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女》 作者:苏芷 文案: 重生后的顾明妧(wan)自然知道,父亲把自己接回顾家抚养,是为了将她献给宫里的老皇帝。 前世顾明妧实在长的太招眼,连带着把太子也勾引上了,弄的皇室父子反目,自己也落得个香消玉殒的结局。 重活一世,顾明妧只想安安心心的做个傻白甜,打死也不进宫去,偏前世的那些烂桃花都来惹她。 顾明妧:金桃花那么多,挑哪一朵好呢? 内容标签:种田文 宅斗 重生 甜文 主角:顾明妧 ┃ 配角: ┃ 其它:苏芷 作品简评: 身为前世惨死在宫里的外室女,顾明妧觉得,这辈子她只要能安安心心的嫁个普通人,哪怕过粗茶淡饭的日子也心甘如怡,谁知凤命难违,又让她成了祸乱朝纲的妖女。只是这一次,她要和那人并肩,坐得更高,看得更远。作者文笔流畅,语言生动,构思另辟蹊径,读来有一种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之感,温馨动人。 第1章   刚过了中秋,顾家大宅后院当家太太周氏住着的金桂院中,正如此时的天气一般,秋高气爽、金桂飘香。   正房打着帘子,也听不见里头的声响,两个老婆子正扫着满地金黄的桂花,笤帚刮在了青石板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来。   一群小丫头笑呵呵的从门外经过,老婆子们耳朵不灵,只听见一句快去看什么姑娘不姑娘的,长得如何如何好什么的……   两个老婆子都是爱听这些八卦的,且近日府上确实出了一件大事,原来一向看似作风清正的顾相顾翰清竟在京城的四条巷胡同安置了一门外室,最近不知如何被周氏得知了。这顾相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请示了老太太,要将那外室所生的一个外室女,接回府上抚养。   周氏乃是安国公长房的嫡幼女,当年下嫁顾相,就是看中他才情高洁、儒雅俊秀,祖上虽然没有世代的功勋,可好歹是清贵之家,他本人又年轻轻的高中探花,前途不可限量。   小夫妻婚后也算琴瑟和谐,周氏为顾相生下一儿子二女,一向和睦恩爱。顾相唯一有的一房姨太太,也是周氏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再不曾在外头沾花惹草的。   可谁知这世人眼中再好不过的如意郎君,竟然会在外面养了个外室?这实在是让众人膛目结舌。   “太太怎么就准了这事呢?按说一个外室的女儿,就该在外头任由她自生自灭。”   周氏平常为人宽厚体下,府上的奴才们没有不念着她的好的,听到这样的消息,难免都为她鸣不平,但也只能背地里说几句,谁也不敢在明面上提起来。   “我听说是老太太悄悄见过了,见那姑娘实在长得好看,一心要接进来,说是舍不得放在外头。”   “这能有多好看?再好看还能比的上咱家的明珠小姐?”另一个老婆子不信,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她也不是没见过少的,再好看的人,也就两只眼睛一张嘴,还能在脸上长出一朵花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人都接了进来,还愁咱以后见不着?”婆子笑着搭话,听见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赶紧噤声继续扫地。   院门口半掩的门被推开,周氏陪房刘妈妈从外面进来,她是周氏的左右手,平素在下人跟前最有体面,因看见两婆子还在扫地,便略略抬了抬眼皮吩咐道:“你们出去吧,我跟太太有事情要商量。”   两婆子会意,这还能有什么事情,必定是为了新进府那位小姐的事情!   ……   下了轿子,跟着领路的丫鬟仆妇们一径的走了一段路,顾明妧才算是真正回过了神来。这里原是她十年前头一次来的地方,正是有一门三进士,父子两探花之称的顾家。   和前世进府时候激动的心情不同,此时的顾明妧却没有半点儿兴奋,她在鬼门关上走了一招,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但那些经历过的是非曲直,却已经烙在了顾明妧的心口。   顾明妧的生母柳氏曾是个大家闺秀,因为家道中落,在上京寻亲的途中遇险,被父亲顾翰清所救,为报救命之恩委身于顾翰清,在府外当了一门外室。   而如今父亲顾翰清将顾明妧接回府上抚养,也并非是像他在柳氏跟前保证过的一样,将来好找一户好人家嫁了,却是想要把她培养成一个才艺双绝的女子,送进宫去,服侍年近半百的老皇帝。   前世的顾明妧并不明白进宫到底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自己能嫁给这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必定是能享受荣华富贵的。   顾翰清有送女求荣的想法,顾明妧也有雀登高枝的心思,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正胡思乱想中,一行人已经到了顾老太太所住的延寿堂的门口,顾明妧没有进宫之前,有好几年,一直住在这延寿堂里。   垂花门口种着两株桂花,一到这个时节就满园飘香,进了院门,里头是规规矩矩的两进院子,左右花圃里一年四季都种着不同的鲜花,从不曾间断过。   顺着抄手游廊走到了抱厦的门口,顾明妧才将将停下脚步,就听见里头早有小丫鬟一壁迎了出来,一壁道:“老太太方才还念叨着呢,可巧就来了呢?”   顾明妧稍稍抬眸打量了周着一眼,确认自己只是回到了十年前,这里的人和事还跟过去的一模一样。   “快进来我瞧瞧。”   老太太对待自己的态度是热络的,当年她辞别顾家进宫的时候,老人家也拧着帕子压过了眼角,想来对她还是有几分怜惜的。只是那时候的顾明妧却不怎么明白事理,因想着老太太终究不松口让她母亲进府,便跟她不是很亲近。   再后来,她一进宫便闹着要把柳氏接进顾家奉养,终究还是柳氏坚持要在外头,并没有进来。   可这时候顾明妧再想想,若说这府中当年真心疼惜过自己的,大约也只有老太太一人了。   “给老祖宗请安。”   豆绿色的纱裙微微一摆,顾明妧已经在丫鬟们送来的蒲团上跪了下来,这辈子她已然打定了主意不再进宫,那么唯一可以让顾翰清收回成命的,也只有顾老太太一人了。   顾明妧磕过了头,稍稍直起身子,怯生生的看了老太太一眼,她平素就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此时这样半含羞怯的瞧过去,更是让老太太心上一动,只开口道:“瞧她这怯生生的小模样,这柳眉杏眼的,当真是把家里的几个丫头全给比了下去呢!”   顾明妧听了这话依旧低头,别的不说,单论这容貌,当年为了进宫,顾翰清也曾让外人传她是京城第一美人。到底自己是不是京城第一美人她不清楚,但顾明妧知道,皇帝看见她的第二天,就下了圣旨封她为贵妃。   大魏开国至今,除了皇后,从来没有一个女子一进宫就被封为贵妃。   可前世的顾明妧却不懂这些,听见老太太夸自己漂亮,当即有些沾沾自喜,虽然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女来说,这本是什么无伤大雅的事情,但终究让初次见到她的几个家中姐妹,对她生出几分嫌隙。   “我虽住在外头,时常也听父亲说起,家里的姐姐妹妹都是极灵慧的,她们还念书识字的,比不得我,从小就没念过书,大字也只认识几个而已。”   顾明妧前世和姐妹们关系一般,进了宫之后就走动的更少了,有时寂寞了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此时回想起来,不免也是因为那时候仗着自己长得漂亮,父亲又格外看重,所以对姐妹们爱理不爱才造成的。   如今老太太又这样公然夸赞自己,那时候自己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现在终究是活过一世的人了,总该自谦些才好。   “你没念过书不打紧,以后跟着你姐姐妹妹一起念。”   老太太见她态度谦逊,倒是越发欢喜了几分,之前要把她接进来的时候她也犯嘀咕,外室的闺女,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脾性,若是个不好的,反倒坏了顾家闺女的名声,如今瞧着,却是一个懂事知礼的。   “老祖宗,以后就让三妹妹跟我们一起上学吧。”   顾明妧正低着头,忽然就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开口,她稍稍抬起头,看见站在顾老太太左侧的妙龄少女。   顾翰清的嫡长女顾明珠,周氏心尖尖上的大女儿,也是顾家上上下下最喜欢的姑娘。   顾明妧虽然知道顾明珠长袖善舞,待人接物都随了她母亲周氏,但这些话在前世,她却是没有说出口的。   “明珠姐姐,我真的可以和你们一起上学吗?”顾明妧眨眨大眼珠子,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   ……   周氏依旧靠在软榻上,这几天秋凉下过了雨,她本就觉得心上有些不爽快,偏又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让她如何提的起精神来?   “人都已经来了,太太总要过去见一见的,老爷老太太那边,也好有个交代?”   刘妈妈倒了一杯水,递到周氏的手中道:“老爷也发了话,那姑娘以后就养在老太太跟前,依我看太太以后就当作眼不见、心不烦便是了。”   周氏接了茶盏,只是不喝,过了良久才淡淡的叹了一口气道:“一个大活人进了顾家,我这个当家的主母,要怎样当作看不见呢?”   她越想到这些心里越难过,若不是那日顾翰清同她再三保证,说将来必定是要把这姑娘送进宫的,又请了她娘家的嫂子来做说客,她是再难答应的。   可如今应已经应了下来,人都到了跟前,她想反悔却来不及了。   “老爷这次当真是出格了,竟还瞒着太太这样一件事情,想当初他是怎样在老公国爷跟前保证过的,如今也都……”刘妈妈瞧着周氏难过,心下难免唏嘘,替她不值几分。   “行了,少在我跟前说这些了,如今我也老了,孩子也大了,随他去吧!”   周氏伸了手,由刘妈妈把她从软榻上扶起来,吩咐道:“备着见面礼,随我去延寿堂吧。” 第2章   老太太知道接了个外室女进府,周氏必定心里不爽快,便特特没有派人去请,但如今人已经来了小半个时辰了,周氏却还迟迟没到,老太太脸上也觉得有些挂不住了。   怎么说周氏也是顾明妧的嫡母,见总是要见的。好在顾明妧看着倒是天真纯良,竟似半点没有在意这件事情,只细声细气的同她两个姐姐说话。   “三妹妹以后就同我们一起上学,早上是讲诗书的,下午有女红课,你若是想学琴棋书画呢,每两天还有一个专门教琴棋书画的西席过来,可以同我们一起学。”   顾家的家孰在整个京城都是很有名的,不光男孩子们要进学,姑娘们也是要上学的。顾明妧前世一向学的很好,她的生母本就是一个落难的才女,早将她教的灵慧聪颖,琴棋书画不在话下,她早先进府的时候,也不懂自谦,只是炫技而已,惹的家中的姐妹们最后没有一人肯同她玩的。   如今想一想,当年可真是少不更事的很,若不是因为她当年盛名远播,只怕顾相还未必就一心一意的想送她进宫呢。   “琴棋书画倒是不用学了,只是女红原该学一学的,以后也能用得着。”顾明妧一边回话,一边抬起头往老太太那边扫了一眼,见老太太分明已经有了几分不耐烦了。   前世也是如此,周氏明知道她进府,却姗姗来迟,惹得老太太心里不大痛快。顾明妧那时候虽知道周氏是自己的嫡母,可心里却压根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因此在未来的几年中,她与周氏的关系,浅薄到只是逢年过节见面的时候喊她一声母亲而已。   可正是这样一个人,却在她进宫的时候也曾拉着她的手说过几句安慰的软话,嘱咐她若是受了委屈,终究还有顾家的人替她撑腰。   那时候顾明妧并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她进宫就被封为贵妃,只有顾家依仗她的,哪里有她要依仗顾家的?直到临死之前,毒酒腐蚀肠胃、痛不欲生的时候,她再想起这句话却已为时晚矣。   老太太已是有些沉不住气了,她伸手摸了摸怀里睡着的小姑娘的脸颊,小孩子不过五六岁光景,软软糯糯的,因为方才睡得熟,故而没喊醒她。这时候老人家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把,小丫头皱了皱眉心,还没睁开眸子,就听顾家二小姐顾明烟便嗔笑道:“三丫头睡醒可就蒙了,一睁眼老三就变成老四了!”   她这边说着,脸上还带着几分鄙夷的神色,故意将眸光往顾明妧身上扫了眼。顾明妧却权当没看见而已,顾明烟是庶出,身份上比她高贵不了多少,在前世却妄图处处压制她,只恨争不过自己,最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进宫做了贵妃。   顾明妧此时想一想,若是顾明烟得知了自己的死讯,没准还要开怀一阵子的。她想到这里便微微蹙了蹙眉心,然而只是没有言语,低着头却似忍着委屈一般。   老太太如何听不出这话语中的离间来,又见顾明妧并不分辨只默默忍受,便越发心疼起她几分,扯着嗓子道:“二丫头休得胡说,那是以前我们不知道你爹外头还有个三妹妹,既然知道了,自然是要领回来的。”   顾明烟却有些听不进去,偏头嘟了嘟嘴,心里百般委屈。她是这家中唯一的庶女,原本就觉得低人一等,好在周氏是个宽厚的嫡母,从不看轻她,吃穿用度都同两个嫡女一模一样,现如今又来了一个顾明妧,虽说还没得周氏的欢喜,想来也是不差的,况且她又比自己长得好看。   说话间老太太怀里的小人儿却已经醒了过来,顾明珠看见顾明玉还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笑着道:“四丫头快醒醒,你三姐姐进府了!”   顾明玉倒是早两天就听说父亲在外头多了一个姐姐的事情,她年纪小不经事,只觉得家中能多个姐妹都是好的,听了这话只有高兴的份,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睁着大眼睛问道:“三姐姐呢?人在哪儿?”   她刚睡醒,脸颊上还印着老太太衣襟上的花样,小猫一样的瞅过来,一眼就看见了顾明妧。   顾明妧便抬起头,冲她微微一笑。   “三姐姐果然好漂亮!”顾明玉是标准的傻白甜小嫡女,是顾明珠的跟屁虫,什么事情都听顾明珠的。   顾明妧听了这话不免脸红,前世顾明玉可不曾同自己这样热络过的,没有顾明珠的引荐,她不过就是在老太太怀中略略的扫了自己一眼,然后偏过了头去,自顾自又饱饱的睡了一个回笼觉而已。   如今想起来,还颇觉得有意思,顾明妧忍不住就笑了起来,也夸赞道:“四妹妹才漂亮呢,粉嘟嘟的,像年画里的娃娃一样。”   没想到顾明玉听了这话居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倒是惹得顾明妧有些不知所措。   老太太这儿正奇怪,想着法子安慰顾明玉,却听外头丫鬟进来传话道:“太太来了。”   说话间周氏已经从外面进来,她听了顾明玉的哭声,也不及先见过众人,便问道:“玉姐儿这是怎么了?又在老太太跟前闹下床气呢?”   顾明烟却是已经走到了周氏跟前,冲她福了福身子,开口道:“新来的三妹妹说四妹妹像年画里的娃娃呢!”   周氏听了这话却也不恼,扭头往顾明妧站着的地方扫了一眼,那一眼虽是带着几分不屑的,瞧定了却也暗暗惊奇,倒是同前世见着她时候的反应一样。顾明妧便静静的站着,仿佛任由周氏打量品评一般,低着小脑袋,一脸的恭敬,脸上甚至还有一些小心谨慎的表情。   周氏的目光终究从顾明妧的身上移开了,伸手从老太太怀中抱过了顾明玉,在一旁的凳子上坐定了下来,这才笑道:“前两日我说天气冷了,玉姐儿越发养膘了,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她听了就不高兴了,如今我们玉姐儿也大了,也知道要美了。”   顾明玉此时被周氏抱在怀中,已是乖乖的止住了哭声,拉着周氏的袖子道:“母亲,你看二姐姐三姐姐都那样细细瘦瘦的,多好看,我也要同她们一样。”   被顾明玉一提起,周氏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顾明妧的身上。十一二岁的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看着却着实瘦小的很,虽然不至脸色蜡黄,但那纤细的脖颈边上挂着两缕泛黄的发丝,多少也让人看着有几分心疼。   “多大了?”周氏问的话还是前世那些,但口气却比前世缓和了许多,顾明妧规规矩矩的跪在了蒲团上,同她磕了头,脆生生回道:“回母亲,翻了年就十三了。”   她前世可没喊周氏这一声母亲,心里还觉得有些犯嘀咕,等抬起头的时候,却见周氏的表情有些愣怔,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顾明妧没有想到,这一声“母亲”,倒是让周氏越发怜爱了她几分。周氏本就不是刻薄的嫡母,又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尊贵嫡女,涵养肚量都是一等一的,从对待顾明烟的态度上就可见一斑,前世之所以对顾明妧一直不亲近,其实也是顾明妧自己造成的。   周氏心下微微动容,但脸上却尚且平静,又想着顾翰清既是想把她送进宫的,将来免不了要细心培养,又觉得进了宫的姑娘终究可怜,说话的口气就又软了两分。   “看着瘦了一些,你二姐姐也十二岁,比你却高了不少。”周氏说完,向刘妈妈使了一个眼色,那人便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来,递到了周氏手中。   “这是给你的见面礼,收着吧。”   顾明妧对这见面礼倒是没有什么兴趣,前世她也是拿到的,不过就是一个金锁片,虽是新炸过的,但瞧着粗制滥造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必定是外人送来的礼中不要了的。可虽然不感兴趣,终究不能露在脸上,顾明妧仍旧装作高高兴兴的样子,伸手将那荷包打开。   她这边手指才摸上了,便觉得有些不同,虽是凉阴阴的,却带着几分温润。顾明妧忍不住就将那东西拿了出来,低头看一眼,却是一个精雕细琢的玉佩,上面还刻着她的一个闺名“妧”字。   只见周氏正笑着道:“她们姐妹几个都有,我听说老爷替你赐了名,便也让工匠准备了一个,留着以后带吧。”   顾明妧这时候却是万万想不到,原来前世周氏早已预备下了这样东西,大约只因她当时态度冷淡,故而临时改了主意,不曾给她这个罢了。如今隔了一世,她又得了这样东西,便越发觉得前世自己太过糊涂可笑,一时间连眼眶就红了起来。   周氏瞧着顾明妧红了眼眶,心里倒是好笑,不过就是家里姑娘都有的一样东西罢了,也值当她这样,可见从小在外头,必定也是受了不少苦的,如今既然已经来,少不得也只能好好养着了。 第3章   老太太原本心里还悬着,深怕周氏在顾翰清有外室这件事情上有疙瘩,会迁怒到了顾明妧的身上,如今瞧她这样,她也放下了心来,想着周氏到底是安国公府出来的姑娘,这气度涵养自是一等一的。顾老太太越这样想,就越觉得愧对于周氏,这件事终究是自己儿子不地道,便开口道:“既然这丫头已经进府了,事情就这样结了,以后老爷若是还有这样的烂事,我头一个不饶了他。”   周氏原本是觉得委屈,但她又自觉身份贵重,到底不能像小户人家的妻子一样争风吃醋,因此面上也并没有表现的有多气愤。且如今她瞧着顾明妧倒是乖巧的很,她那生母也并没有因此要浑赖着进府,如今连老太太也帮着自己说话了,她也乐得就下了台来,只是淡淡道:“这孩子我倒是喜欢的,寻常人家也是爱多子多福的,偏我生下了玉丫头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好。”   二房有两个儿子,大房这边却只有一个儿子,因此周氏总觉得自己被人比下去了一等。   好在她的大儿子顾明远却是一个成才的,今年十八岁,已经中了秀才,正预备着下一科的秋试,这几日同二房的两个兄弟一起去了同窗家游学,并不曾在家。   周氏想到了宋明远,心里便越发记挂着几分,因过两日就是中秋了,早嘱咐了人送了信过去,让他中秋之前无比要回家中吃团圆饭的。   一下午姐妹、嫡母、老太太都斯见过了,到了晚上,顾翰清下了值,这才让人把顾明妧喊进了前头的小书房里。   这地方对于顾明妧来说,当真是再熟悉不过的,而她前世向来是同父亲顾翰清关系最好。顾翰清醉心官途权势,顾明妧自己也有进宫谋生的心思,两人一拍即合,倒也关系融洽。   可如今的顾明妧却早已经绝了再次进宫的念头,站在顾翰清的面前,细心聆听他的教导。   “如今进了府上,就要把外头的事情都忘了,以后太太就是你的母亲,你明白吗?”   顾明妧点了点头,这时候的顾翰清还没有向自己吐露他要送她进宫的意思,不过就是例行训教。   “若是外人问起你的生母,你就说她已经死了。”   顾翰清说到这里,顾明妧却忍不住抬起头来,一双乌亮亮的眼珠子看着他,一脸不解。前世的顾翰清却并没有同她说起这个来。   瞧见女儿一脸不解,顾翰清也不瞒着她,只继续道:“你母亲原本与我只是萍水相逢,若不是因为机缘巧合有了你,只怕早已经各奔东西了,如今你既然已经进了府,也该让她寻个清静了。”   顾明妧听了这话却是暗暗明白,生母柳氏向来是与世无争、生性淡漠之人,不然也不会在她进宫之后还一再婉拒,不肯进顾家。如今想来,她要出家世外的想法,大约早已有之。   这些话若是对着前世的顾明妧说起来,只怕她会哭着大闹一场,然后心急火燎的又寻回四条巷胡同,要问个清楚。可如今她重活了一世,却觉得这对于柳氏来说,无不是一种解脱,况且她如今也不当真是十二岁的小姑娘,也可以让柳氏不再挂心了。   “父亲的话我记住了,日后若是在路上遇见了母亲,我也只当不认识。”   顾翰清低头看着眼前这娇娇俏俏的女儿,懂事贴心,将来若是当真进了宫,对顾家来说,必定是一个很好的助力。只是……宫里对于姑娘家来说,终究不是一个最好的去处,他如今要把她接进府来,也不得不先用这样的说法让周氏松口了。   ……   晚膳是在延寿堂吃的,自然比在外头吃的好很多。顾明妧因前世都熟了这边的规矩,几个老妈妈教起来都驾轻就熟,连连赞她懂事聪明。   顾老太太瞧着她体弱不胜的样子,特意交代下去,让早晚用牛乳兑了茯苓粉为她补身子。   顾家虽然也是百年世家,但终究比不上那些侯门公府,因此在京城也不过就是一个四进的宅院。老太太住在最后一进的延寿堂里头,顾明妧在顾家的前几年,都住在这延寿堂东边的两间厢房里头。   一应的陈设都是及熟悉的,周氏那边一早也送了两个丫头过来,都是周氏房里原来的二等丫鬟,一个叫春雨、一个叫夏至,老太太这边也赏了两个丫鬟,却都是小丫头,名字也没取,老太太大约是想考量她到底认不认几个字,便要她替两个丫鬟取名。   前世顾明妧得了这个机会,便有意要在众人跟前卖弄一番才情,因将两个小丫鬟取名为:轻红、浅碧。如今却觉得自己那时候甚是可笑,便随口喊了两个名字,就叫:白露、秋霜。倒是同周氏赏的那两个丫头对应了起来。   这时候天色已晚,房内早已经烛光摇曳,丫鬟正在碧纱橱内整理铺盖,顾明妧便坐在窗前的梳妆台上发呆。   妆奁里装着时下流行的珠花发簪,这些都是老太太事先让预备下的,其中几样还是顾家姐妹三人送的,这些都是她前世后来才知道的。她前世初来乍到,样样都觉得新鲜,翻箱倒柜各处都看了看,等做完这些便累的上床睡觉去了。又何尝会像今天这样,有这等空闲,可以坐在这里,慢慢的想事情。   一想到前世入宫,虽然风光无两,但最后闹得皇室同室操戈,最后被叛军得逞,酿成朝纲惨剧,顾明妧便觉得肌骨生冷,忍不住抱住了臂膀渐渐发抖。   周氏派来的大丫鬟春雨见了她这般,只当她第一天过来想念生母,也不知如何劝慰,便小声道:“时候不早了,姑娘早些休息吧。”   顾明妧这才收回了神思,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将那梳妆台上的妆奁打开了,将里面一朵珠花放在掌中,细细的观赏了道:“这朵珠花倒是和大姐姐头上戴的那朵很像,想来是同一个工匠所做的。”   “这是我们大小姐自己穿的,只做了两朵,听说三小姐要进来,所以特意送了一朵过来。”顾明妧听了这话心下纳罕,原来这是顾明珠亲手做的,自己要是没记错的话,好像前世从没有戴过这珠花一回。   顾明妧把珠花重新放进了妆奁里,吩咐道:“春雨姐姐,你明儿帮我梳头,就戴这朵珠花。”   ……   顾明妧睡下之后,约莫过了片刻,春雨同房里的丫鬟们交代好了,自己往周氏的金桂院那边去。   周氏尚且还没有就寝,顾相还在外书房查阅卷宗,她一个人捂个冷被窝也没有意思,索性就倚在软榻上等他。   刘妈妈瞧着周氏这神色,倒不像是对今天这三小姐不满意的光景,便试探着道:“太太今日给我使了眼色,我就将那玉佩给了三姑娘,没想到那三姑娘许是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竟红了眼眶,显然是念着太太的好呢!”   周氏听了这话却也只是淡淡的,她对顾明妧虽然并没有什么不满的,但若是在下人跟前显得极好说话,势必会削弱了她这个当家主母的威严,因此只冷冷道:“我只是寻思着,将来老爷既要送她进宫,少不得她也要为顾家出力,不过是一点小东西,没得让她将来觉得我这个当嫡母的苛待了她。”   “还是太太心善,若换了别家的,哪里能给这样的姑娘好脸色看。”刘妈妈知道周氏的想法,嘴上不说,仍旧一味奉承她而已。   里头正说着话,外面丫鬟进来传话,说是春雨过来了。   周氏从软榻上探了半个身子起来,见春雨进来,仍旧躺下,便听那丫鬟回道:“回太太,三姑娘已经睡下了。”   不等周氏发问,刘妈妈先问她道:“你觉得三姑娘怎样,可有什么不服管教的地方?在老太太跟前可是乖巧懂事?”   “礼数周全,面面俱到,竟没有半点小家子气,倒像素来都是这样懂事乖巧的,只是晚上睡前落了一回眼泪,想来终究是年纪小,离了生母,没有不想念的道理。”春雨老实回到,瞧瞧的看了一眼周氏的表情,见她面色淡然,心里多少放下些心来。   “不过就是年纪小罢了,初来乍到能这样已是不容易了,你去吧,好好服侍,无事不用特意过来回我了。”周氏是高门嫡女,对待姑娘家的要求就是性子温良宽厚,做事要光明磊落,行为要大方得体。这几点顾明珠自是完美的,顾明玉尚且年幼,还看不出来,但是二小姐顾明烟却总让她有几分看不上眼。   如今新来的顾明妧虽不是她亲自教养的,却还能有这般气度,着实也让周氏高看了几分。 第4章   一夜酣梦,顾明妧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   丫鬟们也都已经起身了,只在外间轻声细气的说话。   “春雨姐姐,等再过一刻钟,可要进去喊三姑娘起身了?”   顾家每日卯时末刻在延寿堂同老太太请安,两房的媳妇都会过去,顾明妧撩开帐子看了一眼放在墙角的沙漏,这时候才刚到卯时初刻。她正想起身喊外头的丫鬟进来,却听她们继续议论道:“春雨姐姐,昨儿你去回太太,太太是怎么说的?她觉得三姑娘如何?”   顾明妧这院子里的几个丫鬟都为春雨马首是瞻,前世她睡的酣甜,倒是没有听到她们这一席议论,此时便也停下了动作,静静听她们说下去。   “若说前几天太太心里不受用,那也是有的,可自从昨儿见了这位三姑娘,倒似好了一些,大约是喜欢的,太太还让我不必每日去她那边回话,只管好好服侍就行,所以……你们几个,以后也给我尽心点,别欺负人家一个人在府上,没有亲娘的疼惜,就作践了她,太太要是知道了,也是不依的。”   春雨是周氏身边得力的丫鬟,这一番话说的恩威并施,着实起到了一番震慑的作用,但前世顾明妧却不怎么喜欢她,只因她实在是周氏的耳报神,如今且听说周氏不用让她每日都过去,竟似松了一口气一样。   小丫鬟们听了春雨的话,也纷纷点头道:“姐姐放心,我们哪里敢怠慢三姑娘,不说太太,昨儿老太太也跟得了宝贝一样的欢喜呢,三姑娘长得好看又乖巧,自然讨人喜欢。”   顾明妧听着她们闲唠嗑,在暖融融的被窝里又躺了片刻,忽然觉得连这些丫头们,都比前世跟亲切了一些。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时辰,帘外便传来了脚步声,顾明妧撩开帐子,看见春雨正挽帘走进来。   “哟,姑娘已经醒了?快在被窝里捂着,奴婢替你拿衣服去。”   老太太昨儿原预备给顾明妧一个奶子的,后又觉得她年纪也不小了,也用不着了,她如今又和自己一起住着,饮食起居也有照应,等以后自己搬出去住了,再给她一个老妈妈不迟。   说话间春雨已经将衣服拿了过来,还不等丫鬟上来服侍,顾明妧便自己穿戴了起来。前世她住在外头的时候,这些事情也都是自己干的,后来进了顾府,觉得自己身份尊贵了,便乐得让丫鬟们服侍,其实现在想一想,像穿衣洗漱这样的小事,还是自己动手比较方便。   小丫鬟送了热水进来,春雨转身的时候,就瞧见顾明妧已经穿戴整齐,她这一身衣裳还是昨儿从外头带进来的。府上虽然知道要进来一个十多岁的小姐,别的都备齐了,但终究衣衫裙袄并没有准备。   如今是八月的光景,府上的姑娘们都穿着绸缎衣裳,她这一套却是绵绸的,虽然也是簇新的成色,料子却同她们丫鬟穿戴的差不多,好在顾明妧天生丽质,丁香色的半袖配上拽地的挑线裙,衬托得整个人亭亭玉立的。   她这边才将洗漱好,正坐下来预备着梳头,外面有顾明珠房里的小丫鬟拿了几样东西送过来道:“这是我们姑娘给三姑娘的胭脂水粉和头油,我们姑娘说老太太这边未必备着这些了,也不知道三姑娘有没有从外边带进来,所以让我先送过来。”   春雨闻言,只让小丫鬟接了过来,笑道:“还是大姑娘想的周到,老太太这边头油倒是准备了,胭脂水粉还当真没有呢。”   顾明妧前世哪里得到这般待遇,胭脂水粉那都是后来同老太太说起来,才让预备的,没想到这辈子顾明珠却是想的周到。她初来乍到的,也没有几个银钱,倒是不能犒赏一下这跑腿的小丫鬟,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你去回大姐姐,说我谢谢她,她送我的珠花也很好看,我今儿正要带呢!”   春雨瞧着顾明妧这样,便明白了几分,吩咐小丫鬟道:“你送她出去,赏她半吊银子让她买糕点吃去。”   顾明妧听见春雨这样说,只抬起头眨眼看她,春雨便笑道:“姑娘进了府,自然和府上别的姑娘一样,每月有五两银子的月例,昨儿太太已经给了我,我替姑娘收着呢,姑娘以后要是有什么花销的,也只管跟我说。”   这月例的银子倒是前世就有的,只是那是过了好久她才知道的,后来她知道后,便把银子收到了自己的手上,一分一厘的开销都自己亲自把关。她前世其实还算富足,因为顾翰清的特殊培养,总少不了能得一些额外的银子。老太太对她也很慷慨,金银首饰、钗环玉佩,从不少她的。   其实现在想一想,这些个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便是堆成了金山银山,自己不花销,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她那时候终究年幼,又跟着生母在外头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因此见了银钱便格外眼热,死拽在手中。   “我知道了,谢谢春雨姐姐。”顾明妧点点头,打开顾明珠送来的胭脂,用指甲抠了一点放在掌心,拿花露匀开了,轻轻的拍在脸颊上,倒似完全没有把月例这回事情放在心上一样。   春雨原心里还想着她未必会服自己的管,却见她如今话都没有多半句,只越发觉得她明白懂事。   “大姐姐给的这胭脂可真好,又容易匀开,看着还自然。”这样的好东西,她前世却从没在顾明珠手里得到过。   ……   等顾明妧这边梳妆打扮停当,延寿堂里的人也差不多来齐了。   她还没从庑廊下进去,就听见里头二太太秦氏打开了话匣子正在那儿说笑。   “听说昨儿把那姑娘接回来了?我正巧出去没瞧见,能让老太太这样心心念念的,必定是个出挑的姑娘。”   顾明妧前世对这个二婶娘秦氏其实算不上讨厌,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儿听了她这一句话,她心里便满满不是滋味,仿佛是吃多了酸菜一样,让她心里直泛酸。   等顾明妧进去的时候,果然见周氏脸上的神色便不太好看了。她们俩妯娌平素就是有些不对盘的,这时候秦氏听着是在夸奖顾明妧,实则是在打周氏的脸面。   “老太太、母亲。”   顾明妧因住在这延寿堂,所以来的最早,同老太太和周氏规规矩矩的行过了礼数,对秦氏便作视而不见的样子。   反正她是刚从外面进来的,不认识秦氏也正常。周氏见顾明妧进来了,表情又和颜悦色了几分,这时候见顾明妧乖巧的站在一旁,竟连秦氏半眼都没看,心里越发觉得她懂事,竟像是给自己出了气一样的。   秦氏这时候一双眼珠子早已经盯上了顾明妧,看着不过十一二岁的丫头片子,倒是有几分气场,难得她竟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这是你二婶娘。”老太太自然是要给秦氏介绍的,便拉着顾明妧的手指着秦氏道。   顾明妧这才算是抬起头扫了秦氏一眼,不过也就是淡淡一眼而已,随即便低下头,略略福了福身子,小声道:“给二婶娘请安。”   规矩礼数分毫不差,但秦氏心里算是看明白了,这也是一个人精,分明是看着周氏的脸色行事呢。   “起来吧。”秦氏便也低下头,却又忍不住打量了顾明妧一眼,这一张脸确实长得可圈可点,这么小便是一个美人坯子,可想她那生母应该也是个绝色。   秦氏故意道:“三姑娘长得这般俊俏,应该是随了你母亲吧?”   她这口中的母亲,自然是指顾明妧的生母无疑。在周氏跟前提起自己的生母,这无疑就是那树枝去捅那马蜂窝。   “二婶娘说笑了,古人言子肖母、女肖父,我长得分明就像父亲呀?”   周氏一听这话,原本板着的脸颊顿时就柔和了起来,嘴角分明已经有了笑意,再仔细瞧瞧,顾明妧的眉眼,却当真是和顾翰清有七八分相似的。   “我也觉得你长的像你父亲,你父亲十一二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寻常带出去人家还当他是个姑娘家扮的假小子呢,后来大了,在仕途上打滚了这些年,才出落得如今这样沉稳气度。”   周氏这时候不免想起了年少时和顾翰清初相遇时候的光景,那时候顾翰清还是一个玉面文雅的少年郎,也确实是这般唇红齿白,不禁让人驻足,心心念念的想知道他是谁家少年。   “如今我瞧着,竟也觉得三丫头还真是这姐妹几人中,最像老爷的那一个了。”   顾明妧一听这声“三丫头”,心里竟生出一番暖暖感觉,周氏向来是慈慧的,但前世却不曾这样亲昵的喊她一声“三丫头”。这也是让顾明妧觉得,她同家里的姐妹们终究是不一样的,正所谓亲疏有别,而如今,她终于也是这家里的众“丫头”中的一个了。 第5章   老太太本就喜欢顾明妧,听周氏这样说,只有点头的份儿。   秦氏见没能在这上头给周氏添堵,便索性同老太太说起别的来了。   正巧老太太又问她昨日的事情:“昨日你邱家姐夫新娶续弦,你瞧着怎样?”   秦氏昨日去了邱家,是她一母同胞的嫡姐的夫家,她嫡姐前两年病故了,只留了一个姑娘下来,现如今她父亲又娶了续弦,若是个不贤良的,到底姑娘家以后日子不好过。   “如今倒是看不出来,只是年纪小而已,比我那侄女大不了几岁。”大魏民风尚不开化,男女大防甚是严苛,鳏夫续娶的不少,但寡妇改嫁的却不多。因此续娶的继室,大多都是家世稍次些人家的庶女,教养就先不说了,年纪必定是小很多的。   “年纪小怎么懂疼人呢?怕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要当起别人的母亲,你那侄女想来也是个命苦的。”老太太向来宽厚慈爱,对小辈没有不心疼的。秦氏这侄女因自幼丧母,倒是在顾家住过不少日子,老太太待她也是极好的。   “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就想着等过一阵子,还把她接过来,我膝下虽没个闺女,到底我们府上姑娘是不少的,大家也都能玩到一起去,我只把她当亲生闺女待。”   这话本来是不错的,可听在周氏的耳中未免就觉得刺耳了一些,说的大房竟像是专生闺女一样的。   但老太太自然是觉得姑娘越多越热闹的,只点头道:“是该这样,如今三丫头也在府上,更热闹了。”   周氏心善,觉得那邱姑娘确实可怜,便也没有再说什么了。不过顾明妧却知道,这邱姑娘虽然身世可怜了一些,心却是不小的。但将来的那些事情,现在也没有轮到她担心的份儿。   ……   不多时大房的姑娘们就全过来了,大家各自请安之后,老太太便吩咐丫鬟们在偏厅预备早膳。   顾明珠瞧见顾明妧头上戴着她送的珠花,顿时眼珠子一亮,笑着道:“三妹妹戴上这珠花可真好看,比我自己戴着好看多了。”   顾明烟眼尖,一早也瞧见了,这珠花是顾明珠亲手做的,她当时虽然眼馋却不敢明着索要,谁知道竟让她给了顾明妧了,这实在让顾明烟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着顾明妧头上的珠花,顾明烟一双眼睛都红了,撒娇道:“大姐姐怎么只给三妹妹,可见大姐姐是不喜欢我了。”   顾明珠才没这些花花肠子,当时她做的时候,顾明烟也在,她既然没说想要,她当然就没必要给她。   “你没说喜欢,我以为你不要呢!”顾明珠说着,只继续道:“再说了,这样的珠花你大概有好几匣子呢,三妹妹才进府,我看她未必有这些,所以才送了一个给她,你又不缺这些。”   这一番话说的顾明烟无暇应对就算了,还越发让人觉得她小气自私,实在是让周氏也忍不住摇头。顾明烟的母亲是她的陪嫁丫鬟,跟着她的时候倒也是安分守己的,生出这个女儿,还是周氏自己亲自教养的,却终究有些上不了台面,气度竟还不如一个刚进府的外室女。   “倒是我疏忽了。”周氏这时候也开口道:“原该准备一些的,明珠,一会儿你带着你三妹妹上我那边,将我的东西挑几样给她。”   周氏说完,再细细打量顾明妧,才发现她身上穿的是绵绸料子的衣裳。大约是因为她容貌出挑的缘故,这稀薄的料子穿在她身上,竟也飘逸清雅,瞧着当真像是一株盛开的丁香花一样,让人移不开眼,因此也就忽略了这廉价的衣服料子。   “刘妈妈,一会儿用了早膳,你去把针线房的管事叫过来,让她给三姑娘量尺寸,先赶两套中秋节出门要穿的衣裳,剩下的再慢慢做。”   顾明妧一听中秋节要出门,一双大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前世周氏正式带她出门,那都是年底的事情了。那时候顾相得了个外室女的事情瞒不住了,周氏这才勉为其难的开始带着她出门,没想到如今她才进来一日,周氏竟说要带她出门了?   这可真是……太让人意想不到了。   顾明妧不说话,可她秀气的眉眼中早已经像是含住露珠似的,虽仍旧低着头,却是一副羞涩的表情。   周氏瞧她那小样子,小心翼翼中透出几分紧张来,又娇又羞,觉得甚是好笑,便索性道:“中秋节要带着你们姐妹去安国公府赴宴,如今你来了,就一同去吧,那边还有几个表兄弟、表姐妹,你也正好见见。”   “是,母亲。”顾明妧娇滴滴的答应,小脸上是一副不卑不亢的表情,仿佛在说:太太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周氏越发瞧着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就跟顾翰清小时候脱了磨子一样,忍不住笑道:“你不用紧张,他们都是和气的,若是谁敢欺负你,告诉你明珠姐姐就好。”   虽然顾明妧长得好看,周氏倒是不担心她会同安国公府的几位少爷走的太近,反正顾翰清当日是再三保证过的,将来顾明妧是要送进宫的,她如今倒也不怕这些。   顾明妧听了这话只是点头,心里却想到:那些表哥自然是不会欺负我,只是我难免要躲着点的,只因前世他们实在是很喜欢缠着自己呢。她前世打定主意进宫,便是有人缠着自己,她也是不为所动的,但这辈子既然不想进宫了,少不得要为自己的将来考量。只是顾翰清和周氏若还是存着送自己进宫的心思,在婚事上头,也只能自己留些心思了。   好在如今年纪尚小,一切还有回环的余地,再不济,将来还可以求一求老太太的。   “母亲,我知道了。”顾明妧乖巧点头,一双杏眼黑白分明,早已经把周氏话中的深意给听了进去。   周氏也是点到为止,只是端着茶盏笑笑。   ……   用过了早膳,顾明珠带着顾明妧去周氏的正房挑首饰,顾明妧只拣了几样看上去朴素简单的拿了,外头刘妈妈已经带着针线房的管事过来给顾明妧量体裁衣了。   顾明烟却早早回了方姨娘的房里,正坐在妆奁台前生闷气。   方姨娘瞧见她昨儿就是蹬鼻子上眼的,也没说什么,今天一早请安回来又是一通的火气,便觉得有些奇怪。她深居简出的,连顾明妧的面也没见到,只听院里的丫鬟们说长得好看,终究怎样,却一概不知。   “二丫头这是怎么了?生这样大的气,谁欺负你了不成?”她放下了针线去同顾明烟说话,顾明烟却偏过头,气呼呼道:“我如今连个外室女都不如了,大姐姐有了好东西只给她,太太那边挑首饰单让她和大姐姐过去,压根就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周氏作为主母,向来是一碗水端平的,因为顾明烟是她陪嫁丫鬟生的,平日里更是视如己出的,因此顾明烟的性子,非但没有养出顾明珠那样的温婉气度,反倒更添了几分骄纵。   “这是什么话,太太怎么可能看重一个外室的闺女却不看重你呢?”方姨娘自是护着自己闺女的。   “太太如今偏就不看重我了!”顾明烟说着便哭了起来,趴在梳妆台上竟似撒泼一样扭着身子。   方姨娘见她这般,忙四下里看了一眼,劝着她道:“你快别这样,让太太知道了,又要说你不识大体了,太太是最好面子不过的。”   顾明烟这才安静了下来,抬起红彤彤的眸子,看着方姨娘道:“姨娘,父亲除太太,家里也总共就只有一个你了,怎么最近父亲却从不来你房里呢?你若是在父亲跟前也能说上几句话,也好让父亲也高看我几分呀?”   方姨娘一听顾明烟说这起子胡话,当真是哭笑不得起来,只急忙按着她的嘴道:“你少胡说,你如今有这样的体面,那都是太太心善,你年纪小不懂事,那些装狐媚子勾引人的女人,将来终究是没有好结果的,你瞧二房那几个姨娘,有哪一个是能安安生生生下孩子来的,就连你这条小命,那也是太太宽厚,才能留下来的。”   顾明烟似懂非懂,不过二老爷确实有三四个姨娘,只是替他生下子嗣的,却只有二太太秦氏一人。她以前不觉得如何,如今听方姨娘这样说,倒是觉得有些后背生寒。比起秦氏,周氏实在是再宽厚没有了。   其实方姨娘还有没说的话压在喉咙里,当年周氏怀着大少爷顾明远之时,就已经将她抬作通房,那时候周氏尚未生产,她却也有了身孕,老太太怕周氏头一胎是女娃子,因此便赏了她一碗落胎药。   方姨娘到如今还记得那碗药的气味,每每想到还觉得恶心。那样的一碗药下去,一个成了行的男胎也就没了。   这里头母女两人正互相诉苦,外头小丫鬟来传话,说是太太让二姑娘过去,顺带也让方姨娘一起去,见见新来的三姑娘。 第6章   顾明烟正哭得红鼻子红眼睛的,哪里好立时过去,方姨娘便急忙朝外头回道:“我这还在炕上歪着呢,这就起来过去。”   她一壁说,一壁往顾明烟的怀中塞了一块帕子,只安慰她道:“谁说太太不想着你的?这不又喊你过去了吗?快好好把眼泪擦一擦,别让太太给瞧出来了。”   顾明烟其实也就是小孩子心性,听方姨娘这样劝解了一番,心下已经好了很多,便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又同她道:“姨娘你过去瞧瞧就知道了,长得可狐媚子了,想必就是像她外头那个生母,太太还口口声声说她长得像父亲,哪里像了!”   方姨娘见她仍旧孩子脾气,只笑道:“她是你父亲的闺女,自然长得像你父亲,以后这种浑话可不准再说了,一年大二年小的,眼看着也要到议亲的年纪了,若是让太太知道了,可不要打你的嘴?”   顾明烟不敢再说,只同方姨娘撒了一把娇,在她怀中忸怩了半日,两人才收拾停当往前头正房里去。   ……   周氏原本是预备着给其他三姐妹也各添两身衣裳的,可左等右等也不见顾明烟过来,便吩咐针线房的管事先走了。   顾明妧坐在厅里的靠背椅上,纤细的肩膀停得笔直的,待人接物都规规矩矩,添茶喝水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到像是从小就被这样严苛的规矩拘着的一样,气派行止都可圈可点。   周氏看在眼中,便想着她那位顾翰清口中所说的并不肯进府来的生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依周氏看来,大约不会只是一个寻常女子?顾翰清一向作风清正,并不是贪图女色之辈,那女子能让他折腰,想来除了好颜色之外,必定还有些别的好处。   如今瞧着这小小的人儿,都教得这样好,当真是让自己又气又恨不起来。那样的女子,她若是执意进顾家,便说周氏身为主母,自然不会让她欺负了去,只怕顾翰清的心思,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只在正房的身上了。   她肯把闺女送进来,自然是心疼顾明妧跟着她在外头,将来没有一个好的归宿。可如今顾翰清却是要将顾明妧送去宫里的……周氏想到这里,心下略略觉得不是滋味。   他们安国公府周家就出了一个王妃的,便是周氏的嫡姐,如今已是贵为四妃之一,可当年周氏还未出阁的时候,同母亲进宫探视的时候,也常见她姐姐叹息落泪。   如今皇帝已是将近知天命的年纪了,等顾明妧长大了进宫,那可真是……一朵鲜花……   周氏看着顾明妧如今小小俏俏的样子,再想一想她昔日见过的老皇帝的样子,顿时觉得心口都有些纠了。   好在这时候,门口的帘子一闪,顾明烟同方姨娘过来了。   顾明烟刚才来的时候,正巧在外头遇上了针线房的管事,那管事便同她说太太这边等不及二姑娘来,就先遣她走了之类的话。顾明烟好不容易才高兴些的小脸上,顿时又多了几分委屈。   周氏被这一打岔,也就忘了刚才的事情,只同方姨娘招呼道:“你倒是过来看看,俊不俊?”   方姨娘顺着周氏指的地方瞧过去,顾明妧正低着头,同一旁的顾明珠说话,两片嫩生生的粉唇儿一开一合的,那白玉一样的牙齿露出来,配着脸颊上小小的梨涡,方姨娘活了这一辈子也从不曾见过这样好看的小姑娘,顿时明白为什么顾明烟吃味成了这样,先是顿了一下,后来才笑道:“真真是……怪不得听说老太太、太太高兴的什么似的,这样的姑娘,怎么让人不喜欢呢?”   顾明妧方才没怎么在意方姨娘,她刚刚进府,若是表现的对所有东西都很熟悉的样子,难免让人觉得疑心,因此只听了她开口说话,顾明妧才放下了茶盏去看她,顾明珠便拉着她的袖子道:“三妹妹,这是方姨娘,二妹妹的生母。”   这话本没有什么错,顾明珠又向来是直爽的性子,可偏听在了顾明烟的耳中,倒像是顾明珠特意要让外人知道,她是个姨娘养的一样。顾明烟嘴上不说,脸上却已经委屈的满脸通红的。   顾明妧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着方姨娘福了福身子,娇声道:“给姨娘请安。”   方姨娘一叠声的说不敢,又从袖中掏了一个荷包出来,塞到顾明妧的手中。   “你有太太、老太太疼着,自然不缺什么的,我这就是一个心意。”   前世顾明妧见到方姨娘,那都是中秋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候太太对她不伤心,一直把她丢在老太太的延寿堂里头,等中秋节一家子吃团圆饭的时候,顾明妧才第一次瞧见了一直站在一旁服侍着的方姨娘。   方姨娘比周氏年轻两岁的样子,两人大约是主仆的关系,容貌倒是稍稍有些相似,只是周氏看起来端庄大方一些,方姨娘则纤细俊俏些。只一眼,也就瞧出来一个是正室大房,一个是偏房姨娘了。   “多谢姨娘。”顾明妧谢过了方姨娘,便没有什么话再同她说了。   顾翰清的府上,也一共只有这一妻一妾而已,至于她的生母柳氏,用顾翰清的自己的话来说,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意外而已。   ……   因为临近中秋,周氏也日渐忙碌,自那日在正房见过了方姨娘之后,顾明妧就回到延寿堂来住着。老太太两世都非常疼爱她,每日里各种茶果点心流水一样的送到房里,还时不时请顾明妧过去挑一些首饰,顾明妧前世每逢这种时候总是兴致勃勃,专挑一些贵重复杂的首饰,老太太因知道她在外头吃过苦,也从来不曾说什么。   这辈子的顾明妧却不再是上辈子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了,见了那些珠宝首饰固然喜欢,但一想也不过就是身外之物,倒是没了多少兴致了。   这日老太太那边又有首饰店的伙计送了东西来,原是老太太吩咐了房里的买办,让她们将顾明妧中秋节出门的头面预备好。   顾明妧同丫鬟一起来了前厅,周氏等人也都在厅里坐着,顾家大房如今有四个姑娘,东西也一并预备了四份,都是差不多样子的,倒也没有什么好挑选的。顾明妧想着她们其他几人必定有自己喜欢的头面,想来也不会带的,倒是她刚才外面进来,确实缺了几样能出去撑场面的。   顾明珠是长姐,东西都是让妹妹们先挑选的、顾明玉年纪小,她的奶娘忙着拿了一样。顾明珠见顾明烟正要过去挑,忽然叫住了她道:“二妹妹,这次就让三妹妹先挑吧!”   前世顾明妧和顾明珠关系一般,所以这样的场合她都很少来,都是等她们挑剩下了的,让丫鬟送一样给自己,也就算是没少着她这一份了。   其实东西都差不多,可那时候顾明妧就觉得,挑剩下的就是最差的,而别人挑走的,必定就是自己喜欢的。如今想来,大概顾明烟的心思,也是一样的。   “就让二姐姐先挑吧,我随便哪一个都可以。”   顾明妧仍旧坐在那边不动,周氏和老太太见了,两人相视一笑,彼此点了点头。   都来了好几日了,若说是装出来的乖巧,总有露馅的时候,可见她原本就只这样一个可人的姑娘。   老太太便道:“你大姐姐让你挑就就去挑,这些东西她们多得是,都不稀罕了!”   顾明妧听老太太这样说,这才站了起来,只是扫了一眼那盘子里的东西,也没挑选,不过就是拣了最边上的那一样,吩咐跟着自己的小丫鬟道:“我就要这个了,你帮我送回去,给春雨姐姐收好了,就说我中秋节要带的。”   老太太见她这宝贝的样子,又想起她平日在她这边虽不怎么挑选首饰,多半也是怕自己瞧她拿得多了不高兴,竟觉得她越发的既然乖巧又可怜巴巴的,不由笑着道:“你要喜欢,我这里还有多呢,你只不要!”   顾明妧见老太太这么说,又当着周氏的面儿,倒是不知道这样回话,想了想才道:“老祖母单单给我一个,别的姐姐妹妹没有,我一个人得了也没趣儿。”   周氏一听这话,心里更是像被人暖暖的捂了一把,想着这姑娘看着这样乖巧,竟又是这般老实的性子,真是让人想不到了。   老太太听了也笑了起来,只拉着她的小手捏她的脸道:“你这傻孩子,我是不想给她们才偷偷让你一个人挑的,这下好了,被你这么一说,我少不得要拿出些体己来,让你的姐姐妹妹的一起挑了!”   二房因没有闺女,秦氏只有看着眼馋的份儿,见老太太这样说,只酸溜溜道:“这下可好了,老太太的好东西又要被几个丫头搜刮去不少了!”   这里头正笑得开怀,外面有丫鬟进来回话,说在外游学的大少爷和二少爷回府了。 第7章   大魏沿袭大周的律法,仍是以科举取仕的,因此但凡家里能供养的起的人家,无不寒窗苦读。顾家更是百年诗书望族,在这方面尤其重视。   顾家的男孩,六岁开蒙,至十五六岁的时候,少说也已经是个童生了。顾明远与顾明德这次是受了琅琊王家的邀请,去了琅琊王家一同研学会讲去的,因此这一去就是小半年,着实让家里人很是挂念。   所以一听说两位少爷回来了,周氏和秦氏两人不约而同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只忙吩咐道:“那还不快请两位少爷进来,老太太也正叨念着呢!”   顾明妧想起这个哥哥,心里倒是有几分念想的,她前世虽然同姐妹们的关系一般,但是同顾明远的关系,倒是不错的。那时顾翰清因要培养她进宫,自然不能只让周氏教她一些女红针线上的事情,因此但凡顾翰清同顾明远讲述一些经世致用、远见卓识的政见时,总会喊了顾明妧在一旁旁听。   可顾明妧毕竟是个女儿家,哪里有兴趣听这些,听不到几句,总是哈欠连天的。顾明远便总是假作喝茶清嗓子,好让自己赶紧醒过来,免得被顾翰清给抓住了,又要气得数落她一顿。每每想起这些,顾明妧便觉得这大约是她闺中岁月中最有意思的事情了。   这时候听说顾明远回来了,一想起这一本正经的大哥,顾明妧心里还有几分期待。   下人们很快就去传话了,不过片刻便又有了人过来回话,只还是没见到两人,那来传话的小厮道:“大少爷二少爷现正在外头,替一位琅琊来的少爷安置厢房,要等过一会儿再进来同老太太请安。”   周氏听了这话便吩咐道:“刘妈妈,你出去瞧瞧,他们带了什么人回来,要好生招待才好,外头都是一些粗使的老妈子,哪里能服侍好了。”   刘妈妈知道周氏念着顾明远,只急急忙忙就同那小厮出去,秦氏也吩咐了身边的老妈妈,跟着刘妈妈一起出去,务必要把顾明德也给早些带进来。   顾明妧目送刘妈妈离去,伸着的小脖子却没有缩回来,方才小厮口中说的那位琅琊来的少爷,难道会是那个人吗?   顾明妧掐着指尖算了算,那人前世第一次来顾家的时候,那时自己已经十四了,想来应该不是这样早才是呢!   她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但如今一屋子的人都等着顾明远,也没有人会瞧出她的不安来。   好在刘妈妈去了不多时,就回来了,廊外传来了一阵的脚步声,大约有十来人一群,想是顾明远他们终于来了。   还未等脚步声到门口,周氏已经起身迎了上去,只见那万字不到头的绸缎帘子一闪,刘妈妈先走了进来,身后便是几个俏生生的丫鬟,簇拥着两个面容清秀的少年男子从外头进来。   顾明远长相肖母,脸型较长,嘴角两边有一对酒窝,眉眼倒是和顾翰清有七八分相似,肤色白皙,容貌清俊,看上去颇有英气。   顾明德在顾家排行老二,却是名副其实二房的长子,不过按顾明妧的审美,倒是有几分脂粉气。脸庞也比顾明远看着圆润细腻,竟然有一种白白嫩嫩的感觉。   “可算是来了,到了家也不先进来给老太太请安,在外头忙什么?”秦氏一早迎到了顾明德的面前,只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不能伸手将他搂在怀中,一副心疼的不得了的样子,又絮叨着:“看着又清减了不少,可是在外头没吃好睡好了?”   出门在外,再怎样细心,总不如家里的舒坦,顾明远看着也清减了不少,但周氏就没有像秦氏这般,只是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眼中却是温和的笑意,拉着他的手道:“先去给老太太请安。”   顾明远点点头,走到老太太跟前请安,这时候顾明德才同秦氏道:“母亲,别的话我们回去再说,同老太太请安是正经。”   他这边说完了就要过去,视线一偏,却正好瞧见了在一旁乖乖站着的顾明妧,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也顾不得是在老太太跟前,只开口道:“这是老太太房里新来的小丫鬟吗?怎么我以前没瞧见过,长得也忒水灵了,你叫什么名字?”   顾明妧前世虽然知道顾明德最是一个喜欢跟丫鬟们厮混在一起的花花公子,但两人初次见面却也是在人前规规矩矩的由人介绍的,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这幅孟浪的做派,一张脸登时就涨得通红,乌溜溜的杏眼陪着浅浅皱起的眉心,一眼就将他瞪了回去。   谁知顾明德却越发来劲了,瞧着她嗔怒的样子,只当她耍起小脾气,笑着道:“你别这样瞪我呀,改明儿我向老太太要了你到我房里可好?”   顾明德仗着老太太喜欢,又被秦氏长期溺爱,在女眷堆里向来是没个正形的,也唯独见了他老子还害怕几分,偏他老子这两年正在外任上头,不曾在府上多待几日,因此性子便越来越乖张了。   老太太听了这话也觉刺耳,心里未免动了几分火气,周氏见顾明珠想要说出实情来,故意向她使了一个眼色,只等老太太发作。   秦氏一瞧这样子,怕是要动怒了,只连忙瞪起双眼道:“你这一回家说什么胡话,哪里来的小丫头,这是你大伯家的三妹妹!”   顾明远一早收到了周氏的家信,知道家中多了一个庶妹,可顾明德却不知道,此时听了不由觉得好笑,摸不着头脑道:“我走的时候三妹妹不过四五岁,怎么才过半年,就长这样高了?”   他原本就是习性难改,老太太方才也确实是真的动气,可如今听他说了这话,不免又气又好笑,只忍不住啐他:“这是外头接回来的三妹妹,你休得这样无礼,简直丢顾家的人,等你老子回来,看我不让他好好修理你!”   顾明远方才进来的时候就瞧见顾明妧站在一众姑娘身边,安静的像一株白牡丹花,又同顾翰清有几分相像,想来就是周氏口中所说的三妹妹了。   “三妹妹好。”顾明远走到她跟前,同她打了一个招呼,顾明妧便娇滴滴的朝他福了福身子,圆溜溜的杏眼悄悄的抬起头扫了顾明远一眼,含羞带怯的样子,嘴角却是带着笑意的。   顾明德如今知道认错人了,又被老太太教训了,也过来同顾明妧见礼,顾明妧却只不情愿的朝他福了福身子,偏着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周氏前几日只觉得顾明妧乖巧懂事,虽然心里宽慰,但也担心她是过于老成圆滑,如今瞧着她生气的这幅小样儿,着实让人觉得娇憨可爱,又有几分姑娘家该有的脾气。原先还怀有的一些疑心,便一并都没了。   ……   晚上用过了晚饭,顾明远先被顾翰清叫出去说话,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又从前院进了正房,母子两人说一会儿体己的话。   “你那三妹妹你也瞧见了,模样性子都是极好的,我原本也担心,后来你父亲在我跟前保证再三,说将来会把她送进宫去,我才答应了接回来的。”   丫鬟们送了茶进来,周氏知道顾明远晚饭吃的少,特意准备了几样小点心送到他跟前,继续道:“我素日一直当你父亲是青松翠竹一样的人物,没想到他在外头却也有这样一段故事,如今事情已成了定局,我也没有什么法子了,但只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将来你万万不能像你父亲这样,没得惹人伤心。”   顾明远的婚事虽然还没定下,周氏心里头看重的乃是安国公府大房的三姑娘周怡姗,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之所以现如今尚未定下来,一来是周怡姗年纪尚小,明年才将及笄,二来也是顾翰清的意思,想让顾明远过了明年的秋闱再定亲不迟。   “母亲放心,我自不会的。”顾明远说着,只顿了顿,继续道:“我方才虽与三妹妹不过一面之缘,瞧着她却举止娴雅,气度雍容,想来并不是那些不懂事的,只是我有一件事情尚且不明……父亲他当真说了要送三妹妹进宫?”   顾家向来都是科举入仕的,顾翰清也一向看不起那些靠着卖女求荣得势的人家,顾明远实在不能相信,顾翰清会提起将顾明妧送到宫里的事情,按他的想法,多半是怕周氏不让她进来,故而特意这样说的。   “你父亲倒确实这样说过,只是如今我却不大舍得,你姑母在宫里熬了这些年,如今才算是熬出头了,皇帝的年纪也不小了……”   有些话周氏不敢说,但顾明远心里却明白的很,只点点头道:“母亲从来都是心地善良的,如今三妹妹还小呢,想这些还早。”   周氏正是这个意思,点了点头,复又问道:“今日同你们一起过来的那位陈公子,可是你父亲曾提起过的那个十二岁的案首?”   “正是他,他因家中贫困,在琅琊无处进学,父亲爱才若渴,愿意将他收在门下,因此特意写信过来,让我和二弟此次一定要将他带回来,以后一同在义学里上课,彼此也好互相照应学习。” 第8章   今日因为难得一家团聚,所以晚膳是在老太太的延寿堂用的,这也是顾明妧进府之后,第一次同那么多人一起用晚膳。   顾家虽说不像公侯贵胄之家那般重规矩,但餐桌礼仪也是人人要遵守的,因此顾明妧今晚并没有吃太多东西,这时候倒是微微有些饿了。   好在丫头春雨是个懂事的,早已经吩咐小丫鬟,将老太太赏的茯苓粉用牛乳兑了一碗过来,送到顾明妧的跟前。   其实顾明妧前两日这个时辰早已经睡了,倒是今日寻了一本书在灯下看了起来,一耽搁就到了这个时辰。可她又哪里能看进去什么书呢,不过想着那个人又来了顾家,还比前世早了两年,心里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时候不早了,姑娘用了宵夜,也该睡下了。”   春雨见顾明妧坐着不动,小声提醒了一句。明儿是中秋节,周氏要带着他们兄妹几人去安国公府做客,若是起晚了,就不好说了。   顾明妧这时候才回了神,将手上的书本合上了,拿了一旁的茯苓牛乳羹吃了起来。   她和陈伯青倒是有好些年未见了,还记得最后见他那一次,春闱已过、杏榜未发,他站在墙外同自己道:“若是这一科能高中,必定请了媒人过来提亲。”   只可惜进宫的诏书却比杏榜早来了几日。   顾明妧想到这里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她前世执迷荣华富贵,一心想要进宫,而陈伯青不过就是寄居在顾家的一个穷小子而已,虽然后来中了进士,可离仕途顺畅、前途光明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她又何尝真心瞧上过人家呢?终究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了。   ……   昨夜睡得迟了,第二天顾明妧醒的时候,就比平常晚了一刻钟。好在老太太是不计较这些的,姑娘就算错过了请安的时辰,她老人家也不会说什么,倒是周氏是大家出身,对这些礼数颇为看重,平日里常以身作则,教导姑娘们不可荒废礼数。   “姑娘今儿穿哪件衣裳?”   春雨端着衣服进来的时候,就见顾明妧已经醒了,小小的脸上睡眼惺忪,一副尚未清醒的样。   平常顾明妧穿衣打扮虽然都是她张罗的,只不过是将衣服准备好了给她看一眼,顾明妧也从不挑剔,可今儿是中秋,也是顾明妧来到顾家之后头一次出门的日子,不说要特别的隆重,却总也要重视一些才好。   针线房里前两日就已经送了中秋出门的新衣裳过来,一套是茜红色的、另一套是丁香色的。顾明妧皮肤白皙如凝脂,长发虽然有些微微泛黄,但这几日好生调养之后,已经日渐有了光泽,按说是穿茜红色的那一套,更能凸显出她的容貌。   春雨放在上头的,也是茜红色的那一套,将丁香色的压在了下面。   顾明妧打了一个哈欠,扫了一眼她送过来的衣裳,问道:“我记得明珠姐姐很喜欢茜红色的衣裳。”   春雨闻言,只笑着道:“是呢,大姑娘最喜欢这个颜色,姑娘这一套衣服的料子,还是大姑娘选的呢!”她这里才说出口,忽然就明白了过来,又抬起头看了一眼正窝在被窝里只拱出一个小脑袋的顾明妧,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声。   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三姑娘初来乍到,又是这样的容貌,若是还穿着和大姑娘同色的衣裳出门,只怕是要惹人闲话的。   春雨的脸颊顿时泛红,只将装着衣服的盘子放在了桌上,转头去门外喊了个小丫鬟过来:“你去大姑娘那边悄悄的打听一句,她今儿穿什么衣服出门。”   等春雨进门的时候,顾明妧已经从床上起来了,她不过才十二岁,身量娇小,正坐在梳妆台前拿着篦子梳头,可看上去却有一种别样雍容华贵的样子,气度上竟也不输顾明珠。   小丫鬟很快就回来了,说顾明珠今日穿的是茜红色撒虞美人花亮缎粉紫镶边偏襟长褙子,身下配着同色的绣百合忍冬花缠枝综裙。   顾明妧听见小丫鬟回话,便同春雨道:“那我今天就穿丁香色那一套。”   丁香色虽然颜色不出挑,好在顾明妧安静娴雅,本身就如丁香一样静美清幽,同这个颜色也是很配的。   ……   姑娘们还没过来,但延寿堂的正厅却已经热闹了起来,原是顾明远将陈伯青带了进来向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素来最喜欢这些年轻又有才华的后生,顾家祖上也曾清贫,后来便是靠着科举之途振兴家门,如今也算是百年世家,书香门第了。   陈伯青今年十五岁,比顾明德还小一岁,细长瘦高的个子,长相清俊,只是有一个文人都有的毛病,看上去不够随和圆滑,为人颇有些孤僻冷淡。   但对于学问高深、才情高洁的人,大家向来是很有包容心的,因此这对于陈伯青来说,似乎也不是什么缺点了,况且他才只有十五岁,于人情世故上头略生疏,也不奇怪。   周氏听说陈伯青要来给老太太请安,也早早的过来了,顾翰清前两年曾出京担任过学差,所到之处也算是桃李满天下,这陈伯青便是他众多学生中的一人,顾翰清对他很是看重。作为师母,周氏对顾翰清的一众学生们,也都是客气款待的。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吗?”   顾明妧从门外进来的时候,便听见老太太正在同陈伯青说话。   “家里还有一个老祖母、一房叔父。”   陈伯青虽是低着头回话,表情却是不卑不亢的,只是在眼角的余光扫到一抹丁香色的衣裙闪动的时候,才微微抬了抬眸子,瞧见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自己身边经过。   小姑娘身量未足,身姿纤细,因是背对着自己的,陈伯青不过就瞧见了她的一袭背影而已。   顾明妧倒是没有担心这时候的陈伯青会对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毕竟现在的她不过才是一个小姑娘罢了。她同老太太和周氏行了礼数,又脆生生的喊了顾明远一声“大哥”,便安静的站在了老太太的边上。   至于顾明珠,大约是周氏特意没有让她过来的,顾明珠已经十四岁了,自然不方便见年纪相仿的外男。   陈伯青这时候才看清了顾明妧的长相,然而不过就是惊鸿一瞥,他便仍旧低下了头,只觉得那小姑娘的一双眸子格外清亮,很想再看一眼,却也不敢造次了。   顾明远知道妹妹们都要过来请安了,便开口同老太太道:“父亲一早有事出去了,嘱咐我带着伯青来给老太太请安,如今也该回来了,我们就先告退了。”   老太太一壁点头,一壁又开口道:“晚上请陈公子一起进来吃团圆饭,可不准怠慢了人家。”   这样的日子独在异乡,终究是有些凄凉的,老太太对陈伯青一向很厚待。   ……   陈伯青走了之后,顾明珠和顾明烟才都过来了,秦氏一早回了娘家,让院里的丫鬟过来回了话。周氏瞧见顾明珠穿了一件茜红色的衣衫,出落的亭亭玉立、花容月貌,心里便越发高兴了起来。   男孩子要成家立业,婚事上头耽误个一两年倒也没关系,但顾明珠这个年纪,确实也到了议亲的时候了。   安国公府的三少爷周丞济倒是很喜欢顾明珠的,只因是家中的幼子,被安国公夫人给宠坏了,平日里染了一些纨绔的习性,周氏心里对她这个侄儿不甚满意。   周氏看上了人家的闺女,却舍不得自己的闺女,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此顾明珠的婚事便耽搁了下来。好在顾明珠年纪也不算大,还有时间慢慢挑选。   至于顾明烟和顾明玉,一个虽然也有十三了,可到底是庶出的,到时候给她找一户门户相当的人家嫁了,也就够了;另一个年纪尚小,考虑那些事情还为时过早,周氏尚且没有放在心上。   可如今却又多了一个顾明妧出来……顾翰清说是要把她送进宫去的,可终究宫里的日子……   周氏想到这里,便又抬起头看了顾明妧一眼,她今儿穿了一件丁香色的褙子,正是前两日针线房刚送过来的。如果周氏没有记错的话,那日针线房送了两套衣服过来,其中有一套正是和今儿顾明珠穿的相仿的茜红色的衣裙。   若是在家里头,姑娘家穿了差不多颜色的衣服也没什么,可若是出门做客,一个庶女穿着和嫡女一模一样的衣服,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让别人看上去,终究像是有心的一样了。   顾明妧分明没有几件像样的衣裳,却还想着避讳这些,周氏心里便又高看了她几分。虽是一件小事,可这也足以证明,顾明妧有一颗安分守己的心。   只是可惜了……到底不是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闺女,周氏心里淡淡的想。   “你们早些去,早些回来。”   用过了早膳,老太太见她们要走了,便特意嘱咐了一句。周氏每年中秋都要回安国公府一趟,这也是惯例了。顾家毕竟是清贵世家,比不上安国公府那样的公府侯门热闹,多出去走动走动,也能多接触一些人,尤其如今顾明珠已经到了将笄之年,是要多出门相看相看的。   “老太太放心,我们吃了午饭就回来。”   外头婆子过来回话,车马早已齐备,周氏便辞了老太太,带着一溜烟四个姑娘往安国公府去。 第9章   这是顾明妧进顾家以来第一次出门,比起前世却也早了足足有几个月的时间。   前世的她终究是年幼的,虽然入了顾府,却时常想回四条巷看望生母,可其实那时候,生母柳氏早已经离开了那个住处。   从顾家到安国公府的路不算太远,坐马车不过小半个时辰,路上经过的朱雀大街,是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两边店铺鳞次栉比、商品琳琅满目,一派热闹繁华景象。   周氏带着顾明玉坐在前头的马车里,顾明珠、顾明烟便同顾明妧一起坐在后面的车上。顾明烟今日穿了一身粉色莲花纹样缠枝细长褙子,下面配着白色八幅挑线裙,算不得出挑,却很衬她的肤色,也算的上是娟秀清丽的样子。   “大姐,你方才瞧见那个陈伯青了吗?”   顾明妧上了马车就坐在角落里,时不时悄悄的掀起一侧的帘子,看看外头热闹的人群,这时候听见顾明烟提起陈伯青来,才把手里的帘子松开了,专心致志的听她们说话。   “他从延寿堂出来的时候,我瞧见了一眼,也没看得真切,只觉得是高高瘦瘦的样子。”顾明珠似乎对陈伯青不感兴趣,只随口回了一句。   那边顾明烟便笑了起来道:“我也瞧见了,身量倒是有大哥哥那么高呢!长相我看着也不过如此,听说父亲常在众人面前夸赞他文章达练、才思敏捷,如今瞧着也不过如此,和路边的穷小子没什么两样的。”   顾明妧听了这话却是淡笑不语,顾明烟虽然只是个庶女,却也是一个眼高于顶的性子,对于陈伯青这样的贫寒的士子,就和前世的自己一样,根本瞧不上眼的。听说前世自己进宫之后,周氏曾有意将顾明烟许配给中了进士的陈伯青,最后顾明烟没有答应。   “三妹妹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瞧见顾明妧抿着唇瓣,似有轻笑之色,顾明烟心里有些不高兴。顾明妧一进顾家就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喜欢,这让她本能的对她产生一种敌对感。   “我没有笑,我只是觉得,二姐姐这话若是让父亲听见了,他肯定会不高兴的。”顾翰清向来爱才若渴,要不是当真器重陈伯青,自然不会让顾明远把他大老远带回京城,收归门下。   “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二妹妹你要记得这句话。”顾明珠听出了顾明妧话中的深意,转头对顾明烟道:“再说了,人的才学本来就跟容貌出身没什么关系,我们身在闺中,最好也不要多议论外男才好。”   顾明珠一言九鼎,顾明烟想反驳都没有理由,倒是顾明妧如小鸡啄米一样点头,一副乖巧的如崇拜偶像一样的样子,让顾明珠忍俊不禁。   顾明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中暗暗腹诽:马屁精!   ……   马车不多时就到了朱雀大街,可原本还算匀速的行车速度却慢了很多,顾明妧忍不住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只见马路两边到处都是临街摆开的小摊贩,各家店铺的门口也都张灯结彩,迎接晚上的中秋灯会。   顾明妧在宫里住了好多年,仿佛已经将这外头的世界隔绝了一样,如今再瞧见这些,方才觉得自己当真是再世为人了。   “边关八百里加急!边关八百里加急!”   马车忽的骤然停下,车里的几个姑娘趔趄了一番,发出不小的惊呼声。外头跟车的婆子便急忙上前回道:“姑娘们别害怕,这是肃王麾下的驿夫向朝廷传递前线的战报。”   顾明珠此时已然稳住了心绪,只有顾明烟还略蹙着眉心,一副委屈的样子,再看顾明妧,整个人靠在角落里小小的一团,脸上的表情却很是镇定。   顾明珠见她年纪小,又故作镇定的样子,反倒更担心她,只坐到她的边上,拉着她的手道:“三妹妹不用紧张,等驿夫走了,马车就能动了。”   其实顾明妧倒是当真不怕的,打仗对于她来说,实在不是一件陌生的事情,大魏重文轻武,边关向来不安,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北方的鞑子必定想着办法要来化缘一场。不过若是顾明妧没记错的话,这一仗肃王却是赢了的。   提起这肃王,顾明妧前世倒是见过一回,那时边关战乱,肃王奉当今圣上之命挥军北上,历时三年,终于平战乱,护疆土,凯旋而归。那时候顾明妧刚刚进宫,在御花园的宴会上,瞧见了于梅林深处独酌的肃王。   肃王是先帝幼子,生母不详,先帝宠爱异常,到死却并没有将皇位传给他,而是将他的封地设在凉州苦寒之地。   若不是边关战乱,良将难求,皇帝又想起了他这个好弟弟,肃王只怕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回到京城来。   顾明妧此时回想起遇见肃王的那一夜,好像也是一个月圆之夜,银光满地,那人站在月光下,穿着一身银白色四爪金龙的蟒袍,伟岸英武、气宇非凡。   大宴上觥筹交错、杯倾盏倒,人人歌颂他的不世之功,只有那人独步于梅林之中,似是有些格格不入。   然而顾明妧看见的,也不过就是一个背影而已。   驿夫嘹亮的高喊声已经远去,马车又慢慢的行驶了起来。顾明妧回过神来,看见顾明珠轻拍着她的手背,似是在安慰一般。   “大姐姐,我不怕。”   顾明妧如今是真的不怕了,山河万里,自有肩负家国的男人去抗,今生今世,她只想做一个安于现状的小女人。   ……   马车才到安国公府门口,早有几个婆子迎在了门口。   周氏下了车,瞧见出来相迎的是她嫂子安国公夫人身边的徐妈妈,心里略觉疑惑。   “老太太那边有客人在,太太让姑太太先往她那边坐坐。”平日里周氏回安国公府,必是先去老太太的寿安堂请安的,今日徐妈妈特特的来说这件事情,怕是寿安堂里有什么贵客了。   周氏还不曾开口,就听徐妈妈继续小声道:“六皇子带着太子殿下过来了,正在老太太那边。”   周氏闻言,心下了然,六皇子是老太太的亲外孙,中秋节出宫给老太太请安也是常理,倒是太子殿下,今儿怎么也跟着过来了,按说他该去齐家才是。   顾明妧跟在周氏身后,无端听见太子两个字,心里莫名就咯噔了一下,等她慢慢回过神的时候,又觉得有些好笑,她这又是在怕些什么呢?她如今不过就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而太子殿下却已是弱冠之年,要是她没记错的话,大约也是这一年,太子殿下娶了她第一任太子妃。   至于后来太子妃难产早逝……那已是后话了。   徐妈妈一壁说,一壁扫了眼跟在周氏身后的三个姑娘,那一双三角眼闪着精光,停留在了顾明妧的身上。   徐妈妈还未发问,周氏倒是不刻意瞒着,只淡淡道:“这就是那个孩子。”   徐妈妈听了这话一愣,周氏是安国公府嫡出的小姐,在家里时何等的金尊玉贵,便是嫁给了顾翰清,这些年也是京城命妇跟前的表率楷模,遇上这样的事情,她便是拘着身份不敢发作,对待这外室女的态度,也不应是这样淡然无碍的样子。   怎么看上去竟没有半点嫌弃?言语间居然似乎还有一些欢喜,这可真真是叫阅人无数的徐妈妈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顾家的家事,只要周氏喜欢,不跑到国公府来抱怨,便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顾明妧跟着她们进了荣安堂,安国公夫人蒋氏已经在里头候着了,徐妈妈上前同蒋氏咬了两句耳朵,蒋氏便笑着迎了出来,拉着周氏的手道:“老太太那儿有客呢,你先在我这里坐坐吧。”   蒋氏也往顾明妧身上扫了一眼,脸上表情淡然,顾明妧前世虽然来这安国公府次数不多,却也清楚蒋氏是不喜欢自己的。她那个小儿子,是和顾明德一样的品行,看见了漂亮的姑娘,就挪不动脚步的。   厅里原本就站着两个姑娘,这时候又进来了四个,一下子便瞧着花团锦簇了起来。   蒋氏忙着看顾明妧,周氏却也没有闲着,只将视线落在了一个穿蜜合色折枝花交领褙子的年轻姑娘身上,略略扫了一眼,便又低下了头来。   “怡姗,带着你表姐表妹还有纪姑娘去园子里逛逛,我和你姑母还有些话要说。”   蒋氏吩咐了周怡姗把人领开,这才同周氏说起了体己的话来。女人们的话题,不过就是那么几个,周氏大体知道她这嫂子要问什么,她向来喜欢这些八卦的,女人到了这个年纪,若是家宅顺畅,似乎也就没什么别的爱好了。   “那丫头长得可真是……”蒋氏才想夸一句,又觉得在周氏跟前夸一个外室女似乎不大好,便索性咽下了这句话,只又问周氏道:“你派人去查过她的生母没有?知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   周氏手里的斗彩莲花茶盏散着袅袅的青烟,她低下头喝了一口,神情却是再恬静没有的,只淡淡道:“起先让人查过,只知道是从南边来了,在那四条巷胡同住了十几年了,除此之外一概不知,连家主姓什么,都问不出来,后来也就算了。” 第10章   “怎么?就这么算了吗?”   蒋氏好奇抬头,她这位小姑子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这样好说话的人。那日因为这件事情哭着回国公府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难道她现在就忘了?   “不这么算了,又能怎样?”周氏低头,倒像是自嘲一般,“她又不进府来,我也不出去,就只当是我得了个便宜闺女罢了。”   蒋氏听了这话捂嘴笑了起来,眉梢挑了挑道:“方才听徐妈妈说你怕是喜欢那姑娘,我还不信呢。”蒋氏身为安国公夫人,到底是有庄重端惠的时候,此时她便捧着茶盏喝茶,眼神也比先前严厉了一些,只冷冷道:“长得好看,未必是什么好事情。”   周氏见她话中有话,便想起了方才那位纪姑娘,只笑着道:“怎么纪家人回京了吗?”纪家是安国公府大少奶奶纪氏的母族,纪氏的祖父乃是封疆大吏,前年被封为湖广总督,如今还在任上,一家人也都不在京城。   “纪家人倒是没回来,只送了一个庶出的姑娘过来。”蒋氏皱眉,话还没说完,周氏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了。   纪氏在生头胎的时候折损了身子,如今虽然已经调理了一年半载,这病症却越发重了,前一阵子周氏回来的时候,还依稀听老太太那边人说,太医院的太医断了过了,纪氏未必能熬得过今年冬天。   若真是这样的话,如今纪家送个庶出的姑娘过来,倒是司马昭之心了。   “我也并不是嫌弃那姑娘不好,她是荣哥儿的亲姨母,由她照看长大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如今她人还没去呢,便闹着要让世子娶了那人做平妻,这种事情,实在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做出来的。”   蒋氏素来对纪氏有些微词,婆媳之间积怨已久。   “纳个妾不成吗?若当真到了那一天,再扶正也不迟,非要娶了做平妻,是个什么道理?”周氏心下不明,忍不住开口问道。   “说是怕到时候世子反悔,白白葬送了她妹妹的一生了。”蒋氏说到这里忍不住冷了脸,恨恨道:“她爷爷是一品大员,她父亲不过就是一个五品通判,一个通判家的庶女就算是在我们国公府做妾了,那也没辱没了他们。”   周氏见蒋氏生气,自然又劝了几句,可将心比心,她倒是也明白纪氏心里打的算盘,终究她要是一咽气,有些事情便由不得她了。   ……   外头周怡姗正领着顾家的几个姐妹在后花园游玩,周怡姗同顾明珠同岁,一个是国公府的娇女,一个是百年书香人家的长女,两人各有千秋,却又各有优点。   从顾明妧一进来,周怡姗就看见了她,此时也没有外人,她便也毫不避讳的问道:“明珠姐姐,这就是你家新来的三姑娘吗?”   以前顾家的三姑娘是顾明玉,如今倒是被顾明妧给占着了。   “姗表妹!”顾明珠见她这样直接,怕顾明妧生气,少不得提醒了她一句。   不过顾明妧倒是没有生气,只因她本来就知道周怡姗的脾气,虽然说话直了一些,却是一个豪爽娇憨的性子,对事不对人,就是言语上让人听着不太客气。   对于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忽然多出来的三表妹,抱有一丝敌意,也是人之常情。   “三表姐。”顾明妧朝着周怡姗福了福身子,一双黑眼珠滴溜溜的转,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看着就很乖巧的模样。   周怡姗看了她一眼,蹙眉道:“倒是一副乖巧的小模样,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喜欢你了。”   顾明妧听她这评头论足的口气,心里觉得好笑,只低着头不说话,却又见她过来拉着她的手道:“走,咱么玩去,我刚才可不是在说你!”   顾明妧被周怡姗这忽冷忽热的表现弄的一团狐疑,转过头的时候看见跟在了她们身后的纪秀彤,才明白方才那句话是冲着谁说的了。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安国公府世子夫人纪氏大约是在今年冬天故去的,在这之前周家娶了纪秀彤当平妻,她便是下一任的世子夫人。   顾明珠就站在纪秀彤的身边,抬起头看了一眼表情略显尴尬的她,小声问她:“纪姑娘什么时候来的?大表嫂的身子好些了没有?”   纪秀彤对顾明珠能这样和颜悦色的跟她说话是感激的,周怡姗纵然在人前不敢同她太过失礼,私下里却从不曾给过自己好眼色看。其实她对自己这趟上京来的任务也有些担忧,可父母谆谆教诲的话落到耳中,她终究没有办法反抗。   “长姐的病还是不见起色,太医说……”纪秀彤顿了顿,想着这府上大概已经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情了,终究还是淡淡道:“太医说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明年春天。”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淡淡的,似乎没有对纪氏即将死亡的悲伤,也没有对自己将来期望。   然而顾明珠心里却有些难过,可她这一份难过,并不是为了纪氏。这是压在她心里的一个秘密,终究是无人知晓的。   “你不要这样想,兴许还会有奇迹。”顾明珠深吸了一口气,等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周怡姗她们几个已经走远了。   这时候正是金风送爽的时节,满院子的桂花盛开,有无尽的馨香萦绕在鼻息间。   顾明珠踩着一路铺着桂花的香径,听见纪秀彤在身后道:“姐夫。”她抬起头,看见那穿着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的俊逸男子正迎面走来,他肩头上还沾着几朵浅黄色的花蕊。   顾明珠急忙低下头来,朝着周丞泽福身,小声的开口道:“表哥。”少女的心事总是百转千回的,这一声表哥也就显得多情缱绻。   然而对于周丞泽来说,顾明珠只是一个长大了的表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姑母还在荣安堂吗?六皇子和太子殿下已经去了外院,老太太正念着你们呢。”周丞泽今年二十五岁,是安国公府世子,长得俊朗清逸、兰芝玉树。老国公爷在世的时候,做主迎娶了纪氏,那时候顾明珠才八岁,一眨眼已过去了七年。   “我这就去荣安堂跟母亲说。”顾明珠巧笑回话,正要转身,却被周丞泽叫住了道:“你们过去吧,我正要去荣安堂,顺道替你传话。”   顾明珠笑着点头,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纪秀彤,周丞泽却似没有看到她一般,只等顾明珠看了她,那人才注意到了她,只开口道:“今日外客多,你回明熙堂照看你姐姐吧。”   纪秀彤轻轻的嗯了一声,心里却说不出的委屈,她是来做他的平妻的,将来还会是他的夫人,可他却连人都不让她多见几个。方才她看见了顾家的那个外室女,虽说模样不错,但到底是外室所生,难道比她这个庶出的更高贵些吗?缘何那些人对她句句都是称赞的,对自己却这般不闻不问。   她心里一委屈,眼眶忍不住就红了起来,待还想开口,便瞧见周丞泽已经从她们身边经过,往荣安堂那边去了。   “姐夫……”纪秀彤忍不住又喊了他一声。   周丞泽停下脚步,转头去看她的时候,却是先扫见了站在一旁的顾明珠。少女温婉可人,笑容可掬,看见他们这般,特特退后了两步,故意不去听他们说话。周丞泽心里原本生出的几分耐心却仿佛一下子没了,只是对纪秀彤冷冷道:“你回去吧。”   顾明珠陪着纪秀彤一起回了明熙堂,她想过来瞧一瞧纪氏。   纪氏过门之后,纪家就搬去了外省,独她一个人在京城,离开了父母兄弟,终究是可怜的,如今又病着。   纪秀彤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等到了明熙堂,纪氏身边的陈妈妈迎出来,她才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上前扑到她怀中抽噎了起来。   陈妈妈瞧见顾明珠在,一壁安慰着纪秀彤,一壁道:“五姑娘快别这样,让表姑娘瞧见了不好,让少奶奶知道了,又要生一场气了。”   她朝着顾明珠尴尬的笑了笑,顾明珠便道:“我来看看表嫂,她好些了没有?”   今儿是中秋,但凡纪氏能起的来身子,必定是强撑着也要起来的。她这边话音刚落,就听见房里有人轻轻的咳了两声,气若游丝的开口:“是谁在外面。”   纪秀彤这时候也已经擦干了眼泪,同她回道:“长姐,是顾家的表姑娘。”   纪氏已经病入膏肓,只因心里还有一件事情没了结,强撑这一口气到现在,如今听说顾家的表姑娘,她心里想了想,却也想不出是个什么模样,只等顾明珠站在她跟前了,她才幡然回想起来,当年她嫁到周家来时,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如今已出落的这样亭亭玉立了。   那时候她常听世子爷提起,他这几个妹妹中,最乖巧懂事的,便是这位顾家的明珠表妹。   纪氏想到这里,不禁潸然泪下。 第11章   人病的时间长了,也就渐渐没了人气,剩下的只是病气了。   顾明珠看着眼前形容枯槁的纪氏,也不能相信这就是当年嫁给周丞泽时名满京城的纪家女。她对这个表嫂一直是既羡慕又敬重的,这里头虽然多少有那么点爱屋及乌的原因,但也是因为纪氏本身,就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女子。纪家的义学一直是和顾家相并列的两大清贵族学,在京城都是很有名望的。   所以顾明珠看着眼前的她,就有点儿像看见将来的自己,她若是以后嫁了人,生了病,虽然满屋子的丫鬟婆子,心里必然还是无助的。   “表嫂,你好生歇着吧,我坐坐就走。”顾明珠在次间坐了下来,隔着软烟罗的纱帐,她看见纪氏复又靠在了身后的宝蓝色缠枝花引枕上。   这时候正好有婆子端了药上来,纪秀彤接了过去,走到帐内把药送了过去,小声道:“长姐,把药吃了吧。”   纪氏只是摇了摇头,这样苦的药汁,自她有孕以来,已有两年光景,从没有断过,她如今已是不管吃什么东西,吃出来都是药味的境地了。   “长姐,吃了药病才会好起来。”纪秀彤仍是劝她,纪氏却冷冷笑道:“我若是当真能好起来,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顾明珠一时听见这句话只愣了一下,见里头没了声响,猛然才反应过来。   是了……这话原是说给自己听的吗?   饶是说的委婉,顾明珠脸上还是微微有些泛热。可是她才刚过来,立马就走,似乎也失礼了一些,只能当作没听懂了。   “表嫂,纪姑娘说的话没错,表嫂按时吃药,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来,纪氏虽然病着,却也听得出来这是她的肺腑之言。   大概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到底在乱想什么?就算她有这个心思,顾家人也不可能让她当一个续弦的,终究是要执妾礼的,她是顾家的长女,才学容貌人品,无一不是百里挑一,京城想要求娶她的人肯定不少,就如几年前的自己一样。   纪氏想到这里,略略放下了心来,却是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伴随着一阵奶娃子的哭声,是荣哥儿来了。   顾明珠转头,就看见荣哥儿从门外一路跑来,他身量矮小,比门槛都高不了多少,跑得急了,小腿便被门槛给绊住了,一时进退维谷,顾明珠便走过去将他抱起来,小孩子只靠到她怀中,哼哼唧唧的哭了起来。   “怎么了这是?”纪氏急得发问,一旁的纪秀彤也问道:“跟着荣哥儿的奶娘丫鬟呢?”   这时候从外头急急忙忙跟进来一个奶娘,脸上堆着笑道:“奴婢在呢!刚才荣哥儿闹着吃月饼,我取了给他,谁知他咬了一口,被二少爷养着的那条狗给叼去了!”   “你……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带他去玩那条狗!”   纪氏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起那狗站着比荣哥儿还高一些,便越发觉得后怕,只又生出一身冷汗来。顾明珠倒是见过那条狗的,呆憨呆憨的,是西域使臣进贡之物,太后娘娘赐给了安国公府二房的二少爷周丞济,虽然确实不咬人,但看着也着实让人害怕。   她抱着荣哥儿去到纪氏的面前,笑着道:“表嫂别着急,荣哥儿没事。”   纪氏细细的看了荣哥儿的掌心,见他小脸都哭红了,心疼的拿帕子替他擦了擦脸。她生荣哥儿的时候折损了身子,好在这孩子却是健健康康的,惹人疼爱。   纪秀彤见顾明珠抱着吃力,想从她手上把孩子接过去,谁知道那孩子看了她一眼,忽然就偏过头去,一把抱住顾明珠的脖子,也不说话,只是不肯松手。   荣哥儿和纪秀彤不亲近,纪氏也没有办法,好在奶娘过来,将荣哥儿从顾明珠的怀中抱走了。   ……   顾明妧跟着周怡姗等人在后花园游玩,这安国公府规制颇大,后花园别有洞天,前世顾明妧极少来这里,反倒从来没有好好的游玩过一次。   那时候她同周氏关系冷淡,周氏自然也不会对她有多少好脸色。带着一个外室女回娘家,就如同诏告天下,表明顾翰清对她不忠一样,周氏饶是个好性子的,这样的委屈她也受不住。可她后来毕竟还是带了,如今想一想,这何尝不是周氏接纳自己的一种态度呢。   只是那时候的自己……顾明妧有些不愿意去想了。以为只要进宫就可以站在荣耀的顶端,这像一颗耀眼的明珠,指引着她前世的人生。她甚至觉得,只要自己能登上那样的高位,这些亲情、俗世、似乎都不重要,权势可以让她得到想拥有的一切。   她曾经就要登顶,然而一切就在荣耀来临前戛然而止。   “表哥,太子殿下。”   少女清脆的声音让顾明妧倏然回到现实,她抬起头,几乎是有些仓惶的迎上了那一道目光,锐利炙热中带着一丝玩世不恭,是当今太子李睿。   那夜御花园太液池畔,他手持莲花纹五彩琉璃杯靠在汉白玉阑干上,俊逸的侧颜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笑道:“贵妃,父王垂垂老矣,你将来跟了孤如何?”   那是顾明妧第一次心口剧烈的跳动,然而她的表情就同太液池的湖水一般平静。   “太子殿下说笑了,本宫是你的母妃。”   “总有一天,你会是孤的女人。”   “不会有那一天的。”顾明妧垂下眼眸,嘴角含笑柔声回话。   这是前世她最后一次见太子李睿,再然后,便听见了他围城逼宫的消息,顾明妧还没能来得及弄清这里的原因,就被一杯来路不明的毒酒夺去了性命。   那杯酒到底是谁送来的,她不得而知,可她知道,这辈子不能像上辈子一样,盲目自信而又肆意的活着。   顾明妧低下头,朝着眼前的两人福了福身子,就听见周怡姗在那边介绍道:“表哥,这是姑母家新来的三妹妹。”   她口中的表哥是当今六皇子,安国公的长女贤妃娘娘的独子李贇(yun)。   “哦?”   李贇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句,却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道:“老太太正在寿安堂等着你们呢,快去吧!”   “表哥就要走了吗?”   李贇带着太子李睿擦肩而过,却听见站在一旁的顾明烟忽然开口,顾明妧先是一愣,随即倒是想起了顾明烟在前世做出的那些丑事。   论理……她们顾家女是轮不上叫李贇表哥的。   “二姐姐快走吧,老太太还在等着我们呢!”   虽然知道在顾明烟的心里,那寿安堂的老太太怎比得过眼前兰芝玉树的李贇,但身为顾家女,她还是不得不劝了顾明烟一句。   李贇并没有皇子的架势,生来是一副逍遥闲散的个性,倒是随和的很,只笑着道:“去外院找二表哥和三表哥。”   顾明烟却因为李贇的回话脸上阳光明媚,嘴角的笑意都浓厚了几分,一旁的周怡姗早已经把头都扭开了,想来顾明烟在周家这样的做派,并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们走。”她索性拉着顾明妧,也不管顾明烟,两个人往寿安堂去。顾明烟一时反应了过来,见她们走了,这才收回了视线,急忙跟了上去道:“你们等等我呀!”   周怡姗却并没有放慢脚步,凑过来对顾明妧道:“她羞不羞,那是我表哥,又不是她表哥。”说是表哥,其实李贇今年也才十五,按照皇家的规矩,选妃也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顾明妧只是笑笑不说话,觉得周怡姗这直爽的性子还当真不错,只不过被她怼上的人,心里大约要不爽了。   周氏和蒋氏还没来寿安堂,老太太这边刚送了客人,她们进来的时候,就瞧见一个上身穿着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下身穿着水红色八幅绣鸢尾花挑线裙子的少女站在老太太的身侧。这样隆重的打扮,又还在寿安堂没有离去,大约是为了刚才所见之人。   “祖母!”周怡姗笑着就往周老太太跟前去,扫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姑娘,继续道:“三姐姐来的可真快!”   顾明妧抬起头看了一眼被喊做三姐姐的少女,心下微微叹息,就是她……李睿的第一任太子妃,三年后死于难产,周家二房二太太嘉瑞长公主的独生女周怡月。   顾明妧心下一动……若是周怡月这一次没有嫁给李睿,也没有将来的难产,太子妃另有其人,那么几年之后的李睿,大约就不会走上那条路。她想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看了周怡月一眼,那人却挑着眉梢,从始至终都不曾看过她一眼。   老太太也已经发现了顾明妧的存在,她虽然没问,却也猜出了七八分,大约这就是顾翰清在外头的那个孩子。   顾明妧收回了神思,扫到老太太的眼神,也不等丫鬟们送了蒲团上来,便走到周老太太面前,席地跪下,朝着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叩头的大礼。 第12章   老太太房里站着一屋子的丫鬟婆子,当下里寂寂无声,唯有狻猊香炉里的香料,发出呲呲的响声。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这瘦削的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身形单薄,穿着一袭丁香色的褙子,虽是新衣服,却算不得太出挑,配着那白皙的脸颊、水汪汪又楚楚动人的眸子,越发让人觉得可怜见的。   “哟……这孩子,快起来,在我们家不用行这样的大礼的。”   周老太太原也没把这件事情太放在心上,前几日听顾家派来的婆子回话,说周氏要把那外室女带过来,她也不过就点了点头,全当知道了就好。毕竟顾翰清那个女婿是她当时看中的,也没料到会有这样一出的,可事情既然已经这样,见一见也没什么,她不过当她一样是庶出的外孙女便罢了。   可谁知道顾明妧竟向自己行了这样一个大礼,便是家里的嫡亲孙子孙女,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向她这个老祖宗叩头。她倒不是当不起,只是有些出乎意料而已。   这边周老太太喊了顾明妧起来,几个丫鬟正要上去扶她起来,正巧周氏就从外面进来了。   她才跨到厅里,就瞧见顾明妧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下,一旁的丫鬟虽然送了蒲团过来,可她膝下是空空的,入了秋这青石地板着实寒凉,小姑娘脸上却异常平静,只是乖巧的低着头,嘴角微抿着。   “您老就受了她的礼吧,应当的。”周氏笑着进来,脸上便多了一丝光彩,再怎样,顾明妧虽然是外室女,可进了顾家之后,她的一言一行便也由她这个嫡母教导了。将来别人夸赞她,也不会夸她的生母,所有的赞美亦或是贬低,也都是她这个嫡母所受。   顾明妧这时候又朝着老太太扣了两个头,这才抬起头看着周氏道:“母亲。”她这模样,倒像是周氏一开口,她才敢站起来一样,周氏觉得一阵心暖,便伸出一只手起拉她,笑道:“既然见过了老太太,你就起来吧。”   顾明妧便被周氏拉了起来,一旁的蒋氏看在眼底,再想想自己那庶女,便觉得心里赌得慌。她和国公爷半世的夫妻,如今情分也浅了,国公爷更喜欢姨娘兰氏,连带她的一双儿女,也对她这个嫡母淡淡的。   可见人比人是要气死人的,当初她得知顾翰清也在外头有了外室的时候,面上虽然安慰了周氏一番,心里却也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可如今呢?人家的外室仍旧是外室,倒是多了这么一个水灵灵娇滴滴软糯糯的庶女,这姑娘的生母又没进府,想来将来都只能依靠周氏,必定是对周氏言听计从的。   不过好在……顾翰清说要把她送进宫去的。   蒋氏想到这里,才微微觉得舒心了一些。   ……   顾明珠在明熙堂坐了一会儿便出来了。   荣哥儿从小就喜欢她,见了她非要拉着她一起玩翻绳,让一旁站着的纪秀彤很是尴尬,顾明珠陪荣哥儿玩了两盘,起身要走,便喊了纪秀彤过来陪着他继续玩。   纪秀彤受宠若惊,高高兴兴的迎了上去,荣哥儿这次总算没远着自己。   纪氏让丫鬟送顾明珠出去,顾明珠辞了,这里是她的外祖家,她又如何会不认得路呢,然而那丫鬟却还是一路跟在她的身后。她便由着她,不紧不慢的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走,来到了外院的夹道里,谁知迎面竟然又遇上了从外面回来的周丞泽。   “大表哥。”   顾明珠朝他低头行礼,即便小时候他们是那样亲近过的,可如今长大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便由不得就疏远了。她虽觉得他还是记忆中的大表哥,但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他如今看她和过去是不同的。兄妹情谊,也不过就停留在了那些年少时光中,而她除了羡慕明熙堂里病着的那一位,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过来看望你表嫂了?”   周丞泽哪里知道眼前这位的心事,只还同幼时一样,不过当她小妹妹而已,不过他的这几个表妹中,也确实只有顾明珠最聪慧端庄、贤淑懂事,他一向喜欢这样的女子,以前的纪氏也是这样,身为长女,是一家女孩儿的表率,别人觉得太过严肃刻板,可他却偏喜欢这样的性子。   只是……如今的纪氏,却和从前大不相同了。周丞泽的脸上不由有些失望。   顾明珠不知道他的失望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纪氏的病,她便劝他道:“大表哥不用担心,嫂子虽然瘦削了些,好好将养,总能好起来的。”   “也许吧。”周丞泽叹了一口气,看见顾明珠身后还跟着纪氏的丫鬟,便笑着道:“你去寿安堂吧,姑母也在那边。”   顾明珠点了点头,她确实走开好一阵子了。她从周丞泽的身边经过,听见他同身后的丫鬟道:“你不好好服侍少奶奶,跑出来做什么?”   “奶奶让我送送表姑娘。”那丫鬟回得委屈。   “表姑娘走远了,你回去吧。”周丞泽说着,稍稍侧过头,看见顾明珠的茜红色衣裙消失在了墙角。   ……   顾明妧对周老太太行大礼,她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前世她同周氏关系冷淡,自然在周家人面前是个讳莫如深的存在,老太太更是从来没受过她的大礼。可这些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周氏认了她,把她带到自己的娘家,拿她当自己的孩子一样,这便是一种态度了。想通了这个道理,顾明妧便觉得,即便将来自己不能跟生母相认了,她还有周氏这个嫡母,顾翰清若还是想把她送进宫去,她还有一个求情之人。   “这是给你的。”   老太太让丫鬟拿了一个荷包过来,亲自送到了顾明妧的手中,顾明妧没有打开看,不过摸着沉甸甸的,想来不是一个小东西。这样的东西,要一时半会儿去找怕是找不到的,必定是周氏前两天打发人过来说起了,老太太才特意准备的。   她前世怎么就没发现周氏的好呢!其实也不是没发现,只是就算发现了,她也装作视而不见,总想着自己不是周氏亲生的,将来只要自己进了宫,那么她就可以给顾家带来莫大的荣耀,周氏和顾家所有的人,都没有任何理由再瞧不起她了。   “谢谢外祖母。”顾明妧有些不好意思的捏着荷包,脸上高兴的神色显露无疑,周氏甚至有些怜爱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对她道:“打开看看吧。”   顾明妧便小心翼翼的解开了荷包的搭扣,从里面摸出一支五彩碧玺累丝华胜。   “好漂亮的华胜!”周怡姗一看见,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皱眉对老太太撒娇道:“祖母,你太偏心了!”   “我哪里偏心了,这些东西你们平常得的还少吗?如今给你三表妹一个,你就来叫了?”   周怡姗不过说说,又不是真的吃味,只笑着道:“总觉得祖母给三表妹这个最好看一点,我一会儿要拉着三表妹去我房里比比!”   “那正好了,把你的好东西拿几样给你三表妹,省得你老是嫌弃妆奁太小,不够装。”老太太只打趣道。   周怡姗听了这话只躲到蒋氏身后,吐吐舌头笑道:“母亲,你快帮我打个新妆奁,要大大的。”   蒋氏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拉着周怡姗站好。一旁的周怡月冷冷的扫了周怡姗一眼,表情略有不屑。   周怡月的母亲是嘉瑞长公主,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妹妹,自下嫁周家之后,便在周家祖宅边上重建了公主府,如今就住在隔壁府上,鲜少过来老太太这边。她堂堂一个公主,要让她在老太太跟前站媳妇规矩,也是不可能的。   说话间顾明珠已经从明熙堂过来,周氏见她进来,便问她道:“你去了哪儿?”   顾明珠也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只回道:“去看了看表嫂。”   老太太听见这话却是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泽哥儿这媳妇的病,怕是……”老人家最怕的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纪氏当初嫁进周家,还是她亲自去纪家提的亲,那样一个俏生生的姑娘,进门这几年,就这样了,老人家心里也心疼,又想着纪家如今没有人在京城,便越发觉得对不住人家。   “上回她同你说的事情,我心里想了想,要不然就应了她吧。”老太太说的正是娶纪秀彤当平妻的事情。   “京城里头再没有这样的规矩的。”蒋氏仍是不肯松口,只道:“若是让泽哥儿纳个妾,我也是没意见的,将来泽哥儿要喜欢那姑娘,他愿意抬了做续弦,我也绝不拦着,可她这样半点余地不让,我是不会点这个头的。”   顾明珠这下子终是听得明明白白,纪秀彤千里迢迢的过来京城,并不是为了照顾她生病的姐姐,而是为了占住这安国公府世子夫人的位置。   她还没死呢……心思却已经想得那么远了。 第13章   老太太终究没再劝下去,她都是当祖母的人了,孙子房里的事情也由不得她做主了。只要将来蒋氏能找一个对荣哥儿好的续弦,她也没有什么不乐意的。   一时间丫鬟过来回话,说午膳已经安排好了,让老太太和太太、姑太太姑娘们往花厅用膳。   方才老太太和蒋氏的话,周氏也不过听听而已,她一个嫁出去的闺女,娘家的事情本就不好插嘴的,况且纪氏还没死呢,就商量这些事情,总让周氏觉得有些不吉利。   周怡月回了公主府那边,没有在寿安堂用午膳,蒋氏看着她出去了,问老太太道:“太子殿下今日过来,可有什么事吗?”听说最近皇帝在给太子甄选太子妃的人选,蒋氏虽然没想着让周怡姗去当太子妃,心里却也有些好奇。二房的太太是长公主,若是周怡月又进宫当了太子妃,那她这个国公夫人真真是如坐针毡了。   “没什么事情,不过就是来送各家的中秋赏赐的,进来同我这个老婆子请个安而已。”   蒋氏心里自然是不信的,脸上却依旧带着笑:“三丫头今日穿的那件衣裳倒是挺好看的。”   老太太听她这口气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冷冷笑道:“这事情还没定下,你可不能在外面漏了风声。”   这句话一说出口,在坐的一众人心里便也心知肚明了。顾明妧略略叹了一口气,想着前世该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发生的。周怡月嫁给太子李睿,怕是嫁定了。   ……   明熙院里头静悄悄的,自从纪氏病了之后,原本热闹的小院落也变的萧瑟了起来。周丞泽从外面进去,看见方才跟在顾明珠身后的丫鬟小碎步跑到里间,同纪氏回道:“世子爷过来了。”   纪氏病了之后,周丞泽虽然睡到了外院去,但也时常进来看她。他有两房侍妾,却也不常过去,他并不是个沉迷酒色玩乐之人。   这一阵子同纪氏有些生疏,也正是因纪秀彤这件事情上起的。年少夫妻,即便纪氏病得再重,周丞泽也不愿意她说出那些丧气晦气的话,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孩子呢,她要是就这样走了,那孩子要怎么办?他气纪氏这般异想天开,看见纪秀彤便越发不耐烦几分。   他一向记得纪氏的好,这些挖空心思的事情,必定是纪家的长辈让她做的。她还没死呢!纪家人却已经惦记着这个位置了,这让他心里有些作呕。   “你怎么这会子来了,可吃过了午饭。”纪氏瞧见周丞泽进来,自是开心的,虽然脸色苍白,但嘴角上都多了几分笑意。   “还没有吃,先过来看看你。”   周丞泽在纪氏的床前坐下,看着原先娇花一样的妻子日渐枯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前几日还为了那件事情同她吵架,这时候又觉得不应该,便开口道:“你若是也没吃,让丫鬟把饭菜送过来,我陪着你吃一些。”   “我哪里吃得下什么饭……”纪氏仍旧只是咳嗽,又抬起头看着周丞泽道:“秀彤也没吃呢,我让她陪你吃,将来你们总要一块……”   她这话还没说完,周丞泽脸上的表情就变了,笼在袖中的手握紧了拳头,开口道:“既然你吃不下,那我就走了。”   见周丞泽起身要走,纪氏一惊,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道:“世子爷……我这一辈子没求过你什么事情……你就当看在荣哥儿的面上……答应了吧!”   周丞泽被她拽着一截衣袖,低头看见她那瘦得形同鸡爪一样的手指,心中剧痛,却又咬牙道:“我什么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件事情,我不能答应。”   他实在想不明白,原先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的纪氏到底去了哪里?她还是原来的那个纪氏吗?她若是肯好好安心养病,断然不会病得越来越重,连太医多说,这是思虑过重、神思不能回正体所酿成的病症。   “你为什么不肯答应我!你是不是已经有了相中的人选,只等着我这一口气……一口气咽了下去,你就可以……可以……咳咳咳……”纪氏越说越急,气息渐渐紊乱,瘦削的身体在锦被中颤抖着,死死的拉住周丞泽的衣袖。   “你胡说什么!没有的事情!”周丞泽看着她,仿佛自己正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她怎么能这样曲解自己的意思,难道他和她之间没有感情?纪家要的只是安国公世子夫人这个名分?   几个丫鬟婆子都迎了上来,将纪氏的手掰开,安抚着她的后背道:“奶奶怎么能这样说世子爷呢,世子爷心里只有奶奶一人……”   纪氏却仍旧死死的看着周丞泽,他的容貌一如当年初见他的时候,可为什么他的心却越来越远了,纪氏想要的,不过就是安安心心的咽下这口气,她忽然觉得身体很轻,轻到连睁着眼睛看他一眼都吃力,喉头上一股腥甜涌起来,她身子一软,大口大口的鲜血就落在她面前的红牡丹团花锦被上了。   “秀芸!”周丞泽焦急的大喊了一声,连忙道:“快……快去请太医!”   ……   寿安堂这边刚用过了午膳,老太太同姑娘们坐下来聊天,想起顾明远来,只开口道:“明远回来了没有?大过节的,一个人在外头怪可怜的。”   周氏便笑着道:“昨儿刚回来,本来今天也要过来的,只是他带了一个同窗回家,老爷把他们喊去前头了。”   老太太就笑了起来:“又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后生?”   周氏也跟着笑:“有量无量我也不知道,不过看着挺老实的。”   “这年头只要人老实,便是最好的,什么家世、背景,若不是个好人,一样败个精光。”   老太太说着,只又看了一眼周氏带来的这几个姑娘,顾明玉还小,自然不用考虑;顾明烟和顾明妧却是眼看着就要长大的,庶出的姑娘想要嫁入贵胄侯门世家当嫡出的正妻,怕是有些难的;若是嫁给了庶子,不成器的还不如贫寒小户人家的举人进士呢!   至于顾明珠,那自然是要好好物色一门亲事的。老太太收回视线,却见蒋氏也正定定的看着顾明珠,她这个大外甥女,向来是这些姑娘中最出挑的,若是能跟三少爷周丞济成了一对,的确是亲上加亲。   只可惜她这个孙儿,到底有些不成器!顾明珠又是她的亲外孙女,她也不忍心糟蹋她了。   “瞧老太太说的,家世背景还是要的,要不然总不能让姑娘家贴嫁妆养夫家的人去?若是我闺女,我是第一个舍不得的。”   蒋氏出生承恩侯府,也是钟鸣鼎食之家,一向瞧不起清贫的人家。在她看来,周氏当年嫁给顾翰清,那都是吃了大亏了。就是没想到顾翰清如今却这样出息了,已是二品大员,内阁辅臣,倒是人人都要为他马首是瞻了。   周氏听了这话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顾家没有世袭的功勋,顾翰清如今这一切都是凭自己的努力得来的,可顾明远将来是个什么机缘,她自己也不知道,至少如今在外人眼中,他不过就是一个父亲当着二品高官的秀才。科举之路向来艰辛,若是他明年秋天不能高中举人,她还真不敢来安国公府求亲了。   这里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小丫鬟吵吵囔囔的声音,紧接着帘子一闪,纪氏身边的陈妈妈进来道:“少奶奶吐血了,世子爷正在房里,如今不省人事。”   众人听了这话,心里俱是咯噔一下,老太太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道:“可去请了太医,到底怎样了?”   “已经派人去请了太医,听明熙院的人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吵了起来。”   顾明珠站在一旁,脸上却有些尴尬,大表哥为什么会和大表嫂吵了起来呢?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去看了她一眼,她心里自责,捏在手里的帕子来回的扭来扭去,站在她身边的顾明妧却看得一清二楚。   “大姐姐?”   “嗯?”听见有人喊她,顾明珠转头看了顾明妧一眼,见她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心里的担忧也好像少了几分,反倒安慰她道:“你放心,表嫂不会有事的。”   她一点也不想纪氏有事,不然伤心的便是大表哥了。   太医很快就过来了,蒋氏同老太太都去明熙院看望了一番,人已经清醒过来,只是还不能说话,看着实在不是很好。   周氏见老太太她们都回来了,想着今日是中秋节,终究是要早些回去的,便起身同老太太辞行了,又嘱咐蒋氏道,若是有什么事情,早些派人去顾家,她也好早些回来照应。   蒋氏看着纪氏那光景,大约也是熬不过这个月的,便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道:“刚才又是为了那事情吵起来的,泽哥儿气不过说了一句,就那种样子。”   顾明珠听在耳中,心里仍旧担心,但也只能跟着周氏一起先回家去了。   顾明妧跟着周氏出门,想起她这半日所见光景,虽是像安国公府这样的钟鼎侯门,却依然有这些不遂人意的事情,她一个小小的外室所出的庶女,前世当真是仗着父亲的宠爱,太过托大了。 第14章   外头下人已经把马车预备好了,蒋氏亲自将她们送到了门口,就听见不远处的影壁后似是有人在说话。   顾明妧心下好奇,不过稍稍偏了偏身子,便瞧见周怡月站在一群男子中间,因是正要送他们出去。她方才明明已经回了公主府,这会子又过来了,就是为了送太子殿下离开吗?   “母亲。”   顾明妧还没想清楚,倒是另外一个瞧着有些眼生的男子看见了她们,迎了上来道:“姑母这就要走了吗?不多坐一会儿?我听人说你家来了一个绝色的表妹,还想等送走了两位贵客,去老太太那边瞧瞧呢!”   顾明妧一听他那说话的口气,便想起他是谁来着了,这就是安国公府不着调的三少爷周丞济,前世还曾嚷嚷着要娶她,被安国公打了好一顿的板子,听说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说什么胡话呢!”   蒋氏瞧着周丞济这油嘴滑舌的腔调,现在后悔当初对他溺爱过甚,已经为时太晚了,只能气愤道:“你要是再这样不成器,我让你父亲送你去南山书院,让你在那边好好收一收筋骨。”   南山书院是京郊有名的书院,里面的先生要么是致仕的高官,要么是当世的大儒,对学生向来严苛,很多官家子弟在那里很难坚持下去。   周丞济听了这话,脸上神色都已经耷拉了下来,眼神却还不忘四处搜寻,瞧见顾明妧站在周氏的身后。因她低着头,并不能看清楚容貌,只是觉得身量瘦小,睫毛却纤细浓密,在她眼睑下勾出一排细细的剪影,像蝴蝶振翅一般。   只是如今的顾明妧,终究还是一个青涩少女,与前世被顾翰清藏在深闺,细心调教出来了惊才绝艳的女子,还有很大的差距。   顾明妧觉察到周丞济的视线扫过来,便已经躲到了周氏的身后,不管这三少爷如何的不像话,以他的身份,也不是她这个小小的外室女可以肖想的。   倒是站在一旁的顾明珠看出了顾明妧的窘迫,只悄悄的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道:“你别怕,三表哥素来都是这样的,他也不会真对你怎样。”   “嘿,什么叫我也不会真对她怎样?明珠表妹,你这话说的,是看不起我吗?”周丞泽素来被蒋氏宠坏了,即便有六皇子和太子殿下在场,也丝毫不懂得谦逊,仍旧大大咧咧的。   这样的人顾明妧前世可没少遇到过,你同他和颜悦色的讲道理,他只当是你对他有意思;你若是同他撒泼、生气、甩脸子,他又当你是撒娇甩小性子,越发蹬鼻子赏脸的。这样的人,得需把他当成门口的石狮子,不管他做什么、说什么、闹什么……他只是一个石狮子,横竖不理,过一阵子,也就消停了。   于是顾明妧不管周丞济同顾明珠怎样调侃,她只是低着头,没有只言片语,甚至将头稍稍错开,只是当她忽然抬起头的时候,却见有一道目光从不远处扫过来,眉眼之中,似乎还带着几分不羁笑意。   那道视线在发现顾明妧也瞧见他的时候很快就移开了,转而对着众人拱了拱手道:“时候不早了,本宫就先告辞了。”   周丞济这才想起正事,和众人一起送了太子殿下与六皇子出门。   太子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看着众人,周怡月站在他身侧不远处的台阶上,虽然送了出来,脸上表情却一直淡淡的。太子也不曾再多看她一眼,同众人别过后,视线在顾明妧的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策马离去。   蒋氏被方才周丞济那一番话气得胸口疼,只开口道:“给我回去,别再外头疯疯癫癫的!”   周氏听了这话也是心下叹息,她这亲上加亲的想法,终究是不能再想了。   车夫拉着马车过来,众人纷纷上车。这时候周怡月却忽然走了过来,同周氏福了福身子,柔声道:“姑母路上小心。”   周怡月是嘉瑞长公主的独女,一向傲慢,对大伯母蒋氏都是爱理不理的,方才太子李睿离去,她都不曾开过口,这时候对周氏却是谦和有礼。   “你也回去吧。”周氏对周怡月虽然谈不上疼爱,但她毕竟也是自己的亲侄女,之所以关系疏离,多半也是拜她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母亲所赐,因此私下里对她态度却是不差的。   周怡月点了点头,脸上神色却有些欲言又止,视线谈谈的扫了扫众人,笑着退后了一步,眼神中似是有些微微的失落。   马车已经动了起来,顾明妧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安国公府高耸伟岸的门楣越来越远,周怡月却还站在门口,她的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在风中妙曼飞舞,她静静的站在那里,视线悠远。   “三姑娘,我们回去吧,太子殿下已经走远了。”   身后的丫鬟同她说了一句,周怡月却依旧站在不动,心里暗自腹诽:你以为我是在看李睿吗?他是太子又如何……   她冷笑了一声,终究收回了视线,淡淡道:“罢了,回去吧。”   嘉瑞长公主正在前厅等她,见她进去只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抬头道:“册立太子妃的圣旨虽然还没下来,但你外祖母说了,这一次非你莫属,你有空多进宫走走,和你表哥多说说话也是好的。”   周怡月只是平静的点了点头,脸上却不曾有半点喜色。   ……   回去的路上周氏喊了顾明珠和她同坐一辆马车,她没有亲自去瞧纪氏,终究有些不放心,便拉了顾明珠问一问状况。   “你瞧着你表嫂如今怎样?”周氏是长辈,纪家昔年在京城的时候,也常来往,那时候她是看着纪氏长大的,她素来喜欢那样娴静优雅的女子,一向同这个侄媳妇交好,如今听闻她病成这样,自是不忍心的。   “瞧着是不大好。”顾明珠不敢欺瞒,据实已告,却又道:“可我想着像外祖父这样的人家,请得都是最好的太医,用的也是顶好的药材,若是表嫂肯安心养一养,断不至于就这么……”   她避讳着,不敢把那样的话说出口,但周氏已经听明白几分,叹了一口气道:“罢了,这就是命,想当初她嫁进国公府去,何等风光,如今不过也就几年,可知这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皆有定数。”   马车经过朱雀大街的时候,顾明妧又悄悄的掀开帘子看了眼,顾明玉的奶娘吴妈妈跟着她们同坐一辆马车,看见顾明妧掀着帘子好奇的往外看,只笑着道:“三姑娘没上街玩过吗?今晚有灯会,让大少爷带你们出来逛逛。”   顾明妧前世也是逛过灯会的,不过这时候她又回到了刚进顾家的时候,在这之前,她都生活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四合院里,从来也没有出过门。   她摇了摇头,想着吴妈妈是周氏跟前的红人,也对她恭敬几分,小声道:“等以后总有机会出来的。”   吴妈妈怀里抱着正酣睡的顾明玉,再看看顾明妧那乖巧的小模样,就觉得她可怜见的。没了生母,被送到顾家来,这样的身份终究是要被人看轻的,何况还有这么一个不识好歹的二姑娘。   “把东西拿出来我看看。”   她正这么想呢,忽然就听见顾明烟朝着顾明妧开口道,她摊开一只手,很明显就是想要看今儿顾明妧得来的东西。   顾明妧抬起眼皮扫了顾明烟一眼,本不想给她看,可到底还有外人在场,她少不得不能随心所欲,便从袖中把荷包取了出来,递到顾明妧的掌心里。   那人急急忙忙从荷包里把东西翻了出来,看着上头五彩斑斓的宝石,一双眼中满是艳羡的光芒。她去了那么多回安国公府,老太太也从没赏过她这样好的东西。   跟顾明珠比,她自然是比不上的,可她如今难道连这个生母不详的外室女都比不上了吗?   这样精美的首饰,要是带在自己的鬓发上,哪该多好看呢?顾明烟一边看着华胜,一边想象自己带着它在镜中的模样,忽然抬起头看着顾明妧道:“这个,你借我戴两天,我过两天还你!”   顾明妧没答话,前世被她借着借着就不还的东西可不少呢。顾明烟向来有名的有借无回。   “二姐姐要借,我自然不会不肯,只是这是安国公府的外祖母所赐,我本没想着将来拿出来戴的,只想回去好好收起来以做珍藏,若是二姐姐想戴,那等我回明了母亲,再借给二姐姐如何?”   顾明妧眨了眨眼睛,软软的回话,话语中全然没有半点不敬,不过就是听起来有些乖巧迂腐,倒是让坐在一旁的吴妈妈忍俊不禁。   “就借你一个首饰戴两天,哪里来这样多的废话,算了不借了!”   顾明烟听说顾明妧要回命周氏,顿时就蔫了,她本意就是想据为己有,先把东西弄到手,等周氏问起来的时候,再说是顾明妧送给她的,到时候顾明妧一个初来乍到的,肯定也不敢硬碰硬的在周氏跟前揭穿她。可如今要是照着顾明妧的意思回明周氏,她的如意算盘哪里还能得逞了?   “二姑娘就把这东西给三姑娘留着吧,你也不缺这一样两样的。”吴妈妈看不过去,伸手将顾明烟手上的东西又递给了顾明妧。   顾明妧抬起头看了吴妈妈一眼,倒是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她前世其实也是和顾明烟差不多的性子,虽不贪这些小便宜,可对她们奴才,却从来不拿正眼瞧的,大约是觉得自己唯有这样,才能彰显自己的身份,让自己可以忘掉自己原本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外室女。 第15章   车子到顾家门口就停了下来,周氏下车,看见一旁的侧门口停着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正是平日里顾翰清上朝坐的那一辆。   周氏才站定了,从吴妈妈手里接了仍旧睡熟的顾明玉,就瞧见顾翰清从旁边的侧门口出来,她微微愣了下,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还出去?”   顾翰清抬起头看见妻女,肃然的脸色稍稍平静,安抚道:“是皇上召我进宫,大约是前线的战报来了。”   周氏又把顾明玉递给了奶娘,上前替顾翰清整整了官服,柔声道:“我们早上过去的时候,确实遇上了肃王派来了驿夫,如今已过了几个时辰了,想来不是坏消息。”   顾翰清点了点头,随意伸手捏住了周氏的柔夷,淡声道:“我去去就回,今儿过节,若是回来迟了,不必等我,先开席吧。”   周氏自是点头,目送顾翰清离去,想着刚才他握着自己的手,掌心柔软厚实,虽是几十年的老夫老妻,这样人前亲密的举动,终究让周氏觉得有些羞涩。   ……   顾家虽然比不得安国公府那样的排场,但毕竟也是百年望族,算不上富贵豪门,但也家底殷实,因今日中秋,所以府上早已经张灯结彩,装扮的热闹非凡。   刘妈妈看见周氏带着姑娘们回来了,从内院迎了出来,在周氏身边小声道:“二太太已经回来了,把邱姑娘带回来了,在老太太那边说话呢。”   “知道了。”   周氏回了一句,不先急着去延寿堂请安,而是吩咐下人先回自己的正房换一身衣裳。出门的衣裳累赘,总不如自家家常的衣服舒坦。   顾明妧因住在延寿堂,这时候已经有丫鬟接了过来,吴妈妈抱着顾明玉跟在周氏的身后,见二姑娘顾明烟回了方姨娘的房里,便把方才在马车里的事情同周氏说了说。   周氏倒是没刻意吩咐她看着那两个姑娘,不过听吴妈妈这样说,终究是摇了摇头道:“二姑娘年纪也不小了,老是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她姨娘先前跟着我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个性,倒是我教导不严了。”   吴妈妈便道:“不是太太教导不严,是太太过于宽厚仁慈了,使她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古来嫡庶有别,周氏宽厚,反倒纵容的庶女骄纵了起来。   ……   顾明妧回到延寿堂,也换了一身衣裳,那新做的衣裳固然好看,但层层叠叠的,穿着确实没有平常家常的衣服舒服。她换好了衣服从厢房里出去,给前厅里坐着的老太太请安。秦氏和她的外甥女邱静竹已经在那边坐着了。   邱静竹穿着一身淡黄镶领粉绿暗花对襟褙子,下面是白色绣梅花纹样的挑线裙子,打扮的很是素雅。她容貌清丽、窈窕聘婷,在姑娘中其实算是很出挑的了。不过顾明妧却很不喜欢她,前世就是因为她,顾明远挨了一顿家法,父子两人的感情也都疏淡了很多。顾明远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南山书院不肯回家,还重病了一场。她前世唯一敬重的长兄,被她害得不浅。   “三丫头回来了?”   老太太瞧见顾明妧换了衣服出来,招呼她到跟前,指着邱静竹道:“这是你二婶娘的侄女,你喊她一声表姐就好。”   顾明妧恭恭敬敬的向邱静竹福了福身子,又朝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装作一副好奇的样子问老太太道:“邱姐姐今年及笄了吗?不知道许了人家没有,她长的这般好看,母亲见了肯定喜欢。”   老太太之所以答应让秦氏把邱静竹接到顾家来,只是因为觉得她年少丧母,可怜见的,其实从不曾深想过什么,以至于前世出了那样的事情,老太太是最伤心自责的一个。顾明妧不想老太太伤心,只好想到这一个童言无忌的办法,先把这层窗户纸给捅开了。   只可惜自己如今十二岁了,其实已经过了胡乱说话的年纪,若是让周氏知道自己说这样的话,必定是要觉得她不够庄重稳妥的。   秦氏听着这话,脸上的笑意却略略一僵,她方才还没领着邱静竹过来的时候,就曾悄悄嘱咐过她,大房的大少爷顾明远是京城有名的才子,她这一趟接她进府,实在是想撮合了他们两人的姻缘。只是如今邱家败落,周氏必定是瞧不上邱静竹的,所以必要的时候,她这个当姨母的,也会暗中帮她一把。   可她们私底下偷偷摸摸商量的事情,一眨眼间就被一个小姑娘给看穿了,实在让秦氏很是汗颜。就连老太太也跟着愣怔住了。   顾翰清如今是二品大员,顾明远更是前途不可限量,而邱静竹不过是京城一个六品堂官家的姑娘,就算她没有门户之见,以周氏这个国公府嫡女的眼界,怎么可能看上邱静竹。   也怪她一时大意了,以为门户差得远了,对方也未必会有这样的想法,如今被顾明妧这样一提醒,她终究是要警醒着点了。   “傻丫头,这话可不能胡说,你邱表姐的婚事自有她父母做主,就算你母亲喜欢,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也是行不通的。”   老太太倒是没有因顾明妧唐突而生气,反倒觉得她这一句实在问得太应该了,她要是不问,她压根不能联想到这一步。老太太复又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秦氏身后的邱静竹,便觉得如今瞧她和方才的感觉又有些不一样了。   确实是一个模样周全、惹人怜爱的姑娘,可若是想当他们顾家的长媳,就还差了点了。   片刻之后,周氏换了衣裳,带着顾明珠和顾明烟也来了延寿堂。   平日里秦氏是个热闹的性子,更别说这样的场合,必定是在老太太跟前说个不停的,可这会子却是安安静静的,倒是让周氏觉得很是疑惑。   “咦,怎么我一来,你们就不说话了?”   周氏看了一眼老太太跟前的卫妈妈,见她悄悄同自己使了一个眼色,便也不多问了。这时老太太正问她:“我听说老爷刚才又出去了,这都什么时辰了,眨眼就要用晚膳了。”   周氏便道:“是宫里召他进去,大约是商议边关的战事。”她在秦氏对面的黄花梨靠背圈椅上坐了下来,看见秦氏身后站着的娇滴滴的邱静竹,“应该没什么大事,老太太不用担心。”   深闺内闱的妇人,对这些关乎国家社稷的事情,实在知之甚少。便是顾明妧前世算是见多识广的,也不过就是听那些人议论,是连半句话都插不上嘴的。   “希望没什么大事才好呢,这一仗也打了有一年多了吧。”顾明妧掐指想了想,这样算来,这一世的战事却比前世来得更早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比前世更早些打完。百姓们若能安享盛世,朝廷没有大的风波,顾翰清的仕途才能一路顺遂,她也可以安于这小小的顾家。   厅里头正聊着,外头有丫鬟进来回话,说是在山西扶贫的二老爷寄了家书过来。   秦氏闻言即刻就站了起来,忙道:“快把二老爷的书信送进来。”   丫鬟便把外头的小厮喊了进来,老太太这里必定还有话要问的。   秦氏接了书信,略扫了一眼,先前欣喜的神色早已慢慢褪去,脸上的神情竟是有些羞愤尴尬,可一想到老太太在,终究是强笑着回道:“二老爷那边一切都好,让我问老太太好,江姨娘这一胎快要生了,老爷说怕当地的婆子伺候不周,让我派人送两个得力的老妈子过去。”   周氏听说秦氏要送人过去,心里已经默念起了阿弥陀佛,江姨娘这一胎只怕又是凶多吉少的了。可她向来不管二房的闲事,造孽造多了,总是要还的。   “这些事情你去安排吧,江姨娘这是第三胎了吧,若再保不住,这也是命了。”   秦氏心里却有些恼火,若是二老爷在京城安生呆着,哪里会让江姨娘又有机会怀上,偏生二老爷这次去的是山西,秦氏又不想跟去那种风干地噪、穷山恶水的地方,倒是便宜了她。   “老爷这次出去,转了好几个地方,也有一年半载的时间了。”她私心里是想让老太太跟大老爷顾翰清说一声,要是有吏部调职的机会,就早些把二老爷召回京城,只是一时开不了口罢了。   周氏早就预料到秦氏打着怎样的如意算盘,任凭她怎样巧言含沙射影的,愣是雷打不动的就装一个听不懂话的傻子,只是端着茶盏,轻啜了一口盖碗里的热茶,笑道:“老太太今儿这里倒是换了好茶了。”   老太太便笑道:“怎么?我平日里招待你们的茶就不好了?”   “哪里,媳妇本就是想劝老太太,老爷孝敬您的新茶,正要当年喝才好,隔了一年,就又是陈茶了,倒是糟蹋了好东西。”   她这里正说着,外头已经有下人来回话,说是顾翰清已经从宫里回来了。   去得快回得也快,想来是没什么大事,周氏放下掌中的茶盏,迎了出去。 第16章   外头夕阳才将落了一半,天色仍旧敞亮,偶有晚霞的余晖落在顾翰清的脸颊上,越发让他显出不惑之年男子的成熟稳重。   周氏见他气宇轩昂、红光满面的进来,就知道必定是有什么好消息。   顾翰清不等周氏走近,便笑着道:“皇上召我过去恩领中秋节的赏赐,顺便说了一下边关的战事。”   “皇上居然还赏了我们家?”   周氏欣喜,每年几个大节,宫里确实会恩赏一些内制的节礼,不过就是一些糕饼、馔肴,其实也没什么,但这样的赏赐大多是只给那些有累世功勋的侯门公府,像顾家这样的人家,哪里有这样的殊荣。   “不过是些小东西,但是皇恩浩荡,还有你正二品的诰命,皇上也一并批复了。”   顾翰清不过随口一句,周氏却愣住了,一时间脸上羞得通红,想起当年两人的洞房花烛之夜,那时候顾翰清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虽然有大好的前途摆在跟前,终究是前路未明的。   而周氏是国公府的千金,何等金尊玉贵,顾翰清揭了红盖头坐在她身侧,看着含羞带怯的新娘,朗声道:“夫人,将来必定还要替你挣一套诰命夫人的头面来。”   顾翰清瞧见周氏愣住了,容颜虽是徐娘半老,脸上的表情却一如少女般羞涩,便笑着道:“夫人啊,为夫当年的话可不是随口说说的。”   周氏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也想起了当初的诺言,只觉得两人心有灵犀一般,低着头道:“老太太还在房里等着呢,你快进去吧。”   周氏脸上热辣辣的,前一阵子因为顾明妧的事情,两人终是闹过一阵子,如今见顾明妧这样听话懂事,顾翰清又对她这般几十年如一日,心里便一点气也没有了。   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都风雨同舟过了这些年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算了。   顾翰清进了正厅,同老太太说了皇上赏赐的事情,又道:“前两日肃王在边关大胜鞑靼,今日驿夫八百里加急已呈至御前,皇上的意思是要大大嘉奖,因此召微臣一同拟定抚军御史的人选,择日带上粮草皇恩,赶赴前线,以慰边关将士。”   秦氏一听,这不是白白拿功劳和油水的差事吗?若是能让二老爷胜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她急的恨不得现在就同老太太说去,可又哪里插得上嘴呢!   一时间外头有丫鬟来回话,说是在我坐斋里的席面已经备好了。   我坐斋是顾家后花园的一处四面荷风的凉亭,取名于苏轼的一句名词: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顾翰清虽是权臣,却也到底是文人,这些附庸风雅的事迹,其实也是不少的。   亭子不大,正好分左右两桌,中间用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隔开,分为男女两席。   顾明妧同老太太周氏都坐下了,抬起头看见顾家三兄弟带着陈伯青从外院进来。   此时天色已暗,一轮皎月从东边升起,照在波光艳潋的湖面上,将几个少年人映照在天地之间,乍眼看过去,都是兰芝玉树、霁月清风的模样。   顾明远温文尔雅,顾明德风流倜傥,陈伯青则另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冷峻清高。但是又让人觉得很舒服,并不是那种故作清高,好像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个性,已是在这样的场合敛去了锋芒,使人觉得略平易近人一些。   顾明妧弯了弯嘴角,低下头去,心里却有些喟叹,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前世也曾在她面前毫无保留的告白过。也许倾其一生,大约也不过这一次放纵,然而她却不曾将他放在眼中。   心里对他有些内疚,抬起头再去看他的时候,那人已经在屏风之后落座,只能看见一道挺拔如松的背影。   “多谢恩师。”   然而声音仍旧是这样的清亮,少年人的抱负和才情,仿佛都浸透在这样的声线中。   “三妹妹,要喝酒吗?”   顾明妧被顾明珠的声音招回了神思,便瞧见她笑着道:“你发什么呆呢?这是西域进贡的葡萄果酒,要不要试一试?”   美酒佳肴,前世日日沉迷其中,她倒是没什么兴趣,不过还是很乖觉的看了周氏一眼,见她点了点头,她才小声道:“那我就喝一小口。”   老太太就笑了起来:“也不给你们多喝,一会儿明远说要去灯会逛逛,喝多了你们就只能在家挺尸了。”   顾明烟听说晚上能出门,顿时就拍手道:“真的吗?父亲会让我们出门吗?”   “一年也就那么一两回,有什么不能的?多找几个丫鬟婆子陪着就好。”老太太一言九鼎,坐在屏风另一边的顾翰清都没有发言,只有清朗的笑声传过来,一派和谐美满的气氛。   这大概就是所谓家的温馨,这让顾明妧心里越发暖了几分,想想前世的自己,竟不曾好好的享受过这样的氛围,便觉得有些遗憾。   “从丹也一起去吧,京城的中秋灯会,向来是一年中最热闹的盛世之一,不去看看可惜了。”   从丹是陈伯青的字,顾明远盛情邀请陈伯青同去,一旁的顾明德便凑过去同他小声道:“说不定还会有艳遇哦,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顾翰清不失时机的清了清嗓子,吓的顾明德急忙噤声,立马换上一副恭敬的神色。他性子同二老爷一样,喜动不喜静,除了老爹,唯一害怕的就是这个身居高位的大伯了。   “去看看吧,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每到一处,多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民风习俗,也是最基本的阅历。”   “是,恩师。”   顾明妧前头的话都没有听清楚,唯有这一句听的真切。她抿了一口玛瑙杯里的葡萄酒,只觉得舌尖上甜甜的,比起宫廷御酿似乎也不差什么。   秦氏终于赶着了一个空闲,同老太太说起了二老爷的事情:“也不知道皇上会派什么人去前线,二老爷倒时常在外头,若是他在京城,这样的差事最合适不过了。”秦氏说完,又怕被周氏一下子识破了,连忙笑着道:“好端端的,怎么倒是想起他来了,大约今儿过节,总觉得这席上缺了一人。”   周氏眼梢一挑,警觉了起来,只听老太太道:“也是,老二倒是有两年没在家过中秋了,去年正巧是中秋前走的,不过比起他兄长来,他已经是在外少的了。”   老太太说完这一句,竟然都没有提起要让二老爷回来的事情,秦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急得眉心都皱了起来。老太太见她那样子,只笑道:“江姨娘都要生了,也不方便赶路,在那儿呆着挺好的!”   周氏听了心花怒放,老太太的心明镜一样,秦氏这点小聪明在她面前实在太过小儿科了。再说朝廷大事,也不是由顾翰清一人说了算的,吏部升迁都是重中之重,他更是不可能只手遮天。   ……   团圆饭吃完,丫鬟们送了瓜果月饼上来,大家分食了一些,又赏了一会儿月,老太太就让散了。姑娘们都盼着出门了,心思已经不再家里了。   老太太见顾明妧坐着不动,便开口问她:“三丫头,你不跟着你哥哥一起上街玩去吗?”   顾明妧想都没想这事,她才来顾家几天,周氏怎么可能准她出门呢?再说前世她出门逛灯会,那是几年后的事情了,那时候她还是求了顾明远偷偷的带她出去的。   “我也可以去吗?”顾明妧眨了眨眼睛,实在有些不大确定,忍不住往周氏那边悄悄扫了一眼。   “怎么不可以,跟好了你兄长和大姐姐,别走丢就好。”周氏瞧见她那副可怜的模样,心就软了。想着她是个外室生的姑娘,过去的十来年必定是见不得光的,况且年年过节,顾翰清都是在家里陪着一家老小的,只怕是从来没人带她上过街,看过灯会的。   周氏伸手抚了抚顾明妧的发髻,从自己腰间解下个荷包,递给顾明珠道:“你拿着,你三妹妹喜欢什么,你就给她买什么,今儿随你们玩去。”   顾明妧方才只不过装乖卖巧,其实也并没有执意要上街去,可周氏这一举动,无疑让她心上无端被戳了一记,她都是活过了一回,二十多岁的人了,却一时没忍住,眼泪啪啦啦就落了下来。   偏她又臊,又怕别人瞧见了,急忙吸了吸鼻子,用帕子盖住,可终究还是被周氏看见了。   周氏见她这样,也是心里一暖,也不同人说,只拿起帕子替她擦了擦眼角,让她跟着顾明珠一起出去。 第17章   大街上华灯如昼,灯火辉煌,澄河两岸人流如潮,河堤上皆是灯的海洋。   顾明珠将事先准备好的面具分给大家,顾明烟选了一个孔雀的,顾明珠的是蝴蝶的,顾明妧便拿了个燕子的。   反正带上了面具,就只露出一双眼睛,又不是面具选的好看,面具后头的人就好看些的。   众人下了车,一下子就挤入了人潮中,虽有丫鬟婆子跟着,但人头涌动、摩肩接踵,没一会儿就被人群给挤散了。   好在顾明珠年纪大,牢牢牵着顾明妧的手,一路都跟在顾明远的身后。   那几个人便像是开疆拓土的将士一样,帮她们几个姑娘挤出一条小道来。   顾明妧稍抬起头,就看见陈伯青正走在自己的正前方,他虽然才十五,站在顾明远和顾明德的身边,却一点儿不觉得矮小,瘦削的身材越发显的他身姿挺拔。   那人大约也是头一次见这样大的阵势,怕她们走丢了,因此每走几步,总不忘回头看一眼,深怕几个姑娘不见了。   顾明妧一见他回头就偏过视线,装作东张西望的样子。顾明远便开口道:“三妹妹别东张西望的,小心被人群冲散了,等一会儿到了堤岸边,我们停下来,随你们玩去。”   顾明妧点头如小鸡啄米状,等她抬起头的时候,似是看见某人一向面瘫的脸上笑了一笑。   没想到他笑起来是这样好看的,平常真是再书呆子不过的一个人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捏紧了顾明珠的手,牢牢跟着。   到了堤岸旁的一处长街前,顾明远同众人约好了集合的时辰,大家便各自散开游玩。大魏礼教严苛,女孩子一年到头,也不过只有几天是被允许出门的,这样的日子实在是难得的很。   顾明烟早就领着自己的丫鬟不见了,倒是顾明珠深怕头一次出门的顾明妧迷路,一路上都带着她。但她却有些魂不守舍,今年纪氏病重,周丞泽必定是不会出来逛灯会的,也不知道纪氏的病情好些了没有,白天看着实在有些怕人。   “大姐姐,前面有灯谜,我们去猜灯谜吧?”顾明妧看出顾明珠有些意兴阑珊,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总觉得从安国公府回来之后,她就有些怪怪的。   “好,我们一起去。”然而顾明珠是不会在人前露出半点不得体样子来的,依旧笑着和顾明妧一起过去。   她们两人才走到那一片灯谜之下,顾明妧就瞧见一袭穿着月白色长袍的背影正站在灯下,身边却是另外一个人,上面穿着藕粉色的交领斜襟褙子,下身的那条裙子,却是她今日见过的。   在寿安堂里,周怡月穿着的,就是这条水红色八幅秀鸢尾花挑线裙。   “三姐姐,那边有卖糖葫芦的,我想吃糖葫芦。”顾明妧脑子一热,急忙就喊住了顾明珠。   “好,那我们先去买糖葫芦,一会儿再过来猜灯谜。”顾明珠不疑有他,拉着顾明妧去卖糖葫芦的小贩跟前。   明月皎皎、玉人娇娇。   周怡月指尖拿着一张灯谜,皱着眉心递给顾明远道:“谜面只有两个字,我却想不出来。”   她隔着凤凰面具,看着眼前的男子,心中却有些酸涩,这样同他一起猜灯谜的机会,这大概是最后一回了。   “我看看。”顾明远接了纸条过来,蹙眉看了一眼,见上面写了“圆寂”两个字,他略略思忖了片刻,脸上的神色却陡然变了,过了片刻才涩笑道:“今年的灯谜倒是出得有些难,我也猜不出来。”   “表哥当真猜不出?”周怡月看着他,一双杏眼闪着濯濯的水光,顾明远笑得尴尬,转身低下头去。   他又何尝猜不出这个灯谜,可如今除了“坐以待毙”这四个字,他还能怎样?她的母亲嘉瑞长公主一心想她嫁给太子,顾翰清虽然官居二品,可如何比的上天子,他一个前途未卜的秀才,更加比不上当今太子。   “也不是很难,谜底是四个字……”他正要开口说出来,周怡月却是伸手按住了他的唇瓣,眸中缓缓流淌着热泪:“你不用说了,我知道的……”   她泪眼潸然,转头离去,裙摆像一阵风一样从自己眼前飘过,终于消失不见了。   ……   顾明妧买了冰糖葫芦,又去看了民间艺人做糖人,最后顾明珠将西游记师徒四人的糖人一人买了一个给她,她才算心满意足的离开了摊子。   她倒不是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只是为顾明远多争取一些时间,其实连她自己如今还在震惊之中,她是实在不知道,一向老实自持的大哥哥,竟然会喜欢周怡月。   顾明妧忽然想起,那年太子妃难产去世的那天,顾明远站在顾家的花园中落泪。她那时候还觉得奇怪,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了,如今想一想,却原来是这个道理!   可顾明远实在藏得很深,对过门后的周怡姗又那样好,实在让她难以想到。   但究竟又能怎样呢?周怡月是注定要做太子妃的人……顾明妧心里也觉得有些忧伤,她也不想周怡月嫁给太子,只要现在的事情都不照着前世的样子发展,她将来兴许就可以不进宫的,可如今看来,又似乎很难。   “大哥哥猜对了几个灯谜?”顾明珠看见顾明远还站在那边,上前问道。   顾明远这时才回过神来,看见顾明妧手中拿着一串的糖人,笑了起来:“你这是把他们师徒都买回家了?”   “孙悟空送给大哥哥,猪八戒送给二哥哥,沙和尚……”顾明妧正说这,就瞧见顾明德和陈伯青都过来了,便低着头脸红道:“沙和尚送给陈师兄,唐僧就给……就给爹爹好了。”   ……   她们回去的时候算不得太晚,顾翰清和周氏还没有睡觉,刘妈妈因跟着他们一起出去了,便把那个唐僧的糖人带过来送给了顾翰清。   “三姑娘买了师徒四人的,两位少爷并陈公子就是三个徒弟,说这是师傅要送给老爷,老奴就帮她带过来了。”   艺人的手艺很好,唐僧捏得惟妙惟肖,周氏见了便笑道:“终究还是小孩子,还玩糖人,玉丫头如今都不稀罕这些了。”她说完又想起顾明妧大约从前并不曾见过这种,又觉得自己多话了,便不再多说,只端了洗脚水过来让顾翰清洗漱。   顾翰清却是很喜欢这唐僧,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笑道:“你这就不懂了,糖人是小,寓意却不小,那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何等辛苦,但最终不怕艰险,终于取得真经,这里头的精神才是我们要好生学习的。”   “一个小小的糖人,瞧把你乐的,还说出了一串的大道理,我算是明白了,这大约就是所谓的爱屋及糖人。”   周氏难得耍个贫嘴,顾翰清只觉得她竟如年少时俏皮可爱,擦干了脚脖子,把糖人放在一旁,拉着她的手按到心口,咬着她耳朵道:“我这里头最爱的是谁,你心里没个数吗?”   周氏哪里消受得住,早已经羞红了脸,伸手去推他,却哪里还推得动,只得半推半就的随他入港。   这一夜动静不小,顾翰清要叫水,周氏羞不过,只不准他喊,两人索性又疯了一回,想着第二天还要上朝,终究是歇下了。   第二天顾翰清一早就走了,周氏睁眼醒来,都已经是卯时二刻了。她洗漱之后带着顾明珠顾明烟去延寿堂请安,秦氏领着邱静竹已经在那边了。   顾明妧站在老太太的身侧,见她进来便朝她福了福身子,秦氏正在和老太太商议往二老爷那边送婆子丫鬟的事情,她领了几个婆子站在厅里,都是秦氏跟前得力的老人。   周氏见了就皱了皱眉心,秦氏这次看来是丝毫不手软了。   “这丁妈妈是我的陪房,以前也做过德哥儿的□□,如今德哥儿大了,让她过去正好。”秦氏每每都说的面面俱到,做事也似乎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可偏偏每次都有“意外”发生,实在让她“痛心疾首”。   “这一次,保证江姨娘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来,绝对不能再出一丝差错了。”秦氏一边说一边叹道:“要不然,我二房必定比现在还要兴旺好些,没准我也能有几个像三丫头这样贴心的庶女。”   老太太一听她把嫡庶放在嘴边,又是这样酸溜溜的口气,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她不爱管二房的事情,不代表她真的老糊涂了,她的那些庶子庶女怎么没的,只怕秦氏自己心里最清楚。   “丁妈妈是你的左膀右臂,这样的事情就不要派她去了,我借你两个人,保准帮你把这次的事情办好,我院子里洒扫婆子于妈妈和她媳妇,她媳妇才刚生了一个儿子,正好奶水充足,过去正好了。”   “我怎么能要老太太的人呢!这些小事情……”   秦氏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老太太继续道:“你也说是小事情,丁妈妈可是在你跟前办大事的,这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周氏从头到尾没有吭声,听到这里却忍不住要笑出来,只是强忍着抿了一口茶,憋得快要岔气了。 第18章   秦氏如斗败的公鸡一般,领着丁妈妈和邱静竹回了二房。   周氏看在眼中,倒是有些好奇,怎么老太太今儿没留了邱静竹在延寿堂用早膳呢?按说以前每次邱静竹过来,她都是和家里的几个姑娘同进同出的,这都是老太太默许的,可今儿老太太没提这一茬,她自然不好厚着脸皮留下。   丫鬟们布好了餐食,周氏就先告退了,走到门外恰巧遇上了老太太跟前的孙妈妈,便问她道:“老太太今儿是怎么了?怎么也不留邱姑娘在这边吃早膳了,看着倒是生疏了不少。”   昨儿顾明妧说那话的时候,孙妈妈正好在场,故而一五一十将昨天的事情告诉了周氏,笑着道:“太太这回可不能怪三姑娘多嘴,要不是她这么提了一句,老太太还没想起这一出呢,说得二太太脸上都尴尬了几分,老奴看着她们分明真有这样的心思呢!”   周氏一听气得眉心都拧了起来,又想着邱静竹平常看着温雅端庄,断然不会有这样攀高枝的心思,必定是那秦氏教唆她的,要不然怎么就能有这样的心思?   她如今哪里会怪罪顾明妧,真真正正的是感激不尽了!   周氏再想想平日里邱静竹的做派,弱柳扶风、楚楚可怜的样子,亏她以前还觉得她不过是没了娘可怜,分明就是故意装的,顾明妧才刚离开了生母呢,怎么就不是她那种做派?周氏一想,气的胸口都痛了起来,想着幸好顾明远是个懂分寸知礼节的,如今大了,也不常往内院来,不然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当真是要让这邱静竹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这话咱以后也不提了,邱姑娘看着也不像这样的人。”毕竟关乎姑娘家的声誉,周氏是不会胡乱给人扣帽子的,“以后我让大少爷少往这后院来,他如今功课也紧,老爷也不准他乱跑的。”   孙妈妈连连点头,口里赞道:“三姑娘童言无忌,却是想到老太太和太太跟前了,老奴也知道太太是再宽厚不过的人,如今瞧着三姑娘和太太有了母女情谊,老太太必定是最高兴的。”   周氏昨儿还因顾翰清光记着顾明妧的糖人,有些吃味,此时想起来便觉得好笑。又想着昨夜一夜的温存,她这时候身上还有些乏呢,便笑着道:“我先回房去了,下午再来给老太太请安。”   ……   顾明妧早上吃了一碗冰糖莲子羹、一块杏仁酥、两个豌豆黄并一盅糖酥酪,撑得小肚皮鼓鼓的。她倒不是天生这样贪吃,只是老太太瞧着她瘦小,总想给她补一补,她又向来是个对美食没有抵抗力的,这里吃一口、那里吃一口,一下子就吃多了。   几个姑娘里头她吃得最多,顾明烟便有些瞧不起她,想着她跟土包子一样没见过世面,嫌弃的不去理她。   顾明妧压根不把这放在心上,端着消食茶喝了一口,同一旁的顾明珠聊天。   “明珠姐姐,我们是什么时候上学?”   顾家的义学不在府上,在顾家大宅后大街的一处学堂里,但姑娘们是不好出府的,因此顾翰清在前院东边一个僻静的地方单独空出一个小院落,专给姑娘们上学用。   之前顾明妧初来乍到,顾翰清没让她去上学,前几日偶然提了一句,说中秋后就让顾明妧跟她们一起上学。   顾明妧倒是什么都会了,可为了将来能光明正大的什么都会,只能跟着她们姐妹几人再学一学。   “巳时初刻到午时二刻,这会子还没到时辰呢。”顾明珠回她,不过她总觉得这个三妹妹很聪明,学堂里的东西必定是一学就会的。   她们在老太太这边聊了几句,外头丫鬟进来回话,说顾翰清回来了。   平日里顾翰清下了朝便要去六部衙门,总要忙到日落西山才回来,今儿下朝就往家里奔,大概是有什么事情。   老太太正好奇呢,只见顾翰清已经亲自挽了帘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你这急急忙忙的,回来有事情?”   “衙门里倒是有事情,不过临时想起今儿要带三丫头去见先生,就抽空回来一趟。”   顾翰清心里有些奇怪,虽然他以前公务繁忙,又加上府上有一家老小,平常去四条巷胡同的机会是不多的,但每次过去,顾明妧对他却是很粘着的,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把她接进了府上,她对自己反倒没有像以前那样的亲近。   除了昨晚上送了一个唐僧的糖人给他,见面的时候也不曾见她像以前一样,眉眼中对自己都有着浓浓的依赖。   顾翰清有些难过,他的一时冲动造出这样一个女儿来,如今为了她的将来,又不得已让她离开生母,周氏虽然慈爱,终究不是至亲,她如今除了自己,还有什么倚靠,若是连自己都疏远了,那她小小年纪在这深闺后宅之中,岂不孤独可怜。   “我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呢,也值得你这样着急,让明珠丫头带她过去不是一样?”   “这可不一样,这是三丫头头一次去见先生,形同拜师,我这个父亲是一定要在场的。”他说着看向顾明妧,企图从她眼中寻到一丝以前的依恋,却见她低着头,眸眶微红,只是悄悄的看他。   这样的父亲,难道还要把自己送进宫去吗?还是前世终究是自己错了,不应该摆出一副非进宫不可的架势。   “走吧。”顾翰清过来牵她的手,顾明妧便让他牵着,父亲的掌心柔软厚实,中指上还有因长期批阅公文磨出的硬硬的老茧,可她这时候莫名觉得很安心。   先生其实都是前世都见过的,不过前世顾翰清没那么早让她上学,因此特意选了一个休沐的日子同她拜师。但比起前世来,顾明妧觉得这样匆匆赶回来送她去学堂的顾翰清更让自己感动。   “父亲,那你一会儿同我拜完先生之后,是不是还要回衙门去?”   “那是自然,衙门里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   “其实我可以跟着明珠姐姐一起去。”顾明妧小声道:“我会听先生的话的。”   “这不一样,很多事情你一个人做,和我陪着你做是不一样的。”顾翰清摸摸她的后脑勺,十二岁的姑娘,已经到他胸口那么高了,再过几年,就要及笄嫁人了。   一下子想得那么远……长女顾明珠如今还没定亲了,顾翰清忍不住自嘲了起来。   顾明珠和顾明烟跟在顾翰清的身后,顾明珠自然是心怀安慰的,她年纪不小了,虽然还没定亲,可出阁是眨眼的事情,要是顾明妧懂事,也好替她在父母跟前多尽尽孝道。   顾明烟却总带着几分不屑,尤其是今日,想当初她去上学的时候,还不是哭哭啼啼的跟在顾明珠的身后,凭什么顾明妧就有顾翰清亲自带她去拜师,简直就是偏心。   顾翰清在她眼中,向来就是最偏心,比周氏还偏心!   一行三人进了言功堂,顾明妧就瞧见袁先生已经在厅中等着她们了。   袁素心看见顾翰清亲自前来,急忙起身相迎。   “顾大人。”   “袁先生请上座,今日特带小女明妧见过先生。”   袁素心是顾明妧前世的先生,却也是她生母柳氏的好友,因家道中落被夫家悔婚,所以终生未嫁。顾翰清倾佩其才学,将她请来作为顾家小姐的西席。   前世顾明妧年纪小,虽然进了顾府,知道袁素心是她先生之后,私下里总是各种打探柳氏的消息。袁先生一年之后就辞馆了,顾明妧为此还伤心了一阵子,如今想想未必不是因为她的原因。   其实问了她也不会说,倒不如不问的好。   袁素心在外头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顾明妧,她的学业之前一直都是柳氏亲授的,她对她也知道一二。如今见她在顾府似乎过的不错,脸上也多了一些笑容。   小丫鬟拿了一个蒲团过来,顾明妧规规矩矩跪下,朝着袁素心行了大礼。   “起来吧。”袁素心亲手扶她起来,笑道:“礼成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学生了。”   顾明妧便回过头去,看着顾翰清眨眨眼:“父亲,我已经拜好师父了,你快回衙门去吧!”   顾翰清如今身居高位,日理万机,这样的空闲对他来说实在是奢侈的。顾翰清看着女儿这机灵乖觉的样子,忍不住摇头笑道:“好好好,为父这就走。”   他从言功堂出来,正瞧见一个婆子急急忙忙的往内院去,便叫住了她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婆子见是顾翰清,忙停下脚步,福了福身子道:“安国公府刚派人过来报丧,他家门世子夫人没了。” 第19章   顾明妧也没有料到这一世的纪氏会去的这样早,周氏派人来言功堂传话的时候,她和顾明珠都愣住了。她同纪氏从来都没有见过,只是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她当年是一个名满京城、才貌双全的女子。   顾明妧一时便想起了前世的自己,也曾这样声名远播,被坊间传为佳话,到最后却只落得一个红颜薄命的下场。这样一想,竟有一些兔死狐悲之叹,眼眶也不免红了几分。   而一旁的顾明珠却早已经落下泪来,指尖的帕子搅动了起来,她年岁最大,又怕在人前失仪,因此只低声抽噎,看见顾明妧一下子红了眼眶,便握住了她的手,反倒劝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三妹妹也别难过了。”   “她有什么好难过的,她都没见过表嫂!”顾明烟心里却一点感觉也没有,看着她们哭成泪人一样,心里就忍不住鄙夷起顾明妧来,只觉得她这做戏的本事,真真是厉害的不得了,连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死了,她还能装得这样伤心。   “大姐姐,我们回去吧,母亲必定等着你一同过安国公府去。”   顾明妧没有理会顾明烟,只同顾明珠说着话。那人这时候也收起了一些伤心,同袁先生拜别了,姐妹三人一同往内院去。   周氏已经换好了衣服,在延寿堂等着她们,她刚刚听闻顾翰清因为顾明妧拜师的事情,特意从衙门回来了一趟,若是以前她说不准要生气的,可今儿却觉得无所谓了,顾明妧这般懂事听话,的确当得起顾翰清的疼爱。   “我先带着明珠和明远过去,看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料理的,等那边忙开了,改日老太太再过去也不迟。”   她们几个过来的时候,周氏正在同老太太说话,有小厮从外头进来回话,说顾明远已经从学里回来了,在外头等着周氏出门了。   老太太听了这样的消息心情自然是凝重的,抬起头看了一眼进来的三个姑娘,顾明珠和顾明妧都是眼眶红红的,唯独顾明烟瞧着没事人一样。她以前也是很喜欢这个二姑娘的,家里唯一庶出的姑娘,总不好让外头人说顾家厚此薄彼,因此向来是一碗水端平的。有时候还因为她是妹妹,顾明珠反倒还让着她几分。   可今儿瞧见她这样子,老太太心里就满不高兴的了,只抬了抬眼皮,对顾明珠道:“明珠同你母亲去吧,好生安慰你舅母和外祖母,让她们不要太伤心了。”   “孙女省的。”   顾明珠娴静的福身点头,大气庄重,让老太太心里越发赞赏了几分,她这个大孙女,当真是再优秀不过的,这也是周氏的教导之功。   ……   安国公府却是有些忙乱的。虽然纪氏病了这样久,该预备的其实已经预备着了,但这一回着实有些突然,离太医说的冬天还有两三个月呢。   周氏过去的时候,就瞧见阖府上下的下人,竟乱作一团,她在正堂里吊唁过之后,才有蒋氏身边的孙妈妈迎了出来。   “你们家太太人呢?”周氏心下奇怪,虽说她是来的早的,可毕竟一会儿还有很多常往来的人家要过来,蒋氏一个当家的主母不出面,终究是说不过去的。   “太太肝气疼,方才稍稍接待了几个客人,这会子在房里歪着呢。”孙妈妈说着,只上前扶着周氏道:“姑太太您可算是来了,老太太那边也等着您呢。”   周氏点了点头,跟着孙妈妈一壁走,又一壁问道:“虽说昨儿我们走的时候瞧着凶险,可太医也没说会这样快,终究是怎么就没了呢?”   她说着只回头看了一眼,纪氏已经大妆躺在了棺椁里,顾明珠正跪在灵堂跟前的蒲团上,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上面放着的灵位:大魏敕造安国公府世孙媳纪氏。   周氏收回了视线,听孙妈妈道:“就是为了这个,太太心里才难受呢,太太得知昨儿的事情是因少奶奶又同世子爷提那件事情起的,便忍不住过去说了几句,你也知道我们太太是这样说一不二的性子,断然不能答应了那件事情,便说了一句狠话,只说:你又不是即刻就死了,怎么就如此不知保养,这样没日没夜的闹,让人看着笑话……”   后面的话孙妈妈没再说下去,但周氏却也听明白了,蒋氏一语成谶,纪氏果然即刻就死了,所以蒋氏也就因此病倒了。   好好的一家人,为了些芝麻蒜皮的事情,闹成这样。   顾明珠已经从纪氏的灵位前站了起来,上好的楠木棺椁,将纪氏留在人间最后的尊严收归其中。纪秀彤跪在一侧的蒲团上,身穿素服、头戴白纱,身子哭得颤抖不已。   纪家的人远在湖广,快马加鞭的赶过去,也要三四天的时间,等那边人过来吊唁,大约也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她一个孤零零的姑娘,伴着这棺椁白幡,实在看着有些可怜。   “人死不能复生,纪姑娘请节哀。”顾明珠见她哭成泪人,手里的帕子没有一处是干的,便从自己袖中拿了干净帕子,递到她的手中。   纪秀彤抬起头来看了顾明珠一眼,又想起昨夜蒋氏同她长姐在明熙院争吵,气得口吐鲜血,想起蒋氏自她来之后,从未给过她一个好眼色,将来就算她嫁入了安国公府,怕也只落得同她长姐一样的下场,一时间只觉得心灰意冷,又惊又怕,忍不住又痛哭了起来。   “你快别哭了。”顾明珠还想去劝她,见周氏走远了,只好同她说了一声,跟着周氏往寿安堂去了。   周老太太虽有两个嫡子,却因为小儿子是尚的公主,因此早早就分家了,如今安国公府的大小事务,全由蒋氏一人操持。   纪氏故去,蒋氏称病,偌大的一个国公府,她这个老婆子只好又出面撑场,如今见周氏回来,终究是松了一口气道:“你今儿就住在这里别走了,那边府上的那个我是指望不上的,你嫂子又病倒了,如今倒要我又豁出这张老脸。”   老太太心里虽然不高兴,可蒋氏在这件事情上头,其实也并没有做错什么。哪个母亲不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好?哪户侯门贵胄人家愿意给外头人看笑话去的?   “母亲快歇着吧,有我呢!”周氏这些年将顾家打理得风调雨顺的,这些事情还是应付得来的,只从老太太那边将对牌接了过来,让孙妈妈去外头传话,让安国公府一众内院女眷去议事厅集合,她把几样要紧的事情先布置一番。   周氏忙着料理庶务,顾明珠一时没什么事情,便去玲珑院找周怡姗说话。她人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   “哎……快把荣哥儿从我梳妆台上抱下来!”   “快!快把我那玛瑙镯子从他手上拿回来!”   “还有那珍珠链子……别扯……再扯就断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哗啦啦一阵声响,那一串周怡姗最宝贝的珍珠链子,就这样散了一地。   龙眼大小的珠子滚的到处都是,周怡姗心疼的都要哭了,荣哥儿却高兴的哈哈笑起来,蹲在地上捡了当弹珠打。   顾明珠走到房间门口,就看见这样一副搞笑的光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周怡姗急忙跑了过来,拉着她的袖子道:“表姐快救命,我要死了!”   她顶顶真爱的就是这些珠宝首饰,眼看着都要毁于一旦了。   顾明珠笑了起来,蹲下来同荣哥儿道:“荣哥儿想玩弹珠是吗?表姑带你玩好吗?”   荣哥儿抬起头看见顾明珠,大大的黑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他年纪太小,显然还不懂什么叫丧母之痛。顾明珠看着他却好一阵感概,眉眼中都透出几分怜爱来,她在顾家虽然上头有个哥哥,但姐妹中却是最年长的,向来疼爱弟妹。   “表姑,给你弹珠,给你……”   荣哥儿把散了的珍珠塞到顾明珠手中,很显然是要顾明珠陪着他玩,顾明珠接在了手中,递还给了周怡姗,把荣哥儿从地上抱了起来,转头对她的奶娘道:“地上冷,荣哥儿还小,要是着凉了可就不好了。”   荣哥儿是国公府的长孙,人人将他捧在掌心,这些当□□的,也从来都是溺爱有余,管教不足的,什么都随着他,也就顾不上这些了。   “表小姐说的是,是奴婢们没想到这一层。”   顾明珠见她们态度谦和,也不去苛责她们,只抱着荣哥儿道:“荣哥儿,这不是弹珠,还给你姑母吧,表姑带你去找真弹珠,怎么样?”   周怡姗正念着她那几颗珍珠呢,伸着脖子等荣哥儿还她。荣哥儿低头看了一眼掌心的几粒“弹珠”,虽然有些不舍得,但听说顾明珠要带他去找真弹珠,还是乖巧的点了点头,伸手将珍珠递给了周怡姗的丫鬟。   周怡姗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千恩万谢的看着顾明珠,对她感激不尽。   顾明珠这里正要抱着荣哥儿出门,外头有丫鬟过来传话,说是世子爷亲自过来,要接荣哥儿回去了。 第20章   纪氏刚刚故去,蒋氏又病倒了,周丞泽要操持外头的事情,只好将荣哥儿交给周怡姗代为照看半日。   可这半日真是要了周怡姗的小命了,听见说周丞泽过来把孩子接走,周怡姗心里默念了一句谢天谢地。   “可算是要走了,我的妆奁再经不起他这样折腾了。”   丫鬟们听了都笑起来,顾明珠却是没笑,周丞泽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带孩子呢?便是接回了明熙院,不过就是让奶娘丫鬟们照看,下人虽多,可荣哥儿这样小,总要有个至亲的人在边上看着才好。   纪秀彤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可她哭成那个样子,想来是无心带孩子的。   顾明珠还没想清楚,周丞泽却已经到了,在厅里坐了下来。顾明珠便抱着荣哥儿出去,荣哥儿见了周丞泽也不要他抱,两岁大的孩子,都跟丫鬟婆子们住在一起,对父亲这个人物大约是很淡漠的。   他看了一眼周丞泽,喊了一声爹,然后笑着对他道:“爹爹,表姑说……要带我打弹珠……找真弹珠……”   顾明珠听了这话有些脸红,她不过哄孩子而已,又不是自己想玩弹珠,倒是被他知道了,像是她自己想玩一样的。   “荣哥儿,来我这儿。”周丞泽倒是没觉察出顾明珠的窘迫,只上前想从她的怀中接过孩子,谁知荣哥儿一个转身,一把抱住了顾明珠道:“我不……我不要跟爹爹回去,我要跟表姑去打弹珠!”   周丞泽扑了空,脸上有些无奈,顾明珠的脸颊却越发红了起来,抬起头来正巧瞧见周丞泽那一双俊朗的眉眼,许是因为彻夜未眠又伤心过度,里面布满了红血丝,看着很是憔悴。   “表哥把荣哥儿留下吧,横竖我没有什么事情,带着他玩就是了。”   他一个大男人,将孩子抱回去,只有丫鬟婆子照看还是其一;他忙了一整夜了,孩子闹腾,怕是要吵嚷得他不能好生休息了。   “那怎么好意思呢,”周丞泽说着,又想伸手去抱荣哥儿,那孩子却只搂着顾明珠不松手,撇撇嘴道:“我就要跟表姑玩弹珠!”他说哭就哭,金豆子都掉了下来。   “你这孩子,简直是……”周丞泽原想说被你母亲惯坏了,可一想到纪氏才刚闭眼,他却又数落起她的不是,只觉心口陡然痛了起来,摆摆手道:“罢了,既然这样,那就麻烦表妹了。”   他的话说得生疏,但顾明珠听着却不觉得难过,比起那不着调的三表哥,周丞泽这大表哥,真的是温雅谦逊太多了。   ……   晚上周氏要在国公府过夜,顾翰清下值之后也从衙门来了安国公府。   看着周氏在娘家帮忙,虽然忙碌却将一应的事情安排的妥妥贴贴,顾翰清也越发觉得周氏能干。这些年若不是有周氏在顾家帮他照料一家老小,让他心无旁骛的在仕途一展拳脚,他又哪里能有今天的地位。   好在他也为周氏赚得了体面,正二品的诰命,可不是朝中人人都可以轻得的。太后还说要亲自嘉许周氏,这样的殊荣也是独此一份了。   “昨日你的二品诰命批复之后,今日太后就传了懿旨过来,说要让你亲自进宫,她当面受封你正二品的金册印信。”   后宫后位虚悬,如今是淑妃统领后宫,这些事情原都是交给淑妃办的。   周氏听了也略觉奇怪,只是这毕竟是一件好事情,再说她也想顺道进宫看看她的长姐贤妃娘娘。   “难得太后娘娘这般施恩体下,我自是不敢不去的,只是如今国公府上事情众多,怕要过几日才能进宫了。”周氏见丫鬟送了茶进来,亲自端了一盏递给顾翰清,她在下人跟前自是威严无比,但在顾翰清跟前,也不过寻常妻子一样温柔小意。   顾翰清接了茶盏低头啜了一口,抬眸时却略拧着眉心,周氏不禁好奇问道:“老爷可有什么事情不顺心?”   照理是不应该的,官场上的事情周氏虽然不懂,但顾翰清在家里也从不提起,便是再大的事情,也不曾在自己跟前露出这样的表情来,也就是上个月说起了顾明妧的事情,他才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周氏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没什么大事。”顾翰清回了一句,依旧是拧眉,见周氏还看着他,便索性开口道:“也不知道太后娘娘从哪儿得知了三丫头的事情,说让夫人你带着她一起进宫见一见。”   周氏心下狐疑,这样的事情又不是什么体面事,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的,除了顾家的下人,也就只有安国公府的人知道一二。她在房里来回踱了两圈,回想起来道:“大约是隔壁府上的人说起的吧。”   周怡月昨儿在这里见过了顾明妧,必定是会跟嘉瑞长公主说起的,嘉瑞长公主进宫赴中秋宴会,一时提起了也是有的。但说到底这样的事情弄得人尽皆知,周氏还是觉得有些面上无光。   “三丫头从小养在外头,不懂什么规矩,你若是为难,我上奏推了便罢。”   顾翰清也觉得此事颇为让周氏为难,很体恤她的心情。然而对于周氏来说,有顾翰清这句话就够了,便是觉得有些委屈,这句话也足以安抚到她。   “无妨,三丫头很是乖巧,也从来不曾给我添过什么乱,你只管放心,到时候我带她进去便是。”   家里藏着这样一个姑娘,将来总是会让人知道的,刻意隐瞒是瞒不住的,况且昨日连六皇子和太子都瞧见了顾明妧,太后娘娘想要见一见,那就见见吧,正好也见见贤妃娘娘。   ……   顾翰清在安国公府用了一些晚膳,又和周氏说了几句话,便回顾家了。   老太太这边也才将撤了晚饭,几个丫鬟正陪着顾明妧玩翻绳,听说顾翰清回来了,顾明妧便从炕上站了起来迎出去,又想起前世顾翰清终究送了她入宫,心里仍然有些疙瘩,便只愣愣的站在了帘子后面。   顾翰清弯腰从外头进来,看见自己的三闺女就站在次间的珠帘后头,娇娇俏俏的模样,显然是想亲近他又不敢亲近的样子。   “三丫头过来。”   顾翰清朝她招招手,她小时候是很粘他的,只因见得少,每次他离去都要哭一场,如今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了,不至于见不着面,然而她却反倒疏远了他。   其实顾翰清是不懂的,那时候顾明妧粘他,只因在外头他是她一个人的父亲,而如今他却是这么多人的父亲,即便亲近,也终究不能像往日那样的了。更何况……还有前世的那些事情在里头。   顾明妧挽了帘子从里面出来,顾翰清便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同坐在上首的老太太道:“太后娘娘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三丫头,要让夫人带她进宫去见见呢!”   “太后娘娘要见三丫头?”老太太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听说太后娘娘素来是最喜欢那些长相漂亮的小姑娘,兴许只是从哪儿听说了,一时好奇罢了。   然而顾明妧听了这话却惊了一跳,那老太太实在是不可低估的一个人,她曾一度怀疑那一杯送到她宫里的毒酒,便是从她的寿康宫端出来的。   只是没有证据罢了……可终究也是一个不好惹的。   “太后娘娘为什么要见我呢?……”   顾明妧怯生生的看着顾翰清,她倒是不会去胡乱猜测太后会帮她那个年近半百的儿子相看妃子,但这样毫无头绪的召见,总让顾明妧觉得有些不安。   “大约只是听人提起了,想见见吧,你不用害怕,到时候有你母亲带着你去。”   顾翰清也并没有多想什么,顾明妧这个年纪,好些事情是轮不到她的。就比如说皇上正在为太子物色太子妃的人选,除了太子妃之外,还要选两个家世清白、容貌出众的侧妃,这样的机会好些官宦人家的庶女也是能尝试一下的,但顾明妧的年纪尚小,自然不会在参选之列。   等过去了这几年,顾明妧长大,周氏忘了当初自己的保证,再寻一户家底殷实的人家把顾明妧嫁了,只求她一生平安喜乐,他也算对得起她的生母柳氏了。   顾翰清心里打得是这样的如意算盘,所以瞧见周氏喜欢顾明妧,他是最求之不得的。   听说周氏会带着自己一起去,顾明妧心里松了一口气,反正她现在还是一个小姑娘,到时候只要看着周氏的脸色行事便好。 第21章   周氏难得不在府上,几个得力的丫鬟也跟了过去,顾翰清回到正房,便觉得房里异常冷清。   他倒是在外书房还有一个住处的,一个月前因为顾明妧的事情还睡过一阵子。只是今日周氏难得不在家,他又睡过去,倒是让下人看着好笑。   丫鬟见顾翰清回了房,忙去沏茶倒水,这些年周氏从不曾在府外过夜,服侍顾翰清的事情都是她亲历亲为,丫鬟们反倒不知要如何服侍他了。   几个小丫鬟心里没底,瞧见方姨娘从外头过来,顿时都觉得松了一口气。   方姨娘在顾家不算得宠,究其原因主要也是因为顾翰清并不好女色。所以当初得知他在外养了一个外室的时候,老太太和周氏都大吃了一惊。   但顾翰清对方姨娘其实也是不差的,隔三岔五也会去她房里坐坐,方姨娘生得一双巧手,针线活做得好,还会一些揉捏按摩之术,顾翰清已是而立之年,公务繁忙,难免有时候案牍劳形,让方姨娘按一按,也觉得舒畅很多。   “让妾身来服侍老爷吧。”方姨娘上前,见顾翰清仍穿着早上出去时候的朝服,上前帮他宽衣解带。   像顾翰清这样的男人,便是站着不说话,只光看他那霁月清风、儒雅俊逸的模样,便能让多少女人为止心襟荡漾,方姨娘身为他的妾氏,心里对他是很崇拜的。   “嗯。”   顾翰清抬起手让方姨娘动作,他对男欢女爱之事并不热衷,因此觉得家中有一妻一妾便已足够,人生在世大有别的乐趣,这些床笫之欢,其实也不过如此。   方姨娘比周氏年轻几岁,正是少妇怀春的年纪,她又不像周氏那样操持家务,整日里只坐坐针线,难免心里就有些深闺寂寞,今日见周氏不在,正房无人,她虽惧怕周氏威严,可想着顾翰清不能无人服侍,终究自己没做错什么,便撞着胆子过来了。   洗漱过后,方姨娘揉捏着顾翰清的肩膀,纤细的手指力道适中,让顾翰清觉得很舒服。她昨儿听顾明烟说起了周氏要被册封正二品诰命的事情,心里很是羡慕,可同样的人,她们是有云泥之别的。   每当这时候,方姨娘便会想起她那胎死腹中的儿子,想着她若是也有一个儿子,兴许在这后宅之中就更体面一些。那孩子流掉的时候,她连哭都不敢哭一声,只在顾翰清跟前咬着唇瓣小声抽噎,顾翰清也觉得有些不舍,毕竟也是他的子嗣,便安慰她道:“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可她终究是没了一个儿子啊!对于一个后宅的女人,能生出一个儿子来,那是何等的重要!   “老爷……”   方姨娘低低的唤了一声,想说自己还想要个儿子,低头去看时,却见顾翰清已经阖眸打起了盹儿。她清清楚楚的看见他梳理整齐的鬓边,已经长出了几缕华发。   方姨娘终究是笑了,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还想这些……她轻轻的摇了摇顾翰清的肩膀,小声道:“老爷困了就上床安歇吧,明儿还要上早朝呢。”   顾翰清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伸手抹了一把脸,昨儿和周氏折腾到下半夜,他只睡了一两个时辰,确实是困了。   方姨娘服侍他睡下,替他盖好了被子,吹熄了床头的蜡烛,从正房中退了出去。   外头挂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俗语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大约就是这个道理。可注定当明月的是周氏,而她只是她周围晦暗不明的小星星。   顾明烟见方姨娘去而复返,趿着鞋子从西次间里跑出来,瞧见方姨娘脸上神色淡淡的,只拧眉道:“姨娘你怎么回来了呢?”她倒是满心希望方姨娘能留在正房的,周氏对她再好,总不是她的亲娘,况且自从顾明妧来了之后,周氏对她似乎也没有以前那样好了。   她想起周老太太送给顾明妧的华胜,心里觉得委屈,低着头坐在窗下的靠背椅上,咬着唇瓣道:“母亲就不能争气些吗?那兰姨娘也是姨娘,怎么她就能骑到舅母的头上去呢?连她生的两个孩子,舅父都高看几分!”   方姨娘被顾明烟的话气得说不出话来,想着她脾气越发骄纵,终究也是自己平日太过溺爱所致,只气的哭骂道:“你要是觉得我没用,趁早别认我这个姨娘,上头总有你嫡母疼你!”   这句话正戳中了她的痛处,一想到如今周氏对她也不上心了,顾明烟也跟着哭了起来。   ……   周氏在安国公府忙了好几日,直到蒋氏出阁的大女儿周怡清回了娘家,她总算是把手上的事情都交代了出去。   安国公府是蒋氏执掌中匮,但其实这些年安国公向来对正房冷淡,反倒对姨娘兰氏很是喜欢,所以周氏管家这几日,总有兰姨娘那边的人过来问东问西。   周氏觉得怪没意思的,但老太太年纪大了,她不想让她老人家费心,因此就没提起过。如今蒋氏的亲闺女回来主持大局,她也就乐的可以回家松散几日了。   荣哥儿这几日一直跟着顾明珠,听说她要回家了,在奶娘的怀里哭鼻子,伸着一双小短手要让顾明珠抱抱。顾明珠拿了一块牛乳糖给他,小声的哄他到:“荣哥儿乖,表姑回家给你找好玩的,下次带来给荣哥儿玩怎样?”   小孩子总是这样容易被哄住,原本是一场分别,如今反倒变成了对下一次见面的期待了。   蒋氏身子稍稍好了一些,知道周氏要走,也来寿安堂相送,看见荣哥儿这样粘着顾明珠,便笑了起来:“我记得明珠小时候也这样爱粘着她大表哥,如今大了,两人反倒不大说话了。”   顾明珠听了这话却是稍稍有些面热,她已是将笄的大姑娘了,自然不能和小时候一样了。更何况后来周丞泽有了妻室,就越发要懂得避嫌了。   周氏和蒋氏姑嫂两人又说了几句体己话,也是时候要走了,顾明珠让奶娘抱着荣哥儿出去玩,她站在庑廊下看了一眼,满院子挂着白幡黑纱,有些死气成成的。这两日她也没有再瞧见过周丞泽,听说是去迎纪氏的娘家人了。纪氏一人死在了京城,家里人连吊丧都要耽误好些时日,说起来实在是可怜的。   她在廊下发了一回呆,见周氏已经从厅里出来,迎了上去同她一起往前院侧门离去。   她们上了马车,车夫打马离去,就听见不远处门房上的人朗声喊道:“世子爷回府了。”顾明珠笼在帕子里的手一紧,想着周氏就坐在对面,只低着头不说话。   ……   周氏一早打发人说了今日要回家,老太太便在延寿堂等着她们。   顾明烟自那日被方姨娘骂了一顿,心情一直不大好,去学堂上学,又因为听课不用心,被袁先生也教导了一番。她以前也是这样上学的,只是那时候没有一个这样认真好学的顾明妧做对比,也就显不出她十分不用功,这让顾明烟又悄悄的给顾明妧记上了一笔。   然而顾明妧只当作不知道,反正同她这种蛮不讲理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等周氏回来,顾明烟这幅臭脸不收起来,还有她好果子吃呢!   “饿了?”老太太见顾明妧像模像样的坐在靠背椅上,捧着一杯热茶啜了两口,便笑着问她。   她这一阵子饭量不小,脸上长出了几两肉来,看着已经不是刚进府时候清汤寡水的模样了。   “没有。”   顾明妧摇摇头,想着一会儿就能看见周氏和顾明珠,心里居然还有些期待。明明对她来说,即便前世在一起生活过好些年,也从来没有对她们过这样的感觉。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但这种感觉却是骗不了人的。   有时候所谓的亲情,还真是奇妙。   “你母亲和你大姐姐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们等她们回来一起吃饭。”   老太太扫了一眼厅里的众人,秦氏前两日偶感风寒,今日并没有过来,她一不过来,邱静竹就也不来了。这样也好,老太太心想,亲戚的情分是要顾全的,但终究也不能过分热情了,她以前就是没分清,幸好顾明妧那一通的胡话,把她给说明白了。   她这时候再看看顾明妧,小丫头扎着朴素的双丫髻,头上别无冗饰,不过绑着两根绿色丝带,脸颊白净的如剥了壳的鸡蛋一样,那双眸子却是顾盼神飞,轻抿唇瓣楚楚动人,要不了几年,顾明妧必将成为顾家最出挑的女儿。   能生出一个这样的女儿来,想必她的生母,也必定是一位绝世美人。   只可惜顾翰清对她的事情竟然连她这个母亲都绝口不提,她也无从问起,好在这个孩子,终究是认祖归宗了。 第22章   周氏和顾明珠很快就回来了。   顾明妧高高兴兴的迎到了延寿堂的门口,看见她们回来,她想凑上去喊一声“母亲”,被顾明烟和顾明玉挤在后面。   