,有的甚至没考完就被抬出考场。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玉芝便开始给阿宝做考试前的准备,比如请了太子私邸的大夫到府里来,为阿宝调理身体;再比如请了几位宿儒,专门给阿宝补习策论和律法。   转眼就到了考前那一日的下午了。   许灵和玉芝特地叫来阿宝,小夫妻陪着阿宝在被改造成菜园子的后花园里散步闲聊,以让阿宝放松一些。   玉芝告诉阿宝:“我已经问过了,这次乡试,京畿这边是在三千多人中录取九十人,录取比例低,很是难考,不少考生都四五十岁了,你才十五岁,就当去试试,陪着大爷大叔大哥们练练手!”   阿宝抿嘴直笑,连连点头。   许灵则道:“尽力而为,不留遗憾就行,等你考完,我和你姐姐带着宝珠去接你!”   阿宝笑容一下子变得灿烂起来,朗声道:“好!”   宝珠被殿下给霸占了好几日了,他真的好想宝珠!   第二天天不亮,许灵就亲自送阿宝去了贡院。   目送阿宝排在长长的队伍中进了贡院,许灵留下小五小六守在外面,自己这才骑着马去了禁军衙门。   九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乡试最后一场考完,阿宝痛痛快快在号房里睡了一觉,便提着自己的书箧排着队出了贡院。 第161章   阿宝一出贡院,就被小五小六一左一右搀住了胳膊。   小五小六见阿宝脸色苍白,眼下发青,头发也有些乱,知道他累得够呛,一边扶着他往人群外挤,一边道:“大人和夫人的马车在前面等着呢!”   阿宝他们挤出了人群,发现路边果真停着玉芝的马车。   玉芝在马车中听到声音,撩起车窗帘往外看,见阿宝被九日的乡试折磨成这个样子,忙吩咐道:“快扶他上马车!”   阿宝上了马车,发现许灵抱着宝珠也在马车里。   宝珠乖乖地坐在爹爹怀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阿宝看。   阿宝素来生得俊美,一向很受宝珠欢迎,今日还是第一次蓬头垢面出现在宝珠面前。   见宝珠大眼睛只顾看自己,却不像往日一样投入自己怀里让自己抱,阿宝真是尴尬极了,他抬手掩脸:“啊,宝珠,别看小舅舅了,小舅舅回家就洗澡换衣!”   他原本不在乎外形的,如今被好色的宝珠逼得不得不在意自己的外形,每次去见宝珠前,都要沐浴更衣,还要问服侍的小厮:“我现在看起来怎么样?宝珠会不会不喜欢?”   宝珠似听懂了阿宝的话一般,注意力又转回了许灵身上。   她伸出白白嫩嫩的指头戳到许灵脸上,“嗷嗷”直叫。   许灵与女儿配合默契,忙微微一笑,脸颊上现出深深酒窝。   宝珠伸出手指去戳爹爹脸颊上的酒窝。   许灵故意绷着脸,酒窝一下子又消失了。   宝珠用手一戳,酒窝就出现了,她开心得咯咯直笑,玩得更起劲了。   见这父女俩配合默契一同幼稚,玉芝不由也笑了起来。   这时候马车缓缓驶出人群,往铁塔胡同方向去了。   行了没多久,马车的速度又慢了下来,半日也没行进多少。   玉芝不由有些着急。   今日虞夫人和虞秀明递了拜帖过来,说好今日上午要来府里拜望,她担心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太长,让虞夫人和虞秀明等待,那可就太失礼了!   玉芝心里着急,便掀开车窗帘往外看,发现前面人群被一群差役给拦住了,一队骑着马的西夏人正在缓慢进入前面的一个衙门。   那些西夏人都头裹白巾,身穿白衣,分明是天神教教徒的装扮,与中原人迥异的蓝眼睛、绿眼睛和棕色眼睛,以及更立体的五官,令人一眼就认出是西夏人。   玉芝看了一眼,回头看向许灵:“许灵,是西夏人!”   正蜷缩在一边试图不被宝珠看到的阿宝闻言,身子猛地一僵,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许灵一边陪宝珠玩,一边忙里偷闲往外看了看,道:“这里是惠宁坊,前面便是都亭西驿,这咱们大周接待西夏使者的地方。”   这时候宝珠又在戳他脸上的酒窝了,许灵一边任凭女儿“□□”,一边接着解释:“快到八月十五中秋节了,要举行中秋大朝会,各国使者都要来朝觐我大周天子,如今西夏声称要与大周和谈,因此也来了!”   玉芝看了阿宝一眼,道:“我看邸报上说,西夏人前不久不是刚刚劫掠西北的凉州,被凉州驻军赶了出去么?”   许灵淡淡道:“他们以为大周还像以前一样好欺负,只要被他们一吓,就要割地赔款交纳岁币!”   他想了想,又道:“殿下从去年开始,一直在致力于驱逐大周境内的天神教徒,他们这次过来,怕是也为了这件事!   这时候西夏使者已经全部进入了都亭西驿,差役们这才解除了对道路的封锁,道路上的行人和马车开始缓缓移动了起来,没过多久就恢复了正常的通行。   此时阿沁正在大庆殿,代替承安帝接见来大周参加中秋大朝会的辽国使者。   承安帝初登基,就应辽国之请,送了胞妹益阳长公主前往辽国和亲,大周和辽国因此签订盟约,维持了二十多年表面上的和平。   辽国一向重视大周,这次来到大周的使者足有七百多名,阿沁哪里见得了那么多?不过接见为首的几位罢了。   接见罢辽国使者,阿沁站在那里伸了个懒腰,又晃了晃身子——从早朝到现在,他的背脊挺直了整整两个时辰,确实累得够呛!   陪着阿沁接见辽国使者的正是新任丞相宋岩和京兆尹兼建极殿大学士虞林。   宋岩见阿沁伸懒腰,含笑道:“殿下,您要不要歇息一会儿?”   虞林却道:“殿下,高丽使者还在殿外候着……”   阿沁微微一笑,扭了扭腰,吩咐一边侍立的崇政殿总管太监李鹤林:“宣高丽使者!”   今日是阿宝考完乡试的日子,娘亲一定会亲自下厨做几味家常小菜的,他可得过去凑这个热闹,因此等一会儿的接见不能拖太长时间。   宋岩看了虞林一眼,可惜虞林低着头,看不清虞林的表情。   他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虞林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都是未来太子妃的候选人,彼此间虽然合作还算愉快,却不知这愉快能持续多久。   不过帝王心术,殿下也不需要他们这些大臣亲密无间,架空皇权,因此即使没有心结,也得找出心结来。   明明两刻钟的路程,玉芝他们的马车今日整整走了半个时辰。   