顾明玉还小,这几日也在老太太这边照看着,她陪着这个妹妹玩翻绳、踢毽子,简直使出了浑身解数,好在这样做之后收效颇丰,顾明妧成了顾明玉现在的首选游戏伙伴。   周氏从奶娘手里接过了顾明玉,在她嫩生生的小脸上亲了一口,问道:“在家可听祖母的话了?有没有乖乖吃饭?”又玩笑道:“晚上可尿床了没有?”   顾明玉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捂着眼睛不说话。她昨晚梦见自己上茅房了,结果又在床上画了一张地图,大半夜被人裹着被子送到顾明妧的房里,两人挤了一晚上。   老太太院子里还晒着她尿湿的棉被呢!   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顾明烟便在周氏跟前卖乖讨巧道:“母亲可是有千里眼顺风耳,连四妹妹昨晚尿床的事情都知道?”   顾明玉虽然是小孩子,但终究也怕羞的,别人都不应,唯有顾明烟说,她心里当然不高兴,哼了一声,转身抱住周氏不松手。   周氏就看见了被人挤在后头的顾明妧,脸上带着笑,分明是一脸期待的样子,却只站在后面,垫着脚跟伸着脖子往这边看过来。   周氏便没搭理顾明烟,抱着顾明玉从人群中走出去,问顾明妧道:“三丫头最近上学可用功?你两个姐姐都已经进学好些年了,你也要跟上。”   周氏喜欢知书达理的女孩子,德言容功样样都要出挑,顾家女学堂的名字还是她取的,顾翰清亲自蘸饱了墨水,题了“言功堂”三个字。   顾明妧点点头,别的吹不了牛,但她的功课一向是顾家姐妹几人中最好的,前世若不是在这上头太出挑了,顾翰清也不会对她别具青眼。不过她现在懂得藏拙了,反正学过一回的东西再学一次,也不用花太多心思,总之能得过且过便好。   周氏眼中便多了一丝赞许,再看顾明烟,便觉得她性子骄纵浮躁,远没有顾明妧这样娴静安静。   周氏回延寿堂同老太太打了个照面,便先回正房换衣服去了。安国公府毕竟在办丧事,她从那儿回来,总要先换一身衣裳的。   几个丫鬟婆子都迎了过来,刘妈妈陪着周氏进了房,将房里的丫鬟都支了出去,才走到周氏的跟前道:“这几日太太不在家,都是方姨娘过来服侍的老爷。”   周氏只点点头,她抬方氏做姨娘,就料到有这样的日子,倒也不甚在意,便问道:“老爷让她在正房留宿了?”   “倒是没有留宿,老爷一睡下就走了,第二天一早又过来的。”   周氏听了心里难免有些欣慰,还以为这几日她不在家,顾翰清必定是睡在方姨娘的房里,没想到居然还守着正房,真是让周氏有些喜出望外。   “老爷也真是的,怎么就一点不懂这些,倒应该把她留下才是。”周氏心里高兴,人前却还是要表现的大方些的。   刘妈妈便笑着道:“老爷又不是糊涂人,若是真想让她服侍,必定是直接往她房里去的。”   周氏便不再说什么了,方姨娘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人,知根知底,人也老实,肯定是比外头买来的可靠很多。况且她容貌姣好,就算拿出去与顾翰清那些同僚的妾氏相比,也是不差什么的。   ……   她这里重新梳妆打扮之后,老太太那边就派人来请她们去延寿堂用午膳。   顾明珠穿着一身浅鹅黄的对襟褙子,看上去比平日里素净了很多。顾家是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的,因此姑娘们上了席面,大家都安安静静的吃饭。等饭吃了差不多之后,老太太让丫鬟们上前收拾,众人就坐到厅里头说话去。   这期间老太太抽了个空闲也去安国公府吊唁了一回,只是周氏忙碌,婆媳俩并没有什么说话的间隙。老太太这时候才有机会好好的问周氏道:“你如今回来了,你娘家的事情可有交代清楚了?”   “都已经办妥当了。”周氏脸上虽有些疲累之色,看着精神却也还好,只是揉了揉太阳穴道:“就是晚上睡不好,水陆道场翻天的闹腾,回来好好睡几天也就补回来了。”   “只怕没你几天好日子休息了,”老太太想起太后娘娘要招周氏进宫的事情,拧眉道:“老爷说等过两日就要你进去的,不然到了下个月,宫里又要忙着给太后娘娘预备重阳节的宴会,到时候你这事情怕是要押后了。”   “正是这样呢!所以我急着就先回来了。”周氏捧着手中的青花瓷盖碗茶,轻轻的撇去上头的浮沫抿了一口,抬起头将视线落在了顾明妧的身上。   小丫头规规矩矩坐在下首的椅子上,正低头跟顾明珠说着什么,脸上的神色虽是淡淡的,可一颦一笑之中却已经有了几分风流韵致。   她要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周氏想到这里难免叹了一口气,太后娘娘想见顾明妧,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新奇顾翰清有了一个外室所出的闺女?这实在让人很是说不通……于情于理,让她一个嫡母专门带着一个外室女进宫召见,总有些不合情理。   好在顾翰清明白她的处境,还说了那样安抚她的话。   “三丫头这几日不用去学堂了,跟在我身边学些规矩,到了那日我带着你一起进宫。”宫里的规矩,袁先生自是教不了的,少不得周氏亲自出马。   “是,母亲。”   顾明妧站起来福了福身子,她在规矩上头向来学得很好,前世为了送她进宫,顾翰清特意请了一个从宫里出来的老嬷嬷教她规矩,因此一言一行都挑不出刺来。不过此时她尚且年幼,所以按说这些规矩都是不会的,便只能跟着周氏再学一遍。   “母亲要带我们一起进宫吗?”   顾明烟听了这话却是眼珠子一亮,她长这么大,还没进过宫呢!上回贤妃娘娘生辰,特意请了周氏进宫,只可惜她偏又病了没去成,心里一直觉得很遗憾。   听说宫里是个金堂玉阙、富丽堂皇的地方,宫里住着的女子,也是普天下最高贵美丽的女子。   “你母亲是要带你三妹妹进宫,不是带你们一起进宫,太后娘娘想见见你三妹妹。”   老太太看着顾明烟这兴奋劲儿,倒是没觉得生气,这样的事情,对于姑娘家来说肯定都是新奇的,想着也要跟进去瞧瞧,也是人之常情。   顾明烟却很快拉下了脸来,脱口而出道:“她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个外室女而已。”   这让周氏和老太太两人俱是一阵尴尬,不约而同看了一眼坐在顾明烟正对面的顾明妧。   她们尴尬,那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必定是更尴尬的。   然而顾明妧却似全然没有听见顾明烟说的话一样,只是安静的低着头,一排浓密的睫羽微微闪动着,仿佛将自己置身事外。   可越是这样乖巧懂事,在长辈们眼中瞧着,就越是一副让人心疼的模样。   周氏鲜少在老太太跟前发作,这一回却也是忍不住了。   “烟丫头!你这说的什么话?还不快跟你三妹妹道歉!”   “我……”   顾明烟顿时就委屈了起来,顾明妧心里却有些好笑,她刚还想着,顾明烟要是不收收性子,只怕会被周氏数落,这不周氏才回来几个时辰,她果然是撞了上去。   顾明妧倒是不气顾明烟这样说她,毕竟她说的是事实,这是她用前世一生总结出来的经验。不管你将来如何优秀,一个人的出生就像是一个烙印,会跟随你一生一世。有些人迫于你将来的权势,嘴上不敢再说什么,然而你也没有办法不让他们心里不这么想。   “母亲不用生气,这也没什么,二姐姐不过实话实说。”   顾明妧站起来,朝着周氏福身,又转过头来对顾明烟道:“但二姐姐这些话,将来还是少说的好,不然别人不会说二姐姐不对,只会说是母亲教导不严,纵容着顾家的女儿在外头胡言乱语。”   “你……”顾明烟又气又恼,可顾明妧这一席话,真真是句句在理,让她挑不出一个错处来,又迎合了周氏,又狠狠打了自己的脸。她一时间只觉得素手无策,委屈的不知所以。   周氏自然是被顾明妧的这一番话给熨帖到了,到底消了气,也不去苛责顾明烟,倒是老太太开口道:“烟丫头这几日也别去上学了,我这里正预备九月九日去静水庵上香的经书呢,你来帮我抄几卷吧。” 第23章   晚上顾翰清下值回来,到延寿堂给老太太请安,就瞧见顾明烟坐在次间的小书桌上给老太太抄经书。   他寻常不大管姑娘们的功课,偶尔十天半个月想起来了才看一回,因此也不大在意,这时候走进去瞧见顾明烟写的那蝇头小楷歪七扭八的,顿时火冒三丈。   “你看看你这个字,像什么样子?”顾翰清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顾明烟道:“你姨娘虽然不识字,却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子,如今你有这样的条件,更应该好好学一学。”   顾明烟被吓了一跳,心里却是很不服的,瞥见顾明妧在厅里跟着丫鬟们一起做针线,便恨恨道:“难道三妹妹就比我写的好了?”她估量着顾明妧在外头并没有识几个字,因此写大字大约也是很差的,就故意这样说。   “三丫头你过来!”顾翰清瞧着这个不长进的女儿,转身喊了顾明妧一声。   顾明妧正潜心研究绣工,忽然听见有人喊她,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走到次间里去,乖乖等着顾翰清吩咐:“爹爹找我做什么?”   “你去抄一段经书给你二姐姐看看,不必藏拙,让她知道什么叫夜郎自大。”对于周氏来说,这几个姑娘虽有嫡庶之分,可对于顾翰清来说,却都是他的亲骨肉,他是当真没有因为顾明烟的生母身份低微,看轻过她一星半点的,因此见她这样,便格外生气。   可这倒是让顾明妧当真为难了起来……   她的字,以前世顾翰清的评价,那便是大魏闺阁之中女子再无第二之人。当然那是她前世潜心苦练得来的结果,可要是这时候写出来,难免让顾翰清起疑。   年龄身段在这里,但一个人的笔迹,却也跟修炼的年份息息相关。尤其是像顾翰清这样常年练字的人,看一眼就能看出一些端倪来。   “爹爹……”顾明妧低着头,脸颊绯红,小声撒娇道:“爹爹就别为难我了……”   她模样娇俏,娇声低语的样子顿时让顾翰清想起了她的生母柳氏。再想起他们十几年前的那一夜风流,这辈子,那样的人物,他是配不上的,只希望把顾明妧养成她那个模样,也不负当初的那一段姻缘。   “罢了,你下去吧……”   顾翰清挥了挥手让她离去,顾明妧的字都是柳氏教的,写下来若是让人看见了,总归是不好的。   ……   夜里顾翰清同周氏说起了大后天进宫的事情,自然也就提起了顾明烟今日在延寿堂说的那些话。   “我说二丫头怎么会在老太太那边抄经,原来是因为这个!”   顾翰清低眉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来对周氏道:“这都是你素日对她太宽厚的缘故,我瞧着别人家的庶女,再没有二丫头这样不识大体的。”   “老爷反倒怪起我来了?”周氏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是没甚在意的,只笑着道:“你素日不常跟我说,顾家的孩子不分嫡庶嘛!”   “这都是我的不是了,夫人就别跟为夫一般见识了。”顾翰清也知道周氏温和,于她能做到对庶出的孩子一碗水端平,已是不易了,便笑着朝她陪了不是。   周氏心里美满,想着这一年虽说有些不愉快之处,如今也都过去了,顾明妧乖巧,她也马上要受封二品诰命,今年对于顾家来说,也算是风调雨顺的一个年景。   ……   第二日一早,顾翰清上朝之前,去了一趟方姨娘的房里。   顾明烟昨夜抄经抄到了二更天,这时候还没起来,方姨娘瞧见顾翰清过来,忙就迎了上去。   “老爷怎么来了。”她想着顾明烟还没起来,怕老爷生气,替她解释道:“昨儿二丫头抄经抄得迟了……我瞧着时辰还早,所以没喊她起来……”   顾翰清坐了下来,敲了敲茶几让方姨娘坐下,开口道:“你素来知道我对几个孩子都是一视同仁的,但这几个孩子里头,也只有二丫头的性子最骄纵些,你是她的生母,应该多规劝她一些。”   “老爷说得是。”方姨娘一个劲的点头,想起前几日还跟顾明烟口角了一回,心里有些难受,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起来。   顾翰清看见她这样,倒是有些不忍心了,便宽慰她道:“我不是说你不好,只是你身为人母,必定是想她将来更好一些的,我也不会让她委屈到了哪儿。三丫头才回府,老太太、太太多喜欢她一些也是有的,她也确实讨人喜欢,可她终究不能跟二丫头比,二丫头还有你呢,她的生母却不在府上。”   这一番话说的方姨娘心中有愧,又想起素日顾明烟确实刁蛮骄纵,便狠下心道:“老爷放心,我会好好跟二丫头说的。”   顾翰清听了这话很是满意,起身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才转过头来,对方姨娘道:“今晚我来你这里,你好好收拾一下。”   这一句却比之前那一大篇的话更中听许多,方姨娘立时就红了脸,娇滴滴的点头称是。   ……   因为要进宫面见太后娘娘,老太太一早吩咐针线房又给顾明妧做了几套新衣服。   周氏亲自挑选了一件鹅黄色净面四喜如意纹妆花褙子,下面配着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这一身衣裳穿在顾明妧的身上,那真真是云想衣裳花想容一样的。   周氏上下打量顾明妧,一张小脸虽然尚有几分稚气,但眉眼已经长开,眉山如黛、杏眼流转、巧笑倩兮。好在她年纪尚小,若是再大一些,让宫里的那些贵人瞧见了,只怕是……周氏一时就想起了顾翰清说起让她进宫的事情,蹙了蹙眉峰,吩咐道:“这一身衣裳就很好,头上的珠花也不必太复杂,就戴上回你大姐姐送你的那个。”   顾明妧点头,顾明珠送她的那个珠花是用白珍珠做成的串,在发髻上围成一圈,再坠上五彩流苏,就很好看了。虽然不是很贵重,但对于她这个年纪,是很合适的。她之前一直担心周氏会把她盛装打扮一番,毕竟她将来的宿命是要进宫,这次机会难得,若是能在太后娘娘跟前留下印象,将来进去就容易多了。   然而周氏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心思,只是根据她的年纪,装扮得体而已,这反倒让顾明妧心下感激。   这里头她才穿戴整齐,外面就有丫鬟进来传话,说顾翰清亲自从衙门回来,送周氏和顾明妧进宫。   对于后宫那个地方,顾明妧再熟悉不过,外人常羡慕那些琼楼玉宇、金碧辉煌的楼阁,可真的当她进去了,才知道那里不过就是一个金堆玉砌的金丝笼。   好与不好,只有进去过的人,才明白。   而唯一能让自己感到莫大满足的时候,不过是站在那个人的身侧,听文武百官山呼万岁,俯瞰芸芸众生,方有一种睥睨天下的霸气。   可那些人拜的终究不是自己,用一生的孤寂换那一瞬的荣耀,不值!   周氏转身,正巧看见了面色有些怔忪的顾明妧。她一向安静乖巧,很少有这样几近带着悲悯的神色,倒像是知道了她将来的命运一样,既认命、又坦然。这样的神色出现在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身上,让周氏受到了莫大的冲击。   她的心被恨恨的揪了一把,一想到若是顾明珠要进宫,她还不知道要怎样的肝肠寸断。   “三丫头,快走吧,你父亲还在等着呢。”然而她还是不敢向顾明妧保证什么,决定是顾翰清做的,她心里纵有不舍,这时候也不好开口。   “嗯。”顾明妧却一下子将情绪整理一新,管它将来怎样,反正这辈子她是不打算进宫的,反正现在年纪尚小,将来再做打算不迟。   周氏见顾明妧已经没了那伤感的神色,倒是松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一同往门外去。   坐的是平常顾翰清上朝用的那辆黑漆齐头平顶马车,顾翰清在车里又嘱咐了顾明妧几句,看见周氏将她打扮的低调得体,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三丫头进了宫一定要记得谨言慎行,没有人问话就尽量别开口,一切听你母亲的吩咐。”   顾明妧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顾翰清又对周氏道:“她进顾家之前,除了她生母,从未见过外头的女人,难免生疏些,你要好生照看她。”   这是顾翰清第一次在周氏面前提起顾明妧的生母,言语中竟有些恭敬之意。周氏原已经将那人看淡了,这时候倒是又有些好奇,可终究又不好意思问,便只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有我在呢,出不了差错。” 第24章   马车到了神武门口便停了下来。   顾翰清扶着周氏和顾明妧下车,早有寿康宫里头的迎客太监在门口候着了。顾翰清是当朝二品大员,又是内阁重臣,皇上器重,太后娘娘和后宫的众位主子自然也给他几分薄面。   “顾大人。”老太监迎上来。   周氏四下扫了一圈,见她长姐贤妃娘娘宫里的卫嬷嬷也来了门口,只远远看着,大约是瞧着她们来了,好去贤妃娘娘那边回话。   周氏同她点了点头,那人会意,便领着身后的小宫女先回景阳宫去了。   “这是贱内,这是小女,烦劳公公带她们过去。”   顾翰清虽是权臣,却从不托大,对待宫里有资历的老人,都是恭恭敬敬的。过来的这一位是太后娘娘跟前的红人刘公公,他亲自过来,也彰显太后对周氏的看重,是作为臣下的荣耀。   “顾大人严重了,老奴不过替太后娘娘跑腿而已。”   刘公公同顾翰清寒暄了几句,周氏和顾明妧已经各自上了他带来的两顶翠盖珠缨小轿。   顾明妧挽起轿帘看了一眼,见顾翰清单手负背站在那里,看见轿帘动了动,朝着顾明妧这边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慈爱。   “去吧,好生跟着你母亲,不用害怕。”   顾明妧重重的点了点头,想起前世顾翰清送她进宫的那一天,俊朗的眉心似乎也是略拧着的,只是那天自己的心情却是不错的,进宫的仪仗催得急,她连看顾翰清最后一眼都没来得及。   轿子摇摇晃晃的,仿佛让顾明妧回到了多年之前,她也曾坐着这轿子穿梭于后宫的高墙绿瓦之中。她的掌心微微汗湿,深怕一眨眼又回到了前世,一眼不眨的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绛红色万字不到头轿帘。   进了后宫,路渐渐熟悉了起来,轿子发出咯吱嘎咯吱嘎的声响,宫道永远是这般深邃冗长,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一样。   顾明妧心里是害怕的,尤其想起前世惨死,痛到肝肠寸断,后背就止不住涌上了凉意。   “停轿。”   太监嘶哑尖锐的嗓音划破长空,将顾明妧又带回了现实,她阖上眸子深呼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周氏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见她脸上虽然神色淡定,但额头上竟已沁出了细密的汗。   她如此惧怕进宫,想来是真的知道他父亲的打算的!周氏心里反倒有些责怪顾翰清,这样的事情,怎好让一个孩子知道呢!这实在太过残忍了!   “别怕,太后娘娘不过想见见你,并没有要怎样的。”周氏只能这样安慰她,又觉得有些语塞,拿出帕子来替顾明妧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嗯。”   顾明妧点头,她只是对前世的事情后怕而已,对于见太后娘娘,她倒不至于这般紧张,但周氏显然是不知道的。   周氏拍拍她的手背,拉着她跟在刘公公的身后,寿康宫的门槛很高,顾明妧提着裙子跨进去,看见正殿檐下挂着的那三个鎏金大字——“祥瑞殿”。   入宫之后几乎是天天要过来的,这时候几个月不见,却有些陌生了。   “正二品诰命夫人周氏求见。”   周氏领着顾明妧在门口的蒲团上跪下了,叩拜之后,听见幽深的大殿里传来了沙哑冷清的声音:“请顾夫人进来吧。”   太后已近古稀之年,难得凤体康健,在顾明妧看来,是一个精明矍铄的厉害老太太。   为什么说她厉害呢,实在是从她平生所做的事情上得出来的结果。太后原是先皇府上的一个侍婢,据说连家世都不可考,后生下了皇子,因她姓齐,便与齐国公齐家连了宗,说是齐家的一位远房表妹。   老齐国公在世的时候功高至伟,所以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她的儿子信王,并极力拥戴于他,那时适逢先太子母族谋逆,先太子被废,老齐国公便保举信王当上了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如今太子李睿就是齐皇后所出。   从一届洗脚婢成为大魏最尊贵的女性,不得不说前世的顾明妧对她是很佩服的,还曾将她看作自己的榜样,有朝一日必定要凌驾于她之上。   但事实证明,能活到像齐太后这样的岁数,不光得有运,还得有命。她终究是没有这个运,也没有这个命。   顾明妧跟着周氏进去,高大巍峨的祥瑞殿显得有些冷清,虽然四周装扮的富丽堂皇,但里头坐着的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   齐太后下首还坐着另外一个人,顾明妧并没有特意去看她,但周氏却瞧见了她,安国公府的二太太——嘉瑞长公主。   她素来和自己有些不对盘,但其实周氏对这种莫名的敌意一直觉得有些奇怪。当初嘉瑞长公主下嫁安国公府的时候,她已经嫁给了顾翰清,她们姑嫂两人其实并没有多少交际,缘何嘉瑞长公主对她的态度会如此冷淡。   “给长公主请安。”   周氏虽然不喜欢嘉瑞长公主,但她是上位者,这些应有的礼数,她却是不会忘的。   顾明妧也跟着周氏行礼,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嘉瑞长公主,她前世对她不甚了解,只知道她是一个极刁蛮要强的个性,一心将自己的独生女周怡月嫁给太子李睿,不幸的是,几年之后周怡月难产,连着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一起胎死腹中。   从那以后便鲜少听说这位长公主如何,大约也是伤心过度之后一蹶不振了。   想来她若是知道周怡月将来会是那种结果,大约是不会非让她嫁给太子不可的。可她究竟是不知道这些的,因此她今日仍旧是那个不可一世的、霸道要强的嘉瑞长公主。   “这就是顾大人家的那个外室女吗?真真是长得一副好皮囊,瞧着竟然不像是咱京城里人的模样。”   她小指上带着尖尖的护甲,眉梢上挑,分明都没有正眼看顾明妧一眼,嘴上却说着这样赞许的话。顾明妧听着略觉刺耳,周氏面上也不好看,但这样的场合,终究是容不得她们说什么的。   嘉瑞长公主看着周氏脸色变冷,嘴角抿成一条线,仿佛是笑了。顾翰清待她再好那又怎样?还不是一样在外头养了外室,当年她贵为公主,想得那人的心却尚且不能,凭什么她周氏如今能享这等的风光?   心中波涛暗涌,看着周氏的眼神也越发多了几分憎恨,反倒将视线落到顾明妧的身上,冷笑道:“你母亲是哪里人?”   这一句问得很是有歧义,但连周氏都体味出来,她上一句夸顾明妧不像京城人士,下一句接的是这个,分明是问顾明妧的生母!   周氏面上不显,心里却已是万般屈辱,当着她这个嫡母的面问顾明妧那个外室的事情,拿她周氏当作什么!周氏正要开口,忽的见顾明妧朝着嘉瑞长公主福了福身子,脸上表情淡淡,不卑不亢道:“回长公主,臣女的母亲自然是京城人士呀,长公主身为母亲的嫂嫂,难道连母亲是哪里人都不知道吗?”   周氏陡然松了一口气,嘉瑞长公主却是心下冷笑,周氏纵使再聪慧,也不会猜到她会问这孩子一些什么话,这姑娘到还真是伶牙俐齿、聪明绝顶了!   “呵……”嘉瑞长公主涩笑,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太后娘娘,笑道:“我在这孩子的眼中,倒成了个糊涂人了。”   齐太后面上波澜不惊,嘉瑞长公主同周氏的这一段缘故她是知道的,可那时候顾翰清不过就是翰林院里的一个七品编修,她堂堂公主,如何能下嫁于他呢?至于后来周氏嫁给了顾翰清,他仕途一路顺遂,那都是后话了。嘉瑞长公主只看见了周氏如今的风光,却不曾想到他们这一路上受尽的辛苦。   嫁给安国公府有什么不好,至少一生富贵,衣食无忧,皇帝还封了她男人一个永安侯,她还有什么不知足?   “你不糊涂,这孩子也不糊涂,我还真有些喜欢上她了呢!”齐太后招手让顾明妧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只可惜年纪小了些,不然给太子殿下做个侧妃,却也绰绰有余了。”   顾明妧听得心口突突跳动,低着头不说话,转头悄悄的看了周氏一眼。   周氏已经心绪平静,倒是对顾明妧感激几分,这孩子终究没有让她在太后娘娘跟前丢人。   太后又同周氏闲聊了几句,命刘公公将二品诰命的朝服、印信、金册送了进来,亲自受封周氏,按祖制训诫一番,便准她们退下了。   “你呀,还记挂着那些陈年旧事。”   见周氏离去,齐太后忍不住数落了嘉瑞长公主一句:“你口口声声让哀家召见一个外室女,我只当你是真心喜欢那孩子呢,没想到却暗藏了这等心思。”   “母后!”嘉瑞长公拧眉,“我就是气不过,周氏的命怎么就那么好呢?”她说完这句沉默了片刻,转而又不屑道:“可她命再好,顾翰清还不是找了个外室!”   “这些事情如今都是无关紧要的了。”齐太后从凤椅上站起来,转头看着嘉瑞长公主,慢慢道:“还是想一想,怎样让皇上早日将太子妃的人选定下来是真。”   嘉瑞长公主大惊,急忙转头道:“怎么?人选又有变动?不是说已经定下了怡月吗?” 第25章   周氏从寿康宫出来,外面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乌云,天色看着有些阴沉。   她悠悠的叹了一口气,这次入宫,与其说太后娘娘皇恩浩荡,亲自为她受封,倒不如说是赴了一场嘉瑞长公主特意为她准备的鸿门宴。   她倒是没什么,活到这把年纪,也经历了好些大场面了,倒是那个孩子……   周氏想到这里,转头看了顾明妧一眼,刚才若不是她回答的讨巧,她今日的脸面,算是被嘉瑞长公主狠狠的打了一把。   可这样终究是得罪了嘉瑞长公主了,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记在心上,她也是个长辈了,总不能当真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周氏心里有些担忧,但也无济于事,只放慢了脚步,转头小声同顾明妧道:“我们这就走了,一会儿去见你姨母。”   周氏口中的姨母,便是如今景阳宫的主位贤妃娘娘,也是周氏的长姐,安国公府的长女。   不过前世,顾明妧对这个贤妃却是知之甚少的,周氏也从来没有在顾明妧跟前特意提起过这个姨母,只是在顾明妧进宫前夕,带她过来见过一回,那时候只说是“贤妃”,却不是“姨母”。   对于这种称谓上的细微变化,顾明妧却体会出了几分暖意,同周氏点了点头,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景阳宫那边早已经派了卫嬷嬷在宫门口候着,见周氏和顾明妧出来,便迎了上来笑道:“娘娘已经在宫里久候了,夫人快随老奴过去吧。”   卫嬷嬷说话的时候悄悄的打量了顾明妧一眼,便收回了视线。顾明妧对这种上下打量的眼神早已经熟稔,也没有半点羞涩忸怩之态,只大大方方的让她去看,那人反倒觉得好奇,又多看了她一眼,索性问道:“这位就是三小姐吧?”   周氏点了点头,面上没有半点不悦之色,倒是笑着道:“就是这孩子。”   卫嬷嬷心下好奇,对于一个外室女,周氏竟这般和颜悦色,看来这个三姑娘是当真讨人喜欢的了?   景阳宫离寿安宫不远,但卫嬷嬷还是准备了两顶小轿。顾明妧其实不太爱坐轿子,摇摇晃晃的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她昨儿晚上又因为进宫的事情没睡好,在轿子里晃来晃去,瞌睡虫都晃了出来。顾明妧勉强保持清明,想着刚才已经见过了太后娘娘了,心思也松懈了一些,便阖上眸子闭目养神。   可就在这时,轿子忽然间就停了下来,顾明妧猛然惊醒,身子在座椅上晃了一下,一头撞在了轿门上,脱口就是“哎哟”一声。   好在她这时已经扶稳了轿檐,不至于从轿子里摔下去,但也着实吓了一跳。她从轿帘里望出去,宫女们齐刷刷的跪了一地。顾明妧便听她们恭恭敬敬的开口喊道:“给太子殿下请安。”   大约是因为顾明妧的这一声“哎哟”,几个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她这边,隔着帘子的缝隙,顾明妧咬了咬唇瓣。外臣家眷遇上了太子,若没有他特别吩咐,只需避讳即可,因此她和周氏是可以坐在轿子里不出去的。   李睿骑在雪白的狮子骢上,扫了一眼跪着的众人,转而将目光落在了那绛红色的轿帘上。方才那一声“哎哟”听着煞是娇憨,想来里面坐着的,应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了。   “谁家的女眷?”   “回太子殿下,是顾翰清顾大人的夫人和他家的小姐。”   卫嬷嬷恭恭敬敬的回话,太子殿下不常过来后宫,这次相遇实在偶然。   “哦,原来是顾相家的。”   李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而想起那日中秋,她在安国公府瞧见的那个小姑娘。虽是初见,却似有些眼熟,也不知是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李睿挑眉,忽然饶有兴致问道:“顾家小姐,方才可曾撞到了?要不要请个太医瞧瞧?”   若是一般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必定是要被冠上孟浪风流的名号,可他身为当朝太子,却再没有人敢多说一句的。顾明妧便想起了前世的李睿,也是如此的狂傲不可一世。   “多谢太子殿下关心,小女无碍。”   这样的人,若是沾上了,便是剧毒。顾明妧不想重复前世的覆辙,更不想做万人唾骂的红颜祸水。   方才是那样娇憨的声调,可如今却显得有些干涩平淡,这样毫无情绪的声调,听着实在是无趣极了。李睿皱了皱眉心,他素来最不喜欢这样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明明是娇花一样的年纪,却显得死气沉沉。就像他那两位候选的太子妃,整日里把规矩礼节放在首位,他娶她们,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人生的伴侣,却不只是为了给大魏立一个太子妃而已。   李睿终究是骑着马过去了,周氏从轿子里出来,小宫女急忙掀开了轿帘,看见顾明妧蹙着一双秀眉,有些蔫蔫的坐在里头。   “可撞疼了没有?”周氏拧眉问她。   “没有……咝……”顾明妧刚用帕子擦了擦刚才撞到的地方,便疼得抽了一口气凉气。   周氏拉下她的帕子看了一眼,额头已经肿了起来,好在皮肉都没有破。   “你是怎么了……”周氏想数落她一句,又想着她自己刚才还差点儿撞到了,便不好意思说顾明妧了,只开口道:“一会儿去你姨母那边,拿些药酒擦一擦吧。”   顾明妧心虚,若是让周氏知道她在轿子上打盹,那可就囧了……她低头拧着帕子,白玉一样的贝齿咬着唇瓣,小声撒娇:“母亲……”   周氏忍不住苦笑了起来,又用帕子擦了擦她额头上的伤处,叹道:“罢了,不说你了。”   ……   母女两人进了景阳宫,气氛又闲适了起来。   周氏让顾明妧向贤妃行了大礼,同她说起刚才在路上遇见太子李睿的事情。   “太子这几日倒是往这后宫跑得勤快。”   贤妃娘娘四十岁出头,已是韶华不再,她年轻时候容貌也不过中上,如今后宫新人无数,皇上待她已非往日的男女之情了。现下宫里最受宠的是淑妃娘娘,膝下育有一儿一女,听说如今又有了身孕。   前世顾明妧进宫之前,淑妃宠冠后宫,长达数十年之久,自从顾明妧进宫,淑妃又因母族兄弟犯了几件事情,皇上对她的宠爱才渐渐淡了下去。   “大约是往淑妃娘娘那边去吧,听说最近正在物色太子妃的人选。”卫嬷嬷轻轻的应了一句,替周氏添了一盏茶,转头对贤妃娘娘道:“娘娘就不要去想那些往事了,您还有六皇子呢!”   原来齐皇后仙去之后,贤妃品位最高,皇上便把太子交给了贤妃抚养。贤妃对太子视如己出,却在淑妃进宫之后,因一次饮食上的差错,导致太子抱恙,因此痛失了抚养太子的机会。   从此之后,太子便被养在了淑妃膝下。   “卫嬷嬷说的对,姐姐大可不必想这些有的没的。”   周氏宽慰了贤妃一句,抬起头却瞧见她正定定的看着顾明妧,神色中似乎若有所思。周氏的心跟着咯噔了一下,见顾明妧倒是低头安然坐在一旁,便开口道:“这丫头头一次进宫,大约怪新奇的,卫嬷嬷带她出去逛一圈吧。”   顾明妧正坐着发呆,想着前世的自己终究是没什么见识的,怎么会觉得入宫便是来过好日子的呢?如今瞧着贤妃娘娘这光景,好好的一个鲜活的人,都熬成了这副干枯的样子,便知道这宫里的生活该有多么无趣。   听到周氏这样说,顾明妧倒是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了过来,想必周氏是有什么体己的话要跟贤妃娘娘说,终究自己坐在这里不方便,便起身跟着卫嬷嬷出去。   卫嬷嬷见她这般乖巧懂事,在前头领路,笑着道:“三姑娘同老奴出去看看吧,不走远,就在这景阳宫附近逛一逛。”   周氏目送顾明妧离开,小小的身影还那样纤细,不过就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她低下头来,略略叹一口气,听见贤妃娘娘开口道:“看起来你倒是挺喜欢这孩子的。”   周氏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起先心里总是有疙瘩的,可后来瞧了一阵子,却是一个好性儿的,乖讨人喜欢的。”   “这样也好,将来进宫了,顾家也好拿捏得住她。”贤妃垂下眸子接了一句,脸上却瞧不出什么神色来,只淡淡道:“如今十二岁已经出落的这般模样,将来必定是一个倾国倾城的佳人了。”   周氏脸上的神色却有些尴尬,要送顾明妧进宫这件事情,是顾翰清在她跟前提起过的,她那时候心里正不痛快,便回安国公府和蒋氏说起了此事。如今看来,蒋氏倒是已经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贤妃娘娘,好似周着的人都知道了一样。   再想想顾明妧今日进宫时候的模样,那样楚楚可怜,竟有些委曲求全的意思在里头,周氏心里便有些闷闷不乐。   “她年纪还小呢,也没想那么长远,不过就是这么一说,且看以后如何了。”   贤妃听了这话,倒似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一样,只是淡淡道:“皇上这些年一门心思在淑妃的身上,若是能有个人进宫同她分宠,倒是极好的。” 第26章   祥瑞殿里的龙涎香烧得正旺,鎏银百花落地香炉里升起了袅袅青烟。而刚才在周氏跟前趾高气昂的嘉瑞长公主却是蹙起了眉心。   太后娘娘不动神色的托着茶盏,刘公公从殿外进来,走到她跟前小声的回禀道:“太子殿下又去了锦绣宫。”   锦绣宫是淑妃娘娘的寝宫,太子自养在了淑妃膝下,便尊其为母妃。淑妃家世不显,是老齐国公一位外嫁的庶女所生,听说长相同故去的齐皇后颇有些相似之处,因此独得皇上宠爱。   齐太后一生所做之事,几乎无可挑剔,唯有让淑妃进宫这件事情,颇不如她的心意,还当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太子最近经常进宫找淑妃娘娘吗?难道是为了册封太子妃的事情?”嘉瑞长公主警觉道。   “还不就是因为此事!”   齐太后脸色颇不好看,只冷冷道:“齐家想让齐思贤进宫当太子妃,前几日也曾来求过我,我没有应他们而已。”   嘉瑞长公主闻言蹙眉:“齐家的心也太大了,几代的皇后,都是他们齐国公府的……”她说到这里,又想到太后也姓齐,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然而齐太后心里却清楚,她虽然也姓齐,却终究和齐国公府不是同宗的,当年也不过就是为了前程,见机行事,各有所图罢了。如今齐家又想把闺女送进宫来,但对于齐太后来说,这太子妃的人选,自然是想留给自己的亲外孙女周怡月的。   “皇上还没最后定下来,这件事情淑妃说了也不算数,她倒是还想把她们方家那几个姑娘送进东宫呢,只是身份不够罢了。”   淑妃独宠之后,皇上便封了她父亲方衍为锦衣侯,但不过是一个虚衔,淑妃如今所能依靠的,无疑还是齐家。   齐思贤容貌秀丽、才学出众,早几年就已经在京城闺秀圈中小有名望,是太子妃人选的有力竞争对手。   “母后到底想个办法,怎样才能让皇兄把这齐思贤划去才是。”   嘉瑞长公主蹙了蹙眉心,抬起头看着上座的齐太后,那人两鬓苍白,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虽已年近古稀,却仍旧精神矍铄,一派高贵睿智,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淑妃向来谨小慎微,在这件事情上头未必肯为齐家说话,她们免不了要求到那个人那边,你只需见机行事。”   嘉瑞长公主一惊,随即支起了身子,凑到齐太后身边小声道:“那人究竟是谁?”   ……   顾明妧对参观后宫这件事着实没有什么兴趣。   她前世入宫三年,早已经将这宫里大大小小的地方摸得滚瓜烂熟。虽说这景阳宫是极少来的,可这后宫的院落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无疑就是内里的陈设有所不同。受皇帝宠幸的人宫里,便装扮的格外奢华富丽;而像景阳宫这样皇帝鲜少涉足的地方,看着就有些凄凉萧瑟。   她前世就没能有这样深的领悟,被这表面的繁华所蒙蔽,一下子误入了歧途。   周氏没有在景阳宫坐多久就告辞了,贤妃娘娘赏了好些东西,装了满满一个箱笼,让小太监抬着跟在她们身后。但周氏看起来却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眉心一直是皱着的。   她问顾明妧宫里好不好玩,顾明妧弄不清周氏的心思,她必定是知道顾翰清有送她进宫的打算的,这样问她,反倒让她心里有些紧张。   “有些冷清,没什么大意思。”   顾明妧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随口回了一句,周氏便也没有再问她什么,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眼,见她额头上的伤上过药了,只柔声道:“回去别把今儿的事情告诉你父亲,省得他又要担心。”   顾明妧点了点头,额头上红肿的地方有刘海挡着,一般人不仔细看是瞧不出来的,虽说遇上了太子不是什么大事情,但若是顾翰清知道了,免不了也是要忧心一番的。   周氏心里是有些自责的,那时候听说顾翰清有个外室女,她都快气疯了,想着这些年她为顾翰清生儿育女,辛辛苦苦打理这样大一个家,而他却在外头还养了一个外室!她那时哪有什么心思去深想一些东西,只觉得自己受尽了委屈,后来顾翰清在她跟前再三保证将来把顾明妧送到宫里,她才勉为其难答应让她进门。   其实养一个外室女并不是什么大事,她只是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人。堂堂内阁辅臣的夫人,几十年来一直被人传为楷模,却因为一个外室女让她颜面扫地,这让她如何接受得了?当年下嫁顾家,为的不就是顾翰清的老实可靠吗?可这样老实可靠的人,却也会做这种事情出来,周氏觉得脸上生疼,便将仇恨转嫁给了素未蒙面的顾明妧身上。   可这时候想一想,顾明妧何其无辜?   轿子到了宫门口便停了下来,顾翰清仍旧在门口等着,见她们两人出来了,松了一口气迎上来:“一切可都顺利?若是无事,我便先回衙门去了。”   他们来时同坐一辆马车,如今车子要送周氏和顾明妧回去,顾翰清倒是要走着去衙门了。这里虽说离六部衙门不远,但让他一个堂堂的二品大员走着去,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老爷就一起上车吧,先送你去衙门,我再和三丫头回去。”周氏心中好笑,读书人虽然聪明,有时候却也耿直得可爱,哪有让他走着去衙门的道理。   顾翰清回过味来,也觉得好笑,一家三口便一同上了马车。   车上堆着贤妃娘娘赏赐的东西,原本宽敞的车厢便显得有些拥挤。   顾明妧坐在周氏和顾翰清的对面,瞧见他们两人虽然都是危襟正坐,但神情中却很是随意,这时候再回想一下前世顾翰清去看望她和柳氏的场景,她便觉得顾翰清对柳氏大约只是一种钦慕,却并非同周氏这般,是相敬如宾的夫妻之情。   “太后娘娘没有为难你们吧?”   虽是恩赏,但终究不合常理,顾翰清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的。   周氏便笑着道:“太后娘娘德高望重,怎么会为难我们呢,不过是例行训诫了几句,都是一些场面话,无关紧要的。”她并没有提起嘉瑞长公主在场的事情,这些女人之间的事,同顾翰清说了他也是不会懂的。   “那便最好不过了。”顾翰清眼角似有霁色,抬起头看顾明妧的时候,微微带着一丝笑意。   顾明妧没有引起太后娘娘的注意,便是最好不过的了。   ……   晚上顾翰清回家,同周氏一起去顾家后院西北角的小祠堂里上了香,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吃晚饭。   老太太心情颇好,前两年顾翰清刚擢升从二品的时候,便替她请了二品的诰封,如今连周氏也有了,她心里也就更安慰几分了。   “九月初九我打算去静水庵听德馨师太讲经说法,到时候带上姑娘们一起去,只当是出门玩玩、散散心。”大魏礼教森严,姑娘们等闲不能出门,也唯有平常跟着长辈们礼佛上香的时候,才能有机会出门透透气。   “母亲只管带她们去,不要让她们乱跑就好。”   静水庵是前朝皇室供奉的庵堂,本朝初建时,也有不少宗室女子在此出家。现如今肃王的生母,先帝最宠幸的舒贵妃便在那里带发修行。   “我跟母亲一起去。”周氏放心不下,老太太一个人带着三个姑娘,总有照顾不过来的时候。   “母亲既然喜欢,就在那边住上一晚,也省得来回奔波。”   顾翰清是个孝顺儿子,对顾老太太向来言听计从,可话一说出口,倒是想起柳氏最近似是也去了静水庵修行小住,若是被顾明妧撞见了,到底不要生出事来才好。   但话已经脱口而出,终究是不能收回的。   姑娘们听说能出门,都兴奋得不得了,顾明烟尤其高兴,这几日被罚抄经书就算了,回到方姨娘那边,又整日被她数落,没个好脸色给她,这些年她头一次觉得心里有些害怕。   好在下午周氏回来,将贤妃娘娘赏赐的东西分给她们姐妹,她倒还同原来一样,并没有少得什么。还有一匹石榴红遍地金妆花云锦,她同顾明珠一起看上了,原本是没想着能得的,谁知顾明珠却让给了她,周氏也没说什么。   周氏终究是对她好的,可到底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方姨娘又这样不争气……顾明烟想起方姨娘白日里同她说的话来,比起顾明妧,她还是幸运多了,至少还有个生母在她跟前嘘寒问暖的。   也是……她一个外室女拿什么跟她比呢?就是跟着周氏进了一回宫,那又如何,也没见她多得了什么赏赐,还不是同她一样吗?顾明烟这样想,又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再看看顾明妧,似乎也没有觉得她有多惹人讨厌了。   然而顾明妧是不知道顾明烟有这些想法的,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她自前世闭上眼之后,便回到了现在,睁开眼的头一刻瞧见的不是柳氏,而是抬自己进顾家的那一顶蓝呢小轿的轿帘。就连她自己都已经有好些年没有瞧见柳氏了……也不知道这次去静水庵能不能遇上?   可遇上了又能怎样,她终究不是前世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再不能像以前一样任性妄为了。 第27章   用了晚膳各自散去,顾翰清去了外书房看这几日堆积的卷宗,周氏则是去了顾明珠的房里。   她是顾家的嫡长女,有单独一处院落,就在延寿堂的边上,不过三间正房并后面一排后罩房。虽已过中秋,但院子里依旧草木葱荣,顾明珠正在灯下看一册书卷,但视线却是盯着窗外的地方,连周氏进去都没有察觉。   丫鬟本想提醒她一句,倒是周氏把人支开了,径自走上前去,顾明珠这才反应了过来,起身迎了过去。   “母亲。”   纪氏的死让顾明珠心里着实有些难受,一则是为了纪氏本身,二则也是为了周丞泽和荣哥儿将来无依无靠。   “你坐下吧。”   周氏在临窗的炕上坐了下来,让顾明珠坐到她的对面,她细细的看了一眼眼前温婉娇美的长女,开口道:“你表嫂已经去了,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从安国公府回来之后,顾明珠的情绪就一直有些低落,周氏是看得出来的,只是这两日她自己也忙碌,故而没有抽出空来问一问她。   可今儿下午,她从宫里回来,将贤妃娘娘赏的东西分给大家的时候,才发现顾明珠最近果真是有些颓靡,竟连她平素最喜欢的石榴红的云锦缎子,都让给了顾明烟。   虽说周氏是大气的嫡母,但哪个娘不是偏疼自己闺女的,看着顾明珠将面料让出去,周氏面上没说什么,可心里却总是替她有些不值的。   顾明珠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周氏便道:“我知道你和你表嫂从前的关系是不错的,她没有怀上荣哥儿那会儿,你也常劝她要宽心……”   纪氏嫁入周家四年未有所出,前两胎都没能留住,直到怀上了荣哥儿,在床上足足保胎了八个月,却又遇上了难产,足足三天三夜才生下这个孩子,从此之后,纪氏的身子便没有好起来。   然而周氏想的,却跟顾明珠想的并不是一回事,她只当顾明珠伤心难过,是因她将自己比了纪氏,同样的出身,将来或许也是一样的境遇。   “你不要多心,我将来是必定不会把你嫁出京城的,便是将来你父亲或要外放,我也不让他去,咱们一家人一处地方呆着。”   顾明珠听了这话眼眶微红,又觉得自己让周氏担心了,便深吸一口气,笑道:“母亲放心好了,我并没有胡思乱想。”   ……   一眨眼便到了重阳节,老太太要在静水庵住一晚上,各家各院都开始收拾东西。   春雨正在替顾明妧整理要带的衣裳,将针线房新送上来的几件都摆了出来,一件件的挑选着。   顾明妧前世鲜少出门,唯一一次长途跋涉,便是同周氏她们一起,回顾家的祖籍大丰祭祖。那是在她进宫之前,顾翰清同周氏交涉之后,周氏同意将她记到自己的名下,算是给了顾明妧一个正式的出身。   那时候她对那件事情心里其实是不屑的,可她又不能顶着一个外室女的名头进宫,少不得只能由着顾翰清去操持。这也是后来,她同周氏关系一直不冷不热的原因,她觉得周氏其实还是看不起她的。   可现在想一想,自己的想法当真是可笑,要让周氏看得起,首先得有能让她看得起的地方。她那个时候,对周氏也确实是太过不敬了。   “姑娘的衣服就是太素净了,改明儿该让针线房做几件颜色鲜艳些的才好呢!”   春雨一边将衣服打包收拾,一遍又接着道:“上回贤妃娘娘赏的那匹石榴红的料子当真好看,我前几天看见针线房的人已经赶了出来,到时候二姑娘肯定会穿出门的。”   一旁的白露听了,便不屑道:“二姑娘就算穿得再看好,那也没有三姑娘长的好看,更没有大姑娘那样的嫡女气度!”   她的话才说完,就想起顾明妧只是一个外室女,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被春雨啐了一口道:“小蹄子没事干了?在这里磨嘴皮子,还不快把要带的东西收拾收拾!”   顾明妧倒是没往心里去,她说的也是实话,顾明珠温婉贤淑,本就是京城里挑一不二的大家闺秀,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跟她相比。至于顾明烟吗,有周氏这样的嫡母,她只要不自己作死,也应该过的很不错的,至少也不会比自己差到哪儿。   不过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替顾明烟担忧的,都这样大了,怎么就没个眼力见呢?那天那石榴红的料子,顾明珠分明是第一眼就看上了,她倒好,当仁不让的拿了去。也亏得顾明珠气量大,若是换了她顾明妧,自己喜欢的东西怎么也不能让给她顾明烟啊!   想到这些便觉得有些好笑,她前世也有这样少女傲娇的模样,其实比顾明烟也没好多少。   ……   东西是昨晚就收拾好的,第二天一早便要出门。   顾明烟果真穿了那件新做的石榴红十样锦妆化云锦褙子,下面配着白色绣红梅挑线裙子,当真是亭亭玉立的娇美模样。   方姨娘看着却皱了皱眉心,想起前几日顾翰清特意过来同她说的话,忍不住道:“我听说那天太太赏东西的时候,这料子大姑娘也很喜欢,后来还是她让了你,你如今就这样欢天喜地的穿出去,让人看着不大好吧?”   “明珠姐姐是喜欢啊,可她后来又说,这料子太艳了,她还是喜欢素净些的,就让给我了,又不是我去抢的。”   顾明烟不以为然,以前顾明珠就经常让她东西的,这又不是第一回 。再说了,是她说了不要她才拿的,她又没有做错什么。   方姨娘看着顾明烟这样,终究是叹了一口气,女孩子都是有爱美之心的,平心而论,这样的料子穿在身上,确实出挑了好些。   “我只是提醒你,家里如今好几个姑娘,你好歹收敛一些。”顾翰清素来不让人把嫡庶放在嘴边,但方姨娘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姨娘,你就放心吧,明珠姐姐不会介意的!”   顾明烟穿着新衣服高高兴兴的去了延寿堂,一屋子的人也都到齐了。   老太太去静水庵是听经礼佛的,佛门素来讲究清静,因此大家都穿的比较素净,顾明烟这身衣服一进去,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样子。   周氏瞧见这料子穿在顾明烟的身上,好看是好看,可若是穿在顾明珠的身上,必定是更好看的,她心里一这样想,便高兴不起来了,脸上的神情也都严肃了几分。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启程吧,早些过去,还能赶上静水庵的斋饭。”   周氏面上不显,但言语中透着几分肃然,顾明妧深切的感受到了这种变化,是从顾明烟进来之后开始的。周氏是大气端庄,但这并不代表她会因为庶女,反而亏待了嫡女,这也是人之常情。   老太太倒是没甚理会,随口夸了一句顾明烟穿得漂亮,便没有下文了。顾明烟原本以为这一身衣裳能惊艳全场,没想到也没激起什么水花来,不觉也没了那种激动兴奋的心情,只讪讪的跟在人群后面一起出门。   静水庵在东郊的燕金山上,离京城并不是很远,出城之后再跑十余里山路就到了。   顾明妧今日却没有之前出门时雀跃的心情,因为按前世的日子掐算,这一段时间柳氏应当是在静水庵里修行的。她前世辗转从袁先生那里得到了柳氏的消息,也曾偷跑出来看她,但柳氏却避而不见,那时候她只是不死心,如今却好似明白了一些这其中的深意了。   然而骨肉亲情,并不是这样容易就割舍的,要是今日遇上了柳氏,她又该如何呢?   “三妹妹、三妹妹!”   顾明珠唤了她好几声,顾明妧才回过神来,转头便见她笑着道:“你发什么呆呢?”   顾明妧低下头,悠悠叹了一口气,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只是觉得……去静水庵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玩的。”   “土包子!”顾明烟数落了她一句,挑眉道:“你难道不知道静水庵的香火一直都是京城最旺盛的吗?昔日已故的齐皇后在静水庵求得了一支凤羽签,后来她嫁给了信王,信王就果真当上了太子,便是当今圣上!”   这些坊间传闻顾明妧自然是听说过的,可那又怎样呢?也有可能只是老百姓牵强附会而已,况且那齐皇后生下了太子就香消玉殒了,实在不是一个有福之人。对于如今的顾明妧来说,她倒是愿意多活几年,也不愿意求什么灵签,做什么皇后。   “你知道的这么多,难道你也想求灵签?你也想当皇后?”顾明珠同顾明烟玩笑道。   “大姐姐又笑话我!我才几岁?听说最近太子殿下倒是在选太子妃呢!不如大姐姐去试试?”   顾明烟也不是完全没有自知之明,对于那些异想天开的事情,她也是能分得清的。   顾明珠听了这话却是沉默了下来,脸上表情也变得肃然起来,只开口道:“进宫有什么好的,一般男人三妻四妾已是到头了,可将来太子登基,却有后宫佳丽三千,你觉得凭你我这样的,一年能见到他几回?”   顾明妧一双大眼珠子一眼不眨的看着顾明珠,若是前世她也听到了顾明珠的这番话,她必定是打死也不会进宫去的! 第28章   顾家到静水庵的时候刚至午时。因是重阳节气,来庙里的香客络绎不绝,山门口已停着好几家的马车。   顾明妧扶着老太太下了车,一行人在禅院安顿好之后,周氏便让丫鬟去传了斋饭。   刘妈妈早已将今日过来静水庵的几户人家打听清楚,其中便有齐国公府齐家。   “是国公夫人带着三位姑娘一起来的,就住在隔壁的菩提院中,国公夫人还向老太太问好了。”   周氏听完点了点头,老太太是过来听德馨师太讲经说法的,齐家过来做什么,她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那日她在景阳宫的时候,倒是依稀听贤妃娘娘提起过,齐家有意送齐思贤入宫当太子妃。只是如今皇上圣旨未拟,太子妃花落谁家,终究是不得而知了。   齐家的大姑娘也是颇有才名的,与周怡月不相上下,若是做不成太子妃,只能当个侧妃,倒也可惜了。   “你也过去向国公夫人问好,其他的就不必多说了。”   周氏心里估摸着她们是为求凤羽签来的,皇家素来看重这些所谓的吉兆,若是齐思贤能抽中这一签,那肯定比周怡月更有胜算。   大家伙陪着老太太吃过了斋饭,几个姑娘就已经闲不住了,老太太知道她们没心思听经,便索性让她们玩去,只嘱咐她们别走远了,就在这庵堂里头转一转。   顾明烟听说齐家的姑娘也来了,也猜测她们是为了凤羽签来的,只提议道:“不如我们也去看看,就算没有做凤凰的命,说不定也能抽一个上上签?”   顾明珠没甚兴趣,可她是长姐,不能看着顾明烟乱跑,便答应了下来。   不过她们几个人终究是猜错了,齐家姐妹并没有在无量殿。   ……   青灯古佛,经书万卷,看似寒酸简陋的禅房里,却别有洞天。   说是中厅,不如说是一个小佛堂,铁力木如意纹翘头案上供着两只插柳的白玉净瓶,中间是百蝶雕花三足狻猊香炉,里面插着袅袅馨香。墙上挂着一副淡彩泥金观音图,一下子将这太过素净的禅房渲染的鲜亮了几分。   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女居士坐在上首,虽然鬓边已有华发,却依旧难掩她昔日风华,眼角眉梢余韵犹存,年轻时必定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她的右边还坐着一个打扮端庄秀丽的中年妇人,正是齐国公夫人韦氏。韦氏下首站着一溜烟三个姑娘,个个出落的花容玉貌。   “中间这个穿石榴红衣裳的就是思贤,”韦氏脸上堆着笑,同那女尼介绍道:“思贤还不快拜见舒太妃。”   女孩子循规蹈矩,听了母亲的话正要盈盈跪拜,却被那人拦住了道:“礼数就免了,我如今也不是什么太妃,唤我一声师太便好。”   韦氏脸上到底有些尴尬,只陪笑道:“那就叫姑母吧。”   那人听了,嘴角略勾出一丝冷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她年轻时候,倒是无数次想成为齐国公府的一员,可到底没有如愿。如今让晚辈唤她姑母,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过就是齐家的一个外室女而已,从来没有被家族承认过。   “姑母更是不敢当的。”   舒太妃淡淡的开口,垂下睫羽,将手中的沉香木佛珠拨得咔咔做响,她不是不知道她们这次过来静水庵目的,只是她如今已是一个方外之人,那些尘世间的俗世终究是不想理会的。   “皇上正为太子物色太子妃的人选……”韦氏虽然尴尬,但此次静水庵之行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心里终究是清楚明白的,“思贤才貌双全、秀外慧中……”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舒太妃便缓缓开口道:“大姑娘这般优秀,皇上自然看在眼中,夫人不必操心。”   韦氏被这样堵了一句,心里到终是有些憋闷,抬起头扫了一眼跟前站着的三个姑娘,挥手让她们先行退下。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香案上的檀香一寸寸的烧着,韦氏便道:“当年那一支凤羽签是你求得的,这事情我也是知道的,可你也不能怪她……”你这样的身份,终究是不能入主中宫,母仪天下的。   压在舌头底下的话终究没说出口来,韦氏又叹了一口气道:“可后来你到底也进了信王府,要不是有这样的机缘,又怎么能遇上先帝呢……”   原来这舒太妃早年是信王妃的陪嫁,后来成为信王的宠妾,却不料因姿色出众,被先皇看重,招进后宫。又因她是齐家的外室女,所以身份特殊,宫里但凡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讳莫如深。   舒太妃生下肃王之后不久,先帝便缠绵病榻,没几年就驾崩了。当时已是太子的信王即位,尊其为太妃,在静水庵供奉。   都说皇上对齐皇后余情未了,可只有齐家人知道,那位心里喜欢的到底是谁,所以齐家才送了容貌与舒太妃有几分相似的淑妃进宫,果然独得圣上专宠。   就连封号都是个“淑”字,怎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又何必再提。”舒太妃仍是淡淡的,心里并没有多少波澜,只是在听见信王两个字之后,略略拧了拧眉,心尖似乎划过一瞬的钝痛。   为了太子之位将自己拱手献给自己父王的男人……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想起那一夜来,舒太妃仍旧痛彻心扉。   “你终究是不肯帮这个忙吗?别忘了你到底是齐家人!”   韦氏见舒太妃丝毫不动容,料想今日是要白跑一趟了,可若是这样走了,她到底心有不甘,便索性拿出几分气魄道:“不管怎样,是老国公爷生了你,齐家人养了你,只要你给皇上一封书信,他看在当年的情分上,总会对齐家格外开恩的!”   房里依旧寂静,舒太妃手中转动着的沉香珠忽然吧嗒一声停了下来,她悠悠的抬起头看着门外,冷冷道:“送客。”   ……   无量殿宝相庄严、殿中供奉着如来佛祖的金身。   顾明妧抬起头看着俯瞰众生的佛祖,心里多少也有了点感激之意。若不是老天见怜,她又怎么能重活这一世呢?顾明妧跪在蒲团上,三拜九叩,从未如此虔诚。   “三妹妹,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顾明珠和顾明烟方才都求过了,两人都是一支上签,虽说不是什么凤羽签,但也是让人高兴的吉利事。就连这几日一直情绪低落的顾明珠,也难得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三妹妹也试一个。”顾明珠把签筒递给她,笑着道:“若是得了好的,回去也让老太太高兴高兴。”   老人家就喜欢听这种吉利事情,顾明妧觉得也不错,便拿起了签筒,闭上眼睛一脸庄重肃然的摇了起来。   签筒里有上百支签,握在手中沉甸甸的,顾明妧听见吧嗒一个声响,她放下签筒伸手把那支签捡起来,却见签文的背面写了四个字:凤羽灵签。   顾明妧心里咯噔一下,不等顾明珠和顾明烟凑上来,急忙将那竹签又扔到了签筒中。   “不是什么好签,还是别看了。” 顾明妧涨红了脸颊道。   “你这样可不行,佛祖会怪罪的!”   顾明烟故意吓唬她,她捧着签筒想把那支签找出来,自然是没按什么好心的,若是让她找出来了才好呢!也好让大家都知道,顾明妧可不是什么有好命的人,照样也会求到下签。   然而签筒里的签实在太多了,她又没看清顾明妧到底把那支签丢在了哪儿,翻了片刻就有些不耐烦了。一旁的顾明珠便开口道:“别找了,俗话说: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三妹妹既然不信这个,佛祖自然不会怪罪的。”   顾明妧感激的看了顾明珠一眼,那人却只是朝着她淡淡的笑了笑,转头对顾明烟道:“这里也呆了好久了,我们再去别的地方逛逛。”   顾明妧跟着顾明珠出来,这无量殿盖在一处山顶上,从殿前的台阶上望下去,四周都是层峦叠嶂的山林,此时正逢中秋,层林尽染,一派恢弘气魄。顾明妧只觉得心胸都开阔了几分,转过身的时候,却瞧见一个穿着青灰色道袍的妇人,正站在大殿的拐角处偷看她。   那人容资清绝、眉眼娇媚、虽是徐娘半老的年纪,却温婉如水,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顾明妧心口一滞,本能的想要过去,可脚步将将才抬起来,却见那人微笑的看着她,缓缓摇头。   她们已经不能相认了,纵是骨肉情深,可终究母女缘分浅薄。   柳氏看着顾明妧,纤瘦的身姿缓缓退后了两步,眉眼中虽有不舍之意,但终究是带着几分喜色的。看见顾明妧跟顾家姐妹这般和谐,她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然后顾明妧便没有靠过去,只是远远的朝她福了福身子,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妹妹,快走吧,我们去后山转一转。”   顾明烟在台阶下喊她,顾明妧提着裙子应了一声,再回头时,却已不见了柳氏的身影。   她终究已经不是前世不谙世事、又任性妄为的顾明妧了!   顾明妧一步步的走下台阶,心里虽然有着不舍和遗憾,更多的却是对这一切的释然。柳氏也罢、刚才抽到的那一支凤羽签也好,她会慢慢的学会将这一切遗忘。   然而她并不知道,方才在大殿中的一言一行,早已落入了他人的眼中。 第29章   看见顾家的那三个姑娘从无量殿离去,肃王李昇才从大殿的廊柱后转了出来。   跟在后面的随从长喜便笑着道:“王爷,我头一次看见这求签还能这样求的,嫌弃签文不吉利,就把它扔回去,那人人都能求到上上签了!”   “你怎么知道方才那位姑娘求的不是上上签呢?”   李昇转头扫了他一眼,俊朗的眉眼中透出几分笑意,他本就生的高大英武,最近又因边关战事餐风饮露,越发磨砺出麦色的肌肤和硬朗的轮廓来,“兴许她刚才丢掉的那一支签,还是多少人心中梦寐以求的。”   “那她见了跟见鬼似的,奴才不信。”长喜仍旧只是摇头,不过见肃王似乎心情不错,想来也是刚才那小姑娘娇憨的模样让他心下愉悦,便笑着道:“过了这么久了,齐家人也该走了,王爷不如去太妃娘娘那边看看。”   九月初九是舒太妃的生辰,肃王每年都会从封地偷偷赶回来给她拜寿,今年他出征在外,边关苦寒,好在前一阵子打了胜仗,这两日两国休战,他便抽了一个空挡,悄悄的回了京城一趟。   当年先帝去世时肃王尚且年幼,本想接舒太妃去封地供养,却遭到当今圣上的反对。如今日渐年长,他也知道了这里头的一些事情,大约是那个人不让她走。但身为人子,应尽的孝道却是半点不能少的。   “走吧!”   肃王大步向前,来到无量殿门口,极目远眺,便瞧见几个娇俏的身影已在庙宇的黄墙黑瓦间隐去。小姑娘身量纤细窈窕,正是聘聘婷婷十三余的年纪,比起娇□□,更显清纯可人。   他想到这里未免有些自嘲,大约是同军中的将士们待得时间太长了,以前从不好女色的自己,尽然也会觉得人家姑娘家秀色可餐,当真是罪过了。   肃王下了无量殿,转至后山的禅院,三间简陋草庐,便是舒太妃如今修行之地。   他还没进去就闻到了里面传来的袅袅茶香,上好的兰蕊茶,只有每年他过来的时候那人才会沏上。   “我只当你今日未必过来了。”   舒太妃虽然这样说,但从眉眼中透出的笑意来看,分明知道自己的儿子不会失约。   “前一阵子打了胜仗,皇上正高兴,哪有功夫管我,我就趁机回来一趟。”   他身量极高,眉眼轮廓分明,同舒太妃有几分相似,依稀能瞧出一丝胡人的长相。舒太妃的生母正是长乐巷里的胡姬,因此不被齐国公府所接纳。   “他那是不追究,若追究起来,总是不好的,你坐一会儿就走吧。”舒太妃看着自己越发挺拔高大的儿子,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高兴,忍不住上前将他胸口皱了的衣襟抚平了,笑道:“别惹得他不高兴了,专让你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自己小心着点。”   肃王点了点头,眉眼也柔和了几分,他在军中素来以军纪严明著称,鲜少露出这样闲适的表情。   “等打完了这一仗,我向皇兄请旨,让母妃同我回封地去吧。”   他以前年少无功,自然不敢在皇帝跟前说什么,可如今战败鞑靼,军功显著,提一些要求,应该也不算过分。   “还是罢了。”舒太妃垂眸,嘴角的笑意却多了一丝不屑,只淡淡道:“他要是肯放我走,当年就不会硬要把我留下,我如今在这里住着也习惯了。”   “母亲不想同我回封地共享天伦吗?”肃王拧眉,这些年他卧薪尝胆、自强不息,为得就是有朝一日能将她接回封地而已。   “你无妻无子,就算我去了,又有什么天伦可享?”舒太妃打趣了一句,笑道:“太子都要立太子妃了,你还比他大了三岁呢。”   “母亲若是答应同我回封地,我立马就娶个王妃回来,保准让你一年之内就抱得长孙。”肃王没想到舒太妃用这话搪塞自己,光是娶妻生子,这有何难?他正青春年少,难道还怕生不出孩子来?   “你这……”舒太妃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哭笑不得道:“那也要找一个你喜欢的女子,琴瑟和谐,方能白头偕老。”   这是她一生可遇而不可求之事,可她希望她的儿子能得到。就像寻常人家一样,夫妻恩爱、举案齐眉。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生平安顺遂。   然而此时的肃王却还不能了解舒太妃的深意,对于他来说,女人不过可有可无,娶谁都是一样的,只要舒太妃喜欢就好。   “可孩儿没什么喜欢的女子。”他觉得在这件事上头跟舒太妃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你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也没有,等你遇上了,就明白为娘的这番心思了。”   舒太妃替他满了一盏清茶,见天色暗了下来,笑着道:“你再坐会儿就走罢,在这里逗留太久,被人看见终究不好。”   ……   顾明妧一路上都在想着刚才的那个情景。   柳氏站在拐角处看着自己,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她却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柳氏对她的关心。她前世虽然知道柳氏把自己送入顾家是为了自己好,可心里终究还是对她有几分怨言的,但那些怨言对比起她对生母的念想,又变得十分微不足道。   她眷恋柳氏的温柔,对比之下便觉得周氏过于刻板严厉。但其实无论是柳氏还是周氏,作为母亲,她们都是相当称职的,只是她们的立场不同。而唯一不称职的,就只有她这个当女儿的。   “哎……”   顾明妧又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大殿矗立在山顶,她仿佛看见一个高大俊朗的身形站在那里,可当她停下来仔细看时,那里分明又没有人。   大约是她眼花了。   想想也是,这里是尼姑庵,向来是没有什么男客的。若是真的有男客在哪儿,小师太也应该让他们回避才是。   “我们去后山逛逛吧?”   顾明烟四下游览了一番,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提议道:“听说后山有好几处佛塔,颇有一些文人古迹,我们去那儿看看吧。”   顾明妧心道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不过见顾明珠也难得有些兴致,就点了点头道:“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别走远了就好。”   虽然是在庵堂的附近,但毕竟后山比较偏远,她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不要迷路了才好。   “胆小鬼!”顾明烟数落了她一句,脸上趾高气昂。   顾明妧面对顾明烟的奚落已是司空见惯,都没有一点情绪波动了,反正再这样下去,她迟早把自己作死。倒是顾明珠摆出了长姐的气魄,喊住了顾明烟道:“二妹妹你下次再这样欺负三妹妹,我就告诉太太。”   顾明烟顿时就怂了,皱着眉头停下脚步,等着她们两个走到了她的身边,她才朝着顾明妧扮了一个鬼脸,反正今天顾明妧没抽到上上签,她心里就停高兴的。   其实看佛塔的地方已经有些荒凉了,但因为顾明烟想去,所以大家就一起去了,谁知在路上却还遇上了齐家的三姐妹。   齐家是礼教森严的公侯世家,嫡庶分明,顾明珠一眼就看见那走在两人中间,穿着和顾明烟同色的石榴红十样锦妆花云锦褙子的姑娘,是齐国公府长房的嫡长女。   想来这料子是宫廷内造的,淑妃娘娘也赏了齐家人。   齐家另外两个都是庶女,看见嫡姐的衣裳跟人撞衫了,便小声嘀咕道:“这是淑妃娘娘钦赐的云锦,那是谁家的女儿,居然也有这样的料子?”   “我瞧着她们好像也是往佛塔那边去,不会一会儿又遇上吧?”   本来是一枝独秀,如今又来了一个和自己穿一样衣裳的人,顿时就变成了平分秋色了,轮到谁心里都不会觉得舒坦。   但齐思贤毕竟是大家闺秀,就算心里不高兴,脸上却瞧不出半点的端倪来,只淡淡道:“那我们先回去吧,等她们走了再去。”   “我们齐国公府的姑娘,为什么要让着她们呢?”齐家二姑娘顿时有些不乐意,三姑娘便道:“长姐让我们回去,我们就先回去吧,反正天色还早呢!”   顾明珠本来还想着她和齐思贤以前也是见过的,少不得要上前寒暄几句,可偏今儿顾明烟穿得跟她一样的衣服,只怕人家心里不高兴,她这里正为难,谁知齐家那三位姑娘倒是走了,顾明珠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了。   “大姐姐,她们走了呢!”   顾明烟见她们走了,心里却并没有怎么高兴,她素来对自己的容貌也有七八分自信,常听人赞齐思贤国色天香,但她就认为她很一般,就比如今天,她们两人穿了一样的衣裳,她反倒觉得齐思贤不如她白皙秀美。   可见她是怕被自己给比下去,所以才故意避开的,顾明烟的话语中还颇有几分自得。   顾明珠见她这般,只无奈摇头笑笑,一行人仍旧往那后山的佛塔林而去。   却不知那塔林隐蔽之处,正有两个鲁莽大汉等在那里。   “快看!齐家的那三位姑娘果然过来了!”   那两人躲在佛塔背后,两双锐利的三角眼牢牢的锁着正往这边来的三位姑娘。   “我瞧着怎么有些不像?”其中一人拧眉开口道。   “哪里不像,分明就是齐家那三位姑娘,中间那个穿石榴红衣裳的,就是她们家大小姐,下马车的时候我便远远的瞧见了,绝不会有错!” 第30章   顾明妧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在一辆飞奔的马车上。   耳边只有呼啸的冷风,从偶尔被风吹开的车帘的缝隙里望出去,夜幕已经悄悄降临。   大概是经历过了重生的震惊,这样的境遇竟然没有让她紧张的尖叫起来。顾明妧扫了一眼马车内部,顾明珠和顾明烟都靠在车厢上,似是被人打晕了过去。   侧耳倾听,车厢外是两个男人闲聊的声音。   “公主说只要抓一个就行,你把齐家三个姑娘全抓了做什么?”   “那你就不懂了,齐家三个姑娘,就算我们抓了大小姐,保不准到时候他们说丢的不是大小姐,随便找另外一个姑娘出来顶包,到时候我们岂不是白忙了一趟?”   “你说的也是,三个全抓了,到时候齐家想赖也没人赖了,等齐家丢人的风声一放出去,我们再把她们放了,神不知鬼不觉。”   顾明妧闻言大惊,嘉瑞长公主为了周怡月可以当上太子妃,竟然想出这样阴私龌龊的做法!可她们明明不是齐国公府的姑娘呀!   顾明妧低下头来,视线扫过顾明烟身上那件石榴红十样锦妆花云锦褙子,顿时就明白了过来!都是这件衣服惹出来的祸事。   可如今她们已经被人抓了,就算跟那两个歹人说自己不是齐家的姑娘,难道他们就肯轻易的放了她们吗?要是她们三人不明不白的在外面过了一夜,她们的闺誉又要如何呢?   “大姐姐……姐姐……明珠姐姐!”   顾明妧缓缓的爬到顾明珠的身边,拉着她的袖子,压低了声线,小声的喊了她几声。马车飞奔,车外的人并不能听清里面的动静。   顾明珠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在看见光线昏暗的车厢之后,猛然间惊坐起来。顾明妧急忙捂住她的唇瓣,小声在她耳边道:“姐姐别喊,小心惊动了前头赶车的坏人!”   顾明珠毕竟也只是十四岁的少女,在弄清如今的处境之后,早已经吓得脸色苍白。她正要去喊一旁睡着的顾明烟,被顾明妧给拦了下来。   “姐姐先别弄醒二姐姐,万一她喊了呢……”   顾明烟是个什么脾气,她们两人都很清楚。   然而顾明珠心里仍旧是七上八下的,可她毕竟是长姐,只能咬着唇瓣,将顾明妧抱在怀中,眼眶中的泪水滚了滚,小声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办?能从马车上跳下去吗?”   “马车飞快,跳下去肯定是不行的。”顾明妧摇了摇头。   外头赶车人挥鞭的声音异常响亮,过耳都是呼呼的风声,想来这马车当真跑的很快。   “那要怎么办?”顾明珠四下里看了看,用手撩开车窗的帘子,见四周天色灰暗,眨眼就要天黑:“他们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   顾明珠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但顾明妧却是听见了方才那两人的谈话。很显然,他们的目标是要抓齐国公府的那三位姑娘,然后再散布她们丢失的消息,这样一来,那位和周怡月竞争太子妃之位的齐思贤姑娘,就自然而然没有了资格。   一个闺誉有损的姑娘,如何能当上太子妃呢?那可是将来的皇后!   但无论如何,现如今被抓的,不是齐家的姑娘,而是她们顾家三姐妹。   “姐姐先别着急,我来想想办法。”   顾明妧拧着眉心想了片刻,她刚才醒得早,略细心注意了片刻,这里一路虽然荒无人烟,但偶然间也有车马经过,若是她们能找一些东西沿路丢下去,说不定会被人发现的。   可她们出来时候并没有带什么东西,此时身上除了一些首饰簪钗,根本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可以丢出去的。况且天色又暗了下来,那样的小东西就算扔出去,掉在地上也未必就能被人瞧见了。   但要是不想办法,她们只会被越带越远……   “明珠姐姐,我们把头上戴的珠花和首饰都扔出去吧!要是有人看见了,也好跟过来。”   顾明妧看了一眼顾明珠头上戴着的红宝石累丝金凤,瞧着应该是价值不菲的样子。但顾明珠并没有迟疑,将头上的簪钗珠宝都取了下来,捧在掌中道:“希望那些人真的能瞧见了才好。”   她们两个每隔开五十步的样子就扔出去一样首饰,但马车跑得极快,东西很快就被扔完了。   “东西没了……”顾明珠心里有些绝望,对于一个被父母兄长常年娇养在家中的大家闺秀,这样的事情无疑让她很是害怕,“我还有一块帕子……”   顾明妧见她蹙着眉心,自然知道她的为难之处。姑娘家的帕子上都绣着自己的闺名,要是落在了外男的手中,终究是不好的。况且顾明珠眼看就要十五了,马上就要议亲,闺誉对她来说极为重要。   “我也还有一块帕子。”顾明妧想了想,自己的帕子上虽然也绣了一个“妧”字,但是她如今还小,离谈婚论嫁还要好几年,到时候也不会有人记得今天的事情,而眼下要是她们再不脱身,那才是整个顾家的悲剧了。   顾明妧低下头,用力在指尖上咬出一个破口,在自己的丝怕上写下“救命”两个字。   “三妹妹!”   顾明珠看着顾明妧,一双剪剪秋水含着泪光,既自责又汗颜。她本是长姐,没有坐到保护自己的妹妹,如今反倒要让她保护。   顾明妧纤细的指尖挑开车帘,看着一望无际漆黑的夜色,咬了咬牙道:“丢出去,有没有人能拣到,就是我们的造化了。”   那一方带着血迹的丝怕便在顾明妧的指尖缓缓滑落,夜风卷过,将那帕子在微光中打了个转,飘去不知名的远处。   ……   深秋夜色凄迷,李昇从静水庵后山下来,心中不免有几分落寞。   只因那人一道圣旨,他就和舒太妃母子离散十几年,天下从来就是如此不公。   “天色已晚,王爷不如先找个地方打尖,明儿再赶路也不迟。”   长喜见李昇不说话,也知道他心中郁闷,每年他们偷偷进京,来的时候总是满心期待、兴致勃勃,去的时候便是这样无奈失落,风冷夜寒。   “走到哪儿是哪儿。”   李昇翻身上马,身姿矫健,胯下的汗血宝马一声长嘶,似是在恭迎它的主人。他拍了拍马背,笑道:“老哥们,咱们走起。”   下了山马速更快,一路风驰电掣,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这京城若不是因为舒太妃的缘故,他是一刻都呆不下去的。   虽然此行舒太妃还是婉拒了他将她接回封地的请求,但等他班师回朝,他必定还是要跟皇帝提起此事的。   “王爷当心!”   李昇正拧眉思索,忽的迎面飞来一样东西,他素来伸手敏捷,只稍稍一个侧身,便将那个东西避开了,伸手握在掌中。   像是一块布料,触感却柔滑细腻。   在他身后的长喜急忙赶了上来,两人放慢速度,李昇将那布料展开,这才看清了那手里的东西。   是一块姑娘家用的绣帕,中间却用鲜血写了“救命”两个字。看这潦草字迹,可想而知是怎样凶险的境况!   李昇心下一凛,此地荒无人烟,这姑娘若是被歹人给抓住了,只怕凶多吉少。   “这是一块女人的手帕!”一旁的长喜也惊呼道。   李昇拿着帕子沉默了片刻,忽然翻身下马,厚实的牛皮军靴在大路上缓慢的移动,他半蹲下来,指着地上的车辙印道:“这里方才有一辆马车经过。”   这是静水庵后山的小路,寻常上山上香的香客家的马车是极少走这一条道的。   李昇站起来,转过头对长喜道:“我们跟过去看看。”   ……   时间一刻刻的过去,马车却仍旧在夜色中飞奔着。车外不时传来那两个大汉的谈笑声,让顾明妧和顾明珠更觉害怕。   顾明珠靠在漆黑的车厢里,脸上神色黯淡。   跳下去喊救命,显然是不可行的,马车已经越行越远,而道路两边依旧杳无人烟,就算她们跳了下去,以她们自己的能力,也难回到静水庵。更何况单靠她们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怎么去对付这两个彪猛大汉?   可什么都不做任凭他们处置,这一夜过去之后,只怕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顾家的闺女在去静水庵上香的时候被人掳走了,一夜未归!   顾明珠绝望的落下眼泪,抬起头的时候却看见顾明妧双手抱膝,正安安静静的坐在马车的角落。她的表情没有悲伤和绝望,是难得的平静,可这种平静却让顾明珠一下子看见了希望一样。   连年纪最小的三妹妹尚且不怕,她又怎么能如此懦弱呢!   顾明烟还没有醒来,她现在是她唯一的依靠。   “三妹妹……”   顾明珠轻轻的唤了顾明妧一眼,那人却猛然抬起头来,纤细的手指放在唇瓣上轻轻的比了比,小声道:“嘘,大姐姐你快听,有马蹄声!”   “车子一直在跑,当然会有马蹄声。”顾明珠有些哭笑不得。   “不是……”顾明妧脸上甚至多了一丝期盼的笑意,拉着顾明珠的手腕道:“不是马车的马蹄声,是远处……远处有马蹄声在靠近。” 第31章   心里仿佛已经点燃了希望的火苗……不管怎样,只要有人过来,她们就有了一线希望!   “会是来救我们的吗?”顾明珠有些不敢确定。   “不管是不是来救我们的,等听见马蹄声近了,我们就喊救命!”   “那万一来的也是坏人呢?”顾明珠实在有些不知所措,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谁会抹黑过来呢!   “长姐别怕,我们见机行事。”   顾明妧觉得顾明珠说的也有道理,万一是这两个坏人的同伙,她们若是喊了,必定越发逃不出去的。   然而那马蹄声却是当真越来越近了,可惜天色实在太黑,虽有一丝月光,但也只不过能看见周围几尺的距离。目不所及的远房,仍旧是一片漆黑。只能听见那马蹄声似乎是重叠的,看样子倒不像只有一个人。   “前面那辆马车有些可疑,你我分头包抄将它拦下。”   李昇眸光深邃,借着月色虽然只能看见那马车模糊的影子,但他很肯定,方才拣到的帕子,必定是从这马车里扔出来的。这一路上还遗落了不少珠花簪钗,大约也是从里面丢下来的。   是一个临危不乱的聪明女子,只是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抓她?   “马蹄声不见了!”顾明珠大惊,拉着顾明妧的手,脸上表情绝望。   刚才那马蹄声分明是越来越近的,可方才拐了一个弯之后,那声音忽然就变小了。直到方才,原先一直紧跟在后的马蹄声忽然消失不见。   顾明妧的心也渐渐落下去,难道老天爷注定了要让她们顾家女替齐家的姑娘受罪吗?看着还在一旁昏睡不醒的顾明烟,顾明妧心里莫名多了几分怨恨,若不是因顾明烟穿了这一身衣服引来了祸事,她们又怎么会被人错抓呢!   她甚至忍不住想要去把顾明烟弄醒,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虚荣和自大该有多么愚蠢!   可那又怎样呢?除了让坏人知道她们已经都清醒过来,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更何况,她前世又不是没有这样虚荣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顾明妧苦笑,往顾明珠的怀中靠了靠,小声道:“没关系,老太太和母亲发现我们不见了,肯定也会派人找我们的。”   顾明珠咬了咬唇瓣,声音却是带着哭腔的:“会的,祖母和母亲一定会派人找我们的。”   ……   静水庵顾家暂住的别院里,众人早已经乱了套了。   老太太起先只当是她们贪玩,一时走远了,便派了人到处找去,可谁知道一直找到日薄西山,人也没给找出来。周氏这才觉得有些蹊跷,但姑娘家走失,是关乎闺誉的事情,她实在不敢胡乱伸张。   况且今日来静水庵的人家又不少,万一被传了出去,将来三个姑娘的婚事终究要被今天的事情所累。   “老太太先别着急,我再喊上几个人,好好的各处找一找,兴许是被谁家请去小坐了,一时忘了时辰,玩过头了而已。”   周氏虽然担心,可上头还有一个年迈的老太太,若是把老人家急出了病来,那可就真的出大事了。可她终究心里七上八下,悄悄的吩咐下人快马加鞭的回府,去把顾翰清喊过来。   外面打探的人又回来了一波,刘妈妈急急忙忙的挽了帘子走进来,对周氏道:“方才我见齐国公夫人回府,上去向她们打探了一句,听齐家姑娘说,看见我们家姑娘去了后山塔林那里。”   “塔林那里刚才已经派人找过了,说是没找到人啊!”老太太急的用拐杖一个劲的锤着地面。   “老太太别担心,我亲自带着人再去找找,兴许还有什么地方没找过,或是一时同寻去的人走岔了。”周氏急得满头大汗,但为了安抚老人家,她也只能强作镇定。   ……   天越黑,四周的空气也越加寒冷了几分,寂静的旷野只有马车奔跑的声音。   顾明妧靠在顾明珠的怀中,此时的心情却难得平静。祸事来临的时候,人总是像经历惊涛骇浪一般,等一切即成事实之后,却又迫于无奈慢慢接受。   顾明妧想起前世她喝下那杯毒酒时候的心境,仿佛就同现在一样,没有绝望、也没有希望,有的只是一种让她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平静。   重活一世,所遇到一切也未必都能事事顺遂。然而她心里还是觉得有些难过的,如果是因为她的重生改变了这一世的轨迹,那也不能连累了顾明珠啊!   她是无辜的……   “啊……”   顾明妧正胡思乱想,忽然间马车一滞,顾明珠抱着她一起滚到车厢的角落,两人几乎不约而同的惊呼出声!   她们吓得急忙捂住嘴巴,然而马车却还是停了下来。她们被发现了……   正当顾明妧绝望的看着面前被夜风吹拂的车帘时,忽然有一个清朗深邃,又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敢问两位,车上坐得是何人?”   李昇骑在马上,健硕的臂膀把玩着掌中的蛇纹马鞭,挑眉看着坐在马车前的两个彪形大汉。   “车里坐得是我家小姐,这位壮士……好狗不挡……”   那人的话还没说完,忽的就听见一道厉声惨叫,紧接的便是另外一人跌倒在地,颤声求饶道:“这位壮士……壮士饶命……小的……小的再也不敢了……”   李昇将卷在他脖颈上的马鞭紧了紧,见那人龇牙咧嘴丑态毕露,只挥开了鞭子,对着他飞奔的背影又是两记抽打,嘴里狠戾道:“滚!”   然而当他放下鞭子,看着听在自己面前寂静无声的马车时,声线中却已经没有那股让人肝胆俱裂的阴狠。   知道里面坐着的是个姑娘,李昇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了,想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车上的姑娘可还安好?”   顾明妧和顾明珠才确信她们得救了,两人几乎是喜极而泣,抱在了一起。   又过了片刻,两人才从刚才的惶恐惊讶中回过神来。顾明珠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口道:“多谢壮士搭救,小女子和两位妹妹都无碍,只是……”   荒郊野外,她们又不会赶车,总不能就在这里过夜,顾明珠咬了咬唇瓣,继续道:“只是要麻烦壮士送我们一程。”   李昇倒是没料到这车里竟然不止一位姑娘,他这次擅离职守,私自入京,若是让皇帝知道了,必定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因此方才才不得已放过了那两个歹人。   但若是不送她们回去,难道叫她们姑娘家露宿荒野?这是他们行军打仗的男人才干的事情。   “姑娘家住何方,在下自然送姑娘一程,只是如今天色已晚,城门大约已经关上了,在下怕是只能送姑娘到城门口了。”他也实在不能让守城的将士看见了自己。   顾明妧细细的听着那人说话,只觉得这声音竟有几分熟悉,她这辈子自进了顾家便没有见过什么外男,那么此人必定是前世所识之人。   “多谢壮士,我们是在静水庵上香的香客,烦请壮士送我们回庵中即可。”   顾明珠缓缓的开口,一直紧张的身体渐渐放松,顾明妧趁机从她怀中出来,借着夜风吹开的缝隙,叫她看清了帘外那人的容貌!   是他?!   顾明妧心下一惊,边关战乱,肃王李昇是军中主帅,可他竟然出现在这京郊荒野之地!   顾明妧几乎就要认为自己看错了,但无论如何,她并没有看错。传闻肃王李昇有四分之一胡人血统,因此眉眼轮廓格外深邃俊逸,她在庆功宴上为他满过庆功酒,虽然那人从头到尾不曾看她一眼,可她却把他的长相记在了心里。   怪不得他不敢送她们进城,若是被守门的将士看见了,那他就是犯了天大的罪责了!   不远处又传来了马蹄声,顾明妧看见有一个人在他的身边勒紧了马缰停下。   “王……”   长喜迟到片刻,就看见李昇已经将事情摆平,他怕泄露李昇身份,转而道:“王公子,奴才赶车送这几位姑娘回去,公子在此处稍等奴才片刻便好。”   顾明妧听着这带些尖锐的半哑嗓音,心道这必定是常伴肃王身侧的那位长喜公公。   “少废话,我和你同去!”   李昇翻身下马,将自己的汗血宝马惊鸿绑在马车前头,一个纵身,便跳到了车辙上。车帘因他这翻动作扫过一道劲风,卷起一隙豁口,顾明妧看见他脚上穿着军中的牛皮短靴,上面还带着一些泥泞。   传闻此人不近女色、不苟言笑、是出了名的冷面王。因为封地偏远,和京中官员也甚少有来往,顾翰清权倾朝野,常有各地封王对他示好,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曾与此人有所结交。   但不管怎样,救了顾家姐妹,他就是他们顾家的恩人了。   只是这样的恩情终究不能对外人所道,将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报答他今日之恩,顾明妧想到这里便觉得有些遗憾。   两匹马并驾齐驱,速度也比方才快了很多,但马车却比来时平稳了好些。   顾明妧心中好笑,他堂堂一个王爷,赶起马车来,却是个好把式。不过想想也是,肃王毕竟走的是行武之路,这些车马之事必定难不倒他。   大魏多少天潢贵胄、宗室子弟,真正敢于上战场冲锋杀敌的,却少之又少。 第32章   被绑架的时候每一刻都觉得漫长煎熬,而如今回去的路上倒似轻快了不少。   顾明珠看见顾明烟还睡着,忍不住用手推了推她,喊道:“二妹妹快醒一醒!”   顾明烟没有反应,顾明妧便伸手在她人中上掐了一把。要不是顾明烟穿了这身衣服,她们也不至于被嘉瑞长公主的人给抓走,她心里一有气,手上未免就加重了力道,一记下去,倒是把顾明烟的人中都掐红了。   然而顾明烟还是没有醒过来……   “好像没反应……”顾明妧抬头看了顾明珠一眼,小声道:“长姐……二姐姐不会有事吧?”   按说她们两个都醒了,方才马车又那样剧烈的摇晃了一回,撞也该撞醒了。   顾明珠心里也有些害怕,悄悄伸手在顾明烟的鼻翼上探了探,确认道:“还有气。”   还没死就行……顾明妧现在对顾明烟实在没有心思理会,可她终究不能把事情的真相告诉顾明珠,这里头牵扯到了太子妃的册立,关系重大。以顾翰清现在在朝中的地位,实在也不好轻易得罪这两家中的任何一家。   顾家必定是要吃了这一趟暗亏的,但幸好她们三人都安然无恙。   “那等一会儿回了庵堂,请个庵里懂医术的师太诊治诊治吧。”她看见顾明烟这身衣服心里就来气,转过头不去看她。   夜风从帘子里钻进来,让顾明妧觉得有些凉意,她抱着胳膊靠在车厢上,那帘子一晃一晃的,可以看见赶车人宽厚魁梧的后背。   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她们的?难不成是真的捡到了她的帕子?   顾明妧正凝神细想,忽然间鼻子有些痒痒的,她冷不防就一连打了三个喷嚏,震得马车都颤了一下。顾明妧大囧,可她们出来时候就只穿了这些衣服,这时候再冷也只能自己扛着。   除了抱着膀子自己取暖,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顾明珠正想问她是不是着凉了,忽的帘子一闪,一件鸦青色的银丝暗纹大氅从车厢外丢了进来。   大氅做工精细,上面似有余温,还是簇新的。这正是今日李昇临走时候,舒太妃帮他披上的。   “大氅是新的,姑娘不嫌弃就披上吧。”   他是实皮铁骨的男人,可在马车里坐着的却是娇滴滴的姑娘。况且现下也无外人,让她们先披一下御寒,总比冻坏了强。   顾明珠却不好意思帮顾明妧接下,这些年除却自己的父亲兄长,她都不曾接触过外男的任何东西,更别说披别的男人披过的衣裳。   衣服躺在车厢里,她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然而顾明妧却没顾上那么多,想着回去还有一段路,这么大的风,这样下去总要受风寒的。她捡起大氅的一角,缓缓拉到自己的身上,对着车外的人道:“多谢。”   声音清婉,却略带着几分沙哑,想来是方才冻到了,但李昇却仍旧一下子辨认出来,这位姑娘便是刚才在无量殿求得凤羽签的那一个。   山野荒芜,四下里已是静悄悄的,只有马蹄声伴着骨碌碌的车轮声。顾明妧披着暖和的大氅,靠在顾明珠的怀中,两人相依相偎,马车在夜色中疾驰。   不知过了多久,车速渐渐变缓,静水庵佛塔上的长明灯已出现在李昇的视线中。   “少爷,前面就是静水庵了。”长喜与他并辔而行,转头同他说道。   李昇神色肃冷,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道:“嗯,到了。”   顾明妧听见这一句,挽起车帘悄悄的往外看了一眼,那佛塔上的火光忽明忽暗,正指引着她们一路向前。顾明妧深深的松了一口气,身上涌起一股疲惫来。   悠远的叹息声传到耳边,李昇却是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这般年纪的小姑娘,遇上这样的事情,必定是吓得不轻的,难为她却还能如此镇静。   “几位姑娘,前面就是静水庵的山门了,恕在下不能远送。”马车停了下来,李昇从车上跳下去,转过头来同车厢里的顾家姐妹道。   肃王李昇本该在边关布阵杀敌,如今却出现在这京郊之外,想来是私下微服回京,自然是不能表露身份的,所以不能将她们送到门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顾明妧心中明了,只是他终究是救了她们一命,如今若是连下车道一声谢都不行,未免有些遗憾。   然而这一声谢确实也难开口,顾明珠已是将笄之年,她又是这样严守礼教的人,没有至亲在场,必定是不好私自去见外男的。   “多谢壮士相救,敢问壮士高姓大名,小女子回去以后,也好让家中长辈登门道谢。”顾明珠身子开口,从夜风吹开的缝隙里瞧见静水庵的山门,抱着顾明妧的手指颤了颤。   “姑娘不必客气,不过举手之劳。”李昇转头回了一句,已将缚在马车上的惊鸿马解了下来,那畜生通人性,呼呼的啸了一声,同他颇为亲密。   眼看着那人就要牵马离去,顾明妧不知从哪儿借来的勇气,忽的掀开了车帘子,探出半个身子道:“壮士留步。”   李昇正要翻身上马,听到这一句,反射性的转身望了过去。   虽然月光昏暗,但那张精致秀气的白皙小脸,还是一下子让他刻在了脑海中。   小姑娘明眸皓齿、一双水润眸瞳尤其闪烁,仿佛里面倒影着翦翦秋水。虽然被他这样毫无掩饰的视线看过去,她也不过就是在片刻间垂了一下眸子,随即从车上跳了下来,将已经折叠整齐的大氅捧在手中。   “这是你的衣服。”   顾明妧不敢太往前去,身为顾家的女儿,她将来说不准还会有机会见到李昇,若是让他知道自己私自回京被这样一个小姑娘知道了,也是一种威胁。   然而李昇却笑了起来,他方才倒是真的忘了这件事情。这大氅是舒太妃亲手所缝,他必定是舍不得穿的,可若是弄丢了,就是更大的不孝了。   “多谢姑娘。”   虽然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可人家也是姑娘,李昇上前,将那大氅接了过来。   小姑娘的手指上用丝怕包扎过,看来方才的血字是她多书?   两人虽然靠得近了,却也不敢造次,顾明妧只偏着头,将那大氅托在手中,等她觉得手上一轻,扭过头的时候,却瞧见李昇的视线也正好从她面前扫过。   两人就这样愣愣的对视了一眼,那双眼睛带着淡淡的琥珀色,深邃冷厉,让人觉得有些害怕。顾明妧急忙就低下头去,视线有些躲闪的看着足下的草地。   那人似乎等着她说话,并没有马上离去,可等了片刻却不见她开口。   他还在期待些什么呢?难道是想听她亲口说一声谢谢?   李昇难免有些自嘲,往后退了一步,正要转身离去,忽的听见身后的小姑娘开口道:“该说谢谢的是我们,壮士一路保重。”   他再回头的时候,便瞧见小姑娘早已经转过了身去,朝着马车那边走了过去。   那么娇小的身子,怕是他一只手就能提起来吧?李昇莫名就想到了这个……   听见马蹄声远去,顾明妧才松了一口气,扶着顾明珠从车上下来,两人互相搀扶着往静水庵的山门口去。   庵堂里早已经得知了她们走丢的消息,听见有人敲门,急忙迎了出来,见是顾家的姑娘,忙就派人去后院禅房通报。   顾明珠和顾明妧被送回了明镜院,周氏大喜过望,也来不及先问她们什么,只忙吩咐了人去备热水,又让几个婆子过去,把马车里的顾明烟给背了回来。   老太太请了庵堂里懂医术的师太过来为顾明烟诊治,说是被重物击伤了头,脑子里可能有了血块,要先开一副方子活血化瘀,再看能不能清醒。   周氏送师太出门,顾明珠上前道:“三妹妹着了风寒,手也受伤了,师太也给她看看。”   顾明妧自小身子有些羸弱,今晚吹了冷风,确实有些头昏脑胀,只是顾明珠忽然提起了手上的伤来,她才猛然的清醒过来,心道方才竟然忘了问帕子的事情!   不过如今就算着急也没有什么用了,那人已经走了……   师太坐下来给顾明妧诊脉,周氏才得空在一旁问起顾明珠这事情的前因后果来。   然而顾明珠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她们三人当时结伴去后山的塔林游玩,到了那儿便各自游览,她见顾明烟和顾明妧不见了,正要去找,却被人从身后打晕了。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歹人!竟然这般恶毒!”老太太气得锤着拐杖,恨不得将那些坏人碎尸万段。   师太开过了药,两人各自洗漱,顾明妧靠在炕上昏昏欲睡,听见外面有婆子进来回话,说是顾翰清带着顾明远和陈伯青过来了。   顾明妧脑子昏昏沉沉,想着陈伯青怎么也来了?大约是怕她们走丢了,人手不够,故而过来帮忙的吧……   她这相正胡思乱想,看见丫鬟挽了帘子,周氏领着顾翰清从门外进来。   “三丫头没什么事吧?”   “师太说是受了风寒,正有些发热。”   周氏伸手探了探顾明妧的额头,听顾明珠说要不是顾明妧想到了办法,咬破了手指写下血书,把帕子投了出去,只怕她们就回不来了。她原先只觉得顾明妧乖巧懂事、性子温和,但若说把她当亲闺女一样疼爱,其实还是不够的,不过就是怜惜她身世可怜,尽一个嫡母的本分罢了。可今日听顾明珠说了那些,她才是真的谢天谢地,老天爷终究没瞎眼,让她得了一个好闺女。 第33章   身上有热度,顾明妧有些睁不开眼睛,但好多事情必定是要同顾翰清说一说的。   那送她们回来的马车就在静水庵门口停着,以顾翰清的本事,终究也能将这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可这样必定要大费周章,顾明妧并不想他为了这件事情太费心神,毕竟她们都已经得救了。   况且……就算查了出来,这件事情牵扯太大,顾翰清怕也不能在明面上有什么行动。   顾翰清也走到顾明妧的炕前,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只觉微微有些烫手,转身对周氏道:“你出去陪着明珠丫头,我看她也是吓得不轻。”   周氏见顾翰清来了,心里总算是有了倚靠,一双眼眶更是憋得通红,对他道:“老爷,这件事情您一定要查清楚,顾家姑娘们的声誉差点儿就要毁于一旦了!”   她不敢想若是过了今夜,京城会生出多少流言蜚语来,过来上香的姑娘忽然失踪,就算将来找了回去,那还有谁家敢来求娶?   “夫人不要太担心,此事我一定会弄个清楚明白,敢在顾家的头上胡作非为,我顾某绝不轻饶。”   周氏点头,用帕子压了压眼角,往后退了两步道:“那妾身先出去看看大丫头。”   顾翰清送走周氏,在顾明妧的炕上坐了下来,他四十出头的年纪,留着一簇须髯,看上去很是儒雅,看着顾明妧的眼神却带着几分愧疚,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   “爹爹?”顾明妧半睁开眸子,瞧见顾翰清的眸中似有清光。   “醒了?还难受吗?”顾翰清扶她靠起来,他从没有服侍过人,倒有些笨手笨脚,可眼下在庵中禅院,带的丫鬟不多,房里一时没有别人。   顾明妧晃了晃脑袋:“好多了,不难受了。”她虽然这样说,嗓子却有些暗哑,顾翰清便帮她去茶几上倒了一杯水来,她就着喝了两口,抬起头来看着顾翰清,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爹爹,我知道是谁派人抓了我们。”   顾翰清微微一愣,把手里的茶盏放到一旁,转过头来问她:“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们?”   顾明妧见顾翰清眸色肃冷,但神情却依旧很镇定,知道他多年官场沉浮,早就练就了喜怒不行于色的本事,这样的顾翰清,才是真正让人害怕的顾翰清。   “爹爹只答应我不要动怒,我就告诉爹爹。”   “你说。”顾翰清并没有应她,说话的语气倒是平静了几分。   顾明妧咬了咬唇瓣,终将在马车里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顾翰清。   禅房里灯火昏暗,如豆的烛光在灯芯上瑟瑟跳动,顾翰清忽然从炕上站起来,负手将那案上的茶盏挥到地上。那白瓷莲花纹样的杯子顿时碎了一地,涵养高深如顾翰清,听到这样的事情也忍不住怒火中烧。   几个丫鬟慌忙挽了帘子进来,见顾翰清脸色铁青,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捡起碎片。   顾翰清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是将这一股怒意压了下来,冷冷道:“你们都先出去。”   顾明妧没料到顾翰清会发这样大的火,她以为他能忍住的,毕竟他仕途顺遂、官场得意,是相当沉得住气的性子。   然而这件事情终究超出了他的底线。   “爹爹说了不动怒的。”顾明妧有些委屈,前世今生她也没有瞧见顾翰清发这样的大火。   “你只让我不动怒,我可没答应你。”   这时候还有心思取笑她,看来顾翰清的情绪已经又平静了下来。只是……倒是让顾明妧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不说话。   顾翰清转头看了一眼靠在炕上小小的人儿,终究是心疼起来:“这件事情你以后谁也不准说,知道吗?”   顾明妧一个劲点头,这样的事情泄露出去,对顾家也没有好处。   “这些话你大姐姐听见了没有?”顾翰清又问她道。   “当时大姐姐还没有醒,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顾明妧庆幸顾明珠没有听见,不然的话,她心里的震惊与害怕必定不会少过自己。   顾翰清闻言松了一口气,见她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伸手提她掖了掖被子,忽然开口道:“你今日……遇见你母亲了没有?”   顾翰清忽然问起这个,倒是让顾明妧一怔,他口中的母亲,必定是指她的生母柳氏。   “前几日我派人过来同她说了一声,免得到时候你们忽然遇上,彼此没个准备,只是没有同你说起罢了。”顾翰清偏过头去,想起她们几个在庵中走失,柳氏必定也是有所听闻的,只怕现如今还提醒吊胆记挂着此事。   “我今日远远的瞧见母亲了。”   顾明妧低下头,脸上神色却很淡然,“爹爹要是方便,就偷偷派人去告诉母亲一声,我很好。”   “怎么你不想亲自去看看她?”   顾翰清看着顾明妧乖巧的模样,心里越发怜爱,周氏虽然善待顾明妧,可她是顾家正房太太,每日里庶务繁忙,自己还有三个孩子,对顾明妧自然不能像柳氏一样,细心周到。   而且顾明妧以前也素来是最粘着柳氏的,如今不过进了顾家一个多月,倒是一下子懂事成熟了不少,唯一一点不好,大约也是同自己不怎么亲近了。   “不了。”   顾明妧摇了摇头,庵中耳目众多,她要私下去见柳氏,谈何容易,就算见到了,也不过只言片语,又要分离,倒不如不见得好。   顾翰清终是点了点头,顾明妧当真是长大了,也学会了割舍,然而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既欣慰又心酸的事情。   ……   姑娘们已经找了回来,庵堂也不方便男客留宿,顾翰清没有逗留多久,便带着顾明远和陈伯青离去了。   他们经过山门口的时候,看见那辆马车仍旧停在路边。虽是没有任何标记的马车,但只要抽丝拨茧,从这马的根源查起,他也能查个水落石出。   但现在这一切都不需要了。   “恩师,这辆马车要带回去查一插吗?”陈伯青骑在马上,清瘦的身姿如松,锐利的眼神在马车上上下打量,开口问顾翰清道。   “把那匹马牵回去。”   顾翰清吩咐下人,更欣赏陈伯青的敏锐的反应,但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实在不好让他知情。   “你们如今安心备考,这件事情不要伸张,我自会慢慢查实。”   他刚才把顾明妧哄睡之后,又到厅里问了顾明珠一些她们被搭救的过程。然而顾明珠最是奉礼守格的大家闺秀,竟然连那人的样貌也不曾看一眼。顾翰清素来是知恩图报之人,他现在有权有势,若是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倒也能报答一二。   好在顾明珠说顾明妧倒是瞧见了那恩人的模样,少不得等她们回家之后,他再慢慢细问顾明妧。   这一切总算有惊无险,但实在让顾翰清出离愤怒。嘉瑞长公主为了让周怡月成为太子妃,竟用这等卑鄙阴私手段,简直阴狠毒辣、匪夷所思!他不由想起一些往事,那个人素来都是这样目中无人、骄纵跋扈的。   这一次,他便是要使出一些手段,也绝不能让她如愿!   ……   顾明妧睡了一觉,醒来身子已经松泛了好些,摸一摸额头也退烧了。老太太正坐在她的床头,见她醒了过来,笑着道:“你二姐姐都醒了,你还没醒,倒让我着急,原来只是你贪睡而已。”   顾明妧刚刚醒过来,仍旧是迷迷瞪瞪的,听说顾明烟醒了,倒也松了一口气。毕竟也是顾家的闺女,出了事情伤心的总是老爷和老太太。   “祖母。”顾明妧从被窝里伸出头来,在老太太怀中蹭了蹭,撒娇道:“祖母我肚子饿了……”   昨儿吹了一晚上冷风,回来也没吃下什么东西,倒是喝了一碗苦药,这时候自然是饿了。   老太太抚摸着她的后脑勺,笑着道:“饿了就快起来洗漱,一早就给你们准备了好吃的。”   有美食诱惑,顾明妧便乖乖的从被窝中爬了起来。   一家人用过了斋饭,便要启程回顾家了。出了这样的事情,周氏归心似箭,若不是昨夜山路实在难走,她恨不得昨天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顾明珠脸色也有些苍白,昨日的事情终究还是让她有些后怕,不过看见顾明妧起来了,脸上倒是挤出了笑来:“三妹妹好些了没有?”   “我已经好了,多谢大姐姐关心。”   顾明珠这时候心里别提有多感激顾明妧,昨日那种情况,若不是有顾明妧在,她哪里有本事能回来。一想到这些,顾明珠还觉得自己有些汗颜,枉为长姐,遇上事情竟然没有顾明妧冷静从容。   但顾明妧却明白,她之所以还能保持镇静,完全是因为她多活了一世,虚长了些年纪,才没一下子乱了阵脚。   回城的马车早已经停在了山门口,一众人循序上车,顾明妧转头看了一眼那高耸在山顶的无量殿,似是有人站在那里,衣袂飘飘,静静遥望。   顾明妧的脚步顿了顿,她看见了柳氏,柳氏也该看见了她,这一世,她终于懂得了要放各自一条生路。 第34章   顾家姐妹在静水庵被人绑走的事情并没有伸张。这种事情对于姑娘的闺誉来说实在不是好事,因此周氏早已吩咐下去,所有跟去静水庵的下人都要守口如瓶,不准将那天的事情透露出去半个字,有人胆敢胡言乱语的,通通发卖出去。   若是外人问起,只说是几个姑娘在静水庵游玩的时候不小心走远了,后来又自己寻了回来。   顾明烟因为后脑勺被人磕出一个包来,头疼了好几日,周氏请了太医过来为她诊治,准她最近一段时日在方姨娘的房中休息。   顾明妧的风寒也没有好的那样快,退烧之后咳嗽了好些天,周氏便索性放了袁先生几天的假,让她等下一个休沐日之后再来顾家授课。   日子不紧不慢的就到了九月底,顾翰清仍旧忙碌,周氏几次问他那日的事情,他只推说还在让人调查,周氏心里难免就有些怨言,以为他很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便在老太太跟前抱怨了两句。   “老爷最近也不知为何,越发忙碌了起来,上次在静水庵的事情,我问了他几回,总没个消息。”   周氏是安国公府的嫡幼女,从小是老安国公夫人捧在了掌心长大的,虽然性子温和,但却是一个从不曾让人欺负过的,这次顾家吃了这样大一个亏,她怎能咽下这口气!   “那事情竟还没有消息吗?”   这次就连老太太也不帮着顾翰清了,这等事关姑娘家名节的大事,顾翰清未免也太不上心了。   “老太太您有空也催一催老爷,我都问他好几回了。”周氏无奈,隔着帘子看见顾明珠正在同顾明妧两人做针线活,心里又是一阵后怕。   “我也要能遇上他才催得着啊!”老太太叹息,顾翰清确实是一个出息儿子,可这样早出晚归的,连她这个母亲也好几日见不到他,她又要到哪里催去呢?   “听说最近朝中事务繁忙,又是边关的事,又是册立太子妃的事,又到了年底吏部官员晋升考核的时候,我也有好几日没见到他咯!”   周氏知道老太太说的是实话,想着今夜无论如何,也要在房里等着顾翰清回来,将这件事情好好问个清楚,敢动他们顾家的姑娘,是绝不能这样轻易就饶过了。   ……   早朝之后,文武百官顺着两侧汉白玉台阶各自散去,顾翰清站在太和殿的丹犀之下,静立了片刻,正要离去,忽然被身后的人喊住了。   来人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元宝,生得肥头大耳,当真是有些像那刚铸造成的肥嘟嘟的大元宝。然而顾翰清对他却是非常客气的,拱了拱手道:“元宝公公有何见教?”   那人便笑着道:“方才在大殿之上,为册立太子妃一事,众位大臣各抒己见,只有顾大人一言不发,皇上让奴才请顾大人去御书房,想听一听顾大人的意见。”   顾翰清一直得皇帝器重,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从不结党营私,是个不折不扣的纯臣。便是年轻时候受到老安国公的提携,这些年身居高位之后,也从未对安国公府有过任何的偏袒。   皇帝觉得那些自以为直言苦谏的人不过就是为了一己私利,因此对一言不发的顾翰清反倒格外信赖。   顾翰清单手负背,嘴角不经意的勾了勾,笑着道:“既然如此,那微臣自当同公公走一趟。”   其实太子妃的人选基本上已经锁定范围,安国公府的三姑娘周怡月、齐国公府的大姑娘齐思贤,这两人之中,必有一位会成为将来的太子妃。   周齐两家在朝中都是钟鼎侯门、百年望族。安国公周家有从龙之功,乃大魏开国功臣;而齐国公府则是皇上的外家,太子的母族,当年皇帝还是信王的时候,全靠老齐国公一力推崇,他才能登上太子之位,成为一国之君。   顾翰清是纯臣,按说这两家谁把闺女嫁进宫当太子妃他都不在意,可如今出了那件事情,他又如何能让嘉瑞长公主如愿呢?   御书房里燃着沁人心脾的龙涎香,让人闻之精神一振,顾翰清向皇帝行过大礼之后,那人便让元宝公公赐坐。顾翰清不敢坐,仍旧站在下首,皇帝没有勉强他。   “今日早朝,众卿家为太子妃一事争辩激烈,朕实在听得有些头疼。爱卿平日耿言直谏,怎么今日反倒不肯为朕分忧了呢?”   皇帝四十有八,虽说尚在盛年,但因他年轻时沉迷酒色,如今已有些老态。   顾翰清听他这么说,便恭敬下跪,拱手直言道:“臣不是不想说,只是无话可说。”   刚才在大殿中虽然争辩激烈,但顾翰清侍君十载,早已经摸清了皇帝的心思,他心里其实是偏袒周怡月的。   “顾爱卿这话说的朕有些不太明白。”皇帝看着他,心下好奇,顾翰清在他的面前,可是从来不敢卖关子的,“你有话直说,不必藏着掖着,朕不怪罪便是。”   顾翰清等的就是皇帝这一句,皇帝的性子虽有些喜大好功,但到底是君无戏言的。   “皇上心中其实早已有了人选,之所以迟迟没有颁下圣旨,不过就是想在下诏的时候让群臣心服口服而已。”   “你这个老狐狸!”皇帝虽然这样说,脸上却带着笑意,可见是被顾翰清给猜对了,“朕确实瞩意怡月,她是朕的亲外甥女,朕从小看着她长大,品性才貌都是万中无一的,足可入主东宫,将来母仪天下。”   “所以皇上就不必再问微臣了,因为微臣不想让周姑娘当太子妃。”顾翰清言毕,脸上一片肃然神色,在皇帝面前长叩不起。   “爱卿此言何意?”皇帝看他这般,越发好奇了起来,这实在不是顾翰清往日的作风,“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然而顾翰清却依旧跪着,清明的眸中甚至含着滚滚热泪,将那天静水庵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了皇帝。   “若不是小女命中造化,遇上了那过路的壮士,如今这满京城只怕都在传我们顾家的笑话。”   顾翰清忍不住痛哭流涕道:“臣这些时日辗转反侧,日日为此事忧心,一想起来便觉后怕,长公主所作所为,实在让臣出离愤怒,但事关微臣三个女儿的清誉,微臣不敢造次,若不是皇上今日非要微臣说个意见,这件事情微臣是想烂在肚子里的。”   “竟然有这等事情?”皇帝闻言,亦是震惊,忍不住大怒道:“长公主竟如此机关算尽!实在让朕失望!”   顾翰清已痛陈了心事,如今见皇上动怒,便趁机道:“以周姑娘的品性,确实堪当太子妃一位,微臣不想因此事耽误了一个好姑娘,所以在大殿之上一言不发,还请皇上恕罪。”顾翰清说完,又朝着皇帝深深一拜,表情恸然:“只是臣为人夫为人父,不仅没能保护好她们,还不能替她们平冤出气,实在愧对家中妻小。”   “顾爱卿素来都是以大局为重的。”   皇帝叹了一口气,却仍旧眉心紧蹙,想起嘉瑞长公主所作所为,心中自是大失所望,恨恨道:“长公主实在骄纵跋扈、目无法纪,他日她若是成了太子岳母,必将变本加厉,朕如何能纵容!”   顾翰清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原本有些阴郁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放晴了,皇宫的西南角挂上了一道彩虹,不少人正站在城楼上仰头观看。   皇帝已经传了翰林院草诏进宫,太子妃的最终人选定为齐国公嫡长女齐思贤。   元宝公公亲自送顾翰清到了神武门口,笑着道:“这一回齐国公可是要好好谢谢顾大人了。”   顾翰清只是爽朗一笑,同他拱了拱手道:“在下会告知国公爷,该谢的人是元宝公公你。”   元宝太监那一张又圆又白的脸便笑了起来,像个米勒佛一般。   顾翰清也跟着笑了起来,捋了捋他下颌的那几根须髯,眉眼中却透着几分冷厉。   ……   周氏一直等顾翰清等到了戌时末刻,才听外头小厮进来回话,说顾翰清回来了,只是人又去了外书房继续批阅卷宗,让周氏先行休息,不用等他。   最近又恰逢周氏小日子,所以顾翰清也有几天没有来她房里,去了两日方姨娘那边,这两日忙碌,便索性睡在了外书房。   那件事情没弄清楚,周氏心里终究憋着一股气,她觉得顾翰清是故意躲着她,所以让丫鬟吩咐厨房做了宵夜,亲自往外书房送去。   顾翰清正在书房品茶,憋了大半个月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但皇帝终究是偏袒嘉瑞长公主的,虽然周怡月失去了当太子妃的机会,可皇帝终究没有明令惩治嘉瑞长公主。   但对于她来说,周怡月当不成太子妃,无疑便是最大的惩罚了。   顾翰清想起这事情还有余怒未消,脸上仍旧带着几分厉色,却有小丫鬟进来回话道:“老爷,太太过来给您送宵夜了。”   他闻言倒是笑了起来,周氏平日里看着淡定温和,如今却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前几日她一直催问这件事情,顾翰清也不知怎么同她说起,如今既然尘埃落定,他倒是可以同她交差了。 第35章   周氏原本气势汹汹的过来是要问话的,可看见顾翰清穿着家常的袍子,坐在太师椅上略显疲惫之色的时候,早就忘了方才自己想好的那一番话,只是上前替他添了一盏茶道:“如今天气冷了,老爷也该注意身子,换一件夹袍子披上。”   顾翰清接过周氏递来的茶盏,见她已不是方才进来时兴师问罪的表情,倒是笑了起来,只低头抿了一口茶道:“夫人说的是,为夫以后记着了。”   周氏不觉就红了脸颊,以前她待字闺中的时候,只觉得顾翰清是再老实耿直不过的人,后来进了顾家,才知道他也是会耍贫嘴的,偏又是这样文邹邹的,听得让人耳朵烧起来,又不好驳他。   “你可别跟我这般油嘴滑舌的。”周氏素有大家气度,便是在私下里也很难放得开,只低着头道:“老爷可知道我今日特意过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那为夫可要好好的猜一猜了。”顾翰清打趣道。   周氏险些被他逗得笑了出来,伸手要去捶她,却被他给抓住了手腕,终究是抬起头正色道:“你坐下吧,我正也有事情同你说。”   周氏见顾翰清收起了玩笑,抚了抚袖子在他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听他将那件事情完完整整的说给她听。   “老爷……这……这都是真的?”周氏听后大惊,气得拽紧了手中的帕子,咬牙道:“这嘉瑞长公主简直无法无天!老爷难道就这样算了?她的女儿是金尊玉贵的姑娘,别人家的女儿就活该名声扫地?这这这……”   周氏气得语无伦次,又气愤道:“这次若不是二丫头穿了那件衣服过去,也惹不出这样的事情,二丫头以后是该好好管教了!”   顾翰清见她气得面色涨红,忍不住劝说道:“二丫头虽然有错,但若是抓走的当真是齐家的姑娘,也是一趟轩然大波,如今嘉瑞长公主的希望破灭,几个姑娘也平安无事,便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就是气不过!”周氏拧眉,想起那日在永寿宫的事情,脱口道:“那日她还在永寿宫羞辱我,幸好有三丫头替我解围,我……”   周氏一说出口,终究有些后悔,只愤愤道:“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她!我们顾家又哪里得罪了她!”   绑走顾家三姐妹的事情可以说是意外,但嘉瑞长公主如此针对周氏,顾翰清心里倒是有些意外,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嘉瑞长公主还记得那段往事,怀恨在心?   ……   册封太子妃的圣旨第二日就送去了齐国公府,整个齐家都喜出望外。   顾明妧是几日之后在延寿堂晨省,听秦氏说起这件事情来的。秦氏有个表妹是齐国公府庶出老爷的夫人,她出门交际,听她说起了此事。   实际上周氏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齐家中彩,那么势必周怡月落选,周家早已派人告诉了周氏这个消息。若是从前周氏听了,心里可能还会觉得有些惋惜,但如今她恨那嘉瑞长公主都来不及,只觉得幸灾乐祸。   老太太不知这其中关节,倒是觉得有些可惜,顾家和周家是姻亲,若是周家能出个太子妃,对于顾家来说,也算是一个助力。   “你那外甥女我倒是见过,确实不错。”老太太叹了一句,见周氏不说话,只当她心情有些失落,便笑着道:“不过以她的身份家世,将来有多少好的年轻后生嫁不得,总归是不会差到哪儿去的。”   周氏却不以为然,嘉瑞长公主眼高于顶,周怡月不嫁皇家,将来亲事上怕是有的折腾了。她倒是挺心疼这孩子的,只是有那么一个母亲,平白就让人远了几分。   虽然离上次顾翰清同她说明真相已经又过了几日,但周氏心里的怒火,却依旧不能熄灭!顾家三个姑娘的清誉,差点就这样毁于一旦。   “老爷为官刚正不阿、从不营私舞弊,谁当太子妃,对我们顾家来说,都是一样的。”周氏不偏不倚的说了一句,抬起头的时候,却见顾明烟正从外头走来。   她前一阵子病了,因此周氏免了她的晨昏定省,今儿才头一回过来,想着多日不在老太太和周氏跟前露脸,恐她们将她给忘了,因此特意打扮了一番,又将那件石榴红的褙子拿了出来穿在身上。谁知周氏心里正搁着这么一根刺,如今见她撞了上来,顿时一张脸变得尤为难看。   顾明妧方才正跟顾明珠小声说话,看见顾明烟过来便也扫了她一眼,她心里估摸着这次周怡月没当成太子妃大约是与她们那天静水庵的事情有关,只是顾翰清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连周氏都不常能见到他,她就更见不到了。   如今再看周氏看见顾明烟的表情,顾明妧便肯定她的猜测大约是对的了。周氏必定是知道了当日她们被误以为齐国公府姑娘抓走的原因,因此看见这石榴红十样锦云锦褙子,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顾明烟也真是倒霉……但这又能怪谁呢?还不是她自找的。   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周氏只能忍住怒火。况且席上还有秦氏,又是一个心思奸佞爱打听八卦的性子,上次她们从静水庵回来的时候,秦氏就打发下人过来打探了好几次,真真是讨人嫌!   “给老太太请安、给母亲请安、给二婶娘请安。”   顾明烟病了好久,看上去越发有弱柳扶风的样子,容貌倒是越发出落的好了,声音也娇滴滴的。然而现在在周氏眼中,怎么看她都觉得刺眼。   周氏冷着一张脸不理她,秦氏对大房的姑娘一向也是淡淡的,唯有老太太对她倒是和颜悦色的。   但顾明烟一下子就感到了周氏的冷淡,心里顿时就委屈了几分。她之前病着的时候,周氏分明很是关心她的,还特意请了太医过来为她调养,后来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周氏就不过去了,连丫鬟也不打发一个过去问问,顾明烟便觉得有些慌乱。   但这种毫无理由的冷淡,她哪里敢随便问呢,于是只能低着头,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二丫头身子骨都已经好了吗?有没有还觉得哪里不舒服?”老太太对小辈素来慈爱,只是关切的问她。   “都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顾明烟回答的时候颇小心翼翼,忍不住抬起头看了周氏一眼,继续道:“只是有时候头还有些疼。”   周氏目不斜视、一脸肃然,在听了她的话之后,只端着茶盏淡淡道:“既然这样,你就回去歇着吧,等好了再来。”   这话听在别人耳中好像也没什么,可偏顾明烟却清楚明白,这周氏大约是在赶她走呢!   她到底又犯了什么错?怎么周氏一下子就对她这般?顾明烟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委屈的眼泪已经在眼眶中转了起来。   然而老太太并没有听出周氏话中的深意,见她这样楚楚可怜的样子,就点头道:“你母亲说的对,你回去吧,等好了再来。”   所以现在是不止周氏要赶她走……连老太太也要赶她走吗?顾明烟顿时脑子一片空白,身子一仰就晕了过去。   ……   方姨娘听说顾明烟在延寿堂晕了过去,急得慌忙就赶了过来,周氏让一个瓷实的粗使婆子将顾明烟背回了方姨娘的住处,又命人请了大夫过来,倒是忙活了好一阵子。   周氏原本也没想把顾明烟怎样,只是瞧见她那一身衣裳便格外刺眼,因此就恼怒了起来,如今见她这般,到底也不好再说她什么,见方姨娘一直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便转头道:“你好好照顾二丫头,有需要什么东西,只管去我那边要去。”   方姨娘心里也是嘀咕,方才顾明烟去延寿堂之前还高高兴兴的呢,她亲手帮她梳了好看的发髻,又穿了喜欢的衣裳,戴了喜欢的珠花,怎么好好的又晕倒了呢?   “奴婢知道了,太太放心。”她看了一眼在床上昏睡不醒的顾明烟,心里到底心疼。   周氏走到了门口,忽然停下了脚步来,顿了片刻,才转头吩咐道:“一会儿等二丫头醒了,你告诉她,以后不要穿那件石榴红的衣裳了,她想要别的料子,只管到府上库房挑选,但那一件不要再穿了。”   一看见这件衣裳她就想起那件事情来,如鲠在喉,实在让她心里不痛快的很。   方姨娘倒是一愣,但也只好点头称是,之前她就为了这料子说过顾明烟一通,她只不信,还说太太并不会介意这些,如今想来,太太自然是个大气心宽的太太,但嫡庶有别,顾明珠又是她亲生的女儿,如何没有偏疼的道理。   只可惜顾明烟却不懂这些,还只跟她急,又嫌弃她不争气。方姨娘终是叹了一口气,送周氏离开。 第36章   晚上吃饭的时候,顾翰清难得在府上。老太太特意命人请了他和周氏一起到延寿堂用晚膳。   姑娘们都在,只有病着的顾明烟没过来。   顾翰清听说顾明烟白天晨省的时候晕了过去,心里有些担忧,便问了周氏几句。周氏把早上的经过如实同顾翰清说了,当然并没有提起顾明烟今儿穿的是哪件衣服。   “二丫头以前身子骨也没见这样娇弱。”   顾翰清听说没什么大事,也就放心了,又瞧见席上其他三个闺女正埋头吃饭,见原本进府时候瘦弱的顾明妧如今看着腮帮子也多了几两肉,便笑着道:“三丫头多吃点。”   顾明妧嘴里正嚼着一块南乳肉,香甜软糯、肥瘦适中,正吃得津津有味。她前世并不怎么喜欢肉食,因为柳氏常年修身养性,是很少食荤腥的。所以以前住在三条巷胡同的时候,她也很少吃肉。后来进了顾家,她又和顾家的姐妹不怎么合群,因此仍旧保持着原来的习惯。   可一旦人开启了味蕾的大门,顾明妧就发现了这里头的无穷妙处,她就再也抵挡不了这些美食的诱惑了。   “唔……”   顾明妧一边点头,一边答应,样子别提有多可爱,周氏便笑了起来道:“老爷常教孩子们‘食不言寝不语’如今倒是自己先破戒起来了。”   顾翰清只是笑笑,嘉瑞长公主的事情他终于还以颜色,心情很是不错。   “那今日就由我先破了这个戒吧。”顾翰清说着,反倒高谈阔论了起来,同老太太道:“近日边关大捷,朝廷已经收到了鞑靼派人送来的议和书信,看来今年大魏可以过一个安生年了。”   顾明妧听到这里倒是有些好奇,前世这一仗打了足足四年,鞑靼屡次反扑,大魏国库几乎为此耗尽。也正因如此,她这个宠妃也格外遭人唾骂。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而皇帝却只知宫闱乐事,又怎么不叫人有所非议呢?   如今打了一年就赢了,那真是天大的好消息。顾明妧想到这里,便莫名想起了静水庵那日的事情。那肃王龙章凤姿、气魄无双,果真是一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神。   短短几日之内,来去于京城边关之间,还能连连取胜,大魏有这样的人保卫,真是百姓之福。   “没想到那肃王年纪轻轻,却这般骁勇善战。”   周氏也是打心眼里崇敬这些武将的,周家原也是武将出生,后来到了她祖父这一辈,才逐渐弃武从文,如今安国公府的祠堂里,还供着太祖皇帝亲赐周家先祖的青龙大刀。   “听说肃王的年纪比太子还长几岁,如今太子都已经册封太子妃了,怎么肃王倒是还没什么动静呢?”   女人家但凡说到了年轻的后生,若是第一句是赞人家出息,那第二句必定是问他娶亲了没有,周氏也不例外。   顾翰清听了便笑了起来,玩笑道:“夫人每日里在家中忙碌这许多庶务,还要担心人家肃王的亲事,真是辛苦了。”   这话说的连老太太都笑了起来,瞧他们夫妻恩爱,老太太心里也很是安慰。之前因为顾明妧的事情,周氏没少生气,如今见顾明妧这般聪明懂事,周氏大约也是释怀了。   其实肃王为什么到如今还未娶亲,原因大抵也就是那两个。其一,舒太妃在静水庵带发修行,自然不能再管这些俗世,肃王的事情她再操心,也只能心中着急;其二,太后娘娘和舒太妃本就对峙,对于她所出的皇子,自然是视而不见的,哪里还会去管这些闲事。   如今肃王又被皇帝拉去打仗,更没有什么机会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大魏藩王不少,可真正愿意上前线打仗的,却少之又少,皇帝对这位亲弟弟,可谓是非常“照应”了。   不过皇室争斗,素来是这样冷血无情的,这对于臣下来说,也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除了感叹一句天家无情,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   顾明妧吃过了晚饭,在延寿堂里陪着老太太说了一会儿话,便有外院的小丫鬟过来传话,说顾翰清让她过去外书房一趟。   前世顾翰清也经常喊她去外书房,不过那时候是因为顾翰清瞧她和家里的姐妹不太合群,因此常找她出去说说话。这辈子倒是除了进顾家的那一天,这还是头次单独找她过去。   顾明妧心里有些奇怪,但还是整了衣裙,跟着小丫鬟一起去了前院。   顾翰清的外书房是极少有姑娘过去的,这也是她前世觉得自己在顾家高人一等的地方。其他的姑娘都是周氏教养的,可她却是顾翰清亲自教养的。甚至连顾明珠,也曾因顾翰清对顾明妧的格外宠爱觉得有些吃味,这些前世的顾明妧都是知道的,所以她这辈子才会下定决心,好好和顾明珠相处,不再重蹈覆辙。   顾明妧去的时候,顾翰清正在书房里等着她。   他书房外的窗台上放着一盆成熟的金橘,一粒粒橙黄色的果子挂在碧绿的叶子之间,很是喜庆。这盆金橘以前是养在三条巷胡同的,如今柳氏走了,那里必定无人居住,原先的东西也未必全部能带走,顾翰清倒是把它搬了回来。   顾明妧在金橘前停留了片刻,那人见她驻足不前,便站了起来,走过去道:“你母亲以后不回去住了,那里的东西我已让人收拾起来,这盆金橘养了好些年,就这样弃置了甚是可惜,我就把它搬回来了。”   顾明妧心里还是有点伤感的,三条巷胡同,不管是她还是柳氏,这辈子都回不去了。她在这次见过柳氏之后,再细想之前顾翰清同柳氏的点点滴滴,才发现他们两人之前,大约是没有男女之情的。   顾翰清同周氏这样举案齐眉、偶尔拌拌小嘴的,那才是夫妻。而顾翰清每个月为数不多的过去三条巷胡同,大概也不过就是为了看望自己这个女儿,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在顾明妧的记忆中,顾翰清似乎从来没有和柳氏单独接触过,更不可能会有男女之事。她前世终究是年少,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而如今再回想起来,才觉得茅塞顿开一般。   “这一盆一直都长的很好,若是把它留在那里自生自灭,也怪可惜的。”   顾明妧说着,眨了眨眼珠子看向顾翰清,娇笑道:“爹爹放心,我不会告诉母亲的。”   顾翰清自然知道顾明妧如今口中的母亲是周氏,只佯装生气道:“你如今也敢打趣起你老爹来了?”他虽然这样说,眸中却透着几分疼溺,看着如今顾明妧安然无恙,心里最后一丝的后怕也散去,神色变得肃然起来:“上次的事情,为父虽然不能明着帮你们姐妹讨回公道,但到底也没有让对方好过,只是这件事情,你以后切不可同外人提起。”   顾明妧一早就怀疑周怡月落选太子妃的原因与顾翰清有关,如今便越加确定了几分,只低下头道:“我就知道父亲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受欺负的。”   她还有一句话想问顾翰清,想问他今生还会不会送她进宫,可一想到一旦问出口,不管答案如何,终究是覆水难收。更何况这件事情知道的人本就不多,到时候顾翰清兴许还会迁怒周氏,终是得不偿失。   顾明妧有些失落的低下头去,但这种乖巧隐忍的表情让顾翰清看在眼中,就越发觉得心疼。让周怡月失去太子妃之位固然是打到了嘉瑞长公主的软肋,可那一晚对于他顾翰清的三个女儿来说,终究是一场噩梦。   作为父亲,他也实难这样就此忍下这口气。   父女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顾翰清便让顾明妧先回房睡去了。他最近政务繁忙,有一段日子没有抽查顾明远的功课了,因此让顾明远和陈伯青在戌时末刻的时候过来外书房找他,就让顾明妧先回去睡觉了。   顾明妧出去的时候,正好就遇上了从鹏程院过来的陈伯青,他大概是在庑廊下等着顾明远,见他还没过来,抬着头往来处的方向张望了一番。   自中秋夜见过陈伯青之后,顾明妧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了。上次在静水庵的时候,虽然他也过去了,但并没有遇上。   陈伯青仍旧是身如青松翠竹般的模样,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冷漠,其实是很不讨喜的,但顾翰清却格外喜欢他这种性子,常赞他有文人的气节。   陈伯青收回视线,转身的时候却正好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书房内出来,抄手游廊不过半丈宽,眼看着两人就要擦肩而过。   顾明妧也瞧见了陈伯青,如今他是顾翰清的学生,她称他一声世兄,倒也贴切,她朝着陈伯青稍稍福了福身子,小声道:“陈世兄。”   小姑娘如此胸襟坦荡,反倒让陈伯青有些不好意思,中秋夜她送的糖人还放在他房里,他也一直告诫自己,定要远着顾家的这几位小姐,不管是哪一个,都不是他这样的落魄书生所能肖想的。   但对方终究只是一个小女孩,他若这样疏离冷淡,只怕会伤了人家的心。   陈伯青终是向顾明妧作了一揖,向她还了一个半礼,眼神却并没有直接看向她,而是有所避讳的稍侧着身子,只是恭敬道:“三小姐玉体可已安康?”   顾明妧从静水庵回来就病了一场,府上的人也都知道,陈伯青知道这事情,也就不足为奇了。她正想回他,正巧就听见从不远处传来了顾明远的声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从丹你久等了。”   顾明远从陈伯青的身后过来,自然没有看见被他挡在阴影里的顾明妧,此事他已走了过来,看见顾明妧站在廊下,便笑道:“三妹妹,你身体好了吗?最近功课繁重,一直没有抽出空来看望你和二妹妹,心里已是非常过意不去了。”   顾明妧稍稍侧首,却让她瞧见方才刻意避开她视线的陈伯青也正低头看她,仿佛正等着她的回话一样。她低下头,淡淡道:“谢大哥哥关心,我身子已经痊愈了。” 第37章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对于顾明远来说,周怡月没有进宫当太子妃,大约是最好的消息了。   顾明妧虽然进顾家不久,和顾明远尚且没有前世那样亲厚,但从他这轻快的言语中,都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欢喜。   顾明妧便故意问他道:“大哥哥最近可是有什么喜事?”   顾明远素来也是沉稳的性子,如今见连这个才进府的妹妹都瞧出了他的心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只低下头道:“哪有什么喜事,这会子进去,不被父亲教训便是喜事了。”   顾明妧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虽然身量瘦小,但言行举止大约是因为活过了一世的缘故,并没有太多的孩子气,反倒显出一种超越了年龄的优雅恬淡来,这让站在她身边的陈伯青有着一瞬的怔忪。   然而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沉声同顾明远道:“云逸兄,恩师还在书房等着你我呢。”   顾明远字云逸,两人关系亲厚,早已经用表字相称。   顾明妧闻言,只朝着两人福了福身子,目送他们离去。她在廊下又站了片刻,等回头的时候,就见两人已经进了顾翰清的书房。   如今的青涩少年,终有一日会成为金銮殿前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   第二天上过女红课之后,顾明珠和顾明妧一同回后院,顾明珠邀她去她的院子里坐坐。   顾明妧记得很清楚,顾明珠是后年的五月份出阁的,满打满算,她在这间小院也不过还能再住上一年半了。她前世嫁到了蒋家,还是她的舅母安国公夫人蒋氏保的大媒,嫁给了她娘家承恩侯府的嫡长子,过去便是世子夫人。   婚后究竟是否美满,顾明妧其实不曾在意过。顾明珠和顾明远一样,性格倒是都像足了顾翰清,大小事情其实都是很少放在脸上的。那时候顾明妧对顾家姐妹的事情也不关心,因此顾明珠回娘家的时候,她纵然是见了,也是心不在焉的。   不过顾明珠在子嗣上好像并不顺利,即便在顾明妧进宫之后,也没有听说她怀孕生子的消息。这么一想,顾明珠婚后的生活大概也就不会太美满到哪儿,毕竟一个女人若是在后宅生不出孩子,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   她前世纵然和顾明珠没什么感情,可如今想想,蒋家的亲事,对于顾明珠来说,却并非良缘。   “这是我绣的帕子,三妹妹你看看喜不喜欢?”   顾明珠从房里拿了她的针线篓子出来,里面放着四五方新绣的帕子,有牡丹图案的、有莲花图案的、还有水仙图案的。   那日在马车里顾明妧把自己的帕子丢了出去,顾明珠一直都记在心里,所以回到府上就开始绣起了新帕子。她寻常是很懒怠做这些针线的,但是要送给顾明妧,却不想交给丫鬟们代劳。   “长姐……”顾明妧心里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眼眶里立马涌上了一团水雾。   “你快别这样,”顾明珠反倒觉得很不好意思,抿着嘴道:“我最近心里一直在自责,那日原该是我这个当姐姐的……”顾明珠从小受到的教育,让她很难做出那样的决定,因此她内心矛盾,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长姐。   “反正现在我们都没事了,长姐就不要再想那天的事情了。”顾明妧在针线篓子里挑了两块绣水仙图案的帕子,笑道:“姐姐这水仙花绣的好看,我要这两块。”   顾明珠见她接受了自己的好意,很是高兴,凑过来问她:“真的好看吗?春杏还说我这水仙绣得跟大蒜一样呢!”   “长姐别听春杏胡胡说,那是因为水仙长得本来就像大蒜呀,姐姐绣的好才像呢!”顾明妧笑嘻嘻道。   顾明珠看见顾明妧这样,眉眼中也多了几分笑意,她以前和顾明烟的关系其实也不错,可却从来不曾有跟顾明妧这种心心相惜的感觉,身为顾家的长女,活在众人称颂之下,又要当全家姐妹的表率,其实顾明珠也是孤独的。   “三妹妹,那天在无量殿里的那支签……”她是看见了签文上的内容的,不能欺骗顾明妧,但她愿意给她一个保证:“我发誓永远都不会说出去,就当作不知道。”   顾明妧稍稍一怔,其实她也怀疑那天顾明珠大概是看见了,那签筒里的每一支签都不一样,签上雕刻着不同的纹样,凤羽签的上面雕刻着一只振翅高飞的凤凰,其实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长姐……”顾明妧咬了咬唇瓣,她并不知道顾明珠知不知道她将来要进宫这件事情,但如果这件事情泄露出去,无疑会成为她将来进宫的另外一个助力。   “那你千万别说给任何人听,抽到那样的签,我自己都吓死了。”顾明妧皱着小脸,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样子。   顾明珠便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点头道:“放心,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还有无量殿里的佛祖知道,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的。”   ……   纪氏一眨眼就故去了七七四十九日,安国公府已命人在祖坟墓址上点了墓穴,纪氏棺椁于后日一早送往家庙停放,周氏自然是要带着府上的众人一起去送葬的。   顾明烟身子尚未痊愈,周氏也不想带着她,顾明玉年纪尚小,周氏也不愿带她去那样的场合,让奶娘留在家中好好照看,只带了顾明珠和顾明妧两姐妹前去。   顾明妧出门的时候,就瞧见顾明远已经骑在马上等着她们。虽然是个阴天,但看顾明远的心情似乎是不错的。顾明妧心里好笑,任他再风度翩翩、沉稳温和的人,遇上了让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总免不了看上去比往常轻浮一些,就连顾明远也不例外。   不过看见周氏和姑娘们过来了,顾明远还是收起了脸上浅淡的一丝笑意,神色变得冷肃起来。   “走吧。”周氏倒是并未在意顾明远的表情,只是淡淡的吩咐了一声,顾明远便道:“父亲说他下朝之后,直接过去。”   周氏点了点头,顾翰清向来是很给她娘家面子的,这样的大事自然不会缺席。   因是去送葬的,母女三人都穿得相当素净,周氏看了一眼,见顾明妧头上竟然连珠花也没有带,只绑着两根水绿色的丝带。她纵然是天生丽质的,但这样打扮也太过素淡了一些。   顾明妧平常最喜欢带顾明珠送她的那一双珠花,只可惜那天在静水庵都弄丢了,别的好些首饰都是周氏和老太太给的,相当华丽反复,带去这样的场合也不合适,所以顾明妧干脆只绑了两根丝带。   但在周氏眼中,这样实在太简单了,她也不是小气的嫡母,到让人看着以为自己苛待了庶女一般。   顾明妧方才也没想到这些,如今见周氏盯着她的发髻看,这才反应了过来,恍然大悟道:“母亲……我并不是故意没带珠花的,我只是……”   周氏还没开口呢,她反倒先忐忑不安了起来,这让周氏都不忍心说她了,看来她是真的没在意这件事情。   “三妹妹,戴我这个。”   顾明珠今日带着一幅镶嵌珍珠的银累丝簪子,如今分了顾明妧一个,姐妹两人又有几分相似,真是活脱脱的一对姐妹花。   周氏见了这般,这才宽心的笑了。   ……   虽说纪氏久病,但她身为安国公世子夫人,该有的体面,安国公府也是一点没少她的。但这些死后哀荣,对于纪氏来说,实在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车子到了纪家,周氏自去帮忙,顾明珠便带着顾明妧一起坐到了周怡姗的马车里。   周怡姗虽然穿着一身素服,头上却还带着成套的珍珠头面,真真是一个喜欢打扮的小姑娘。看见顾明珠和顾明妧这样几乎头上光秃秃的样子,都忍不住数落了起来。   “姑母是克扣你们月钱了吗?怎么一个两个都苦哈哈的?”   顾明珠知道周怡姗素来是这个性子,也没去驳她,只笑着道:“我们自然是没有你这国公府大小姐气派的。”   周怡姗一下子就笑了起来,轻抚了抚自己头上的珠花,笑道:“还要多谢表姐上回帮我从荣哥儿手里把这几颗珍珠给抢回来呢!”   顾明珠听周怡姗提起荣哥儿,倒是也想起了他那小侄儿来,一想起他年少失沽,心情便有些怆然:“荣哥儿最近还好吗?”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接着道:“大表哥呢?大表哥最近也还好吗?”   “他们……”周怡姗正要回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哭声,这声音正从前头的马车里穿出来。顾明珠是带过荣哥儿的,一听就辨认了出来。   周怡姗听了只蹙眉道:“那你纪秀彤根本就不会带孩子,一味宠溺,自己又插不上手,只让下人们服侍,如今纪夫人也来了,两个大人也哄不好一个孩子。”   顾明珠知道荣哥儿其实是很乖巧的,只是小孩子不懂道理,有时候难免犯横,你若耐着性子同他讲道理,他也是能听进去的。   听见荣哥儿哭闹,顾明珠心里也很是心疼,只能悠悠叹息。然而那边的哭闹声却并没有马上停下来,顾明珠听得真切,小娃儿正奶声奶气的哭叫道:“我要表姑,我要去找表姑……” 第38章   马车里一没有人说话,四周嘈杂的声音便越发清晰,小孩子的哭声就像在耳边一样。   顾明妧看见顾明珠笼在袖中的手指紧了紧,一直恬淡温婉的眉心似染上了淡淡的忧郁。但她仍旧安然的坐在车上,保持着她一贯的优雅大方。   “你听听,都哭成这样了,也劝不住!还不如我呢!”   周怡姗终于听不下去了,拉开帘子冲着外面喊道:“停车,快停车,把荣哥儿抱过来!”她是荣哥儿的亲姑母,虽然不喜欢带孩子,但对荣哥儿的心疼却也是一点不少的。   马车顿了顿,终于停了下来,顾明珠坐到车帘子边上,探头望出去,正巧看见一个穿月白色素面杭绸直裰,外面披着缟素孝衣的男子,从前头马车里接过一个孩子来。   荣哥儿哭得满脸都是眼泪,在周丞泽的肩膀上蹭了蹭,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一耸一耸的,带着哭腔道:“爹爹,我要……我要表姑,表姑说了……带我玩的。”   孩子还这样小,好些道理他是听不懂的,周丞泽也很是无奈,只能顺着他的后背,小声安抚道:“爹爹抱着你在外面骑大马好不好?”   荣哥儿毫无意外的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不要,祖母说骑大马太危险了。”   顾明珠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外面天气又不好,小孩子在风里吹那么一小会儿,怕是就要染上风寒的。   “大表哥,你把荣哥儿抱过来吧,外面风大,仔细吹着了。”她下不去马车,但半个身子探在了马车外头,半掩倩影,秀美娴静。   周丞泽当然知道顾明珠说的没错,可这样真的太麻烦她了,之前他有事出门,已经让她带了好几天的孩子,如今孩子的亲姨母和姥姥都在,他怎么好意思还让她帮忙带孩子呢!   她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又不是安国公府请来的奶妈子。   “表姑……”然而还没等到周丞泽回绝,荣哥儿就发现了目标,马上就破涕为笑,伸着小短手就要往顾明珠的怀里去。   他矮矮的身子,用力往外头抻,整个人都斜了过来,周丞泽几乎就要抱不住,只好往顾明珠那边走去。   荣哥儿搂上了顾明珠的脖子就不肯松开,小眼眶里落下泪来,委屈道:“表姑,姥姥说我娘亲去了别的地方,要姨母做我的新娘亲,可我不喜欢姨母,我能不能让表姑做我的新娘亲?”   孩子本就童言无忌,但这样的话实在让顾明珠和周丞泽两人尴尬。偏他正巧把孩子送过来,两个人又靠得这样近,几乎是一抬头就能感觉到对方的鼻息。   顾明珠的脸颊一下子涨得通红,好在有周怡姗为她解围:“荣哥儿你可别胡说,你要再胡说八道,表姑就不疼你了!”   周家的人几乎默认了将来顾明珠是要嫁给周丞济的,因此从未有过别的念头。   “真的吗?表姑……”荣哥儿仿佛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看着顾明珠的眼神有些忐忑不安。   顾明珠拿出帕子将荣哥儿脸上的泪珠擦干,重新露出他白白嫩嫩的脸颊,亲了一口道:“只要荣哥儿以后不再乱说,表姑永远都最疼你了。”   她从荷包里拿了一颗糖莲子塞到荣哥儿的小嘴里,嘱咐他慢慢吃。   周丞泽站在马车外面,一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然而对于方才荣哥儿的话,他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已经牢记在了心里。纪家坚持想让纪秀彤嫁进来,这其中的缘由周丞泽也明白,但是当着孩子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让他有些忍无可忍。   ……   小孩子哭的快笑得更快,荣哥儿很快就忘了刚才的伤心事情,三个姑娘逗一个奶娃娃的场面,其实是有些好笑的。   顾明妧前世也没有孩子,她进宫的时候,皇帝的儿女们都已经为人父母了,根本没有机会让她接触到这个年纪的奶娃娃。   看着荣哥儿藕段一样的小胳膊,白面馒头一样的脸蛋,真是忍不住想用手去捏一把。   “为什么小孩子的脸那么嫩?”顾明妧由衷的发出感叹。   “你的脸也很嫩啊!”周怡姗对这个顾家庶出的表妹倒是意外的喜欢,一点也没有因为顾明妧的出身看轻她,只笑着道:“小孩子都是这样肉嘟嘟的。”她一边说,一边伸出她涂着红丹蔻的手指,往荣哥儿脸上大大咧咧的捏了一把。   顾明妧目光呆滞的看着周怡姗的动作,她真的不是在报复吗?毕竟顾明珠曾说起荣哥儿拿周怡姗最心爱的珍珠当弹珠打的事情……   看着荣哥儿被周怡姗捏红了的小脸,顾明妧有些同情的用帕子替他擦了擦,国公府家的傻儿子啊,你被欺负了你都不知道吗?   然而荣哥儿只沉浸在他和顾明珠两个人的世界里,顾明珠上回说要给他找弹珠的,果真没有食言,装了满满一个小荷包,荣哥儿看见了,别提有多高兴了,连周怡姗捏他都没在意。   顾明妧看着顾明珠笑得灿烂的脸庞,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浮上心头。她拧着眉心想了好半天,终于让她想起那年周丞泽续娶纪秀彤那天的事情。   原本一直身体健康的顾明珠称病没有去参加婚宴,然后就在半个月后,顾明珠的亲事也定下了,接着不到两个月就出阁了。   这一切联系起来,实在很难不让顾明妧怀疑,顾明珠内心深处所期待的事情。   可这完全是不可能的呀!顾明珠是顾家的嫡长女,周氏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她怎么可能让她嫁给周丞泽当继室呢?她连品性稍有纨绔的周丞济都舍不得顾明珠嫁,再没有家世高贵清白的嫡长女跑去做人家继室的道理!   顾明妧再看顾明珠,心里也难免为她生出几分失落来。   难怪方才荣哥儿虽是童言无忌,顾明珠却羞得面红耳赤,她这分明是被那奶娃娃说中了心事了!   ……   马车行了大约有一个半时辰,终于到了安国公府的家庙弘福寺。   荣哥儿已经在顾明珠的怀里睡着了,下车的时候顾明珠把她的大氅盖在他身上,让荣哥儿的奶娘一起接了过去。   众人四下安置,周氏过来照应了她们姐妹两一声,便又忙去了。顾明妧还是头一次来安国公府的家庙,处处都觉得新鲜,顾明珠便当她的向导,领着她各处逛逛。   那弘福寺建在一个靠山的山腰上,后面借着山势挖出一段陡坡,用太湖石做成了山房,很是幽静。顾明妧和顾明珠走过去的时候,却见那山洞里依稀传出来女人的说话声。   “这安国公府到处隔墙有耳,好多话我都没机会和你细说,以那安国公夫人的性子,你必是难进她们家门的,况且最近弹劾你祖父的奏本也已经压在了吏部,我们纪家如今日子也不好过,你父亲让我劝劝你,与其这样耗着,不如使个法子给你姐夫做小,好歹将来看在了荣哥儿的面上,新来的少奶奶也不敢亏待你。”   “母亲……”纪秀彤闻言,简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顿时花容失色,带着哭腔道:“当初母亲让我一个人过来,我就是不愿意的,后来终于过来了,看着长姐一个人重病,一个人跟着这一家子的人抗争,看着她受气、越病越重,我就想着如果有一天我要是也嫁了过来,必定是和她一样的……”   其实原本在纪秀彤心中,她还是有一线希望的,周丞泽虽然对她没有什么感觉,但至少他本人是儒雅清俊之人,是很得女孩子喜欢的类型,她身为情窦初开的少女,又有纪氏经常从中撮合,早就对周丞泽也有些爱慕之情。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纪家人居然会劝她给周丞泽做小?她要做他的正妻都未必能得到他的心,若只是一个小妾,只怕越发让人弃之如敝屣。   “你现在也没有别的路走,你也知道我们纪家全靠你祖父一人支撑,如今他被御史台弹劾,也不知道官位能不能保住,你如今若不能嫁进安国公府,跟着我回湖广,将来也不知道要嫁去哪儿当村妇!你若是觉得去那种尚未开化的荒蛮之地当村妇,也好过在安国公府当小妾,我便随你!”   纪夫人言辞严厉,几乎是字字诛心,看样子平素对这些庶女就是这样的态度。顾明妧拿周氏同她一比,只觉得这世上是怕是再没有像周氏这样宽厚的嫡母了。   纪秀彤语塞,一个劲的小声抽噎,咬着牙道:“那……那母亲要我怎么做?”   “只要你能答应下来,此事还可从长计议,等回了安国公府,我们再好好商议。”纪夫人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家中还有好些琐事,也不能在京中久留,我们争取尽早成事吧!”   顾明珠听到这里,脸色早已吓得惨白,扭头看见正站在她身旁的顾明妧,又觉得自己不该露出这样的表情来,一时间只急忙拉着她的手离去。   两人一路跑得飞快,只躲到了大殿一侧的夹道里,顾明珠才松开了顾明妧的手,神色中更是少了几分平素的端庄温婉。   “长姐……你是喜欢周家大表哥是吗?”   顾明妧再沉得住气,也忍不住问出口来,她想要帮顾明珠,必定是要先知道她心中所想的。 第39章   “我……”顾明珠一时语塞,不知要怎样回答。   夹道里的过堂风吹过来,让她觉得有一丝丝的凉意,顾明珠这才想起来,她的氅衣还盖在荣哥儿的身上。她对周丞泽大约是有感情的,可那到底是不是男女之情,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从小就喜欢跟着他一起玩,周丞泽身为兄长,对她们这一群跟屁虫孩子都非常有耐心。   她就记得小时候她和周怡姗一起玩耍,两人在荷花池边上够成熟的莲蓬,她一时心急一把抓住了莲蓬的茎就用力拧,却没想到那茎上面长着细细的刺,戳得她掌心生疼,顾明珠一把就把那莲蓬丢开了。   后来还是周丞泽正好经过,替她们采了莲蓬,嘱咐她们不要在荷花池边玩耍。那时候她才不过六七岁,就记得周丞泽从袖中拿出了帕子,轻轻的替她擦掌心里的红印子,动作那么小心翼翼。他那时候才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温文尔雅,像一缕和煦的春风。   姐妹两拣了一块干净的台阶并肩坐下,顾明珠低下头来,心情有些矛盾,“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他,就是不想看见他那样难过,也不想看见荣哥儿这样可怜。”   扪心自问,纪氏病中她也常去探视,时常与她说话,劝慰她放宽心思,安心养病,嫁给周丞泽,是顾明珠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喜欢又不一定是非要嫁给他的,若是各自安好,她将来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找一个有担当的男子嫁了,也未必就不幸福了。可纪氏死后,顾明珠就发现自己想的多了,这本是不应该的。她一个奉礼守格的大家闺秀,是不可以胡思乱想这些的,但有时候她又控制不住自己这颗心。   “长姐……母亲是肯定不会让你嫁给大表哥当继室的。”她连二表哥都舍不得你嫁,只想让你嫁一个尊贵体面又有祖上荫封的世家子弟,希望能配的上你顾家嫡长女的身份。   顾明珠也知道周氏必定不能让自己如愿,她的眉眼中都透出一丝叹息来。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顾明珠忽然开口道:“这件事情,你也不能告诉其他人。”   “放心!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还有这大殿里的佛祖知道……”顾明妧学着顾明珠说话,反倒把她给逗乐了,那人原本阴郁的心情也放松了几分,只是低着头,仍旧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   顾翰清赶来弘福寺的时候,已是下午的事情了。周氏见他身上还穿着朝服,便把事先为他准备好的家常便服拿了出来让他换上。   顾翰清脸上仍有些风尘气色,周氏只心疼道:“你若说没有空过来,我也不拉着你来。”这里终究偏远,等下午祭祀完成,顾翰清还要匆匆赶回京城去。   “不妨事。”   顾翰清换好衣服,笑着道:“说好了要过来,自然是要来了,更何况我也有几件事情找国公爷商量,顺带一同去看望看望老爷子。”   顾翰清口中的老爷子,正是周氏的父亲老安国公。因沉迷求仙问佛之道,在离这弘福寺不远的青山观修行。周氏对他父亲却是淡淡的,虽然周氏出阁之前,老国公爷也是很疼爱她的,但老人家一心求仙问道,撇下老太太一个人在府上,这让周氏心里多少都不能理解。   这年头,京城里能福寿同享白头到老的人不多了,可老国公爷却不珍惜这份天伦之乐,非要炼什么仙丹,这让周氏颇有怨言。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周氏心疼老太太,并不想过去,言语中还带着一丝小性子。   顾翰清却不甚在意,有些时候和女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他也不想赘言。   “我也就路过看一眼,看看他老人家是否康健,省得你挂心。”   “谁说我会挂心了?”周氏仍旧嘴硬,可到底不能抹了顾翰清的好意,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她叹了一口气道:“我给他做了新的鞋袜,就放在那边包袱里,你若过去就顺便帮我带去吧。”   “夫人不是说不去的吗?那这鞋袜又是从何说起?”顾翰清有时候觉得,周氏当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子。   “我是不去的,叫个小厮送去总行的。”周氏在耍嘴皮子上头,从来没占过顾翰清的便宜。   顾翰清便笑了起来,从一旁的茶几上拿了包裹,笑道:“那为夫就为夫人当这一回小厮。”   他从周氏暂居的下处出来,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长随,一路经过弘福寺的三间大殿,正要拐去东南角上的一处马厩,却被身后的人给叫住了。   “顾翰清!”那声音带着几分怒意,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憎恨。   顾翰清慢慢的停下了脚步,抬了抬下巴让跟随自己的下人回避,这才缓缓的转过身去,视线毫不避讳的看着眼前蛾眉淡扫的华贵妇人,淡淡道:“长公主有何指教?”   “你!”嘉瑞长公主气得暴跳如雷,二十年前他虽然也这样看过自己,可那时候他的目光中,多少还有一丝对于她身份的敬畏。而现在,她仍旧是她的长公主,顾翰清却已不是当年籍籍无名的小翰林了。   “你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好事!别忘了顾家和安国公府是同气连枝的!”她气得胸口起伏,厉声的质问顾翰清。   “微臣可从未破坏过长公主的好事,倒是长公主不说一声,就绑了微臣的三个女儿,实在让微臣心寒!”他眸色一冷,常年官场沉浮,修炼出顾翰清冷冽的气场,让嘉瑞长公主不由后背一冷。   “那……那只是一个意外……本宫并不是故意的。”她狡辩道:“要怪就怪你女儿自己穿了和别人家一样的衣裳,坏了本宫的好事,本宫还没治她的罪……”   这种话当真是要让顾翰清笑起来了,他甚至不愿意再多看一眼面前的女子,只侧首笑道:“那长公主要怎样治我女儿的罪?不如昭告天下,让世人都知道长公主为了太子妃之位,派人掳走齐国公府三位姑娘,如何?”   嘉瑞长公主看着顾翰清,当年曾被自己如此痴迷过的男子,何时已经变得这般冷血无情?   不……他对她一直都是这样冷血无情的!   “顾翰清……你……”她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弄湿了她精致的妆容。   然而顾翰清却一点儿没有被她打动,他曾被周氏的温婉可人打动,也曾为柳氏的才情高洁折腰,可眼前这位身份尊贵的长公主,却让他不齿。   说来也是……齐太后不过是婢女出生,从小养在她跟前的嘉瑞长公主是如此品性,倒也说得过去了。   “皇上并没有继续追究,也是想给长公主一个脸面,我劝长公主还是安分守己一些,不要再为国公府招来祸事了。”   顾翰清说完,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离去。   ……   谁知到了晚上,天气忽然就下起了大雨来。因有一段山路滑坡,马车并不好通行,顾翰清便被困在了寺中。   国公府那边已经派了人先行回京,禀明圣上,顾翰清索性也就不着急,同周氏等人一起安顿了下来。   窗外下着雨,大家都出不去,顾明珠站在窗口看那淅沥沥的雨丝,心里思绪纷飞。   外面有丫鬟打了伞过来送东西,顾明妧认出是以前纪氏身边的大丫鬟,拿着顾明珠的大氅还过来。   “小少爷还闹着要找表姑呢,不肯乖乖的吃奶糕,奶娘正哄他呢!”她说着把大氅递到了春杏的手中,继续道:“我们姑娘说天气变了,怕表姑娘着凉,让奴婢把衣服先送过来。”   她冒着雨过来,随意的挽在手臂上,大氅的一侧早已经被雨水打湿了。然而春杏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笑道:“纪姑娘真是太见外了,一件衣裳也值得姐姐冒雨跑一趟,我家姑娘带了好几件过来的。”   她说着就略微不屑的接了过来,伸手拍了拍大氅,假作不经意道:“哟……这大氅湿了?那姐姐身上湿了没有?要不要进来烤烤火?”   那丫鬟的伞倒是撑的中正,身上却是一点儿没湿呢!   顾明妧就坐在窗户下的靠背椅上,听了这话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外面那丫鬟大约觉得不好意思,推了两句就走了。   春杏见她走远了,才啐了一口道:“指望你送一个淋湿的大氅来,我们姑娘还不冻坏了先。”   顾明珠听了却总觉不好,清了清嗓子道:“春杏,沏杯热茶过来三妹妹吃。”   她平常是不用春杏做端茶递水的活的,很显然就是故意的。春杏也会出了意思来,转头道:“我先去把姑娘的大氅烤干了,一会儿好穿的。”   “姐姐你就是太好性子了,她分明就不是特意送来姐姐穿的。”要不然也不会让人弄湿了过来……   其实顾明珠在家里的时候,是很有长姐威严的,也时常教导顾明烟。但在外面,却是一向温婉柔和的。   “心里明白就好,还非要说出来,让人家下不了台做什么呢?”   顾明珠抿嘴一笑,想起白天在山房那边听见纪夫人和纪秀彤商量的事情,眉心忍不住又皱了起来。   她们到底要对周丞泽做什么呢?大表哥素来都是知礼守节的人,这样的热孝之中,若是闹出什么事情来,那毁了的可是他一世的名声。   顾明珠心里难受,他们只住得隔开一个院子而已,但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的担心。 第40章   晚上顾翰清是同男人们在另外一处吃饭的,周氏便带着姑娘们在下处一起吃。她们原本预料着住上一晚上就要回去的,但这雨一下起来,山路难行,只怕是要耽误上好几天了。   好在安国公府在这边也安顿得妥当,一应的吃住都有专人服侍。周氏又是一个事事妥帖的人,也将一家人所要用的东西准备了齐全。   周氏见顾明珠碗里的饭压根没有动,便以为她吃不惯这里的斋饭,只小声劝道:“我们在寺里住着,自是不好动荤腥的,你好歹凑合着吃一点。”   然而顾明妧是知道顾明珠的心事的。白日里那纪夫人虽说要同纪姑娘回国公府商议,但必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法子,顾明珠怕是想要想个法子,给周丞泽稍个信才安心的。   但这样的事情,口说无凭的,他们虽是表兄妹,如今又大了,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私下见面的。那些话也不知道要用怎样才能传达给他了。   顾明珠正发呆,听见周氏说话,忙就低头拨了几口米饭,却是食不知味的,胡乱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筷。   “这孩子……”周氏无奈,只叹息道:“怎么也这般挑食起来了。”她再看看坐在一旁的顾明妧,一小碗饭倒是快吃光了。   烛光下她的脸颊白里透红,就像是这碗里的嫩豆腐一样。连吃饭的模样都这般可爱,周氏觉得自己越发喜欢起她来。   “还是三丫头懂事,吃饭也不让人操心。”长辈们总是喜欢看孩子们胃口大开的样子,能不能好好吃饭,好像是他们评判一个孩子乖不乖的第一标准。   顾明妧觉得有些好笑,拿筷子又拨了两口饭,把白瓷小素碗里的最后一口米饭也咽了下去,站起来同周氏道:“母亲,我去陪长姐说话。”   不过她才走到廊下,却看见几个身影正从院外走来。   顾明妧停下脚步转身迎出去,见是周丞泽亲自送了顾翰清回来。她是跑到了一段才看清人的,这时候若还去叫顾明珠出来,倒是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因此只能自己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大表哥。”   顾明妧朝着周丞泽福了福身子,转过头来看了顾翰清一眼,便知道他今日大约是喝了一点小酒的。顾翰清虽然纵横官场几十载,但人人都知道他不胜酒力,两三杯酒就能上头,寻常是不怎么喝酒的。   “爹爹今天喝酒了吗?”   淡淡的酒气从顾翰清的呼吸中飘过来,那人只笑着道:“不过喝了一杯而已。”今日在外头谈起了边关大捷,大魏此次总算是扬眉吐气,吓得鞑子自愿送上了议和书,当真是一件千载难逢的幸事。   顾明妧才不信他说的什么一杯,走路都有些飘了,只怕连一二都分不清了呢!   “春桃,快过来扶老爷进去!”她往里面喊了一声,虽是叫的丫鬟,但周氏听见了,肯定会自己过来的。   周丞泽见人已经送到,也不便久留,只冲着顾明妧道:“那我就先告辞了。”他和这个三表妹不过数面之缘,倒也没什么话好说,若是迎出来的是顾明珠,还能多说几句。   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这里了……   周丞泽拧了拧眉心,明珠表妹也还是少接触的好,省得荣哥儿再说出让她尴尬的话来。还有荣哥儿,确实也要管教管教了,在人前说出这般没有教养的话来,将来成何体统。都怪自己庶务繁忙,一直没有空管他,如今纪氏去了,他身为父亲,更要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但周丞泽还是见到了顾明珠,她和周氏一起出来迎顾翰清进去。   顾明珠看见周丞泽先是愣了愣,随即便悄悄的垂下了眼眸,那人见她这般,只当她还记挂着白天荣哥儿的话,心里到底有些歉意,但当着众人的面,他也不好意思开口向她道歉。   顾明珠终究还是稳住了心绪,朝着周丞泽福了福身子,院子里昏黄的光线落在少女的脸颊上,显得清新又柔美。   “那我走了,姑母好好照顾姑父。”   周丞泽并没有多看顾明珠一眼,他这几天心绪也有些烦乱。纪氏死了,他虽然并没有再娶的心思,但为了荣哥儿,他倒也同意纳了纪秀彤为续弦的。她毕竟是荣哥儿的亲姨母,对孩子还是疼爱有加的,但蒋氏却坚决反对这件事情,这阵子又传出了纪老爷子贪赃枉法被御史台弹劾的谣言,这件事情便就此搁置了下来。   顾明珠也没有再看周丞泽,心里藏着一腔的话,可半句也说不出口。   那边周氏已经扶稳了顾翰清,笑着同周丞泽道:“忙了一天了,你也早些回去安歇吧。”   周丞泽便转身离开了,以为见了顾明珠能多说几句,其实还是一样没有说什么。   顾明珠便愣在了那里,看着他走远,颀长挺拔的身姿没入黑夜中。   “大表哥好走!”顾明妧见顾明珠站着不动,倒不好意思一下子叫醒她,便冲着夜色往外头喊了一声,那人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看见顾明珠站在门前的台阶下,见他回头,便索性转身进了院中。   “你干嘛那么大声。”顾明珠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的,又不好意思数落顾明妧,这般情态,正是少女情窦初开。   “长姐你再站着不动,就要露馅了。”顾明妧也很无奈,自己如今倒变成了小红娘了,还要为顾明珠的事情操心。   “我们进去吧。”   顾明珠这时候已经平静下来,跟着顾明妧一起进了正厅,周氏已经给顾翰清沏了戒酒的茶,拧了热毛巾让他擦脸。   “知道自己没什么酒量,还偏要喝两口,真是……”周氏不常数落顾翰清,但女人对男人饮酒都是抱着不喜欢的态度的,更何况顾翰清没什么酒量,喝多了也是自己遭罪。   “就喝了两杯而已。”顾翰清用热毛巾敷了脸,已经清醒了不少,比着手指同周氏道。   顾明妧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爹爹方才还同女儿说只喝了一杯!”   周氏闻言,一记刀眼横过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在顾翰清眼前比了三根手指,笑道:“你问他现在知不知道这是几?”   顾翰清小酌了一番,正在兴头上,也不同周氏计较,只感叹道:“边关大捷,扬我大魏国威,肃王当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啊!”   顾明妧听见顾翰清提起肃王来,脑中便又想起那人的模样,她之前分明觉得自己是记得很清晰的,可这会子想一想,又发现那人的模样似乎模糊了起来,只有那双带着琥珀色的眸子,仍旧让自己记忆犹新。   “老爷可曾见过那肃王殿下?”周氏见顾翰清对那人赞不绝口,便好奇问道:“传闻他长相凶狠,所以至今尚未娶亲?”   “妇人之见!”顾翰清皱了皱眉心,一个劲儿的摇头:“以貌取人,最不可取。”   “王爷一定是一个英武不凡、气宇轩昂、风姿卓绝的人。”顾明妧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那人的长相,但仅凭他离去的背影,她便能脱口而出说出这些来。   “还是三丫头懂我。”都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顾明妧更是顾翰清的贴心棉袄。   “老爷你真是喝多了。”   周氏见他这般,笑着劝他进房休息,然而顾翰清却越发清醒了几分,叹息道:“我虽是文臣,却也向往那种‘醉里挑灯看剑’的军营豪迈生涯,所以这次鞑靼请求议和,我便主动请缨,去往边关同他们的使臣角逐一番。”   “什么……”周氏大惊,脱口道:“老爷要去边关?”   周氏自然是舍不得,对于女子来说,一家团聚才是正理。也正因如此,周氏虽然平常同秦氏不和,却也因二老爷不在府中的缘故,谦让她几分。   “夫人放心,最多一两个月的事情,年底之前必定是能赶回来的。”顾翰清早就寻思着周氏舍不得他走,因此特意喝了点小酒回来告诉她,她念在他酒后,必定是不忍心再同他胡搅蛮缠的,这一招也是屡试不爽。   “这样大的事情,老爷就这么随口跟我说一句了?”周氏虽然心里不愿意,但他喝了酒,跟他说也说不清楚,便也只好闷闷道:“你先回房睡去吧,明日等告诉了老太太,看他说不说你?别人都不愿意去边关,你还主动请缨?万一又打起来了呢?”   周氏这边唠叨,那边顾翰清只是不说话,顾明妧抬起头来,正巧看见顾翰清朝她使了个眼色,便拉了拉周氏的袖子道:“母亲,爹爹睡着了……”   那人会意,果真是坐在靠背椅上,低着头打起了瞌睡来。   周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见顾翰清睡了,终究叹了一口气,亲自上前,同丫鬟们一起扶着他进房。   不过顾明妧这些小动作可是没逃过顾明珠的眼睛,等周氏他们走了,顾明珠才笑着道:“三妹妹太调皮了,居然和爹爹串通了哄骗母亲。”   顾明妧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嘴调皮的笑了笑,脑子忽然就生出一个计谋来,同顾明珠神秘兮兮道:“长姐,我想到一个办法,能让大表哥避开纪家人的算计。” 第41章   顾明珠一整天都在为这件事情挂心,如今听见顾明妧这么说,心顿时就提到了嗓子眼,只咬着唇问道:“你想出什么办法来了?”   她方才见到周丞泽,当真是想把今日的事情告诉他的,可当着众人的面,哪里有这个机会呢?可这事情一日不同周丞泽说起,便一日令她心悬,这样的日子,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度日如年。   “长姐你别着急,我们回房去说。”   因为没带着顾明烟和顾明玉,她们姐妹两人同睡在一间房里。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院子里湿漉漉的,空气中飘荡着寺庙中特有的香火气,被雨水浇过了,倒是显得清淡了几分。   顾明珠在炕上坐了下来,让丫鬟出去沏茶,有些心急的问顾明妧道:“要怎样才能把那些话告诉大表哥呢?”   她心绪烦乱,一直钻在牛角尖里,自然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长姐其实不必将事情告诉大表哥,只要想个法子,让纪家那母女两人接触不到他就可以了。”顾明妧脱了鞋子,抱膝坐在炕上,转头看着顾明珠道:“爹爹要去边关议和,必定是要带好些人走的,我听说大表哥是在吏部做堂官的,让爹爹带着他一起去,那么纪家母女就没有机会下手了。”   事出突然,顾翰清必定是很快就要启程的,只要周丞泽跟着他一走,那纪家母女没了正主,也就束手无策了。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可是爹爹会答应吗?”   朝堂之事,便是连周氏都不曾妄自议论,更不要说她只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如何能同顾翰清直接说起呢?这让顾明珠很是为难。   “长姐不要着急,爹爹还没说什么时候走,我们总能找到机会的。”   就算将来顾明珠和周丞泽仍旧无缘,那能够保全周丞泽的名声,也必定是顾明珠一心期望的。   ……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天气已经放晴了。   顾翰清难得不用早朝,倒也没有懒怠了起身,听说安国公府昨儿已经派人将滑坡的地方给修好了,他今日自是要早些回京去的。   庙里的早餐很是简单,不过清粥小菜,再加一两样素烧麦、素春卷,但一家人同在一张八仙桌上吃饭,倒是其乐融融的很。   “爹爹,你昨晚说要去边关议和,什么时候启程?”顾明妧假装不经意问道。   “嗯?要去边关议和?我昨晚说过这话吗?”顾翰清假装一愣,一拍脑门道:“喝多了竟把这事情给忘了?”   周氏见他还在装,只不去理他,过了片刻才开口道:“老爷就别在我跟前装糊涂了,到底什么时候走?我也好回去帮你整理行装,眼看着就要入冬了,边关更是严寒……”   其实周氏也不知道边关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只是从小在长辈中耳濡目染,就感觉那是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去处。更何况之前还在打仗,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想来那里必定似人间地狱一般。   “五日之后就走。”顾翰清此时已经收起了调笑,肃然道:“正好给将士们送去过冬的军需,让边关将士也过一个好年。”   “这么快?”周氏猝不及防,站起来道:“那我们也收拾收拾,同老爷一起回京吧。”周氏急着回京帮顾翰清整理行装。   “夫人不用着急,我今日回京之后,会进宫禀明圣上,从明日起,就不去早朝了,在吏部挑选几个得力助手,一同商议去边关议和的事情,顺带整理行装。”顾翰清拉着周氏坐下。   顾明珠听了这话却是心中一荡,捏着筷子的手抖了抖,抬起头来正瞧见顾明妧也看着自己。这样绝好的机会,若是不开口,以后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可她到底要怎样才能说出口呢?顾明珠放下筷子,一双手藏在桌面下绞动着指尖的丝帕,纠结的咬了咬唇瓣。   “爹爹不如把大表哥带上吧。”   眼看着顾翰清就要起身离去,顾明妧当机立断,似无心一样开口:“昨儿大表哥送爹爹过来,我看着他好像很伤心的样子,表嫂刚走,他心里一定很难过,回到国公府,整理日看着以前一起和表嫂朝夕相对的地方,如今却只有他一个人。”   这话说的周氏都动容了几分,她是从小看着周丞泽长大的,如今年纪轻轻就成了鳏夫,实在让人心疼。虽然边关寒苦,但让周丞泽离开这个伤心地散一散心,也是一件好事。况且周丞泽向来是一个细心沉稳的孩子,有他陪在顾翰清的身边,她也放心。   “老爷就带他去吧,我昨儿瞧见他,不过短短一个多月,人又瘦了一圈。”周氏只叹了一口气道:“更何况他走了,纪家那边人也就不好意思在国公府长住了。”   弹劾纪老爷子的奏折在顾翰清的手中也传过一手,如今纪家的近况,确实不容乐观。   大魏连年征战,国库本就空虚,此时还爆出纪家贪赃枉法,圣上尤为震怒。而作为姻亲的安国公府,对待此事的态度,也确实需要相当的谨慎,如能避嫌,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但如今事情尚未明朗,过早划清界限也着实令人心寒,若是趁这个时候能让周丞泽离开一阵子,倒是一个不错的法子。   顾翰清捋了捋下颌的几根山羊胡子,神色淡然的思考了片刻,点点头道:“夫人所言极是,这阵子还是少跟纪家的人接触为好。”他的表情也变得轻松了几分,微微带着笑意道:“昨日国公爷还跟我商量此事,倒是没想到这个主意,还是夫人聪慧。”   周氏见顾翰清冷不丁拍她的马屁,哪里受的住,只摆手笑道:“老爷快别笑话我了,这都是三丫头说起了,我才想到的。”   顾明珠见事情办成了,一时对顾明妧感激不尽,同她眨了眨眼珠子,两人各自端着饭碗又吃了起来。   ……   顾翰清和周氏商量妥当,带着人先行回京去了。   周氏因想着他不日就要启程,也不想在这里耽搁太久,吩咐了下人们先收拾行李,她领着顾明珠姐妹两人去同蒋氏告辞,顺便再说起让周丞泽跟着顾翰清去边关的事情。   蒋氏这几日心情从不曾好过,一来是家中安排纪氏丧事至今,没有一日的清静;二来便是每日里看着纪家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总觉得厌烦。   周氏过去的时候,正瞧见纪夫人带着纪秀彤和几个丫鬟,从蒋氏的房里出来。   平心而论,周氏倒是觉得纪秀彤容貌举止也都还不错,嫡姐早逝让家中的庶女嫁给姐夫当续弦,抚养嫡姐留下来的嫡子,京中好些人家也曾这样做过。只是没有哪家同纪家这样,人还没死就先把庶女送上门的,让人看着确实有些不像话。   但各家有各家的做法,周氏作为安国公府嫁出去的闺女,自然是不会对这件事情做什么评论的。况且看蒋氏的意思,是绝不会让她们如愿的,她若说了什么,也不过惹蒋氏不高兴,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纪夫人瞧见周氏过来,倒是笑着过来向她打了招呼道:“姑太太也过来了啊。”她一壁说,一壁悄悄的打量了一番站在周氏身后的顾明珠。   顾明珠身材修长,虽然比纪秀彤小了一岁,但身量体态却都出落的十分匀称。尤其是她出生在书香门第之家那种独有的才情气质,一下子让纪夫人想起了她故去的女儿纪氏。   当年嫁过来的时候,是那样的风光无两,如今这才几年……纪夫人收回了视线,悠悠叹了一口气,见周氏也向她问好,只陪笑道:“亲家太太就在里头呢,你们进去吧。”   纪夫人倒是没想过周丞泽和顾明珠会有些什么,毕竟将心比心,谁都不可能让自家千娇万宠长大的嫡长女去做别家的续弦。蒋氏虽然瞧不上纪秀彤,但也未必能有这么大的脸,惦记小姑子家的闺女给自己儿子当续弦。况且还听说这位明珠小姐是要说给三少爷周丞济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安国公府的这位三少爷,配不上这位明珠小姐倒是真的。这可是真正的掌上明珠,将来也是一定要嫁一个人中龙凤的。当年纪夫人给纪氏挑选夫婿,也是这样想的,这才选上了周丞泽。   只可惜她的闺女实在太没福分了……   纪夫人叹了一口气,见周氏已经进去,只转头对纪秀彤道:“我们走吧,等回了安国公府,我自会告诉你该怎样行事。”   纪秀彤心中忐忑,跟在纪夫人的身边,小声问道:“母亲既然有心让我做小,为什么方才不同太太直说呢?兴许太太念在我们诚恳也就答应了?”   纪夫人脸上神色一沉,挑眉略带嫌弃的扫了纪秀彤一眼,冷笑道:“你以为你想做小,那蒋氏就能接纳了你吗?一旦开口被拒,那你才是真的没脸了,不光你没脸,就连纪家的脸也被丢尽了。”   纪家固然想让纪秀彤留在安国公府,但必定是要迫于无奈的,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她们看重的是安国公府世子夫人的位置,退而求其次只能是个意外。 第42章   蒋氏歪在里间临窗的大炕上,背靠着石青色如意祥云纹的缎面引枕,丫鬟正跪在她跟前,拿美人锤替她锤腿。她瞧见周氏进来,蹙起了眉心,一副要大倒苦水的样子。   “你也看见了那对母女了,天天在我跟前晃悠,实在不胜其烦。”蒋氏揉了揉太阳穴,脸上露出疲惫之色来,要不是出了阁的大姑奶奶周怡清在府上替她料理,这段日子她可就更难熬了。   “你把心放宽些,等过几日她们走了,也就清静了。”   丫鬟送了茶过来,周氏在蒋氏跟前的茶几对面坐了下来,捧着茶盏低头撇去上头的浮沫,只听蒋氏叹息道:“也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走,从没提起过,我又不能明着赶人,倒像是人走茶凉一样,我也不是这样刻薄的人。”   蒋氏其实心是不坏的,只是太偏疼儿子,对于纪氏的死,她心里也有些内疚,但内疚归内疚,原则性的问题她是不会退步的。   “我这里倒是有个法子,兴许可以断了纪家的念想,不过要劳烦世子爷出趟远门。”   周氏低头啜了一口茶,缓缓同蒋氏说起此事,坐在两人对面的顾明珠绞了绞指尖的丝帕,微抿的嘴角勾了勾,心情似一汪湖水一样平静。   “……只是边关寒苦,世子爷之前也不曾去过那种地方,路上艰辛,就怕嫂子您舍不得他去。”   周氏把话说完,只淡淡道:“不过我有我家老爷带着他,倒是不必太过担忧,朝廷也会派人一路保护的。”   “我有什么好舍不得的?既有这样的好事情,当真是求之不得!”   蒋氏立时就从炕上支起了身子,挥退了替她锤推的丫鬟,凑到周氏跟前对她道:“我这几天眼皮突突的跳,那丫头看着老实,可谁知会不会有什么坏心呢?她如今又住在明熙院,霸着原来纪氏的院子不走,这要是再多住一些时日,世子爷的名声都要被她败坏的!”   虽然周丞泽自纪氏去后,除了看望荣哥儿,便不怎么回明熙院去了,但府中的下人知道,外头人如何能知道?只晓得小姨子住在了姐夫的院子里,传出去听着实在让人觉得不像话。   “没想到她们连这些都不在意了。”周氏只拧着眉心叹了一口气,纪家为了世子夫人这个位置,倒还真是豁出去了,“既然这样,那还该让世子爷出门避嫌一阵子的。”   蒋氏一味点头,又问了周氏顾翰清启程的日子,将自己心腹的老妈妈喊到了跟前,让她先行回府,悄悄帮周丞泽打点出门的行李,又嘱咐道:“这事情就不要让别人知道了,老太太那边等我回去了再亲自去说,至于纪家……到时候等世子爷走了,她们也就知道了。”她可不想让她们先知道了,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来,绊住了周丞泽。   顾明珠心下松了一口气,眉眼中都透着笑意,蒋氏放下茶盏,正好就瞧见了她这巧笑倩兮的模样,嘴角含笑道:“要是我没记错,下个月就是明珠十五岁的生辰了吧?”   过了十五岁的生日,经了笄礼,便意味着姑娘家可以嫁人了。周氏冷不丁听见蒋氏提起这个,倒是惊了一吓,想着她该不会是要为她家那三小子说亲吧?那她可是不答应的。   谁知蒋氏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脸上仍旧带着笑意,但笑意中呢又像是带着点失落,终究是让人觉得有些矛盾的表情,实在让周氏摸不着头脑。   “嫂子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来?”周氏心下难安,一定是要问一问的。   “瞧你这模样?”蒋氏见周氏这般,忍不住奚落笑道:“感情是怕我惦记了你的好闺女了?也值得你用这眼神看我?”   周氏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终究笑了笑。然而比周氏更不好意思的,自然是顾明珠了。   “我家那三小子,瞧着实在不成材,我算是看透了,何必糟蹋了明珠。”蒋氏淡淡一笑,挑眉又看了顾明珠一眼,想着既然是娘家人托了她这件事情的,自然是要尽心办妥当的,便笑着继续道:“如今说这些还早了些,你只管等明珠笄礼的时候给我下帖子来,我到时候再同你细说。”   周氏一听蒋氏并不是要为了周丞济说亲,顿时松了一口气,她这两年也已经开始四下里相看起来了,心里也有了两三个可选的人,只等顾明珠及笄之后,派人好生打探。   况且等姑娘家一及笄,自有那慕名而来的人上门求娶,像顾明珠这样家世品貌都出挑的姑娘,自然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周氏如今还犯不着为这件事情操心。   “那嫂子就只管等我的帖子,我也只管等嫂子如何同我说了。”周氏笑着开口,抬起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顾明珠,她这辈子没什么自觉很骄傲的事情,倒是生了这几个儿女,个个都很出众,让她很是安慰。如今她又多了一个闺女,也是一个好的。   周氏的视线微微一偏,正瞧见坐在顾明珠边上的顾明妧,小姑娘眸含秋水、眉若远山、肤如凝脂,虽然尚未长开,但周氏也知道,将来顾明妧的容貌,必定是在顾家姐妹中最拔尖的。   ……   用过了午饭,顾家的人便要离去了。   顾明珠拉着顾明妧一起去同周怡姗告别,在顾明珠的心里,倒是一直把周怡姗当成是自己未来的嫂嫂一样的。周怡姗性格跳脱,与沉稳内向的顾明远正好互补,连长辈们都很看好的。   其实若不是顾明妧知道了顾明远和周怡月的事情,单凭前世顾明远对周怡姗的态度,她也是想不到这里头竟还藏着这样的隐情的。可怜他大哥哥前世并未如愿,如今周怡月失了太子妃之位,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注定了,两人在今生能有些缘分?   但到底还是不可能的!   顾明妧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嘉瑞长公主害得她们顾家姐妹险些失了名节,周氏对她必定是恨之入骨,怎么可能还让她进门呢?顾明远只怕是终究要空欢喜一场的。   她们两人到周怡姗房里的时候,却难得周怡月也在。   周怡月因是嘉瑞长公主的掌上明珠,又从小不在国公府住着,因此同周家几个堂姐妹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很一般的。   但是比起自己的庶姐周怡慧,周怡姗还更愿意同周怡月一起玩。况且如今周怡月已经做不成太子妃了,也不像以前那样高高在上,反倒让周怡姗觉得,周怡月这个堂姐,其实并不跟她那长公主娘一样目中无人。   姑娘们斯见了一番,周怡姗拉着顾明珠坐下,又同周怡月介绍道:“堂姐,这是顾家的三表妹。”   周怡月朝着顾明妧点了点头,嘴角不动声色的勾起一丝笑意。其实中秋节那一夜,她是瞧见了顾明妧的,那时她们虽然都带着面具,但那天顾明妧来过安国公府,她的衣裙虽然换过了,头上戴的珠花却没有换。   那珠花很是精致,看上去并不像是寻常街上买的,倒像是家里手工做的,因此那日她还特意多看了一眼。   周怡月因为这个事情整整悬心了好一阵子,深怕顾明妧回去顾家乱说。后来纪氏去世,她在安国公府遇上了顾明远,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一番,才知道顾家并没有传出什么风声来。   这样看来,若不是这位小表妹那时并没有认出自己,那就是她故意帮着两人隐瞒了。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心存感激的。   “上回表妹带过来的珠花很是好看,是自己做的吗?”周怡月还是有些不放心,想试探试探顾明妧。   那珠花在静水庵的时候丢了,可事情都过去一个多月了,周怡月却问起这个来,实在让人有些疑心。况且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大家闺秀,怎么可能对一个普通的珠花念念不忘呢?   顾明妧拧着眉心想了片刻,忽然想起那日中秋夜,她自以为换了衣裳周怡月认不出她来,却不想自己的珠花竟出卖了她!   “那珠花是长姐亲手做的,只可惜中秋节出去玩的时候,弄丢了。”   珠花是重阳节在静水庵弄丢的,可顾明妧却说是中秋节,这让顾明珠有些奇怪,她正想问一句,忽的就想起那日重阳节的事情安国公府的人并不知情,但东西丢了,总要有个由头,顾明妧说是中秋节丢的,倒正好堵住了外人的口舌。   顾明妧特意点出了“中秋节”三个字,周怡月便料定了顾明妧那日是真的认出了他们的,心下越发感激了几分,只笑着道:“那还真是有些可惜了,不过没关系,这样的珠花我也有几对,等回了府上,我差人送几个给你。”   一旁的周怡姗听了,忍不住目瞪口呆起来,周怡月的首饰,那可是不知道有多少是宫里太后娘娘赏给她的,她何曾拿出来送过人了?连她这个堂妹都不曾得到几个呢!   周怡姗这边正吃味,又听周怡月继续道:“明珠表妹这样心灵手巧,我那里还有一匣子的赤金东珠,就送给你好了。”   “堂……堂姐……”周怡姗这回是真的着急了,那一匣子的赤金东珠她是见过的,东珠本就珍贵,还是赤金的,那当真是少之又少,当初太后娘娘赏下来的时候,她就很眼馋,可眼馋又怎样呢?自己没这样的外祖母,实在羡慕不来,“两个表姐表妹都有了,那我的呢?”   “你呀?”周怡月故意憋着笑,一本正经道:“等你把你那大大的妆奁做好了,我再送你也不迟呀!” 第43章   周氏当日下午就领着顾家姐妹回家去了。   顾翰清要出远门,这一去就是两三个月,他虽说是一定会赶在年前回来的,可朝廷的事情,也没个定数,周氏还是帮他连开春要穿的衣服鞋袜都准备齐全了。一排五六个箱笼,都在正房里放着。   老太太听说顾翰清要去边关,还是主动请缨的,心里也是有些不痛快的,可自己的亲儿子这般成才,她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唠唠叨叨的嘱咐了一番,让周氏悉心打点,将一应要用到的东西都准备周全。   “我统共就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在任上外放,如今另一个也要出远门。”眼瞅着再过两个月就是年关了,看来今年两个儿子是又凑不到一块儿过年了。   周氏心里也舍不得,况且下个月初六又是顾明珠的生日,十五岁是个大生辰,如今顾翰清不在家,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秦氏同二老爷成婚之后,一开始也过了几年恩爱生活,后来二老爷嫌弃秦氏厉害,外放之后就不把她带在身边了,两人如今聚少离多。听说顾翰清也要出门,她倒是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的。   “大老爷不过一两个月就回来了,二老爷都快两年没回来了。”   老太太听她那酸溜溜的口气,也知道她必定还是挂念二老爷的,上回她说起让二老爷调任回来的事情,其实老太太是放在心上的,私下里也找顾翰清提起过。毕竟二老爷也是老太太的亲儿子,她也舍不得他一直在外头。   只是这秦氏的脾气,不在一起的时候倒也安生,在一起了便要弄出点事情来。   这里头几个人正闲聊,一个老婆子兴头头从院外走了进来,在廊下同老太太身边的卫妈妈咬了几句耳朵,那卫妈妈便满脸堆笑,转身挽了帘子进门,同老太太福了福身子道:“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江姨娘给二老爷添了个大胖儿子,十五那天生下来的,听说足足有八斤重呢!”   江姨娘一向得二老爷喜欢,以前在府上的时候也曾怀过孩子,可每次都留不住,如今一举得男,也算是为顾家开枝散叶了。   老太太听了这话顿时就笑开了花,一旁的秦氏却是愣住了,脸上表情僵硬,周氏见她这般,便故意笑道:“那真是要恭喜小婶子了,”又装作不经意一样,同怀里抱着的顾明玉道:“四丫头,你以后有小弟弟陪你玩咯!”   秦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容易给绷住了,干笑道:“江姨娘倒也是个有福的,也难为二老爷待她这样好。”   老太太只吩咐卫妈妈道:“你去开了我的私库,找几个成色好的金锭子出来,送去外头打一个足量的金项圈,等过一阵子,差人送过去。”   卫妈妈领了命,正要出去,忽得想起一件事情来,便转身过来回老太太道:“老奴多取几个金锭子,给三姑娘也打一个金项圈,等过年时候好戴呢!”   顾家的孩子只要一出生,老太太必定是要送个金项圈的,但顾明妧是生在外头的,今年才领回来养,她自然是没有金项圈的。   “瞧我这老糊涂的,竟把这事情给忘了,幸亏你提起,要不然等过年时候想起来,那时候店家都关门了,去哪儿临时做起来!”   老太太喜得眉开眼笑的,今年对于她来说,还真是收获颇丰呢,得了一个这样娇美乖巧的孙女,如今又有了个大胖小子,可真是双喜临门。   顾明妧这时候倒也想起这个来了,前世可不就是到过年时候才想起的金项圈。老太太派下人找了好几家金店,人家都急着关门打烊回老家过年呢!后来好不容添了些银子,对方才答应帮他们赶制,但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没有平常精工细作的好看的。   她为了这个还难过了好几天,嫌弃没有姐妹的精致所以不肯带,在老太太跟前耍小性子……这时候再想起前世那些事情,连她自己都觉得汗颜。   顾明妧脸颊羞红的样子,却正巧让坐在她对面的周氏看见了。周氏不知顾明妧的心思,只当她感激老太太对她的好,她又这样的安静懂事,让人看着实在心疼又喜欢。   周氏便朝跟着她过来的大丫鬟春喜使了个眼色,那人凑到她跟前,听她小声吩咐:“你出去告诉刘妈妈,让她也去我库里找几个金锭子,给二老爷新添的小少爷打一把金锁,再给三丫头打几样首饰。”虽说如今顾明妧年纪尚小,并不用戴那些贵重的金银手饰,但给她添几样压箱底也是要的。   春喜点头答应,淡淡的扫了一眼顾明妧,她才来了不过两个月,周氏就待她这般好,竟比以前对二姑娘还好了!况且周氏以前对二姑娘好,也不过就是几个姑娘一碗水端平而已,如今瞧着,倒似对这三姑娘特别偏爱一般。   不过三姑娘长得这样好看,性子有这样娴静温和,格外讨人喜欢也是人之常情。   ……   顾翰清因忙着去边关议和的事情,有两三天没进后院。顾明妧其实是想再见见他的,毕竟一走就是几个月,虽然前世顾翰清送了自己进宫,但他对自己的疼爱却是真真切切的。   好在到了临走的前一日,老太太做东,让大房一家人在延寿堂吃一顿团圆饭。   周氏心中不舍,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听顾翰清说衙门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明儿一早就要启程,她才觉得这事情是当真定了下来了。   “国公府那边也安顿好了吗?泽哥儿有没有不愿意?”这事情毕竟是周氏和顾翰清两人私下的好意,也不知道周丞泽心里是怎样想的,周氏有些担忧。   “他一向是想要建功立业、报效朝廷的,这样的好机会怎么会不愿意去?”顾翰清笑着道:“你也知道你们家祖上是行武出身的,他如今虽然不能上阵杀敌,但此行也算是上了战场,也是继承祖业了。”   顾明珠坐在一旁听着两人说话,眉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周家在家庙那边的事情没那么快能安置好,这样一来纪秀彤自然就没有了和周丞泽接触的机会,纪家人再想算计,也没这个机会了。   “人家才没了媳妇,你就把他领去边关,也忒不近人情了。”老太太倒是数落了顾翰清一句,但不过也就是随口说说的。   “男儿志在四方,他媳妇刚走固然伤心,但也要以国事为重。”   “我偏就不喜欢这句以国事为重。”老太太唠叨一句,不等顾翰清驳回她,便自嘲道:“反正我就是一个没见识的老太婆,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说的一家人都笑了起来,周氏便跟着道:“那儿媳也就是个没见识的小老太婆。”   “你老什么?你们这还年轻夫妻呢!”老太太说着,给顾翰清使了个眼色,同他道:“今晚可一定要在正房歇下。”   别的孩子们没听出什么异样来,可顾明妧却是过来人,如何不知道这句话的深意,只一时憋不住,差点就笑起来。她急忙端着饭碗拨饭,把她那张羞红的脸给挡住了。   “这孩子今儿吃饭吃那么快!”老太太倒是注意上她了。   谁让您老在饭桌上说这些的呢?顾明妧差点儿被呛到,勉强喝了一口汤道:“父亲说了,食不言寝不语的。”   老太太不以为然:“你快别听你父亲,今儿就属他的话最多。”   ……   吃完了饭,顾翰清并没有听老太太的话直接回正房,他在老太太房里坐了一会儿,母子两说了几句话,告诉老太太明儿一早启程,就不进来磕头辞行了。   老太太也让他别过来了,一清早的她也起不来。心里到底是舍不得的,拉着他的手道:“路上照顾好自己,有空就写信回来,若是鞑子不守信用还要打起来,你可要自己留个心眼。”   顾翰清只一味点头,顾明妧在里间的大炕上看着他们两人话别,眼眶顿时就红了起来。   她当年进宫的时候,老太太也拉着她的手这样嘱咐,可后来一分别便没有再见过了,若不是她重生了这一世,她怎么知道她们的好?又怎么知道自己当年的傻?   想到这些顾明妧就忍不住伤心了起来,细瘦的胳膊枕着额头,趴在小几上抽噎了起来。   她这里正难过,不曾听见顾翰清对老太太道:“三丫头呢,我还有几句话想和三丫头说一说。”   老太太便让丫鬟去把顾明妧喊出来,顾明妧没听见,等丫鬟过来叫她的时候,才看见她趴在那里正哭的伤心。   “三姑娘……”   丫鬟叫了她一声,顾明妧错愕的抬起头,看见顾翰清正从帘外进来,看着自己的闺女哭成一个泪人模样。   “妧妧这是怎么了?”   顾翰清的心都痛了,他此去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顾明妧,她才回顾家两个月,虽说周氏贤惠、老太太又真心疼惜她,可他顾翰清才是她在这府上最最亲近的人,但如今他又要走了,这让她如何不伤心呢!   他真是这天底下最最不称职的父亲了!   “爹爹……”而此时的顾明妧,除了承认自己是真的舍不得他离去,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爹爹过一两个月就回来了,妧妧不要难过。”   顾明妧使劲的点了点头,可眼泪却还是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第44章   “妧妧不哭,家里还有你母亲、老太太、和姐妹们陪着你。”顾翰清摸摸她的头顶,伸手去擦顾明妧脸上的泪痕。   顾明妧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拿出帕子胡乱擦了擦,点头道:“爹爹放心去吧,我会在家乖乖听话的。”   她的手指纤细柔软,粉色的丝帕将长睫上晶莹的泪珠轻轻拭去,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像是一缕清泉一样,明亮清澈。   顾翰清瞧见她帕子的一角绣着一个隽秀的“妧”字,那是柳氏教她的针法,她从五岁时候就会绣这个字。   “你们先下去吧。”   顾翰清把丫鬟都支了下去,在顾明妧对面的炕上坐了下来,同她正色道:“我把阿福留了下来,你若想你母亲了,可写信让阿福帮你送去。”   顾翰清为人小心谨慎,阿福虽是个哑巴,却是他唯一信任的两个长随之一。以前经常陪着顾翰清去三条巷胡同看望她们母女的,也就是他了。   “爹爹不带着阿福一起走吗?”   顾明妧将泪珠都擦干了,抬起头来看着顾翰清,眨眼问道。阿福为人老实,又有些拳脚功夫,陪在顾翰清身边她也好放心点。   “朝廷派了很多人保护为父,你放心好了。”顾翰清见闺女关心自己,心里自是吃了蜜糖一样,又道:“等为父从边关回来的时候,妧妧就又长高了。”   女孩子到了十几岁,便是抽条的时候,常在跟前晃来晃去倒是不容易觉察出来,等过一阵子再看,倒觉得一下子又高了好一截。   顾翰清以前每次去三条巷胡同的时候,都会发此感慨,可他终究是有家有口的人,不能经常陪在她和柳氏身边,深觉遗憾。   他又细细的看了顾明妧一会儿,总觉得是看不够这个女儿一样,如今她又大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将她抱在怀中,只能远远的看着,心里又多了点遗憾。   等再过上两年,她又要及笄出阁,那时候他便老了,每个人的人生也都是这样周而复始一样。   不过有件事情,顾翰清这回倒是没忘了问顾明妧一句了。   “上次你和你姐姐们在静水庵被长公主的人掳了去,后来救了你们的恩人,你可记得他长什么模样?”   因为事关顾家三个女儿的清誉,顾翰清私下里派人将那静水庵附近所有的山民村户家都打探了一番,想要寻出那日救下姐妹三人的男子,但丝毫没有线索。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顾明妧原以为这事情早已经揭过了,倒是没料到顾翰清这时候问起来,她心下有些疑惑,只蹙眉看着顾翰清,那人便笑着道:“我是怕那人将来信口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因此想要找他出来,给他一些银两,好让他守口如瓶。”   这种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到时候以讹传讹,就真的难辩清白了。   那天虽已夜深,但月光姣好,顾明妧自然是看清了肃王的长相的。只是……可不能当真告诉了顾翰清,他此去边关,必定是要遇上那人的,顾翰清那么聪明,万一猜出来了呢?   “天太黑了,我也没看真切,只是瞧见他身材魁梧,听口音并不像是京城人士,大概是过路的。”只要让顾翰清觉得没机会找到这个人了,大约也就不会再特意去找了。   肃王身为将帅,阵前私自回京乃是重罪,如今还救了自己一命,可不能因此反倒让别人抓住了他的小辫子。顾翰清知道了真相,纵然是不会去告发他的,可将来若是再被他人知道了,岂不是要惹上知情不报的罪责。   顾翰清沉吟了片刻,听顾明妧这么说,倒是和自己的推断差不多,大约是真的遇上了过路人,也不由点了点头。这一回她们姐妹能虎口脱险,真是他们顾家祖上积德了。   “既然这样,只能期望那位救你们的恩公是个侠义心肠的义士,不将此事透露出去半句。”   事关顾家姑娘们的清誉,也实在由不得顾翰清不小心谨慎。   顾明妧见他仍旧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也知道顾翰清是真心疼惜她们,心下感动,只将小手伸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道:“爹爹不用担心,那壮士拔刀相助却并未留下姓名,大约也是不求回报的,不然的话,我和姐姐们也不能安然无恙的回到庵中。”   顾翰清松了一口气,可这样的运气岂是常有的,这件事情虽然过去了,他也使嘉瑞长公主得到了教训,却终究和她撕破了脸面,将来只怕是更要小心防范了。   ……   次日的天气却是极好的,前几天一直阴郁,今儿陡然就放晴了。   周氏起了个大早亲自送顾翰清出门,除了年纪尚小的顾明玉,其他几个姑娘也都出门相送。   顾翰清身上穿着正二品官服,四十来岁的年纪,越发透出一股当权者的儒雅睿智。顾明妧心下细想,当年顾翰清二十出头,新中探花的时候,该是怎样清俊翩然的少年郎呢?难怪周氏这么一个国公府的嫡女,都愿意下嫁于他。   “老爷一路保重。”   送到了门口,终究是要分别了,周氏自有万般不舍,也没有办法留住他。   顾翰清见她一脸不舍的样子,倒是觉得有些好笑,她从来都是端庄大气的模样,这种表情实在与她身份不符得很。   “夫人回去吧,时候不早了,老太太也该起身了。”   “老太太怕是已经起了。”老人家不出来相送,也是怕心里难受,倒也未必是没有起身。   顾翰清点了点头,又见顾明烟和方姨娘也站在周氏的身侧,转头向两人道:“烟丫头趁这一阵子好好把身子养好,少让你母亲和姨娘担心,功课的事情,等我回来了再考你。”   顾明烟听了这话如丧考妣,其实最近她身体倒是好了不少,头也不怎么疼了,但对于功课上的事情,她实在是无能为力,所以只好是一做功课就头疼了……   顾明妧早就看出她这小伎俩了,只是不揭穿她罢了,反正她前世算是把自己堆成了个学霸,可到头来还不是一样死的很惨。   “爹爹放心,女儿会乖乖听话的。”顾明烟皱着眉心,一副委屈小模样。   顾翰清心里多少有些失望,打量着等他这趟回来,还是让顾明烟和顾明妧一样,跟着老太太的好。方姨娘虽然懂事温和,可在教导子女上头,终究是差了一些。   ……   送走了顾翰清,一家人便都散去了,顾明烟在延寿堂用过了早膳,回到方姨娘房里,见那人正在炕上歪着。   走近了一看,才看见她脸上挂着泪痕,一副很伤心的样子。   昨晚顾翰清睡在了正房,前几日又忙着整理行装,一直顾不得过来,他匆匆的就走了,在门口连句嘱咐都没留下,而她只能看着他和周氏话别。   “姨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哭起来了?爹爹这才走呢,姨娘就已经想他了吗?”   顾明烟还是小姑娘,自然不懂这些,况且她是顾翰清的女儿,虽说是庶女,将来总不会给人做小去的,她也没有必要告诉她做人妾氏的难处。   因此只强打起精神来,将眼泪擦了擦道:“你胡说什么,不过就是沙子迷了眼睛。”   顾明烟一听就知道她在说谎,只脱口道:“我哪里胡说了?姨娘不就是想着爹爹好几日没来姨娘房里,如今又要离开好一阵子,所以心里难受嘛!”   顾明烟一直就羡慕她在安国公府的表姐周怡慧,一样是庶出,她的母亲兰姨娘就受宠,连蒋氏也不敢随意招惹她。还有顾家二房的江姨娘也是,二老爷去哪儿都把她带在身边,如今又给二老爷添了个大胖小子,老太太都乐得什么似的了。   再看看他们这一房,不咸不淡的,方姨娘就跟个透明人一样的,顾翰清一个月也难得想起她一两回,实在让人心酸。   方姨娘见顾明烟偏要这样说,心里也窝火了起来,只从炕上坐起来,拉她坐下道:“你要是再胡说,等你爹爹回来了,我也不管你了,只让他管你好了!”   顾明烟对顾翰清还是害怕几分了,可如今他走了,少说也要好两个月才回来呢,她现在可是不怕的。   “姨娘就别拿爹爹吓唬我了,不是我说,江姨娘生下了个庶子,老太太就高兴成那样,若是姨娘也给我添个弟弟,父亲和老太太也一定高兴的。”   顾明烟总结了一下,方姨娘之所以不受宠,究其原因大概就是因为没有儿子傍身,兰姨娘是生了儿子的,江姨娘虽然是才得的儿子,可人家没闲着,一直有身孕,不过就是意外没留住而已。   方姨娘如何不想要个儿子,可这种事情,终究是可遇不可求的。   她们房里头两人正发着牢骚,忽然廊下一个小丫鬟从窗户底下经过,顾明烟眼见瞧见了,便喊住她问道:“你急匆匆的往哪儿去呢?”   那小丫鬟不过就是个传话的,听见有人叫她便站住了,转身道:“回二姑娘,是永安侯府的大小姐派人送了东西来,太太让我去老太太那边,喊了三姑娘过来取呢!” 第45章   安国公府两房早已经分家,虽然大家都知道周怡月是安国公府的三姑娘,但是公主府自家的下人,都是以永安侯府自称的。   小丫鬟一时说出永安侯府的名号时,顾明烟还没反应过来,等她恍然想明白过来,才知道是周家的三表姐送东西过来了。   不年不节的,周怡月怎么会想到给她们送东西呢?再说她才刚失去了太子妃之位,如今还有兴致送东西过来,倒像是没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一样。   这真是人比人得死啊!顾明烟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想一想,她要是失去了这么好一段姻缘,真是要捶胸顿足哭死过去了。   不过这跟自己反正也没有什么关系,既然她送了东西过来,那自己就也过去看看咯。   “行了你去告诉三妹妹吧,我自己过去。”   顾明烟放了那小丫鬟离开,那小丫鬟走了几步,渐渐放慢了脚步,心下倒是嘀咕起来了:方才春喜姐姐只让她去告诉三姑娘,可没提二姑娘?   她寻思着要不要同二姑娘说一声,又想着说不定春喜姐姐另喊了别人来传话,她既说了,那也是一样的,便又高高兴兴的加快了脚步,往延寿堂那边过去。   ……   顾明妧只当那日周怡月在家庙里说的话不过就是随口一提而已,并没有当真的,谁知道今儿真的派人送了东西过来,她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虽然她也明白周怡月此举的心意,但因为静水庵那件事情,嘉瑞长公主和顾家算是结下了梁子了。顾明珠心里不知道,但周氏心里肯定是一清二楚的。   然而东西已经送了过来,周氏倒也并没有因为嘉瑞长公主的事情迁怒到周怡月的身上。仍旧收了东西,又让下人赏了银子给那跑腿的,让他好回去交差。   周氏打开东西看了一眼,心下不由就有些疑惑了起来。   缎面镶金线的木匣子里放着五六个式样各异做工精美的珠钗,一看就是内府司珍坊里匠人的手艺,绝不是市面上随便能买到的。另外还放着一个紫檀木雕芙蓉花纹样的小木匣子,周氏打开一看,更是惊了一吓。   里面满满一匣子金黄色东珠,一颗颗足有龙眼那么大,必定是上贡的东西,居然也拿出来送人了。   这难不成是在为那件事情赔罪吗?看着又有些不像,这种阴私勾当,便是嘉瑞长公主做得出来,也是不可能让周怡月知道的。   周怡月那个孩子,周氏倒是挺喜欢的,虽然平素里有些目无下尘,但比起她母亲,其实已经好了很多,至少不是刁蛮任性的性子。   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早知道还是不收的好,可如今既然已经接下了,倒也不好意思再送回去了。更何况里面还写着字条,说明了要给的人,周氏也就随她去了。   “这珠花是给三丫头的,那一匣子东珠是给你的。”   周氏把东西拿出来分给两个闺女,姑娘家之间相互要好,互赠东西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她做姑娘的时候也这样,倒也不必管束的太严苛,但还是提醒道:“你们三表姐阔气,送的东西都是好的,你们也要懂得礼尚往来才是。”   顾明妧觉得自己现在还是一个穷丫头,没什么好拿得出手的,但表个态还是行的,所以如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答应。   周氏看了她这样子就觉得好玩,知道她没什么东西,便笑着同顾明珠道:“你准备回礼的时候,顺带把你三妹妹那份一起备下了。”   “是,母亲。”   顾明珠现在对顾明妧的疼爱程度完全不逊于周氏,这次周丞泽的事情,要不是多亏她想出来的主意,后头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呢!听说纪家人知道周丞泽要去边关的时候大吃了一惊,但素手无策,如今已经开始打点行装,要回湖广去了,纪秀彤也要跟着一起回去了。   其实她对纪秀彤倒是没有什么偏见的,只是那人若是想败坏周丞泽的名声,她终究是不肯的。   “三表姐送了什么好东西过来?哪一样是给我的?”   里头母女三人正聊得火热,忽听见帘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顾明烟笑吟吟的挽了帘子进来,瞧见顾明珠和顾明妧都在了,心里还兀自腹诽:那丫头倒是跑得真快,她不过就重新换了件衣裳而已,倒是比她来迟了。   丫鬟婆子站了一屋子,还有顾明珠顾明妧,大家伙都有些尴尬的看着顾明烟。周怡月送过来的东西还带着字条的,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只给大姑娘和三姑娘,连太太的四姑娘都没有呢。   不过周氏自己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毕竟顾明玉还那么小,这些手饰珠宝确实不适宜给她。   顾明妧看着顾明烟,忽然有一瞬间想要同情她一下的感慨了……但她可是得了礼物的,这时候开口,肯定会被她当靶子。   顾明珠也得了,而且是这样珍贵的东珠,若是寻常的东西分一些给顾明烟也就罢了,可这金色的东珠,本就稀少,要是她给了顾明烟,将来她带出去被周怡月看见了,只当是她拿着她送的东西乱讨人情,实在不太好。   “你三表姐只给了你大姐姐和三妹妹,你和你四妹妹都没有。”   周氏因为那次静水庵的事情,对顾明烟一直有些怨气,最近过了一段日子,她才觉得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又心疼她病了那么久,也是可怜,才渐渐又对她好些。   谁知道她今儿又跑过来要东西,要是以前她也就觉得她是个孩子,毕竟别人有她没有,肯定心里难过,可现在就觉得她太不懂事了!再回想一下过去,好像每每也都是如此,都说会喊的孩子有奶吃,可不就是这样的?   顾明烟觉得东西好,想要,也就给她了。   顾家又不是那些穷苦人家,一样两样的东西都舍不得给人,她周氏更不是那样小气的嫡母 ,可如今想一想,终究是自己错了!   然而顾明烟却还不自知,只低着头委屈:“为什么长姐和三妹妹都有,偏我就没有呢?”   周氏听了心里窝着火,只是没发作而已,瞧见顾明烟这个样子很是不屑,就差没开口直接让她走了。   顾明妧心下戚戚然,听见顾明烟这么说,鬼使神差就嘀咕了一句:“三表姐送东西,她想送就送谁,为什么非要有二姐姐的呢?”她上辈子可也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虽说重活了一世看淡了很多,但关键时刻怼怼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顾明妧虽然说的小声,但因为房里安静,到底还是被几个丫鬟婆子听见了,也不知道是谁一下子没忍住,扑哧一声就笑了起来。   周氏苦于嫡母气派,自然不能因这些小事和顾明烟斤斤计较,顾明妧这一句,当真是让她大快人心,连顾明珠都扭过了头,拿帕子捂嘴憋着笑。   顾明烟一时间脸颊涨得通红的,可她实在无话可说,就如同顾明妧说的那样,人家要送东西,爱送谁送水,谁规定偏要有她的呢?连顾明玉这个嫡女还没有呢。   “我……我……”她气的身子都颤了起来,憋了半日,只“哼”一声哭了起来,甩开帘子就跑了出去。   方姨娘看见顾明烟哭着回来,又听她讲了方才的事情,也觉得她是平白给自己讨了没趣,非但没有安慰她,反倒又数落了她两句,让她以后收一收自己的小姐脾气。可她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终究还是有些不好受的,顾明烟虽是庶女,但若是在外人的眼中连那个新来的外室女都比不上了,她这个做母亲的,还是有些失落的。   ……   顾翰清一晃就走了小半个月,顾家的日子却也过的安静。   顾明妧跟着顾明珠一起上学,这几天学到了《女孝经》,袁先生让她和顾明珠一人抄录一本下来。顾明妧伏在桌案上誊写,那人站在她身后看着,见她握笔的姿势却同以前不一样,再低头看时,几个簪花小楷也比从前写的飘摇了一些。   她先是皱了皱眉心,忽的又反应了过来,见顾明妧抬起头看她,不由笑了笑,故意清了清嗓子道:“都说字如其人,三小姐的字以后还要多练一练。”   顾明妧急忙点头称是,袁先生没指出她故意藏拙,这已是恩德了。她这时要是写出前世练了十来年的字,那才是让她震惊呢!   然而袁先生心下却也有些狐疑,难道顾翰清把柳氏的身份告诉了顾明妧,所以她才会刻意不写柳氏教她的字体?她如今还这样小,已经懂得将这些事情掩藏起来,实在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况且她明知道自己和柳氏是挚友,却不曾问过她一句关于柳氏的事情,这样沉稳的心性,真是让人不心疼也难了。   但顾明妧却也不知道袁先生的心思,她只觉自己藏住了自己的字,如今连袁先生也唬弄过去了,将来只要顾翰清不时时提起来,她倒也容易掩饰。   顾明珠抬起头看了一眼顾明妧的字,惊道:“先生!三妹妹的字都写的这样好了,你竟还说她写得不好?”无论如何,在顾明珠看起来,这个年纪,这样的字,实在是……她见过顾明远的字,也不过如此而已!   袁先生只是淡笑不语,顾明妧倒是被顾明珠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闺阁中的女子看书识字都是其次,她若不是前世刻意苦练,也是写不出这样的字来的。   言功堂的课还没上完,老太太那边派了个小丫鬟过来,同她们传话道:“老爷写了信过来,老太太让姑娘们快回去,好把信念给她听。” 第46章   话说顾翰清一路从京城出发,经山西大同府,沿路探视了在山西外放的二老爷顾瀚文,从武州塞出关,直奔边关。   战事已休,军中的指挥部也从景泰县外的驻地般入了县衙。迎顾翰清进城的是景泰县现任守军二品骠骑将军萧浩成。听说此人能文能武、骁勇善战,是边关诸将中的一名猛将。此次若不是他带领五千精兵,以少胜多,在燕子壑一举剿灭鞑靼两万精兵,大魏军队恐难大获全胜。   萧浩成在景泰驻军十年,一向胜多败少,是大魏边关的一道铁血长城。皇帝有意论功行赏,早已拟定封他为二品忠勇侯。   顾翰清十一年前从应天府调任回京,错失了和萧浩成见面的机会,如今时隔十年,两人倒是有缘一见。   “顾大人请。”   萧浩成约莫三十七八的年纪,身材高大魁梧,古铜肤色,虽然常年餐风饮露,容貌却不似寻常武将那样五大三粗,隐约中透出威严豪迈。   “萧将军请。”   国之危难时,这些武将便是最难得的,顾翰清之前任过两年的兵部侍郎,虽和萧浩成从未面见,但其实已有些交情。   两人一起进了县衙,萧浩成在前面领路,武将气派龙行虎步,时不时转身同顾翰清闲聊几句。   “王爷就在厅中,此次若不是王爷带领援兵及时包抄,我那五千人马未必能全身而退。”   呈送至京城的战报上写明了当时的作战情况,此役萧浩成和肃王李昇算是配合的天衣无缝,为大魏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连圣上也连连称道。   但顾翰清心里却很清楚,肃王虽然贵为封王,又是皇帝的亲兄弟,可皇帝心中却未必真心器重他,之所以当时临危受命,不过就是看重了老皇帝留在肃王手上的那几万精兵。反倒对于这个萧浩成,皇帝很是倚重,几次在早朝上夸赞于他。   “萧将军过谦了,此次论功行赏,皇上早已经有了明谕,下官也不过就是替皇上传话。”顾翰清同他寒暄了几句,两人一同进了正厅,看见厅里的两排椅子上,早已经坐满了一众将士。为首那位坐在中间主位上的,大约就是传闻中的肃王李昇。   顾翰清十几年前初见肃王李昇的时候,那人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如今再见其人,竟已是这般俊朗威武、龙章凤姿,隐约中透出磅礴紫气。   “顾大人请。”李昇看见来人,起身相迎。   “下官给王爷请安。”顾翰清因是天子派去的使臣,倒也不用向肃王行大礼,也不过拱手还礼而已。   厅中众将士见肃王起身,也都跟着站了起来。早闻顾翰清刚正廉明,是近些年文臣中得圣上倚重之第一人,本以为是应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却不知竟是一个才四十出头的清俊文士。   在京中做官的终究舒适,这般年纪还是细皮嫩肉,不像他们边关武将,整日里风吹日晒的,一个个都是皮糙肉厚的模样。   众人虽起身相迎,但对待顾翰清的态度却是有些怠慢的。顾翰清却并不放在心上,大魏此次大获全胜,实乃大快人心,边关将士们立下这样的不世功勋,有些骄态也是常理,他倒也无需一来就跟他们如此计较。   ……   顾明妧同顾明珠一起去延寿堂的时候,周氏也早已经过去了,她站在老太太的跟前把信念给老太太听。老人家听说顾翰清一切安好,很是安慰,一个劲的点头道:“本以为边关寒苦,没想到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   周氏见姑娘们过来了,只笑着同她们道:“你父亲说景泰县很是繁华,榷场中还有好些鞑子的东西买卖,等他空了,还要给你们买些小玩意捎带回来呢!”   顾明妧虽说不稀罕那些,但想着顾翰清大老远还念着自己,心里就很熨帖。   “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老太太终究还是挂念儿子的,这才寄回来第一封信,就想着问回来的事情了。   “老爷倒是没说,看信上的字体潦草,应该是刚到那边就写了信回来报平安的,只怕连鞑子的人还没见着吧。”周氏也心急,但信上只字未提,她也不好胡乱猜测,只将信纸折了起来,重新收到信封里。   “父亲身体可好,那边的饮食可还吃得习惯?”顾明珠年纪稍长,一向体贴细致。   “你父亲一切都好。”周氏回了顾明珠一句,抬头看见顾明妧就站在顾明珠的身侧,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其实顾明妧也有些担心顾翰清,毕竟在顾明妧前世的记忆中,顾翰清是没有这样一趟行程的。不过听周氏说他一切都好,顾明妧多少还是放下了心来。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因为前世顾翰清送了她进宫而对他有些记恨,可事实证明,她不但没有办法恨他,还忍不住时时挂念他。   不管如何,前世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她也已经重新开始了。   ……   顾翰清一行人在景泰县县衙安顿了下来之后,前两日接见了鞑靼的使臣,将两国初步的议和条款商定之后,顾翰清便上呈了加急文书,一路快马加鞭送回京城。   今日难得有个空闲,他带了两个仆从,出门往景泰县内的榷场逛逛。   景泰县乃是边陲重县,是大魏同西域等国交流的毕竟之路,素有丝绸之路的美称。城里的居民除了大魏和鞑靼人之外,也来自西域各国,商贸交易很是热闹。   顾翰清此行的目的虽是议和,但同时也要考察民风,大魏昔年征战,劳命伤财,如今好不容易边关安定,正是要开场布市的时候。不过这些事情倒也无需着急,眼前最重要的,还是为一家老小带一些这里的边关特产。   “这里到处都是西域珠宝,老爷不如为几位小姐和夫人带些玛瑙手饰回去,她们肯定会喜欢的。”   京城的妇人小姐都流行带金银手饰,这种西域玛瑙很是少见。顾翰清在一个摊子前停留了下来,伸手拿起一串蔚蓝色的珠宝。   那耀眼的蓝就像是一望无际的天空,珠子的中间却又有一道白色的荧光,在昏暗的灯光下亦是灼灼闪耀。   “这是西域有名的猫眼石,顾大人喜欢吗?”   一个声音陡然从身后传来,顾翰清转身,看见肃王李昇不知何时站在自己的身后。他今日穿着寻常的石青色云纹箭袖长袍,宽肩窄臀,身形挺拔,琥珀色的眸中映照着火把的光芒,比那猫眼石更加熠熠生辉。   “顾某难得出京,倒是想挑几样东西,送给家中老小。”顾翰清朝李昇略略点头,他虽然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但先帝早逝,少年封王,练就出他那沉稳内敛的气韵,让顾翰清不觉笼罩在他浑厚的气场之内。   “此地盛产芙蓉玉,因颜色鲜艳似芙蓉花开,因此得名,顾大人可以买几样回去送给府上千金。”   李昇淡淡开口,脑中却不知何时飘来一抹倩影,娇小秀美,当真如那出水芙蓉一般,让人不忍心采撷。那样白皙如玉的肤色,若是带上这芙蓉玉做的镯子,还不知要如何娇美动人。   “王爷说的是这种玉镯吗?”   顾翰清在摊子上辨认了片刻,果见一副粉色镯子,纹理通透,色泽光润如水,让人看一眼就爱不释手。   “嗯?”   李昇微微一愣,忽的反应过来,心中莫名自嘲了起来。对方不过就是一个十一二岁尚未长大的姑娘,他竟有这种龌龊想法,当真是混账的很。   他随着顾翰清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那手镯散发出淡淡的粉色荧光,若是那女孩子带上,必定美不胜收。只可惜那日走得太急,连她是谁家的女孩儿也不曾打探,不然的话,他日回京偷偷送给她,管她带与不带总是自己的一番心意。   “就是这种芙蓉玉镯,这一副的品相就很不错。”现在被顾大人看重了,他也不能夺人所好了,只能略表叹息了。   “果然漂亮,玉质柔和又比和田玉颜色娇美,与我那三闺女倒是相配的很。”顾翰清把那一副镯子交给了随从,又挑选了另外几样,一起付钱打包。   李昇早已经收起了失落,仍旧陪同着他一起闲逛游玩,倒是宛若向导一般。   “王爷打算何日回京?”顾翰清刚过来这里没几日,皇帝就传来了圣旨,命肃王李昇同骠骑将军萧浩成即日回京、论功行赏。此地驻军交由副将窦振羽统帅,原地驻扎,待两国和谈议定,方可班师回朝。   皇帝忌惮肃王,怕他有所异动,因此急召他回京,这其中的道理人人都懂。顾翰清虽不是武将,却也明白这“狡兔死走狗亨,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   但皇帝到底不敢真的对肃王如何,毕竟大魏皇室积弱,肃王实在是难得的将才。   “明日就走。”李昇抬眸,将火光照耀下的榷场一览无余。没有战火纷扰,百姓们安居乐业,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李昇眉目淡然,仿佛早就料到了皇帝的心思,一派云淡风轻的表情:“边关百姓好不容易才得此安定,希望顾大人在议和之时以百姓为重、以社稷为先,让他们能多过几年安稳日子。”   顾翰清微微点头,心中却有一丝遗憾,若是当年先帝没有暴毙,凭他对肃王的疼爱,是不是会改立太子?若是肃王李昇称帝,那必将是一代英主。 第47章   顾家人收到顾翰清从边关寄回来的礼物时,已经是十一月份的事情了。   礼物是直接送去了老太太的延寿堂的,顾明妧原本以为周氏会让她们姐妹一同过去挑选,谁知道她的东西,倒是让春雨先送了进来。   是一对芙蓉玉雕花镯子,粉色玉质水润通透,上面闪着淡淡的荧光,与顾明妧凝脂一样的肤色很是般配。   顾明妧只看了一眼,心里便喜欢上了。她不是那种眼皮子浅的姑娘,也知道这镯子虽然精美,却也并非价值连城,但比起那些她前世曾经拥有过的绝世珍宝,这一副镯子却是无价之宝了。   “其他姐妹们有吗?”   顾明妧拿着镯子在手腕上比了比,又将丝怕盖在了手指上,让那镯子顺着滑溜溜的帕子带到手上,对着跳动的烛火照了照,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来。   “这芙蓉玉的镯子只有姑娘一个人有,老爷信上说因为只瞧见这一副,所以买了下来,估摸着我们家也只有姑娘能带上,就让太太给姑娘了。”   东西送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明日才会叫她们过去选,周氏大约是怕顾明烟看见了又要,所以让人先送了过来。   “只有我一个人有,那我多不好意思。”顾明妧虽然这么说,可还是无法抵御着镯子的美貌,抬起手腕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眉眼中满满的欢喜。   “老爷稍了好些东西回来,又少不了其他姑娘的,这镯子最配姑娘,连太太也这么说的,姑娘您就放心收下吧。”   瞧见顾明妧这样眉开眼笑的,丫鬟也觉得高兴,其实同别人家年纪相当的姑娘家相比,顾明妧实在太懂事乖巧了,大多数时间她都是温婉安静的,很少看见她露出这样兴高采烈的表情。   “那你快去替我谢谢太太,我明儿还要亲自去谢,这时候不方便过去了。”天色已晚,到她歇息的时辰了,顾明妧是不好亲自出门了。   春雨倒是愿意帮顾明妧跑这一趟的,只可惜到了正房,才被人告知周氏去了顾明珠那里。   明儿就是初六了……顾翰清的礼物稍回来的及时,正巧赶上了顾明珠十五岁的及笄之礼。周氏这几日也不曾闲着,顾翰清虽然不在家,但顾明珠是顾家的嫡长女,这样的大日子是不该随随便便就过去的。   帖子前几日已经送去了周家,蒋氏回了帖子说过来,还说要带上承恩侯府的侯夫人罗氏一同过来。   周氏一见到回帖,心里就明白了几分,蒋氏想把顾明珠说给她娘家的侄儿,承恩侯府世子蒋博韬。周氏是知道这蒋博韬的,倒是一个她喜欢的后生,虽然身为侯府的嫡长子,却没有那些纨绔脾性,是这京城权贵之家的后辈中鲜少的上进之人,虽然有家族的荫封,却还苦读诗书,和顾明远相仿的年纪,就已经中了举人,如今在南山书院进学。   周氏心中满意,想着蒋氏虽然平常为人是有些刻薄,但在大事上头却也一点不糊涂,若这一门婚事可以定下,的确算得上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只是……这样的大事,她也要和顾明珠稍稍的漏个口风,不然明日若是见到了承恩侯夫人,倒是让顾明珠心中疑惑。   顾明珠还没有睡下,眼下天气渐寒,房里笼着炭火,她披了一件灰鼠缂丝长袍在身上,正半倚在炕上,漫不经心的翻着手里的书本。   顾翰清和周丞泽走了一个多月了,虽有书信往来,可终究还是让人悬心的,眼看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除夕若是不能团聚,实在让人有些遗憾。   “你果真还没睡下?”周氏从门外进来,外头下起了小雪,她这一路走来,斗篷上沾了微微的雪花,顾明珠急忙起身迎了上去,亲手接过丫鬟替周氏解下的斗篷挂到一旁。   “这么晚了,母亲怎么还亲自过来,若是有什么事情,叫丫鬟喊女儿过去就是。”外头天冷,顾明珠很心疼周氏。   “没什么大事,就是过来看看你。”周氏捧了一杯热茶坐下,顾明珠一个人住在这小院里,将这房里收拾的妥妥当当的,“你父亲朝中有事,不能在家中陪着你行及笄之礼,你心里不要怪他。”   周氏知道顾明珠是不会在这种小事上面生气的,但话还是要说的。这是顾翰清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要她说的,她可不是得乖乖照办了。   “母亲说哪里的话,女儿又怎么会为了这个责怪父亲呢!父亲这样劳碌,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顾家如今在京中虽然瞧着门第显赫,但还是比不上那些有世代荫封的钟鸣鼎食之家,顾家之所以有今日,全是倚仗了顾翰清如今的官位而已。   顾明珠这样懂事,实在让周氏心中安慰,顾家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世袭的功勋,但自从大魏开国以来,除了那些功在社稷的武官,皇帝是很少封赏文官这样的爵位的。   淑妃十多年来圣宠不衰,其父被虽然被封为了锦衣侯,却也只是一个虚衔,他们方家到如今还是被老牌的权贵之家所不齿。   周氏自己下嫁顾家,虽然不曾后悔过,可对于自己的女儿,却不想她和自己走同一条路。当年她和顾翰清夫妻两人吃过的苦,她实在不愿意让顾明珠也吃一遍。若是顾明珠能嫁去承恩侯府,进门就是世子夫人,虽然大户人家管家理事辛苦一点,但有祖上基业支撑,日子总能过的舒坦些。   “过了明日,我的明珠就是大姑娘了。”   周氏悠悠的探了一句,将手中的茶盏放了下来,伸手轻抚顾明珠的脸颊,心里却是浓浓的不舍。姑娘家到了十五岁,便意味着在家里做姑娘的日子就越来越短了。若是事情顺利,等顾翰清从边关回来,她同他说起之后,兴许明年顾明珠就要出阁了。   时间实在是过的太快了,周氏忽然觉得自己老了,眼眶渐渐湿润。   “母亲这是怎么了?”   顾明珠抬眸看着周氏,她心里其实也是有些伤感的,姑娘家总有这么一天,她从小看着周丞泽娶亲,又看着周怡清嫁人,知道不管是谁,这一生总逃不掉这一次,但她还是难过,就像是看着落花无可奈何的落去,看着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的过去。她在这小院里一天天的长大,花草树木年复一年的枯荣,可它们毕竟还在这里,但她自己却终究是要嫁人的。   还有她的那些心事,也要跟着慢慢的深埋下去,她的眼泪,一点儿也不比周氏少。   “我没事,我只是高兴而已。”周氏瞧见顾明珠也红了眼眶,忙就用帕子压了压眼角,笑着道:“早些睡吧,明儿一早还要早起呢,明日你舅母要过来,”周氏顿了顿,继续道:“还有承恩侯府的侯夫人也要过来,我请了她当你明日及笄礼的戒宾。”   顾明珠稍稍一愣,旋即却反应了过来,那承恩侯夫人是蒋氏娘家的弟妹,膝下有一独子,甚是宠爱,年纪同顾明远相仿。   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周氏选中了承恩侯府,大约也是私下里百般比较之后,才做出的决定。   “母亲……”顾明珠心里却不是很喜欢,她实在同那承恩侯世子不太相熟,小时候倒是在安国公府看见过,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连对方长得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这样就要嫁给他……   周氏只当她是害羞了,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只淡淡道:“你不用怕,那蒋夫人我是见过的,很是一个慈爱宽厚的人。”她说着站了起来,已有丫鬟将她的斗篷递了过来,周氏披上了,转身又看了一眼站在灯火下的顾明珠。   少女温柔娴静,又出落的这样花容玉貌,明儿承恩侯夫人见了,也必定是赞不绝口的。   ……   第二日因是顾明珠的生辰,周氏准了她们一天的假,顾明妧一早就起来了,昨儿东西送来的迟,老太太都睡了,她今儿一早就戴上了,要悄悄的先给老太太看看。   说起来也是奇怪,大约是最近过的太过舒心了,顾明妧有时候甚至觉得,前世的那一切兴许只是一场梦而已,而眼前的这一切才是真的,而她也越来越开始享受如今的少女生活,忍不住拿着好东西去老太太跟前献宝去了。   “祖母你看?”顾明妧小心翼翼的挽起了袖子,将她那一截白玉似的手腕露出来,送到老太太眼皮底下,给她看那一副芙蓉玉镯子。   老太太看了一眼就笑了起来,揉了揉她的后脑勺,笑道:“喜欢吗?你父亲特特从边关捎来的呢,别人都没有。”   顾明妧点点头,一双眼珠子亮晶晶的,听见门外有脚步声靠近,急忙就把袖子拉了下来,盖住那一副镯子,小声道:“那我要偷偷的藏起来。”   老太太见她只忍俊不禁道:“这芙蓉玉虽漂亮,却不值钱,也值得你稀罕成这样?”   其实顾明妧自己也觉得奇怪,可偏偏就觉得看对眼了,怎么看怎么喜欢,真真是爱不释手。   “我就喜欢!”   顾明妧眨了眨眼睛,听见外头传来的声音,转头看的时候,却是顾明珠和顾明烟也过来了。   顾明烟自顾翰清走了之后,老实了好一阵子,如今周氏也不大理她,她也只能在老太太跟前讨巧了。然而因为之前周怡月送礼的事情,她对顾明妧却还是有些微词,瞧见她站在老太太的跟前,眼皮子一挑,便转过了脸去。 第48章   老太太心眼敞亮,不过到了这把年纪,她也就懒得为小辈的事情操心了,瞧着她们都大差不差的样子,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顾明珠同顾明妧点了点头,拉着顾明烟给老太太请安。   顾明烟想到昨儿顾翰清捎回来的东西,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来,同老太太福了福身子,问道:“祖母,父亲昨儿都稍了什么回来,快让我们看看吧?”   她话语中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气,听起来也是很让人舒心的,老太太便故意打趣道:“这么一大早的过来,原不是为了给我请安,原是为了你父亲捎的东西来的?”   顾明烟便有些脸红,小声辩解道:“才不是呢!老太太又取笑我。”   老太太脸上仍旧带着笑意,只是淡淡道:“昨儿东西送过来的时候都已经戌时了,听说是你父亲让肃王殿下捎带回来的,王爷昨儿才进城,就亲自把东西给送了过来。”   他一个王爷……亲自到臣下的家里送东西?   顾明妧顿时被老太太的话给吸引住了,只听老太太继续说道:“我原只当来的是个下人,准备了赏银送出去,谁知进来的人回说那是肃王本人,我这里正想迎出去呢,人都已经走了。”   他还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很呢!   顾明妧抿着嘴笑了起来,其实那人虽然贵为王爷,可从上回的偶遇来看,倒是一个没有什么架子的人。只是太过冷峻严肃了一些,让人觉得有些不易亲近。   “东西都在那匣子里放着呢,你们自己去挑去吧!”老太太说着,只又转头看了顾明妧一眼,笑着道:“你也过去再挑几样。”   紫檀木的匣子里放着各式的玛瑙、水晶、猫眼石,乱七八糟的堆着,闪耀着五彩缤纷的光泽。   顾明烟挑了玛瑙、又要水晶、拿了水晶又觉得猫眼石也好看,手里一下子拿了好几样的首饰,每一样她都非常喜欢,实在舍不得放下。   顾明珠只挑了一串宝蓝色的猫眼石珠子、一副同色的耳坠子,很是精致,正配她的气质。顾翰清送她的及笄礼早已经单独预备下了,并不是同这些放在一起的。   顾明妧因为已经得了一副芙蓉玉镯子,所以只挑了一对玛瑙耳坠。   其实这些东西也不是很贵重,不过就是顾翰清的一片心意而已,大家都得了也就好了,剩下的周氏收起来,以后还可以拿去送送别家的姑娘,也是一番心意。   顾明烟看见大家都没怎么拿,只有她自己挑得最多,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便垂着眼皮道:“老……老太太,我挑几样送给我姨娘,爹爹买了那么多东西回来,一定也有姨娘的。”   老太太点了点头,可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发愁的。顾明烟这小家子气她从小就看在眼里,周氏已经对她很大方了,可她自己偏就没有一点点大家闺秀的风范。老太太原先觉得大约庶女因为出生的问题,多少都有那么些毛病,但如今和顾明妧一对比,也就明白这只是顾明烟自己的毛病了。   将来不过就是一份嫁妆的事情,现在发愁也没有什么用了,都已经这样大了,怕也是改不过来了。   ……   周氏在外头忙着布置,过一会儿蒋氏和罗氏都要到了。她和罗氏还是有些交情的,年少时也算是闺中姐妹。只不过她初嫁给顾翰清那几年,总觉得自己低嫁了,因此除了娘家安国公府,也很少和外人走动了。   直到十年前顾翰清从应天府调回了京城,从五品员外郎做起,一路爬到了如今正二品的官位,她才算是真正的扬眉吐气了。   想起这些年来,周氏只觉得自己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不过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顾翰清在京城站稳了脚跟,顾明远虽然尚未中举,但功课一向优异,明年的乡试大约是不在话下的。顾明珠更是不用说,知书达理、温婉大方,尚未及笄已有了求娶的人家。顾明玉虽说年幼,可也乖巧懂事,从不让她操心什么。   周氏这里正忙着,刘妈妈风风火火的从门外进来,见了周氏便道:“太太,门房的人来回话,说舅太太和承恩侯夫人的马车已经到了巷口了。”   周氏起身,吩咐丫鬟去延寿堂请她们姐妹过来。行笄礼的地方在顾家小祠堂外的东房里,她们姐妹都要过去观礼。   顾明珠今日特意只穿了一件朴素的衣裳,周氏为她备了精致的曲裾深衣,等大礼一成,她就能穿上新衣,从此便是可以出阁的成年人了。   顾明妧仍旧扎着双髻,细细的刘海垂在额前,将原本有些清瘦的脸颊也衬托的多了几分肉。顾家多了她这么一个女儿,虽然她曾去过安国公府,但那些京城的富贵人家,谁家没有三五个庶出的姑娘,因此也没有人十分在意顾明妧的身份,只知道她是顾家的一个庶女而已。   然而罗氏看见顾明妧的第一眼,却还是愣了一下。   二十几年过去了,那家的人都已经死绝了,连下人都没有几个还活着的,这样一个小姑娘,怎么和她长得如此相像呢?   眉眼中虽然有些不一样,但这通身的形容气派,竟然好像是那人活了过来一样!   罗氏靠近了再仔细瞧瞧,倒也不是真的那么像了,可乍一眼看过去,她还是吓了一跳的。   那件事情之后,谁还敢提起柳家来,就连她自己,自生母死了之后,便也不曾提起过柳家,如今这京城里又有几个人知道,她承恩侯夫人罗氏的外祖家,曾是先太子的母族柳家。   谋逆之罪,一旦坐实,那便是灭顶之灾。她若不是生母早逝,并且早已经嫁为人妇,还不知道会不会被牵扯其中。   她一定是想的太多了,过几日便是她生母的忌日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她总会胡思乱想起来。   “弟妹?”蒋氏在前头和周氏闲聊,忽见罗氏停下了脚步,转头看了她一眼,眉梢稍稍使了一个眼色,见她正对着顾家的三个姑娘愣怔,便当她是看未来儿媳妇看呆了,只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小声凑过来道:“那个穿着粉色褙子的,就是明珠。”   罗氏急忙就偏过了视线,上下打量了一眼站在顾明妧身侧的顾明珠。少女身材高挑、容貌秀丽,虽然比不上她边上的小姑娘灵秀俊俏,但也是一个一等一的美人,的确是配得上她那兰芝玉树的儿子的。   罗氏点了点头,收回了神思,就听蒋氏继续道:“另外两个是他们家的庶女。”   罗氏叹息,天底下还真有这样巧合的事情,一个庶女,竟然和先太子未过门的太子妃长得这般想象?好在那时候她那表妹从小体弱多病,一直养在深闺,不曾出来见过人的,不然的话,若是让一些见过她的人瞧见了,怕也是要像她这般胡思乱想的。   事情都过去了十几年了,人也死了那么久了,哪里就能变出这么大一个闺女呢?总不至于是她重新投胎轮回了……   顾明妧正在和顾明珠说话,并没有在意罗氏的目光,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倒是瞧见了这位承恩侯夫人。前世这位蒋夫人对她倒是很客气的,初和顾家定亲之后,还送了好几次东西过来,每回也有她顾明妧那一份。但是后来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忽然就同她疏远了。   顾明妧前世实在不是一个善于琢磨别人心思的人,更何况罗氏是顾明珠未来的婆婆,她同自己好不好,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因此顾明妧便没有再继续想下去,只是见她们走近了,跟着顾明珠一起同她福了福身子。   从周氏让承恩侯夫人当顾明珠的戒宾来看,周氏心里是中意承恩侯世子的。顾明珠前世也的确是嫁给了承恩侯世子。   顾明妧记得那个人,在安国公府的后花园中,她曾与那人偶遇过,也是一个相貌俊朗、风度翩翩的男子。   若不是顾明珠心里有了周丞泽,嫁给他应当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顾明妧想到这里心下又觉得有些矛盾,她希望顾明珠今生可以如愿以偿,但无论从各种角度考虑,顾明珠和承恩侯世子的姻缘,似乎也是早已注定了的。   “这是承恩侯夫人。”   虽还不是正式见面,但周氏还是郑重其事的拉着顾明珠拜见了罗氏。   罗氏显然对顾明珠也是满意的,顾家的门风在整个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更何况蒋博韬醉心科举,将来有顾翰清这个岳父指点,在仕途上也可顺遂一些。   承恩侯府虽有世袭功勋,但天子福泽,五世而斩,如今到蒋博韬这一代,也正好是第五世了。   顾明珠朝着罗氏福了福身子,并不敢抬头看她,她私心里甚至还希望罗氏能不喜欢她,这样就不会看中了她当未来的儿媳。可有的时候,身为女儿家,有些事情是自己不能做主的。   “我们去里面坐吧。”周氏瞧着罗氏脸上露出的赞许笑容,也知道顾明珠是得她欢喜的,这让她这个当母亲的更生出一种自信欣慰,想着顾明珠有朝一日嫁入蒋家,便是众人艳羡的世子夫人。 第49章   笄礼已成,蒋氏和罗氏在顾家用过了宴席,便告辞了。   周氏总算歇了下来,倚在次间靠窗的大炕上休息。顾明玉在她边上睡中觉,小姑娘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双眉心都皱了起来,嘴里一个劲喊着:怕……怕……   周氏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小声道:“玉姐儿不怕,娘亲在这儿呢。”   顾明玉便似听到了一样,睁开朦胧的眸子看了周氏一眼,小小的身子拱过来,靠到了周氏的边上继续睡。   养一个孩子,就是这样操不完的心。周氏叹了一口气,想着顾明珠已经这样大了,如今连婚事都要定下来了,心里到底又有些舍不得了。   正这时候,外头帘子一闪,刘妈妈矮着身子走了进来,瞧见周氏这般长吁短叹的,便劝道:“太太怎么又叹起气来了?眼看着大姑娘的好事就要近了,太太该高兴才是。”   “人都送走了吗?”   周氏从引枕上坐起来,刘妈妈亲自倒了一杯茶给她,周氏接过喝了一口,眉眼中仍旧带着几分不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空落落的,若是老爷在家,我也好同他说一说,可如今只有我一个人。”   刘妈妈听了这话便笑了起来,打趣道:“太太这是想老爷了吧!太太放心,这回太太看中的承恩侯世子,老爷一定中意。”   周氏到没为了这个担忧过,那承恩侯世子才学兼备,和顾明远同年,却已经中了举人,在念书上头,算是一个才思敏捷的孩子。顾翰清之前去南山书院讲学的时候,还曾看过他的卷子,说是有孔孟遗风,是一个可造之材。   周氏点了点头,苦笑了起来,想起当年她头一次见到顾翰清的时候,周老太太怕她嫌弃顾翰清身份低微,一个劲夸他是可造之材,顾家门风如何清贵。   比起当年的自己,顾明珠这门亲事,当真是万里挑一的好姻缘了。   ……   从神武门正红色的朱漆大门里出来,李昇翻身跃上惊鸿宝马,看了一眼身旁正慢悠悠牵着马散步的萧浩成。   “萧将军看上去似乎不大高兴?”李昇见萧浩成面色沉重,脸上表情略觉好奇。   他们两人一起打败了鞑子,逼退了敌军,换得边关百姓将来若干年的安居乐业,萧浩成得了皇帝亲自诰封的“精忠侯”,而他只得了皇帝几句“夸赞”,心情不好的仿佛应该是他才是。   “王爷不要取笑末将了。”   萧浩成叹了一口气,他不喜欢京城,即使这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是大魏人人艳羡的繁华之都,但对于他萧浩成来说,还不如边关的茫茫四野、漫天风沙。   因为京城,从来都是一个没有温情,冷血不堪的地方。   他年少时的所有美好都葬送在了这里,如今留下的只有破败的门庭、和乱葬岗中无人问津的累累白骨。   “听说萧将军有十几年没有回京城了?”   李昇神色淡然,两人在皇城外的朱雀大街上并辔而行,将京城繁华的景象尽收眼底。   “确实有十多年没有回来过了。”萧浩成的声线清冷,浓眉大眼中有着浓郁的忧伤,他看不见这些繁荣昌盛,看见的只有那一夜的血,夹杂着纷飞的鹅毛大雪,染红了整个柳家的前庭后院。   “那就更应该欣赏一下这京城的美景,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又要离开了。”李昇牵着手中的马缰,到五柳桥边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对萧浩成道:“我要去一趟城外,改日再同萧将军一聚。”   他们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时辰尚早,萧浩成在京城没有府邸,如今只住在驿站中,这个时候就回去,显然还有些太早。他轻轻捋了捋马鬃,控着缰绳跟在李昇的身后,百无聊赖道:“王爷去哪儿?末将同你一起去。”   “本王去看望母妃。”李昇神色坦然,没有半点要隐瞒的意思,舒太妃在静水庵带发修行,这是朝中有些年纪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那末将就去游历一下京城宝刹静水庵,大约也比这城里的风光更好。”他实在不喜欢这里,仿佛空气中都带着让他窒息的血腥味,令他心情烦躁。   ……   佛龛上香炉里的线香已经见底。   肃王李昇闭着双眸,对着佛龛里的佛像三拜之后,舒太妃才走上前来,将他手中的三炷香接了过去,挽起袖子供奉在了袅袅生烟的三足青瓷香炉中。   “你这次能大获全胜,都是佛祖保佑,这个愿是必须还的。”   舒太妃将香插好了,再次转过身来,看见身姿挺拔,壁立于一侧的李昇。比起上次见到他,好像又黑了一些,但精神尚好,眉眼中神采奕奕,眸色灼灼闪耀。   “打了胜仗,就这么高兴?”   对于舒太妃来说,肃王能打胜仗她固然高兴,但是比起建功立业,她更希望李昇能够平安顺遂,无忧无虑的度过这一生。   “我正寻思着怎么跟皇兄开口,让母亲跟着我一起回封地。”李昇坐下来,肃然冷冽的眸色也因这件事情变得柔和,更像是透出了几分孩子气一样,继续道:“皇兄今日还夸我骁勇善战,替大魏皇室争光。”   “那他赏你什么了?”舒太妃随口问了一句,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嘲道:“怕是只夸了这几句话吧?”   李昇尴尬,继而笑道:“不过皇兄封了萧将军为二品精忠侯,足够堵住军中将士的悠悠之口了。”他如今已是亲王,若再加封,那就要加封九锡,这样的荣耀,大魏开国至今还不曾有一人,皇帝自然不会为他开了先例。   舒太妃悠悠的叹了一口气,淡然的神色隐在了袅袅青烟之外,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过了片刻才拿起了一旁茶几上的一串沉香木迦南念珠,在掌心盘了几下,抬起头问道:“你以前从不曾这样细心,这次怎么就想起送这个东西给我?”   对于儿子一向不会讨女孩子欢心这一点,舒太妃确实是很着急的,但这些事情她不在身边,又不能时时提点他,也不过是干着急罢了。这次他从边关回来,忽然带了这样一串珠子回来,着实让舒太妃很是惊讶。   “是陪同前去议和的顾大人闲逛之时买的。”李昇那日见顾翰清逛得很是起兴,家中上至老母,下至幺女,从曾遗漏一人,他再反思一下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给舒太妃带过什么礼物,实在是大大的不孝。   “母亲喜欢吗?”李昇有些惊喜,按他自己的想法,舒太妃享过那等荣华富贵,如何能看得上这些廉价之物,他当时也不过因顾翰清的一句话随便选了一样,是万万没有料到她会喜欢的!   “喜欢。”舒太妃点了点头,又道:“不过以后你这些心思,还是留在你未来媳妇的身上吧。”   肃王闻言,只觉得心情大好,但一听舒太妃提起他的婚事,还是不由拧了拧眉心,他现在一个人挺好,何必执意于一定要娶妻生子呢?萧将军三十七八的年纪,还不是光混一个,大丈夫何患无妻。   ……   从让他气血翻涌的皇城跑了出来,静水庵中的馨香钟鼓,让萧浩成的心情得到片刻的平静。   无量殿里供奉着如来佛祖的法相,身为一个武将,他从不信佛,只信命,而命必定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师太,供奉长明灯有什么深意吗?”一侧的殿中,几位香客正在询问长明灯的事情。   “可以另往生者早登极乐,投胎转世,免除前世一切苦厄,阿弥陀佛。”   师太声音沙哑,带着悲悯怜恤,竟让萧浩成觉得有所触动,他从殿前的佛像旁绕过去,双手合十对那师太道:“师太,在下也想要供奉一盏长明灯。”   师太合手还礼,略显浑浊的眸光中透出一丝慈悲,同他道:“把逝者的名讳告诉那位柳居士,让她帮你写下祈愿。”   萧浩成微微点头,转过身子看见一侧的禅台边上,站着一个身穿青灰色道袍的纤瘦女子,被几位香客围在中间,面覆薄纱,正低头写字。   他信步走过去,步伐矫健,就站在了那人的面前,然而那人却并没有抬起头来,只是微微颔首,姿态谦恭,脸上的素色纱巾盖住了她的容颜,只露出一双如春水般艳潋的眸子,轻声道:“请施主将往生者的名讳告诉贫尼,贫尼好为她书写长明灯祈愿。”   萧浩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平静的表情瞬间僵硬,漆黑的眸瞳刹那间剧烈收缩,直挺的脖颈上喉结上下滚动,掌心握拳,好不容易才挤出那几个暗哑的声音来。   “柳……如眉……她叫柳如眉。” 第50章   兴许是笔尖上的墨蘸的太饱了,这一笔尚未落下,便滴在了泛黄的宣纸上,像一滴眼泪一样,迅速的化开。   柳如眉抬起头,狼毫小楷滑落指间。   那人的眸色却像发现了猎物的巨兽一样,火热的盯着自己,不让她有片刻的反应,已是擒住了她的手腕。   他看着她,眸光如剑,直刺入她的心脏。然而他却还是不甘心,想要伸手去揭开她的面纱。   柳如眉挣开他的手腕,仓惶从无量殿中飞奔离去。   夜色渐深,那个男人单膝跪在她的禅房门口,宛如一尊雕像。   “夫人,门外那位施主还没有走。”丫鬟跟了柳如眉十来年,并不认识这样的一个人,有些担忧,“要不,奴婢托人给阿福稍个口信,让顾大人派人把他赶走。”   “不用管他。”柳如眉低着头默写经书,闻言只淡淡开口。   时气入冬,她的禅房里已经笼上了火盆,那人在门外跪着,难道就不怕冷吗?她放下手中的笔,朝着窗外看了一眼,深灰色的天际竟然飘起了雪花来。   这样的下雪天,总让她想到那个如修罗地狱一样的夜晚,锦衣卫闯入她们柳家,将全家老小六十三口人诛杀殆尽。她因尚未及笄,被收押至刑部,经几位大人暗中相助,勉强留下一条性命,辗转至应天府教坊司。   噩梦一样的人生从此开始,直到遇上了顾翰清。她从来不曾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同萧浩成相遇。   雪一下子就下大了起来,纷纷扬扬的落下,将长着青苔的石阶都盖住了。然而那人却始终脊背挺拔,如傲雪中的青松一样,屹立不倒。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柳氏趿着僧鞋,身披青灰色道袍,站在萧浩成的面前。   “表哥……你走吧。”她静静的看着她,弯弯的美目像一道清泉,温柔如水。属于他们的青葱岁月早已经因为那一场灾难永远消逝,时光荏苒,他们无法抵御岁月的磨砺,只能慢慢学会忘记。   “那件事情传到边关之后,我就回来找过你,但听说你被送去了应天,我又去了应天府,在教坊司的案卷记载中,看见你于壬戌年五月初六,病死在烟雨楼中。”   这是他最后一次从边关回到京城,从此之后的十几年,他便从未回来过一趟。   “我没有死,有位大人救了我,带我回了京城。”   柳如眉神色平静,仿佛诉说着与她完全无关的事情,但萧浩成却还是听出了这其中的端倪。柳家是谋逆之罪,那位大人能在教坊司作假,并且救出她来,必定是一个身居高位之人。可既然这样,那她为什么会客居在这静水庵之中呢?有那样的人庇佑她,她完全可以在后宅之中安度余生。   “他们府上不让你进门吗?为什么你住在这里。”   萧浩成几乎是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只要那人肯休了她,他便立即八抬大轿的来迎娶她。她如今已不是先太子内定的太子妃了,她是他的表妹,惊才绝艳,曾让整个京城的人都为之倾慕的柳家才女。   柳如眉没有说话,神情中却带着浅钱的笑意,眉眼越发柔和了几分,他们都是这样的年纪了,故人重逢,本该聊一些让人开心的事情。   “表哥……你先起来。”她伸手去扶他,就像年少时,他被父亲罚跪,她伸出细短的胳膊去拉他,可他却总是故意一动不动,反倒把她拉的踉跄,倒在他的怀中。   冰冷的指间触碰到了一起,萧浩成从雪地里站起来,抖落肩头的一团雪花。他用深邃锐利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女子,眉梢不经意的挑了挑,如今他击退鞑靼,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不管是哪位大人霸占了她,他总要想办法将她救出牢笼。   粗制的青花瓷茶壶中倒出暖暖的热茶,柳如眉春山如黛,浅笑将茶盏递给萧浩成,问道:“表哥,这么多年不见,你膝下有几个孩子了?”   萧浩成一愣,他今年三十有八,年纪相仿的同僚几乎都要做爷爷了,可他却至今未娶。孑然一身,有没有妻室似乎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尚未娶亲,不知表妹可愿下嫁?”   他忽然站起来,单膝跪在她的面前,表情中没有半点玩笑。   ……   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这场大雪下了两三日,到昨天才停了下来。顾明妧低头抄着手里的《女孝经》,一双纤细的小手被冻得通红的,十一月十五是柳氏的生辰,自她前世进宫之后,她便再也没有为柳氏过过生辰了。   “三小姐……三小姐?”袁先生见她愣着不动,笔尾抵在嫩嫩的脸颊上,陷下去一个小坑,瞧着实在有意思。   “嗯?”顾明妧猛然反应了过来,抬起头看了袁先生一眼,以前她们住在三条巷胡同的时候,柳氏生辰,袁先生也来过,她肯定记得的。   顾明妧欲言又止,她前世就是太放不下柳氏了,做了那么多的错事,她低下头百无聊赖的又写了几个字,忽然听袁先生道:“十一月十五静水庵的德馨师太要念宝安祈福经,三小姐不如和我一起听经去吧。”   顾明妧一听,顿时就笑开了颜,忍不住道:“真的可以吗?”这实在太让她喜出望外了。   袁先生点了点头,嘴角稍稍露出一丝浅笑,其实这件事情是顾翰清临走时候托付她的,当时她并没有应下来,想着若是顾明妧求她,她再答应也不迟,可谁知这孩子竟忍住了,实在让人瞧着心疼,她倒是有些不忍心了。   “等你们下了学,我再跟太太说去,大小姐若是想去,也可以和我们同去。”若单独只领着顾明妧一人出去,总归让人疑心,顾明珠温婉懂事,不如带上她一起。   姑娘家性子总是跳脱的,即便像顾明珠这样的大家闺秀,听说可以出门,自然也是很喜欢的,只一个劲点头说好。   周氏并没有拦着,就连老太太知道是德馨师太亲自讲经,也想过去凑个热闹,可无奈这几天天气实在不好,大雪刚刚过去,路上还有些不好走,老太太想想自己这一把年纪了,终究还是作罢了。   “大丫头记性好,听了回来讲给我听。”老太太笑着开口,又皱了皱眉心道:“这回你们可半步不能乱走,老老实实跟在袁先生的身边,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袁先生坐在一旁,脸上带着微笑,慢慢道:“老太太放心,有我呢,我同那德馨师太有些交情,前一阵子她请我抄录的九九八十一部《金刚经》已经抄好了,正巧我要送过去,便带着姑娘们一起去玩一玩。”   “去吧去吧……这样的雪天,原该出去逛逛,我记得静水庵里还有几棵红梅,这几日大约也是要开了。”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自从顾明珠及笄以来,周氏就不曾见她有过几回笑脸的。她原本就是安静的性子,以前还经常和姐妹们说说笑笑,最近却不常出来,只呆在自己的小院中。   周氏估摸着是顾明珠觉得自己大了,家里人开始为她物色亲事,她自己有些害臊,一时还没适应,便安抚了她几回,只告诉她这事情最快也要等到顾翰清从边关回来了才会定下,倒让她不要有心理负担的好。   但顾明珠却还是高兴不起来,周氏想起自己初定下顾翰清的时候,也曾这样忐忑不安过,倒也释怀了。   如今瞧见顾明珠难得笑了起来,周氏就更不忍心拦着了。   ……   眨眼就到了十五那一日,从顾家往静水庵的一路上,顾明妧的心情甚至有些说不出的愉悦。前世她死乞白赖的想让袁先生带她出来见柳氏,那人却从来不曾答应过,最后还辞去了在顾家的西席,弄得自己再没有办法叨饶她。可如今她却主动说要带她出来,这实在让顾明妧感慨不已。   也许很多事情,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或许也会有跟前世完全不同的境遇。   顾明妧稍稍的挑开了帘子,看见不远处的山林上依旧覆盖着白皑皑的积雪,马车所经过的山道上,忽然出现一骑飞奔的骏马,朝着她们的马车渐渐靠近。顾明妧睁大眸子细看了一眼,心下不由好奇,咦?这不是那日救她们姐妹三人的肃王殿下吗?他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不等顾明妧来得及细想,那疾驰的骏马就已经靠近过来,很快就从她们的马车身边飞奔而过,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她们甩在了身后。   顾明珠跟着凑过来看了一眼,远去的人影只剩下了一粒黄豆大的背影,只淡淡的感叹了一句:“那人的马骑得好快啊!”   顾明妧点点头,想着顾明珠并不知道肃王是她们的救命恩人,这事情却只有她一人知道,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得意,仿佛是得了什么小秘密一般。   大殿里已经开始准备讲经,来的人不少,顾明妧跟着袁先生一起在后排的蒲团上盘腿坐下,众人双眸微阖,聆听佛法。顾明妧瞧见顾明珠似是已经安心入定,瞧瞧的睁开眼睛,见袁先生朝着自己点了点头,蹑手蹑脚的笼起了衣裙,沿着大殿的墙角,一路走到门口。   柳氏住着的地方,虽然袁先生只同她说了一回,可她是前世就知道的。顾明妧提着衣裙顺着台阶一级级的下去,绕过放生池,从女尼居住的禅房往后山去。   山路曲折,她寻阶而上,却在即将要来到柳氏门口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她看见一个男人,眉目疏朗、体格矫健、身姿如松一样单膝跪在柳氏的门前。   顾明妧眼中透出一丝震惊,这个男人……她前世亦曾见过! 第51章   脚下似有了千金重,顾明妧再没有勇气,往前挪动一步。   前世她初入宫闱,成为贵妃之后,也曾偷偷的带人出来看望过柳氏,那时候便叫她遇上了这个男人,终让她知道,为什么柳氏不肯进顾家,为什么她已经身为贵妃,柳氏却仍旧不愿意认她这个女儿。   这一切大抵都是因为这个男人!   顾明妧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竟然这样早就纠缠上了柳氏,而她却还痴心妄想,以为只要自己进宫,夺取那尊贵无双的位置,那么柳氏就会答应回到顾家。她觉得那样世上就不会再有人看轻柳氏,众人也不敢再提起她不过就是顾家的一个外室女。   她为什么会那么傻呢?她为什么……会以为自己一定能比得过那个男人……   顾明妧稍稍退后了一步,积雪未融化的台阶有些湿滑,她的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险些就要跌倒,却在这时候,被人从身后牢牢的扶住。   “姑娘小心。”   李昇起初在看见顾明妧的时候,是想着等她走开了再过去的,毕竟山路狭窄,总要让姑娘家先走的。可他在路口等了半日,也不见她再往前去,倒是觉得有些疑惑了。   他方才上山的时候瞧见那庵中的红梅开得甚好,只可惜一直有守梅的小尼姑看着,他不好动手,只等着德馨师太开坛讲经,人都走了之后,他才悄悄的过去,折了两支想拿去哄母亲舒太妃高兴的。   这时候他因扶了一把眼前这位姑娘,手里的梅花也丢到了地上,白雪映衬着红梅,着实好看。可当他低下头去,看见怀中小姑娘的容貌时,才发现那白雪红梅,竟比不上她娇美之万一。   竟然是她!   李昇莫名觉得一阵欢心,搂着人家小姑娘的手臂都忘了松开,只是定定的看着怀中人,才见她如凝脂一般白皙的脸颊上,竟然挂着晶莹的泪珠。   小姑娘睫羽上带着泪痕,惊吓中又带着几分惊恐,抬起头看清了扶住自己的那人。   竟然是他!   顾明妧亦是心中一跳,急忙站稳了身子,欲从李昇的怀中挣脱,却不料脚下又是一滑,一个踉跄,险些又要跌倒,被他单臂钳在了怀中。   “啊……”   “小心些,地上有雪,雪下有青苔,容易滑倒。”   李昇这时候已经缓缓松开了她的臂膀,小孩女身子纤细柔软,如一尾灵鱼扭动,再挣扎下去,怕是又要摔一跤了。   顾明妧也已经站稳了,柔软的长发挂在脸颊边上,被李昇紧握过的手臂上,还有着稍稍的酸痛。   力气这么大……她揉了揉被他捏疼的地方,垂眸颔首,小声道:“多谢壮士。”   反正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知道他的身份,称他一声壮士总是不错的。   李昇看着她轻抚臂膀的动作,再看看自己厚实的掌心,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感叹这缘分奇妙,他当日就是在这附近救下她的,没想到在这里又偶遇了一回。   “我很壮吗?你总叫我壮士。”眼前的小姑娘实在长的太过出众了,瞧见她泪眼潸然楚楚可怜的样子,李昇忍不住想让她笑一笑。   噗嗤一声……果然这一招算是奏效了,李昇看着眉眼中透出笑意的小姑娘,心里有些疑惑。   那一日她和她的姐姐们被人绑架,她尚且还能保持镇定、不露出半点惧色,可今儿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让她一个人站在着石径上悄然落泪呢?   “王……”顾明妧才一开口,忽然就反应了过来,急忙道:“王公子救了小女两次,自然是个壮士了。”   “你怎么知道我姓王?”李昇有些好奇。   “听你那个随从说的。”顾明妧眨眨眼,心道幸好那长喜公公也犯了和她一样的错,要不然还真不好推说了。   李昇点了点头,脸上表情又变得严肃了几分。他本就不是一个会嬉皮笑脸的人,方才说出那样的话来,好像已经用光了他所有的风趣幽默。   顾明妧见他神色又冷淡了下来,也知道他素来为人疏离冷傲,便也不欲同他多言,只蹲下来将那一支盛放的红梅捡了起来,同他道:“你的梅花,都弄脏了。”   那梅花的枝干上还留着残雪,红梅白雪交相辉映,很是秀美,只是握手的地方沾了一点泥泞。顾明妧拿出干净帕子,将那上面的脏东西一点点的擦掉,递到李昇的手中道:“我擦干净了,给你。”   她看着他,月牙一样的眉眼透着几分笑意,已是完全看不出方才的伤心了。美人携花,人比花娇,她是要这样笑着才好呢!才能使万物失色,令天地增彩。   李昇接过了她手中的红梅,拿在手中翻看了一眼,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   顾明妧已经准备离去了,提着裙子从他身侧走过,小巧的绣花鞋面沾上了雪水,湿了一小片地方。两人擦身而过,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转过头来,笑着眨了眨眼道:“王公子,你这梅花是偷来的吧?”   德馨师太爱梅如命,这几棵红梅一向珍爱,怕是即便他亮出身份,对方也不肯割爱的。   李昇皱眉,还真的被这小姑娘给猜中了……他堂堂一个王爷,在她心里就成了个采花贼了?   李昇实在觉得自己这回有些冤枉了。他正还想着要不解释两句,就说是别人送的,却见那小姑娘捏着帕子抿唇一笑,轻巧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她笑的那般灿烂,一双漆黑的眸子璀璨明亮,当真是像天上的星辰一样。   “那……多谢了!”   李昇被她那甜美的笑容给感染,只觉得心情顿时少有的舒畅。他拿着红梅一路往前走去,看见萧浩成还跪在柳氏的禅院门口。   那日原本只是无意间同他一起过来,谁知却让萧浩成遇上了失散了十几年的表妹。这萧将军看着豪情万丈,却不想也是一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人,竟从那日开始,天天都跪在这里,比那门口的石狮子还规矩。   追媳妇要是都要这样才能到手……那他这辈子还是单着好了。   ……   不远处的大殿中传来了朗朗的诵经声,顾明妧低着头,有些漫无目的地走在通往无量殿的台阶上。   经历了刚才的那一番痛彻心扉,她终究还是开悟了。   其实她就是自己不死心而已,总觉得凭自己的一己之力,也能让柳氏得到应有的待遇。这是她前世一直为之努力的目标,进宫、封妃、不光是为了自己,也为了柳氏,为了彰显一个外室女能所能得到的最高的荣耀。   但这些一开始就错了。顾翰清对柳氏,也许只是爱慕敬仰、柳氏对顾翰清,也不过就是恭谦有礼,这么多年,两人虽是自己的父母,却不曾再有过任何的夫妻之实。她是顾翰清的外室女此事属实,但柳氏却从来不曾是顾翰清的外室!   她终究也要有她自己的生活,也许那个男人会是她的归宿。若是进了顾家,她只能是个妾氏,可如果那个男人肯娶她为妻,给她名分,让她成为正室,那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吗?   顾明妧蹲坐下来,将帕子盖住脸颊,擦去眼角不断溢出的眼泪。   她有什么权利去阻止柳氏在寻得幸福呢?如果说柳氏有错,那么只错在她生下了自己,不是吗?   顾明妧努力深呼吸,将即将溢出眼眶的眼泪再次忍回去,从台阶上站起来,伴着让人心静的朗朗经书声,重新坐到了顾明珠的身边。   她能做到从此以后不见柳氏、不认柳氏、不识柳氏……她是顾明妧,顾家庶女,生母不详。   ……   门外的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但那个人却还是没有离开。   “夫人,他都来好几天了,夫人还是写封信给顾大人,让他把人赶走吧!”   跟着柳氏的丫鬟又给她出起了主意,从应天府到京城,这十几年来她一直跟着顾翰清,对于服侍她的人来说,自己确实是顾翰清的一个外室而已。   柳氏沏好了热茶,走到门外,萧浩成跪在雪地里的膝盖早已经湿成了一片。那人眉目疏朗,刀削斧刻一样的容颜,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却瞬间柔软了几分。   从小到大,这死缠烂打的本事,便是他的杀手锏。唯有一次没有用这一套,便是自己被册封为太子妃的那一回。   那一天他跨上了骏马,离开了京城,从此杳无音讯。   “你不用每天都守在这里,我现在没有办法答应你。”   柳氏叹了一口气,以萧浩成的脾气,要让他死心,实在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但顾翰清这时候又不在京城,她也没有别的人可以求助。   “那要怎样才能答应?我可以等!”萧浩成从台阶上站起来,眉眼中透出几分焦急:“我已经等了十几年了!”   柳氏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淡淡道:“这两个月,不要再来打扰我,两个月后,我自然会给你一个答案。”   顾翰清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再过两个月,怎样也该回来了。到时候再请他帮忙,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只要萧浩成找不到自己,终归会放弃的。他又是将军,总要回边关去的,不可能一直在京城呆着。   “好!两个月!”萧浩成一脸赤诚,眉宇中透着欣喜,看着柳氏道:“两个月后,我来接你。”   他说完这一句,头也不回的走了,完全没有先前的拖泥带水。但柳氏知道,一旦这两个月过去了,她要是还没想到办法离开,便是一件大麻烦了。 第52章   从静水庵听经回来之后,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便到了腊月。今年的雪似乎也比往年更多一些,三天两头下个不停,延寿堂外的院子里,时常能听见小丫鬟们在外头打雪仗嘻嘻哈哈的声音。   顾明妧除了跟着家里的姐妹上学之外,也开始学做起了针线活。她前世对这些针线女红几乎是一窍不通的,因为对于一个要进宫的女子来说,女红做的再好也没有用,皇帝身上的东西也轮不着她做。可这一世终究不同,且不说她到底能不能躲过进宫这件事情,身为庶女,将来要找一户好人家,女红是一定要精细的。   其实柳氏在女红针黹上头,也是很一般的,所以顾明妧除了会绣几样小花,纳几双鞋底之外,并不会什么像模像样的针线货,裁剪做衣服那就更不用说了,只能靠着针线房里的师傅。   好在她学的倒是认真,原先教女红的先生请辞之后,周氏又请了一个在刺绣上造诣颇深的先生过来,专门教授她们姐妹三人女红。   顾明妧心里清楚,顾明珠的婚事眼看着就要定下来了,等顾翰清回来拍案敲定,她就要开始绣嫁妆了。这女红先生,是周氏特意为她请的。   因大雪封路,这两日袁先生没有过来上课,周氏便派人将年底的束脩结给了她,让她等过了明年二月初二的龙抬头再过来。接下去的这两个月,顾家的姐妹们除了学习红女之外,便没有别的功课了。   “老太太,上回让打的东西,打好了!”   顾明妧正低着头同顾明珠研究一个针法,却瞧见门口帘子一闪,卫妈妈矮着身子从外面进来,肩头上还落着一片雪花。她身后跟着一位五六十岁的老掌柜,手里捧着一个红漆雕花的小托盘,小心翼翼走进来,目不斜视。   老太太便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托盘上盖着红绸,上面也沾着几片雪花。老掌柜见了老太太就要下跪行礼,被卫妈妈拦住了道:“你老别跪了,还是把东西拿出来给咱老太太瞧一眼吧。”   老掌柜连连点头,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吉祥走了过去,将那托盘接了下来,送到老太太跟前。   另有一个丫鬟便伸手揭开了上头的红绸,刹那间那金黄色的项圈闪闪发光,让人眼前一亮。   “这是西域那边传过来的新炸金子的法子,做出来颜色比以前耀眼很多,式样也比以前多了许多,瞧着就亮闪闪,沉甸甸的。”老掌柜见大家不由都睁大了眼睛,脸上多少有些得意。   “果真是金光闪闪,把我这老眼都闪花了。”老太太说着就笑了起来,瞧见了那上头摆着的略大一圈的金项圈,朝着顾明妧招招手道:“三丫头过来,带上我瞧瞧。”   顾明妧实在不喜欢这种沉甸甸的玩意儿,带着像个金枷锁一样,有什么趣儿?可想着自己前世还因为这东西做的不好看掉了金豆豆,到底不忍心拂了老太太的好意,放下了手中的针线,走到老太太跟前。   丫鬟帮她把金项圈带上了,又将头发理了理,拉着她走到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您瞧瞧,三小姐俊不俊?”   顾明妧这一阵子长了些冬膘,脸上稍稍多了点肉,只是下巴还是尖尖的,倒是越发让人觉得娇俏可爱。这金项圈又衬得她肤色白皙如玉,似凝脂一般,黑眸闪烁明亮。   “老太太这么大的福分,这样好看的小姐都生在家里,简直比天上的仙女儿还漂亮。”老掌柜乘机溜须拍马。   “您老见过仙女了?怎么就知道我这三丫头比仙女还好看?”   老太太听得很受用,但还是要酸他一句,那老掌柜的便哈哈笑了起来,又道:“我以前没见过,今儿不就见到了活生生的仙女儿了吗?”   一句话逗得老太太高兴的乐开了花一样,连连吩咐卫妈妈道:“加倍赏他银子。”   顾明妧梗着脖子,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承受不住了,想起前世自己竟然会为了这样一件东西伤心落泪,真觉得有些往事不堪回首。   好在顾家的规矩是大年初一的时候带着欢欢喜喜过年就可以,平常这么沉的东西,正好可以用来压箱底。   老太太这里送了掌柜的出门,顾明妧才把金项圈取了下来,交给春雨收起来放好。幸亏今儿顾明烟没在这里,不然她看见了,指不定又要眼红好一阵子了。   顾明珠拉着顾明妧继续做针线,见她缝的是一个男人式样的鞋垫,便悄悄问她:“是给爹爹做的吗?”   顾明妧点点头,她现在什么都不会,也就会做几双鞋垫,眼看着今年冬天这样冷,预备做几双送人的。不过这里头除了有顾翰清的,还有顾明远和陈伯青的。   这样的大雪天,他们整日在外面跑,很容易湿了鞋子,有几双干净鞋垫替换,也舒服些。   顾明珠便叹道:“也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回来,眼看着就要过年了……”   其实平常顾翰清在家里的时候,她们姐妹也不是日日都能见着他的,可如今不在家,就由其有一种冷清的感觉,也着实奇怪。   顾明妧也有些想顾翰清了……但家里老小这么多人,最想顾翰清的,必定是周氏了。   她这边正胡思乱想,谁知道外头竟有丫鬟挽了帘子,进来回话道:“太太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顾明妧把鞋垫收到一旁的针线篓子里,等着周氏进来。   周氏穿着一件棕红斗笠羽缎披风,从门外进来,脸上被冻得红扑扑的。顾明妧低头看见自己身上放着的黄铜小手炉,用缎子抱着,走过去送到她的手中。   周氏只觉得心下一暖,接了手炉拉着顾明妧一起进屋,问她道:“这几日天天下雪,你们整日嚷着在家无聊,如今倒是有机会让你们出去玩玩了。”   一听说可以出去玩,顾明珠的眼珠子也亮了,放下手中的活计听周氏继续说。   周氏在老太太下首的黄花梨靠背椅上坐了下来,才转头同老太太道:“方才齐国公家的管家婆子过来了,说他们家老太君是这个月十八的寿辰,要请了我们过去。”   周氏心里并不是很想去,齐国公家这回想到请顾家过去,大约也是因为这次她们大姑娘被册封为太子妃的事情。虽然嘉瑞长公主派人抓齐家姑娘的事情并没有走漏出去,但满朝文武的人都知道,皇帝是在单独召见了顾大人之后,才让翰林院拟定的册封太子妃的诏书。   齐家如今欠顾家这样大一个恩情,这样的好日子自然是要相请的。顾翰清如今又在边关议和,家下的事情全由周氏一人定夺,她若是不去,实在太不给齐国公府颜面了。   “齐国公家今年也算是双喜临门,他们家是太子未来的岳家,既然有心结交我们,那去就去吧。”老太太怕周氏因周怡月未当成太子妃有所遗憾,反倒还这样劝她。   “老爷不在家,既然请了,自然是要过去的。”周氏怀里抱着手炉,身上也就暖和了起来,“到了那日,我带着三个丫头一起过去吧。”   她最近越来越喜欢顾明妧,实在不太忍心再去想送她进宫的事情,便寻思着以后但凡有应酬,就都带着她出去看看。她又是这样的好模样,虽然年纪小,可任谁看一眼那都知道将来必定是个美人胚子,若是有人家看中了,早早的过来求娶,兴许顾翰清也就绝了送她进宫的念头了。   周氏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这想法是相当好的,只特意嘱咐了顾明妧一句道:“三丫头,等十八那天,穿得好看一些,咱家的姑娘可不能被别人家给比下去了。”   顾明妧虽然有点懵,但还是乖巧的点了点头,不过她实在还是有点懵。周氏向来是个低调的人,从来不喜欢和人争强好胜比出挑,偏偏要自己打扮的好看点?这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呢?   ……   外面大雪纷飞,禅房里却是温暖如春,袅袅青烟从三足青瓷香炉里升起来,遮住了房中女子的容颜。   “十八那日是你外祖母的生日,你去一趟齐家吧。”   “我不去。”李昇端着粗制茶盏,指腹摸索着杯盏上的花纹,脸上表情还有些不屑。   “你若是不在京城,我也不会让你千里迢迢过来,可你现下就在京城……”   舒太妃的话还没说完,李昇忽然放下了茶盏,站起来道:“母亲的意思是,让我现在就走?”   “你……”舒太妃拧眉,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你不去,别人只会说你不孝,却不会说他们不义,你这么大个人,难道还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这些道理李昇心里全都明白,但他即便是亲王又怎样,齐家的人,也并没有因此就认下了舒太妃的母亲,而如今要过大寿的,也并不是他的亲外祖母。   舒太妃见他眉心紧蹙,想起这些年来他独自一人在封地长大,她从不曾陪在他的身边,性格难免孤僻阴鸷,心里便越发多了几分自责,正想随他算了,却听李昇道:“母亲不用说了,我去就是。” 第53章   周氏嘱咐顾明妧要穿的好看一些,可丫鬟们觉得,顾明妧不管穿什么,都是顶顶好看的。几个丫鬟为了选出一个更好看,在房里闹得热火朝天的。   明明应是主角的顾明妧却躲在一旁,靠着身后的姜黄色绣葱绿折枝花的大迎枕,捧着一本小人书正看得不亦乐乎。   “依我说,我们姑娘皮肤白,还应该穿那件玫红色的如意云纹褙子,下面配上粉色挑线裙子,再把太太送的那一套红宝石头面带上,就差不多了。”   春雨是周氏身边的丫鬟,审美观基本上同周氏差不多,喜欢端庄、富贵、喜气。   顾明妧想象一下自己穿上她说的那一套衣裳,那实在太艳丽的,出去参加宴会又不是主人家,穿成那样也未免太夸张了。   倒是白露想起前几天针线房新送来的一套蜜合色缂丝缠枝花纹的圆领对襟褙子,上头还镶着一圈的白狐狸毛,这样的冬天穿出去,是最好看的。   那衣服原本也就是预备年节里头去安国公府拜年穿的,如今正巧就用上了。   “姑娘还是穿这一身吧。”   白露把衣服拿了出来,送到顾明妧跟前给她看了一眼,顾明妧葱白一样的手指轻轻的抚了抚上面绒绒的毛色,点了点头道:“就穿这一件吧,里面揣了厚厚的棉花,还暖和些。”   这话说的丫鬟们都笑了起来,顾明妧怕冷,到了冬天懒怠的动,最近袁先生不来上课,她连早起都有些困难了。其实顾明妧自己是很努力在克制了,可她前世在宫里养尊处优惯了,仗着皇帝的宠爱,连去永寿宫给齐太后请安都难得的很。宫中寂寥,也唯有睡个美容觉,是她唯一的爱好了。   顾明妧见丫鬟们都笑话她,有些不好意思,放下了手里的书,将小几上的针线篓子摸了过来,拿起针线又缝了起来。春雨见了便笑道:“姑娘快放下吧,这都什么时辰了?明儿还要去齐国公府赴宴,要是把眼睛做抠瘘了,那可多难看呀。”   顾明妧没有理她,又细细的缝了几针,将一团扑得平平整整的棉花垫在里面,在外口缝了一圈,这才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春雨已经将明儿她要带的首饰也整理的出来。   顾明妧看了一眼,竟然有顾翰清从边关稍回来的那一副芙蓉玉镯子。她自是很喜欢这一副镯子的,因此不过带了两日就收起来了,顾明烟连看都没有看到过。   “把这芙蓉玉镯子收起来吧,明儿我不戴这一副。”顾明妧还是有些舍不得,出门带出去,万一碰坏了怎么办?   “姑娘带这个这么好看,为什么不带?”春雨有些奇怪,接着道:“太太还说让姑娘穿的好看些呢,结果姑娘选了一件颜色也不出挑的衣裳,那总要在首饰上下点功夫的?”   “天气太冷了,带在手腕上怪凉的,而且衣服盖住了也看不见。”顾明妧伸手摸了摸那手镯,这样冷的天气,带着确实有些冰人,等夏天穿纱衣的时候带出去,隔着薄薄的绫罗,带在手腕上,若隐若现的那才好看呢!   春雨拗不过顾明妧,但想着她总不能手腕空空的去,就为她准备了一副黄金虾须镯。   ……   外面下了好几天的雪,才放晴了,延寿堂院子里的几株腊梅花也都开了,整个院子暗香浮动。顾明妧一早折了几枝回来,用白玉细颈双儿瓷瓶供着。   老太太这里自从多了她,连房里的摆设瞧着都有了生机。   因要出门赴宴,周氏没有过来晨省。秦氏倒是带着邱静竹一早就过来了,正巧看见顾明妧坐在厅里拿着小剪子修腊梅花。   她身量瘦小,足足比邱静竹矮了一个头,站在茶几边上,也不过比那供梅花的瓶子高出了一截,可偏偏是柳枝一样的身段,芙蓉一般的颜色,那水汪汪的眉眼清澈的如宝石一样,真是让秦氏越看越喜欢,竟有些羡慕起周氏,白得了这样一个闺女。   顾明妧看见她们进来,只微微的朝着秦氏福了福身子,邱静竹同她点了点头,那边秦氏便开口对老太太道:“邱家派人过来接她了,年底事情也多,我今儿就放她回去了。”   邱静竹有点舍不得走。虽然老太太似乎不像从前那样对她热络,但这里姑娘多,平日里大家也有个玩笑,等她回去了,却不知道要什么时候还能再来。   况且她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哪里能经常住在亲戚家,顾明妧看见她低头站在秦氏的身边,神情有些失落。   “那就回去吧,没几天就过年了,等过了年,再过来住也是一样的。”   老太太因为之前被顾明妧点名了那件事情,对邱静竹的态度就很一般,如今说这样的话,也不过就是场面话。反正放着谁家也不会让一个就要议亲的姑娘常住在亲戚家的。   顾明妧悄悄的看了一眼邱静竹,见她眉心低微,眸瞳中似有泪痕。没有了生母固然可怜,可她惦记的人是顾明远,顾明妧虽然同情她,却不能为她说什么话。   周氏派了人过来,说外头已经准备好了车马,请顾明妧过去。   老太太便把顾明妧喊道了自己的跟前,又细细的重头到脚的打量了她一眼,老早就把邱静竹的事情放在了一边。   “你穿这白狐狸毛的衣服真好看,我那库房还有几个皮筒子,干脆都取出来,再给你做两件。”她伸手捏了捏顾明妧的脸颊,少女皮肤细嫩,摸上去像柔滑的丝缎一样,老太太便笑了起来道:“我这一把年纪的糙手,可别把你捏疼了。”   顾明妧扑到老太太的怀中撒娇,秦氏看在眼里,想着她这辈子可真是失败,连个会撒娇的闺女都没有,当初就应该留下那么一个两个,就算是庶女又怎样,老太太还不是一样喜欢。   “祖母,那我走了。”顾明妧带上了红刻丝镶灰鼠皮的斗篷,转身同老太太告别。   顾明珠和顾明烟已经在周氏的正房里等着她了。   顾明烟今天穿了一件芙蓉色鸡心领直身褙子,少女身材修长,头上戴着累丝金凤簪子,很是娇俏。顾明珠穿的是浅金桃红二色撒花褙子,面色艳若桃李,娴静端庄。   周氏起先瞧见顾明妧这身打扮,便觉得有些素色了,可她再细细看看,又觉得这蜜合色着实配她,十二三岁的年纪,本就是春风桃李一样的容颜,再穿那些鲜艳的颜色,仿佛也不能凸显出她的娇美。反倒这浅浅的蜜合色,映衬着她的脸颊如美玉一样光洁,唇瓣如丹朱一样鲜艳。   周氏伸手将她脖子里细细的绒毛理了理,笑着道:“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就启程吧。”   ……   这一路上顾明烟的心情都很不错,因为今儿她总算是三人中打扮的最出挑的了。其实平常她也一向是三个人最重穿着打扮的,可今儿不一样,今儿去齐国公府,是要见很多外人的。   那中间不乏有好些侯门官员家的太太奶奶,若是能让她们多看自己一眼,将来议亲也是有好处的。方姨娘也知道这种应酬的重要性,因此没拦着她打扮,还将自己珍藏的累丝金凤拿出来给她带上。   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女,若是将来能嫁到一个好人家,她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了。   顾明妧这一路上却并不怎么兴奋,若是顾明烟和顾明珠知道自己差点儿成为了齐家姐妹们的替罪羊,大概也是兴奋不起来的。   只是这件事情终究过去了,就连齐家也未必知道这里面的真相,反正是她们运气好,得了太子妃之位,其他的大概也就不会再去多想了。   顾明妧叹了一口气,挽起帘子往窗外看了一眼,不远处楼宇的屋顶上还盖着一层层白皑皑的雪花,两旁街道热闹非凡、商铺鳞次栉比,连小贩的叫卖声也让人觉得格外亲切。京城繁华竟在眼中,可顾翰清却还在边关没有回来,前世她进宫之前,好像从来没有和顾翰清分开过这样久。   ……   齐国公府的梧桐院中,齐国公夫人韦氏正坐在厅中的主位上。   齐思贤低着头,站在她的面前,听她小声吩咐:“你这次能顺利当上太子妃,顾大人功不可没,你祖母特意请了她们家的姑娘过来,今日你便好好的招待她们,等将来你成了太子妃,人人都要为你马首是瞻,但现在你还是要谦逊些,不能失了人心。”   齐思贤温婉大方,闻言只静静点头,小声道:“顾家的三位姑娘我都见过,母亲放心,我会照顾周到的。”   其实对于顾翰清这一回没有帮他的岳家安国公府说话,反倒帮着他们齐国公府,韦氏也是觉得有些奇怪的。但朝堂上的事情,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兴许顾翰清虽然是安国公府的女婿,却也真如他男人所说,是一个纯臣?   但无论何如,这一次是他们齐国公府得了好处,这个人情,他们齐国公府自然是会记着的。   “对了,听说太子殿下今日也要过来,你也要细心招待,千万不要惹他生气了。”太子李睿脾气乖张,虽然骨子里有齐家一半的血脉,却摸不清他的脾性。   “他过来自有父亲和兄长招待,”齐思贤听了这话却有些不乐意,只是淡淡道:“我去招待他做什么?” 第54章   屋外阳光明媚,初融的雪花顺着檐角落下,滴到门外的台阶上。   少女神色清淡,脸上无悲无喜,一如往常一样乖顺。韦氏终究是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她纤细的手指握在掌中,淡淡道:“你们将来是夫妻,不能总这样置气的。”   齐思贤的脸上便多了一点委屈的神色,想起那日圣旨送到齐国公府时候,太子李睿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表妹,当上了太子妃,你高兴了吗?”   她高兴的从来不是能当上太子妃,而是……能成为他的妻室,可他却从来不这么认为。   齐思贤觉得眼眶有些酸涩,淡淡的点了点头,嘴角艰难的挤出了一丝笑意。   韦氏终究是放心了下来,眉心也松开了几分,这时候外头有婆子挽了帘子进来,同她们两人道:“太太,顾夫人领着她们家三个姑娘已经到了。”   韦氏从红木雕花的圈椅上站起来,拉着齐思贤的手道:“我们一起去迎一迎吧,你两个妹妹已经在你祖母那边了。”   ……   对于顾明妧来说,这还是她两辈子头一次进齐国公府。   不过,齐国公府的大名,她倒是早听说过的。老齐国公做的最有先见之明的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的嫡女嫁给了当时名不见经传的信王。谁知道多年以后,先太子谋反,信王竟然在先帝的众皇子中脱颖而出,一举夺得了太子之位,最终荣登大宝。   齐国公府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成为京城三大公府之首的。   百年世家、钟鼎侯门,顾明妧跟着奴仆们从侧门进去之后,便有婆子拉了青帷小车过来,带着她们一行人往老国公夫人住的宝华堂去。   坐在车里,看着院门两旁气派的高大落木,隐在后院的亭台楼阁堆砌出层层叠叠的雪景,林立在假山怪石之中。   顾明烟忍不住向周氏叹道:“母亲,齐国公府竟然比外祖母家还气派?”   以前她们最常去的就是安国公府,对于顾家那四进的宅院来说,安国公府已经是让她们觉得非常气派的地方了。没想到藏在这皇城西北角的齐国公府,里面却更加别有洞天。   周氏也是第一次过来齐国公府,虽然也震惊于他们府上的威严华贵,但她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只淡淡解释道:“如今的齐太后和齐国公府是同宗,故去的齐皇后又是老齐国公的嫡女,现下齐家的大姑娘又被册封为了太子妃,齐国公府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富贵,自然是要比安国公府更气派的。”   顾明妧听了这话却只是淡而不语,自古便有盛极必衰、否极泰来的说法,万物兴衰都逃不过这个规律。她前世红颜早逝,焉知不是因为享了太多富贵?如今这齐国公府固然盛极一时,可将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周氏收回视线,瞧见坐在她一侧的顾明妧正低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只以为她难得出门,心中有些胆怯,便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不用害怕,跟着你长姐便好。”   ……   齐国公夫人韦氏和未来的太子妃齐思贤已经在宝华堂的门口等着了。   周氏见她们如此礼遇,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一想到要不是自家的三个闺女帮他们家挡过一劫,哪里有他们齐家那么好的运势,便又觉得没什么不能受的,只连齐思贤的礼也坦然受下了。   韦氏拉着她另外两个庶出的女儿介绍给周氏,笑着道:“这是思惠,这是思婉。”   周氏也同她介绍顾家的女儿,顾明珠是从前常跟她常出门的,韦氏已经认得,她便将顾明烟和顾明妧拉到了韦氏跟前道:“这是我另外两个女儿,明烟和明妧,快给国公夫人请安。”   两个姑娘向韦氏行了礼,不过在这样的场合,这些有头有脸的太太奶奶给予庶女的关注是很少的,顾明妧虽然长得漂亮,韦氏也不过多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便又同周氏聊起别的,问道:“你家大姑娘十五了吧?”   周氏知道韦氏大约是要问起顾明珠的婚事,她虽然心中有了人选,如今还未定下来却不能乱说,只笑着道:“上个月才过的十五岁的生辰,如今正物色呢!”   韦氏会意,没再问下去,顾明珠也是京城闺秀圈有名的大家闺秀,前去顾家求娶的人一定不会少的。   众人在门口寒暄了好一阵子,周氏便领着大家往宝华堂里面去了。齐国公府的老太君就住在这里面,今儿是她的大寿,整个宝华堂装扮的如宫殿一样,院子里的积雪早已经铲得干干净净,四周挂着五彩宫灯,就连抱厦门口的帘子都换成了大红猩猩毡的。   韦氏才领着她们进去,就瞧见房里花团锦簇的围着一大群的婆子媳妇小姑娘,齐国公府老夫人穿着绛红色滚边缎面花卉暗纹对襟袄子,头上戴着金色抹额,坐在主位上,同众人说笑。   韦氏走上前去,刻意抬高了声线,同她笑道:“老太太,顾太太和她家几个闺女都过来了。”   老太太正和旁人说笑,闻言便抬起头来,沿着韦氏的手指的方向瞧了一眼,看见周氏站在那边,笑着道:“这可不是周家姑娘吗,我认得你。”   周氏走过去朝她老人家福了福身子,笑道:“你老身子骨可好,还记得我呢?”   周氏年轻时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倒是见过齐国公老夫人几回的,出阁后就不曾见过了,没想到她还记得。   “身子骨倒还硬朗,就是耳朵不好使了。”老太太指了指耳朵,摇摇头道。   周氏忙喊了三个姑娘都同老夫人行了礼数,老夫人赞了一回,赏了她们每人一个荷包。   这屋里头人多,顾明妧站了一会儿,只觉得身上微微都有些汗了,几个姑娘脸上也都红扑扑的。韦氏朝齐思贤使了个眼色,那人便笑着走到顾明珠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小声道:“这里人多怪热的,去我那儿坐坐吧。”   顾明珠和齐思贤是旧识,倒也不见外,顾明珠便点头道:“那就去你那里坐坐。”这儿都是一些长辈,她们站着也无聊,况且顾明妧和顾明烟难得出来,肯定也是想到处逛逛的,“我早就听说你家这院子好看,那就劳烦太子妃娘娘带我们走一圈了。”   齐思贤见顾明珠打趣她,只笑着道:“太子殿下还说要选两个侧妃呢,你我既然情同姐妹,不如跟着我一起进去好了?”   顾明珠顿时就败下阵来,连连求饶道:“好姐姐,我算怕了你了。”   ……   她们从宝华堂出来,顺着荷花池边的小径绕去后花园。大雪初晴,整个花园里的亭台楼阁各有神韵,小桥流水,别具一格。顾明妧是看过皇宫的御花园的,倒觉得这齐国公府的花园,竟也毫不逊色。   “我们去假山上面那赏月亭里坐一坐吧,那里最高,这几天正可以赏满园子的雪景。”齐思贤抬起头,看着不远处假山上的亭子,领着她们过去。   因是冬天,亭子的四周都挂着挡风的鲛绡纱,远远的望过去同那房顶的白雪融成一片,又和假山上堆积的积雪颜色相应,倒像是身在云海天宫一样。   齐思贤领着她们进了亭子,见那里头备着红泥小茶炉,便吩咐丫鬟道:“去我的房里,将今年新进的武夷岩茶拿一些过来,我要同顾家小姐在此煮茶赏雪。”   丫鬟点头离去,齐思贤伸手将那鲛绡纱挽在一旁,从高处欣赏这齐国公府的雪后胜景,她的眉眼中竟是带着淡淡的忧伤。   顾明妧却是有些明白她的心境的,就算贵为太子妃又如何,等进了那四四方方的紫禁城,这齐国公府便只能永远的存在于她的梦中了。   取茶的丫鬟还没回来,却有另外一个丫鬟急急忙忙的就跑了过来,附在齐思贤的耳边小声道:“姑娘,太子殿下来了,太太让你过去呢!”   齐思贤脸上的表情却没有过多的惊喜,但眉眼到底柔和了几分,正要同她们三人解释,顾明珠却是听见了那丫鬟的话语,只笑着同她道:“你过去吧,我们就在这亭子里赏雪,等你来了再一起煮茶。”   齐思贤有些感激的看了顾明珠一眼,又问了那丫鬟几句话,两人从亭子里出去。   站在高处终究是看得远的,顾明妧站到了方才齐思贤站着的位置望出去,不远处的荷花池边枯荷林立,枯叶上堆积着雪花,被寒风一吹化成了一团雪舞,飘到水里就消失不见了。   几对鸳鸯还在池塘里戏水,将水面划出一道道清波。   顺着波浪看到荷花池的对面,远处从外院伸展进来的抄手游廊上,三五成行的奴才丫鬟们正忙忙碌碌的奔走着,整个齐国公府都张灯结彩,让寒冷的冬天也似乎变得温暖了几分。   顾明妧深吸一口凉气,将这几日闷在家中的浊气都呼出去,睁开眼的时候,却瞧见有一个人单手负背,不紧不慢的从抄手游廊上过来。   过了月洞门,穿过荷花池上的九曲桥,就是去宝华堂的捷径。   顾明妧想起那日在静水庵被他看见自己痛哭流涕的模样,莫名就觉得有些心虚,不等那人走近了,只急忙转过身子,将那若隐若现的背影对着外头。 第55章   对于肃王李昇而言,这齐国公府实在是一个让他觉得陌生的地方。   但实际上,即便是整个京城,如今对于他来说,也不过就是一个陌生之地。如果不是因为舒太妃在静水庵出家,可能他这一辈子都不屑于呆在这样一个地方。   门房上的下人知道他的身份,没有人敢拦着,却也没有人敢自告奋勇为他带路。对于齐国公府年长的下人来说,舒太妃这个人物,一向是讳莫如深的。她仅仅存在于她们茶余饭后主子们喊不到的时候,在阴暗的小阁楼里,亦或是在人迹罕见的花园小径边,她们才敢悄悄的提来,当年老国公爷从外头带回来的那位貌若天仙的小姐。   李昇也不屑于他们的招待,他过来不过就是为了能让舒太妃宽心而已,其他人怎么看,他根本不在乎。   “王爷,奴才刚刚问过了这里的下人,从这月洞门过去,沿着抄手游廊一直走到尽头,穿过荷花池上的九曲桥,对面就是老夫人住的宝华堂。”   长喜跟在李昇的身后,看着主子一脸肃然冷峻,心情也颇为忐忑。   李昇点点头,这齐国公府雪后的景致不错,让他稍稍忘却了此行的不快。他放眼望过去,只见不远处湖岸对面假山上的亭子里,正有几个身影若隐若现。   他目力极佳,即便距离这样远,但还是能瞧见那隐隐绰绰的身形,料峭的寒风卷起亭子四周的鲛绡纱,将那秀美侧颜完全的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尽然会是她?   李昇也不知为何,一瞬的惊喜之后,胸中莫名竟多了一丝烦闷。   那日在静水庵的种种浮上心头,他救的人,难道是齐国公府里他的那几个表妹?   当年他离开京城去往封地的时候,他的几个表妹还尚在襁褓之中,这些年她们是美是丑,是方是圆,他完全不知道……他也知道那日齐国公府的人去找过舒太妃,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无量殿里见到的,竟然会是齐国公府的姑娘?   李昇停下脚步,心里只觉如钝刀划过一般。他完全不想和齐国公府的人有任何瓜葛,更不想让他们知道,当夜救了她们的,到底是谁。   还有那个小姑娘……若是再看见他,必定一眼就认出他来。他竟然还觉得她娇美可爱,可她居然是齐国公府的姑娘!   脑门上的青筋都突突的跳了起来,李昇几乎不想在此地再停留片刻,可转念一想,今日老夫人寿宴,兴许她只是过来赴宴的女眷,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要问个清楚。   这时候正巧有一个小丫鬟从他们身边经过,李昇便喊住了她问道:“你家有没有哪位小姐,闺名中有个‘妧’字的?”   小丫鬟没见过李昇,自然也不知道他是谁,见他穿着华丽,容貌不凡,也不敢出言不逊,只是他一开口就提及家中小姐的名讳,实在让人觉得不敬,便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我家三小姐的讳,公子怎可随意相问,让人听见了可不好。”   “那你家三小姐叫什么?”李昇依旧不依不饶。   “思婉,我家三小姐叫齐思婉。”   小丫头回了一句,见他神色冷厉,表情也有些狰狞,吓得缩着脖子就跑了。   李昇这时候才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笼在袖中的拳头忽然一紧,转身对长喜道:“我们走吧。”   “啊?王爷……”不等长喜问完,李昇已经转身离去,长喜跟在他伸手喊道:“王爷……您不是说要给老夫人拜了寿才走的吗?”   但李昇实在不想在这里再停留片刻。   他对齐家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排斥感,这些年对于齐家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不闻不问的,可那一夜他救下了齐家姐妹,而后不久就传来了齐家大姑娘被册封为太子妃的消息,这一切实在太巧合了。   要是那一天他没有遇到她们,那么齐家姑娘会不会因为闺誉受损而失去太子妃之位?他从来没有去深想过那天那两个绑匪的动机,但此时稍稍动脑筋一想,便觉得这件事情完全不像表面上这样的简单。   李昇只觉得气血翻涌,翻身上马跑出了好一段路,这才缓缓的停了下来。惊鸿宝马在齐国公府门前的大街上漫步奔走,他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倘若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即便他知道她们是齐国公府的姑娘,他还是会伸出援手。   “王爷这是怎么了?”长喜紧跟在李昇的身后,见他这样的表情,实在有些担忧。   “没什么……”李昇深吸了一口气,牵着马缰同长喜转头道:“我去一趟静水庵,你不用跟着来。”   ……   齐家的丫鬟送了上好的武夷茶来,顾明妧捧着一盏油绿的定窑茶盏,倚在栏杆上再望下去的时候,已经瞧不见那人的身影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可这样偶遇实在是有些突然。若要装作不认识吧,他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若要装作认识吧,他们两人又彼此不知道彼此的身份,还是有些尴尬的。   如今既然不见了,只期望着他已经出了这院子,这里头终究是内院,并不会有多少外男出现的。   她们几人喝了几盏热茶,也没有见齐思贤过来,想来是因为太子殿下来了,把她给绊住了。好在方才陪着齐思贤一起过去的丫鬟倒是过来了,同她们福了福身子道:“我家姑娘一时有事不能过来,太太让我领着几个姑娘,去茹荫堂入席了。”   时辰过的很快,眨眼就要到晌午了。   顾明珠便同她点头道:“那就劳烦这位姐姐了。”   其实她们在这里赏雪景也不错,亭子里生了茶炉子,倒也不冷了,没有主人家陪着,她们也自在些。   顾明妧放下了茶盏,跟着她们一起出了亭子,茹荫堂在宝华堂的东边,是靠着荷花池便的三间水榭,她们远远的看过去,见一群群穿红戴绿的丫鬟正在堤岸边上过走过去,真正是热闹非凡的场景。   顾明烟忍不住感叹道:“齐国公府的人真多,连丫鬟都这么多。”   几个跟在她们身后的小丫鬟听见了,便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脸上露出似有似无鄙夷的神色。顾家跟她们齐国公府比起来,算个什么?便是周氏的母族安国公府,还不是没能得到太子妃之位吗?如今整个京城,再没有哪一户人家,可以和她们齐国公府相比了。   顾明妧瞧着那丫鬟们得意的神色,心下却觉得有些好笑,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她们根本就不知道,齐大姑娘的这条道到底是好是坏。她们也不会因此就多得了几个月的月钱,所有的一切都还是一样过下去的,但她们的心里却有着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种满足顾明妧前世也有,且远比她们来的真切。   ……   茹荫堂里的人已经到齐了,顾家因是贵客,特意被安排在靠着齐老夫人的那一桌。   周氏见她们姐妹三人过来,朝着她们招了招手,顾明珠拉着姐妹两人一起过去,在周氏的身边落座。   宴席就要开始,外头忽然有个婆子急急忙忙的挑帘进来,凑到齐老夫人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那人原本欢欢喜喜的脸色却陡然变了,竟透出几分怒意来。   大约是因为她自己有些耳背的原因,说话的声音便格外响亮,竟咬牙切齿道:“我何曾指望他来了?还给我拜寿,只怕经了他的拜,还要折了我的寿呢!”   在座的众人脸色都变了变,热闹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连她身边服侍着的几个老妈妈脸上都僵硬了几分,忙上前劝道:“老太太快别生气了,兴许是王爷一时想起了有什么要紧事情,所以就先走了,没准一会儿还再回来……”   顾明妧先时并不知道她口中说的是何人,等这老妈妈一劝慰,她倒是反应了过来,其他封王都在封地,日前还在京城逗留的王爷,不就只有肃王李昇一人?   只是……他和这齐国公府又有什么渊源呢?从齐老夫人那神情看来,分明对他是很不待见的。他好歹是先帝幼子,堂堂的亲王,怎么连这点面子也不给他?   顾明妧心里替李昇委屈,既然都来了,又怎么匆匆就走了呢?   众人都在议论纷纷,周氏低着头只当没有听见,齐国公府的这些腌臜事情,她年少时在安国公府做姑娘时候就曾听说过了。只是这齐老夫人的脾气也实在太大了一点,这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却还记挂在心上,若是换了她,到了这把年纪,早早就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了。   “老夫人太想不开了,肃王这次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连皇上都夸赞了他,她有这样的外孙,怎么也该高兴才是。”   周氏不说话,顾明妧只能侧着身子听别家的议论,却叫她正巧听见她背后的两位夫人,正悄悄的谈论此事。   “是啊,王爷十二岁就去了封地,这些年总算熬出了头,还认她这个外祖母,听说这次齐大姑娘能当上太子妃,她们齐家还去了一趟静水庵,保不准还是舒太妃暗中相助的,不然的话,皇上能连自己的亲外甥女都舍下了,要立齐家的姑娘做太子妃?”   顾明妧越听越觉得疑惑,只觉得脑子里一时间乱糟糟的,仿佛一下子知道了太多的秘密。 第56章   茹荫堂里高朋满座,暖炉里燃着烧红了的银霜炭,四下里都是暖融融的,方才那一瞬的安静过后,又是一副热热闹闹的景象。   齐老夫人似乎也并没有在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同大家伙一起入了席,一道道的珍馐美馔传上来,众人很快就又说笑了起来,把刚才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这些事情对于别人来说,也许可能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众人茶余饭后闲聊的日常,可对于顾明妧来说,却是前世今生都不曾听人说起过的事情。   原来肃王李昇的母妃,就是在静水庵修行的舒太妃吗?这样一来,倒是解释了为什么她会在静水庵屡次遇上李昇了。   本朝从先帝伊始,就废除了殉葬的制度,但凡是生育皇子的太妃,都可以跟着儿子去往封地,安享晚年。但舒太妃并没有跟着肃王李昇去封地,因此顾明妧也一直以为,生育李昇的太妃另有其人。   没想到这里竟还有这样的故事?这还真是让她始料未及。听说那位舒太妃是老齐国公的庶女,这么算来的话,李昇的的确确就是齐老夫人的外孙了。   可这也未免有些太乱了,把自家的嫡女嫁给儿子,又把自家的庶女送给老子?顾明妧想一想都觉得有些头昏脑胀。但其实生为皇家人,似乎对这些伦常道理是不讲究的,说起来她还是贤妃娘娘的外侄女,前世还不是一样进了宫,姑侄两人一起侍奉老皇帝吗?   只是终究让外头人看笑话罢了……   ……   李昇一路从齐国公府策马飞奔出城,料峭的寒风吹在脸上,却也不觉得有半分寒冷。   心里仍旧有些乱糟糟的,想起那小姑娘聪慧狡黠的模样,那日在无量殿中求到凤羽签时候的惊讶神情;那日从马车上跳下来,亲手将大氅送归他手中的坦然神色,以及在静水庵后山,泪眼潸然的倩影。   可她在齐家排行第三,太子妃之位注定不可能轮到她这样一位庶女。这个经历同舒太妃何其相似?这样的身段容貌,身在齐家,将来还不知要被如何利用。   心中无端泛起一丝无奈,那一夜他亲手救了她,改写了齐家姑娘的命运,却不知道将来她要何去何从?   禅房里的烟雾缭绕,凝神静气的熏香让李昇渐渐平静。   舒太妃亲手沏了一杯云雾茶给他,隽秀的眉宇微微拧着:“你不是去了你外祖母的寿宴吗?怎么又过来我这边了?”   “我已经去过了。”李昇捧着茶盏,表情有些僵硬。   “没有吃饭就走了,也算去过了吗?”舒太妃垂眸,并没有去看他,她已经管不住他了,如今的李昇是驰骋疆场的将帅,再不是二十多年之前她怀抱在襁褓中的婴孩。   从他十二岁独自一人翻身上马,千里迢迢的离开京城的那一日,她便知道他终要大鹏展翅,任意翱翔的。   “吃不吃饭有什么要紧,礼到了就足够了。”李昇神色冷淡,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抬眸问舒太妃道:“母亲,九月初九那一日,齐家人来找你,是为了他们家大小姐册立太子妃一事吗?”   那时候他来去匆匆,压根没有管这件事情,但此时算一算,倒是有些巧合。   “她们想让我向皇上求情,被我回绝了。”舒太妃淡淡道:“不是我不肯写这封信,只是我未必能帮得上忙,又何必多此一举。”她说完脸上露出坦然的神色,继续道:“反正她们如今也得偿所愿了,倒也是齐家的福分。”   这么说来…倒是与他猜测的别无二致了?……那日齐家的三位小姐,是跟着齐国公夫人一起来的静水庵,而他所救的,正是她们三人?   他实在是万万没有想到,那娇美伶俐又聪慧睿智的小姑娘,竟然会是齐国公府的三姑娘,他自己的表妹!   ……   用过了午宴,周氏原本是要带着顾家三姐妹回去的。但韦氏说今儿请了京城最有名的金花班过来为老太太唱满堂彩的祝寿戏,一会儿还要放生九九八十一只锦鸡和野鸽子,让她们等看完这些再走。   周氏盛情难却,想着平常在顾家也见到这样的盛况,便答应了下来,由丫鬟婆子领着,一起往前头搭着戏台子的晴福苑去。   虽然看的是热闹戏,但这金花班的戏对于顾明妧来说,实在是丝毫没有一点吸引力了。   她前世身为贵妃的时候,几乎每隔几天便要传了金花班的台柱子进宫唱戏给她听的。这些戏文的每一个唱腔、每一句台词;台上戏子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步动作,她都能倒背如流。   周氏虽然也不喜欢听戏,但这样应酬的场合,向来是要提起精神应对的,便是觉得戏不好听,她也能耐着性子,坐上几个时辰。这都是大家闺秀应有的教养,顾明珠同她一样,是丝毫让人挑不出一个错字的。   一旁的韦氏还经常拉着周氏闲聊,两人有说有笑的,她倒也不觉得无聊了。只是偶尔扭过头的时候,瞧见顾明妧两个眼皮几乎是要黏在一起了。   周氏瞧见她这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倒也不见得生气,只是觉得好笑,便伸手拍了拍顾明妧的手背。顾明妧一个警醒就睁开了眼睛,脸颊顿时羞得通红的,倒是被一旁的韦氏给瞧见了。   韦氏知道顾明妧只是周氏的庶女,但周氏是名门嫡女,对待庶女也是一碗水端平的,况且从周氏对顾明妧的言谈举止来看,倒是很喜欢这个庶女的。   不过将心比心,要是韦氏自己的那两个庶女能有顾明妧出落的这样好,她也一定是还要更疼她们几分的。女孩子长得好看,总归是更讨人喜欢几分的。   “让三姑娘去后面的厢房里歇一歇吧。”韦氏握着帕子,看起来很是和蔼,同周氏道:“我让丫鬟带她过去。”   顾明妧这会子正自责,她这懒怠的习性总是改不过来,上次进宫在轿子上打盹,险些就惊动了太子的尊驾,这一回又是这样。她自己倒是不怕丢脸的,可若是让别人说周氏没教好家里的姑娘,丢了周氏的脸,她可就过意不去了。   “你去吧,一会儿等这里戏完了,我再让人去喊你。”周氏倒是没有生气,仍旧和颜悦色的同她说话,其实她小时候跟着母亲看戏,打盹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比顾明妧少。若不是为了老人家欢喜,年轻轻的女孩子能有几个喜欢看戏的?方才一群姑娘家,如今就只剩下几个了。   “那母亲千万别忘了喊我。”毕竟是在别人家,顾明妧还是相当小心谨慎的,逗得韦氏都笑了起来,打趣道:“真真是个娇憨可爱的姑娘,只可惜我家竟没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子!”韦氏的两个儿子都已经娶亲了,说这话也就无伤大雅了。   周氏心里倒是挺高兴的,至少韦氏没在言谈上看轻了顾明妧,也觉得她是个可心的丫头。   “去吧。”周氏目送着顾明妧离开,转头也同韦氏打趣:“我家这三丫头样样都好,不过年纪年纪尚小,我也就不着急了。”   韦氏便陪笑道:“这样的容貌品性,你还用着急吗?到时候必定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的。”   ……   顾明妧跟着小丫鬟从晴福苑出来,那些咿咿呀呀的丝竹声便很快被她们摔在了身后。   齐国公府的院子颇大,几处弄堂夹道都开着角门,没有小丫鬟带路很容易迷路。顾明妧一路跟在她的身后,沿途随意欣赏着四周的风景,那远处的角楼上挂着铜鎏金的风铃,被风一吹,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她们进了内院便绕到了花园里,顾明妧原本以为是要走河堤边上的大道的,没想到那小丫鬟领着她抄近路,从一侧的山房过去,足可以省好一段路。   不过她倒也喜欢走山路,小径上的积雪已经扫干净了,山房外口种了几株红梅,这时候开的正好,她想过去看看。   “姑娘姑娘……”顾明妧正跟这那丫鬟一路走,那人忽然停了下来,捂着肚子道:“姑娘我内急,你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那人说着捂着肚子急忙往回跑,看来是真的急得不得了了,顾明妧无奈,只得在原地等她。   她站在石径上垫着脚尖,看见假山后面露出一支红梅来。难得这齐国公府的梅花,开的竟比静水庵的那几枝还茂盛。   顾明妧等着无聊,索性提起裙子走过去,她还没绕过假山,忽然听见那山石后面,一个冷厉不羁的声音传过来。   “你们齐家要的不就是这太子妃之位吗?如今你已经得偿所愿了,为什么还要缠着我?”   这样狂傲不羁的口吻,除了太子李睿,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敢这样说。   “表哥……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若是喜欢周怡月,将来纳她做侧妃也是一样的,我对你是真心的,只要你高兴……”   “我看见你我就不高兴了,”李睿显然有些不耐烦,她还当他喜欢周怡月?她和周怡月有什么两样的?长着不一样的皮囊,却都只是想当太子妃而已,他一个也看不上,“你如今已经是父皇钦定的太子妃了,以后离我远一点,省得我看见你厌烦。”   紧接着顾明妧便听见了女孩子的哭声,那种嘤嘤如诉的委屈,伴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顾明妧猛然反应过来,她竟然偷听了太子殿下和未来太子妃的一场私会。   顾明妧急忙转身离开,却听见背后一个声音,厉声喊住了自己。   “是谁站在那里?” 第57章   身上的红刻丝镶灰鼠皮的斗篷被路边的树枝钩住,弹了她一脸的雪雾。   顾明妧如芒在背,吓出一身冷汗,脚步都颤抖了起来。   “站住!本宫让你站住,听见了没有?”李睿快步向前,伸手扯开钩住了顾明妧斗篷的树枝,挡在她的面前。   顾明妧吓的脸色苍白,连连退后两步,脚下一滑,险些就要摔倒,却被他一把拽住。   “原来是你?”李睿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看来他跟这小姑娘倒还真的有些缘分,竟然无意中偶遇了好几次?那次在宫里遇上的大概也是她吧,他向来对人说话的声音是过耳不忘的,总觉得那个声音中透着几分熟稔。   “给太子殿下请安。”顾明妧见自己已经逃不掉了,只能认命的低下头,从他手中抽回了被扯住的衣袖,冲着他福了福身子。   果真是这个声音,一点儿没变。只是这低头行礼的动作也太规矩了些,声音也透着一丝死气沉沉,不如头一次在安国公府偶然听见时清脆婉转。   “刚才我和齐思贤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他用散漫不羁的眸色看着顾明妧,见她一脸惊恐的低着头,忽然笑道:“你听见了也无妨,反正你又不敢告诉别人。”   他实在说的太对了,这样的话,她只求从来都没有听见过,又哪里敢告诉别人呢。   顾明妧依旧低着头,寒风将枝头的雪吹落下来,沾在她脸颊上微微有些冰凉,她咬了咬唇瓣,心想李睿到底什么时候让开,也好让她早些离去。   “你怎么不说话?”他喜欢听她的声音,即便有些刻意的疏离,但小女孩特有的娇嫩声线,还是非常之悦耳的。   “殿下让我说什么?”顾明妧心里默默祈祷,李睿实在不是一个好惹的人,她的小手笼在袖中,有意无意的绞动着指间的帕子,心下忐忑。   “你什么都不说,就想走吗?”李睿倒是有了一丝玩心,故意逗起她来。   她的声音很熟悉,就连她的长相,似乎也透出一股让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仿佛就是曾经见过的一样,却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也不像是在安国公府,但至于别的地方,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也不可能会随意出现。   “殿下不是都说了吗?方才的话,臣女是不敢说告诉别人的。”她刚才太过紧张,连自称都忘了,我啊我的……万一他动怒了起来,惊动了外人,又是自己的不是了。   “你就算说出去也无妨,反正也没人会信你。”李睿低头看着她,眼前的小姑娘睫毛纤长,有几片雪花落在上头,随着眼睑的翕动,颤颤巍巍的,使得那雪花就像是要融化在她漆黑的眸色中一样,实在是漂亮的有些不像话。   只可惜身量那么小,从那巴掌大的脸颊来看,顶多不会超过十二岁。可李睿觉得,他能从这小姑娘十二岁的模样中,看见她今后的样子。   顾明妧听了他这话却愈发蹙起了眉心,李睿真真是个大无赖,还是一个无法无天的无赖。可他挡在自己的前头,两边都是积雪堆积的假山,她想走都走不过去。   顾明妧上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她咬着唇瓣,狠下心想从他身边绕过去,可那人却身子一横,又挡在了她的面前。   这一回险些就要撞到他的胸口,顾明妧几乎是气的就要跺脚,谁知那人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一双乌亮亮的幽深眸子看着她,眼底透出笑意:“想知道是本宫的胸口硬,还是你的额头更硬一些吗?”   顾明妧几乎就要委屈的落下眼泪,眸瞳中闪过一丝晶莹,努力的擒住眼泪。   “哎你别哭啊,我放你走还不行吗?”   小姑娘这样的表情太让人心疼,李睿几乎是反射性的就松开了手,侧身让出一条小道,叹了一口气道:“走吧,再摔了可没人扶你。”   顾明妧心下还有些戚戚然,提着裙子从他边上慢慢的走过去,那人忽然抬起头手来,在她的发髻上轻抚了一把,顾明妧触电一样的侧身,瞧见他不羁的笑笑,弹去指尖的积雪,笑道:“头发上沾了一团雪花。”   顾明妧一口气跑出去十来步远,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人声。她又怕被人知道自己撞见了李睿,只有些心惊的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却见那人还站在那里,见她回头,反冲着她大方笑笑,随手折过一支红梅,握在掌中把玩。   她立刻就收回了视线,迎面正好遇上了方才领她去厢房的小丫鬟,见了她便道:“姑娘去了哪儿?险些以为把姑娘弄丢了,叫我好找。”   顾明妧弯眸笑了笑,小声道:“我看见那边假山边上的梅花开的好,就过去瞧了瞧。”   那丫鬟闻言,倒是笑了起来,只小声道:“姑娘只管瞧,可不能动手,那是我们家大姑娘最喜欢的两株梅花了,连老太太想要折两枝拱起来,她都不肯呢。”   顾明妧这时候才有些明白过来,方才一定是齐思贤想带着太子赏梅,可那人非但没有领她的一片心意,却还出言伤了她的心。   “我就看了两眼,咱们走吧。”顾明妧冲着那丫鬟点点头,跟在她身后继续前行。小径曲折,等她们再走到那里的时候,早已经没有了太子李睿的身影。   她们绕过了假山,从一侧的山房出去,内外院相隔的地方建了一道游廊,上面布着四五个象眼。顾明妧正要过去,忽的见前头的月洞门里一前一后过来两个人。   那为首的一个姑娘穿着茜红色如意祥云纹的缎面褙子,外头披着猩猩毡大氅,头上珠翠摇曳,竟有几分眼熟。   顾明妧细细看了一眼,才认出这便是晌午韦氏同她们所介绍过的,齐国公府的三小姐齐思婉。   那人迎面而来,看见顾明妧却只是扫了一眼,见她并不是家里的人,且穿得也很低调,便想着大约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只移开了视线,去问她身后的丫鬟道:“听说太子殿下去了前院听戏,你可瞧见了?”   “奴婢没有瞧见。”小丫鬟朝她福了福身子,小声回答。齐思贤虽然被册封为太子妃,但太子侧妃的人选却仍在甄选之中,按照齐家的规矩,兴许这位三姑娘将来有望成为太子册封。   “你们走吧。”齐思婉冷冷的开口,眼神再次从顾明妧的脸上一扫而过,领着丫鬟从她们面前走过去。   齐国公府的一个庶女而已,气派倒是不输方才的太子妃。顾明妧静静的看着她慢慢走远,跟在她身后的小丫鬟才开口道:“顾小姐我们走吧。”   顾明妧点点头,收回了留在齐思婉身上的视线,那丫鬟见了,大约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开口道:“那是我们三姑娘,秋姨娘生的,我们老爷最喜欢秋姨娘,又因为三姑娘生得最好,也最得老太太喜欢。”   顾明妧倒是没预料这小丫鬟会同她说这些,只是笑了笑,大约这些事情在齐国公府压根就算不算什么辛秘,不过就是人人知道的事情罢了。   ……   周氏领着顾明珠顾明烟在外头看过了两场戏,又瞧着齐国公府的管事们将放着锦鸡野鸽子的鸟笼抬进来,将十几个笼子的飞禽都放生了,才让丫鬟去把顾明妧喊了出来。   顾明妧在厢房小睡了一会儿,精神倒是越发好了,披着大氅从里头出去,正巧遇上了迎面而来的齐国公府大姑娘齐思贤。   她方才轻声抽噎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此时再见她,却已是一派端庄柔美、秀外慧中的样子了。因为韦氏的嘱咐,她今日倒是认清了顾家的三位姑娘,所以瞧见顾明妧跟着小丫鬟出去,便笑着同她道:“顾夫人正在外头等着呢,三姑娘慢走。”   齐思贤朝她点了点头,顾明妧走近了,才看见她的眼圈微微泛红,里头仍旧可以看见淡淡的血丝。   “多谢太子妃款待。”顾明妧朝她福了福身子,她和太子李睿的婚期定在了来年的三月十八,但圣旨已颁,她如今已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妃了。   齐思贤却似乎并没有因这个称谓而显得很高兴,脸上的笑有些勉强,眸光却依旧是温婉的,只是侧身让顾明妧过去。   周氏已经在外头等着顾明妧了,见她过来,便冲着她招了招手。这时候顾明妧看见韦氏身边站着的齐思婉,那人瞧见她,假装不经意的把视线偏了过去。   有个小丫鬟正好从不远处过来,走到她耳边耳语了两句,齐思婉听了只皱了皱眉心,缓缓抬起头来,视线静静的落在了不远处顾明妧的身上。   这一道目光显然不太友好,让顾明妧微微有些发恼,好在周氏已经和韦氏道别,转过头来,同她们姐妹三人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顾明妧跟着周氏出门,在马车上安顿下来之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她就坐在顾明珠的身边,将身上的裙摆整了整服帖,抬起头袖子的时候,却见今日一早春雨让她带着的虾须镯竟少了一个。   顾明妧急得忙四下里寻了寻,马车总共就那么点大,哪里有那镯子的影子。   “怎么了?”   周氏见她这般,只开口问她,顾明妧稍稍有些窘迫,拧眉道:“我早上出门带的虾须镯少了一只。”   这时候人已经离开了齐国公府,便是丢在了里头,那么大的地方,也未必能找到,说出去了,反倒以为是诬了她家丫鬟手脚不干净,终究只能算了。   “不用找了,幸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下回仔细些,可别再丢了。”   顾明妧一时也不想起丢在了哪儿,拧着眉心想了片刻,终究乖顺的点了点头,心里却还稍稍有些庆幸,幸好没有带那芙蓉玉镯出来,不然丢了她必定更心疼。 第58章   从齐国公府回家,姑娘们倒也足足高兴了好几日。那样盛大的宴席,便是周氏见惯了世面的,这辈子也不过参加了几回而已。   顾明烟尤其欢喜,将那日在齐国公府见到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说给老太太听。难得她记性倒是好,一点点的小事情,也都记在心里。   “老太太您没瞧见,那天齐国公府有多少人,我和母亲在她们那院子里听戏的时候,还看见好些人家送了礼过去,一件件的从那侧门中抬进去呢。”顾明烟拧着眉心细想,掰着小拇指继续道:“我瞧见一个十二扇的四季彩屏风、一个百福如意寿瓷瓶、还有蜡油冻的观世音法相……”   她这儿正细想,忽然又道:“对了,我还瞧见了太子殿下!”   顾明妧正低着头做针线,猛然听见她提起太子李睿,那针尖一个失了准头,冷不丁就戳到了肉里,疼得她连忙把手指放到唇瓣下吸了吸。   那边顾明烟见她这样,蹙着眉心道:“三妹妹你就把手里的活放下,陪着祖母一起说说话呢,就你那慢功夫,爹爹回来了你也未必能做完。”   坐在一旁的顾明珠便凑上去看了一眼,问她:“扎疼了没有?”   顾明妧摇摇头,拿针线在发丝上比了比,继续缝下去。顾明珠便没再继续看她,只是偶尔扫到她先前缝的鞋垫上绣着的是岁寒三友的图样,今天却是换了一个花样,上面绣得是一株盛放的杏花。   老太太乐得听顾明烟唠叨,见顾明妧扎了手了,只笑着道:“倒不是我故意抬举二丫头,家里这几个姑娘,针线活属她做的最好。”   方姨娘做得一手好针线,连周氏和老太太都很称赞,顾翰清身上的贴身衣物,有不少都是方姨娘亲手缝制的。顾明烟从小跟着她耳濡目染的,针线女红倒是做的很不错的。   顾明烟听了这话颇有些得意,脸上露出少女娇俏的笑来。她只要不发病的时候,其实是她们姐妹三人中最有少女气质的人了。   ……   顾翰清终究没能赶在除夕之前回家来,书信倒是一封又一封的送了回府。今年因天降大雪,好些地方闹雪灾,他又是朝廷的议和钦差,一路从边关回来,正好经过了几个受灾最严重的郡县,因此便耽误了行程。   周氏虽然心里有些遗憾,但身为朝廷命官的夫人,她是内眷命妇,也不好抱怨什么,仍旧操持家务,让顾家过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年。   眨眼便是除夕。   两个儿子都不在家过年,老太太也觉得有些提不起精神。   周氏怕老太太心中不受用,特意嘱咐了她们姐妹几人,这一阵子要好好的陪着老太太玩笑取乐。正月里是不兴做针线的,顾明妧在二十八那天就已经把针线篓子收拾了起来,这一段日子她总共缝了十来双的鞋底,都用绸缎包袱包着。   她前两日倒是还见到顾明远进来给老太太请安的,只是他们家学的先生还没走,那几天仍旧要上课,所以眨眼就不见了。   听说从昨儿族学里的先生也已经不来了,但是顾明远住在外院,他不进来,她们姑娘家也不好意思出去。   “姑娘,大少爷带着陈公子进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听顾明妧前几日说起要找顾明远有事情,因此人才进来,就有小丫鬟过来当儿耳报神了。   其实顾明妧也知道他们今天是必然要过来的,陈伯青一个人在京城,顾翰清又不在府上,老太太是决计不会让他独自一人过年的。可他那个人性格实在有些清高孤傲,之前好几次请他进内院吃饭,他都回绝了。但今儿是除夕,再怎样,他也不会不给老太太这个面子的。   顾明妧捏着帕子眨了眨眼睛,想去前头厅里看看。   大过年家家户户都是喜气洋洋的,顾家也不用说,廊下挂着火红的灯笼,窗格上的窗花也都换过来,剪了镂空的福字,倒贴在上头,寓意“福到了”。   老太太正在厅里同几个孙子说话,二房的两个坐在左侧的靠背椅上,另外一边坐着的,便是顾明远同陈伯青。   顾明妧才刚刚从帘子里露出半边的身影,就被顾明德给发现了,扯着嗓子喊道:“三妹妹最近又长漂亮了!”   顾明德的眼珠里除了“漂亮”“美”“好看”,似乎也瞧不见别的什么了。只是他这么一说,众人便就都朝着顾明妧这边看过来。   因是过年,她今天穿着大红色的五福呈祥云纹对襟褙子,头发梳了双髻,带着上回周怡月送她的珍珠头面,整个人如花似玉,唇红齿白,明媚无双。   老太太见她过来,便笑着道:“猴样,怎么这么一早就起来了?”平日里顾明妧最爱赖床,老太太以为她还没起来呢。   “今儿过年,自然是要早起的。”顾明妧娇笑道。   “你明儿再早起一天,也就罢了。”老太太笑道。   顾明妧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一脸的疑惑,抬起头的时候,却见陈伯青堪堪移过了视线,脸上却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这样就是从年头一直早起到了年尾,勤勤恳恳一整年了啊!”顾明德笑了起来,引得老太太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顾明妧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发红,陈伯青方才一定是会出了老太太的意思了,却故意没有说。他想给自己留几分颜面,可谁知道还是被她这讨人厌的二哥给揭穿了。   “二小子别光想着打趣你妹妹,你伯父走的时候给你们布置的功课可都写完了?他如今已经在路上了,说不定明儿就回来,到时候看你们那什么交差?”   老太太可不忍心看着她的宝贝孙女吃瘪,忍不住又偏帮了起来,顾明德顿时觉得生无可恋,叹息道:“祖母,这话茬分明是你先说的,怎么又变成了是我欺负了三妹妹?怪不得我母亲成日哀声叹气,说我们房里没个妹妹,老太太都不疼我们了。”   老太太听他说的不像话,拉下了脸道:“浑说你的,你父亲不才得了个庶子吗?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二房确实没有闺女,秦氏以前也不觉得怎样,可最近倒是真的羡慕起周氏来了,白得了一个这样乖巧可亲的闺女,还没有臭不要脸的进府让她赌气,这样的好事她秦氏怕是轮不到了。   男孩子们并没有坐多久,因为姑娘家也要来晨省,所以早早的就起身要走了。顾明珠已经及笄了,更是不方便见外男的。陈伯青又同老太太见了礼告辞,老太太便邀了他道:“今儿无论如何,也要到里头来吃年夜饭。”   陈伯青仍是不肯,只恭敬推说道:“学里还有几个同窗、府上还有几位清客先生,都不曾回乡去,我们说好了一起在学堂过年的,等明儿再来给老太太拜年。”   顾家族学名声在外,过来求学的寒门士子不少,老太太也知道他所言属实。只是那些人大多都已经成家立室、有家有口的,像他这样十几岁年纪独自一人在外的,却是不多。   可老太太也知道越是这样贫寒人家的后生,偏越有那么几分傲骨,见他依旧推辞,也就不好再三强留了。   “陈世兄既然不愿意进里头吃年夜饭,那老太太不如再外头给他们备一桌酒宴吧。”顾明妧眼珠子亮闪闪的,前世顾翰清在家过年的时候,都会命厨房在外头备一席酒宴,专门请学里和家里那些在京城无家可归的士子清客。   “还是三丫头想得周到,外面只怕不止你一个人吧,既然都要过年,不如欢欢喜喜在一起,我这就让厨子准备去。”   老太太立马就吩咐了身边的丫鬟去厨房传话,又对顾明远道:“今儿你父亲不在家,往年他都是要领着你同那些清客先生一起喝一杯的,今年我们里头也不留你,晚上你早早的出去应酬便是。”   顾明远点了点头,他如今越发大了,做起事情也有经纬,性子也沉稳,倒是同顾翰清如出一辙的。   他们几人从延寿堂辞了出来,廊下风冷,倒是一时打了个哆嗦。顾明妧跟着他们出来,瞧见顾明德和顾明远都穿着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只有陈伯青身上披的是一件旧了的羽纱面薄氅,他这两年又串了个子,那大氅只到他的膝窝,穿着实在有些不伦不类的。   顾明妧喊了丫鬟去把顾明远叫住,捧着手炉站在抱厦里,瞧见那人愣了片刻,和陈伯青打了个招呼,从廊下折了回来。   “三妹妹找我有什么事吗?”顾明远开口问她,虽然同这个三妹妹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接触,可他本能对她有一种亲近之感,大约也是因为兄妹血缘的关系。   顾明妧便从丫鬟的手中将自己做的那一包鞋垫接了过来,递给顾明远道:“大哥哥,这是我做的鞋垫,给你的。”大约是第一次主动送人东西,顾明妧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羞涩,脸上热辣辣的,声音也变的细小了起来,只低声道:“里面另外有一包,是给陈世兄的。”   顾明远听了,先是一惊,再看顾明妧虽然脸颊绯红,却也并没有多少忸怩造作之态,倒觉得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顾明妧只有十二岁,大概还还不懂那些男欢女爱的事情吧?   顾明妧瞧见顾明远看着自己,略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不说话,那人却是笑了起来,淡淡道:“三妹妹你今天带的珠花挺好看的。”   顾明妧眼珠子一亮,朝着顾明妧弯了弯眸子,眨眼道:“大哥哥,这是怡月表姐送我的呢!”   顾明远闻言,顿时脸颊一红,怪不得觉得这样眼熟……原来……大约……是以前看见过的? 第59章   顾翰清不在家,年节过的不甚热闹,但这是顾明妧头一次在顾家过年,因此倒是得了老太太和周氏不少的压岁钱。顾明妧把这些银子都交给了春雨保管,她现在在金钱上头已经不像前世那样上心了,多多少少都无所谓了。   到了大年初二,周氏又要带着姑娘们去安国公府拜年。这是顾明妧前世第一次去安国公府,可这一世,她倒是跟着周氏去过了好几回了。   因为方姨娘原是周氏的陪嫁丫鬟,平常也没机会回娘家,所以逢年过节,周氏也会带着她同行。但是顾明烟是不会和方姨娘同坐一辆马车的,她宁愿和丫鬟们坐在一起,也不愿意坐在方姨娘那边。等到了安国公府,她是可以跟着周氏一起从正门边上的角门进去的,但方姨娘却只能绕过正门,从后角门进去。   这是奴才和主子的区别。   所以每次方姨娘跟着周氏回安国公府的时候,顾明烟总没有什么好脸色。   顾明妧和周氏她们坐在同一辆马车上。顾明珠今日打扮的格外好看,穿了一身茜红色的藤萝缠枝花蜀锦褙子,下面穿着一条粉色的八幅裙,头上戴着赤金红宝石头面,看上去国色天香、温婉大方。   周氏不时抬起头看看顾明珠,脸颊上露出一丝笑意来,淡淡道:“昨儿你舅母托人来稍了口信,说今日承恩侯夫人也会过来。”   顾明珠听了这话只是低着头,顾明妧却是明白了过来,这逢年过节走亲访友的,自然是会带上家里的小辈的,这样一来,那今天顾明珠大约是能遇上她前世的夫君蒋博韬了。   顾明妧拧眉想了想,只可惜她和那人前世也不过就见了一两回,除了记得那人也是温文尔雅、兰芝玉树的模样,长相到底如何,却是有些记不大清楚了。   但无论如何,兴许顾明珠瞧见了这位蒋博韬之后,会喜欢上他?可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世上哪有那么轻易忘记一人,又那么轻易喜欢上一个人的道理。   顾明珠看上去并不高兴,连周氏都觉察出了她眉眼中的忧郁。但周氏却也没有太过焦虑,毕竟那蒋博韬在那些长辈口中的风评是不错的,说不定顾明珠瞧见了之后,心里的这块大石头就会落地了。   女孩子忽然间长大了,又要嫁人了,总会有些情忐忑的情绪,她是过来人,也知道这其中的道理。   周氏拍了拍顾明珠的手背,喟叹道:“事情毕竟还没定下来,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他是你四表妹的表哥,比你略长三岁,若是遇上了,只管称呼他一声表哥就好。”   很显然,顾明妧的猜测是对的,今儿这场拜年,其实是给顾明珠和蒋博涛提供一次见面的机会。   顾明珠有些不安的抬起头,在看见周氏期盼的眼神之后,勉强点了点头,仍旧垂下眉心。   ……   马车在安国公府的角门口停了下来。   周氏下了车,几个老妈妈便迎了上来,后面方姨娘的马车也停了下来,顾明烟看见方姨娘从车上下来,脸上的神色多少有些尴尬。   这些老妈妈都是安国公府的下人,人人都知道方姨娘的身份,她站在这里,就仿佛是提醒着所有人,她顾明烟只是一个陪嫁丫鬟生的庶女,让她有些无地自容。   但方姨娘还是从车上下来了,同周氏福了福身子道:“那我……先回去看看我母亲。”   周氏朝她点点头,嘱咐道:“一会儿你不用等我们,若是好了就先回去,我们还要迟一些回去。”   方姨娘垂眸,眼神扫到站在一旁的顾明烟,同她道:“二丫头好好跟着你母亲,要谦逊有礼一些。”   顾明烟原本就有些僵硬的脸上顿时红成了一片,她觉得方姨娘是故意的,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她只能点点头,不耐烦的吐出一句话道:“知道了。”   方姨娘终于又上车走了,顾明烟松了一口气,看着周氏进门,慢吞吞的跟在她们身后。顾明妧只是一个外室女而已,可她的生母不在府上,那些人反倒不会无缘无故就看轻她,可方姨娘却是这个府上陪嫁出去的下人,那些老妈子看她的表情,还像是在看一个下人一样。   而她顾明烟也只不过是个下人的女儿。   但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在意顾明烟的想法,大家各有各的事情,喜气洋洋的领着周家众人,往老太太住的寿安堂去。   “我们家太太和蒋夫人都在里头呢,方才老太太见过了蒋世子,足足夸赞了一回。”领路的老太太一边笑一边道。   顾明珠和蒋博韬的事情虽然还没定下,但这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亲事,大家再想不出有什么不成的理由,因此倒像是有了默契一样,只忍不住要同周氏道喜。   周氏也很高兴,蒋氏在纪秀彤的事情上头分毫不让,实在是有些刻薄的性子,却终究没有为了她家三小子求娶顾明珠,也确实是真心疼爱顾明珠的。   她们一壁走,一壁闲聊,顾明妧只觉得有些无聊,抬起头来看了顾明珠一眼,见她也是无精打采,提不起半点精神。正就这时候,忽然间从前头的抄手游廊上,转过来三五一群的少年郎,身后跟着一群小声,正浩浩荡荡的迎面而来。   这是从寿安堂去往外院的必经之路,他们显然是刚刚同老太太见拜过了年,从里面出来。   领路的婆子见了,忙就放慢了脚步,凑到周氏的耳边,小声道:“姑太太,三少爷后头穿着宝蓝底鸦青色万字穿梅团花茧绸直裰的那一个,就是承恩侯府的世子爷。”   周氏以前是见过蒋博韬的,但早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了,如今再见到,只觉得和自己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了,果然不光是女大十八变,连男孩子也是一样的。   顾明妧顺着那老婆子的介绍抬头望过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眉目清朗、肤色白皙,是个眉宇间隐约透出几分孤标傲世之态的男子。   那群人显然也瞧见了她们,因是女眷,他们便停在了游廊的尽头,等着她们过去。   周丞济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周氏她们,冲着身后的蒋博韬小声道:“看见了没有,那个穿茜红色衣服的。”   蒋博韬方才并没有在意,不过最近他从南山书院回来,才知道母亲罗氏已经开始为她张罗起了婚事,原本他是打算等后年参加了春闱,再考虑婚事不迟的,如今计划被打乱了,自然对这件婚事有些不满。   他不过就是随意的抬眸瞟了一眼,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要分清女孩子们那些繁复的衣裳颜色,其实也是不容易的。但这一抬眸之后,却让他瞬间有些愣怔了。   不远处那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梳着一个简单的螺髻,身上穿着丁香色的缠枝碎花裙袄,外面披着浅金色的雪缎妆花大氅,脸颊白皙玉如,竟然把她身边的妙龄少女也比了下去。   “我就说你瞧见了我那表妹,一定会喜欢的,你还不信,眼睛都看直了!”   周丞济见周氏她们走近了,只忙拉了拉蒋博韬的衣袖,那人这才回过神来,将视线移开,等着她们从他面前过去了,瞧着那小小的背影越走越远,仿佛都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那个穿丁香色衣裳的是谁?”蒋博韬忍不住问道。   “那个啊,那个是我姑母的一个庶女。”周丞济的眼神刚才也一劲盯着顾明妧看呢,此时听见蒋博涛问起,便接着道:“是不是也特别漂亮?我之前跟我母亲说,既然是个庶女,不如问我姨母要过来,给我做个贵妾得了,被我母亲一顿申饬。”   蒋博韬听了这话,只抬手就往周丞济的脑门上一记爆栗,拧眉道:“你胡说什么呢?这样的姑娘家,只该嫁给好人家当正妻,谁稀罕你这一个贵妾了,少糟蹋人家。”   周丞济连忙避开,躲到了一旁嘉瑞长公主的独子周承灏边上,探出头来道:“她就是个外室女,将来哪户正经人家能娶她过门当正妻的?若是嫁去小门小户的,那还不如在我们这样的人家做贵妾呢!”   此时周氏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那抄手游廊的尽头,隔着花墙上的象眼,蒋博韬依旧能看见那小小的身影,白玉一样的脸颊似乎被冻得微微有些泛红,柳腰纤细,步履玲珑轻快。   “反正也不会便宜了你。”蒋博韬淡淡一笑,这时忽然想起罗氏心中嘱意的是顾家的嫡长女,应该是方才那姑娘身边的那一位,只可惜他一个眼错,竟忘了看了。 第60章   即便是听见了那婆子的说话声,顾明珠依旧没有抬头看那蒋博韬一眼。   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区别呢?对于顾明珠来说,那个人不过就是一个陌生人而已。但即便是这样的陌生人,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来她也是要嫁给他的。心里想到这些,顾明珠就更不愿意抬起头看那人,仿佛一旦看清了,这一切就都成了定局。   然而顾明妧却是在看了蒋博韬一眼之后,迅速的收回了视线。她转过头,看见顾明珠低头看着自己足下的青砖小道,目不斜视。   顾明珠大约还是不高兴的,她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那人一眼。顾明妧心里有些叹息,可这样也不是办法,等顾翰清回来,周氏同他提起此事,那个蒋博韬又是这样的门第这样的人品才学,顾翰清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长姐……”   顾明妧喊了顾明珠一声,抬起头看着她,顾明珠这才抬起头来,眉眼中透着几分忧愁,轻轻的应了顾明妧一声,随即又低下头,跟在周氏的身后。   周氏正同那老妈妈聊的火热。   “顾太太可曾看清楚了,不是我说,我们太太可是真心疼表小姐的。”那婆子低低说了两句,见四下无人,凑到周氏的耳边小声道:“前阵子二太太还派了人过来问我们太太这承恩侯世子的亲事呢,我们太太随口就回了。”   周怡月失去了太子妃之位,必定也不会去争那太子侧妃的位置,嘉瑞长公主开始为她物色人选,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不过连嘉瑞长公主这样眼高于顶的人都能看上这蒋博韬,想来他必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周氏微微点头,越发觉得顾明珠的婚事事不宜迟。嘉瑞长公主从来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上次使出了那样的手段对付齐家,结果反而害了她们顾家的姑娘,这次还不知道会不会再使出什么阴私的手段来。   周氏回过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顾明珠,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尽早把她的亲事定下来。   ……   寿安堂里已经坐着满满当当的一大群人。房里烧着地龙,才进去就暖融融的,门口的鎏银百花香炉里燃着上好的苏合香,把整个寿安堂的大厅熏得如春日里一般。   承恩侯夫人罗氏把她家里的两个嫡女也带了过来,都是同顾家姐妹差不多年岁的样子。再加上周家的几个姐妹,整个厅里足足有十来个姑娘,真真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老太太瞧见周氏她们一行人进来,先就招了手让顾明珠过去,今日这一场聚会,本就是有意为了她操办的,也不知道她们方才在外头遇上了那人没有,老太太心里还挂念着,只是不好直接问出来。   “明珠丫头,快过来。”   顾明珠见老太太喊她,只得规规矩矩的上前,同一众长辈人都见过了礼数,老太太这才拉着她的手道:“这是承恩侯夫人,你应当认识的,上次你及笄,你母亲特意请了她为你插笄。”   顾明珠又同承恩侯夫人见礼,几日不见,她越发觉得顾明珠温婉秀丽,可惜蒋博韬走的太早了,要不然两人倒还可以打个照面。顾明珠这样秀外慧中,料想蒋博韬也一定会喜欢的。   房里还坐着安国公府几个年长受供奉的老妈妈,瞧见顾明珠这等模样,纷纷夸赞蒋氏这回保了一个好媒。这样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老太太见顾明珠低头不语,脸上虽然瞧不出什么太高兴的样子,但恭谦得体,看着就让人放心,便笑着同承恩侯夫人道:“她和她母亲一样,遇上外人总不大说话,平常在家里,对姐妹兄弟却是顶顶好的。”   承恩侯夫人只是点头,视线又往顾明妧身上扫了一眼。   实在她像了……她这一阵子做了好些跟过去有关的梦,梦里总会出现一些故人,尤其是她那如眉小表妹,小时候总跟在她身后,扯着她的衣袖道:“表姐……等等我……”   罗氏只得挪开了视线,不敢再去看顾明妧一眼,把心思放在顾明珠的身上。   “老太太、太太,跟着世子爷去边关的永禄回来了,说世子爷的车架已经到了城门口了,这就要回府了!”   她们房里正聊得热闹,忽的有人从门外挽了帘子进来,扯着嗓门通报道。   顾明妧正在和周怡姗说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周怡姗却是一溜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笑道:“母亲,大哥哥回来了!”   周怡姗这一声清脆响亮,顿时让房里所有人都听了个真切,顾明妧抬起头来,便瞧见顾明珠有些微微失神的看着窗外,脸上的表情既有些兴奋,又有些失落。   “不是说了要后天才到的吗?怎么今儿就回来了呢?”   蒋氏喜出望外,站起来去问那回话的婆子,那婆子便道:“奴婢也问了,永禄说路上不好走,怕说早了府上人一早等着,因此故意说迟了两日的。”   “怪不得呢!”蒋氏终究是高兴的,转头同老太太道:“老太太,世子爷回来了。”   周氏听闻周丞泽回来,心念着顾翰清必定是一起回来的,便也问了一句那婆子道:“有没有说姑老爷的人马到了哪儿,也是跟着一起进城的吗?”   那婆子只笑着道:“都是一起进城的,世子爷还说估摸着姑太太今儿会在安国公府拜年,让奴婢也通报一声,好让姑太太早些回家迎姑老爷呢!”   周氏一听,整个脸都笑开了花一样,也不等他们这里先迎了人,只开口同老太太道:“母亲,那我倒是要先回去了,等改日再过来吧。”   老太太知道顾翰清这一趟足足去了三个月,周氏岂有不想的道理,只笑着道:“你快回去吧,服侍好姑老爷才是正经,我这里你还不是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顾明妧听讲周丞泽回来了,就知道顾翰清肯定也到了,便同周怡姗辞了一声,走到顾明珠的身边。   顾明珠却还有些愣怔,表情一时不知道是悲是喜。   顾翰清这样快就回来了,那她和蒋博韬的婚事必定很快就要定下。而周丞泽这一次去了这样久,好不容易回来了,她也等不到再见他一面。   心思百转千回,中有千千结。   “长姐……”   顾明妧看着顾明珠这样也觉得有些遗憾,可她们到底没有别的法子,而且顾明妧也有三个多月没有见到顾翰清了,她心里很想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同他说。   “我们回去吧。”顾明珠终究还是朝着她笑了笑,脸上的表情也释然了几分,同蒋氏和罗氏福身告辞。   ……   外头是难得的好天气,屋檐上的雪都差不多化尽了,偶尔有几滴雪水滴落下来,溅在台阶上的青苔上。   蒋氏等人送了她们一行到门口,反倒不想回去了,想着周丞泽从城门口回来,大约也就不过几盏茶的时辰,实在不想再来来回回的走动。   顾明珠扶着周氏上了车,在马车里坐定下来,奶娘抱着顾明玉过来,小姑娘搂着周氏的脖子不松手,撒娇问道:“娘请娘亲,是爹爹回来了吗?”   她方才在寿安堂的院子里和荣哥儿打弹珠,听说要走了被奶娘抱了出来。   “是呢!爹爹回来了。”周氏嘴角含笑,心里别说有多高兴了,瞧见顾明珠就坐在对面,拉着她的手道:“你的亲事也是时候定下来了。”   周氏起先是不着急的,可后来听了那老婆子说起嘉瑞长公主的主意,便觉得事不宜迟了。   顾明珠笑得很是勉强,顾明妧觉得她这表情似乎比哭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她有些不太理解顾明珠的心思,毕竟前世,她对老皇帝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心心念念的感觉。   况且……方才那蒋博韬的模样,顾明妧也的确是看清楚了,如果说前世不过是偶然一见,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的话,那刚才从那人面前缓步过去,却已是把那人的模样给记住了。   其实并不比周丞泽逊色,若是他将来能好好对待顾明珠,两人也的确算得上金玉良缘了。   马车里顿时就安静了几分,只有顾明玉奶声奶气的问周氏:“娘亲,爹爹会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回来吗?”之前顾翰清稍了关外的酸奶疙瘩回来,顾明玉很是喜欢,用荷包装着,每日里当零嘴吃。   “那一会儿玉姐儿自己去问爹爹。”周氏把顾明玉抱在怀里哄着,她刚才玩得有些过了,额头上都是湿漉漉的汗珠,周氏拿着帕子替她擦汗。   顾明玉乖乖的靠在周氏的怀中,忽然抬起头来问周氏道:“娘亲,刚刚荣哥儿问我,要是长姐将来嫁给了他表舅,那他以后是叫长姐表姑呢,还是表舅母?”   这问题对于孩子来说显然太难了,就连周氏都愣了一下,继而笑着道:“他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哪有那么多讲究的。”她想了想,又觉得女孩子都是出嫁从夫的,又道:“大约还是叫表舅母吧。”   周氏说完这一句,抬起头来看见顾明珠那一脸慌乱的表情,又觉得自己想得太远了,虽说也就这一两年的事情,可到底还没正式定下来,不过如今顾翰清既然已经回来了,倒是可以先把两人的庚帖换一下了。 第61章   周丞泽回来了,整个安国公府都忙碌了起来。   罗氏知道她们一家团聚正要欢喜,便让丫鬟去喊了蒋博韬,带着承恩侯府的人先告辞了。   蒋博韬是骑马来的,京中的男孩子便是饱读诗书,对于骑射上头,也是从小就要学起的。罗氏喊了小厮替他牵马,让他同自己坐到马车里来。   蓝呢帷顶的马车里甚是宽敞,角落里还放着银霜炭炉,烧得暖暖当当的。   罗氏瞧见蒋博韬在外面冻得面色发红,微微有些心疼,嗔怪道:“这么冷的天,让你不要骑马了,偏不肯听。”   她送了一个手炉给蒋博韬,他是自己怀胎七个月早产下来的儿子,身子一向有些羸弱,从小请医延药的调养,如今才瞧着和正常人无异。因怕他身子亏空,已是十八岁的年纪,房里连个通房也不曾有的。   “母亲不用担心,我哪有那么娇弱的,又不是女孩子。”蒋博韬推开罗氏送来的手炉,随意搓了搓手,稍微放在唇下暖了暖。   “方才你走的早,没瞧见顾大人家的那个明珠小姐,你若是看见了,一定会喜欢的。”罗氏对顾明珠信心满满,对于蒋博韬的亲事,她一向是放在心坎上的,从他十五六岁就开始物色,遍京城看下来,只有赵首辅家的嫡孙女和顾翰清家的嫡长女最为中意。   只不过赵首辅年事已高,这首辅的位置也不知道还能坐几年,权衡相比下来,倒是如今正在不惑之年的顾翰清更让人觉得靠谱。   “母亲喜欢就好,还问我做什么。”   蒋博韬一向醉心科举制艺,对亲事并不放在心上,方才被周丞济拉着看了一眼,却也全然被顾明珠身边的女孩儿给吸引住了,只听说她今日是穿着茜红色衣衫的,却没有瞧见个正眼。   “你这说的什么话,到底是你娶媳妇,还是我娶媳妇?”罗氏叹了一口气,心下无奈,不过好在他虽然不上心,却也没透反感来,终究还是由着他们父母做主的。   “之前顾大人出门在外,如今既然回来了,顾夫人也会同他说起此事。”罗氏笑了笑,继续道:“你这位未来的岳丈,可是当年先帝钦点的探花,将来你可同他好好讨教讨教的。”   蒋博韬随意的点了点头,脸上并没有什么欢喜的神色,只是同罗氏道:“亲事可以定下,但母亲别忘了当初同我的许诺,我是必定要等后年春闱过后,才肯成亲的,若是对方姑娘家等不得,倒也不必耽误了人家。”   罗氏听了这话微微蹙眉,想要嗔怪蒋博韬几句呢,又觉得不忍心,到底按捺住了,想着顾明珠也才刚及笄,若是能先把婚事定下来,等后蒋博韬过了会试,再进门,其实也不晚。但婚期是要两家一起商定的,到时候还要同顾家商量才行。   ……   周氏一行人到顾家门口的时候,顾翰清的车架也刚刚到门口,两帮人倒是在顾家门前的大街上遇上了。   周氏心里念着顾翰清,掀开了车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就见门口停着一排六七辆的马车,顾翰清已经从车上下来了。   顾家的管家迎到了门口,周氏也急忙下了车,把顾明玉交给了奶娘,自己匆匆走上前去。   顾翰清正站在那里指挥下人把一箱箱行李往府上搬。   “老爷……”周氏一眼就看见了顾翰清的一个背影,穿着佛头青的大寿字大氅,肩背笔直,身形清瘦,似比几个月前临走时候清减了些。   顾翰清寻声转过头来,还不及看见周氏,嘴角已经勾起了笑意。   周氏两步并作一步走到顾翰清的面前,眼眶竟然有些湿润,顾翰清瞧见她那样子,又当着这么多下人还孩子们的面儿,便走过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道:“夫人最近辛苦了。”   周氏只觉得心里酸酸甜甜的,一时都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想着她们夫妻自十多年顾翰清从应天府调职回来之后,就不曾分开过这样长久,终究有些难受。   “老爷回来了就好。”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到底不该在孩子们跟前露出这样的神色来,周氏急忙用帕子压了压眼角,伸手将顾翰清的大氅细细的抚了抚,同他道:“我们先进去见老太太,东西就让下人们先搬进去,等空下来再慢慢整理。”   顾明妧也是早早的就下了车,一直都跟在周氏的身后,看着周氏对顾翰清这样思念、又看着顾翰清看周氏的眼神,竟是熟稔中带着丝丝的亲昵,就像是久违了的亲人一样。这般自然、这般温和,再不是像在三条巷胡同里的时候,对待柳氏那样恭谦、仰慕。   “大丫头、二丫头、三丫头、四丫头,你们快过来见过父亲。”   周氏忙转身喊了她们过来向顾翰清行礼,众姐妹朝着顾翰清福了福身子,顾翰清看着她们,眉眼中满满都是笑意,视线在顾明妧的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孩子们念了你好几个月了,除夕夜都念叨着你呢。”周氏笑着道:“你走的时候还说一定会赶回来过年……”   她语气中是有些小埋怨的,但说了半句就不说了,见延寿堂那边的老妈妈都迎了过来,只转头看着顾翰清道:“老爷这一路清减了不少,老太太见了怕又要心疼了。”   顾翰清便道:“出门在外哪有不辛苦的,要说辛苦,那边关打仗的将士们最辛苦,像我这样的京官,在他们看来那都叫细皮嫩肉的。”   顾翰清这一路上同边关好些个将士不打不相识,倒是交了好几个朋友,那些立了功的将士瞧不上他们这样的文官,如今跟顾翰清共事了那么两三月,倒也让他们对文臣服气了几分。   “还说什么细皮嫩肉,都晒黑了。”   边关风沙大,太阳又烈,晒黑其实是很正常的。   “我一个大男人,要白白净净的做什么?”顾翰清笑了起来。   顾明妧跟在他们身后,便是听着他们闲聊耳语,也觉得满满的温馨。   顾翰清和周氏之间,才是真正的夫妻……举案齐眉、相濡以沫,久别重逢中带着浓浓的眷恋,却不会因此而变得生疏。   ……   连老太太都已经迎到了延寿堂的垂花门口,拄着龙头拐,看见顾翰清一径走过去,便招着手向他示意。   顾翰清连忙几步走到她跟前,早有丫鬟送了蒲团过来,他跪拜下来,朝着老太太磕了几个头,站起来道:“不孝子回来了。”   老太太迎过去拉着他的手,使劲抚摸了一把,脸上带着喜色,声音却有几分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站在一旁的秦氏一个劲的摸眼泪,她想起了二老爷来了。   老太太见了,便取笑她道:“你哭个什么?”   大伯子回家小婶子落泪,传出去没得让人笑话。秦氏以前也算兜得住,这回却是吸了吸鼻子道:“看见大伯回来了,就想着我们家那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周氏惯是瞧不顺眼秦氏的,今儿倒也同情她几分,正要劝她一句,那边顾翰清只开口道:“调任的文书已经到了京里了,今年春天就能回来,我去的时候从他那边经过,一切都好,还看见了他新得的庶子,白白胖胖的,老太太见了一定喜欢。”   秦氏原本是不待见她那什么庶子的,可听说二老爷能回来,脸上还是露出笑来了。   说话间老太太已经拉着顾翰清进了延寿堂,丫鬟们送了茶上来,满满当当的坐了一屋子的人。   老太太如今再细细的打量这顾翰清,还是说了同周氏一样的话:“这一去几个月,果真是瘦了、也黑了。”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又道:“不过瞧着精神头却很好,这一路可都顺遂?”   顾翰清一一都答了,足足在延寿堂坐了小半个时辰,老太太才想起来道:“你才进家门,连衣服都还不曾换一身呢,我倒是拉着你闲谈,你快和你夫人回房去吧。”   顾明妧眨眼看了看顾翰清,这出门在外好几个月,身边服侍的都是大男人,这会子回去换衣服,可不得要换几个时辰了?她一想到这些就觉得有些脸红,可她又不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自然也什么都不会想了。   顾翰清这时候才有空看她们几个孩子,几个姑娘都长高了,尤其顾明妧,似乎比他出门的时候高了有一小寸,红着脸颊站在角落里,弯弯的眉眼,低着头竟笑得这般娇羞。   她这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了吗?顾翰清心下有些好奇,招手喊她过去:“三丫头过来。”   “啊?”顾明妧冷不丁被顾翰清点到了名字,一时想起自己想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顿时窘迫不堪,连耳根都红了,看着顾翰清拧起了眉心来。   “你一个人在偷笑什么?”顾翰清还是问了……   “没……没什么!”顾明妧撇撇小嘴,忽然笑了起来道:“就想着爹爹肯定又给我们带礼物回来了!上回爹爹送我的礼物,我最最喜欢了!”   便是沿途劳顿、风尘仆仆,看见女儿这样的笑颜,顾翰清只觉得浑身的倦意都消失了,只笑着道:“有……都有……等一会儿就叫人送进来,你们姐妹几个多挑几样。” 第62章   还真是被顾明妧给猜中了,顾翰清回到正房,沐浴更衣之后,又拉着周氏委实舒爽了一番筋骨,用了一些点心,一觉直睡到了掌灯时分。   从边关带来的礼物倒是一早送到了延寿堂里,一家子的姑娘都聚在一起,各自挑了几样自己喜欢的。这次除了首饰,还有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顾明妧看见顾明珠挑了一把犀角弹弓,放在针线篓子里用丝线盖住了。   她又见一旁的匣子里撞着一盒紫色猫眼石珠子,磨得龙眼一样大小,顾明妧便用荷包装了几颗出来,送到顾明珠的手中。   “可以给荣哥儿当弹珠。”她凑过去小声的说了一句,顾明珠脸颊便红了起来,又蹙眉道:“大表哥也去了,想来这样的东西,他必定也买了不少的,说不定压根就不稀罕。”   “这是你送给荣哥儿的,那怎么一样呢。”顾明妧把东西塞到顾明珠的手里,忽然想起今儿一早见到的蒋博韬,又觉得心坎上闷闷的,一时也不知道要和顾明珠再说些什么。反倒是顾明珠,倒像是认命了一般,脸上虽然没有笑容,却也看不出什么悲伤来。   大家闺秀的品性,大约就是这样,不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藏在心头,不露在脸上。   但顾明妧心里却还是有些难受的……   好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老太太这边摆了晚膳,丫鬟婆子们喊了她们过去入席了。   ……   顾翰清一觉睡醒过来,只觉得神清气爽,这大半月的舟车劳顿一下子松散了许多。周氏服侍他穿好了衣服,往外头书房来。他这一走三个月,府上堆积的大小事务并拜帖就有不少,他今儿也来不及处理,不过出来看看,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等明儿下了早朝,再同府上的几个清客相公商议操办。   书房这一处是有老妈子专门打扫清理的,虽然空了一些日子,但整理的干干净净的。那一盆金橘树上的果子掉了几个,叶子却仍旧绿油油的,很是欣欣向荣。   