回到府里,马车一停稳,阿宝就跳下马车,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他要先去沐浴洗漱,打扮得干净英俊好让宝珠不嫌弃!   玉芝见了,不由笑了起来,道:“阿宝在贡院里考试,整整九天不洗澡,方才是真的有点臭了,我都不敢说!”   她想了想,道:“这乡试其实可以再简化些,一考九天实在是太累了,这样的设置一点都不合理!”   许灵也笑了,道:“下次殿下再来,你和殿下说不就行了?”   玉芝想了想:“我试着和阿沁聊聊吧!”   她不打算干涉阿沁的政务,不过这些不合理的事和阿沁提提却是可以的。   回到内院,奶娘带着宝珠吃奶去去了。   许灵又陪着玉芝歇了一会儿,因有女客要来,他便提前去外书房了——他的那些幕僚还在等着他议事呢!   许灵刚离开,虞夫人和虞秀明就来了。   虞秀明这次依旧不是空着手来的,她带来了两篮子她自己种的桃子。   采露洗了桃子,用水晶莲花盘盛着端了过来。   玉芝不让丫鬟服侍,自己拿起一个,拿了一把锋利的并州刀削了皮,尝了一口,发现甜中带酥,明明桃香浓郁,却又有杏子的酸甜绵软,不由一愣:“这桃子怎么吃着既像桃子,又像沧州的甜杏……”   虞秀明一直在紧张地观察着玉芝的反应,闻言笑了,道:“许夫人,我把鲁州的仙桃和沧州的甜杏嫁接在一起,结出了这样味道的桃子——您觉得这味道怎么样?”   玉芝点了点头:“好吃!”   她又吃了一口,细细品尝着。   见玉芝喜欢,虞秀明开心得很:“许夫人喜欢就行!”   见虞秀明因为欢喜,眼睛亮晶晶的,原本显得娇弱的脸也白里透红,玉芝心里很喜欢,便道:“秀明,你可真聪明!”   虞秀明正要说话,外面却传来阿沁的声音:“咦?谁比我还聪明呀?”   玉芝笑着站了起来:“殿下来了!”   虞夫人和虞秀明忙也站了起来。   阿沁和阿宝一起进来了。   阿沁带着青玉冠,穿着天青色直缀,腰系黄绦,身材高挑,容颜俊秀,愈发显得玉树临风。   阿宝刚洗过澡,微湿的长发在头顶心拢了一个髻,插了根白玉簪,身上穿着月白直缀,系了条玄绦,剑眉星目,五官立体,如仙童一般。   阿沁大步走了进去,直接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都坐下吧!”   他径直走到锦榻前,和玉芝隔着小炕桌在锦榻上坐了下来。   玉芝拿起一个红艳艳的大桃子,笑盈盈道:“阿沁,阿宝,这桃子味道很是别致,你们要不要尝尝?”   阿宝接过一个,自己削皮去了。   阿沁却要撒娇:“玉芝妹妹,你帮义兄我削一个吧!”   玉芝不由笑了,便选了一个最完美的大桃子,拿起并州到慢慢削了起来,削好后递给了阿沁。   阿沁接过来咬了一口,发现味道确实别致,桃花眼瞬间瞪大:“这是怎么回事?既像桃子,却又像杏子……”   虞夫人和虞秀明见殿下如此吃惊,也都笑了起来。   玉芝得意洋洋指着虞秀明道:“这是虞姑娘种出来的!”   阿沁是第一次吃到这样奇妙的水果,当下看向虞秀明:“虞姑娘,你这果树在哪里种?”   既然是在私下里,虞秀明也没有过于拘泥礼节,笑着道:“殿下,这些果树都在我家的后花园里,先前种成的香稻米也在那里!”   阿沁一听,眼睛亮了起来,心中矛盾得很——他既想留下品尝母亲亲手做的小菜,又想去虞府看看那些新奇的果树和香稻!   玉芝最了解儿子的心思了,当即笑眯眯道:“阿沁啊,你难道不想去虞府看看虞姑娘的果树和香稻么?不如带了阿宝,随着虞姑娘去看看吧!”   得了娘亲这句话,阿沁当下便下定了决心,于是戴上眼纱,和阿宝虞秀明一起离开了许府。   宋艾这段时间一直派人在许府外逡巡,因此很快就得知了太子殿下随着虞秀明的马车去了虞府这个消息。   宋艾当机立断,命丫鬟拿了一匣子杭州绉纱帕子,坐了马车往虞府去了。 第162章   阿沁是第一次看到虞秀明的试验田,都有些震撼了——原来居然有这样的女孩子,和他有共同的爱好,而且付诸实施了!   虞家的后花园被分成了东西两半,中间用一道墙隔开,平时高门间交际,虞家也在后花园招待过客人,可是一般客人,哪里知道在这道高墙后面别有洞天!   东园的院子又分为东西两半,东边是一块块的试验田,有的种的是水稻,有的种的是花生,有的种的是红薯,有的种的是土豆;西边是一片片的果树,有苹果树、橘子树、桃树,甚至还有一株木瓜树。   虞秀明不好意思地指着那株木瓜树道:“奇怪得很,这株木瓜树是我爹爹托人从儋州运来的,可惜的是在儋州明明能结很好吃的木瓜,可是移植到京城之后,结出的木瓜却不能吃,我试了很多法子了,就是不能吃。”   阿沁很感兴趣,和虞秀明一起,一边散步,一边细细看这些果树,有了疑问就和虞秀明一起探讨。   阿宝觉得好玩,便跟在他们后面,听着他俩说话,觉得很有意思。   他一直以为种庄稼是很容易的事,没想到居然这么复杂,这么有趣。   看罢果树,三人又去看虞秀明种的土豆。   虞秀明蹲下来让阿沁和阿宝看:“每次留种,我都找个儿最大口感最好抗病能力最强的那种土豆留种,渐渐就种出了比一般土豆要大不少的土豆……”   这时候正是土豆成熟的季节,虞秀明拿了个小小的榔头,从地下刨出了几个让他们看——果真比市面上的土豆要大不少!   虞秀明看向阿沁:“殿下,这种土豆若是能在咱们大周推广,若是遇到灾荒,老百姓就容易度过了!”   阿沁默默思索着。   阿宝不由问道:“虞姐姐,这种土豆能在西北那样干旱的土地种植么?”   虞秀明笑了:“当然可以,这种土豆对土壤的要求没那么高!”   三人正讨论得热烈,一个婆子急急跑了过来:“启禀姑娘,丞相府的宋姑娘求见!”   虞秀明一看自己的手,上面沾了不少土,便吩咐自己的大丫鬟茜云:“你去迎一迎宋姑娘,我洗罢手就过去!”   阿沁当即道:“虞姑娘,你去见客吧,把你的园丁留下来陪我和阿宝就行!”   他虽然十七岁了,可是对男女之情始终有些懵懂,再加上兴趣爱好实在是太多,占据了他太多精力,因此在情爱上有些不开窍,似乎还不知道喜欢女孩子。   想了想,阿沁又补充了一句:“别告诉别人我在这里!”   他发现不管他去了哪里,总会有女孩子围过去,吵闹得很,因此特地交代虞秀明。   虞秀明:“……”   她倒也没说别的,交代园丁好好服侍阿沁和阿宝,便起身带着丫鬟出去了。   宋艾被虞秀明的大丫鬟茜云引着进了虞家的后花园,穿过竹林,走向虞秀明居住的朱楼。   