顾翰清才过来,便让下人去传了几个先头跟着他的长随进来,几个人将最近这些日子京城里发生的大小事情、巨细因果、朝中传言各种都细细的同顾翰清说了说。   顾翰清听完、捋了捋下颌的山羊胡子,心里也算是有了个经纬。   等一众人都走了出去,唯独只剩下一个的时候,顾翰清这才抬起头来,招手让那人走到他跟前。   那人长着嘴巴咿咿呀呀了片刻,却是一个哑巴,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封着的书信,递到顾翰清的跟前。   顾翰清接过来,面不改色的慢慢看起来,到最后却拧住了眉心,神色略带这几分沉吟。   “这封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顾翰清问那哑巴。   那人便拧着眉心想了想,比了一个手势。   “一个月前就送来了?”顾翰清又问,那人才点点头。   顾翰清也跟着点了点头,又问他道:“阿福,那三小姐有没有找过你?”   被叫做阿福的人摇了摇头,看上去还有几分失落的样子。自从三小姐进了顾家,他就没瞧见过她了。以前在三条巷胡同的时候,每次顾翰清带着他一起去看柳氏,顾明妧总会悄悄的给他好吃的,糖三角、猫耳朵,逢年过节还会给他包一大包的蜜饯。   他虽然不爱吃这些,可是是三小姐给的,他心里就很高兴。   但如今三小姐进了顾家,他们连面都见不到了。   这个答案,让顾翰清释然,却也让顾翰清黯然。   顾明妧能忘记柳氏,安安心心的做顾家的闺女固然是好的,可她究竟怎么可以就这样把她忘了呢?她生她养她,悉心照料,日夜劳神,为了她舍弃了一切,到头来却要被人所忘记!   想想实在有些心酸,当年若是没把她生下来,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事情了。可当年若是不生下她,又怎么会有如今的顾明妧呢?   “你下去吧。”顾翰清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拧了拧眉心,那年他设法把柳如眉从烟雨楼弄出来的时候,也曾向她打探过尚在人世的亲友,可她却一个字不肯说。早知道她和萧浩成有这般渊源,那时候就应当把她送去边关,他们在边关安家落户,谁能知道她的身份?纵使今生都不再回京城,看牛羊遍野、赏大漠风光,也不失为人间乐事。   可若是这样做了,这世上便没有了顾明妧……   看着阿福背影远去,顾翰清终究觉得心气难平,他日再见到萧浩成,他又要如何自处。   若是没有顾明妧……这一切都好说……可偏偏柳氏那时却狠不下心来,偏偏又要他们有了那一夜。   终究是造化弄人。   枝头上忽然掉了一颗金橘下来,一直滚到顾翰清的书桌边上,顾翰清弯腰将它拣起来。草木结子,非枯萎不肯落,更何况人乎?   如今柳氏要走,他也必定是要帮她的,可这样一来,顾明妧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柳氏了,他总要同她说一声的。   “去把三姑娘叫过来,就说我这里找她。”顾翰清阖眸,伸手轻抚眉心,幽幽的叹了一口浊气。   ……   顾明妧也有心事,可这些心事,却实在无法同他人言语。那日在静水庵柳氏的禅房跟前,那个男人毫不避讳的跪在那里。可那是她的生母啊!就算她不愿意进顾家,她也生下了自己,就算她不想做顾翰清的外室,可他们总有了夫妻之实……   顾明妧心里难受,不知道顾翰清知道这些事情会怎样,她觉得女人得需从一而终,因此前世她跟了老皇帝,便一心一意的侍奉他,哪怕李睿几次相逼,她都不曾应过他一回。可她又觉得若是那个男人能给柳氏幸福,她也不该拦着,不该像前世一样,痛斥柳氏不贞,觉得她丢了自己这个做贵妃的女儿的脸面。   那些事情……如今想来已是隔世,可心口的痛却一点儿没有少。她其实是比柳氏更自私的……   这一阵子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柳氏的事情,一心一意的做针线,学女红,但如今顾翰清回来了,柳氏的事情终究是瞒不住的!   “姑娘……”春雨从外头进来,见她拿着针线篓子发呆,只继续道:“老爷让你去外书房一趟呢!姑娘不是给老爷做了鞋垫子吗?正好拿出去给他。”   顾翰清竟这样快就找她了,顾明妧不太清楚是为了什么,可也总不能是为了柳氏的事情,他才回来,哪里那么快就能知道了呢?大约还是想念自己的原因。   但这里毕竟是顾家了,不像以前在三条巷胡同,她觉得自己是顾翰清唯一的孩子,如今单叫她一个人去,总是不太好的。她前世不以为然,但今生却只想和家里的其他姑娘一样。   “怎么晚了还找我过去,有没有说是为了什么吗?”顾明妧想去,又觉得似乎不该去。   “传话的人没说,姑娘去了就知道了。”春雨看出了顾明妧的心思,她自进府来就谨小慎微,虽然老太太和老爷都疼她,她却不敢有半点让别人觉得特殊的地方,得了好的赏赐也都是藏着,也不像二姑娘一样,时常戴出去在人前显摆,“姑娘你去吧,太太不会不高兴的。”   顾明妧心想周氏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倒是自己多想了,至于顾明珠她是一向疼爱自己的,便点了点头道:“那我去了,找个小丫头跟着我就好,你不用亲自跟着了。”   她想了想还是没把鞋垫带过去,顾翰清这么晚了还叫自己过去,必定是有事情要说的,送鞋垫的事情,还是以后再提好了。   ……   外书房里笼着火盆,顾明妧从抄手游廊过去,就看见里头隐隐绰绰的烛光。   顾翰清的身影被映在花窗上,他并不是一个身量高大俊伟的人,但此时看上去却格外挺拔巍峨。   “爹爹,你找我?”顾明妧挽了帘子进去,看见顾翰清手正拿着一支狼毫小楷,正要落笔写什么,见她进去,便把笔搁在了笔山上,招手喊她过去。   “妧妧过来。”顾翰清叫她,还如小时候一样,拉着她的小手让她靠到自己的怀里。她如今站着身量已经快到自己的胸口了。如今自己坐着,反倒看着顾明妧更高挑了一些。   可无论怎样,她都是自己的女儿,他总要为她挡风避雨的。对于柳氏的身世,他并不想全盘告诉顾明妧,毕竟如果她知道了,她讲会被罪臣之女这个烙印笼罩一生。   顾明妧站到顾翰清的身边,转过头的时候看见他清俊的脸颊上,因近日的奔波,眼角竟多出了一道皱纹。   “爹爹……”顾明妧一想起她已经失去了柳氏,便觉得心中一酸,转身搂着顾翰清的脖子,靠在她的肩头,落下泪来。   “妧妧怎么了?可是又想爹爹了?这么大了,还学着撒娇呢?”顾翰清虽然这样说,却还是温和的轻抚着顾明妧的后背,缓缓道:“妧妧要长大了,再过两年就要嫁人了……”   顾明妧听见这一句,脸上神色忍不住怔了怔,只擦干了眼泪,一眼不眨的盯着顾翰清,轻声细气的问他道:“那爹爹会把我嫁给什么呢?”   顾翰清没料到自己的小女儿却还当真的,只捏着她哭红的鼻头道:“果真是女大不中留了吗?都问起这个来了?” 第63章   红木翘头书案上放着四角平头的白纱灯,灯罩里的烛火闪烁跳动,橙黄的灯火映照在顾明妧绯红的脸颊上,将少女的娇羞婉约,都映衬的淋漓尽致。   顾翰清伸手摸了摸顾明妧的脸颊,眸中透出笑意,却又缓缓的收敛了,正色道:“我今日找你过来,是有事情要告诉你。”顾明妧年纪尚小,定亲的事情来日方长,可柳氏的事情却是摆在了面前,由不得要马上做出一个决断来。   顾明妧抬起头来,眉眼中稍稍透出几分失落,顾翰清还是没正儿八经的告诉自己,他将来究竟会不会送自己进宫。可眼下顾明妧也没有心思想这些,看见顾翰清一脸正色的表情,就知道他是真的找她有事情的。   “爹爹有什么事情,只管说吧。”她心里疑惑,但也不敢深想,等着他开口。   “是你母亲的事情……”顾翰清顿了顿,怕顾明妧会错意思,继续道:“她大约不能在静水庵长住了,让我替她另外寻一个住处。”   柳氏不想在静水庵住下去了吗?顾明妧心中好奇,难道是因为那个男的?她又不肯进顾家,又不肯跟着那个男人,着实奇怪。   “母亲要去哪里?她是……想躲开那个男人吗?”顾明妧有些不明所以,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这话却是让顾翰清吓了一跳,忍不住抬头问道:“你见过萧将军?”   顾明妧低着眉心想了好片刻,她那日只瞧见了那男人的一侧背影,并没有看清他的容貌,这么说来,那个男人竟是前世被封为了精忠侯的萧将军吗?   “我没有看清楚……”顾明妧低下头,把那日在静水庵遇到那人的事情同顾翰清说了说。   顾翰清从红木靠背圈椅上站起来,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他在书房里来回踱了几圈,忽然转头问顾明妧道:“妧妧,你母亲为了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既然萧将军对她痴心一片……”   顾明妧看见了顾翰清眼底的水光,他走到顾明妧的面前,像是怕她不答应一样,揉了揉她的发顶,慢慢道:“当年……你母亲原本可以不要你的,我原本也是想尊重她的意思的……”   顾明妧心下一颤,抬起头看着顾翰清,眸中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爹爹……”原来最最不应该活在这世上的,只有她顾明妧自己而已。   “妧妧别哭……”看着女儿落泪,顾翰清心里也很是难受,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痕。   “我们让母亲走吧……跟萧将军一起走……”顾明妧哭着,屈膝跪在顾翰清的面前,颤抖着娇小的身子,哽咽道:“进顾家的时候,爹爹不是就告诉我,我的母亲已经死了吗!我们让她走吧……没有我,她一定可以过的更好。”   “你……真的肯让你母亲跟萧将军离去?”顾翰清看着跪在青石板上的顾明妧,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柳氏和萧浩成从小青梅竹马,若说没有情谊那是不可能的,她身世可怜,遇上他也算柳暗花明,总不能这样躲躲藏藏的过一辈子,这本不该是她柳如眉的一生!   顾明妧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点头道:“爹爹肯,我也肯。”   顾翰清不禁涩笑,这丫头片子,竟是怕自己不肯,再给自己下套子呢!   ……   看着正房的灯火熄了下去,方姨娘才从窗口的大炕上坐了起来。   顾翰清没有过来,顾明烟喜欢挤到她一个房里来睡,可今儿出门的时候,她又觉得方姨娘让她丢人了,心里有些不大痛快,一整天也没怎么跟她说话。   “今天你回来的早,可看见了你爹爹?他身体还好吗?有没有瘦了?”方姨娘瞧见顾明烟坐在梳妆台前梳头,特意跑过去,替她梳理身后长长的头发。   女孩子的长发又黑又亮的,摸在掌心柔滑柔滑的,顾明烟转过头看了方姨娘一眼,不屑道:“姨娘既然想父亲了,那明儿早些起来,去太太房里服侍他起身就好。”   按大户人家的规矩,这些都是姨娘们分内的事情,但周氏在服侍顾翰清上头,向来是喜欢亲历亲为的,因此除了顾翰清过来方姨娘房里的时候,平常并不需要她在跟前站规矩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太不喜欢这样,等过两日你父亲把朝廷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大约就会过来了。”   方姨娘不紧不慢的帮顾明烟梳头,只缓缓道,那人却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略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姨娘就是这样,什么都不争不抢,难道爹爹的宠爱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我若是也不争不抢,谁还能记得我这个庶出的女儿?早被三妹妹比过去了!”   “你现在倒是争了抢了,可还不是让三丫头比下去了?”   方姨娘听了这话心里不受用,只丢下了篦子,同她道:“你以为这些都是你争来抢来的吗?太太对你好那是福分,对你不好那也怨不得她,什么都能抢,但你这庶出的身份,是一辈子都改不了的!”   顾明烟瞧见方姨娘生气了,心下也有些过意不去,走到她边上拉着她的袖子,小声道:“姨娘别生气,我是今儿去了外祖母家,看见了慧表姐,一样的庶女……”可她偏偏比不上人家。   方姨娘终究是没再跟顾明烟置气,只是心中还有些憋闷,见时辰不早了,便索性打发她睡下了。   ……   因是在年节里头,周氏早就预备了送去各家的年礼。如今顾翰清又回来了,带了不少边关哪里的稀奇玩意儿,正巧一道送出去。   顾翰清一大早便去了宫里,这几日原是不上朝的,朝廷要歇息到正月十五,六部衙门也都上了封条,他不过就是先去宫里将此行的大体事务向皇帝简述一番,等回府写好了折子,六部衙门理事之后,还要细细上呈禀报。   管事婆子们奉周氏的吩咐去几个与顾翰清交好的同僚家中送年礼,大家回来之后,便将这一路上打听到的有趣事情说给周氏和老太太听。   顾明妧也在厅里坐着,她们寻常大人闲聊是不避讳着她们的,不过就是有兴趣的时候听一听,大多数时候是不忘心里去的。   “太太可知道淑妃娘娘的一个娘家姐妹?嫁给永昌侯世子的,一年前守了寡,因年纪轻守不住,便想着要改嫁,永昌侯府又不敢得罪淑妃,睁一眼闭眼,如今倒是让她瞧上了一个人,说要让淑妃替她保大媒呢!”   老妈妈们一听见这些八卦事情,便挪不动腿脚,足足跟永昌侯府的下人议论了好一阵子,才把这事情给弄清楚了。   “永昌侯也是没落了,世子爷一去,他家的二少爷也不成材。”老太太和永昌侯夫人是旧识,听了便有些叹息,想当年那淑妃的妹妹嫁给永昌侯府的时候,那可是高嫁了,如今竟还想着改嫁?   “她看上了哪个?一个二嫁的寡妇罢了,还能挑人家不成?”老太太话语中多少有些鄙夷。   秦氏忽然就笑了起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看上了圣上新封的精忠侯了!”   顾明妧一惊,隐在布料下的针头便扎进了她的指尖。   “哎哟!”她呼了一声疼,那边周氏倒是听见了,跑过来看了她一眼,笑道:“做针线的时候要细心,不能三心二意的,又这么不留心。”   顾明妧低着头不说,那边秦氏仍旧说的眉飞色舞的:“说起来真真是要笑掉大牙了,人家萧将军守卫边关十几年,好容易打了胜仗衣锦还乡、封侯拜相的,确实也到了娶一门媳妇的时候,可他难道是瞎了眼了,竟会看上一个寡妇吗?寡妇也就罢了,还有拖着一个十来岁的闺女,倒是一下子当上便宜爹了。”   顾明妧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柳氏的条件似乎还没比那永昌侯世子夫人好多少……   “圣上新封的精忠侯?那是谁?”   老太太对这些事情不甚清楚,随口问了一句,周氏便笑道:“是一个姓萧的将军,她父亲曾是我太爷爷麾下的一个武卫将军,几十年前就战死了。”   “哦……”老太太点了点头,“听你们这么说,那他年纪也该不小了,怎么还未娶亲吗?”   那几个婆子便笑了起来道:“听说已经三十好几了,却是从未娶亲的,说是圣上赐宴的时候,被永昌侯世子夫人看见了,便记在了心里,听说长相高大俊朗,虽是武将,却并不是五大三粗的模样,如今永昌侯世子夫人已经搬回了锦衣侯家了,说是要说服了淑妃娘娘赐婚呢!”   老太太听了直摇头,拧着眉心道:“三十好几都不娶亲,该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几个婆子被这句话逗得哈哈笑了起来,就连顾明妧都有些忍不住了。老太太瞧见小姑娘憋着笑的模样,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可又想着她是小姑娘家家的,哪里能明白这话中的深意,只清了清嗓子道:“三丫头,你去里间玩会儿去。”   顾明妧便装作一脸坦然,乖乖的点了点头,捧着自己的小针线篓子,往里间去了。   看样子是没听懂了?没听懂就好!老太太心里还嘀咕了两句。 第64章   顾翰清在外头忙了一整天,回来已是夜深,也不知道得没得空去静水庵一趟。   顾明妧原先是不着急的,可今儿晌午在老太太那边听了那些管家婆子的议论之后,倒觉得那萧将军成了个香饽饽,也生出了几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来。   平心而论,她如今能长成这副好皮囊,那都是柳氏和顾翰清两人的功劳。顾明妧脸型轮廓像顾翰清多一点,但眉眼却是和柳氏一般无二的。   柳氏如今虽然已经三十出头,可她保养得宜,瞧上去不过才二十五六的样子。若是能和萧将军从此双宿双飞,她的下半辈子也有所倚靠,她毕竟还这样年轻,不该这般躲躲藏藏的过一辈子。   昨儿晚上顾翰清始终没有说起他和柳氏是怎么有的她,只说柳氏是他恩师之女,因获罪身陷教坊司,是顾翰清想办法把她救出来的。大魏每年落马的官员就有不少,十几年前的官司,顾明妧纵然有心去查实,怕也查不出什么来。   这些事情顾明妧前世都不知道,若是她前世知道了,兴许也就不会一心执着于让柳氏进顾家了。毕竟以柳氏罪臣之女的身份,是不能出现在众人面前的。   她前世过的糊里糊涂的,偏又有自己执拗的想法,到死了还是一个糊涂鬼。好在苍天见怜,竟让她还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顾明妧叹了一口气,看见梳妆台上铜镜里头一张娇美秀气的脸颊,仍然有几分稚气。新年刚刚过去,她如今已是十三了。   “姑娘快睡吧,时辰已经不早了。”春雨正在为她铺床,老太太房里的灯都熄了,是时候要睡了。   顾明妧点点头,拿了一块缎子盖住了铜镜,站起来的时候,忽然觉得小腹坠坠的疼了起来。她这几个月过的太过惬意了,竟然忘了女孩子还要有这样一件事情。   “春雨……”顾明妧红着脸颊唤人过来,前世似乎比这一世迟了几个月来的月信,顾明妧隐约记得已是快到夏天的时候,没想到这身子竟然也比前世长得更快了。   “我大概是来月信了,肚子有些疼。”她才开口,果真就感到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滑落下来,惊得她反射性的捂住了肚子。   春雨闻言,急忙跑了过来,见顾明妧这一脸菜色的模样,忙喊了丫鬟进来道:“你快去厨房,让婆子熬一碗生姜红糖过来,顺便打一桶热水过来,要快。”   春雨因之前服侍了顾明妧几个月,知道她尚且没有月信,因此只当她第一次遇上这事情,便扶着她坐下,小声劝慰道:“姑娘别怕,女孩子大了都要这样的,这说明姑娘如今是大姑娘了。”   顾明妧乖乖坐在边上听她安慰,手捧着小肚子,忍着胀胀的疼痛,好在没过多久,姜汤和热水都来了。   可她终究还是被这疼磨得有些受不住,一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等睡着的时候,都已经是下半夜的事情了。   第二天一早顾明妧醒过来的时候,早已经天光大亮了,难得春雨竟没有喊她,顾明妧心下一惊,挽起帐子看见屋子角落里的更漏都已是辰时初刻了。   她心下一着急,正要喊人,却听见外头有脚步声传过来,只听周氏同丫鬟道:“你这几天好好服侍三姑娘,老太太也说了,早上不用她早起请安,让她赖几日床罢了。”   周氏对待几个女儿都是宠溺的,说话声音也都软软的,春雨只一一答应了,挽了帘子让她们进去,就瞧见顾明妧窝在被窝里,一双黑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已是睡醒了。   “姑娘醒了你们也不进来服侍。”春雨往外头喊了一声,两个小丫鬟急忙跑了进来。   顾明妧见周氏和顾明珠都来了,从被窝里坐起来。她是第一回 来这个,被折磨的脸色苍白,虽然刚刚睡醒,但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她前世就受尽了这癸水的痛楚,也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可那时候周氏却没这样关心过她,老太太也不过就是帮她请医延药的,一切终究都要自己默默的抗。   可如今看着周氏慈爱的神色,顾明妧忽然觉得,其实好像也没有多疼,毕竟每个女孩子都是要经历这件事情的。   “躺着吧!”周氏坐到她的床沿上,帮她把被子掖了掖好,笑着道:“可是吓坏了?没什么的……”   周氏还记得顾明珠初来癸水的时候,虽然早已经同她说起过了,但还是吓得没主意,忍不住都哭了起来。   顾明妧摇摇头,脸上笑得还有一丝不好意思,嘟着嘴道:“已经好很多了,多谢母亲关心。”   她觉得周氏似乎连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一样,以前只当她是一个小姑娘,如今却如春雨说的,像是在看一个大姑娘了。   周氏心中也有感叹,姑娘家长的太快了,想在家中多留她们几年都留不住,这两日顾翰清才回来,她还没来得及同他说起顾明珠的事情,可等过两天他忙开了,顾明珠的亲事却总要定下来的。   ……   顾翰清这一日却是去了静水庵。   边关打了胜仗,肃王和萧浩成两人如今都在京城,萧浩成又得了皇帝亲封的精忠侯,正是风光得意的时候,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争相宴请,年头这几日正是忙得不可开交。   萧家在京城的宅院早已经荒废,皇帝封赏之后,又钦赐了精忠侯府,说来也是巧合,就在淑妃娘娘的娘家锦衣侯府的隔壁。   顾翰清从柳如眉的禅院中走出来,后山的枯树上还留着一片残雪,斜阳若影,天色已经微微暗下来。   柳如眉终究没有答应同萧浩成离去,仍想找个地方独自终老。   顾翰清叹了一口气,顺着小径下山,他其实心中明白柳如眉的想法,若是没有顾明妧,这一切都有回环的余地,可既然已同他人生子,便没有侍二夫的道理,她是那样尊贵世家的女子,更把那些礼教信条看得尤为重要。   但无论如何,她终究不曾后悔过生下了顾明妧。   “顾大人!”   顾翰清正看着天际的夕阳叹息,忽然有一个人影从身边的树林中冒出来,挡在他的跟前。   萧浩成身高八尺,足比顾翰清高了半个头,他那肃冷的眉眼盯着顾翰清,让人觉得阴鸷冷冽。   “萧侯爷怎么会在此?实在是巧合……”顾翰清虽知道他必是故意侯在此地,神色却依旧淡定自如。   “不巧,我是特意在此等着顾大人的。”萧浩成盯着顾翰清,神色云淡风轻,他早该料到,当年柳如眉被押解至应天府,能在当地只手遮天,将柳如眉偷天换日救出来的,必定只有当时的应天府府尹顾翰清了。   “不知侯爷在此等候下官,有何指教。”翰清早已猜出一二,只是他与柳如眉之间的瓜葛,也不知道这萧浩成知道了多少。   “指教不敢当,只想请顾大人放一个人。”   顾翰清忽然就笑了起来,转头往柳如眉的禅房看了一眼,淡淡道:“人就在那里,萧侯爷怎么不自己带她走?”   “我……”萧浩成被说到痛处,一时有些语塞,顾翰清眉眼中透出几分无奈来,负手顺阶而下,转身看了一眼仍在原地驻足而望的萧浩成,叹道:“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让她回心转意,终究有一个人,是能劝得了她的。”   ……   顾明妧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总算把最难熬的日子熬了过去。幸好有顾明珠每天过来陪着她聊天解闷,她倒也耐住了性子窝在房里。   可她心上还记挂着柳氏的事情,也不知道顾翰清劝动了柳氏没有……   她这两日无聊,躺在床上细细的想了想,越发觉得萧侯爷应该是个可靠之人。至于老太太说的什么隐疾,大约是没有的吧?这样魁梧雄壮的男人,按说是应该雄风不倒的……一不小心就想到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上头了,顾明妧实在觉得自己有些多虑了……   “你再想些什么?”   顾明珠瞧见顾明妧手里的针线都停了下来,脸上红扑扑的,一副娇羞的样子,便抬起头问她。   “我没有啊……”   顾明妧低下头不说话,顾明珠却是笑了起来,又凑过去看她绣的杏花纹样鞋垫,缓缓道:“绣这么多的鞋垫,大哥哥可是有的穿了。”   顾明远身上的衣服都有针线房里的人做,其实是不缺什么的,便是鞋垫,他也是要多少有多少的,可其他求学在外的人,就不知道了……   不过这也是顾明珠私下里猜测的,到底当不得真,但她细细的想一想,这个三妹妹终究是比她自己有主见的。若真的看上了那个陈伯青,虽说现在还是一个穷小子,但将来若是金榜题名,他又拜在了顾家门下,前途也是不可限量的。   “长姐……”顾明妧被顾明珠这么一说,倒还真的有些羞怯了起来。   她们两人正闲聊着,却见周氏房里的小丫鬟过来传话,说让姑娘们去延寿堂坐坐。贤妃娘娘送了过年的赏赐过来,还请了家里的姑娘们进宫赴正月十五元宵节的赏灯宴。 第65章   周氏正在延寿堂等着她们。   晌午的时候,宫里的贤妃派了人来顾家送年节的赏赐,说是元宵节那一天,淑妃娘娘要在御花园召开赏灯宴,让周氏带着顾家的姑娘们一起进宫赴宴。   同口信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封贤妃娘娘的亲笔书信,里面说皇帝听了淑妃的话,想要为肃王李昇纳妃,名为赏灯宴,不过就是想借机看一看各家的闺秀,从里头挑选一个出来,为肃王李昇赐婚。   所以……这样的宴会,顾明珠最好是不要去的。   皇帝对肃王李昇一直不闻不问,国家危难时刻,才想起了这个兄弟来,为了也不过就是先帝留给他的那几万兵马。如今打了胜仗,本该犒赏加封,谁知竟没有这些,反倒是要张罗起他的终身大事来了。   也对……对于这个年纪还尚未娶亲的肃王来说,赏他一个媳妇,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好似更显出了皇恩浩荡来。   周氏忍不住笑了起来,怪不得皇帝喜欢淑妃娘娘,她可真是懂得为皇帝分忧的贤内助了。   她们没过来之前,周氏就跟老太太商议过了带进宫的人选。   顾明珠的婚事虽然还没定下来,终究是有了眉目的,千万不能在这之前出什么差错;至于顾明烟,她一个庶女的身份,大约也是够不上给肃王做正妃的,况且她之前从来没进过宫,好多规矩也不懂,日子又近,也来不及从头学起,如今唯有带着顾明妧去,倒是比较合适一些。   一来,她只是个庶女,虽然长得出众一些,可在那么多大家闺秀扎堆的人群里,众人也未必就能注意到她;二来,她年岁尚小,肃王就算要选妃,也轮不上她的。   老太太听周氏分析的很有道理,点头道:“你说的是,就带三丫头去吧,明珠就不要去了。”顾家就这么一个宝贝的嫡长女,若是被淑妃娘娘看中点了肃王妃,将来必定是要跟着肃王去封地的。   凉州那个地方,当真是太偏远了,就在同西域各国的交界处,人鱼混杂,被选上做肃王妃,实在不是什么幸运的事情。   顾明妧和顾明珠正巧就从外面进来,周氏便朝着顾明妧招了招手,顾明妧走到她跟前,心里却是有些忐忑的,她实在不想进宫。对于后宫那个地方,大约是因为前世折在了那里,她总是心有余悸。   “宫里有赏灯宴,淑妃娘娘让我们十五进宫去呢,三丫头你就同我一起去吧。”   顾明妧心里有些疑惑,周氏单单只让她进宫,却没提起顾明珠来。   “那长姐呢?长姐也一起去吗?”   她有些怯怯的问了一句,这样正儿八经的宴会,各家大多是带着嫡女去的。   周氏却是笑了起来,同她道:“你长姐就不去了,淑妃娘娘想给肃王选个王妃,你长姐的亲事就要定下了,这时候进宫不太合适。”   顾明珠听了这话,心里却不知是悲是喜,能不进宫去固然是好事,她也不喜欢那样人多热闹的场合。可这样一来,自己的婚事就成了铁板钉钉的事情了,周氏似乎是真的已经看准了那个蒋博韬了。   周氏低下头看了一眼还有些不大情愿的顾明妧,笑道:“你年纪尚小,选妃的事情自然是轮不上的,就当是跟着我进宫见见世面吧。”   顾明妧委实不想去见这个世面,但似乎也推脱不掉。况且既是替肃王选妃,保不准淑妃娘娘还会请了那人来赴宴,到时候若是又被他给撞到了,两下里又要尴尬。   不过转念想一想,肃王的年纪也是真的不小呢,也确实到了要纳妃的时候了。   ……   晚上顾翰清回来的有些迟,但周氏还是替他留了一盏灯,在房里等着他。   自顾翰清大年初二从边关回来至今,一直忙于应酬,夫妻两都没抽空好好说上几句体己话。今日看见周氏留着灯等他,便知道她有事要说。   其实顾翰清也有事情要找周氏商量,只是一时还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外头入了夜风就特别大,顾翰清虽然穿着大氅,但身上都是冷的,周氏已经换上了中衣,见他进来,扔过去迎他,顾翰清便让她先去里间躺下,他让丫鬟们打了热水进来,独自去了净房洗漱。   周氏没有上床,只是歪在了炕上,身上搭着一条宝蓝色的祥云锦缎薄被,见顾翰清从净室出来,便笑道:“我今日小子日来了,原本是想让丫鬟同你说了,你今天过去月娥房里的,只是还有些话要同你说。”月娥是方姨娘的名字。   顾明珠的事情,她想先和顾翰清说一说;还有元宵节带顾明妧进宫的事情,今儿午后顾明烟知道了之后,似乎又闹起了脾气来。   自从上回重阳节在静水庵发生了那件事情,周氏对顾明烟的欢喜已经远不如从前了。以前顾明珠秀外慧中,端庄大体;她觉得顾明烟也很可爱,除了在一些小东西上有些斤斤计较,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得体的地方,可如今有了顾明妧这个庶女的对比,周氏便觉得顾明烟有些太不识大体了。   “我也有话和你说。”顾翰清想说柳氏的事情,当然不是全说,但是总要和周氏透露一两句,因为他打算明天带顾明妧出门一趟,“不过还是你先说吧。”   他们几十年的夫妻,除了上次为顾明妧进顾家的事情红过了脸,向来都是相敬如宾的。   “老爷既然也有话,那就老爷先说。”   顾翰清在周氏跟前的茶几对面坐了下来,顾家晚上不喝茶,丫鬟替他送来的是安神的红枣汤。顾翰清揭开盖碗抿了一口,抬起头看着周氏。   角落里点着落地白纱灯,映得周氏的脸颊格外柔和,似乎比往常更好看了些,顾翰清倒是有些看呆了。   “老爷……”周氏一时倒是有些奇怪,她每次来小日子的时候气色就不大好,如今又是这样大的年纪了,看起来大约就是别人口中的黄脸婆了。周氏低下头,心里觉得有些不自在。   顾翰清便笑了起来:“夫人今日格外好看。”   周氏有些臊,稍稍侧过头去,见平常跟着自己的大丫鬟还在房里,越发脸红,只清了清嗓子道:“你们出去吧。”   丫鬟们忍着笑,关上了门出去了,时辰不早了,正房也用不着她们了,就算有什么事情,耳房还有上夜的婆子。   “明珠丫头的事情,我上次信里跟你提起过,如今你回来了,倒是选个日子,先把庚帖换了。”周氏缓缓开口。   “承恩侯府虽说没有以前风光了,但根基由在,那个蒋博韬的文章我也是看过的,确实是个可造之材,不过……”顾翰清站起来,在房里踱了两圈,转过头来对周氏道:“不过我看他文章中有几分书生傲气,不够虚怀若谷,是好事,却也是坏事。”   “老爷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从文章中,还能看出人品来吗?”周氏毕竟是妇道人家,看人也不过看个皮囊,至于人品才学,那都是道听途说来的。   “我的意思是,性情有些孤高。”顾翰清解释道。   “孤高?”周氏拧眉,想起那日在安国公府匆匆一瞥,淡淡道:“看上去性子似乎是有些冷,可大家公子都是这样的习性,难不成他还看不上我们明珠丫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既然那承恩侯府也有这样的心思,必定也是要他们家先提起的,明珠丫头怎么都有好人家,夫人不必着急。”   周氏闻言,终究笑了起来,点点头,又道:“我这不是怕老爷对那孩子不中意嘛,所以先听听老爷的意思。”   “那孩子还是不错的,只希望将来仕途磨砺之后,能让他收收性子。”   周氏见顾翰清这样说,倒不像是不喜欢的样子,多少也放下了心来。   “还有一件事……”周氏想了想,还是开口道:“皇上想给肃王选妃,让各家带了闺女进宫参加元宵节的赏灯宴,我想着明珠的亲事就要定下了,就不带她去了,单带着三丫头去吧。”   顾翰清听说周氏想带顾明妧进宫,脑门上的青筋略略跳了跳。但转念一想,顾明妧如今年纪尚小,出去走走到也无妨。   淑妃圣宠不衰,后宫已经几年没有进过新人了。他当时之所以会想到用这个理由让顾明妧进顾家,也是因为这个。皇帝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又有淑妃把持后宫,想来在纳妃这件事情上是看淡了。   “原本也是想带二丫头去的,但她没进过宫,若是要进去,又要学好一阵子规矩,现下我事情又多,如今年节里也请不到教授宫里规矩的嬷嬷,所以这一回我就不带她去了。”   周氏原本就没打算带顾明烟去,但话还是要说的好听点的。   “二丫头的性子,也不适合去宫里。”   顾翰清也知道顾明烟骄纵些,但他公务繁忙,也没空亲自教养她。周氏自己还有三个孩子,如今又有了顾明妧,他也不好意思多劳累她,只得让方姨娘多尽心一些。   周氏见顾翰清并没有在此事上头追究,倒是松了一口气,她是知道顾翰清的性子的,也一再说了不管嫡庶都要一样教养的,因此从不敢怠慢。   屋里顿时安静了几分,只有灯花噼里啪啦爆了两声,周氏抬起头来,见顾翰清表情有些怔忪,缓缓道:“老爷不是也有话要同我说吗?” 第66章   顾翰清不知道到底要怎么说,也不知道到底要说多少,有些事情周氏是不能知道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在窗台底下的红木靠背椅上坐了下来,烛光昏暗,神色也显得越发凝重了几分。   柳如眉的事情,还是不能让周氏知道,他纵有千百个万不得已的理由,但有顾明妧这个活生生的孩子在,这便是他这辈子最对不起周氏的地方。   他也对不起柳如眉,当初只是为了救她,却不想发生这样的意外。   “老爷……”   周氏从炕上支起了身子,静静的看着顾翰清,她心里也有些不安,上回顾翰清说要带个孩子回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表情。   她想了想,看着房间角落里的更漏,刚想开口说时候不早了,不如睡了,顾翰清却先开口了。   “我想明天带三丫头出去一趟。”他是侧着头说的,倒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也难为他一个二品大员,露出这样为难的神色来。   周氏一下子就猜了出来,大约是顾明妧的生母要见她。孩子送进来好几个月也不曾见过,大过年的,必定是想她了。   周氏轻轻的“嗯”了一声,顾翰清却是抬起头看着她道:“她要离开京城了,兴许这辈子也见不上了,我想着让三丫头再见她一面,说不定也是最后一面了。”   看萧浩成的样子怕是轻易不能放弃的,况且他们也商量好了法子,只等明日顾明妧再去劝一劝。他们都已经不年轻了,再没有多少可以蹉跎的岁月了,总不能真的这样各自孤老终身下去。   “让三丫头去吧。”   周氏想问一句那人到底是谁……其实到了这份上,她倒也不生气了,反倒对那人还有几分好奇。顾翰清怎么也是朝廷的二品大员,那人就当真没有半点想进顾家的心思吗?她也没有悍妒的名声在外头,也不至于让那人怕到不敢进门。   “不过她这两天身上也不太方便,还是头一回,你们路上小心些。”   周氏嘱咐了一句,顾翰清一时没会意,等明白过来,才蓦然感叹道:“三丫头都这样大啦!”   可不是……年夜饭也吃过了,如今都十三了。   ……   第二天一早,周氏亲自去延寿堂接了顾明妧出去。她也没同老太太说实话,只说带着顾明妧去正房坐坐,中午就在她那边吃中饭。   等出了延寿堂,周氏这才放慢了脚步。年节里家下的姑娘穿的都是新做的衣裳,顾明妧身上这件鹅黄底牡丹花缠枝花对襟褙子也是新做的,小姑娘皮肤白皙,穿着特别好看。   周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开口道:“倒也不用再特意添什么了,反倒显得累赘了,就这样去吧。”   她原本打算把顾明妧带进正房再打扮打扮,又觉得多此一举,她待她几分真心,明眼人终究是能看得出来的。   “母亲要我去哪儿?”顾明妧反倒觉得有些糊涂。   “你父亲在门口等你呢,你去了就知道了。”周氏替她把卷在脖子里的领子掖了掖好,又道:“我没同老太太说起,你回来也别提起了。”   顾明妧便稍稍一惊,难不成是顾翰清要带她去见柳氏了?她心里也是想去的,可……   脸上的表情忍不住就有些兴奋了,但又怕周氏见了心里会不痛快,顾明妧便低下了头,想起那日在静水庵发过的誓言,咬了咬牙道:“我……我不想去。”   话才说出口,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傻孩子……”周氏揉了揉她那倔强的小脑门,心里却很是安慰,这孩子终究是和她贴心的,怕她不高兴,竟还说不想去……可再怎样,孩子总是想自己的亲娘的。   “你去吧,你父亲说她要离开京城了,以后能不能见还不知道呢。”周氏自然是劝她去的,她如今都住在顾家了,将来总是顾家的女儿,谁也抢不走的。   “母亲……”顾明妧抬起头看了周氏一眼,眼眶里亮晶晶的,周氏便用帕子替她擦了擦,拉着她的手一路往门口去。   ……   马车早已经在门口备好,顾翰清看见周氏亲自带着顾明妧出来,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感激。   周氏只当看不见,拉着顾明妧的手又嘱咐了几句,转头见顾翰清略尴尬的站在一旁,这才同他开口道:“老爷早去早回,老太太那边我是瞒着的。”   “多谢夫人!”顾翰清拱手就向周氏做了一个长揖,这事情要是让老太太知道了,必定又要拉着他拷问一番了。   周氏忍住笑,脸上佯装出几分怒意,却是侧着身子道:“时候不早了,老爷快请吧!”   顾翰清亲自扶着顾明妧上车,她最近拔了一些个子,分量倒像是没长一样,仍旧轻飘飘的。顾翰清很是怀念以前可以把她抱在怀中的时候。   说起来他在家里也有四个孩子,但除了顾明远小时候,他其实很少抱她们。反倒每次去三条巷胡同的时候,都会把顾明妧抱在手中,放佛抱一抱她,就能弥补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能日夜陪在她身边的缺憾。   一眨眼孩子都那么大了,那一年在应天府的事情却还像在眼跟前一样的。他那时候还不认识柳氏,只是以前受柳阁老指点的时候,知道他家有一个深藏在闺阁的女儿,写了一笔好字。他在柳阁老的书房看见过她的墨宝,大为敬佩。   后来他便去了游学,等三年学满回京的时候,本想拜在柳阁老的门下,却不想被老安国公赏识,另荐了当时年近古稀的程大人给他,他便拜到了程大人门下,却也因此逃过了后来的一劫。   “爹爹……”顾明妧看见顾翰清稍稍愣了愣,轻声喊了他一句。前头赶车的人是阿福,顾明妧看见他,他虽然不能说话,但表情中透着几分惊喜,好像很高兴看见她一样。   他们也有好久没见了,进了顾家,她只是从一个小笼子换了一个大笼子。而前世,她还去过更大的笼子。   顾明妧的心情也有些低落,周氏说柳氏要走了,那必定是已经答应了萧将军了,她明明是很希望柳氏能答应的,可真的知道了这个结果,心里却还是开心不起来。   这实在是让她自己也觉得很矛盾的想法。   “你母亲不愿意跟萧将军离去,我想让你去劝劝她。”   顾翰清忽然开口,顾明妧一时又愣住了,方才还因为柳氏答应了萧将军而不快,可现在听说她没答应了,却还是没有一点高兴的心思。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好了!   她其实只是想让她过的开心快乐而已,不管答应与否,她只是想要她幸福。顾明妧心里这么想。   “爹爹想让我怎么劝说母亲?”顾明妧抬起头来问道。   “你母亲同萧将军从小青梅竹马,应该是有些情谊的,她之所以不肯答应,大约还是因为你……”   顾翰清明白柳如眉的性子,名门贵女哪个不信奉三从四德,她既然生下了顾明妧,又不肯进顾家,也唯有终身不嫁,青灯古佛了此一生,才能以证贞静。   但这些清白贞静,到头来也给不了她幸福,只是白白葬送了她的一生而已。   “爹爹,我知道怎么劝母亲……”顾明妧抿了抿唇,朝顾翰清点了点头。   ……   前两天下过一场冷雨,通往后山的禅院的山路格外泥泞。   顾明妧在进山门的时候看见了躲在角落里的那个男人,他是当真很在乎柳氏的,又是跪、又是求,心心念念。   顾明妧心里甚至还有些羡慕柳氏,有这样一个人,这么多年一直等着她。而她的前世终究是一个笑话,什么都没有得到,她以为她可以得到的,到最后却只换来了一杯毒酒……   “夫人,小姐来了!”服侍了柳氏十多年的丫鬟从禅房出来,正巧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顾明妧。   她们有四个多月没见到顾明妧了,乍一看只觉得她身量拔高了不少,原本就秀美的脸颊也更添了几分少女的娇俏。   柳氏正在房中拱一株含苞欲放的腊梅花,闻言却是手心一颤,将一个白玉瓷瓶打碎在了地上。   她缓缓的转过身子,看见顾明妧站在禅院门口,料峭的寒风将她的刘海刮到一旁,露出光洁漂亮的额头。   “母亲……”顾明妧喊了柳氏一眼,眼眶顿时就红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她以为上次在无量殿见她的便是最后一面了。   顾明妧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抬起头朝着柳氏笑了笑道:“父亲说给母亲找了新的住处,让我带母亲过去。”   他们在路上已经把计划谈妥了,只是如今不好跟柳氏直言,她性子执拗,若是告诉她实情,必定是死也不肯离开这里的。   “他倒是动作快,前两天才嘱托他的事情……”柳氏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么些年,不管是什么事情,顾翰清总是细心照应,不敢有半点的怠慢。   “父亲说可以先住回三条巷胡同,等有了更好的去处,再送母亲过去。”   她们在那胡同住了这些年了,左邻右里都是一些老实人,也并没有传出什么不好的风声来,若说回去那边,柳氏倒还容易答应下来。   可她到底还是想找个寺庙庵堂,青灯古佛的了此一生。 第67章   禅房里静悄悄的,柳氏坐在杉木靠背椅上,看着手中的老梅枝发呆。   “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柳氏叹了一口气,跟着她的丫鬟正蹲在地上拣那碎了的瓷片。她觉得自己就跟那碎瓷片一样,一辈子都身不由己,便是粉身碎骨了,可还是落在别人的掌心里。   从出生开始,她便按着家人为她定下的轨迹行走,即便同萧浩成青梅竹马,她却还是成了太子妃;即便不知道先太子是否谋逆;但柳家却也因此没了;即便知道生下顾明妧是个错误的决定,但落胎药在手,她却也狠不下心来。   她如何能让萧浩成接受一个这样的自己呢,唯有远远的躲开,从此相忘江湖,才能不辜负他们曾经有过的那段美好时光。   “母亲跟我走吧?”   顾明妧看着柳氏,她底垂的眉宇中透着几分失意,正如顾翰清说的,她对萧将军是有情的,之所以不肯答应,大抵也是因为自己。   “现在就走吗?”   柳氏有些怔忪,抬起头四下扫了一眼,她如今已是习惯了这样粗茶淡饭的日子,身上也没有多少盘缠家私,顾翰清每个月都会差人送银子过来,也够她和丫鬟还有一个粗使婆子的开销。   但是就这样走了,她心里还是觉得空落落的。   上次给了那人两个月的期限,眨眼就要到了,她也确实该走了,然而……在此之前,他们终究是无缘再见了。   心里有些不舍,但舍断离三个字从来都是这样让人难过的,她也算是半个修行过的人了,难道也看不开吗?柳氏只觉得自己忽然开悟了一样,收回了有些留恋的神色,点头道:“走吧,我也没多少东西要随身带着,等过两天再差人开搬也是一样的。”   顾明妧扶着柳氏出门,外头的天气很好,冬日的暖阳将禅房上的草顶晒成了金黄色,就像是佛经里说起的佛光一样,暖暖的。   马车就停在山门口,阿福看见顾明妧领了柳氏过来,高兴的迎了上去。   顾明妧扶着柳氏上车,将石青色的织锦车帘子挂下来,不远处的路口,还另外停了一辆马车,那车看见他们过来,缓缓的动了起来,朝着山下的地方行驶而去。   “侯爷,人是给你带了出来,但若她还是不答应跟着你,那下官也没有办法了,唯有按她的心意办事。”   顾翰清放下帘子,山路颠簸,使得坐在里面的人身影都有些晃动,视线也变得模糊了几分。   萧浩成便问他道:“她身边那个小姑娘……”   “那是下官的女儿。”顾翰清不等他说完,斩钉截铁的回答,神色中透出几分肃然。   萧浩成如何看不出来,从顾明妧下马车的第一眼,他就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和记忆中豆蔻年华的柳如眉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也终于知道柳如眉不肯跟他离去的原因。   “这些我都不在乎。”萧浩成俊朗的眉峰微微一挑,抬起头看着顾翰清道:“不管如何,还要谢谢顾大人当年出手相救。”   ……   马车里放着一个雕花黄铜香炉,将狭小的空间薰的暖洋洋的,顾明妧坐在底下铺着的乳白色羊毛毡子上,小脑袋靠在柳氏的膝盖上,这样的姿态让她觉得很安心。   若是柳氏一会儿答应了同萧将军离去,那她们以后就真的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顾明妧抬起头来,睁着大大的眼珠子看着柳氏,仿佛永远看不够她一样。   柳氏长的很美,如同她的名字一样,眉若远山、清丽无双,即便穿着最朴素的青灰色道袍,仍旧掩盖不住她的天生丽质。   柳氏低下头,就看见顾明妧这样看着自己,嘴角微微的笑了笑,越发好看了几分。   “妧妧怎么这样看我?”柳氏伸手抚摸着她的长发,女孩子的头发总是柔软细滑,抚在掌心就像是一匹柔滑的丝绸一样。   “母亲长的真好看。”顾明妧由衷的赞叹道。   “将来妧妧长大了,一定会更好看的。”柳氏纤细的指尖卷着顾明妧的发丝,眉眼中满满都是柔情。   “我已经长大了。”顾明妧有些不好意思,她分明是已经活过了一世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遇上了柳氏和周氏这样对自己好的人,仿佛一下子又成了小孩子一样,只想倚靠在她们的怀中,好让她们紧紧的搂着。   “哪里大了?”柳氏低头扫了扫顾明妧尚且平坦的胸口,惹得她羞得满脸通红,把头埋在柳氏怀中道:“母亲小看我……我已经来癸水了!”   前世无论是来癸水,还是及笄,这些事情柳氏都没有参与其中,连周氏也只是淡淡的从旁操劳,亦不曾对她嘘寒问暖过。   “真的……?”柳氏眉心一动,竟是一下子红了眼眶,指尖抚摸着顾明妧的脸颊:“我家妧妧真的长大了。”   她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顾明妧拿着帕子替她擦干眼泪,脸颊蹭着她的膝头,缓缓道:“所以母亲不用再担心我了,爹爹待我很好,府上的嫡母也待我很好,母亲应该去过自己的日子,不要老是记挂着我……”   她说着抬起头来,如黑曜石一样闪烁的眸瞳看着柳氏,继续道:“母亲也不想我时时记挂着母亲,不是吗?如果有人可以照顾母亲,我也可以放下心来,虽然以后不能再喊母亲了,可母亲也并不会因此就忘了我,不是吗?”   柳氏大惊……她并不知道,顾明妧竟然是萧浩成请来的说客!   “你……”柳氏看着顾明妧,眉心微蹙:“你也要逼我吗?”   “我不想逼母亲,可是……我不想因为我,让母亲失去可以幸福的机会,这样我会憎恨我自己……”顾明妧的脸颊上淌下晶莹的眼泪来,带着哭腔问柳氏:“母亲后悔过生下我吗?要是没有我……这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一句话柳氏说的很平静,但却毫不迟疑:“我这一生确实有很多悔不当初的决定,但是把你生下来,我从没后悔过。”   她把顾明妧抱在怀中,一遍遍的擦去她眼角的泪痕,细细的打量着她和自己越发相似的眉眼,心疼道:“傻孩子,快别这么想,这一切都和你无关,这只是我的命而已。”   “母亲相信命吗?”顾明妧抬头问她。   柳氏没有回答她,顾明妧却也不像要柳氏回答一样,只是低下头缓缓道:“我不信命。”   顾明妧终于在柳氏的怀中安静下来,枕着她的膝盖,小手抱住了她的腰线,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   马车进了城,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来回穿梭。街道两边热闹异常,车水马龙的路上,连马车也走的慢了几分。   顾明妧挽起帘子往外头看了看,她以前住在三条巷胡同,很向往外头的世界,很想出来看一看,其实柳氏也是一样的。   将来,只要她有了将军夫人的名号,还有哪儿是她不能去的呢?   马车绕过了繁华的大街,来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子,车子在路口拐了一个弯,在一座大宅的后角门上停了下来。   柳氏挽起帘子,心下稍稍疑惑,问道:“这是哪里?”   顾明妧已经跳下了马车,伸手扶着柳氏下来,角门里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大门一下子打开,萧浩成就站在正门口。   他身量极高,看上去顶天立地一样,一脸热切的看着柳氏。   “这里是母亲以后的新家,精忠侯府。”   柳氏转过头看着顾明妧,欲言又止,然而顾明妧却稍稍往后退了几步,看着站在柳氏背后的萧浩成,抬起头问他:“你以后会对我母亲好吗?”   “会。”男人声线醇厚,带着一言九鼎的气魄。   “你以后一定能保护好我母亲吗?”顾明妧再问他。   “只要萧某有一条命在,就不容任何人动她一根头发。”   顾明妧的眼圈红了起来,转头看着柳氏,开口道:“萧夫人,我们以后有缘再会了。”   她说完这一句头也不回的离去,柳氏愣在了那里,几乎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喊她萧夫人,她是真的……想要让自己走的。   “妧妧……”柳氏想叫住她,可话到嘴边,却只有眼泪不停的滑落下来。   顾明妧停下脚步,瘦小纤细的背影对着柳氏,抬起头来将眼底的泪意忍住,深呼吸道:“母亲去吧,恕妧妧不能报答您的生养之恩了。” 第68章   顾翰清在巷子外头等着顾明妧。   他看着马车从里面缓缓驶出来,拉开了车帘子上去,看见小姑娘趴在座位上,正哭得伤心。   顾明妧抬起头来,看见顾翰清从车外进来,顾不得去擦脸颊上的泪痕,扑到他的怀中。   “爹爹……”她只是使劲的拉着顾翰清的衣袖,可她心里明明觉得这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她实在笑不出来。   她在为失去柳氏哭泣,也在为前世自己的无知伤心。   顾明妧在顾翰清的面前从来没有哭得这样伤心过,便是上次他要去边关和谈,她也只是躲在房里偷偷的啜泣,她的眼泪已经淹湿了他的袖子,让他觉得手背上凉凉的。   顾翰清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将她抱在怀中,一遍遍的轻拍她的后背。   过了好一会儿,顾明妧才止住了哭声,抬起红红的眸子,自顾自的擦了擦眼泪道:“我心里明明是高兴的。”   “我知道。”顾翰清笑了起来,嘴硬这个毛病,顾明妧倒是像足了自己的。   她又使劲在他怀里蹭了蹭,把他一件新做的佛头青大氅都蹭花了,这才在马上坐稳了。她的小手帕早已经没有一块干的地方了,顾翰清把他自己身上放着的方帕递给她,让她去擦鼻子里冒出来的小泡泡。   顾明妧擦了之后,还轻轻的擤了一下,藏到自己的袖子里,对顾翰清道:“等我洗干净了再还给爹爹。”   顾翰清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   ……   老太太并不知道顾明妧出门的事情,下午周氏送顾明妧回延寿堂的时候,她已经瞧不出十分伤心难过的模样了。   周氏亲自送了她回房去,她的房间是在延寿堂后院的西厢,午后的阳光从窗格里照进来,将顾明妧的头发染成浅金色。周氏在正房已经让丫鬟服侍着她洗过脸了,但眼眶还是有一些红肿。   “老太太这会子还在歇中觉,你也睡一会儿吧。”周氏看着她那低眉敛目的模样,眸瞳里还像含着水一样,仿佛稍稍一眨眼就要滴下眼泪来。   “春雨,让厨房做几样点心过来,就做三姑娘最喜欢吃的红豆糕吧。”午饭只吃了几口,肯定是没吃饱的。   顾明妧抬起头看着周氏,她这一世只来了顾家几个月而已,然而周氏已经连她的口味都知道了。她撇了撇嘴,心里又有些酸溜溜的,前世根本就没有人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怎么又要掉金豆豆了?”周氏生养了两个闺女,对教养女孩子还是很有一套的,拉着顾明妧坐下。顾翰清回来说那人已经走了,那从今以后,她便是顾明妧唯一的母亲了。周氏忽然觉得自己肩头的责任似乎又重了一点,替她擦了擦眼泪道:“三丫头不要哭了,你还有我呢,还有你爹爹。”   顾明妧点了点头,抬起头看着周氏,她也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比起柳氏来,更多了一份中年女子的持重端庄。   ……   秦氏回娘家住了几天,回府的时候倒是带了一箩筐的八卦消息回来。   听说精忠侯不等淑妃娘娘为他赐婚,从老家房山聘了一个远房表妹回来,前两天在府上摆了个小酒席,就把人给娶进门了。   还说永昌侯世子夫人知道后,派下人砸了精忠侯府的大门,气呼呼的要回永昌侯家,结果永昌侯老夫人说她既然已经回了锦衣府,自然就不再是她们永安侯府的人了,让她也不回永昌侯府去了,连孩子都不让见了。   老太太听了直乐呵,笑着道:“现在的人,是连一点廉耻心也没有了,真真是叫人笑掉了大牙。”   周氏惯不是爱听这些八卦的,听了也不过就是笑笑,不过想着这精忠侯一封侯拜相就去迎娶他在老家的表妹,看来倒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   “这精忠侯却是个重情义的,想他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他的表妹大约也不是小姑娘一般的年纪了,两人还能各自等到对方,倒也是缘分了。”   “可不是……”秦氏只笑着道:“那永昌侯世子夫人还说要会一会这新来的精忠侯夫人,好让她知道这京城的规矩呢!”   顾明妧听了这话倒是稍稍有些不安,这都能被人给嫉恨上了,那永昌侯世子夫人可真是不知廉耻至极了。   “老爷议和都回来了,精忠侯只怕也不会在京城久留,兴许过不了几日就要回边关去的。”   周氏这厢正聊着,外头却是有丫鬟进来传话,说针线房里送了她们正月十五进宫要穿的衣裳过来。   顾明妧自从进了顾家,新衣裳就做个不断,原本过年的衣服已经够了,可因为要进宫去,周氏便又让针线房选了新鲜花样的绸缎料子,替她做了一套出来。   虽说她并不为了争肃王妃而去,可别人家都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顾家的姑娘自然是不能逊色的。   “这个料子是真的好看。”   新衣服是银红色的料子,上头还照着一层薄纱一样,下面的裙子做得也是堆纱花样的,一层层的,将顾明妧的腰身显得特别的纤细。秦氏看着顾明妧穿着新衣服从房里出来,也忍不住啧啧称赞了起来。   “你明儿早去早回,别在宫里耽搁时间太长,家里也预备了团圆饭的。”老太太看着顾明妧的样子连连点头,又道:“三丫头你可跟好了你母亲,千万别乱跑,宫里地方大,可比不得家里头。”   顾明妧虽然乖乖的点头,但心里却老神在在的想:宫里地方再大,却也没有她不熟的地方了,哪个地方是她前世不曾去过的,走多了,其实也就那么丁点大而已。   ……   舒太妃捧着几卷佛经从无量殿回来。   前一阵子搬过来的那位居士的禅院已经没人了。她在这里住了十几年,看着那些人来来去去,青灯古佛听似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但一个人真正的想要从这尘世中超脱出去,却又如此艰难。   不过无论如何,她倒是为那人高兴的,虽然不认识她,却总觉得有些面善,好像是以前曾见过的。可她到底想不起来,她这些年住在这里,见过的人屈指可数,但若是十几年前见过的人,她一时又记不清楚。   脚步还没到门口,倒是看见那个人又站在那里做门神了。   李昇抬头看见舒太妃回来,冷峻的神色中便透出了几分笑意。前几日他忙着应酬,并没有天天过来,今日一早便骑马赶了过来。   “你那军中同僚的喜事已经办妥了吗?”   “都妥了。”李昇笑了笑,想起萧浩成终于得偿所愿,倒是很替他高兴。他们一伙熟识的兄弟都在边关,因此宴席也摆得不大,不过就办了几桌的酒席,请了兵部和五城兵马司的一些旧识,简简单单的喝了一杯喜酒而已。   “人家办喜事,你高兴成这样。”舒太妃其实还是很喜欢看见李昇笑的,他以前就是性子太冷,不苟言笑,最近倒是变得温和了一些,大约也是年纪上来的缘故,并不像以前一样执拗。   “我只是替他高兴,听说是他尚未从军时候就喜欢的姑娘,整整挂念了十几年,一直不曾娶亲,终于等到了那个人。”这样的姻缘实在让人羡慕,连李昇自己都感叹缘分妙不可言。   舒太妃也想问问他的事情,可看他那样子,根本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她问了也是白问,还要问出一肚子气来,不如不问。   “你什么时候回封地去?”她索性想让他走算了,眼不见为净。   “喜酒吃过了,这就要走了,明日皇兄让我进宫过节,我再同他说一说让母亲跟我一起回封地的事情。”   “你不要说,我不会跟你走的。”舒太妃在凳子上坐了下来,抬起头看着李昇道:“回到你的封地,守住你父皇留给你的兵马,看好大魏的边关重镇,这就是你的本分。”   “母亲……我可以不要一兵一卒,只要你跟我回封地。”李昇正色道。   “他就等着你这一句话!”   舒太妃静静的看着李昇,叹息道:“这些兵马是你父皇留给你的,你自己不提出来,谁也拿不走,可倘若你自己提出来,那么你的那些镇守在各地的兄长叔父们,他们又要如何自处?他们也要把他们手上的兵马拱手相让吗?”   李昇的封地就在凉州,地处边境,那五万雄兵,进可败鞑靼,退可守大魏河山,实在是不容小觑的一方兵力。但各地藩王,手上或多或少也有一些兵马,太祖留下的规矩,大敌当前,每一个大魏的皇族子孙,都要有靖难的能力,这些兵马便是他们的本钱。   其实李昇如何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是实在放心不下舒太妃。为人子女,若是连自己的母亲都护不住,那他有什么资格屹立在这人世之间!   笼在袖中的拳头紧了又紧,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暴起青筋,李昇正要开口,舒太妃蓦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背对着李昇,冷冷道:“你若是想用那五万兵马换我回封地,我即刻就死!”她的眼神中带着几分绝决,眉宇微蹙,一脸凛然道。 第69章   元宵节的早上却是下了一场小雨,好在出门的时候天气已经放晴。前几日刚刚立了春,草木却还是枯黄衰败的,枝头才冒出一点点嫩芽来,早有两只喜鹊在叫嚷,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马车已经在外头备着了,顾明珠和顾明烟一起送了周氏和顾明妧到门口。   顾翰清一早就走了,皇上在外廷特意为他们议和回京的朝臣设了接风宴,趁着过节大家一起聚一聚,以示皇恩浩荡。   车子一动身顾明烟就转身回去了,她心里很不高兴,因为周氏每次都只带着顾明妧进宫。   方姨娘在房里做针线,马上就要开春了,顾翰清贴身穿的中衣也要多预备几件,还有顾明烟的肚兜,她是小姑娘喜欢漂亮的花样,光一个肚兜就要废她不少的功夫。   顾明烟一进门就看见方姨娘手上的针线,梗着脖子道:“姨娘不是知道我不喜欢这丁香花的图案吗?怎么还绣这个呢!”   顾明烟喜欢牡丹花,花团锦簇的图案绣在肚兜上,穿在身上格外好看,虽然只有自己看得见,但她却从来不在这件事情上随意马虎。   “这是绣给你三妹妹的。”方姨娘淡淡道:“你不是说她针线活不好吗?这些东西又不方便让针线房里的人做,我给她做两件。”   顾明烟脸上顿时就冒起了火气,大声道:“她房里没有丫鬟吗?要姨娘你抢在头里?难道姨娘也觉得现在老爷太太最宠她,就把她给供起来了吗?”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方姨娘鲜少动怒,但这话听着却实在让她火冒三丈。   “怎么不是?以前她不在的时候,太太也是心疼我的,可现在太太连看也不愿意多看我一眼。两次进宫,就偏带着她去,就因为她比我长得漂亮吗?”顾明烟说着,趴在桌上嘤嘤哭了起来。   “为了没带你进宫的事情,老爷都跟我说过了,那是淑妃娘娘要给肃王选王妃,你这不大不小的年纪也不合适,况且太太原也要带你去的,只是你从不曾学过宫里的规矩,以后进宫的机会还多着呢,你也至于这样。”   方姨娘如何不疼惜顾明烟,看着她为了不能进宫的事情伤心,她自是私下里同顾翰清开口了的。   “你父亲说你性子急躁,宫里又是一个重规矩的地方,怕你得罪了贵人,这才不让你进去的。”方姨娘也觉得脑仁疼,放下手里的针线,揉了揉眉心道:“罢了罢了,听说大姑娘的亲事就要定下了,我去同太太说一说,也早些把你的亲事定下,我也就清静了!”   顾明烟是大月份出生的,虽然和顾明妧同年,可下个月初六就是她的生辰了,倒是再过一年也就及笄了。   “姨娘……”姑娘家一听到说起这个来,终究是怕羞的,顾明烟一下子连方才几分生气的劲儿都没了,只擦了擦眼泪道:“姨娘你别这样,连姨娘都不疼我了,那我找谁去。”   ……   淑妃娘娘的赏灯宴办得很盛大,整个御花园张灯结彩,五色宫灯齐挂,将宫里点缀成一个灯的海洋。   论起奢靡热闹,淑妃娘娘确实比其他人更胜一筹。   顾明妧一路上都小心翼翼的跟着周氏,宴会还没有开始,迎她们进宫的是景阳宫的卫嬷嬷,她们先去了景阳宫那边坐一坐。   贤妃娘娘这几日抱恙,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见周氏带的是顾明妧过来,倒是稍稍疑惑道:“怎么带了她进宫?”   淑妃为人非常谨慎,但凡圣上入过眼的几个大家闺秀,要么已经定亲,要么已经许嫁,皇帝的后宫已经许久没进过新人了。   周氏一听这话倒是先愣了愣,等她会出了这其中的意思,才陪笑道:“我想着她年纪小,大约是没有人在意的。”   贤妃一双已是有些皱纹的眼眸便又在顾明妧的身上扫了一眼,给卫嬷嬷使了眼色,让她带顾明妧出去。   “小是小,可这长相也实在太好了些。”贤妃叹了一口气道:“可别让那个人给盯上了,到时候使了法子让她进不了宫,那就不好了。”   周氏心中却道:若是这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都怪她之前实在生顾翰清的气,竟回安国公府把这个事情告诉了蒋氏,蒋氏又告诉了贤妃娘娘,如今倒是真的被惦记上了。   ……   顾明妧在景阳宫里等着周氏出来。因是过节,外头的宫道上都显得格外热闹,只有这样的日子,小宫女们才能在宫里随意走动。   顾明妧上回来过,因此景阳宫的宫女认得她,便问她道:“顾小姐,要不要去御花园玩一玩?今儿人多,不用那么拘谨的。”   顾明妧想了想,还是乖乖的摇了摇头,反正这宫里的御花园她前世也玩够本了……实在没有什么可吸引她的地方。   宫女见她似乎没有什么兴趣,便也不再问她,给她沏了一杯热茶过来,让她坐在耳房等着周氏出来。   耳房正对着大殿前的游廊,可以看见宫门外往来的行人,顾明妧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对着身后的人道:“你不要跟着本宫了!”   顾明妧心下一惊,抬头便看见太子李睿从门外快步进来,她急忙侧过了身子,背对着他。   ……   李睿进了殿中没过多久就出来了。   淑妃宴请那些朝廷命妇女眷,他以为顾家那小姑娘也会跟着周氏进宫,周氏是贤妃娘娘的胞妹,自然是会来这景阳宫的,谁知道他进去看了,却没有遇上她。   上回她在齐国公府丢了一个手镯,还是他捡到的。那个手镯他放在掌心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那么小巧细致,却还这样容易掉下来,那她的手腕一定细到柔若无骨。   李睿眉梢透出一丝笑意,小一些也无妨,反正他可以慢慢的等着她长大。他从景阳宫出来,心情却依旧不错,淑妃娘娘为了让肃王可以瞧见各家的闺秀,在听音阁一侧的角楼上设了雅座,到时候他也过去坐坐,必定是能瞧见她的。   只是瞧见仍旧跟在他身后的那人,李睿终究是有些厌倦的蹙了蹙眉心。   “表哥……”齐思婉在景阳宫门口等着他,看见他出来便迎了上去。   “我不是说了,不要再跟着我吗!”他们是表兄妹,他懒得在她面前端太子的架子,却也不想看见她这副不知好歹凑上来的模样。   “表哥……听说上回你在齐国公府捡到一个手镯……”   齐思婉的话还没说完,李睿忽然有些玩味的笑了起来,问道:“你的吗?”   那人却是一脸诚然的点了点头,脸上还露出一副娇羞的表情来,低着头小声道:“表哥就把手镯还给人家吧。”   “好啊……”李睿看着她,脸上的笑意加深,继续道:“不过那镯子我放在了东宫,你随我一起去取吧。”   ……   顾明妧看着宫门口的人离去。   周氏还没有出来,她们是同胞姐妹,但贤妃娘娘又在宫里,她们一年到头也说不到几句话,所以姐妹两个多聊几句也是有的。   周氏看着李睿离去,见贤妃表情淡淡的,便劝慰道:“太子还是有心的,知道你病了,所以特意过来看你。”   贤妃却是苦笑道:“若真是特意来看我,就不会请了个安就走了……不过就是应景而已。”如今连太子妃之位都是他们齐家的了,她又年老色衰,圣上已经许久没有来这景阳宫了。   “若是将来那孩子进宫,兴许我还能扳回这一层来,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淑妃再得宠,她也不可能一直不老下去。”   周氏看见贤妃眸中的神色,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冰凉,她急忙低下头去,又装作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才陪笑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过去了。”   贤妃并没有注意到周氏的神色,只叹了一口气,又抬头对周氏嘱咐道:“让那孩子坐得离淑妃远一些,千万可别让她给瞧见了。”   周氏只是机械的点了点头,脸上笑得很勉强,从大殿中退了出去。   “母亲……”   顾明妧看见她出来,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迎上去,周氏忽然就像是怕丢掉了她一样,走上去拉住她的手腕,力道也比从前大了几分。   少女的肌肤柔滑细致,握在掌心暖暖的,周氏松了一口气,转头看了顾明妧一眼,开口道:“一会儿我带你去见淑妃娘娘,她如今是这宫里管事的。”   顾明妧心里还有点发怵,前世她的进宫,便是淑妃失宠的转折点,那位一向是把她看成眼中钉肉中刺的。只可惜她保养在得宜,到了年纪,也总有年老色衰的时候。   淑妃那时候失宠总有两个原因:一则是因为顾明妧进宫,二则也是因为她在那之前又得了一个孩子,却是没有保住,反倒折损了身子,这才让皇帝越来越疏远她了。   顾明妧年轻漂亮,又从未生产过,最是完美无瑕的身子,老皇帝见过之后,哪里还有心思再去淑妃那里。   顾明妧想到前世的这些事情,心里便很不是滋味。柳氏如今已经有了良配,那这一世,她终究该为自己活着了。 第70章   齐思婉跟着李睿一起回了东宫。   这还是齐思婉第一次来到东宫,因为庶女的身份,她无缘成为李睿的太子妃,可她坚信,身份和宠爱是无关的,当年舒太妃还是以陪嫁的身份进的信王府,根本连妃位都没有,不过就是一名侍妾,可最后却还不是得了两代帝王的宠爱。   她若是能成为太子侧妃,那么起步就要比舒太妃高很多。   齐思婉想到这里,眉宇间淡淡露出一丝喜色,更何况,齐家人也是希望她能进东宫的,因为以从容貌和能力上看,齐思贤都还不如齐思婉,根本抓不住太子李睿的心。   “表哥……等等我。”齐思婉弯着眉眼,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看上去一派纯良无害。   然而李睿却并没有因此放慢脚步,兀自回到殿中,常侍奉在他身边的小太监便迎了过来,李睿朝他勾了勾手指,那人侧身凑到李睿嘴边,听他把话说完。   “是,殿下,奴才这就去把东西拿出来。”   李睿脸上多出一分邪笑,转身坐在身后的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单手瞧着一旁的小几,上下打量着齐思婉。   少女微微颔首,脸颊上却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又有一丝含苞待放的娇羞,其实论单论容貌,确实是齐家那几个姑娘中最出挑的。   齐思婉被李睿看得有些心虚,脸颊慢慢变红,心里七上八下,便小声娇滴滴道:“表哥……干嘛这样看我……”   “因为你好看呀?”李睿放肆的笑着,不紧不慢道:“国公府的那几个表妹,就数你最漂亮了。”   齐思婉大喜,心中早已经心花怒放,正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让李睿高兴,却听一旁的太监端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走过来道:“殿下,您要的东西拿过来了。”   齐思婉转头看了一眼,茶盘里垫着明黄色祥云织锦缎子,上面一溜烟放着七八个各式各样的手镯,有飘花翡翠的、有鸡血石的、还有赤金缠丝的、鎏金水波纹的、还有金镶九龙缠丝的……   “这……”齐思婉一下子有些弄不清状况。   “每次出门应酬都要捡几个镯子回来,表妹……”李睿忽然站起来,凑到齐思婉的边上,半俯下身子同她道:“不知道你丢的是哪一个了?”   他说完哈哈大笑,双手负背潇洒离去,只丢下一句话道:“表妹可仔细想一想,别记错了……”   ……   淑妃的赏灯宴摆在御花园里的听风水榭里头,那里是三面环水的一处亭子,因为天气冷,四周的花窗都已经关了起来。   临水的那一侧有一间耳房,里面熏着淡淡的龙涎香,角落四周的炭炉子将房间薰的又暖又热。   淑妃娘娘倚在一旁的贵妃榻上,怀里抱着一只纯白的波斯猫,眉眼中透出几分慵懒贵气。   “长姐,那萧浩成简直欺人太甚,竟然一声不吭就娶妻了!”说话的是永昌侯世子夫人方氏,正是淑妃娘娘的胞妹,看上了萧浩成的那一个。   “你是他什么人?他娶妻要告诉你?”淑妃轻抚着怀中的猫儿,忽地抬起眼皮看了方氏一眼,缓缓道:“不是我说,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你倒是上赶着,白让人看了笑话!”   方氏心中郁闷,她那短命的男人也死了好几年了,她年纪轻轻,哪里能守得住,可她又不愿意随便嫁个人了事,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三十大几尚未娶亲的侯爷,她哪里还能把持得住。况且如今淑妃又是盛宠,连带着他们方家都水涨船高,她是在不知道萧浩成竟然会一声不吭的就娶妻了……   “他这分明就是没把你放在眼里,那日庆功宴,你分明已经向他透露了几分的……”方氏以为这一次自己必定能嫁出去的,谁知道竟来了这样一出,如今出门都要把脸蒙起来了,真真是闹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淑妃从一侧的花窗里看出去,已有不少的官家太太从河堤那边走过来,有宫女进来回话,说是客人们都已经入席了。淑妃将怀里的猫递给了一旁的宫女,抬起头看着方氏道:“今儿人多,你若是怕人笑话,就呆在这里别出去了,你不要脸,本宫可还是要脸的。”   ……   前庭的接风宴也要开席了。   肃王早早的就进宫了,他今日穿着月白色的四爪金龙箭袖蟒袍,戴着青金色嵌玉如意腰带,显得整个人身长玉立、俊朗不凡。   进宫赴宴的朝臣三五成群的走在汉白玉雕花台阶上,萧浩成这几日新婚燕尔,脸上红光满面,走起路来都是虎虎生威的。   顾翰清走在后面,正同一起进宫的周丞泽说话,肃王看见了他,便上前招呼道:“顾大人。”   “王爷。”顾翰清抬起头朝肃王拱了拱手,这才看见了站在李昇身边的萧浩成。   萧浩成朝着顾翰清微微点头,两人一时无话。那边肃王却是开口道:“前几日萧将军大婚,怎么没见顾大人去喝一杯喜酒。”   ……顾翰清的脸色微微有些尴尬。   李昇反倒转过头来问萧浩成:“难道你没有给顾大人下请帖?”   ……萧浩成的脸色也尴尬了几分。   “一时有事耽误了,改日再补吧。”顾翰清终究是打滚在仕途的文臣,自然比萧浩成这样的武将圆滑,又笑着问萧浩成道:“侯爷什么时候启程回边关去?”   柳氏身份特殊,虽然京城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身世了,可终究只有离开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去处。   “萧某已经向皇上提出了辞呈,大约这个月过后便要启程了,到时候还可同王爷一路同行。”   “怎么?王爷也要回封地去了吗?”   顾翰清其实是很喜欢李昇的,这样的后生便是出生在贫民百姓之家,那都是可造之材,更何况他还是出生皇室,更有无量的前途。先帝把远在凉州的五万大军放到他的手中,也可谓是眼光独到、目光深远的。   “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回封地练练兵,松一松筋骨也好,虽说鞑子现在没什么异动,保不准还会皮痒。”李昇虽然这样说,脸上的笑却是很无奈的,他今日想同皇帝说起舒太妃的事情,但是心里并没有什么底气。   “那王爷倒是可以休息一阵子了,鞑子只怕这几年都不会来犯了,议和的奏疏下官已经呈给了圣上,鞑子还预备今岁派使团来我大魏,重修两邦之好。”   顾翰清捋了捋山羊胡子,缓缓开口,这一趟之所以这样顺利,也是因为当时听了肃王李昇的那一段话。边关的百姓要多过几年安稳日子,顾翰清秉承这个理念,在和鞑子的使臣唇枪舌战了数月之后,终于将详细的议和奏疏拟定了下来。   ……   顾明妧和周氏已经在听风水榭落了座。   宫里的宴席,贵人们是很少会亲自入席的,不过就是出来说几句话应个景而已。有些不知道内情的人家,都是规规矩矩的就把家里的姑娘都带了过来。   顾明妧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蒋氏只带了一个庶女过来,承恩侯夫人罗氏则是带了一个比顾明妧年纪还小的嫡女过来,看来大家都很明白淑妃娘娘此举的目的。   顾明妧在席面上也没有什么认识的人,不过瞧见周怡月也在,倒是朝她点了点头。嘉瑞长公主并不在席上,她是坐在蒋氏边上的,大约是跟着她一起来的。   齐国公夫人韦氏来的有点迟,如今她是太子殿下的岳母,自然是相当有气派的,众人见她们这时候才过来,纷纷都起身相迎。   韦氏和一众命妇们都打了招呼,走到自己的座位跟前正要入座,转头问了一句齐思贤道:“你那三妹妹呢?”齐思婉一进宫就跑的没影了。   “大约还在太后娘娘宫里呆玩吧,母亲不用等她。”她们刚才从太后的永寿宫过来,齐思婉既然没跟过来,大约还在那边。   齐思贤扶着韦氏入座,宫女们已经开始上菜,淑妃从耳房里出来,一眼扫过去,满眼的珠钗环翠、霓裳羽衣、一众大家闺秀们个个都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   众人起身给淑妃行礼,淑妃便缓步笑道:“快坐下吧,不用拘礼。”她在自己跟前的梨花木翘头长几上座了下来,慢慢的往人群中看过去,企图发现几个让自己眼前一亮的姑娘。   顾明妧并没有敢抬头去看淑妃,她的那张脸前世太熟悉了,她便是闭着眼睛,都能想出她那副妖娆娇艳的模样。只是可惜,女人一旦过了三十,再做出这种样子来,就只能让人作呕了。   淑妃的视线忽然停住了,就在离开她席面的不远处,有一个娇小隽秀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那小女孩低垂着眉心,嘴角微微抿着,瞧着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   但是淑妃知道……真正的美人都是从小美到大的。这小姑娘不出三年,必将成为这京城中绝世无双的美人。她正想问一问她身边的宫女,那是谁家的姑娘,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等到了门口,齐思婉才放慢了脚步,低下头来,红着眼眶从门外缓缓走进去。 第71章   宴席已经开始,一众的官家太太们也都入席了,此时还有人进来,众人难免有些好奇,便都侧首看了一眼。   淑妃看见齐思婉进来,眉心微微一皱。她一向是最喜欢这个表妹的,虽是庶出,却有她当年的风范,只是有时候太过自作聪明了一些。但是论起长相容貌,齐思婉确确实实是齐国公府里独一份的。   她的生母秋姨娘是江南人氏,冰肌玉骨、温婉动人,很得国公爷的喜欢。   齐思婉见众人都看她,微微有些窘迫,低下头整了整衣裙,将脸上的伤心之色稍稍隐去,重新抬起头来。   可她不抬头却是没有瞧见,但这一抬头,偏就看见了坐在走道一侧的顾明妧。她今天穿得格外好看,银红的蝉翼纱裙一层层的堆叠着,尤为娇俏动人。   齐思婉忍不住就朝着她瞪了一眼。但这一眼实在让顾明妧觉得疑惑,便是想遍了前世今生,她也没有想出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一位,这莫名而来的敌意,让顾明妧有些不舒服。   但她并没有避开齐思婉的眼神,只是神色淡淡的撇过了头,拿起玉著,替周氏夹了一个水晶虾仁蒸饺。御膳房里做的其他点心都还一般,只有这水晶虾仁蒸饺,是请了柳州那边的厨子做的,很是汁多味美,顾明妧前世也最喜欢吃这个。   齐思婉见顾明妧压根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心里只越发郁闷了几分,仿佛自己的一腔怒意,完全没有人回应一样。她低着头走到淑妃娘娘跟前,盈盈拜下去,娇声道:“给淑妃娘娘请安。”   私下里她们是可以以表姐妹相称的,但在这样的场面上,齐思婉也要规规矩矩喊淑妃一声娘娘的。   “你来迟了,快去你母亲边上坐下吧。”淑妃垂下眸子,兀自轻抚着她怀中的猫儿,淡淡道。   齐思婉抿了抿唇,心里越发郁闷了几分,但还是开口道:“是。”   齐国公夫人韦氏脸上已经有些不好看了,见齐思婉过去,只压低了声音呵斥道:“你去了哪儿?这宫里也是你可以随便乱走的地方吗?”   齐思婉只是低着头,眼角微微泛红,拧着手里的丝帕道:“我只是想四处走走,可这御花园太大了,竟一时走错了路。”   韦氏仍旧带着几分怒意,但毕竟周围都是宾客,她也不好发作,便冷冷道:“一会儿不要在乱走了,好好跟着你长姐。”   经齐思婉这么一出,淑妃也就忘了方才瞧见的那个小姑娘,筵席过半,她就坐着轿撵走了。   淑妃娘娘这么一走,席面上这才热闹了起来,大家伙儿无不欢声笑语的闲聊了起来。等到送上了最后的水果茶食之后,便有女官前来传话,说淑妃娘娘在听音阁预备了几场好戏,请各位太太奶奶们前去听戏。   ……   前朝的酒宴也将将结束,朝臣们不便在宫内久留,各自告辞。   顾翰清正要同管事的太监说一声,却见那元宝公公迎了过来,同他道:“皇上想请顾大人去东暖阁对弈。”   顾翰清棋艺一般,正巧比皇帝差了那么一点点,所以皇帝每次同他下棋,倒是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连几个内阁的阁老他都看不上,偏偏就喜欢顾翰清。   这一去边关三四个月,皇帝寻了几个棋友,没有一个中意的。不是故意输给他,就是一不小心就把他给赢了,真真没有意思。   顾翰清拱了拱手,笑道:“烦请元宝公公带路。”   东暖阁里烧着地龙,小太监封了一个红泥小火炉在边上,将一块陈年普洱煮的茶香四溢。   棋局下到一半的时候,元宝公公从门外进来,凑到皇帝的耳边上低语了一句。   皇帝将手里的一颗子落到棋盘上,抬起头道:“让肃王进来。”   李昇从门外进来,看见顾翰清在,眉心稍稍一拧。他想同皇帝开口舒太妃的事情,但是有外臣在,他倒是不好开口了。   皇帝不等李昇说话,却是先开口道:“你不过来,朕也正要找人去喊你。”   李昇便问道:“皇兄喊臣弟进来,有什么事吗?”   顾翰清在他们对话间又落下一子,皇帝捏了个棋子在掌中盘来盘去,慢悠悠的放下去,转头看着李昇道:“太子都已经立妃了,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朕身为你的皇兄,理应为你操办这件事情。”   李昇一听便觉得脑门哄的一下,他还没开口提舒太妃的事情,皇帝倒是又给他找了一桩事情。   “臣弟只想为国尽忠,还不想纳妃……”   皇帝看他那火烧眉毛的样子便觉得好笑,同他道:“现在边关已经平定了,你还要怎样为国尽忠?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朕不会亏待你的,满京城的姑娘,只要你看得上,没有朕给不了的!”   “实在是……”李昇忽然有些后悔进宫来赴宴了,随便找个姑娘娶进门,那和盲人摸象有什么区别?况且……他脑中一闪,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那日在静水庵的事情来了,他那小表妹娇美可人,若是将来长大了娶她进门,他倒还愿意几分的。   李昇心一横,咬牙道:“况且臣弟也已经有了意中人了。”   皇帝手上的棋子还没落到棋盘上,倒是啪嗒一声,掉了下去,“你看上了谁家的姑娘,快跟朕说一说!”   被皇帝这样一问,李昇一向肃然的脸上倒是有了几分窘迫,笑道:“她年岁尚小,臣弟是想等她长大了一些再上门提亲的,皇兄就先别问是谁家的姑娘了。”   “那怎么行呢?无媒无聘,万一他家里人另外给她许了人家,你不是要落空了吗?”皇帝这阵子见过李昇不少次,每一次看见的都是死板冰山脸,难得他还会怕羞,自然是好奇的不得了。   李昇不过就是推脱而言,谁曾想皇帝还不依不饶了起来,一时急的眉峰都皱了起来,忽地从怀中将那日在静水庵后山捡到的丝帕掏了出来,伸过去给皇帝看道:“皇兄,这是她给我的定亲信物,保证错不了的!”   顾翰清还在一旁想下一步的棋路,闻言也觉得有些好奇,便也不动神色的端着茶盏,抬眸往那肃王的掌心看了一眼。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却是把他吓了一大跳!   那一方粉色丝帕的角落上,赫然绣着一个秀气妧媚的“妧”字……   “咳咳咳……”顾翰清被茶呛得连连咳了好几声,只觉得脑门上的青筋突突突的跳起来,连忙从一旁的炕上下来,跪在皇帝的跟前长拜道:“臣御前失宜,罪该万死!”   他一壁说,一壁抬起袖子,将额头上滚滚落下的冷汗擦去。   皇帝见了他这样,连连摆手道:“顾爱卿快请起,这么一件小事,也值当吓成这样,朕难道是个暴君不成?”   顾翰清有话不能说,等在抬起头的时候,便瞧见李昇早已经将那一方帕子收起来贴身放好了。   其实李昇今日会随身带着这一方帕子,却也是巧合。他在京城不过再多逗留一个月,便要回封地去了。今日既是淑妃娘娘宴请朝廷官家内眷,那齐国公夫人必定会带着她一起过来,李昇想把这帕子送还给那人,毕竟这是女子贴身之物,落在外男手中,多少有些不好。   只是没想到多亏了这帕子,倒是让他寻到了一个理由,若是能逃过皇帝的赐婚,那就再好不过了。   “还请皇兄成全!”   李昇也跟着归了下来,眉眼中还很应景的透着几分恳切。顾翰清听了只觉得气血翻涌,嘴唇都抖了起来。   “原来皇弟喜欢年纪小一些的……”皇帝看着李昇,觉得莫不是家族遗传,他们李家的人都喜欢老夫少妻。   “既然这样……那朕也不好勉强皇弟了,不过淑妃为了替你选妃,特意办了这样大的盛会,你若是看都不去看一眼,朕怕她会生气。”淑妃正值盛宠,皇帝对她是千依百顺的,“这样吧,一会儿让太子陪着你去走一圈,若是遇上了喜欢的,在点两个侧妃也无妨。”   “这……”李昇面色实在有些尴尬,但话都说道了这一份上了,他若是不去,好像也有些说不过去。况且若是去了,还能遇见她,把这帕子还给她……他终究是那她当了一回把子,这也算是个人情,就当是她还了那一日他救她们姐妹三人的恩情罢了。   李昇这样一想,倒也觉得释然,只点了点头道:“那臣弟就进去看一眼吧。”   皇帝见李昇仍旧不情不愿的样子,又忍不住取笑他道:“给他娶媳妇他倒还老大不愿意的,朕也是闲着事多了……”他见顾翰清还跪在地上,又道:“爱卿怎么还跪着呢……该你下子了。”   顾翰清哪里还有心思下棋,看着李昇从东暖阁离去,一双眼睛都是直的。他捂着肚子同皇帝告病,从东暖阁跟了出来,看见李昇还站在大殿的丹犀之下。   顾翰清忍不住快步走过去,可就在他快要走到那人身边的时候,忽然就停了下来。   李昇敢在自己的面前公然把顾明妧的手绢拿出来,那分明就是不知道顾明妧是他顾翰清的女儿,他既然认错了人,他自然是要将错就错的,总不能让这么小的闺女,嫁给他当王妃去? 第72章   李昇心里有些发怵,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顾翰清,他那样面色铁青的从自己面前经过,表情实在是有些可怕,与他平常丰神俊朗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好在很快就有了给他领路的公公过来,他还要去听音阁走一趟,就没有凑过去跟顾翰清打招呼。   顾翰清从台阶上下去,一路走到了神武门门口,忽然想起周氏和顾明妧还在里面,李昇就这样进去了,岂不是要撞个正着,急得一时人都站不稳了,眼前一黑,幸好被几个守门的侍卫给扶住了。   ……   顾明妧实在不喜欢听戏,其实主要还是因为听腻了,再好听的戏,若是前世每天都要听一遍,那也实在没有兴趣了。   上回在齐国公府听戏的时候,顾明妧就差点睡着了,因此周氏这次格外注意着她,在她旁边的茶几上放了几碟的瓜子。看戏的时候若是困了,嗑几颗瓜子,也好打发一些困意。   顾明妧便摸着瓜子吃了起来,如葱段一样的纤指捏着瓜子,兰花指稍稍翘起,端的一副优雅矜贵。她不知道自己身后正有人盯着她,困意上涌的时候,只稍稍的掩着秀口,打一个哈欠。   小太监已经领着李昇和李睿过来了。不过他们坐在一旁角楼里的一个雅间里,从姑娘们座的地方压根看不见他们。但是消息灵通一些的人,自然是知道这两位的到场的,整个听戏的现场似乎越发便的安静了起来,方才交头接耳的姑娘们也坐直了身子,力求端庄娴雅。除了戏台上戏子们咿咿呀呀的说唱声,几乎听见别的声响来。   “三姑娘,太子殿下领着肃王过来了。”齐思婉身边的丫鬟凑到她的耳边说了一句,她才把视线从顾明妧的身上挪开了,将掌心里两颗花生米外头的红衣拂去,拧着眉心道:“偏她还坐在前头,也不知道是谁排的位置。”   齐思婉抬起头往那角楼上看了一眼,只瞧见一扇半掩着的窗子,里面依稀有两个小太监在跟前服侍。她低下头想了片刻,见韦氏和齐思贤都不在,她们不爱听戏,大约是又去了齐太后那边说话去了。   她凑到她那小丫鬟的耳边说了两句,那小丫鬟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顾明妧慢悠悠的磕着瓜子,手边的一小碟核桃香炒瓜子倒是已经见底了。宫女见她吃完了,又重新送了一盘过来,她还有些不好意思,朝着那宫女笑了笑,小姑娘长得又美又懂礼貌,这让那端茶递水的宫女都有些受宠若惊了。她正要摸了瓜子再吃几颗,一旁却是有人走到她边上,小声道:“顾三小姐,我家三小姐想请姑娘去御花园梅林那边的亭子里坐坐。”   顾明妧心下好奇,开口问道:“你家三小姐是哪位?”   那丫鬟便道:“是安国公府的三小姐。”   顾明妧四下里看了一眼,果然见周怡月这时候并不在席上,她估摸着周怡月大约也是不想听戏,因而特意找了她去聊天,便同坐在一旁的周氏道:“母亲,三表姐叫我过去说话。”   周怡月是齐太后的亲外孙女,这宫里她自然是相当熟悉的,周氏便没有拦着,只是嘱咐道:“那你跟好你表姐,可别走丢了。”   在宫里自然是丢不掉的,顾明妧心里这样想,但还是乖乖的点了点头,起身跟着那丫鬟离去。   ……   李昇才坐下来不久,进门的时候还瞧见顾明妧座在席上,谁知道只是一个眼错,那丫头片子竟然就不见了?不过这样的场合,他们只怕是很难私下再见了,能在离开京城之前,这样远远的再看她一眼,也罢了。   想见人的不见了,李昇坐着也有些意兴阑珊。服侍着的小太监给他倒了热茶,他一杯杯的喝下去,有点食不知味。   起先他刚知道她是齐国公府的姑娘时,心里怒火更大过了惊喜,可后来再细想一想,这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也不过就是萍水相逢,他也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一番而已。   等他下次再回京城,也不知道何年何月,说不定她早就已经嫁人生子了。   李昇正在胡思乱想,忽的有一个小太监进来传话,只悄悄的凑到了他的耳边道:“外头有个丫头,让奴才给王爷稍个口信,说她们家姑娘,就在御花园的梅林里头等着您呢。”   小太监得了赏钱,不过就是传话这种小事,他何乐而不为。况且宫里谁不知道,这场宴会就是为了让肃王选妃而办的,若是王爷因此真的挑上了中意的王妃,他们还有的打赏呢!   李昇心下一愣,难不成她早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又往那窗外看了一眼,确信顾明妧此时并不再席上。她知道他来了,所以找他出去?难道是为了要回那块手帕?   莫名觉得被那手帕贴着的胸口有些滚烫,似乎连心跳也加剧了几分。   齐思婉看着李昇从后头的角门出去,他从小在宫里长大,自然知道御花园梅林那边有一座赏梅专用的品香亭。   “小姐,王爷真的过去了。”站在她身边的小丫鬟道。   “这么容易就过去了,看来这肃王也不像传言中那样不近女色。”齐思婉冷笑了一声,世上哪有什么男人是不爱美人的,那些道貌岸然之人,也不过就是没遇上能让他心动的女子而已。   既然太子李睿对那顾家三小姐念念不忘,藏了一个镯子都不肯拿出来,那就让这顾家三小姐当肃王妃好了。就算肃王嫌弃她年纪小未必要她,可这在宫里和男人私会的名声传了出去,看李睿还会不会继续喜欢她!   齐思婉的脸上露出和她年龄所不匹配的狰狞笑意,冷冷道:“走……我们也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等着看好戏吧!”   ……   梅林这边只有一座亭子,便是名为品香的一座八角小亭子,建在梅林深处的一个矮坡上,边上是一条小溪,名为闻香,上面有一座石拱桥,通到御花园的另一侧。   顾明妧过来的时候就没瞧见什么人,这里毕竟偏远一些。不过转念一想,周怡月喜欢顾明远的事情没什么人知道,也不知道她私下里要和自己说什么,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仿佛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好在这御花园里的每一草一木她都熟悉的很,要不然坐在这草木幽深的亭子里,其实还是有些害怕的。她刚要在亭子里坐下来,忽然就看见不远处几株红梅之外,有一个人正漫步而来,看上去还有几分悠闲。   顾明妧睁大了眼睛朝那方向看了一眼,顿时吓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她无处可躲,只得蹲下身子,将自己藏在那亭子的栏杆之下。   “不用再躲了,我都看见你了。”   李昇心下实在觉得好笑,自己悄悄的打发人喊了他来,又假装躲起来,大约姑娘家都是这样娇羞的,让人忍俊不禁。   顾明妧听见他说已经瞧见了自己,也知道躲避无益,便乖乖的从地上站起来,低着头悄咪咪看了他一眼。   这是顾明妧第一次瞧见他穿蟒袍,四爪金龙的图案绣在胸前,越发显得他英武不凡,气宇轩昂。   他的身量极高,走路龙行虎步一般,不一会儿就已经到了自己跟前。   “王爷……”顾明妧心里乱七八糟的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他们都在这里遇见了,若还装作路边偶遇一样说一句好巧,似乎也太过尴尬了。   “你果然已经认出本王了。”李昇其实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若她是齐家女,自然不会不知道他和舒太妃的渊源,那么重阳节在静水庵的后山遇到自己,必然也就能猜到自己的身份了。   顾明妧哪里知道李昇完全想差了,不过见他那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便以为他大约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既然王爷也知道了臣女的身份,那咱们就两清好了?”顾明妧眨了眨眼,同李昇道。   “两清?怎么个两清法?”李昇倒是有些玩味了起来,其实他心下还觉得有些对不住她,方才拿了她的帕子,在皇帝跟前一通胡说八道。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逗一逗她:“本王知道的,可不止那么多!”   他平常表情肃然,神色冷冽,如此一本正经起来,让顾明妧觉得脊背有些发麻。   “那王爷您还知道些什么?”顾明妧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保佑李昇赶紧放她离开。   李昇看着她,想起那支凤羽签来,但对于她来说,若是她当真看中了那支签,当初就不会毫不犹豫的把它丢掉。她大约是不屑的,也并不想应验那签文,所以才会舍弃的那般决断。   “嗯……”李昇正要想个理由,忽然间顿了顿,侧耳细细的听了片刻,开口道:“有人过来了,若是被人看见你我单独在此只怕不好,你还是先躲开吧!”   顾明妧四下里看了一眼,却并没有瞧见半个人影,她这时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传话的丫鬟说的是周怡月找她,可她在这里等了好半天,却并没有看见周怡月的人影,而肃王却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了这里。   “王爷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顾明妧忍不住开口问道。   “不是你派人请我过来的吗?”李昇看了她一眼,心下也略略觉得疑惑,但此时脚步声越发近了,他也没有时间解释,只继续道:“那溪边有一座拱桥,你先去那后面躲一躲。”   他耳力极佳,可以听见五百步以外的声响,顾明妧这时候离开,那些人必定是看不见她的。   顾明妧也来不及再问他,只急忙笼着裙子从亭子里跑出去,好在她前世对这里极为熟悉,不等那些人声靠近,她已经跑过了石桥,躲在了桥下。 第73章   桥下有淙淙的溪流声,将不远处的人声盖住了,顾明妧拨开身旁的迎春花枝,看见齐思婉带着太子李睿等一行人往那品香亭而去。   李昇负背站在亭中,转头看见那一行人,脸上装作稍稍有些讶异。从他们来势汹汹的脚步声中,李昇便能感觉到他们来者不善。   “皇叔好兴致,这么冷的天竟一个人跑来这里赏梅吗?”李睿四下打量了一番,这周围都是梅林,此时正是早春,梅花还没有完全盛放,只有枝头的梅蕊凌寒独立。但这四周除了李昇,确实没有另外一个人。   “比不上皇侄,出来赏梅还带着这样标志的姑娘。”李昇的视线从齐思婉的身上一扫而过,方才他远远的听见这姑娘在李睿的耳边说话,竟是有几分妖媚,这样的女子,他向来是看不上眼的。如今又瞧见了她的长相,便觉得连方才他那小表妹的万一都不如。   “皇叔不认得她吗?”李睿似笑非笑,视线在齐思婉的身上扫了一眼,继续道:“说起来……也不知道她算是皇叔的表妹呢……还是表侄女?”   若按舒太妃同齐国公的辈分,那确实应当是表妹,可若是按照李昇比李睿长了一辈的辈分,却又是表侄女,实在是让人好笑。   “我何时能有这样大的表侄女。”李昇并没有再看齐思婉一眼的兴趣,只是同李睿这样道。   “她是齐国公府的三姑娘,那自然也是皇叔你的表侄女了。”   李睿话音刚落,李昇却是愣住了,方才还对齐思婉不屑一顾的视线瞬间移到她的身上,几乎是要把那人看穿了一样,有些疑惑道:“她当真是齐国公府的三姑娘?”   既然她才是齐国公府的三姑娘,那刚才那一位,又是谁家的?李昇忍不住往顾明妧离去的方向往了一眼,溪水悠长,早已经没有了她的身影。   “皇叔真应该多在京城走动走动的,不然连亲戚也认不全了。”李睿向来桀骜,言语中总是有些散漫,低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侧的齐思婉,“三表妹说带孤过来看风景,风景呢?”   李睿从来不是那么好唬弄的人,瞧见齐思婉巧言令色的样子,就知道她必定葫芦里没卖什么好药,但他一向是喜欢看热闹的人,倒也不在意多看一场热闹,只可惜如今热闹没瞧见,倒是遇上了“独自赏梅”的肃王。   “我……”齐思婉心下郁闷,低着头四处找寻,可除了这梅林中错落的几株梅花,哪里还有顾明妧的身影?   然而李昇却顿时明白了过来,他已然中了别人的圈套。今日这赏灯宴原就是为了为他选妃而设,若是让人瞧见方才那小姑娘同他两人在梅林私会,事情传了出去,她就要非他不嫁了。   这世上竟有这样的蛇蝎毒计,李昇莫名一阵恼火,可恼火之后,却又淡淡觉得……仿佛是错过了这一世再也等不到的好事了。若是真的被人撞见了,她非嫁他不可,其实他也是可以再等两年的,等她再长大一些……   李昇觉得自己不能在想下去了,她的身高不过就在自己胸口,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说不定连癸水也还没来过,压根称不上女人,可他却又这样龌龊的想法,真是太不应该了!   “这里的风景的确不错,就是有些冷,不如坐在暖阁里舒服,本王倒是要回去了。”   李昇的视线几乎时候牢牢锁在齐思婉的身上,他竟还把她当成了她,她那样娇美动人、聪慧可人,哪里会像她这般蛇蝎心肠。他从亭子里走出去,经过李睿和齐思婉的身边,侧头对李睿道:“皇侄有空可以多吃一些绿豆,可以解蛇毒。”   李昇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给两人一个挺拔巍峨的背影。   李睿忽然就哈哈大笑了起来,几乎是要前仰后翻,视线又忍不住往齐思婉的身上瞟了两眼,又对着李昇的背影喊道:“多谢皇叔,侄儿谨尊教诲。”   ……   顾明妧一路上都在细想刚才的事情,越想便越觉得后怕。若不是肃王耳力极佳听见了人的脚步声,他们两人被人瞧见在一处亭子里,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虽是皇宫大内,可到底宴请了这样多的命妇内眷,若是要传什么消息出去,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到时候她的名声不保是小,可说不准淑妃更会以此为理由,干脆让肃王聘下自己,她如今才十三岁,若真的这样做了,那才是大大的一个笑话了。   她一路顺着闻香溪走到御花园的荷花池边上,便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顾明妧正觉得疑惑,忽地听见有人在背后喊她道:“顾三小姐,你瞧见了齐家三姑娘没有,她约了我家小姐说话,可是到现在也不见人影,奴婢又去了听音阁找她,也没见到她的人影。”   顾明妧眉心微低,心下终于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齐思婉设的一个局,可她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齐思婉,竟让她这样针对自己?   “周表姐在哪儿?你带我去找她。”   周怡月正在荷花池旁的醉月亭里,她和那齐三姑娘也不是非常熟识,但姑娘家私下邀约,总有一些私密的话要说,她到也没有多想,便答应了下来。如今想一想,却又觉得有些疑惑,忍不住走到亭子外头,便看见她的一个贴身丫鬟领了顾明妧过来。   周怡月向来是喜欢顾明妧的,便同她和气道:“你怎么来了?也觉得听戏乏味了?”   顾明妧眼眶一红,上前拉着周怡月的袖子道:“周表姐,你要帮帮我。”   周怡月心下一惊,拉着她去那亭中坐了下来,问她道:“你怎么了?”小姑娘眼眶微红,带着几分委屈,看上去委实楚楚可怜。   顾明妧便将方才的事情粗略的同周怡月说了说,并没有同她提起她和肃王相识的事情,只是道:“我听说是表姐找我说话,自然是不会不去的,可到了那里才发现,表姐你并不在那儿,那儿只有一个男人。”   周怡月大惊,能进得了后宫的男人,除了皇帝便只有太子,但顾明妧是在安国公府见过太子李睿的,必定是能认出来的,因此便问道:“是肃王吗?”   顾明妧想了想,终究摇了摇头道:“我没见过肃王,并不清楚……”   周怡月却是捏着帕子道:“想是有人想把你骗过去,然后好让淑妃点你做肃王妃!”她又低下头想了想,骗她出来的人是齐思婉,那人肯定是没有料到,她会和顾明妧遇上了。   “齐家人简直机关算尽!”周怡月拉着顾明妧的手,御花园里风大,她们又出来了好一阵子,掌心手背都是冰凉的,又是这样眼眶红红的样子,真是让人心疼:“你有没有让肃王给看见了?”   周怡月也有些担心,虽说听闻肃王是个不近女色的,可她这表妹长得这般好,万一对方见色起意,却是一件麻烦事情。   “没有……”顾明妧摇摇头,她不是要故意骗周怡月的,可若是她不说这个谎,以后牵扯出之前一堆的事情来,真相滚雪球一样滚出来,周怡月迟早要知道嘉瑞长公主做的那些事情。   “没有瞧见就好。”周怡月松了一口气,拧着眉心静静的想了片刻,抬起头同顾明妧道:“一会儿你就说一直在这醉月亭里跟我说话,哪儿也没有去过,咱们两人一直在一起,明白了吗?”   顾明妧使劲点点头,她出来也有一阵子了,到时候齐思婉若是用这个发难,她确实不好辩驳,如今有周怡月帮她,她就完全不用担心了。   “走吧,我们回去吧,这里风怪大的。”   ……   听音阁里已经连了两场戏,在坐的太太们多少也已经有些疲惫了。   周氏瞧见顾明妧还没回来,心里未免也有些着急了,不过看见不远处周怡月的位置上也空着,她到还能安得下心来。   小姑娘有几个是喜欢听戏的呢?那些跟着嫡母进宫的姑娘们自是不敢乱走的,但齐国公府的几个姑娘,也都不见了。   周怡月和顾明妧一路走回来,却在听音阁的门口遇见了齐思婉。那人脸颊涨红,显然是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也不知道是谁让她这样生气。方才那肃王竟然暗喻她蛇蝎心肠!他是哪里看出来这就是她设的圈套呢?顾明妧分明就不在那里,兴许他们压根就没遇上,他凭什么这么说自己!   齐思婉看见顾明妧,脸上的神色越发多了几分憎恨,竟是走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道:“你方才去了哪里?”   顾明妧微微向后退了一步,齐思婉虽然是个庶女,可她很得齐国公宠爱,就算她对一个下臣家的庶女这般无礼,她压根没有办法反驳她。   周怡月却是稍稍拉了顾明妧一把,挡在了她的前面,她身量比齐思婉更高一些,便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看着她道:“齐三姑娘这是在问谁?若是问我这位表妹,那她自然是跟我在一起的,我倒是要问问齐三姑娘,方才你又去了哪里?”   齐家虽然希望齐思婉可以当上太子侧妃,但她这样私下里勾引太子的行当若是传出去,必定也是要惹人耻笑的。 第74章   通往听音阁的大门不过丈余宽,两方人站在门口,竟然有些剑拔弩张的感觉。   “你!”   齐思婉愤愤的嘀咕了一句,却是没敢再说下去。周怡月是嘉瑞长公主的掌上明珠,齐太后最最疼爱的外孙女,放眼整个京城,除了齐思贤,只怕也没有几个可以与她相争的贵女了。   可再怎样,这太子妃之位,还不是让她们齐国公府得了吗?齐思婉脸上便闪过一丝冷笑,扭着头不再说什么。   顾明妧是诚心感激周怡月的,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顾翰清如今是正二品的官职,可国公府都是世袭正一品的诰命,况且人家是累世功勋之家,顾家虽然清贵,却没有祖上的荫封,若是将来顾翰清致仕,那顾家就又回归了白身之家了。   她这厢正打算向周怡月道谢,却见外头有两个小太监急急忙忙的往这边过来,嘴里还嘀咕道:“快去里头给顾夫人传个口信,她家顾大人在神武门门口晕倒了!”   顾明妧也不知道这朝中有几个顾大人,但听他们这么一说,本能就吓了一跳,只急忙问道:“你说的是哪个顾大人?”   “还有哪个顾大人?就是吏部尚书顾翰清顾大人啊!”   顾明妧一听,脑子里只觉得嗡一声,竟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也顾不得这是在宫里,只急忙就跑进听音阁里头去。   戏台上演得是一出武打戏,两边锣鼓阵阵,锤得人耳膜突突的响,顾明妧引着那两个小太监走到周氏边上,只凑过去道:“母亲,这两位小公公说父亲在宫门口晕倒了!”   “什么……”周氏一听,吓的魂不附体,立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问他们两人道:“到底怎么回事?”   那小太监便小声回道:“夫人不用担心,顾大人是在神武门门口晕倒的,已经请了太医送往家去了,小的这才来给夫人稍个口信,快些回去瞧瞧。”   “多谢了!”周氏风一样的迈开脚步,临了仍不忘嘱咐跟着她一并进宫的丫鬟道:“替我赏两位小公公。”   ……   马车在朱雀大街上行驶的飞快,但周氏还是一路上无数次的撩开了车帘子,去瞧瞧外头的方位,恨不得即刻就能回顾家才好。   顾明妧看着她一脸担忧的表情,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她自己也很担心顾翰清,可总感觉和周氏的担心是不一样的。于是她只能看着周氏,伸手拉着她的袖子,表情也看上去有些怯懦。   周氏以为她害怕,便把她搂在了怀中,反倒安慰她道:“你不用怕,你父亲的身子向来是好的,从不曾有什么固疾,大约是这次去了一趟边关,太过辛苦了。”   顾明妧这时候已经平静了许多,若按前世的发展来看,顾翰清的身子确实一直很好,一年四季连风寒都少有感染。   “母亲也不用太担心,爹爹应该没什么的。”顾明妧点头道,但她也不太敢确定,因为这一世的很多事情已经和前世完全不同了。   “嗯。”周氏仍旧皱着眉头,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伸手在心口上按了按,她一急起来就会心口痛,这时候就觉得有些难受了。   顾明妧便伸手替她揉着胸口,又道:“母亲千万别急,稍稍深呼吸几下,就会舒服很多。”   周氏只是点头,想想又落下泪来,好端端的人就这样晕倒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小症候。   ……   顾翰清已经被安置在了正房,连老太太都惊动了,不过人被送回来的时候,倒是已经清醒了过来,只是看着神色有些虚弱,这时候太医给下了针,已经睡下了。   方姨娘急得都哭红了眼睛,再老太太跟前又不敢造次,倒是老太太有几分见识,请了太医在外间说话。   “杜太医,依你瞧着,我们家老爷到底是什么病症?”   “顾大人的病倒是不妨事的,我方才搭了脉,因是急怒攻心的症候,大约是遇上了什么事情,一时没想明白,开解不了。”   老太医有的是经验,从皇帝的御书房出来就倒下的大臣就有不少,更何况顾翰清还是自己走到了神武门门口的,按他的揣测,大约是在皇帝跟前受了什么气吧。   伴君如伴虎,皇帝天威难测,作为朝臣也确实辛苦。   “你这么说,老身就放心了,剩下的只能等他醒了慢慢问他了。”   “老太君不用担心,这是小病症,顾大人一向康健,养几日就好了。”杜太医安慰她道。   老太太点点头,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又道:“那就多谢杜太医了,拟个方子,我也好派人抓药去。”   丫鬟送了笔墨上来,外面又有婆子进来传话,说太太和三姑娘从宫里回来了。   周氏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前走,顾明妧人矮些,只好跟在她后面快步急行,等到了正房门口,周氏这才算是放慢了脚步,脸上端出几分当家太太的镇静沉稳,缓缓走进去。   “老爷怎么样了?”她瞧见太医正在写方子,便走过去问方姨娘,方姨娘瞧见周氏回来,倒似有了主心骨一样,把眼梢的泪压了压,小声道:“太医说没什么大碍。”   周氏看了一眼,除却顾明远在族学里头念书,家里其他的姑娘都在里间候着。因外头有太医,她们不好意思出来。周氏看了顾明妧一眼,同她道:“你进去吧。”   杜太医已是写好了方子,交给一旁的丫鬟,周氏便道:“赶紧送出去让小厮抓了药回来,直接送去厨房熬好了端过来。”   丫鬟应了一声便出门去了,周氏这才同杜太医福了福身子道:“有劳了。”   杜太医也是安国公府常请的太医,和周氏熟稔,只劝慰她道:“夫人不用太担心,顾大人没有大碍,不过他这病因到底从何而起,还要问他本人了。”   老太太把方才杜太医同她说的话又跟周氏说了一遍。   周氏派人送了杜太医出门,在黄花梨靠背椅上坐了下来,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刚才真是把我给急死了,走的太急,连招呼也不曾打,改日倒是还要进宫请罪了。”周氏揉了揉眉心,心想着到底什么事情让顾翰清这样着急,一会儿等他醒了,终究要问个清楚。   “宫里可还顺利?”老太太只问她道。   “宫里倒是没什么事情,不过就是同平常一样,吃吃饭、说说话,也没瞧见肃王亲自过来,大约只是由淑妃过目。”   “谁家愿意把闺女嫁去那里,一年到头也回不了一趟京城,还真成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换了我是不舍得的。”老太太这辈子没有生闺女,因此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去感受了。   “那也不一定,肃王毕竟是藩王,他的妃子是正一品的王妃,舍一个闺女攀这样一门过硬的亲戚,只怕也有不少人愿意的。”只是肃王的地位摆在那里,庶出的姑娘怕是轮不上的,嫡出的姑娘家里又不舍得,只有那种原配嫡出的闺女,上头死了生母的,说不定还有可能。但饶是这样,也有爱贤名的继母,豁不出脸来做这样的事情,除非她不在乎。   “也是,我们不愿意,自有愿意的人家。”   ……   顾翰清这一觉睡到了戌时,睁眼的时候天都黑了。又因他睡着,房里只点了一盏平角细纱的落地灯,光线委实黑暗,顾翰清猛得从床上支起身子,脱口而出:“太太和三姑娘回来了没有?”   周氏正巧在偏厅用晚膳,她在房里陪了顾翰清好几个时辰,见他睡得安稳,便被丫鬟劝着去吃点东西,这才坐下来,就听见房里顾翰清的喊声。周氏连忙就放下了碗筷,提着衣裙往房里去。   服侍在顾翰清身边的是方姨娘,听他这样问,便急忙回道:“老爷别急,她们已经回来了。”   她这边才说完,周氏已经到了房里,急忙上前扶着顾翰清,接过方姨娘递来的姜黄色锦鲤锦锻的大迎枕,靠在顾翰清的后背,柔声道:“老爷这是怎么了?妾身不是在吗?”   “三丫头呢?”顾翰清惊魂未定。   “三丫头在老太太那边呢,见你没醒,一直不肯走,天黑了才回去的。”周氏见顾翰清心里只有一个顾明妧,心里还怪有些不是滋味的,可想着那孩子也确实招人疼,她都这样大一个大人了,难不成还为了这个跟顾翰清吃味?况且他这一醒过来就记挂着这件事情,说不定还有什么隐情。   “三丫头没事就好。”顾翰清这胸口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下去,稍稍吐出一口气来。   周氏见他这样,心下反倒觉得好笑,又安慰道:“老爷也太操心了,三丫头才十三,难道你怕淑妃点她去做肃王妃吗?”   周氏想了想,心里便觉得有些奇怪,顾翰清先前分明是说要送顾明妧进宫的,若是顾明妧嫁给了肃王当王妃,怎么也好过进宫给年过半百的老皇帝当妃子,他却这样紧张是为了什么?   周氏起先是不起疑的,可这会儿却由不得她不疑心起来,只是静静的看着顾翰清道:“老爷以前不是还说要把三丫头送去宫里吗?瞧如今这架势,可是舍不得了?” 第75章   顾翰清手里正端着周氏送过来的一盏芙蓉花瓣小茶盅,闻言只稍稍的怔了怔,冷不防就呛了起来,涨得脸颊通红。   周氏连忙将那茶盅接了过来,捏着帕子替他顺了顺背,将茶盅递给了方姨娘道:“你先下去吧,这里有我。”   方姨娘点头退下,稍稍看了顾翰清一眼,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可她不过是一个妾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去了。   周氏看着顾翰清止住了咳嗽,端端正正的坐在他床前的一个绣墩上,正色看着他道:“老爷就别在我跟前藏着掖着了,二十几年的夫妻了……”   顾翰清看着周氏这模样,昏暗的灯光照得她脸颊尤其柔和,虽然有了些年纪,身子也不似少女一样纤细窈窕,但正是这徐娘半老的风韵,越发让他心动了几分。   “夫人。”顾翰清伸出手,将周氏那双为了顾家操劳了这么多年的手笼在了掌心了,淡淡道:“当年我是怎么有的三丫头,这些事情我也不想在夫人跟前多说,只想告诉夫人一声,我这颗心从来都是夫人你一个人的。”   “老爷……”周氏也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话心里一下子酸的很,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起来,半颔首看着顾翰清,仿佛看见了新婚之夜在她面前信誓旦旦要替她挣回诰命的样子。   顾翰清拍了拍周氏的手背,继续道:“可既然有了三丫头,她是我的亲骨肉,我自然不能亏待她,这是为人父母的本分,你说是不是?”   周氏点点头,那个孩子她也是喜欢的,她也不忍心把她送去宫里。若是年岁相当的皇帝也就罢了,可如今这皇帝当她爹都还显大呢。   “我知道你不是小气量的人,但我领了这样一个闺女回来,你心里必定是不乐意的,我也是一时没有办法……”顾翰清皱了皱眉心,觉得也是时候同周氏把这件事情说清楚。   “老爷不用说了,妾身都知道了。”周氏眼眶微红,从顾翰清的掌中抽出一只手来,捏着帕子压了压眼角道:“我也心疼那孩子,也舍不得她进宫去,既然你说她的生母已经走了,那从今往后,她就是我的亲闺女了。”   “夫人啊!”顾翰清一时觉得胸口气血澎湃,他从来都是信奉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可如今却觉得,周氏的胸襟更比自己宽厚几分,“我顾某何德何能,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周氏被他赞的有些羞涩,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轻抚了一下脸颊道:“老爷睡了一下午,可是饿了,我吩咐厨房做一些好克化的东西来,让老爷垫垫肚子。”   ……   顾明妧是第二天早上瞧见顾翰清的。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精神奕奕的样子,如今靠在床上,他本就是白皙肤色,病了之后便觉得面色有些发黄,倒像是真的虚弱了好些。   其实顾翰清昨天晚上就想把她喊过来的,只是时候太晚了,怕她是已经睡下了,所以才等到今日一早。   几个孩子相继过来给顾翰清请安,他操劳了这么多年,也是难得有这个闲暇,在房里安安心心的养着。都见过了之后,顾翰清便让其他孩子都出去了,独独留了顾明妧一个人在房里。   他这里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她,她的手帕是怎么落到了肃王的手里的?她又到底和那个人说了什么,怎么就是私定了终身?在他看来,这些话肯定都是肃王李昇一个人在信口开河,可他有东西在手里,简直就是抓住了一个莫大的把柄。   顾翰清想来想去,事情必定是出在了九月九日重阳节那一天。   “爹爹,你好些了吗?怎么好端端就病了呢?”   顾明妧也觉得顾翰清病得蹊跷,按前世的情况看来,他是不该有这一场病的。但现在好多事情都已经乱了,顾明妧也忍不住担忧起来。   “我好些了,妧妧过来。”顾翰清招手让她坐到自己的床沿上。   顾明妧便坐了下来,抬起头看着顾翰清,她的一双杏眼生得十分好看,幽黑的眸子里会闪光一样,让人瞧着楚楚动人。   顾翰清便问她:“当日在静水庵的后山,你说你们是丢了随身带着的首饰下去,才叫人发现的对吗?”   顾明妧心里有些奇怪,事情都过去了好几个月,怎么顾翰清又问了起来,但她既然问了,她也不好不说,便点了点头道:“是的,爹爹。”   “那你除了首饰,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丢了?”顾翰清接着问道。   顾明妧却是一惊,别的东西……难道是……那块帕子?她心里疑惑,可又想着那样私密的东西,就算李昇得了,又怎么可能随意在人前拿出来呢?况且,她也不确定他有没有捡到那块帕子,谁知道那帕子会飘到哪儿去,也未必就真的被他给捡到了。   但顾翰清既然问起,她又不好不答。   “首饰丢完了之后,女儿便咬破了手指,在一方帕子上写了‘救命’两个字,然后扔了出去。”顾明妧看着顾翰清这变幻莫测的表情,急忙问道:“爹爹怎么了?是不是找到了那块帕子?”   若是真的找到了那块手帕,倒是要想个办法拿回来的好,毕竟是姑娘家私底下用的东西。   顾翰清这时候却已经听得明明白白的,按他昨夜的分析,大约是肃王去看望舒太妃的路上巧遇公主府的人绑架顾家姐妹,所以出手相救。而彼时大魏还在同鞑靼交战,他是阵前擅离职守,因此并没有留下姓名。   而他也并不知道那日所救的三人是顾家的姐妹,因此才会当着自己的面,拿着顾明妧的手帕在皇帝的跟前一通胡说八道,目的只是为了推脱这一次赐婚而已。   什么早已经看中了哪家的闺女,早已经私定终身,那都是肃王在瞎掰的!   简直太可恨了!   顾翰清气的气血翻涌,恨不得现在就去找了肃王拼命!竟拿他的宝贝女儿当挡箭牌,在皇帝跟前说的这般头头是道!   “爹爹……你怎么了?”   顾明妧瞧着顾翰清表情愤怒,心里实在觉得疑惑,还有那帕子,到底在哪儿?看顾翰清的表情,必定是知道了那帕子的下落的,那还得想办法拿回来才是。   “没……没事……”   “那帕子呢?”   “帕子……”顾翰清拧眉想了想,帕子倒是看见了在肃王的手上的,可他若是亲自去要回来,岂不是暴露了顾明妧的身份?反正顾明妧养在闺阁,肃王又马上就要回封地去,也不知道哪年哪月回来,到时候早早的给顾明妧物色一门亲事,嫁了出去,也就安心了。   “帕子……大概是丢了吧……”顾翰清见顾明妧这样看着自己,还稍稍有些心虚,只笑着道:“以后这件事情,就不要在提起了。”   顾明妧一脸懵圈的点了点头,她怎么会随便提起这件事情呢?若不是顾翰清问起,她都已经快把这件事情忘了,现在又叫她不要提起,岂不是自相矛盾的很。   ……   李昇牵着惊鸿宝马,漫无目的的走在静水庵门口的山道上。   京城曾经是他的故乡,但是这么多年的分别之后,他已经很难在这里找到属于他的一片天地了。即便是曾经熟悉的皇宫,他也只能作为客人,被偶尔带进去稍坐片刻。   不过对于他来说,昨日的皇宫之行,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的,至少知道那聪颖娇美的姑娘不是齐家人,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莫大的好消息。   其实她是哪家的姑娘,好像和自己也没有什么关系?他也从来没有往深处去想,她正是聘聘婷婷十三余的豆蔻年华,可他已经二十有五,错过了适婚的年纪。他这些年心中所想都只为了让舒太妃跟着自己回封地,至于其他事情,甚至从未考虑过。   他并没有觉得很可惜,但若她此时正是适婚的年纪,他说不定真的会请求皇帝赐婚。   “你怎么回事?一整天拉着个脸?”舒太妃瞧见李昇这沉默冷肃的模样,心里觉得有些担心,“你向皇上提起我回封地的事情了?他又驳回了你吗?”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件事情最能牵动她儿子的心了。   李昇摇了摇头,他平日里在军中的时候是严厉的,也唯有在舒太妃面前才显的温和跳脱一些,可今天却是提不起精神。   “没有,思前想后,儿子还是没提起那件事情。”他不是不想提,实在是没找到机会,但回府之后慢慢的想了想,又觉得这事情确实不应操之过急,至少舒太妃住在这静水庵中,他可以随意探视,是很安全的。   “你能这样想,那是最好不过了。”舒太妃看着他道:“我在这里过的很好,你派来保护我的那些人,也很尽心。”   “母亲……”李昇心中隐隐有些酸涩,见舒太妃仍旧是没有想跟着他走的心思,便叹了一口气道:“我打算下个月就回封地,等今年母亲生辰,再回来看你。”   “回去吧。”舒太妃看着李昇,神色柔和,嘴角勾起笑意道:“你若再回来的时候,能多带一个人,我必是更欣慰的。”   她被困在这静水庵出不去,儿子的终身大事也没有办法插手,都这把年纪了,还没有正经的婚配,实在有些无奈。   李昇却是有些不好意思,拧眉道:“皇兄原本想为我赐婚,被我给回绝了。” 第76章   舒太妃的神色却是慢慢变冷了下来,捧着粗制茶盏的手僵了僵,眉眼中更是多了一份不屑与讥笑。   “他从来都是一个心有成算的人,从来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这次想要为你赐婚,也不知道是安得什么心思。”   毕竟是曾经的枕边人,也有过山盟海誓的爱情,对他的为人,舒太妃是在了解不过的了。如不是这样,当年也不会叫那人把她哄骗去了宫里,从此便恩断义绝。   那些事情虽然过去了多年,但只要一想起来那一夜,她总是会噩梦连连,可如今她却已经连想也不愿意再想了。   她又淡淡的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是有些担忧的,只抬起头问李昇道:“你就这样回绝了他,他可动气了没有?”   李昇摇摇头,想起昨日在东暖阁的一番信口雌黄,还觉得有些可笑,但有他随身带着的那块帕子作证,皇帝倒也信了。   “我跟皇兄说,我已经有意中人了,只是年岁尚小,还要等她年满及笄,才可上门提亲。”   舒太妃闻言却是吃了一惊,只当他说的是真话,放下手中的茶盏道:“当真?哪家的姑娘?如今多大了?你又是如何认识的?”   李昇顿时觉得脑袋都大了起来,可心里却莫名想起了顾明妧来,他真的是他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姑娘中最好看的那一个了。可她不光好看,还那样的聪明,又那样懂事,实在是让他很难不喜欢。但又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她那样年少,他若是有这样的念头,那真是禽兽不如了!   可心里却又时常想起她,想起了又觉得心情愉悦,从呼吸到做事,都很舒畅,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母亲一下子问那么多……”李昇尴尬道:“我不过就是一时推脱之言,又不是当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他那脸上带着点欢喜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早就出卖了他,那风吹日晒后麦色的皮肤甚至有些泛红,这让舒太妃怎样不觉得好奇。   “真的不是真的,人家那样小,我从未有过那种想法……”李昇连忙解释道,可越解释就越发现自己泄露的越多,姜还是老的辣,耿直如他,还是没绕过舒太妃挖的陷阱。   “人家?人家又是谁?”舒太妃越问便越觉得有些眉目了,眉眼中满满都是笑意,仿佛已经看见了肃王成家立业的那一天。   “母亲快别问了。”李昇觉得自己面皮有些绷不住了,竟然会对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子心动,那他还是个人吗?这是禽兽不如的事情。   “没有的事情。”他站起来,风一样的往门外去,走到了门口,才停下来,有些心虚道:“母亲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心里被问的乱糟糟的,他如何会有这种念想……她还那么小,腰细得他一掌就能握起来一样。她那张稚气的尖下巴小脸,必定连他的手掌大都没有的。他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把她提起来……如果把她按在怀里……李昇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   李昇翻身上马,一口气骑出了十余里的路,才觉得心里那种杂乱无章的感觉稍稍的舒畅了一些。   ……   顾翰清告了病假,好些日子没去上朝,众人得了讯,这几日总有人来顾家探视,周氏倒是忙得不可开交。   顾明妧白天跟着顾明珠学针线,晚上就早早的睡觉,倒是把前世精通的那些个琴棋书画全丢在了一旁。她原本就聪明,学起来也就快,再加上有些绘画的底子,帮孙绣娘描了好几个绣花样,都被她夸赞了一番。   顾明烟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咋什么都能被顾明妧抢在头里?   这日顾明妧正在顾明珠的小院里坐坐,姐妹两人边做针线边闲聊几句,外头有丫鬟过来回话,说安国公府的世子爷过来探望顾翰清了。   顾明珠正在绣一方米白色的玉兰花手绢,闻言便一针扎在了自己的指尖上,那绸缎的面料尤其吸水,眨眼间便蕴出了一朵血花来,瞧着很是刺眼。   可她却并没觉得疼,只是仍旧愣着,连针头都忘了拔出来了。   “长姐……”顾明妧见了只吓了一跳,忙喊了她一声,顾明珠这才反应过来,觉得指尖有些疼,把针头拔了出来,将指尖放在了口中吸了吸。   她大约还是想见一见周丞泽的吧?顾明妧心里这样想,可顾明珠若是一个人过去正房,总让人起疑,顾明妧便开口道:“那我们也去正房那边坐坐吧,我今儿还没过去瞧过爹爹呢。”   顾明珠有些感激的看了顾明妧一眼,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要见一见周丞泽,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见面,他们压根也说不了什么话。况且……他只是把她当表妹而已。顾明珠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些什么,但总觉得若是能再见一面,哪怕连一句话都说不上,那也是好的。   她可以把自己挑给荣哥儿的那些礼物托他带回去,给小孩子的东西,他总不会起疑的。   “也是,上回还挑了好些东西要给荣哥儿,也一直没机会送过去,正巧让表哥带回去。”顾明珠嘴角勾起一丝笑,仍旧是温婉大方的,眼眶瞧着却是有些微涩,只是垂着眉心道。   她们去到正房的时候,周丞泽已经从顾翰清的房里出来了。元宵节那日他们是一同进宫赴宴的,当时还好好的,后来顾翰清被皇帝拉去下棋,他们就分开了,也不知道怎么出来之后就病了。   他这两日部里有事情,又耽误了两天,今日才算抽空过来瞧瞧。   “老爷已经没事了,你还忙着,我就不留你了。”周氏已经打算送了周丞泽出门了。   “我今日是特地过来的,倒是也没什么事情了,回府也就是看看荣哥儿。”他走了好几个月,孩子都要不认识他了,这一阵子总算又有些粘他,他一回家就成了孩子奴了。   “我还说要去你们家呢,你姑父病了也走不开了。”周氏这样说,瞧见顾明珠和顾明妧过来了,便笑着道:“既然你们来了,替我送送你们表哥吧,我去房里看看老爷。”   顾明妧乖乖的点头道:“是,母亲。”   顾明珠却是没有说话,只是朝着周丞泽福了福身子。他们加起来有五个多月没见了,周丞泽去了一趟边关,原本是俊朗的书生模样,皮肤倒是晒黑了一些,看上去似乎也更精壮了一些,他正值男人最旺盛的年纪,依旧是风度翩翩的。   顾明珠也越发的温婉柔美了几分,个子好像是又高了一些,原本只在他肩膀那处,这时候看起来,倒是已经可以顶到他的下巴了。   时间过的太快了,大家都在变……   周丞泽是听蒋氏说起过给顾明珠保媒的事情的,他的那个表弟也是一个才华出众的后生,和顾明珠很是相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周丞泽心里是很高兴的,但现在又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高兴了。大约是别人家的事情,他也没有兴致多管罢了。   她们是三人一起从正房出来的,但顾明妧悄悄的就走在了后面,她也不敢直接走开,怕有丫鬟小厮看见了,说顾明珠的闲话。这样距离她们两三丈远,倒也正好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听说表妹的婚事就要定下来了,可是见过我那表弟了?”周丞泽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明明觉得没有兴致多管,可偏偏还是问了这样的问题。   顾明珠却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不过随口问问,心思也淡了几分,只缓缓道:“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还是要等太太老爷定夺。”至于那个蒋博韬,她上回去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长得好不好,她既不知道,也不在意。   “姑父姑母这样疼你,一定会让你嫁得很美满。”他也很喜欢这个表妹,也想她嫁得好一些,将来衣食无忧,又是当家太太,多么体面。   顾明珠只是低着头不说话,过了片刻,他们已经走到了影壁的前头,转个弯儿周丞泽就要出门了。顾明珠这才停了下来,抬起头来看着周丞泽,将手里捧了一路的一个荷包递到了他的手中道:“这个是给荣哥儿的,烦请表哥带回去。”   周丞泽接了过去,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和顾明珠之间的关系越发疏远了一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便低头道:“荣哥儿倒是常想起你,念着你陪他玩。”   如果当时没有荣哥儿的那一句戏言,他是断然不会有什么念想的,但现在其实也不该有念想。他这不是在念想,只是凭白在玷污一个好姑娘而已。   “我走了。”他侧过身子,不去看顾明珠的那张脸,脚步甚至有些凌乱。   顾明珠就站在影壁的边上,看着他拾阶而上,身体如雕塑一样立着,动都不动。那人一个转身就不见了,衣袂翩飞,过了片刻,连影子都没了,顾明珠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酸不知所以,眼泪便如珍珠一样滚了下来。   顾明妧就站在她的身后,她看见她僵着脖子,努力把身子站得稳稳的,但肩膀一直在不停的颤抖。 第77章   萧浩成应酬回府,卧房里的灯仍旧是亮着的。   他下个月初五就要启程回边关去了,这几日正逢旧时同僚相继宴请。十几年前边关战乱的时候,好些得胜还朝的将士都留在了京城,但他还是去了边关,一呆就是十几年。   柳氏在房里等着他。因是新婚,床上铺着大红色团花锦被,窗格上贴着喜字,就连平角细纱的脚灯上头,也剪了一个火红的喜字贴着,在青石地砖上映下了好大一个影子。   丫鬟回说萧浩成已经回来了,柳氏从灯下站起来,才迎到门口,就看见他大步流星的从院外进来,佛头青的大氅披在身上,显得他身材挺拔、高大威武。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终究是长成了她心目中的模样。   柳氏就在庑廊下静静的看着他,等着他过来。   “我已经说了要早些回来,他们只是不肯。”萧浩成看见柳氏,眉眼中都透出了笑意,冷峻威严的将军瞬间温柔似水一样,拉着她的手道:“你怎么在这里等着,手都冰凉的。”   他的大掌粗糙,但握住了却很是温暖,让柳氏格外安心。   “现在还早呢,我也是听丫鬟说你回来了,才出来的。”她说话声音柔柔的,两人一起进了门,她替他解开了大氅,挂到墙角的挂衣架上。   萧浩成已经坐了下来,看着她忙碌,看着她为自己沏上一杯热茶,送到面前。她那双念书识字的手,做起这些来,却也是很娴熟的,他不禁有些看呆了。   “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柳氏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偶尔抬起头看他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他们已经是夫妻,必是要相互依靠相互信任的,萧浩成看着她道。   “还有十来天就要走了……”柳氏伸手捋了捋额前垂下来的发丝,眼神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三寸地方,缓缓道:“我想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到时候她及笄了,嫁人了,我都不在……”   她说着又已经红了眼眶,只是含着泪不落下来,但萧浩成看的很清楚,也很心疼。   “你若是想见她,我抽空同顾大人说一声,再安排……”   他的话还没说完,柳氏倒是吸了吸鼻子,拿帕子擦了擦眼泪,慢慢道:“前几日听你说顾大人抱恙了,还是不麻烦他了,我也没想着再见她,只是……想给她留几样东西,等她出阁的时候,也可以当作嫁妆。”   “这有何难。”萧浩成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嗓子眼提了半日,听她这样说明白了,只笑着道:“皇上赏了我不少东西,都在库里放着,你看上什么就拿走,我们两个如今也用不着。”他是很想柳氏能给他再生个一男半女的,但这种事情他只敢心里想想,并不敢当着她的面说。   “那些古董字画什么的,倒也用不着,我就是想给她打几副头面,压箱底用。”柳氏心里明白萧浩成的想法,听了有些脸热。他是很孔武有力的男人,又把她放在心坎上一样的疼爱,竟不知不觉就有些过火了,让她身上酸痛了好几日。   “这些你去做主吧,你若是想出门,我派两个能干的丫鬟跟着你。”这侯府的下人丫鬟都是萧浩成亲自去人伢子那里挑的,都是从外地卖过来的,对京城之事一无所知,他又专挑那些长得粗壮些的,还请了自己的兵丁教她们防身的功夫,为的就是保护好柳氏。   “那我这几日去一趟聚宝斋,等东西做好了,把票号给送给顾大人,到时候让他派人去取。”他们还有十来日就要走了,大概是看不见那些东西做好了。   “都听你的。”萧浩成看着柳氏,见她眉心微低的模样,特别的楚楚动人,便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她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柳氏一惊,却已是习以为常,将头靠在他的胸口,有些羞涩道:“表哥……我们……”她本以为她这一生都将是一潭死水了,却没有想到还有这般的波澜壮阔。   “给我生一个孩子。”萧浩成凑到柳如眉的耳边,声线沙哑的开口,阔步往房里去。   ……   顾翰清的病终于好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不过趁此机会在府上养了几日。   周氏忙了好一阵子,又想起两个月后是安国公老夫人的寿辰,往年她也都备了厚礼,但今年是六十六岁的大寿,因此尤为重视一些,周氏想给她铸一座弥勒佛金身。   上回聚宝斋送来的金项圈就不错,听它们那边掌柜的说,也有客人在他们店里请了金佛,再送去寺庙开光,赠与有缘人结缘的,周氏便打算去聚宝斋看一看。   顾明珠这两日偶然了风寒,一直养在小院中,顾明烟也有些咳嗽。姑娘家遇上倒春寒总容易生病,倒是顾明妧因为今年在顾家养得不错,反倒没病没痛的,小脸白里透红,越发出落的明艳娇美。   于是周氏只带着她一个人出门,她们去了聚宝斋之后,还想去锦绣坊瞧一瞧新进花样的绸缎,眨眼就要开春了,天气也很快会热起来,又要预备着春装、夏装。家里的姑娘都正是长个子的年纪,每年的新衣服都不能断的。   “母亲,一会儿去杏花楼买些红豆糕回去吧。”顾明妧靠在周氏身边,眨眨眼道。她前世进宫之后,最最想念的就是杏花楼的红豆糕,宫里的御膳房做什么都不错,可偏偏这个红豆糕,就是做不出来杏花楼的味道。她以前有什么想法也都藏着掖着,如今和周氏又这样贴心了,便也大着胆子说了出来。   “小馋猫……”周氏笑了起来,捏捏她的脸,比起刚进府那时候,确实胖了一些,但再胖下去可就不好看了,大魏还是以瘦为美的朝代,姑娘家讲究身轻如燕,不过好在她骨架娇小,有一点肉完全看不出来。   顾明妧有些不好意思,可她真的好想吃啊……她有好些年没吃了。她就这样蹙着小眉心看着周氏,周氏终究无奈了,只点了点头道:“现在去买拿着不方便,等一会儿从锦绣坊出来,你提醒我一声。”   顾明妧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   聚宝斋的生意很好,是京城老字号的金店,年前是他们店里最忙的时候,不过歇了一个年节,最近生意也很忙碌。她们下车的时候,就瞧见门口停了好几辆的马车,想来都是到店里看货选货的客人。   顾明妧扶着周氏下车,两人还没站稳,忽然间有一辆马车从她们身侧骤然停下。顾明妧急忙拉着周氏往边上躲了躲,就瞧见有个打扮美艳华丽的女子气冲冲的从马车上下来。   扶着她的丫鬟小声在她耳边道:“奶奶,那个侯夫人就在里面,我听精忠侯府的下人说,她今儿来了聚宝斋买东西。”   那美妇听了这话眉梢一挑,只问道:“你瞧见她长什么样了吗?是不是当真比我好看?”   “奴婢没瞧见……”那丫鬟蹙眉,想了想又道:“不过她是小地方出来的女人,听说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可能比奶奶你漂亮呢!”   “哼!”那美妇咬牙,恨恨道:“我就是气不过,凭她什么货色,也敢截我的胡!”那人说着,只将身上穿着的一件雪里金遍地锦滚花狸毛长袄紧了紧,快步往那聚宝斋里头去。   周氏被气得个半死,拉着顾明妧上下打量她有没有事情,待想上前找那人理论,却见人都已经进去了。   “这是哪家的奶奶,这般骄纵跋扈!”周氏暗骂了一句,见顾明妧并没有受伤,只忍下了火气,带着丫鬟婆子们一起往店面里去。   这聚宝斋是京城第一大金店,是极其体面的,上下两层装潢的金碧辉煌,店里招待客人的不光有年轻的小伙计,还有年岁略长一些的老妈妈,见周氏一群人进来,早有懂眼色的人急忙迎了过来。   周氏才进去就瞧见方才那美妇坐在店堂里,手里捧着一个白瓷莲花茶盏,脸上带着一丝鄙夷之色。周氏只觉得她是相当眼熟的,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况且她认识的人里头,实在没有这样气焰嚣张的。   然而方氏却是认得周氏的,只是她实在不曾想到,会在聚宝斋遇到认识的人,因此脸上神色越发尴尬了几分,只侧着头不去看周氏。   周氏仍旧气在心中,便下死眼狠盯着她打量了一番,忽然就想了起来,瞧她那双眉眼,竟然和宫里的淑妃娘娘长的一模一样,可不就是守了寡的永昌侯世子夫人吗?   “这不是永昌侯世子夫人吗?怎么今日也来这聚宝斋看首饰?”周氏是故意喊她永昌侯世子夫人的,之前听说就是她一心想要嫁给那个精忠侯,结果人家只当不知道,私下里草草的就把婚事给解决了,让她成了京城的一个笑柄,也不知道永昌侯府有没有休她出门!   方氏如今住在娘家,被人这样称呼,还觉得略有些不适,正想随意和周氏打个招呼,这时候却又丫鬟走到她的身边,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又用手指了指二楼楼梯口的地方。   顾明妧抬起头来,看见柳氏正顺着椴木雕花楼梯,从二楼上缓缓走下来。 第78章   柳氏正值新婚,正是最温柔娇美的时候,比起十几岁的小姑娘,更多了几分风韵雍容,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得眼前一亮。她今日偏又穿了一件荔枝红缠枝葡萄文饰长身褙子,显得身量窈窕,眉目如画,一颦一笑皆如画中人一样。   不光是顾明妧看见了,就连周氏也顺着永昌侯世子夫人的视线看了过去,一双眼睛便如钉在了柳氏的身上,再不能挪开。   顾明妧见周氏这样的表情,急忙低下头来,周氏这等聪明,如何能猜不出其中的端倪呢?   但此时柳氏已经从二楼下来,走了一大半了,狭路相逢,想不撞到都难。顾明妧有些绝望的偏过头去,不敢再看周氏那越发震惊的眼神。   周氏片刻间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连呼吸心跳都忘了一般,只是静静的看着那离自己不远处而来的美妇慢慢靠近。她恍然反应过来,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顾明妧。   少女虽低着头,但毕竟年少,脸颊上浮着一片微红,看上去倒是很平静的样子。   可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相像的两个人呢!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的!但无论对方是谁,这实在不是一个事宜见面的时机。   周氏缓了缓心神,伸手拉住顾明妧的手腕,小声同她道:“这里人多,不如我们先去锦绣坊,等过会儿再来这里也是一样的。”   她这厢才开口,那边柳氏却是已经从二楼走了下来,她方才并没有在意这大厅中的客人,这时候猛地抬起头,便看见一个三十六七的中年妇人拉着顾明妧的手,两人正是进退维谷的样子。   柳氏的脸色有些微微的僵硬,她无数次想象过将来若是在人群中遇见顾明妧的情形,却没有想到会来的这样快。可她一句话也不能说,连表情都要克制的相当淡定,装作不经意对身边跟着的丫鬟道:“东西我已经选好了,你去同掌柜的说一声。”   柳氏声音优雅,但声线中难免带着几分颤抖。正在这时候,一直坐在店堂一角的永昌侯世子夫人方氏忽然站了起来,缓步走到柳氏的跟前。   她一开始听说萧浩成娶的媳妇是从乡下来的,还以为会是个五大三粗的村妇,谁知道竟是一个这样的美人!方氏心中只觉得气血汹涌,但对着这样胜过自己太多的美人,她似乎也有那么点气弱了!   不过好在她虽然貌美,但看上去却并不是十几岁的少女,瞧着年纪也应当有个二十六七了,只怕也未必是头婚。   “你是哪里人?以前的夫家是哪家?我在京城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方氏傲慢的质问起了柳氏。   柳氏抬头扫了方氏一眼,并不想同她说话,但那人却是一副不想放她离开的模样,只是拦着她的去路。   顾明妧听见声音,抬起头来看了柳氏一眼,那人便用微乎其微的动作朝她摇了摇头,柳氏身边的丫鬟便对方氏道:“这位夫人,我们夫人不认识您,请您让一下。”   “我为什么要让你们,这里又不是在你们侯府?”方氏笑了起来,想起有周氏在场,好歹又收敛了一些,便有些尴尬的看了周氏一眼。   这一眼若是不看也不打紧,谁知竟是让她看见了站在周氏一旁的顾明妧来了。   那顾明妧和柳氏有七八分相像,两人又这样才离了几丈距离站着,更是让人惊了一跳。方氏只立时就在脑子里转了转,想着别是让自己撞到了什么大事了,听说顾家有个外室女生母不明,别就是今儿在场的这两位了。   方氏玩味的笑了起来,视线在柳氏和顾明妧之间来回打量,越看越觉得她的推测有些道理,只冷冷笑道:“顾夫人,您快看看您身旁的闺女,怎么倒跟这位精忠侯夫人长得这般像呢?听说顾大人有一个外室女,该不会就是她吧?”   周氏脸上的神色顿时透出了几分怒意,就连站在她们对面的柳氏都心肝骤颤了起来,恨恨的盯着方氏,却一时不知道要怎样驳她才是。   然而周氏却陡然笑了起来,眸中神色一冷,淡淡道:“永昌侯世子夫人的眼神可真是不太好,我家有好几个嫡亲的闺女,谁没事带一个外室女出门?还是说……永昌侯世子夫人对待庶女也是这般疼爱的吗?”听说这永昌侯世子夫人很是刻薄,对待她们府上的几个庶女,向来是没什么好眼色的,又闹着要改嫁,如今连她自己嫡亲闺女也不认她了。   方氏闻言倒是脸色一变,还在想着要如何反驳,却见周氏已是走到柳氏跟前,福了福身子笑道:“原来这位就是精忠侯夫人,倒是闻名不如见面,我家老爷是吏部尚书顾大人,这是我们的一个闺女,”周氏说着,只顿了顿,拉着顾明妧上前道:“快来见过精忠侯夫人。”   顾明妧这时候总算松了一口气,朝着柳氏福了福身子道:“给侯夫人请安。”   柳氏看着周氏,心里不知如何感激才好,抬起头来,却见周氏眼神清澈,朝着自己微微点头,她只觉得心口一热,同顾明妧缓缓道:“快起来吧,我在京城里也是初来乍到,如今又要跟着侯爷去边关,倒是没有机会多结识几位夫人了。”   “你们……”方氏瞧着周氏那模样,实在倒像是头一次见柳氏的,况且她方才那些话也着实有些信口开河,若是周氏将来追究起来,只怕她也没好果子吃,“你们当真是不认识的?那你们今日怎么一起来这聚宝斋?难道不是事先约好的吗?”   周氏便反问她道:“那世子夫人又是怎么来的?难道你也是跟谁约好了的不成?”周氏虽然宽厚,却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只冷冷笑道:“世子夫人这般作态,若是让淑妃娘娘知道了,只怕又要头疼了。”   “你!”方氏脸颊涨得通红,可她实在没有道理,况且这店里人又多,将来难免再传出去,她就越没脸见人了!   周氏便不再去看她,这般不知廉耻之人,同她多说一句话,周氏都觉得自己掉架子,若不是因为淑妃得宠,她们方家不过就是京城下九流的人家罢了。   柳氏独居了十几年,于言辞上自然不如周氏伶俐,早已是沉默寡言的人,便只有心里感激周氏,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她,想着顾明妧遇上了这样的嫡母,竟比她这个生母还好上几百倍,真是她的福分。   周氏看着她那温柔缱绻的眼神,想着顾翰清说起萧将军下个月就要回边关去了,也不知道再见又是何年何月,心里倒是也有几分同情她,便笑着道:“没想到我这嫡亲的闺女竟然和精忠侯夫人长的这般相像,只是瞧夫人的年纪也不过二十五六,大约是没有这样大的闺女的,你若是不嫌弃把你叫老了,我让她认你一个干娘,也算是一段缘分。”   “夫人当真的?”柳氏几乎是要哭出来了,又想着当着这样多人的面,终究按捺了下去,只觉得这幸福来的太突然了一点。   “当然是当真的!”周氏笑了起来,上前携着她的手道:“走,我们楼上雅间里说去,顺带我母亲下个月寿辰,你也帮我相看几样寿礼,一起挑一挑。”   顾明妧便跟在她们后面一起往楼上去,方氏看着她们一行人上了楼,见店里几个伙计和婆子都窃窃私语,只觉得他们都是在取笑她一般,气的连连跺了几脚,甩袖子就往店外跑了出去。   二楼的雅间正靠着临街的马路,窗明几净的,周氏从窗户里看见方氏已经离去,便转过头来道:“那永昌侯世子夫人已经走了。”   丫鬟婆子悉数在门口候着,房里只有周氏、柳氏和顾明妧三人。   柳氏将手搭在了腰间,朝着周氏行了一个全礼,周氏便连忙过来,将她扶了起来。柳氏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眼眶泛红,觉得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该先说那一句好。   “你快别这样。”周氏是过来人,瞧见柳氏这样的谈吐气质,便知道她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若只是一般人家的女子,也不值得萧侯爷等她这么多年。她心里虽然还有很多的疑惑,但看见了如今柳氏的模样,却是对她完全嫉恨不起来的。   “夫人。”她们两人坐了下来,柳氏看了顾明妧一眼,又看了看周氏,只垂下眸子道:“我如今已不配做她的母亲了,以后还请夫人好好教导她,她是个乖巧的孩子,将来也一定会回报夫人的。”   柳氏说着又垂下了泪来,她如今又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呢!她不过就是屈从了命运的安排,但若不是她割舍不下与萧浩成的那一段,其实谁也勉强不了她的,她也不过是个自私的人而已。   周氏点了点头,瞧见顾明妧低头站在自己身边,便拉着她的手道:“你怎么不叫她?”她知道顾明妧是个懂事的孩子,如今这样更是要避嫌的,只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以后就叫她一声干娘吧,这事情我回去同老爷说,索性大大方方的认了做干亲,也比被别人背地里说闲话强。”   周氏是个有主见的人,况且大多数的流言蜚语,也都是世人暗中传播,若是大方认了做干亲,那些人反倒也不会怎样说三道四。再一点,柳氏马上就要跟着萧将军回边关去了,即便有人稀奇她们长的相似,想要看一眼的,也没有了这个机会。   左右人都是一样的,对自己好奇的事情才有兴趣,一旦觉得没什么新奇玩意儿,也就失去了兴趣了。 第79章   顾明妧她们先送了柳氏离去,又选定了下个月要献给安国公老夫人的寿礼,这才从聚宝斋离开。   因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所以没再去锦绣坊看布料,不过周氏倒是还记得红豆糕的事情,让车夫往杏花楼那边走了一趟。   顾明妧不曾想周氏还记得这个,只在周氏的怀中又靠了靠,周氏便搂着她,轻轻的抚摸着她的长发。她和柳氏确实是很像的,然而和顾翰清也很像,如果他们三个站在一起,其实也很难分辨到底像哪个多一点,但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顾明妧必定是顾翰清和柳氏的孩子。   “刚才还念叨着要吃红豆糕呢,怎么这会子又不吭声了?”周氏故意逗她道。   顾明妧心里是感激周氏的,可她前世今生也没有学过怎么去说这些感人肺腑的话,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周氏明白她此时的心情,便只能一个劲又往周氏的怀中拱了拱。   周氏低下头,看见顾明妧抬起头看着自己,她的眼珠子又大又明亮,像是天上闪烁的星星。顾明妧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眨了眨眼道:“从今以后,我就有两个母亲了是不是?”   周氏瞧着她那谨小慎微的样子,点点头道:“你不是一直都有吗?”   是啊……她一直都有,可当她以为她就要从此失去柳氏的时候,周氏却又给她这样的希望。   “母亲!”顾明妧弯了弯嘴角,冒出一句孩子话来:“以后要是爹爹欺负你,你告诉我,我一定帮你。”   周氏便笑了起来,顾翰清好像从来也没有欺负过自己,倒是自己,有时候也会耍小性子,但他总是以礼相待的,结婚二十多年,唯有一次闹的她哭回娘家,也就是为了顾明妧进门的事情了。不过这样的事情,以后铁定是不会再发生了。   “好,我可是记着了!”   周氏淡淡一笑,想着这事情如今已被自己给撞破了,总要和顾翰清坦白坦白的,她的话也说了出去,保不准那个永昌侯夫人还会使什么坏。越是这样没廉耻心的人,也越是没有什么下限,她还要和顾翰清合计合计,若是将来有人再搞些幺蛾子出来,他们要如何应对过去。   ……   晚上顾翰清回来的颇迟,朝廷是正月十六开衙的,他休息了好一阵子,手头上的事情堆积不少。不过今儿总算是打听到了肃王李昇确切要离京的日子了。   听说是二月十六,和精忠侯萧浩成一同启程。皇上原本是想请他留下来参加太子大婚之礼的,也被他给推辞了。   走了就好了,也省得他担惊受怕的,上回在东暖阁的事情,如今看起来,也确实只像是一个推脱而已,然而顾翰清还是希望李昇能走的越远越好,永远不知道那块帕子是谁的。顾明妧还这样小,他实在还想让她在家里多留两年的。   周氏看见顾翰清回来,亲自迎到了门口,今天的事情,说起来还真的有些不太好开口,贸然就这样说出来,怕是要吓了他一跳的。但她到底知道了,瞒着也没有意思,他们是夫妻,他纵有千百个理由瞒着她,她这时候倒是想坦诚相待的。   周氏解了他的大氅在挂衣架上挂好了,等丫鬟送了茶水进来,她便把人都支了出去。顾翰清正端着茶盏想要喝一口热茶,瞧着这阵势倒是有些不对劲了,心里还估摸着最近是不是哪里让周氏不痛快了他没留意,便放下了茶盏道:“夫人今儿这是怎么了?倒像是要三堂会审了一样,为夫又做错事了吗?”   “什么叫又?老爷有没有做错事,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周氏忍着笑,故意打趣顾翰清,见他无头苍蝇一样拧着眉心乱猜,终究是不忍心再逗他了,只在他茶几对面的靠背椅上坐了下来,抬起头看着顾翰清,正色道:“我今日……见到了那个人了。”   顾翰清一时没反应过来,仍旧有些茫然,周氏便补了一句道:“三丫头的生母。”   顾翰清惊的立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连神色都变的尴尬了几分,周氏只急忙安抚道:“老爷稍安勿躁,听我把今日的事情说完。”   周氏是一个聪明豁达的女子,养在钟鼎侯门,最是知道那些人家常有的一些腌臜琐事,只将事情说完之后,便同顾翰清分析了起来。   “我既知道了老爷没有要送三丫头进宫的意思,那将来必定是要为她相看一个好人家的,只恐对方在她身份上拿乔,不如如今就想个法子唬弄过去了,倒也好。”周氏其实心里已经有了成算,只是还要同顾翰清商量商量。   “那按夫人的意思是?”顾翰清神色凝重,他虽然不知道那永昌侯世子夫人是何许人也,但凭她守寡却一心想着改嫁,便知道是那种不重三纲五常、不按礼守教之人。这样的人最是难缠,你若不想个法子堵住了她的嘴,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的麻烦。   “三丫头的身世,也不过就我们府里,并安国公府有几个人知道,有些下人虽然知道,但也是不敢乱说的。老爷没回来的时候,我在房里细细想了想,倒不如直接把她记在了我的头上。”   顾翰清一时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终究还没有太弄清楚,只听周氏继续道:“我想着,从今往后,只说三丫头是我的嫡亲闺女,那年我亲送你去应天府上任,不是也在南方呆了几个月的吗,就说是那时候生的,因为请大师披了命,说不能放在跟前养着,只能等过了十三岁才接回来,因此才迟了些接回府中。至于将来,若是外头还有传言说她是个外室女的,就说是家里不知情的下人胡乱传了出去的,早已经被卖出了府去,是完全没有的事情。”   顾翰清这是才算是完完全全的听了明白,一时只觉得胸口汹涌澎湃,看着周氏竟不知要说什么好。事到如今,他若是还对周氏藏着掖着当年的事情,反倒是他不够磊落了。   “夫人可知那位夫人的身世?”顾翰清终究是选择了据实已告,将当年柳家落难以及他同柳大人的那一段师徒缘分同周氏说了说,“我当时知道她落难,原已经想好了法子,将她偷天换日出来,谁知道那烟雨楼的鸨母为私贪一份赏银,出楼的最后一天,仍安排了她为应天府当地几个小官宦当陪客,我知道后,自是不肯走的,便想着在她房里坐一夜,这样也就躲过去了,谁知道半夜送来的茶水有问题……”   后面顾翰清就再没有说下去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柳氏已经起身,他身下的床单上,还沾着昨夜她落下的处子血。   周氏眉心微低,静静的看着时隔多年之后,脸上仍有懊恼愧疚之色的顾翰清,缓缓道:“老爷不要把这事情放心上了,都过去了,从今以后三丫头便是我们两个的亲闺女了。”   她知道了柳氏的身份,就越发觉得不能让顾明妧身上有这么一个外室女的标签,不然的话,将来寻根究底的人太多,保不准谁当真就能挖出一点什么来,那就是天大的事情了。为今之计,只有把顾明妧认做自己的亲闺女,才能了断了那些人的念想。   周氏又同顾翰清说起了让顾明妧认柳氏当干娘的事情,她是重儿女情长的人,也觉得就这样把她们的母女情分割舍了有些不忍心,便开口道:“那个永昌侯世子夫人实在是个没廉耻的人,也不知道会到处浑说什么,不如我们两家大大方方的认了干亲,叫她也不敢再开口,萧将军是一品军侯,你又是二品大员,她就算仗着淑妃得宠,那也不敢浑传我们两家的事情。”   顾翰清站起来踱了好片刻,最终也还是点头答应了。他原是想让柳氏安安生生的离开的,可不曾想却偏偏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如今若是那永昌侯夫人真的到处乱说,倒确实是尴尬,不如认下了,也显得顾家豁达大气。   ……   周氏同顾翰清商定了之后,便将这个主意同老太太说了说,老太太向来是最疼爱顾明妧的,如何会有不答应的道理,只点头道:“你说的确实有道理,能这样当然是最好的,将来三丫头的婚事也好说。”   别瞧顾明妧如今只有十三岁,看着还像一个孩子,但日子过起来是相当快的,其实也就是再过一两年的事情,周氏总要为她也相看起来的。   老太太想了想,又开口道:“既然这样,等今年到了年底,明远和明德的秋闱也过了,我们索性回一趟老家祭祖,把几个孩子的名字都添到族谱上。”老太太说着只顿了顿,又继续道:“你把二丫头也记到你的名下,将来谈婚论嫁的时候,也能算个嫡出的。”   周氏虽然如今对顾明烟喜欢的心思淡了很多,但在这种事情上,她也是不计较的,只点头道:“那是自然的,她姨娘跟了我那么多年,如今又服侍老爷那么多年,我必定也是不会亏待她的。   两人商议好之后,又让家下的管家婆子吩咐下去,从此再不准提顾明妧是个外室女的事情,只说是家里的三姑娘是太太的亲生闺女。   又加上顾明妧没有进顾家的时候,顾明玉是行三的,外头人本就知道顾家三丫头是周氏所出,所以那个传闻中的外室女到底行几,她们压根也不清楚,也或许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外室女罢了。 第80章   顾明妧原先只当周氏在聚宝斋说的那些话,不过就是为了给自己和柳氏开脱的权宜之计,却并不知道她是真的抱着有认她做嫡女的心思,如今又被喊去在老太太跟前细细的听她们说了好一番话,才明白周氏不只是说说而已的。   虽然这样做不过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做法,但大多数人其实也没有心思一个劲去八卦别人家的辛秘,无非就是好奇心重而已,如今周氏既然已经把话放了出去,如此尘埃落定,便也没有什么人会一个劲的深究。   老太太特意把秦氏和方姨娘都喊了过来,当众宣布道:“眼看着二丫头、三丫头的年纪也都不小了,太太为了她们将来的婚事着想,想把她们都记到自己的名下,将来议亲的时候,也好多按照嫡女的身份去说,从今往后,咱们顾家就没有庶女了,你们都听明白了没有?”   众人便都附和道:“都听明白了。”   秦氏虽然觉得疑惑,可这事情其实和她并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况且京城里以庶充嫡的人家也不是没有,有的人家讲究些,议亲的时候会打探清楚;有的人家不在乎这些,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终究好不好,还是要看那个姑娘本身的。其实像顾家的姑娘,有顾翰清这么一个爹在,再差也是差不到哪儿去的。   顾翰清膝下有四个闺女,若都能嫁到好人家去,那他将来可是有四个乘龙快婿了。二老爷如今不管做什么都要依靠着他,秦氏自然也是希望顾家大房好一些的。   “多谢太太、老太太。”方姨娘更是喜出望外,顾明烟每每在她跟前发发火,其实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嫌弃自己的庶女身份,如今她可以成为顾家的嫡小姐,那真的是最好不过的了。她虽然没有办法改她的出生,但好歹还有周氏这样宽厚的嫡母,愿意把她记到自己的名下。   ……   晚上顾明妧拥着一条薄锦被靠在软榻上,想着明天就是二月初二龙抬头,等过了明天,袁先生便要回府上课了,一年的年节就这样过去了。   她觉得人这一辈子的境遇是相当有意思的,她前世几乎是被钉在外室女这个耻辱柱上的,进宫的时候,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明百姓,谁不知道她是顾家的外室女。她那时候嘴上说不在乎,但心里终究还是憋着一股气,所以才会在老皇帝跟前尽力博宠,想让世人知道即便是个外室女,也能得到皇帝至高无上的宠爱。   可这一辈,她竟然能摆脱掉外室女这个称谓,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顾家嫡女。虽然这只是表面文章,但不管怎样,大魏的历史上,将不再会有她前世那荒唐又短暂的一页了。   “姑娘怎么还没睡,可是因为明儿要出门,所以睡不着?”丫鬟们对待顾明妧都是尽心的,只是如今她成了顾家的嫡小姐,那就自然是更尽心了。   顾明妧摇摇头,明天周氏还要带她出门,去精忠侯府一趟,让顾明妧正式认下柳氏这个干娘。   也许真的是最后一面了……顾明妧心里这样想。但干娘还是要认的,哪怕柳氏这辈子都在边关不回来了,她心里还是有她这个娘的。   况且……萧将军这一次在边关立下汗马功劳,京城有不少达官贵人都想和他攀上关系,就算有人传言因为顾相家的闺女撞脸了侯夫人,所以干脆认了一个干娘,那也不会有人疑心到别的事情,顶多有人背地里唠叨一句,如今京城里还时兴起了这样花式攀关系的法子了。   柳氏一走,那些内宅妇人便是有使不完的好奇心,那也瞧不见个真人了。顾家不但攀上了和萧家的关系,将来顾明妧还能名正言顺的喊柳氏一声干娘,真正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顾明妧觉得她前世之所以早死,其实也是有定数的,就比如这些想法,她是完全细想不到的,但周氏却能一一想到,真是一个脂粉堆里的英雄好汉了。   “我这就要睡了。”   顾明妧从软榻上靠起来,想起那永昌侯世子夫人嚣张跋扈的模样,倒是觉得她这回十足的帮了自己一把了,如若不然,她还真的没什么理由,可以光明正大的认柳氏当干娘了。   顾明妧心里满满的高兴,起身的时候便看见房里的红木束腰嵌大理石圆桌中间压了一叠的东西,她只当是丫鬟们平时做的绣花样子,走过去拿起来看了一眼,却见是一叠各种式样的花笺。   旧年习字的时候,顾明妧就嫌弃市面上买来的花笺不好看,想要自己画几张呢,又正逢天气冷,颜料胶脂都凝结了起来,故而便忘了这件事情。如今看见这一沓的花笺,才算是想了起来。   “这些东西谁放在这里的?”顾明妧好奇问道,看样子倒不像是市面上买的,若是市面上买的,断然也买不到这种每一页都不重样的花样,况且上头的花都是丁香、玉簪、萱草等,都是那种艳而不俗、美而不妖的花样。   “这是大少爷送给姑娘的。”春雨说着便从帘外走了进来,笑着道:“我差点忘了,早上大少爷进来请安的时候,悄悄的给我的。”顾明妧今日去了顾明珠的房里,因此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花笺柔软,虽然是厚厚的一沓,但拿在手中却不觉得重,顾明妧又低下头看了一眼,想起前世陈伯青生活困顿之时,也曾以帮着书画店的老板画花笺来赚得几两银子,作为他平日里的花销。可如今这些东西,倒是先到了她的手中了。   “你替我谢过大少爷了吗?”顾明妧脸颊微微有些泛红,不知道他们这样,算不算得上是私相授受,其实她送他鞋垫的时候,是没有想过要他的回礼的,但这回礼却着实贴合了她的心意。   可无论如何,她以后是不会再收了。陈伯青是要考科举入仕途的人,他的笔墨不应该浪费在这上头,若是让顾翰清知道了,也势必会生气的。   “我替姑娘谢过了,大少爷还说,这是他自己亲手画的,废了不少功夫呢,问姑娘你怎么谢他?”春雨不明就里,还用顾明远的话打趣她。   顾明妧便道:“我干嘛要谢他,我还要告诉爹爹去,说大哥哥不务正业,画这些乱七八糟的。”   春雨知道她这是玩话,便没接着说下去,只将明日要穿的衣服都整理好了,送给她过目道:“太太说明儿是姑娘认干娘,得需穿的漂亮一些,如今天气也暖和一些了,就穿这一套夹的吧。”   顾明妧低头扫了一眼,是一套丁香色的缠枝花纹褙子,里面打底的里衣是藕荷色的,若是配上颜色鲜亮点的镯子,就更好看了。   “去把上回爹爹送我的那个芙蓉玉手镯拿出来,明儿我要带。”   柳氏虽然要走了,可这对于顾明妧和她来说,都是一件喜事,明天无论如何都应该是高高兴兴、欢欢喜喜的,她也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的,让柳氏放心才好。   “姑娘不嫌弃冷了吗?”春雨还打趣了她一句。   她哪里是嫌弃冷,只是舍不得戴而已,但见柳氏这样重要的事情,她又有什么是舍不得的呢!   ……   其实对于萧侯爷新娶的这一位侯夫人,最近京城里也确实是有一些人在议论纷纷的。且不说成亲这么一段日子,连个模样都没瞧见,京城里好些人家下了请帖过去,也从不见她出门应酬过一次的。   大家都说说不定这位侯夫人长得不好看,觉得自己见不得人;也有的说是因为她出身不好,觉得自己上不得台面,但无论如何,那些人都没有见过柳氏的真容。   永昌侯世子夫人那日又在聚宝斋吃了个鳖,知道柳氏长得那样好看,更是不想再说什么了,若是让别人知道柳氏这般出挑,还不是打她自己的脸?至于她一开始抱着那样龌龊的心思去疑心那顾家姑娘和柳氏的关系,如今又被告之那姑娘是顾夫人亲生的!   撞脸的事情本来就天下有之,当初淑妃若不是同舒贵妃有那么六七分的相似,也不会被老皇帝看中了。如今倒好了,白白帮着顾家认到这一门干亲,还不知道京城有多少人家眼红呢!   她倒是不信这个邪呢,可她说出去也没有人相信啊!再者还有精忠侯府的下人,虽有见过了柳氏并口舌快一些的,人家一口咬定了柳氏不过二十六七,二十六七的人怎么可能有一个十三四岁的闺女?可不是天方夜谭吗?   方氏在外人面前随口说了几回,结果压根没有人相信,她也就懒得再说了……众人听了,也只是笑笑,想着她因为没能嫁给那精忠侯,竟是如此无所不用其极了,竟然这样编派精忠侯夫人,真是可笑之极!   只是不知道顾家又是怎样得罪了上了她,也跟着受了这样莫大的冤屈。好在谣言止于智者,这些传闻也就闹了几天,便就过去了。   众人如今一心羡慕的,还是顾家因此攀上了萧家这门关系。还有顾家的那个闺女,真真是好命的很,有顾翰清这样一个身居高位的爹也就算了,如今又认了精忠侯做干亲,将来也不知道谁家的小子有福气,能把她娶回家了! 第81章   顾明妧一路上都抱着周氏的腰,将头靠在她怀里头。   周氏今年有三十七了,比起柳氏来,其实是有些富态的。但她和柳氏是两种好看,柳氏经历磨难,心性和傲气都已经被磨平了,如果没有遇上萧浩成,她的人生其实只是一潭死水,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也大概是受了这种影响,前世的顾明妧一旦发现自己可以展翅高飞的时候,便有一种完全不想停下来,想要凤鸣九天的念想。   但周氏却不一样,她的生活是多姿多彩的,虽说有时候也有些按部就班,但每一件事情,总能精确的推测出好的和不好的一面,她懂得经营生活,刚嫁给顾翰清的时候,顾翰清只是翰林院的一个小庶吉士,如今也已经成了二品大员。但在她前世的经营范围中,并没有顾明妧这个人,所以顾明妧的前世横冲直撞、头破血流。   “我们不能待太久,见过了,拜过了干娘就早些回来吧。”周氏低下头同她道。起初她也是有些担心的,毕竟两个人的长相在这边,多少确实让人疑心。可你若一味的藏着掖着,别人家只会更疑心,倘若像她这样打开天窗说亮话,众人反倒不会疑心了。   试问世上有几个正室,会把外室女当嫡亲闺女养,又让她认了自己生母当干娘的?便是有人敢这样想,只怕也没有人敢这样信的。   当然……大多数人,是想也不敢想的!一个是皇帝信赖有加的权臣顾翰清,另一个是刚刚被封为精忠侯的萧家,谁敢这样编派两家人,那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顾明妧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来,忍不住感叹道:“母亲你真是太好了……”她若前世早些知道周氏是这样的人,那也不至于……顾明妧想起前世的事情,只觉得又愧又悔,眼眶都红了起来。   周氏心里也很熨帖,有顾明妧这样一个女儿,她不亏。顾明珠身为长女,虽然温婉懂事、端庄贤淑,但性子却有些过于温顺,将来有这么一个妹妹帮衬她,也是好事;顾明玉现在还小,将来怎样虽然不知道,但上头多两个靠谱的姐姐,她这个做妹妹的,自然是最幸运不过的。   马车不多时便到了精忠侯府的门口,因为要避人耳目,柳氏只让两个话少又亲近的人过来相迎。虽然这一路上也有一些下人看见了顾明妧,也有感叹真是像他们家府上这位夫人的,但顾明妧看上去有十三四岁了,柳氏瞧着却又只有二十五六,年岁上实在是对不上。   况且柳氏因要隐姓埋名,也将生辰改迟了几年,正是她外表看上去的年纪。   顾明妧再见柳氏,已不是那样激动无法自控的模样了。柳氏也不像往日那样动容,一举一动都端慧优雅,请了她们往厅里去做。   丫鬟们送了茶上来,周氏便先开口道:“原本是觉得我这闺女这般大了,认了侯夫人做干娘,恐将你叫老了去,可又想着你们两人长得这般相似,这是难得的缘分,我倒是忍不住要帮她求这门干亲了。”   柳氏听了如何能不动容,前两日她也是担惊受怕,深怕外面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蜚语,便让下人悄悄的打探了一下,那婆子回说:“压根就没有人信永昌侯世子夫人说的话,别人只当她是没嫁成侯爷,如今正是酸葡萄心理呢!”   柳氏闻言倒也笑了,又听下人说:“顾家压根就没什么外室女,那是她们家夫人亲生的,只因命格不好,不能放在跟前养,故而倒如今才接回去,也不知道是家里哪个混账下人乱传成了外室女,也当真是可笑的紧。”   柳氏听了这些,便更惊讶了,顾夫人的手段,她如何极她万一?顾明妧跟着她,远比跟着自己这个亲娘好千万倍。   虽是场面上的话,但柳氏还是开口道:“夫人让我认你的闺女做干女儿,是夫人你瞧得起我,我如何还会怕被叫老了去。”   柳氏开口说的便是“你的闺女”,这也着实让周氏心口一热。想想她们两人,原本没有什么机会得以相识,如今却是共有了一个闺女,也算是种缘分了。   顾明妧向柳氏敬了茶,跪拜之后,也算是做全了认干娘的礼。   柳氏便道:“侯爷上朝去了,我是跟他说起了今天的事情的,他说下了朝就回来受礼,此时也该到了。”   顾明妧是见过萧浩成的,不过即便如今他已经是柳氏的夫君了,但对于她来说,终究还是一个陌生人,要喊一个陌生人做义父,她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怪怪的。   “母亲,干娘,我想出去走走……”顾明妧一时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柳氏这里也正巧有一些体己话想和周氏私下里说一说,便喊了她身边的丫鬟道:“你带姑娘园子里逛一逛吧。”   精忠侯府是皇帝赐下的府邸,原是前朝某位王爷的王府,因此这侯府的花园也是相当别致的。不过他们住一阵子就要走了,所以柳氏并没有花什么心思打理,侯府也没有什么下人,花园里倒是很安静优雅的去处。   看着顾明妧离去,柳氏终是将丫鬟婆子都指使开了,起身向周氏行了一个大礼。   “夫人大恩大德,如眉没齿难忘。”   周氏急忙上前将人扶了起来,看着她眼圈微红的模样,小声安抚道:“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了,如今侯爷既然真心待你,还要往后看才是,不过京城这个地方,能不回来还是别回来的好。”   柳家出事的时候,周氏也已经嫁给了顾翰清,倒是有些耳闻的,那件事情在京城闹得很大,但先帝最后又下了恩旨,除去柳家之外,不株连其九族,对于谋逆之罪来说,也算是法外开恩了。   柳氏点了点头,京城她确实不宜再回来了,虽然外头的流言已止,可她和顾明妧容貌这样相似,若是被更多人看去了,总归是不好的。   “这里是我为三丫头添的一些嫁妆。”柳氏转身,将茶几上放着的一个紫檀木匣子递到周氏的手中,缓缓道:“三丫头将来的事情,便全托付给您了。”   周氏最近正为顾明珠的事情操心,最能知道这种舍不得女儿出阁的心情,但柳氏终究是没有这个机会为顾明妧操心,可她那种心思,她是完全理解的。   “你放心,我和老爷一定会给她找一户好人家的。”   ……   萧浩成因知道今日府中有事,特意提早从衙门回来,他这几日已是在整顿行装,和李昇商量着一起出发,沿途也好有个照应。   李昇无事,听说精忠侯府后花园有几株梅花开的甚好,便跟着萧浩成一起回来了。   舒太妃爱梅如命,李昇每次去看望她,都要带上几支梅花哄她高兴。他最近去的比较勤,静水庵山门口的那几颗老梅树快要被他折秃了,这让庵里的几个小尼姑看见他就追打不止,今日他索性求到别家来了。   “王爷,今日末将府上还有贵客,恕不能相陪了,还请王爷自便。”萧浩成和李昇说了一句,便匆匆往内院去了,认干女儿这样的事情,若是耽误了,他可是要自罚跪搓衣板的。   “什么样的贵客,也值得你这样恭敬,一定是你那夫人家的亲戚吧?”李昇心里觉得奇怪,他认识萧浩成这么多年,一直以为他是个和尚,没想到和尚一开荤,倒是比俗人还俗,一下子成了个妻奴,真是让李昇刮目相看。   萧浩成只是憨笑不语,李昇便也笑着道:“行了,我折了梅花就走。”   ……   顾明妧在后花园逛了好一阵子,脚底都有些酸痛了。这精忠侯府的园子确实大,竟比安国公府的规制也小不到哪儿去,只是这园中实在没有什么人,逛了这么长时间,连个人影也没有。   柳氏让跟着她的丫鬟却还规规矩矩的在她身后候着,顾明妧看了她一眼,也是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便索性给她一个躲懒的机会,笑着道:“我刚刚瞧见那小桥边上的几株梅花开得不错,你去夫人那边问问,看有没有漂亮的净瓶取一个过来,我折几枝供着。”   小丫鬟一听,想着正好可以偷玩一会儿,便点了点头,往正房的方向去了。   顾明妧其实也想一个人呆一会儿。这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从一个身份低微的外室女,一跃成为了顾家的嫡女,从今往后,她便可以以顾家的嫡女自称了。重生以来,那种谨小慎微甚至带着几分卑怯的心情像是一下子被释放了,她的内心其实是窃喜的,但也有很多的惶恐,不知道她将来的人生到底会变成怎样?   但无论如何,总归是和前世不一样的!   顾明妧站在汉白玉石拱桥上,阖眸细细的感受着周围吹过来的料峭春风,平静的呼吸着。春风卷起她身上的衣袂,冒出青芽的柳枝拂过她的脸颊,乌黑的长发被微风卷起,洋洋洒洒的飘飞在脑后,她就像是从天而降的谪仙,冰肌玉骨、清艳脱俗、遗世独立。   李昇就这样远远的看着她,少女的脸颊白皙如玉、身姿绰约,嘴角似乎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她就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彩凤,只要轻轻一跃,就可腾云驾雾、直上青云。 第82章   手里盛放的花枝不知何时已落到了鹅卵石小径上。   李昇心下却是一阵狂喜,上一次还不及问一问她是哪家的闺女,兴许这一回就可以问个清楚了。可瞧着她这样遗世独立的站在那里,完全超脱世外的感觉,李昇又不太忍心去吵到了她。   李昇想了想,终究还是弯下腰把地上的花枝捡了起来,打算转身离去。   他们本就是萍水相逢,他虽是个皇子,却从小在戎马刀戈中长大,实在是一个粗人。可那小姑娘却如一朵娇花,美如出水芙蓉。如今他又要回封地去了,将来是个什么前程,他自己也不知道。   二月里倒春寒的天气,风还是有些凉的,顾明妧在桥上稍稍站了一会儿,便打算回去了。她笼了笼身上的衣服,出来时候不曾将大氅披上,这时候倒是有些凉了。   顾明妧正打算转身回正房,却见那不远处的鹅卵石小径上,竟有一个男人蹲在那里,她吓了一跳,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是谁在那里?”   李昇也是一惊,原本想不惊动她,捡了东西就走,没想到却还是被她给发现了。上次在皇宫的梅林,是他先看见了她,这一次正巧就换了过来。   不过他们私下里见了这么多次,大约也能算上旧识了。李昇便索性站了起来,大大方方的走到了顾明妧的面前。   她在桥上站着,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神情中还透着几分好奇玩味,等她看见他手中握着的梅花枝之后,脸上的神色便生动了起来,笑着道:“王爷是来这里偷……偷折梅的吗?”   她在他的眼中不过就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但她说话的语气却一点儿也不像小孩。他已经被她瞧见自己当了两回采花贼……这实在让李昇觉得有些尴尬。   “不不……这一回是精忠侯放我进来的。”李昇觉得面皮上有些热辣辣的,急忙解释道。   顾明妧当然知道是萧浩成放他进来的,这侯府虽然里头没有什么下人,但外面的府兵却是不少的,等闲人怎么可能随意进来。这么说来,萧浩成倒是也应该回府了。   “我义父回府了吗?”顾明妧眨了眨眼睛,问李昇道。   “侯爷是你的义父吗?我怎么没听说过他有个义女?”李昇越发疑惑了起来,萧将军太不够意思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成婚了也就算了,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嫩生生能掐出水来的义女,简直是羡煞旁人。   “以前不是,从今天起就是了。”顾明妧笑了笑,想着萧浩成既然已经回来了,她也要去向他见礼了,省得一会儿她们还要找她。   她从桥上下来,窈窕玲珑的身子缓缓的走了过来,这路不窄,两人之间分明空着很大一个间隙,但李昇还是反射性的向后退了一大步,看着她从自己面前慢慢的走过去。   顾明妧在一株正盛开的梅花树前停了下来。那是一枝老梅,树枝上有几朵含苞欲放的梅花,开的极好。她抬起手臂,想去折那一枝开得正艳丽的梅花。   小姑娘身量为足,一时用不出力气来,李昇看在眼里,驻足了片刻,便忍不住走到她的身后道:“我帮你折。”   他轻轻提起手臂,就已经能够到那树枝,而他站在她的身后,离她的后背不过才寸许的距离。   蓦然有一个身体靠过来,让顾明妧有些拘谨。   “不用了。”她正要转头回绝的时候,却不小心撞进了他那深邃锐利的眸中。   心口几乎是被撞了一下,他的眸光太过霸道冷冽,让她有些小小的心虚。顾明妧低下头来,有些心急的扯着那一枝被她选中的花枝,可她越心急,那树枝就像是长牢了一样,反倒越发纹丝不动起来。   “不要急。”李昇也看出了她的急切,只是淡淡的开口,一想起她差点儿就要做自己的王妃,心里竟然不觉又多了几分柔情。她要是大几岁那该多好?他也不会觉得自己老了,配不上她,而他现在对她有那样的念头,本来就是不应该的!   他一边自责、一遍遗憾,就在马上就要把那花枝折下来的时候,他的动作却猛然停了下来。   少女柔若无骨的手臂上,正带着那粉色的芙蓉玉手镯,这镯子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在它的外圈,有一道荧光,只要对着光线,能看见里头如花絮一样冰裂的纹路。   而她手上的这一支镯子,纹样同当日他陪着顾翰清在榷场买的一模一样!   李昇心下一惊,低下头扫了一眼顾明妧一只手腕,另一只镯子正安然完好的戴在上头。   这……   无异于五个惊雷从天而降……那日他和顾翰清在榷场买下这一副镯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甚至还肖想过……如果这副镯子能戴在她的手腕上,该是怎样的优雅动人!   没想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是这副镯子的主人!   ……这么说来,她便是顾翰清口中那个千娇万宠的女儿了?   李昇越想,额头上的汗就越忍不住落下来,那他那一天在皇帝跟前的一番抢白,岂不是让她父亲听得一清二楚?他居然还说他已经同她私定了终身……怪不得当日在东暖阁外,顾翰清看他的眼神那样古怪……   他还闻得顾大人当日从东暖阁出宫就病了,这病因岂不是因他而起?   李昇的脸色一阵青红交加,早已经愣在了那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将梅花折给了顾明妧,也不知道顾明妧是什么时候走的,等他醒悟过来的时候,那人早已经消失在了后庭深处。   ……   柳氏果真派了人来找顾明妧,好在顾明妧跑得快,倒也没有让那丫鬟瞧见了李昇。   