她们刚走到朱楼前,虞秀明就带着另一个大丫鬟红云迎了出来。   宋艾见了,心中纳闷——太子殿下去哪儿了?不是说殿下随着虞秀明来虞府了么?   她心中起疑,面上却是不显,笑盈盈走上去,娇俏地挽住虞秀明的手撒娇:“虞姐姐,我好想你呀!”   虞秀明笑了:“不是上次在袁兰心家刚见过么?怎么才两天就想我了?”   她一边调侃着,一边迎了宋艾直接登上二楼,去了她的起居室。   宋艾把带来的那匣子杭州绉纱帕子给了虞秀明:“虞姐姐,我哥哥前几日刚从杭州回来,这是他带回来的,我瞧着好,就给虞姐姐带来一匣子!”   虞秀明谢了宋艾,吩咐丫鬟摆上水果茶点,与宋艾聊天。   宋艾最爱点评各家的闺秀,比如谁家闺秀最馋,谁家闺秀最懒,谁家闺秀家教不好,出嫁后居然敢不听婆婆的吩咐。   虞秀明虽然不好这个,却也含笑听宋艾说,偶尔插一两句话,不使场面冷下来。   宋艾点评了满京城的高门闺秀之后,终于转移了话题,亲热地拉着虞秀明的手:“哎哟,虞姐姐,你的手怎么这么粗糙?太难看了!”   虞秀明笑了:“那我抹点香脂试试!”   她起身从多宝阁上拿了一个盛香脂的白玉盒子,拧开盒盖,剜了些梅花香脂涂抹在手上,轻轻揉搓着。   宋艾瞅了虞秀明一眼,似笑非笑问了一句:“虞姐姐,人家都在背后说你与那个许夫人来往很密切呢!”   她脸上带着笑,心中却忿忿,觉得虞秀明未免太有心机,巴结不上太子殿下,就去巴结太子殿下的干妹妹,真是心机深沉!   虞秀明闻言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我挺喜欢许夫人,她人特别好!”   宋艾在心里“哼”了一声,笑容愈发甜美:“虞姐姐,听说在许府能碰上太子殿下,你碰到过么?”   虞秀明也是聪明人,闻言笑了:“这话你是听谁说的?竟有人敢窥测太子殿下的行踪!”   宋艾一时语塞,随便搪塞了两句,忽然道:“虞姐姐,我还没去三楼你的卧室瞧过呢,你陪我看看去吧!”   虞秀明知道这小妮子心眼多,这次突然过来,本身就奇怪得很,便不肯带她上去,只是笑,却不动身。   宋艾见状,心中更加怀疑太子殿下是在三楼虞秀明的卧室藏着,便笑着道:“哎哟,不让我看就算了!”   虞秀明正要开口,谁知宋艾突然跳了起来,一阵风般冲到了上楼的楼梯前,三步两步就窜了上去,还立在那里扭头娇笑:“虞姐姐,你来捉我呀!快来捉我呀!”   虞秀明:“……”   不管这小丫头起什么幺蛾子,她还偏偏不去捉了,让她自己闹去!   虞秀明给大丫鬟茜云使了个眼色,让茜云去和宋艾周旋——她自己是懒得搭理宋艾了!   宋艾见虞秀明不肯追上来,正中下怀,忙拎着裙裾“噔噔噔”上了三楼,口中道:“虞姐姐,咱们玩捉迷藏吧!”   虞秀明老神在在坐在哪里,拿了一个橘子慢慢剥着,不肯搭理宋艾。   宋艾进了三楼,见三楼打扮得洁净素雅。   窗帘是一层翠锦,一层烟绿蝉翼纱;家具全是简单的黄花梨木,锦榻上铺设着翠锦褥子,上面放着玉色绣花靠枕;黄花梨木拔步床上白玉钩挂着半透明鲛绡帐子,铺设着翠锦衾枕玉色锦被,瞧着就是极舒适那种。   宋艾特地探头到帐子里看了看,见没有人,便要在床上坐下来。   这时候茜云走了过来,似笑非笑道:“宋姑娘,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姑娘素来好洁……”   宋艾闹了个大红脸,也不坐了,又要绕到床后去看,却被茜云拦住了:“宋姑娘,床后有什么可看的!”   茜云越是这样,宋艾就越要看,茜云便笑着道:“那宋姑娘看罢床后,咱们就下去,好不好?”   宋艾其实已经把整个卧室都看了一遍,只剩下床后了,便真的厚着脸皮去看了看——自然没看到太子殿下——便趾高气扬预备下去。   走到东窗前,宋艾特地往外看了一眼,却看到隔壁的园子里,似乎有人正蹲在地里挖土豆,瞧着有些像是太子殿下,细细一看,果真是,当下心中大怒——好你个虞秀明,太子殿下明明在你家里,却不肯告诉我!   真是自私自利卑鄙无耻到了极点!   最讨厌虞秀明这样的心机女了!   宋艾眼珠子一转,当即娇呼道:“虞姐姐,太子殿下在东隔壁呢!”   虞秀明:“……”   宋艾一阵风般冲下了楼,一把拽起了虞秀明:“虞姐姐,我还没给太子殿下请安呢,你陪我去吧!”   虞秀明沉吟片刻,知道自己若是说太子殿下不见客,宋艾绝对不会相信,便笑着道:“我有些累了,不如让丫鬟带你过去吧,只是太子殿下怕是不见客……”   宋艾闻言,狐疑地打量着虞秀明。   虞秀明坦然地迎上宋艾的视线。   见虞秀明不肯去,宋艾只得跟着虞秀明那个叫茜云的牙尖嘴利的丫鬟去了东边。   到了东园的门口,见园门开着,宋艾便带着丫鬟打算直接进去,谁知她刚要进去,园门内就闪出了两个甚是彪悍的青衣青年,“刺琅”一声拔出长剑,交横在了那里。   宋艾毕竟是个小姑娘,纵然平时天不怕地不怕,此时也被吓住了,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左边的青衣青年亮出腰牌,沉声道:“青衣卫正在办事,任何人不得擅入!”   青衣卫是当今承安帝的暗卫,饶是胆大包天如宋艾,这会儿也有些怕了,忙屈膝行了个礼:“冒犯了!”   然后转身就走。   她的大丫鬟在后面追着,见宋艾往外走,忙道:“姑娘,咱们先去和虞姑娘道个别吧!”   宋艾深恨虞秀明坑自己,不告诉自己太子殿下不见客,此时恨不得一脚跺死虞秀明,哪里会去向虞秀明道别,径直离去了。   茜云回去禀报了虞秀明。   虞秀明简直是无语。   京城中喜欢太子殿下的闺秀虽多,可是像宋艾这样在男子面前娇俏可爱,在女子面前刁蛮任性,一人拥有两幅面孔的闺秀,却也罕见。   阿沁好奇心超强,酷爱格物致知,因此带着阿宝,叫了虞秀明过来一起探讨,在虞府的东园整整消磨了半日的时间。   到了傍晚,他终于良心发现,便让虞秀明换上男装,然后带上虞秀明和阿宝去了距离虞府不远的朱雀门夜市,一起逛着玩去了。   夜市上灯光璀璨,行人颇多,烟火气,炒菜声,叫卖声,与各种美食的香气夹杂在一起,煞是热闹。   作为西北人,阿宝很喜欢吃羊肉,他发现有一个羊肉炕馍摊子,便一马当先挤了过去。   阿沁忙拉着虞秀明也挤了过去。   阿宝要了三个羊肉炕馍,拿到手里后给了阿沁和虞秀明一人一个,他拿着自己的那份刚要吃,忽然看见对面有人在看他,便也看了过去,一下子愣住了——对面站着一个穿白袍的高个子西夏人,高鼻绿目,正死死盯着他!   