她握着梅枝从门外进去,看见萧浩成已经坐在厅里。   萧浩成看见她手上的梅花倒是一愣,柳氏是从来不出门的,精忠侯府的花园虽大,但平常是根本不会有人去的,只有他派的府兵,平日里会在花园外头巡逻,确保没有闲杂人等混入侯府。   但今天……他真的不知道顾明妧会去花园里,要不然他一定不会让李昇进来的,也不知道他们遇上了没有……   顾明妧看见萧浩成的面色,知他大约也是猜到了,便装作随意道:“我瞧见花园里的春梅开得正好,所以折了一枝回来送给干娘。”   丫鬟已经倒了热茶送过来,她把花枝递给了下人,端着盘子里的热茶献给萧浩成。   “给义父请安。”顾明妧恭恭敬敬的跪下给他行礼,萧浩成虽然马上要启程去边关,可他手中却还握有边关十万将士的兵权,守着大魏的铁血疆场,是真正让人忌惮之人,也是皇帝如今最器重之人,有这样一个义父,确实是顾明妧占了便宜。   萧浩成仰头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姑娘,若不是她已经进了顾家,让他先得了消息,养在自己跟前,当自己的嫡亲闺女,那才好呢!   不过如今能当上她的义父,他也没算亏了。   ……   正式拜过了干亲之后,不过几天功夫,京城四九胡同的人都知道顾家的三姑娘成了精忠侯的义女。这虽然是一件小事,可对顾翰清的影响却不小。顾翰清是个纯臣,不屑于结党营私,这些年一直坐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也是皇帝器重的原因。   但皇帝最器重的,其实还是内阁的那几位,可内阁人手都有规制,因此这么些年过去了,顾翰清因为种种原因,尚未入阁。   然而这一次,却有人向他伸出了橄榄枝来。   纪家的事情最终还是落实了,赵首辅和纪大人有同袍之谊,想要帮他一把却不料惹得满身骚,被身为次辅的程阁老参了一本,如今在家告罪,程阁老便在皇帝跟前推举顾翰清入阁。   放眼望去,朝中官居二品的大员都已经入阁,程阁老和赵首辅又各有门生,如今的内阁不过就是他们两人争斗的地方,顾翰清其实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但既然事情来了,他也不是躲事之人,自然是欣然应了下来。   入阁虽然是小事,但老太太还是相当高兴的,嘱咐厨房在延寿堂摆了一桌宴席,为顾翰清庆贺。   这些年内阁和六部屡有争端,但若论国家大事,皇帝还是更听信内阁多一些。上次顾翰清自荐去边关和谈,便有内阁派了特使在一旁监听。不过顾翰清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倒不在乎他们这点小伎俩。   用过了晚膳,他便先行回书房去了,外头还有一堆的卷宗要看,如今入了内阁,肩头的担子就更重了。   顾翰清刚刚才在椅子上坐下来,便有外头的小厮过来传话,说是肃王府派人送了恭贺老爷入阁的贺礼过来。   顾翰清顿时警觉了几分,他和肃王李昇素来算不上有什么交情,更何况东暖阁那件事情,他还没找他算账呢!顾翰清这厢心里正疑惑,那小厮却已是把东西呈送了上来。   是一个宝蓝色缎面的锦盒,看上去倒也不像很是贵重的样子。顾翰清心下疑惑,小心翼翼的将上面的插销打开,揭开盖子,却见是一方锦帕,正折叠整齐的放在里头,那锦帕的一角,赫然绣着一个纤巧妧媚的“妧”字。 第83章   帕子是派人送走了,可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仿佛是跟那小姑娘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系,也被剪短了一样。不过他当着顾大人的面,在皇帝跟前说出那样让人啼笑皆非的浑话,实在是罪该万死,本是要上门负荆请罪的,如今只是归还了帕子,已经是大大的不敬了。   李昇负手,在抄手游廊上来回踱了几步。明日就要启程,一应的行装早已经整理装箱,不过就只有两三个箱笼罢了。   这肃王府还是昔年先帝在的时候赐给他的,那时候他尚且年幼,因此从不曾住过,后来去了封地,这里也没有人住,只有几房看屋子的下人守着。   “王爷早些就寝吧,明日一早还要启程。”长喜又在他耳边唠叨了起来。   李昇站在庑廊下,看着烛光在夜风中忽明忽暗,负手不语。几天之前,就在他确定了将要离京的日程之后,淑妃娘娘却又设下宴会,说要为他饯行。   饯行宴到一半的时候,淑妃却将他请进了一旁的偏厅,喊了尚且年幼的八皇子过来拜见他。   李昇虽觉自己是生性愚钝之人,但也嗅出了这其中的异样。太子李睿桀骜跋扈,于政绩上平平,府上妖姬美妾倒是不少,朝中虽然有大臣颇有微词的,但摄于齐国公的势力,都不敢直言。齐国公又和赵首辅是连襟,娶的都是前阁老韦家之女,如今齐家又出了一个太子妃,太子之位必定越发难以撼动。   况且储君向来是国之根本,太子当了这么多年,没有足够的理由,绝不足以废黜。昔年先帝废先太子,那也是因为太子有谋逆之举,如若不然,以先太子和柳家开国元勋的地位,亦不足以连根拔起。   其实李昇并不相信他的那位太子皇兄会谋逆,那样温文尔雅的一个人,明知道将来这天下都会在自己的指掌之中,又怎么会去谋反呢?他那时候虽然年幼,却在听闻这一消息的时候,还是震惊万分。   如今淑妃想做的事情,大约也是这样的一件大事。人之贪欲,永无止尽。   “行了,本王知道了,不要再催了。”李昇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皇城的上空,那里乌云笼罩、波谲云诡,将会有一场大变故,而他远在凉州,只要守住他那一亩三分地就好。   ……   时气不好,又加上大约心绪不佳的原因,顾明珠病了有大半个月,期间连学堂都不去上了,只是躲在自己的小院里,困了就睡一会儿、醒了就发一会儿呆,整个人看上去都是蔫蔫的。本来三月三的时候,周氏是想带着她们去郊游的,也因为顾明珠的病,所以就搁浅了。   可再过两日便是安国公府老太太的六十六岁大寿了,周氏是很想她出去散散心的,病也病了好一阵子了,大夫都说如今也不用吃药了,只需静养便好,但明珠心里的病,却又有几人知道呢。   “一会儿用过了早膳,你去你大姐姐那边瞧瞧她,若是她好些了,就让她明日同我们一起去安国公府去。”周氏这几日倒是没少去顾明珠的院子里,只是说不了一会儿话,看着她那蔫蔫的神情,便又不忍心去打扰了她。她知道顾明珠和顾明妧感情好,便让顾明妧去劝劝她。   顾明妧其实是知道顾明珠的心病的,但这个心病,实在不能同周氏直说。不过好在这一阵子倒也没有听说蒋家又派了人过来,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顾明珠的婚事一天没定下来,总还可能有些变数的。   顾明妧点了点头,那边老太太又问道:“怎么明珠丫头的身子还没好吗?”之前一阵子顾明珠还常来老太太这里晨昏定省,后来受了风寒,怕把病气过给老太太,所以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只是算起时间来也有一阵子了,老太太自然关心。   “大夫是说好些了,只是她自己还有些懒怠,也没什么精气神,看着蔫蔫的。”周氏皱着眉心叹息道:“大约还是时气的关系,等天气再热一些,也就好了。”   老太太却蹙眉道:“等天气热了,她又有苦夏的毛病,去年也吃了不少药。”   周氏愁容满面,她心里还有别的事情,和蒋家的亲事到如今还没定下来。顾翰清虽然让她不要着急,可眼下又有别家的人上门来相问的,她总不能为了一个慢吞吞的蒋家,耽误了明珠的婚事。蒋家是不错,可若还这样藕断丝连的挂着,她也是没有耐心的。   明儿安国公府老太太寿辰,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找了罗氏,将这件事情说一说的。   众人给老太太请过了安,各自散去,周氏看着顾明烟起身离去,忽然叫住了她道:“明儿去安国公府拜寿,若是你姨娘想跟着一起回去,叫她准备准备。”   “我知道了。”顾明烟答得很勉强,她实在不喜欢方姨娘回安国公府去,每次她们两个一起回去,就像是在告诉所有人,她是姨娘养的。   周氏点了点头,见她脸上还有些不自在,便又开口道:“如今你和你三妹妹都已经记到了我的名下,出门都要以嫡女自居,若是有人问你三妹妹的事情,你就告诉他,三丫头是我生养的,明白吗?”   家里的下人周氏倒是放心的,既然都已经吩咐了下去,断然没有谁敢在胡言乱语的,只是对于顾明烟这个庶女,她却还有些不放心,故而特意多提点了一句。   顾明烟从延寿堂离去,脸上的神色却有些不好看,被记名到嫡母的名下,可以当顾家的嫡女自然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可凭什么那顾明妧摇身一变就能是她周氏生养的了?而她虽然也成了嫡女,可人人都知道,生她的人不过就是一个姨娘。   顾明烟越想越觉得生气,回到方姨娘的住处,将厅里茶几上放着的一套青花瓷茶盏砸了个稀烂。   方姨娘正在里间做针线,听见外头动静,就瞧见顾明烟正趴在茶几上,哭得伤心。   “你这是怎么了?太太不是说了,明儿要带你们去安国公府吗?又送了衣裳首饰的,你怎么又闹起脾气来了?”   顾明烟哭得满脸泪痕,吸了吸鼻子道:“太太也太偏心了,一个外室女而已,也值当她这样当心肝宝贝一样护着,如今还非说是她亲生的,编出一套谎话来,难道当我们这些人都是瞎了不成?”   方姨娘闻言,吓得急忙将顾明烟的嘴巴捂住了,小声道:“你浑说什么?太太什么时候说过三丫头是外室生的?那都是别人浑传的!她是外室女,那她生母怎么就不进来呢?如今太太既然说了三丫头是她亲生的,那就是她亲生的,你听明白了没有?”   “凭她也生的出来吗?”顾明烟气的满脸通红,只是不服道:“如今她倒成了亲生的,我却还是姨娘养的,我在这家里岂不是要被欺负死了!”   “你这么说?岂不是嫌我活的太长了?若我死了,太太也大可以认你做亲闺女是不是?”方姨娘看着顾明烟,眸中透出几分怒火来。   顾明烟听了这话却是怕了,慌忙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只低头道:“姨娘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心里还气着,便故意没把周氏的吩咐告诉方姨娘,好让她在家呆着,不给人瞧见了,也好少些尴尬。   ……   顾明珠吃了足有大半个月的汤药,房里的汤药味好些天都没有散去。原本她这里还养着两盆兰花,也因为怕被药味薰到了,送到顾明妧那边养着了。   她其实看上去已经没什么病容了,但神色上却还有些憔悴,人比先前沉默了好些,顾明妧从不知道人陷入了爱情会变成这样。   “我以前每次去看表嫂,去到她的明熙院里,闻到满屋子的草药香,就觉得人若是没病没痛那该多好,谁知道如今我这屋子,也成了这样。”顾明珠坐在窗口,眼神有些呆滞的看着外头,已是三月春光正好的时节,外头院子里的翠竹碧绿油亮,生机盎然,但顾明珠瞧着却像是枯萎了一样。   “长姐……你应该把心放开。”   顾明妧不知道要怎样安慰顾明珠,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其实她前世婚后,虽说看上去并不像是十分美满的样子,但至少表面上是过得去的,顾明妧想了想,继续道:“其实那位蒋世子,我上次倒是认真的瞧了清楚的,容貌品性家事都是不错的,他才十八岁,就已经是举人了,听说明年春闱是要考进士的,说不准长姐你嫁过去,就是进士夫人了。”   虽然有家族的荫封,但大魏对于科举取士的学子还是很敬重的,尤其是吃着祖上的供奉还能这样有上进心的后生,是更让人高看几分。   “你也来做我的说客?”顾明珠倒是笑了起来,神色中还带着几分无奈,想了想又道:“也是,人家还没瞧不上我呢!我倒先瞧不上人家了,我算什么呢!”   “长姐说什么呢?在我心里,长姐永远是最好的!”顾明妧急忙开口道,见她又有半日不说话,只又小声问道:“那长姐明儿去安国公府吗?”   顾明珠叹了一口气,伸手将身旁的镂空雕花窗棂推开,外头的清风便从翠竹丛中穿透过来,吹在人脸上一阵子清凉,“不去了,我就在家里呆着,也许天气热了,也就好了。” 第84章   因为还有纪氏的孝在,所以安国公府的寿宴并没有大办,只是请了几户长来往的亲戚人家,在荣安堂摆了几桌酒席聚一聚,红老太太开心罢了。   顾明珠还是没肯答应一起过来,周氏只带了家中其他三个姑娘,老太太自然是要问起的。   “明珠丫头的病还没有好吗?上回我打发人去你家的时候,就听说她病着了。”   老太太这里正在待客,还有她娘家的几个晚辈在,也不好提起顾明珠的亲事,只是随口问了一句:“那件事情还没定下来吗?”   周氏摇了摇头,见这里人多也不好细说,只是道:“再看吧。”她顿了顿,又道:“病是已经好多了,就是还有些病气,怕过了人,所以让她在家里养着了。”   老太太便也松了一口气,看着厅里头花团锦簇站着的姑娘们,只觉得满心欢喜,她如今已是六十六了,最乐意的就是瞧见子孙满堂。   京城的好些人都听说顾家的姑娘认了精忠侯当义父的事情,这里头又有好些亲戚是没瞧见过顾明妧的,便有人问周氏道:“你家哪个姑娘,认了精忠侯做义父?”   精忠侯如今虽然已经去了边关任职,但这次能大胜鞑靼,保得大魏平安,实在是盖世的功勋,很多京城的妇孺们虽然没有见过他,却也把他奉为战神。因此听说他认了义女,自然是想要认识认识的。   周氏便拉着顾明妧的手,同众位介绍道:“就是我家三闺女。”   顾明妧今日穿着鹅黄色的玉兰花缠枝妆花褙子,显得身量纤细窈窕,脸上略施粉黛,如出水芙蓉一样。众人虽然疑心这就是顾家传闻中的外室女,可谁也不敢开口,毕竟别人家的事情,和自己也没有什么关系,况且……如今她又是精忠侯的义女了,就算当真是外室女,又有谁敢提起呢?   周氏也不言语,只同随常一样,这时候正好有小丫鬟过来,说四姑娘请了顾家三小姐去她房里坐坐。   众人一听,便越发觉得那什么外室女的传言是假的,周四姑娘是蒋氏养在心尖尖上的嫡女,向来眼高于顶,怎么会同一个外室女厮混在一起呢?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平日里她瞧见别人家带来的庶女,都是一副来理不理的样子,同自家庶出的二姐姐,都是水火不容的。   顾明妧正要同周氏说一声,那边小丫鬟又道:“三姑娘也在四姑娘那里,就等三小姐过去呢!”   连嘉瑞长公主的女儿都在等着她……众人已经不敢在去乱想什么了。   “你去吧。”周氏替她将头上一朵有些歪的珠花挪了挪正,笑着看她离开。   得了……再没有什么嫡母会对外室所出的孩子这样,反正她们是不会这样的!传这种流言出来的人真是太无聊了,都当她们傻子吗?   ……   顾明妧跟着小丫鬟从正厅出来,顺着抄手游廊去周怡姗的玲珑院,她才走到拐角的地方,就瞧见门口管事的婆子领了一群人往荣安堂这边过来,顾明妧没留心就抬头看了一眼,便瞧见蒋博韬跟着罗氏从垂花门里头进来。   长姐没有过来……若是过来了,她肯多看两眼这蒋博韬,兴许会回心转意的吧?一想起顾明珠的事情,顾明妧心里便觉得有些闷闷的,她帮不上,可是看着顾明珠伤心,她心里也跟着难受。   蒋博韬刚从垂花门进去,就瞧见不远处的抄手游廊上,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他于女色上头,算是很随意的,别的像他这样家世的人家,谁的跟前没有一两个俏通房的,也唯独他因为身子的原因,罗氏也一直没有给他房里放人。   但他还是被眼前的小姑娘给吸引住了,一眼就认出她便是几个月前在这里瞧见过的顾家的姑娘。没想到几个月不见,越发生的秀丽了几分,那一张白玉一样的脸颊透着红润,娇美若斯。   罗氏见蒋博韬的脚步变缓,不由转身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正直勾勾的看着抄手游廊那边远去的人,罗氏瞧见那一袭侧影从她面前经过,恍然又想起了十几年前的柳氏来……   “还不快走。”罗氏小声的催促了一句,忍不住又往顾明妧的身上看了一眼。她依稀记得上回蒋氏同她说起顾家的闺女的时候,只知道是有两个嫡女,一个年岁尚小,另一个便是蒋博韬要定下的顾明珠,可如今坊间又传顾家有个闺女认了精忠侯做义父的,也是个嫡女。   不过如今的人为了能让姑娘嫁个好人家,以庶充嫡也是有的,再说身为顾家的女儿,就算是庶女,那也是不愁嫁的。   ……   顾明妧去到周怡姗的房里,周怡月也在那里等着她。周怡姗知道她过来,走到门口牵着她的手道:“上回淑妃娘娘宴客,我母亲说那是为了给肃王选妃,所以没让我去,听说你差点被齐家的人给设计了,你倒是怎么得罪了齐家人了?”   元宵节那天的事情,若是周怡姗不提起,她都快忘记了,此时想一想,她倒是当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罪了那齐三小姐了!   周怡月只是看着她,见周怡姗问她,便笑着道:“你别问她了,她要是知道,就不会着了那齐三的道了。”   其实周怡月心里却是有那么点猜疑,她那个太子表哥向来是没什么廉耻的,大约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意了她这位花容月貌的表妹,叫人家眼红了罢了。   刚册封太子妃那一阵子,原本是想打算将太子侧妃一并册封的,后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太子李睿忽然奏明了圣上,说要等两年,若是太子妃不能产下皇长孙,他再册立侧妃不迟。周怡月那时候听着还觉得奇怪,但这时候再看一眼顾明妧的容貌年纪,就由不得她胡思乱想了。   只是眼前这一位,大约还是一无所知的。   “这一匣子珠花你带回去,和明珠表姐分一分。”   顾明妧正在和周怡月说话,周怡姗捧着一个首饰和过来,笑着同她道:“这是我用大哥哥从边关带回来的猫眼石、玛瑙让首饰坊的匠人做的几样首饰,我想着虽然姑父必定也给你们带了,但你们未必会有我这样的心思,还去做成珠花,所以就送你们啦。”   顾明妧打开了匣子看了一眼,里面的猫眼石经镶嵌之后,就越发光彩夺目。她拧着眉心想了想,问道:“那……给二姐姐吗?”   “切……难道我二姐不会给她吗?”周怡姗把头一扬道:“这是我单给你和明珠表姐的,玉表妹还太小了,用不着这些,不然我也给她一些。”   顾明妧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周怡月便问她道:“你长姐的病还没好吗?好像也病了一阵子了。”三月三的时候周家姐妹下了帖子请她们出去玩,那时候就说顾明珠病着,这一眨眼又过去小半个月了。   “好是好多了,就是怕这里人多,再把病气过给别人。”   “也是,最近天气时暖时寒的,最容易生病。”周怡姗接了一句,继续道:“荣哥儿也病了,哭闹了几夜,几个奶娘都累趴下了。”   “荣哥儿病了吗?”顾明妧倒是也很心疼那孩子,没了母亲总归是可怜的,如今又病了。   “发了几夜的高烧了,梦里还叫娘……”周怡姗是个跳脱的性子,说起这个来却也有些伤感:“大哥哥不眠不休的陪着,我母亲便在那边唠叨,说等嫂子的孝期一过,一定要早些找个续弦回来,不然孩子大了,也怕别人养不熟。”   纪氏是去年中秋节那会子没的,如今三月里,到八月份也就才五个月的光景了。纪家又已经被治了罪,纪老爷子革职查办,如今算是没落了,别说是过来当姨娘,便是当个丫鬟,估计蒋氏也都不乐意了。   “那舅母有没有说……看准了什么人家的姑娘没有?”顾明妧虽然觉得顾明珠同周丞泽这件事情必定是千难万难的,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母亲没说,不过既然是续弦,也不好在苛求什么,只要是家世清白人家闺女,大约也能够了。”   ……   老太太那边人多,周氏只先去了蒋氏那边稍坐片刻,如今家中没了会掌家的年轻女子,蒋氏样样都要自己操持,也是劳累的很。   瞧见周氏过来,便忍不住向她诉起苦来:“我原本以为,顶多到四十岁,总归下头能有个帮忙料理的人,可谁知道那纪氏竟是个不中用的,进门早两年还好些,自从有了身孕,便再也帮不上什么忙,如今又去了……”   周氏瞧她这阵子确实苍老了不少,便劝她道:“泽哥儿的孝也过了半年了,你也可以帮他相看起来了,等敲定了进门,也要小半年的时间呢!”   蒋氏点了点头,正还想说什么呢,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便问她道:“前一阵我依稀听外头人说,说姑爷跟外室生的那个闺女,和精忠侯夫人长得一模一样,后来又听人说……你什么时候得了一个闺女,说什么和尚批命不能养在跟前,才养在外头的,顾家本没有什么外室女?我倒是听得糊涂的很……” 第85章   室内点了清淡的苏合香,丫鬟婆子们也都不在跟前。   周氏早料到了蒋氏会问她这个,便索性道:“前一阵子老爷同我说,他那个外室已经病死了,我就想着干脆把这闺女记到我名下养便罢了,姑娘大了,总要嫁人,身上压着个外室女的名头,将来也找不到什么好人家。”周氏说着,只淡淡的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谁知又遇上了那永昌侯世子夫人在聚宝斋撞到我和三丫头并那精忠侯夫人,嘴里便说出一些不干不净的话来,我一生气,便说三丫头是我亲生的了,我倒是不怕老爷养外室的事情闹出去,可那精忠侯夫人是精忠侯才过门的新媳妇,才二十六七的样子,人又标志俊俏,白被人泼这一身的脏水,岂不是冤枉?难不成我们顾家竟要因为这个,得罪这样一个人?对老爷的仕途也有影响。”   蒋氏听了这话,只是半信半疑,又点了点头道:“确实……如今你们老爷都入阁了,谁知道不是因为这个的缘故。”她沉吟了片刻,又有些好奇道:“你这闺女和那精忠侯夫人长的真的很像吗?”   周氏便装作拧眉想了想,只点了点头,道:“确实有那么点神似。”又道:“那时候不还传言淑妃进宫独宠,是因为像齐皇后的缘故吗?可见这天下长得相似的人,那也多了去了!”   蒋氏便不置可否,只是点头道:“你这么做也对,长得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的,就算以后要送进宫去,这嫡女的名号也比外室女好太多了,还是你有见识。”   周氏听蒋氏随口又提起进宫的事情,只皱了皱眉心,慢慢道:“我和老爷商量过,将来也未必就让她进宫侍奉老皇帝去。”   周氏只是推辞之言,没想到那蒋氏一听,心中便打起了小九九,想起太子殿下忽然间就推辞了甄选侧妃的事情,若是再过两年,那这丫头的岁数倒是够得上了?怪不得周氏会把她认作亲闺女!原来竟是想得这般长远了?   蒋氏便陪笑道:“姑爷向来是心有成算的,不然也不会一步步走的这样稳,如今又入了内阁。”以前顾翰清虽然位高权重,但上面还有内阁那一群老头子挡着,皇帝对他的喜欢,也不过就是喜欢同他下下棋什么的,于国家大事上头一言九鼎,还是内阁那些人说了算,可如今顾翰清也入了内阁,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周氏却是没听出蒋氏的弦外之音来,只同她也陪笑了一回,想着顾明妧的事情既然在几个知情者跟前也都圆过去了,外头那些人怎么说,倒是也无所谓了,反正那些人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犯不着因这事情得罪了顾萧两家。   ……   丫鬟们进来传话,说荣安堂已经摆上了午膳,顾明妧因听说荣哥儿病了,想过去瞧一眼,反正明熙院离周怡姗住的地方也不远。   周怡姗便让一个丫鬟陪着她过去,她和周怡月先去了荣安堂入席。   平常周丞泽也只有晚上才回明熙院去,今日又是老太太的好日子,外头那么多客人,他必定是不再院子里的。顾明妧也不想遇到周丞泽,遇到他难免又想起顾明珠来。   丫鬟领着她从玲珑院后头的夹道过去,那边走的人少,是一个近路,穿出来正巧就是明熙院的后角,绕半边就可以到了。顾明妧同她从墙根后面转出去,才走了几步路,忽然就瞧见周丞泽领着几个少年人正从明熙院的垂花门里头出来。   她们是走小道过来的,又行得急,猛然停下来,已经离那群人不过一两丈远了。顾明妧便急忙停下脚步,同他们福了福身子。他们这时候从明熙院出来,大约也是听说荣哥儿病了,所以来瞧一瞧的。   “表哥。”顾明妧再不好意思,人还是要喊的,这一溜烟几个人,个个瞧着比她年长,她便朝着周丞泽喊了一声表哥。她不敢抬头看那群人,只是低着头,一一打量那些人身上穿着的衣服,却在瞧见一件宝蓝色的直缀衣衫时候怔了怔,方才那承恩侯世子蒋博韬,就是穿的这件衣服。   “三妹妹你也过来看荣哥儿?”   顾明妧正稀奇怎么走哪儿都遇见这蒋博韬,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她抬起头,才看见顾明远也站在众人中间。这一下子让顾明妧少了几分拘谨,巧笑道:“是呢,大哥哥也来瞧过了吗?荣哥儿好些了吗?”   “已经好多了,你自己进去瞧瞧吧。”顾明远说着,早已经把面前的路给她让开了。   顾明妧有些不好意思,只得低着头从他跟前走过,小声道:“那我就先进去了!”   顾明妧走了好久,连背影都有些瞧不见了,一旁的周丞济才从顾明远道:“表哥,三表妹越张越好看了,你帮我去跟姑母说一声,让她嫁给我成不?”   他这话一说出口就得到周丞泽一记刀眼,只冷冷道:“你少说浑话,仔细母亲撕烂你的嘴!”   周丞济吓的再不敢多言一句,吐了吐舌头缩着脖子跟在众人身后。   蒋博韬这时候也跟着回过了神来,可方才顾明妧的一举一动却还留在他的脑海中,之前他只见其人,不问其声,如今听她说话,也是这样如黄莺鸟一样清脆的声音,真真是让人过耳不忘。   蒋博韬便装作随意同顾明远道:“这是你家的三妹妹吗?可就是认了精忠侯当义父的那一个?”   “对,就是她。”顾明远点了点头,倒是没疑心到别的地方,毕竟如今他瞧蒋博韬,已经是把他当半个自家人了。   ……   顾明妧看从明熙院看过荣哥儿,便由丫鬟领着去了荣安堂。   周氏已经在那边等着她了,知道她去了明熙堂,又问她荣哥儿的近况。   “荣哥儿不肯吃药,幸好我带了糖莲子来,哄他吃过了。”顾明妧平常喜欢吃些零嘴,随身带着的荷包里总有各式各样的小吃。   不过她还有些话不敢跟周氏说,荣哥儿虽小,却已是有记性的了,见了她便认出是顾家的表姑,又问她大表姑怎么没有来?顾明妧只能告诉她大表姑也病了,也和荣哥儿一样不肯乖乖吃药,所以病没有好。荣哥儿听了这话,才说他会乖乖吃药,又让顾明妧告诉顾明珠,让大表姑也乖乖吃药。   小孩子谁对他好,心里记得一清二楚,顾明珠都有几个月没过来了,他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周氏听着点了点头,这时候外头却有人进来传话,说太子殿下亲自过来给老太太拜寿了……   若是顾明妧没记错的话,太子李睿的大婚之期是三月十八,今儿是三月十五……他一个快要大婚的人不留在东宫操办婚事,却还记得安国公府老太太的寿辰,那也太不应该了?   果然,不光她这么想,席上好些太太奶奶们也都窃窃私语道:“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就连老太太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人既然来了,总又不待客的道理,老太太正要说亲自去迎一迎,那传话的下人道:“太子殿下说东宫还有事务,所以给老太太拜了寿就回去,如今已经在荣安堂门口等着了。”   竟然是已经到了门口了?   虽然太子李睿向来就是这样让人出其不意的行径,但这也实在是惊得众人十分措手不及。她们里头正开宴呢,难道让她们都藏起来不成?   老太太有些为难,但人家是太子,总不好让人家等着,便开口道:“请太子殿下进来吧。”   顾明妧跟着周氏坐,就坐在老太太的主桌边上,便瞧见太子李睿神色散漫的从门外进来。他那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在大厅里扫了一圈,早已经是看见了顾明妧坐着的地方。   小姑娘虽然低着头,但纤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看上去倒还像有些不安的样子。李睿笑了笑,走到老太太跟前道:“晚辈给老夫人祝寿了。”   老夫人忙谢过了他的礼,可里面又都是女眷,又不好叫坐,倒是有些尴尬。   周怡月看见他那一双眼睛不安分的往顾明妧身上扫,早已经猜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她这个表哥,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又没有一个礼数伦常的。   “表哥这就要大婚了,东宫事忙,还是早些回去吧。”周怡月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   李睿便笑了起来道:“多谢表妹关心,如今倒是我忙……你不忙了。”   他寻常说话就是这样刺人心的,这话一出,倒是让周怡月一时面色尴尬了起来,谁不知道周家失去了太子妃之位,如今太子殿下要娶的是齐家的大姑娘。   嘉瑞长公主听见这话,更是气得火冒三丈,却是当着老太太的面,一时不敢发作,脸色都憋得涨紫的。   顾明妧向来喜欢周怡月,何况她又帮过自己,见李睿竟然这样说,只忍不住抬起头来想去安慰她,却见李睿那锐利幽深的眸子,从她脸上一扫而过。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急忙又低下头来。李睿却是开口道:“表妹别生气,祖母心疼你,一定会为你找一个如意郎君的,是孤配不上你。”   李睿说完,看了一眼被吓成小鹿一样缩着脖子不敢抬头的顾明妧,嘴角勾起几分笑意,随即道:“晚辈的礼也到了,就此告辞。” 第86章   被李睿这样闹了一场,顾明妧只觉得连东西都吃不下去了。再看看别人,也是一副提心掉胆的的样子。大魏有这样的太子,将来国运如何,实在让人有些担忧。   嘉瑞长公主见那李睿走了之后,才恶狠狠的哼了一声道:“简直不知所谓!”   众人中又有本就畏惧她的人,更是吓得一哆嗦。   周氏见顾明妧一直低着头,小心谨慎的样子,便以为她也害怕,只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没事了,人都走了。”   顾明妧就算再迟钝,看见李睿那别有用心的眸光,其实心里也猜到了几分。只是她实在不明白,这辈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又让这人给惦记上的?   上回元宵节宫里的那事情,如今想一想,齐三偏带着太子李睿过去,看来怕不只是一个巧合了。难道那齐三也瞧出了李睿的心思,所以才想在他面前加害于她?   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明妧越想越害怕,身子一阵阵的发冷,又怕别人瞧出一些什么来,只能强作镇定。   ……   用过了午膳,姑娘们都一处玩去了,罗氏便领着两个丫鬟,在厢房里头小憩。   等一会儿周氏从老太太那边出来,她还想找她商量一下两个孩子的事情,蒋博韬坚持要等过了来年春闱再成亲,那也可以先定亲,总之到时候也不耽误什么。   但这话由他们男方提起来,多少有些不太近人情,虽说就算这时候敲定了婚事,等筹备起来也要花个大半年,年底之前也未必就能把这事情给办妥当了,拖到明年三四月份,其实也不过就多等了三四个月而已,但到底是让人家闺女等了一年,怎么说都有些理亏。   她这厢还愁着到底如何跟周氏说起这话来,外头丫鬟进来传话,说是蒋博韬来了。   他在外头和那些表兄弟们一起吃的午饭,如今跑进来找她,大约也是有事情。罗氏便从大炕上歪了歪起来,叫丫鬟拿了秋香色素面锦缎迎枕靠着,看着自己这样捧在掌心养大的儿子,满满的幸福感。   “你急冲冲的进来做什么?”罗氏见他脚步飞快,让他坐到自己对面的炕上,将丫鬟沏好的茶推到他跟前。   蒋博韬扫了一眼这房里的丫鬟,略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对罗氏道:“母亲,我有事想跟你商量。”他是方才吃饭的时候听见的消息,原来那三姑娘并不是什么外室女,只是下人弄不清状况传错了的,她是正儿八经顾家的嫡女,那一样是嫡女,他自然要选一个自己喜欢的!   那顾明珠到底长什么样他还没见过呢,可这顾明妧却着实长得漂亮,这样好看的女子,那才是古往今来多少才子墨客的心愿,红袖添香、煮茶泼墨,同这样的女子朝夕相伴、白头偕老,才是他蒋博韬心之所往。   “有什么事情,看把你给着急的。”罗氏倒是没猜出来,只仍旧笑着问他。   “母亲,我不想娶顾家大小姐,我想娶顾家三小姐!”蒋博韬撞着胆量,站起来同罗氏道。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什么条件是罗氏不肯答应的,所以这一回便是有些为难,他觉得罗氏也未必不答应。   “你说什么!”罗氏惊的立时就直起了身子,看着蒋博韬一时连话都不知道说哪一句好,只是这样震惊的看着他,过了良久才缓缓道:“你再说一遍!”   蒋博韬却还是坚持道:“我说我要娶顾家三小姐,如今她才十三,正好我也不愿意早娶,就等过两年再过门也是一样的,只求母亲先帮我定下这门亲事,不要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你!”罗氏终究是爆发了出来,看着蒋博韬道:“她是什么身份你难道不知……”   她的话还没说完,蒋博韬却已先开口道:“我知道,之前外头传言说她是个外室女,可如今顾夫人亲口说了她是她亲生的,这传言也该止住了!”   “你懂什么!那都是顾家想要替她找个好人家,所以以庶充嫡,难道你连这个都瞧不出来吗?枉费你念这么多圣贤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吗!”罗氏气急了道。   “母亲为何非要这样说?连顾夫人都说她是亲生的了,旁的人怎么说,我是不会听的。再者,就算她当真是外室女,那也是得顾夫人喜欢的外室女,既认作了亲生女儿,就是不想让外头的人再诋毁她,母亲这么说,实在不应该!”蒋博韬心里早有成算,他是不在乎顾明妧的真实身份的,就怕顾家瞧不起她,作践她,可如今顾夫人这样喜欢她,将来也必定是抬举她的。   “你……你……”罗氏竟被他说的毫无反驳之力,只气得胸口起伏,看着她泪眼潸然道:“你怎么那么糊涂,就算是这样,那她也比不上顾家大姑娘!”   蒋博韬却是神色自若,见罗氏这般,只劝慰道:“母亲就依了我这一次吧,我从小到大鲜少求你什么,可在这婚事上头,我想选一个我自己喜欢的。”   罗氏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觉得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蒋博韬虽然性子温和,却也是一个犟脾气,决定的事情很少能改变,她现在若是不依,等他没日没夜的在她跟前唠叨,这事情若是闹了出去,那可真是没法跟顾家交代了,为今之计,也只能先安抚下来。   “你让我再想一想,这事情不容易,我们原本说好了相看的是大姑娘……”她这厢话还没说完,外头却正巧有小丫鬟过来回话,说顾夫人想请她去荣安堂那边坐一坐。   其实她今天原本也是要找她的,只是没想到却出了这样的意外。   罗氏顺了顺气,缓缓道:“烦请回去说一声,就说我稍后就过去。”   蒋博韬知道她们必要议论他的婚事,便同罗氏使了一个眼色,小声道:“母亲,儿子求您了!”   罗氏只恨不得一巴掌就要打上去,看了他那张脸又不舍得。   ……   周氏在荣安堂后院的一个小偏厅里等着罗氏。前厅里实在人多,这样的话又不能当着人的面提起,若是不成是要丢两家人脸面的。   丫鬟送了两盏今年才上来的雨前龙井,到门外候着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罗氏才姗姗来迟,脸上神色带着几分淡淡的尴尬,一进门便陪笑道:“我倒是歪着了,这才来迟了。”   周氏自然不会为了这种小事生气,脸上仍旧笑得和和气气的,也没藏着掖着,只开门见山道:“上回那事情,我家老爷回来之后我也问过了,他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作为女方,把话说到这份上已经算是很明白了,若还要再说什么,那就轮到男方了。   罗氏听了这话,只觉得额头上一层层的冷汗冒出来,她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周氏跟前提起要把大姑娘换成三姑娘的事情。况且那顾明妧的身世又这般让人摸不着头脑,她怎么可能让蒋博韬去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姑娘,当承恩侯府的世子夫人呢!   “既然这样,那就把亲事先定下来吧。” 罗氏心下一横,只缓缓开口。   只要把亲事定了下来,到时候蒋博韬就再没有什么念想的余地了,承恩侯府不可能得罪顾家,所以是绝对不会退亲的,那么这件事情就只能坐实,至于将来他们小两口如何过日子……反正她是见过顾明珠的,也会好好疼她的,有她这个婆母撑腰,顾明珠也不会吃什么亏的。   罗氏这样一想,便觉得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只笑着道:“唯有一件事情,就是婚期上头,我家那个一心顾着学业,想说等到明年春试之后再完婚。”   她本来觉得这都是很难启齿的事情,可刚才被蒋博韬这么一吓唬,反倒觉得这根本没什么了。   周氏倒是没有料到承恩侯府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虽然算不得苛刻,但总也要让顾明珠在家里再呆上一年,不过既然能先定下来,倒也无妨,她也舍不得顾明珠这么快就出阁。   “既然如此,那就依了侯夫人您说的,孩子这样上进,我们做父母的也要多支持才好。”那蒋博韬如今已是举人了,若是明年春天能考上进士,承恩侯府就是双喜临门了。顾明珠可以一嫁人就当进士夫人,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   罗氏见周氏应了下来,心里一大块石头总算落地,忙不及就开口道:“那过两日,我就该派人准备起三书六礼了。”   周氏听了这话,终究心里喜忧参半,想着就这样一个千娇万宠的女儿就要嫁出门了,心里还觉得堵得慌。可谁都是这样过来的,她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这事情便算是成了。 第87章   嫡庶有别,姑娘们各自有各自的圈子。比如顾明烟,她向来是喜欢捧周家二姑娘周怡慧的臭脚丫的。虽然如今周氏已经把她记在了名下,但安国公府的人,谁不知道她的生母是周氏的陪嫁丫鬟。   周怡慧虽然是庶女,但她的生母兰姨娘得宠,又是江南有钱人家送来的贵妾,因此她在安国公府也算如鱼得水,除了一个嫡出的名分,别的和安国公府的另外几个姑娘别无二致。   “你如今也是嫡女了,怎么还来我这边玩。”她这边自也有几个同为庶出的玩伴,如今瞧见顾明烟也凑过来,便同她玩笑道。   “二表姐少臭我,我算什么嫡女……”顾明烟心中有气,可看着满屋子的外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拧着眉心道:“我是什么人,我心里可有数,不像有的人……”   她想说几句顾明妧的坏话,又怕这里有嚼舌根的丫鬟,到时候传到了周氏的耳中,她又没好果子吃,便叹了一口气道:“我方才过来,瞧见那花园里的兰花开的格外好,我们也去那边看看?”   周丞济养了几盆兰花,起初放在他自己的院子里不给人看,后来因为老太太过大寿,才勉为其难的摆出来,说是让众人观赏个两三天。安国公府向来是嫡庶分明的,所以周怡慧也没瞧见过那几株兰花,听顾明烟这么一说,倒也有些心痒。   摆几天就要搬回去,以后倒是没机会再看见了。   “那我们也去看看。”   顾明烟之所以想去,却不是因为兰花,而是她过来的时候,远远的看见周丞济带着几个公子哥,正在那边赏兰,里头就有她心心念念的六皇子。   ……   顾明妧却是真的不想去赏兰的,纵有什么新奇玩意儿,她前世在宫里能看的也都看够了。再说她又不懂得什么兰花,只知道好看和不好看两种,前世为了当才女,背了一肚子的书,这辈子她也不打算再拿出来用了。   但周怡姗非要拉着她去,她也没有办法推脱,她说那几盆兰花是周丞济顶顶喜欢的,她见开的好,想折几支戴在头上,可惜没那个胆量。   刚刚盛开嫩得能掐出汁来的鲜花,若是戴在发髻上,确实是很好看的。但把人家心爱的东西折了,这也实在太……   “等一会儿我们过去,你装作在赏花,我就悄悄的那出小剪刀来……”周怡姗贼眉鼠眼的跟顾明妧说话,惹得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表姐要是喜欢,直接问三哥哥要不行吗?这样只怕行不通?”   “直接要才行不通呢!那几株兰花是他的命根子,他平常是不叫人瞧见的,只因今儿老太太大寿,他才肯搬出来,那边还守着好几个丫鬟,就怕别人偷折了他的花!”   就算是自己的亲哥哥,周怡姗还是觉得心里很不爽,不过就是几朵兰花吗……至于吗?   顾明妧只是觉得好笑,不过周丞济这个人也是纨绔性子,做事乖张的很,大约也确实同周怡姗说的这样不讲情面吧。   她们这厢才过去,便瞧见好一群人在那里赏兰。若是顾明妧一个人,是肯定不愿意过去的,但好在她和周怡姗一起,两人又都尚未及笄,见的又是一些亲戚人家的孩子,便也硬着头皮跟她走了过去。   除了周丞泽和顾明远不在,另外几个男的都是方才在明熙院门口见过的。周怡姗同他们见过了礼,拉着顾明妧走到那几盆兰花跟前,小声凑到她耳边道:“你快帮我看看,哪一盆最好看,一会儿我就剪那一朵。”   几个男孩子也正在选花魁,票数不相上下,有人说那盆开鹅黄色花蕊的建兰最好看,也有人说那盆开紫红色的墨兰开的最娇艳……   其实叫顾明妧看来,几盆兰花都养的很好,非要比出那一盆兰花最好看,哪有那么容易?她这里也正在揣度,忽然听见有人问她道:“不知道顾家三妹妹觉得哪一盆兰花更胜一筹?”   顾明妧抬起头,却见问她的人是一直站在一旁的蒋博韬。她稍稍愣了一下,正想回话,周怡姗在她耳边道:“那盆建兰最好看,那花要是能剪下来戴在头上……”   顾明妧哭笑不得,但还是开口道:“我喜欢那一盆建兰,空谷有佳人,倏然抱幽独。东风时拂之,香芬远弥馥,说的就是这建兰……”她刚把话说完了,才记起又犯了前世爱炫技的毛病了,只悔的急忙底下了头去,一瞬间连脸颊都红了起来。   刚才也不知道怎么了,看见那盆兰花,猛的就想起了这句诗来。   “三妹妹好才学,这一首兰花诗生僻的很,没想到你却知道。”蒋博韬看着她的眼神都亮了起来,本来以为她只是长得好看,没想到还这般有才情,一想到将来两人琴瑟和谐的样子,蒋博韬脸上更多了一层笑意。   顾明妧以前是很享受这种众星拱月的氛围的,可如今蒋博韬的目光倒是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他毕竟是将来要做自己姐夫的人……顾明妧想了想,便没再搭理他,只是跟在周怡姗边上,听他们继续评论另外几盆兰花。   周丞济养出这样好的兰花,颇为得意,最后那建兰和墨兰的票数相当,自然是要让他这个主人家做个决断的。他们下了赌局,输的人是要请客的,所以一众人都盯着周丞济,看他怎么个抉择。   周丞济在几盆兰花跟前踱来踱去,每一盆都是他精心养大的,选哪个他都喜欢,最后皱了皱眉心,视线往顾明妧这边扫了一眼,开口道:“既然顾家三表妹喜欢这盆建兰,那我就选它当今日的花魁,我把这盆兰花赠与表妹。”   还不等其他人起哄,顾明妧只连忙摆摆手道:“那怎么行呢,三表哥这么喜欢兰花,我怎么好意思夺人所好呢!”   她这边正推拒,周怡姗拉着她的袖子小声道:“我要那花……”   顾明妧实在左右为难的很,只能忍着笑,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承蒙表哥恩赐,自然是不敢不领的,只是我在养兰上头一窍不通,它跟着我也是明珠投暗,如果表哥真的想把它送给我,就让我剪一小枝花下来,可以吗?”   “啊……你要折花?”周丞济连眉心都皱了起来,看了一眼站在顾明妧边上一脸得意的周怡姗,顿时就明白过来了,“那你能剪小一点的吗?”他方才连盆都肯一起送,现在只要一枝花没道理不肯的,只不过……还是觉得有些肉疼。   周怡姗听了这话,亮出藏了许久的小剪刀来。周丞济惊得急忙自己上前,取了过来,小心翼翼的从它开花的地方剪了一小枝下来,心里却想着,这样娇美的花,要是能戴在顾明妧的头上,那一定是花娇人更美了……给自己这妹子,却是有些糟蹋了。   周丞济一狠心,索性又剪下了另一枝,一并递到周怡姗面前道:“另一枝给三表妹的,你不能独拿。”   周怡姗撇撇嘴,接了花还同周丞济扮了个鬼脸,忽然走到顾明妧的身边,将她手上的一枝嫩生生的鲜花戴在了她的发髻上。   “这么好看的花,要戴在头上才好看呢!”   顾明妧有些错愕的任她摆弄,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瞧见花圃旁边一溜烟的男孩子都在往她们两人这边看。   顾明妧急忙道:“四表姐,我们快走罢!”   周怡姗得了花,心里很高兴,只点了点头,拉着顾明妧先走了。   “我现在总算是知道了一件事情。”周丞济看着顾明妧离去的背影,有些呆愣愣的开口。   “什么事情?”和他同样还没回过神来的蒋博韬问他道。   “什么叫做:有花堪折直须折……”周丞济慢慢道:“原来花并不是长在枝上最好看,戴在人的头上,会更好看!”   一旁的六皇子刚好从旁经过,推了他一把道:“魔怔了吧你!”   “花也赏了,人也赏了,咱们也该走了。”一直站在一旁围观的周承灏也开口道:“衬着兴致,去书斋写两首兰花诗,应该是有的。”   众人也都尽了兴,便没有什么遗憾,大家一行人便结伴离开了。走到半路的时候,方才遇见了顾明烟和周怡慧等人。周丞济看见她们过来,急忙小声嘱咐跟着的丫鬟道:“回去把我的花看好了,不准她们动半下。”   顾明烟其实并不为了赏花,因此见他们离开,便娇声问道:“三表哥怎么就要走了?”   她虽是问的周丞济,但眼珠子却往六皇子李程那边看过去,这让周丞济很是不爽,“花看完了,自然就要走了,你们想看就去看,只别靠太近就好,省得脂粉味薰了我的花香……”   “你……”周怡慧素来不喜欢周丞济,本来是打算偷偷过来赏花的,谁知道遇上这么一大群人,心理便老不舒服的,只冷哼了一声道:“不过就是几盆兰花,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走。”   她说完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倒是留下了顾明烟一个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可机会难得,一年总共也才能见到六皇子几次,她便卯足了劲在旁边站着。   周丞济见她杵着不走,没好气道:“二表妹让一让,不走就别站在这挡道!” 第88章   却说顾明妧和周怡姗从花圃那边离去,两人各得了一枝花,顾明妧明艳、周怡姗娇憨,此时又正值这后花园百花盛放,娇美的少女穿梭于花丛之中,真真是花娇人更艳,连从堤岸边忙忙碌碌走过的小丫鬟,也都忍不住纷纷侧目。   顾明妧心里却有几分懊悔,前世她的引人注目中虽然有故意卖弄的成分在里头,可对于她自己的容貌,顾明妧却也一直是自信的。太过引人注目了,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周怡姗身为嫡女,却一直是这样众星拱月一样的长大的,因此早就习惯,只拉着她在花丛中四处游玩,看见好看的花就折一朵,她自己瞧不上的,就赏给丫鬟们戴着。   顾明妧只是跟着,走到荷花池边的时候,周怡姗看见有几个小丫鬟捧着几个小烧饼在喂鱼,便又高高兴兴的凑了上去。顾明妧有些怕水,前世有一回在宫里落水,却是被正好经过的太子李睿所救,后来老皇帝虽然看上去没有什么不悦,但顾明妧心里却有些疙瘩,从此瞧见李睿就绕着走。   没想到这辈子那人似乎又缠上了她……顾明妧心里乱七八糟的,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李睿性格乖张,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没有人能知道,正如那个送了毒酒过来的老太监道:“太子殿下为了娘娘不惜和皇上反目,如果娘娘能体恤皇上,报答他一片宠幸之心,就别为难咱家,娘娘喝下这杯酒,从此功在社稷……”   她根本没有的选择,她得宠的时候,宫里的每个下人看上去都是自己的亲信;可一旦失势,却连一个愿意为她跑腿通报的人也没有。他们都说太子逼宫是因为她,可她是唯一死了的那个,她不信……当然她也无从得知那场闹剧最终的结果,他们毕竟是父子,为了她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难道就真的反目成仇了吗?   皇帝年轻时候还送过自己的侍妾给先帝,难道现在就舍不得赏一个妃子给自己的亲儿子吗?   顾明妧根本想不明白这些……但为了这些想不明白的事情,她却搭上了性命。   “三小姐……顾家三小姐?”   她这厢正发呆,忽然瞧见有人躲在水榭后面的假山边上喊她。顾明妧有些奇怪,也不认得那个下人,可她喊的顾三小姐,分明就是自己。   周怡姗正和丫鬟们玩闹,并没有注意到她,顾明妧从水榭旁边走过去,问那丫鬟道:“你是哪个房里的丫鬟,我不认识你。”   那丫鬟穿着国公府二等丫鬟的衣裳,又是一张大众脸,顾明妧就算见过,也未必能记得。   “三小姐不用知道奴婢是谁,奴婢不过就是一个跑腿的,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三小姐。”她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金线绣的粉色小荷包,递到顾明妧的手中道:“这是有人要给三小姐的。”   顾明妧心下好奇,接过了荷包正要打开,抬起头的时候却见那小丫鬟早已经开溜了。   “哎……这东西……”她想喊了她问清楚,又怕惊动了别人,只得禁了声低下头来,将那荷包打开。   里面放着一个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接口的地方还挂着两个铃铛,在手里稍微晃一下,就能发出叮叮当的声音来。顾明妧吓得急忙把东西给按住了,又从荷包里摸出了一张纸条来。   “你上次戴的那个手镯太丑了,送你一个好看的。”   顾明妧心下大惊……之前那些不安和揣测全都是真的!李睿竟真的又缠上了自己!她几乎是瞬间吓得脸色苍白,将那纸条和手镯一并塞到了荷包中,盘算着到底怎样把这烫手的东西给处理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顾明妧正没个主意,却见跟着周氏一并过来的丫鬟春喜走到人群道:“我家三姑娘可在这里,太太说要回去了。”   顾明妧急忙就跑了过去。   大约是因为顾明珠的婚事定了下来,春喜脸上也带着喜色,笑着道:“太太在老太太那边呢,让姑娘过去,我们也好回家去了。”   顾明妧点了点头,本想着要不直接把这荷包扔了,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敢。安国公府人多嘴杂,府上也还有好几个未出阁的姑娘,万一被嘴碎的人捡到了,说她们府上的姑娘同外男私相授受,那可就是不得了的事情,顾明妧自然不能害了她们。   ……   周氏和罗氏商量好了两个孩子的亲事,在荣安堂里和众人聊天,大家伙听闻了这个喜讯,纷纷恭喜两位终于成了亲家。周氏一脸的喜色,罗氏虽然一开始还觉得有些尴尬,到后来便也不把蒋博韬说的事情放在了心上,也高高兴兴的和众人闲聊起来。   顾明妧听说周氏在等她,自然走的急一些,可这一急,却又疏忽了一件事情,忘了把头上周怡姗给她戴着的兰花给拿下来。   顾明烟正为没赏到兰花而郁闷,眼见着顾明妧头上却戴着这样一枝,只忍不住道:“三妹妹!你居然剪了三表哥的花戴在头上!”   她这话一说,满屋子的人都往顾明妧的头上看过去。人人都知道周丞泽爱花如命,怎么可能舍得她们剪花,就连蒋氏都愣住了,睁大了眼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顾明妧实在窘迫,但她也不能说谎,便如实回道:“四表姐喜欢三表哥的兰花,所以三表哥剪了两枝给我们,我们一人一枝。”   蒋氏听了这话却不甚相信,周怡姗觊觎周丞泽的兰花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每每都是有贼心没贼胆。周丞泽也从来不曾松口,怎么今儿反倒这样大气送了?蒋氏细细的打量了一眼戴着花如美玉一样出众的顾明妧,也知道她那儿子到底按的哪门子心思了。   好在这姑娘倒是懂事的,还知道拿周怡姗当幌子,并没有腆着脸贴上来。如今周氏虽然认了她,可她蒋氏终究是知道她的来路的,不可能真的把她当顾家嫡女对待。   “他今天倒是大发慈悲了,连这花也舍得送你们,往日就算我跟他要,他也未必会给的。”蒋氏笑得尴尬,坐在一旁的罗氏脸上更尴尬,心里却暗想道:女孩子长得太好了,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以后这安国公府也要少来,省得让蒋博韬越发见多了她,越发爱到骨子里。   周氏淡淡的扫过了蒋氏一眼,她倒是不怎么担心的,顾明远将来是要娶周怡姗的,所以顾家的闺女怎么也不会嫁到安国公府来了。况且顾明妧的身份瞒得过别人,但蒋氏是一清二楚的,她向来眼高于顶,也必定是看不上顾明妧的。   但到底还是太出众了一些,周氏抬起头看顾明妧一眼,见她头上戴着兰花,整个人也如一株娇美的兰花一样,清幽娇嫩,实在惹人喜欢。   ……   从安国公府出来,她们便上了马车。顾明妧今天满满的自责,甚至暗暗发誓,以后还是少来一些这样的场合好。   周氏见她坐着不说话,眉心低微,倒像是一副做错事的样子,便开口问她道:“三丫头今儿是怎么了?”   顾明妧并不打算骗周氏,如实回道:“这兰花是三表哥原先要送我的,我不要,正好四表姐喜欢这花,我就让三表哥剪了一枝,他便送了我们一人一枝……”   周氏听她这细如蚊蝇一样的声音,又见她那期期艾艾的表情,只越发就心疼了她几分,叹了一口气道:“我没怪你,你如今是顾家的嫡女,不要再小看自己,三表哥送你花,固然是喜欢你的,但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就算有什么心思,也是你舅舅和舅母说了算,你和他之间并无苟且,也没有私相授受,不过是表兄妹的情分,并无什么不妥。”   顾明妧听了这话,却是放下了心来,前世周丞济闹着要向自己提亲的时候,周氏那脸……她至今还记得。她已经算是相当好性子的人了,却也因为那件事情和顾翰清吵了一架。周丞济自然是不能如愿的,还挨了一顿的板子,顾明妧那时候只觉得他是活该……   “母亲我知道了。”有了周氏方才的那一番话,顾明妧总算是放下心来了。反正这辈子周丞济想打她的主意,必定还是不能如愿的,她也不喜欢周丞济,见一个爱一个……屋里的通房跟韭菜似的,剪了一茬又一茬的。蒋氏对待儿子太纵容了,也不知道大表哥是怎么养成那副清高恪守的脾性的……   想起了周丞泽便想起了顾明珠的婚事来,顾明妧急忙问道:“母亲,我今日瞧见承恩侯夫人也来了,长姐的婚事……?”   周氏还不及回答,只是嘴角带着笑意道:“等过了明年春天,我们家就该办喜事了。” 第89章   开了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用古人的话说,那就是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等顾家庆贺完了老太太的寿辰,眨眼就到了七月底了。   顾明妧是去年这个时间进府的,到如今却也有一年了,她正是豆蔻年华十三余的年纪,这一年光个子都拔高了不少。   顾明珠的婚事也定了下来,三书六礼一应俱全,定得是来年五月初八的日子,那时候春试已过,杏榜早发,若是蒋博韬能顺利考上贡生,那就是双喜临门的事情了。   顾明珠也似乎把心里的事情放了下来,除了一味避着不肯去安国公府外,其他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好在最近两府里头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便是有什么事情,周氏来请,她总能想出各种理由推辞了过去。周氏在众人跟前解释,大家也只当是顾明珠如今大了,一心在家里备嫁了。   周氏也没有空多想什么,毕竟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顾明远和顾明德的秋闱。   大魏与前朝相同,仍是重文轻武,秋闱三年一场,若是不中就要再等三年,顾明远如今已经十九了,比起顾翰清当年已是不如,因此这一次志在必得。   顾翰清入了内阁,整日里越发的忙碌了起来,但临近考期,这几日还是早早的回府,在外书房里指点他们两人并几个门生一些制艺上的要点。   顾明妧这里也许久没有收到陈伯青送来的花笺了,他太忙了,已经没有时间做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了。其实后来顾明远再送过来的时候,顾明妧是不想收的,可他借了顾明远的名头,别人又想着亲哥哥送点东西有什么好不要的,故而反倒不好意思退回去,只得都一一收着。   但她一张也没有舍得用,这样好看的花笺,看看都觉得心情舒畅,再上头写字,实在有些暴殄天物了。   没有前世那种非进宫不可的念想,抱着得过且过的心理,顾明妧其实很享受现在的闺阁生活,关于她是个外室女的事情,在京城圈贵的眼中,已经确认只是一个传闻,如今大家知道的,是顾家有四个如花似玉的嫡女,其中一个还是精忠侯的义女,对于普通门户的人来说,这已经是贵不可言的身份了。   “三姑娘,老爷让你去外书房一趟。”顾明妧正赖在贵妃榻上看书,却见春雨从外头一边走进来一边道。   顾翰清已经好久没有让她去过外书房了?前世她常去的一个地方,今生对她来说,倒是有些陌生了。   “是谁来传的话?有没有说为了什么事情?”顾明妧心里有些疑惑,顾翰清能单独找她去外书房说的事情,必定是什么大事,她实在心里没底。   “是太太房里的丫鬟过来传的话,老爷才从太太房里出去。”春雨又补充了一句,至于其他的,她也不知道了。   既然是周氏房里的丫鬟传的话……那么周氏大约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难道是柳氏又写了书信过来?也不应该啊?上一封书信几天前才到,柳氏应该还没收到她的回信才是。   瞧见顾明妧这样双眉紧蹙,春雨只笑着道:“姑娘怕什么,去了就知道了!”   她今世虽然过的比前世舒畅很多,但心思也比前世多了好些,有时候就是不够能放得开。顾明妧点了点头,将身上的衣裳又整了整好,正巧之前给顾翰清缝了几双真丝长袜,一并都带了过去。   ……   外书房点着好几盏灯,比往常明亮很多,一看就知道顾翰清一会儿又要召集他们几个过来挑灯夜读,趁着他们这时候人还没来,便抽空见自己一见。   顾明妧抱着小包袱走到门口,看见之前从三条巷胡同搬回来的金桔树依旧翠绿茂盛,上头又挂上了小灯笼一样的果子,喜气洋洋的。   丫鬟替顾明妧挽了帘子,她矮身进去,记得以前过来这里的时候,她是不用低头的,如今却是要把腰弯一下了。   顾翰清抬起头,就看见顾明妧低着头从外面进来,一年了……顾明妧从之前纤瘦的黄毛丫头,已经长成了如今这样袅袅娉娉、明艳动人。   “来啦。”顾翰清脸上带着几分笑,入了内阁之后,他身上更添了一种当权者的盛气凌人,但在顾明妧面前,却依旧是个慈父。   “这是给爹爹新做的袜子,我保证里面没有针头。”顾明妧娇笑道。   顾翰清让她把东西放下,招手让她坐到自己对面的一张红木圈椅上。姑娘家大了,如今便是见了生父,也要讲究起大防礼数了。   “最近你们姐妹们功课可好?”顾翰清忽然问了她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顾明妧一下子没摸清状况,便拧着眉心想了想道:“长姐如今在房里绣嫁妆,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去言功堂了,我和二姐姐学的都还可以,前几日先生让我们写了《烈女赋》,我们两个也都写好了。”   明明是大哥哥要考科举,无缘无故问她们的功课,实在是奇怪的很?顾明妧抿着嘴看着顾翰清,心里总觉得他在绕弯子。   顾翰清被顾明妧看得有些尴尬,便假装拿起杯子要喝茶,揭开了盖子一看,里面的茶水已经见底了。   “爹爹,女儿帮你沏杯茶吧。”顾明妧见他这一脸不自然的表情,也不好意思再去问他。   茶房就在这外书房不远的地方,前世她来的多,也知道顾翰清平日里喝的茶放在哪里,她在那边等着小丫头把水烧开了,沏好了茶送进去,心里却还是想着顾翰清把他叫进去到底为了什么?   喝过了女儿亲手沏的热茶,顾翰清倒像是有了些底气,又从头到尾的把顾明妧细细的打量了一遍,问她:“你觉得从丹这个人怎么样?”   “啊……?”顾明妧稍稍愣了一下,从丹是陈伯青的表字,她前世就知道的。   “爹爹为什么这样问?”顾明妧心里打鼓,难道他送自己花笺的事情被顾翰清给发现了?她发誓她真的不想影响他的学业的,顾明妧整个眉头都皱了起来。   “你不用紧张,就随便说一说,从丹这个人才华横溢,稍加时日,将来必定是栋梁之材。”顾翰清忍不住开口道。   “那父亲到底想知道什么?”顾明妧实在为难,能嫁给陈伯青似乎也算不错,可她实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这样问她,也实在太直接了一点?   “你就直接告诉我,你对从丹有没有一点意思?哪怕不是男女之情,只是别的也可以……”顾翰清着实是很看重陈伯青的,他的卷子看了又看,觉得他此次进场,必定是能高中的。   况且陈家虽然家境贫寒,但顾明妧嫁过去之后,上无父母需要服侍,下无弟妹需要抚养,他们两个只要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以顾家的财力,还是能支撑他们在陈伯青蛰伏的时候衣食无忧的。   “有意思怎样?没意思又怎样?”顾明妧撇了撇嘴,慢吞吞道:“陈世兄才学好,爹爹又这样器重他,我对他敬仰一些,似乎也是人之常吧?”   顾翰清听了这话,见顾明妧脸颊似乎慢慢的红了起来,忍不住笑道:“有意思就把他当女婿栽培,没意思就把他当一般的门生一样栽培咯,你爹我一向是公私分明的!”   顾明妧抬起头就反驳道:“这算哪门子公私分明?爹爹你怎么这样?”   顾翰清哈哈笑道:“把他当女婿栽培,这就是私;把他当门生栽培,那就是公咯!”   顾明妧实在觉得顾翰清是一只老狐狸……可他今天的这一席话,也让顾明妧隐约就预见了自己的将来。   但她到底喜不喜欢陈伯青呢?这个问题她好像从来都没有仔细想过……但是,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区别呢!大姐姐不喜欢蒋博韬,还不是一样要嫁给他了。   顾明妧也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了这样的消息,竟没有一点点高兴的心思,连方才的窘迫羞涩也没了,只觉得心情有一点点的低落。   但顾翰清似乎很满意这一次试探,仍旧笑着道:“从丹是难得的才子,上回去南山书院会讲,他又夺了头魁,很为我们顾家族学争光。”顾翰清说着,只又顿了顿,站起来负手道:“我原本是想把他留给你二姐姐的,但你二姐姐的个性,实在有些骄纵傲气,只怕她将来未必能看得起他,但人从来没有一开始就能站于庙堂之高的,除了生在帝王之家,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步步走向那个位置的。”   顾翰清说到这里,转过头来看着顾明妧道:“你若是跟了他,将来他的造诣,不会在我之下。”   顾明妧完全相信顾翰清眼光,但她的心里,还是有着前所未有的困惑与凌乱,让她一时不知道要怎样回答他。 第90章   少女眉心低微,脸上似乎还有着淡淡的愁容,似娇羞又似窘迫,红扑扑的脸颊映照在橙黄的烛光下,显得柔和娇美。   外头不远处传来了人声,大概是顾明远他们要进来向顾翰清讨教制艺,挑灯夜读了。   顾翰清清了清嗓子,抬起头对顾明妧道:“你先下去吧,不要把这事情放在心上,我只是这么一说而已。”   顾明妧心中腹诽,都已经说的这样明白了,怎么能让人不放在心上呢?她已经算是活过一世,足够想得开的人了,可遇上这样的婚姻大事,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但唯一有一点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一世顾翰清绝对不会再把她送到宫里了。   心里松了一口气,但顾明妧却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另一桩事情又给压了上来……   陈伯青啊……陈伯青……顾明妧其实有一阵子没看见他了,他虽然住在顾家,却是在外院,顾明妧却是从来不出内院的,两人鲜少能有个照面。比起前世能经常在顾翰清的外书房见面,他们这一世真的生疏了不少。   顾明妧点了点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外头的人声越发近了,她还没出门,就听见门外服侍的小丫鬟道:“大少爷等等,三姑娘还在里头呢。”   门外的男孩子们瞬间都噤了声,顾明妧挽着帘子出去,便瞧见一排五六个男的,年纪也是参差不齐的,齐刷刷排队一样站在门外。他们一个个都是念圣贤书的,自然懂得非礼勿视的道理,除了顾家的两个兄长,其他人看见她出来,便都自然而然的把头低了下去。   陈伯青站在最后一个,他虽然才十六,个子却是这几人中最高的一个了。身上穿着青布直缀,显得又素净又清俊。   顾明妧低着头从他面前经过,她用眼睛的余光瞧见那人稍稍侧了侧身子,似乎正用目光追逐着她,却终究是含而不露的模样。   前世的陈伯青也是这样,总是一声不吭的看着她,她那时候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他却并不知道顾家有把她送进宫的打算。毕竟对于一个寄居在顾家的贫寒士子来说,他并没有什么途径知道这件事情,直到圣旨送到顾家的那一刻。   顾明妧对陈伯青一直是内疚的,后来听说他高中了状元,皇帝在御花园举办琼林宴,原本是请了她一起去的,但她推说身子不爽利,便没有去。   再后来……她就渐渐没有了陈伯青的消息。   外头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将抄手游廊上挂着的几盏灯笼吹得呼啦啦的响。刚入了秋还有一些暑气,让人的心绪没来由变得有些浮躁。   ……   顾明妧回了延寿堂没多久,外头就下起了雨来,她的窗外正好有一棵芭蕉树,雨点打在上头,发出沙沙的声响。顾明妧坐在梳妆台跟前发呆,将头上戴着的珠花一样样的慢慢的卸下来,放在一旁的妆奁里。   她刚来顾家的时候,整个妆奁几乎都是空的,如今却已经塞得满满当当的,顾家的每一个人对她都很好,除了顾明烟有时候会有些针对她之外,所有人已经完完全全的把她当成顾家的嫡女一样对待。   这样的日子前世终究是没有享受过的,却不知原是这般安逸。但再安逸的日子,总有一个期限,等她一到十五岁,顾翰清和周氏也会帮她选好夫家,择日出阁。   只是她当真没有想到,他们这辈子替自己看上的人,竟然会是陈伯青。   “姑娘快睡吧,时候不早了。”   春雨又进来催了她一遍,她前几天迷上一本连环画,熬夜看了两天,结果眼睛就抠瘘了,这两日无论如何也要让她早点睡下。   顾明妧点头应了一声,正要起身的时候,却瞧见那妆奁的最边上塞着一个粉色的荷包,那还是三月份她去安国公府给老太太拜寿的时候,太子殿下私下里请人送给她的。她拿回来之后,便随手丢在了这妆奁里。   顾明妧心下一震……有太子李睿这样的虎视眈眈,便是她想嫁给陈伯青,只怕也不能嫁了。顾翰清对陈伯青这样器重,必定是希望他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如果因为她的缘故,让他和太子之间有了嫌隙,他初出茅庐,人微言轻,还不是任凭太子宰割……   ……   这一年的秋闱,却是顾家族学的完胜。陈伯青一举夺魁,成了京城秋闱的解元,顾明远稍次,得了第七名,顾明德再次,虽然名次靠后,但好歹也低分飞过。另外还有两个在顾家族学求学的生员,也中了举人。   整个顾家族学,参加秋闱的不过十来人,却一下子中了五个举人,在京城一时名声大振。顾翰清如今又是阁老,想要拜在他门下的生员更是趋之若鹜。   往来恭喜庆贺拜见的人络绎不绝,周氏一直忙到了十月中旬,总算是把家下的这些琐事都给操办了清楚。老太太收了族中还在原籍的三叔公的书信,说把顾家的祠堂又翻新了一遍,想请老太太带着家中的老小一起回乡看一看。   老太太心中正有此意,一来她如今年纪大了,想着家中的那些老亲戚们,也都是见一面少一面;二来,他们自从老太爷去世之后,也有七八年没有回去了,顾家的几个孩子,除两个年长的男孩子并顾明珠回去过,其他人都没去过,这次一并都回去一趟,也好将她们的名字都写在族谱上。   从今往后,她们便是顾家记在族谱上由周氏嫡出的女儿了。   周氏心中其实是并不太想回去的,她是土生土长的京城贵族,从小就就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生活惯了,对于她来说,老家那个地方当真能算得上穷山恶水,可她这次还是忍住了没拦着,毕竟老太太的心思,也是她的心思。   夜深人静,正房的灯火已经熄了,只留下床头一个小油盏,还燃着豆大的一缕火光。   顾翰清将周氏揽在怀中,同她缓缓道:“你们今年回去过年也好,清静一些,若是在京城,少不了又要各处往来应酬。”   周氏只是有些放心不下顾翰清,去年大年夜他们就没在一起过,今年又不能团圆了。   “我让玉娥留下来服侍你,她是个尽心的,我也放心。”   顾翰清听了只是点点头,眉心却仍旧微皱着,似是有些心事。   最近朝中有些不大太平,太子李睿如今已临朝听政,做的几件事情,却有些得罪人。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年轻人年少气盛,做事瞻前不顾后,且对老臣有些不够恭敬,但诸多小事累积到了一起,便是得罪人的大事了。   安国公几次私下约了顾翰清喝酒,言语中便透露出了一丝玄机来。朝中已经有不少的大臣开始有些意动,听说皇帝最近对淑妃所出的八皇子很是喜欢,那个孩子今年才十岁。而安国公心里属意的,自然是贤妃所出的六皇子。   废黜储君,那都是动摇国之根本的大事,动辄是要性命不保的,先太子和柳家的事情才过去十几年,有些人却已经把那年事情给忘了。   “老爷有心事?”周氏见顾翰清沉默不语,抬起头来看着他,他自入阁之后,便比从前更忙碌了许多,朝堂上的事情周氏是不懂的,但看着他愁眉不展,心里却也会担忧。   “你以后没有什么事情,少去宫里。”顾翰清想了想,终究还是提醒了周氏一句,她和贤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如果周家真的有夺嫡的心思,贤妃自然是要同她直说的,但这种事情,其实和她们这些后宅妇孺是无关的,可一旦出事,搭上的却是一家老小的性命。   周氏先是一愣,忽地又想起了前几次进宫时候,贤妃各种念着顾明妧进宫的事情,让她心里也觉得有些不舒服,后来便去的少了好些,周氏只当是为了这个,淡淡道:“老爷放心,我以后少去就是,便是再去,我也不带着三丫头去了。”顾明妧一年大过一年,如今出落的越发娇美动人,她以后是真的不想再让贤妃瞧见她了。   顾翰清见周氏并没有疑心到那件事情上头,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道:“睡吧,明日一早,你们还要启程呢。”   周氏吹熄了蜡烛,两人都躺了下来,过了小片刻,顾翰清忽然就伸出手勾住了她的腰,身子也侧了过来。他最近忙碌,两人已许久没有敦伦了,周氏一时便觉得有些羞涩,稍稍的挣了挣,顾翰清已是哑着嗓子,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这一走,又要两三个月才见……”   周氏被他说的脸都红了,这才稍稍的点了点头,由着他熟门熟路的入了港。 第91章   对于要回乡祭祖这件事情,其实顾明妧也有点害怕。顾家的祖籍在山西平阳县,实在是一个比较穷苦的地方。当然顾家在当地是很有名望的,尤其是顾翰清这一支,自老太爷在京城立足之后,便已经成为顾家族中最兴旺的一支了。   顾翰清对顾家的这些族人也是相当优待的,但凡族中有上京求学之人,都免费让其在顾家族学入住听课,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风水的问题,除了顾老太爷这一支,族中其他亲戚家的后生们,就是没有一个在学业上开窍的。顾家的文脉,似乎是被顾老太爷这一支给独占了。   不过幸好,因为有顾翰清在京城的名望,当地的地方官对于顾家也很照顾。顾翰清又在老家购置了田产,分给叔伯一辈的人耕种,日子虽然依旧是清苦的,但已经没有从前一样艰辛了。   老太太回乡祭祖不是小事,顾家门口的车队排起了长龙来。除了丫鬟婆子之外,顾翰清另派了一队身手不错的护院跟着,还将他的长随阿福也留给了顾明妧,让他专门为顾明妧驾车。   除了各人要用的衣物箱笼之外,另还有十几大车的箱笼,里面装着分给族中人的各色面料布匹、粮食粟米、并一些半新不旧的衣物,这些东西在京城没什么人要,但回去老家分给老家的乡亲们,却是他们最缺的东西了。   顾明妧也备了几样东西,她知道三叔公家还有几个未出阁的妹妹和一个新进门的堂嫂,这些事情却是别人不知道的。   顾翰清亲自送了她们到门口,他朝中事多,自然脱不开身回去,便嘱咐周氏道:“替我好好服侍母亲。”   周氏点头,昨夜交代的事情也都交代了清楚,临走还不忘折腾了她一回,她今日早起还觉得有些乏呢,但心里却是甜的。   “老爷放心,我会的。”周氏又对方姨娘道:“老爷就交给你了。”   方姨娘自是点头如啄米,她一个妾氏没有进祠堂祭祖的资格,但从此之后顾明烟却是记在了族谱上的嫡女了,她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顾明烟站在周氏身后,听着两人说话,等周氏走开了之后,方姨娘正想找她说几句,却见她先走到了方姨娘的身边,凑在她耳边小声道:“姨娘这一回可要加油啊!”   方姨娘一听这话,却是红了脸,顾明烟如今大了,知道的事情也多了,还是念叨着想要她给她生个弟弟出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方姨娘也不好说什么,便对顾明烟道:“你好好听太太的话,不要给太太添乱。”   顾明烟觉得方姨娘冥顽不灵,扭着脖子不去理她了。   顾明妧和顾明珠已经上了马车,天气渐冷,马车的角落里放着一个黄铜雕花的脚炉,她脱下了鞋子将脚搭上头,用一条小毛毡被盖着,一阵风吹过,将马车的帘子吹出一道缝隙来,顾明妧便看见陈伯青就站在了顾翰清的身边。   他一向是沉稳的性子,中了解元之后,其实和从前也没有什么太多两样,只是眼神中似乎更多了一些自信。顾明远和顾明德都打算放弃明年春天的春闱,等三年之后再一鼓作气的去考,但陈伯青决定去试一试。顾翰清便没拦着,陈伯青年纪尚小,就算春试落榜,再等三年,也耽误不了什么。   顾翰清好像是真的已经把他当成了女婿栽培……   顾明妧心里有些忐忑,她不敢将心中所想告诉顾翰清,毕竟顾明妧也不知道太子李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现在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而已。   “你不去跟他说几句话吗?我们再回来,可要到三月份了,那时候他大概是要下场子了……”顾明珠顺着顾明妧的眼神看过去,便也瞧见了陈伯青。   虽然她同陈伯青的事情,家里没什么人知道,但顾明珠从前是看见她做鞋底的,自然也以为顾明妧对他有些意思。   顾明妧急忙就底下了头,稍稍抬起头眼皮看了顾明珠一眼,脸上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发热:“我又没有什么好说的……”   她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也不敢再同他说什么了。   顾明珠也垂下了眼皮,过了片刻才开口道:“也是……有什么好说的呢……”说起来女儿家的婚事,到头来也不过就是那八个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   他们一行人在路上走了有一个多月,终于在腊月二十五的时候,到了山西平阳。   县太爷亲自过来相迎,并将老太太一行人送往了顾家所在的安陵村。姑娘们一路上刚开始觉得新奇,后来慢慢就失去了兴趣,等到了安陵的时候,上上下下的人包括周氏在内,都已经累得散了架子一样。   好在之前周氏先派过来的人早已经将宅子收拾了妥当,周氏将众人安置好之后,才算先歇息了下来。   老太太身子硬朗,又是归乡心切,这一路上倒是仍旧精神奕奕的,不过头一日还是谢绝了族中人的拜访,一家人在府上休养生息。   老宅是一个旧式的四进院落,虽然回乡之前已经派人修葺过了,但比起京城的房子,自然是差了许多。周氏带着顾明珠顾明玉住在正房,顾明妧便和顾明烟分住在东西厢房。   老太太住在第三进的正房里,各房的下人除了晚上要上夜的,都住在后罩房里头。   大约是因为马车上呆得日子太久了,顾明妧睡在炕上,依旧还有一种摇摇晃晃的感觉,只觉得眼前的房里都在晃动一样,身上虽然累得很,却一点儿也睡不着。   自古山西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离柳氏和萧浩成所在的武阳关其实并不太远了。   顾明妧上次收到书信的时候,柳氏已经有了身孕,掐指算一算,如今也有四五个月了,她倒希望柳氏能生个儿子出来,她上头有顾明远这个哥哥了,还想要个弟弟,若是将来弟弟随了萧浩成行武,那她的两个兄弟,就是文武双全了。   越想越兴奋,好像已经完全睡不着了的样子。顾明妧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听见春雨在她对面的炕上打着哈欠道:“姑娘怎么还没睡呢?是不是认床了?”   其实她们在路上投宿打尖,顾明妧每天都是贴上枕头就能睡下的,今天却是不知道怎么了……   “没有……只是好像还不想睡。”炕头烧得很热,她脸颊都有些泛红,外面月亮不大,却照得院子里明晃晃的,忽然间有几片雪花在窗外飘了下来。   “外头下雪了。”顾明妧从炕上翻起来,趴在窗台上盯着外面看。小小的四合院,各家的灯都已经暗了,只有游廊上还点着几盏忽明忽暗的灯笼,照的那雪花在夜空中静静的飞舞着。   顾明妧一个机灵,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前世好像就是这一年,山西遭逢大雪,顾翰清作为钦差大臣,回乡赈灾。顾明妧实在过的太安逸了,竟然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雪已积了有一尺深了。老太太已经开门迎客了,族中的几个年长的妯娌,都冒着风雪前来请安。   周氏正在库房将带来的东西一一清点,三叔公送了族人的名录过来,老太太的意思是把东西按照名录上的人头,各家各户的分发下去。   顾明妧见周氏实在辛劳,这几日一直在她跟前服侍。   面料布匹分派好了之后,剩下的便是粮食。他们从京城带了细米过来,熬粥是最好不过的,寻常人家难得能吃到几回。顾明妧想了想,却同周氏道:“母亲,这细米先别送人。”   她前世虽然不知道这场雪灾持续了多久,但闹到京城要皇帝派了钦差来赈灾,想来是不小的,族里的亲戚们并不缺这么几斗细米,可一旦雪灾降临,粮食补给中断,这里的百姓很有可能会没有饭吃。她们虽然只带了几车的粮食,但也有可能是救命的粮食。   “怎么了?”周氏心下疑惑,倒是放下了手里的册子,听顾明妧怎么说。   “外面雪这样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万一米没了……”   顾明妧的话还没说完,周氏却是笑了起来道:“我们吃的粮食都另放着,这些是给族中亲戚们的。”周氏只当顾明妧以为她们自己要没饭吃,还开口安慰她。   “不是的,母亲……”顾明妧咬了咬唇,但还是继续道:“若是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到时候我们有的吃,百姓们没有的吃,他们知道我们回乡祭祖,必定求过来,母亲要用什么去安抚他们呢?”   周氏心下一惊,她当真是没预料到这些,顾翰清在平阳名声极好,她可不能坏了他在百姓心中的形象。要当真到了那一天,必定是要拿出体己救人的,但那时候可不就要断了他们自己的口粮了。   周氏想了想,忙就让刘妈妈喊了外头的管事过来,拿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同那人道:“你现在就去城里,屯一些粮食。”这雪才下一天,粮价不会涨得那样快,可若是再等几日,那就说不定了。   五百两虽然不多,却可以买下不少粗粮,若是这雪当真下个不停,她们也好拿出来赈灾,若是这雪很快就停了,到时候分给族中亲友,也是一样的。 第92章   谁知道这一次,却是被顾明妧给说中了。前世发生的那些事情,好些已经同这一世不同了,但气候冷暖,却是和前世如出一辙。   这雪一下就是十来天,等她们祭过了祖,预备要启程返京的时候,这雪也没见停下来。大雪封路,京城肯定是回不去了,就连顾翰清从那边写来的书信,也有好几日没有收到了。   大雪将村里好几户人家的房子都压塌了,老太太命人开了顾家的祠堂给村民们躲避风雪,又询问了周氏他们如今剩下的米粮,在顾家的祠堂门口设了粥棚。   周氏也给顾翰清写了书信送过去,只是这一路上都是狂风暴雪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送到京城。   天气冷的出奇,前几日丫鬟们见这么大的雪还觉得新奇,在院子里堆各种的雪人玩,后来便冷得连门也不肯出去了。   顾明妧和家中几个姐妹围着炉子说话闲聊,想着今年不但不能回京城看灯会了,也不知道要在这地方耽误到什么时候。不过如今她们着急也没用,好在周氏之前已经屯了粮食,又让添了炭火,一家老小的吃用都不是问题。   顾明烟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罪,整日里同丫鬟埋怨这个、又说那个,周氏忙里忙外也没空管她们,只由顾明珠带着她们在内院玩耍。   她们是姑娘家,即使前头人手不够,这样抛头露面的事情也是轮不到她们做的。   “春梅,你去帮我到厨房叫一盏银耳汤来吃。”   大约是最近炭火薰多了的缘故,顾明烟觉得自己嗓子有些难受,被叫做春梅的丫鬟却是坐着没动,连手里的针线都没放下来,只懒懒道:“姑娘,这两日粥棚人手不够,厨房里的大娘都去帮忙了,每日里要到申时末刻才回来,这会子厨房只有冷锅冷灶的。”   “你不是丫头吗?你不会生火做饭?”   顾明烟一向骄纵惯了,冲她耍起了脾气来。不过还没等她发作起来,外头便有小丫鬟进来回话,说县太爷夫人过来向老太太和太太问安。   平阳县的县官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子了,到了这把年纪,也没有了多少想升迁的心思,但求一个无功无过便好。平常年份若是逢了饥荒,上报一个受灾的人数也就行了,朝廷并不会派了人过来排查,但今年顾老太太回乡祭祖,如今顾家的祠堂已经睡满了灾民,将来若是顾太太同顾翰清说了一句,他的考评又要担忧了。   周氏心里也着急,她买的那五百两的米粮,很快就要吃完了……然而灾民却还从各处涌来,大家没有饭吃,听说这里有吃有住,冒雪也要过来。   姑娘们都已经躲到了里间去,只听见那县太爷夫人同周氏道:“除了我们县,还有隔壁的万阳、长顺、泽州等好几个县府,都已经开始闹饥荒了,去年的收成本来就不好,再加上这里离边关近,打了好几年的仗,粮仓里的存粮都已经吃光了,如今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我家老爷说要去向几个粮商借粮食,但那些商人个个都是坐地起价的,还不赶紧趁着这一把多赚几个银子,竟没有人肯借。”   周氏手上倒是还有一些银子,但如今这些银子,已经买不到多少米粮了。   “宋大人把灾情上报朝廷了没有?”周氏昨日才去了粥棚那边,看着那些老百姓衣衫褴褛,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了,心里实在难过的紧,早知道一开始那些旧衣服、面料布匹什么的也该留着的,还是自己的眼界太浅了,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已经报到州府去了,也不知道州府的老爷有没有送去京城,我们老爷说了,顾阁老的家眷还在平阳,让上头务必要紧着些……”   宋太太一边说,一边还略感激的看了一眼周氏,宋大人憨实,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没有的升迁,这回若不是顾老太太在平阳,上头估计也不会多看他们县一眼的。   也不知道今年的救灾款项能不能先拨到他们县来?就算银子一下子没有,先运个几百石粮草来,也是一样的……她冒着风雪,坐了几个时辰的马车从县衙赶过来,身上的衣服鞋袜都湿透了,这样的诚意,阁老夫人总也能看在眼里的。   “我也给我家老爷去了信,就是这天气实在不好,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收到。”   下了这样大的雪,隔年种下的种子只怕是都要烂在泥里的,等开春化了雪,还要另外安排春种,朝廷今年又要寅吃卯粮起来。好在边关算是安定了下来,户部也没有什么大的开销,兴许百姓们还能熬过去。   ……   肃王李昇收到六百里加急的时候,正在校场上训练他那一队先锋营。去年恶狼谷一战,他的先锋营折损了好几名将士,他回了封地之后,便从军中又挑选了一队新兵,列入先锋营操练。   常伴他左右的长喜拿着朝廷的文书去校场找他,凉州也下了雪,只是没有山西那么大,但地上也铺了厚厚的一层,走上去咯吱嘎咯吱嘎的做响。   “王爷,朝廷的加急文书,荀先生让奴才给您送来。”   通常肃王府的庶务是由荀有道管理的,荀有道是肃王府的幕僚,在朝为官的时曾做过两年肃王的先生,后来也不因知何故辞了官。先帝驾崩之后,王爷远赴凉州,竟发现他在此地的书院里当教书先生,这才下了帖子请进王府。对于李昇来说,荀有道亦师亦友,是肃王府不可多得的一位谋士,肃王府的人都尊称他一声荀先生。   朝廷与王府之间的日常文书,都是荀先生负责的,由他筛选后回报给李昇,但今日他看过这封信之后,却让长喜直接送到李昇面前。   李昇从信封里把信抽了出来,看完之后眉心便拧了起来,长喜一时好奇问道:“王爷,信上都写什么了?”   李昇没有说话,只是把信递到长喜的手中,接过一旁副将严华手里的长矛,跟几个新兵比划了起来。   长喜拿着信看了半日,才算明白了过来……皇帝想让肃王去山西赈灾……至于粮草……说是先暂借他封地十万石,等明年秋收之后,再原数归还。   皇帝真的是越来越精了,变着法子想要掏空肃王……   李昇一柄长矛舞得极好,同几个新兵连连过招,打退了三五人之后,才停了下来,问长喜道:“荀先生看过了吗?”   长喜老实回道:“是先生看过之后,让我直接拿给王爷的。”   李昇就知道……上次朝廷要李昇出兵的文书,也是他看了一眼就让长喜送过来的。   “那他还说了什么没有?”荀先生不爱让李昇管闲事,上次鞑靼来犯,事关社稷,李昇领兵去了,那也无可厚非,但赈灾这种事情,明摆着就是朝廷想讹肃王一把,若是再去,岂不是傻?   “先生说,王爷大可以不去的,听说今年顾阁老的夫人带着家眷回了平阳府祭祖,那边的官员当着阁老夫人的面肯定是要好好表现的,只怕勒紧了裤腰带,都要扛过去的,顾阁老也不可能眼看着自己的老母妻儿被困在那……”   长喜的话还没说完,李昇忽地就将手里的长矛往赵副将的手里一掷,整个人头也不回的走了。长喜忙紧跟了上去,问他道:“王爷……你去哪里?”   李昇大步流星,脑子里闪过的却是顾明妧巧笑倩兮的模样,不耐烦回道:“本王赈灾去!”   ……   顾明妧穿着厚厚的貂皮大衣站在廊下,几片雪花从廊下飞进来,拍在她嫩生生的脸颊上,微微有些刺痛。周氏一早就出去了,这几天天寒地冻,虽说灾民们有了吃的和避风的地方,但还是有不少人感染了风寒。   周氏也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同族中的几个叔伯商量着去县里请个大夫过来,顺便买上一车的药材生姜,煮上一些姜汤让灾民们御寒,也好少一些人生病,大灾过后最怕有瘟疫,病的人多传染的也快,到时候就算不下雪了,又有另外的灾情。   顾明妧有些担心周氏,本来长途跋涉这一路上就很累了,到了这里也没有歇下来,如今又摊上这样的事情,便是再能干的人,也少不得累脱了一层皮。   可她还是闺阁中的姑娘,外头的事情却是一件也帮不上忙。老太太年纪又大了,这样的日子更是连门也不能出的,万一摔到了哪儿,那可就更是大事了。   顾明妧这里正盼着周氏早些回来,忽然看见外头有一群人急冲冲的跑进来,一边走一边道:“不好了!不好了!太太在外头晕倒了!” 第93章   顾明妧惊了一跳,急忙提着裙子迎出去,却见一个粗使的婆子正背着周氏往房里来,下人们围成了一圈,扶着她慢慢进房。   顾明妧急忙问刘妈妈道:“妈妈,母亲怎么了?”   刘妈妈也不清楚,只是神情焦急的很,见顾明妧问她,便开口道:“老奴也不知道,太太方才还好好的,只说一会儿还去粥棚那边看看,谁知站起来的时候,却是晕了过去,我已经让人去看了祠堂那边大夫过来了!”   众人七手八脚把周氏扶进了正房,顾明妧看见周氏脸色苍白、双眸紧闭,脸上还有几分劳累之色。   刘妈妈拿了一个汤婆子过来给周氏暖脚,心疼道:“太太这是累着了,昨日还喊着吃不下东西,胃里犯酸水呢!”   这一路上人人都很劳累,尤其是雪灾之后,周氏又跟着族中的叔伯们一起操持赈灾的事情,更是忙得马不停蹄的。   老太太听了消息,也由顾明珠扶着过来了,她这厢正着急问周氏的近况,外面却是有婆子进来,已将在祠堂那边救治灾民的大夫请了过来。   老太太见大夫来了,便先坐了下来,请大夫先为周氏诊治了起来。   几个姑娘都有些紧张,除了顾明玉年纪小,由奶娘带着没过来,其他人都侯在一旁。周氏身子一向健康,模样又富态,并不是体弱多病的样子,这样突然晕过去,实在让人担忧。   大夫把了脉,又换了另一只手搭了片刻,众人的视线便都集中在他脸上……这是在山西,而这里又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小村庄,这大夫又是一个县里小药铺的大夫……大家实在是太不放心了。   “大夫,怎么样啊?”老太太率先等不及了,只开口问道。   “无妨……”大夫脸上神色倒是淡淡的,但眉心似乎是有些紧蹙,“夫人这是有了身孕,又操劳过度,以致气血两虚,所以才会晕过去的。”   “什……什么?”老太太惊得张大了嘴巴?周氏是何时有了身孕?她怎么不知道?若是她早知道了,怎么可能千里迢迢的回乡祭祖来呢?   “她有身孕多久了?”老太太这下是真的紧张了起来。   “不过才一个多月,脉象还有些不稳,等我开一副安胎药服下,不过这几日不能再操劳了,要卧床休息才行。”大夫说着便站了起来,早有小丫鬟送了笔墨纸砚过来,请他写方子。   大夫便蘸了墨开始写方子,一众人都围着他,他写到一半却是抬起了头来,拧着眉心道:“外头大雪封门,我一早过来花了两个多时辰,这时候天色已晚,若是去了,只怕今日也赶不及回来了,不过这药实在耽误不得……”   “您先写着,我再找人去抓。”老太太这时候连自己是喜是忧都不分不清了,周氏这把年纪又有了身孕,这实在是祖上积德,可这孩子这个时候来,真真是让她措手不及!   “这是药方,要早些回来给夫人熬了服下才好,脉象极弱,天气又冷,就算夫人醒了,也要让她卧床休息,万万不能操劳了。”周氏是什么人,这方圆几百里的人都知道,若是顾阁老的孩子在这里没了,那可是要担大责的,这大夫也是格外小心翼翼。   “好好好,多谢大夫。”老太太把药方拿在手里,一个劲的道谢,又让人送了大夫出去,可等人走了,她倒是犯起了愁来了,到底让人去县里抓药呢?   周氏的安胎药,这是何等的大事,那几个小厮也不识字,万一弄错了怎么办?   “刘妈妈,你去外头找两个识字的小厮进来,让他们现在就去城里抓药!”   “外头几个小厮都让太太派去县里买药材了,这时候只剩下几个赶车的!”   “那赶紧去找三叔公,让他在族里找个年轻力壮识字的来!”老太太急的眉心都皱了起来,心里更是自责不已,顾翰清和周氏这年纪能有个孩子不容易,万一要是没了,她可就是罪人了。   “祖母!我去给母亲抓药!”   顾明妧一直站在房里,看着周氏苍白的脸色,和老太太急得火烧眉毛一样的表情,忍不住开口道。   “那怎么行,你是个姑娘家,怎么能出门呢!况且这天气……”   老太太的话还没说完,顾明妧只急忙道:“救人如救火,现在去找三叔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人给母亲抓药,还不如我带着阿福走一趟,他身手好,没有问题的,我去了药铺,抓了药就回来,又不会见什么外人,祖母你不用担心!”   顾明妧其实也没有一个人做过这样胆大的事情,可周氏对她这样好,她本就无以为报,这时候正是要出力的时候。   “三妹妹,我跟你一起去!”顾明珠也忍不住开口道,她素来传统,心里早就有了这想法,只是说不出口,见顾明妧这么说,便也撞了胆量开口。   “别胡闹!”老太太急忙道:“你们都走了,谁来服侍你母亲!”   顾明珠脸颊一红,低下头去,周氏还躺着,身边肯定是需要人服侍的。   “祖母,就让我去吧!”   顾明妧说着,只上前将大夫写下的药方叠好了,拿丝帕包起来,放在小荷包里,塞在衣襟里放好。外面雪太大了,不放的严实一点,若是弄湿了,就瞧不清上头写的字了,“祖母放心,我一定早去早回!”   老太太这时候也没有别的法子了,随便派个人去,她实在不放心,“你多带一些银子,若是天黑了就在县里找个客栈住一夜再回来……”姑娘家在外头过夜,让人知道了名声不好,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老太太实在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祖母放心,我知道的!我有一套小子的衣裳,这就去换上!”她们姐妹原想着来这里少不得出去游玩,因此各自备了一身男孩子的衣裳,谁知道这雪却是下个不停,让她们一天都没能出得去。   等顾明妧再过来回话的时候,她已经穿上了男孩子的衣服。这一年她长了不少个子,人却依旧是纤瘦的,这一袭月白色绣文竹图案的直缀穿在身上,更显的她亭亭玉立,若是不仔细瞧,看着还真相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老太太亲手替她披上了狐裘斗篷,嘱咐道:“路上小心些,让阿福车架得慢一点,抓了药若是天黑了就别着急着回来,安全第一。”   顾明妧点了点头,接了一旁丫鬟递过来的油纸伞和包袱,匆匆从往门外去。   外头马车早已经安排妥当,上头放着脚炉手炉并毛毡毯子,只是雪还在一个劲的下着,远远望出去白茫茫的一片,连路在哪儿都瞧不清楚。   刘妈妈还在那边嘱咐阿福:“车驾得稳当点,千万别急,照顾好三小姐。”   阿福一个劲点头,带着毡帽只露出一双眼睛,顾明妧让他穿上了蓑笠,雪太大,也会弄潮身上的衣裳。   上了马车,轮子走在雪地里有些涩,顾明妧挽起帘子,见送行的人还在门口,扯着嗓子喊道:“你们快回去吧,照顾好母亲……”   风雪太大了,也不知道她们听见了没有,顾明妧只是看着人影越来越模糊,渐渐的视线就被风雪整个蒙住了眼睛。   马车里现在还是暖和的,她抱着个手炉,心里开始盘算起来,方才听那大夫说,他一早过来花了两个时辰,那这一趟估计也要花两个时辰,现在是未时初刻,那么等到县里的时候,就是酉时初刻了,那个时候天应该是全黑了,但下雪天格外亮一些,地上有雪光,她可以连夜赶回来,若是路上顺利,亥时初刻就可以回来了!   要是能早一些自然更好,周氏和肚子里的孩子都不能耽误,前世她是不知道有这个孩子的,但是她知道周氏一直还想给顾翰清再生一个儿子,只有顾明远一个独子,周氏觉得很对不起顾翰清,如果这一胎是个儿子,那就最好不过了,不管怎样,这对顾家来说,都是添丁的喜事。   “阿福,我们快一些,争取能早些回来。”顾明妧想了想,揭开车帘子吩咐前头赶车的阿福。   风雪时大时小,路上连一辆车也没有,马车走的很艰难,跑也跑不起来,遇上上坡的时候,阿福还从前头下来推车,顾明妧要从车里下来帮他,他只是摇头不肯,顾明妧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路上虽然没遇上马车,却遇上了好些赶路的灾民,都是听说安陵有顾家设的粥棚,所以赶过去投奔的。顾明妧随身倒是带着好些干粮,可看见那些妇人背上背着快饿死的孩子,忍不住就把东西分给了她们。   那些灾民们手都冻裂开了,脚上穿着打补丁的棉鞋,却没有一个地方是干的,顾明妧把马车里垫着的羊毛毡子也送人了,自己窝在角落里,裹着狐裘,围着一个脚炉取暖。   路才走了不到一半,东西倒是要送完了,她也想狠狠心不送了,但看见那些灾民那么可怜,完全不可能无动于衷。   天色越来越暗,原本暖融融的脚炉也冷了下去,薄薄的马车避挡不住外头的风雪,顾明妧只觉得鼻子里痒痒的,忍不住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古人有云:打一个喷嚏就是有人想你了,打两个就是有人很想你,打三个那就是着了风寒了…… 第94章   作为一个从不被重视的县官,宋大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像肃王李昇这样大的人物。这一次若不是因为顾阁老的家眷在他们县,肃王李昇的赈灾粮草怎么也不可能头一个送到他们平阳县来!   宋大人看着李昇,只觉得他格外龙章凤姿、威武高大、溜须拍马的话完全不经掩饰的脱口而出:“王爷真是爱民如子、宅心仁厚、体恤民情,我平阳的百姓们有救了!”   李昇正在和幕僚说话,讨论将他带来的粮草如何妥善安排,听见宋大人的话只是不经意的点了点头,问他道:“不知道顾阁老的家眷如今可好?安陵离这里大约有多少路程?”   “顾阁老的家眷一切安好,老太太身康体健,顾夫人也是菩萨在世,灾情刚起的时候,就建了粥棚,顾家的祠堂如今已经收留了好些前去投奔的灾民。要是从县里过去,平常一个时辰也能到了,如今下雪盖住了路,大概要走两个多时辰。”   既然顾家也设了粥棚,倒是也要运些粮草过去。李昇心下一动,吩咐下去道:“即刻安排十车粮草,运到安陵去。”   “王爷现在就要去吗?”宋大人哪里知道李昇这般雷厉风行,只稍稍劝说道:“今日天色已晚,下官在县衙略备了一些薄酒为王爷接风,不如王爷明日再过去,也是一样的。”   虽说顾阁老在朝中确实有些势力,但堂堂一个王爷,也不至于急着拍他的马屁吧?宋大人有些不能理解。   “灾情紧急,刻不容缓,本王谢过宋大人款待了,但这酒水还是免了,宋大人替本王赏给路过的灾民吧。”李昇话音刚落,已经转过了身子,宽大的佛头青镶金丝飞龙纹大毛斗篷卷起一团雪雾,大步流星的往县衙外头去了。   ……   “啊……啊……阿嚏……”顾明妧裹着狐裘,躲在马车的角落,大雪已经把马车的帘子都浸湿了,她挽起帘子看了一眼,夜色渐深,但因为有雪地的映照,倒也显得明晃晃的,天空是灰黄灰黄的,还不时有雪花飘落下来。   前头的一人一马都喘着粗气,拉车的马似乎也是走累了,陷在雪地里不动,阿福在前头牵着它,不时用辫子抽打它,可它昂着脖子,就是一动也不肯动。   “阿福,怎么了?”顾明妧从马车里伸出头去问他,他们好像停在这里有一会儿了。   阿福摆着手让顾明妧回到马车里,用鞭子使劲抽那马,他是个拉车的,其实是很爱惜马的,若不是着急了,怎么可能用鞭子抽它?   顾明妧从马车上跳下去,雪已经堆得有她膝盖那么高了,她在雪地里像趟水一样趟到前头,看见那马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里,看见她过来,喷出一嘴的热气。   “呼噜噜……”顾明妧伸手摸了摸马头,这样的路她走一步都觉得困难,这马足足走了有一个多时辰,不想再动也是人之常情了。   阿福见顾明妧下车了,更是急得冒火,挥着鞭子又要招呼过来,顾明妧忙开口道:“阿福别打它了,它也有累的时候。”   外面下着大雪,可阿福头顶上却没有一片雪花,还冒着热气,身上跟是没有一个干的地方。   “啊……啊啊!”阿福照着顾明妧比了比手势,指了指天,又指了指通往县城的路,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顾明妧知道他的意思,路已经不远了,天色又晚了,他想背着顾明妧进城。   “不用了,我自己走!”这种路想要走都很艰难,更别说让他背着:“你把车从它身上解下来,我们牵着它走。”   车陷在雪地里动也不能动,要是解下来轻一些了,没准这马就有肯走起来。   阿福点了点头,听顾明妧的话把马从马车上解开,拉着它走了几步,那马没了负重,果然抬起了蹄子愿意走起来了。   看来这种时候,便是马也是有惰性的。顾明妧摸了摸马脖子,笑了起来,跟在阿福边上,阿福让她上马骑着。   她走起来实在吃力,个子不高,每走一步都废了老大的劲儿,底下的软靴早已经湿透了。   顾明妧便蹬着马镫上了马,一双手紧紧的拉着缰绳,有些紧张的坐在马背上。她出门没带手套,这时候拽紧了粗粝的缰绳,只觉得掌心又冰又疼,连知觉都快要没有了,可想着周氏还等着她的安胎药,便咬着牙,夹紧了马腹,让阿福牵着马往前走。   风吹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脸上跟刀子在割一样,身子颤个不停,可这样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县里。顾明妧咬了咬牙,对阿福道:“阿福,你上来,带着我骑马。”   这一段官道走的人多了,已经被马车走出一条没有雪的窄道,马在上头应该能跑起来。然而阿福却只是摆手……他一个粗人,怎么可能带着三小姐骑马呢?那可是罪该万死的!   风雪终于停了下来,夜晚的县郊安静的没有一点儿声响,只有一人一马行走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嘎咯吱嘎的声音,忽然……阿福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虽然不会说话,耳朵却是听得见的。   顾明妧抖开狐裘上的雪花,抬起头来,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车疾驰的声音。她身上还带着钱,若是亮出了身份,对方应该愿意借他的车一用的!顾明妧惊喜的笑了起来,连连吩咐道:“阿福,快……看看那马车是不是往这边走的。”   ……   李昇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魔怔,自收到了皇帝让他赈灾的亲笔信,两日之内就在封地范围内调集了两万石粮草,率先前来赈灾。来的第一站便是平阳,甚至连州府都没有去,就直奔这里而来。   可这时候他坐在马车上,想着一会儿就算去了安陵,也未必能遇上她,虽说这次顾家只来了女眷,可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必定是不会出来见客的……想到这里,李昇便又觉得有些失落。   不过赈灾筹粮本就是他的本分,这样做其实也无可厚非,也不全是为了想见她才去的,见不见都是要看缘分的,也许他们本没有缘分。   李昇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长喜看着李昇,实在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不过就是赈灾而已,怎么搞的比之前带兵打仗还紧张,这一路上长吁短叹的……就一直没停过?   “王爷是舍不得那些粮草吗?皇上说了要还的,他是皇帝总不可能赖账吧?”长喜觉得大约是因为这个,李昇才这样不舒坦的。   “粮草是给百姓的,都是大魏的子民,就算皇上不还,也无所谓……”李昇依旧皱着眉心,他心里的事情,长喜怎么可能明白呢?……要他明白做什么?他一个太监……明白了好像也没用……   “那可不行,荀先生说,今年这场大雪,势必影响明年的收成,要是皇上不还粮草,那倒明年秋天之前,我们凉州也要闹饥荒的!”   李昇倒是没放在心上,荀先生向来未雨绸缪,话总是说的满一些,凉州还没到这一步。   马车忽然顿了顿……外头赶车的副将严华回道:“王爷,前头路上有人!”   他们这一路上冒着风雪赶路,天色又暗了,沿途连个难民都没遇上,这时候遇到赶路的人,自然是会警觉的。   李昇挽起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只见天地一色,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昏暗的天空似乎也因此明亮了几分,他便看见有人牵着马,艰难的往他们这边走过来,那马上似乎还坐着一个纤瘦少年,穿着一身狐裘,在雪夜中那双眸子尤为明亮,竟然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问问他们是什么人?怕是在路上耽误了进城的时辰了。”李昇吩咐道。   顾明妧看见马车停了下来,只急忙翻身下马,她个子又矮,在马镫上绊住了,整个人便狠狠的从马上摔下来,扑到在一旁的雪地里。阿福急着去扶她起来,顾明妧看不见马车里坐着的人,只能冒着风雪,同那车夫的人大声喊道:“车把式,麻烦你同你们主人家说一声,就说顾阁老的公子要借他的车一用,往县里的药铺去一趟,要多少银子都成,只希望能行个方便。”   顾明妧被风雪呛了一路,声音都已经沙哑了,但李昇却还是在听见她声音的那一刹那就探出头去,只瞧见那弱柳扶风的少女打扮成了少年模样,被小厮架着站在雪地里,一张俏生生的小脸冻得通红通红,水汪汪的眸子似是就要落下泪来。   李昇只觉得脑子轰隆一下就热了起来,从马车上迅速跳下去,几步走到顾明妧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三小姐,还记得本王吗?” 第95章   顾明妧竟一下子呆住了……透过朦胧的雪雾,她看清肃王李昇的面容,竟然一时不知要怎样开口。   可她马上就知道自己得救了,大悲大喜之下,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一样,竟然连站都站不住了。   李昇急忙一步上前,将她扶住。阿福防备的拉住她,顾明妧这才缓缓道:“阿福,他是肃王,是好人……”她说完这一句,只觉得身子一轻,身体已经落入了一个紧实温暖的怀抱。   顾明妧本想抗拒,但严寒折磨之下,她本能的缩成了一团,从李昇的身上汲取着暖流,身体颤抖得完全停不下来。   李昇抱着顾明妧上了马车,把她放在座位上,将放置在角落里的暖炉搬到她的面前,为她送去一丝温暖。顾明妧的手都已经被冻僵了,原本纤细的手指一片红肿,她身上的狐裘斗篷早已经湿透,一缕散乱的长发贴在脸颊上,骄矜秀美。   “三小姐怎么一个人出来?”李昇的视线一直就落在她的脸颊上,顾明妧正低头取暖,倒是没发现这些,只等他发问了才猛然想了起来,侧过了身子从胸口将放着周氏药方的荷包取了出来。   “啊……”正当她想起身将药方递给李昇的时候,却只觉得脚踝一阵剧痛,整个人又跌倒在座位上。   刚才下马的时候似乎是崴到了,那时身子都冻僵了她竟然没有知觉,这时候稍稍暖和了一点,才感觉到那里传来的钻心疼痛。   冷汗都冒了出来,顾明妧抬起头,看见李昇那幽深锐利的眸光。   “三小姐是哪里受伤了吗?”李昇敏锐,早已经注意到了她放在一旁鞋袜早已经湿透的右脚,可男女授受不亲,姑娘家受伤了,也不是他这个粗人能随意看的。   “没……没有……”顾明妧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虚弱,将那荷包递给了李昇道:“这是一副安胎药的药方,我母亲有了身孕,安陵那边没有药铺,烦请王爷帮我找个识字的下人,去县里的药铺跑一趟,让我那家仆将药先送回去。”虽说这样的要求实在冒昧,但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阿福不识字,让他一个人去抓药,顾明妧实在有些不放心。   李昇接过了荷包,点头下了马车,他后面还跟着押运粮草的车队,便吩咐了一个识字的部下,带着阿福骑马先去县城的药铺跑一趟。   顾明妧见李昇下了马车,才伸手摸了摸她扭伤的地方,手才贴上去就疼得要跳起来一样,她动作有些艰难的脱下了鞋袜,看见扭伤的地方一片红肿。   帘子忽然闪了一下,顾明妧吓了一跳,急忙将脚踝藏到衣服下面,可她今日穿的是男人的长衫,身上的大氅又因为湿了放在一旁,光光的脚踝实在不知道躲到那里,只好卷缩起来,藏到另一条腿的后面。   李昇正预备上车,瞧见她独自躲在角落中,又觉得有些失礼……孤男寡女同坐一辆马车,要是说出去了,吃亏的总是她。虽然这里也没有什么嘴碎的闲杂人等,但李昇也不能占她这个便宜。   李昇放下帘子,同赶车的副将严华道:“你去后面的马车,这车我来赶。”   “王爷?你要赶车?”严华几乎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李昇一眼,却见站在雪地里的长喜向他招了招手,他正要放下了缰绳跳下马车,又听见马车里面传出了软软糯糯的声音来:“天太冷,王爷还是到里面坐吧。”   她半路遇上他,让他帮忙去给周氏抓呀,已是很不好意思了,如今还独占他的马车,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况且她今日穿的是男装,估摸着那些见到她的人,也只当她是顾家的少爷,大概也不会乱说什么。顾明妧想了想,将一旁潮湿的斗篷盖在大腿上,遮住红肿的脚踝。   实在太疼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筋骨,她应该找个大夫看看,不然将来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李昇还是坐了进来,他倒不是怕冷,实在是有些担心她一个人坐在里面,她的脸方才还被风雪冻得通红的,这时候瞧着却有些苍白。身上的衣服也是湿的,不知道有没有湿到里面。   李昇瞧见她用潮了的斗篷盖在大腿上,以为她是冷了,只急忙将身上的佛头青大氅解了下来,大手一挥,已经将她瘦小的身躯整个都包裹在了大氅中。   顾明妧一惊,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眸子,那人却是避开了她的视线,只是笑着道:“这里也没有外人,三小姐就将就一下,总比冻坏了强。”   顾明妧便没有再说什么,她太冷了,有些礼数也顾不上了,只是疲累的靠在马车壁上。她的脚踝实在太疼了,起初还能忍着,渐渐的就有些坐立不安了。顾明妧听他说他们这一路就是往安陵去的,心里松了一口气,一直蜷起来的腿也有些酸,忍不住踩在马车地板上,上面铺着毛毡,还挺暖和,只是一沾上去,她又疼的惊醒了过来,眼泪都没能忍住,从眼眶里哗啦啦的落下来。   李昇这才觉得自己不能再耽误了,看她那个样子,实在是伤的不轻,往安陵去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个好大夫,她这身子只怕是扛不住的。   李昇二话没说,从她身上将潮了的大氅掀开,便看见她裸露的右脚脚踝竟然肿成了馒头大一块,纤细的脚踝看不出一丝曲线,脚面上一大片的青紫。   “王爷……”顾明妧一惊,正想要把脚踝缩回去,却被李昇一把给抓住了。他的大掌宽厚温暖,顺着她的小腿肚子一路捏下去,顾明妧只觉得心都跟着提了起来,手指捏着大氅的衣摆,看着他缓慢的动作。   “这样疼吗?”李昇的动作格外小心,他不是大夫,不过常年混迹在军营中,伤筋动骨的事情时常有之,跟着军医看多了,也就渐渐会了一些。   顾明妧摇了摇头,李昇又换了一个动作,可他才稍稍按了一下她的脚底,顾明妧就疼的叫了起来,她又怕自己声音太大,惊动了车队,只能咬住自己的手指。   “你这是脱臼了,要马上接上才行,不然以后走路会跛脚的。”大魏向来重男轻女,女孩子身上若是有什么缺陷,婆家都不容易找,虽然顾明妧出生尊贵,可要是将来走路不利索,肯定也会被婆家嫌弃的,“我稍微学过一些正骨之术,你忍着疼,我帮你接上。”   顾明妧经历了方才的又冷又饿,这时候脑子早就是浑浑噩噩的,连李昇说些什么都感觉听不明白,只是机械的点了点头。什么男女大防,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她也只能统统抛到脑后去了。   他看着李昇的大掌将她肿胀的脚踝握在手中,忽然有一种又羞又怕的心情,可这时候就算反悔也来不及了,只能仍由李昇动作。   “三小姐……”   “嗯?”李昇忽然喊了她一句,顾明妧心下好奇,集中在脚踝上的注意力便分散了开来,抬起头去看李昇,谁知却在这时候,李昇眼疾手快,只听见小小的一声“咔嗒”,顾明妧的脚踝便被接上了。   然而顾明妧却是完全没有心里准备的,她疼得尖叫了一声,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三小姐……三小姐?”   竟然疼晕过去了……   看着顾明妧身子软下去,李昇更是没有时间思考,将人单手搂在了怀中。顾明妧的脚踝依旧红肿,李昇用大氅将她整个人裹紧放在毛毡上,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额头上还残留着疼痛时留下的冷汗,但依旧能感觉到那一股火辣辣的烫。马车已经朝着安陵的方向去了,可现在顾明妧这个情况,肯定是要回县里找个大夫的。   “严华,你带着粮草和将士先去安陵,我和长喜回一趟县城。”李昇挽起帘子,向外头吩咐道,外面又下起了雪,纷纷扬扬,押运粮草的车马行驶缓慢。   “王爷要回县城?”严华实在有些不明白,大晚上的要连夜启程去安陵已经很让人不理解了,这眼看着走了一段了,又要回去,等回到县城,只怕都是后半夜的事情了。但他是他下属,肯定是他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的。   “长喜赶车不稳当,还是让末将替王爷赶车,让刘成带着兄弟们先去安陵也是一样的。”   李昇想了想,长喜确实不是一个好车把式,他自己赶车倒是无所谓的,但是留下顾明妧一个人在马车里,他又不放心,可若是让长喜在里面陪着,似乎又有些不合适,其实他陪着更不合适,长喜好歹是个太监……但他好像就是有些不愿意……   “也好,你去把长喜叫来,我们先回县城。”李昇吩咐了一句,转身重新回了马车里,顾明妧还没有醒过来,身体蜷缩在角落里。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稳,身子不自觉的颤抖着,口中发出细如蚊蝇一样的呻吟,像是在说梦话,可又说不清楚,只是带着哭腔,好像是非常非常的害怕。   被冻得通红的手指抓住了李昇的大氅,似乎是正在经历噩梦,绝望的挣扎着……   “救我……救我……”   顾明妧梦见了她临死的那一刻,老太监拉扯着阴冷的嗓音,将那一杯毒酒送上来,她喝得时候义无反顾,但喝下去之后,肠穿肚烂的疼痛却让她忍不住扭动起身体,扯着那人的一袭衣角,苦苦哀求。   李昇就坐在顾明妧的对面,看着她这样却有些坐立难安,那人额头是烫的,但手脚却冰凉冰凉的,放在角落的暖炉也渐渐熄灭,车厢里的温度越来越冷。 第96章   车厢里挂着羊角灯,能隐约照出顾明妧脸上的泪痕。她哭得梨花带雨,和她平常聪慧自信的样子完全像是两个人,可李昇怎么喊却也喊不醒她,只能看着她闭眼哭泣,身子颤抖的完全停不下来。   李昇大掌握拳,大刀阔斧的坐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单膝跪地,将睡在毛毡上的人抱在怀中。   少女身子柔软,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下颌,有一种怪异的麻痒,虽然隔着大氅,可他还是能感觉到她轻颤的身子,一直抓着大氅的手指也渐渐松开,有些不自觉的攀上他的臂膀,用足了力气抱住。   她就像是一个落水的孩子,拼命抓住了一块浮木,努力的想要上岸。   “救我……”   李昇终于听清了她说的话,可他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竟让她如此绝望,他用粗粝的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痕,那人却抱住了她的臂膀,不让他继续动作,只是带着哭腔轻哼道:“我不想死……不要……不要让我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怀中的人才渐渐平静了下来,身体也不似刚才那样冰凉,只有微蹙的眉宇还能看出她此时仍然承受着痛苦。李昇只觉得浑身发热,额头上竟然连汗水都渗了出来。她的身子很轻、很软,可落在自己怀中又像是有千金重,压得他腿脚都有些发麻了一样。   但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那不是腿脚发麻,而是那个地方……身体陡然就僵了,李昇霎时间脸颊涨得通红的,几乎是有些狼狈的将顾明妧重新放在毛毡上。   马车已经在往县城的方向返回,李昇掀开了帘子,探出头来吩咐道:“长喜,你进去照顾一下三小姐。”   长喜已经在外头冻成了个雪人,可他是个下人,再冷也不敢跟肃王挤一辆马车,虽然听李昇这么说,却还是谦逊道:“王爷还是在里面坐着吧,外头太冷……”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李昇已经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挤在长喜和严华中间坐了下来道:“把身上的雪抖干净了再进去,小心寒气伤到了三小姐。”   长喜只好照办,又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了让李昇穿上,这才往马车里去了。   马车里虽然算不上温暖如春,但这马车外头却实在是天寒地冻。雪地里马跑不快,就这样慢悠悠的往平阳县的方向晃过去。   严华和李昇同岁,父亲是凉州地方上的一个小官,几年前就跟在李昇的身边,在凉州早已经有了妻儿,这阵子正热衷于给李昇介绍姬妾,他们行武之人并不重家世根基,往往只要觉得对方人不错,就可以上门求亲。李昇连个姬妾都没有,他们倒是没有想着要占王妃的头衔,只是觉得男人这个年纪,家里总要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再生几个孩子,日子才能过的热闹起来。   “王爷,上回我跟你说的那个事儿,你觉得怎样?我那表舅家的二妹当真是好看,好多人家上门求亲,我表舅都舍不得许给别人家……”也就是瞧着李昇人品好,虽然年纪大了一点,可看上去就靠得住,人家才有了这样的心思。   照理像李昇这样的皇子,想娶个老婆还不容易,可朝廷那边似乎完全没有表示,那他们这些好哥们总不能看着他断子绝孙了?   外头冷风一吹,李昇才觉得自己清醒了几分,方才那不听使唤的地方,也稍稍平复了下来。他竟然在顾明妧面前这般失态,若不是她睡着了,被她知道他这般行径,他将来还有什么面目见她?他这样简直就是天理不容!可有的时候,他却完全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   心里正懊恼,又听见严华提起这样的事情来,李昇顿时冷下了脸道:“本王的私事,什么时候用得着你们来操心了?”   他这一句说的掷地有声,把一旁原本还兴致勃勃的严华吓得都愣住了,只抽了抽唇瓣,过了老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道:“王……王爷……末将知道了……”   明明他之前跟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虽然李昇并没有正面回应,但也都是随意笑笑,看似没有当真,可到底也没有这样动怒……这实在是太让人费解了。   ……   顾明妧只觉得自己头疼欲裂,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缓缓的睁开眼睛,可自己睡着的地方却并不是顾家祖宅的厢房,而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地方。   心里一惊,忍不住从床上支起身子,却是一阵天旋地转,头疼的快要炸开了一样。   “有人吗?”顾明妧只能小声的开口,却是被自己沙哑的嗓音给惊呆了,她只记得在雪地里遇见了肃王,他说他会接骨,但后面的事情却都已经记不得了。   “顾小姐这是醒了?可觉得饿了,我家太太吩咐熬了红糖小米粥,我去给顾小姐端一碗过来。”还没瞧见人影,声音倒是先传了进来。   顾明妧只稍稍侧身,瞧见一个约有四十开外的老妈妈迎了过来,脸上堆着笑,看上去倒是有几分面善。   “我这是在哪儿?”老妈妈过来扶她起身,顾明妧仍旧有些虚弱问道。   “这里是平阳县衙,顾小姐着了风寒,又崴了脚,王爷让我们夫人好好照顾你。”老妈妈说着,早已吩咐小丫鬟去厨房拿吃食过来,又去圆桌上倒了一杯水过来,喂她喝了两口。   顾明妧啜了一口茶,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换过了,顿时脸颊泛红,只小声道:“我的衣服……”   “小姐放心,小姐的衣服是老奴换的,这是我们家四姑娘的衣服,没想到小姐穿着正好,就是比不上小姐原来穿的好,只能凑合了。”   老妈妈虽是小地方人,倒也明白有礼,顾明妧谢过了她之后,才想起来问她道:“王爷如今在哪里?我在这里不能久留,还要回安陵去。”   这时候小丫鬟已经送了红糖小米粥过来,边上还放着一盘黑漆漆的药汁,老妈妈接了过来道:“王爷正在外头和我们老爷商量赈灾的事情,说等小姐醒了,再送小姐回安陵去。”   顾明妧捧着小米粥,心道肃王居然是来赈灾的,不过除了赈灾,他好像也确实没有别的理由能出现在这里。但皇帝也真是的……才让肃王打了两年的仗,如今又让他赈灾,竟没有一样好差事,也只有像他这样的老实人才不会喊冤了吧?   顾明妧把药喝了,用清水漱口之后,才对那老妈妈道:“妈妈,我已经好了,您能帮我问一问王爷,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发吗?”她心里记挂着周氏,只想早些回去,况且这时候看天都已经亮了,也不知道周氏的药送到了没有?   老妈妈见她这模样还很憔悴,便忍不住开口道:“小姐不如再睡一会儿吧?你们过来的时候都是后半夜了,这才睡了两个时辰,王爷一直在跟我们老爷说灾情,也还没阖过眼,这会儿才清早呢,总要吃些东西,暖暖胃再走的。”   顾明妧听说李昇一夜未眠,心下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也不好意思再问,却见门外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丫鬟说三小姐刚刚醒了,王爷这就要带三小姐走吗?”   宋夫人是不敢多言的,不管是顾家还是肃王,都不是她那当县太爷男人能得罪的,至于这顾小姐是肃王李昇抱着进府的,她也早早就吩咐下去,不准家里的下人说半句闲话的,他们宋家虽然不能大富大贵,可能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站稳脚跟也就行了,别的也就不要多想了。   “本王先进去看看三小姐。”李昇大步进了房里,宋夫人急忙使了眼色,让侯在房中的丫鬟婆子都出去,自己也退了出去道:“王爷有什么吩咐只管喊,下人们都在门外候着。”   顾明妧这时候靠在床上,身上披着一件豆绿色的小袄,一头长发散在胸前,脸色还有些苍白。大约是身上还有些热度,显得她眸子尤为水润,闪烁着清澈的光芒。   顾明妧瞧见李昇进来,心下稍稍有些紧张,缩在被子里的脚不经意的动了一下,稍稍有些疼痛。   “王爷……”   那人却是大马金刀的坐在离她床榻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视线从她身上稍稍扫过,便移开了,一想到昨夜在马车上自己的反应,李昇只觉得有些无颜面对她。   “安胎药昨夜已经送去了安陵,三小姐不必担忧,马车也已经备好了,三小姐随时都可以回去。”虽然她这时候的身子还不太适合奔波,但要是在耽误下去,顾家的人必定会很着急,况且她还是一个姑娘家,实在不能在外头耽搁太久。   “请王爷在外头等我一会儿,我把衣服穿上了就启程吧。”顾明妧也想早些回去,她也放心不下周氏,也不想让家里人担忧。   李昇应了一声,走到门外去等她,门口的婆子便进来服侍顾明妧更衣,她的右脚已经绑上了绷带,不太好动作,等穿好衣服的时候,又累出了一声汗。   两个丫鬟驾着她出门,李昇就站在门口看着,见她眉心微蹙,容色憔悴,终是忍不住上前,将她拦腰抱在了怀中,大步流星的往县衙外头去。   顾明妧被他的动作惊了一跳,只能反射性的拽住他的衣襟,她抬起头,看进李昇清亮的眼眸,却见那人也正好低下头来,只觉有些慌乱的侧过头去。 第97章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但天气却越发寒冷。李昇将大氅整个盖在顾明妧的身上,他的胸口和大氅支撑起狭小的空间,这里温暖如春。顾明妧心里有些紧张,努力告诉自己如今自己还小……况且落难之时让人帮一下似乎也没什么,可她和李昇到底有了肌肤相亲,她心里实在有些烦乱。   好在没过多久她就被送上了马车,马车里铺着厚厚的毛毡垫子,好像特意加多了几层,角落里更是放着两个黄铜脚炉,将本就狭小的车内薰得暖洋洋的。   但李昇却是没有进来,只是拿了一条毯子盖在顾明妧的身上,同她道:“三小姐好好休息一会儿吧,很快就能到安陵的。”   顾明妧点了点头,想着他大约还有别的马车,便定心的靠坐了下来,她一直觉得自己身子骨是不错的,没想到还是高估了自己,看来以后却是不能逞能了。   马车里除了脚炉,还有手炉和食盒,里面放着各种点心,大概是宋夫人准备的,他们虽然是小地方人,但待客礼数倒是很周全的,只是顾明妧这时候也不饿,便也没有什么想吃的。   车厢上的车帘被钉住了,冷风吹不进来,除了前头出入的地方盖着厚厚的帘子,这马车看来也是连夜改良过了。   “本王这就走了,宋大人留步。”   顾明妧听见李昇同外面的宋知县说话,他是个王爷,却没有半点王爷的架子,只是寻常不说话的时候,倒是让人瞧着有些不怒自威。   “王爷不如再等一等,这会子天亮了,下官去帮王爷雇一辆马车来。”虽然雪停了,但天气还是很冷的,平阳县小,衙门也没有马车,平日里县太爷出行都是做轿子的,要马车还得去驿站现雇。   “不用了,本王骑马就行了。”李昇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的看着宋大人,拱了拱手道:“宋大人请回罢!”   宋知县点头哈腰,看着一队车马渐行渐远,心里其实还有些感慨的,怪不得说落地凤凰不如鸡,像肃王李昇这般,大概就真是这样了,不然他堂堂一个王爷,自己不坐马车,却让顾阁老的女儿坐……虽说姑娘家是需要优待的,可毕竟也有个尊卑,王爷再怎样,也比她一个臣子的闺女高贵些个。   宋知县想不明白,不过他眼下也没空想这些,肃王的粮草源源不断的从凉州运来了平阳,他这里如今难得富得流油,外县的几个知县早就派了人过来,要提赈灾粮饷了,这回,他们平阳县总算也是长脸了。   顾明妧坐在马车里,却是把李昇的话全听见了。   原来……竟然只有一辆马车……他们过来时候是同坐的,如今再同坐回去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其实算起来,李昇算的上是她的长辈了。这样一想,原先有的一些心理负担也减少了很多。   顾明妧挽起前头的车帘子,瞧见长喜坐在赶车的边上,肃王李昇骑在马上,在前头带路。   “王爷……”   李昇听见喊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顾明妧走的急,头发只在脑后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是平常男子常梳的发型,配上她小巧的脸颊,尖尖的下巴,倒是看上去像个俊俏的少年。   她真的是太小了,但凡她稍微年长个几岁……李昇脑海才有那么一个念想,便被自己鄙视了一番,只正色道:“三小姐有什么吩咐?”   她哪里敢吩咐他……顾明妧听他这么说,心里觉得有些窘迫,想了想才道:“外面天太冷了,王爷还是到马车里来坐吧。”他在自己跟前一直是很君子的,而她这个年纪,也没到担心那些的时候,况且她的姑母贤妃又是皇帝的妃子,按理她其实是可以叫他一声“表叔”的。   “不用了,本王骑马就可以了。”李昇坚持不进马车里,他是铁打的身子,寻常也都是骑马的,难得才坐马车。虽然忙了一宿有些困倦,但也没什么大碍,打仗的时候几天几夜不合眼也是常有的事情,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可顾明妧却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她自然不知道李昇和别的王爷不同,不是从小养尊处优惯了的,虽说在外打仗,像他这样的统帅大约也不用自己冲锋陷阵,到底是自己占了别人的马车。   “王爷进来坐吧。”顾明妧撇了撇嘴,心想李昇大约是因为男女大防不肯进来,便小声道:“说起来王爷是六皇子的亲叔父,那也能算是小女的表叔父了。”   李昇听了这话却是一愣,随即倒是反应了过来……他和皇帝是亲兄弟,而顾明妧和六皇子又是两姨表兄妹,他确实能算他一个表叔父……   和表侄女坐一辆马车,好像也确实没有什么关系,可不知道为什么,李昇只觉得胸口憋闷的很,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要是他再不进去坐着,倒显得是他自己拿乔了。   李昇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了长喜,跨步进了马车。   顾明妧便坐到了角落里去,马车原本看着还算宽敞,可李昇一进来,就显得相当狭小,似乎连里面的空气都透着一丝拥挤。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便各自安坐在马车的一角。   顾明妧悄悄抬起头看了李昇一眼,却见他表情肃然,隐约中竟然透出一丝冷厉,让她不由觉得有些紧张。他都救了自己两次了,再叫他王爷似乎有些生疏,大约是因为这个生气的?况且义父萧浩成和他的关系又这样好,总不能让他白白小了一辈。   顾明妧扯了扯身上的薄被,小声道:“王爷若是觉得我这样称呼您太生疏了,我也可以喊你表叔父的……”她以前没想到这些,可如今想明白了,倒是觉得以前确实有些失礼了,况且这样一称呼他,两人之间不但显得亲近了些,还可以避嫌。   不管别人怎样看肃王李昇,可顾明妧知道,他是打败了鞑子,让大魏百姓可以过上安稳日子的大英雄。   李昇如坐针毡,听了这话眉心却又拧了起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觉得有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来,让他觉得心里很不舒坦,他这一不舒坦,说话的声音也冷冰冰的,不咸不淡道:“三小姐不用和本王套近乎,本王前来赈灾也是皇上的意思。”   顾明妧哪里知道李昇是为什么动怒的,可听他这样一说,她倒是笑了起来,忍不住打趣道:“王爷这是又被皇上拉壮丁了吗?”皇帝的决策,顾明妧自然是不敢说不对的,但看李昇这样的表情,就知道这一趟差事必定不是他心甘情愿的,这脸都拉了下来了,皇帝把肃王当冤大头使劲的挫磨,朝中所有人都是知道的。   李昇原先心里是很憋闷的慌的,可瞧见顾明妧这样一笑,他所有的怒气却是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顾明妧眉眼弯弯,就像天上的月牙儿一样,脸颊边上的更是露出一个浅钱的酒窝。   她正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哪里会想到那些事情,他自己实在是有些龌龊,竟然肖想起这样一个小姑娘。李昇在心里狠狠的将自己痛骂了一顿,脸上的神色便松泛了好些,只是苦笑道:“反正都是大魏的百姓,我在凉州最近也没什么大事。”   他没有在自己跟前自称“本王”,看来方才的怒意是消了。他看上去谦和,没想到也是有些脾气的人,顾明妧咬了咬唇瓣,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刚刚喝过的药力似乎发散了出来,顾明妧觉得有些昏昏沉沉,和李昇又闲聊了几句,靠在迎枕上闭目养神,渐渐的也就睡着了。   跟他说话也很累,怕惹他不高兴,她是丝毫不敢不专心的,睡着了倒是松懈了下来。   少女的身上有一股幽香,刚才并没有察觉出来,但这时候睡着了,便越发觉得馨香扑鼻。李昇有些坐立不安,他就不该进来,这时候她睡着了,他又不能直接出去。她身上盖着的毯子有些薄,李昇解开了身上的大氅给她盖上,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还是很烫……身体压根就没好,就急着要走,脚踝上的伤虽然让大夫重新固定又敷上了药,但实在不能多动弹。   李昇叹了一口气,平常他算是体恤将士的人,可真的轮到自己照顾病人,却有些素手无策,看着她这副病恹恹的模样,李昇还真的有些着急上火。   但让他最上火的……还是她那一声“表叔”……   可人家终究没有叫错……她确实是自己的表侄女,还是自己好哥们的义女……   李昇的大掌从顾明妧的额头上挪开,大刀阔斧的坐在马车里,双手按着自己的膝头,视线扫过顾明妧那张俏生生的小脸,便毫不犹豫的挪开,头一次觉得这时间过的这般难熬。 第98章   雪天路滑,这一路上马车都行驶的缓慢,车厢内又烧着暖炉,薰得这样暖热,李昇只觉得浑身发热,忍不住从马车里钻了出去,坐在赶车的严副将边上。   严华在凉州也算个小公子,可跟着李昇他只能当个赶车的,尤其是昨晚还被李昇这样怼了一句,心下对他还有些戚戚然。以前军营里就传言王爷和萧将军两个可能是断袖,可没想到萧将军回了一趟京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娶了媳妇,如今只留下王爷一个孤家寡人了……   李昇坐在他边上,气场全开,他侧首看了一眼,见李昇的脸都是黑的……这特么太可怕了。人人都知道王爷这次赈灾是皇帝又阴他,可他要是真不想来,一开始也不至于跑这样快,来了却摆一张臭脸。   严华心里不明白,也不敢问,绷直了背安心赶车,谁知道前头路上正巧有一个地方不平坦,马车咯噔一下陷进去,重重的晃了晃。李昇原本还算平静的表情顿时狰狞了起来,一把从他手里将缰绳抢了过去,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怎么赶车的?边上坐着去!”   好在里头顾明妧睡得很熟,倒是没感觉到怎么摇晃,李昇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松了一口气,抬头看见严华一脸讪讪的看着他,又拉长着脸撇过头去。   得了……这回是真的得罪了肃王了,没准他是真的不喜欢女人,早知道就不该做什么媒人,严华此时心里早已哀声不断。   ……   安胎药是昨夜亥时就送了回来的,那时候周氏也已经醒了过来,听说顾明妧带着阿福去给自己抓药,她的心都急的揪了起来,可到底不能和老太太生气,她们这里一屋子的女眷,没个能做主的人,遇到事情任谁都会心慌几分的。   周氏听说顾明妧遇上了肃王,心下倒是松了一口气,肃王为人正派,顾明妧遇上他,至少不会再出什么危险。但姑娘家在外头过夜,多少是让人有些微词的,好在这里是平阳,只要吩咐下人不说出去,京城里也没有人能知道。再说了……老爷是想把顾明妧下嫁给陈伯青的,他要是敢嫌弃顾明妧,那才真的是错看了他。   周氏喝了药,又睡了一觉,清早起来的时候已经觉得好些了,但还是不能起身,几个姑娘都在房里陪着她。顾明玉听说周氏又有了身孕,最最高兴,一个劲嚷着周氏给她再生个小弟弟,这样她就也能当上姐姐了。   周氏却是有些意兴阑珊,都过去一夜了,好歹顾明妧要回来了,总不能天亮了还不回来?要是在过一个时辰没回来,她还是要派人去找一找的!她这厢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外头却是正好有人进来回话,说肃王李昇亲自送了顾明妧回府。   周氏不便起身,急忙让顾明珠迎出去,一般女子是不好见外男的,但顾明珠如今已经定亲了,倒也没有什么关系。   老太太得了消息,也往前院迎了过去,顾明妧是快到安陵的时候才醒的,醒过来的时候只看见李昇的大氅盖在自己身上,那人却是不见了。   马车停了下来之后,她才知道李昇却是一直在外头赶车。那么大的风雪,他竟然连一件氅衣都没披着,顾明妧被他抱着下车,即便认了他是表叔父,但是被异性抱着,顾明妧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丫鬟婆子们都迎了出来,但看见王爷抱着顾明妧,也不好插手,只能个个噤声跟在后头,看着李昇大步流星的把顾明妧送进正厅里。那人身材魁梧,顾明妧被他抱在怀中,不过小小的一个。   进了厅里一下子就暖和了起来,老太太还在呢,顾明妧越发觉得不好意思,急忙拉着李昇的袖子道:“表叔快放我下来……”她是故意喊他表叔的,好像这样一喊,她就能少一些尴尬。   李昇抱着她的手臂都僵了一下,但到底没有再动怒,只是将她放在了一旁的座椅上,拱手对老太太道:“老夫人,小王奉圣上之命前来平阳赈灾,正巧在路上遇到了贵府的三小姐,三小姐的脚踝扭了,又着了风寒,需要卧床休息。”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这才知道为什么肃王要抱着顾明妧进来,况且方才顾明妧还喊他表叔……好像确实也是,顾夫人的胞姐是贤妃,肃王又是皇帝的亲兄弟,都是自家亲戚……   老太太早已经走到了顾明妧的跟前,不过就是一夜没见,她那小脸似乎又瘦了一圈,眼眶都有些凹陷了。老太太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吓的急忙收回了手,忙吩咐下去道:“烫成这样了,快扶三姑娘回房去休息。”   李昇忙道:“她右腿不能动,找个人背她回去。”他刚刚差点又要过去抱她,但是见她被一群人围着,也只好止住了脚步。   “刘妈妈,你来背三姑娘回去,完了去太太那边说一声,就说三姑娘回来了,让她不用担心,好好养胎要紧,再去把祠堂那边的大夫请来,让他再替三丫头看一看,到底怎样?”   老太太一壁吩咐,一壁又过来向李昇道谢,要不是遇见了他,她们这里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祠堂那边才说粮食不够了,正巧他又送了过来,真是雪中送炭。   “这次真是多谢王爷了,我们家老爷还在京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过来。”   “顾阁老日理万机,一时脱不开身也是有的,圣上已经知道了这里的灾情,先派了小王过来赈灾。”李昇还是头一次见顾老太太,在她跟前很是谦逊,“老太太这里有什么缺的少的,尽管跟小王说一声。”   “我们这里倒是不缺什么,只是这灾民越来越多,这雪又下下停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真正放晴起来。”   李昇听着老太太说话,视线忍不住往顾明妧那边扫了一眼,几个丫鬟正扶着她趴到那婆子的背上,她身量小巧,轻轻一下就上去了,他就看着那些人众星拱月一样的把她拥了出去。   这一走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脚上的伤最少也要养个十天半个月,李昇有些失落的收回视线,依旧宽慰老太太道:“赈灾的粮草已经在路上了,老太太放心,各县衙也都设了粥棚,等天气一放晴,地里的雪化了,百姓们就能继续春耕了。”   顾老太太年轻时候就跟着顾老太爷在京城生活,是没有受过什么罪的,如今这样的天气也从来没经历过,心里自然是有些慌乱的,不过现在赈灾的人已经来了,她倒是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王爷一路辛苦,不如先在寒舍住一两日,祖宅虽然有些老旧,外头倒还有一个清静的院子。”路上难走,他才送了顾明妧回来,这就让人走了也不好,老太太好意留李昇住下。   李昇原本是要走的,但听她这么一说,倒也盛情难却了,况且他前天就赶了一天的路,昨晚又是一夜未眠,这时候还真有些困倦了。   “既然这样,那就叨扰老太太了。听说顾家设了粥棚,一会儿小王也要过去看看。”反正他是来赈灾的,到那儿似乎都没什么区别,先把留在顾家祠堂的这些灾民安顿好,也是一样的。   ……   顾明妧在马车里睡了一大觉,这时候虽然觉得还有些虚弱,但却怎么也睡不着。顾明珠从周氏那边过来看她,见她靠在床头,脸上还带着几分菜色,只急忙上前道:“你怎么还不睡下?”   大夫刚刚来过了,说顾明妧着了风寒,好在风寒的药材都已经运了过来,现抓了就可以熬过来。脚踝的伤也检查过来,顾明妧没告诉别人是肃王李昇亲自动手接上的,不过那大夫看过之后,只说先前的大夫手法不错,恢复的挺好,包扎好了草药再固定那么几日,也就可以下地了。   这两天实在过的太忙乱了,脑子也昏昏沉沉的,顾明妧看见顾明珠过来,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床沿上。   “长姐,我现在还睡不着……”她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心里却还是有些自责,要不是遇见了李昇,只怕这时候她也没能把药给周氏送回来:“我真是没用,一点小事也办不好,母亲现在怎样了?”   顾明妧还没见到周氏,她这时候实在起不来身。   “母亲已经没事了,安胎药昨儿晚上就送来了,我亲自看着母亲喝了下去才走的。”   顾明珠心里其实更不是滋味,这样的事情本该是她这个长姐出头的,可她究竟没有顾明妧这种魄力:“你好好休息,等好些了再去看望母亲。”   顾明妧点了点头,又想起李昇来,便又问道:“王爷走了吗?”她其实是想留他下来歇一歇的,熬了一整晚,眼眶里都有红血丝了,便是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祖母已经留了他在外院住下了。”顾明珠回了她一句,又问道:“我方才仿佛听见你喊他表叔……?”   虽说顾家女确实可以喊肃王一声表叔,但向来都不曾当真这样喊过,毕竟真正能和皇室攀上关系的,还是齐皇后那一支,若是让一些别有用心的外人听见了,还只当是他们顾家腆着脸和皇家攀亲呢。   顾明妧皱了皱眉心,这些道理她自然也知道的,可是被肃王李昇这样抱来抱去的,她实在是要想法子给自己避避嫌。 第99章   “长姐……”   顾明妧脸颊微红,被冻红的手指将将才恢复如初,又忍不住来回绞动着指尖的丝帕,她略有些窘迫的把自己所想的事情跟顾明珠一一道来,撇了撇唇瓣小声道:“我行动不便,要是让外人知道我和王爷非亲非故的这样作态,岂不是……好歹把他当成长辈,我脸面上也能好过一些。”   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些郁闷的,但那种情况下压根没有的选择,都是男人……也唯有这样才能避嫌了。   “原是我错怪你了。”顾明珠其实也是心疼顾明妧,大风雪里出去这一趟,遭了这许多罪,瞧着就让人心疼,“这样也好,让外头人知道你们是叔侄,也就不会乱传什么流言蜚语了。”顾明珠说到这里,只是顿了顿,又继续道:“只是等回了京城,还是不要这样称呼了,免得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去了,借题发挥。”   齐家人向来是不好惹的,这是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的事情,贤妃虽然也是尊贵的,但只有齐家,才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顾明妧点了点头,心里兀自想到:兴许那个人也未必喜欢自己喊他表叔?要不然怎么喊了他表叔,却还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其实男人的心思,有时候也很难猜啊!   ……   老太太派了两个婆子把外院的厢房打扫干净之后,李昇便暂时留宿了下来。   忙了整整两天一夜,按说是非常疲累的,可脑袋接触到枕头之后,却始终睡不着。隔壁房里严华和长喜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惹的李昇心里越发烦乱起来。   表叔……她竟然叫他表叔?他好像也不过就大她一轮而已!   但另一个声音却在他耳畔低声道:一轮可是十二年啊……   李昇从床上翻身起来,在房里来回踱步,哪里还能有什么睡意。   佛头青的大氅挂在衣架上,李昇伸手将它取了下来,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那人身上的馨香,李昇反手将它披在了身上,推开门往外头去。   几个顾家族中的长辈正在府里同老太太说话,听说肃王来了顾家,纷纷表示要前来拜见,老太太自是推说王爷正在休息,谁知道李昇却又自己过去了。   对于小老百姓来说,皇帝、王爷什么的,也不过就是一个称谓而已,但如今能亲眼瞧见,那就是百年难得的机会了。   老太太倒是有些奇怪,只开口问道:“王爷怎么又过来了,可是厢房睡不习惯?”   “老夫人客气了,厢房收拾的很好,小王那几个部下都睡了,只是小王还想先去祠堂看看灾民。”反正睡不着,不如先去了解一下灾情,他这一趟路上走得急,好些受灾严重的地方也未及停留,如今既然已经到了安陵,就索性先从这里开始看起。   几个族中的叔伯们纷纷点头,表示愿意陪着王爷一同去祠堂那边看看。朝中格局形势他们完全不懂,就算是宋知县来了,对于他们来说也是青天大老爷,肯定想在跟前表现一番。   李昇又同老太太说了两句,便让人带路,往顾家祠堂那边去了。   外面现在雪是停了,但还没有太阳,阴沉沉的天气,让人觉得心里压抑。顾明烟的心情也很不好,周氏有了身孕,虽然身边都是丫鬟,但她这个做女儿的总要表现表现,昨儿跟着一直守到了亥时末刻,今天又一早就起来了,这时候周氏让她过来给老太太问安,她才能出来透透气。   顾明烟一直希望方姨娘能有身孕,谁知道却又被周氏给先怀上了,周氏怀孕也是好事,况且如今她也已经记在了周氏名下,算是顾家的嫡女了,可她总觉得,要是方姨娘能给她生一个亲弟弟,肯定比周氏生出来的强。   庭院里的雪已经扫得差不多了,但她还是选择从抄手游廊过去,她这厢才到拐弯的地方,却瞧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魁梧,容貌俊朗冷厉的男子从正厅走出来。   顾明烟鲜少接触外男,只觉得那人气宇轩昂、龙行虎步,竟和平日里所见的男子完全不同,她那一颗心止不住就砰砰跳了起来。   难道这个人就是传闻中的肃王李昇?好像和六皇子长的并不是很像,眉宇深邃冷峻,当真是有那么点异域风情。上次皇帝要为他选妃的时候,周氏就没有让她进宫,后来也没有再听说他要娶亲的事情,大约是因为没有遇上合一的人选吧?   顾明烟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脸颊微微泛红,脚步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一步,却听身后的丫鬟道:“姑娘,前头有男人。”   顾明烟卷了卷指尖的帕子,笑着道:“都是自家的长辈,也没什么。”   她特意从抄手游廊上绕了下去,两旁的花圃里还有积雪,但中间人走的地方是扫干净了。顾明烟越走近,便越发觉得那男人气场强大,他身后的那些叔伯长辈们,被他衬托的就像是不入流的跟屁虫一样。   不敢直视他,却又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顾明烟一时心猿意马,却不想路上的积雪虽然被铲平了,但天气严寒,早有化开的雪水凝结成了冰,她一个不留心踩了上去,脚上的绣花鞋便不听使唤的滑了一下。   “啊……”顾明烟尖叫了一声,但还是没能抓住身后正赶过来的丫鬟,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看着眼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姑娘摔得四脚朝天,李昇一时也愣住了……   顾明烟觉得自己冏透了,一时间眼泪便忍不住哗啦啦落了下来,也不知道是摔疼了,还是羞愧的。   “姑娘!”丫鬟这时候也惊呆了,急忙上前去扶她,可地上本来就滑,她年纪也小,竟拉扯了几下都没把顾明烟给拉起来。   顾明烟好容易起了一些,却又被地上的冰面滑倒,来来回回好几次,最后还是坐在地上,就连跟在李昇身后一向老成的三叔公,都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顾家这几个闺女他都认识,还真就属这个庶出的二姑娘最上不了台面,不过这丢人丢到了肃王跟前,也实在是……   “你们两个快上去,把二小姐扶起来。”三叔公吩咐了一声,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小厮便快步的走了过去,一人一把将顾明烟直接从地上拉了起来。   顾明烟又羞又冏,忍不住抬起头看了李昇一眼,见那人只是皱着眉心,一脸冷肃,虽然没有取笑她,可她还是觉得自己丢了大人,甩开两个小厮的手就往正厅里跑,谁知这地上太滑,她险些又摔了一跤,惊得再不敢跑起来。   “雪天路滑,我们走路都要当心着点,王爷请。”三叔公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谁家的闺女在肃王跟前丢人,总是失礼的,况且顾翰清又不在,也只好他这个做长辈的帮忙调停调停。   李昇倒是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点了点头继续往外头去,心里却想着顾明妧也不知道好一点了没有,他接骨的手艺虽然是军中的军医教的,但到底以前都是用在那些大老粗身上,也不知道她现在还疼不疼?   ……   顾明妧却是又被噩梦给惊醒的。   其实关于前世的噩梦,她已经好久没有做到了,这一辈子过的太顺遂,她也渐渐的就把前世的那些事情给忘了。毕竟死亡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段可怕的回忆。但这两日噩梦萦绕,却让她心里忍不住又担心起来。   丫鬟们听见动静早已经跑了进来,春雨探了探顾明妧的额头,惊道:“这可怎么好,姑娘还没退烧,快去打一盆凉水进来。”   顾明妧觉得身上的力气都好像被抽干了一样,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有气无力:“我没事,现在什么时辰了?”   房里虽然没有点灯,但外头看上去已经有些黑洞洞的了。   “快到掌灯时分了,姑娘又睡了两个时辰。”春雨扶着她起来,给她喂了一杯温水,见她这样虚弱,心疼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自从她被周氏分派来服侍顾明妧之后,就没见她病得这样厉害。   顾明妧实在没力气,又阖上了眸子,却是半梦半醒,眸子一会儿睁开,一会儿又闭上,她不敢再睡,老皇帝和太子的样子轮流在她脑中闪过,最后又瞧见自己吐出来的那大滩的毒血,在疼痛中感受生命一点点的流逝。   “啊……”顾明妧吓得又睁开了眼睛,身上的衣服早已经都湿透了,只是死死拽着春雨的衣袖不敢松开。   一向淡定的春雨也吓坏了,把白露叫到跟前,皱着眉心道:“这样子可怎么好,一副药下去半点用也没有,还烧得更厉害了,我就说这小地方的大夫是不靠谱的。”   白露也是心惊,想了想道:“不然还是让老太太派人去别处再找个大夫瞧瞧,这样耽误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们说话顾明妧也都听得见,她哪里想这样折腾人,闭着眼眸缓缓道:“你们别急,我今晚再养一养,也许明儿就好了。”   她脑子疼的要炸开了快,可前世的事情却越发记得清楚了起来,忽地就想起她前世也这样病了一场,那时候顾翰清就在山西赈灾,京城的大夫都素手无策,还是顾翰清带着一个山西的老道士回了顾家,替她做了一个道场,这才好了起来。 第100章   天色愈发暗了下来,丫鬟点上了油灯,冰凉的手巾搭在额头上,让顾明妧又清醒了一些。   她们现在就在山西,可那个道士在哪儿,谁能知道呢?难道命中注定这是她的劫数,她要把小命给搭在这里?顾明妧倒是不觉得亏,她能再活这一世,本就是上天的厚爱了,可到底意难平。   晚上熬的是米汤,她本来应该是饿极了的,但却一口也吃不下去,一开始还能跟春雨她们搭几句话,渐渐的人就昏睡过去了,也没了知觉。   春雨瞧着这样子实在不好,周氏那边又在养胎,她哪里敢去打扰,只急忙就披上了外衣,往老太太那边去了。   老太太上了年纪,今儿又应酬了一天,听说顾明妧病情加重,急得一下子脸都白了。风寒虽是小病,但若是调养不当,那也是要命的。况且如今她们又在老家,从哪儿能找个靠谱的大夫呢?   “快……快快从外头喊个管事的进来,让他连夜派人去一趟平阳县找宋知县的夫人,请她再介绍一个靠谱的大夫过来!”   老太太只觉得额头上青筋都突突的跳了起来,周氏如今正养胎,可万一她这一胎搭上了三丫头一条命,将来这孩子就算出生了,顾家也欢喜不起来的。   正房的灯火一下子全亮了起来,顾家的男仆多住在外院,里面婆子喊话,自然也就惊动了住在外院的李昇。   小厮们急忙穿好了衣服候命,管事的听了老太太的吩咐,跑到院子里点卯。这可不是小事,得找一个手脚利落又能说会道的才行。   “赵管事,府上是出了什么事情吗?”李昇还未就寝,听见响动便也带人走了过来,他忙了一天,才刚刚洗漱,正预备要睡了。   管事的看见李昇急忙行礼,不过今日和这位王爷一起巡视了粥棚、探望了灾民,也知道他是个及其平易近人的人,除了敬佩之外,倒也没有一开始那种畏惧了,只老实回道:“三姑娘病得不轻,老太太让派人去县城里,请宋夫人再介绍几个靠谱的大夫。”   “三姑娘怎么了?”李昇脱口而出,问完了之后才觉得有些不妥,只急忙道:“去县城的路不好走,这样吧,我先派人去一趟隔壁的县城,多找几个大夫回来看看,宋夫人那里,本王亲自跑一趟。”   昨天县衙里给顾明妧看病的那个大夫似乎医术不错,先把他请过来再说。   李昇话音刚落,便转身吩咐起了长喜,让他马上派几个人去其他几个县城,多找几个大夫回来。   寒夜里从被窝里艰难爬起来的小厮们缩着脖子,小心翼翼的问道:“赵……赵管事,还有咱啥事儿吗?”   赵管事愣了半日,看着李昇雷厉风行的已经把事情都安排好了,皱了皱眉心,一双三角眼看上去有些忧伤,懵圈道:“好……好像没咱什么事了,我先去里头回老太太。”   ……   李昇天还没亮就到了平阳县,把还在睡梦中的宋夫人请了起来,又将昨日给顾明妧把过脉的大夫一并都带上了,急忙往安陵赶回去。   从隔壁县请来的大夫也都到了,他们一听说是顾阁老的女儿生病了,谁敢不来?又听说肃王李昇也在安陵顾家,更是想去瞻仰一下王爷的风采,一个个都从暖被窝中爬了起来。   但顾明妧的病却真的有些棘手,外表看似风寒,可按着风寒的方子吃了两帖药,却一点儿效果也没有,之前大夫开的药方也给他们瞧过了,几个老头子凑在一起研究了半日,都是这药方是没有问题的。更有祖上曾在宫里做过太医的胡大夫道:“这风寒的方子是没问题的,小姐的脉象也是着了风寒,但听方才这两个丫鬟说的,似乎还有一些离魂之症。”   老太太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什么叫做离魂症,这又是什么病?”   胡大夫捋着山羊胡子道:“夜不能寐、神气不宁、惊悸多梦。”   一旁的春雨听了,忙上去道:“大夫说的对,姑娘从昨日醒了开始,就睡不安稳,半梦半醒的,一直说梦话,一会儿睁眼、一会儿又闭着眼,看着真叫人害怕。”   “可是有什么心事?”胡大夫皱了皱眉心,仍觉不解,从脉象上看,似乎并没有这种病,不过既然有这样的症状,少不得要按症调一调药方。   几个大夫坐在外头正厅里研究方子。李昇一时帮不上什么忙,急得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他是外男,必定是不能去顾明妧住着的厢房的,只忍不住问那几个大夫道:“三小姐到底是什么病症,你们诊出来了没有?”   “回王爷,脉象和症状有些出入,老朽们也在研究,还请王爷稍安勿躁。”   眼前这可是大魏的肃王,曾打败了几十万的鞑靼大军,虽然看上去容貌不俗,但脸色实在算不得好看,一双眸子通红,倒像是要杀人一样。   但其实李昇虽然着急,可神态还是淡定的,至于那双发红的眼睛,实在是他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熬出来的。   不过看着这群大夫们似乎都很怕自己,李昇也不想再说什么,只是吩咐道:“三小姐是顾阁老的掌上明珠,你们只要能治好她的病,本王重重有赏!”   话虽然听着很有道理,但……治好了三小姐的病,打赏他们的也应该是顾家,和王爷您似乎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他既然这样说,众人也只有点头如啄米一样。   经过大夫们反复调配过的药终于熬了出来,丫鬟扶着顾明妧起身喝药,那药汁实在太苦了,她喝了两口就恶心的干呕了起来,可听说大夫是肃王连夜为自己请来的,却也觉得自己不能这般不争气,忍着恶心又喝了两口,却一时没有忍住,又都全吐了出来。   “姑娘好歹再喝 一口呢?”春雨急得都哭了起来。   顾明妧摇摇头,身子软软的靠在身后的迎枕上,回想她重活的这一世。其实她也并没有白活,柳氏总算有了依靠,不像前世一样东躲西藏,凄苦飘零;周氏对她也比前世好了太多,就连顾翰清,她如今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想送自己进宫的,其实就算是她这一次回不去京城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心里一这样想,反倒轻松了不少,倒像是有点能睡了,就又迷迷糊糊的歪着了。   ……   周氏还不知道顾明妧病的这样重,顾明珠没有告诉她,怕她担心,只说顾明妧着了风寒,脚踝又崴着了,所以暂时不过来给周氏请安了。   周氏也不疑心,她这把年纪又得了一个孩子,心里自然是高兴的,顾翰清只有一个儿子,这一直是周氏觉得遗憾的事情,哪怕是方姨娘能给顾翰清再添个儿子,她也是高兴的。   宋夫人来了之后便没有回去,顾家两个人生病了,她作为这里的知县夫人,肯定是要留下来侍奉的,宋大人虽然年纪不小了,要是能再升一级也是好事。   “其实三姑娘的病,我瞧着风寒倒还是其次,倒像是被什么给缠上了,一下子魇着了,倒不如请个高人来做个法?”宋夫人并不知道周氏还不晓得顾明妧的病情,想着既然吃大夫开的药不中用,倒不如想一想别的法子,他们这种乡下地方,向来有各种歪门邪道,病急乱投医的时候也多的是。   周氏却是立马警觉了起来,只开口问道:“三丫头怎么了?”   顾明珠哪里知道这宋夫人这般最快,想要拦着都已经拦不住了,她又一向是不会说谎的孩子,只好老老实实的把顾明妧的病同周氏说了说。   周氏哪里还能躺得住,只急忙吩咐了丫鬟,更衣要往顾明妧的住处去瞧瞧。她们住在一个院子里,本来她就觉得这两日院子里吵吵嚷嚷的有些奇怪,没想到竟是出了这样大的事情。   “你这孩子,三妹妹病得这样重,你怎么不早说!”周氏这里才派人写了信去京城,若是早些知道,也好让顾翰清从京城请个大夫过来,虽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可京城的大夫总归比这里的大夫靠谱一些。   顾明珠低头不语,上前扶着周氏起来,劝慰道:“母亲别着急,是老太太让别跟母亲你提起的,就是怕你着急。”   宋夫人这厢倒是有些尴尬,缩着脖子跟在她们后面,那日顾明妧在衙门的时候还没病的这样重,可前一日她过来瞧见了,却也觉得有些不好,所以才会和周氏说起这个来的。   好在顾明妧住的地方并不愿,周氏很快就到了那里,丫鬟们见周氏亲自过来了,纷纷迎了上去,周氏心里却是紧张的很,生怕顾明妧有个三长两短,由人扶着坐在顾明妧的床沿上。   顾明妧半眯着眸子,倒像是醒的,看见周氏来也想要起身,却是起不来,周氏忙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蹙眉道:“怎么还烧着呢?这样下去可不是要把脑子烧坏了?”   丫鬟们也不知怎么回话,药一直都没停过,就是不见效,大夫们都被肃王留在了外院,随时传唤,可病却是一点儿也没好起来。   “太太,要不然还是写信给老爷,让他赶紧从京城请个太医过来吧。”春雨急得眼泪都落下来了,她向来是沉稳的性子,若不是真的着急了,断然不会这样失态的。 第101章   周氏毕竟是经过世面的人,虽然瞧着顾明妧这样子也很担心,但到底镇静几分,只吩咐下去道:“明珠,你赶紧让赵管事再写一封信送去京城,就说三姑娘病了,让他请个太医过来。”   顾明珠急忙点头,带着丫鬟出去安排,顾明妧却是一把拉住了周氏的袖子,她不想让顾翰清担心,虽然这几日噩梦连连她心里也很害怕,可她还是觉得这不过就是风寒小病,多吃几副药总会好的,还不至于要闹到京城去。   周氏见她这样,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劝慰道:“你不要急,你父亲这把岁数了,不会惊着的,只是我们总要同他说一下,再者这山西的大夫,总归不如太医医术高明,请个过来瞧瞧,我们也好放心。”   顾明妧点了点头,难得艰难开口道:“母亲也别着急,我只是……只是这两日睡不安稳……”天天被噩梦折磨,睡不安稳,病自然就不容易好,身子也越来越虚。   倒是宋夫人瞧了,只又忍不住插嘴道:“顾夫人要是信得过我,我倒是认识一个会作法的老道士,只是他向来孤傲,说是讲法只看缘分,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请得动了……”要是周氏亲自去,那人大约还更愿意来一些,可周氏如今有孕在身,哪里能坐马车出门。   病急乱投医,可这医却不那么好请。   周氏原本并不怎么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但这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只低下头沉思了片刻,吩咐一旁的丫鬟道:“王爷是不是还在我们府上?我和老太太都不方便动身,如今也只好请他帮三丫头跑这一趟了。”   顾明妧一听说要请道士,脑子里倒是闪了一下,难道会是前世那个道士吗?还是她当真命不该绝?只是……又要麻烦到李昇了,她这辈子一直蒙他救助,却从未好好谢一谢他。   ……   李昇原本早两日就要走的,但顾明妧病成这样,他还有什么心思走。好在顾家的人也着急顾明妧的病情,并没有意识到肃王已经死皮赖脸的多住了好几日。   听说顾夫人找他,李昇急忙从祠堂赶回顾家,周氏前几日一直在内院养胎,肃王来了好几日也不曾见过,今日还是头一次见她。   周氏心里只觉得万般歉意,原本是她这个当主人家的该款待肃王的,却不想如今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他。   “王爷有礼了。”   周氏虽是二品的诰命,但对于李昇来说,她只是一个臣妇,只恭恭敬敬的同李昇行礼。李昇愧不敢受,还了半礼,大夫们都在外院住着,他倒是不担心顾明妧的病还有什么反复,只是周氏这样请他进来,必定是有事情要说的:“夫人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   李昇态度谦逊,周氏越发过意不去:“王爷客气了,只是有一件事情,要麻烦王爷亲自跑一趟。”   这实在是个不情之请,如今周氏能找到的人中间,也只有肃王身份最贵重,那老道士就算再清高孤傲,总也不会不给肃王面子吧?   李昇一听说是给顾明妧去求医,顿时满口答应了下来,隔着几个院子,他是瞧不见她的,只有等她好起来了,他才能再看见她,况且……他也确实不能在顾家继续耽误下去了,他是过来山西赈灾的,总待在一个地方,也有些说不过去。   “夫人放心,小王一定去把那个老道士请过来。”他心里再着急也没用,光是想起那日她虚弱苍白的样子,就已经够难受的了,李昇甚至有些自责,若是他押送粮草的人马再早一些到安陵,兴许就免了顾明妧亲自跑这一趟,也好让她少受一些苦,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那就多谢王爷了。”周氏心里也没有底,但还是道:“若是那老道士不肯前来,王爷也不要动怒,终究是三丫头的命。”   李昇心里却道:他要是不肯来,本王绑也要把他绑过来的。   一日之后,李昇当真绑了一个老道士回来……   ……   “我们家王爷亲自来请你去看病,你还不肯来,是谁借了你胆子?”长喜睨着坐在马车里不苟言笑的老道士,一脸嫌弃,要不是王爷说了要好生招待这老道士,他能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遍。   老道士眉毛长得垂到了脸颊上,脸上倒是看着红光满面,对长喜的控诉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你说谁呢?”长喜急了。   老道士横着眼皮看了他一眼,眸光淡然道:“你既不是小人,那……”后面的话他也就不说了。   长喜这下子倒是不敢小看这老道士了,他虽然是个真太监,但跟着李昇鞍前马后的,其实早已经没了宫里那些太监的娘娘腔了,可这老道士却还是一眼看了出来,倒是有两下子?   “老道儿,你会相面?”长喜好奇问道。   “贫道不会。”   长喜不听他的回话,只是继续问道:“那你说说,咱王爷这辈子还能娶上媳妇吗?”   老道士眉梢一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天降异雪,本不是吉兆,他这几日也算出了会有贵人前来相请,却没料到会是肃王李昇本人。   他这些年相人无数,一看李昇那面相,便知道将来不同凡响,可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惹不起,况且还是求他去看病的?他又不是大夫?老道士自然不愿意出门,谁知道却是被那李昇给一掌拍晕了,等醒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了这马车里。   他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了,真真是要气死了!   马车停在了顾家的门口,李昇还觉得有些心虚,可这老道士方才不肯来,他也只好用强了。   李昇清了清嗓子,对着里头的人道:“云峰道长,小王失礼了。”   老道自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坐在马车里不动,他向来有不畏权贵的名号,就这样下去,砸自己的招牌。   “道长……”李昇稍稍有些尴尬,把人绑了过来,实在是自己的失礼,可情急之下,他也只能出此下策,但现在人虽到了,他不肯下车也是难办,就算把他强行拉下车,等一会儿见了三小姐又不肯医治,他请了也是白请。   李昇想了想,在马车前单膝跪地,拱手道:“救人如救火,还请道长大人不记小人过,小王向道长请罪了。”   老道只觉得五雷轰顶,被他这么一跪,那可是要折寿的,他还想再多活几年。   “贫道是看在顾阁老的面上,才进去瞧三小姐的,王爷好自为之,哼。”佯装冲着李昇发了一顿火,老道士从他身边经过,想一想还觉得有些后怕。   ……   顾明妧的热度还没有退掉,人也越来越迷糊,她隐隐约约看见有人从帘外进来,卯足了力气睁眼看了一记,脑子里一下一片空白。   前世顾翰清领着这老道士来看她的场景历历在目,顾明妧又阖上了眸子,想着这一回大概是有救了,竟一下子放松睡了过去。   云峰道长走到顾明妧的床前,他是耄耋老者,自然不用避嫌,只低下头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姑娘,心中又是一惊。   怪不得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格外大,原来是天龙地凤都聚在了这里。只是这姑娘的命格,瞧着似乎不是很好,有夭亡的迹象。   “道长,我家三丫头这到底是什么病?”   周氏见他也不把脉,只是盯着顾明妧看了半日,将那几根胡须捋了又捋,只忍不住问道。   “小姐并没有大病,只是连日大雪,久不见天日,又染了风寒,噩梦迷了心窍,才回有次症状。老道这里有一道符,挂在床头可以驱邪避凶,等这天气放晴了,小姐的病也就该好了,只是……”云峰道长说到这里,却是顿了顿,眉心紧皱。   周氏心下一惊,忙开口道:“道长外面请……”若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总不能让顾明妧给听见。   老道士在厅里坐了下来,老太太闻讯赶来,和周氏一同等着老道士的那句“只是”。   “小姐虽是富贵显达之命,却因生在鬼节里头,阳气不足,若是想让她长命百岁,得需配一个真龙天子,方可保她一生无虞。”   “道长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周氏完全没有听明白,可站在一旁的顾明珠却听得真切,猛地就想起了那年重阳节,顾明妧在静水庵求到的那一支凤羽签。   “啊……”她惊了一跳,险些喊出声来,只听那老道士道:“贫僧说的就是字面上意思。”   周氏心下早已慌乱,普天之下,敢称作“真龙天子”的,除了当今皇帝,还能有谁?当初顾翰清说要送顾明妧进宫,不过就是随口寻的理由,如何就能一语成谶?   周氏心里是不信的,脸上神色也肃然了几分,但想着若是顾明妧的病当真这样好了,可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   “这……”周氏拧眉,继续问道:“三丫头的病真的能好?”   云峰道长点头:“夫人请静观其变,若不是三小姐的病药石罔效,夫人大约也不会请老夫过来吧?”   周氏眉心都跳了起来,被身后的丫鬟扶住,老道士却是笑着道:“夫人如今有了身孕,还要保重。”   ……没有任何一个人向他透露过周氏有了身孕,可他却一眼瞧了出来!   周氏如今便是不信,也信了几分,心里却越发慌乱,只吩咐下去道:“送道长出去,好生款待……”   云峰道长将那拂尘一挥,脸上露出几分慈悲笑意,淡淡道:“款待就不用了,贫道自是从哪里来,就要回哪里去的。” 第102章   说来也是奇怪,自那云峰道长来过之后,顾明妧的病情确实有了好转。药汤喝了两日之后,发热的症状就好了,晚上也能安然入睡。   这日她人已经清醒,但脚踝上的伤还没痊愈,依旧在床榻上歪着。   顾明珠每日都在周氏和顾明妧中间两头跑。顾家没有主事的人,外头粥棚的事情,已经交给了负责赈灾的肃王的人手。   李昇听说顾明妧病情好了起来,前两日已经离开了。别的地方还有灾情,他不能在安陵耽误太久。况且他人在这里,周边各州府县的地方官也都要过来拜见,反倒叨扰了顾家人,因此就索性告辞了。   顾明珠坐在顾明妧的床前,手里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秀着一块大红枕巾,这些都是她出阁要用的嫁妆,她这一路上也没有闲着。   顾明妧心里却有些过意不去,如今要不是她病着,其实顾家人可以启程回京了,顾明珠的婚事在五月里,再耽搁下去,二月份很快也要过去的,那时候等回到京城都要三月底了,顾明珠的婚事就近在眼前,只怕是要仓促了。   “要不是因为我病了,这会子我们也可以动身了,若是耽误了长姐的婚事,那我的罪过就大了。”   顾明妧叹了一口气,自从顾明珠把婚事定下了之后,倒看上去也像是认命了一样,但方才那指尖的一颤,还是没能瞒得过顾明妧的眼睛。   顾明珠急忙将流血的手指放在唇瓣上吸了一口,脸上神色却是淡淡的,只是缓缓道:“母亲有了身孕,大夫本就说不能操劳,就算你没生病,也不好随意启程的,况且父亲已经写了信过来,他和大哥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顾明珠说到这里,又顿了顿,脸上倒是多了一丝笑意:“父亲老来得子,必定很是高兴的。”   顾明妧心里也开心,如今她身子又好了些,让顾翰清看见了,也不会太担心了。顾明妧靠在身后的宝蓝色缎面迎枕上,心里觉得很是松了一口气,可抬起头的时候,却见顾明珠有些愣着的看着她,遇见她的目光,神色中便透出了几分欲言又止来。   顾明珠向来是心底磊落的人,有什么事情也不会瞒着她。   “长姐……你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顾明妧试探性的问了她一句,顾明珠终是不想瞒着顾明妧,只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拧着眉心问她:“三妹妹,你可还曾记得前年重阳节你在静水庵摇到了那一枚凤羽签吗?”   这样的事情,顾明妧怎么可能忘记,只点了点头,心下却有些紧张,忍不住问道:“难道这件事情还有别的人知道?”   “我从不曾和任何人提起过,自然是不会有别人知道的,可是……”顾明珠心下却有些焦虑,那老道士说的那些话,究竟要不要告诉顾明妧?但事关她的生死,她要是不说,将来若是顾明妧真的有什么不测,她必定会一生难安的。   “那老道士也说你有凤命……”顾明珠绞动着指尖的帕子,心里有些凌乱,老道士还说顾明妧要保得平安,还要找个“真龙天子”,可眼下顾家想为顾明妧定下的夫婿是陈伯青……   “还说……还说你将来只有配一个‘真龙天子’,才能保的一生无虞。”顾明珠还是把老道士的话完完整整的告诉了顾明妧。   顾明妧心下一惊,靠在迎枕上的身子都僵了起来。   怪不得前世自从那次病愈之后,顾翰清便对她要进宫的事情热衷了起来……难道就是因为那老道士的一句“真龙天子”?   顾明妧一直以为……前世的顾翰清是一心想要送自己进宫的,虽然他这辈子没了这种想法,可对于顾明妧来说,前世顾翰清所做的种种,在她的心里总归是一根刺,让她每每想起来还会觉得难受,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原来这才是真相!   顾翰清想找一个真正的“真龙天子”,让他的女儿可以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辈子。可这些江湖术士的话,又怎能全信呢?她最后还不是死了……还死得那般凄惨。   “三妹妹……三妹妹?”   顾明珠见顾明妧一时没有反应,只当她是被这话给吓住了,急忙拉着她的手道:“这种老道士的话,哪里可以全信了,依我看你如今病好了,还是那几个大夫的功劳,他不过就是捡着一个现成的便宜,又说几句大话、故弄玄虚吓唬人而已,你可别往心里去。”   顾明妧终是回过了神来,点了点头,但心中却是知道,顾明珠其实自己就已经信了,要不然也不会正儿八经告诉她。前世的好些事情都变了,可偏偏这一场病却是还是来了,这个老道士也是确有其人的,不过好在……顾翰清这一回不在,他并没有亲自瞧见自己病重的模样,也没有亲耳听见那老道士说什么,大约是不会全信的。   ……   顾翰清五天之后就到了,他们这一路上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比当初她们大队人马回乡,足足省了半个月的时间。   顾明妧也已经可以起身了,就是右脚还有些酸胀,走路的时候很不利索,但听说顾翰清来了,还是忍不住让丫鬟替她穿好了衣服,扶着往周氏的正房去。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几日,但屋檐上的积雪还很厚,她这一阵子一直在房里躺着,才走了几步路,就觉得有些喘。正厅里很热闹,连老太太都在,丫鬟上前替她挽了帘子,顾明妧低头进去,头一眼看见的,却是一件石青色的云纹丝绵大氅。   顾翰清他们才刚刚到,身上的氅衣还没解下,顾明妧抬起头,看见陈伯青就站在那里,几个月不见,那人的身量似乎又高了一些,那件大氅是旧年新做的,这时候又看着短了。   只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二月初九就该是他进场子的日子了,他怎么也跟着顾翰清跑到了平阳来?   这时候陈伯青也瞧见了顾明妧,她由丫鬟扶着进来,原本就纤细的身子越发弱柳扶风,病愈之后下巴就更尖了,看上去有些憔悴,脸颊上非但没了原本显得有些稚气的两团肉,更添了几分少女的娇媚。   但这样人多的场合,并没有太多让他们进行眼神交流的机会,大家很快就发现顾明妧过来了,周氏只蹙眉道:“三丫头怎么自己就过来了?你父亲才落脚,还说一会儿就过去瞧你呢?”   周氏有孕在身,不得劳累,如今只在房里走动,不过她天生底子好,大夫已说她没有什么大碍了。   顾翰清这时候才瞧见自己这个三女儿,之前他收到周氏的书信,虽然没明说顾明妧病重,但周氏让他从京城带个太医过来,这必定是什么小症候,如今太医也过来了,顾翰清正要过去瞧她,见她来了,便急忙同随行的杜太医道:“麻烦杜太医看一看小女的病症。”   朝廷怕雪灾引起瘟疫,正好就派了一个太医过来,顾翰清倒也没有费什么口舌。   丫鬟扶着顾明妧坐下,周氏还没来得及同顾翰清说起那老道士的事情,不过如今看着顾明妧身子一日比一日好,她心里还真的有点信那老道士的话。   为人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平平安安的。   杜太医在顾明妧的脉搏上搭了半日,又换了一只手,拧眉沉思了片刻之后,才缓缓道:“从三小姐的脉象来看,已是没有大碍了,只是还有些气虚血弱之症,因是之前大病伤了根本,不过只要好生调养,再过一两个月也就无妨了。”   周氏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但心里还是觉得奇怪,那老道士说雪停了顾明妧的病就能好,还当真是这样。她一向是不信这些的,如今却也有些信了,看来等回了京城,还要去静水庵好好礼佛修行一番。   “你现在觉得怎样了?”顾翰清见她清减了不少,心里很是心疼,想着如今柳氏也有了身孕,要是知道顾明妧病了,也要担心,这事情还不能在信里告诉她。   “爹爹放心,我如今已经好了,只是最近睡得太多了,身上没什么力气。”她坐下来之后便好些了,刚才走了一段路,身上都累出了虚汗来。顾明妧心里有些奇怪,怎么没瞧见顾明远,反倒是陈伯青却跟在了顾翰清的身边?   “爹爹,大哥哥人呢?”顾明妧其实是想问为什么陈伯青没有下场子,但当着这么多的人,她哪里敢问。   “路上正巧遇见了肃王,我让他先跟着肃王去几个灾民的聚集地看看,这次过来虽然是为了私事,但皇上也下了谕旨,要查看各州府的灾情,酌情赈灾。”   皇帝最后总算没有太小气,让户部调运了江南五万石粮草,由水路运往大沽口,再转陆路运往山西。不过江南路远,只怕粮草送来的时候,都已经要到三月份了。幸好有肃王的粮草先行送到,也算是解了山西的燃眉之急。   顾明妧听见顾翰清提起李昇,心下稍稍一动,她还没能起身的时候,李昇就离开了,连见也没见到。听说当日那老道士过来替她看病,连马车都不肯下,是肃王跪下来求了他才肯下来的。他的那一双膝盖,这辈子除了皇帝和父母,哪里还曾跪过他人?这样的恩情,这辈子却让她怎么还呢? 第103章   顾翰清巡查过了顾家的粥棚,探望了住在祠堂的百姓之后,终于安顿了下来。   周氏有了身孕,两人不便同床,周氏在自己睡着的次间替他铺了一个暖炕,见顾翰清还在一旁整理带过来的奏折卷轴,停下手来问他道:“你怎么把从丹带来了,他不是打算今春下场子的吗?”   顾翰清见周氏问起了这个,放下手中的奏折,走过去坐到周氏面前的炕上,缓缓道:“我本来也是想让他试一试的,但他后来说听见南山书院上科前三甲的举人都在今春入试,所以就说不去了,想再历练三年,到时候争取一举夺魁……”   顾翰清虽然这样说,神色中却透着几分欣慰,抬起头看着周氏道:“不过我瞧着,他这一次不肯下场,到是为了三丫头多一些,他心里也着急,况且……他如今年纪也还小,太过少年得志,将来对他未必是好事,所以他说要三年后再考,我也就答应了。”   周氏听了这话心里却高兴不起来,那老道士的话还在耳边,要给顾明妧寻一个“真龙天子”,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瞒着顾翰清的。   “老爷……”周氏其实也喜欢陈伯青,她自己当年就是低嫁了,自然不会瞧不起这样的寒门士子,况且陈伯青还是顾翰清收归门下的,将来有顾翰清的提携,仕途也不会太曲折,可他究竟不是什么“真龙天子”啊!   “夫人这是怎么了?”周氏向来是直爽的人,顾翰清见她这样,便开门见山问道。   周氏在顾翰清跟前的茶几旁坐了下来,只低着头道:“三丫头的病是怎么好的,我信里也没跟老爷直说……”周氏叹了一口气,终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顾翰清,拧着眉心道:“我向来不信这些,可谁知道那老道士说的话却一一应验了,叫我如何不担心?难道真的要送三丫头进宫不成?除了当今圣上,哪里还有什么‘真龙天子’?”   周氏心里难受,眼眶都红了,要不是顾明妧那日要为她去抓安胎药,兴许就不会病这一场,也不会遇上这样的奇事。   顾翰清却只是低头不语,房里烛光如豆,忽明忽暗的跳动着,他从炕上站起来,在周氏面前来来回回的走动着,又似抬起头看着窗外的黑暗处,沉吟道:“江湖术士的话,不可全信。”   “可三丫头真的就那样好了起来呀!”周氏心下无奈,却还是脱口而出。   顾翰清将下颌的那几缕山羊胡子捋了又捋,还是沉声道:“夫人还是早些安歇吧,你如今有了身孕,更要好好休息。”   “老爷……”周氏知道顾翰清的脾性,没有把握的话,他是半句也不会同自己多说的,所以这件事情他是信还是不信,只怕这时候还没有定论,但他总是心疼顾明妧的,自然是会为她着想的。   周氏抿了抿唇,终是开口道:“老爷路上辛劳,也早些安歇吧。”   ……   顾翰清在顾家没逗留两日,便往各个州县巡查去了。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小半个月,下人们已经开始整理行装,就算顾翰清不能和她们一起回京,顾家老小也不能在这里再耽误时日了,毕竟顾明珠的婚期就在五月里,虽然嫁妆从去年就已经开始置办,但还有一些琐事要安排,至少也要留一个半月的时间来操持。   顾明妧的脚踝也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走动的时候还有些微微发酸,又吃了杜太医新开的药,精神比早前好了许多。她们过两日就要启程回京,顾翰清特意从外面赶回来送她们一程。顾明妧听说顾翰清在外院新辟的小书房里头,端着厨房新做的红豆糕去看他。   她们父女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说话了,顾明妧有些害怕周氏已经将那些话告诉了顾翰清,只是不敢问而已。但这次无论如何,她要让顾翰清打消送她进宫的念头。   谁知道她却是白跑了一趟,顾翰清并不在书房,门口的婆子说他带着人去了粥棚巡视,可能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顾明妧把东西放了下来,心里有几分失落。挽着帘子出门的时候,却瞧见陈伯青正好从外面进来。从门口到这书房总共就一条路,由一旁的抄手游廊过来。   陈伯青看见顾明妧却也是愣了愣,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顾明妧,那日在正房匆匆一见,他们两人连话都不曾说一句。其实说起来,他们自相识至今,好像也没有单独说过什么话,可心里却像是认识了很久一样的,仿佛不说话,只要远远的看见她这个人,就有一种熟识的感觉。   但现在却有些不一样了,明远师兄暗地里向他透露了几分,在他心目中一向遥不可及的顾家三小姐,仿佛离自己更近了一些,只是……他不能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登徒子。   “三小姐的病可好些了?”陈伯青彬彬有礼的问她。   他一向是有些清高孤傲的,不过在她的面前却很收敛,整个人看上去也柔和了几分,少年人棱角分明,眉眼中带着自信,让人忍不住就能生出几分赏识来。   顾明妧便道:“我身子已经好多了,多谢陈世兄……”她说到这里却是顿了顿,又忍不住问道:“陈世兄这一科不下场子了吗?”顾明妧虽然知道三年之后他必能高中,但还是替他感到可惜,若是这一科就能高中,那他更是少年成名,必定会受更多人追捧。   “恩师说这一趟就算是下场子,也只是历练历练,做不得数的,所以我还是想等三年之后,和逸斋师兄一起下场子,互相也好有个照应。”他面色平静的这样说,可其实还是因为听见了她重病的消息,放心不下,所以就跟了过来。如今见她安然无恙的,他原先因错过春闱的一丝小遗憾,也一并消除了。   “也好……”顾明妧抬起头,眸光扫过他静谧的脸庞,继而又是底下了头,小声道:“父亲不在书房。”   她和陈伯青到底有没有缘分,顾明妧实在不敢妄想,就算她心里还有着对他的一丝丝歉意,但有个性情乖张的太子横亘在中间,他们两的将来实在有些迷茫   “我知道……”   陈伯青还想说什么,却听见外头有人匆匆忙往院里来,口中只叫嚷道:“不好了,赊粥的棚子倒了,老爷被压在底下了。”   顾明妧和陈伯青都惊了一跳,急忙往外头跑出去。   ……   但好在却是虚惊一场。   粥棚当时搭建的简易,积雪压顶,最近这两天又没有下雪,因此原先负责修葺的工匠就忘了每日前来加固,谁知道今日就倒了下来。   顾翰清被人扶着进府,身上没有什么大伤,只是脸上擦伤了一点点,看见家里人都迎了出来,摆摆手道:“没什么大碍,不碍事,倒是王爷帮我挡住了那一根大梁……”   顾翰清说着,往肃王李昇那边看了一眼,那人跟在他的边上,脸上面无表情的样子。   这还是顾明妧自病愈之后第一次见他,那人似乎也是觉察到了她的目光,视线往她这边移了移。到底那时候被他抱进抱出的,见到了还是有些尴尬的,顾明妧低下头去,却见站在她身边的顾明烟道:“那王爷受伤了没有?那粥棚的大梁可有五寸粗……”   李昇虽然吃痛,但刚才那一下也确实有些重,但还是道:“不打紧……”他和这顾家二小姐没什么交情,被人这样问道,到底有些尴尬,但若是三小姐问的话……李昇抬起头,视线又忍不住往顾明妧那边扫了眼。   顾明烟见李昇的目光又移了过来,却是脸颊微红,心想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上次她出丑的样子,忍不住低下头,带着几分忸怩。   顾明妧还是没抬头再看李昇一眼,只是吩咐一旁的丫鬟道:“你回房里取一些跌打药酒,给王爷送过去。”   当着人的面嘘寒问暖,她是做不出来的,但李昇是为了顾翰清受伤的,她让人送些药酒过去,却是无可厚非的。况且这里也只有她一人脚踝受了伤,房里有跌打药酒。   李昇心下一喜,嘴上却谦逊道:“不……不用了……多谢三小姐。”   顾明妧却似没有听见他的话,只对那丫鬟道:“你去吧。”   ……   顾家的下人终于都走了。   李昇侧坐在靠背椅上,一直保持淡然的表情终于扭曲了起来。   “嘶……轻点。”   长喜解开他身上的上衣,将药酒倒在掌心,替他揉开后背一道红肿的伤痕,嘴里兀自道:“奴才就不信,以王爷的身手还能躲不过这压下来的横梁?王爷怎么那么傻,给顾阁老当肉垫呢?”   “少罗嗦……啊……”李昇被他揉的忍不住了,按着他的胳膊道:“你给我轻点!”   “奴才又不是女的,不然奴才出去,让顾家派个丫鬟过来?”   李昇丢开他的手,趴在床榻上,心里却实实在在的叹了一口气,再过两日顾家的女眷就要启程了,过不了多久,他也要回凉州去了。离九月初九舒太妃的生辰还有大半年,可他就算回了京城,也是见不到她的。   李昇心里正叹息,忽地见严华从外头敲门进来,同他禀报道:“王爷,肃王府那边范先生来信了,说是鞑靼六月份要派使臣进京,皇上想请王爷一同入京。” 第104章   鞑靼旧年就说要派使臣同大魏通好,但因为老可汗驾崩,几个皇子内乱,所以就耽误了。如今新可汗继位,但内乱却尚未平定,此时派使臣出使大魏,无疑是来示好的。只有稳住大魏,新可汗才能无后顾之忧,重新收复鞑靼各部。   李昇披了一件中衣从床上坐起来,以前他对进京这件事情一直不是很热衷,可这一次,心里却像是多了一份期待似的,连眉梢都舒缓了几分,只开口道:“写信告诉范先生,就说本王不回凉州了,直接从山西出发进京。”他们现在启程往京城去,到的时候也要三月初了,离六月也就两三个月的时间了。   顾翰清也收到了朝廷送来的文书,知道鞑靼使臣要进京的事情,命他将山西赈灾一事处理完之后,早日回京。但他身上还有许多事务没有处理,只得在此再耽误几日,护送顾家女眷回京的重任,就托付给了肃王李昇。   李昇带着一队先锋营,各个身手了得,由他一路护送老太太她们回京,顾翰清也很放心。   况且……这几日同李昇再次共事之后,越发觉得他忠厚磊落、爱民如子、更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只是可惜了,这样的人物,却只能被困在大魏的一隅,不能大展拳脚。   “顾阁老留步。”   李昇翻身上马,同顾翰清拱了拱手,看见他身边站着的清俊少年。他对京城的事情向来不怎么关心,但范先生是走过科举场的,对朝廷近些年的人才选拔很是关注,曾同他说起过旧年京城乡试的头名,就是顾翰清的门生,是一个姓陈的少年。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少年竟真的这般年轻!大约不过十六七的样子,真真是让他觉得后生可畏了。李昇年幼时也曾读过四书五经,先生告诉他士子们若要高中,必定是要寒窗苦读几十载的,大魏开国至今,不满二十的状元屈指可数,可见这科举之路是很艰难的。   李昇收回视线,这时候顾家的女眷已经都上了马车,顾明妧稍稍挽起车帘子看了一眼,听见外面顾翰清道:“那就麻烦王爷一路照应了。”   “举手之劳而已。”李昇仍旧谦逊,控着马缰侧身,见马车的帘子微微一闪,只瞧见一截纤细的手指,也不知道是哪位姑娘的,他心里有些烦躁,但能一路护送她回京,却又让他兴奋期待。   ……   周氏有孕在身,一路上走得很慢。   李昇虽是外男,可他如今对顾翰清和顾明妧都有救命之恩,周氏对他也不似先前那样生疏,况且想着他终究比家中的姑娘们长了一辈,倒也不再刻意日夜防闲。   三月初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通州,再有一日行程,就可以抵达京城。李昇包下了一间客栈,同顾家老小安顿下来,同行的还有顾明远,顾翰清担心周氏,让他跟着他们先行回京。   “王爷今日可有空闲?我祖母想请王爷去后头吃一顿便饭。”   他们虽然一路同行,但平常李昇都是和他的将士们同吃同住的,顾明远却是跟着顾家人一起吃住的。但今日老太太相邀,倒也不知为了何事?李昇正要发问,却听顾明远继续道:“今日是三妹妹的生辰,老太太让厨娘特意多做了几样小菜,一来是为三妹妹庆生,二来也要谢谢王爷这一路上的照顾。”明日就要进京了,倒是没有机会再这样当面谢他。   原来竟是她的生日……李昇稍稍一愣,脱口问道:“三姑娘贵庚几何?”   她看上去显小,脸颊不过巴掌一样大,腰身纤细,身量也才只到他的肩头。也许连肩头都还没有,他不敢走得太近,上次抱过她之后,似乎就一直远着他了。   这一路上虽然经常看见,可终究没有说话的机会,只是每日看着她上车、下车、远去……   “三妹妹十四岁了。”顾明远说着,只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明年就十五了……”   女孩子过了十五就可以定亲出嫁,李昇听他这口气,仿佛还有些喟叹和不舍,心中好奇,便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三姑娘可曾定亲了?”   “定亲倒是不曾,不过也快了……”顾明妧和陈伯青的事情,虽然还没有定下来,但在顾家却已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了,这一次顾明妧病重,陈伯青连春闱都没有去,就是为了赶去山西看她,其中的情意也早就体现出来了。   李昇嘴角的笑意却是僵了几分,一时愣怔,过了片刻才干笑道:“看来顾阁老已经为三姑娘选中了乘龙快婿了?”   顾明远这一路上对李昇很是敬重,又因他比他们兄妹长了一辈,因此只完全把他当成长辈一般,只笑着道:“此人王爷也认识啊,就是从丹。”   在安陵的时候大家都见过,肃王应该对陈伯青有点印象的。顾明远一时口快说了,又觉得这事情毕竟没有定下,倒是有些尴尬道:“不过这事情还没最终定下,倒是还要等一段时间,王爷听过就算了。”   李昇更是愣住了,但随即就想起了那日站在顾翰清边上的那个少年人。大魏向来重文轻武,像这样的少年才俊,只要在科举场上有所造诣,将来有顾翰清的提携,必定是仕途顺遂。   顾翰清将顾明妧许配给自己的得意门生,可见他是真心疼爱她的。况且他们两人年纪相当、又同在顾家生活,想来是从小青梅竹马。   李昇想到这里,更觉胸口一阵钝痛,连脚步都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王爷……王爷?”   顾明远见他不说话,停下来等他,李昇忽地就皱了皱眉心,脸上露出一丝歉意道:“本王有些要紧的庶务,需要马上处理一下,只怕要辜负了老夫人的一番美意。”他朝着顾明远拱了拱手,咬牙道:“此地已是通州,明日车队就能进京,恕小王不能远送了。”   李昇说完,面色肃然的转身离去。   ……   丫鬟们正在厅里头布菜,几个姑娘都坐在里间的炕上,这是她们最后一天在外头过夜了,原本周氏是想早些赶回家给顾明妧过生日的,但她毕竟有了身孕,因此还是不敢太大意了。况且三月初七原本也不是顾明妧的正生日,因为要凑着当年她去应天府的日子,所以特意改早了四个月,顾明妧其实是七月初七乞巧节的生日,也就是当日云峰道长所说的鬼节里头。   周氏瞧见顾明远一个人从外面进来,上前问道:“王爷人呢?怎么没有来?”   顾明妧听见声音,抬起头往帘外看了一眼,见只有顾明远一个人回来。   看样子是没请到了?   顾明妧以为李昇是很不拘小节的一个人,这样的邀约大概是不会拒绝的,可没想到他居然没有来?难道是因为她的缘故,她都已经喊他“表叔”了……他还介意他们两之间的那些事情吗?   顾明妧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有些失落,她实在很想当面谢谢他,这一路上他们虽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一直没有机会向他亲自道谢,今日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他却还不肯来……   “王爷说有急事,已经带着长喜公公先走了,让他的部下明日护送我们进京。”顾明远也是一头雾水,一开始没听王爷提起过有什么急事,可一眨眼人都已经骑上马走了,看来倒也不像是在骗人。   “这都快到京城了,哪里来什么急事?”周氏也是奇怪,可男人们有什么急事,她这个妇道人家也不懂,只是有些遗憾道:“看来以后也只能等你父亲回京的再请他了。”周氏是淡淡道:“我原还想今儿让你三妹妹当面谢他一回,虽说大恩不言谢,可他毕竟是你父亲和三妹妹的救命恩人。”   ……   李昇一口气骑了十来里的路,天色已经漆黑,跟在他身后的长喜更是快马加鞭的赶上来,一脸懵圈道:“王爷这是要去哪里?”   “本王随便走走,你不用跟来。”   惊鸿宝马停了下来,李昇深呼一口气,仲春的夜风吹在他刀削斧刻般的脸颊上,微风和煦,但心里却忍不住有着一丝丝的刺痛。   作为她的“表叔”,听到这样的消息,他应该为她高兴才是!有如此青年才俊和她举案齐眉,将来必定很是幸福美满。况且那陈伯青和她年纪相仿,就算错过了今春会试,三年之后高中,也正是她的适婚之龄。   “王爷是有什么心事吗?”长喜跟着李昇这么久了,多少了解一些他的脾性,李昇素来沉着冷静,鲜少有这样喜怒形于色的表现。   “没有!”李昇回答的斩钉截铁。   长喜看着李昇,一双薄薄的丹凤眼眨了眨,蹙眉道:“王爷,那顾家的三位小姐,是不是就是当日我们在静水庵后山救下的那三人?”   李昇闻言,牵着马缰转过身子,冷冷的看了长喜一眼,问道:“你想说什么?”   长喜却是心中窃喜,急忙骑马跟上,试探性的说了一句道:“奴才是在想,皇上虽然老想着占王爷的便宜,但有句话还是对的,王爷的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娶个王妃进门了。” 第105章   在路上走了二十来天,总算是回了京城。老太太回府第一桩事情,就是去了小祠堂给列祖列宗上香。安国公府那边听说顾家老小回府了,也派了人过来探视。   周氏一切安好,请平安脉的太医说胎脉已经平稳,只要不过于操劳,就让老太太准备着几个月后抱上个大胖小子了。   周氏心里自然也是熨帖的,她自从生下了顾明玉之后,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受孕了,本来就是奔四十的人了,也没抱什么希望,如今却又怀上了一个,真真是让人意想不到。但她心里最感激的人还是顾明妧,要不是她冒雪出去替她抓药,这孩子只怕没那么容易留住,只不过终究好事多磨,倒让她病了一场,好在也有惊无险的度过了。   “姑太太这里一切安好,那老奴就回安国公府回话去了。”前来探望的婆子起身告辞,笑着道:“改日我们太太还要亲自过来瞧瞧姑太太呢,她给我们世子爷相中了几家的千金,还想请姑太太把把关呢!”   纪氏的孝期已经过了,蒋氏早就开始替周丞泽物色续弦,但周丞泽自己却不怎么热衷,再加上他最近刚刚升迁了一级,正预备迎接鞑靼使臣进京的事情,所以蒋氏倒也没有催逼的很厉害,至少周丞泽已经有了嫡长子,他如今也算不得年纪太大,将来娶个年轻些个的闺女,想多生几个孩子还不容易。   她们年前走的时候就听说蒋氏已经在挑人了,没想到年都过了,人选却还没定下来。看来虽是续弦,蒋氏却也不想委屈了周丞泽,总想找一个人品家世能和周丞泽相当的人选。   “等我休息几日,我去安国公府坐坐也一样的。”周氏向来不娇惯,有了身孕也不是行动不得的,况且她去了山西好一阵子,如今回京了,也是该回去看看老夫人。   顾明珠就坐在一旁的靠背椅上,闻言只是低下了头去,她们这一趟回去赶上了雪灾,都没有什么闲暇出去逛逛,带回京城的礼物都是后来让下人出门打点的,她原本想送荣哥儿几样东西的,挑拣了一番也没有瞧见好的,也就作罢了。   等他有了继母,大概很快就会忘记她这个表姑的。还有大表哥……那一回她亲自送他出门,他走的那样决然。事情都过去了这样久了,她总要学会放下的,顾明珠抬起头来,对周氏道:“等过几日,我和母亲一起去。”   她好像有小半年没有去过安国公府了……   顾明妧听到她这一句,再看了眼顾明珠淡然的神色,只忙跟着道:“我也要去,我也好久没有见到外祖母了。”   她其实是开心,顾明珠肯再去安国公府,那也说明她是当真放下了和周丞泽的那一段了。   “那老奴可就先走了。”   问安的婆子笑嘻嘻的退了出去,只有顾明烟低头坐在一旁不说话。她母亲是安国公府出来的陪嫁丫鬟,她是顶顶不喜欢回去的,可若不回去,她又压根没有交际的机会,更不能认识再多的人,永远都是井底之蛙。   如今虽然周氏将她记在了名下,但方才那老婆子进门时候看她的眼神,还是同以往一样不屑。顾明烟只觉得胸口憋闷的慌,寻了个由头往方姨娘房里去。   方姨娘正在为周氏腹中的胎儿做小衣裳。周氏打理家事很有条理,她不在的这一段日子,顾家一切如常,方姨娘每日只需服侍好顾翰清便好,鲜少过问家中琐事。听说周氏有了身孕,就高高兴兴的做起了针线来。   顾明烟一瞧见这小衣服却是一惊,脸上只露出一丝惊喜道:“姨娘,你也有身孕了吗?”   “这是给太太做的,我哪里有……”顾翰清在房事上头向来是有所节制的,如今他入阁之后,更是日理万机,每日里回房都已经不早了,虽然这一阵子都是她服侍的,但真正云雨之事,却也没有几回,如今她倒是看穿了。   不过周氏能再给顾翰清生个儿子的话,那也是好事,顾翰清只有一个独子,子嗣上确实不算兴旺。   “姨娘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这一阵子父亲都在你房里,怎么就没怀上呢?”顾明烟终究是小女孩,并不太懂这些,以为只要男女睡在一起,就能很快有身孕,但事情哪里就能这样简单?   “二丫头!”方姨娘动怒,正色道:“如今你是记在了太太名下的,我这个姨娘也不敢说你什么了,可这种不知廉耻的话,若是让人听见,你的名声也就没了,丢得可是你父亲的脸面!”   顾明烟悻悻然,有些失望的坐在方姨娘身边,心里却是万般委屈。她如今也大了,心思自然也活跃了起来,眼看着顾明珠就要出阁了,下一个也该轮到她了。   “姨娘,长姐要嫁入承恩侯府做世子夫人了,听说连三妹妹太太都已经帮她物色好了人选了,那我……”顾明烟真正羡慕的只有顾明珠,对于周氏想把顾明妧嫁给陈伯青,她本来是一点儿也不羡慕的,但是听多了顾翰清称赞陈伯青,好像他将来真的会很了不起的样子,顾明烟心里又隐隐觉得似乎陈伯青也确实不错。   总而言之,她都是那个周氏和顾翰清最不放在心上的女儿。   方姨娘听她这样说,心里倒是稍稍动了动,女儿家大了之后总会有些想法,有些事情是防不住的,只是别闹出笑话才好。   “那你喜欢那陈伯青吗?”方姨娘试探的看着顾明烟,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闺女,她还是知道她的脾性的:“只怕不尽然吧,你父亲以前倒是跟我说起过那孩子的好,是我觉得你未必瞧得上人家,让他不要耽误了对方。”   顾明烟被方姨娘说中了心事,只低着头嘀咕道:“陈伯青确实没什么好的,就是一个穷酸书生,虽说考上了举人,谁知道能不能中进士呢,再说了……就算中了进士,他家里那样穷……”   方姨娘听了这话连连摇头,顾明烟的性子也就这样了,是她没教好她。但她毕竟是她的生母,也想让她将来过好日子的:“你放心,你父亲不会亏待你的。”   ……   顾翰清处理完赈灾事务,从山西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初的事情了。他回京之后便被皇帝召进了宫里,询问此行山西赈灾的情况。顾翰清据实以告,并将肃王李昇的功劳毫不掩饰的回给了皇帝。   “朕这个皇弟,向来是能干的,年纪轻轻就能退敌寇,我们李家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子孙了,咳咳。”   皇帝近日感染了一些风寒,看上去颇为憔悴,但顾翰清觉得,皇帝之所以如今时常龙体欠安,还是因为年轻时过于沉迷于酒色造成的。不过好在,听说淑妃又怀上了龙裔,可以好些时日不缠着皇帝了。皇帝毕竟已是半百之年,也是时候要好好保养身子了。   “有肃王在凉州守着,鞑子也不敢再贸然进犯,边关的百姓也可以多过几年安生的日子。”这最后一句话,还是前年顾翰清在边关议和的时候,李昇同他说过的,话语虽然简单,却也饱含了李昇一颗爱民如子之心。   皇帝点头,倒是想起了李昇来,他三月份就进京了,都快一个多月了,只进过一回宫。皇帝见他闲着,便让他去了五城兵马司大营,让他和那里的教头一起练练兵,倒也是他喜欢做的事情。   顾翰清在东暖阁和皇帝说了几句山西的灾情,元宝公公进来回话,说是太子殿下同程阁老在门口恭候。顾翰清起身退下,出门的时候便瞧见太子李睿和次辅程德政站在门外。   李睿瞧见顾翰清,忽地朝他挑眉一笑,拱手道:“还要恭喜顾阁老了。”   顾翰清倒是一愣,他才从山西回来,如何知道这喜从何来,一旁的程德政却是缄口不言,眼神中却似乎透出一丝漫不经心,见皇帝宣他们进去,便开口道:“太子殿下请。”   李睿收回了笑意,眼神从顾翰清的身上挪开,笑道:“程阁老请。”   顾翰清仍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捋着山羊胡子一路从宫里出去,到宫门口的时候,才听见有人在议论,说方才程阁老和太子殿下进宫,是要上呈前几日殿试入选的三甲名单,这里头就有承恩侯府的蒋博韬。   果然,等顾翰清回府洗漱之后,便有承恩侯府的下人过来通传了消息,说世子蒋博韬被皇帝钦点为这一科的探花郎。 第106章   周氏服侍着顾翰清穿上了外袍,如今已是四月天气,外头穿一件夹衣就够了。她身子圆润,月份还没大起来,刚刚有些显怀,还坚持着要自己服侍顾翰清。   顾翰清拉着她坐下,端起茶几上新沏的君山银针,略抿了一口。   “没想到蒋家那小子当真能中了探花,倒是我没有料到的。”   顾翰清是看过蒋博韬的卷子的,虽然也是才华横溢的,但却总多了几分年少气盛,近些年皇帝为了压制勋贵们的势力,在钦点三甲上头,其实是更偏爱家中没有爵位的寒门士子的。顾翰清虽然觉得蒋博韬这一科高中是没有多大问题的,但也没有料到他能考得这样好,当真是有些意外了。   “这有什么没有料到的,这是我们明珠命好,可以一嫁过去就做探花夫人,将来他又能袭爵,又有功名在身,前途必是不可限量的。”周氏想的简单,只觉得这是一桩天大的好事,科举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能这样少年得志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周氏笑道:“怎么……你这个探花郎老丈人,就不兴女婿也是探花郎吗?”   周氏满心想的都是好事,又想到三年后顾明远和陈伯青也要应考,又笑道:“没准再过几年,咱家还能再出几个进士。”   顾翰清一路劳顿,这时候却是有些困顿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蒋博韬能被钦点为探花郎,他心里并没有觉得很高兴。   ……   顾明珠是第二天才知道这件事情的。   早起的时候,听见丫鬟们在门外叽叽喳喳的说话,她喊了她们进来洗漱,春杏便高高兴兴的向她恭喜道:“姑娘大喜了!”   顾明珠却是愣了愣,意兴阑珊道:“我有什么好喜的?”她如今虽然已经听天由命了,但对于周氏定下的婚事,其实还是不喜的,虽然出阁的日子近了,但终究是强颜欢笑不起来。   春杏只笑着道:“奴婢方才听正房的春喜姐姐说,蒋世子中了探花了,那可不是要恭喜姑娘了吗?再过一个多月,姑娘就是探花夫人了。”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顾明珠哦了一声,心里还是高兴不起来,想着今儿原本是说了要跟周氏一起去安国公府坐坐的,摊上了这样的事情,只怕过去了,也要听那些长辈们唠叨,可她之前已经说了要去了,若是这时候反悔,似乎也不大好。   “帮我把那年水红色莲花纹的褙子找出来。”顾明珠想了想,还是打算过去,她实在是太久没有去安国公府了,连姐妹们都生疏了。   周氏红光满面,一早就准备好要过去了,蒋博韬中探花这件事情,安国公府的人必定也得到了消息,她这个未来的岳母,也跟着脸上有光了。   “二丫头怎么还没过来?”   马车就要出发了,也不见顾明烟过来,周氏正打算派个人过去问一问,却见顾明烟房里的小丫鬟过来回话道:“二小姐方才早膳吃多了,这时候正闹肚子,让太太和姑娘们先去吧,她今儿就不去了。”   周氏自然是不会因这些小事怪罪她的,只吩咐小丫鬟回去让她好好休息,若是还不舒服,就让外面请个大夫过来瞧瞧。   顾明妧却是知道顾明烟又发什么病了。蒋博韬中了探花,这一行去安国公府,必定是铺天盖地恭喜顾明珠的人,哪里还有人会想起她来?她又是一个好出风头的性子,被人不冷不热的晾在那里,那种滋味可不好受。如今称病不去了,倒也是一个好办法,总比去了尴尬强。   顾明妧想到这里,倒是觉得顾明烟似乎学乖了些。这时候顾明珠已经过来了,顾明妧伸手将扶着她进了马车。她原本以为今日不想去安国公府的人会是顾明珠,却不想她倒是仍旧来了。   马车一路上摇摇晃晃,顾明珠不说话,顾明妧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她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分明心里头知道顾明珠嫁过去了未必幸福,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顾明妧一这样想,眉心就又皱了起来,脸上反倒多了几分郁色。   “你这是怎么了?一路上也不见你说话。”倒是顾明珠先问起了她来。   顾明妧抬头,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开心一些,笑着道:“哪有,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她默默低下头去,拧着自己指尖的帕子,心里实在有些不是滋味。   “三妹妹,你喜欢陈伯青吗?”顾明珠忽然这样问她。   顾明妧一愣,抬起头看着顾明珠,少女的眸中有着点点晶莹的泪珠,让人看着实在心疼。但她问的这个问题,很显然已经难倒了顾明妧。   她到底喜不喜欢陈伯青?其实顾明妧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他并不讨厌,还有……她前世终究是欠了他。   “我不知道。”   顾明妧摇了摇头,心里却有点乱,她这辈子除了不想进宫之外,其实对于其他的事情,都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思的,因此在顾翰清说要把她许配给陈伯青的时候,她虽然有些心慌意乱,但终究是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因为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将来她总要嫁人,而陈伯青肯定是不会辜负她的。   她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那个性子乖张的太子殿下,到底对她是个什么意思?   顾明珠却对顾明妧的答案有些意外,好奇道:“我以为你喜欢的呢!”她说完却又低下头去,淡淡的叹道:“要是这世上的事情都能称心如意那该多好。”   ……   老太太在荣安堂等着周氏,她们娘俩也有小半年没见了,正是想念的时候。   周氏刚刚显怀,身子保养的很好,老太太见了她就让她坐下,连连问道:“怎么那么大意,去了山西才知道有了,早知道就不该回去。”   周氏心里却有些不好意思,她如今估摸着,这孩子还是他们临走那一日,顾翰清非拉着她来了一回,这才怀上的,当时她哪里能想到就那一回就有了呢!   “我也是没料到,好在有惊无险,如今太医也说脉象稳了,并不碍事。”周氏坐了下来,顾明珠和顾明妧相继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有些日子没瞧见顾明珠了,之前她老是推说要绣嫁妆没空过来,老太太拉着她的手打趣道:“如今这就要出阁了,想是嫁妆已经都绣好了吧?”   顾明珠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一旁的蒋氏笑着开口道:“老太太说的是,必定是都绣好了,只等着过门做探花夫人了。”   科举向来是艰难的事情,就算是拥有世袭荫封的权贵之家,对于子嗣能考中进士,那也是非常重视的事情,这就意味着他将来的仕途,能比寻常世袭世职的人能更胜一筹。   蒋氏见顾明珠低头不语,只当是她脸皮薄,心里却是美滋滋的想,这一回周氏谢媒的银子,必定是少不了的。她那个侄儿,虽然平常眼高于顶,但也确实有他高傲的本钱,这一回一举考上了探花郎,便是最好的证明。   她们在老太太的房里坐了一会儿,外头就有丫鬟来传话,说是周怡姗要请顾家姐妹去她的玲珑苑坐坐。她这两日脸上出了春藓,不好意思出来见外客,但想着她们过来了,又忍不住想要跟她们说说话,毕竟都已经好些日子没见了。   顾明妧这里正和顾明珠一起出去,却是瞧见嘉瑞长公主带着周怡月从垂花门外头进来。   嘉瑞长公主最近正在为周怡月选婿。周怡月今年已经十七了,本来她为贵长公主的嫡女,太后娘娘的亲孙女,就算是迟一点嫁人也是无所谓的。但嘉瑞长公主听说六月份鞑靼派使臣过来,却是想要和大魏和亲的。皇帝自己是有几个女儿,但如今年纪相当却又未出阁的闺女,也只有贤妃娘娘所出的五公主和淑妃娘娘所出的七公主了。   皇帝若是舍不得让自己的女儿去和亲,那按照祖制,必定是会从皇亲中选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认作义女,以公主的名义向番邦和亲。   虽说周怡月被选上的可能性不大,但嘉瑞长公主却也不得不防,只希望在六月份之前,能将周怡月的婚事定下来。   她原本看重的就是承恩侯府世子蒋博韬,可谁知道却让又让周氏的女儿捷足先登了!   就算明知道她曾陷害过自己,但身为晚辈,遇上嘉瑞长公主必定还是要行礼的。顾明妧和顾明珠向她福了福身子,那人却连眼皮都没有扫一下,倒是周怡月跟在她的身后,同两人稍稍点了点头。   周怡月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跟在嘉瑞长公主身后进了荣安堂。 第107章   荣安堂里方才还是和和气气、欢声笑语,可嘉瑞长公主一进去,整个气氛就冷淡了下来。   蒋氏素来和嘉瑞长公主不对盘,瞧见她进来,便不紧不慢的起身告辞,周氏见她同自己使了眼色,也笑着起身道:“老太太,我去大嫂子哪里坐一坐,一会儿再过来瞧你。”   嘉瑞长公主是鲜少主动来荣安堂的,这次过来,大约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周氏心里也存着几分疑惑,她对嘉瑞长公主的做法实在不齿,但想着周家也因此失掉了太子妃的位置,又替周怡月觉得有些可惜。   “她今日怎么会过来?”   周氏假装随意问了蒋氏一句,蒋氏便冷冷的往房里瞥了一眼,不屑道:“还不是为了三姑娘的婚事。”   蒋氏心里只觉得好笑,周怡月落选太子妃都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但凡嘉瑞长公主能把眼光放低一点,何至于周怡月到现在还没选到合适的人选。   蒋氏忽然就想起了那年嘉瑞长公主派人偷偷向她打听蒋博韬的事情,还有些得意道:“你不知道,她还惦记过我那侄儿呢,幸好我那弟媳妇早就看中了明珠,要不然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使什么坏心。”   这事情却是周氏第一次听说,不过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蒋博韬在京城的这些少年子弟中,确实能算得上是拔尖的,嘉瑞长公主会瞧上她,也不足为奇。   “那现在她给三姑娘谈的是哪一家?”周氏心下好奇,以嘉瑞长公主的眼界,周怡月的婚事怕是还有的挑,只是挑来挑去的,终究是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给耽误了。   “我也不清楚,总不会太差吧,听说老太太看上的是武阳侯家的嫡次子,但她嫌弃人家将来袭不到爵位,说三姑娘嫁了过去,反倒让上面的嫂子压了一头,谁知道呢!”   蒋氏对二房的事情实在没有什么兴致,周氏便也不再问她,两人回了荣恩堂,蒋氏才把她要说的话说给周氏听。   “世子爷的续弦,我已经挑选出了三家,都觉得不错,还想再听听你的意思。”蒋氏说着,只叹了一口气道:“我也算是绞尽脑汁了,原想帮他配个嫡女的,可人家听说是做续弦、又有那么一个嫡出的长子在,就不愿意了,如今我看上的,一个是詹事府万大人家的庶长女、另一个是大理寺卿崔大人家的庶女……”蒋氏说到这里,倒是顿了顿,继续道:“哦……差点忘了,有一个是嫡女,只是父亲官位低了些,你却是认识的,是工部员外郎邱大人家的大姑娘,就是你们二房太太的外甥女,她生母早就死了的那个,你觉得怎样?”   周氏静静的听她说完,拧着眉心想了片刻,只开口道:“万大人家的庶长女我虽没见过,但是家风清正的人家,怎么会先生下姨娘通房的孩子呢?这一点我总觉得不大好;至于大理寺卿崔大人家的庶女,我好像旧年依稀见过,但也没什么印象……”京中贵妇们交际,但凡有容貌出挑一些的姑娘,都是耳熟能详的,周氏记不住的,顾名思义,也就是长相一般了……   “容貌上确实没有万大人家的哪位姑娘好,其实论容貌,那邱小姐是最好的,可她父亲那个官阶……”蒋氏实在觉得有些头疼,又问:“那位邱小姐的人品如何?”她是知道邱静竹在顾家住过一阵子的。   “人品倒是可以,看上去也老实。”周氏还想起那时候因为顾明妧一句话,她还将那姑娘防了一阵子,后来倒也没有再生出什么花花肠子来。   “要是这样,等晚上我再问过了国公爷,也是时候该定下了。”蒋氏心里还是觉得有些遗憾的,想当初周丞泽头婚的时候,那她真是满京城的挑选,哪里像现在,处处掣肘,好容易瞧上了个好的,反倒还被对方看不上。   ……   荣安堂里,老太太脸上已有了几分不悦之色,看着嘉瑞长公主的眼神也透着几分失望。公主的婆婆不好当,她这些年对他们二房的事情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但如今是她请她帮周怡月物色个人选,老太太看上了几个后生,却全被嘉瑞长公主给否决了。   “你到底要怎样?”老太太不想在周怡月跟前为了这个事情和嘉瑞长公主吵架,但终究心里气不过。京城那么多的大家士族,那样多优秀的少年郎,她怎么就没一个能入眼的呢?   “还不是老太太偏心,把好的一早就挑给别人了。”嘉瑞长公主心下不服,若是能让周怡月嫁给蒋博韬,她还是愿意的,可惜人家已经定下了顾明珠了,当初她也私下里找人问了,可这些人却全然没有把她这个长公主放在眼里,连半点风声也不透露给她。如今那蒋博韬不负众望考上了探花,人人也只有恭喜周氏和顾明珠的份了,而她的怡月,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   “你又再胡说些什么?难道什么东西都要以你为尊吗?别忘了这是在周家,怎么说你也是周家的儿媳!”   老太太气的身子都颤了起来,周怡月心下更是担忧,急忙上前扶着她道:“老太太快别生气,都是孙女的不是,是孙女自己没看上人家,和母亲无关……”   她确实是没看上那些人,可她心里看上的那一个,又叫她怎么去说呢?原本以为自己的婚事不会定的这样快的,可忽然就冒出一个鞑子要进京和亲的事情,倒是让她猝不及防了。   嘉瑞长公主坐在一旁,视线却是盯着方才周氏坐过的那张位置。当年……她从她的手中抢走了顾翰清;如今,她的女儿又要抢走她原本看上的女婿,这到底是凭什么?   要不是顾翰清害得周怡月失去了太子妃之位,凭她皇帝胞妹、太子岳母的身份,哪里还轮得到安国公府的老太太对她呼来喝去!这一切……还不都是顾家人害的!   嘉瑞长公主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拂手往门外去。   ……   周怡姗正领着顾家姐妹在花园里赏花。春日里本就该是游玩的好日子,只可惜今年三月三的时候,顾家姐妹不在京城,她脸上又长了春藓,也没能出去玩。   她们几人在一株盛开的牡丹花前停留了下来,周怡姗忽地就想起旧年她让顾明妧为她折花的事情,笑着道:“三妹妹,后来我还是把那盆建兰要了过来,谁知道养了不过几个月,它就死了,吓得我只好说谎告诉三哥,说我把那盆花送给你了,你一会儿要是遇见他,可千万别说漏嘴了。”   “……”顾明妧实在对周怡姗坑队友的功力表示佩服,但还是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道:“那……他要是想问我要回去,可怎么办呢?”   “送了人的东西怎么可能要回去呢!反正你就说不给就行了。”周怡姗笑了起来。   顾明珠仍旧有些意兴阑珊,安国公府的下人们也都知道蒋博韬中了探花,瞧她的眼神中都透着几分艳羡,好像她马上就可以成为蒋家金尊玉贵的世子夫人了。   这样一想,似乎她的人生也未必就不完美了,但……这就是她所要的完美人生吗?   顾明珠有些愣怔,等她回神的时候,手里一朵开的正艳的牡丹花却只剩下了一个花蕊。   “表姑……”   花丛里忽然有人在喊她,顾明珠抬起头来,看见荣哥儿穿着一件小小的褂子,从一株千叶芍药后面转出来,他们加起来快一年没见了,顾明珠刚瞧见他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愣住的,记忆中小不点一样的荣哥儿竟然都涨到她大腿根了。   然而不等她反应过来,小团子飞一样的冲过来,往她身上扑了过来,抱着她的大腿,还亲昵的蹭了蹭,抬起红扑扑的小脸蛋,看着她道:“表姑好久没来看荣哥儿,是不喜欢荣哥儿了吗?”   话没说话,眼泪却已经先落了下来,顾明珠只觉得鼻头一酸,忍不住蹲下来,拿帕子擦去他脸颊上的泪珠。   “一眨眼功夫,荣哥儿就这样大了。”顾明珠也落下了泪来,去年这时候,她还听说荣哥儿病了,可她还是狠心没来看他,倒是他脱了顾明妧带话,让她好好吃药。   “荣哥儿怎么长得这么高了?”顾明珠伸手摸了摸荣哥儿的小脑门,拉着他的手站起来,想了想又觉得是自己的不是,再怎么说,她也是荣哥儿的表姑,疼爱他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表姑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我们家?”小孩子总是这样,这次见面还没分开,又开始期待着下次的相遇,“听爹爹说,表姑马上就要成表舅母了,也不知道我以后是叫你表姑还是叫表舅母。”   “你父亲怎么会跟你说起这些呢?”听到这些,顾明珠虽然心里有疙瘩,但总不至于和孩子置气,只是仍旧笑着问道。   “我上次听奶娘说起的,就去问爹爹了,结果爹爹把我打了一顿……”荣哥儿想起之前的事情还觉得委屈,撇了撇小嘴,又要哭起来。   顾明珠蹙眉道:“他为什么要打你?”   周丞泽是那样好性子的人,脾气也是再好不过的,荣哥儿这样小没了生母,别人疼他都来不及,他怎么反倒打他呢?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更是弄不懂,只撇了撇嘴,一脸无辜道:“我也不知道……” 第108章   嘉瑞长公主一口气跑到荣安堂门外。   几个随行的婆子急忙都跟了过来,长公主向来脾气暴躁,要是动怒起来,她们几个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长公主。”常跟在她身侧的婆子走了过来,小声安抚道:“老太太也是一时气急了,才会同长公主这样说话的,平日里她向来是最疼爱三姑娘的,肯定也是想给三姑娘找个好人家的。”   嘉瑞长公主眼高于顶,一般的门户如何能看得上,而她能看上的人家,又威慑于嘉瑞长公主的名声,但凡遣人去打探了,也一味都是推脱之词,周怡月好好一个才貌双全的京城贵女,还是皇帝的嫡亲外甥女,难不成就嫁不出去了吗?   嘉瑞长公主只是蹙眉不语,从长堤边上走过,远远的就能瞧见几个姑娘在湖对岸的花园里玩耍。顾明珠带着荣哥儿在花丛中扑蝶,巧笑倩兮的模样正好就落在了嘉瑞长公主的眼中。   她的脚步陡然就停了下来,将指尖一截丝帕扯得紧紧的,横眉冷冷的看着对岸的那两人,低头同一旁的婆子说了几句话。   那婆子闻言惊了起来,嘴上还想劝说几句,却是让她看清了嘉瑞长公主眉眼中的恨意,哪里还敢再多话,只小声道:“老奴知道该怎么做了。”   ……   国公府花园的梧桐树下架着一个秋千,顾明妧和周怡姗并肩而坐。透过梧桐树密密麻麻的缝隙,顾明妧看见天上的白云一片片的飘过去。   周怡姗忽然小声问她:“大表哥最近在忙什么?”   顾明妧差点就忘了,比自己大了一岁的周怡姗,今年就要年满及笄了。   “从山西回来就忙着温习功课了,我都好久没见到他了。”顾明妧说的是实话,他们功课繁多,整日里早出晚归,也就休沐的日子,能在老太太的延寿堂里见一面,但也就那么匆匆一面,连话也未必来得及说上几句。   周怡姗性子跳脱,虽然比顾明妧年长,可对于男女之事却很是懵懂,但随着年岁渐渐大了,也知道将来自己要嫁的人大约是谁。   “整天读书有什么意思,都快成了书呆子了,我还是喜欢玩多一点,像我三哥这样,每日里逗猫遛狗,活得多开心。”周怡姗生在侯门公府,对于没有爵位的人家单挤科举这一根独木桥,心中并不是很理解。   “虽说下一次春闱还要在三年之后,可父亲说了,功课一日不能荒废,他们每天都要抓紧。”顾明妧看了一眼周怡姗,真真是无忧无虑的人,若论富贵,她们这些小姐妹过的日子谁不富贵,可谁又能像周怡姗这样简单快乐呢。   若不是顾明妧知道顾明远的心里还藏着一个周怡月,她一定会觉得周怡姗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四小姐、表小姐,我们家小姐请了你们去那边府里坐坐。”   她们两个人正闲聊,却听见公主府里有个下人过来,向她俩传话道。   安国公府同公主府是有小门联通着的,下人们走动也方便,但平日里也只有嘉瑞长公主和周怡月过来的时候,她们才会跟着过来。   周怡姗原本是不太想去的,她也不喜欢嘉瑞长公主,但她和周怡月的关系又很好,又想着顾明妧她们难得过来一趟,便答应了下来。   “我去叫长姐……”顾明妧从秋千上跳下来,正打算往花园那边去,便听那小丫鬟道:“表小姐不用急,我家姑娘已经派人去请顾家大小姐了。”   顾明妧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同周怡姗一起,跟着那丫鬟往公主府那边去。   ……   “荣哥儿,想不想让你明珠表姑当你的娘亲?”   “想……”   “想就跟这我走,好不好?”老嬷嬷笑得一脸慈祥,伸手去牵荣哥儿的小手。   “你真的能让明珠表姨做的我娘亲吗?”荣哥儿还有些不信,仰着小脑袋问那人。   “那当然,大人是不会说谎骗小孩子的,不过……若是一会儿有人问起你跟着谁走了,你可不能说出去,要不然你明珠表姨就当不成你娘亲了。”   顾明珠方才跟着荣哥儿跑得有些累了,就在小径边上的凉亭里坐下来休息,嘱咐丫鬟好好跟着荣哥儿,不让他走远了。她才坐下来歇了没一会儿,却听见荣哥儿的丫鬟急吼吼的走过来,问她道:“表姑娘,荣哥儿回来找你了吗?”   她刚才在那边花园里陪着荣哥儿做花篮,荣哥儿说要做个花篮送给顾明珠,她折好了花正打算编起来,谁知肚子竟疼了起来,便让荣哥儿在那边坐一会儿,她不过就是上了个茅房,等回来的时候,却见荣哥儿人已经不见了。   “他没回来过。”顾明珠虽然也有些着急,但荣哥儿向来乖巧,从来不会故意躲起来让大人担心,总不至于乱跑的。   顾明珠想了想,忙开口道:“我们四下里找一找,看看他没有躲起来。”   丫鬟一叠声就应了,若是找不到荣哥儿,那她的小命也要不保了。   几个从花园经过的丫鬟婆子们也都帮她们找了起来,顾明珠心下却是着急了,这园子大,池塘四周也没有栏杆,要是小孩子一个人在湖边玩,其实是很危险的。   但一般荣哥儿出门都是有人陪着的,谁也不会让他往荷花池那边去的,顾明妧瞧见一个婆子从池塘那边过来,忙问道:“老妈妈,你可曾瞧见了小世子了?”   那婆子眼皮抬了抬,装作冥想道:“老奴刚才瞧见小世子在湖边玩,老奴还让他别靠的太近了,也不知道他走开了没有。”   顾明珠闻言却是一惊,只急忙就往荷花池那边走过去,这个时节荷花还没有开,一般是鲜少有人过去的。   “荣哥儿……荣哥儿……你在不在?”   顾明珠走到荷花池边上,花虽未开,但荷叶已经很是茂盛,她顺着荷花池边的小道一边走一边找,等走到假山背后的时候,忽地感觉身后似乎有一个影子闪过,顾明珠只当是荣哥儿跟自己闹着玩,才想转过身子,却被人从身后推了一记。   她心下一惊,身子已经不受控制的跌入身后的荷花池中。   “啊……”   春日的湖水还是冰凉的,顾明珠惊得从水中挣扎起来,却发现,脚踝被水下的泥藕给牢牢缠住了。   一直奉礼守教的教养让她控制住自己呼救的念想,但还是被不远处湖岸上的丫鬟们给看见了。   “不好了……表姑娘落水了!”   人群听到动静,蜂拥而来,顾明珠浑身湿透,苍白而茫然的站在水中,忍不住浑身颤抖。然而让她更难过的是,她看见那个人急急忙忙就从人群中赶过来,却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心比刀子划过了还要痛,顾明珠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便倒向了身后冰冷的湖水中。   周丞泽这才忘记了迟疑,几乎是飞奔过去,跳入荷花池中,将顾明珠瘫软的身子从水中抱起来,急忙吩咐下去道:“快去请个太医过来。”   他今日休沐在府上,原本是要出门的,却听说荣哥儿在花园里走丢了,正赶过来问个究竟,却让他遇上了这样一幕。   顾明珠浑身湿透,带水的衣物将少女的胴体包裹的玲珑有致,白皙的脖颈上露出玫红色的绣带,他甚至可以看见她胸口绣着荷花纹样的肚兜。   “明珠……明珠?”周丞泽喊了她几声,可她却依旧双目紧闭,毫无生机。周丞泽抱着她一路往明熙院去,吩咐了丫鬟道:“去三姑娘房里找一套干净的衣服过来。”   ……   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周氏和蒋氏都过来了。蒋氏更是一脸疑惑,脑门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训斥着屋子里的丫鬟道:“到底怎么回事?荣哥儿又去了哪儿?表姑娘是怎么跌到荷花池里去的!”   蒋氏和周氏的关系一贯亲厚,这些年连脸红都不曾脸红过的,况且顾明珠的媒还是她保的,眼看着就要成婚了,怎么就会发生这种事情!   顾明珠还没醒过来,周氏急的团团转,从房里出来的时候,便瞧见周丞泽跪在蒋氏的跟前。他从水里把顾明珠抱了起来,身上的衣服也都湿透了,这时候跪在那里,地板上一滩都是水渍,周氏虽然心中又急又痛,但看见蒋氏这般震怒,也知道必定不是她让人刻意坑害顾明珠的。   “你先让世子起来吧,这天气还凉着,让他先去换一件衣裳再说。”   蒋氏见周氏还这样劝慰她,越发羞愧了起来,又看见周丞泽这样面无表情的跪在自己跟前,只上前狠狠的给了他一巴掌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你跪在这里做什么!你怎么好意思……”   蒋氏素来是好面子的人,这事情一旦传了出去,谁不知道安国公府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她几乎是疯了一样往周丞泽的身上捶打了过去,哭喊道:“我生了你这个逆子!”   “祖母不要打爹爹!”   荣哥儿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几步冲到蒋氏的面前,抱着他父亲的身子拦在跟前,亮晶晶的黑眼珠中滚下泪来,委屈道:“是我让人把表姑推到水里的,她们说只要表姑掉水里了,就可以当我的娘亲了,我想要表姑当我的娘亲!”   蒋氏大惊……可挥起的手却再没有力气落下去,指着荣哥儿问道:“她们是谁?是谁告诉你这种浑话的?荣哥儿乖,好好告诉祖母……”蒋氏好容易才按捺住了怒火,咬着牙小声哄骗道:“荣哥儿告诉祖母,祖母让奶娘带你出去放风筝。”   但荣哥儿却是死命的摇了摇头,脸上神色惊恐。   里间的顾明珠悠悠转醒,气若游丝道:“舅母……是我……是我自己不小心失足落水的……和荣哥儿没有关系……” 第109章   顾明妧和周家姐妹赶过去的时候,太医已经来过了。   周氏支着眉心坐在厅中的靠背椅上,她已经有五个月身孕了,遇上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心力交瘁。其实这事情只要蒋家人不在意,倒也没有什么的,可如今蒋博韬刚刚被钦点了探花,正是繁华着锦的时候,他若是计较起来,顾家也没有什么强求的理由。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一味的责怪任何人,都是于事无补的。   “母亲,”顾明妧走到周氏跟前,见她这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心里实在难受的紧。然而周氏却是强颜欢笑,只开口道:“你进去瞧瞧你长姐,问她若是觉得好些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午饭的时辰都耽误了,但周氏却一点儿不觉得饿,只觉得心里憋闷的难受,她顶顶疼爱的长女,顾家真正的掌上明珠,怎么就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周氏强忍着泪意,捂着唇扭过头去,憋得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她还不肯说出是谁推她下水的,还说是自己失足落下去的……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人,要这样败坏顾明珠的名声,用这样恶毒的谎言来欺骗一个孩子。周氏只觉得遍体生寒,心口疼的都抽了起来。   “姨母。”周怡月也是跟着她们一起过来的,看见周氏这般,很想上前劝慰几句,但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要怎样开口,摊上这样的事情,任何劝慰的话都是徒劳无用的。女孩子的名声重于天,若是死了,也就罢了,可这样坏了,有事却比死了还可怕。   更何况……顾明珠的婚期就在下个月,要嫁的人又是刚刚被钦点了探花郎的蒋博韬。   周怡月想到这里,只觉脑门一热,忽地就联想到了一些事情。她的脸色瞬间变的很是难看,后背一下子就生出一层冷汗来。   周怡月勉强稳住了心神,转身同顾明妧道:“三表妹,你好好姨母,我先回去了。”   她一路上脚步飞快,从安国公府到公主府平日两盏茶的路程,她走了一盏茶就到了。嘉瑞长公主正在厅中喝茶,听了下人的回话,脸上还露出一丝得意之色。她倒要看看,一向在她面前表现的幸福美满的周氏,要怎样处理这件事情?她的女儿金尊玉贵,取名明珠,如今蒙了尘的明珠,看承恩侯府是不是要肯照单全收?   “母亲……”周怡月走到嘉瑞长公主面前,脚步却是骤然停了下来,眼神冷冷的扫过嘉瑞长公主略显得意的神色,淡淡道:“母亲是做了什么事……让你这般高兴?难道……是我的亲事又有眉目了吗?”   若是承恩侯府听说了今日的事情,说不准还真的会找顾家退婚,到时候她再让蒋家的人过来向周怡月提亲,可不还真是她的亲事有了眉目。但承恩侯府的人未必会这样做就是了,顾翰清如今是阁老,不能轻易得罪,说不定也会吃了这个哑巴亏,可到底也给顾家的人添了堵,她这一做法究竟没有白费。   “你的亲事我自是放在心上的……”嘉瑞长公主见周怡月脸色不佳,正想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坐下,却被她用力甩开道:“母亲为什么就不能认清自己的身份,要做这样让人不齿的事情呢?明珠妹妹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样对付她?那蒋博韬我根本不喜欢,母亲这样做,真是让女儿失望!”   “我做什么了?你听谁胡说的?你怎么一口咬定是我做的?”嘉瑞长公主脸色突变,只转身背对着周怡月道:“难道不是你那个大伯母想要顾明珠做她的儿媳,才让下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吗?国公府里发生的事情,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一口咬定就是我做的!”   嘉瑞长公主说完,只又转身看着周怡月道:“月姐儿,你怎么能这样怀疑你母亲呢?”   周怡月却是退后了两步,脸上的神色悲悯,眼泪夺眶而出:“怎么不是你!我还说好端端的,为什么顾家表妹和四妹妹莫名就来瞧我了,原是你把她们支开了,好对付明珠表妹!”周怡月实在不能接受嘉瑞长公主会做出这种事情,摇头道:“小时候我就听人说,外祖母能登上如今太后的宝座,就是靠着下作的手段,原来你也是一样的……京城的人不喜欢于你交际,我只当他们惧怕你,可没有想到,你这般阴毒!”   “你……”嘉瑞长公主扬起手,几乎就要一掌打下去,周怡月却是抬起头迎了过去,毫不畏惧的看着她道:“你打吧……反正我这一辈子……已经毁在了你的手中。”   嘉瑞长公主看着眼前这个让她骄傲的女儿,可她如今的眸色中,却充满了对自己的憎恨,像在看一个仇人一样。   ……   周氏没有在安国公府耽误许久就回了顾家。顾明妧扶着顾明珠回到她院中,春光正好,院子里的海棠花都开了,丫鬟服侍着顾明珠躺下,顾明妧坐在她床前的绣墩上,看着顾明珠表情静谧的看着床顶的帷帐。   她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即使她活过一世,前世也有过落水的经验,但她还是不清楚顾明珠此时的心境。   她前世落水的时候已经是皇帝的妃子,被太子所救尚且还惧怕到了极点,生怕皇帝因此震怒,将她打入冷宫。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生死是小,时节是大。   但她总也不能这样干坐着……顾明妧心疼顾明珠,和周氏一样想知道当时的真相。   “长姐……我知道一定不是你自己不小心失足落水的,到底是谁推你下水的,你倒是说呢?”蒋氏已经将整个国公府的下人都召集了起来,务必要找出当时推顾明珠下水的人。   但国公府下人众多,可大家都各司其职,但平时经常会在花园走动的人却不是很多,那时候又正在找荣哥儿,谁也没有瞧见是谁跟在了顾明珠的身后。   荣哥儿却又死都不肯将那个人供出来,因为那人说了,要是把她说了出来,那顾明珠就成不了他的娘亲了。   这世上竟然会有这样阴毒的人,利用孩子的童真,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就算说了出来,事情也已经发生了,我又何必非要闹个你死我活呢……”顾明珠心里却很坦然,如果没有这个意外,有些事情是她一辈子都没有勇气去做的。   她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转头看着顾明妧道:“你说都这样,他会娶我吗?”   顾明妧心下一惊,却是明白顾明珠口中的他到底是谁。   蒋氏把周丞泽责打了一顿,罚他去跪祠堂。这件事情目前承恩侯府尚且不知,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那边也会收到消息,若是蒋博韬因为这个嫌弃了顾明珠,那周丞泽责无旁贷,肯定是要上门求娶的。   可若是承恩侯府忍下了这件事,照样把顾明珠娶进门,他们家固然得了不计前嫌的好名声,但只怕顾明珠进门之后,罗氏就未必会像以前一样疼爱她了。   “长姐……你是铁了心要嫁给大表哥吗?”顾明妧抬起头问她。   顾明珠一双星眸含泪,指尖将身下的锦被狠狠抓在掌心,咬牙道:“若是不能如愿,唯有一死。”   顾明妧眸中透出惊愕来,原来在她落水的那一刻,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长姐……我这就去找爹爹求情,你等我。”顾明妧起身,捏着帕子的指尖微微用力,握拳往门外走去。   ……   顾翰清还没有回府,今日虽是休沐,但他朝中事务繁多,一早就又出门去了。顾明妧站在他外书房的门口等他,这里向来是顾家的禁地,没有顾翰清亲自召见,顾家人是不能随意出入的。   不过在这里服侍的婆子认得顾明妧,所以让她到里面等着。顾明妧前世经常到这外书房来,平日里也会帮顾翰清整理整理,他书案上的奏折是不准人动的,周氏也知道这一点,因此特意派了一个大字不识的婆子在这里服侍,顾翰清也就不担心什么了。   顾明妧坐着无聊,便顺手帮顾翰清把桌上散乱的东西都收了收,都是按照他前世习惯的模样。书案的一角对着好几本典籍,有时候顾翰清查阅资料的时候会翻一下,一时没来得及放上去,就随手丢在一旁。   顾明妧上前把书本都整理好,正要捧着放到书架上的时候,忽然有一样东西从书套中掉了出来。她低下头一看,却是一个紫檀木匣子,半开了口子,从里面露出一截白色的丝帕来。   顾明妧一时好奇,伸手将那帕子捡起来。   雪白的缎面上绣着几朵紫色丁香花,帕子的一角是她专有的绣花手法,上面绣着一个端丽婉转的“妧”字,这正是那年重阳节,她在静水庵后山用来求救的那一块帕子!   原来那人早已经将帕子送了回来?若不是再次见到这块帕子,顾明妧几乎就要忘了那件事情,肃王李昇曾救过她那么多次……但她最后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对他说。   心里实在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下次若是还能有机会再见,她怎样都要开口说这一声谢的。   顾明妧这里头正发呆,却侯在门外的老婆子道:“老爷回来啦,三姑娘正在书房里等你呢。” 第110章   顾翰清刚从外头回来,还不知道顾明珠的事情。周氏怕他听到这样的消息震怒,并没有直接派下人在门口等他。   顾明珠急忙将手帕塞回了匣子,将一摞书都放在了身后的书架上。婆子替顾翰清挽了帘子,他矮身进来,正巧看见顾明妧在帮她整理书案上的奏折。   朝廷的文书卷轴都是分类的,不同的类目又不同的封面,顾明妧前世有经验,将所有有标记的奏折都分开摆放,看过的和没看过的又分开摆好。   顾瀚清瞧见她这样明白,倒是微微有些好奇,不过让他更好奇的是,这还是顾明妧进了顾家之后,第一次主动找他。   没有进顾家之前,顾明妧对顾翰清可谓是很亲近的,但自从顾明妧进了顾家,大约也是因为年岁渐长,以前父女之间的亲厚却是少了好些。顾翰清虽然有些遗憾,但也无可厚非,她能在顾家过的如鱼得水,能和周氏和众姐妹和睦相处,这才是他最愿意看到的。   “三丫头今日怎么有空想起你爹我了?”   顾翰清心情颇舒畅,让婆子去外头沏茶,喊顾明妧坐到他边上,然而顾明妧却是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将身上的裙摆掖平,正色跪在了顾翰清的面前。   “爹爹,女儿今日过来,是有事想求爹爹。”顾明妧说着,朝着顾翰清磕了一个头,脸上神色肃然。   “三丫头,你这是做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顾翰清脸色突变,心里却兀自细想,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让顾明妧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无论是什么事情,能让顾明妧这样跪下来求自己的,一定是大事。   可再大的事情,有他顾翰清在,也一定会无条件的答应她的。   “不是我的事情。”顾明妧抬起头看着顾翰清,咬了咬唇瓣道:“母亲还没派人过来请父亲,但肯定很快就会让人过来的,是关于长姐的事情……”   “你长姐……她怎么了?”   顾翰清更加疑惑,顾明珠是他的嫡长女,从小乖巧懂事,几乎是周氏的一个翻版,长到这样大,他还没有真正为她操过什么心。顾翰清想到这里,心下却是有些汗颜的,自己的大女儿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出阁了,而他这个父亲,好像都不曾太过关心这件事情。   顾翰清心里有些自责,随即道:“有什么话,你起来说。”   “爹爹若是不答应,那女儿就不起来。”顾明妧鲜少这样倔强,但这一回却不得不这样,她是真的想为顾明珠博一回,也是真的想让明珠幸福。   “你……”顾翰清倒是没有生气,只是心里越发狐疑了起来,只听顾明妧低着头道:“长姐今日在安国公府,被人推下了荷花池……是被大表哥救起来的。”   饶是顾翰清经历过很多意外,但这一句被人推下了荷花池,还是让他惊讶了不少,只反射性问道:“是谁做的!怎么会被人推下荷花池!”   “长姐不肯说,舅母已经在派人彻查了,但现在还不知道是谁所为。”顾明妧说着,只顿了顿道:“父亲先别追究是谁的责任,眼下最要紧的是长姐的将来啊!”她跪在地上,手心握拳,咬着牙道:“父亲能不能将错就错,把长姐嫁给大表哥?长姐她不喜欢蒋博韬,再说那蒋博韬未必就是个好人!”   她是铁了心要帮顾明珠的,好些原本想要在肚子里烂一辈子的话,也只能说给顾翰清听:“我在安国公府遇见蒋博韬好几回,他对我似乎……似乎有些过于热情了。”不能说图谋不轨,但那眼神中透出的炽热,她还是有感觉的。可这些话她又怎么敢跟周氏说呢?周氏也不可能因为她顾明妧的几句话,就把万一挑一选中的女婿给否决了。   更何况……如今蒋博韬还中了探花,那样年轻,又那样有才华……打着灯笼也难找。顾家若是推了这门亲事,只怕后面排队等着的人大有人在!   “此事当真?”顾翰清虽然震惊,但他也是男人,自然知道身为男人的一些陋习,顾明妧的长相,是他几个女儿之中最出众的,那些气血方刚的少年人多看她一眼,也必定是有的。可对方若是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顾明妧又怎么好像周氏说起呢?   顾翰清缓缓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慢慢认清现在的境况。   顾明珠落水的事情发生在安国公府,不可能瞒得住,将来或早或晚会传到承恩侯府去。若是蒋家亲自上门退婚,那也就罢了;若是蒋家不退婚,那蒋博韬原本就有那么一些孤标傲世,倘若他本来就对顾明珠心有所属也就算了,若原本就是为了顺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么将来就算把顾明珠嫁过去了,只怕也不会善待于她。   顾明珠是顾家的嫡长女,怎么能让她在婆家如此卑微的活着?与其如此,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嫁给周丞泽当继室,至少安国公府是周氏的娘家、顾明珠又是在那里出的事情,老太太和蒋氏必定会善待她。   况且在顾翰清心中,周丞泽其实也并不比蒋博韬差到哪里去,除了曾经有过一任妻室和那个孩子之外,为人处世却是顾翰清欣赏的类型。   “老爷,正房那边的丫鬟过来传话,说太太有事想请老爷到房里商量。”   周氏还是等不及要把事情告诉顾翰清,她的一颗心都是乱的,回房之后只是默默落泪,仿佛这十几年的精心栽培,都毁于了一旦。   “爹爹……”顾明妧还跪在地上,一脸恳切的看着顾翰清,她只希望顾明珠能得偿所愿,人这一辈子,又有什么事情是比能嫁给自己心爱之人更让人感到幸福的呢?   “你放心,为父知道怎么办。”顾翰清伸手握住顾明妧的手腕,少女手指纤细,柔若无骨,将来也会有一个男子,与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顾明妧站起来,目送顾翰清出门,心里却还是有几分担忧。   ……   正房里静悄悄的,周氏坐在中厅的靠背椅上,神色颓然。刘妈妈见了实在担心,上前劝慰道:“太太不要太过伤心了,您自己也要保重身体啊。”   周氏如何不知道要保重身子,可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实在没法不伤心难过。   “老爷过来了。”外头传来小丫鬟的回话声,紧接着便是顾翰清沉着的脚步声,周氏喜欢在顾翰清进房之前就迎出去,可今天她却像是没了力气,怎样也站不起来。   顾翰清终于从门外跨了进来,周氏看见他就哭了,勉强从靠背椅上站起来,已是泣不成声道:“老爷……我们要怎么办?我的明珠要怎么办?”   周氏向来是有主见的人,可俗语有云“关心则乱”,顾明珠是她最心疼的女儿,遇上这种事情,周氏已经完全乱了阵脚。   “夫人别着急,坐下慢慢说。”顾翰清早已经听顾明妧说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心中也已经有了算计,只开口对周氏道:“就让明珠嫁给她大表哥吧!”   “什么!”周氏却是万万没有想到顾翰清会这样打算的,只惊讶道:“可承泽早已经娶过亲了,明珠嫁过去就是继室啊!那是要给死了的原配执妾礼的!怎么能……”   周氏完全不能想象,要是这样做,那顾明珠得有多委屈。   “夫人你听我说。”   顾翰清起身踱了几步,转过头来看着周氏,缓缓道:“出了这样的事情,就算蒋家不来退亲,将来明珠嫁过去,你还指望那承恩侯夫人和蒋世子会对明珠怎样?她是顾家的嫡长女,怎能在婆家卑躬屈膝?若是明珠将来婚姻不幸,你我都不能替她受过,那就当真是搭上了她这一辈子了。那蒋博韬少年得志,更是不会把明珠放在眼中,以后三妻四妾也就算了,若时不时提起这事情来作践明珠,那她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不……不会这样吧?承恩侯府好歹也是名门望族,这样的家教应该也是有的。”周氏心中甚是慌乱,可顾翰清说的话却句句在理,让她不好辩驳。   “就算不至于如此不幸,但明珠将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终究是活在这件事的阴影之下,可若是嫁进了安国公府,那她外祖母还有你大嫂,谁敢给她委屈受?便是承泽,她也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品性情也都是百里挑一的,更是从小就疼爱明珠……”   “但是……我还想让怡姗丫头嫁过来……这样一来不就是……”周氏心下实在有些迟疑,又道:“还有一个荣哥儿呢!他是嫡长子,以后我明珠生的孩子,岂不是连爵位都没有了?”   “夫人跟着我的时候,我也不过就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的庶吉士,夫人还不是二十多年对我不离不弃?”   周氏闻言,心下一动,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却又仍旧咬牙道:“就算不在乎爵位,可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将来如何能与明珠亲近。”   “夫人又多虑了,三丫头也不是夫人亲生的,夫人还不是对她视如己出?”顾翰清知道周氏心疼顾明珠,希望要把最好的给她,让她能有一个完美的人生,但幸福的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却不是给别人看的,外表的富贵荣华,又哪里比得上真真正正的家和万事兴呢!   “夫人不要再多想了,明日我亲自往承恩侯府走一趟,将明珠的亲事退了。”   ……   事情是嘉瑞长公主故意弄出来的,自然传的也快,顾翰清还未上门退亲之前,承恩侯府却已是收到了这个消息。罗氏本是一团喜气,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却是有点蒙了。   蒋博韬原本看上的就不是顾明珠,但他从小到大都对男女之事很是淡漠,一心沉迷于他的那些科举文章中,甚至对她定下了顾明珠一事到现在也毫不知情,只当自己定下的就是顾家的三小姐。   罗氏原本是很有信心顾明珠只要嫁进门之后,蒋博韬一定会喜欢上她的,毕竟娶妻娶贤,顾明珠是顾家的嫡长女,虽然长相没有那个外室女好看,但在顾家必定是最受宠爱的,将来对于蒋博韬这个大女婿,顾翰清必定也是最看重的。   可谁知道会出这种事情?好端端一个清清白白的高门贵女,竟然会弄出这样的事情来!虽然救她的人是安国公府的世子,是她的表哥,但周丞泽毕竟是个鳏夫,蒋氏最近也正在为他物色续弦。这样的两个人身上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很难让人不浮想联翩。   况且……听她身边的婆子打探来的消息,是有人故意将顾明珠推入水中的,说是要以此让她当上荣哥儿的娘亲。心思这样歹毒,分明就是早有预谋,要是蒋家只当作充耳不闻,那蒋博韬岂不是就吃了这样一个哑巴亏了?   罗氏心里七上八下,她原本是想为蒋博韬选一个样样都出挑的上呈媳妇儿,但这样一来,若是仍旧把顾明珠娶进门,不是等于让全京城的人看新探花的笑话吗?   可她若是因为这个就去退亲,那将来顾家和安国公府两家人,只怕都要因此疏远了,实在是得不偿失。   罗氏这里正心中难安,骑虎难下,外头却有小丫鬟进来传话,说是顾翰清顾阁老亲自到府造访。   罗氏心下一惊,但今日侯爷又不在府上,只能由她亲自前去相迎,少不得还要进去换一声衣裳,便吩咐下去道:“让前头好好招待顾阁老,我换一身衣裳就过去。”   ……   顾翰清坐在承恩侯府的前厅里头,他身为阁老,出门也从不会有人胆敢怠慢,这前厅布置的华丽异常,一看就是平常款待贵客之处。   但顾翰清其实并不喜这般奢靡,顾家如今虽然过的不错,可以前他随着祖父一同进京的时候,日子却很是清苦。他不是一个忘本的人,对儿女们虽然都很厚待,但对自己却一向是严于律己的。   承恩侯不在府中,这件事情也只能同承恩侯夫人商议,只要两家达成共识,等后头顾明珠和周丞泽的婚事定下了,蒋家为蒋博韬再定一门合适的亲事,事情不要闹的太大,那几家人的面子上也就都能过得去。   顾翰清心里很是心疼顾明珠,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尽一个父亲的本分,让这事情对顾明珠的伤害减到最小。只要顾明珠将来能过的好,周丞泽愿意疼爱她,这些事情总能过去的。   他将手里端着的白玉莲花芙蓉杯放下,抬起头的时候,却瞧见一个俊朗纤瘦的身影,从抄手游廊上过来。   是大魏金科新晋的探花郎蒋博韬。   对于这些才华出众的后辈,顾翰清一直是赏识的。但相比于才气,更让他看重的是一个人的德行,蒋博韬和陈伯青其实是有些相似的,但因为家世的不同,蒋博韬的孤傲浮于表面、陈伯青的孤傲则沉在内里。   孤傲却又家世显达的人,往往是最难教化的人,也容易误入歧途,这大概就是顾翰清对蒋博韬的一点偏见。   蒋博韬很快就看见了顾翰清,态度谦逊的迎了进来。   他前日才得知自己被点了探花,这两天更是应酬不断,不过他为人向来冷淡低调,因此把所有的宴请都推辞了,所以也自然不知道顾明珠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的心里心心念念的就只有顾明妧,想着一个多月之后,顾明妧就要嫁给她了,心里还觉得非常期待,因此看见顾翰清的时候,更有几分女婿见老丈人的羞涩。   “顾阁老是来拜会家父的吗?家父今日不在府上,又什么事情需要小侄代为通传吗?”   “不用了,我和你母亲谈也是一样的。”   顾翰清表情云淡风轻,并没有对蒋博韬表现出特别的赏识或者喜爱,这让蒋博韬心里有些郁闷,他是从小被捧在掌心上长大的,于功课上又这样上进,谁见了他不是一番夸奖,然而这未来的岳父,对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好感。   “家母深居简出,顾阁老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同小侄商议。”虽然知道这一句本不该说,但蒋博韬还是没能忍住,他们马上就是翁婿了,不应该这样生疏才是,况且他的恩师程德政也让他要同顾翰清搞好关系。   太子失德,他的东宫之位是坐不长的,眼下还有齐国公为他撑腰,但将来就不知道了,淑妃早已经有了夺嫡的想法,程德政现在拥戴的就是八皇子,要是能把顾翰清拉拢过来,自然是更好的。   顾翰清抬眸扫了蒋博韬一眼,冷冷垂下眉宇,少年人最忌讳这样无知无畏,蒋博韬在功课上不错,但在为人处世上头,的确还需要修炼很久,若是这般冒失,肯定是要吃苦头的。   若他将来还是自己的女婿,他自然是要指点一番的,但现在……顾翰清也就懒得多费唇舌了。   蒋博韬见顾翰清没有回话,心中越发就奇怪了几分,但也不好再继续追问。   罗氏已经换了衣服过来了,廊下的小丫鬟告诉她世子爷进了前厅,罗氏一惊,急急忙忙的领着人过去,听见蒋博韬在里面开口道:“三妹妹最近可好……”   罗氏吓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几步走到门口,将要脱口而出的训斥稍稍压制了几分,沉声道:“韬哥儿你出去!”   但顾翰清还是听清了蒋博韬的话,对于顾明妧说蒋博韬似乎对她有些异样,顾翰清其实是不想追究的,毕竟空口无凭,但这一句话,却让顾翰清有些恼羞成怒。   “承恩侯夫人!”顾翰清从椅子上站起,他原本是想跟蒋家好好说的,可现在却没有什么耐心,只是开门见山道:“贵世子同我家长女明珠之间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这其中的原因顾翰清不想提,反正承恩侯府迟早都会知道的,说不定现在就已经知道了。   罗氏脸色突变,还没来得及解释,站在一旁的蒋博韬却是疑惑道:“什么?跟我定亲的明明是三小姐明妧……”他甚至没有思考,将顾明妧的闺名脱口而出。   “韬哥儿你胡说什么!”罗氏早已涨红了脸,急忙道:“跟你定亲的一直都是顾家的大小姐……不过……”   她的话还没说完,蒋博韬却是震惊道:“怎么会是大小姐!母亲,我让你提亲的对象,不一直都是顾家三小姐吗?”   顾翰清看着他们母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心中却早已清楚明白,脸上的神色也从震惊变的震怒,他一生磊落正派,从不屑于这种阴私勾当,可如今却是让人算计到了头上!   “顾某告辞!”   顾翰清拂袖而去,走至门口的时候却忽的转身,一双沉稳老练的眸子眯了眯,同罗氏道:“承恩侯夫人好自为之!顾家的闺女,怕是配不上你们家的高门大户!”   门外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顾翰清心里却余怒未消,气的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混迹官场这么多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顾翰清虽然外表刚正磊落,但却一向是圆滑处世的,这也是他能在朝中站稳脚跟的重要原因。可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有这样的阴私想法,若不是顾明珠出了这等事情,将来她要是嫁入了承恩侯府,岂不是要面对更大的难堪?   顾翰清简直想都不敢想,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用心险恶之人,而他和周氏,差点儿就把顾明珠的一生幸福给断送了。   心里仍有些后怕,顾翰清气的用力锤打马车里的座椅,外面赶车的小厮问道:“老爷,我们现在去哪儿,回衙门还是回府?”   顾翰清这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去衙门,咬着牙道:“回府!”   ……   顾家门口原先是围着一群人的,这时候忽然天降大雨,看热闹的人也就都散去了。   周丞泽跪在雨幕中,全身湿透。顾明珠的事情传得太快了,仅是一夜之间,京城里但凡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几乎都知道了。他一早去衙门上朝的时候便有人向他道喜,事态发展的这样快,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但无论怎样,这对于顾明珠来说,都是极大的伤害。他是个男人,本应站出来保护她,若这时候还躲在家中,那才受人唾弃。   “太太,世子爷还在外头跪着呢,这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周氏身边的刘妈妈原本就是安国公府的下人,看见周丞泽跪在门口,心里自然是担忧的。   周氏心神不定,顾翰清去了承恩侯府,也不知道事情谈妥了没有,她心里七上八下,让下人撑着伞,往顾明珠的住处去。   顾明珠还不知道周丞泽跪在门外,听顾明妧说顾翰清今日会去承恩侯府退亲,她的一颗心都是悬着的。   万一承恩侯府不肯退亲怎么办?那她也没有办法再嫁过去……她这辈子,是只能嫁给周丞泽的了。   周氏看着顾明珠蔫蔫的躺在床上,心痛不已,捏着帕子问道:“明珠……你……你愿意嫁给你大表哥当继室吗?” 第111章   顾明珠几乎是从床榻上挣扎着起来的,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周氏。   周氏素来慈爱,这时候眼眸中带着泪痕,低下头道:“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不住你……要让你受这样大的委屈。”   顾明珠伸手握住了周氏捏着帕子的手背,正色看着她道:“母亲……我愿意嫁给大表哥,做他的继室。”   她愿意……她一直都是愿意的,只是如何能说出口……   周氏抬起头看着顾明珠,眼神中有着稍稍的愣怔,随即吩咐下去道:“快……快到门口,把世子爷请进来,给他送一身干净的衣服,再吩咐厨房熬一碗姜汤送过去。”   那是她的亲侄儿,也是她从小疼到大的,如何舍得他这样受苦呢!   ……   雨雾中一辆马车停在了顾家门口,顾翰清从马车里出来,门房上的小厮打着伞出来迎他,他便瞧见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跪在自家门前。   顾翰清接过小厮递来的油纸伞,缓缓走到周丞泽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五月十八是个黄道吉日,你回府商量如何迎娶明珠吧!”   周丞泽冰冷的身子一僵,抬起头看着顾翰清,他手里握着一把油纸伞,将大雨搁在外头,周丞泽擦了擦脸上的雨雾,朝着他跪叩道:“多谢姑父成全。”   顾翰清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在怎样说,这也不是什么只得太高兴的事情,但话语终究随和了一些,淡淡道:“以后就改口叫岳父吧。”   周氏的丫鬟出来请人的时候,周丞泽已经走了。雨下的太大,顾翰清身上也弄湿了,他回正房换了一身衣裳,在庑廊下站了片刻,喊了一个丫鬟过来,吩咐道:“带我去大姑娘那里看看。”   顾翰清很少去顾明珠的院子,他公务繁忙,平日里大多都在外院,回正房也不过就是睡个觉而已。几个儿女之中,除了顾明远是男孩子,每日里他耳提面命的亲自督导,其他几个女孩子,都是见一见,偶尔能说上几句话罢了,只有周氏管着她们。   对于长女顾明珠,顾翰清实在有些歉疚。   “老爷,姑娘刚刚睡下,要不要去把她叫醒?”得知顾翰清来了,几个丫鬟都很惊讶,顾翰清从来没有到过顾明珠这里。   “不用了,既然睡下了,那我就先走了。”心里有些失落,但顾翰清还是觉得这一趟并没有白跑。   ……   顾明珠成亲的日子仍旧定在了五月十八,只不过婆家从原来的承恩侯府变成了安国公府。   京城里对于这段婚事各有传言,有的说是安国公府为了同顾家联姻,故意夺妻;也有人说是因为蒋博韬中了探花,瞧不上顾家长女,因此悔婚;还有说承恩侯府和顾家压根就没有定过亲,定亲之事,不过就是传闻而已。   但无论怎样,这件事情很快就尘埃落定了下来,因为无论是哪一家,都不是寻常人家敢得罪的。   伏暑天快要来的时候,顾明珠的花轿出了顾家的大门。一百二十抬的嫁妆,前头已经进了安国公府的大门,后面还有从顾家没出门的。   顾明珠穿着凤冠霞帔,上面的每一个花样都是她亲手绣的,她被喜娘扶着坐在了房里的千工床上,上面铺着大红色的锦缎,还有修剪的格外喜庆的“喜”字。   迎亲队伍的唢呐声被挡在了院外,但里头还是很热闹,顾明珠依稀听见荣哥儿一边跑一边喊道:“我要去见表姑……”   跟在她身后的奶娘便纠正他道:“荣哥儿可要改口叫娘亲了,不能再叫表姑了,不然表姑该生气了!”   “对喔……是娘亲了!”他实在太高兴了,竟一时就说漏了嘴道:“二叔婆家的老妈妈果然没骗人,表姑真的就成了我的娘亲呢!”   跟在荣哥儿身后的娘奶顿时就愣住了,只急忙捂住了荣哥儿的嘴,抱着他离去。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虽然蒋氏心里很怀疑是嘉瑞长公主所为,但无凭无据,她也不敢拿她怎样,毕竟人家的身份是公主。   门外的声音忽然就不见了,顾明珠有些奇怪,但她不能自己揭开喜帕,便小声问守在房里的丫鬟道:“春杏,你去看看是不是荣哥儿过来了,我好像听见他的声音了。”   春杏走去门外看了一眼,庑廊下并没有人,外头很热闹,些许的小动静她们房里不一定能听见。   “姑娘,小世子没在外头。”   外面的宾客终于都散去了,周丞泽微醺,扶着抄手游廊一路从外院回来,很多年前他也成过一次亲,那时候年少,并不知道所谓的春宵一刻值千金,少年夫妻在羞怯与慌乱中经历了磕磕碰碰的第一次。   但最后纪氏却是死了,周丞泽回想起纪氏,如今脑海中还残存的,却只剩下她病重时一次又一次的相逼。   房间里很安静,儿臂粗的龙凤红烛不断的跳动着,把房里照的透亮。周丞泽站在顾明珠的面前,大红的喜帕盖在她的头上,周丞泽只瞧见她纤细的手指间捧着一个鲜红的苹果,他忽然伸出手去,按住她掌心的那只苹果。   顾明珠隔着喜帕抬起头来,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那人的鼻息很近,仿佛就已经在她的面前。   “明珠……”周丞泽看着她,口中缓缓呢喃:“是你吗?”   这分明不是什么情话,可顾明珠却早已经羞红了脸颊,没有了苹果的指尖纠结起来,却被周丞泽牢牢的握住了。   ……   时间一晃就到了六月份,鞑靼的使臣已经进京,顾翰清整日里忙的连人影都瞧不见,周氏的月份也大了,不便服侍,最近他索性就睡在了外书房里头。   六月初五却正是周氏的生辰,老太太吩咐了厨房替她办一桌酒宴,又派人去安国公府把顾明珠接了回来,蒋氏和周怡姗也跟着过来了。   一屋子的人高高兴兴的吃了午饭,顾明珠领着周怡姗和顾明妧回了她原先住的院子坐坐,蒋氏则留在正房里陪周氏说话。   周氏瞧见顾明珠过的这般滋润,心里也替她高兴,想着还是顾翰清有见识,想得通透,若是顾明珠嫁去的是承恩侯府,只怕那罗氏必然不会这样对她的。   顾明珠是在安国公府出的事,蒋氏一直心中有愧,对她自然是百般疼爱,但她终究也是一个要强的人,这事情若不能查个水落石出,心里实在寝食难安。   “倒叫我猜的没错,果然就二房里的人搞得鬼!”蒋氏将那日荣哥儿奶娘的话告诉周氏,仍旧恨恨道:“这世上怎会有这样蛇蝎心肠的人,真真是让她不得好死,”她说着忽然又冷笑道:“不过这一回她也没得了便宜,我那弟媳也是个厉害的,如何肯跟她这种人结为亲家,愣是把我那侄儿的婚事给压下了,将来也不知道再找那一户人家呢!”   蒋氏得了顾明珠这样的儿媳,心里虽然高兴,可都是亲戚,说起来又觉得不好意思,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周氏心里却是气愤难当,嘉瑞长公主一而再再而三的迫害顾家,简直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们家也不知道是作了什么孽,却是得罪了这位瘟神。   但她的身份毕竟在那里,这样没凭没据的阴私勾当也不好说出去,周氏气了一会儿,又想着顾明珠如今过得也算不错,便叹息道:“我如今却是不想再提这件事情了,只要嫂子待明珠好,我这心里就心满意足了。”   ……   顾明珠的小院里,合欢花已经开了一树。顾家本就不是大家士族,也只有她身为嫡女,才有这样一处清静的院落。   暑气浓重,顾明妧让丫鬟送了冰镇的绿豆汤过来,姐妹三人坐在树荫下的石桌前,围成一圈闲聊。   “你怎么不搬进来住?”   周怡姗向来心直口快,她们安国公府人多地方大,每个姑娘到了年纪便有一个自己的院落,对于这样的小院子她自然是不稀罕的,但是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子,住着也舒坦些。   “长姐时常还要回来的,我要是住了进来,她回来住哪儿呢?”顾明妧只是笑笑,并没有同周怡姗说实话,自从顾明珠出阁之后,她这院子便空了出来,顾明烟其实已经在周氏跟前提起好几回要住进来了,但周氏一直没有松口。   只是一个院子罢了,她其实是不在意,前世她也在这里住了两年,若是她也开口,岂不是让周氏为难。   “切……你又当我不知道!肯定是你那个二姐姐想着住进来,你怕姨母为难呗!”周怡姗却是不傻,一下子就看出了顾明妧的心思,冷笑道:“她就跟我家里那个二姐姐一样讨厌!”周怡姗说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转头喊了一声跟着她过来的丫鬟,开口道:“月红,还不快把五公主的请帖拿出来!” 第112章   此次鞑靼使臣进京,随行的还有一位鞑靼公主,听说是要到大魏来和亲的。   顾明妧前世就听顾翰清说起过鞑靼的女子,说她们豪放热情,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和大魏的女子很不相同,从来不拘小节,更不用按里守教,遵从那些三从四德。遇上战乱,是随时可以披上战甲,和男子一样保家卫国的。   她那时候就特别羡慕这样的女子,只是很可惜从来都没有亲眼见到过。   “喏,这是五公主的请帖,邀请我们三日之后在碧月湖畔的撷香园赴宴,一同款待那位鞑靼公主,你也跟我一起去。”周怡姗把请帖递到顾明妧的面前。   “我也要去吗?”   顾明妧觉得有些奇怪,她和五公主之间虽然也算是表姐妹,但从来都没有见过面。听说贤妃娘娘生育五公主的时候早产,这位五公主身子羸弱,从小被养在深宫,平日是很少见人的。   “当然要去了!”周怡姗冲着她眨眼,扭头看了顾明珠一眼,顾明珠这才笑着道:“她是抓你当救兵的,那天是五公主和七公主一同宴请鞑靼公主,五公主不想被七公主给比下去了。”   五公主的生母是贤妃,七公主的生母却是淑妃。从生母的受宠程度来看,五公主确实不如七公主,况且淑妃新近又有了身孕,更是圣恩隆重,五公主实在有些吃亏。   “你就去嘛!不过就是充个数罢了,再说了……撷香园的芙蓉花应该盛开了,这时候正好可以去赏花。”   顾明妧原本是不想去的,可她又想去见见那个鞑靼公主,况且平常周怡姗又对她那样好,她自然没有不帮她的道理,便答应了下来。   ……   碧月湖是京城的一处名胜,因形如半月、水面澄碧而得名。每年三月初三,这里都会举办踏青盛会,京城里适龄的小姐公子都会过来游玩,每年都会在这里成就许多金玉良缘。   撷香园则是今上登基之后,在碧月湖畔所建的一座行宫,天气晴好的时候,可以看见湖对岸幽山上静水庵中的佛塔。皇帝每年夏天的时候,都会过来小住上一段时间避暑,但每次都不带任何嫔妃。   顾明妧前世虽然受宠,却也没有来过这撷香园。这里好像是皇帝心目中的一块圣地,鲜少让人涉足。所以……这一次两位公主能在这里宴请鞑靼公主,可以算的上是一个不小的恩典了。   顾明烟因为没有收到请帖,在房里狠发了一通火气,但周氏如今月份大了,也无心去管她的事情,只是把顾明妧叫到了跟前道:“撷香园虽然不是内宫,但毕竟也是行宫,你也要守着该守的规矩,谨言慎行。”   顾明妧点头称是,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水绿色的蜀锦纱衣,底下是层层叠叠的荷叶裙,纤纤细腰盈盈不足一握。夏日里姑娘家都爱穿纱衣,红橙黄绿样样都有,顾明妧的这一套衣服颜色算是浅的,在人群中实在算不得出众,她是艳若桃李一样的容貌,这一身衣服完全不足以体现出她的娇美。   但在这样的场合,却是最好不过的了,太过娇艳,总是容易引人注目的。   周氏替她抚平了裙摆上的褶皱,还想再交待几句,外头婆子进来回话,说安国公府的马车已经到了。   周怡姗亲自过来接了顾明妧一同过去。   周氏便道:“你去吧,如今你长姐出阁了,家里的好些事情,也要靠你去交际了。”   这些事情在前世哪里轮得到她,顾明妧心下微动,眼中便又多了几分感激,往门口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来对周氏道:“母亲,长姐的那个院子,就让二姐姐住进去吧,我在延寿堂住得挺好的,还想再多陪老太太两年。”   她前几日依稀从春雨的口中得知顾翰清想让自己般去那院子,顾翰清是一直偏爱自己的,但这样却是让周氏为难,顾明烟如今和她一样是嫡女,且又比自己年长,安齿序是应该让她住进去的。   周氏闻言却是一愣,随即温婉的勾了勾唇角,只朝她点了点头。顾明妧这般懂事,她真真是没有白疼她的。   ……   丫鬟扶着顾明妧上了马车,周怡姗一看她这副打扮,顿时就皱起了眉心道:“你今日穿的也太素了一些吧?别忘了我们是去给五公主撑场面的。”   但周怡姗不得不承认,即便是顾明妧穿得这样素雅,却依然掩不住她那绝美的容姿。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仿佛艳潋的湖面,汪着一滩碧波,笑起来的时候,便可瞧见里面的湖光山色一般。   顾明珠在看见周怡姗的打扮之后,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头面上的珍珠又大又圆,把原本梳理整齐的发髻都盖住了。周怡姗长原本就长的圆润,这珍珠倒也配她,只是这样一来,整个人都看上去珠圆玉润的,实在让人觉得可爱。   “你笑什么?”周怡姗皱眉,垂着眉心道:“是母亲让我穿成这样的。”她嘟着嘴,想了想又凑到顾明妧的耳边,小声道:“母亲说……原本是要让我嫁给逸斋表哥的,可如今明珠姐姐当了我嫂子,只好为我物色他人了。”   顾明妧没想到蒋氏在子女的婚事上头倒是个磊落的人,便索性悄悄问道:“那舅母有没有说,帮你看上了什么人?”   周怡姗低着头不说话,脸颊却是慢慢的红了起来。   蒋氏看上了蒋博韬!   与其说蒋氏看上了蒋博韬,还不如说是因为蒋氏知道嘉瑞长公主看上了蒋博韬,实在心里气不过,才有了这样的念想。   “你觉得蒋家的表哥怎么样?”周怡姗小声问道。   顾明妧心下一惊,果真如她想的一样,退掉了顾家的婚事,蒋博韬身为新晋探花,压根就不会缺人议亲,这不才没几天,替补的就上去了。   但顾明妧实在不看好蒋博韬,他那样的人,性子又傲慢,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只怕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还不如顾明远,虽然前世喜欢的不是周怡姗,但至少对她却是很好的。   “我不喜欢蒋家表哥,总觉得他太孤傲了。”顾明妧实话实话。   “我也觉得是,而且……我从小和他玩到大的,他小时候身体也不好,总生病,万一他活不长怎么办?”周怡姗一脸担忧道。   顾明妧险些被她的话给逗笑了,又想起前世顾明珠一直没有子嗣,若不是顾明珠的身子有问题,那毕竟就是蒋博韬的问题了。   “反正……我觉得他不好,京城里那么多的未婚男子,你再让舅母好好给你挑挑呢!”   周怡姗点头如啄米,对于成亲这件事情,她实在懂的太少了。   ……   马车一路上经过了繁华的街巷,驶向碧月湖畔的河堤上,堤岸上杨柳依依,轻烟笼罩,微带着炎热的风从湖面上吹进马车,让人脸颊上生出一层薄汗。   天气炎热,堤岸上的游人似乎也少了很多,顾明妧挑开帘子看了一眼,见河边上只有三五个行人,看上去却是表情肃然,戒备森严的样子,完全不像是来游湖的。   她心里正疑惑,忽地看见一人骑在马背上,正缓缓朝她们的马车过来,那不是肃王李昇,又是何人?   顾明妧的手指轻轻一颤,放下了帘子,垂眸坐在车中。   他们两人已经有三个多月不见了,上次本是想宴请答谢他一番的,谁知他却不告而别了。   “谁家的马车?”身边的侍卫将马车拦了下来,李昇翻身下马,问那赶车的人道。他一路护送了顾家的女眷回京之后,便留在了京城,本来是要回凉州的,但皇帝忽然起兴让他去五城兵马司练兵,负责鞑靼出使京城期间的使臣安保,他也只好走马上任了。   今日两位公主要在撷香楼宴请鞑靼的若雅公主,所以他一早就将这湖上的游船画舫驱散,让士兵假扮游人,在此巡逻。   “回大人的话,这是安国公府的马车,安国公府的四小姐并顾家三小姐应五公主的邀约,前来赴宴。”前面马车里的嬷嬷恭恭敬敬的回话,她不知道拦住去路的人是肃王李昇,只当他是负责这里守卫的官员。   原来她也来了……   李昇心里莫名涌起一丝欣喜,可随即却又平静下来。   他们两人有三个月没见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又长高了,是不是又便漂亮了,还有她脚踝上的伤,是不是当真已经全好了……   他一下子竟想得那样多。   “徐妈妈,前头为什么还没走?”周怡姗在车里等的不耐烦了,忍不住开口问道。   “回四姑娘,有巡逻的大人问话呢!”徐妈妈带着两个丫鬟坐在前头的马车里,这时候已经走了出来,心里还默默念道:这位官爷大约是新来的,怎么能连安国公府的车架都不认识呢?   李昇却还是没有放行,后头马车里传来了小姐的声音,那顾明妧必定也坐在那里,他要不要以职位之便看一眼她呢?等她进了撷香园,他就又要看不见了。   顾明妧不知道李昇为什么拦着她们不让走,但他向来是个谨慎的人,既然这里的关防由他负责,小心一些也是人之常情,她想了想,同前头的人道:“徐妈妈,你把五公主的请帖那出来,给大人过目。” 第113章   天气炎热,但李昇身上却还穿着府绸的官服,他今天特意没有穿蟒袍,怕往来的人认出他的身份。   可这时候他却有些后悔了,要是这安国公府的下人能一眼认出他来,那顾明妧会不会从马车里露个脸出来呢?他想看的才不是什么请帖……   徐妈妈已经从马车里拿了请帖出来,呈到李昇面前,他身边的副将看过之后,点头道:“王爷,上面有五公主的玉印,确实是安国公府的四姑娘和顾家三小姐。”   李昇点了点头,心里不是滋味,但如今连请帖都看过了,他要是还不依不饶的过去揭开帘子看一眼,似乎是有些太过了。   “放她们过去。”李昇面色阴沉,声音哑然。   马车正要启动,顾明妧却是想到一件事情,只吩咐下去道:“春雨,把我们带来的绿豆汤送下去,分给王爷和几位将士。”   周氏怕路上太热,特意让厨房为顾明妧准备了冰镇的绿豆汤,这时候还是冰凉的,一会儿进了园子,她也没有机会吃了,白放着倒是浪费了,还不如给他们吃。   这样热的天气在这湖边巡逻,像个蒸笼一样,实在很容易中暑。   “是,小姐。”   春雨提着食盒下车,周怡姗便借机撩开了帘子,悄悄的往外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高大的背影背对着自己,她一时看不见李昇的长相,很是着急,拉着顾明妧的手问道:“你知道那肃王长得什么样吗?听说他是武将,会不会很难看?”   顾明妧只是笑笑不说话,只听周怡姗继续道:“上回皇上要为她选妃,母亲还不让我进宫,怕我被他给选中了,结果还不是没有人愿意嫁给他,京城里好像没有人待见他似的。”   大魏的皇子成年以后就会被送往封地,和京城基本上是断了联系,肃王又是手握重兵的封王,若是和朝中的大臣走的太近,实在很容易被人误解。况且他素来被今上所不喜,群臣便也觉得没有结交他的必要。毕竟肃王远在凉州,朝中若是有什么动向,他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愿意嫁给他?说不定是他自己不想娶亲呢?”   顾明妧其实心里也很纳闷,李昇都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还不娶亲呢?但他前世就没有娶亲,兴许他的心思就没放在这上头,也兴许他可能就不喜欢女人?   越想越觉得奇怪,但这好像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   “难道他是个断袖?”周怡姗的眼睛一亮,一脸坏笑道:“下次我来问问三哥,他平常去不去洞箫馆。”   洞箫馆是京城的一处南风馆,有些京城纨绔玩得厉害,时常有人去那边寻欢作乐。   顾明妧已经不知道要再跟周怡姗说什么了……她已经被周丞济给带坏了……   “多谢三小姐。”顾明妧听见外头李昇的声音,稍稍挽起一丝帘子,他的两个手下都喝了绿豆汤,只有他没有喝。   真是一个傻子……   顾明妧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有些无趣,吩咐下去道:“走吧。”   马车又动了起来,方才那帘子一闪,李昇甚至连她的影子都没有瞧见,但是能听见她的声音,好像也不错。   ……   撷香园不愧是皇家园林,亭台楼榭、一衣带水、花木扶疏、碧波荡漾,景色美不胜收。   顾明妧和周怡姗才到了门口,便有五公主身边的宫女迎了过来,今日设宴的地点在影月亭,是建在荷花池上的一座荷风四面的四角凉亭。   两人到那里的时候,才瞧见亭子里已经来了好些人,顾明妧只认得齐家三姑娘,另外几个却都是不认得了。   “四表姐来了。”五公主瞧见周怡姗过来,朝她点了点头,也没有起身相迎,她是公主之尊,自然不用同她们行礼。   五公主的长相酷似贤妃,是鹅蛋脸,却因为体弱多病略显清瘦,容貌也是出挑的,但在一众花容月貌的少女之中,看上去就有些干瘦了。   “五姐姐,这就是你说的贵客吗?”   顾明妧并不敢多打量五公主,却是被一旁那带着几分慵懒又鄙薄的声音吸引了过去,眉眼稍稍从她脸上扫过,便认出了那是淑妃所出的七公主。   “四表姐,你身边的这一位,就是顾家的表姐吗?”五公主没有去理会七公主,只是将视线转到了顾明妧的脸上,她的目光看上去很温和,但总让顾明妧觉得有些异样。   “给两位公主请安。”顾明妧朝着她们两人福了福身子,眉宇微垂,表情静谧。   一旁的齐思婉却是冷哼了一声,有些不耐烦道:“鞑靼的公主就要来了,我们准备准备吧。”   顾明妧并不知道她说的“准备”是什么意思,心下好奇,一旁的周怡姗却是开口道:“鞑靼公主的身边有四个美人,深谙大魏文化,据说诗词歌赋无一不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所以今天要跟我们比试一番。”   “比试……?”顾明妧一下子就懵了,心里正盘算着这一回又让周怡姗给卖了,那人却拉着她的袖子道:“我们就是来看热闹的,那几个可爱出风头了,让她们去。”   顾明妧一听这话,倒是松了一口气,看戏她是愿意的,让她自己去比,那还是算了,她可不是前世那个什么都不懂,处处掐尖要强的小姑娘了。   七公主领着她的人去了湖边的水榭准备,亭子里就只剩下了她们三人并两个宫女。五公主这才起身对身后的宫女道:“还不快把我要送给顾家表姐的见面礼拿出来。”   “见面礼?你居然还给她准备了见面礼,那有没有我的份呢?”   周怡姗向来性子跳脱,她和五公主关系好,并不计较尊卑。五公主却是笑着道:“四表姐从我这里拿去的好东西还少吗?顾家表姐第一次见,我自然是要给她见面礼的。”   五公主眉眼弯弯,看上去相当无害,顾明妧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转过头的时候,却瞧见那宫女端着一个红漆雕花的小托盘上来,上面放着一枚紫玉芙蓉凤尾簪。   顾明妧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她前世是见过这枚发簪的,那是她刚进宫的时候,贤妃娘娘送给她的。她说这是舒太妃的东西,今上喜欢舒太妃,必定会睹物思人,淑妃能圣宠不衰,全赖她同舒太妃有几分相似。   当夜圣上下榻于承乾宫,果然龙心大悦,说她戴着这枚簪子,很是好看。但从那以后,顾明妧便没有再戴过这簪子,因为她知道她要做的一直是自己,而不是皇帝心里曾经念着的某人。   可五公主为什么现在要给她这枚发簪呢?   顾明妧实在觉得蹊跷,她甚至没有办法去接过那簪子,却听五公主笑着道:“彩霞,你帮顾家小姐把发簪戴上,她今日穿得太素净了,戴上这簪子,也就相得益彰了。”   这东西是贤妃娘娘的,若是没有贤妃娘娘的授意,五公主怎么可能将她拿出来赏人?   顾明妧低着头站在那里,看见那宫女迎了上来,将那紫色的玉簪戴在她的发髻上。   一旁的周怡姗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脸羡慕的看着顾明妧道:“这簪子真好看,三表妹什么时候借我戴戴?”   她的话还没说话,五公主忽然开口道:“你要是喜欢,我以后也给你一个,这个是专门给顾家表姐的。”   专门给她的……   顾明妧心中一动,莫不是今天皇帝也要过来?淑妃有孕,这时候正是后宫众嫔妃的机会,倘若她能进宫,贤妃必定能在皇帝跟前邀宠……   可她现在才十四岁啊!顾明妧心中大惊!难道贤妃竟要这样设计她?她就不怕得罪了顾翰清和周氏吗?   他们已经不打算送自己进宫了!   “我就带一会会儿……”周怡姗对于这些华丽精美的首饰,向来是没有任何抵抗力的。   顾明妧却道:“这是五公主给我的,再怎样……今天我也是要戴的。”她的掌心已经溢出了汗水,周怡姗根本不知道戴着簪子的意思。   但这簪子……顾明妧自己也是绝不能戴的。   “五公主,小女有些内急,稍稍失陪一下。”顾明妧努力让自己平静几分,朝着五公主福了福身子道。   “彩霞,你带顾家表姐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顾明妧开口道。   五公主目送着顾明妧离开,一旁的宫女悄悄的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问道:“公主,你为什么不让奴婢跟着她呢!”   五公主眉心微拧,小声道:“父皇就在行宫,若是让她偶遇上了,那就最好不过了。”   从影月亭出来,顾明妧的整个后背都是湿的。可她走出来之后,却又有些慌乱,在宫里她好歹是熟门熟路的,但这里却连路也不认识。   伸手摸了摸还戴在发髻上的玉簪,顾明妧指尖微颤,顺着水榭边上的小径,她看见不远处有一片假山堆积成的山房。要是把这簪子先在那里藏一藏,兴许今天还能逃过去。   顾明妧急忙提着裙子往那边去,不远处的水榭里头,却是有人打开了窗子,转头对身后的齐思婉道:“那不是顾家的三姑娘吗?鬼鬼祟祟的是要去哪里?” 第114章   外头已至晌午,天气酷热,这时候出去跑一趟,皮都要被晒破的。   齐思婉已经换了一身胡姬的衣裳,她今日要表演胡旋舞,听说皇帝和太子殿下都要过来,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齐思婉低着头思忖了片刻,忽地就站了起来,转身同那丫鬟道:“你先去亭子里告诉七公主,说我稍后就到。”   太子李睿对这顾三姑娘很不一般,平日里他们没有见面的机会,没准会借着今日私会,若是让她抓住了……齐思婉咬了咬牙,她如今已经十六了,为了等太子甄选侧妃,齐家帮她推了所有的亲事,若是她再进不去东宫,只怕是要耽误了。   ……   “太子殿下……嗯……不要……”   女人带着隐忍的呻吟从假山背后传出,体内的热浪一波高过一波。   顾明妧一路小跑来到那片山房,心下只觉得突突跳个不停,哪里还能听见多余的声音,她反射性的扭头看了一眼身后是否有人跟梢,转身的时候却撞入一个坚实有力的胸膛。   “啊……”   顾明妧大惊,抬起头的时候,却瞧见李睿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微眯,不紧不慢的将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衫抚了抚平,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他怎么会在这里……顾明妧的心都揪了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暧昧的气息,李睿看见顾明妧这样惊恐的表情,却是笑了起来。   “走那么急,想来捉奸吗?”   “啊?”顾明妧脸颊顿时红了起来,捉什么奸……她可什么都没有看见!   李睿越走越近,顾明妧不得已靠在身后的假山上,身子几乎要缩成一团,借着视线的余光,她看见李睿抬起手臂,却是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腕。   手臂上的纱衣滑落,露出一截如白玉一般修长秀美的细腕,李睿的指腹在她的脉搏上轻轻的摩挲着,笑道:“怎么?嫌弃我送你的镯子不好看吗?都不带出来。”   “太子殿下……”顾明妧急的就要哭了,抬起通红的眸子,咬唇看着他道:“殿下放我走吧,宴席就要开始了。”   “孤还没过去呢,她们怎么敢开席?”李睿冷冷一笑,忽地松开了她的手臂,摸上了她发簪上的紫玉簪子,“跑那么快,簪子都歪了,孤帮你戴戴好。”   他说着把簪子拔了下来,用指尖将顾明妧散乱的发髻抚了抚平,重新戴上去。   站在不远处的齐思婉,却正巧瞧见了李睿帮顾明妧戴玉簪的瞬间,脸上的神色满是妒忌 ,但他们终究没有做什么逾矩的事情,自己这样贸然冲出去,只怕又要引得李睿不喜。   齐思婉狠狠的跺了跺脚,躲在树荫的背后。   “你先走吧,孤一会儿再过去。”李睿退后了两步,低眉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刚才坏了他的好事,原本这样的人都是要杀之而后快的,可他一见到是她,就不忍心了。   她应该没有瞧见才对,这些男女之事,她大概还不懂。   李睿舔了舔唇瓣,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她怎么看起来还是那么小小的。除了胸口若隐若现之处的弧度似乎比从前高了点,那纤细的腰肢,还如以往一样玲珑袅娜。   真想现在就吃了她,比起她来,刚才的那个宫女,简直就是庸脂俗粉。   之前他为了讨好顾翰清,在礼部甄选今科前三甲的时候,力排众议选了蒋博韬,结果……蒋家和顾家的婚事却又黄了。   “你真的让我走吗?”   顾明妧还不想走,她的发簪还没有藏起来,她抵着身后的假山挪了几步,忽然抬起头怯生生的问李睿道:“太子殿下,今日圣上会过来吗?”   “你喜欢我父皇?”李睿挑眉。   “没有……”顾明妧吓得连连摇头,急忙提着裙子,从他面前快步的飞跑出去。   “顾明妧,你给我站住!”   她刚刚从山房那边走出来,回头看了一眼早已不知去向的李睿,心里还想着另外找一个地方把簪子藏起来,却是听见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顾明妧停下脚步,转过头去的时候,看见齐思婉从她身后走过来。   “齐三姑娘。”顾明妧朝着她微微福身,以前作为外室女的她,身份自然比不过她。可如今她身为顾家嫡女,那就未必比齐国公府家的庶女低几分。   齐思婉却是没有正眼看她,她的视线从顾明妧的身上一扫而过,眸光落在了顾明妧头上的那一只紫玉芙蓉凤尾簪上。   她刚刚过来的时候分明没有戴这一枚玉簪,这时候竟然多了这个,一定是李睿送给她的!   “把你的玉簪给我拿下来!”   齐思婉脸颊涨得通红,顾明妧今日穿得比这里任何人都要素雅,可即便如此,却还是不能掩盖她浑然天成的气质。与这紫玉相得益彰,简直是玉质天成、芳菲妩媚。   “你说的是这个吗?”顾明妧忽然心下一动,指尖稍稍抚摸了一下那玉簪,咬了咬牙道:“这是太子殿下送我的。”   她才从假山那边出来,齐思婉就喊住了她,她一定看见了太子李睿。   “我就知道!”齐思婉咬牙,继续道:“把它拿下来。”   顾明妧装作迟疑了片刻,缓缓的从发簪上摘下了玉簪,递到齐思婉的掌心。   她以为她要砸了它,可谁知道那人拿到这玉簪之后,却是愣了片刻,扬起高傲的头颅看着她道:“你也配戴这个吗?”   她说完却是把簪子插入了自己的发髻,趾高气昂的站在那里,轻抚着自己的发髻道:“记住,若是太子殿下问起,就说是你送我的。”   ……   看着齐思婉远走,顾明妧狠狠的松了一口气,她站在湖边吹了一会儿风,转身回到影月亭。   两位公主的人都已经到了,周怡姗看见她过来,急忙迎上去问道:“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刚刚听说皇上和太子殿下都要过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抄手游廊的不远处,便浩浩荡荡的走来一群人。   中间为首的正是当今圣上李昶,站在他左手边穿着异国服侍的女子,大约就是那传闻中的鞑靼公主,嘉瑞长公主站在皇帝的右手后侧,身后跟着鞑靼的使臣和几位皇子,一群太监宫女跟在众人身后。人群的最后方,却是方才顾明妧在撷香园外头偶遇的李昇。   没想到他也来了。   她这样一想,又觉得有些好笑,他才是真正的皇亲国戚,这样的私宴,他比自己更该来才是。   李昇原本只负责园外关防,并没有打算要进来赴宴,但路上正好遇上了鞑靼公主的车架,她非要请他进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被她给说动了,跟着她一起进了撷香园。   “朕这园子,比起你们草原上的王庭如何?”   皇帝对鞑靼公主的态度很是热情,大魏一向是礼仪之邦,如今鞑靼派了使臣前来修好,自然是以礼相待的。   “皇帝陛下的园子修得很好看,可若雅还是喜欢漫天野草黄沙满地的关外。”若雅公主天真烂漫,直言不讳。   “你不是要来和亲吗?怎么还回大漠去?住在京城不好吗?”皇帝只玩笑道。   若雅公主却是停下了脚步,转头看了一眼走在人群最后方的李昇,蹙着眉心道:“我喜欢肃王殿下,若是能嫁给他,他的封地就在凉州,我就可以不用离我的家园太远了。”   被忽然点到了名的李昇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应付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过了良久,他才愣生生的开口道:“小王……还是喜欢大魏女子。”   他抬起头的时候,却正好瞧见顾明妧站在那凉亭中,她今日穿了一件水绿色的衣裳,原本是不显眼的,可在这一众的姹紫嫣红中,又显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顾明妧好像没有瞧见她,正在和边上的人说话,李昇的耳朵慢慢红了起来,心想若雅公主的话要是让她听见了,可就不太好了。   皇帝兴致颇高,笑着道:“他啊……年纪太大,配不上你,大魏的青年才俊多着呢,改日朕帮你选几个心仪的。况且……他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李昇听了这话,原本被晒的通红的脸颊就越发滚热了起来,整个人都觉得不自在了起来。   皇帝的记性也太好了,这都过去那么久了,他怎么还记得这回事呢!   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凉亭的外面,里头的姑娘们都起身相迎。   顾明妧跟着众人一起下跪,皇帝拂手让她们起身,忽然就想起了什么来,转过头问李昇道:“这一年多都过去了,你那帕子的主人,难道还没长大?”   顾明妧就跪在皇帝跟前的不远处,这一句话却是让她听得清清楚楚,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的时候,却见李昇恰巧慌乱的偏过头去。   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他都不曾怕过,可那人微微一眼,却让他后背生出了一层冷汗。   “这……”李昇尴尬到无地自容,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偏偏皇帝却还继续道:“你若是不好意思开口,那朕为你此赐婚便是,可别动作太慢,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李昇只觉得额头上的汗不停的往外冒,硬着头皮道:“不牢皇兄费心了……”   皇帝见他这副样子也觉得无趣,横了他一眼道:“太子的长子都要出世了,你是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吗?” 第115章   宫女们送了珍馐美馔上来,众人按序落座。   顾明妧这时候已经平静下来,不管怎样,李昇的帕子已经还给了顾翰清,这就代表他已经把那件事情揭过去了。无凭无据,看他还能胡说什么?   顾明妧稍稍松了一口气,一旁的周怡姗却是拉着她的袖子道:“你的簪子怎么到了齐思婉的头上?”   方才她正想编个理由混过去,谁知道遇上皇帝驾到,一下子就忘了。   “我方才出恭的时候不小心掉了,找了好久没找到,所以才来迟了。”   “原来是这样,那肯定是被她捡到了!真是好不要脸,居然戴在自己头上,等一会儿皇上走了,我帮你要回来!”   周怡姗这边正义愤填膺的小声说话,太子殿下带着两个太监,从另一旁的九曲廊桥上走了过来。   顾明妧悄悄抬头看了五公主一眼,只见她面色凝重,眉宇间透出一股冷然,视线却牢牢盯着齐思婉头上的那个玉簪。   她们果然是想陷害自己的!   “太子你又来迟了!”皇帝看了一眼太子,脸上神色淡淡。   顾明妧这时候回想前世太子李睿和皇帝之间的感情,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淡淡的,齐皇后死了很多年了,太子一开始是贤妃养着的,后来到了淑妃的名下,如今养成这样乖张跋扈的性子,大概也跟从小没了母亲有关。   太子甚至没有认错,只是走到了自己的位置跟前,吊儿郎当的坐了下来,将手里的一把折扇展开,略略的扇着凉风道:“听说今日几位妹妹要同鞑靼女子比试,孤是来看热闹的。”   皇帝没有再说话,太子李睿的视线从席上一一扫过,最后却落在了齐思婉的身上,挑眉笑道:“三表妹,你今日戴的发簪特别好看。”   齐思婉心下一动,原本她以为她夺了顾明妧的发簪,那人会动怒的,没想到她还夸自己好看?她本就是妙龄的少女,被人这样一夸赞,很自然就脸红了起来。   况且她今日穿的还是一身胡服……老皇帝抬起头往李睿所看的方向望过去,身穿胡服、头戴紫钗,岂不是跟当年他和舒太妃相遇时的打扮一模一样。   “你是谁家的姑娘?”皇帝忍不住开口问道。   他应该是见过齐思婉的,但后宫嫔妃的家眷众多,他一时没有在意。   “回皇上,臣女是齐国公的三女儿。”问话的是皇帝,齐思婉也不敢怠慢,只低着头小声回道。   果然是齐国公府的姑娘,怪不得跟她有几分相似!皇帝只觉得心意大动,又继续问道:“你今日穿了胡服,是要表演胡旋舞吗?”   “回皇上,是的。”齐思婉听说太子前一阵子喜欢胡旋舞,还在东宫养了几个胡姬,这才让齐国公夫人请了教坊里的胡旋舞舞娘,特意进府教她的。   “好……一会儿朕看看。”皇帝已是半百之年,除了与生俱来的天家威严之外,倒是也多了几分长者的睿智,这也是顾明妧前世觉得老皇帝还不错的缘故。   坐在皇帝下手的五公主,脸上却已是一片寒霜。   ……   宴席过半,宫女们撤了酒宴,换上了瓜果茶点。凉亭的四周放着窖冰,鲛绡纱将夏日的热浪挡在外头,微风透过缝隙吹进来,亭中一片清凉。   各家的闺秀开始展现才艺,有唱歌的、有跳舞的、也有吟诗作赋的。顾明妧刚刚没有吃什么,这时候送上来的芙蓉糕倒是清爽,她稍稍吃了一口,啜了一口茶水,抬起头去看亭中的比拼。   七公主请了程阁老家的嫡女,和若雅公主的一个侍女比赛棋艺,这时正在关键的时刻。   皇帝和太子等人围在一旁观战,顾明妧也瞧不见里面的近况,抬起头的时候,却见肃王李昇和那若雅公主两人正站在那鲛绡纱之外。   “王爷当真不记得若雅了吗?”若雅公主看着李昇,眉眼弯弯,又蹙眉提醒道:“若雅,在蒙语中的意思就是月亮……”   李昇拧着眉心想了片刻,他一开始见到若雅公主的时候也觉得有几分眼熟,但却怎么也回想不出道理哪里见过,经她这么一提醒,李昇倒是想了起来,一年多前,萧浩成被困野狼谷,他带军包抄的时候,曾在山坳里救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你想起来了!”若雅公主瞧见他表情的变化,脸上顿时笑开了花一样,靠到李昇身边,竟是踮起脚跟,侧过头就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李昇当即就愣住了,转过头的时候,却瞧见一个碧绿的身影忽然从纱帘内隐去。   李昇的脸颊顿时涨得通红,连在皇帝跟前一贯谦和的态度也变的肃冷了几分,只退后了两步道:“公主,请自重!”   “你紧张什么,亲你一口,就当是还了你当日的救命之恩,以后你我互不相欠!”若雅公主却是一脸无所谓,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道:“外面热死了,我们也去里头看看。”   “她居然亲他!”   顾明妧还没从刚刚的一幕中回过神来,却听周怡姗在她耳边呱噪道:“完了完了……难道她想要跟肃王和亲?”   听说此次鞑靼使臣进京,是有意要和大魏和亲的,看那若雅公主的样子,倒像是已经看中了人选一样的。其实若是她真的嫁给了肃王李昇,倒也是一件好事,至少对于边关的百姓来说,怕是能过上很长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了。   顾明妧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可随即却又蹙起了眉心,皇帝终究是对肃王太偏心了,打仗、赈灾也就算了,若是还要让他去和亲……   他那样的人,不应该被人如此作践的。   顾明妧想到这里,便觉得很是替李昇可惜。   若雅公主已经进了凉亭,那人却还站在外头的毒日头底下,刺眼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顾明妧能清晰的看见,他背后有一大块汗湿的地方。   他心里应该是不高兴的吧?   顾明妧忽然想起前世的那一夜,他孤寂的背影,也是在这样热闹的场合,觥筹交错,人人欢愉,只有他一个人,遗世独立。   “王爷……喝杯凉茶解解暑吧。”   顾明妧倒了一杯凉茶,送到了纱帐之外,外面的阳光实在太刺眼了,她几乎就要睁不开眼睛,只看见李昇的喉结滚了滚,伸手从她指尖接过了茶杯,却是问道:“怎么?顾小姐不喊我‘表叔’了吗?”   他一定是故意的,齐家的人还在呢!她怎么敢那样喊……顾明妧低着头,从地上的影子里看见他仰起头,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茶杯又送到了自己的面前:“外头太热,你进去吧。”   “王爷不怕热吗?”顾明妧问他,外面确实很热,她才站了一会儿,只觉得整个人被蒸得难受,脸上汗都要出来了。   “我习惯了。”李昇的语气冷淡,隐隐中透着一丝疏离。她是要嫁给那个像青松一样的少年人的,这种藕断丝连的情愫,他要学会克制才好。   顾明妧接过他掌心的茶盏,想起那日她生日邀他前去,他却不告而别的事情,她为了避嫌喊他“表叔”,他难道是因为这个生气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喊你‘表叔’?”他其实也就二十五六,也许是觉得自己这样喊,把他给喊老了。   李昇实在不知道要怎样回答她,他确实不喜欢她唤他“表叔”,可那个理由,他要怎样说出口呢?   但他还没有机会开口,站在他跟前的小姑娘却是抬起了头,泪汪汪的看着他道:“王爷的大恩大德……”   顾明妧的话还没说完,里头却是有人喊了她道:“三表妹,快进来!”   ……   程阁老家的嫡孙女又败了一局,琴棋书画,画和棋两项都已经输给了鞑靼。一向以文化之邦著称的大魏实在有些有失水准。   连抱着看热闹心态的皇帝都皱起了眉心。   几个姑娘在里边议论纷纷道:“要不然我们跟她们比针线?”   “就是就是,若是比针线女红,我们一定不会输的。”众人附议道。   “可鞑靼的女人根本不用做什么女红,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胜之不武。”头脑清醒的人一下子就意识到了这件事情。   “三妹妹,我听大表姐说,你的字写的很好,要不然下一局比书法,你去试试?”   ……说好的看热闹呢?   顾明妧横了周怡姗一眼,实在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好了。   周怡姗急忙捂着双眼,偏过头道:“你别这样看我……”   可要是再输下去,大魏确实有些难看了。   这时候就连方才都没有正眼瞧过她的七公主也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顾明妧正想推辞,却听站在皇帝身边的嘉瑞长公主开口道:“听闻顾阁老家的三姑娘惊才绝艳,想必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皇上不如让她代表大魏出战,顾阁老可是昔年的探花郎,他教出来的女儿,总归不会差的。”   她这是在逼她,若是她不好好表现,那丢得可就是顾翰清的脸。   顾明妧抬起头看了一眼嘉瑞长公主,她明明是一身素雅清淡的打扮,但这张脸却艳若桃李,她微微一笑,笼在袖中的指尖掐入掌心,缓缓开口道:“既然长公主殿下这般抬爱,那小女自当献丑了。” 第116章   滚热的夏风从鲛绡纱中吹进来,将少女脸颊边的一丝秀发拂起,顾明妧朝着皇帝稍稍福了福身子,柔声道:“小女愿为大魏出战。”   其实顾明妧也有很长时间没有练习书法了。对于前世的她来说,这些都是炫技的资本,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却并没有什么作用,顶多是抄写经书的时候,引的老太太多夸赞几句,说她写的公正漂亮。   笔墨纸砚一早就备在了亭中,同鞑靼比赛作画的是孙阁老家的嫡长女,孙家祖籍江南,这几年在京城也是刚刚站稳脚跟,她今日画的是莲塘鱼戏图,取的便是这影月亭上的实景,画工确实是精湛的,但却没有那位鞑靼女子画的写意流畅,多了一些闺阁女子的纤秀,却少了芙蓉花本身的娇艳。   作画讲究大气天成,无论画工如何,从气韵上来说,她就先输了一层。   顾明妧取了一支狼毫湖笔,蘸饱了墨,转头问孙姑娘道:“孙大小姐的这幅画还缺几个字,可否准了小女写个题跋?”   “顾小姐请。”虽然画技落败,但孙大姑娘倒也没有气馁,仍旧是大方得体。   顾明妧想了想,这画幅娟秀,本是比不上那副写意墨莲图的,可若是能在书法上取胜,说不定还有一些胜算。她低下头咬着笔头想了片刻,抬头的时候却见李昇负手站在纱帐之外,也正一脸紧张的看着里头的动静。   若是这一回又输了,他会不会也觉得面上无光呢?   顾明妧咬了咬唇瓣,忽然间觉得这一次,她还是要全力以赴的好。   狼毫落款,提笔斜勾,龙飞凤舞,苍劲有力中又带着几分玩转温柔,字和画相得益彰,让原本觉得平淡无奇的画幅,一下子生动了起来。   顾明妧题的是汉乐府中的《江南》,鱼戏莲叶间一句,已让整幅画获得了重生一样,将画面的柔美和书法的劲道完美的融合在了一体,让人眼前一亮。   跟在皇帝一旁的元宝公公也忍不住啧啧称赞道:“皇上,顾小姐这字,没有十几年的功力,那可是练不出来的。”   顾明妧顿时脸颊通红,她活了两世,加起来还当真练了有十几年。况且她本来于书法上得了柳氏的真传,是相当有造诣的,这几个字,其实也不算什么。   李昇看见顾明妧写完了,他原本是站在外面的,这时候却也走了进来,皇帝仍在低头品评,见李昇也从外面进来了,便问他道:“皇弟觉得这字如何?”   “好、写的好。”   李昇见了这字,只觉得脑海中一瞬间连夸赞的词语也想不出来,只能机械的说出一个好字来,抬起头的时候,正巧看见顾明妧站在一旁净手。宫女将银盆端在她跟前,她纤细的手指在盆中若隐若现,露出一截细巧的手腕。   顾明妧听见他这话,忍不住勾了勾唇瓣,脸颊微微发热。   “早知道你的字这么好,画画肯定也不错,刚才也应该让你去比。”周怡姗一脸兴奋,虽然这样的比试也不过就是玩乐为主,但若是大魏赢了,皇上和两位公主必定重重有赏。她们就算是来看热闹的,好歹也能分一杯羹的。   “术业有专攻,哪里会有人什么都精通呢?”顾明妧如今已经学会了谦虚,再不像以前得了头筹便傲气十足。   嘉瑞长公主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她原本是想让顾明妧出丑的,可谁知道她竟真的写了一手好字,让皇帝也连连夸奖。就连站在一旁的若雅公主也开口道:“本来我觉得这莲塘鱼戏图并没有那墨莲图出彩,可如今配上了这题跋,倒觉得这副画刚柔并济,竟也不逊色于那墨莲图了。”   她这里一边品评,一边转身跟同她一起过来的女子用蒙语交谈了片刻,转头对皇帝道:“我那使女说,顾小姐的书法精湛,她这一局就不比了,她愿意为大魏皇帝演奏一曲,以娱众人。”   顾明妧听说那个美人不比了,倒还有些失落,其实她也很想见识一下鞑靼女子的书法作品,她们素来比大魏女子豪放热情,写起行草来,应该会有更庞大的气韵。她们大魏的女子,整日困顿于闺阁之中,格局就小了,正如孙小姐的画一样,技艺是够了,但体现不出胸怀来。   不过人家既然已经说不比了,那自然就不能勉强了。大魏赢了这一局,也算是挽回了一些颜面了。   撤下了笔墨纸砚,重新驾起了古琴,众人也各自归位,宫女送了冰碗瓜果上来。顾明妧见盘子里摆着几颗新鲜的荔枝,便拿了一粒剥了吃起来。   她前世就是很爱吃荔枝的,但这东西金贵,每次都要从岭南送来,日子放久了又不新鲜,味道也没有刚摘下来时候鲜美。顾家虽然富贵,但像荔枝这样的水果,还是很难吃到的。   琴声悠扬,顾明妧不知不觉又吃了几颗,等到再伸手去拿的时候,却见盘子里已经只剩下一个了,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顾明妧便索性不吃了,用帕子擦了擦手,专心听琴的时候,却见一旁有个宫女端着一盘荔枝走过来,放在她面前的长几上,小声道:“顾小姐,这是太子殿下让奴婢送过来的。”   好在这时候众人都在听曲,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顾明妧只点了点头,轻声道:“替我谢谢太子殿下。”   太子虽然难缠,但在这宫女面前,她也不能太过失礼。   那宫女才刚刚离去,不过片刻之后,却又有另外一个宫女端着一个水晶琉璃盘过来,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悄悄的把盘子放在了她的长几上。   顾明妧心里觉得奇怪,可还不等她发问,那宫女就转身离去了。   原本还算干净整洁的长几上,一下子放了三个水晶琉璃盘……   顾明妧四下里看了一眼,太子殿下案前的盘子还在,但肃王殿下面前的,却不见了。   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我们鞑靼的琴艺表演完了,现在该轮到你们大魏的姑娘了。”若雅公主身边还跟着使臣,对于刚才书法那一局输掉了比赛,心里还觉得有些遗憾。   顾明妧方才虽然只顾着吃荔枝,但对这位鞑靼女子的琴艺还是有所了解的。   大魏琴艺大师有两人,如今皆已隐居,一个是南派泰斗颜惊游,另一个便是北派掌门左士杰。前世顾翰清为了让顾明妧顺利进宫,曾寻访了颜惊游,请他在顾家教授过顾明妧半年的琴艺。至于那个北派掌门,听说早些年以前就同爱人隐居塞外,不知所踪了。   但方才那鞑靼女子的一曲,却让顾明妧听出了左士杰的指法。   “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皇帝喜欢附庸风雅,对有才情的女子也格外赏识一些,听了这样的琴曲,自然是感叹了起来。   两位公主正在商议下一局派谁出战,若是在琴艺上再次落败,那大魏这一次就输得彻底了,若是还能再扳回一局,至少还能保住颜面。   “要是怡月在的话,一定能赢她的。”嘉瑞长公主脸上也有些焦虑,周怡月最近一直称病,嘉瑞长公主虽然知道她是推脱,却也没有办法,只想等鞑靼使臣离开之后,让皇帝为周怡月和蒋博韬赐婚,到时候看那承恩侯夫人还敢不敢不愿意。   “怡月的琴艺朕倒是知道的,确实可以一比。”皇帝点了点头,他也很喜欢周怡月,但对于嘉瑞长公主的做法,却总有些不齿,也依稀听人说起了顾家和承恩侯府退婚的事情,但他作为上位者,自然不好去管朝臣的家务事。   “你们商议好了这一局由谁出战了没有?”皇帝抬头看了一眼两位公主,心里却是有些担忧的,虽然公主都有专门的先生教授琴艺,但资质一般,想和刚才那位鞑靼的姑娘相比,却还差得远了。   “四表姐,你会抚琴吗?”五公主侧身问周怡姗,方才七公主那边派出了两人都输了,顾明妧书法胜出,她若是再赢一场,肯定能得到皇帝的嘉奖。   周怡姗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蹙着眉心道:“你知道我什么都是三脚猫……”   五公主的脸色实在有些不好看,坐在皇帝对面的若雅公主却开口道:“若是这一局我们鞑靼也赢了,皇上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若雅公主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无需以此为赌注。”皇帝虽然脸上微笑,可鞑靼人做事一向没有什么章法,他还真怕她说出什么让人无法应对的要求来。   “我想让肃王殿下……”若雅公主挑眉看了肃王一眼,嘴角微微上扬,眉眼中带着满满的笑意。   顾明妧却是一惊,难道她真的要提出同肃王和亲吗?若是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提了出来,皇帝向来又是重颜面的人,一定不好意思回绝,那到时候肃王又要被皇帝硬塞一个王妃给他了。   他已经过的够憋屈的了……   顾明妧指尖一紧,咬着牙站起来道:“小女愿意同鞑靼使臣一教高下。”   不管结果如何,但至少也要帮他这一回,就当是自己还了他多次救她的恩情。 第117章   李昇却是完全没有预料到,顾明妧会有如此举动。   她看上去总是那样安静温婉,分明是再低调不过的模样,但总能让人在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她。   其实他根本不明白,有的时候,只是因为他的眼里只有她而已。   虽然知道顾明妧骨子里是再聪慧可人不过的,可他终究不能让一个女子为自己出头。他是一个男人,不管若雅公主提出什么条件,他也应该顶天立地的去面对。   “天气炎热,顾小姐方才已经比过一场了,还是休息一会儿吧。”李昇蹙眉站起来,同若雅公主拱了拱手道:“公主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小王,小王定当竭力为公主效力。”   “那……若是若雅让你娶我,你娶吗?”   若雅公主挑眉问道,嘴角勾着浅浅的笑意,她方才就发现太子和肃王对这顾三小姐很不一般,席上那么多的女眷,只有她面前放着三个水晶盘。   李昇顿时哑口无言,气得面红耳赤,刚才无端亲了他一口已经让他心里很不痛快了,这鞑靼的女子……简直不知廉耻啊!   顾明妧心里却道:果然猜得没错,这若雅公主真的有这样的想法。但李昇身为堂堂大魏皇族,被大魏皇室所不喜也就算了,又怎么能让鞑靼的使臣都瞧不起他呢?他可是大魏的战神,是他将鞑靼的人马赶出大魏边境,换来如今的边关安定的。   “王爷就让小女一试吧,技艺拙劣,还请各位见谅。”   顾明妧朝着李昇福了福身子,眸光如水,清澈又静谧的从他脸上扫过,表情中透着从容淡定。只要赢了这一局,若雅公主就不会提出非分的要求,大魏的颜面也能保全,王爷的尊严也不会被人践踏。   她其实心里是十分景仰李昇的,奈何世态不公,让他不得不屈于人下。   顾明妧净手焚香,将身上的荷叶裙抚平,静静的坐在琴凳上。好像有很多年没有抚琴了,前世和柳氏住在三条巷胡同的时候,柳氏倒是经常会抚琴一曲,那时候她学艺不精,不过只会几首曲子。后来顾翰清要送她进宫,她这才开始卖力了起来,跟颜先生学了半年,好在生性聪慧,琴艺也突飞猛进。   当时也曾在皇帝设宴的时候抚琴高歌,但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顾小姐若是觉得没有把握胜出,还是不要献丑的好,省得到时候让鞑靼的使臣看了笑话。”嘉瑞长公主见顾明妧还没有动作,便冷笑道:“大魏一向是礼仪之邦,又不是输不起,皇兄你说是吗?”   皇帝倒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绝色天成,若是他年轻个一二十岁,倒是可以召她进宫来,只可惜现在自己已经老了,况且……她还是顾翰清的女儿。   嘉瑞长公主见皇帝没有回话,正还想再说一句,顾明妧的手指已经落在了琴弦上。   她刚才还在迟疑到底要弹哪一首曲子,因为前世她演奏的最好的,便是那一曲《凤求凰》,可这样的曲子,若是在闺阁闲暇时候弹奏也就算了,在这样的场合,终究是有些不妥的。   顾明妧想了想,退而求其次,将曲子临时改为了前世自己也算是擅长的《百鸟朝凤》。凤鸣岐山,而百鸟归顺,琴曲宏大悠远,气势恢宏,更能体现出大魏身为天朝上国的广阔胸襟。   琴声从影月亭中缓缓流淌而出,原本各自窃窃私语的众人也安静了下来。外头毒辣的阳光不知何时隐在了云中,风云变化,眨眼睛竟是乌云盖日。   几只麻雀停在凉亭的屋檐下叽叽喳喳的叫了起来。   顾明妧专心抚琴,并没有在意这些变化,皇帝边上的元宝公公却是道:“皇上,看这天色似是要下雨了,皇上不如摆驾殿中,再赏顾小姐的琴艺不迟。”   皇帝只摆摆手道:“不必了,这首《百鸟朝凤》就是要在外面演奏,才能品出其精妙,古人说琴音能通百兽,绝妙的琴声能让百兽齐鸣。”   元宝抬起头看了一眼四角亭周围的廊檐,方才只有几只的麻雀,这时候却已经叽叽喳喳的围了一圈。   天色擦黑,山雨欲来风满楼,从湖面上吹来的凉风将鲛绡纱刮的四处翻飞,顾明妧仍旧沉浸在琴声中,她原本以为好久没有抚琴会手生,可一旦摸上了琴弦,才发现这种记忆已经刻在了脑海中,完全不需要思考,便可在指尖流淌出来。   一曲已尽,心中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大概就是所谓的余音绕梁。   顾明妧缓缓的舒了一口气,抬起头的时候,才看见廊檐下围着一圈的麻雀燕子,琴声停了之后,这些鸟雀的鸣叫声便格外清晰。   皇帝拍手叫好道:“果然是《百鸟朝凤》,名不虚传了。”   顾明妧掌心微微汗湿,垂眸朝着皇帝行礼道:“小女献丑了,皇上谬赞。”   皇帝点了点头,吩咐元宝公公赐赏,又问若雅公主道:“怎么样,大魏女子的琴艺,可是让公主满意了。”   若雅公主不得不叹服道:“顾小姐琴艺超绝,实在深藏不露,若雅佩服……”她顿了顿,又继续道:“只是可惜了,你如今赢了我那使女,我却不好再和王爷提要求了,我本来是想让王爷明日陪着我去校场一游的,听说王爷百步穿杨,若雅很想见识一番。”   ……不是说想让他娶你的吗?   顾明妧只觉得心口都疼了起来……她刚才一心想帮李昇一把,太过凝神,这时候才觉得胸口有些钝痛。   “……你原来说要提的要求便是这个?”皇帝也惊讶了起来,随即笑道:“朕还以为你当真看中了朕这兄弟。”   “皇上方才不是说王爷已经有心上人了吗?我们鞑靼人从不夺人所爱。”若雅公主坦然笑道,视线却在顾明妧的脸上一扫而过。   李昇全程都黑着脸,听到若雅公主只是要和自己切磋箭术,这才开口道:“公主若是想去校场,小王愿意陪同,见识不敢当,不过互相切磋一番。”   他一壁说,一壁往顾明妧那里看了一眼,顾明妧脸色有些苍白,垂眸坐在她自己的位置上,正和身旁的周怡姗说话。   “你弹琴也弹得这么好……”周怡姗一脸羡慕,觉得自己这辈子是白活了。   “我不会女红,”顾明妧谦虚道:“一做针线就露馅了。”   “我也不会啊,我母亲说了,我们这样的人家,针线都有下面人做,谁还自己做针线呢?”周怡姗的自信被顾明妧打击成了渣渣,唉声叹息道:“要不然……从明天开始,我学一点女红吧?总不能一样都拿不出手……”   顾明妧却是笑了起来,“舅母说的很对,我们又用不着自己做针线,你学了也没什么用。”   她这一笑便若那星辰初现、光芒闪耀一般,让李昇微微有些失神。   这时顾明妧正好抬起头来,却见李昇似是正好往她这边看过来,便略略朝他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他的恩情,她也算是还了一些。至于那帕子的事情,她是死不承认的。   几位公主的视线都忍不住往这边看过来,各怀心事。然而天色却又渐渐亮了起来,刚才聚集在一处的鸟雀也飞走了,风静了下来,水面上的热气却消散了不少,让人觉得凉爽了好些。   齐思婉又为大家表演了胡旋舞,皇帝很是喜欢,又让元宝打了赏。齐思婉满心欢喜,忍不住往太子李睿那边看过去,那人却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只是端着长几上的白玉莲花盏,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酒。   皇帝没过多久就退席了,时辰不早了,众人也要各自回府。   等恭送了众人离去,顾明妧和周怡姗才打算离席。被七公主请来的几个大家闺秀也过来和顾明妧打招呼,当真七公主的面,她们不敢太过接触顾明妧,但如今人已经走了,对于这位顾阁老的掌上明珠,她们也很好奇。   顾明妧这辈子一向低调,除了和顾家交好的几户人家,很少参加什么宴会,认识的人也不多。众人只知道顾家有一个曾经养在外头的嫡女,后来接回府中之后,又被镇国侯看上,认为义女。   “顾小姐,方才多谢你在我的画上题词。”孙大小姐为人谦逊,又有江南女子的娴雅,顾明妧倒觉得她很是不错。不过孙家在江南是大世家,但在京城却算不上什么,如今淑妃独宠,孙家趋炎附势也是有的。   “孙小姐画技超群,我也不过就是借了你画,才能将那几个字写好。”顾明妧谦逊了几句,正要同她告辞,却见周怡姗扯了扯她的袖子。   顾明妧抬起头来,看见嘉瑞长公主神色不善的缓缓从不远处走来,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看向自己。   “顾翰清的女儿,果然很不简单。”嘉瑞长公主一声冷笑,眸中闪出精光。怪不得周氏要将她认作己出,看来顾家早已经有了预谋,想要送顾明妧入宫当太子侧妃。可怜她的怡月当不成太子妃,她也不愿意让她屈居人下,就这样被顾翰清给毁了!   “《百鸟朝凤》是吗?弹得很好。” 第118章   顾明妧笼在掌心的指尖微微用力,心中对嘉瑞长公主有万般的厌恶。顾明珠的事情虽然她后来没有再细问周氏,但必定也是这嘉瑞长公主所为。   除了她,安国公府还有谁,会这样恨顾家的人?   “二婶娘要做什么?”周怡姗一向不喜欢嘉瑞长公主,看着她那样就觉得有些心慌,拉着顾明妧的袖子想让她躲到自己身后,她那样子看上去太可怕了,像是要吃了顾明妧一样。   “四姐,臣弟有一件事想问四姐。”嘉瑞长公主在众位公主中排行第四,李昇便称她一声四姐。李昇送了若雅公主离去,转身的时候却瞧见嘉瑞长公主向顾明妧发难,便走了过来。   “你有什么要问本宫的?”嘉瑞长公主对李昇向来不屑,生在皇家,名义上是姐弟,其实关系冷漠,还在他跟前故意以“本宫”自称。   “前年重阳节,臣弟派人回静水庵为母妃祝寿,那人说在路上遇到了四姐府上的家奴,掳了走几个姑娘,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若是臣弟的属下造谣,臣弟也要治他的罪。”   “你说什么!”嘉瑞长公主顿时脸色骤变,为了那件事情,她已经被顾翰清在皇帝面前告了一状,还罚了她半年的皇家用度,好不容易将事情揭了过去,谁知道却又有人提了起来。   “你这是在血口喷人!”嘉瑞长公主几乎大怒,颤抖着嘴唇道:“前年的事情,本宫早就记不得了。”   李昇却是神色平静,他在皇帝面前谦和恭敬,只不过因为皇帝软禁了舒太妃,可对于面前的这位大长公主,他却没有什么客气的必要。   “四姐既然记不得了,那臣弟只好派人再查探一下,总不能让四姐蒙冤。”   “你……”嘉瑞长公主只觉得额头上青筋直跳,狠狠的等了李昇一眼,负手离去。   顾明妧低头站在一旁,她以为当年的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李昇未必会特意派人查实,却不想连他也知道那是大长公主所为。   “三表妹,我们也回去吧。”周怡姗悄悄抬起头看了李昇一眼,意外发现他其实长的很好看,比一般京城的男子魁梧一些,但眉目疏朗,体格强健。尤其是那一双棕色的眸子,让人觉得深邃动人。   周怡姗不敢再继续看他,怪不得那若雅公主喜欢他,他们鞑靼的男子,大多就是这样的。   ……   这一日过得惊心动魄,顾明妧上了马车便觉得有些疲累,只靠在芙蓉簟上小憩,一旁的周怡姗却是想起了什么,一惊一乍道:“糟了,忘了帮你把五公主送你的玉簪要回来了。”   说起这玉簪顾明妧又是一身冷汗,可今日之后,那齐思婉说不定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她们哪里还有机会去要那个玉簪。   “你还想着那簪子呢……”她叹了一口气,很多话却是不能跟周怡姗说起的,便索性问道:“今日怡月表姐怎么没来?”   周怡月是嘉瑞长公主的掌上明珠,这样的宴会她理当出席才是。   “堂姐病了好一阵子了,我都好几天没见到她了。”周怡姗想了想又道:“我明日去看她一下吧,最好别遇上二婶娘就好了。”   顾明妧点了点头,又想着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一定是自责的,好在长姐和大表哥两人如今和睦,等过一阵子怡月表姐知道他们是真心想在一起的,估计也就会好受一些了。   ……   暮色渐深,景阳宫里已经掌灯,五公主跪在贤妃娘娘的面前,一双眼睛略带红肿道:“母妃……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簪子跑到了齐思婉的头上,我是让彩霞亲手帮她戴上去的……”   她低下头哭了起来,母妃难得交待她一件事情,她却没有办好,心中实在自责。   “难道她知道我们的计谋?”贤妃神色沉吟,眉心微蹙:“不可能的,那簪子是舒太妃入宫之后,皇上派我整理她的东西入宫,我悄悄藏起来的,应该没有人知道才是。”   她这里正百思不得其解,外头却有小太监过来传话道:“贤妃娘娘,皇上说今夜不过来了,让娘娘您早些安歇。”   “回皇上话,臣妾知道了。”她这里一壁说着,等那传话的太监走远了,这才把卫嬷嬷喊到了自己的身边,吩咐道:“你去打探一下,皇帝今日去了谁的宫里。”   ……   顾明妧昨日赴宴回来,因是累着了,连晚膳也没有用,就回延寿堂睡去了。等她第二天睡醒过来,却已是辰时都过了。   外头下了一场小雨,延寿堂院子里的几株栀子花开了,顾明妧让丫鬟出去折了几朵养在瓶中,起床洗漱。   老太太向来慈爱,她们几个晨昏定省便是迟了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辰时之前赶过去用早膳就可以了。   顾明烟听说周氏让她搬进顾明珠原先的小院去住,高兴的一晚上都睡不着觉,恨不得连夜就把东西都收拾好了,能早早的住过去。   其实那里还堆着不少顾明珠出阁前用的东西,应该先整理一番的。   她看见顾明妧从外头的游廊上过来,脸上便显出几分得意的神色。她再受宠还能越得过她的齿序吗?那院子还不是让她给住上了。等她住到快出阁的时候,顾明妧也差不多要出阁了,那她也就没机会再进去住了。   “三妹妹今天怎么起那么迟?”顾明烟故意开口道。   秦氏和周氏都来了,二老爷自从回京任职之后,秦氏就安顿了不少,也不像从前一样掐着那几个姨娘,心思倒是放宽了一些,这一阵子她正在为顾明德物色亲事,顾明德已经十七了,去年的乡试低分飞过,可等考进士却还要等三年,秦氏已经想着要抱孙子了。   众人听见顾明烟的话,便抬头看了顾明妧一眼,秦氏如今也很喜欢顾明妧,难得这姑娘长的漂亮,脾气又好,她家顾明德要是能娶上这样一个媳妇,那就真的是福分了。   “我心里最中意的是孙阁老家的嫡长孙女,可惜……”秦氏蹙眉,可到底是阁老家的孙女,她怕人家看不上顾明德。   顾明妧昨日正巧遇上了那位孙姑娘,倒是很喜欢的,但如今孙家投靠淑妃……她前世并不知道淑妃有夺嫡的想法,只是单纯的觉得,淑妃腹中胎儿不稳,等过两年就色衰爱弛,到时候只怕孙家也就没如今这样风光了。   但现在嘛……不管怎样,孙大小姐有一个当阁老的爷爷,秦氏就未必那么容易如愿了。   “我昨日见过那孙小姐。”顾明妧上前道:“容貌出众,才情也是一等一的,配二哥哥绰绰有余了。”能吟诗作画,和顾明德到还真的挺相配的。   顾明德虽然不羁,但比起周丞济那种不学无术、只懂逗狗遛鸟的侯门纨绔,还是上进很多的。无非就是仗着有些才气,玩心比较重而已,不过这些年他都在顾翰清的管教之下,已经比之前规矩了很多。   “真的那么好?”秦氏心里实在欢喜的很,转头看着老太太道:“老太太,媳妇脸软,这件事情可就……”   能娶上这样的孙媳妇,老太太当然高兴,便点头道:“改日我先派人送个帖子给孙老夫人,看她怎么个回话。”若是对方冷冷淡淡,那就算了,若是对方也有意愿,就可以坐下来谈一谈了。   老太太说完,转头又看着周氏道:“明远的婚事……你预备和大老爷给他拖到几时啊?”   顾明远已经十九岁了。别的年纪相仿的男子,不说已经娶了正妻,只怕连儿子都满地跑了。老太太抱孙子心切,肯定是有些着急的。   周氏这一胎已经七个月了,过不了多久就要生了,这时候也没有心思管这些事情,但顾明远的事情,其实她一直都是放在心上的。   “老爷说当年他娶亲的时候都二十三了,明远就算在过三年,也不过二十二,还不算迟……”   当年顾翰清一心科举,全然没有把婚姻大事放在心上,还是中了探花之后,被老国公爷看上了,这才定的亲。   “那也总要先定一个。”老太太知道顾翰清和周氏的心思,希望顾明远能一心在科举上有所造诣,不要让那些事情乱了他的心神,况且将来若是高中了,眼界还能更高一些,可以挑个更好的。可是以老太太的看法,现在顾翰清已经是阁老了,顾明远又是举人,这京城的闺秀们,还不是随便他挑吗?   “老太太别急,改日我问问老爷的意思。”周氏其实也想定下,毕竟以前是相中了周怡姗的,但现在顾明珠嫁了过去,她也不好再让周怡姗嫁过来了。   老太太点点头,想着别人这么大的岁数都已经有曾孙子,可她却没有,心里就有些着急了,出门也要被老姐妹们取笑了。   她们这里头正说笑,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周氏听见有人在廊下悉悉索索的轻声说话,便开口道:“谁在外头。”   老太太身边的卫妈妈走了进来,同众人道:“是安国公府的人过来了,说是贤妃娘娘送出来的消息,昨儿晚上……皇上让淑妃将齐国公府的三姑娘召进了后宫。” 第119章   后宫的动向一直与前朝息息相关。贤妃之所以让安国公府的人把这话带到顾家,其实就是想让周氏知道这件事情。   她若是舍不得顾明妧,那么齐国公府、淑妃她们会牢牢盘踞后宫,安国公府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顾明妧听到这个消息,表情一开始倒是平静的,但慢慢的就觉得后怕了起来。   皇帝果然召了齐思婉进宫,就因为那一枚紫玉芙蓉凤尾簪吗?   她的后背溢出冷汗来,身子有些僵硬的坐在靠背椅上。若是她没有上一世的记忆,那么昨晚会被连夜召入内宫的人,就会是自己……   周氏显然也是一惊,但还是淡定道:“你打发她回去吧,就说我已经知道了。”   贤妃是个什么意思,周氏心里非常明白。但顾明妧却真的害怕了起来,她身上还背着那老道士说的那一番胡话,万一周氏信了,为了她能长命百岁也把她送进宫里,那她该怎么办?   “母亲……”   顾明妧脸色苍白,有些不安的看了周氏一眼,周氏却早已面色如常,朝她点了点头,似是在安抚她,又同老太太道:“齐家之前送了一个淑妃进宫,后来又出了一个太子妃,如今又送了一个庶女进去,老爷在朝堂上,又要举步维艰了。”   周氏好像并没有把那番话联系到自己的身上。顾明妧松了一口气,听她们长辈说话,她们身为内宅妇人,对朝堂上的事情不甚了解,但多少也有一些耳闻的。   “幸好二老爷已经调任回京了。”秦氏一副阿弥陀佛的表情,要是二老爷还没调任回京,那往后再顾翰清操办这件事情,肯定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老太太神色肃然,想了想道:“朝廷的事情我们就不要妄自议论了,不过你长姐如今也有些年纪了,遇上这样的事情难免伤心,只可惜你如今有了身孕,不便进宫安慰她。”   周氏嗯了一句,抬起头看了顾明妧一眼,小姑娘依旧脸色苍白,神情还有一些怔忪,她在想要不要把昨天五公主送她簪子的事情告诉周氏。周氏如今有了身孕,她本不该让她担心的,可要是贤妃娘娘再有所行动,她却也是防不甚防。   齐家已经又送进去一个女儿了,安国公府总要有个计策,要扳回这一局的。   ……   皇帝下了朝,在御书房理政。他如今上了年纪,偶尔风流一把,倒是有些精力不济了。元宝公公传了太医院的太医过来,太医替皇帝把脉之后,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退了下去。   皇帝年轻时候纵情酒色,便是有灵丹妙药,上了年纪也就这样了。偏偏他还迷信一些壮阳丹药,在宫里养了几个方外道士,为他炼制金丹,说是有返老还童的功效。   那几个道士中,有几个便是嘉瑞长公主请来的。   皇帝喝过了药,打算小憩片刻。今日一早,鞑靼的使臣进献了奏折,说鞑靼可汗想向皇帝陛下求娶一位大魏女子,让两国重修秦晋之好。   皇帝正在为这个事情烦忧,他在子嗣上不丰,如今适龄的公主都已经出嫁,五公主和七公主年纪尚小,他还有些舍不得。   当然这样的事情,自古有得是办法解决,只要认一个皇族中适龄的姑娘做公主,便可以代为和亲。但如今藩王各在自己的封地,与朝廷本是相安无事的,若是多出这样一件事情,又要受人诟病。几位长公主倒是都嫁在京城,膝下也有适龄的姑娘,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皇帝想了想,命元宝吩咐下去,将几位长公主膝下无论嫡庶,只要适龄的姑娘的生辰八字送至钦天监,由钦天监监正推选适当名额,上呈裁夺。   元宝领命而去,片刻之后才又回到了御书房,皇帝正靠在笼榻上闭目养神,元宝跪在一旁为其捶腿,见那人抬眸看了他一眼,他才小声回禀道:“皇上,齐国公到了,正在门外候旨。”   ……   箭矢从拉满的弓弦上射出去,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不远处便传来一阵欢呼声。   李昇百无聊赖的把弓箭递给一旁的副将严华,随口道:“你试试。”   “末将的箭术一向不行,每次都给王爷拖后腿。”   严华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接过了弓箭,比划了起来。一旁的鞑靼武士已经又射出了一箭,箭矢嗦的一声飞驰而去,落在把心的红色边缘处。   那人有些丧气的啐了一口,又一连射出两箭,都没有正中靶心。   “巴图,我来!”坐在一旁的若雅公主从靠背椅上站起来,接过那人手里的弓箭,拉满弦,箭矢疾驰而去,落在和李昇方才射中的同一个地方。   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   李昇朝着若雅公主拱了拱手,赞道:“公主真是好箭法。”   若雅公主眉梢一挑,将弓箭还给方才的那个鞑靼武士,脱下手上的小羊皮手套,抬起头看着李昇道:“可惜王爷并不喜欢箭法好的姑娘,不是吗?”   李昇的脸颊顿时涨得通红,若雅公主又笑了起来。   一旁观战的凉亭里预备了茶水果蔬,若雅公主往前走了几步,在茶几边上停了下来,从小连环洋漆茶盘中拿起一个鲜红的荔枝,转身笑道:“王爷喜欢爱吃荔枝的姑娘。”   ……李昇的脚步陡然就停住了,几乎是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有些妖冶的番邦公主,只觉得胸腔里仿佛有一团熊熊怒火烧了起来。   这简直就是揭穿了他一个天大的秘密,就如同行军打仗之时,作战机密被泄露了,让他手足无措。   “还请公主不要信口开河,小王不曾喜欢过什么人。”李昇面色凝重,鞑靼人向来豪放热情,没有严苛的礼教观念,万一她将来胡乱说出去,岂不是坏了顾明妧的名声!   “哦……原来王爷不喜欢那位顾家三小姐,那若雅也就放心了。”   若雅公主眉眼中透出几分笑意,语气淡淡,这时候正好有鞑靼的使臣过来回话,她便走过去同他同鞑靼语说了几句,方才调笑的眉眼却一下子变得严肃了起来,仿佛是在交待什么事情,末了又朝着李昇这边看了一眼,眸中似是若有所思。   李昇被她看的浑身不自在,故意转过头去,从严华的手中接了弓箭来,一箭箭的射出去。   若雅公主和那人说完了话,走到他的身边,开口笑道:“兄长让我替他选一个德才兼备、又貌美如花的大魏女子回鞑靼,既然王爷不喜欢顾家三小姐,那若雅就不客气了。”   李昇的指尖一颤,射出去的箭偏离箭靶,吓的对面一群将士纷纷散开。   “你说什么!”李昇咬牙,脸色阴沉:“她又不是皇族女子,怎么可能替大魏去和亲?”   “鞑靼向来不重这些,兄长交待过若雅,只要貌美就行了,其他的若雅说了算。”   若雅公主嘴角一扬,鲜红的骑马装在风中带起一道弧线,正要转身离去,却被李昇一把抓住了手腕。   “王爷?”若雅公主挑眉,眉心中似乎还带着一丝戏谑。   李昇抓住她手腕的力道很紧,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过了片刻才道:“那若是……本王喜欢她呢?”   “王爷不是说不喜欢吗?”若雅公主浅浅一笑,挣开被李昇握住的手腕,李昇却是不再理她,但脸上的神色却带着几分震怒,丢开手工的弓箭,毫不留情的转身离去。   若雅公主看着李昇离去的背影,挑眉道:“若是皇兄知道顾家小姐是王爷喜欢的女子,一定会对她加倍宠爱的。”   她自然不会为鞑靼求娶顾明妧,可看见李昇这样喜欢她,心里却难免有几分醋意。她也是喜欢过的李昇的,在她并不知道他原来就是在战场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几欲将鞑靼避至死境的大魏肃王李昇。   ……   顾明妧一整天都觉得没什么精神,窝在房里看书。外头下了一场阵雨,庭院里湿漉漉的,几个小丫鬟从门外回来,笑嘻嘻的说方才看见的好玩事情。   顾明烟急着今日就要搬家,把东西打包好了送到顾明珠院子里,虽知道一场大雨,东西全都淋湿了,这时候她那边正忙的人仰马翻的,箱子里的东西都潮了,顾明烟气的发飙,连连咒骂这鬼天气。   虽然从顾明妧进府之后,便没有和顾明烟有什么大的冲突,但丫鬟们总是护着自己的主子的,两人的丫鬟在私底下也是水火不容的。顾明妧也没说是,只是吩咐她们不要太过分了,私下里笑一笑也就算了,要是被顾明烟知道了,又要去周氏跟前闹一场。   再两个月周氏就要生了,她实在不想再为一些无聊的小事让周氏心烦。   前几天顾明妧收到了边关的来信,柳氏为萧浩成生了一个儿子,六斤八两,母子平安。顾明妧忽然就想起了这个事情来,喊了春雨过来,吩咐道:“你去我私库里找两个金锭子出来,让小厮送去聚宝斋,给我打一副金锁。”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这小弟弟,但礼还是可以先送过去的,希望金锁能保佑他长命百岁。   春雨这里才得了令,正要下去张罗,便瞧见老太太那边的卫妈妈急急忙忙从垂花门外进来,见了她忙就喊住了道:“快去喊三小姐出来,宫里的太监送赏来了,人正在老太太那边等着呢!” 第120章   昨天顾明妧在撷香园的时候,是已经得了赏赐的,但不过就是一串羊脂玉色的玛瑙手链。   况且昨日虽说是和鞑靼比试,但其实输赢是假,娱乐是真,不过就是公主们换个法子哄皇上高兴高兴,可谁知道鞑靼使臣那边却是有备而来的,因此一下子被打个措手不及。   不过好在后来顾明妧扳回了两局,也挽回了大魏的颜面。但她心里其实是有些担忧的,前世她就是因才华出众引了皇帝的注意,最后才顺利入了宫。但这辈子她却不想以此为跳板,再进去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好在昨天多了一个齐思婉,一下子引开了皇帝的注意力,可今天宫里又送了赏赐过来,倒是让她有些惴惴不安了。   顾明妧在房里只穿了家常的衣裳,等她换好了衣服去到延寿堂的时候,周氏她们都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来的是钟粹宫淑妃那边的大太监,赏了顾明妧一匣子南海珍珠、两块蓝田玉籽料、三箱今年新进贡的云锦,另外还有几把宫扇。   顾明妧听他说了来意之后,到也稍稍松了一口气。淑妃统领后宫,这些赏罚之事也都由她一手操持,昨日撷香园的宴会虽然她没有亲自过去,但必定也是听七公主说起了宴会上的事情。顾明妧为大魏争光,她这个代理□□自然是要奖赏一番的。   顾明妧谢过了恩典,众人送那太监出门,那公公走到半道上,忽然转身对周氏道:“娘娘听七公主说起了三小姐昨日的表现,很是喜欢,不过她这几日玉体违和,等过两日还要传三小姐进宫说话。”   周氏不敢反驳,只是恭恭敬敬的点头称是,一路将人送到了仪门外,又命刘妈妈奉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送去给他当车马费。   顾家人并不知道昨天在撷香园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明妧昨日回府之后就蔫蔫的,倒像是费了心神的样子。她自从年初从山西老家回京之后,身子就比从前更羸弱了一些,平常多写几个字都觉得头疼,只是因为害怕周氏担心,故而不曾让丫鬟在周氏跟前提起过。   所以昨天她回来就歇下了,周氏也还没来得及问她什么。但如今钟粹宫的赏赐已经堆满了延寿堂,顾明妧也不能再瞒着周氏了,只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同周氏说了说。   “母亲……我原本只是去看热闹的,但那嘉瑞长公主欺人太甚,拿父亲的颜面来激我……”顾明妧心里很自责,但那种时候,她实在不想因自己而让顾翰清蒙羞。   少女的眸中涌起了泪意,低下头绞着指尖的帕子,周氏叹了一口气,在一旁的靠背椅上坐下。周氏心里其实早有了准备,顾明妧出落得这般仙姿玉色,就算是没有才情傍身,将来她也会是这京城数一数二的闺秀,是金子总会有她发光发亮的时候,她和顾翰清想把她藏起来,其实是很难的。   “没事,你这样做没有错。”周氏拧着眉心想了片刻,大魏泱泱大国,若是真的在才艺上被那鞑靼比得抬不起头来,也确实让皇帝难堪,顾明妧这样做,总算也是保住了大魏的颜面。况且昨夜皇帝又召了齐家的三姑娘进宫,那应该就是在宴会上看中的,这么说来,皇帝应当并没有把顾明妧放在心上。   可若论才情容貌,顾明妧分明在那齐思婉之上?   天气炎热,正房里头放着窖冰,丝丝的凉意从墙角散开,周氏让丫鬟送了一盏绿豆汤给顾明妧,看她吃了几口,又忍不住问道:“那齐三姑娘昨日可有什么不同?”   周氏早就听说齐家有意将齐思婉送入东宫做太子侧妃,不然也不会至今没有为她定亲,可如今齐思婉却是被老皇帝给看中了,如果不是齐家故意为之,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齐思婉阴错阳差,得了老皇帝的欢心。   顾明妧捏着勺子的指尖颤了颤,抬起头来对上周氏的眸子。   她其实并不想把贤妃娘娘陷害她的事情告诉周氏,她们毕竟是亲姐妹,况且贤妃在宫里,这些年也的确为安国公府筹谋了许多……在那样一个地方,年老色衰,其实是很难度日的。   “三丫头?”   周氏顿时就看出了顾明妧的异样,伸手按住她的手背,顾明妧这才放下的勺子,低眉缓缓道:“昨日五公主初次见我,送了我一样见面礼,是一枚紫玉芙蓉凤尾簪,但后来没齐家三小姐给撞见了,她觉得好看,就抢了过去……”   五公主送的东西,怎么可能随意就让人抢了去呢?齐思婉就算是齐国公的庶女,那也不该这样骄纵自大!   “我心里总觉得那只簪子有问题,雕工精湛,看上去又像有些年份了,而且……五公主还一再嘱咐,一定要让我戴着。”顾明妧说到这里便顿了顿,抬起头看周氏的反应,周氏拧着眉心,在房里踱来踱去,忽地就停了下来,只觉得后背一下子惊出了一身冷汗来,转身一脸震惊的看着顾明妧!   那个簪子她见过!   二十几年前,她和安国公府老太太去齐国公府赴宴的时候,曾经看见过尚未进信王府的舒太妃,戴过那支簪子!   那时候周氏不过十来岁,正是刚刚留头的时候,因此对这些好看的首饰便尤为在意,她回府之后也想照着那个样子让玉匠雕刻一枚,却因为找不到颜色相似的玉石,最后放弃了……   周氏连连退后了几步,几乎是颓然的跌坐在椅子上,握着拳头道:“她竟然!她竟然这样害你!”   ……   顾明妧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周氏,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晚上顾翰清回府,众人才知道皇帝今日亲自接见了齐国公,并且将齐思婉封为了正三品的婕妤。   这对于将将入宫的新人来说,已经是一个很高的起点了。但对于前朝来说,却又是让人一下子觉得有些看不明白的举动。   离周氏生产的日子渐近,顾翰清已经许久没有宿在她房中了,但周氏今日却把他留了下来。   顾翰清捧着一盏枫露茶抿了一口,倒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若说之前淑妃有了夺嫡的念头,但至少没有太大的动作,虽然结交了一些朝中的大臣,可从表面上看,她还是站在齐国公府那边的。   但如今齐国公府又送了一个女儿进宫,还是在淑妃有孕的时候,这分明就是表明,齐国公府已经洞察了淑妃的异心,想要重新培植自己的势力了。   在夺嫡这件事情上,顾翰清一直是主张以不变应万变的,因此安国公几次想拉他下水,他却不为所动。螳螂捕蝉,自有黄雀在后,对于资质平庸的六皇子来说,等待才是最可靠的。他后来从旁提点了几次,安国公似乎也有所领悟,最近倒是并没有再有所异动。   “老爷……”周氏心里却还想着贤妃设计陷害顾明妧的事情,她这一整天都憋着一股气,虽然见顾翰清神色凝重,还是忍不住道:“妾身险些害了三丫头!”   周氏说着就气哭了起来,将白天顾明妧同她说的话和顾翰清一一说了一遍,想了想道:“妾身思来想去,要不然还是早些把三丫头的事情给定下来,也省得贤妃娘娘还有这样的念想,不然我这心里实在是七上八下的。”   顾翰清也想把顾明妧的事情定下来,但他素来是个谨慎的人,对于上次顾明妧在山西重病的事情,以及周氏所提及的那老道士说的话,他当时虽然是表了态不信的,但事关顾明妧的安危,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只派了长随依旧留在山西,打探那老道士的下落。   可说来也是奇怪,那老道士却跟人间蒸发了一样,顾翰清的人在山西找了几个月,也没有寻得他的下落,每每得了消息赶过去,却又被告之那人早已先走了一步。   这件事情没有弄明白之前,他那里敢贸然把顾明妧的亲事定下来!   顾翰清负手在房里踱来踱去,面色凝重,想了想道:“再等几日,这一阵子你就让三丫头好好在家中待着,哪里也不要再去了。”   他今日才下朝,就被孙阁老给拦住了,那人见了他便大大夸赞顾明妧的才情,又说自己的几个孙女都白养了。但孙家的那位大小姐,向来是这京城中数一数二的才女,顾明妧这一次,实在是太出风头了。   ……   顾明妧哪里知道,因为她那天的一时炫技,如今自己已经成了京城闺秀圈的一个神话了。更有一些豪门贵胄人家的公子听说之后,邀着家中的长辈前来顾家提亲,不过几天的时间,周氏就收到了好些人家的拜帖,还有几个能说会道的媒婆,争相来府上拜访。   春雨捧着针线房为顾明妧新做的两身夏装从外面进来,见顾明妧安安静静的靠在软榻上看书,便故意取笑道:“姑娘不去前头瞧瞧吗?又来了两个媒婆,都说是要来给姑娘说亲的呢!”   顾明妧只是抿嘴笑笑,合上了书本打算下榻松松筋骨,外头却有小丫鬟走了进来,同她福了福身子道:“姑娘,安国公府的四姑娘托人带了一份信给姑娘。”   顾明妧心下好奇,周怡姗是最懒怠写信的,平常都是只有她写过去的份,她从那小丫鬟手里接了信过来,撕开了外头的信封,却见里面仍旧还是一个信封,只是中间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小字道:“这是三堂姐让我带给你的信。” 第121章   顾明妧的心顿时颤了一下……   信是周怡月写来的,那必定是有很要紧的事情了。   顾明妧让春雨打赏了那小丫鬟,坐下来撕开了信封。里面除了有一封周怡月的亲笔书信之外,还装着一个更小的信封,上面没有落款,但顾明妧知道,那必定是周怡月想让她转交给顾明远的。   周怡月的信写的很简短,顾明妧看过之后就明白了。鞑靼可汗想要求娶大魏女子,皇帝舍不得自家的公主,打算在几位在京的长公主府中选中何意的人选,封赏公主之后,再以大魏公主的名义前去鞑靼和亲。这几日宫里已经派了人过来,将周怡月的生辰八字呈去了钦天监,只怕用不了几天,就要定下去往鞑靼和亲的人选了。   然而这一切,被困在顾家日日寒窗苦读的顾明远,却一无所知。   外面开始下起了雨,再过半个时辰,顾明远和陈伯青就会从顾家族学回府。他们住在外院的青松阁,除了几个跟读的小厮,平日的日常起居只有两个老妈妈负责。   顾翰清对于男孩子的教养和家里的姑娘很是不同,顾明远如今十九了,身边两一个丫鬟都没有。周氏有时候心中虽然颇有微词,但她向来是顺从顾翰清的安排的,男孩子这般年纪正是性情最容易长歪的时候,她看见安国公府周丞济的样子,也就不觉得顾翰清这样做有什么不妥了。   但周氏这几日其实是有些心急的。顾明珠嫁去安国公府之后,顾明远和周怡姗的婚事必定是要作罢了。周怡姗今年年底才及笄,倒也耽误不了她什么。可是顾明远就不同了,如今连秦氏都已经开始为顾明德物色媳妇了,那孙家大小姐一看就是个好的,若是真的被她给求了回来,那将来顾明远的媳妇儿自然也不能太差,不然到时候就被顾明德给比下去了。   顾明妧在房里来回走了几圈,找了一双原本就要做给顾明远的袜子,将信封装了进去,喊了一个小丫鬟进来道:“你去把这东西送给大少爷,就说是我新做了给他的,让他务必今日要试一试。”   丫鬟很快就回来,说是在青松阁的门口就遇上了顾明远,把东西给了他。   顾明妧的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她不知道周怡月给顾明远的信里到底会写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下一步要怎么办?可顾家和嘉瑞长公主之间的恩怨,大概是很难解开了。   离掌灯还有小半个时辰,外头雨又下得不小,老太太那边还没开始预备晚膳,顾明妧打算早些过去陪老太太说话,才换好了一身衣裳,就瞧见雨中有人打着油纸伞往她房里来。   顾明妧让人去开了门,见是周氏房里的大丫鬟春喜正站在廊下,看见顾明妧出来便急忙道:“姑娘快过去正房瞧瞧,大少爷也不知道怎么和太太吵了起来,如今在大雨里头跪着,奴婢怕他闹出病来!”   顾明远一向懂事,性子也很是温和,从来不曾做过任何忤逆顾翰清和周氏的事情,今日有这般行事,必定也是迫不得已。   顾明妧急忙让丫鬟拿了油纸伞过来,跟着春喜一同往正房去。   大雨冲刷在屋檐上,哗啦啦的倒下来,顾明远就跪在庑廊下的台阶上,后背笔直倔强,身上的衣服早已经湿透。方姨娘也出来相劝,替顾明远打着伞,却是对房里的周氏道:“太太就算不答应大少爷,好歹让他先起来,老爷就那么一个儿子……”   周氏就坐在正堂里的靠背椅上,手掌撑着额头,脸上却满是泪痕,站在一旁的刘妈妈不敢上前相劝,因为方才顾明远说的话,确实让周氏动怒了!   他居然说要让周氏去求娶安国公府的三姑娘周怡月……   这怎么可能?   但这样闹下去也不是办法,顾明远是顾翰清的独子,老太太一会儿就会得到消息,若是冒雨前来相劝,着了风寒,那顾家就更是一团乱了!   “太太,要不然老奴去把大少爷喊进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真的闹出病来……”   “你问他愿意起来吗?他这是在逼我!” 周氏捏着手中的帕子,咬牙道。   她如何能让顾明远娶周怡月?便是她松口答应了,难道嘉瑞长公主肯答应这门亲事?她实在不知道……原来顾明远竟然和周怡月有了私情!   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你去外头看看老爷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了让他赶紧到内院来。”周氏只觉得心力交瘁,嘉瑞长公主做的那些事情,她根本就不想告诉顾明远!告诉他你喜欢的姑娘的母亲,就是差点害的你三位妹妹失去名节,又让你大妹妹不得不屈嫁于周丞泽当续弦的罪魁祸首吗?   周氏实在说不出口!   “三姑娘来了。”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周氏抬起头,就看见顾明妧已经到了院中。   丫鬟撑着伞站在顾明远的身边,帮他挡去檐角落下来的雨水,顾明妧弯腰拉着顾明远的胳膊,使劲拽他起来道:“大哥哥,你快起来,母亲还有着身孕呢,你怎么能这样让母亲为难!”   顾明远身上早已经湿透,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他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顾明妧,眼中带着几分游移,但身子却还是没有动一下,只是朝着坐在厅中的周氏喊道:“母亲,你就让我娶怡月表妹吧,儿子是真心喜欢她的,儿子求你了!”   周氏表情凝重,却是看也没有看顾明远一眼。   “母亲,你再不去提亲就晚了!万一皇上选了她去和亲,那她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大魏了!母亲……”   顾明远的话还没说完,周氏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屋檐下,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自己跟前一向乖巧懂事的长子,咬牙道:“她去不去鞑靼和亲,自有她母亲帮她周旋,和我们顾家无关,你给我回青松阁去,你父亲如今不在府上,我可以当这件事情没发生过,若是等他回来……”   周氏眼中落下泪来,自己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儿子,她哪里舍得他这样,可这门婚事……她究竟不能答应下来。   “为什么不行,母亲不是也一向喜欢怡月表妹的吗?孩儿知道明珠嫁去了周家,这件事情有些为难,可安国公府的二房早就分出去了,如今他们也算不得是一家人……”   不等顾明远把话说完,周氏却是骤然怒道:“那你知道你的明珠妹妹为什么会嫁去周家?她一个好端端的名门嫡女,为什么要嫁给大表哥做续弦?这一切都是拜你怡月表妹的母亲,嘉瑞长公主所赐!”   周氏说完,身子却是堪堪退后了两步,幸好被身后的刘妈妈一把扶住,她几乎是颤抖着身子,低眉看着顾明远道:“你问问你三妹妹,当年九月初九在静水庵,是谁派人掳了她们,让你的三个妹妹险些名节不保?”   这些事情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   顾明远抬起头来,看着站在他身侧的顾明妧,眸中满是疑惑……   “大哥哥,母亲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顾明妧有些艰难的朝着顾明远点了点头,然后她就看见那人,飞快的从雨中站起来,疯一样的往外院冲了出去。   周氏几乎就要站不住,捂着突起的小腹,看着顾明远一路飞奔。   地上积水四溢,顾明远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了雨雾中,顾明妧急忙道:“母亲,我去追大哥哥。”   周氏摇了摇头,只是喃喃道:“不用了,他会想明白的……”   ……   晚上顾明妧一直到很迟才从周氏那边回来,顾翰清回来之后听说了这件事情,心里除了震怒,更是震惊,罚顾明远这几日不准去学堂,让他在青松阁抄一百遍的《孝经》。   顾明妧让厨房熬了姜汤给顾明远送了过去,回话的小丫鬟说顾明远已经喝了下去,还让她给三姑娘带话,说他谢谢她。   顾明远其实也是一个相当倔强的性子,只是很多事情都闷在心里,不肯说出口而已。顾明妧便想起前世他温文尔雅的样子,仿佛在他的身上,永远是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但其实很多事情,并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很多看不见的泪水,早已经入了愁肠。   “姑娘快睡吧,大少爷一向都那么孝顺,肯定过两日就会来向太太认错了。”春雨站在身后替她梳头,又道:“太太也心疼大少爷,要不然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顾明妧点了点头,又吩咐下去道:“你明儿一早帮我准备好笔墨,我要早些起身。”   顾翰清罚了顾明远抄一百遍《孝经》,也不知道要写到什么时候,她也要为他多抄几篇凑数的。   ……   肃王府的西北角上有一块练武场,里面扎着梅花桩和木人桩。   下过雨的清晨尤为清凉,李昇身上只穿了一件箭袖长袍,对着那木人桩乱打了一通。那些活动的榫卯乒乒乓乓的晃动着,到最后李昇转为暴怒,大掌握住上面的木棍,大卸八块一样的把一个完好的木人桩卸成了一个光秃秃的木桩……   地上丢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木棍,李昇扫了一眼,吩咐长喜道:“送去厨房当柴火吧。”   长喜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句,自从那日陪同若雅公主去了一趟校场回来,李昇整个人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把这练武场的木人桩都快拆完了。   “王爷……这是最后一个了。”长喜不怕死的提醒了一句,又道:“凉州那边有信过来,是荀先生的亲笔书信,王爷不然先去书房休息一会儿,奴才去厨房传早膳。”   李昇也打算写信给荀有道写信,他想告诉他自己打算娶亲,问问他有什么意见……   其实他也可以不用问他,但他已经习惯了在决定一件事情以前,听一听荀先生的看法。   虽然多半结果还是他自作主张……   “算了……还是先去一趟静水庵吧。”   ……   下了早朝,皇帝在御书房务政。这几日宫里来了新人,皇帝的精神自然也不如往日了。   元宝命御茶房送了参汤过来,皇帝喝了两口,门外的小太监便进来回话道:“钦天监的监正曹大人已将各位长公主家姑娘的生辰八字看过了,如今已是选了几个合适的人选名单,上呈让皇上定夺。”   皇帝命人将名单送上来,这时候却听见嘉瑞长公主在门外叩首道:“臣妹有事要奏。”   齐太后一生只生下这一子一女,皇帝对嘉瑞长公主一向是纵容的,但好些朝中大事,自然不能让她乱来。况且嘉瑞长公主骄纵跋扈,得罪了不少大臣,这也让皇帝很是头疼。   “传朕旨意,让长公主回去,朕不想见她。”   皇帝以为嘉瑞长公主是为了周怡月的事情来找她,其实他也不舍得送周怡月去鞑靼和亲,至于让长公主府呈送了周怡月的生辰八字上来,也不过就是例行公事,不能让其他长公主觉得皇帝偏心了自己的亲妹妹而已。   “是。”元宝得了皇帝的吩咐,亲自走到大殿门口,看着跪在丹犀下的嘉瑞长公主,开口道:“长公主请回吧,今日皇上不想见你。”   “臣妹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见皇上,事关大魏的江山社稷,皇兄一定要听臣妹这一回……”嘉瑞长公主跪在地上,身子从朱红色的殿门中探进去,大声道:“皇兄就算不看在臣妹的面子上,也要看在臣妹对大魏一片赤忱的份上……”   皇帝被她嚷得有些心烦,但他知道她的脾性,要是不让她进来,只怕还要在门口跪上好久,便挥了挥手道:“让长公主进来。”   嘉瑞长公主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提着裙裾夸入殿中,四下里扫了一眼,似乎是怕隔墙有耳。   皇帝会意,让元宝遣退众人,掩上了殿门。   嘉瑞长公主这才开口道:“皇兄,臣妹想推举一个能代表大魏去往鞑靼和亲的女子。”   她一壁说,脸上却多了一丝冷冷的笑意,跪在皇帝的跟前,抬起头继续道:“皇上还记得那日在撷香园,那顾家三姑娘演奏了一曲《百鸟朝凤》,引得周围的鸟雀竞相来朝的事情吗?臣妹私下里将此事说给了钦天监的监副汪大人,他说此女能率百鸟,只怕命中贵不可言啊!”   皇帝闻言蹙了蹙眉心,当日撷香园之事,他亦是亲自在场的,顾明妧琴艺卓绝,确实令百鸟来朝,钦天监汪大人的说法,听上去好像当真还有些道理。   嘉瑞长公主见皇帝面有疑虑,只继续道:“汪大人说,将来这姑娘不论嫁给谁,只怕都对大魏社稷不利,唯一一个办法,就是让她远嫁鞑靼,鞑靼可汗算的上是草原上的王者,那就让这顾小姐去草原上统率百鸟,这样便能保我大魏百年基业,佑我大魏江山社稷!”   嘉瑞长公主的眸中几乎射出精光来,让站在一旁的元宝感到前所有未的可怖。   皇帝沉吟了片刻,伸手捋了捋下颌的几根山羊胡子,眸色凝重。   ……   李昇骑着马来到静水庵,春去夏来,庵中放生池里的荷花早已经盛开,出水芙蓉姿态婀娜。他沿着荷花池边的鹅卵石小径,朝着后山禅院的方向走过去,看见舒太妃正坐在一旁的赏荷亭中。   几个服侍她小尼姑在湖边折花。这里草木葱荣,由他派来的影卫正在暗处保护着舒太妃。   “你怎么这个时辰过来?”   天气炎热,这时候正是最热的时辰,平常李昇都是下午申时末刻过来,稍稍坐一会儿,等太阳落山了,才离去的。   “母妃,孩儿有一件事情,想要同母妃商议。”   李昇的心绪有些烦乱,他长到这样大,经历了先帝暴毙,熬过了母子分离,战场上更是九死一生,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让他这般犹豫不决,心生困惑。   “你是怎么了?又要回封地去了,是不是?”这一次因鞑靼使臣进京,他已经在京城多呆了好几个月了。其他的藩王都是月初的时候才过来的,只有他几个月前就已经进京了。好在皇帝并没有怪罪他,还让他去了五城兵马司练兵。   “孩儿不是想回封地……孩儿是想……”   大约是天气的原因,李昇脸颊泛红,眉眼中虽然透出一丝急切,可是憋了许久,却怎么也说不出那句话来,急得他狠狠的捶着一旁的石柱,咬着牙道:“孩儿喜欢上一个姑娘,可是……可是她年纪尚小,她父母又要将她许配他人!”   