这是天神教主的儿子阿齐,西夏新王后希亚的弟弟!   阿宝装作若无其事转身,伸手拉住了阿沁,低声道:“殿下,我背后那个绿眼睛西夏人,就是天神教主的儿子阿齐,他像是认出了我!” 第163章   阿沁闻言,兴奋得眼睛都亮了起来:“你能肯定么?”   他脑子里顿时闪现出好几种方案,并在瞬间确定了一套方案,眼睛闪闪发光,浑身充满了力量,似乎瞬间就能爆发。   阿沁竭力忍耐住内心的兴奋,轻轻道:“阿宝,你装作若无其事再看一眼,看能不能肯定!”   阿宝“嗯”了一声,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扭头看了过去。   此时对面那个穿白袍的绿眼睛高个子西夏人周围已经围了好几个穿白袍的人,都盯着阿宝,眼中闪着凶光。   阿宝凝神一看,肯定那人正是这是天神教主的儿子阿齐,西夏新王后希亚的弟弟。   他当即捏了捏阿沁的肩膀,低声道:“千真万确!”   阿齐与当年变化不大,除了多了两撇小胡子,只是阿宝弄不清楚这么多年不见,自己从一个小孩子变成了一个少年,变化这么大,阿齐为何能认出他?   阿沁听了阿宝的话,当即挥了挥手,做了几个手势。   散在人群中穿着便衣的青衣卫收到阿沁的信号,逐渐向阿齐等人围拢过去。   这时候阿齐却带着几个白衣人向着阿宝挤了过来,到了阿宝面前,阿齐傲慢地伸出手指指着阿宝,用西夏语叽里咕噜道:“你是西夏人吧?我们西夏人笃信天神,不得食肉,你为何食肉?”   阿宝明明能听懂西夏语,却装作一脸懵懂:“你说什么?”   阿齐狐疑地打量着阿宝,见他分明是西夏人的模样,而且是西夏贵族模样,便用不太熟练的汉语道:“你是西夏人,应侍奉天神,不能食肉,你违反教规,必须向天神谢罪!”   阿宝看了阿沁一眼,阿沁继续做了个手势,阿宝会意,继续拖延时间:“谢罪?怎么谢罪?”   阿齐“哼”了一声,道:“你杀死三个不信天神的汉人,就可以向天神谢罪了!”   阿宝还没吭声,旁边卖羊肉炕馍的人就不乐意了:“凭什么你们西夏人来到我们大周,还要我们大周人都遵守你们的规矩,连肉都不能吃了?”   阿齐眼神凶横,当即拿出腰刀便挥向那卖羊肉炕馍的小贩,口中道:“不敬天神,必须死!”   羊肉炕馍摊子上挂着一盏气死风灯,腰刀在灯光掩映中闪电一般砍向小贩,夜市中的人都看了过来,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眼看着小贩就要人首分离,阿沁出手,左手把虞秀明拽到身后,右手闪电般拔出匕首,抬手隔开了阿齐的腰刀。   与此同时,已经围拢过去的青衣卫一人一个,飞快出手,制住了纷纷拔出腰刀要冲上去的那几个西夏人。   擒住了天神教主的儿子,阿沁兴奋得很,简直有点摩拳擦掌了。   出了人群之后,他吩咐青衣卫把这些西夏人秘密押回禁军衙门,自己和阿宝先送虞秀明回虞府。   到了虞府大门外,阿沁下了马,牵着缰绳与阿宝一起立在那里,含笑目送虞秀明带了侍候的人进了虞府。   虞秀明进了虞府侧门,立在阴影里向外看去。   虞府大门前挂着无数琉璃灯,大门前灯火通明。   虞秀明看到灯影中太子殿下笑着和阿宝说了句话,看口型应该是和西夏有关,然后转过身去,认蹬上马,一夹马腹,在众青衣卫的簇拥下与阿宝一起离开了。   她痴痴站在那里,看着太子殿下扬鞭甩了个鞭花,一行人催马疾驰而去。   待见过虞夫人回了后花园朱楼,茜云忍不住低声道:“姑娘,殿下还是喜欢你的,除了你,他也没和别家闺秀亲近啊!”   虞秀明坐在窗前看着黑暗中的心头一阵酸涩,低低道:“他没和我亲近。在他眼中,我和先前在运河边遇到的那个稻农,和制作出稳定的火药的士兵,和给他出主意,让他用丝绸和瓷器换越国寮国大米的谋士没有不同……他对我没有男女之情……”   她近日终于看明白了阿沁的心思。   茜云见自家姑娘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知道她流泪了,心里更加难受,便道:“殿下已经十七岁了,总得成亲吧,比起宋丞相家的宋姑娘和皇后娘娘的侄女袁姑娘,您难道不是最合适的?”   大周的高门闺秀中,想要成为太子妃和太子良娣太子良媛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可是唯一能够和殿下说这么多话的,只有自家姑娘啊!   虞秀明的泪珠扑簌簌落了下来:“他若是一直不选妃呢?”   即使殿下不爱她,她也想守在殿下身边。   她想一直等下去,可是万一等到最后,殿下真正喜欢的女人出现了呢?   到了那时,她所有的等待岂不成了笑话?她也会成为京城的笑柄……   茜云语塞,半日方道:“姑娘,我听大人和夫人商议,说明年二月会试,天下才子齐聚京城,到时候可以给姑娘挑选一个佳婿……”   虞秀明抬手捂住了脸。   别人都以为她聪明理智,可是她自己知道,自从那一年在御花园见到他,那个眉间一点朱砂,明明是桃花眼偏偏眼尾上挑的黑发红袍清冷少年,她的眼中就再也没有别人……   偏偏林沁他从来无意……   阿沁把阿齐等人交给了青衣卫,不过半个时辰工夫,就确定了阿齐的身份——他的确是天神教主唯一的儿子阿齐!   天神教主先后娶过九个妻子,生下了十六个女儿,偏偏儿子只有这一个,因此宝贝得很,也娇惯得很。   这次西夏使团来大周参加中秋大朝会,阿齐非要跟过来玩耍,便扮作使团中的仆人来到了大周。   他素来骄横,不知道掩藏行迹,在朱雀门夜市逛的时候,见阿宝一个西夏人居然敢吃肉,虔诚的信仰一下子受到挑战,忍耐不住就暴露了行藏。   确定了阿齐的身份之后,阿沁派青衣卫把阿宝送回了许府,自己带着人直接进宫去了。   承安帝有一个习惯和阿沁很像——不爱睡觉!   阿沁是因为感兴趣的事情太多,要做的事情太多,觉得睡觉浪费时间,再加上精力充沛,所以不爱睡觉;而承安帝则是因为好玩的事情太多,比如抚琴赏景作诗读书,再比如听歌观舞赏鉴美女。   此时已近亥时,承安帝自然还没有睡——他在赏鉴辽国进献的美人!   阿沁是监国皇太子,实际上的帝国掌控者,即使夜深了,他依旧畅通无阻进了崇政殿。   李鹤林尴尬地把阿沁拦在了正殿内,哭丧着脸哀求着:“殿下,陛下正在寝殿临幸嫔妃,您不能闯进去呀!你还是在这里等一等吧!”   阿沁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了,当即高声道:“父皇,快一些,儿臣等着禀报呢!”   