李昇转头看着舒太妃,二十六岁的汉子,神情羞怯的却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孩子。   舒太妃忍不住就笑了起来,推着他的身子坐下。他刚才太着急了,力气用的太大,将手背上的皮肉都磨破了。舒太妃用帕子帮他包扎了一下,这才问他道:“哪家的姑娘,让你这样没了定性?”   她太了解李昇了,这些年她耳提面命的催他娶一个媳妇,他却只是推搪,其实就是没有看上自己心里喜欢的。可如今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他反倒退缩了起来。   “母妃。”李昇低下头,视线落在舒太妃为他扎着的丝帕上,早知道会这样,他当初就不该将那帕子还回去,或许还能以此为借口,上门提亲……   喜欢上一个比自己小了那么多岁的姑娘,实在让李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今年才十四岁,要到明年的三月初七才年满十五。”虽然那次没有应邀去参加她的生日宴席,可李昇还是记住了顾明妧的生日的。   “那也不小了,及笄之前先把亲事定下来也是有的。”舒太妃眉心微动,抬眸问李昇道:“你先说是谁家的姑娘,你若是不敢去,我这就写封信给皇上,让他为你赐婚。”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淡然的神色,缓缓道:“他把我软禁了这么多年,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总该答应我的。”   李昇哪里舍得让舒太妃操这样的心思。况且她和皇帝多年未有交集,他也不想她为了自己破例,便开口道:“母妃不用着急,改日我亲自去她府上提亲。”   “你亲自去?”舒太妃蹙眉,摇摇头道:“那可不合规矩,让对方的父母知道了,也会觉得你太不够郑重了。要不然你先写信给荀先生,让他帮你在朝中找一个德高望重的大人,帮你保这大媒,你说如何?”   “我向来和朝中的大臣没有什么交集,只怕这样不妥当,况且他们都畏着皇兄。”李昇实在觉得有些难办,但从古至今,由男子本人去向姑娘家提亲的,好像真的很不合规矩。   舒太妃便道:“我上次听你说起,在边关的时候你和那位顾大人共事过,如今他又升了阁老,不如你请他帮你走这一趟?”   李昇一听舒太妃提起顾翰清,脸色越发尴尬起来,额头上都渗出汗来,面容窘迫。   舒太妃哪里知道他看上的就是人家的闺女,正等着他的回话,李昇却是忍不住道:“母亲……我……我……”   “你怎么了?你得罪过这个顾阁老?”舒太妃疑惑。   “没有……”李昇坐立不安,站起来道:“我喜欢的就是顾阁老家的三姑娘。”   他喜欢她,他想让她坐在他的身侧,他更想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他还想在深夜里与她同床共枕,他想小心翼翼的守护她,不求天长地久,只要这短短一生。 第122章   在延寿堂用过了早膳,顾明妧去了周氏的正房。   这两日周氏的心绪一直不太好,因为顾明远的事情,又险些让她动了胎气。   顾翰清请了太医过来为周氏调理,嘱咐她最近要多多卧床休息,心胸也要更开阔一些。周氏这个年纪怀上孩子不容易,更要注意包养,尤其是现在月份大了。   然而周氏心里却只放心不下来,一想到那天的事情便忍不住要落泪。顾明远是顾家的嫡长子,是顾翰清唯一的儿子,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让他们操过什么心思。便是进学上头没有顾翰清年少时候的聪慧进益,但至少在同龄人中,也是不差的。   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喜欢上周怡月。   周氏叹了一口气,其实若不是因为周怡月的生母是嘉瑞长公主,周氏心里倒是喜欢这个侄女的,只是要聘来给顾明远当媳妇,她也确实没有想过。   顾家在嘉瑞长公主的眼中,既无封荫,也无根基,等顾翰清致仕之后,那就是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人家了。   她一想到这里还觉得胸口憋闷的紧,早上丫鬟送过来的早膳也没有吃几口,只就着酸豇豆喝了半碗的小米粥,便没有了胃口。   “太太,三姑娘来瞧您了。”刘妈妈看着周氏这样正心疼,可巧就看见顾明妧带着丫鬟从外头的垂花门里进来,这时候虽然太阳还不辣,但地上也着实热了起来,大家都在自己的房里吹窖冰,也只有顾明妧心里记挂着周氏,特意跑过来看她。   “如今大姑娘出阁了,最可心的反而是三姑娘了。”刘妈妈见顾明妧还没到门口,只继续道:“太太那时候那么疼二姑娘,把她一个通房养的姑娘记做嫡出,又把月娥抬了姨娘,如今还不如三姑娘。”   周氏对于这些事情都已经看淡了,只拜拜手道:“二丫头我已经不指望了,将来给她找一户人家嫁了,让她能安安稳稳的过好自己的日子,我也就对得起她了。她姨娘服侍了我和老爷这一场,我也不会亏待她,我心里其实还想着,她要是能再给老爷生个一男半女,就再好不过了,老爷只有一个儿子……”   刘妈妈闻言便急忙道:“太太这一胎必定是男孩。”   她这里正说着,顾明妧就进来了,周氏忙招手让她在自己身边的炕上坐下,上面垫着芙蓉簟,很是凉爽。   刘妈妈亲自去外间沏了一盏乌梅茶过来,顾明妧便问周氏:“母亲觉得好些了吗?”   周氏虽然点点头,但看着精气神却还是蔫蔫的,只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道:“我已经好多了,不过就是月份大了,更懒怠的动了。”这两日顾明远被顾翰清拘在了青松阁抄《孝经》,她也没有过去瞧他,也不知道顾明远怎样了。   “母亲是担心大哥哥了吧?”   顾明妧喝了一口乌梅茶,抬头同周氏道:“我那天让丫鬟送了姜汤过去的,如今天气正热着,大哥哥倒也没有着了风寒,母亲若是不放心,一会儿我亲自过去看看他。”   她原本抄了好几遍的《孝经》,是要让丫鬟送过去的,但是看见周氏这样担忧,就决定亲自过去瞧一瞧,一会儿再回来和周氏说,也好让她更放心一些。   周氏这下才算是好受了一些,但还是关切道:“你去瞧瞧他也好,他身边没有丫鬟,只有两个婆子伺候,若是有什么少的缺的,你来回了刘妈妈,让她赶紧置办去。”   顾明妧点头答应,又在周氏这边坐了一会儿,看着天气越发要热起来,便起身往青松阁去了。   这一世她是鲜少往前院来的,但去往青松阁的路还是很熟的,其实和她们平常上学去的言功堂,不过就隔开了两个夹道而已。   入了夏袁先生有苦夏的症候,她又不愿意住到顾家来,因此这周氏便放了她长假,让她等天气凉爽些了再来。   这几个月实在是经历的太多的事情了,顾明妧看见通道言功堂的那座小垂花门,便想起顾翰清牵着她的手,亲自带她拜师的日子。   前世她从不曾这样享受过闺阁的生活,如今回想起来,和顾明珠坐在合欢花下做针线的日子,都觉得清新惬意。   “姑娘。”跟着她一同过来的丫鬟唤了她一句,顾明妧回神,顺着抄手游廊往夹道里去,过了一扇月洞门,便到了青松阁了。   她和丫鬟是打了伞过来的,收伞的时候,却正巧瞧见有人从一旁的厢房里转身出来。   陈伯青今日起的有些晚了,昨天晚上帮着顾明远一起抄书,一直到五更天才睡下。他们两人本是约好了七月初要一同去一趟南山书院的。那里新来了一个先生,教出了去年应天府乡试的前三甲,这一次北上讲学,有很多人争着要去听他的制艺。   陈伯青因是顺天府的乡试魁首,自然受到了请帖,听说应天府的头名也来了,还要跟他切磋一番。若是顾明远没有机会同去,那实在太可惜了。   顾明妧看见陈伯青也是一惊,这个时辰按说他早就走了。可她再抬头扫过了他乌青的眼圈之后,倒也明白了几分。她是不敢熬夜为顾明远抄书的,老太太知道了,可得骂她一顿。   “陈世兄用过早膳了吗?”他这个时候才出门,必定是睡迟了,也不知道厨房的人有没有为他留了早餐。他们外厨房的婆子们一向懒怠些,做的东西也不如里面精致。   “吃了两个馍馍。”   陈伯青没预料顾明妧竟然问了他这一句,一时倒不知怎么回话,可转念一想,这又分明是最简单又不失礼节的招呼,倒像是浑然天成的,也显得他们两人似乎更相熟了一些。   最近这几天他在族学里听了不少关于顾明妧的传言,说她惊才绝艳,以一人之力大战鞑靼使臣,为大魏赢回了颜面,更成为京城众多公子少爷们心中的传奇女子。   但他却是有幸和她一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好些人都悄悄问他:那位传说中的三小姐长得什么模样?他只是笑而不语。   顾明妧的美,实在不是能用语言所能形容出来的;就算使出他毕生的才学,他也找不到任何一个辞藻,可以形容她的美。   况且她的美又怎么可以同外人所道呢!   “陈世兄现在就要出门吗?”顾明妧抬头问他,天气很热,他的额际上已经沁出了汗,从顾家去族学的路不远,平常走过去大概要两盏茶的时辰,但现在天气这样热,顶着大太阳过去,只怕要晒中暑的,顾明妧想了想转头吩咐丫鬟道:“拿一把伞给陈少爷,一会儿我和合一把伞回去。”   “不用了……”陈伯青还没来得及推辞,小丫鬟已经递了一把伞到他跟前。他抬起头又看了顾明妧一眼,见她眉眼中带着盈盈的笑意,那浅笑像是有着某种蛊惑人的力量,让陈伯青不由自主的就借过了那把伞。   顾明妧目送陈伯青离开,他像是雨后的青竹,正茁壮的成长着,终有一天将成为参天乔木。   ……   顾翰清从闷热的金銮殿出来,烈日炙烤着大殿前的汉白玉阶梯。一阵凉风吹过来,让他顿时觉得清爽了一些。几个同僚恭恭敬敬的向他打了招呼,从他的身边经过。   鞑靼使臣再过几天就要回去了,上次由他在边关议和的几项条款,在鞑靼使臣共议调整之后,便可实施。如今唯一还没确定下来的,就是大魏派去鞑靼和亲的人选。   听钦天监曹监正说,他已将拟送的名单呈了上去,但只有皇帝一个人过目了。派公主和亲这样的事情,虽然是国事,却也是皇帝的家事,因此内阁里并没有人去过问这一份名单。   顾翰清对这件事情也没有上心,公主和亲自古有之,但又有几个和亲公主是有好下场的?只是为了两国邦交,不得已而牺牲罢了。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身上的闷热好了一些,正要往六部衙门去,却被身后的人给叫住了。   “顾阁老,借一步说话。”   顾翰清转身,看见元宝公公就站在大殿前的丹犀之上,他的半个身子隐在抄手游廊的柱子后面,显然是不想让更多人看见。   殿中的朝臣们已经走的差不多了,顾翰清回转过身子,走到元宝公公的身侧,拱了拱手道:“元宝公公有何指教。”   顾翰清和元宝公公私交极好,作为皇帝跟前的首席太监,元宝看惯了阿谀奉承的众臣,反而对耿直不阿的顾翰清很是敬佩,因此今日便也有意过来提点他一句。   嘉瑞长公主的话确实对皇帝有所影响,皇帝甚至派了锦衣卫的人私探了顾明妧的生辰八字,命钦天监的监副汪大人重新为顾明妧占卜批命……   顾明妧出落的国色天香,他就是个太监,那也是有几分怜香惜玉之情的,更何况还是至交之女。   “顾大人,令嫒才貌双全、聪颖端慧,若是真的被送去了鞑靼,那可真是暴殄天物。”元宝公公想了想,拧眉道:“皇上也不是不尽人情的人,大人不如赶在那汪大人把令嫒的命格批出上呈之前,把她亲事定下吧。” 第123章   顾翰清如遭雷劈,几乎就要站不住,额头上的冷汗一层层的落下来,握拳的手指尖掐到肉里,一味提醒着自己一定要保持清明!   嘉瑞长公主从来都不是善罢甘休之人,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人的心思会如此龌龊阴毒!   “多谢公公提点,顾某这就回府想想对策。”顾翰清拧着眉正要离去,走了几步却是转过头来,朝着元宝公公作了一个长揖道:“公公的恩德,顾某没齿难忘!”   元宝公公便笑道:“顾大人客气了,皇上近几日龙体欠安,咱家也要回御书房侍驾了。”   顾翰清目送那人离去,在丹犀下站了良久,脸上原本强作镇定的表情变的震怒,一向睿智清明的眼眸透出厉色,过了片刻之后,他才愤愤的拂袖而去。   可等到他出了东华门,坐上马车回府的时候,却又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眼前的形势,震怒显然是没有用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如元宝公公所说的,在皇帝没有定下去往鞑靼的和亲人选之前,将顾明妧的婚事确定下来。   可这么短的时间,他去哪里找这样一个人选?   顾翰清只觉得额头突突的跳着,他原本是想把陈伯青留给顾明妧的,但以如今的形势,再让陈伯青娶顾明妧,无疑是毁了他的前程。   嘉瑞长公主睚眦必报,和顾家的仇算是结定了,这样的局势,实在不好再拖累年轻的后生,白白搭上了陈伯青的大好前程。   顾翰清在书房里急的团团转,只深呼了几口气,打算从背后的书架上抽几本装帧好的《资治通鉴》看一看,稍稍稳一稳心神。但那架子上却还放着其他的东西,被他这么一抽,边上的紫檀木匣子就掉了下来,落在青石板上。   一块白色的丝帕从匣子里半露出来。   ……   顾明妧从青松阁出来,又去了周氏的正房。   顾明远看上去虽然有些情绪低落,但他向来性子沉稳,倒也没有露出让人觉得特别担忧的模样。只是整个人变得有些冷淡,顾明妧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也不答,只是低着头抄经。   顾明妧不知道要怎样劝他,也不知道周怡月给他的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但他和周怡月却注定是有缘无分的。   “你大哥哥他好些了没有?”周氏仍旧心悬,见顾明妧过来,便开口问她,又道:“外头天气太热,你一会儿就别走了,在我这里吃过了午饭再走。”   顾明妧点点头,把顾明远的近况告诉周氏,周氏沉默了片刻,心里还是有些难受,一旁的刘妈妈便劝慰道:“老太太常念叨着要抱曾孙,太太不如趁着这一回,把大少爷的亲事给定下了,也好让大少爷定定心。”   二房的顾明德还比顾明远小了一岁呢,如今秦氏也在帮他议亲了,顾明远这个年纪,其实就算是娶亲也已经不算早了。   周氏心里有所意动,想着这事情还要等顾翰清回来了,同他再好好商议商议,她自己一个人却不能做这个主的。   里头顾明妧和周氏正还聊着,外面有小丫鬟过来传话,说是老爷回来了。   顾翰清已经到了正房的垂花门外,这样大热的天气,连个打伞的小厮也没有带着,步子走的极快,眨眼就到了庑廊下。   丫鬟便急忙过去替他挽了帘子,顾翰清矮身进来,看见顾明妧也坐在房里,脸上稍稍闪过一丝迟疑。   顾明妧起来向他行礼,让丫鬟去茶房沏一杯清茶过来。顾翰清不喜欢喝凉茶,即便是这样的大热天,他也喜欢喝温热的绿茶。好在这房里的窖冰很足,他进来了片刻,便觉得身上没有那么热了。   “三丫头回房去吧,我和你母亲有事要商量。”   顾翰清一向是极宠爱顾明妧的,便是平日里路上偶遇,眉眼中也满是慈爱。他实在是太喜欢自己的这个女儿了,甚至不顾自己一向在别人眼中作风清正的形象,坚持要把她接回家中。   他想给她一个寻常却又完美的闺秀生活,却不想如今也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   顾明妧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抬起头看了顾翰清一眼,那人却是故意避开了她的视线,转头和周氏说起话来。顾明妧愣了愣,只垂下眉心,同顾翰清福了福身子道:“那女儿就先告退了。”   她走到门口,转身看了一眼身后落下的帘子,由丫鬟打着伞一同离去。   “你今日是怎么了?一早就回府了,还和三丫头摆这样的脸色。”周氏如何没有看出顾翰清的异样,只从炕上起来,走到他对面的靠背椅上坐了下来,看着顾翰清的眉心渐渐的就拧了起来。   “三丫头这一回遇上了大麻烦了。”顾翰清心中很是无奈,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顾明妧去鞑靼和亲。   “老爷何出此言?”周氏心下一惊,一下子联想到了前两日齐思婉进宫的事情,只惊讶道:“难不成皇上也瞧上了我们家三丫头,要让她进宫不成?”   皇帝已经五十的人了,半条腿进棺材的年纪,怎么就还能这样不知魇足?   “比进宫更可怕……”顾翰清叹了一口气,这样娇花一样的女儿若是去了鞑靼,可不就是比进宫更可怕的事情?那种地方毫无伦常可言,更不可能礼遇一个异国的和亲公主。况且……顾明妧还不是真的公主,不过就是一个大臣的女儿,让那些人如何看重她?   “老爷……?”周氏实在是被他说的心慌,捏着帕子看着顾翰清,却见他的脸色渐渐变得平静,只沉声道:“我要去一趟肃王府,让肃王李昇求娶三丫头。”   这件事情他刚才在书房里思量了很久,才有了这样的决定。李昇曾在皇帝跟前说过和她人私定终身,而且还拿了帕子出来作证,如今只要把帕子还给他,让他去皇帝跟前求亲,那顾明妧就可以不用去鞑靼了。   皇帝是说了要替李昇赐婚的,他是一国之君,断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拿捏李昇。   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只是不知道那肃王李昇到底肯不肯了?他看上去像是个正人君子,可这样的年纪尚未娶亲,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隐疾……可如今究竟只有他才能保住顾明妧了!   他顾翰清也只有豁出了这张老脸去了!   “可是……老爷……肃王他愿意吗?”周氏觉得这事情也有点悬,这可不是儿戏,这是婚姻大事……万一李昇不愿意,那顾翰清的脸面……   但这种时候,已经到了不能顾全脸面的时候了。   “我先去求他试试,只要他肯答应下来,哪怕将来他反悔了,再同三丫头和离,那也比让三丫头去和亲好!”他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到时候若是肃王李昇不喜欢顾明妧,他就让他们和离,凭顾明妧阁老嫡女的身份,再改嫁一个耕读之家的读书人,也不会太难。   “老爷不是喜欢从丹吗?不如让从丹娶了三丫头……”   周氏的话还没说完,顾翰清只摇头道:“以从丹如今的能力,你觉得他能护住三丫头?”   “……”周氏一时无语,咬着唇瓣说不出话来。   ……   顾明妧从正房回到延寿堂,心里却还有些惴惴不安。顾翰清看她的神色太不寻常了,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让春雨打发小丫鬟去问了外书房服侍的婆子,才知道顾翰清今日下了早朝就回府了,一直在书房里待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去了周氏的正房。   今儿又不是休沐的日子,顾翰清应该在吏部应卯才对。她又让春雨亲自去了一趟正房,春雨回来说顾翰清还在周氏的房里,丫鬟们都在门外候着,连刘妈妈都没让进去。   周氏向来体恤下人,这样的大热天都是让她们里面凉快着的。连刘妈妈都不让知道的事情,一定是大事。   她心里实在没个头绪,午膳只胡乱用了一些。春雨见她这样,便特意让小丫鬟去正房那边守着,若是瞧见顾翰清出来了,她也好打发人再去周氏那边问问情况。   然而她们这里刚刚才得知顾翰清去了外院,就有外书房的婆子过来传话,说顾翰清请三姑娘去外书房一趟。   顾明妧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这几天一直后悔那日在撷香楼没能定下心神,终究是被嘉瑞长公主激得失了章法,做出了那样落人话柄的举动。但事已至此,却也没有办法退缩下去了。   若是皇帝也想招自己进宫,为了顾家,她也只能进宫去。   柳氏留下的金橘树还放在外书房的窗台上养着,顾明妧穿着一身丁香色的蜀锦纱衣,聘聘婷婷的站在顾翰清的面前。   少女眉间若蹙、楚楚动人,一双秋水明净如清潭,她只是这样看了顾翰清一眼,却让顾翰清的心口抽疼了起来。   从窗棂中穿透进来的日光拉长了他的身影,顾翰清侧身而立,重重的叹息,随即转过头来看着顾明妧道:“妧妧,父亲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是为了你好。”   顾明妧身子一软,险些就要跌倒,她纤细的指间握成了拳头,看见顾翰清脸颊上清明的泪痕。   “妧妧一切听从父亲的安排。”   顾明妧跪下,朝着顾翰清磕了一个响头,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恨顾翰清,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   ……   夏日的夜晚总是比平常来的迟一些,李昇难得安静的坐在靠背椅上。   肃王府的这一处书房他来得极少,一应的陈设还都是旧主人留下来的。   这里的旧主人曾是前朝的最后一任皇帝,登基不过白天,就驾崩了。因为没有子嗣,在当时身为太傅大司马柳家的推动之下,指掌兵权的太祖李桓登上了帝位,也就是李昇的祖父。   可就在李氏坐稳大魏江山的时候,先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柳家肃清。   李昇的笔尖蘸饱了墨,一时不知要如何落笔,告诉荀先生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子,请他代为请人帮他前去提亲?   这……好像也不是他一个王府的幕僚该做的事情……   况且对方才十四岁……都还没有及笄,还是阁老的闺女。他这样一个动作,只怕又要闹得满城风雨。毕竟藩王各居封地之后,是连子女的婚嫁都很小心谨慎的,唯恐被扣上私通朝廷重臣的帽子。   顾翰清若是没有入阁,倒也好说一些,只是如今,他这种想法多半是会被荀先生给否决的。   但这一次,他还是打算自己做主。   信刚刚写好,李昇心里却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他这样唐突,万一顾明妧生气了怎么办?她肯定是喜欢那个姓陈的少年的,他这样做无疑就是在逼婚……   李昇有些烦躁不安的将信揉成一团,丢在早已经满是纸团的青石板地面上。   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接着便是长喜在门口回道:“王爷,顾阁老前来拜见。”   李昇心下一惊,蓦地有些心虚,他这里正肖想他的掌上明珠,那人怎么就来了?   “有没有说是做什么来的?快请……”   这时候已过戌时,便是平常拜访也不至于这个时辰过来,顾翰清找他必定是有什么大事!   “顾阁老没有说,奴才已经吩咐下人在正厅里招待他了。”   长喜跟着李昇这么多年,却是对李昇的脾性很是了解,这一阵子看着他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也是替他着急,因此瞧见李昇从书房出来,便跟在他的身后道:“王爷可要把握住机会啊!”   李昇闻言,脸上顿时就烫了起来,连耳根和脖子都涨得通红,却是蹙眉道:“你再废话……”   ……   顾翰清已经在正厅里等着李昇了。   这里是前朝末代皇帝赵珏的别院,空置了很多年没有人入住。说起肃王的身世,那真是这些藩王中境遇最凄凉的一个。不过好在先帝垂爱,却是留了五万精兵给他,所以肃王虽然地处偏远的凉州,但至少有自保的能力。   皇帝怕一众藩王叛乱,必定也不会贸然收回肃王手中的兵权,毕竟唇亡齿寒的道理,众人都是明白的。   然而顾翰清心里却也是百转千回,这样的一个男人,他会对顾明妧好吗?且不说他们两人之间年岁差了一轮,单单是李昇这个年纪尚未娶亲,便足以让顾翰清完全没有办法放心大胆的把顾明妧交给他。   可如今却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顾翰清唯一能够肯定的,便是肃王李昇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能屈能伸的汉子。但这跟对女人好不好,或者会不会疼人,都没有任何关系。   顾翰清只觉得如坐针毡,他几乎就要站起来打道回府,却见长喜领着肃王李昇从抄手游廊上走了过来。   那人身材魁梧,眉飞入鬓,脸上的线条如刀削斧刻一般,神色肃然,但眉眼中对自己还是有几分恭敬之意。   顾翰清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将顾明妧托付给他,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决定。   “顾阁老,请坐。”李昇跨步入内,看见顾翰清起身相迎,忙拱了拱手。   他之前对顾明妧没有非分之想,看见顾翰清的时候还能抱着一丝平常心,可这时候跟顾翰清说话,就觉得总有那么几分心虚。   丫鬟沏了茶上来,李昇端起来喝了一口,以平复一下有些紧张的心绪。   “阁老深夜到访,不知是所为何事?”李昇和顾翰清虽然在边关有过一段时间的共事,但他们两人并没有私交,实在算不得太熟。   况且他现在心里还想着人家的女儿,再看顾翰清,便觉得似乎是在看自己的长辈一般,言语中越发就多了几分恭敬。   顾翰清低着头,端在掌中的茶盏却是没有动过,他蹙眉沉思了片刻,终是放下了茶盏,从袖中将顾明妧的那一块丝帕抽了出来,递到李昇的面前。   “王爷应该还记得这块帕子,当日承蒙王爷相救,保住顾某三位女儿的清誉,可如今顾某却是要有一个不情之请了。”顾翰清说着,只站起来,朝着李昇作了一个长揖,继续道:“王爷当日曾在皇上跟前说起过曾与这帕子的主人有了婚约,不知此话还当不当真?”   顾翰清这时候却也不跟李昇绕什么圈子了,他心里明知道李昇当时不过是信口开河,但……君无戏言,说过的话,如今却由不得他不认帐了!   “这……”   李昇几乎是从震惊中站起来,一脸茫然的看向顾翰清,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他当日在皇帝跟前,自然是信口开河,可如今若是实话实话,岂不是越发得罪了顾翰清,况且顾翰清方才所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难道他想让他娶顾明妧吗?   这……怎么可能?   顾翰清见李昇面有疑惑,心中暗暗郁闷,世上的男人都是这副德行,平白无故要塞个媳妇给他,怎么可能那么容易答应呢?可他要是不答应,那顾明妧就只有去鞑靼和亲这一条路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王爷是天潢贵胄,想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头耍赖的吧?我那三丫头年后便要及笄了,如今尚未婚配,只等着王爷您上门提亲了!”顾翰清心下一横,不等李昇耍赖,他先赖上算了,为了顾明妧,他也只有豁出去了。   李昇还没有在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甚至没有细问顾翰清这件事情的始末,只是忽然间涌上一股狂喜,让他的表情从震惊变成惊喜,却又觉得似乎不该这样毫无掩饰的表现出来,只是紧紧的握拳,刻意控制喜悦的举动让脸上的肌肉都变的僵硬了几分。   “王爷……王爷……顾阁老是要让王爷赶紧向三姑娘提亲啊!”长喜见李昇这副模样,心里比李昇更着急,急忙在一旁提点道。   李昇这时候才稍稍收回了神思,转而起身,半跪在顾翰清的面前,开口道:“小王愿意求娶三姑娘,小婿谢过岳父大人。”   ……   顾翰清从肃王府出来,午夜的凉风吹在他的身上,让他一瞬间觉得有些疲累。   他倒是没预料肃王李昇答应得这般爽快,他还以为他要费一些唇舌的,不过事情能这般顺利,那真是太好不过了。他和李昇约定了明日下朝之后,一同前去御书房让皇帝赐婚。   那帕子是皇帝瞧见过的,话又是李昇之前在御前说起过的,皇帝再怎样,也不可能驳回这门婚事,顾明妧和亲之事,总算是解决了。   但嘉瑞长公主实在太过阴毒,这让顾翰清一想起来,便有几分咬牙切齿之恨。   周氏还在房里等着顾翰清回府,她这几日实在是寝食难安,先是为了顾明远的事情,如今又为了顾明妧的事情。   刘妈妈见她还没有睡下,上前劝慰道:“太太早些安歇吧,你还有着身子呢。”   周氏的身子向来是敦实的,但这一胎却怀得辛苦,大约也是上了年纪的关系,她伸手轻抚了一下自己突起的小腹,摇摇头道:“老爷还没回来,我这心里装着事情,怎么能睡得着呢。”   她这厢正等得心焦,外头却有小丫鬟进来回话,说是顾翰清回府了。   周氏也顾不得自己身子不便利,忙就亲自迎了进去,她瞧见小丫鬟替顾翰清掌着灯走在前头,那人就跟在后面,负手而行。曾经青涩中还带着几分傲气的少年人,如今已过而立之年,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阁老。   他们都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年轻时候也是让长辈们操心,如今自己却成了要替小辈们操心的长辈了,时间总是过的那么快……   “老爷。”   周氏已经站在了庑廊下,暑日里天热,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中衣,露出滚圆的腰身来。顾翰清看见她,一天的劳累仿佛一下子就轻松了几分,唇角勾起一丝笑道:“夫人莫要担忧,王爷已经答应向皇上求娶三丫头了!” 第124章   周怡月病了好些日子,自从顾明珠过门之后,她便鲜少去荣寿堂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放心不下,想着她们几个表姐妹向来是最要好的,便让顾明珠抽空去瞧瞧她。   顾明珠如今如愿以偿的嫁给了周丞泽,对于之前害她的人,倒并不是万般嫉恨的,不过顾明珠心里估摸着周怡月是因为知道了那件事情,所以才故意远着自己的。   况且……她嫁过来之后才听说,原来嘉瑞长公主是曾帮周怡月看上过蒋博韬的。   可那件事情终究没有成,想来也是那位承恩侯夫人实在不敢同嘉瑞长公主结亲。   但周怡月的婚事,毕竟是又耽误了下来。   顾明珠从荣寿堂出来,让奶娘哄着荣哥儿先回明熙院睡一会儿,领着丫鬟往公主府那边去。她从那日她掉下水的荷花池边走过,那时候才只有几片清荷,这时候却已经开了满了整个荷塘。   周怡月正在房里抄一卷心经。   老太太初一十五的时候都会命家中的管事去庙里添香油钱,把她抄写的心经一起供上,说是可以保佑家宅平安的。   周怡月看见顾明珠过来就放下了笔,到现在她都还没有办法面对她,她才想开口喊她一声表妹,却又想起如今顾明珠已经是周丞泽的继室、周家的长嫂。   “嫂子坐吧。”周怡月拉着顾明珠坐下,她一向是个心思坦荡的人,遇上什么事情也向来都不会闷在心里,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好像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   她和顾明远注定是不可能的,信送出的那一天,她便写了要同他恩断义绝。她甚至希望自己能被皇帝选中去鞑靼和亲,这样好歹能让她心里好过几分。   顾明珠只当周怡月还在为先前她被嘉瑞长公主所害的事情自责,倒是先笑着道:“三表姐,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要放在心上,我也从来不曾因为这个,就嫉恨过你……”   再多的话,顾明珠也说不出来,只是见周怡月精神不好,便劝说道:“老太太整日都念着你呢,说等你好了,还要带我们去别院小住一些时日,那里比京城凉快些……”   她这里正说着话,外头却有小丫鬟过来道:“长公主来了。”   顾明珠便站了起来,她是偷偷过来瞧周怡月的,并不想让那位长公主知道。   嘉瑞长公主从门外进来,正巧看见顾明珠从抄手游廊上离去,她冷哼了一声,对于顾家的任何一个人,她有一种无法克制的憎恨,这让她整个人都扭曲了起来。   “她来干什么?”   嘉瑞长公主在厅中落座,抬眸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周怡月,终是放松了口气道:“月姐儿,你不用担心,皇上是你的亲舅舅,和亲的事情,再怎样也不会轮到你头上的,就算皇上有这个想法,你外祖母也是不依的。”   况且她心里还有别的如意算盘呢!嘉瑞长公主一想到那件事情就高兴了起来,嘴角更是多出了几分得意的冷笑。她站起来,走到周怡月的身边,拉着她的手道:“你是我的掌上明珠,我一定会让你嫁给这京城中最优秀的男子。”   至于顾家的女儿……就让她和亲去吧!   嘉瑞长公主又抬起头看了周怡月一眼,见她脸颊都瘦得凹陷了下去,只心疼道:“你要好好保重身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见她身边一个管事的婆子从垂花门外进来,那人左顾右盼的走到门口,看见嘉瑞长公主在里头,便开口道:“长公主,汪大人那边有话传来……”   嘉瑞长公主眼神稍稍一动,站起来道:“我们去外头说。”   以周怡月的性子,要是知道她又去加害顾家的姑娘,只怕又要和自己闹起来。她可真的不想和她离了心,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想她以后看见自己跟仇人似的。   她们很快就走到了门外,嘉瑞长公主走了几步,这才停下来问道:“汪大人那边到底是怎么说的?”   那婆子便回道:“汪大人昨夜就将那顾三姑娘的生辰八字算了算,说是今儿一早就要把奏折呈上去,等皇上看过了,长公主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以她的命格,皇上就算不即刻赐死,那也只会将她打发的远远的,去鞑靼和亲,怕是非她莫属了。”   她们这里正说道,却不知道那回廊后面偷偷藏着一个小丫鬟。   ……   顾翰清原本是一下朝就要往文华殿去等着李昇的,他们说好了在文华殿碰面之后,一同去往御书房求皇上赐婚。   礼部尚书已将鞑靼使臣回国的日子定了下来,去往鞑靼和亲的人选名单,这两日内必会定下。   但皇帝在这件事情上头,竟然没有透露半点口风,这让顾翰清实在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恨不得马上把顾明妧的婚事定下来,最好是能择日成婚,这样也省得她再被人惦记。   谁知道顾翰清这边才下朝,却是被太子殿下给喊住了。太子背后有着齐国公,和朝中交往密切的大臣也多属齐国公一党,同他这样的纯臣,其实鲜少有什么交集。   但他是君,顾翰清是臣,即便有火烧眉毛的急事,顾翰清也没有办法不停下脚步来。   “顾阁老这样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太子李睿身上穿着四爪金龙朝服蟒袍,除了看上去有些懒散不羁之外,倒也能算得上一表人才。   他一向不喜欢顾翰清这样耿直不阿的性子,让他觉得很是无趣,可他喜欢他那娇娇俏俏如鲜嫩的花骨朵一样的女儿,到也愿意对他礼遇几分。   况且齐国公经常同他说起顾翰清,说此人看上去刚正不阿,其实为人圆滑、城府极深,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皇帝对他的宠信程度,丝毫不比当初那几个拥戴他称帝的阁老少。   听说顾明妧自从那日在撷香楼替大魏赢下了鞑靼使臣之后,便一战成名,京城中好些达官贵胄人家都想去顾家提亲。   那可是他太子李睿看上的人!怎么可能让别人家占了先呢?   他原本是想等她再大一点才下手的,但现在却是等不及了!   他要让顾翰清知道,顾明妧绝对不能嫁给别人,她只能嫁给他,他连他的太子侧妃之位,都帮她留好了。   然而顾翰清却并不知道太子李睿为什么要把他喊住,只拱了拱手道:“太子殿下找微臣,不知所谓何事?”   太子李睿挑眉一笑,正想从袖中拿出那日在齐国公府捡到的虾须镯,却见身后一个小太监快步的飞奔过来,见了他只急忙跪下来道:“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要生了,太医说胎位不正,很有可能难产,请太子殿下赶紧回东宫看看吧!”   李睿眉梢一挑,将那镯子笼在了袖中。他虽然不喜欢齐思贤,但这毕竟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自然不能不管,便同顾翰清拱了拱手道:“孤有事在身,改日再同顾阁老一叙。”   顾翰清目送李睿离去,心里还是觉得有些疑惑,但他实在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只急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往文华殿去。   ……   御书房燃着提神醒脑的龙涎香。   刚刚下朝,皇帝正在龙榻上小憩。元宝公公走到门外,看见跪在大殿朱门前的钦天监监副汪行一。   汪行一见元宝公公过来,只急忙跪拜道:“公公,皇上说了什么时候召见微臣没有?”   天气炎热,像这样在门口侯旨,实在是让人有些力不从心。   “皇上还没醒,汪大人只怕还要稍等一会儿。”元宝瞥了他一眼,远远看见从抄手游廊上一路走过来的顾翰清,他身后跟着的,不是肃王李昇,却又是谁呢?   “顾阁老也来求见皇上吗?皇上还在小憩。”汪行一挑眉看了顾翰清一眼,若论先来后到,那也应该是他先进去面见皇上的。   顾翰清并未理会汪行一,只是同元宝公公作揖道:“还请公公代为通传,说肃王殿下和微臣有事求见。”   元宝公公稍稍点头,却是抬眸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李昇。他今日穿着石青色的云锦九龙戏珠蟒袍,看上去龙章凤姿、气宇轩昂,站在一旁只让人觉得威仪不凡。   只是……顾翰清把一个不得宠的肃王请过来,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还请王爷和顾阁老稍等片刻,让咱家进去瞧瞧皇上醒了没有。”   元宝转身进了大殿,穿过隔开的珠帘,看见皇帝半眯着眼眸靠在龙榻上。   “外面都来了些什么人?”   皇帝已经醒了,从龙榻上坐起来,元宝过去扶了他一把,替他捏了捏肩膀松松筋骨,慢慢道:“顾阁老和肃王殿下来了,还有钦天监的汪大人也来了,不知皇上想先见哪一位?” 第125章   御书房里燃着沁人心脾的龙涎香,将酷暑的炎热都隔在门外。   元宝拿了御案上温着的参汤过来,给皇帝喝了一口。   皇帝垂眸想了片刻,问道:“顾翰清和肃王一起过来的?”他们两个能有什么事情要一起过来?皇帝心里有些好奇,便传话道:“去请顾大人和肃王殿下进来,让汪行一在门外继续候着。”   元宝亲自去了大殿门口传话,汪行一看见顾翰清和肃王李昇进去,抬起满是热汗的头来,问元宝道:“公公,明明是下官先来的?”   元宝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皇上让你等着,你就继续等着,难不成还想抗旨不成?”   ……   门外暑气炎热,大殿中却难得清爽凉快,顾翰清跪在御书房的金石地板上,觉得膝下有些冰凉。   李昇已经拿出了丝帕,向皇帝明表明了要求娶顾明妧的意思,但皇帝尚未发话,他们两人心中俱是惴惴不安。李昇只开口道:“皇兄之前曾说起要为臣弟赐婚,还请皇兄成全了臣弟的心愿。”   皇帝虽然看上去资质平庸,但却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单凭他当年能毫不犹豫的将舒太妃献给先帝,便知道他绝不是一个轻易能被人唬弄的人。果敢决绝异于常人,不然也不会被老齐国公看中,推上了这九五之尊的位置。   李昇早不让赐婚,晚不让赐婚,偏偏就在大魏将要确定和亲名单的时候才来求娶,这其中的缘由实在经不起深敲。   “顾爱卿今日同王爷一起过来,想必是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皇帝转头看着顾翰清,眼神中颇透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顾翰清觉得连后背也冰凉了起来,但脸上却仍旧保持镇静,只微微笑道:“能有王爷这样的乘龙快婿,微臣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哪里还敢不答应。”   皇帝看着顾翰清那满脸假笑,有些嗤之以鼻……大家要是真的都这样想,那李昇也不至于这把年纪还在打光棍了!   “罢了,你难得求朕这么一回,那朕就依了你吧。”   李昇好像从来都没有求过他什么……其实他一直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在自己面前谦卑恭敬,无非就是想让自己放舒太妃离开。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他现在对他有所求,那就成全了他的心愿。   “元宝,传翰林院的草诏进宫,朕要为肃王赐婚。”皇帝金口一开,顾翰清和李昇的两颗心便落地了,两人纷纷跪叩道:“多谢皇上恩典。”   ……   顾翰清从御书房出来,朝着李昇拱了拱手道:“多谢王爷。”   李昇心中经历了昨夜的狂喜,这时候却已经平静了许多。   虽然他对于顾翰清忽然间亲自上门求亲还有很多的疑惑,但这些疑惑和可以跟顾明妧成婚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他甚至都不想去细究顾翰清要把女儿嫁给他的真实原因,因为对于他来说,只要能和顾明妧在一起,这就够了,其他的都无所谓!   但这位老丈人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只是差强人意?   可他明明是真心喜欢顾明妧的啊!他娶她是为了将来能好好对她,疼她爱她一辈子的。   李昇觉得自己应该向顾翰清表明这一点,便正色开口道:“顾阁老客气了,小王今后一定会好好对待三小姐的。”   但这话在顾翰清的耳中,听上去就像是在敷衍一样。勉强他人娶一个他不喜欢的女子过门,哪里还好意思逼着人家对她好的?只求肃王李昇可以看在他的面子上礼遇顾明妧,不让她受委屈便好了。   “王爷的难处,下官也是知道的,我那三闺女年纪尚小,这样做实在也是让王爷为难,只求王爷将来看在老夫的面子上,别让她太难堪了,她向来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日后王爷若是喜欢什么娇妻美妾,她必定也不会拦着。”   事情没定下来之前,他一味抓心挠肺的着急,可事情如今定了下来,他却还是高兴不起来。毕竟这和他原本要为顾明妧铺就的完美生活,差得太远了!   “顾阁老快别这样说,三小姐玉容仙姿,小王……小王其实仰慕已久。”   谁知李昇这么一说,顾翰清的眉心反而皱得更紧了,男人都是一样的货色……肃王李昇也不过就是一样的俗人。顾翰清心里憋得难受,觉得好好一个闺女,怎么跟被猪拱了似的!   李昇就看着顾翰清面色不善的离去,完全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又得罪了未来的老丈人。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无论如何,这对于他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大大的喜事,他要赶紧去一趟静水庵,向母亲舒太妃报喜。   ……   翰林院的草诏拟了圣旨,皇帝命元宝派人向顾家和肃王府传旨。   汪行一还在门外跪着,外头天气越来越热,汪行一早已经满头大汗,但在御书房门口也不敢造次,见元宝出了大殿,只急忙问道:“公公,皇上说了什么时候见下官没有?”   元宝一瞥眼瞧见跪着的汪行一,一拍脑门道:“哟,汪大人还跪着呢?皇上怕是把大人给忘了,让奴才再进去问一声。”   汪行一感激不尽。   元宝进了殿,见皇帝正在批阅奏折,他心里估摸着这汪行一是来送顾明妧的生辰批文的,但如今皇帝已经将她赐婚给了肃王李昇,见不见大约也就无所谓了。   “皇上,钦天监的汪大人还在门外候着呢。”他故意不提生辰八字的事情,只等着皇上自己回想,皇帝手中的朱笔顿了顿,慢慢道:“让他回去吧。”   汪行一在烈日中跪了一上午之后,终于还是没能得到面见皇帝的机会,灰溜溜的回了钦天监去。   元宝站在大殿前看着那人一瘸一拐的离去,心里觉得好笑,他正要回殿中服侍皇帝,却见嘉瑞长公主的长女、皇帝的嫡亲外甥女周怡月从抄手游廊上一路走过来。   今儿这御书房还真是够热闹的……   元宝暗自腹诽了一句,周怡月已经走到了大殿的门口,跪在丹犀下,同他道:“元宝公公,还请帮怡月通传一声,怡月想见一见皇舅舅。”   “县主这样只怕有违常理。”御书房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后宫女眷都不得擅入,违者是要重罚的。   “那就请元宝公公代为告知皇舅舅,怡月愿意为大魏前去鞑靼和亲。”   周怡月面色平静,仿佛方才说的那一句话,和自己根本毫无关系,她只是抬起头看着元宝公公,眉眼中没有半点退缩和迟疑。   “那……县主请稍等片刻。”   元宝急忙就进了大殿,皇帝没有听见外头的动静,仍旧手握朱笔,眉心却是拧了起来道:“钦天监呈上来的和亲名单,都是庶女,没有半点皇族血统,也不知道鞑靼的人好不好唬弄。”   谁会舍得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去鞑靼和亲呢?必定是买通了钦天监做了手脚。但,将心比心,皇帝自己就先舍不得自己的闺女,他也不好去说别人的错处。   皇帝心下正愁苦,元宝却是开口道:“皇上……怡月县主在殿外求见,她说……她想为大魏前去鞑靼和亲。”   ……   顾明妧中午的时候又去外院看了顾明远一回。让婆子替他房里多置了一块窖冰,他仍旧是埋头抄经,但看见顾明妧过来,还是忍不住关心了一下周氏的身子。顾明妧只回他一切都好,把抄好的《孝经》给了他之后,便回正房去看望周氏去了。   周氏对她也比往日更热络了一些。顾明妧想起顾翰清昨夜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迫不得已要送她走一样。如今周氏看着她的样子又是这样的念念不舍,更让她确定了她们的心思。   可这终究不能怪他们,这就是她的命,她以为她重生了,一切重新洗牌,她也可以过上和前世截然不同的生活,但没想到最后等着她的,却还是这个结果。   但她已经认命了。   “母亲,我刚刚去看过大哥哥了,他今日早上吃了一笼小烧卖、两个蒸饺、还有一碗绿豆粥……他还让我问母亲安好。”   顾明妧让自己忘了那件事情,在圣旨未下来之前,她仍旧要做快快乐乐的顾明妧,还是顾家的三姑娘,周氏的贴心小棉袄。   周氏却是有些难过,想着她这样小的年纪,嫁给肃王李昇,将来肯定是要远去凉州的,那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叫她一个人怎么生活……她们筹谋来筹谋去的,最后还是没能让顾明妧称心如意。   她都不知道要怎样面对顾明妧,只是红了眼眶,又怕她看出来,便假装在榻上歪着,懒懒道:“我知道了,天气也热,你回自己屋里去吧……”   顾明妧更是伤心,但还是道:“那女儿晚上再来看望母亲,母亲好好休息。”   周氏看着顾明妧离去,捏着帕子伤心的落下两滴泪来,想着要不要先把事情同顾明妧说一说,可她到底还是没有把她喊住了,过了今日,事情只怕就这样定下来了,现在让她多高兴一天是一天了。   ……   顾明妧回到延寿堂,春雨却是在房里等着她。安国公府送来了顾明珠的信,是让三门外的小厮偷偷传进来的,大约是不想让周氏知道。   顾明妧心里有些奇怪,顾明珠有什么事情要瞒着周氏?她一向是最乖巧听话的人。   她这边正预备着拆了信看一眼,却见有老妈子急急忙忙的从院外进来,冲着她厢房这边喊道:“三姑娘快穿戴整齐了出门去,老爷回府了,说是一会儿公里的人要来传什么圣旨。”   顾明妧的心咯噔一下,竟是吓得一屁股就坐到了身后的椅子上。   她完全没有想到……这一世的圣旨竟来的这样早! 第126章   皇帝一定是逼着他要让自己进宫,作为臣子,顾翰清也只有答应的份儿。   顾明妧这时候却已是想明白了,就算这辈子逃不掉进宫的命运,她也不能像前世一样浑浑噩噩的活着,临到死了,连个自救的办法也想不出来。   她这辈子是真的不想死了……   外面又有婆子进来问话,春雨拿了一件新做的玫红色蜀锦绣百花上衣出来,顾明妧觉得太过鲜艳了,只让她重新挑了一件湖绿色的府绸褙子穿上。   一样的圣旨,前世接旨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欢天喜地的,但这辈子却已经是平静无波。   顾明妧从延寿堂出去,老太太已经领着人先去了外头,她看见刘妈妈扶着周氏从正房出来,再过一个多月周氏就要生产了,现在已经有些行动不便了。   顾明妧见状便迎了过去,周氏看见她,只觉得心里头越发难受了起来,她是真的怕顾明妧会问她,这时候宫里会传什么圣旨过来?那要让她怎么跟她解释呢?总不能说爹娘不声不响的就把你给嫁了……   虽说婚姻大事也不乏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没有像顾明妧这样,好好的都已经帮她看重了人选,临了又换了一个。   顾明妧却是没有问这一句,只是上前扶着周氏,但她越发这样乖巧懂事的样子,就越让周氏觉得,她好像心里是什么都知道的,只是……没有说而已。   周氏便觉得心坎上又难受了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走……我们也出去吧。”   ……   接旨的地方在外院的仪门前,管事们早已经摆上了长几香案。   顾翰清站在门口指派下人供奉上香,看见顾明妧扶着周氏出来,便停下了动作。少女如出水芙蓉一样聘婷袅娜,行动间娴静温婉,虽是神色淡然,但眉宇间的聪慧睿智,仍旧可见一斑。   这样出众的闺女……以后就要成为肃王妃了。也不知道凉州的风沙日照,会不会让她失了如今娇艳的颜色。   “三丫头你过来。”   顾翰清招手让她过来,事到如今也该是时候对她说实话了,等一会儿圣旨一宣读,那么所有的事情就都尘埃落地了。   顾明妧松开周氏去往顾翰清那边,他眉心中带着的不舍,比前世更甚。   “父亲……”顾明妧朝着他盈盈拜下,看着他蹙起的眉心、鬓边的华发,顾明妧甚至有些心疼他了。她们这几个儿女,又有哪一个是让顾翰清和周氏省心的呢?   之前是顾明珠的事情,后来又有顾明远的事情,如今又摊上了她。   “父亲不要觉得对不住女儿,这就是女儿的命……”她低声的开口,抬起头看着顾翰清,剪剪秋水闪烁在眸中,让顾翰清忍不住伸手出轻抚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顾翰清终是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肃王李昇虽是武将,但他骁勇善战、性情耿直,虽然比你虚长了几岁,可至少是一个可靠之人,你以后嫁给了他,要恪守妇道、按礼守教,明白吗?”   顾明妧闻言却是一惊,但脑中却瞬间闪过李昇的模样。那魁梧的体格和有些冷肃呆板的神情,竟然没有让顾明妧觉得很反感。   她只是很好奇,顾翰清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毕竟她和李昇,实在是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人?   “父亲要把我嫁给王爷吗?”一想到自己屡次被李昇所救,两人还被迫有了一些肌肤之亲,顾明妧顿时觉得脸颊有些热烫。   但顾翰清还没有来得及解释,宫里传旨的公公就已经到了。   顾明妧浑浑噩噩的跪在蒲团上,听那太监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正二品吏部尚书顾翰清之女顾明妧、端克谨慧、恭顺柔嘉,特赐婚于肃王李昇,择日成婚。”   传旨太监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好像把顾明妧的一生都定了下来。   丫鬟扶着她起身,顾明妧听见传旨太监向顾翰清和老太太贺喜。李昇再不受皇上的重用,那也是大魏的藩王,顾家出了一个王妃,再外人看来确实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然而顾明妧的心里却还是有些疑惑,她不知道这两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顾翰清忽然间就把她嫁给了肃王李昇?   ……   顾明妧回到自己的房里,才想起顾明珠写来的信太还没有看,但她才坐下来,老太太那边的丫鬟就来传话,说要让顾明妧去延寿堂的正厅一趟。   顾翰清和周氏都在那里,老太太正询问他们两人这赐婚的事情,老太太素来疼爱顾明妧,一个顾明珠莫名其妙的被嫁到了安国公府做续弦也就算了,如今连顾明妧也要远嫁!   她素来是不怎么过问孙子辈的婚姻大事的,平常都有着他们做父母的做主,但这一回,老太太却是忍不住了。   “你们倒是说说,三丫头这才刚满十四,还没有及笄,你就把她嫁给一个比她大了那么多的男人,你是怎么当人家父亲的?我这辈子虽没个闺女,可我对你的婚事,那也是百般上心,哪里像你这样糊涂的!”   老太太气的心口都疼了起来,咬着牙道:“当初把明珠嫁去安国公府当续弦,那是没办法,再说周丞泽那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也觉得品性不错,可这肃王……”   老太太不是嫌弃肃王,而是实在对肃王李昇不了解,只知道他一小就去了封地,身边又没有爹娘教养,蹉跎到这把年纪没有娶亲,安知不是因为有什么隐疾?   顾明妧在她跟前养了两年,这两年她各种乖巧懂事,真是贴心到了骨子里,如今却要嫁去那么远的地方。   “老太太千万不要怪罪老爷,他这也是没有办法……”周氏最明白顾翰清的一片苦心,她也舍不得顾明妧,但嫁给肃王总比远去鞑靼和亲要强些,况且那肃王看着也不像是个歹人,说不准他们老夫少妻的,还能磨出一些感情来。   “有人暗中使坏,向皇上推举三丫头去鞑靼和亲,老爷是逼不得已,才求了王爷娶三丫头过门的……”   顾明妧走到门口,却将将听见周氏的这一句……她顿时就愣住了。   原来还是顾翰清求了李昇娶她的,为了不让她去鞑靼和亲?   顾翰清身为阁老,在朝中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为了自己,求对方来娶自己的女儿,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辱没。   况且李昇又是一个不近女色的人,只怕这其中没少让顾翰清低声下气的陪笑。   顾明妧只觉得鼻腔一酸,眼泪忍不住就要落下来了,她挽了帘子进去,朝着老太太福了福身子道:“祖母,我愿意嫁给王爷,不关父亲的事,王爷对我和父亲都有救命之恩,本来就无以为报。”   老太太知道顾明妧一向乖巧懂事,伸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跟前,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傻丫头,你以为祖母不知道呢?你心里到底喜欢的谁……”   顾明妧在延寿堂住着,左右进出的东西老太太哪有不知道的,她房里放着的那一叠舍不得写的花笺,老太太也是知道的。   他们长辈只是不说而已,可如今见她这样,老太太便更不好意思提起来,只是红着眼眶道:“罢了罢了,那王爷虽然年纪大一点,未必不疼你,既然你父亲都觉得他的人品是好的,你就嫁过去吧。”   老太太说着已是落下泪来,想着自己年纪大了,好些事情插不上手,也帮不上忙,便觉得心里难受的紧,摆摆手道:“我也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   李昇却是在去过了静水庵之后,才回肃王府接的圣旨。   送了传旨的公公离去之后,他仍旧把圣旨捧在掌心,仿佛手里捧着的,就是那个人而已,心中一时间欢喜得不知所以,一鼓作气跑到了书房,提笔写起了信来,命长喜六百里加急送到肃王府去,让荀先生定一个黄道吉日,好和顾明妧早日成婚。   但光光这样似乎还不太够,听舒太妃说,这成亲是要三书六聘的,不能因为有了皇帝的赐婚,就怠慢了这些礼节,这样是对姑娘家的不尊重。   李昇觉得自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完全不知道要怎样去做,他还以为有了皇帝的圣旨,他就可以马上把她娶进门了。   “王爷,要不然让荀先生把叶嬷嬷派过来吧。”叶嬷嬷是李昇的乳母,在肃王府负责李昇的日常起居,并内院的一些琐事。   “好,那就让叶嬷嬷过来,她也好些年没见过母妃了。”李昇心里实在高兴,高兴之余又觉得自己有些傻气,他从前对男女之事那般冷淡,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这般失态。   “除了这些,还要怎样?”李昇实在是怕自己怠慢了顾明妧,他现在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也想摘下来给她,就怕那人不领情罢了。   他这厢正为了这件事情愁眉不展,却见门外一个小厮急急忙忙的就跑了过来,开口道:“王爷,皇上传旨让您进宫呢,说是已经拟定了去往鞑靼和亲的人选,要请王爷一同商议去往鞑靼和亲的事情。” 第127章   李昇早就预料到,派人前往鞑靼送亲这件事情,迟早都要落到他的身上的。   不过皇上这样快就定下了和亲的人选,倒是让李昇有些出乎意料。毕竟距皇帝为他和顾明妧赐婚不过才过去了几个时辰,在这几个时辰之内就定下一个和亲的人选,似乎有些仓促。   但这些事情和自己终究没有什么关系,他如今要做的,就是听从皇帝的命令,筹划如何将和亲之人送去鞑靼的王庭。   那里在草原的深处,来回总要有四五个月的时间。再过四五个月,顾明妧就有十五了。可一想到还要有四五个月才能和她在一起,李昇又觉得有些焦急。   他从神武门进了皇宫,一路走到御书房的门口,几个小太监站在殿外候着,李昇正要请他们进去传话,却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阵争吵声。   “父皇为什么问都不问儿臣一声,就把顾家三小姐赐婚给了皇叔!”   太子李睿几乎目露厉色,跪在皇帝的下首,他不过就是回了一趟东宫,才几个时辰而已,却让他听到这样的消息,竟然连圣旨都已经发了出去!   顾明妧明明应该是他的!李昇那样的粗人,他怎么配?   “朕做什么决定,难道还要先知会一声你吗?到底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皇帝对李睿的态度有些不耐,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缓缓道:“你皇叔从来没有求朕什么,一个女人而已,你的东宫有那么多的娇妻美妾,还不够你糟蹋的吗?”   “是,一个女人而已,那父皇为什么不肯放舒太妃回凉州去?”李睿抬起头看着皇帝,眉眼中竟带着几分讥笑。   “你!你身为储君,怎能这般做派?”皇帝从龙椅上站起来,几步走到李睿的面前,却是凝着他道:“朕只问你一句,若是用这天下换那顾家小姐,你愿意吗?”   李睿抬眸,满眼狐疑道:“父皇这是什么意思?”拥他坐上这个太子之位的,是齐家以及齐家背后的那些人,皇帝想要废储,只怕没那么容易。   皇帝冷冷一笑,收回了视线:“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这世上的事情,向来是有得必有失的。”   李睿却是笑了起来,仿若恍然大悟道:“所以父皇当初才会毫不犹豫的将舒太妃献给先帝?这就是父皇心中的得失吧?皇叔原本怕应该是儿臣的皇兄吧?”   “你……”   皇帝陡然大怒,从御案上拿起一块鸡血石镇纸砸下去,那石头坚硬无比,在金石地板上磕出了一个坑来,却是只掉下了一小块的碎屑,弹到李睿的脸上,划出一道妖冶的血痕来。   门外的李昇却是定住了脚步,怎么也没有办法再往前走一步。   侯在大殿门口的两个小太监垂眸敛目,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李昇只觉得心中的怒火又烧了起来,完全没有办法平静。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但每次从他人口中提起来,他便觉得脸颊生疼。   他转身离去,却恰好遇上了从远处过来的元宝,那人见他离开,忙在身后喊住他道:“王爷去哪儿?皇上还在御书房等着你呢!”   李昇却是完全不想再看见皇帝一眼,冷着脸道:“还请公公转告皇兄,本王今日有事,改日再来。”   ……   舒太妃如何能料到,晌午才来过一回的李昇,这时候却是又过来了。不过她正好有东西要让李昇带给回去。   “这里是一副紫罗兰翡翠玉镯,是以前我进信王府的时候,你外公送给我的。”   舒太妃当年只是齐家的外室女,在齐国公府养着的时候,老太太是把她当丫鬟使唤的,以至于跟着齐皇后进信王府的时候,只是一个陪嫁,自然是连一分嫁妆也没有的。   但老齐国公对她还算不差,悄悄的给她添了几样东西。齐皇后素来身子娇弱,调养了好些年都没有怀上子嗣,舒太妃怀上之后,却又被逼着喝下了落胎药,孩子落下来的时候,检视的婆子还说那是一个已成了形的男胎。   那个孩子若是生了下来,如今还比李昇更长两岁。舒太妃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这些往事,只是垂着眉心道:“我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就没有带什么体己,如今也只有这样东西,你收好了,送给那位顾小姐。”   她其实很想见一见顾明妧,让她这么大一个儿子都把持不住的姑娘家,一定是生得花容月貌的,可她被困在这里一步也不能离开,总不能让李昇带着她过来,他们还没正式成亲呢,这实在不合规矩。   李昇原本是冒着一头火过来的,但到了这里,心境却又平和了几分,见舒太妃给他这样东西,忍不住脸颊发烫,只是道:“等以后儿子带她来拜见母亲的时候,母亲再亲手给她也是一样的。”   他从来没有给人送过礼,总不能直接就这么送过去,告诉她这是谁给的。   “你说的也是,是我太心急了,等你们成亲了,她总会过来的。”舒太妃说着,眉心中便透出了笑意,又问他道:“你这样急匆匆的跑来,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李昇脸上的神色缓缓就带上了几分肃然,他在禅房里面来回走动了几圈,抬起头看着舒太妃道:“母亲,等孩儿成亲之后,孩儿便请旨接母亲回封地供养,如今孩儿已是要娶妻生子,皇兄实在不该再这样软禁母亲!”   ……   老太太为了顾明妧的事情难受,一下午嚷着心口疼,顾明妧便没有回房,一直在延寿堂陪着老太太说话。等她用了晚膳回到自己房里的时候,才想起顾明珠递给她的信还没看呢!   这要是有什么急事,倒是一下子耽误了。   顾明妧急忙就让丫鬟把信拿了过来,她打开看了一眼,见上面说的是周怡月的事情。   顾明珠素来知道周怡月和顾明妧交好,她如今瞧见自己,总觉得有几分对不住,若是让顾明妧去劝劝她,兴许会好一些。   可顾明珠哪里知道,周怡月的心病,却实在是另有原因的。   顾明妧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面前的铜镜里照出一张皎若秋月的脸来,她放下顾明珠的信纸,慢慢的从发髻上取下珠钗首饰,心里却猛然咯噔了一下。   上回周怡月写来的信上说,皇帝分明是选了各位长公主家的姑娘要去和亲的,可她方才明明听周氏说到,是有人举荐了自己替大魏去和亲,顾翰清是迫不得已才将她嫁给肃王李昇的。   那么……那个人举荐的人,最有可能的,便是周怡月的母亲嘉瑞长公主。   她那么恨顾家,一定会不折手段的来迫害顾家!   可如今皇帝将她赐婚给了肃王李昇,那要去鞑靼和亲的人选,又会是谁呢?   ……   天色已过了掌灯时分,安国公府上却是乱成了一团,周怡月中午的时候过来给老太太请安,到现在还没回公主府去。   嘉瑞长公主将守门的人盘问了一番,才知道周怡月是从他们安国公府这边出门的!   公主府看管森严,周怡月根本找不到要出门的机会。   “人是在你们府上出去的,我如今只问你们要人!”   嘉瑞长公主满脸怒意,她刚刚才得了汪行一的消息,说顾明妧的生辰八字没能递上去,皇帝就把顾明妧赐婚给了肃王李昇。   虽然那肃王李昇也不是什么让她觉得了不起的人物,但这样快就让顾家的人寻到了对策,这实在是太便宜了他们了。   嘉瑞长公主抬起头看了顾明珠一眼,忽然站起来道:“你一早去看过月姐儿,是不是对她说了一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引得她跑到你们这边来离家出走?”   顾明珠并不知道嘉瑞长公主会对她忽然发难,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应对,却是一旁的蒋氏道:“脚长在月姐儿自己身上,她要出去,谁敢拦着?你又没有让我们帮你看着她,我们府里倒是不怕得罪了她,就怕得罪了她的母亲,谁还敢不让她出门?”   “你!”嘉瑞长公主竟是被堵得无话可说,恨恨的看着蒋氏,又冲着下人吼道:“你们还不快给我出门找去!把平日里小姐常去的地方都找一遍,翻出天来也要给我找到她!”   她一壁说,一壁已是出了荣安堂,正要往公主府那边去,却瞧见几个婆子火急火燎的往这边过来,嘉瑞长公主只当是她们寻到了周怡月的下落,正要上去相问,那两个婆子却是急忙道:“回长公主,方才东宫传出来的消息,太子妃娘娘殁了!”   嘉瑞长公主心上几乎是一阵狂喜,她千算万算,却是没有想到,齐思贤会在这个时候,替周怡月腾出了太子妃的位置! 第128章   长堤上垂柳成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轮新月从柳梢头冒出来,挂在深蓝色的天幕。   周怡月站在湖边上,夜风清凉,吹起她身上的衣袂裙裾,她摊开手,看见一只萤火虫停在她的掌心里。   “小姐,我们回去吧。”   小丫鬟跟在周怡月的身后,看着她萧瑟的背影,忍不住开口道。   从宫里出来,她们已经在碧月湖上走了好几圈了,远处的画舫亮了起来,堤岸上已经放置了花灯,再过几日就是七夕节了。   这里每年的七夕、中秋、元宵都会摆上灯会,从大魏各地而来的花灯匠人做出最美的花灯,供游人赏玩。她也有好几盏花灯,都是顾明远帮她答题赢回来的,在她的小院里挂着一排,总是舍不得扔了。   这是她在大魏过的最后一个七夕了。   周怡月转过身子,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来,淡淡道:“走吧,我们回府去吧,不然母亲该着急了。”   ……   嘉瑞长公主正在正厅等着周怡月回来。   听到太子妃殁了的消息,她简直就要笑出声来,恨不得能马上把周怡月找回来,好告诉她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不枉她让周怡月在家耽误了两年,却原来还有这样的好事,只是……如今太子妃刚去世,皇上必定不会马上为太子册立新的太子妃,这样一来,却是又要耽误周怡月一年功夫了。   但她们两年都等了,哪里会在乎再多等一年,更何况那个齐思贤连个孩子都没能留下来,将来周怡月嫁了过去,只要生下一个男孩,那就是将来大魏的储君啊!   嘉瑞长公主心潮澎湃,眉眼中都透出了笑意了,等到那个时候,一个顾家算什么,还不是她说什么是什么!   仿佛很久都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嘉瑞长公主只觉得心神都舒畅了几分,瞧见外面有婆子急匆匆过来,却又沉着脸问道:“找到小姐了没有?”   几个婆子吓得摇头,又说再去别处找找。   嘉瑞长公主虽然心里着急,但还是耐着性子等着,她真的太想马上和周怡月分享这个喜讯了。   “长公主……姑娘回来了!”她这边心里正盼着,却听见有人从垂花门外一壁跑进来,一壁喊道:“姑娘说有事儿,要让长公主去前头正厅里说话。”   嘉瑞长公主正高兴,虽然心中有些狐疑,但还是道:“知道了,本宫这就去。”   她能有什么事情跟自己说呢?难不成也是听说了太子妃殁了的消息?故而想让自己帮她开始筹谋了?   嘉瑞长公主脸上浮现一丝满意的笑容,由丫鬟扶着,往前院的正厅去。   周怡月已经坐在正厅里等着她,她还让人把二老爷也请了过来。圣旨是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就一直带在了身上,这件事情她想亲口跟家里人说。   “月姐儿把我们都叫过来,到底有什么事情?”二老爷向来不怎么管内院的事情,对周怡月的教养都是嘉瑞长公主一个人的事情,他们成亲多年,如今也没有了什么感情,不过就是相敬如宾罢了。   嘉瑞长公主眉眼中却带着几分笑意,走上前道:“你从外面回来,难道没有听说什么消息吗?”   毕竟安国公府都得到了消息,二老爷不可能不知道太子妃殁了这件事情。   “只听说是太子妃难产殁了,连腹中的胎儿都一尸两命。”这是朝中的大事,他自然是知道的,齐国公府总共只有三个姑娘,大姑娘便是去了的太子妃,三姑娘如今又进了宫,二姑娘已然嫁人……   如今太子妃一死,只怕整个朝廷都要震动一番了。   嘉瑞长公主闻言很是满意,同二老爷一起走到正厅,便瞧见周怡月正面色平静的坐在那里。   “月姐儿……”她几乎是要控制不住心中的喜悦,走到周怡月的跟前,连看着她的眼神也比往日更慈爱几分。心里更是已经把周怡月看着了未来的太子妃了。   周怡月站起来,朝着嘉瑞长公主和二老爷微微福了福身子,脸上一片静谧,却是缓缓开口道:“女儿身上带着皇上的圣旨,恕女儿不能向两位行大礼了。”   她说着,从袖中将明黄色的圣旨抽出来,脸色肃然道:“嘉瑞长公主、驸马听旨。”   嘉瑞长公主几乎就要被周怡月的举动弄糊涂了,可她掌心托着的,却分明就是皇帝的圣旨。她不敢含糊,忙提着裙子跪下,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周怡月已经念出了圣旨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嘉瑞长公主长女周怡月,娴静淑雅、柔嘉恪敏,今册封为宁德公主,赐婚鞑靼可汗,全两国邦交,修百年之好,以佑大魏国祚绵长……”   “……”   周怡月的话语未完,嘉瑞长公主已经跌坐在了地上,她几乎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女儿,片刻之后,却又暴怒道:“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皇上怎么会让你去和亲!”   “那母亲是想让谁去和亲呢?”周怡月看着嘉瑞长公主,脸上已经没有了哀痛,只是缓缓道:“母亲一错再错,如今也只有女儿替母亲还了这债了!”   周怡月面色冰冷,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嘉瑞长公主,走过去一步,将手中的圣旨慢慢放到她的掌心里,却是笑了起来道:“母亲,接旨吧!”   嘉瑞长公主再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神色茫然的看着周怡月,讷讷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她脸色一阵苍白,身子后仰跌倒在地上。   ……   顾家是第二天一早才知道太子妃殁了的消息的。   顾明妧虽然知道前世生为太子妃的周怡月也是死于难产,但她完全没有想到,如今是齐思贤当了太子妃,却也没有能逃得过这样的劫数。   “从明天开始,京城正四品之上的诰命都要进宫守丧,如今你都快生了,就不用去了,让老二媳妇陪着我去吧。”   周氏和老太太身为诰命,按理是要进宫哭丧的。不过周氏如今有了身孕,实在不方便走动,所以老太太便让秦氏陪着她入宫。   这样一来总要有个把月忙碌的,等过了这个月,周氏这一胎也要生了。   “一切听老太太安排。”   顾明妧的事情尘埃落地,周氏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也落地了,昨晚就睡得好了很多,今日瞧着气色也比前几日好一些。   周氏坐了下来,想着太子妃殁了,三个月内又是国孝,是不好娶亲的,顾明妧如今又还小,能在家多待几个月,自然是最好的。   “那三丫头的日子,我倒是要往后翻几个月了,也不知道肃王府那边有个什么安排……”   周氏心里仍旧有些忐忑,肃王如今虽然还在京城,那是因为鞑靼的使臣在,等过一阵子鞑靼的使臣走了,万一皇帝也让他走怎么办?从凉州到京城几千里,难不成要让顾翰清千里送亲去?   “要不然等过一阵子,还是让老爷请了王府的管事过来,看看这事情怎么办吧?他好歹也是一个王爷,再不济这是皇上的赐婚,说不准还会派司礼监的人过来操办一下。”   老太太虽然心里还是舍不得,但如今已是即成事实了,也只能认了。   她们在顾明妧的面前说起这些来,让顾明妧脸上觉得有些烫,一旁的秦氏便笑着道:“三丫头还怕羞了呢!”   顾明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分明对李昇也没有那种感觉,但是……也不觉得讨厌他,只觉得他有时候傻得可爱,像个呆子一样!   但他若是打仗的时候也这样呆,岂不是要被敌人打得屁滚尿流了?可见他平常必定不是这样呆的!   她们这里头正说话,外面却是有小丫鬟进来回话道:“大姑奶奶回来了!”   顾明妧倒是一愣,顾明珠今儿怎么就过来了呢?她既今儿要过来,昨天也不该给她偷摸摸就递一份信回来,难道是安国公府出了什么事情?   周氏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出嫁的闺女事先不打发个人回来回话就往娘家跑,这实在有些不像话了。若不是有什么大事,一会儿周氏该和她说道说道了,就算仗着男人喜欢婆婆疼爱,也不该这样随意的。   但顾明珠能回来,周氏还是高兴的,只忙吩咐下去道:“让厨房再添几样大姑奶奶爱吃的菜,今儿我留她在家里吃了午饭再走。”   顾明珠很快就从外院进来了,眉心里还微微蹙着。周氏还没有把顾明妧许配给肃王这件事情告诉顾明珠,原本就是打算一会儿吩咐个下人去安国公府走一趟的,谁知道顾明珠倒是先来了。   “你今日回来的正好,我们这里还有事情要同你说。”   顾明妧的婚事在周氏心里实在算不得是满意的,因此提起来还微微有些蹙眉,顾明珠心下好奇,不过眼下她有更要紧的话要说,便也没开口先问一句,只是道:“母亲快坐下,我这里也有事情要说,昨儿从公主府传出来的消息,怡月表姐要替大魏去鞑靼和亲了!”   顾明妧只心下一惊,指尖的一只盖碗扣在了茶杯上,咯嗒一声,她忙就醒了神,听顾明珠继续往下说。 第129章   七月里的天气,暑气还是很重的。   顾明珠喝了一口丫鬟送过来的酸梅汤,放下了茶盏继续道:“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太监都没有亲自上门传旨,圣旨还是怡月表姐自己带回去的,一大早老太太还在荣寿堂哭呢,说好好的一个姑娘,被长公主给糟蹋了。”   周氏脸上表情莫测,心里却难免狐疑了起来,那嘉瑞长公主分明是想害顾明妧去和亲的,怎么如今反倒是她的女儿要去和亲了。   她这里一时没想明白,却是抬起头来道:“家里这两日也出了点事情。”   “出了什么事?”顾明珠闻言却是心下一紧,只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如今出阁了,家里的大小事情都不清楚,出了事一时间也帮不上忙了。   “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说……”周氏忙按着她坐下了,又让丫鬟给她添茶,这才慢慢道:“你父亲做主,把你三妹妹许配给了肃王爷,昨儿圣旨就已经下来了,我今日正想打发人去安国公府给你报喜呢。”   再怎么说,家里能出一个王妃,这的确是一件喜事。   “怎么三妹妹和王爷……?”   顾明珠在山西的时候也见过肃王李昇,不过她素来是恪守礼教的,也不曾敢正眼看他,只粗略觉得是一个一表人才的人,但年岁上却是和她这个妹妹差得太多了一点,她抬起头看见周氏朝着它微微的摇了摇头,便知道这里头必定是有什么隐情。   不过如今秦氏也在,倒也不好再多透露什么,顾明珠便笑着道:“那是真的要恭喜三妹妹了,王爷对我们顾家有恩,又这般骁勇善战,必定是一个铁血柔情的人。”   顾明妧被她这么一说,脸上又热了几分,什么叫三人成虎,大约就是这样,她原先明明也不觉得李昇怎样,可被她们这么一说,好像那人还真是当真的不错,将来也必定能对自己好一样。   ……   顾明珠在周氏房里用过了午膳,也将这几日顾家发生的事情大致知道了一二。   听周氏说起了顾明远和周怡月的事情,心里却有些担忧道:“那如今怡月表姐要去鞑靼和亲,这事情怕是不能让大哥哥知道,他那个人……”   “知道了也无妨,”周氏拧着眉心,慢慢道:“嘉瑞长公主这样迫害我们顾家,他要是还对怡月有什么非分之想,那就是糊涂!他也不想想,就算我和你父亲能答应这门亲事,难道嘉瑞长公主她能答应?”   顾明珠暗暗点头,终是叹了一口气道:“只是可惜了怡月表姐,昨儿长公主还高兴呢,太子妃殁了,她大约还想着把怡月表姐嫁给太子……”   周氏现在对嘉瑞长公主恨之入骨,只觉得周怡月可怜罢了。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太精了,却是害了自己的女儿,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啊!”周氏叹了一口气,瞧见顾明珠气色尚好,便悄声问她道:“你们小夫妻两个如今怎样?你也过门了一个半月了,也该预备起来了……”   顾明珠的脸颊顿时就红了,他们两个的房中事,自是不用说的,周丞泽又是过来人,对她很是温柔,两人正是如胶似漆柔情蜜意的时候。   顾明珠只点着头小声道:“母亲我知道了……”   ……   李昇是昨儿晚上从静水庵回府,才知道太子妃殁了。他人在京城,自然是第一时间进宫奔丧去的。只不过他是长辈,死了的又是侄媳妇,因此倒也不用他守夜,到了下半夜的时候,便回府了。   等他第二天一早进宫去的时候,才听说去往鞑靼和亲的人选,定下来的是嘉瑞长公主的女儿周怡月。   这让李昇很是奇怪,周怡月原本是两年前太子妃的人选,皇帝就算震怒于当时嘉瑞长公主的所为,没有将她册封为太子妃,也断然不可能让她去鞑靼和亲,能成为太子妃的候选人,必定是皇帝看重的人选。   他昨天一时气愤出宫去了,但今天却是逃不掉了,老实到御书房门口等着觐见。   皇帝还在见齐国公和司礼监的太监,嘱咐操办太子妃的丧事。听说肃王李昇来了,只让他先进来,外头天气炎热,大殿里阴凉很多。   齐国公老泪纵横,像是一夜间老了十岁,鬓边的华发尤为明显。李昇对这个亲舅舅向来没有什么好感,进去之后便侯在了一旁。齐国公抬眸看了李昇一眼,他也是刚刚才知道,李昇求娶了阁老顾翰清的女儿。   他的身体里其实也留着四分之一齐家人的血。如今太子妃殁了,齐家已经没有更多的女儿入主东宫,太子作风向来乖张桀骜,实在让人很不放心,将来齐家要怎样在朝堂上立于不败之地,实在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齐国公节哀吧,太子妃的丧事,朕一定会让司礼监极尽体面的。”皇帝安抚了齐国公几句,对于他来说,这不过就是再娶一个儿媳妇的事情,但是对于齐国公来说,却是失去了国丈的地位。   但事已至此,谁都没有预料到,皇帝也很想抱上皇太孙,只是那个孩子没有福分罢了。   “多谢皇上恩典,老臣这就告退了。”齐国公收起脸上的悲色,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从金石地板上站起来的时候,却还是踉跄了一下,幸好有一旁的小太监扶了他一把。   但他很快就重振了精神,脊背笔直的离开了御书房。   “你们也都下去吧!”皇帝命司礼监的太监也退下,他从龙椅上站起来,转过头来同李昇说话,他坐到了窗口的一张罗汉榻上,让李昇坐到他对面去。   “坐下来说话。”   “臣弟不敢。”李昇恭恭敬敬的单膝跪地,朝着皇帝拱了拱手。   皇上的脸上便露出几分不耐烦,但还是道:“朕让你坐下!”   李昇见皇帝似乎有了怒意,便站了起来,在他对面拘谨的坐了下来。   皇帝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这让李昇有些惴惴不安,他忍不住偷偷的扫了一眼龙颜,见他似乎也没有特别动怒的样子,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   “昨儿的事情,是顾阁老求了你来向朕请求赐婚的吧?”   皇帝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等李昇回话,却是继续道:“如今去往鞑靼和亲的人选已经定了下来,你若是不喜欢那三姑娘,朕就收回那道圣旨。”   李昇急忙就跪了下来道:“臣弟喜欢!”他这一说出口,才觉得有些失态了,只低着头道:“臣弟之前欺骗了皇兄……”   他实在是一个耿直的性子,即便知道这样说会惹得皇帝动怒,但还是开口道:“臣弟那一年回京的时候,在静水庵的后山救下了顾大人家的三位姑娘,得了其中一位姑娘的帕子,皇兄当时要为臣弟赐婚,臣弟还不想成亲,就用那帕子在皇兄跟前说了一个谎……”   “所以顾翰清就是抓住了你这把柄,逼着你娶他的女儿?那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皇帝看了一眼李昇,他这耿直的性子,倒是和太祖爷很像的,他们身上流的都是一样的骨血。   “因为有人举荐他女儿去鞑靼和亲,他舍不得女儿,所以找了你来向朕求亲。”   李昇心下一惊,居然会有这种事情,难道那日若雅公主说的话是真的,他急忙问道:“是鞑靼使臣提出来的吗?”   “当然不是,鞑靼使臣自然是想要一个皇家的姑娘,顾家小姐,他们还看不上。”皇帝垂眸,继续道:“怎么?你现在还想求娶那位顾小姐吗?”   李昇的脸颊慢慢滚烫发红,眉心都拧了起来,但还是用力的点了点头:“皇兄,臣弟是真心喜欢顾小姐的,实不相瞒,就算顾大人不来求臣弟,臣弟也是要去顾家求娶顾小姐的,还请皇兄成全臣弟,臣弟可以带着她远去凉州,永远都不回京城来。”   “那……你不管你母妃了吗?”皇帝看着李昇伏在金石地板上宽厚结实的脊背,缓缓的吐出一句话来。   御书房的金石地板素来冰凉,这时节四下又安置着窖冰。   李昇的肩背陡然一紧,按在地面上的手掌已是指节分明。   皇帝自是看清了他的动作,只是偏过头道:“你也不用急着回凉州,眼下边关安定,等你送了公主和亲归来,朕在京城为你主持婚礼。”他顿了顿,却是继续道:“到时候把你母亲接到肃王府住几日吧。”   李昇险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只重重的磕头道:“多谢皇兄恩典!”   皇帝又留了他下来商议送亲的事情,鞑靼使臣希望和亲的公主能同他们一起回王庭,因为这个季节正是牧草肥美的时候,若是再耽误下去,等到鞑靼的时候就是冬天了,到时候他们王庭也会迁徙去更远的地方。   李昇同鞑靼军队交手的时候,也曾深入过鞑靼的腹地,但草原地广人稀,其实很多地方他们还是不知道的,所以这次如果能亲自送公主去鞑靼和亲,他还可以对鞑靼有更深入的研究。   中原同草原上游牧民族之间的斗争延续几千年,如果可以知己知彼的话,那将来战事再起,大魏也不会太立于被动。   李昇和皇帝一直商议到了晌午,那人要留他用午膳,被李昇给推辞了,他从御书房出来,看见太子李睿穿了一身素服从抄手游廊上过来。   太子妃殁了,李昇原本想要上前安慰他一番,但一想起昨天他在御书房门外听见的那一席话,他便忍了下来,只是朝他拱了拱手,太子李睿却是淡淡的扫了李昇一眼,眉眼中带着几分淡漠,冷笑道:“还没有恭喜皇叔,求到了顾阁老家的千金。”   李昇还没来得及回话,太子殿下便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   顾明妧已经被周氏拘着要开始绣嫁妆了……   她原本以为这件事情对于她来说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可谁知道一下子就被提上日程了。顾明妧的女红可真的是有些一言难尽的,除了几个小的花样,她基本上做不出大件来。   顾翰清已经写了信去边关,把顾明妧和肃王李昇定亲的事情告诉了柳氏,不过信走的慢,等柳氏收到大约也要一个多月之后的事情了。   “三姑娘又不用心,这玫瑰花绣得跟野蔷薇一样……”孙绣娘实在拿顾明妧没办法,但她收了顾家的银子,自然是要好好教授的,况且如今顾明玉也七岁了,周氏让她跟着顾明妧一起学针线。   “你瞧瞧,四小姐都比你学的好呢!”顾明妧凑过去看了一眼顾明玉绣的一朵玫瑰花,还真的有模有样的,看来顾家又要出一个秀外慧中的嫡女了。   “孙妈妈别老说我……”顾明妧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正推脱呢,却见是刘妈妈扶着周氏过来了。   周氏再过一个月就要生了,大夫让她平日里多走动走动,今儿正好天气阴凉,她便走到了她们前院学针线的地方。   “二姑娘没过来吗?”周氏一看这绣房里的两个姑娘,便蹙起了眉心。   “二姑娘今日没来,说是身上不爽利。”孙绣娘毕恭毕敬的回话。   不过顾明烟在绣活上头确实是几个姑娘中最好一些的,毕竟有方姨娘常教她,但周氏还是觉得她太自大了一些。她如今住在了顾明珠原来的院子里,也越发把自己当成一个嫡小姐的模样,但在周氏跟前,却也不过就是应景而已。   刘妈妈闻言就挑了挑眼皮,扶着周氏坐下,又拿了顾明玉的绣活给她瞧,笑着道:“太太快看四姑娘做的针线,这针脚密的,倒是用功学了的。”顾明玉挨到周氏的身上撒娇。   周氏看着时候不早了,便让孙绣娘先回去了,又去检查顾明妧绣的那些东西,只是摇头道:“这可不行,这几样东西到时候还是要重新做的。”她顿了顿,只转头看了一眼坐在靠背椅上一脸郁闷的顾明妧,同她笑道:“这些到时候我都可以请人帮你做,但只那双压箱底的靴子,还是要你亲自做的,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靴子……   顾明妧一双眼睛都瞪大了,她只会缝袜子和做鞋垫啊……做鞋可真的没做过!   “过两日你父亲会邀了肃王到家里来坐坐,我会让外头的人想法子把他的鞋码弄过来,到时候你也就可以开始做起来了。”周氏嘴角带着笑,他们纵然对肃王不是最满意的,但现在想一想,其实却也未必不是良配。   少夫少妻,没准他们两人也能磨出一些火花来。   况且顾明妧以后去了凉州,那里离边关也近,说不定还能经常见到柳氏。她们也是母女,总归有互相怀念的时候。   “是,母亲。”   对于周氏要怎样把李昇的鞋码弄过来,顾明妧心里觉得有些好奇,但又不好意思问。他过几天要过来?是过来做什么的呢?他们已经有了赐婚,是不是仍要三书六聘?   顾明妧觉得一切都有些懵懂,明明顾明珠才出阁,这些事情刚刚才办过一回,怎么到了自己这边,就又都弄不清起来了呢?   她们这里头正闲聊,却是有一个婆子从垂花门外进来,同周氏回道:“太太,陈家少爷说要去南山书院进学,老爷昨儿已经答应了,说让太太指派个书童给他,再添一些银两让他随身带着。”   这件事情顾翰清昨晚已经跟顾明妧说起过了。   陈伯青有了去意,顾翰清虽然舍不得,但若是强留他住在顾家,只怕对他的学业也未必是件好事,因此还是答应了让他离开。   顾明妧心里对陈伯青有些歉意,她们已经两世没有缘分了,虽然她明白这种事情不能强求,但她知道自己若是嫁给了陈伯青,他必定也会疼惜自己的。   “就让原先跟着他的文海去吧,告诉他月钱每个月都会给他老子娘,让他好好服侍陈公子,将来陈公子要是出息了,少不得他的好处的。”   周氏吩咐下去,转头看了顾明妧一眼,少女低垂着眸子,眉眼中看似没有什么表情,但却让人觉得有些揪心。   “三丫头,你去送送他吧。”周氏素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对于这种男女之间懵懂的情谊,她也是知道的。但如今顾明妧已经有了人家,那么心思纯正、品行高洁的人,就自然会收敛自己的情绪,让他们两个人见一见,也算是弥补一下两人心中的遗憾。   “去吧……”周氏朝顾明妧点点头,她知道他们不会做出逾矩的事情来。   ……   陈伯青正在厢房里整理东西,他来顾家的时候,只背着一个兰花布的包袱,里面放着两套换洗的衣服。如今过去两年,那些衣服早就不能穿,都已经给了小厮们。   他家境贫寒,若不是遇到顾翰清这样的恩师,别说是考顺天府的解元,只怕是连进学的束脩都交不起的。   他是一个无情的人,顾家对他恩重如山,可他现在却还是要走!   他没有办法不走,他只要踏进这宅院一步,就想起那人巧笑倩兮的模样,让他一分一秒都没有办法看进去书!   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小厮在一旁问道:“公子,那墙上还有一把伞没带。”   那把伞就是那日顾明妧给他的,他舍不得用,顶着太阳走去了族学,后来便一直在房中挂着。小厮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一把伞挂起来。   “那个不用带了,就放这里吧。”   陈伯青叹了一口气,转身出门,却瞧见顾明妧就背对着他,站在了门口的庑廊下。   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竟然没有发现!   顾明妧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她看见陈伯青穿着佛头青的圆领府绸直缀,看上去有些清瘦苍白。   顾明妧已经忘了要对他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有些难过,两世了……她前世还不自知,但这一世她是抱过要嫁给他的念想的。   “陈世兄去了那边之后,也记得常回来看看。”顾明妧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表情,只是绞动着手中的帕子道:“父亲很器重你,你千万不要让父亲失望。”   陈伯青当然知道这些,这几日他在外头也听了不少传闻的,说是顾翰清和肃王这一门亲事结得很不一般,只怕这里头还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他现在只是一个尚未入仕的举人,哪里能知道这些上位者心中所想的事情呢!   “在下知道了。”陈伯青并没有抬头看顾明妧一眼,只是朝她拱了拱手道:“既然三小姐没有别的事情,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顾翰清果然是没有看错他的,他说走就走,当断则断,正是官场上所缺的人才。   “好,你走吧。”顾明妧顿了片刻,偏身让他离去,她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了拐弯处。顾明妧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的时候,却瞧见他房中墙上挂着的那一把油纸伞。 第130章   太子妃的丧事办的非常之体面,皇帝下令行国丧,三个月内不准嫁娶。   周氏把手边的一本万年历翻了又翻,定下了十一月二十八这个日子。但又听说皇帝要让肃王去鞑靼送亲,这样一来,也不知道十一月初八他能不能赶回来了。   “你父亲正是要同他商量这个事情,原本鞑靼使臣这两日就要走的,但正巧遇上太子妃殁了,他们也就耽误了几日。”周氏这几天也差人去了安国公府打探消息,听说大长公主自那日接下了圣旨之后,就一直病着,皇帝派了礼部的官员一应安排周怡月和亲的事务,如今已是把人接到了宫里去住了。   周怡月被封为了宁德公主,代表的是大魏,嘉瑞长公主性子再扭,如今也是皇命难违了。   顾明妧其实还想见见周怡月,但现在人已经在宫里了,却是见不到了。顾明远所抄的《孝经》,也快满一百遍了,大约这一两日,就可以回族学去了。周氏不准家里的下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情,他到如今还是不知道的,顾明妧心里有些难过。   但他总有一天是会知道的。   “送行的路上慢一些,回来怎么也得快马加鞭的,还能错过了自己的大喜日子?”老太太只笑着道。   她们如今在顾明妧的跟前提起李昇也都不避讳了。长辈们好像都是这样,不是自家人的时候,总是各种挑剔那人身上的缺点,等事情尘埃落定了之后,又开始耐着心思发掘对方的优点,然后觉得其实这个人也不是自己所想的一无是处,其实是有很多优点的,只是先前没发现而已。   “老太太说的是呢,到时候王爷只怕是八百里加急也要赶回来的,他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哪里还能不着急?”秦氏在一旁笑着开口。   顾明妧脸颊有些热,心里却莫名觉得有些心虚,那人真的会对她好吗?他娶自己还是顾翰清去求来的呢……可也应该不会太差吧?他看上去还是一个很懂礼节的人,虽然有时候呆了一点。   顾明妧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可抬起头的时候,却瞧见顾明烟正冷冷的盯着自己,那人迎上她的目光,只冷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她一定是觉得自己越了她的序,让她这个当二姐姐的丢脸了?顾明妧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反正……顾翰清和周氏也不会亏待了顾明烟,总会给她找一个好人家嫁了的。   她们这里正闲聊着,外面丫鬟进来回话,说顾翰清带着肃王李昇进府了。   这还是李昇第一次到他们府上来,虽然之前在山西的时候也是常见到的,但那时候和现在却大不相同,那时候他是王爷,她们是朝臣内眷;但现在……李昇一下子就比顾翰清都小了一辈了,成了他的女婿了。   顾明妧想起之前还喊他“表叔”,莫名就觉得有些好笑。   “你们往帘子里头去。”   李昇要过来拜见老太太,姑娘家自然不方便在房里,老太太让她们进去避避嫌。   顾明妧正要起身跟着顾明烟一起进去,却被老太太给喊住了道:“三丫头你走什么,好歹留下来,给人沏杯茶再走。”   顾明妧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的,几个服侍的老妈妈和丫鬟见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氏只开口道:“你要拘谨,就进去吧,反正以后成了亲,有你们大眼瞪小眼的时候。”   顾明妧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她这里正不好意思,外面却已经传来了顾翰清的声音了。   “王爷里面请。”   门口候着的丫鬟已经帮他们挽起了帘子,顾明妧扭头,看见李昇矮着身子进来。丫鬟身量矮小,他又身量魁梧,帘子上的竹幂子啪一下就打在了他的额头上。   那丫鬟下得脸都白了,正要下跪,李昇却是淡然道:“无妨。”   老太太看他的神色顿时又满意了几分,顾明妧急忙收回了视线,对门口正战战兢兢的丫鬟道:“别杵在这里了,去茶房沏两杯茶来。”   丫鬟知道顾明妧替她解围,感激不尽,忙福了福身去了。   顾翰清请了李昇上座,李昇却是不敢,只还让老太太做在上首,他在老太太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除了顾翰清,一屋子的女眷,但即使这样,也颇有三堂会审的感觉。李昇手心里的汗都出来了,觉得就那么几个女人,竟然比战场上鞑靼的千军万马还让人发怵。   他抬起头来,却是正好迎上了顾明妧的目光,她今天穿了一件丁香色的缠枝花对襟褙子,下面配着白色的挑线裙子,整个人清新怡然、亭亭玉立,就像是一株鲜嫩的丁香花蕊。   顾明妧也觉察到了李昇的视线,原本都已经好些的脸颊又热了起来,她今天带着珍珠耳坠,这时候耳尖上都滚烫的,瞧上去必定是红白分明的样子。   好在沏茶的丫鬟已经回来了,顾明妧躲过了李昇的视线,迎过去从那人手中把茶盏接了过来。   “爹爹请喝茶。”顾明妧先把茶端给了顾翰清。   顾翰清眉心一拧,瞧着她这副害羞的样子,却是佯怒道:“越大越不懂规矩了,茶要先端给客人。”顾翰清朝着李昇的方向看过去。   李昇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一时没忍住竟清了清嗓子。   他这是在抗议自己没先给他端茶递水吗?   顾明妧脸颊更红了,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只将递给顾翰清的茶盏放在他身侧的茶几上,又从红漆小茶盘里另拿了一杯,送到李昇的面前。   “王爷请喝茶。”   顾明妧把茶盏递到了他的面前,李昇接了过去,揭开盖碗就喝了一口,抬起头见众人似乎都在看着他,才有些尴尬道:“多谢三小姐。”   周氏见顾明妧臊了,便喊了她进次间去,这才同李昇开口道:“我们原该过去静水庵同太妃娘娘商量一下这婚事的细节的,只是如今我身子也不方便,王爷若是没什么异议,我这里就先把日子定下来,到时候你们王府那边如何操办,你派个人过来接洽一下,也省得到了那时候手忙脚乱。”   李昇已经写了信回凉州,让荀先生把叶妈妈请过来,不过路途遥远,她如今还在路上。但皇帝已经派了一个司礼监的太监到他府上,安排他大婚的事宜,到时候让顾家和刘福顺联系,也是一样的。   “皇上说要让小王在京城成婚,所以派了司礼监的刘公公过来,负责小王的婚事。夫人这边有什么吩咐,尽管和刘公公商议。”他还是忍住了喊周氏岳母……   周氏点了点头,心想既然皇帝接手了要管这档子的事情,那倒也不用他们顾家太操心了。司礼监的太监那都是操办过大事的人,在这上头是不会出错的。   周氏便开口道:“日子是定在了十一月二十八。”   太早了还在国丧里头,太迟了又进了腊月,眨眼就到年关,也实在忙不开来。周氏如今心里只担心一件事情,顾明妧是要过了年节才有十五岁的,况且她又是七月初七的生日,其实原本就比实际年龄小了半岁,嫁过去的时候也就只有十四岁出头些罢了。李昇要是真疼她,该迟一些圆房才是,但这些事情已是小辈们的房中事了,周氏也没法直接开口。   李昇只一味点头说是,让人觉得憨实稳重。   周氏又同他说了几句,顾翰清便请了他往外院去了,他们还要去往鞑靼送亲的事情。   李昇起身离去,仍旧有丫鬟帮他打帘子,他这次刻意更矮了一些身子,跨出门的时候,却瞧见门口的青石板砖上都了一滩水渍。李昇身手矫健,大步一跨,就越了过去。   站在门外的小丫鬟见了,却是一脸惊讶,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心。   从来没见过这样走路的,太太让给三姑娘的鞋码尺寸,这回可搞不定了!   顾翰清就跟在李昇的背后,看着李昇身手矫捷的走了过去,还佯装生气道:“这谁那么不小心,在门口倒一滩水?”   李昇便笑着道:“无妨、无妨,小王并没有踩到。”   顾翰清觉得自己这女婿是没救了,怪不得这把年纪还没娶亲!他当年去安国公府做客的时候,可是故意在这水滩上停了好半刻,让自己的鞋底可以印得更清晰一点,好让周氏能做一双合脚的压箱底的靴子出来。   自己求回来的女婿……   顾翰清脸上的笑意僵了僵,伸手在前头领路道:“王爷,这边请。”   等他们两人出了垂花门,躲在暗处看热闹的丫鬟们这才都冒了出来,冲着那一滩水笑得前俯后仰的,捂着肚子向周氏回话道:“太太,咱三姑爷有飞天遁地的本事,这好大一滩水,愣是没湿鞋。”   周氏都气笑了,忍不住连连的摇头,扶着额头道:“这可难倒我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第131章   鞑靼使臣回去的日子定在七月十二,由肃王李昇带领六皇子并礼部的一干人等前去送亲。   顾明珠前一天又回了一趟顾家,周丞泽如今是礼部的员外郎,这一次又逃不掉要他去送亲的,况且周怡月又是他的堂妹,他更要亲自去,因此顾明珠这一回也没拦着。   姐妹两人在周氏的正房里说话,想想还觉得有些感慨,就比如肃王和周丞泽,以前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个人,如今却成了连襟,现在还要一同送周怡月去和亲,可知这世事难料。   “明儿他们就走了,你东西都整理好了没有,还巴巴的跑回来?”周氏生产的日子近了,越发懒怠得动了,在炕上歪着。   顾明珠便道:“东西昨儿就准备好了,是他让我回来瞧瞧母亲的,还说等他走了,要是我觉得一个人在府上无聊,可以多回来走动走动,正好母亲这一胎也要生了。”   “他倒是孝顺,但你也不用长回来,在家好好服侍你婆婆和老太太才是正事。”   周氏心里高兴,可有件事情却还悬着,顾明远今日上学去了……   他之前因为那事情和自己赌气,也不肯和家里什么人说话,就躲在房里抄经,就连顾明妧赐婚、陈伯青离开这两件大事情,都不知道。只当是陈伯青去了南山书院听那南边来的先生讲学,等过一阵子还回来的。   可今日一出门,学堂里的子弟们一说,他该知道的也就都知道了。   周氏想到这里眉心越发拧了起来,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何不想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他,可有些事情,实在是他们做长辈的力不从心。   ……   外面都在议论宁德公主去鞑靼和亲的事情。   坊间的说书人向来喜欢牵强附会,又因为这一回大魏送去和亲的公主虽然不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却也是嫡亲的外甥女,这就同前朝那些用宫女冒充公主的和亲又大不相同。   顾明远走在路上,心里有些奇怪,这个什么宁德公主,他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呢?还说她是皇帝的亲外甥女?真正能称上皇帝亲外甥女的,明明只有周怡月一人。   可他已经想通了,即便他不能求娶周怡月,以嘉瑞长公主的性子,也绝对不会让周怡月去和亲的。   “放舟,那什么宁德公主,你听说过吗?”顾明远随口问了一句跟着自己的书童。   周氏一早就交待了下去,这些话不让在顾明远的跟前提起,再加上他这半个月几乎足不出户,因此对外面的事情丝毫不知。   “爷,她是个什么公主,跟咱也没关系,爷还是快些去族学里吧,你好些日子没去了,夫子都想着你了。”   顾明远虽然心里还有些狐疑,但并没有多问什么,一径就去了学堂的门口。   几个相熟的同窗看见他,都过来同他招呼:“正有事要问你呢,你这几日也不来,为什么夫子说从丹以后就不过来了呢?”   陈伯青跟他们同窗了几年,又是这样才思敏捷的人,还得了顺天府的解元,除非顾翰清点头,夫子哪里肯准他离开,但这里头的原因,怕也只有顾家人知道了。   “他不是去南山书院听应天府过来的先生讲学吗?怎么会不回来?”顾明远什么都不知道。   “夫子说他不回来了,还说他多少年没遇上这样有资质的学生,就是可惜了,下一科便是中了三甲,也算不上咱顾家族学的学生了。”   一旁的放舟一味朝那人使眼色,可对方压根就没看他一眼,顾明远心里越发疑惑,却只听那人继续说道:“对了,明儿你那表妹不是要去和亲了吗?你们家可是要去送一送?顺便再送送你那妹夫王爷,你现在都是王爷的小舅子了。”   ……   知道顾明珠回来了,顾明烟也过来了周氏这边。她上回搬去顾明珠的院子里住,里面还放着一屋子以前顾明珠的东西,都是她成亲后没带去安国公府的。虽然是一些散碎的东西,但也值不少银子。   顾明烟还没那么大的脸直接把那些东西昧了,毕竟姑娘家房里的东西,管事的大丫鬟手里都有账本的,那些东西少不得还是要给顾明珠的。   “那院子里还放着一屋子长姐的东西,长姐什么时候有空了,可要搬去婆家去?”   顾明烟是故意这样问的,顾明珠的嫁妆可不少,哪里会在乎这么一点东西,多半还是会留在顾家的,那些东西又没别的地方放,少不得还是要给她的,她心里的如意算盘打得还是挺精细的。   顾明珠出阁的时候,还没想着她那院子将来会住什么人,因此那些东西也就堆着了。她当时想着,谁住就给谁罢了,也不是多少值钱玩意儿,倒是有几箱子布料,还有几匣子散碎的首饰,还值些银子。但如今顾明妧也要出阁了,这些东西她还能用得上。   “原来的那些东西,就都给三妹妹吧,先还在你那边放着,等她出阁的时候,和嫁妆一起带过去。”   布料都是好的,可以做衣服穿,那些散碎的首饰,她去了王府做主母,自然也要挟制下人,、点丫鬟,那些是最好不过的。   顾明烟顿时脸色就白了,顾明珠怎么能这样呢?不给她也就算了,还占着她的地方给顾明妧放东西。顾明烟根本就不知道,当初自己是怎么住进这院子里来的。   “我那院子地方小……”   “明儿喊几个粗使婆子把东西搬去延寿堂后面的后罩房里去吧。”她的话还没说完,周氏却是先耐不住性子发话了,大约也是和她临近生产有关,最近周氏的性子有些躁。   顾明烟再不敢开口说话,心里觉得有些发怵,觉得自己今日又触了霉头,委屈的不得了。   她这厢正慌乱着,忽然听见外面婆子喊道:“大少爷,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您走慢点,老奴先给你通报……”   那婆子的话还没说完,众人只见门口的帘子一闪,顾明远已经站在了房里。   周氏看着急怒匆匆、胸口起伏的顾明远,脸上浮出一层寒霜。   “母亲,为什么怡月表妹会去和亲?为什么从丹要离开顾家?为什么三妹妹好端端的要嫁给肃王!”   顾明远一路小跑回来,脸上涨得通红,额头上的汗珠滑落下来。   “大哥哥……”姑娘们都吓了一跳,忙上前拉住了顾明远。   “你们别拦着他,让他继续说!”周氏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看着站在自己跟前质问自己的长子,只觉痛心疾首:“你还有多少个为什么,都一并问了吧!”   顾明远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周氏这样严厉的样子,她一直都是慈爱温婉的模样,对家中的几个孩子,不论嫡出庶出,都是一视同仁的。她也从来没有用这样失望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一向是她心目中出众的儿子,虽然及不上父亲顾翰清的资质,但他一直努力向上,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撑起顾家的门楣。   “母亲……”   顾明远膝下一软,跪倒在周氏的面前。他是顾家的长子,但他愧对自己这个身份。   “你怡月表妹到底是怎么去和亲的,我也不知道……可你三妹妹为什么会嫁给肃王,从丹又为什么会离开我们顾家,我倒是可以跟你说一说。”   周氏阖上眸子,拿帕子压了压眼角的泪痕,继续道:“长公主想让你三妹妹去鞑靼和亲,你父亲走投无路,才求了肃王求娶你妹妹,如若不然,明日去鞑靼和亲的人便是你妹妹!”   顾明远闻言只惊得说不出话来,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最后去的人会变成周怡月。   “三表姐是自请要去和亲的。”站在一旁的顾明珠开口道,“她大约是觉得愧对我们家。”   顾明远身子一震,抬起头跪走到周氏的面前,哭道:“母亲……求你……求你让我再见她一面,一面就好!”   周氏的衣襟被顾明远扯在手中,她按着他的手背,哽咽道:“明远,你明知道见与不见都是一个结果!你这又是何苦呢!”   周氏推开顾明远的手,想要站起来,忽然觉得小腹突然间一坠,滚热的液体跟开闸一样从身体里冲出去。她捂住了肚子,艰难道:“……我要生了……明珠,快去喊刘妈妈进来!”   ……   顾翰清闻讯赶回来,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稳婆已经进了房里,老太太和几个姑娘都在正厅里等着。   “逆子!”   顾明远还跪在那边,顾翰清看见他,心里忽然就冒出了一团火气,伸手就要一巴掌打上去,却是被老太太给拦住了。   “那也是你教出来的!”   老太太也是火急火燎的,拉住顾翰清的手道:“还是先看看里面的情况吧,你要教训儿子,哪天教训不得?”   顾翰清忙就进到了次间里,正撞上一个丫鬟从里面端着一个木盆出来,里面的水都被血给染红了!   “到底怎么样了?”顾翰清急得不得了,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着。   “夫人这一胎还未足月,所以会艰难些,好在这不是头胎了,老爷先外头等着吧。”稳婆在房里回话。 第132章   顾翰清听见房里周氏强忍阵痛的声音,心都纠起来了。他不是迂腐的男子,周氏生前几胎的时候也曾进去探视过,倒是当年柳氏生顾明妧的时候,他人不在身边,等得到消息的时候,柳氏已经把孩子生了下来。   他第一次见到顾明妧,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被包裹在一条洗白的棉被中,眼睛都还没睁开。后来他抱了一会儿,小娃娃忽然就睁开了黑亮的眼珠子,滴溜溜的看着他,把拇指含在口中,就像是在对他笑一样。   他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还能再有子嗣,这都是大喜过望的事情。但在他的心里,还是担忧胜过的喜气。   顾翰清在周氏床边的一张绣墩上坐了下来,阵痛已过,周氏现在倒也平静,瞧见顾翰清进来来,只是道:“老爷你怎么进来了,产房里不干净,老爷你还是先出去等着吧……”   她这一句话没说完,却又疼了起来,看来这娃儿是存心让她不好过,阵痛又快又急:“妾……妾身还扛得住……”   顾翰清便上前握着周氏的手道:“夫人辛苦了。”他觉得心中有愧,这家里的大小事情,但凡他能操得上心的,总是想方设法的要去帮忙的,但唯独在生孩子这件事情上,却是他帮不上的。   “有老爷这一句,妾身……就……不辛苦。”   周氏咬得嘴唇都出血了,一旁的稳婆又替她检查了一下,才吩咐道:“太太先存着点力气,那催生保命丹已经吃了半个时辰了,也时候发药性了。”   周氏只是勉力点头,心里却有些力不从心。她虽然之前生过三胎,但如今毕竟上了些年纪,自然不像以前那样顺当。况且这一胎怀上的时候就经历了些凶险,如今又早产了。   顾翰清又被老太太请了出去,他在里面也帮不上忙,不过干坐着着急而已。顾明妧也没有个主意,毕竟这一胎在前世是没有的。但她相信周氏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母子平安。   顾明妧为顾翰清沏了一杯茶过来,送到他的面前道:“爹爹先喝口茶,静静心吧。”   顾翰清端起茶盏,却又见顾明远跪在地上。他看着顾明远,心里的情绪实在有些复杂,他是当真没有预料到,顾明远心里会存着那样一个人的。顾家的男人在这事上头都是晚熟的,他也是到了二十岁之后,才略知了一些男女之事,但也是遵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有暗中与谁有了私情。   顾明远只是跪着,脸上满是歉疚,房里周氏的呻吟就在耳边,他越发觉得是自己的错,是自己让周氏早产了。   “父亲要打要骂,孩儿绝无怨言,这都是孩儿的错。”顾明远只颤声道,眸中落下泪来。   “打你有什么用?打你……难道你母亲就能不受这份苦了?打你,难道这些事情就可以当成没发生过?”   顾翰清终究是叹了一口气,侧过头去摆了摆手道:“你自己去小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   周氏这一胎却当真是不顺利,因是早产,所以没有入盆,稳婆推了好久,才将胎儿推了下去,房里周氏已经喊哑了嗓子,最后尽是连声音都发布出来了。   顾翰清急得在厅里团团转,额头上的汗止不住的落下来。   直到四更天,正是外头万籁俱寂的时候,才有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夜空,从周氏的房中传出来。   丫鬟急忙扶着跪在佛前的老太太起身,笑着迎过去问道:“生了?”   奶娘已经抱着襁褓中的小婴孩出来,满脸带笑道:“回老太太,生了!是个哥儿。”   老太太瞧见顾翰清还来不及看自己的小儿子一眼,便又进了产房里头去,也顾不得去喊他,只自己坐了下来,让奶娘把小娃儿抱到自己的跟前。   奶娃娃头发都贴在头顶上,小手握着小拳头放在胸口,正一脸酣睡。   老太太喜欢的不得了,想想自己这把年纪,原该报曾孙了,如今又抱了一个大孙子,真是天大的喜事。   丫鬟服侍着周氏擦过了脸,她靠着身后的被褥闭目养神,看见顾翰清进来,倒像是松了一口气道:“我如今也算对得起你了……”   周氏一直觉得,只给顾翰清生了一个儿子,有些对不住他。   “夫人受累了。”如今已是老夫老妻,顾翰清也说不出什么肉麻的话来,只唯独这一句,是他发自肺腑想要说的。   周氏看着他,眼眶慢慢的就红了,她折腾了这一夜,其实是极累的,只是心里还揣着事情,却是一时还睡不着。   “老爷,明远呢?”周氏仍旧放心不下顾明远,方才她生过之后,几个姑娘都进来瞧过她了,却是没看见顾明远的身影。   “我让他跪祠堂去了。”顾翰清在周氏的床沿上坐了下来,安抚她道:“你现在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让他自己一个人清醒清醒。”   周氏却是握住了顾翰清的手,中年人掌心覆着薄茧,正是最厚实的触觉,“老爷,明远他不是忤逆的孩子,他只是一时没想明白……”   顾翰清拍了拍周氏的手背,只点头道:“你想说什么,我心里都知道,你先睡下,我去祠堂找他。”   ……   外头的天色已经露出了鱼肚白,顾家的小祠堂在宅子的西北角,是平常鲜少有人来的地方。   顾明远跪在顾家的列祖列宗之前,心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冲撞了周氏,害得她早产,这是不孝;他辜负了怡月,让她远去鞑靼和亲;这是不义;他没有听从父亲的教诲,潜心治学、建功立业,这是不忠;而如今他连见怡月最后一面都不能,这又是不仁……   他竟然成了这世上最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   顾明远的身子颤抖了起来,眼泪忍不住就落下来,但他的肩头却还倔强的挺直着。   “大哥哥……”顾明妧在暗处看了他许久,终究还是走了过去,将自己手里的一块帕子递给他道:“母亲已经生下了幼弟,母子平安,大哥哥不要太自责了。”   顾明远身子一震,情绪确实渐渐平静了下来,自己终于也有幼弟了,十几年的顾家独子的生涯告一段落,肩上的担子仿佛都轻松了许多。   然而顾明妧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开口道:“可是大哥哥,无论怎样,你都是顾家的嫡长子,父母的年纪只会越来越大,顾家的重担只能落在你的肩头,将来你要照看父母、照顾幼弟,这些都是你逃不了的责任。”   顾明远抬起头来,看着站在他身侧的少女,忽然就问道:“三妹妹,父亲把嫁给肃王,将来你要远去凉州,你觉得委屈吗?”   这个问题顾明妧几乎从来没有想过,顾翰清为了能让自己不去鞑靼和亲,想尽了办法,以至于完全没有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但此时顾明远这样问了,倒是由不得她细细的想一想了。   过了良久,顾明妧才开口道:“我不觉得委屈,也许……这是一条更好的路呢?肃王虽然不得今上喜欢,但他在边关人民的心中,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是保卫大魏江山的战神,如果这京城容不下他,那我就随他去凉州,那里说不定有另一片天地呢?”   她转过身子,看着跪在地上的顾明远,想起前世周怡月死时他黯然伤神的样子,只继续道:“大哥哥,不管将来如何,若是我们没有办法改变现状,那我们除了祝福,还能做什么呢?”   晨风拂面,顾翰清站在祠堂外的庑廊下,却是把顾明妧的这一席话都听了进去。他精心呵护的娇美鲜花已经缓缓盛开,散发出成熟的魅力。   “咳咳……”   门外传来了顾翰清的清咳声,顾明妧转过头,看见顾翰清已经站在了门口,外面天光已经大亮了,顾明妧擦了擦脸上的泪珠,问道:“天都亮了,爹爹今日不去早朝了吗?”   “朝廷今日要送宁德公主和鞑靼的使臣离京,休朝一日。”顾翰清缓缓开口,视线却是看着仍旧跪在了地上的顾明远,继续道:“三丫头,你回房去吧。”   顾明妧福身离开,廊下点着烛火的灯笼在风中晃动了一下,里面的灯芯灭掉了。   “父亲……”顾明远抬起头正视着顾翰清。   然而顾翰清却没有看他,他的视线落在面前顾家列祖列宗的灵位上,慢慢开口道:“你知道为父为什么答应让从丹离开吗?因为当断则断,这才是一人男人应有的品格。”   顾明远的眼眸中仍然有泪水,却是倔强的没有落下来。他看见了顾翰清鬓边的一缕华发,还有岁月镌刻在眼角的痕迹。   顾明妧说的没有错,不管怎样,父母都会老去,他都是顾家的嫡长子,这是逃不过的责任。   “孩儿知错了。”顾明远转过身来,朝着顾翰清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他伏在冰冷的青石板地面上,一缕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到他的背上。   顾翰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一会儿我会吩咐门房备车,肃王和承泽都要去鞑靼送亲,你的两个妹妹总要去送行一番,你跟着同去吧。” 第133章   因的周氏昨日突然临产,所以顾明珠也在顾家住了下来。今日周丞泽就要去鞑靼送亲,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她去送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对于如今坐在了马车里的顾明妧来说,心里却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顾明珠看见顾明妧脸上略带着几分窘迫的嫣红,拍了拍她的手背道:“父亲也是好意,如今日子都订了下来,等王爷回了京城,你就要过门了,总要多见几面的,要不然进了洞房还是陌生人一样的,那怎么好?”   但其实……大家成亲不都是这样的吗?若不是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兄妹,有几个大婚之前能私下里见面的呢……反正亲都已经定了,现在要见面,见了要说什么呢?顾明妧实在觉得不知道要怎样才好呢!   “长姐,要不……一会儿你去见姐夫就算了,我就不出去了。”   “你又犯傻,他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等他回来,你还记的他长什么样吗?”顾明珠反问她道。   顾明妧在心里想了想,这答案却是很肯定的,她必定是能记住的,不然只有前世的一面之缘,她还不是记住了这个人吗?但这样一想,脸就忍不住有些热了起来,仿佛心里对他似乎有了那么点小小的念想一样,可想起他那结实的胸口和魁梧的身板,心里又有些害怕。   他们比送亲的队伍走的早,很快就来到了城外的十里坡。过了这里往西走,等到了山西境内再往北走,就是鞑靼的地界了。   夏日里天气有些炎热,几辆马车停在官道边上的茶寮里。顾明珠让厨房备下了点心、干果、凉茶,等周丞泽到了之后,再送给他路上慢慢吃。   查看的小厮站在山坡上,瞧见不远处从城门中出来的大队人马,朝他们挥了挥手。   顾明远从长凳上站了起来,官道边上杂草丛生,穿透高低错落的树丛,他看见明黄色的彩旗飘荡在队伍的前方,这是大魏皇室操办喜事专用的旌旗。   “王爷,前头有人来送行。”先遣的侍卫过来向肃王回话。   李昇坐在惊鸿马上,伸手接过一旁长喜递过来的千里眼往远处看,那原本小得如尘土一样的一个小一点,顿时就化作了一张让他朝思暮想的容颜。   李昇心里蓦地涌起一丝欣喜,转头看了一眼就在他身侧马背上的周丞泽,憨笑道:“周大人,好像是……嫂夫人过来送行了。”可他说完这一句,麦色的脸颊上却忍不住浮出一丝红晕来。   送亲的车队在十里坡的不远处停了下来。李昇和周丞泽都下马走了过去,但周怡月作为和亲的公主,自然是不方便下轿的。   只是到了茶寮的门口,李昇却又停下了脚步。他和顾明妧虽然有了婚约,可这样私下相见,还是让人有些局促。   顾明珠已经在同周丞泽话别了,顾明妧就这样看着李昇背对着众人站在茶寮外的大太阳底下。他的后背宽阔,在地上投了不小的一块阴影。   她就这样站在他的身后……   “王爷……”顾明妧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天气太热,王爷喝一碗凉茶在走吧。”   李昇便转过头来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羽透露出她此时小心翼翼的样子。他接过她纤纤细指中捧着的茶盏,一饮而尽。   顾明妧抬起头,正好看见他滚动的喉结,他的脸颊上落下了汗来,从颊边滚落到脖颈深处,将衣领染湿了。   顾明妧反射性的就抬起了手臂,指间捏着的帕子晃了一下,她才猛然清醒过来。   那人已经把茶喝完了……喝的真快……   顾明妧从他手中接过了茶盏,李昇就看见她指间上缠着的丝帕,仿佛在他眼前飘了一下。   顾明妧放下了茶盏,这才转过头来,看着李昇恳切道:“王爷,我和怡月表姐情同姐妹,你能行个方便,请她下轿同我话别吗?”   顾明远抬起头看了顾明妧一眼,这句话她是为自己说的。   “好,本王这就去问问公主的意思。”周怡月如今是大魏的和亲公主,身份自是不一样的尊贵的。   顾明妧感激的看了李昇一眼,眉眼弯了弯,略带羞涩的底下了头去。   她还是觉得有些尴尬,以前虽说没有当真把他当成表叔,可她也一直把他当成一个长者。她是真的没有想过……他们两人有朝一日会朝夕相对,要做一对夫妻的。   ……   周怡月答应了下轿。   她身上穿着公主的大妆礼服,头上戴着九凤帽,脸上妆容精致,但仍旧掩盖不住她眼角淡淡的泪痕。   茶寮里备着践行的美酒,众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周怡月与顾明远两人。   连风都好像瞬间静止了。   周怡月转过头来,看着站在她身后的顾明远,端起了桌上的酒杯。   少年人穿着月白色绣青竹的直缀,白净清秀、温文尔雅,正是她最喜欢的样子。   赤红的丹蔻像一团火,灼烧着顾明远的眼睛,他看见她举杯一饮而尽,眼神无比平静的看着自己。   “表哥……珍重。”   周怡月说完这一句,放下了手中酒杯,退后了两步,转身离开茶寮。   见于不见,他们两人的结局早已经注定。他甚至连追出去的勇气都没有,他一步也没有动,脚底像被定住了一样,只能看着她越走越远……   风一下子又大了起来,把茶寮顶上的稻草刮得漫天飞扬,呼啸的声音,依稀能掩盖住少年的哽咽声。   ……   公主上了花轿,大队的人马又动了起来。   顾明妧站在茶寮的门口,看着车队缓缓的靠近。李昇骑在为首的骏马上,看上去气宇轩昂。   她们身为女眷,是不能这样抛头露面的,顾明珠便拉着顾明妧坐到了路边的马车里。   顾明妧挽起帘子,看着李昇从远而近,渐渐的就靠到了她们马车的边上。四下里只有嘈杂的马车声,她用指间挑开了一道细细的缝往外面看,那人却像是知道了一样,竟然也往她这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这么一触,顾明妧便吓的松开了手指。   可耳边却分明像是听见有人在说:等着我回来娶你……   顾明妧的脸颊蓦地通红了起来,抬起头看看顾明珠,她倒是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的,她不由就奇怪了起来,憋了好半日,终是又悄悄的挽起了帘子往外看一眼,却见李昇的马已经走在了前头,只能看见那人一个宽阔的后背而已。   李昇心里也是如芒在背,他小时候曾有高人指点,学了些传音入密的皮毛,其实也从来不曾用过,可方才看见顾明妧躲在马车里偷偷的看他,便想要跟她说上一句。   他这一去鞑靼送亲,少说也要三四个月的光景,让人家在家里好等着自己,总是失礼的,这样说了一句,便像是做了个保证一样,也好让她心里安定一些。   只是……也不知道对方听见了没有?   其实他说完就有些后悔了,转头去看那车帘子,却是动也不动,大概是她根本就没有听见罢了。   ……   除了送周怡月去鞑靼和亲这件大事,太子妃的丧事也正忙乱着,好在过了二十七日,灵柩便要送去皇陵,老太太同秦氏都去了送葬,周氏刚刚生产,正好安安静静的在府上做月子。   顾明妧每日都过来陪周氏说话,顾明珠也是隔三差五就回娘家来。   周丞泽不在府上,荣哥儿又有奶娘丫鬟照顾,她是刚过门的新媳妇也不用掌家,正是最清闲的时候。   周氏倒是同她们呱噪了起来,简直就是那自己当实例,告诉她们女人坐月子要有哪些注意的,一不留神可是要留下一辈子的病根的。   “比如说这头,是万万不能洗的,若是洗了以后很容易有头风,稍稍被风一吹,就会头疼的。”七月里的天气,周氏头上还带着包额,躺在床上,身上仍旧盖好了薄被。   就连房里的窖冰都撤了,只在外边厅里放着,稍稍有一丝凉意飘进来,不让这房里觉得闷热便好。   顾明珠听得认真,只差没拿着小本本记下来,可其实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毕竟是新媳妇。顾明妧却是有些心不在焉,月中时候打好的鞋底,到现在也没纳几层。   她在回想那天去送行时候李昇的鞋底印,只记得是老大的一个,可究竟有多大,她又记不清了,如今只能往大的里面做,至少拿出来试鞋的时候,不会穿不进去。但是被周氏看见了,还是笑得不行,说从来没有见过谁有这样大的脚。   她这厢心里正愁苦呢,却听见外面有个小丫鬟进来回话道:“大姑奶奶,大姑爷给您写信来了,国公府那边直接让人送到咱这里来了。”   还是……大姐夫好一些,知道写信回来。   顾明妧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心里还有些酸溜溜的,肃王那块木头,肯定是不会写信来的。   顾明珠已经接过了丫鬟送进来的信,她打开信封,正要翻看的时候,却见里面还另放着一个小信封,上面铁画银钩的写了三个小字,正是顾明妧的名字。   “三妹妹,这是王爷给你的信!” 第134章   顾明妧竟然觉得还有一丝的窃喜。   可等她打开信封,看见上面写的内容时,她又高兴不起来了。   “周大人说要写信给夫人,问本王有没有话要带给你,他一番好意实难相却,你若收到来信,切勿惊慌,本王无意冒犯。”   “……”   顾明妧看完就把信揉成了一团,抬起头的时候,才看见顾明珠还在看信,周丞泽满满写了好几页过来,她慢慢看着,脸上又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李昇这算什么信……连个字条都不算……还不如不写……   人比人得死啊……   偏偏周氏还就问她:“王爷信上跟你说些什么了?”   顾明妧是还没过门的姑娘,自然不能像顾明珠这样丝毫不顾及男女大防了,两人传信必定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的。   “什么都没说。”顾明妧撇撇嘴,明明心里是很不高兴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脸上就忍不住红了起来。   周氏就笑了,以为肃王也终于开窍了,知道哄姑娘家开心了。她一开始是真的愁啊,这样一把年纪的女婿,还是头婚的,要是真的什么都不懂,那吃亏的还是顾明妧。   顾明妧知道周氏肯定是会错意了,但她要是把李昇的信拿出来给她瞧了,她肯定急得月子都做不好了,只好硬着头皮笑了笑。   ……   日子过得极快,到十月初的时候,朝廷收到了鞑靼皇室送来的婚书,和亲的队伍已经顺利抵达了鞑靼的王庭,并且在那里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鞑靼可汗册封周怡月为鞑靼的阏氏,让她成为了整个草原上最尊贵的女人。   顾明妧是在周丞泽的信上知道这些的,至于肃王李昇的信……自从收到了那一次,她没有回信之后,就没有再写来过了。   但送亲的队伍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过不了多久,李昇就要回到京城,马上要提上日程的,便是顾明妧和他的婚事了。   “东西都准备齐全了没有,明儿府上客人多,可不能出了岔子让人看笑话。”老太太正在和几个管事的妈妈商量事情,明儿是四少爷的百日宴,阖府上下都忙碌着。   顾翰清给自己的小儿子取名为明慎,取自《大学》中的“慎终追远,明德归厚矣”。   顾明妧最近鲜少出门,被拘着在房里做针线活,她那些枕头铺盖床褥自有针线房的人做,但一些小玩意儿,她也要应景做几样的,不然就太不像样了。   但像这两日,阖府上下都忙着,自然是可以偷一会儿懒的。   周氏正抱着顾明慎在延寿堂坐着,老太太怕她累着,明儿这件大事更是亲自和秦氏操持,不让她费一些心思,瞧见顾明妧从房里跑了出来,便故意取笑她道:“怎么,三丫头的鞋做好了?有功夫出来玩了?”   顾明妧正拿着个拨浪鼓逗顾明慎玩,小孩子不会说话,但耳朵很灵,拨浪鼓响到哪儿,他的小脑袋就往哪儿跑,真真是可爱的不得了。   “祖母……你就饶了我吧……”顾明妧已经被念的心累了,她的那双不知尺码的鞋,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做好呢!   老太太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是满心心疼顾明妧的,觉得顾翰清给她找这门亲事,实在太不如了一些,可如今看着李昇去鞑靼送亲,这样的大事担在身上,又办的这般出色,便觉得是个可靠的人。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也只能想开些了。   “你知道……为什么不管是穷人家的姑娘,还是富户家的小姐,但凡出阁,都要给自己绣嫁妆吗?”   老太太坐了下来,看着顾明妧语重心长道:“那是在磨练你们的定性,嫁人去了婆家,就不能如同在家里一般跳脱,行事都要端庄有度,如果不能安静下来,难免会被人说道,所以要耐得住性子。”   顾明妧便低着头聆听教诲,还以为老太太还要说教几句,谁知道她却开口道:“你性子本来就安静,所以那些东西……若是实在做不好,也就算了,把那双压箱底的鞋做好了,面子上能混过去了,也就行了。”   顾明妧的眼珠子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她这里正笑着还要逗顾明慎玩呢,外头却是有老妈妈进来回话,说肃王府那边来了个客人。   李昇如今不在王府,他大婚的事情都交待给了司礼监的刘公公,那人之前来过一趟,周氏见过了之后,便让外院的管事同他接洽,毕竟顾家是女方,到时候只要送亲,其他的还是要看他们男方怎么办的。   但如今瞧着进来传话的老妈妈的神情,那肃王府的客人,倒不像是一般人了。   老太太忙道:“快请进来。”   顾明妧心里有些纳闷,到底是谁来了?按说舒太妃在静水庵住着,她肯定是不会过来的。其实出阁前顾明妧是该去静水庵拜见舒太妃的,但李昇又不在京城,她一个人过去,总有些怪怪的。   来人很快就到了门口。   顾明妧也没有回避,毕竟是王府的女眷,将来她是要当王府的主母的,这时候见一见也无妨。   丫鬟挽了帘子请那人进来,顾明妧抬起头,就看见一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圆脸妇人,穿着一身秋香色的棉布褙子,盘着圆髻,上面只带着两三样的银饰,虽然看着是个下人的打扮,但气度老练,眼神中透着温和睿智的光芒。   她看见老太太和周氏便福了福身子,笑着道:“奴婢叶氏,是王爷的奶母,今日特来拜见两位。”   老太太一听是肃王的奶娘,忙喊道:“三丫头,还不把叶妈妈扶起来。”   在大户人家喂养过主人的奶娘,是比一般的下人要尊贵很多的,叶妈妈是肃王的奶娘,如今这么大年纪还在他身边照顾,他又从小没有母亲教养,想来是当她母亲一样的。   “叶妈妈请起。”   顾明妧上前扶了叶妈妈一把,叶妈妈进门时候就瞧见了顾明妧,她没来之前,就打听这顾家小姐的长相,偏长喜跟着王爷一起去了鞑靼,她也找不到一个照过面的人,只是听说这顾家小姐长得好看,究竟有多好看,却是想不出来。   况且……王爷那是喝她的奶长大的,他是怎样的人,她心里还不清楚吗?怎么也不可能变成一个好色之徒?就因为人长的好看,所以说娶就娶了?   这特么……不可能啊!   可她今儿一瞧见了顾明妧,心里就全明白了。男人再怎样也是男人,哪怕是肃王李昇这样的,看见顾明妧这样芳菲妩媚,如出水芙蓉一样的姑娘家,大概也难不动心的!   不管怎样……这位顾小姐敲开了李昇那一颗从不为女色沉迷的心,让他有了结婚生子的念头,那就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王爷写了信回来,说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虽有皇上的赐婚,但三书六礼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一概是不能省的,所以今儿老奴来这里一趟,想跟老夫人和夫人商量着,把这没过的明礼都过一遍,等咱王爷回来,就可以和三姑娘顺顺当当的大婚了。”   叶妈妈一壁说,一壁偷偷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顾明妧,这样标志的姑娘,怎么就被她家王爷给遇上了。以前在凉州的时候,也有不少人给王爷说亲的,可哪里有一个能比得上这顾家三姑娘的,看来王爷这么蹉跎了几年,却是没有亏了,要不然去哪儿找这样的媳妇儿!   顾明妧被看得都有些臊了,硬着头皮站在边上,周氏见她这样,便笑着道:“三丫头,你抱着慎哥儿里头玩去,别乱给他吃东西就成。”   顾明慎正是什么都不懂的时候,随便拿到一个东西,稍不留神就往嘴里塞进去了。   顾明妧抱着他走开,叶妈妈也觉得自己有些失礼,便收回了视线。可这也不能怪她,她和舒太妃盼着这一天,都盼了好些年了,如今好不容易才有了盼头,她心里能不激动吗?   叶妈妈想到这里,只觉得鼻子都有些酸了,肃王长到这么大,实在不容易。   “王爷想的太周到了,其实之前司礼监的周公公已经来过,按照皇室的规矩,这些礼数也是有的。”周氏同叶妈妈如实道。   那人听了,只点了点头,又道:“刘公公那边老奴已经和他商量过了,他说既然太妃娘娘想自己操办,他那边就让出这一块来,到时候只负责大婚那日的事情。”   周氏心下明了,这究竟还是舒太妃的意思,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便是自己不方便张罗,那也是要交待下人一一办妥当的。周氏其实是有心要带着顾明妧过去拜会舒太妃一趟的,只是这样直截了当的过去,又难免让人觉得唐突,因此才一再耽误到了如今。   先下又正好有叶妈妈过来,周氏倒是有机会开这个口了,只笑着道:“之前我身子不便,也一直没有机会去拜访太妃娘娘,如今既有叶妈妈这话,那还请您代为通传一句,说我过两日,便递上帖子,带着三丫头前去给太妃娘娘请安。”   叶妈妈心下大喜,舒太妃确实念叨着要见顾明妧,只是哪里有这个机会,如今周氏主动说要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135章   顾明妧虽然在里间,却是把她们的话都听得清楚。   几个耳尖的小丫鬟也听见了,便在旁边打趣道:“三姑娘要去见婆婆咯,这可是大喜事呢!”   顾明妧急得脸都红了,干瞪她们一眼,几个小丫鬟笑嘻嘻的就躲开了。   慎哥儿趴在炕上,他现在还小,也坐不住,只昂着一个小脑瓜子看着顾明妧,嘴里咿呀咿呀的,小手指在她的衣襟上点来点去,顾明妧便捉住了他的小手,皱着眉心道:“慎哥儿,我心里怎么那么紧张,比前世进宫见太后娘娘还紧张?”   小宝贝是听不懂她说什么的,好些不能被旁人知道的话,说给慎哥儿听,顾明妧心里倒也跟松了一口气似的。   ……   叶妈妈同周氏商量完了事情,没坐多久就起身告辞了。   顾明妧出来相送,叶妈妈看着她的模样,只是欢喜得合不拢嘴,她本来就是喜庆的圆脸,这一路上笑声就没断过。   周氏先开始面上不显,但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可后来转念一想,李昇到了这把年纪才定下亲事,只怕肃王府里的人个个都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着今日呢,如今终于定了下来,这样高兴似乎也是情有可原的。   “顾夫人,那这样咱就这样说定了,老奴先去静水庵给太妃娘娘报喜去了。”   眨眼就到了影壁跟前,叶妈妈停下了脚步,继续道:“太妃娘娘若是知道了,也必定是高兴坏了。”   她又忍不住往顾明妧那边扫了一眼,还是打心眼里喜欢,就是小姑娘瞧着身量还小一些,王爷要是急着抱儿子,只怕还要等上一两年的。   “您慢走。”   周氏笑着开口,看着王府的下人这般和和气气的,她心里也略放心些。顾明妧还这样小,让她一过门就知道怎么管家理事,挟制下人,那必定是办不到的,是要有这样有体面又和气的妈妈在身边提点着才行的。   过了影壁,叶妈妈死活也不让周氏和顾明妧再往外送,她毕竟是王府的下人,受不住这样的礼,周氏便让刘妈妈送她出去。   两个上了点年纪的老妈妈又聊了一会儿,刘妈妈忽地就想起那日王爷来府上的事情,三小姐的鞋码还没个着落呢,到时候做出来的鞋不合脚,说出去也不好听呀。   刘妈妈是个直爽人,便也不藏着掖着,悄悄问叶妈妈道:“王爷的鞋码是多少来着,他平日来的少,走路又小心……”   叶妈妈是个过来人,一听见这句走路又小心,只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可在顾家人面前怎么也得忍着,便强忍着笑道:“他平日家常穿的鞋都是我做的,都是八寸半的长短。”再多余的话,她也就没说了,反正彼此心照不宣就成。   刘妈妈赶紧就记在了心里,仍旧有说有笑的把叶妈妈送到了门口,看着她上车离去。   ……   顾明妧已经跟着周氏回了正房,慎哥儿睡着了,奶娘把他放在里间的炕上,周氏坐在边上,伸手拍了拍小娃儿身上的襁褓,抬起头来对顾明妧道:“改日,你同我一起去静水庵走一趟吧。”   其实说起来顾明妧和肃王也是有些缘分的,若不是舒太妃被今上软禁在静水庵,王爷也不会正巧在静水庵经过,又救了她们顾家的姑娘。   但有缘归有缘,真的要促成两个人走到一起,其实也是不容易的。顾明妧这时候心里就有些打鼓,肃王是舒太妃唯一的儿子,她必定是想让她娶一个秀外慧中的好姑娘,会不会瞧不上自己呢?   这段姻缘是顾翰清去求来了,王爷会不会对舒太妃吐露实情呢?她又会不会又因此看轻自己呢?   顾明妧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周氏见顾明妧不说话,便知道她的心思,只笑着道:“我当年嫁给你父亲,按说算是低嫁了,他那时候才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庶吉士,我怎么说也是国公府的嫡小姐,可饶是这样,见老太太的时候,还是心里发虚,怕老太太瞧不上我,怕她以为我是个公府里出来的小姐,就格外的娇惯些,其实这些都是心里没底,胡思乱想的。”   “母亲……”顾明妧越发就不好意思起来,其实这些细腻的心思,她前世却从未尝到过,那时候只忐忑着如何才能进宫,旁的一些事情,似乎很难乱得了自己的心神,哪里像现在这样,会容易想东想西的。   周氏拉着她的手背,拍了拍道:“放心吧,舒太妃能得两代帝王的倾心,必是一个貌婉心娴之人,没有什么事情,是能比儿子娶媳妇更让一个母亲高兴的,妧妧这样秀外慧中,舒太妃一定会喜欢你的。”   ……   却说叶妈妈从顾家出来,原本是要回一趟王府的,如今却是直接去了静水庵。   回想起当日她听说王爷要成亲,把自家儿媳妇刚生的大胖小子都直接丢下了,打了个包袱就往王府去,这才听荀先生说,王爷是要在京城成亲,让她往京城跑一趟。   她都是十几年没往京城里来的人了,二话不说,整理了行装就上路了。   不是初一十五的日子,静水庵里香客不多,很是清静。舒太妃知道叶妈妈来了,在禅院里的大菩提树下备了茶水。   当年舒太妃是齐皇后的陪嫁,叶妈妈则是舒太妃进了信王府之后,才派过来服侍她的丫鬟,到后来舒太妃放了她出去嫁人,她自己又进了宫,等到王爷出生的时候,叶妈妈正巧也生了一个儿子,所以就被舒太妃请进了宫,当王爷的奶母。   谁知这一当就是十多年,后来她又举家跟着王爷去了凉州,到最后一路陪着李昇长大的,却只有这位奶娘了。   舒太妃想起当年的事情,心里还觉得有些凄凉,眼泪便忍不住又落了下来。   坐在她对面的叶妈妈便道:“娘娘快别伤心了,王爷如今也总算是要娶妻生子了,皇上虽然不让你走,却好歹没拘着咱不准来瞧你,以后让王爷多来看你也是一样的。”   舒太妃拿帕子掖了掖眼角,脸上透出几分释怀的笑来,点了点头道:“他这一回准了王爷的婚事,我这心里已经感激他几分了,我是摸不透他的心思……我以前也以为他不是那么狠心的人,可他还不是一次次的伤我的心,可见人为了权势两个字,是会丧失本心的。”   舒太妃顿了顿,揭过这个不提,抬起头看着叶妈妈道:“那姑娘你见过了没有,长得怎样?我以前听王爷提起过几回,他心里是喜欢得不得了的,又觉得自己年纪大了,配不上人家,自己纠结了好一阵子,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开窍了,硬着头皮让他皇兄赐婚了。”   “瞧见了瞧见了!”叶妈妈欢天喜地道:“娘娘你不知道,王爷虽说单了这么些年,这看姑娘的眼力见却是一点儿不差的,那姑娘真是万里挑一的好模样。”叶妈妈回想了一下方才瞧见顾明妧的光景,又继续道:“不光模样好,看着性情也是不差的,她那个母亲顾夫人原是安国公府嫡出的小姐,更是瞧着端庄贤惠,一家子都知书达理的。”   舒太妃虽没瞧见顾明妧,可听叶妈妈这么一说,心里就已经喜欢上了。况且这又是李昇自己看中的人,必定是没得错的。她这里正欢心,叶妈妈又道:“顾夫人还说改日要来拜见您呢,这两日他们府上小少爷过百日,怕是不得空,总等再过几日,娘娘您就能瞧见您的准儿媳妇了!”   ……   顾明妧正在挑选明日去静水庵要穿的衣裳。   她这两年身量见长,新衣服是做了不少的,原本比较平坦的胸口,如今也隐隐开始有了丘壑。可这是要去静水庵穿的衣裳,却由不得她不费点心思了。   毕竟是第一次见面,总要……给人留下一些好印象的。原本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如今被丫鬟们打趣多了,也就顾不得不好意思了。   顾明妧这里正嘱咐着春雨把新做的几件衣服都搬出来,她一件件的挑着,外头却是有丫鬟进来回话道:“三姑娘,太太又让针线房给您送了几身新衣裳过来。”   “怎么又送新衣服过来了?”   各处的冬衣前几天才送了过来,如今又送来新衣服,顾明妧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丫鬟便道:“太太说这原本就是预备了给姑娘当嫁妆的,如今先拿出来穿着,让针线房的人再赶制新的,那几套冬衣都是家常穿的,要出去见客,自然要另外穿好看的。”   顾明妧下个月就要出阁了,针线房里的人这一阵子好忙,要为她赶制一年四季的衣裳。   今年她们从年初就开始忙,好容易把顾明珠的嫁妆给忙了出去,如今又要忙她的,连家里的冬衣都迟发了几日。   她到如今才发现,正儿八经的成亲嫁人,竟是比前世被皇帝一封圣旨召入宫里费事的多。   ……   周氏的正房里头,廊下的喜鹊正叽叽喳喳的叫着。   春喜见送衣裳的丫鬟回来了,笑着问道:“新衣裳可是给三姑娘送去了?”   那小丫头机灵,笑道:“送去了,三姑娘还给了我一把银稞子,姐姐帮我存起来。”最近顾家喜事多,丫鬟们得的赏也多,个个都高兴的合不拢嘴。   东厢那边支着的一扇窗户便吱呀一声合上了。   顾明烟坐在大炕上,脸上带着几分嗔怒,嘴都撅了起来。   “你还说太太不偏心,如今可是瞧见了,又给三妹妹送新衣裳去了!”她又往窗外瞟了一眼,气愤道:“才因为给她赶嫁妆,害的冬衣都迟发了好几日,今年天气冷得又早,差点儿给冻出病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方姨娘却是笑道:“你那小院里冬暖夏凉,虽说冬衣迟发了几日,你总有几件旧衣服穿,哪里就能冻坏了,况且要真的怕冷,让丫鬟给你把炭火笼上了,岂不是暖和?”   “姨娘!”顾明烟撒起了娇来,她这一阵子心里一直不受用,顾明妧马上要嫁给李昇了,她一个外室女,凭什么就能嫁给一个藩王当王妃呢?   老太太还觉得这门亲事不称心如意,还觉得委屈了顾明妧!她有什么好委屈的?李昇虽然年纪大了点,论身份、人品、容貌,哪里就配不上她一个外室女了?也至于老太太为了这事情闷闷不乐的?   “大姐姐嫁给了大表哥,虽然是个继室,却也是国公府的嫡长媳,将来是可以当国公夫人的。”她顿了顿,继续道:“三妹妹更厉害,一声不吭的,爹爹就把她嫁给了一个王爷,将来是能让王妃的。姨娘总说父亲从来不偏心,可我现在连个人家也没有,将来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好人家。”   顾明烟也已经十四了,她又是大月份生的,离及笄不过还有几个月了,如今有了这方面的念想,也是情有可原的。   方姨娘听了这话却是叹了一口气,为人父母她哪里就不操心这些事情了,可如今顾明烟和自己也不贴心了。自从她单住到了那个小院里,来她这里的次数就不多,她也怕耽误顾明烟的亲事,故而不敢跟她走的太近。   可顾明烟毕竟是她亲生的,她自己有了这个念想,她这个做姨娘的,好歹也要帮她考量起来了。周氏是个大气的嫡母,必定不会在顾明烟的婚事上拿捏什么,她倒是真该寻个机会,言语上询问几句的。   “你别着急,改明儿我来帮你问问太太,只说是我的主意。”其实方姨娘倒是很喜欢陈伯青的,原想着他和顾明妧不成了,也可以让顾翰清讲给顾明烟的,可他一不做二不休的就离开了顾家,想来是原本对顾明妧有了些情谊,所以才不愿意留下的。   这么一想,他和顾明烟怕是没有缘分的。   然而顾明烟心里还是不高兴,她虽然没有喜欢过陈伯青,可对肃王李昇……却是有那么一点点朦胧的爱慕之意的。她仍旧记得在山西的老宅里,那人气宇轩昂的站在白皑皑的庭院中,让周着的风雪都变得黯然失色。   “姨娘就别添乱了,太太要是误以为是我自己的心思,又要觉得我不检点了。”   顾明烟自怨自艾的说了一句,看看窗外,天色却黯淡了下来,倒像是要下雪一样,这可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   顾明妧选了一件蜜合色镶白狐毛的缠枝花圆领小袄,下面配上同色的马面裙,将她纤细的腰身收得刚刚好。她如今养了这大半年,却是比去年丰腴了一些,尤其是胸口那两团,已经能勾勒出玲珑的曲线来了。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打心眼里喜欢,笑着道:“外头下雪了,我今儿就不跟着你们娘两一起去了,路又远,在那边住一晚上再回来吧。”   周氏点头称是,如今慎哥儿有奶娘照顾,她也能脱开身了,这次去见舒太妃,好些事情是要多聊一会儿的。   “媳妇就怕惊了太妃娘娘的驾,她毕竟是世外的人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觉得我们太多事了?”   “你就放心吧,哪有看见自己儿子成亲不高兴的娘?没准舒太妃等着这一盏准媳妇茶已经等很多年了呢!”   老太太看看顾明妧,拉着她的手道:“你跟在你娘身边可要乖,舒太妃是王爷的母妃,你要敬重她。”   顾明妧只是点头,周氏脸上也带着笑,心里却微微有些叹息,老太太说得没错,没有看见自己儿子成亲不高兴的娘,顾明远已经好久没有回顾家了……   上回慎哥儿百日,他差小厮送了礼回来,人却还是没有回来。他跟陈伯青一同去了北直隶几户族学出众的府上游学去了,一走就是好几个月。   说定了是要在顾明妧成亲之前赶回来的,可谁知道到时候他到底会不会回来。   但如今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还能安下心来在学业上用功,总比老是陷在里头的好。   顾明妧看见周氏这副样子,就知道她又想顾明远了,只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母亲,前几日大哥哥来信了,说去了保定徐家的族学,那里有几个举子的学问很好,他要和陈世兄在那里多住几日,他信上还说,徐家的几个小姐长得都很好看,还很有才学……”   虽然这是顾明远信中随口提的,但顾明妧还是告诉了周氏。   顾阁老的嫡长子去徐家府上游学,他们那边肯定是举家恭迎的,又听说顾明远尚未定亲,让家里的姑娘变着法子展示一番,也是有的。顾明远在信中写这些,其实也只是不想让家里人再为自己担心。   他既不能超脱了去当道士,也不能顿悟了去做和尚,将来少不得还是要娶妻生子的,与其让家里人提心吊胆的,不如仍旧同以前一样,和姐妹们说说笑笑的。   这是他一个人的心事,没必要弄的全家都皱眉不展。   “他还有心思去看姑娘好不好看,想来是已经放下了。”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略摇了摇头道:“他父亲和他二叔都是木头一样的人,到了老大才开窍,没想到他却是心思细腻的,心里还藏着那样的念想,只是可惜了你那侄女……”   周氏只静静的不说话,好在鞑靼那边时有传信回来,说的也都是好消息,倒是让人放心一些。周氏便道:“我今儿顺道也去把庵里的菩萨拜一拜,保佑我那侄女,可以在那边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   禅房里难得笼上了暖人的炭火。舒太妃也难得换上了一身簇新的道袍。   其实她在这里这么多年,穿什么都无所谓了,可一想到今天要见未来的准儿媳,心里还是忍不住高兴。唯一遗憾的事情,也就是王爷还没回来。   但世上的事情哪能事事如意,她本来都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未必能瞧见儿媳妇的,如今又见到了,可见事情永远不会比自己想得更糟糕。   叶妈妈已经去山门口迎着了,舒太妃点了三支线香,供到了菩萨跟前,双手合一念了几遍佛号,便听见外头服侍她的女尼道:“师太,顾夫人带着他们家三小姐过来了。”   舒太妃心口突突的跳起来,有些紧张的在厅里走了两圈,挽起帘子看了一眼,便瞧见叶妈妈引着一众女眷正往禅院的门口来。   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么多人了,都不知道要怎样说几句寒暄的场面话,她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太妃娘娘,顾夫人到了。”   女尼挽了帘子,引了众人进来,舒太妃起身走到门口相迎,两人竟然一同朝着对方福了福身子。   “太妃娘娘快起来,这可折杀奴家了。”周氏忙谦逊道。   舒太妃落落的起身,脸上表情恬淡,只是带着淡笑道:“我如今只是平民,你却是正儿八经的诰命夫人,如何受不起我的拜了。”   话虽如此,可周氏终究当不起,忙拉着顾明妧的手道:“三丫头,快给太妃娘娘请安。”   顾明妧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舒太妃竟就住在原先柳氏隔壁的禅院,怪不得她在这里遇上过李昇好几次。   她低着头,朝着舒太妃盈盈一拜,眉眼中还有着淡淡的羞怯。   少女天生丽质,正是人面桃花的年纪,怪不得她那个儿子这样喜欢,私底下念了好几回,却只不敢上门提亲,果真是怕自己配不上人家。   顾明妧稍稍抬起头来,嫣红的嘴角弯弯,朝着舒太妃浅浅一笑,那人却是微微一愣,心中兀自想道:这姑娘好生面善,倒像是在哪里见过的一样? 第136章   然而舒太妃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瞬觉得眼熟。仔细想一想,她在静水庵深居简出,哪里见过这样年纪的姑娘?   若说往来的香客,她也见的不多,这般年纪姑娘若是见了,又是这么一个出挑的长相,也不该忘了才是。   大约还是她自己记错了。   叶妈妈已经请了周氏落座,服侍的女尼送了茶上来,又拿了一个蒲团放在跟前,顾明妧便捧上了茶盏,跪下来向舒太妃奉茶。   她和李昇大婚,也不知道皇帝会不会让舒太妃回肃王府受礼,如今就先当是敬了一杯媳妇茶吧。   顾明妧虽然是重生过一回的人了,可这些事情却都是头一回做,女孩子难免脸皮薄,这房里炭火薰得又热,她的脸颊顿时就绯红绯红的了。   少女身形聘婷,乖巧懂事的跪在自己跟前,舒太妃等这一杯媳妇茶,等好多少年。   她接过了茶盏,低头抿了一口,笑着从袖中拿了一个荷包出来,送到顾明妧的手中,让她打开看看。   这些都是老习俗,新媳妇第一次见公婆,是要给见面礼的。   顾明妧的指腹抚摸着荷包里的东西,伸手进去取出来,见是一副上好的紫罗兰春彩手镯,却和上回五公主刻意要她带的那个簪子,是一模一样的玉质。   那东西……果然就是舒太妃的!   “我出宫的时候,也没带几样东西,这是以前我父亲给我的,虽然算不上价值连城,却也是我心爱之物,如今就给了你。”   舒太妃说着,轻轻抚摸顾明妧的手背,这样娇美可人的姑娘,马上就是她的儿媳妇了。她那儿子跟脱缰的野马一样耽误了这么多年,总算也有了一个归宿了。   “多谢太妃娘娘。”   顾明妧把东西收好了,跪下来朝舒太妃磕头,却被她拉了起来。   后面她们两个长辈要说事情,顾明妧就坐到了里间的炕上。外头才下过一场初雪,屋外的腊梅花还没开,顾明妧顺着窗格子往外看去,便瞧见她和李昇第二次遇上时候的那条小山道。   她险些滑倒,是他在背后扶了他一把。她竟然记得和他之间的那么多事情……   “王爷说送亲的队伍大约是在十一月上旬就能回来的,不过如今天气下雪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耽误几日,我想着再耽误,总能在大婚之前赶回来的。”   舒太妃倒是不怕李昇回不来的,以他的性子,大不了到时候把大队人马撇下,独自快马加鞭轻装回来,自己的大喜日子,哪里还有会耽误的道理。   这样的千娇百媚的新娘子,怎么可能让她独守空闺呢?   “我那大女婿也说是那几日,看来是不会推迟多久的,三丫头的嫁妆也预备的差不多了……”   周氏其实有很多话想说,顾明妧不是她亲生的,可她一点儿也没少疼她。如今她还未满及笄的年纪就要嫁人,对方又是一个行武出生的悍将,将来在房事上,她肯定是要吃苦的。   可……她一个岳母,实在不能把手伸得太长了。   舒太妃也瞧着顾明妧显小,当初李昇忸怩不定,不敢上门提亲,也是因为这上头。她是没瞧见过顾明妧的庚帖的,便少不了多问了一句道:“三姑娘是几时的生辰,我瞧着她打扮上还没及笄……”   “她是三月初七生的,要到那时候才有十五岁。”其实是七月初七,但这些事情自然不能让外人知道。   舒太妃心下已经了然,少不得让她那呆头的儿子忍几个月,姑娘家的身子若是没长好,将来勉强有了子嗣,也未必就能顺顺当当的生养下来,这事情倒是不着急的,就怕他着急要抱儿子……男人一旦成亲了,心思就会变的。   等他回来了,她再敲打敲打他也是一样的。这样的娇媳妇都娶进了门了,那就是一辈子的宝贝,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   周氏和顾明妧在静水庵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同舒太妃辞行之后,便回了顾家。   十一月初六是顾明珠的生辰,这是她在婆家过的第一个生辰,蒋氏非要替她办几桌,便请了周氏并顾家的几个姑娘都过去。   顾明妧原本是不想去的,她都没几日就要过门了,要在家养出贞静娴熟的性子,但周氏还是让她去了。等以后她一旦过了门,那姐妹间走动的日子就更少了。   顾明珠穿着水红色的白蝶穿花大红袄,下面配着粉色流仙裙,头上梳着鸿鹄髻,又带上了红宝石头面,越发打扮的雍容华贵。   蒋氏今日特意没有请娘家的亲戚,怕周氏和罗氏见到了尴尬。她拉着周氏正说到周怡姗的亲事,定下的是文华殿吴大学士家的嫡长孙吴文杰。   听说不过才十七岁的年纪,也已经中了举人,正是下一科要同顾明远他们一起下场子考进士的。   蒋氏其实原本是要把蒋博韬说给周怡姗的,可那姑娘不喜欢,后来去蒋家玩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吴文杰,说他难得是个念了书又瞧着不迂腐的人,心里便喜欢上了。   蒋氏这样疼爱周怡姗,自然是顺着她的意思,就让人去吴家打探了一番,那吴家人会意,没过几日也派了媒婆过来询问,这一来一去就把亲事定了下来。   顾明妧依稀想了想吴文杰这个人,却是让她给想了起来,陈伯青中状元那一科,有个声望极高的二甲头名,好像就是姓吴来着。   “三表姐,可要恭喜你了!”顾明妧拉着周怡姗的手说话,那人却是有些害臊了,大约定了亲事的姑娘都是这样的,见顾明妧这样说,便反驳道:“你恭喜我做什么,我倒要先恭喜你,等再过几日,就要当王妃去了!”   顾明妧算是没讨到好处了,红了脸颊,心里却突突跳了起来。   周怡姗就拉着她去看她书房多宝阁里头放着的小玩意儿,有草做的蛐蛐、还有木头雕刻成的笔筒、还有用核桃雕刻成的阁楼,这一看就不是寻常姑娘家喜欢的东西。   “以前三哥那里也有一些稀奇玩意儿,没想到他有的比三哥还多。他还给了我一个什么东西,叫放大镜的,说我要是做针线看不见针眼,只要对着那东西瞧一瞧,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呢!”   “那是什么东西?”顾明妧也有些好奇,当然也有些羡慕……别人家的未婚夫……   “那东西不好,上次我正要玩呢!结果把我好不容易绣好的一个荷包,烧出一个大窟窿来!”   “呀……”顾明妧吓了一跳,羡慕劲儿也少了一半。   她们这里正闲聊呢,蒋氏派了丫鬟过来,让她们赶紧往老太太那边的荣寿堂去,马上就要开席了。   顾明珠是寿星,今日坐在了首位。顾明妧四下里看了一眼,公主府那边并没有人过来。听说嘉瑞长公主自周怡月走了之后,就一病不起了,如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她那样的人,哪里就值得让人同情了!   老太太已经在席上坐下了,见大家伙都到了,便开口道:“今儿明珠生辰,她以前是我的外孙女,如今又是我的长孙媳妇,我这心里高兴啊……就盼着她早日能为我们周家开枝散叶,再生几个哥儿,那就两全其美了。”   顾明珠做了周丞泽的续弦,蒋氏一直觉得这事儿对不住周氏,如今听了老太太这话,也忍不住感慨道:“是承泽有福分,能找到这样的媳妇儿,只可惜今儿他媳妇儿头一次在我们家过生辰,他倒是不在家了……”   蒋氏这话一说,老太太便又想起了周怡月来。   周丞泽他们终究是会回来了,可周怡月却是这辈子也回不来了!她心里堵得难受,所以嘉瑞长公主病了这么久,她连她的公主府都没去过一次,狠了心不认她这个儿媳,但现在一想到周怡月,她这心口却又疼了起来。   “这世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情,如今能这样已是不容易了,咱们就别多说了,赶紧开席吧,不然菜都放凉了……”   老太太这话才说完,外面却是有管事的急急忙忙往里头来,走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老太太别忙着开席了,世子爷的车架到了,就在前头兴隆大街上了!”   “世子爷信上说还有两日才到的呢!怎么今儿就到了呢?”老太太只喜出望外道。   蒋氏更是高兴,只笑着道:“那还用说,一准是赶回来给她媳妇过寿的,那孩子嘴上跟个闷葫芦似的,心里却样样想得到,必定是想给明珠一个惊喜。”   顾明珠的脸瞬间就红了,被那么多人一齐看过来,她哪里经得起,只握着脸羞涩道:“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既然他都回来了,少不得……少不得出去迎一迎。” 第137章   外头庭院中的花枝上还留着残雪,火树银花一样的光景。   她们从荣寿堂迎出去的时候,周丞泽的车架都已经到了正门口。门房的下人正从外头往里面搬东西,看见内院的女眷来了,就纷纷退开了。   周丞泽穿着佛头青的如意云纹大氅,因是快马加鞭的赶回来,额头上还渗着点点的细汗。顾明珠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他,却似近乡情怯一般,反倒不好意思走近过去,被身后的小姑子周怡姗推了一把,才“唉哟”一声的上前了两步,已经站在了周丞泽的跟前。   “荣哥儿最近没老缠着你吧?”   周丞泽低眉看着顾明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终是收回了想去牵她的手,只是与她并肩站着,边走边聊。   “他很乖。”顾明珠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往草原上去了那么几个月,被风沙吹的越发俊朗沉稳了几分。   “走吧,今儿是你的生辰,家里人给你祝寿了吧?”周丞泽只是缓缓道,仿佛这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他并不是特意赶回来,但他着实是把这件事情记在了心里。   顾明珠嗯了一声,转身将自己手里的帕子递给他,又轻声道:“我陪你先回房换件衣服吧。”   ……   她们一行人才把人迎了进门,又回了荣寿堂去,蒋氏见时间不早了,便让开席。   众人自是要等着顾明珠来了才敢动筷子的,毕竟她是今儿的寿星,蒋氏便笑着道:“咱不用等他们了,这小夫妻两几个月没见,也指不定这衣服要换到什么时候了!”   上了些年纪的人谁听不出这里头的禅机来,年纪的小的却只是不懂,顾明妧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旁的周怡姗却问她道:“你笑什么?不就是换一身衣裳吗?能花多少时间?”她这边说着,倒是瞧见顾明珠和周丞泽已经过来了。   顾明珠脸上还带着一抹绯红,娇美动人,周丞泽换上了新做的青竹直缀长袍,老太太特意让他们小夫妻两坐在了一处,笑着道:“这里也没有外人,今日你就坐在这儿,陪你媳妇喝上两杯吧。”   他们两人虽是小别胜新婚,却也懂得克制、有礼有节。蒋氏拉着周丞泽坐了下来,问他这一路上的事情。   “听说鞑靼的人都是吃生肉的野蛮人,是不是当真的?”   “母亲这些都是道听途说,鞑靼人生活在草原上,是比我们大魏人自由彪悍一些,但也是讲些礼数的,他们的王庭在草原的深处,有罪肥美的牧草,那里牛羊成群,正是古诗上写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周丞泽本就是一个才思敏捷的人,入仕后又先后走访了不少地方,侃侃而谈,将草原的胜景都说了出来,引得大家遐想纷纷。   “我不问你别的,我就问你,你怡月妹妹还好吗?”老太太的心一直都悬着,周怡月的事是她这辈子最不忍心看见的。   “三堂妹很好,大魏给他们送去了金帛、棉布、黍米、草料、还有很多草原上没有的珍贵药材,鞑靼的可汗对她很是礼遇,说她给草原带去了希望。她让老太太不要挂念她,她在草原上为老太太祈福,愿老太太长命百岁。”   周怡月毕竟是皇帝的亲外甥女,这一次同鞑靼和亲,皇帝也展现了足够的诚意。   但众人听了这话,却还是各自感慨。无论是怎样的礼遇,对于周怡月来说,却要背负永远背井离乡的代价。   顾明妧低下头压了压眼角,这时候才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周丞泽回来了……那么……肃王那根木头是不是也回来了?   她心里居然有些小念想了?他们再过不了几日就要成亲了,她现在想起来心里就忐忑的不行,他可是被她喊过“表叔”的人,等到了那天晚上,他们要怎么办呢?   顾明妧这厢还没想清楚,那边老太太便又问道:“王爷也跟你一起回京了吗?”   好像是专门为她问的一样,顾明妧一下子就脸红了。   “王爷进宫复命去了,放了下头的人先各自回府,等休整两日之后,再回衙门各司其职。”周丞泽说到这里,稍稍撇了一眼坐在周氏边上的顾明妧,王爷好像是及其喜欢他这位小姨子的,每每玩笑提起,王爷总是表面严肃,眼底中却满是喜色。   “他这个领头的反倒最辛苦了,你们都忙完了,他还没忙完,难为他还是马上要大婚的人了!”蒋氏说着就笑了起来,也朝着顾明妧那边看了一眼,她是真真没有想到,顾家的这个外室女如今摇身一变,就成了王妃了。   肃王虽不受今上待见是真,可他却是正儿八经的先帝封的藩王,只要今上不削藩,封地远些也就远些,但荣华富贵、荫封爵位,却是永世都不会少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顾明妧嫁得也算不差了。只是终究也是父母离散,走得太远了一些。   顾明妧已经经不起她们打趣了,被周怡姗拉着羞羞脸,两人互相的挤兑。   ……   她们在安国公府玩到了申时末刻,听说外头天色不好,蒋氏便让门房里套了马送周氏她们回去。   一行人才上了车,果然又下起了雪来,顾明妧挽起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大街上的路人行色匆匆的赶回家去,路边上新出炉的烤红薯散发着阵阵馨香。   顾明妧的肚子忽然间咕噜了一声。她午间吃东西的时候光顾着听周丞泽说鞑靼的事情了,都没有吃多少东西,这时候倒是有些饿了。   周氏素来是宠着顾明妧的,听见她五脏庙叫了起来,便吩咐了车夫道:“一会儿到了路口,往杏花楼那边去一趟。”   那里有顾明妧最喜欢吃的红豆糕。   “母亲……”顾明妧撒了一声娇,往周氏的怀里靠了靠,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周氏便道:“以后嫁了人,虽说王府里没有长辈管着你,但到底也没有什么人照应你,将来你想吃什么,可都要自己吩咐下人去买了。”   周氏算是看出来,肃王李昇这么一把年纪没有媳妇,在疼女人这上头肯定是不懂的,顾明妧以后怕也是不能指望他嘘寒问暖的了,男人在这方面不懂事的多得去了,便是顾翰清,那也是在她后来生了顾明远,当了爹之后,才渐渐就体贴一些的。   “我知道了,母亲。”顾明妧撇了撇嘴,她在顾家安安稳稳做姑娘的日子,真是掰着手指就能数完了。   杏花楼的生意很好,刚出蒸笼的红豆糕一溜烟就卖光了。跟着周氏出门的婆子在那里排了好一阵子队,等到她的时候却正好没了,被前头一个人高马大的客人都买走了。   外头雪又下得大,周氏便喊了那婆子回来,她这里才挽起帘子来,顾明妧就瞧见那雪地里一个穿着石青色斗篷的厚实背影,正往旁边拴着马的地方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却是把这个背影记得很清晰,心下这么一动,便喊了出来道:“王爷……”   她这一出声,便觉得有些不妥,但话又收不回来,那人已经转过了身来。   李昇俊朗的眉宇间还沾着几片雪花,刀削斧刻的容貌因惊喜变得生动,却是大喜过望道:“三姑娘!”他的眼中只有顾明妧,连坐在一旁的周氏都不曾看见。   真是没想到,他回京城的第一天就见到她了。   等他说完这一句,才发现马车里还坐着其他人,便有些尴尬的朝着周氏拱了拱手道:“夫人好,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顾明妧看见他手里拎着一袋子红豆糕,想来是买给别人吃的,他对别人倒是还挺细心的?   她也不等婆子开口,急忙道:“我们路过的,这就要走了……”   周氏瞧见顾明妧的眉心皱了皱,小姑娘家的,总是容易为了一些小事生气,她只笑着道:“我们也是过来买红豆糕的,三丫头喜欢吃,只是刚巧卖光了。”   李昇也是头一次过来这里买红豆糕,他记得小时候叶妈妈就喜欢吃这家的红豆糕,后来跟他去了凉州,那边就买不到这样正宗的糕点了,所以今天特意打算买回去给叶妈妈吃的。   卖红豆糕的地方又排起了长队,下一笼还没蒸好,李昇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打包好的红豆糕,递过去道:“这个给三姑娘吧,小王再等下一笼。”   顾明妧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恼了,伸手将那车帘子一掩,丢出一句话道:“我不要!”   周氏见她真的生气了,也没办法说什么了,只好吩咐赶车的回府,留下了一脸茫然的李昇站在原地。   马车越走越远,顾明妧悄悄的挑开帘子,却见李昇还站在那里,她也不知道她自己在气些什么,可心里就是忍不住想要撒气,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性子,哪里就这样无理取闹过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你没告诉他你喜欢吃,他怎么知道呢?他好心好意要给你,你又不要了,白让他在雪地里站着。”   周氏是过来人,知道这种小事其实劝了也没用,但到底还是多嘴了几句。   顾明妧却还是生气,拧着眉心道:“外头那么大的路我们不走,偏要在那边路过吗?我就不信他不知道我们是去买红豆糕的,还巴巴的来问!分明就是显摆他买到了,我们没买到!”   顾明妧原本不觉得怎样,这样一想,倒像是她说的是真的一样的了,竟觉得委屈了起来,忍不住掉下金豆豆来。   ……   还没娶进门的媳妇,莫名其妙就被摆了一道,李昇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周氏说她喜欢吃红豆糕,他巴巴的要把自己买的给她,怎么反倒还是惹得她不高兴了呢?李昇满脑子都是疑问。   叶妈妈听说王爷回府了,急忙去前头迎接,却是看见李昇一脸愁容的从垂花门外进来。   “王爷这是怎么了?路上出事了吗?”叶妈妈心里顿时就咯噔了一下,王爷什么时候露出过这种表情来?那准是出了什么大事,要不然就是又被今上给挤兑了!   李昇却是把手里的红豆糕递给了叶妈妈,开口道:“这是妈妈您最爱吃的红豆糕,你热着吃吧。”他在雪地里站了太久,本来热乎乎的红豆糕都已经冰凉的了。   叶妈妈接过了红豆糕,可她这时候哪有心思吃得下东西,忙就拉着李昇坐下,追问道:“王爷这到底怎么了?把老奴给急死!难道是婚事上出了问题?”皇帝本就是一个心思乖觉的人,由不得人不担心。   李昇叹了一口气,他想了半日也不知缘由,索性也就不想了,只随口道:“刚才在杏花楼买红豆糕的时候遇上了三小姐,顾夫人说她也喜欢吃红豆糕,我就给她了,可她非但不肯要,好像还生气了……”   叶妈妈顿时就明白过来了!那肯定是姑娘家脸皮薄啊,哪能让人家说了喜欢才给呢?人家不好意思了,可不就恼了?   “你们是怎么遇上的?”叶妈妈问道。   “她说她们在那儿路过……”李昇如实道。   叶妈妈都气得没脾气了,笑道:“顾家又不住那里,哪能路过杏花楼去?那巷子又窄,寻常马车都不走那道,他们一准是去买红豆糕去的。”叶妈妈说着,只叹息道:“王爷就不该问,直接把东西给了三姑娘,那才好呢!”   叶妈妈忙把红豆糕塞到了李昇的手里,继续道:“王爷现在就把东西送去顾家,就当是负荆请罪去,快!”   李昇被叶妈妈这么一点拨,倒是也有些回味过来了,杏花楼确实和顾家不在一条路上,说路过肯定是推脱……她们排了半日队没买着,让他买了最后一份回来,大约是因为这个生气的?   李昇立时就站了起来,把叶妈妈递过来的东西放到了一旁,大步流星的往外头去。   叶妈妈在他身后追问道:“王爷你去哪儿?”   李昇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丢下一句话道:“去杏花楼,再买些热的送去。”   ……   天气渐冷,用过了晚膳之后,顾明妧就回房去了。她再过几天就要出阁了,好些东西都已经打了包袱,装在了箱笼里在墙根下堆着。   看着自己住了两年多的屋子空了下来,心里蓦然有些小伤感。丫鬟见她闷闷不乐,还当她是因为白日里的事情生气,也没人敢去劝说,只由她一个人静静的在梳妆台前坐着。   其实白天的事情,顾明妧已经不生气了。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脾气就上来了,看见李昇那副憨实的样子,存了心不想让他好过。   他们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又有三四个月不见,这样难得遇上,不应该是高高兴兴的才好吗?白生了一场气,自己想想都觉得好没意思。   “哎……”   她这里正觉得自己使了小性子有些过意不去,外头却是有个小丫鬟跑了进来道:“三姑娘,太太让你去前头正厅呢,王爷来了,还给咱家送了好几筐的红豆糕,都是现做热乎乎的呢,太太正让分给下人们吃呢!”   顾明妧一下子就愣住了……他怎么突然就开窍了?可这大半夜的送好几筐的红豆糕来是做什么?她就算爱吃,也吃不了几箩筐啊!他这又是什么意思?是来道歉的?还是存心来取笑她的?   “姑娘快去吧……”春雨已经走了过来,拿了挂衣架上的猩猩毡大氅让她披上,外面雪已经不下了,但风还是很大的。   “姑娘去吧,王爷都亲自来了。”春雨推着她往门外去。   顾明妧从房里出来,一阵冷风就钻进了她的颈子里,她冷得缩了缩脖子,想着这样冷的天,李昇从鞑靼那么远的地方回来,路上还不知道经了多少风雪,才回到京城,没有人正儿八经的迎一迎他也就算了,还受了她这一肚子气,好像是有些过分了。   和大表哥比起来,王爷确实有些可怜兮兮的。   顾明妧这样一想,心里的火气就全灭了,又想到给他做的那双鞋也要收尾了,她这一阵子在家里也没闲着,心里倒是羞涩了起来。   顾翰清已经陪着李昇在正厅坐了好一会儿了,他们两个人正聊鞑靼的事情。这一回同大魏和亲的是鞑靼最强大的一支皇族,如今鞑靼各部仍有内乱,他们与大魏重修共好,为得也是能没有后顾之忧,早日统一整个草原。   李昇抬起头,便瞧见顾明妧已经走到了庑廊下,冬夜的寒风将她的氅衣吹了起来,几盏零星的灯笼挂在廊下,照在她那张艳若桃李的脸颊上,让她美的就像是天上的仙子一般。   李昇竟然看呆住了。   顾明妧也已经看见李昇了,她的脚步顿了顿,低下头走进厅中,朝着顾翰清行礼道:“父亲。”   闺女已经来了,顾翰清坐着也就显得有些多余了。他们毕竟是要成亲的人了,多见几面也不算失礼了。顾翰清便清了清嗓子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先回书房去了,三丫头好好招待王爷。”   顾翰清看了李昇一眼,情绪有些复杂,下午的事情,周氏也同顾翰清说了几句,否则他这大半夜的送几筐红豆糕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自己来顾家下聘呢!   但顾翰清还是走了……不管怎样,将来要和肃王过一辈子的人是顾明妧,他们做父母的人都帮不上忙。   薰笼上放着刚沏好的热茶,顾明妧上前帮李昇续了一杯,抬起头来悄悄的看了他一眼。   李昇原本是偷瞧着顾明妧的,但见她偏过头来,便故意就避开了视线。他以前看见她的时候,也不至于这样,可如今分明已经成了自己的准媳妇了,他反倒有些放不开了。   这大约是因为幸福来的太快了……他其实以前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他真的可以娶她为妻。   “天色不早了,王爷若是没什么事情,坐一坐就回去吧。”外头天色那么黑,下过雪的路又滑,他在外面奔波了这么长时间,也一定是要好好休息几日的。   他脸上的胡渣都没有剃干净……青黑一团的,倒是显得整个人粗犷英武。   “你……还在生本王的气吗?”李昇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没有生气。”顾明妧低头嘀咕了一句,他大半夜的送这些东西来,只怕杏花楼都要打烊了,这真是太搞笑了,哪有这样的人……顾明妧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你不生气,那你干嘛赶我走?”他连自称都已经忘了说了。   顾明妧越发就觉得好笑起来,她这哪里是赶他走?她这分明是……分明是有那么一丢丢的心疼他,想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呢……他尽然连这个都能误会了?   顾明妧那弯弯的眉眼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温柔,淡淡道:“王爷不想走,难道是想在我家过夜吗?”她说着便站了起来,一本正经道:“既然这样,那我这就让下人收拾出一间厢房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昇忙就站起来,局促道:“不……不用了……本王这就告辞了。”   他一壁说着,人已经大步走到了门口,只是转过头来又看了顾明妧一眼,手里的拳头却是握得紧紧的。   顾明妧抬起头迎上了他的目光,见他分明是欲言又止的神色,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有些无趣的低下头,耳畔却是传来了一个声音道:“我过几天就来娶你了。”   那声音分明是很轻的,却又像是在耳边的一样,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便看见李昇早已经大步流星的消失在了垂花门外。   ……   日子很快就到了十一月十七,明日就是顾明妧和李昇的大婚之期了。   阖府上下都忙的脚不着地,顾明妧作为准新娘,倒是难得闲了下来,要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连那双压箱底的靴子,她也勉强做了出来。   看着房间角落里堆着的箱笼,顾明妧现在倒是平静了几分。   姑娘家没有不出阁嫁人的,这一天早晚都要来的,她前世虽然匆匆忙忙进了宫,还不是离开了父母,其实都是一样的。   春雨正在帮顾明妧整理妆奁,把她平常喜欢用的首饰都带过去,她把下面的小抽屉打开,拿出一支带着响铃的累丝金镯子,有些好奇问道:“姑娘这镯子哪里来的?我平常倒是没怎么见姑娘带过?”   顾明妧抬头看了一眼,心下一动,这镯子还是那年去安国公府给老太太祝寿的时候,太子殿下命人私下里给她的。她一直想找个机会扔了,但后来不知道被自己丢到了哪儿,也就忘了。   “你先放桌上,我一会儿收起来。”这东西还是不能随便赏人,将来万一闹出点事情来,总归是不好的。   她这厢才随口说了一句,外头却是有小丫鬟进来回话,说是顾明远回来了。 第138章   顾明远这一走总有三四个月,人瘦了,也黑了,看上去倒是越发比以前沉静了不少。   他这一趟从密云到了通州,又去了保定,倒是把京郊这一圈的有族学的人家都走了个遍。其实周氏不求他在学问上一下子有什么精进,只要他能把那件事情放下来,她也就放心了。   顾明妧过去的时候,顾明远已经到了延寿堂。他看见顾明妧过来,便朝她拱了拱手,脸上含着笑意的,已不像初时离开时候那样颓靡。   “三妹妹。”   他唤了顾明妧一声,顾明妧便朝他福了福身子,这是顾家的内院,顾明远身边的小书童也不曾进来。其实陈伯青必定是和他一起回来的,但如今他连顾家的内院也不愿意进来了。   “大哥哥。”心里虽然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可这世上有些事情,本就没有什么对错可言。   “你这一路上可还顺当?外头前几天还下了大雪,你身上却穿得单薄了一点。”周氏只是心疼,见顾明远瘦了,忍不住开口道,他一个堂堂的阁老家的公子,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瞧着倒是像个落魄书生了。   “带的东西太多路上不方便,除了书以外,我就没带几件衣裳了。”顾明远转过跟周氏回话,又道:“慎哥儿百日的时候我没回来,我向母亲赔罪。”   他说着就跪了下来,周氏连忙将他拉住了道:“这有什么好赔罪的,你又不是在外头瞎玩瞎闹,我还恼你,你是有正事的。”   她一壁说,一壁拉着顾明远坐下,只因顾明妧当日向她提起了徐家的那几个姑娘,周氏便好奇问道:“那徐家的姑娘真的和你说的一样才华出众?比起你三妹妹怎样?”   顾明远顿时就冏了,好在一旁的顾明妧帮他解围道:“母亲,刚才刘妈妈说有个东西明儿要用,不知道放哪儿了,正要问你……”   周氏这才想起了刚才的事情,忙道:“差点忘了,她是要明日挂喜帐的架子,都在后面小库房放着,我这就过去喊人搬出来。”   