片刻后,两个太监抬着一个用锦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从寝殿冲了出来,径直出去了。   紧接着承安帝就披散着头发裹着袍子踉踉跄跄跑了出来,一脸的无奈:“我的小祖宗啊,你都不能让你父皇消停一会儿么!”   阿沁很不理解:“父皇,您耕种了几十年,却没有长出一株苗,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费心费力忙活这个?”   承安帝拿阿沁这个不开窍的小混蛋一点办法都没有,懒得多说,拢着衣襟在御榻上坐了下来,直接道:“说吧!”   按照阿沁的性子,他如果有了好主意,不让他说出来的话,阿沁一定会活活急死的!   阿沁当即把今晚之事说了一遍,然后道:“父皇,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承安帝看向阿沁,见阿沁兴奋得眼睛闪闪发光,整个人如即将出鞘的利剑,不由也受到了阿沁的感染,当即道:“阿沁,你的意思是——”   阿沁微微一笑,负手而立:“父皇,今年国库充盈,许灵的三十万大军刚刚经过东北大捷,军中将士刚得了大量赏赐,又休整了半个月,正是兵强马壮气势如虹之时,若是此时与辽国签订和平协议,调叶明哲驻守大周和辽国的边境,然后派许灵率领大军直奔西北,兵临西夏凉水城下,再利用天神教主之子里间天神教与西夏王室——”   西夏原本是大周的夏州,结果党夏族请求归附大周,迁入大周的夏州,刚开始党夏族在夏州人口中不占优势,还老老实实放牧养羊,可是后来随着党夏族人口剧增,在夏州人口中占了多数,便借助天神教起事,屠杀汉人,占领了夏州广袤的土地,建立了西夏国,并且借助游牧民族的优势,以打草谷为名,劫掠屠杀百姓,不停地骚扰大周的西北三州。   作为大周人,阿沁忘不了这个国仇大恨,早晚有一天,他要收复大周被人抢走的土地——夏州!   承安帝越想越觉得可行,当即道:“阿沁,此计可行,宣内阁和许灵前来商议吧!”   阿沁答应了一声,叫来李鹤林吩咐了一番。   待李鹤林带人出去传旨,阿沁便又看向承安帝:“父皇,您这是什么样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敞胸露怀接见大臣,难道想要被言官抓住把柄?”   承安帝:“……”   小崽子,你似乎忘记是你把朕从龙床上给吵起来的!   见阿沁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自己,承安帝不由道:“啊,朕这就去沐浴更衣!”   阿沁这孩子被惯坏了,不知道体谅朕,可是这是朕惯的啊,只能朕来忍受了!   此时许灵已经抱着玉芝睡下了。   他喜欢抱着玉芝睡,可惜的是玉芝嫌这样睡觉不自由,非要推开许灵,两人折腾了半晌,最后许灵妥协了——他不抱玉芝了,委委屈屈平躺在床的外侧,阖目装作睡了。   等到玉芝在床里侧睡熟,许灵便睁开了眼睛,轻轻把玉芝拥在怀里,用力嗅了嗅玉芝身上熟悉的体香,然后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许灵刚朦朦胧胧睡着,外面就传来敲门声:“大人,夫人,宫里来人了!”   玉芝一下子醒了,见许灵已经坐了起来,忙道:“宫里来人了?谁来了?”   得知是李鹤林,玉芝瞬间清醒——三更半夜崇政殿总管太监过来,难道是阿沁他——   许灵见玉芝眼中现出恐惧之色,忙抱着玉芝安慰道:“玉芝,别急,我这就去见李鹤林,你放心,我一定站在阿沁那边!”   他掌握禁军,京城外围驻扎的三十万大军又听命于他,他一定能保护阿沁,让玉芝放心。 第164章   许灵去见李鹤林去了。   玉芝哪里睡得着,早起身梳洗停当在明间里候着。   一时许灵还没有回来,玉芝便带着今晚轮值的采露去了东厢房看宝珠。   烹茶和奶娘忙起来迎接,陪着玉芝去了里间。   玉芝见宝珠睡得正香,便在床边坐了下来,轻轻抚摸着宝珠柔软的头发。   宝珠嘟着嘴睡得正香,吧嗒了一下子,翻了个身继续睡。   玉芝在这里呆了一会儿,听到丫鬟来禀报,说大人回来了,这才交代烹茶和奶娘看好宝珠,自己起身出去了。   许灵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圆领锦袍出去,此时回来,身上带着一股寒气。   他屏退了侍候的人,这才道:“玉芝,陛下和殿下有军机大事要召我进宫商议!”   玉芝凝神看向许灵,见他神情甚是平静,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上前抱了许灵一下,仰首笑眯眯道:“你去吧,我在家陪着宝珠!”   许灵凑过来在玉芝额头上吻了一下,笑了起来,道:“我换了衣服就走!”   片刻后,许灵换上常服,在玉芝的服侍下披上披风,系上系带,便随着李鹤林离开了。   玉芝目送许灵离开之后,起身去了东厢房,用小锦被裹住宝珠,把宝珠抱到正房东暗间。   她抱着宝珠躺在床上,闻着宝珠身上的奶香味,渐渐睡着了。   早上宝珠醒来,发现自己和娘亲睡在一起,便爬到了玉芝身上,自顾自玩得开心。   她已经九个月了,已经会爬来爬去了,很是灵活。   玉芝被女儿给摸醒了,不由笑了起来,索性陪着宝珠在床上玩耍。   宝珠嘴巴很巧,已经会发“哥”这个音节了,一见阿沁,就摇头晃脑叫:“哥!哥!”   不过宝珠却还不会叫爹和娘。   一直到了傍晚,许灵才从宫里回来,跟他一起回来的是阿沁。   玉芝正坐在锦榻上喂宝珠吃苹果泥,见许灵和阿沁相跟着进来,不由笑了,正要开口,宝珠却已经飞快地朝阿沁爬了过去,眼看着就要爬到锦榻边缘。   见状玉芝便伸手从后面抓住了宝珠的衣服。   阿沁吓了一跳,忙跑过去一把抱起了宝珠:“宝珠,你想哥哥了?”   宝珠双手捧着阿沁的脸,“啊啊”了两声,又叫了几声“哥”,然后把湿漉漉的嘴巴凑到阿沁脸上啃了两下。   阿沁被妹妹亲得脸痒痒的,心里美滋滋的,不禁笑了起来,抱着宝珠出去玩去了。   烹茶等侍候宝珠的丫鬟自然都跟去了。   玉芝看向许灵,一双眼睛似会说话一般。   观雪见状,忙摆了摆手,在房里侍候的丫鬟都悄无声息退了下去,屋子里只剩下许灵和玉芝。   许灵走到锦榻边,挨着玉芝坐了下来,一把抱起玉芝,起身去了东暗间。   他在窗前榻上坐了下来,让玉芝坐在自己腿上,揽着她苗条纤细的身子,低低道:“玉芝,陛下和殿下命我三日后开拔去西北……”   如今宰相宋岩正带着相关大臣在与西夏使者谈判,拖着西夏,而他则带着三十万大军前往西北,在边境严阵以待,若是西夏人胆敢入侵大周打草谷,便趁机还击,进攻西夏。   殿下给他的最低限度是占领西夏境内的天险焉知山,让西夏无险可据,而大周则得了焉知山做天然屏障。   玉芝的手探入了许灵中衣衣襟内,贴在了许灵胸前,片刻后道:“许灵,我和你一起去。”   许灵一愣,略一思索,心中欢喜起来:“那宝珠……”   玉芝依偎进许灵怀里:“宝珠和阿宝都先住进阿沁的私邸,让烹茶观雪和奶娘她们都跟着过去,阿沁那么疼爱宝珠,又有张喜雨照看,没事的!”   她虽然疼女儿,可是玉芝不想同许灵分开……   经历了前世,她终于明白,对她来说,儿子阿沁很重要,女儿宝珠也很重要,可是儿女早晚会长大独立,只有许灵,才是她一生的伴侣,是陪她一生一世的人。   许灵双臂拥紧玉芝,胸臆之中春风鼓荡,心头酸楚,令他险些落下泪来。   这是他的妻子,是他最亲的人……   他是经历过无数次沙场惊险的人,心知人在战场,命在弦上,随时都有可能战死沙场,又怎舍得和玉芝分开?   接下来的这三日许灵在京城郊外练兵,预备开拔。   三日的时间,足够玉芝做很多事了。   玉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家搬到了御赐的府邸,也就是阿沁私邸的春雨阁,如今改换了牌匾,另开了大门,成了许府了。   她做的第二件事,就是亲自去见了张喜雨,把宝珠和阿宝托付给了张喜雨。   如今太子私邸内宅的女管家已经携带全家回甘州老家了,内宅外宅都是张喜雨在管着。   太子私邸侍候的人虽多,可是主子却只有阿沁一个,张喜雨把太子私邸里里外外管得妥妥当当。   张喜雨早得了阿沁的吩咐,当即做出保证,发誓一定好好照顾殿下、宝珠和阿宝公子。   玉芝做的第三件事,就是去看了爹娘,给她娘王氏留下了一叠银票,又交代了柳七叔和柳七婶一番,让他们替自己照顾爹娘。   忙完这三件事,玉芝才打算和阿沁细谈这件事。   阿沁这几日忙于国事,一直到了许灵队伍开拔的前夜,这才来见玉芝。   他已经知道玉芝要随着许灵去西北了,心里自是不舍,却也知道玉芝亲自随着许灵去西北,对他是最有利的……   玉芝坐在榻上,阿沁坐在脚踏上,身子倚着玉芝,默默无语。   玉芝抚摸着阿沁的脑袋,低声道:“……阿沁,娘知道西北的状况,百姓每日提心吊胆地活着,有了今日不知明日,不知道何时西夏人就杀了过来,这种局面早该结束了……”   “娘只是舍不得你和宝珠,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宝珠……”   “阿宝这孩子,天生喜欢读书,你就让他在京城好好读书吧……”   阿沁拿过娘亲的手,把脸贴在娘亲的手心,眼泪早流了出来。   他什么都懂,理智常常战胜感情,所以才会更难过……   时光荏苒,转眼间一年时间过去了。   又是一年中秋时。   西北的秋日,天高云淡,一望无际的碧空下,除了黄沙便是一片一片的白杨树。   焉知山下是一大片白色营帐,高高的辕门外旗帜在风中“哗哗”作响,“平西大元帅许”六个字时隐时现。   穿着男式骑装的玉芝与许灵骑着马并辔而出,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一群随从和将领,其中便有也穿着男装的观雪。   玉芝瞧着前面的一簇白杨林,笑着道:“许灵,咱们比试一下吧,看谁先到那簇白杨林,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   她眼波流转看向许灵:“你敢不敢?”   许灵笑了起来,雪白的小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   他看向身后:“寒月,你来做裁判!”   林寒月答了声“是”,一夹马腹,越群而出。   随着林寒月一声哨响,玉芝和许灵几乎同时纵马跃出,向西而去。   身后众将骑着马散开,也都纵马跟了上去。   林寒月看向观雪,见她也跃马跟了上去,便也跟在观雪后面冲出。   半年前林寒月受了重伤,是观雪照顾了他一个月,直到他痊愈。   他不爱说话,也不喜欢爱说话的女孩子,偏偏观雪也不爱说话,两人在一起静悄悄的,却还挺投契。   这场比试以玉芝险胜告终。   玉芝知道许灵故意让自己,心中欢喜,大眼睛亮晶晶看向许灵。   许灵微笑着看着她。   见到这情形,众人都知道自己碍眼,便齐齐去前面的河边饮马去了。   玉芝纵马靠近许灵,笑盈盈问道:“许灵,咱们快要班师回朝了吧?”   许灵含笑点了点头,道:“朝廷的旨意快要下来了!”   他想了想,道:“咱们的宝珠都快两岁了,不知道会不会跑……”   玉芝朗声笑了起来:“傻瓜!小孩子差不多一岁会走路,一岁九个月的女孩子,早就会跑会跳了!”   到了这广袤无边的大西北,她似乎也变得豪迈自由起来,反正玉芝知道,无论她怎么样,许灵都喜欢她。   想到这里,玉芝看向许灵。   许灵清俊的脸上带着一抹沉思:“不知道宝珠会不会更可爱更好看了……不知道她见了我,会不会叫爹,会不会不喜欢我……”   玉芝忍不住笑了:“咱们回去的时候,你一路好好保养你的脸,英俊潇洒地回去见宝珠,她一准喜欢你!”   许灵:“……”   想了想自己女儿几个月时就喜欢美少年和美女,他不由笑了起来——这次在西北作战,脸有些黑了,是得好好保养了,不然要被宝珠嫌弃了……   朝廷的诏书很快就下来了。   许灵带领二十万大军班师回朝,林寒月带领所部驻守焉知山,在焉知山修筑新的边城。   接到朝廷诏令的第二天,林寒月便去向观雪求婚:“观雪,我想娶你做妻子……”   因为知道自己再不求婚,观雪便要随着许夫人回京城了,林寒月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出了酝酿了很久的这句话。   观雪一直在等林寒月这句话,她含泪看着林寒月,扑进了他的怀里。   林寒月紧紧抱着观雪,胸臆间满溢着幸福和欢喜:“观雪,咱们去见大人和夫人,我去求他们把你嫁给我!”   玉芝也在等林寒月求婚呢,可是如今林寒月终于来求婚了,她却故意矜持了一番,敲打了林寒月一通,这才同意把观雪嫁给他。   随着许灵回京前夕,玉芝把观雪认作妹妹,陪送了一笔丰厚的嫁妆,把观雪嫁给了林寒月,这才放心地随许灵回京去了。   京城的十月已经相当冷了,大清早起来,瞧着阳光灿烂,可是那温暖也始终隔了一层,让人感受不到。   宝珠昨夜是跟着哥哥一起睡的,她裹着小锦被睡在里侧,阿沁裹着大锦被睡在外侧。   张喜雨轻手轻脚走了进去,见殿下和宝珠都是平躺在那里睡觉,锦被叠得齐齐整整盖到下巴那里,兄妹俩长得越来越像,都有些像许夫人,乌浓眉睫,大大的桃花眼,挺秀的鼻子——一看就是兄妹俩!   他不禁笑了起来,轻轻道:“殿下,宝珠,该起来了,不是要去迎接许大人和许夫人么?”   阿沁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宝珠也睁开了眼睛。   兄妹俩又齐齐闭上眼睛,片刻后才一起爬了起来。   阿沁自顾自洗漱去了,张喜雨这才抱了宝珠出去,让烹茶和奶娘带着宝珠漱口洗脸喝水,然后等阿宝来一起吃早饭。   阿宝现在叫陈殊,虽然年纪不大,在外面却已经是京城有名的少年天才陈翰林了。   用早饭的时候,宝珠大眼睛圆溜溜,自己拿了银汤匙,在烹茶的侍候下舀了一口粥吃了,然后看向阿沁,奶声奶气道:“哥哥,爹娘真的要回来么?”   阿沁伸手摸了宝珠的脑袋一下,笑眯眯道:“嗯,你爹和我娘真的回来了!”   十月十六父皇要退位做太上皇了,他就要登基了,娘应该会赶回来的。   宝珠:“……”   她放下银汤匙,歪着脑袋想啊想,却想不通为何哥哥和自己不一个爹。   不过哥哥说了,等她满十岁了就告诉她原因,在此之前,让她谁都不要告诉,谁都不要问。   想不通的事情,宝珠就不想了,她看向阿沁:“哥哥,你做了皇帝,封我做什么呀?”   阿沁闻言笑了,一把抱过宝珠,拿过银汤匙开始喂宝珠吃粥,口中道:“你把这碗粥吃完,我就封你做长公主,把洛阳给你做封邑!”   宝珠一听自己要做公主了,当即连连点头:“好!”   阿沁笑眯眯喂妹妹喝粥。   阿宝在一边听了,想了想,道:“殿下,封宝珠做长公主,这……这不合适吧,言官那关过不去啊!”   阿沁漫不经心道:“我有办法,你放心!”   阿宝又道:“殿下,你这样会不会太惯宝珠了,姐姐知道会不高兴的……”   姐姐说不能让宝珠太娇纵的!   阿沁伸手捏了捏妹妹胖乎乎的苹果脸:“我林玉润的妹妹,就算惯着又怎么了?我妹妹要什么,我这做哥哥的怎么能不给妹妹?”   宝珠大眼睛忽闪忽闪,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阿宝:“……”   唉,他好发愁宝珠的教育啊!   殿下聪明能干,智慧通达,可是在教育宝珠上,简直只能总结为一个字——惯!   阿沁抱着妹妹,心里欢喜得很——娘亲终于要回来了!   用罢早饭,阿沁安顿好宝珠,自己和宋岩虞林一起去了嵩山。   今日不上朝,不过阿沁需要和承安帝商量一些事情。   如今承安帝基本处于半隐退状态,他读唐朝杜甫的诗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有感,让阿沁在嵩山脚下广修书院,召集天下才子聚在一起作诗作画著述立说,刊印了无数的名家大作,过得煞是快活。 第165章 尾声   到了嵩山别院,阿沁带着宋岩和虞林随着来迎接的李鹤林去了位于山脚下的镜心湖,先在湖边的临水阁中候着承安帝。   承安帝正与一帮文人在镜心湖的画舫上吟诗唱和。   丝竹声声,舞袖翩跹,酒香宜人,佳句频出,承安帝一身月白道袍,做书生打扮,正在惬意间,见李鹤林的徒弟小太监李明来了,便招手让李明过去。   听了李明的回禀,得知阿沁来了,承安帝大喜,忙悄悄离开了。   阿沁正与虞林和宋岩议事,得知承安帝来了,当即起身去迎:“父皇!”   承安帝一见阿沁就开心,眉开眼笑道:“都平身吧!”   阿沁安顿承安帝坐下,便直接说起了正事:“父皇,辽东那边发生了些事……”   他懒得说,便吩咐宋岩:“宋大人,具体情况你来说吧!”   宋岩便起身行了个礼,开始讲述辽东发生之事。   承安帝知道阿沁等闲不来烦他,现如今过来,一定是有大事要和他商议,便凝神认真听着。   阿沁有些渴,见茶是李鹤林亲自送来的,便端起来看了看,发现茶香浓郁,茶色碧青,是上好的玉叶,便抿了一口。   宋岩说话极有条理:“……辽东女真首领王杲劫掠旅顺城,掳走城中百姓一万八千人,抢走财物无数。守将韩晨光迎击王杲,辽东总兵袁玉成申斥韩晨光,认为韩晨光启衅,破坏辽东和平局面,不利于朝廷安抚女真部族,双方互相上疏弹劾对方……”   承安帝听罢前因后果,看向宋岩:“宋大人的意思是——”   宋岩沉声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西北战事刚刚平息,不如由内阁下谕,申斥韩晨光启衅,安抚女真部落,待大周国力增强,再做定夺。”   承安帝看向虞林。   虞林坦然道:“陛下,臣和殿下意见一致。”   阿沁喝了热茶,嘴唇烫得有些红,蹙眉正要说话,却被承安帝打断了。   承安帝先吩咐李鹤林:“李鹤林,给阿沁的茶怎么是烫的?!”   李鹤林忙跪下认错。   阿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父皇,这不是重点——”   承安帝却道:“阿沁,你别喝太热的茶,对嗓子不好!”   阿沁:“……好!”   他把茶盏推到一边,然后缓缓道:“父皇,儿臣带来了两份存档的奏章,儿臣摘录了几段度给您听听吧!”   承安帝点了点头,给李鹤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给阿沁准备温度正好的茶。   阿沁从流风手中接过两份奏章,展开后看了看,读了起来,声音清冷:“父皇,这是许灵的奏章,‘辽镇边长二千余里,城寨一百二十所,三面邻敌。官军七万二千,月给米一石,折银二钱五分,马则冬春给料,月折银一钱八分,即岁稔不足支数日。戊午大饥,士马逃故者三分之二,饿莩枕籍’。”   读罢,阿沁抬眼看向承安帝,桃花眼幽深,带着一抹恨意:“这就是辽东总兵袁玉成治下的辽东卫!”   承安帝悚然而惊,却沉默不语——袁玉成是袁皇后的胞弟,是他的小舅子,他一直容忍着,没想到辽东糜烂至此……   阿沁又拿起另一封奏章:“父皇,这依旧是许灵的奏章,‘臣请朝廷振恤,实军伍,招流移,治甲仗,市战马,信赏罚。黜懦将,创平阳堡以通两河,移游击于正安堡以卫镇城,战守具悉就经画……然此几项仅能治标不能治本,若想治本,须平女真,定辽东,建坚城’。”   承安帝垂目思索良久,这才缓缓道:“阿沁,十月十六过后,朝政悉交付与你,你来定夺吧,朕绝不干预。”   阿沁等的就是承安帝这句话,当即微笑道:“父皇,儿臣明白!”   见阿沁微笑,心情显见很好,承安帝当即道:“阿沁,选妃之事,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   正好虞林和宋岩都在,他们家中都有适龄女儿,此时当着他们的面提这件事简直是恰到好处。   虞林和宋岩闻言,果真都双目炯炯同,看向太子殿下。   阿沁一脸莫名其妙:“父皇,我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哪有时间选妃?”   他想起往事,忙道:“再说了,父皇您承诺过的,儿臣的婚事由儿臣自己定夺!”   承安帝:“……”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谁知道阿沁这小崽子居然如此不开窍,十八岁的人了,连个侍寝的女人都没有……   承安帝看了宋岩和虞林一声,见他们都热切地看向自己,知道这两位朝廷栋梁如今都寄希望在自己身上,只得硬着头皮道:“阿沁,阴阳和谐,此乃天道,人总是要成亲的,成亲了才能诞下后代啊!”   阿沁一本正经道:“父皇,儿臣询问过好几位名医,都说男子二十五岁左右诞下的后代更聪明更健康,而且据说男孩子的智商更随母亲,儿臣要慢慢寻找一位聪明理智生得也好看的女子,等儿臣二十五岁了再成亲生子。”   承安帝:“……”   他睨了阿沁一眼,心道:阿沁小崽子,你生父生母生你的时候,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六岁,你为何如此聪明理智又好看?   啊,是不是被打脸了?   可是阿沁是他的心肝宝贝儿子,他不能当着大臣的面给阿沁没脸,只得面无表情忍着不说。   宋岩:“……”   殿下二十五岁才肯成亲,那还得七年,七年后我女儿都二十二岁了,还不一定会被选上!   虞林:“……”   他知道女儿虞秀明对殿下一片痴心,殿下的条件“聪明理智生得也好看”秀明全都符合,可是七年后秀明都二十四岁了!   虞林苦笑一声,起身道:“殿下的话有理有据,我等竟无言以对,无法反驳。”   阿沁看向虞林,桃花眼漾起笑意。   需要他做的事情那么多,为何非要情情爱爱腻腻歪歪?   第二天京城中就传出一个消息,袁皇后的嫡亲侄女袁兰心与国子监博士李兆焯长子订婚了,婚期就定在腊月。   第三天,宋岩的女儿宋艾也与江宁织造丁庄镇次子订婚。   听到这两个消息,虞林和夫人叫了虞秀明过来。   虞林把在嵩山别院太子殿下关于亲事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虞秀明。   听到最后,虞秀明含着泪跪了下来:“父亲,母亲,女儿宁缺毋滥,宁愿等候。”   虞林看向夫人,夫妻两人齐齐叹了口气。   待虞秀明退下,虞夫人凝视着丈夫,道:“夫君,世上男儿虽多,可是秀明都看不上,既如此,就由她去吧,何必逼她嫁给一个她不喜欢也看不上的人。”   虞林一向与夫人恩爱,听了夫人的话,点了点头,道:“这都是命,儿孙自有儿孙福……都依你吧!”   许灵的大军刚在京城郊外安营扎寨安顿下来,朝廷颁布旨意的人就赶来了。   许灵接旨去了,玉芝换回了女装,正要先回城去看儿子女儿及家人,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的心跳不由有些快,下意识走了出去。   一出门,便看到阿沁抱着一个眼睛大大嘴巴小小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走了过来。   小姑娘年纪虽小,打扮得却华贵之极,双丫髻上各扣着一个赤金嵌红宝石玫瑰花,颈部戴着赤金镶嵌多宝璎珞圈,两个胖乎乎的脚腕上各用银带绑着一粒明珠……   玉芝看看阿沁,再看看阿沁抱着的小姑娘,眼睛顿时湿润了:“阿沁!宝珠!”   宝珠看了眼前这个明媚高挑的女子一眼,觉得她的脸有些黑,却很美丽,便看向阿沁:“哥哥,原来女子黑一些,也很好看呀!”   她见到的美女,都是又白又嫩的,没想到黑黑的也好看!   玉芝:“……”   宝珠会说话了?还说得这么流利?!   阿沁看着肌肤变黑了的娘亲,打心眼里觉得先前娇弱的娘亲美丽,如今健康明媚的母亲更美丽,便笑眯眯道:“宝珠,这就是咱们的娘亲啊!快叫娘!”   宝珠最听哥哥的,再加上娘的确也好看,便痛痛快快叫了声“娘”。   玉芝眼睛湿润了,上前要抱宝珠,却被宝珠推了一下。   宝珠反手抱住阿沁的颈部:“宝珠只要哥哥抱!”   玉芝:“……”   许灵屏退阿沁的随从,派人守在外面,也过来了,闻言便微微一笑,上前道:“宝珠,让爹爹抱吧!”   宝珠歪着脑袋,大眼睛忽闪忽闪打量着许灵。   许灵为了见女儿,特地打扮过的,头戴玉冠,一身藏青长袍,腰围玉带,愈发显得形容清俊身材高挑。   他看着女儿微笑,酒窝深深,小虎牙雪白,满满都是少年气。   宝珠盯着许灵看了一会儿,对阿沁说道:“哥哥,这个哥哥好看,可以让他抱宝珠么?”   阿沁哈哈笑了起来,道:“可以可以!他就是你爹爹!”   宝珠便对着许灵灿烂一笑,小酒窝与许灵如出一辙:“爹爹,抱抱!”   许灵美滋滋抱住了女儿软软的带着奶香的胖乎乎小身子,眼泪早落了下来——真幸福啊!   玉芝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正有些失落,阿沁走了过来,揽住了玉芝的肩膀:“娘,你还有我呢!”   玉芝见阿沁又长高了一些,也比先前健壮了一些,不由笑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嗯,我还有阿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