周氏一走,厅里就清静了下来,丫鬟们也都各自忙去了。   顾明远这才从袖中拿出一个宝蓝色的缎面锦盒,递给了顾明妧道:“这是我送你的新婚贺礼,我也不知道你们姑娘家喜欢什么,就听了从丹的意思,送你这一枚私隐,将来你当了王妃,管家理事,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顾明妧伸手接了过来,在听到陈伯青的表字时却顿了顿,把锦盒交给了一旁的丫鬟收起来,抬头问顾明远道:“陈世兄最近可好?”   他们虽然有缘无分,但彼此寒暄问一句也没有什么。   “从丹他最近不错,南山书院的先生都很看好他,将来蟾宫折桂指日可待。”陈伯青的功课一向比顾明远进益,下一科中个进士应该是不在话下的事情。   顾明妧便没有再问他什么了,两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坐了片刻,老太太让丫鬟送了果脯糕点过来,顾明远也不吃,只是托着手中的茶盏,眼神盯着他脚跟前的那几块铮亮的青砖,过了好半天才问:“她……在那边还好吗?”   “听大表哥说还好,鞑靼的可汗对她很是礼遇。”   顾明妧只淡淡的开口,等她抬起头的时候,便看见顾明远已经深呼了一口气转过头去,胸口隐忍的起伏着。   ……   坐落在静水庵后山的禅院中,如今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舒太妃将自己亲手绣的一条百子被包裹在蓝布包袱里,递给李昇道:“我也没有什么好给你的,这是以前你外祖母教我做的,说是新婚的时候盖几日,将来能多子多福。”   她一壁说着,一壁却又想起了顾明妧娇小纤秀的模样,小姑娘虽然长相明艳,但其实还是尚未长开。再看看自己的儿子李昇,却已经是二十六七的年纪了,正是最热血沸腾的年岁。   他那时常严肃正直的脸上,还有着对明日大婚的憧憬和喜悦。   但有些话实在不能不说,便是要委屈了自己的儿子,舒太妃也只好开口:“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虽是头一次成亲,也要懂得疼人,千万不能让她受了委屈,明白吗?”   “儿子知道。”肃王一本正经的点头,他想对顾明妧好,掏出这颗心都愿意,他就怕她不接受自己而已。前几日还惹得她生气了,真是太不应该了。   “顾小姐要到明年三月份才满十五岁,在这之前……你可千万不要伤着她了。”   舒太妃说的很委婉,但李昇听了这话蓦然就红了脸颊,他都已经这把年岁了,自然是懂那些男女之事的。以前在军营里的时候,将士们时常会偷藏一些春宫图在身上,闲暇时候翻看几页,以慰寂寞。他也瞧到过几回,完全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情,只是就跟打仗一样,还缺乏一次实战经验而已。   舒太妃见他脸红,也知道他必是听懂了自己的话的,便笑了起来道:“我也是想你能早些开枝散叶的,但是顾小姐毕竟年纪还小,若是伤了身子,将来心疼的人还不是你自己?”   齐皇后就是因为年纪小经历了那些事情,后来又产后失调,没过几年就去世了。女人生孩子那就是在鬼门关上转一圈,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舒太妃当年生下李昇的时候,也经历了一番艰难,深知这里面的苦处。   “儿子知道。”   李昇低着头,一脸受教的表情,麦色的脸颊上却透着几分薄红。他还没想到那么远的事情,他现在能想到的就是明日把顾明妧娶回王府,他便是抱着她,供着她,他心里就心满意足了,那些夫妻间的事情,自然是要等她点头答应了,他才敢逾越的。   舒太妃看见李昇这样子,心里觉得有些好笑,战场上的那些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如今娶个媳妇进门,倒是让他紧张的不知所措了。都说男人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看来自己这儿子,多半也是这样的。但她心里却一点儿也不失望难过,反倒只有满满的欢喜。   “你回去吧,明儿就是正日了,别在我这里耽误了。”舒太妃起身送李昇离开。   李昇却是道:“儿子还要进宫一趟,皇兄答应了明日让母妃回王府受礼。”他还记得皇帝提起过这件事情,婚姻大事肯定是要父母在场的。   然而舒太妃却是叹了一口气道:“你别去了,他若记得,自然放我出去,他若不记得,你去了也未必有结果。”   但李昇却是不肯,瞧着天色已经不早了,便起身离去,打算在天黑之前进宫面圣。   舒太妃亲自送了他到禅院的门口,其实对于她来说,回不回王府都无所谓了,她已经见过顾明妧了。   虽然不能亲眼看见自己儿子的大婚,心里有些遗憾,可她这一辈子已经有了太多的遗憾了,仿佛多一件少一件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看着李昇阔步远去,舒太妃终是叹了一口气,她从门口进来,挽起帘子进房的那一瞬间,却是呆住了。   皇帝穿着一身便服,姿态悠闲的坐在她里间的炕上。   他们两人有十几年没有见了,她甚至一下子没有认出他来。记忆中的他还是以前气宇轩昂、眉宇深邃的样子,如今却已是两鬓斑白,眼角镌刻着岁月的痕迹,曾经威仪天下的王者,如今已有了老态。   “你……怎么会在这里?”素衣道袍、不施粉黛的舒太妃看着皇帝,眸中有太多的不解。可那一刻,她才发现,她对他已经没有了恨意。   时间像流水,不仅将他们的花样年华带走了,也带走了其他的东西。   “想来看看你,所以就来了。”皇帝淡淡的开口,脸上甚至还带着点点笑意,站起来问她道:“你对肃王的这门婚事可还满意?”   舒太妃愣了片刻,朝他福了福身子:“多谢你,总算是给了他一门好姻缘。”   “这的确是一门好姻缘。”皇帝抬起头,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过头来看着舒太妃,过了良久才开口道:“朕把身带凤命的女子给了他,你说他会不会把朕给反了?”   “你……你说……”舒太妃几乎是愣住了,看着皇帝道:“你还是不肯放过他吗?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舒太妃的眼泪落了下来,颤声道:“你到底要他怎样?”   “朕不想要他怎样,朕只想让你再陪我几年。”皇帝看着舒太妃,不紧不慢的开口。 第139章   天气是再好不过的了,之前下过的雪都化开了,顾明妧用过了晚饭,就被周氏催着回房去歇息,她明儿五更天就要起来穿衣打扮,还有一天的硬仗要打。   丫鬟把装着私章的锦盒放在了梳妆台上,顾明妧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刻的是她的大名,顾明妧三个字,从右到左的排序,用得小篆的字体,憨态可掬。但那书法一看就不是出自顾明远的手笔,他从来没练过小篆,倒是一手馆阁体写得很是标准。   这三个字是陈伯青写的……他前世以靠画花笺为生,偶尔也会帮人刻几枚私章,一手小篆写得极好。   顾明妧把印章放回了锦盒中,想了想交待下去:“春雨,你把这个收起来,明日随嫁妆一起带去王府吧。”   春雨应了一声,过来她这边接东西,却是问道:“今儿姑娘让放在这梳妆台上的手镯收哪儿去了?要不要一起带到那边去?”   顾明妧回来之后就没瞧见那个手镯了,她还以为是春雨收了起来,便好奇问道:“怎么不是你收起来了吗?”她那时候听说顾明远回来,一撒手就放在了这梳妆台上,回来就没再主意过了。   “奴婢没瞧见啊?不是姑娘收起来了吗?”春雨也着急了起来,她服侍了顾明妧这两年,从来没在眼皮子底下丢过什么东西,这明儿姑娘都要出阁了,闹出这样的事情来,可让她怎么说去:“我这就把小丫头子都喊进来,问一问是那个眼皮子浅手脚不干净……”   春雨的话还没说完,顾明妧却是忙拦住了她道:“千万别……明儿就是正日了,今天再闹这一出,太太又要着急上火的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丢了就丢了吧。”   这两日来她房里搬东西的人太多了,来来去去的,保不定有那个见钱眼开的,也是有的。   那东西她原本就是预备着要扔掉的,如今被人拿了去,也就算了吧。   “那岂不是便宜了那手脚不干净的?”春雨只是气不过,可顾明妧说的有道理,明天她就要出阁了,今日闹出她房里有贼,能不能抓出来也就两说了,传出去对顾明妧的名声也不好。她低着头想了好半天,却是拧着眉心道:“今儿下午二姑娘来找过姑娘,是方姨娘让她给姑娘送几块帕子来的,她难得过来,我就留她在房里坐了一会儿,姑娘那时候正在前头和大少爷说话呢!”   顾明妧倒是知道顾明烟来过的,但她并不觉得顾明烟会偷拿自己的东西,毕竟她自己的好玩意也不少,虽然眼皮子浅,但也不至于如此的。想来想去,大约还是进来搬东西的粗使婆子见到了,顺手牵羊拿了去的可能性大一些。   “算了,不要再去想那东西了,丢了就丢了,我们早些睡吧。”顾明妧低头吹熄了梳妆台上的烛火,起身往床边去。   ……   顾明烟住着的小院里却还没有熄灯。   明儿是顾明妧大婚,顾家的院子里到处都挂着火红的红灯笼,各处游廊上也都是张灯结彩的,好不热闹。唯独顾明烟住的这一出小院,除了垂花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之外,里面就没怎么装扮了。   毕竟不是她顾明烟要出阁。   外头上夜的婆子把灯熄了,招呼里面的丫鬟服侍顾明烟早点睡觉。明儿一早人人都要早起,她们也不例外。   然而顾明烟却丝毫没有睡意,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身上披着大氅,视线却一眼不眨的盯着指间上捏着的那一枚手镯。   这是她从顾明妧的房里拿出来的……   她把这东西拿过来,自然不是因为它做工精美或者价值连城,而是……这东西一看就不是她们寻常所得的。平日里老太太、太太赏的东西,她们虽然各自都有不同,但也好歹知道是些什么,可这样东西,顾明烟以前见也没有见过,而且顾明妧也从来都没有戴过。   那么……唯一的理由就是,这必定是顾明妧同什么人私相授受得来的,要不然……这么好看的东西,她为什么从来不戴呢?这分明是心里有鬼!   “姑娘快睡吧,外面的老妈妈催了几回了。”丫鬟在顾明烟的耳边催促道。   顾明烟脾气骄纵,她房里的丫鬟除了以前周氏给她的春梅之外,是没有人敢和她大声说话的。但春梅年纪大了,六月份就已经被放出去嫁人了,如今房里的丫鬟,都是她认为听话乖巧的。   “知道了。”顾明烟冷笑了一声,把这东西放到了自己的妆奁中,趿着鞋子站起来。   ……   然而顾明妧却是一夜都没有睡好,明明这都是她在娘家睡得最后一晚了,可越这么想,就越发睡不着起来,总觉得过了这一夜,后面的生活就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她连想也不敢想。   春雨就睡在她对面的炕上,见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便开口道:“姑娘快睡吧,一会儿天就亮了……”天一亮喜娘就要过来了,她是一刻钟也没有的睡了,等送去了王府,她也不得走动,新郎官要到散席了之后才会回洞房去,那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总之明日是不怎么好过的。   顾明妧点点头,困是困的,但心里乱糟糟的,她挨着枕头看窗外的月亮慢慢的落下去,东边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来。   院子后头一颗大枣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了起来。顾明妧在半梦半醒中被人拉了起来,她打了一个哈欠,看见周氏和顾明珠都已经过来了。   “新娘子快醒醒,梳头娘子和喜娘都在外头候着了。”顾明珠上前打趣她道。   顾明妧这时候才算清醒了过来,她趿着鞋子起床,看见束腰圆桌上的雕花红漆托盘里放着凤冠霞帔,上面摆着剪好的喜字。   凤冠是宫内尚衣监按照藩王妃的品阶定制的,是七凤衔珠的造型,中间的金凤栩栩如生,从口中吐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珍珠,摇曳生辉。   丫鬟打了水过来,一溜烟的拍成了一排,服侍顾明妧洗漱更衣。   金线绣的正红色龙凤呈祥的腰封将她纤细的腰线勾勒出来,经过喜娘的装扮,铜镜中慢慢出现一张惊艳绝美的脸来。   喜娘笑着道:“我这辈子也不知道替多少姑娘化过出阁的大妆了,从没见过这样俊俏的,夫人您真是好福气,闺女一个比一个漂亮。”   阳光从雕花的窗棂中照进来,周氏拿着手中的篦子,缓缓的替顾明妧梳通身后的长发。周氏自己就是全福太太,上有父母,下有子嗣,她将顾明妧柔软乌黑的长发捧在掌心,口中念念有词道:“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这些事情,顾明妧前世都没有经历过,她以为进宫能谋得高位便是一个女人的荣耀与成功,却不曾享受过作为一个寻常女子所应有的订亲、出阁、乃至今夜的洞房。   一切都是那样新鲜又让人惴惴不安,她在众人的欢笑声中被盖上了红盖头。   外头锣鼓喧天,丫鬟欢天喜地的来回话,说是肃王府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门口了。   越是想迟一点离去,可偏又来的这样早。   喜娘送了绣球到顾明妧的手中,笑着催促道:“吉时已到,新娘要出闺阁了。”   顾明远已经侯在了门外,他是顾家的长子,顾家所有姑娘们都要他背着送出阁去。顾明妧被喜娘扶着趴到了顾明远的背上,心里有些慌乱不安。   喜娘告诉她手里的绣球一定要拿住了,若是掉了就不吉利了,她盖着红盖头看不见别人的表情,但还是能听见周氏小声抽噎的声音。   顾明妧记得,当初顾明珠大婚的那一日,周氏和她两人,看着顾明珠的花轿越走越远,在角落里哭了很久。   鼻子发酸,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顾明妧捂着嘴,伏在顾明远的肩头道:“大哥哥,你一定要好好照顾父亲母亲。”   顾明远的眼眶蓦地就红了,背着顾明妧的脚步顿了顿,却是沉声道:“三妹妹放心,我会担起顾家的担子。”   精心制作的花轿就停在顾家的门口,李昇看见顾明远背着顾明妧出来,翻身下马。心里的愉悦无以言表,只能笑着迎上去,却看见老丈人顾翰清满脸愁容的站在台阶上。   顾翰清转过头来,看见李昇就站在自己身侧,他今日穿着大红色绣双龙戏珠纹的藩王喜服,满脸的喜气,看样子……他倒像是真心满意这门亲事一般。虽说这婚事是顾翰清自己求回来的,但顾明妧容貌出众,李昇会喜欢上她,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到底李昇也不过就是一个看中了她的容貌而已,哪里能比得上陈伯青,对顾明妧必定是又敬又爱的。   但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他亲手把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嫁给了这个男人。好在……他即便不懂疼人,仍旧是个有担当、有胆识的汉子。   “吉时已到,新娘上花轿。”   喜娘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顾翰清猛的从自己的遐想中清醒过来,同李昇勉强笑道:“王爷,老臣的三丫头,这就交给你了。” 第140章   一路上锣鼓震天,京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顾阁老家半年前才嫁了一个闺女,嫁给了安国公府当世子夫人,如今不过才过去半年,又嫁了一个闺女,嫁的还是先帝的幼子肃王李昇。   真可谓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样的繁荣。   顾明妧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被喜娘搀扶着做这做那,等她被送入洞房的时候,虽然是十一月份的天气,身上却已经热出了一层薄汗。   皇帝还是没有让舒太妃回来受礼。听说昨日李昇曾进宫面圣,却被告知皇帝不在宫里,去了撷芳园小住。皇帝平常是只有夏天的时候才喜欢去撷芳园的。   今上在位的这十几年,虽说没有大的政绩,却也称不上昏聩,也算守住了先帝创下的一番盛世。   所以柳家的事情,即便有些老臣心中疑觉那是冤案,却也不敢提出,因为柳家的事情一旦平反,那今上登基,势必就变得名不正言不顺。   他是在先太子被废之后才登上太子之位的。   顾明妧进了洞房没多久,就听见了门外吵吵嚷嚷的声音,李昇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了进来。   外面还有好些宾客等着他招呼,但揭红盖头这些事情是必定要先做的,司礼监派来的嬷嬷在宫禁之前就要回去的,她们不能在外头过夜。   李昇瞧见顾明妧就坐在雕花红漆千工床上,一袭大红色的王妃喜服将她装扮的娇艳无双,李昇心里忽然有些恍惚,如今这坐在他们房里的新娘,真是是顾明妧吗?   会不会揭开盖头的时候,却发现是另一个人?   他竟然觉得有些焦躁,脚步也不由自主的快了一些,大步流星走倒了她的面前。跟在他身后的喜娘们都笑了起来,打趣道:“王爷这是迫不及待要看一看新娘子咯!”   李昇脸上有些窘迫,在顾明妧的面前停了下来。   “王爷,请挑开新娘的喜帕,从此称心如意。”   挑喜帕用的是秤杆,喜娘说着喜庆吉利的话语,顾明妧低着头,染着火红色丹蔻的指间将手中的绣球捏了捏紧,有些紧张的低下头去。   眼睛的余光便扫见了裹着金漆的秤杆慢慢靠上来,顾明妧稍稍摈住呼吸,只觉得眼前那一片火红晃了晃,有些惊愕的抬起头来,那一刹那却是和李昇四目相对。他的眸色带着一丝浅琉璃色,幽深不可见底。   “恭喜王爷,好俊的新娘子呢!”   宫里过来操办婚事的嬷嬷们纷纷开口,顾明妧脸颊绯红,有些娇羞的低下了头去。   接着便是合髻、撒帐、喝合卺酒。等着一切都做完了,喜娘和嬷嬷们才都退了出去。   外头还有好些的宾客等着李昇去招呼,他在房里也待不了多久。可看着温婉端坐在床沿上的顾明妧,李昇总觉得不能就让她这么一个人坐着。   她还要在这里等他一整天,也不知道她早上有没有吃过了早膳,现在饿不饿?   李昇只是看着她,化了大妆的顾明妧比平常显得更端庄娴静,但他还是喜欢她平常的样子。   顾明妧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头上戴着的凤冠又那么重,她低着头,觉得脖子酸得厉害,便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后颈。   “你要觉得不舒服,就让丫鬟把这东西给下了吧。”赤金打造的凤冠,看着就挺沉的。   顾明妧抬起头来睨着李昇,他在房里站着,丫鬟们就自觉在门外候着了。   她终于还是嫁给了这个人呢……   “王爷帮我取下来吧,我自己够不着。”他们已经是夫妻了,将来还要做更亲密的事情,总不能老是这样生疏,既然他不主动,那就自己主动一些。   “啊……”李昇一下子就傻了,脱口而出道:“我不会啊。”可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天生就会的呢?他想了想,觉得这样说似乎不好,便走到顾明妧的面前,低下头看了一眼她头上有些繁复的钗簪花样,硬着头皮道:“我试试。”   顾明妧心里已经觉得有些不妙了,果然……李昇的手指才触碰上去,她便觉得自己的头皮被扯了一下,疼得她咝了一口气。   真的有些手足无措,李昇急得额头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低头看见顾明妧的身子应吃痛轻轻的颤了颤,松开手道:“还是让丫鬟们进来帮你吧。”   他说着就转身往门口去,走了两步才转过头来,看着顾明妧道:“你要是饿了,让丫鬟去厨房传些东西来吃。”   顾明妧点了点头,心想他这一走,估计是要到天黑才能回来了。回来的时候说不准会喝得烂醉如泥,到时候她要怎么办才好呢?顾明妧有些担心,忙开口道:“王爷能少喝点酒吗?”   他要是喝醉了,凭顾明妧和房里这几个丫鬟的力气,只怕是搬不动他的。   李昇忽然觉得心口一暖,只点头道:“我不会喝多的。”他本来就不嗜酒,这样的日子更是不想喝醉,唐突了新娘。   ……   丫鬟进来把顾明妧的凤冠取了下来,打了水让她洗了脸,顾明妧匀过了脸之后,便换了一身喜庆的大红色中衣穿在身上。   房里点着银霜炭,烧的暖暖当当的,亮银雕花烛台上插着儿臂粗的龙凤红烛,中间的红木嵌大理石束腰圆桌上放着几样名字喜庆的糕点,用成套的如意花纹碟子装着。   屋里到处都是红色的,红色的喜帐、红色的纱帘、红色的椅搭、还有高高挂在门口的红灯笼。   顾明妧在房里转了一圈,在软榻上坐了下来,让春雨替她取两本书来打发时间。春雨抱着一叠书过来,顾明妧随意翻看了一眼,却是见里面竟夹着一本《春闺妙语》。   这是前几日周氏偷偷塞给她的……同她说那些男女之事。周氏说这个时候还有些担忧,顾明妧毕竟年纪还小,李昇却看着彪悍有力,正是男子最热血沸腾的年纪,周氏便告诉她,若是实在吃不消了,要懂得撒娇服软,男人总是喜欢撒娇的女子。若是他食髓知味、不知克制,没有别的办法的时候,也只能帮他选个通房上来。   所以顾明妧的陪嫁丫鬟里,除了一直服侍在她身边的春雨,还有原先在周氏房里的二等丫鬟香秀,她的模样在顾家的丫鬟中算是出挑的,人也老实,他们一家都是周氏的陪房,将来若是对顾明妧不敬,周氏有的是拿捏她的办法。   比起前世孤身一人进宫的光景,顾明妧觉得如今自己身后竟像是有了个智囊团一样。   只是……那些男女之事,顾明妧却是一早就懂了的。   不过她前世进宫的时候,老皇帝的身体就已经大不如前了,虽然宠幸她,但鱼水之欢的事情,其实已经少之又少。   天色渐渐就暗了下来,锣鼓唢呐的声音都被院墙隔在了门外,这一处新房里倒是安安静静的。   顾明妧看见几个小丫鬟在窗外的抄手游廊上点灯,叶妈妈从垂花门外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垂眸敛目的小丫鬟。   顾明妧急忙就起身迎了过去,叶妈妈是李昇的奶娘,在这肃王府的地位肯定是相当高的。顾明妧朝着她福了福身子,那人忙就拉住了顾明妧,笑着道:“使不得、使不得,王妃这样可是要折杀老奴了。”顾明妧被她扶起来,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扫了一眼叶妈妈身后的两个丫鬟。   “这两个丫鬟是老奴帮王妃选的,都是家事清白的闺女。”叶妈妈从凉州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带太多的人来,但如今李昇在京城大婚,王府不能没有几个像样的下人,新进门的王妃也不能没有服侍的人,所以她特意从人伢子那边,选了几个容貌周正些的丫鬟。   “多谢叶妈妈。”顾明妧对这种小事并不在意,那两个丫鬟看着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她让春雨先带着她们出去,她也是今儿才进门的,很多事情还完全没有进入状态。   “王爷还在外头待客呢。”这次过来参加婚礼的人,大多都是两年前一同在边关和王爷出生入死的兄弟,若不是李昇在京城大婚,他们还没有机会喝到这杯喜酒。   叶妈妈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问顾明妧道:“王妃可曾吃些东西了,厨房里备着几样小吃……”   “我吃过了。”春雨刚刚去厨房叫了一盏红枣莲子羹、她又吃了房里备着的如意酥,这时候倒是不饿。   外面有小丫鬟过来传话,说是有内院的女眷要回府去了,让叶妈妈去送行,顾明妧知道今天的日子大家必定是手忙脚乱的,只有她这个做新娘的,倒是能安稳的坐在房里。   顾家也摆了宴席,也不知道顾翰清会不会贪杯,他年纪大了,酒量就越来越差了,顾明珠大婚的时候就喝醉了,还一个人跑去顾家的小祠堂哭了一场,但酒醒之后却忘记的一干二净。   周氏也不让人提起这个事情,他是万人之上的阁老,怎么能被外人知道这些丑事呢。   可顾明妧心里清楚,这是顾翰清舍不得顾明珠,他有四个女儿,一个个的都要出嫁,就要伤心四回。   顾明妧想到这里,眼眶都忍不住红了起来,她拿着帕子压了压眼角,抬起头的时候,却瞧见肃王李昇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李昇并没有喝几杯酒,只是稍稍有些上脸,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看上去面色赤红。他虽然知道顾明妧嫁给自己是不情愿的,但也没有想到,这新婚之夜她就委屈的哭了起来。 第141章   顾明妧没想到李昇这么早就回来了,她还以为他会一直到深夜才回来。   外头的宾客只怕还没走光呢……毕竟一辈子只有那么一次的大日子,那些人怎么可能就这么容易放过他了。   顾明妧忙就站了起来,她身上已经换了合身的中衣,鲜红的交领下是一节莹白的脖颈,乌黑的长发垂到了腰间,行走时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她很快就走到了李昇的面前,却是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朝着他福了福身子,抬眉问道:“王爷,外头的宾客都走了吗?”   李昇愣了一下,她的眉眼中已经没了泪意,甚至还多了一丝亮闪闪的笑意,可他心里却还是有些疙瘩,觉得她大概是在强颜欢笑,他应该迟一点回来的,等她困了睡了再回来,或许就不会这样尴尬了。   “还有几个没走,不过他们喝多了,我派了人送他们回去。”他已经不在顾明妧跟前自称“本王”了。   “那王爷还出去吗?”顾明妧咬了咬唇瓣,脸颊慢慢泛红,她知道后面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她并没有觉得很害怕,嫁给他,这辈子就是他的人,她的一切也就是他的了。   “不出去了,早些就寝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李昇坐了下来,烛台上的龙凤花烛火光跳动,照得顾明妧的脸颊如盛开的桃花一样。她有些不安的坐在李昇的对面,绞动着手里的丝帕,过了片刻却又想起了什么来,站起来道:“我去让丫鬟打水来服侍你洗漱。”   李昇一把就拉住了她,她身子轻盈,一下子没站稳,身体就踉跄着倒入了他的怀中。   紧实坚硬的胸口,撞得顾明妧的后背都有些疼了,然而更硬的却是另外那个地方。她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那属于成年男子的气势,让她惊的后背僵硬,动都不敢动一下。   这样娇软细滑的身子抱在怀中,实在很难不让人心猿意马。他深吸一口气,鼻翼间盈满了她身上清淡又沁人心脾的馨香。   李昇好不容易松开了禁锢顾明妧的手,看着她有些狼狈的站起来,她白皙的脖颈都变成了粉色的,中衣下那浑圆小巧的小兔子似乎在微微的发颤。李昇的喉咙在冒火,扫了一眼这布置华丽的新房,哑然问道:“有水吗?”   顾明妧便去薰笼上倒了水过来。   李昇喝了一口,感慨道:“热的?”   十一月份的天气,自然是要喝热茶的,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热茶必定是解不了自己的渴的。   顾明妧点了点头,李昇放下了茶杯,兀自走到净房里面。顾明妧让丫鬟去厨房催了水来,她想进去服侍李昇,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李昇也没有让丫鬟进去。她觉得自己这样似乎不太好,便悄悄的走到净房门口,问了一句:“王爷要我帮忙吗?”   李昇正在紧要关头……顾明妧清澈的不带任何情欲的话语,却是让李昇顿时面红耳赤。   “不……不用了……”李昇的声音很是暗哑,欲望在此间达到极致。   顾明妧并没有往那边想,以为是他喝多了酒,嗓子不舒服,就让春雨沏了一杯胎菊茶过来。   她靠在软榻上等着李昇,但李昇好久都没有出来,顾明妧有些困了。   李昇听见外头没了动静,才从净房里出来,顾明妧果然睡着了。茶几上还放着一盏凉了的胎菊茶,李昇喝了一口,体内的火气消散了不少。   她实在是太轻盈、也太纤瘦了,平常看上去脸颊上挺圆润的,等真的抱在了怀中,才发现其实并没有什么分量。   顾明妧睡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见李昇,她今天起的太早了,能坚持到现在已经不容易,所以连话都没说一句,反倒是手指反射性的捏住了他的中衣,将脸颊靠到他的胸口。   很大的一张床,但两个人睡在上面,总觉得有些小。   李昇把顾明妧放在床里,他侧卧在一旁,单手支着脑门,看着烛光掩映下睡得酣然的顾明妧。   长长的睫毛时不时还轻轻的抖动,小巧的唇抿着。顾明妧忽然翻了一个身,让李昇惊了一跳,却是见她一条细长的胳膊放了过来,握着虚拳,抵在他厚实偾起的胸口。   李昇低头在她的手背上亲了一口,不管她今日高兴不高兴,但李昇知道,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开心的日子,他会永远记得乙未年十一月十八,他娶了顾明妧过门。   ……   第二天顾明妧醒过来的时候,李昇已经不在房里了,身上的被子厚厚实实的盖着,顾明妧摸了摸身边的被窝,冰凉冰凉的,她从床上坐起来,看见放在里间窗下的软榻上放着一条薄被。   李昇还是没办法睡在顾明妧的身边,半夜就从床上爬起来,睡到了软榻上。   丫鬟们进来服侍顾明妧洗漱,昨儿叶妈妈送来的两个丫鬟上前回话,说李昇一早去了外院练武场练功去了。   顾明妧点了点头,等洗漱完了之后,让丫鬟去请李昇过来用早膳。   王府中没有别的主子,叶妈妈一早也没有过来,顾明妧不知道要做什么。管家理事的事情,之前周氏教顾明珠的时候她也在边上听了一些,却还是一知半解的。况且她才嫁过来,李昇的封地又远,等真的要上手学那些事情,那也是要等回了凉州之后。   李昇很快就回来了,他在外头冲了一个澡,身上换了干净的长袍。   顾明妧是第一次看见李昇穿这样家常的袍子,他原本就魁梧高大,这样随意打扮,越发显的他俊朗威仪,以武将的审美来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了。   两人对昨晚的事情却很有默契的绝口不提。顾明妧替他盛了一碗小米粥送到跟前,两笼素什锦包子、一叠蒸饺、一笼烧卖。   她自己吃的是莲子羹,里面放了藕粉,软软黏黏的。顾明妧吃了一点就饱了,李昇还没吃完,她就坐着看他吃东西。   她从来没有仔细的观察过一个人吃东西,但李昇吃东西的样子却是让人很舒服,他吃得不紧不慢的,大口的咬,慢慢的嚼,下咽的时候喉结下上滚动,这一切都让顾明妧觉得新奇。   李昇忽然就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顾明妧正在看他,他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不知道自己吃东西是什么模样,也能让她看的这样津津有味的?   顾明妧便低下了头,李昇放下了筷子道:“我吃饱了。”   “我也吃饱了。”顾明妧站起来,女人出嫁从夫,李昇没吃完,她是不能拔腿就跑的。   丫鬟们送了茶进来,顾明妧捧着茶盏,还是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昨晚是她不对,居然没等李昇从净房出来,就先睡着了……怎么说那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原本是应该做好些事情的。   不过李昇没有勉强她,她心里倒是很感激的。   有句话说,来日方长……昨夜错过了,那至少还是有今夜的。   ……   他们这里用过了早膳,正有些大眼瞪小眼的尴尬,却是听见外头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   顾明妧抬起头来,见是叶妈妈火急火燎的从垂花门外走了进来。她的脸上带着几分喜气,还没走到庑廊下,便笑着道:“王爷、王妃,太妃娘娘回来了!”   李昇立时就站了起来,这实在是一件让他喜出望外的事情。他原本前日进宫想去请旨让舒太妃回肃王府受礼的,可无奈皇帝却不在宫里,没想到皇帝竟然还记得这件事情,让舒太妃今日回来了。   李昇恨不得现在就迎过去,转头却是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顾明妧,少女的脸上带着一丝娇羞,这大约是初见婆婆的忐忑。李昇满脸喜色,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握住了顾明妧的手腕,同她道:“你随我一起去给母妃敬茶吧?”   顾明妧还不及反应过来,指间已经被厚实的手掌包裹住了,她只觉得李昇的掌心厚实有力,被他这样握住,心里很是安定,便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往外走了几步,李昇步伐极大,顾明妧被他拉着,几乎是要跑起来了一样,她在过门槛的时候稍稍绊了一下,险些就要跌倒,被李昇一把搂住。   李昇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的太快了,但身后的小娇妻却没有半句怨言,顾明妧喘息甫定,抬起头看见李昇正看着自己。   他的眸子带着浅浅的琉璃色,在阳光下格外好看,顾明妧的脸颊陡然就红了,感觉到一阵浓重的鼻息喷在自己的耳侧。她觉得自己心跳的很快,身子也有些发软,耳后的地方酥酥痒痒,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王爷您走慢点,等等老奴……”   叶妈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顾明妧猛的一惊,身子陡然僵硬了起来,从李昇的怀中挣了出来,低着头跟在他的身侧。   她就像一只灵巧的小狐狸,这样一蹦一条,就从他的怀里逃了出去。李昇心里虽然有些意兴阑珊,但也有几分自责,黄天白日的,他怎么就又动起了那种心思呢!   离顾明妧三月初七的生辰可还有四个月呢……他要做一个自律的人。 第142章   舒太妃就坐在肃王府的正厅安德堂里,李昇领着顾明妧一起进去。   陪她回来的除了原先服侍在她身边的婆子,还有一队护卫。李昇早就知道这一队人,都是锦衣卫中身手极好的。他年少轻狂的时候曾想去静水庵把舒太妃劫出来,差点吃了他们的大亏。   舒太妃仍旧穿着青灰色道袍,未施粉黛,长发工整的挽在脑后,能清晰的看见鬓边的斑白。   大厅里已经烧上了暖暖的地龙,舒太妃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儿子拉着他的新媳妇向自己走过来。   她觉得她这一生已经没有了遗憾,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丫鬟送了蒲团上来,顾明妧和李昇跪在舒太妃的跟前,他们昨日拜过了天地,今日便当是再拜高堂了。舒太妃忙道:“快起来……快起来吧……”   “母妃。”李昇抬眸看了舒太妃一眼,见她眉梢有些疲累之色,他问道:“皇兄答应让母妃在王府住几日了吗?”   舒太妃摇摇头,顿了片刻才道:“我如今是出家人,在王府住着也不方便,还是回庵里住着。”他们小夫妻两新婚燕尔的,她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跑来住着,也觉得不合适了。   “太妃娘娘就住下吧,王爷一定很想让您住下。”顾明妧抬起头道,她把话说完了才发现自己忘了改口了,脸上不由又热了起来,跪下来向舒太妃奉了茶道:“母妃和一杯茶暖暖身子吧。”   舒太妃接过顾明妧奉上的茶盏,眼神仍旧慈爱,但心里却忍不住有些担忧,这样好的姑娘,却又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命数呢?   她已经不相信命了,可还是有那么多人,因为一些江湖术士的几句戏言,将别人的一身毁掉。她一点儿也不想让顾明妧做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人。   可那是她的儿子,她怎么忍心让他蒙在鼓里?   舒太妃低头抿了一口茶,抬起头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跟王爷说。”   这样做无疑让顾明妧觉得心里有些委屈,但他们母子俩要说一些体己话,她又是新媳妇,好像也确实不方便在场。顾明妧这样一想,便也觉得没有什么,福了福身子,领着丫鬟婆子们都到了门外去。   万字不到头的寿帘将寒气隔在了门外,舒太妃站起来,她们已经走得很远了,这才转过头来看着李昇。   李昇心下有几分不解,他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既然娶了顾明妧过门,便再也没有要打算瞒着她任何事情的心思,因为疑惑问道:“母妃有什么事情,不能当着妧妧的面说吗?”   舒太妃知道李昇喜欢顾明妧,他虽然不善言辞,但从他的眼神中也能看出那份炽热。可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娶了一个怎样的女子过门呢?   “我问你……你在向你皇兄求娶顾小姐之前,有没有请大师批过她的命数?”   李昇陡然一惊,俊朗的眉心皱了起来,却被舒太妃看在了眼中,她更是惊讶道:“你难道知道……”   后面的话她完全不敢说出口,这样的命数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李昇跪在舒太妃的面前,面色肃然,却是掷地有声道:“母妃,不管她的命数如何,儿子都会把她娶进门的。”   “你就不怕你皇兄忌惮你?”舒太妃弯腰扶住李昇,伸手触摸着他的脸颊,心疼道:“你这样做,将来若是被他人知道,只怕人人都要指你是司马昭之心了!”   但李昇仍旧神色肃然,脸上没有一丝愧色,只是沉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兄若是信我,凭他人怎样诬陷我;皇兄若是不信我,自有一万种可以诬陷的理由,和妧妧又有什么关系?”   “你……”舒太妃欲言又止,李昇从来都不曾驳过她,但他毕竟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儿子了。她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忽然又自嘲笑道:“你说的也是,你皇兄从来都是一个心思难测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再想些什么。”她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李昇继续道:“如今你也已经大婚了,等过几日,就像你皇兄请辞,回凉州去吧。”   “那母妃你呢?跟我们一起走吗?”李昇脱口而出。   舒太妃眉心微拧,终是摇了摇头道:“我不走了……我已经老了,在那里住着挺好,你只记着每年回来看我一回,我便心满意足了。”   ……   舒太妃并没有在肃王府逗留很久,跟李昇把话说完之后,她便离去了。   李昇和顾明妧一起将她送到了门口,舒太妃转过头来,眉眼从顾明妧的身上扫过,浓桃艳李、明艳不可方物的模样,任谁见了能不心动几分?舒太妃自然也是喜欢她的,笑着同她道:“以后若是王爷欺负你了,只管过来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   虽是寒暄的话,但顾明妧听了仍旧觉得脸红,他倒是对自己彬彬有礼的很呢,还没到欺负这份上。   “母妃放心,王爷不会欺负我的。”   “那可未必,他一向不会疼人,要不然也不至于蹉跎到这把年纪。”舒太妃连李昇也取笑了起来。   李昇面上尴尬,清了清嗓子,亲自上前扶着舒太妃上车,看着马车骨碌碌的驶出了门前的大街,两人才转身回去。   舒太妃松开马车的帘子,脸上的表情还带着几分担忧,李昇这一回终究是用情至深的,尽然连这些皇家的忌讳都不管不顾了,但她这个做母亲的,也只能随了他的心意。她淡淡的叹了一口气,坐在她身侧的婆子便道:“娘娘,皇上在撷芳园等着你呢。”   舒太妃面无表情,过了良久才开口道:“去吧……”   ……   两人进了王府就分开了,顾明妧回了后院,李昇则是去了前院的书房里。他们也不知道腻在一起要做什么,如今各自分头行动,倒是没那么尴尬了。   “王爷平常喜欢吃什么?”   顾明妧正在跟叶妈妈指派来的两个丫鬟说话,鹅蛋脸年纪略长的那个叫巧慧、另外一个圆脸杏眼容貌出众些的,叫巧樱,都是叶妈妈取的名字。叶妈妈说要是觉得不顺口,可以再改名字,但顾明妧觉得她们都叫熟了,也就不改了。   巧樱比巧慧能说会道一些,见顾明妧问话,便笑着道:“奴婢们也是才来王府的,并不知道王爷喜欢吃些什么,不过厨房的妈妈们说,王爷不挑食,都是有什么吃什么的。”   顾明妧点了点头,李昇并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皇子,以前上阵杀敌,估计吃过的苦头还不少呢,大约并不会特别在乎口腹之欲。她便按着自己的喜好,让丫鬟吩咐厨房准备午膳。   ……   李昇在京城没有实职,之前在五城兵马司练兵,后来他又去了鞑靼送亲,回来就赶上自己大婚,这两日便赋闲在了家中。   他平常忙碌的事情多了,一下子闲下来却又不知道要做什么,房里如今多了一个小娇妻,他白日里多看一眼,心里都能觉得痒痒的,索性就躲在了书房里研究起了兵书。   “这样的日子,王爷应该在房里呀?”长喜觉得很不能理解,没娶进门的时候,见天的盼着,如今好容易把顾小姐娶进门了,怎么反倒还要远着?他心下好奇,悄摸摸的问李昇:“王爷昨儿可是金枪不倒了?奴才知道有京城有一家药铺,有卖蚁王酒的。”   “那是什么东西?”李昇还当真没听说过那东西。   长喜凑到他耳边悄悄的说了几句,李昇的脸就涨红了起来,忙道:“本王用不着那些……”他又睨了长喜一眼,心下好奇道:“难道你用得着?”   “……”长喜的脸顿时绿了,垂头丧气道:“王爷居然取笑奴才,那是严副将让奴才去买的,说要带回凉州孝敬严大人的。”   他们这一行人年初的时候从凉州出发,一眨眼竟是有一年没回凉州去了。好些跟着李昇的将士除了打仗的时候,还是第一次出这么久的远门。   “他们都想家了吧。”李昇叹了一口气,想起舒太妃的话,他如今在京城没有什么正事,确实是可以向皇帝请辞回凉州去的。只是顾明妧才过门,这么快就要让她和顾家人两地分隔,好像又有点不忍心。总要让她在京城过了年再说的。   李昇摊开了信纸,打算写一封信问问荀先生凉州的近况,外头却是有门房上的小厮进来回话道:“东宫里的一个太监过来,送了这样东西来,说是太子殿下送给王爷您的新婚贺礼。”   太子还在太子妃的孝中,并没有过来参加李昇的婚礼,如今补上一份贺礼,好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李昇并没有多想,让长喜把那东西接了过来。   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沉香木雕花首饰盒,看来里面放着的大约也是女子所用的首饰。李昇伸手将上面的紫铜插销拨开,看见里面放着的竟然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赤金虾须镯。   底下还压着一张字条,上面用行书写了龙飞凤舞的一句话:皇叔,这是小婶婶的东西,如今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第143章   书案上的狻猊香炉里燃着提神醒脑的瑞脑香,李昇的脸上陡然浮起一层寒冰。   他想起了那日在御书房外听见的太子和皇帝的对话,他原本是毫不在意的,像顾明妧这样出众的女子,就算有再多的人喜欢,那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可他没有想到,如今顾明妧已经成了他的王妃,太子李睿却还敢公然挑衅。   “送东西来的人走了没有?” 李昇冷冷发问。   那小厮便回道:“那公公把东西放下就走了。”   哪有不等打赏就离去的,这分明就不是送贺礼该有的样子。   李昇眉目肃然,将那纸条在指尖繁复捻了几下,忽然就站了起来,将它投进了书案上的狻猊香炉里。   那炉火扑起一束火苗,瞬间就把那纸条烧成了灰烬。   顾明妧派了丫鬟过来请李昇回房用午膳。她也不知道这王府里的厨子手艺好不好,就点了几个寻常自己爱吃的菜。有冬笋火腿汤、醋溜白菜、清炒藕片、红烧鲫鱼、还有特意为李昇点的一盘精炖牛腩。   男人是要吃点荤菜才有力气的,顾翰清也喜欢吃牛肉,顾明妧心想李昇一定也会喜欢的。厨房的菜才送到门口,她就让丫鬟去书房请李昇过来,又让人特意去请了叶妈妈,叶妈妈只是不肯来。   这王府里实在没有什么人,不像在顾家的时候,老太太、太太、姐妹们都在一处,总是热热闹闹的。   李昇很快就过来了,顾明妧今日身上穿的是一件玫红色缠枝花嵌嫩黄绣金的对襟褙子,头发也挽了起来,做成了妇人的模样。她是进门的新妇,通身上下都是簇新的,又配上了这般姿色天然的容貌,让李昇看得眼睛都直了。   丫鬟们只是捂着嘴笑,顾明妧正在布菜,全然不知道李昇已经站在了门口,等她抬头的时候,才瞧见那人慌忙偏过了头去,像是怕自己瞧见他偷偷看她一样。   他应该还是喜欢自己的吧?要不然谁会愿意就这样搭上了一辈子?   顾明妧心里有些忐忑,见李昇已经坐了下来,端了饭送到他跟前。   “王爷平常喜欢吃什么菜,我让厨房准备?”顾明妧说着,自己也坐到了李昇的对过,继续道:“今儿不知道,所以让厨房随便做了几样,都是我爱吃的,王爷看合不合胃口?”   顾明妧心里也是惴惴的,她倒也嫁过人,可那是皇帝,便是她受宠的时候,那也是要隔三岔五才能见到一面的,哪里像现在这样,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个冷场就是大眼瞪小眼的。   “我什么都爱吃,只要有的吃就行了。”李昇对这些丝毫不挑剔,被鞑靼围困的时候,他还跟着将士们一起吃过野菜,那时候他便觉得,只要能填饱肚子,管他好不好吃。   不过这样回答似乎让人听上去觉得有些敷衍……?   顾明妧已经开始往嘴里拨饭了,她吃了几口,喝了一碗冬笋火腿汤,那火腿用大火煨透了,很是咸香,但顾明妧并不喜欢上面的皮肉,可吃起来应该是相当美味的。   她抬起头看着李昇吃饭,想了想提起筷子,夹了一片火腿放到他的碗里。   李昇错愕的抬起头,顾明妧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放下筷子,低头坐着,用眼睛的余光正好可以看见那人大口嚼咽的样子。   呆子……   她又给他装了一碗汤,看着他喝了下去,接着丫鬟们端了茶过来让他们漱口,顾明妧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递给了李昇。   帕子上薰着茉莉花的香气,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好闻。   吃过了午饭,顾明妧坐到次间的炕上做针线。她其实不爱做针线,但如今也只能靠这个打发一些时间。李昇并没有走开,他一早上已经走了,这样新婚的日子,原该陪着她才是的。   李昇就在顾明妧对过的茶几边上坐了下来,他看见她姿态悠闲的靠着身后的大红色迎枕,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搭在炕沿上。   她实在是长的太好看了,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姑娘都要好看,娇嫩的脸颊如凝脂一般,小巧的鼻尖如润玉。李昇的视线慢慢往上看去,忽然瞧见顾明妧眉心一拧,指尖被绣花针给扎到了。   “我看看。”李昇立时就凑了过去,看见她洁白纤细的指腹上沾着一点血珠,他低下头,用嘴含住了哪里,舌尖轻轻的舔了舔。   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让顾明妧心如鹿撞。   “王爷……”他含着她的手指不放开,顾明妧等了好久才开口道:“我的手指已经不疼了。”   李昇这才反应了过来,松开顾明妧的手指,但还是低下头认真的检查了一番,见那个针眼不在冒血了,这才又坐了下来。   顾明妧的耳尖都红了……   ……   晚上吃过了晚饭,叶妈妈才又到了他们房里,她已经把明日回门要带去顾家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顾明妧瞧着年纪小,虽然乖巧懂事,但在这上头未必就什么都明白。李昇又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大老粗,所以这些事情都要叶妈妈张罗好了才行。   顾明妧谢过了叶妈妈,她才进门一天,王府里有什么东西她也不清楚。   “这是这里管事的账房先生誊写的,王爷平日里都不住这里,这儿也没什么东西,如今这两本上是前年王爷打了胜仗皇上赏的一些东西,王爷没带回凉州的,都原封不动的在内库里收着呢。”叶妈妈便趁机把王府的几个账册给了她,“王爷的东西都在凉州,那边光内院的管事都有好几个,外头还有幕僚府,专门处理地方上的政务。”   顾明妧点了点头,各地藩王手里或多或少有些军队,像李昇这样又是守着边关要塞的,一个王府就像是个小朝廷一样的,必定是样样俱全。她想要当好这样一个王府的主母,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忽然间觉得肩上的担子好像有点重了……   “多谢叶妈妈,这账本我抽空看看,等过几日再给你。”   李昇已经洗漱过了,正歪在次间的炕上看书,这些后院的琐事他向来是不理会的,叶妈妈抬眸看见帘子里的人,想着他们这是新婚,必定是要早些休息的,便笑着退了出去。   顾明妧让春雨把账本收了起来,她去净房里洗漱,昨儿她稍不留神就睡着了,今天可不能如此了。   浴桶中已经装满了热水,顾明妧脱了衣服坐进去,尽量不发出水声来。虽然有屏风隔着,但一想到几步之外的次间里坐着一个男人,顾明妧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净房里传出了潺潺的水声,李昇皱了皱眉心,鼻息间依稀还能闻到香胰子的味道。他又觉得有些燥热了起来,嗓子干痒的厉害,喊了丫鬟给他倒杯茶过来。   但热茶是不解渴的,李昇呼了一口气,把兵书丢了下来,吱呀一声推门出去。   顾明妧听见外头动静,以为是有人进来来,便问春雨道:“是谁又来了吗?”   春雨回道:“是王爷出门去了。”   外头的夜色已经很深了,这个时候他怎么还出门呢?顾明妧心里隐隐觉得有些难过……   等李昇再折回房里的时候,已经都过了亥时了,他在校场上打了一套拳,又在外院重新冲了一个澡,身上换了另外一身袍子。   顾明妧强忍着困意,靠在炕上等他回来,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便急忙上去开门。   她身上只穿着中衣,外头的风灌进来,让她冷得哆嗦了一下,李昇忙就用大氅裹住了她,大掌握上她的指尖,冰凉冰凉的。   “怎么还没睡呢?”丫鬟都已经在西次间睡下了。   “等你……”顾明妧忽然觉得有些委屈,她前世进宫,对着老皇帝也不曾这样过的,可这呆子却忒不解风情了,难道是嫌弃自己不好看吗?还是心里仍对这婚事不满意……可他们明儿就要回门了呢。   “困了就自己睡。”李昇觉得身上又热了起来,快要爆炸一样的热,他抱着顾明妧的手紧了紧,那人却是踮起了脚跟,在他的脸颊上轻轻的啜了一口。   主动……就主动吧……   李昇的手臂更紧了一些,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他几步把顾明妧抱到了床上,拉着被子替她盖好了,开口道:“今天我睡榻上,你快早些睡吧,明儿还要早起。”   都到这份上了……他尽然还是不为所动?顾明妧脸色都变了……又怕被李昇给看到了,一转身背对着他,压抑着哭腔道:“王爷也早些睡吧。”   她实在是太小看李昇了,以为他跟寻常男人一样,看见了女子的身子,尝过了销魂的滋味,就会喜欢上她的。 第144章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李昇此时已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顾明妧娇小的身子就像是一团烈火,身上被她沾过的地方都灼烧了起来。   顾明妧见身后的人没了动静,以为他睡下了,翻过身来看的时候,却见那人并没有睡在软榻上。她也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应该是没出门才是。   顾明妧心下有些好奇,趿着鞋子起来,房里已经吹熄了蜡烛,只有窗外的月光,隐隐透出一丝光线来。   “王爷你在吗?”净房里没有灯,但按里他是在里面的。   顾明妧随口问了一句,房里的李昇身子一僵,过了片刻才哑声道:“我在解手,你别进来。”   顾明妧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也不好意思再问,但鼻息间却是依稀嗅到了一丝石楠花的味道……她是一个过来人,自然知道这种气味是哪里散出来的。   他竟是情愿自己解决……也不肯沾她的身子吗?   “哦……”顾明妧轻轻的应了一句,转身折回了床边,揭开被子睡到被窝里。   房里薰着暖炉,但被窝里这时候却有些冷了,她翻了一个身,看见李昇从净房里出来了。   那人已经洗漱过了,面色如常的坐在对面的软榻上,他看见顾明妧一双清亮的眸子看着自己,一时只觉得非常尴尬,撇过头去道:“时间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顾明妧也实在有些困了,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若不是为了等李昇回房,这个时候她早改睡着了。   月光从朦胧的窗户纸中透进来,床上的人已经酣睡,但李昇却还没有睡意,蹑手蹑脚的走到顾明妧的床前。   她睡着的样子特别乖巧,小巧的红唇抿成一道曲线,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   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人挤到了床上来,身子被禁锢在一个厚实的胸膛上,那里又硬又热,浓烈的男性气息铺面而来。   身上被点了火一样,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身体不停的颤抖着。   李昇的大掌在顾明妧的腰线上来回的抚摸着,那玲珑有致的曲线下藏着宝藏一般,忍不住想要发掘,但最后还是停下了动作。怀里的人睡得很不安稳,若是醒了过来就遭了。他有些不甘心的拉住了顾明妧的小手,在他身上灼热的地方轻轻摩擦了几下,最后意犹未尽的又去了一趟净房。   顾明妧醒过来的时候,李昇已经不在房里了,软榻上放着折叠整齐的锦被,顾明妧唤了丫鬟进来洗漱,趿着鞋子起来。   她昨晚居然做梦梦到了那种事情,真是太不应该了……即便她前世尝过了鱼水之欢,可那也从来没做过这样的梦啊!   顾明妧羞得脸颊都红了起来,但那人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他分明也是动了情的,却只不和自己圆房……男人的心思也实在有些难以揣测。   丫鬟已经送了热水过来,顾明妧擦了一把脸,坐在绣墩上等着春雨过来梳头,她拿着清露敷脸,却听站在身后的春雨道:“姑娘的嘴唇怎么肿了?是不是被蚊子咬了?”   这样的天气哪里来的蚊子?便是虫子那也找不到。   顾明妧凑到铜镜跟前看了一眼,她的嘴唇本来就娇艳饱满,所以方才她自己并没有发现,但现在仔细看了看,下嘴唇的地方确实有那么点红肿,不过倒不像是被蚊子咬的,大约是她昨晚睡觉的时候在枕头上压的。   “没什么关系,一会儿抹一些口脂就看不见了。”顾明妧并没有把这个放在心上,吩咐丫鬟去厨房传早膳,又让下人去外院校场请李昇回房。   吃过了早膳,他们就要回顾家去了。   顾明妧已经很想顾家的人了,她从四条巷住进顾家之后,就一直和他们在一起,这两三年来从来没有分开过,如今出阁了,一个人住到陌生的地方来,总觉得有些不习惯。   李昇很快就过来了,他今天穿了一身银灰色的四爪金龙蟒袍,看上去神采奕奕、气宇轩昂。昨日他在家就不是这副打扮,想必这是因为今儿要出门,所以特意换上的。   顾明妧心里还是感激的,尽管他们还没有夫妻之实,也不知道李昇到底对她是个什么看法,但至少对回门这件事情是很看重的。   李昇很快就吃完了早饭,坐在厅里喝茶,顾明妧坐在他身边,觉得有些无聊,便让丫鬟去门房看一看,预备回门的车马安排好了没有?   她顺手拿起一旁的针线想做活,忽然想起了之前给李昇做的那双压箱底的靴子。听说跟着新女婿回门的时候,是要穿那双鞋才吉利的,她却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春雨,去把我做给王爷的那双靴子取出来。”   顾明妧吩咐了一声,李昇却是抬起头来,有些惊讶的看着顾明妧。他没有想到,她竟然还会给他做靴子?可他分明不记得她什么时候问过自己的鞋码了?也不知道这靴子是怎么做出来的。   靴子就放在房里的五斗柜中,春雨很快拿了过来,顾明妧看见李昇脸上有些疑惑,便笑着道:“他们说要穿着我做的鞋回门,那才吉利,王爷你试试吧?”   李昇顿时明白过来了,点头表示自己很愿意配合。   顾明妧便站了起来,半跪在他的面前,伸手要去帮他脱鞋……周氏说这些事情虽然都是可以交给丫鬟做的,但身为女人,还是要懂得怎么服侍男人才行,不然将来的感情就要淡了。   “我自己来。”   不等顾明妧的手指触摸到自己的小腿,李昇忙就偏过了身子,自己脱起了靴子。他是个大男人,早上又练过功,虽然又泡了一会儿脚,但走动多了,难免会有些气味,他怎么能让她做这样的事情呢!   顾明妧便蹲在了那里,把自己做的鞋递过去,看着李昇穿上。   靴筒子好像有点紧,李昇用力拉了一下,脚踝处皱了起来。   她是照着周氏给的顾翰清的靴筒子的大小做的,这时候才想起来,李昇是武将,小腿肌肉紧实,肯定比顾翰清粗上好多的……但……靴子已经做好了。   “是不是穿得不舒服?要不然还是不穿了吧?”顾明妧窘迫道,她真的当时没反应过来这一点,以为有了鞋底的尺寸,做出来的靴子总能穿上的。   “没关系,很合脚。”李昇一本正经的胡说,这可是顾明妧给他做的第一样东西,怎么可能不好呢!他脸上甚至多了几分笑意,心情也变得非常愉快,把顾明妧从地上拉了起来,琉璃色的眸子看着她道:“我很喜欢。”   顾明妧低头扫了一眼那皱皱的靴子,不知道他说的这是真话还是假话,可她莫名也觉得心里很高兴,便小声道:“王爷喜欢就好。”   李昇恨不得一把将她搂到怀中,但还是忍住了,她这分明是在讨好自己,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还要这样强颜欢笑,实在让人心疼。   顾明妧哪里知道这个呆子在乱想些什么,见他的眉心又皱了起来,心里只觉得有些不安,这时候外头的丫鬟正好进来回话,说是回顾家的车马已经都准备好了,要带的东西也都搬了上去。   ……   这是他们两人第二次同坐一辆马车。上一次还是年初在山西的事情,那时候顾明妧的脚踝受伤了,是李昇帮她接的骨。   顾明妧想起那事情,便不自觉的伸手在脚踝上摸了一把,他接骨的手艺还不错,如今除了阴雨的天气之外,平常都不怎么疼了。   李昇却是瞧见了她的小动作,想起那时候的相遇,他们两人其实还是很有缘分的。   “脚还疼吗?”李昇问她道。   “不疼了。”顾明妧摇头,那时候为了避嫌,她还故意喊他表叔,这时候却又嫁给了“表叔”,他们之间的事情,其实想起来也当真是让人唏嘘不已的。   顾明妧抬起头来,却见李昇又着急的偏过了头去。他好像一直都在偷偷的看她,可她现在都已经是他的娘子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王爷……”顾明妧又喊了他一声,软糯温柔的声线。   “嗯?”李昇一下子就抬起了头来。   顾明妧只觉得自己的脸上越来越烫,但还是咬着唇瓣慢慢道:“王爷喜欢偷看我?”   李昇小麦色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脸上的表情都僵硬了。   顾明妧捻着帕子低眉一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睨着李昇,娇嗔道:“其实王爷……可以光明正大的看。”   李昇闻言,简直是大喜国王,惊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放在自己膝头的手指紧了又紧,脖子都红了,过了好半刻才开口道:“那我……可以抱你吗?”   这下轮到顾明妧脸红了,哪有人问这种问题的?都不是想抱就抱的吗?她抿着嘴不说话,瞧见李昇脸上的表情满满变得失落了,这才拧眉道:“之前我受伤的时候,王爷抱我……可不曾问过我答应不答应呢?”   她以为她这样回答,那人必定就能明白她的意思的,可谁知道李昇却是耿直道:“那时候是权宜之计,是我错了。”   顾明妧觉得自己心口都疼了起来,稍稍的挪了挪身子,娇声道:“那……那我准王爷再错一次。” 第145章   马车停在顾家门口的时候,顾明妧的气息还有些紊乱,她眯着雾蒙蒙的眸子抬头看着把自己禁锢在怀中的男人,脑子有些懵圈。   明明只是准他抱一抱而已……他不光抱了……还摸了……还想吃……   幸好路不远,已经到了。   可昨晚他为什么不主动呢?   小娇妻的唇瓣都已经被他亲肿了,李昇觉得男人有些事情是无师自通的,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做不好,但看着怀中人脸颊绯红、眼梢带着春情的模样,就知道自己是合格的。   粗粝的指尖还抚在她的娇嫩上,顾明妧轻哼了一声,“王爷……”   李昇停下了动作,替她整理好了领口的衣襟,指腹从她红肿的唇瓣上擦过,那里还有一丝透明的晶莹,看着格外勾人。   “到了。”李昇声音有些暗哑,宽厚的长袍盖住了那个地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神情自若一些。   “嗯。”顾明妧稍稍撩开帐子,见角门出已经有婆子迎了出来。坐在后面马车里的丫鬟下了车,过来帮他们打帘子,小厮们搬了脚踏放在车前。   李昇率先跨步下了马车,转身伸出手来。   门房上的人脚程倒也快,周氏和顾翰清都已经迎了出来。   若是寻常人他们肯定不会亲自出来,但李昇这个姑爷,可是个正儿八经的藩王。   顾明妧把手放到了李昇的掌心,缓缓的走下来,周氏瞧见她脸上带着春色,心里略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新婚这两日应该过的错。   “王爷里边请。”顾翰清上前同李昇打招呼。   “岳父大人请,岳母请。”李昇松开了顾明妧,朝着他们拱了拱手,吩咐随行的长喜把回门带的礼物送进去。   周氏已经走到了顾明妧的身边,拉着她的手悄声问道:“怎么样,还过的习惯吗?”   顾明珠出阁的时候她也没这么担心过,她好歹是嫁去了自己的外祖母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疼着,可顾明妧却不一样,除了几个陪嫁出去的丫鬟,肃王府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挺好的,就是有些想家里。”她前世对顾家没有多少归属感,所以进了宫也不觉得怎样,可这辈子却不一样,他们都是她的家人,这样突然就分开了,心里终究有些舍不得的。   周氏只是搂着她往前走,她们走了一会儿,顾明妧才瞧见顾明烟跟在身后,但顾明珠却没有回来,她还以为顾明珠今儿也会回来呢!   “长姐什么时候回来?”顾明珠是知道她今日回门的,必定是会过来的。   “她倒是想回来呢,只是荣哥儿昨儿晚上有些发热,所以一早派了婆子过来传话,说是今日就不过来了,改日再去王府看你。”   顾明妧点点头,顾明珠把荣哥儿视如己出,难得那孩子又这样和她贴心,便是顾明珠当真像前世一样子嗣艰难,她以后也有个依靠了。   老太太已经在延寿堂等着她们了。   本来她也是要亲自去迎的,但是天太冷了,周氏不准她去。李昇这是作为姑爷的身份第一次到顾家,因此也来了内院同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如今瞧着他也喜欢起来了,虽然李昇和周丞泽那种文质彬彬的书生区别很大,但他虎背熊腰、相貌堂堂,一身正气的感觉让人看了就觉得很有精气神。   “快坐快坐!”老太太对他已经完全满意了,又看见顾明妧是一副娇羞的小媳妇模样,便觉得自己离抱曾外孙似乎不远了。   不过顾明妧年纪还小呢,她倒是希望他们能等两年的。   丫鬟们上了茶,李昇同老太太见过礼之后,便跟着顾翰清去了外院。顾翰清这几日都没有上朝,听说皇帝龙体微恙,去了撷芳园小住,身边除了太监,连嫔妃都没有带一个。   皇帝的身子确实大不如前了,这几年连子嗣都少了,如今后宫里也只有淑妃娘娘还怀有龙裔。   周氏见顾翰清把李昇拉走了,这才有了机会同顾明妧说体己的话,顾明烟觉得无聊,就先告辞了。周氏也不在意,反正一会儿她要跟顾明妧说的话,也确实不适合让顾明烟这样未出阁的姑娘听了去。   顾明妧今日穿了一件大红色十样锦妆花褙子,头发挽了一个随云髻,带着赤金红宝石头面,出落的实在标志动人。   周氏看着顾明妧低头喝茶,她的唇瓣上并没有涂口脂,但仍旧娇艳鲜红……看来小两口如今是你侬我侬了?要不然再怎样,顾明妧出门也不可能没有上口脂的,必定是中间不小心擦掉了?   “三丫头,王爷对你好吗?”周氏眉眼弯弯,笑着问顾明妧道。   “王爷对我很好。”顾明妧的脸已经红了起来。   周氏又问:“那你身子还吃得消吗?”瞧着李昇这身量体魄,那里必定是天赋异禀的。   顾明妧的脸上有些尴尬……她不知道要不要同周氏说实话,若是告诉她们这两日李昇都没动她,也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多心了。   其实她自己心里就有些想不明白呢!明明今儿在车上,王爷对她又搂右抱的,那里还硬了起来,顶着她好不难受,可到了晚上,却宁愿自己一个人去净房解决,也不上她的床,这是个什么道理呢?   “怎么了?”周氏是过来人,一看她这表情,就觉得这里头有些问题。   顾明妧想了想,这终究也是她的心结,便开口道:“王爷他……还没有跟我圆房……”   这话说出来实在让人惊讶,周氏几乎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正要开口发问,却是顿了顿,低眉想了想才道:“王爷他不喜欢你吗?”   要是真的不喜欢顾明妧,当初也不该这样痛快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啊!况且顾明妧出落的这般好,便是不喜欢,普通的男人瞧见这皮相,只怕也没有几个不动心的呢!   顾明妧摇摇头:“女儿也不知道,王爷好像是喜欢我的……可……可他真的没有和女儿圆房。”   老太太也觉得奇怪了起来,问顾明妧道:“他是不是不懂那个?”又问周氏:“你给三丫头准备了压箱底的书没有,也该让三丫头拿给王爷看看。”   “他应该懂的。”顾明妧拧眉回忆,他都知道自己用手……难道会连和女人那个都不知道?   老太太这下更着急了,伸着脖子问道:“难道是他不行?”这可是说不准的事情呢!一大把年纪没有娶亲,没准是有些隐疾,李昇看起来人高马大的,万一是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呢?   “不不不……他行的……”顾明妧又羞又窘,完全不知道要怎样解释,低着脑袋道:“我昨晚……我昨晚看见他在净房里……那个了……”   “哪个了?”这下倒是轮到周氏不明白起来了,因为顾翰清从来不会那样,哪有说娶了老婆还要自己用手的?   顾明妧脸上已经红成了片,冲着老太太撒娇道:“母亲就别问了,我实在不好意思说……”   周氏这时候才反应了过来,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这样。”   “这倒是奇怪了。”周氏拧着眉心,只是不知所以,可看看顾明妧这样子,小夫妻两人相处的也似乎不错啊,她还特意看了一眼今日李昇穿来的靴子,正是顾明妧之前亲手做的那一双。   看着就不太合脚,穿着大概也不舒服,可他终究愿意穿,这也是对顾明妧的尊重。   “他们小夫妻的事情,咱就别管了,没准王爷是心疼咱妧妧年纪小,怕她受不住呢!”老太太倒是很想得开,拉着顾明妧坐下了道:“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时候回凉州去?要不然还是等过了年回去吧?眨眼就是新年了……”   顾明妧还没问过李昇这个问题,她其实是不敢问,她也舍得这么快就离开京城。李昇对于她来说,虽然已经是他的夫君了,可他们之间还是有些生疏的,跟着这样一个人远走他乡,顾明妧心里有些害怕。   “王爷没提,我也没问。”顾明妧淡淡道,她在想老太太之前说的那句话,若真的是因为这个理由,那她对李昇可就真的又要感激几分了。   ……   顾翰清带着李昇见过了府上的几位幕僚,领他在外书房坐了下来。   作为大魏的藩王,顾翰清是很敬佩李昇的,毕竟十几岁远去封地,能征善战,大败鞑靼,这些都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但作为自己的女婿,顾翰清还是觉得有些委屈顾明妧。男人的身份地位都是其次,最关键还是要有一颗尊重爱慕自己发妻的心,可这是他求来的亲事,他求亲容易,求一颗真心却很难。   不过方才看见李昇伸手去扶顾明妧下车,他心里忽然就好过了一点。顾明妧容貌出众、品性又好,便是李昇就是喜欢她的长相,那也是喜欢!   “妧妧年纪小,若是她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王爷看在老臣的面子上,还请包容她一些。”实在没有办法把他当成周丞泽那样的女婿,顾翰清说话都是恭恭敬敬的。   “三小姐很好,我很喜欢。”李昇素来直爽,又想起方才在马车里温香软玉抱了满怀,便觉得十分满意,脸上的神色都透着一种食饱魇足。   顾翰清看着他那一脸满足,额头上的青筋都突突跳了起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折腾顾明妧的! 第146章   前几天刚下了一场雪,周氏正房里的腊梅花都开了。顾明烟从延寿堂出来,在院子里折了几枝梅花,往方姨娘的房里去了。   小丫头们都在一处说话,方姨娘瞧见顾明烟进来,随口道:“今儿你三妹妹回门,你怎么不去延寿堂跟她说说话?”方姨娘是下人出生,从小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对于顾明烟现在能被周氏记在名下,当嫡女一样的教养十分满意,她也希望顾明烟能和顾明妧姐妹和睦,毕竟将来各自嫁人,姐妹们的关系就更淡了。   “我跟她有什么话好说的?”顾明烟冷哼了一声,脸上带着几分自嘲道:“她如今是高高在上的王妃,我却什么都不是。”   方姨娘见顾明烟这样说,眉眼稍稍皱了皱,她本来想同周氏提一提顾明烟的婚事的,但最近正遇上顾明妧大婚,周氏忙还忙不过来,她便没有提起这个事情来,等开了年,顾明烟及笄了,周氏总会帮她盘算起来的。   “她虽然贵为王妃,但过不了多久就要去封地了,凉州偏远穷苦,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京城了,你不应该这样待她。”方姨娘倒是不觉得顾明妧嫁得好,若是真的好,顾翰清也不会老是长吁短叹的,可见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隐情,只是她们不知道而已。   顾明烟将手里的腊梅花插到了花瓶里,一时想起李昇的样子,她是从小到大没有见过这样威猛英武的男人,以为这世上的男人都和顾翰清一样,是温文尔雅的书生,却没想到还有那样的。   只可惜……这样的男人,如今却成了她的妹夫了。顾明烟想到这里就觉得生气,放下了花瓶,转身往门外去。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顾明烟从正房出去,原本是打算回自己的小院的,可她走到半道上,却瞧见有小丫鬟领着李昇往内院来。   快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上回顾明珠带着周丞泽回门,老太太也是留了他们在延寿堂用的午膳。   她原本是可以避开的,可脑子一热,就迎了上去。   小丫鬟瞧见顾明烟过来,只朝她福了福身子,顾明烟没带丫鬟,见了她便道:“我刚出门走的急,忘了穿大氅出来,你去我房里喊个丫鬟给我送一件过来。”   她的大氅刚刚忘在了方姨娘那边,但她不想在李昇跟前提起方姨娘,所以只能舍近求远。   小丫鬟虽然不愿意,可顾明烟是主子,她一个丫鬟没有违背主子的道理,只好回道:“老太太让带三姑爷去延寿堂,等奴婢交了差,再帮姑娘传……”   她的话还没说完,顾明妧却道:“我正也要去延寿堂,你直接把大氅送到那里,我带王爷过去。”她说着,偷偷扫了李昇一眼,走在前面带路。   顾明烟的心怦怦的跳了起来,她也是第一次做这样出格的事情,帕子把指尖绞得生疼。   小丫鬟只好帮她去取大氅。   李昇没有疑心,往延寿堂的路,他走过两回,早已经认得了,只是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随便在别人家的后院走动,因此便跟在顾明烟的身后。对于李昇来说,顾明烟原先是顾家的二小姐,如今却另有一个身份,那便是顾明妧的二姐。   他还记得,她曾经在自己跟前摔过一个大跟头……   顾明烟忽然停下了脚步。   李昇离她还有几步距离,忙就站住了,他正想说话,却是看见顾明烟转过头来看着自己,一脸哀怨道:“王爷娶三妹妹,是因为三妹妹长得好看吗?自古长幼有序,怎么说也应该先轮上我才是……”   李昇被眼前的这一幕完全弄懵了。可顾明烟不光说,还哭了起来,用帕子擦着眼角的泪痕道:“三妹妹有什么好的,论身份,她也不过就是一个外室女,就算太太认了她,那也掩盖不了她是一个外室女的真相。”   她说完这一句,掩着帕子的嘴角却是笑了起来,心里兀自想到:就算顾明妧嫁得再好又怎样,等李昇知道了她的外室女身份,还不是会瞧不起她?她一个外室女,凭什么就能这样称心如意了?   李昇仍旧是一脸茫然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完全不懂她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嫡女、庶女、外室女……这对他来说根本毫意义,他喜欢的只是顾明妧而已,又不是她的身份。   “二小姐误会了,本王娶三小姐是因为真心爱慕三小姐,仅此而已。”李昇一本正经的开口,瞧见眼前不远处的宅院,继续道:“延寿堂到了,本王自己进去就好,有劳二小姐带路了。”   顾明烟怔了怔,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昇说他喜欢顾明妧?他怎么可能就喜欢顾明妧呢?难道是在山西的时候?那顾明妧的那个手镯,难道也是他送的?   ……   老太太已经命人摆了午膳,今儿不是休沐的日子,顾翰清见过了李昇之后,便回了衙门去了。   顾明妧瞧见李昇从外面进来,身边居然连个领路的丫鬟都没有,她忙就迎上去替他打起帘子。李昇抬起头来,看见顾明妧一张白净的脸上染着两朵桃花,大约是这房里的暖气给薰的。   他这时候才发现顾明妧和周氏确实不太相像,周氏是鹅蛋脸型,容貌富态端庄,但顾明妧是瓜子脸,一双杏眼顾盼神飞。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顾明烟说的那些都是真的,这也对顾明妧毫无妨碍,相反的,他只会更疼她、更爱她,让她从此之后忘了自己的身份,一心一意做被自己宠爱的王妃。   李昇想到这里,越发觉得心情愉快,嘴角忍不住上扬,含情脉脉的看着顾明妧。   顾明妧正在帮他解下身上的大氅,偶然抬起头来,便迎上了李昇的目光,她身量不够,还是踮着脚的,被他的神色一惊,便往后踉跄了一步,被李昇一把搂在怀中。   “你是怎么了?干嘛这样看我……”顾明妧脸颊通红,小声抗议了一句,老太太和太太都在呢,她的脸皮可经不起。   李昇便老实道:“你不是说,我可以光明正大的看吗?”   这人到是很会现学现卖……顾明妧一边拍着他大氅上的雪珠子,一边瞪了他一眼,娇嗔道:“那是在没人的时候。”   李昇果真移开了视线,但脸上表情很是温和,和平常不苟言笑的样子判若两人。   老太太和太太都只当没看见,开口道:“既然王爷过来了,那就开席吧。”   李昇头一次同她们同桌吃饭,很是拘谨,半句话也没说。顾明妧把剃了鱼骨的鱼肉夹到他的碗里,那人大口的吃了,还向她道谢。   老太太和周氏都笑了起来。毕竟是小夫妻,一个虽然年长些,却经验全无;一个虽然懂事乖巧,可毕竟年岁尚小。这样的两人凑在了一起,家里又没有德高望重的长辈指点,要说让他们马上水乳交融恩爱有加,似乎也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但总归慢慢会好起来的。周氏叹了一口气,心道没准还当真是被老太太说中了,王爷是因为心疼顾明妧,所以才没有同她行周公之礼的。   然而男人能在那上头克制住自己的,又有几个呢?   “王爷打算什么时候回凉州去?”   用过了午膳,老太太还想留她们在聊几句,周氏心里念着这件事情,终究是问了出来。   李昇之前就想过这件事情,他和顾明妧刚刚新婚,若是现在就回去凉州,顾明妧只怕不舍得,况且再过几日就是腊月了,他们现在赶路,途中气候也不好,等到凉州的时候,怕是正巧在年节了,白白耽误了过年的光景。   但最关键的……李昇还是怕顾明妧的身子受不住,这一路回去,天寒地冻的,他是男人不打紧,但顾明妧却不一样了。   “打算在京城过了年再回去。”李昇这厢才开口,顾明妧已经抬起了头来,她就等着他这句话呢。   李昇便似觉察到了她的心思,清亮的眸子对了上去,看见她眼底淡淡的笑意。   ……   用过了午膳没有坐多久,老太太便放他们回去了,归宁的规矩是要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家的,今儿天气又不好,只怕耽误了时辰。   周氏送了顾明妧出门,看着他们小夫妻两上了马车她才折回去。   顾明妧才在马车里坐定了下来,李昇就从身后抱住了她,他紧实的胸口贴在自己的后背上,顾明妧转过头来,看见他那琉璃色的眸子,透出燃烧的火焰一般。   她还没来得及推他,就被他勾起了下颌,轻巧的封住了自己的气息。   “唔……”   顾明妧哪里能挣脱李昇的钳制,只是稍稍的扭了扭身子,便任他为所欲为了起来。但那人却是非常的有节制的,到了关键时刻并不越越雷池半步,松开了顾明妧,替她整理了一下衣襟。   马车很快就到了肃王府的门口,他们两人还没下车,却是有门房的小厮过来传话道:“王爷,方才宫里来了传旨的太监,说二十五那日是淑妃娘娘的生辰,要请您和王妃进宫赴宴。”   李昇同宫里的妃嫔们并不熟,但他还记得当年他离开京城的时候,淑妃曾款待于他,拉着八皇子给他行礼。 第147章   淑妃的这一胎大约也有了五六个月了。但顾明妧记得很清楚,前世淑妃的这一胎却是没有生下来的,那孩子到底是怎么没的了,顾明妧也不清楚,但从此之后,淑妃的盛宠就少了。再后来她进宫之后,也瞧见了曾经宠冠后宫的淑妃,可那时候淑妃已经年过三十,有了年老色衰之相了。   宫里的女人,除非做到了齐太后那个位置,其实到最后都是可怜的,可顾明妧前世就没想的这么通透。   他们下了马车之后就回了正房,顾明妧在外头跑了一天了,身上更是穿着厚重的新衣裳,她让丫鬟给她换上了以前在娘家就爱穿的家常袍子,发髻上的头面也都取了下来,松松的挽了一个髻。   李昇在西次间的书房里看凉州过来的书信。他们还没有子嗣,三间正房,中间的是厅,东里间和次间日常起居,西里间和次间隔了一个小书房,方便李昇在内院处理一些事情。   顾明妧过去的时候,李昇正在研磨,以前这些事情都是由长喜服侍的,但现在他在内院,长喜自然不能跟进来,几个丫鬟也使唤得不顺手,所以就亲自动手了。   顾明妧给他沏了一盏君山银针,见他手上捏着墨块,只放下了走过去道:“我来帮王爷磨墨。”   她说话的声音柔柔的,唇瓣带着微笑,还稍稍有些红肿。话语间纤细的手指就接过了李昇手中的墨块,提着袖子磨了起墨来。   李昇低下头,偶尔看见顾明妧的手腕在砚台上缓缓的移动,只觉得格外心安。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但现在仿佛心里长久缺失的一块被填满了一样,从心眼里透出满足来。   顾明妧抬起头来,看见他的笔墨在纸上写的飞快,是一笔龙飞凤舞的行楷,遒劲有力,筋骨嶙峋,一看便是练过的。   墨已经磨好了,但李昇的信还没写完,顾明妧就这样看着他。她还没有这样细致的看过李昇,平常只觉得他是相当的俊朗,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此时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严肃威仪。   他大约是习惯了在自己的面前收起这种气势。   李昇抬起头,忽然就对上了顾明妧的眸子,心情莫名又好了几分,原来她也会偷看他?   他伸手把顾明妧揽到了怀中,少女的身子何其柔软轻盈,仿佛轻轻一折就要拧断了一样。他浅嗅着顾明妧身上的气息,让她坐到自己的大腿上。他已经不想掩饰自己对她的冲动了,他们已经是夫妻,那是迟早的事情。   然而顾明妧却还是有些不习惯,但她完全不敢乱动,生怕碰到了那个不甘于蛰伏的地方。   “我在给荀先生写信,让他安排年节中肃王府的事务,还有营中将士们过年的消遣,他们一年也就过一个年节,我虽然不在凉州,但这些事情都要交待清楚。”李昇缓缓的开口。   顾明妧只是看着他,这样身体僵硬的坐在他怀里并不舒服,也难得他还能这样不紧不慢的开口,可她又没有问他,她也不想知道他究竟在写些什么……   但她总不能不回他……顾明妧便装作好奇问道:“王爷,凉州是怎么样的?”   顾明妧以前看过有关大魏江山的风土人情札记,里面也记在到了凉州这个地方,知道那是一个通往西域诸国的必经之地,大魏把生丝、茶叶、瓷器等商品从那里运出去,一直送往西域诸国。   “那里很美,并不像很多人说的那样。”李昇拧眉回忆着凉州辽阔苍翠的草原、广袤无垠的沙漠,那里没有四四方方的城郭、没有万丈高楼、亭台楼阁、也没有勾心斗角,那是一方属于他自己的天地。   他顿了顿,眼神盯着坐在自己怀中的顾明妧,问她道:“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凉州吗?”   其实这个问题,李昇早就想问了,作为他的王妃,顾明妧不管愿不愿意,总要跟着他去凉州的,可他还是希望她能亲口答应自己。他已经娶了她了,不管她是不是自愿的,这都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但他会尽力去对她好,不辜负她的这一场不情愿。   顾明妧的脸上慢慢红了起来,心里却无端觉得有些好笑,她若是回他“不愿意”,那他要怎样呢?   但她还是没有那样做,只是稍稍的点了点头,身子缓缓放松,然后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个男人的肩膀很宽厚,她觉得她可以放下心来靠一辈子。   ……   周氏已经开始给顾明烟物色对象了,顾翰清有个下属家的后生不错,家世上比陈伯青好很多,是京郊的一户大地主,如今他父亲是吏部正四品的郎中,将来若是赶上时机,还能升迁,原配的夫人已经去世了多年,也没有续弦,顾明烟嫁过去就是当家的少奶奶,头上还没有婆婆。   方姨娘心里很满意,觉得这亲事再好不过了,顾明烟那种性子,本来就是不可能做低服小愿意给婆婆站规矩的。周氏能给她物色到这样的人家,是正儿八经上了心思的。   但顾明烟心里却非常不喜欢,她觉得周氏是在婚事上故意作践她。顾明珠虽然做了周丞泽的继室,可她将来也是正儿八经的国公夫人,顾明妧就更不用说了,肃王李昇从未娶亲,顾明妧是他唯一的王妃。   可是她顾明烟呢?就活该嫁一个土财主家的儿子吗?周氏还说那户人家好,家里在京郊有上百顷的田地,是远近闻名的富户,可她才不稀罕这些呢!钱再多又怎么样,还不就是一个暴发户?他们又没有本事跟顾家一样,世世代代都可以考上进士的!   就周氏给她看上的那个男的,都已经二十一了,也才就是去年秋闱的时候,勉强中了一个举人,将来能不能考上进士,都还两说呢!   顾明烟心里委屈,但又不敢直说,可眼看着周氏就要把亲事定下了,她又有些着急上火的,在老太太跟前卖了好几日乖,想让周氏带着她一起进宫。淑妃娘娘的生辰宴,顾家也收到了请帖。   她心里还存着一个六皇子呢!若是能嫁给六皇子,那么她也好在婚事上压顾明妧一头了。   “祖母,你就让我进宫去一趟吗?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进过宫呢!我一定会听母亲的话,绝对不到处乱走、乱说话……”这是顾明烟最后的机会了。   老太太本就是个心慈宽厚的,年纪大了凡事也看的淡泊,想着顾明烟如今也在议亲了,将来以她嫁的那户人家,确实是没有什么进宫的机会了,便笑着同周氏道:“你就带她进宫去一趟吧,就当是见见世面。”   如今顾明珠和顾明妧都出阁了,周氏身边也没有人陪着,她既记了顾明烟当嫡女,带她进宫也是无可厚非的。况且……顾明烟的性子傲,在顾家大家都谦让着她,若是让她进一回宫,知道宫里规矩严苛、宫禁森严,也许她还能收了心安分嫁人。   周氏想到这些,便点点头道:“那就带二丫头进去看看,正巧也能遇上她长姐和三妹妹。”   顾明烟这里正高兴,外头却是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秦氏从门外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几分怒意。   她一走进来就朝着老太太喊了一声,几步上前道:“老太太,孙家的人没应下和德哥儿的婚事!”   秦氏今日原是请了她母亲大理寺卿的秦大人的夫人去孙家提亲去了。   这事情顾明妧没出阁的时候就一直开始议论了,秦氏虽然也觉得给顾明德谈孙阁老的孙女有些高攀了,但孙家在京城没有根基,未必就不看中顾家这门关系,虽然是高攀,却也有几分可谈的,秦氏私下也曾拜访过孙老夫人,也是相谈甚欢,可谁知道如今到了要谈婚论嫁的时候,孙家却是不答应了!   “之前不是说的挺好的吗?孙家的人似乎也是愿意的,怎么如今又反悔了?”老太太也觉得不明白,这种事情若是不愿意,那一开始就要说清楚的,没得等到如今这个时候,才说不愿意的。   秦氏虽然气不过,却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只是叹了一口气,视线往周氏那边扫了一眼,淡淡道:“我让婆子去孙家打探了一下,说是贤妃娘娘前几日召了孙夫人进宫去……”   六皇子如今也十八岁了,是到了该娶亲的时候了。孙家虽然在京城根基尚浅,但在江南一带却是有名的富庶之家,六皇子有安国公府做后盾,若是还能抓住孙家这个外家,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周氏顿时就明白了过来,她那个长姐一向也是有心计的,但她毕竟是妇道人家,朝堂上的事情是从来不过问的,也自然不会想得那样深入。   顾明烟听了这话,心里却无端咯噔了一下……她才想到一个能指望的人,怎么眨眼间又被别人家给惦记去了! 第148章   站在撷芳园的角楼上,视线穿过烟波浩渺的碧月湖,正好能瞧见湖对岸静水庵的钟楼。夕阳垂落在高塔山峦之间,景色宜人。   舒太妃仍旧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灰色道袍,手里捻着菩提佛珠,眼神漠然的看着远方的湖面。   身后忽然有人抱了上来。她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只是侧过头看着那人,他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深了,两鬓斑白,唯有嘴角的一丝笑意,还有着多年前的样子。   “一会儿朕就要回宫了,我派人送你回去。”皇帝心中有些不舍,下颌靠在舒太妃的肩头上,她身上有着淡淡的檀香气息,萦绕在鼻息之下。   从撷芳园走水路去静水庵,要半个多时辰,为了掩人耳目,皇帝在碧月湖的湖底修了一条密道,可容纳两辆马车在里面并驾齐驱。   舒太妃也是才知道这件事情的,她原先也疑惑皇帝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到了她静水庵的禅房里去的,如今却是明白了。他这个人,心思藏得极深,有时候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来,谁都想不到。   舒太妃点了点头,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皇帝似乎很满意她现在的举动,松开了她道:“朕过几日再派人去接你。”   舒太妃这时候才回转了身来,神情有些复杂的看着皇帝,终是垂下了眉心道:“你最近还是别去了,王爷他还在呢!”她是真怕李昇去静水庵找她的时候她不再,她不知道要怎样和李昇解释这些事情。   他是那样孝顺的孩子,要是知道皇帝如今对她还有肖想,她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他过不了几个月就要走了,你不想跟着他一起回封地吗?”皇帝半真不假的看了舒太妃一眼,其实他心里一直觉得,只要舒太妃肯求他,他是可以答应她任何要求的。   但是她从来都没有求过他,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花十年的时间修一条密道,只为了能多看她一眼吗?   “我已经答应了要留下来陪你,你不必再说那样的话。”舒太妃避过皇帝的视线,低头拨动自己掌心的念珠,皇帝把那样命格的人给了李昇,他是个什么心思,她难道还不明白吗?自己前脚离开京城,后脚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反正她已经老了……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死……可她又不想就这样死去,一旦她死了,皇帝就更不会放过李昇了。   ……   顾明妧正在挑选给淑妃娘娘的贺礼,她以前没做过这些,家里的事情都是周氏张罗的,但如今什么都要靠她自己,好在有叶妈妈从旁提点。   叶妈妈选了一个送子观音的玉佛、一架红木麻姑献寿缂丝屏风,但顾明妧想起前世淑妃的孩子没有留住,心里总有些疙瘩,便把那送子观音的玉佛去了。   虽然这一世好多事情都跟前世不一样了,可还没到这孩子落地的一天,顾明妧还是放心不下。   顾明妧交待下人用上好的绸布包裹好那屏风,等明日装了车,同他们一起送进宫去。   听说周氏要带着顾明烟一起进宫,顾明妧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的,顾明烟的性子太傲了一些,以前在顾家众人都让着她,可若是去了宫里,怕是谁也不会让着她了。   但周氏既然愿意带她去,想来也有周氏自己的考量,况且如今她和顾明珠都出阁了,周氏身边确实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顾明妧做完了这些,便回到房中小憩,这两日李昇白天都出门在外,要到晚上才回来,她吃过了晚饭就先洗漱了,李昇却仍旧同前几日一样,还是睡在了榻上。   他也会亲她抱她,但除此之外却再没有任何冒犯的动作。顾明妧有一晚上故意将周氏给的那本春宫图放在了桌上,李昇回房瞧见了,翻了两页就独自去了净房……   后来顾明妧就让春雨把那本书给收了起来,怎么说也是那种书,若是不小心被小丫头看见了,那也太尴尬了。   然而像春雨夏至这样的大丫鬟,其实也已经通了人事了,对于顾明妧如今遭遇的窘境,也都是干着急得很。   春雨以前服侍周氏的时候,顾翰清算是个节制的,但每个月也有好几天半夜的时候会催水,可如今换了李昇,分明是这样的年轻力壮的鼎盛年华,娇美的媳妇就在眼前,哪有不动心的呢?这真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关键是,看她们王爷这架势,却也不像不喜欢顾明妧的样子,两人平日里虽然话说的不多,但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这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夫人,要不然还是同叶妈妈说一说吧,王爷是不是身上有什么病症,是不能近女色的?”春雨也不懂这些,但是几个大丫头一起商量过,自然什么原因都猜测过一遍了。   顾明妧起先心里也是有疙瘩的,但这几日倒是把这事情给放了下来。   一来,她确实年岁尚小,也不着急这事情;二来,以她前世的经验来看,李昇绝不是在这方面不行的人,他一直对自己以礼相待,想来也是有什么隐情,只是……他如今既没有向自己坦白,顾明妧倒也不着急去追问了。   问题又回到了第一个上头,她毕竟年岁尚小,那种事情能拖一日是一日。   ……   晚上李昇照旧回来得不早,顾明妧已经洗漱完毕,拿了一本《凉州地方志》翻看。如今天气冷,她戒了午睡的习惯,这时候已是很困顿了,便倚着身后的大红色团花迎枕睡着了,身上只盖了一条薄被,一双如玉般的赤足露在外头。   春雨见了忙要上前去喊她,却被李昇给拦住了道:“你去厨房催水吧。”   春雨心下一喜,想着今夜难道是王爷有了兴致了,高高兴兴的就退了出去,打发了婆子去厨房催水。   李昇却是坐到了顾明妧的身边,伸手想把她的小脚往被窝里放一放,一摸上去才发现她的脚已经冻得冰冰凉的。   都说病从脚底入,这样的冷天,赤足很容易着了寒气,李昇想了想,用大掌包裹住顾明妧一双赤足,小心翼翼的揉搓了起来。   顾明妧只觉得脚底心痒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才看见那人正捧着自己的一双玉足暖着。   “王爷……”顾明妧吓了一跳,忙就蜷起腿,锦被下露出一条细滑白嫩的小腿,却还是被李昇给抓住了。   他握着她的脚踝繁复翻看了几遍,问道:“已经全好了吗?有没有再疼过?”   顾明妧点点头又摇摇头,但还是怕他会错了意思,只开口道:“王爷的接骨技术很好,我已经不疼了。”   但李昇却没有把手松开,脚底心的软肉被他掌心的老茧摩挲着,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顾明妧斜倚在榻上,眼神朦胧的看着李昇。   “睡吧。”李昇忽然站了起来,背对着顾明妧道:“明儿一早还要进宫去。”   顾明妧看着李昇宽阔解释的后背,咬着唇瓣忍了忍,再忍了忍,最后还是忍不住道:“王爷这是又要去净房吗?”   李昇眼皮都跳了起来,可停下来的脚步却再也没办法往前挪一步,想了想对顾明妧道:“以后那书还是别放在房里了,被丫头看见了不好……”   被他看见了更不好,惹了一肚子的邪火,无处发泄。   顾明妧顿时就没了气势,用帕子盖住通红的脸,小声道:“我已经让春雨收起来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子忽然就一轻,整个人已经落入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中。李昇低下头来吻她,大掌顺着她后背的曲线下移,指尖几乎就要探入她亵裤的边缘。   虽然对这件事情早有了预料,但顾明妧还是紧张的崩直了身子,双手拉住了李昇的衣襟,呼吸也变的急促了起来。   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那里惊人的尺寸,顾明妧一下子害怕了起来,小脸都皱了起来,脱口而出道:“你还是去净房吧……”   “呃……”李昇在她身上使坏的手停了下来,抬头看见她那吓白了的小脸,痛快答应了一句:“好。”   等他出来都是两盏茶之后的事情了,然而顾明妧却还没有睡意,李昇揭开了被子睡到床上去,大臂一挥将她搂到了怀中。   这一次顾明妧没有挣扎,往他的怀中靠了靠,想起明天要进宫的事情,有些担忧道:“我不太喜欢进宫。”   但她如今是肃王妃,是大魏皇室的儿媳,好像没有理由不进宫去。   房里的烛火都已经熄灭了,只有床头一盏松油灯还亮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将李昇的容颜照应得晦暗不明,眉眼也显得越发深邃了几分。   顾明妧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手臂又紧了几分,过了良久才淡淡开口道:“没关系,有我在。” 第149章   顾明妧很快就睡着了,娇小的身子贴在李昇的胸口,隔着丝质中衣,李昇还能感觉到她平静甜美的呼吸。他宽厚的手掌紧紧的贴合在她身上,放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她牢牢的抓在手中。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在没有遇到顾明妧之前,他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女人。幸好那时候没有头脑一热随便娶一个进门,要不然哪里还会有现在的顾明妧。   李昇想到这里,勾了勾唇瓣,侧身去吹床头柜上的烛火。轻盈的火苗一闪而灭,房间里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月光隔着窗纸透进来,朦胧照着身边的人。   但李昇还是睡不着,他想起白天严华在书房里跟他说的事情,关于顾明妧的身世。   他原本是不在意这些的,可那日在顾家顾二小姐说的那些话,却不得不让他警觉了起来。若是那些话都是真的,那么将来这些势必会成为中伤顾明妧的利器,他是绝不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所以他才让严华去查顾明妧的身世,可这一查之后,才发现这件事情确实存在着很大的漏洞。   顾夫人说她是十几年前在应天府的时候生下的顾明妧,可据顾家的老下人透露,顾夫人当年去应天府的时候,是没有身孕的,中间只逗留了三四个月,如何能生下顾明妧来?   但顾家把顾明妧认作嫡女,其实也是人之常情的事情,京城世家向来看重身份,顾明妧若是顶着外室女的名声,她连一户好人家都找不到。   可这事情终究做的不干净,防君子不防小人,将来若是有人透露了出去,对顾明妧来说也是一种伤害。   李昇侧过头,看见枕边的人依旧熟睡,他已经派严华亲自去一趟应天府,查一下当年顾翰清在应天府任职期间发生的事情,若是能顺藤摸瓜找出顾明妧的生母,将她妥善安置,那么将来那些人找不到证人,也就翻不出浪花来。   什么嫡女、庶女、外室女,对于他李昇来说,又有什么在意的?他在意的,只是顾明妧这个人而已。   ……   第二天一早顾明妧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春雨只当他们两人昨晚成了,见她挽了帘子起来,忙就上前小声问道:“夫人身上觉得如何?要不要再多睡一会儿?”   她们都是等李昇起身了才进房服侍的,前几天李昇都睡在软榻上,可今儿分明是瞧见他从床上起来的,这样干柴烈火的睡了一夜,必定是成了的。   顾明妧却是一脸茫然,等她趿了鞋子,瞧见春雨面带疑惑的在一旁收拾被褥,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春雨心里却是嘀咕,床上干干净净的,连床单也没有乱,那岂不是又没成?白睡了这一晚上?难道王爷当真有些问题?   “你还在发什么愣,还不快来帮我梳头,今儿还要往宫里去呢!”顾明妧坐在梳妆台前唤了一声,春雨这才回过了神,走到顾明妧的身后给她梳头。   “夫人,要不然咱偷偷的告诉叶妈妈,让她老人家请个太医给王爷瞧瞧吧?”春雨实在觉得这事情稀罕。   顾明妧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抬起头看了春雨一眼道:“可是你年纪大了,也想着嫁人了?天天就问这些……”她一时想起了昨夜李昇强忍欲望的模样,嘴角勾起笑来道:“王爷身子好的很,哪里需要什么太医,你们以后再不许提这件事情了。”   她是自己怕了而已,要不然昨晚再怎样,也该让他成了的。   顾明妧这里刚洗漱完毕,李昇就从外院回来了。他早起练了一套操,又冲了一个澡,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这些事情都是在外头做的,从来不麻烦顾明妧一点。   但其实他大可以不用这样,往内院的路也不远,他就算回内院再洗一遍也是无所谓的。   顾明妧便开口道:“王爷以后晨练过后,还回这边来洗漱吧。”哪有成了亲还这样生疏的,她就算再没用,帮他更衣服侍还是会的。   厅里已经布下了早膳,李昇坐了下来,看见顾明妧穿着一件蜜合色遍地金缠枝褙子,下面是粉色的挑线裙子,身上挂着环佩香囊,头发挽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圆髻,戴着五凤衔珠金步摇,明艳中显出一丝端庄来。   她明明才十四岁,这副打扮到像是大了几岁,看上去成熟了不少。   “我习惯在外院洗漱,有长喜服侍你大可以放心。”李昇只抬头道。   她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不过就是白问一句……想和他多亲近一些罢了,既然他不愿意,她也乐的清闲。还以为经了昨晚,他们虽然没成,可心里终究有些默契了,没想到他还是那么愣。   顾明妧撇了撇嘴,心下有些无奈,李昇却是瞧了出来,只开口道:“不过你既然这样说,那我以后还回来沐浴,一会儿我就派人把东西送到房里来。”   顾明妧嘴角顿时勾起了一丝笑,抬眉看着他道:“不着急,等我们从宫里回来,我带着丫鬟亲自去取。”   他平常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爱穿什么、不爱穿什么,顾明妧还一样不知道呢!长喜虽然是个太监,可让他出入内院也是不方便的,少不得她要亲自过去问一问,这样也不至于将来弄错了。   李昇还是头一次看见顾明妧笑得这样明媚,他若是早知道,肯定一早就把自己的东西都搬进来了。这么一想……兴许顾明妧也开始喜欢上自己了呢?   李昇心里越发舒畅了起来,一连吃了两笼的水晶蒸饺、一笼的烧卖,还喝了一碗小米粥。顾明妧瞧着他那不紧不慢吃饭的样子,可以肯定……之前的那几天,李昇必定是没吃饱的。   门口进宫的车架已经备好了,顾明妧亲自服侍李昇穿了一件石青色双龙戏珠蟒袍,将腰间的玉带系好了,李昇拉着她的手,两人往门口去。   叶妈妈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们了,两辆马车停在门前,给淑妃娘娘贺寿的屏风也已经装好了。顾明妧让叶妈妈和春雨陪着进宫,李昇没有带随从,跟她坐在一辆马车里。   外头的天气是极好的,雪都已经化开了,李昇仍旧握着顾明妧的手,却不像寻常一样的老实,而是摊开了大掌,用顾明妧的小手比着他的大掌,看上去特别的滑稽。   他的手那么大,比顾明妧的手长出一个指节,但她的手却那样小,还那样软。   “有什么好看的?”顾明妧想偷偷的抽回手,却又被他给握住了,她想起昨晚他还捧着她的脚暖着,脸颊便慢慢的红了起来。   他一定是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嗜好,不然怎么专看她身上这些东西。李昇哪里知道顾明妧在乱想些什么,只是瞧见她的耳垂一下子就红透了,那白玉珍珠挂在哪里晃来晃去的,让他觉得很不真实。   他还是没忍住,把顾明妧抱到了自己的怀中,下颌搁在她的肩头,灼热的气息在她的脖颈里扫来扫去的。   身世的问题还是要好好解决一下,若是让淑妃知道了,也是一件麻烦事情。那些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李昇如何不知道,但他只想做一个闲散的藩王,守护好凉州那一亩三分地,和他如今怀里的这个小女人而已。   ……   顾明烟还在挑选今日进宫要穿的衣裳,她原本是想穿那一套玫瑰红的百蝶穿花褙子的,但周氏又给她送了一套水红绣丁香花纹样的缠枝褙子,她觉得不够鲜亮,可又不敢擅作主张换了,所以心里多少有些老大不情愿。   方姨娘一早就来了顾明烟的小院,这是顾明烟第一次入宫,方姨娘比她还紧张,看她穿好了衣裳,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样子,才笑着道:“太太选的衣裳果真不错,和你很配。”   但顾明烟还是道:“我倒是觉得那件玫瑰红的更好看。”   方姨娘忙道:“今儿是淑妃娘娘生日,这样鲜亮的颜色,还是让别人穿吧。”   淑妃娘娘虽然位高,却不是皇后,按照宫里的规矩,她也不能穿正红的颜色,所以平常最喜欢穿的便是玫瑰红,因此周氏特意重新为顾明烟准备了衣裳。   顾明烟却心有不甘,只冷冷道:“难道淑妃娘娘会因为我穿了一件颜色鲜亮的衣服就罚我不成?我看母亲就是太过小心翼翼了,长姐和三妹妹进了好几次宫里,还不都是安安生生的出来了,她分明就是欺负我没进过宫,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   方姨娘听顾明烟这样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知道顾明烟心性高傲,周氏给她说的这门亲事,顾明烟一直都不满意。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劝顾明烟,毕竟顾明烟也大了,等再过不了多久,亲事定下就要出阁,她便是想宠着她也没机会了。   方姨娘只是低头不语,伸手去翻顾明烟的妆奁,想给她选一套头面戴上,却是让她瞧见了放在里面的一只赤金累丝响铃镯子。   这镯子她以前没见顾明烟带过,不过瞧上去倒是精工细作的,特别好看,她从妆奁里把它取出来,递给顾明烟道:“你今儿就戴这只镯子进宫去吧。” 第150章   马车到了神武门门口便停了下来,淑妃操办宴席,早有钟粹宫的宫女太监在宫门口候着。皇帝派了太监在这里等着李昇,让他去东暖阁陪他下棋。这种后宫邀请臣下女眷的宴会,皇帝一般是不会出席的。   “你一个人去可以吗?”李昇原本是想陪着顾明妧一起去见淑妃的,但皇帝请了他过去,他也不能不去。   顾明妧点点头,她昨晚心里确实有些忐忑,但如今到了这里,却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可怕的了。况且这后宫她熟悉的很,规矩也都懂,她现在是肃王妃,便是看在李昇的面上,淑妃娘娘也不该怠慢她才是。   “王爷去吧,不用担心我。”   顾明妧四下里扫了一圈,顾家的马车还没到,但安国公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蒋氏带着顾明珠和周怡姗已经到了,瞧见他们也来了,在前头的宫道上等着自己。   顾明珠远远的就看见李昇扶着顾明妧下马车,她怕他们小夫妻两拘谨了,因此没过去打招呼。顾明珠原本也是很担心顾明妧的,但如今看见李昇对她似乎很好,倒也替她高兴几分。   等李昇走了之后,她们一行人才过来和顾明妧打招呼,周怡姗只娇笑道:“我要给王妃请安了。”   顾明妧知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也不生气,只是笑道:“你不是不稀罕当王妃吗?要不然那年皇上要给王爷选妃,怎么不见你进宫呢?”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蒋氏便道:“怎么今儿你母亲倒是迟了,她寻常向来是来的最早的。”   她们这里才说着,就瞧见宫门外嘚嘚的驶来一辆马车,周氏带着顾明烟也过来了。   “她也来了……”周怡姗嘀咕了一句,“姑母就是好性子,这样的日子带着四表妹也不应该带她来啊!”   顾明玉已经十岁了,确实也到了可以带出门的时候了。   周氏一边走,一边仍旧嘱咐顾明烟宫里要守的规矩。顾明烟起先还是一副很无所谓的表情,可如今进了宫,看着这高墙红瓦、侍卫林立、戒备森严的样子,心下也不由紧张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跟在周氏的身侧。   领路的太监上前为她们带路,周氏见了顾明妧和顾明珠,把顾明烟暂时放在了一旁,走过来同她们说话。   她先问了顾明妧给淑妃娘娘选了什么寿礼,听说是一架麻姑献寿的屏风,也觉得很是妥当,之前她还担心顾明妧没有经验,怕她不会挑选寿礼。   “母亲选的是什么?”顾明妧问周氏道,她还记挂着淑妃这一胎没留住的事情,深怕顾家送什么让人忌讳的东西。   “我选了一个沉香木雕的寿星。”周氏在这些应酬上头是很有心思的,选的寿礼也讲究中规中矩,顾家和淑妃娘娘本就走得不近,寿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就可以了。   顾明妧点了点头,侧身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侧的顾明烟,她今日穿着水红色的褙子,比平日打扮的出挑了很多,模样娇美。   顾明妧心道周氏大概是要给她物色婆家了,所以让她进宫来走走,毕竟这样的场合还是能认识不少人的。   说话间她们一行人已经走了小半程的路了,顾明妧这才想起来,周氏今日没提起要去贤妃娘娘那里。以前但凡进宫,周氏总是会先去一趟景阳宫,然后再去赴宴的地方。   蒋氏却是在前头的路口停了下来,转身对周氏道:“时间尚早,我去一趟景阳宫,你要不要一起过去?”   周氏摇了摇头:“我们两家一起来的,都去了景阳宫,淑妃那边也不好交待,你去吧,我先带着三丫头去钟粹宫坐坐。”   蒋氏觉得周氏说的有道理,便只带着周怡姗过去,又同顾明珠道:“你就跟着你母亲吧,你们难得见面。”   顾明珠心里正有此意,点了点头刚要回话,却是听见一直跟在旁边没有说话的顾明烟忽然开口道:“母亲,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姨母,可以和舅母一起去给姨母请安吗?”   她的心里还是念着六皇子,听说贤妃娘娘看上了什么孙阁老家的孙女,可她还是顾翰清的女儿呢?他们还是亲戚,说不定等贤妃娘娘瞧见了她之后,会改变主意呢?毕竟论容貌,她虽然比不过顾明妧,可是比起周怡姗顾明珠却也是不差的。   她也没瞧见过那个孙小姐长什么样,但再漂亮总也有限的,况且听说孙家原本还不是京城人士,是这两年祖父升了官才来的,一个从外地来京城的土包子罢了,还能把她比下去吗?   顾明烟觉得自己并不是没有一点胜算的。   周氏哪里能想到她的心思,只觉得她说的也没错,顾明烟确实从来没见过贤妃,但她第一次前去拜见,总不能让蒋氏带着去,周氏叹了一口气,转身对顾明妧道:“罢了,我带着你二姐姐去给贤妃娘娘请安,你们两个先过去也是一样的。”   顾明烟心里又有些不乐意,觉得周氏把自己当贼一样防着,但脸上还是带着笑,和顾明妧顾明珠告别之后,跟着周氏往景阳宫去。   顾明妧和顾明珠跟着小太监往钟粹宫去,顾明珠拉着顾明妧的手问道:“他对你好吗?上次你回门时候,荣哥儿正巧病了,我也没回去……”   顾明妧红着脸颊点点头,顾明珠见她这样羞怯,便笑着道:“表哥也说王爷是个极可靠的人,看来父亲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她们很快就到了钟粹宫,顾明妧这是第一次以肃王妃的身份参加宫宴,好些官家太太都过来向她请安。承恩侯夫人罗氏也来了,看见她们两人还有些尴尬,稍稍点了点头,请过了安便离去了。   寿宴就摆在钟粹宫前头的玉霄殿里,她们在殿中按序坐下,看着宫女来来往往非常忙碌。顾明妧捧了一杯热腾腾的枸杞龙眼茶喝了一口,打量着四周的客人。   淑妃娘娘并没有出现,顾明妧倒是认出她身边一个的得力大宫女从耳房里探出一个头来,四下里扫了一眼,就又不见了。   ……   淑妃靠着身后的浅紫色绣芙蓉花样的迎枕,听那宫女回话,稍稍欠了欠身子。   “太子没有过来吗?”   “没有……”那宫女蹙了蹙眉心,继续道:“太子之前曾说起,太子妃故去,他要为她守制一年,这期间不参加任何宫宴,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的?”   “呸……”淑妃忽然就动怒了,伸手在眉心处抚了抚,抬起眼皮道:“你再派个人去请,就说……肃王妃也来了。”   那宫女心下不解,只开口问道:“娘娘当真相信婉嫔的话吗?以太子殿下的性子,若是真的喜欢顾三小姐,只怕早就纳入东宫当侧妃了,哪里还会让顾小姐有机会嫁给肃王?”婉嫔是齐思婉进宫后的封号。   李昇和顾明妧的婚事确实让人有些不解,淑妃当年为了给李昇选妃,特意举办了宫宴,那时候顾明妧明明也来参加了,李昇却像是没瞧见她一样,还在皇帝跟前说自己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儿。   既然是别的女孩儿,那么两年之后,又为什么会变成了顾明妧了呢?   “管它是不是真的,先去请了再说……”淑妃脸色苍白,伸手抚了抚自己突起的小腹,拧眉道:“张太医说这孩子已经保不住了,若是再不想办法打下来,连我的身子都要受损,我已经不能再等了。”   她挣扎着从软榻上起来,往门口走了几步,前头的大殿里已经宾客如云,这一次兵行险招,若是能让皇帝震怒于太子李睿,那也不枉这个孩子来这世上走了一招。   ……   周氏和蒋氏到了景阳宫之后,才知道太子李睿也在这里。蒋氏心下狐疑,太子和贤妃之间早有了嫌隙,这种日子过来请安实在有些奇怪。   她们向贤妃娘娘和太子殿下行了礼,各自落座。顾明烟没瞧见六皇子,却是瞧见了太子,她抬起头看了李睿一眼,见他一双眼睛似乎也有意无意朝着她这边看过来。   顾明烟紧张的低下头去。   李睿原本以为,顾明妧进宫必定是先会到景阳宫来的,他今日不想去钟粹宫赴宴,但还是想找个机会见见她,若是能说上一两句话,就最好不过了,他还想问问送给她的新婚之礼喜不喜欢?……只可惜她却没有过来。   刚才她们没进来的时候,他就听见一串清脆的响铃声,虽然声音很轻,但李睿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是他送给顾明妧的那一只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发出来的声音。   可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瞧见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这种庸脂俗粉,怎么配戴着他送给顾明妧的手镯呢?   李睿抬起头来,挑了挑眉梢,却是朝着顾明烟勾唇一笑。他本就是邪魅不羁的人,配上了天生算得上俊逸的皮囊,一双桃花眼中像是有一道金光闪过,让顾明烟觉得自己心肝都颤了起来。   但她从前就算再没有自知之明,也不敢去肖想当朝的太子殿下!   顾明烟的脸颊顿时涨得通红的,连那些人在说些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二丫头,你不是嚷着要来见过你姨母吗?还不快过来行礼……”周氏皱着眉心又说了一遍,抬起头时却瞧见顾明烟正朝着李睿暗送秋波! 第151章   贤妃娘娘身子不好,大殿中薰着暖融融的银霜炭,更让顾明烟的脸颊看上去如红霞一般。   周氏捏着帕子的手指紧紧了,额头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她原本以为顾明烟虽然有些骄纵,但姑娘家该有的廉耻心还是有的,却不想她竟然会有这样下作的举动。   可当着众人的面,周氏实在没有办法发作,她只能佯装镇定的抬起头,用视线的余光扫了扫坐在自己对面的太子李睿。   然而太子李睿早已经收回了视线,悠哉游哉的捧了宫女送上来的龙井茶,嘴角似是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难道他们早已经暗通曲款了?不然为什么顾明烟非要跟着自己进宫来?太子李睿是什么样的人,顾明烟竟然惹上了这样的人!   周氏只觉得心口都疼了起来,冷眼看着顾明烟娇娇柔柔的向贤妃娘娘请安,极尽乖巧温婉的模样。若是寻常周氏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如今太子在场,这一切就显得可笑而又别有用心。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个庶女,以前没有听见你提起过。”贤妃娘娘何等眼色,对于顾明烟的表现自是看的一清二楚,一句话就点出了她的庶女身份。   顾明烟的脸色顿时就变了,由羞涩的嫣红变成羞恼的紫红,连眼眶都红了。   周氏看着她那副样子,淡淡的叹了一口气,她原本是想替她挽回一些颜面的,但最后还是开口道:“娘娘大约不记得了,她生母是以前老太太房里扫院子的月娥,后来老太太把她给了我,我见她人老实,就给了老爷做通房……”   周氏一壁说,一壁扫了一眼顾明烟的表情,见她站在那里,已是整个人都不自在了起来,指尖不停的绞动着帕子,贝齿狠狠的咬住了唇瓣。她是真的要下狠心敲打敲打顾明烟了,没得连她自己是个什么身份都不知道了!   “贤妃娘娘,孤有事在身,改日再来请安。”太子李睿却像是没有听见她们的议论一样,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起身告辞。   这样绵里藏针的话他听得多了,觉得没什么意思。至于那个戴着他送给顾明妧镯子的二小姐,李睿抬起头又扫了她一眼,不过是和齐思婉一样不入流的庶女罢了,也勾不起自己丝毫的兴趣。   顾明烟已经满眼含泪,看上去实在楚楚可怜,她以为太子李睿站起来是想为自己说一句好话的,却没有想到只是要告辞而已。他方才明明还看过她的,那样带着浅笑的神色,分明是对她有意思,可一眨眼间,却又这样说走就走?   周氏却是看穿了顾明烟的心思,脸上的神色都透出了寒气,贤妃便笑着道:“今日是淑妃的生辰,太子殿下是该早些过去。”   太子只是淡笑不语,抬起头的时候却又故意往顾明烟那里扫了一眼,她穿着水粉色阔袖褙子,将那赤金手镯盖住了一半,露出上面打磨光滑的铃铛来。   顾明妧竟然把他送给她的东西随意给了别人,他还不知道她会这样的大胆!那她每次看见自己就谨小慎微的样子,又是装给谁看的?   李睿忽然就恼了起来,眼梢透出一丝厉色,稍稍退后了两步,转身离开了大殿中。   周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眼神冰冷的看着仍旧站在殿中的顾明烟,却是强压着怒意,转过头来对蒋氏道:“嫂子,麻烦你去帮我向淑妃娘娘告罪,说我今日身子不适,不能去参加她的宴会了。”   蒋氏又哪里看不出顾明烟的做派,只是周怡姗还在呢,她也不好在她的面前直说,便笑着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带着三丫头先过去了。”   周怡姗心下不解,抬起头看了周氏一眼,见她神情很是吓人,她这位姑母向来是最端庄温婉的,何时有过这样的神色?周怡姗也不敢多问,只好跟着蒋氏一起离开了景阳宫。   看着众人都退了出去,周氏几乎是立时就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顾明烟的面前,狠狠的甩下一巴掌。   “母亲……”周氏的这一巴掌打得不轻,顾明烟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顿时就留下了四道指印,她惶恐不安的看着周氏,眸中落下泪来:“母亲凭什么打我……母亲不疼我,给我找那样的婚事,我难道不能为自己考量吗?”   周氏气的脸色都变了,指着跌倒在地上的顾明烟道:“我管不了你,等你回去,让你父亲管你,看他还会不会护着你!”   ……   宾客们已经来的差不多了,宫宴就要开始。顾明妧如今是正一品的王妃,坐在最靠前的位置上。   淑妃娘娘还是没有出现,倒是齐思婉和几个宫里的嫔妃们都已经来了。   顾明妧看见蒋氏领着周怡姗从殿外进来,但周氏和顾明烟却没跟在后头。她心下疑惑,想起身去问一问,又不方便走动,丫鬟们都留在了神武门门口,并没有跟着进来,她在宫里也没有相熟的宫女可以传话的。   过了片刻,顾明珠才悄声走到顾明妧的身边,俯身同她耳语了几句。   “……母亲身子不适?”顾明妧心下不解,好端端的,周氏怎么会突然就身子不适了呢?她向来是一个知礼数的人,就算真的身体不适,也断然不会这样连过来拜见都不拜见一下,就不告而别的。   唯一的解释……大约是顾明烟在景阳宫闹出了什么篓子来?   贤妃娘娘一向是心机深重的人,上次在撷芳园,她差一点就着了她的道了。如今连周氏都远着她了,顾明烟这样没心没肺的,必定是会吃亏的。   顾明珠也不信周氏突然就身子不适了,但这里人多嘴杂,她也没办法同蒋氏问个清楚,便只好先这样跟顾明妧说,姐妹两人心里正疑惑,却是听见外头有报唱的太监拖着长长的声线喊道:“太子殿下驾到……”   顾明妧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还是觉得有些紧张,她抬了抬眉心,看见太子李睿从大殿外跨步进来。   他身上穿得很是随意,仅是随常的明黄色四爪金龙蟒袍,似乎并不是特意赴宴而来。脸上仍旧是惯有的邪笑,视线在殿中扫了一圈,在顾明妧的身上稍稍一顿,却是别过了脸去。   淑妃娘娘已经从后殿的耳房中走了出来,她虽然化了浓妆,但脸色憔悴,看上去甚至还有些死气沉沉的样子。顾明妧心下有些疑惑,看淑妃的怀相,这一胎必是极不稳的,既然如此,那她应该好好养胎才是,又为何要这般劳心劳力的操办宴席?   顾明妧虽然想不通这件事情,可终究和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众人见淑妃娘娘到场,纷纷起身向她贺寿,顾明妧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太子李睿已经走到了大殿的中央,甩开身上的袍子,单膝跪地,朝着淑妃娘娘拜道:“儿臣给母妃请安,祝母妃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李睿虽然是太子,可他如今养在淑妃名下,不得不尊称她一声母妃。   淑妃点了点头,满脸含笑,让左右的宫女扶着她上前,她走到李睿的面前,一双慈爱的丹凤眼中透着笑意,随即弯腰抚上太子李睿的衣袖,笑道:“太子快起来吧,本宫如何当得起。”   李睿原本是不想来的,可从景阳宫出来回东宫的半道上,却是遇上了进宫寻他的太监,说是淑妃娘娘请他前去赴宴,还特意说起今儿是肃王妃第一次入宫赴宴,论理太子殿下也应该去见一见这位婶娘的。   李睿心下淡笑,不过他确实是想见一见顾明妧,想问她为何这般大胆,把他送给她的东西送人了!他心里藏着事情,自然有些心不在焉,见淑妃过来虚扶了自己一把,只是顺着她的手势站起来,然而意外却这样发生了,淑妃的身子陡然踉跄了一下,向后退了一大步,跌坐在地上。   这一幕来的太快,众人根本没有看清,就听见淑妃倒在地上,捂着小腹轻哼道:“本宫的肚子……本宫的孩子……”她带着惊恐看向太子,哀怨道:“太子……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   李睿负手而立,脸上却面无表情,只是冷冷的看着她道:“母妃胡说些什么,孤怎么会害母妃的孩子呢……”   但淑妃的下身很快就溢出血来,大片的鲜血将她身上的衣裙染红,她脸上痛苦的表情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身旁的宫女惊呼道:“快来人啊……快去请太医……淑妃娘娘小产了!”   还没能弄清真相的女眷们也沸腾了,众人都围了上来,尽管她们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地上的鲜血完全不可能骗人,淑妃几乎疼的晕过去,一旁有人喊道:“快……快去东暖阁请皇上过来……”   李睿身姿笔直的站在那里,顾明妧看见他握拳的手紧了又紧,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前世的那些事情涌上心头,顾明妧脑中轰的一下,顿时被自己的推断吓了一跳!   这孩子只怕是分明就要没了的!淑妃不过就是想借机陷害李睿而已……但这可是皇帝几年来后宫唯一有的子嗣,危害龙裔,换了寻常人可就是死罪!   顾明妧抬起头看了李睿一眼,那人却也正好转过头来,粲然的桃花眼中依然带着散漫不羁,朝她若有似无的勾了勾唇角。   都死到临头了,他竟然还在笑! 第152章   李昇很少下棋,他的棋艺还是先帝教的,年幼的时候先帝很喜欢他,他是先帝顶小的一个儿子,先帝走到哪儿都要把他带在身边,空下来的时候就会教他下棋。   但他去了凉州之后便没有再下过,比起下棋,他更沉迷舞刀弄枪,可以不用去揣摩别人的心思。   “老幺的棋艺这么臭?”皇帝都觉得很奇怪,他可是记得很清楚,先帝那时候走到哪里都要带着棋盘,一有空就会教李昇下棋,这样的待遇是他们几个皇子从来没有过的,他那时候早已经年长,但对此事还是颇有不满的。   “臣弟已经十几年没有下过棋了。”李昇据实以答,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舒太妃一直告诫他,皇帝是一个喜欢玩弄心术的人,你在他面前使心眼,不被他看穿也就罢了,若是被看穿了,必定是落不着好的。   李昇也不会使心眼,这样直来直去的,皇帝也就懒得疑心他什么了。   他其实……对这个皇弟也并非一味的厌恶,曾记得他小时候不小心失足掉进了荷花池里,他正好经过那里,把李昇救了起来。   舒太妃赶过来的时候很是焦急,可他看见舒太妃那副焦急的神情,心里就非常的恼怒,沉着脸对她道:“孤若是知道落水的人是他,就不会下去救了。”   皇帝抬起头看着李昇,心里非常复杂,他和舒太妃也有一个孩子,却是被齐后给害了。若是那个孩子还在,比李昇还年长两岁……不知道是不是也长得和他这般模样。   “你在京城也待了一段日子了,有没有什么感受,跟朕说一说?”皇帝慢悠悠把李昇角落的几颗子吃掉,抬起头看着他道。   李昇心中却有些惶惑,他一个藩王在京城住了这么长时间,已是不合祖制的事情了,但因为有皇帝的诏谕,他也不敢擅自离京,但行事都是小心翼翼的,便是大婚的时候拟定延请的官员名单,也都是上呈了司礼监看过的。   可如今他已经成婚了,鞑靼的使臣也走了好几个月了,李昇回想起舒太妃同他说的话,单膝跪在皇帝的面前道:“臣弟正有事要想皇兄禀明……”   他这厢话还没说完,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守在东暖阁的太监总管元宝急忙就走到门外问道:“什么事情在这里吵吵闹闹?”   李昇侧耳倾听,便听见有宫女在那边哭道:“回元宝公公,太子殿下冲撞了娘娘,娘娘小产了!”   元宝本来想要问是哪位娘娘,一听见“小产”两个字,顿时便明白了过来,只急忙进了暖阁回道:“皇上,钟粹宫那边有宫女过来传话,说淑妃娘娘小产了!”   李昇闻言,立时也站了起来,顾明妧还在钟粹宫赴宴呢,发生这种事情,她一定是吓坏了!   ……   淑妃娘娘已经被人挪进了一旁的偏殿中,太医很快就到了。   玉霄殿中的女眷们个个自危,发生这样的事情,分明是有一把刀架在她们的脑袋上,若说是太子推的,那得罪的是太子;若说是淑妃娘娘故意倒的,那就是得罪淑妃……   况且……有谁会用一个将足月的胎儿来陷害他人呢!这完全是不合常理的事情,便是她们方才没有看见两人的动作,那也只会往太子推人那边去想!   再过两三个月淑妃就要生产了,若能再得一个男孩,皇上必定重重有赏,后位指日可待!   太子李睿面色阴沉的坐在殿中,听着偏殿里传出淑妃娘娘痛苦的惨叫声,一个身量尚且矮小的孩童忽然从人群中挤出来,挥着拳头打到李睿的身上。   “你为什么要推母妃!你为什么要害母妃!”年长的嬷嬷在身后拉着着八皇子,口中还不时劝慰道:“八皇子不可这般无礼,太子殿下必定不是有意的,还是先进去看看娘娘为好。”   李睿冷冷的看着众人,觉得她们都在惺惺作态,他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却是被顾明妧给叫住了。   “太子殿下……”顾明妧自然知道淑妃今日的计谋,可若是太子李睿就此离开,那么这大殿中的所有女眷们,无疑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站在他这边。   这些女眷们知道什么……她们心里面想的也许就是能早些回家而已。后宫与前朝的争端对于她们来说,哪里能一眼看穿。   李睿转过头来看着顾明妧,她的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却是掷地有声的对他道:“你不能走。”   众人惊恐的看着李睿,心想只他要是走了,便可以把所有的罪责都可以推给他,反正太子殿下所做的荒唐事还有无数,多一桩少一桩似乎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李睿却是停下了脚步,缓缓的走到了顾明妧的面前,他低眉看着她那白皙如玉的脸颊,果然女子嫁人之后,越发多了几分为人妇的妩媚妖娆。   顾明妧稍稍退后了两步,眉心都皱了起来,她已经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喊住他,他是不是被人陷害,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睿勾唇一笑,邪魅的桃花眼眯成一道细线,低头凑到顾明妧的耳边小声道:“你为什么要把我送你手镯给别人?”   顾明妧却是惊了一跳,脸上满是错愕,可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却见李睿早已经甩开了袖子,散漫不羁的离去了。   ……   皇帝很快就到了钟粹宫,他如今已是年过半百,对于淑妃娘娘的这一胎很是看重。顾明妧抬起头,看见李昇就跟在皇帝的身后,他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的顾明妧,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方才那种惊惧的心思仿佛一下子就松泛了几分,顾明妧定了定心神,缓步走到李昇的身边。   一双大手顿时将她冰冷的手指握住,李昇转过头道:“你的手好凉。”   顾明妧却是有些害羞,毕竟这里还有很多人在,她从李昇的掌中抽出了手来,同众人一起来到偏殿外。   “到底怎么回事?谁能告诉朕,淑妃的孩子是怎么没了的?”   皇帝一开口,所有议论的声音便瞬间停止了,大家吓得纷纷跪地,谋害龙裔,那是要治死罪的!   “没有人回答朕吗? ”皇帝身居高位,不怒自威,简单的言语中却透出狠戾来。   “父皇……是太子哥哥……”八皇子忽然就开口道,却是被一旁的嬷嬷捂住了嘴巴,拉着他一同跪下。   顾明妧早已经看穿了淑妃的伎俩,故意拦着八皇子不让他说,就越发显得他是童言无忌,但皇帝向来多疑,越是这般做派,就越让人怀疑到太子李睿的身上。   皇帝果然震怒,指着拦住八皇子开口的老嬷嬷问道:“你不让八皇子说,那你说……到底是谁害了淑妃腹中的胎儿。”   “奴婢……奴婢不敢说……”老嬷嬷一脸颤颤兢兢,目光闪烁的往四下里扫了一眼,却是道:“当时殿中有那么多人,想必还有很多其他人看见了……”   “说……你们都看见了什么?”皇帝抬起头来,看着跪在殿中的众人,拔高了声调。   众人更是紧张,公然指责太子谋害龙裔,谁也不敢起这个头。附和容易,但要做这个出头鸟,却谁也没有这个胆量。太子身后还有齐国公,虽然太子妃没了,但太子是齐皇后的儿子,齐家永远都是太子身后的势力。   皇帝的视线陡然就停留在了顾明妧的身上,他还记得这是顾翰清的三女儿,在大魏和鞑靼的对战中才思敏捷,帮大魏挽回了颜面。   “肃王妃,朕问你,方才这里发生的事情,你看见了没有?”皇帝视线凌厉,让顾明妧稍稍有些紧张,淑妃想用这样拙劣的手法陷害太子,难道她当真能瞒得过皇帝吗?   顾明妧不得不想起前世的事情,淑妃的孩子没了,可她非但没有得到皇帝的安抚,后来还失宠了,难道前世她也是想以此来陷害太子,却被皇帝给看穿了?   顾明妧的心突突的跳个不停,脸色越来越苍白,李昇见她这般害怕,忍不住就要上前解围,却是被顾明妧伸手拦住了。   她缓缓的跪在皇帝的跟前,抬起头来,眼神明澈的看着耳鬓斑白的老皇帝,慢慢道:“皇上,臣妇看见太子殿下给淑妃娘娘请安祝寿,淑妃娘娘想去搀太子起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却自己先摔倒了。”   跪在殿中的众人纷纷哗然,这个肃王妃太过年幼了,她怎么能说看见淑妃先摔倒呢!就算她当真看得真切,也可以说没有看清……这样一来,着实让她们难办了起来。   皇帝脸色阴沉,偏殿中不时传来淑妃娘娘痛苦的呻吟,他的视线越过跪在自己面前的顾明妧,问殿中的众人:“肃王妃说淑妃小产是自己摔的,你们怎么说?” 第153章   喧哗声陡然停止,整个大殿顿时鸦雀无声,而刚才那吞吞吐吐的老嬷嬷却是忍不住开口道:“肃王妃怎能如此诬陷淑妃娘娘,明明是太子殿下将娘娘推倒的!”   顾明妧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她方才心中亦是忐忑不安,但如今说出了真相之后,反倒释然了几分,转头问那老嬷嬷道:“既然嬷嬷你看得清楚,那方才皇上问你,你为什么不据实以答,却要让别人先说呢?你若说的是实话,皇上自然查明真相,又何须惧怕?”   那老嬷嬷顿时被堵的哑口无言,跪在一旁的八皇子却是站了起来,身子几乎要冲到顾明妧的面前,大声道:“就是太子哥哥,就是太子哥哥推的!”   李昇一把将他拦住了,他本来就是一个冷厉的面相,这般肃然的表情,顿时把八皇子给吓住了,稍稍退后了两步,扑在那老妈妈的怀中哭了起来。   这时候齐国公夫人韦氏才反应了过来,在人群中跪着道:“皇上,肃王妃说的没错,是淑妃娘娘自己摔倒的,八皇子方才并不再殿中,不知道他是听信了哪个老刁奴的话!”   那老嬷嬷吓的顿时就变了脸色,只一个劲的磕头道:“皇上……老奴没有欺骗皇上,真的是太子殿下推的淑妃娘娘……不信您可以问问在场的其他人,还有好些太太奶奶们,她们都是亲眼所见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是有太医从偏殿中走了出来,在皇帝跟前跪下了道:“回陛下……淑妃娘娘产下一个未足月的男婴……”他顿了顿,抬起手臂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继续道:“不过婴孩已经死了。”   那孩子果然是死了!   偏殿中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顾明妧抬起头,看见衣衫不整的淑妃被人扶着从门口出来,却是一下子瘫倒在了皇帝的面前,痛哭道:“皇上……您要为臣妾和咱们的孩子做主啊……”   扶着淑妃的宫女也纷纷落下泪来,大殿中都是妇孺,又有许多是生过孩子的,自然知道失去孩子的钻心剧痛,即便没有亲眼瞧见太子把淑妃娘娘推倒……但是她们也不愿意相信,淑妃会用自己亲生骨肉的生死去陷害太子!   “皇上……臣妾的孩子没了……这是您的老来子啊……”淑妃哭得梨花带雨,她才刚刚小产,如何经得起这种打击,身子软软的靠在一旁宫女的身上,等待着皇帝为她主持公道。   然而皇帝却是面色森然,沉默不语,冷冷的扫过殿中众人,缓缓开口道:“你们有谁亲眼看见了太子殿下推倒淑妃娘娘?”   大殿中又是一阵寂静。   淑妃止住了哭声,面色惶恐,原本她已暗中勾结好了几位官家女眷,只要她宫里的老嬷嬷将罪责推到太子的身上,她们就纷纷附议,可现在却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开口了。   因为肃王妃已经说了,这一跤是淑妃娘娘自己摔的。她们若是再开口附议,那就等于说肃王妃是在说谎。但事情的真相只有一个,如果皇帝认为肃王妃没有说谎,那说谎的就是她们。   谋害龙裔是死罪,可诬陷太子……她们也不敢担这个罪责。淑妃的计谋能成,她们自然从中得到好处,可若是计谋不成,岂不是白白葬送了家中男人的仕途。   “皇上……”淑妃有些绝望的看着皇帝,这个男人虽然一直让人看不懂,可寻常对自己也曾是有过柔情蜜意的,况且她还为他生儿育女,如今她才刚刚没了孩子,可他似乎对她完全没有什么关怀之意。   “皇上……”寂静的大殿中忽然响起一个声线来,齐思婉从人群中抬起头来,向皇帝跪拜道:“臣妾方才就坐在这红毯的边上,臣妾看得真切,那一跤确实是淑妃娘娘自己摔的,娘娘虽然是我的表姐,可臣妾也不能因此就诬陷了太子殿下。”   “你……”淑妃娘娘抬起头看了齐思婉一眼,身子缓缓软了下去。   ……   真相还没查明,但皇帝已经下令,让女眷们先行回府。这样一来,事情的发展就对淑妃娘娘非常不利了。   那些女眷们都是当朝重臣的家眷,这件事势必很快就会传开,皇帝也不会再因为后宫的事情传唤她们,太子殿下到底有没有推淑妃娘娘,就没有旁人作证了。   李昇还陪在皇帝的身边,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不可能马上离去,便嘱咐顾明妧先行回府。顾明妧在钟粹宫外同蒋氏她们回合,众人都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虽然已经从大殿中出来了,却还是有些后怕。   顾明珠只急忙上前拉着顾明妧的手道:“方才我真是替你捏了一把汗,你那位置离他们又近,你是当真看见是淑妃娘娘自己摔倒的吗?”   玉霄殿中不下数百人,好些人压根就没有注意刚才发生的事情,等知道的时候,就瞧见淑妃娘娘已经跌坐在了血泊里了。   那画面实在让人震惊,谁能想到是她自己摔的呢?   顾明妧点点头,她虽然不喜欢太子,但也不能罔顾是非、歪曲事实,况且按照前世的发展来看,这件事情最后还是淑妃娘娘棋差一招,她说出事情的真相,无非也是怕将来太子发难,明哲保身而已。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狠心之人,连自己未足月的孩子都能利用……”顾明珠实在不能理解,眉心拧得紧紧的,忍不住感叹道。   顾明妧心中却是明白,那是因为淑妃本就知道那孩子已经留不住了!倘若以此还能重创太子,以太子如今的德行,将来的路到底怎样还真的说不定。   她一想到太子李睿,就想起了方才他凑到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来,转头问周怡姗道:“三表姐,你们方才在景阳宫是不是遇见太子殿下?”   周怡姗向来没有什么心计,刚才她是因为没瞧见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被蒋氏一直拉着的,若不然以她的性子要是看见了,一准也是要实话实说的。   “我们去请安的时候,太子殿下正好也去看望贤妃娘娘,所以就打了个照面。”周怡姗这会子还在想方才殿中的事情,她还没闹明白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总觉得淑妃娘娘怎么可能自己把自己的孩子摔了,这实在太让人不可思议了:“三表妹,你可是看清了,真的是淑妃娘娘自己摔的?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孩子给摔掉呢……”   周怡姗这满肚子的疑惑还没问完,却是被蒋氏给拉住了,小声训斥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件事情出宫之后就不准再提了!”   周怡姗有些委屈的看了顾明妧一眼,顾明妧也朝她摇了摇头,也让她不要再问了。   她们一行人走到了神武门门口,顾明妧这才拉住了顾明珠,同蒋氏福了福身子道:“舅母,母亲方才身子不适,我想和长姐回顾家看看。”   蒋氏便想起了方才在景阳宫的事情,她这个小姑子向来是个好性子,对待嫡女庶女都是一视同仁的,可谁知家里却出了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庶女,想来这一次也是气得不轻的,便点点头道:“你们回去劝劝你母亲,凡是都不要往心里去。”   别的她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这是他们顾家的家务事,她这个外人也管不着了。   顾明妧一路上都有些心思不定……太子李睿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现在已经猜出了大概。只是她千算万算,却没想到那镯子当真是到了顾明烟的手上。   可顾明烟又不知道那镯子是谁的,怎么就会带着进宫了呢?顾明妧想得脑仁都疼了起来,却也没有想出个道理来,但转念一想,太子给她的那只镯子,做工精美、手艺精湛,确实是很让人喜欢的,也许顾明烟只是因为觉得好看,所以才带进宫的……   但无论如何,那东西让太子殿下给瞧见了。   “三妹妹,你发什么呆呢?”顾明珠见顾明妧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忍不住开口问她。   顾明妧愣了愣,随口道:“我在想母亲的事情,她一向身子骨硬朗,会有什么事情让她忽然就觉得身子不适呢?”   ……   周氏已经把顾明烟带回了顾家,这一路上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心里却是百转千回,她在想要是顾明烟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她必定想也不想当场就要把她打死的!   只可惜她不是,但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她连打她都觉得恶心!   顾明烟亦是被周氏的样子给吓坏了,在她眼中周氏向来是慈爱温婉的,甚至平常连过分严厉的表情都不会有。虽然对自己有时候看上去不闻不问,可终究也没有苛待过自己,唯一让自己最最不满意的,也就是如今这个婚事了。   可她有什么错,周氏要把她嫁给一个地主家?她是阁老家记名的嫡女!   “母亲……”顾明烟小声喊了周氏一声。   周氏却是转过头来,漆黑的眸色透出厌恶,冷声道:“快别叫我母亲,我当不起有你这样心高志大的闺女。”   几个跟着周氏从宫里出来的丫鬟婆子也惊心了起来,想要上前劝慰几句,却不知道从何劝起,只能柔声宽慰道:“太太别生气,有什么事情坐下来慢慢说……”   周氏却是怒意难消,转头吩咐下去道:“刘妈妈,你现在就去外院,请老爷过来!” 第154章   顾明烟已经被周氏的样子完全吓坏了。她急忙就跪了下来,拉着周氏的袖子哭道:“母亲……千万别告诉爹爹……千万别……”   顾家家风持正,要是让顾翰清知道她做出这样不知羞耻的事情,一定会打死她的!但她实在觉得自己也冤屈的很,她不过就是多看了太子一眼,那还不是因为太子先看得她呀!   “母亲……是太子殿下他……他……”顾明烟哭得厉害,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方姨娘听见正房这边的动静,已经从外头赶了过来,她看见顾明烟跪在地上,抱着周氏的衣襟求饶的样子,让她很是心疼,只慌忙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太太……是二丫头做错了什么吗?”   周氏连方姨娘都迁怒上了,恨恨道:“你问问你教出来的好闺女……”她气的脑仁都疼了起来,退后了两步跌坐在身后的靠背椅上,只是无力的抚着额头叹息。   顾明珠和顾明妧都出阁了,顾明玉还小,她身边如今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方姨娘平常看着很是安分,怎么就教出了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来呢?   其实她自己也有错,终究是以前太纵着顾明烟了。   “姨娘……”顾明烟趴在方姨娘的怀中哭得抽了起来,不甘心道:“我不要嫁给那家暴发户,凭什么长姐和三妹妹都嫁得那么好,我却要嫁给一个举人!”   周氏气得把茶几上的一盏青花瓷盖碗都砸了,指着她道:“我和你父亲定亲的时候,他也不过就是一个翰林院的庶吉士,难道你连你父亲都瞧不起吗?”   顾明烟身子一震,往方姨娘的怀中躲了躲,方姨娘见她这样,又不忍心苛责,只抬起头来对周氏道:“太太,二丫头一时没想明白,惹得太太生气,等我回去同她好好说,她会想明白的……”   方姨娘的话没说完,周氏却道:“她若是真的能想明白,今日就不会当众在景阳宫和太子眉来眼去,我的脸面都让她给丢尽了!”   周氏是何其高贵温婉的一个人,顾明珠和顾明妧也都恪守清贞,温柔娴静,她本来以为顾明烟只是骄纵而已,却没想到她是蠢、是傻、更是不自量力。   周氏揉了揉眉心,见方姨娘都被自己的这番话给吓坏了,只叹息道:“我今日不想看见你,等你父亲过来,看他怎么处置你!”   她是真的心累了,当初若不是怀了顾明远,怕顾翰清没人服侍,这才把方姨娘抬了上来,没想到竟然生下顾明烟这样让人不省心的孩子。   顾明烟的身子都颤抖了起来,顾翰清寻常虽然慈爱,可若是动起火来,却也实在是让人害怕的。   她拼了命的找理由为自己开脱,跪在周氏的跟前道:“母亲一直说三妹妹乖巧懂事、贞静贤淑,难道三妹妹就没有错吗?” 她伸手摘下了戴在自己手腕上的镯子,跪着递给周氏道:“这是三妹妹的镯子,若不是别的男人送她的,那是从哪里来的?”   周氏心中疑惑,接过了顾明烟手中的镯子,正要低下头看时,却听见外头传来顾翰清的声音:“你说什么男人?送什么东西?”   哪怕是已经定亲,私相授受这种事情也是有伤风化的。   顾明烟转过头,就看见顾翰清一脸铁青的从门外进来,她缓缓的转过身子,一脸惊惧的看着他,低着头不敢说话。   周氏却是已经看见了那只镯子,那是一只做工精巧的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而在手镯开口的拉环处,还篆刻着宫里银作局的徽标。   这手镯分明就是宫里流出来的东西!   周氏脸色一冷,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说这手镯是你三妹妹的,那为什么戴在你的手上?”   顾明烟无话可说,咬着唇瓣挣扎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我……我从三妹妹那边拿过来的……”   堂堂一个阁老家的小姐,竟然还会去偷别人的东西!   顾翰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是勃然大怒道:“你……你说什么……你竟然偷你三妹妹的东西?是我顾翰清养不活你吗?你要这般下作……去偷别人的东西!”   “爹爹……我……我就是一时眼热,我不是真的要,我本来是要还回去的,可我一看这不像是三妹妹的东西……我……”   连顾明烟自己都不知道要怎样去解释这件事情,她是想要把火引到顾明妧的身上,可为什么周氏和顾翰清还要这样追着她骂呢?这东西可不是她弄进来的!   顾明烟咬了咬牙,继续道:“三妹妹随便收不三不四的东西,你们不去责怪她,为什么什么都要怪我呢!我做错了什么?自从三妹妹进了顾家,母亲不疼我,爹爹也对我冷淡,我难道就不是您的女儿吗?您把三妹妹嫁给王爷,有没有问问我的意思呢?我明明比三妹妹年长,为什么我就不能嫁给王爷?”   不等顾明烟的话说完,顾翰清却已是怒不可遏,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她的脸上!   “你……你……”顾翰清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想起之前自己对顾明烟的纵容,虽然知道她是庶出的女儿,却也让周氏将她嫡女一般的对待,他以为这才是为人父母应做的事情,却不想把顾明烟养成这般性子!   “你……你知道……你三妹妹为什么会嫁给肃王吗?那是因为有人要害她去鞑靼和亲,若是有人想害你,我也会连夜帮你去求一门亲事回来!你……你这个不知好歹的……”   顾翰清看着顾明烟,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他也不能相信,自己会教出这样的女儿:“好……你既然不想嫁给那沈家,那就不要嫁了!从今天开始,给我待在你的房里闭门思过,半步都不准出来!”   顾翰清气的手都发颤了,这样不知好歹的女儿,若是嫁给了他那下属家,岂不是害了人家?他顿了顿,转过头来看了方姨娘一眼,厉声道:“还有你,以后不准你再去看二丫头,她的事情将来都与你无关!”   周氏知道顾翰清其实也是有些气糊涂了,这事情关方姨娘什么事呢?龙生九子各不相同,更何况一个方姨娘,本来也没有多少见识,顾明烟现在养成这样,实在也是众人意料不到的。   其实顾翰清只是在气自己而已。   他的四个闺女,顾明玉还小,也就不提了,将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造化。可一个顾明珠,好好的嫡长女却嫁给了别人当续弦;顾明妧嫁给了肃王,这门亲事是他自己求来的,埋怨不得,可心里却还是不舒坦,肃王年纪大也就罢了,又是这样的不懂疼人的性子;顾明烟他原本并没有对她有什么过高的期盼的,只想让她过的开心顺遂些,别像她另外两个姐妹,在婚事上多多少少有些不如意……   可谁知道……她竟然这般做派,又这般的不安分……   “老爷……”周氏顿时就心疼起了顾翰清,又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把他喊进来,没得让他伤心难过,顾翰清却是摆了摆手,让她们都退下,他是自己没教好顾明烟,自己过不了自己这关罢了。   ……   周氏让刘妈妈送了顾明烟回她自己的小院,又命几个婆子在那里守着。   她这时候才想起了方才顾明烟递上来的那只手镯,又拿起来反复的看了看。她是不会记错的,但凡从宫里的银作局出来的首饰,上面肯定都会有这样一个标记,这样的首饰,她自己也有几件。   可李昇是个藩王,平常又不大进宫,哪里能得来这样东西呢?贤妃也从来没赏过这个……之前宫里赏下来的东西,每一样她都过目了,也确实没有这件东西。   这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周氏心中忍不住疑惑了起来。   外头天色忽然阴了下来,她回来就发了一通火,连午膳的时辰都错过了。顾翰清独自一人回了外书房,样子很是颓丧。   周氏让下人去厨房传了午膳,送到外书房去,顾翰清必定也没有吃东西,一大清早的,为了一个顾明烟闹成这样……她自己却是吃不下东西,让茶房的人熬了一碗疏肝理气的枸杞乌龙茶,喝了几口。   她这里正想歪上一会儿,外头门房上的人进来回话,说顾明珠和顾明妧回来了。   按说这个时辰宴席还没结束才对,就算是宴席过了,她们难得在宫里遇上,也会多聊几句的。周氏忙就让人请她们两人进来,心道她们大约也是因为自己不告而别,所以早早就回来了。   一个顾明烟,扯出那么多事情来,闹的一家上下都不得安宁。   姐妹两人很快就进了内院,但这正房的气氛却是和往日有所不同,连一个说说笑笑的小丫鬟都没有,所见之人个个都是谨小慎微,连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   “大姑奶奶和三姑奶奶回来的巧,老爷今日也在家呢。”春喜一边说话,一边挽了帘子让她们进去。   今儿宫里设宴,皇帝便准了一日的休沐,朝臣们可以在家休息一日,顾明妧倒是听说过的。   顾明妧看见周氏坐在正堂的靠背椅上,脸上神色颓然,瞧见她们两个进门,却又勉强笑着起身迎道:“你们两个怎么都回来了,也太没规矩了一些……”   “母亲……”一路上就听丫鬟说太太训斥了二小姐,如今看来是真的,顾明珠扶着周氏坐下,问她道:“二妹妹到底惹了什么事情,让母亲这般生气?”   周氏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却是从袖中将那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拿了出来,问顾明妧道:“这样东西,你是从哪儿来的?” 第155章   顾明妧火急火燎的回顾家,其实也是为了这个。但她不知道,顾明烟却是已经把这个手镯交给了周氏。难道太子李睿当众认出了这个镯子,并且把她给说了出来吗?   她实在太大意了,这个东西就应该早些扔掉才是。   “这……这是那年外祖母寿辰,太子殿下去贺寿的时候……让丫鬟私下里给我的。”她还是太在意太子了,因为前世的遭遇,让她对太子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当初留着这镯子,其实也是想用它换回原来自己丢的那一个的,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母亲……是我错了……”顾明妧跪下来,咬着唇瓣道:“我本来是想把它丢掉的,可后来它就不见了。”   这镯子到底为什么会不见了,现在已经显而易见了,那就是顾明烟故意拿走的。她不光拿走了,还戴了……   周氏拧了拧眉心,垂眸道:“这么说来,那太子殿下今日在景阳宫就已经认出了这样东西来了?”那镯子上有铃铛,走路的时候会发出轻微的叮叮当当的响声,若是不在意是听不见的,但景阳宫的大殿幽深,她们走进去的时候,太子大概就已经听见了。   怪不得……太子会看顾明烟……   可太子……又是什么时候瞧上顾明妧的呢?   周氏记得很清楚,那年安国公府的老夫人生辰是三月十七,第二天就是太子大婚的日子,可偏偏那天,太子还带着寿礼去给老太太贺寿了,当时大家都觉得疑惑,如今看来,贺寿不过就是一个借口,太子真正想见的,怕是顾明妧而已。   “三丫头,你和太子?”周氏只觉心惊不已……太子垂涎于顾明妧,可她现在嫁给了肃王,将来太子即位,顾明妧和肃王怕是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而顾翰清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将来太子即位,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为难于顾家,也未可知……   太子那样乖张桀骜的性子,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我和太子什么事情都没有,我们只见过几次而已……”顾明妧也不知道太子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自己,其实他们不过只有数面之缘,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她因为前世的事情,更是对他避之不及,可那人却还是盯上了她。   周氏自是相信顾明妧的,只伸手将她搂在怀中,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过了片刻,顾明妧抬才起头来道:“母亲,父亲在家吗?我有事情要跟他说。”   淑妃娘娘意欲夺嫡,想出这样的办法来陷害太子,但从前世的发展来看,她这一次必定是败得一派涂地的,这件事情对前朝肯定也有震动,她要早些告诉顾翰清以作应对。   “你父亲在外书房。”   周氏想到方才顾翰清这样震怒,又这样自责,一定是一个人躲在了外书房里生闷气了,顾翰清一向喜欢顾明妧,若是让她去劝劝他,说不定也能开解一些。周氏叹了一口气,将那镯子收入了自己的袖中,低下头对顾明妧道:“这镯子我替你收起来,你父亲若是问起,就说是我给你的。”   顾翰清是那样耿直的性子,又这般心疼顾明妧,一定不会让她受丝毫的委屈,万一知道了真相,拿着这手镯去找太子殿下,那可就越发撕破脸得罪人了。   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东西藏起来,只要太子殿下不发难,顾家自是风平浪静的,如果到时候追究起来,还有死不承认这条路可走。   ……   顾翰清把自己关在了外书房中,晌午周氏让厨房送过来的饭菜还摆在茶几上,连动都没有动过。他想静下心来抄一卷金刚经,落笔的时候却还是心绪难宁,烦躁的把笔搁在了一旁的笔架山上。   他这个做父亲的实在太不称职了,儿子是他亲自教的,却从没留意过他心里想的事情;女儿们从小就乖巧,有周氏这样的母亲的,他也没有操过一点心,可偏偏怎么就出了一个顾明烟来,是他的疏忽……   顾翰清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顾明烟有这样不安分的心思,再让她嫁给沈家确实不太合适了。那沈老爷是他的下属,是个老实敦厚的人,他那儿子虽然天资寻常,但勤勉谦虚,顾翰清原本以为,找了这样一个老实忠厚的孩子,就算顾明烟性子急躁些,对方也会看在她是阁老家的女儿,厚待一些的。   但她现在这种样子,瞧不起人家的家世,将来嫁了过去,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没得给人家家里添堵。   他是真的不知道要怎样做了……顾明烟的年纪也不小了,眨眼过了年节就是十五了,推了这门亲事,总还要再找另外一门,他是恨不得能将她远嫁了,从此眼不见为净,可这到底不是为人父母能做的出来的事情。   养不教、父之过,这都是他自己的错!   顾翰清气得胸口都疼了,坐在靠背椅上叹息,这时候忽地帘子一闪,却是顾明妧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手里沏了一盏热茶,送到了顾翰清的跟前道:“爹爹,这是茉莉花茶,您喝一口,最是疏肝理气的。”   顾翰清不由就苦笑了起来,接过顾明妧手中的盖碗茶道:“难为你知道我的喜好。”他低头喝了一口,只觉得唇齿间茶香弥漫,这才缓缓开口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在宫里赴宴吗?”   顾明妧却是不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顾翰清,前世她在顾家的大多数日子都是在这外书房度过的,几乎每日都会给顾翰清沏茶,他喜欢什么茶,不喜欢什么茶,她都一清二楚,可这辈子却并没有给他沏过几回茶。   她怔了怔,看着顾翰清把茶盏放下了,才开口道:“爹爹……淑妃娘娘的孩子没了……”   顾翰清猛然一惊,抬起头看着顾明妧,狐疑道:“怎么会没了?”按说已经五六个月了,不应该没了才是,况且今日还是淑妃娘娘的生辰,难道那孩子是在大庭广众下没了的吗?   他有一连串的问号,好在顾明妧继续道:“淑妃娘娘是趁着太子殿下向她请安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结果那孩子就没了……皇上已经去了钟粹宫,现在还在查实其中的原由,不知道有没有查出了什么来……”   顾翰清听她这么说,心里已经略略猜出了一二,抬眸问道:“你是说,淑妃想陷害太子?”顾翰清拧着眉心,后宫嫔妃为争宠无所不用其极,他也是知道的,可这样白白牺牲一个未足月的亲骨肉,实在让人觉得不可置信,若是再等两个月,等孩子足月了,一样可以制造这种意外,可她偏偏要在今时今日……无非就是想借着那些女眷们的耳目,把事情赖在太子的身上。   “为了这个将自己未足月的孩子害死……为父也有些弄不明白了。”妇人之心,毒如蛇蝎,但还有虎毒不食子一说呢!   “女儿觉得……她倒不是自己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可能是这个孩子,原本就保不住了。”前世淑妃的孩子也没留住,若不是因为孩子本来就保不住,皇帝怎么也不会因此就疏远了她?可若这孩子本来是能保住的,她为了陷害太子铤而走险,弃车保帅,那这样的人也就太可怕了。   但这些顾翰清却不知道,可淑妃有夺嫡之心,从前朝的局势来看,也是早有了端倪。太子失德本就实属,原先扶持太子的赵首辅如今又称病在家,太子身后虽然还有一个齐国公,但内阁中有一大半的人都是程次辅的人,那些人的心向着谁的,顾翰清心里很清楚。   就算淑妃这次棋差一招,可将来在朝堂上的争斗也不会少,皇帝最近在朝事上越发懒怠,三天两头往撷芳园跑,朝中怕是又要乱上一阵子的。   顾翰清低眉想了半日,抬头对顾明妧道:“三丫头,你回去告诉王爷,若是在京城没什么事了,早些向皇上请辞回凉州去吧。”   京城终究不是藩王久留之地,还是早些离开避嫌好。   ……   钟粹宫外侍卫林立,在钟粹宫中服侍的所有太监宫女并老嬷嬷们,都齐刷刷的跪在殿外。淑妃娘娘依旧不省人事,几位太医正轮流上前诊治。   皇帝站在丹犀上看着匍匐的众人,冷冷的挑了挑眉,开口道:“把这些人都拖出去斩了。”   便是站在皇帝身后的李昇,在听见这道命令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广场上顿时哀嚎一片,大家惊呼饶命,可这是当朝天子发号的命令,向来是君无戏言的。   “皇兄……”李昇心下有些不忍,这些宫女太监有什么错?兴许有些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弄明白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要因此丧命吗?   “是不是等查明了真相之后,再处置他们不迟?”太监已经去找太子李睿过来了,到时候自然还有一番对峙,皇帝这样武断,实在有些残害无辜。   “真相?”皇帝转头扫了李昇一眼,只冷冷道:“不管真相如何,这些奴才照看淑妃不利,那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朕的骨肉,难道就这样白白没了?他们都要去陪葬!” 第156章   李昇总是听舒太妃说起皇帝擅弄心术,喜怒无常。但他离开京城的时候毕竟年幼,这些年也不曾在京城久留过,所以同皇帝之间的关系,其实也是表面和睦,内里生疏。对于皇帝的脾气,他实在有些捉摸不透。   正所谓天威难测,大概就是如此……可就因为淑妃娘娘的孩子没了,就要让一整个宫的奴才陪葬,这种做法他实在不能苟同……   “皇兄……”李昇看着殿前的这些下跪之人,她们有的惊恐哀嚎、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早已经吓晕过去了……她们中间有些人不过十三四岁,还是懵懂孩童,大多数都是正值妙龄年华之人,就因为这件事情,就要统统丧命吗?   他实在有些于心不忍,然而皇帝却看了他一眼,开口道:“皇弟若是想要帮他们,朕就给你个机会如何?”   皇帝看着李昇,似笑非笑,眉眼中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求皇上开恩……求王爷救救奴才们……”   “求皇上开恩啊……求王爷救救奴婢们……”   众人的哭声越发高亢了起来,殿前的空地上响起此起彼伏如擂鼓一般的磕头声、哭喊声、求饶声……   皇帝看着李昇,淡笑不语,似在品味他脸上骑虎难下的表情,忽然笑道:“朕给您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内查明真相,不然这些人就都得死。”   李昇面色凝重,可他片刻间却又收敛了情绪,单膝跪在皇帝的面前,拱手道:“谢皇兄开恩,臣弟一定会在三天之内查明真相。”   ……   顾明妧在外书房劝慰了顾翰清几句,见他稍微宽心了一些,才又回了正房里。   周氏也已经知道了淑妃小产的事情,但这件事情兹事体大,她一个妇道人家实在没有什么好议论的,只是告诫顾明珠和顾明妧,这件事情不管如何,都不要再往外伸张了。说来说去这都是皇帝的家务事,没有任何人能插得了手。   两人见天色不早,只起身告辞离去。顾明妧先送了顾明珠回安国公府,折回肃王府的时候,才被告之李昇还没有回府。   宫里来了传话的太监,说王爷这几日都要在宫中留宿,请长喜送几套换洗的衣服进宫。   顾明妧心下疑惑,淑妃没了孩子,虽然是一件大事,但也没有让王爷住在宫里的道理,这实在让人有些想不明白。   “是王爷亲自派你过来的吗?”顾明妧问道,她一早才和王爷说好了要把外院的东西都搬回他们住着的熙和堂,谁知今儿他就不回来了。   传话太监知道顾明妧是肃王新娶的王妃,还是顾阁老家的小姐,自然不敢怠慢,只开口回道:“皇上让王爷清查淑妃娘娘小产的案子,给了王爷三日的期限,所以王爷这三天都不回王府来了。”   顾明妧心下大惊,皇帝怎么会让李昇查这个案子呢?前世淑妃小产的时候,李昇还在边关打仗呢!那时候鞑靼还没有同大魏交好,朝中一直是内忧外患不断……   她的脑仁突突的疼了起来,皇帝的性子她也不清楚,她前世虽然进宫服侍了他两年,可最后还不是落得一个不明不白死了的下场……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猫腻……   顾明妧咬了咬唇,转身吩咐长喜道:“你去备两套王爷换洗的衣服,我和你一起进宫。”   ……   皇帝已经离开了钟粹宫,只留下被吓得瘫软在地心神不宁的宫女太监们。一个小太监从宫门外探了探脑袋,元宝见了便喊他进来。   “太子殿下人呢?不是让你把太子殿下请过来吗?”皇帝命元宝协助李昇办案。   “东宫的人说……太子殿下出宫去了,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回来。”那小太监唯唯诺诺的回道。   “出宫去了?”元宝也觉得有些无奈,转头对李昇恭敬道:“王爷要不然先回宣德殿休息?等太子殿下回宫了,奴才再派人去请他。”   李昇摇了摇头,太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公然离去,自然是对此事毫不在意,就算他再去请他,他也未必会过来,但这一宫人的性命,却也会因他而葬送。而顾明妧也说了,太子并未推淑妃娘娘,那一跤是淑妃自己摔的,那必定是不会错的。   但淑妃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拿自己亲骨肉的性命做筹码去陷害太子?这实在太过得不偿失了。   李昇正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转头却看见几位太医从淑妃娘娘的寝殿走出来。   “娘娘醒了没有?”他急忙上前问道。   为首的太医院院正杜太医开口道:“娘娘失血过多,又遭逢丧子之痛,目前尚未苏醒。”他说话间的神色却是有些游移,似是转头扫了一眼身旁的张太医,欲言又止。   之前每日为淑妃娘娘请平安脉的人,一直都是张太医,他从未透露过淑妃脉象有异。作为太医院院正,每日太医们缴上去的医案,他也会翻阅一遍,也未见有什么异常。   但从今日淑妃诞下的那个胎儿来看,浑身紫涨、羸弱不堪,怕是早已经就不好了。只是这种事情没有真凭实据,他也不敢乱说。皇帝已经震怒到要血洗钟粹宫的地步了,这时候选择明哲保身,才是最紧要的。   李昇蹙眉不语,转头问张太医道:“听闻淑妃娘娘的龙胎一直是由张太医你负责的,这几日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回王爷,微臣每日晨昏两次为淑妃娘娘请平安脉,从未发现胎脉有任何异常,今日一早微臣还给淑妃娘娘请过脉,胎儿还是好的……”张太医低着头回道,额头上却还是忍不住溢出了汗来。他和淑妃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承认淑妃腹中的胎儿早已经有了胎死腹中的迹象,那么之前他写的那些医案,就全部都是在欺君。   李昇见这样也问不出什么来,便也不再继续问下去,命小太监送太医们回去。他这厢正愁眉不展,却是听见外头有人前来通报,说是肃王妃进宫来了。   他方才是亲自送了她到钟粹宫门口,看着她和她长姐一起离去的,怎么这会子又进宫来了呢?李昇心里正疑惑,抬起头却瞧见顾明妧已经从门口走了进来,她身上还穿着今日赴宴时穿的那件蜜合色褙子,想来还没来得及换一身衣裳就进来了,长喜就跟在她身后。   “你怎么进宫来了?”李昇蹙眉,看了一眼那出宫传话的太监,他特意交待了只让喊长喜进来,就是怕顾明妧知道了之后会担心,可谁知她还是进宫了……   顾明妧四下里看了一眼,殿前的空地上还跪着十来个没起来的小太监宫女,三三两两的互相搀扶着起身。她还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上去并不像是什么好事。   几个跟着太医过来的小太监背着药箱,正从顾明妧的身边经过,顾明妧心下一动,问李昇道:“平日里负责替淑妃娘娘请平安脉的是哪位太医?”   “是那位张太医。”李昇开口,朝着正要离去的几位太医那边指了指,“那个穿藏青色官服的便是。”顾明妧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前世她进宫的时候,宫里似乎就已经没有这位太医了。   “几位太医请留步。”顾明妧上前,喊住了正要离去的那一行人,众太医纷纷转过了头来,看着这位年纪尚小的肃王妃。   她容貌清丽,如海棠般娇艳,朝着他们稍稍福了福身子,又缓缓道:“淑妃娘娘病情危急,还请几位太医今日先留在太医院,以备钟粹宫这里随时传唤。”   淑妃尚未苏醒,虽然太医们已经开出了药方,但是等她醒后必定还要再来问诊,顾明妧提出的要求不算过分,杜太医便都点头道:“这个自然,请王妃放心,今日众太医都留在太医院候着。”   顾明妧点了点头,示意小太监继续送他们回太医院,这才转过头来又盯着李昇看了一眼。   太阳都快偏西了,也不知道他用过了午膳没有?两个人不过就分开了不到两个时辰,心里却有些想他……知道他要在宫中留宿,她竟然想也没想就跟了进来……这里明明是她最怕来的地方。   顾明妧低下头,一时间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只觉得一个身子缓缓的靠了过来,伸手将她搂在了怀中。   她的眉心都拧了起来,却是往他怀中靠了靠,过了半晌,顾明妧才抬起头来,有些忧心的问道:“王爷……这是后宫之事,皇上为什么要王爷来查呢?”宫里头寻常死个人很容易寐过去,若真的出了什么瞒不住的命案,那也可以交由大理寺来查办,让李昇来查案,这是个什么道理呢?   顾明妧这一个拧眉,却像是拧在了李昇的心尖一样,让他不由自责了几分。但为了那尚未出世的孩子,要几十人陪葬,李昇实在不能坐视不理。他搂着顾明妧的手臂又紧了紧,低头在她耳边小声道:“淑妃的孩子没了,皇兄要这钟粹宫所有人陪葬,本王于心不忍,所以替他们求了情……”   皇帝要血洗钟粹宫?前世怎么没有这么一回事情?这样大的事情就算不流传到宫外,但她进宫之后,也从来没有听宫里人提起过……   皇帝这哪里是要血洗钟粹宫,他这分明是想借这个机会……给肃王使袢子吧?   这么多条人命,说杀就杀,不过就是掐准了王爷宅心仁厚,不是那种暴虐嗜血的性子罢了!   “王爷……”顾明妧心里忽然觉得非常害怕,往李昇的怀中靠了靠,抬起头来看着他道:“等这个案子查完了,我们一起回凉州好吗?” 第157章   顾明妧躲在李昇的怀中,像小兔子一样惴惴不安,便是那一年在静水庵后山被人劫持,他也没有见她露出过这样惊惧的表情。   李昇忽然就清醒了过来,他再也不是凡事可以无所畏惧的肃王了,他已经娶亲,是顾明妧的依靠,他的一举一动从此不再只对他自己一个人负责。   京城终究是一个是非之地,此次淑妃发难太子,便是一个开端。   荀先生常告诫自己要远离是非,像他这样尴尬的身份,能安然的活到今日已经实属不易了。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愚钝的人,但有时候愚钝也有愚钝的好处,至少皇帝不会太过忌惮他,可今日的事情,却实在显得有些太不寻常了。   皇帝会不会是因为之前淑妃曾宴请过自己,所以对他心怀戒备呢?不管这件事情最后的结局如何,他都是最不讨好的那个人。   李昇的面色顿时就沉了下来,这是皇帝给自己下的套!   “王爷?”顾明妧见他忽然变了脸色,心下有些担忧,他还没回答她刚刚问的问题呢!原本她是很想在京城过完了年节再回凉州的,可现在……她却很想快点离开这里,她忍不住追问道:“凉州这个时候也会下雪吗?”、   李昇这时候才回过了神来,朝顾明妧点点头:“凉州当然会下雪,站在城墙上,你还可以看见远处的连绵不断的雪山,等我们回了凉州,就可以一起去赏雪景了。”   舒太妃也很喜欢赏雪,李昇回想起自己刚去凉州的那几年,总是一个人站在城墙上看雪景,他很努力的习武,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以为自己有了军功之后,皇帝会放舒太妃去凉州,到时候他们就可以母子团圆,一起赏雪了。   不知不觉掌心已经握成了拳,李昇低下头,看进顾明妧清澈的眼眸,对她道:“妧妧,等这件事情办完,我就向皇兄请辞带你和母妃回凉州。”   ……   淑妃娘娘还没有醒过来,即便是心思歹毒的人,在受到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打击时,也有支撑不下去的时候。   顾明妧进去看了她一眼,她前世进宫的时候,淑妃已经盛宠不在了,但她毕竟是在这后宫称霸过十几年的人,往日的气派依旧,只是容颜逐渐老去。   顾明妧低头看着睡在榻上面容苍白的淑妃,心中有些感慨。前世她并没有听说过淑妃和太子之间有什么嫌隙,淑妃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没有的,顾明妧并不清楚。也许是皇帝不想让皇室的丑闻传出去,至少在前世,淑妃小产这件事情,在宫外没有任何的传言。   但这一世,好些事情早已经在冥冥中改变了。   顾明妧退后了几步,吩咐宫女们好好照顾淑妃,但她们还没有从方才皇帝的震怒中回过神来,依旧是一副担惊受怕的表情。   顾明妧心下苦笑,她们肯定没有料到,这件事情会闹得这样严重,只盼着淑妃能早些醒过来,向皇帝求情……毕竟都是十五六岁的宫女,没有不怕死的。   吓一吓她们也好,她心里这样想,嘴上便开口道:“皇上要将你们所有人斩首,是王爷帮你们求情才留下一条命来,但三天之后,如果王爷没有查出真相,你们一样是要死的。”   顾明妧说完这句,只淡淡的叹了一口气,看她们的眼神却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样,过了良久才继续道:“这两天你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好过完这几日吧。”   几个跪在地上的宫女开始发抖,身子不住的打颤,仿佛她们马上就要死了一样。   顾明妧说着便退了出去,她还没走到门口,便听见身后几个宫女围成了一圈,带着哭腔叽叽喳喳的开口道:“红玉姐姐,娘娘还不醒怎么办?皇上真的会把我们都斩首吗?”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见那被叫做红玉的宫女,正是晌午从后殿探出头来的那个宫女。   李昇还在外面等着她,天色暗了下来,长喜已经将李昇住的地方收拾整齐,请他先过去休息。   御膳房送了晚膳过来,顾明妧亲手布了饭菜,在李昇的对面坐了下来。   她进宫的时候没来得及换衣服,只是把早上戴着的红宝石头面摘了,换了一朵紫色的绢花,她本就长得娇艳,这样的打扮越发就显得她清丽脱俗,更比盛装打扮的时候还好看一些。   顾明妧看见李昇一眼不眨的盯着自己,拿起玉著替他夹菜,宽大的袖口微微上扬,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来。   这样完美的人,如今却已是自己的王妃了。李昇回想起他们新婚的这段日子,有时候仍觉得自己像在梦中一样。   但现在梦里的人活生生的就坐在自己的面前,她的一颦一笑都勾动着自己,使他完全静不下心来。   “等用了晚膳,你就出宫去吧。”李昇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你住在宫里肯定不习惯的。”   顾明妧只是低头不语,她前世在宫里住了两年,又怎么会不习惯呢?倒是他……离开这皇宫已有了十几年了……   “难道王爷住在宫里就习惯了?”   她说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眼角眉梢都露出了些许的笑意,脸上的神色似带着万种柔情一样,眸中漾着温婉。   “我以后不会再多管闲事了。”李昇看着顾明妧,心下有些自责,是他考虑不周,惹得她担惊受怕。   但顾明妧却道:“当年若不是你多管闲事,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我了。”   那年李昇如果没有救她们,兴许还真的没有现在的顾家嫡女顾明妧了,女孩子的名声一旦毁了,一辈子也就跟着毁了。   他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而不是草菅人命、是非不分的刽子手。做出这样的举动,顾明妧一点不觉得意外,况且皇帝想要给他使袢子,就算逃过了这一次,还是会有下次的,哪里就能防得过来……   李昇也跟着笑了起来,但笑过之后,脸上的神色却又肃然了几分,他向来不够圆滑,对于这次皇帝设下圈套,到底要怎样才能解决呢?   他若是还像以前孤身一人,自是无所畏惧的,但现在他却有了掣肘。   “我还是派人送你出宫吧。”李昇想了想道:“一会儿我还要去钟粹宫看一看。”   “好。”顾明妧点了点,拨了两口饭到嘴里,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计策,原本是打算告诉李昇的,但现在倒是想亲自跑一趟了,免得传话的人透露了风声,弄巧成拙。   陪着李昇用过了晚膳,顾明妧便要出宫去了。夜间宫禁森严,巡夜的侍卫从两人身边经过,顾明妧身上披着一件绛红色镶狐狸毛的大氅,缓步走在李昇的身侧。   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极长,李昇抬起头,便可以看见那娇小的身子落在自己跟前的影子,他忽然就伸手将她的手牵住了。   粗糙的指腹摩擦过顾明妧的掌心,让他觉得很安逸。   顾明妧挣了一下,可他的大掌这样结实有力,完全没有挣脱的可能性。   李昇低头看了她一眼,却是有些感叹道:“嫁给我,你心里一定觉得很委屈吧?”   顾明妧抬起头看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说起这些……她怎么会觉得委屈呢?只是……觉得还有些不习惯而已。   但李昇没有注意到顾明妧脸上的表情,只是故意放慢了脚步,让她能够跟上自己,嘴里却继续道:“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那时候大概才十二岁……”   李昇说到这里,却是没有办法再说下去了,只是自嘲的笑了笑。他已经是这般年纪的人了,总不能让她知道,在她还那么小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喜欢上了她。即便那时候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可还是让人感到尬尴。   “然后呢……”顾明妧却觉得有些好奇。   “然后……”李昇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但脸上的神色却柔和了许多,握着她的大掌似乎也更紧了一些,转头看了顾明妧一眼,却又飞快的移开了视线,声音有些沙哑:“然后……当顾阁老让我求娶你的时候,我心里高兴极了……”李昇有些语无伦次,麦色的脸颊一阵阵发热,又道:“我原本……是想等你大一点……再去你家求娶你的……”   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想说的话全说了出来,李昇忽然觉得轻松了好多,却发现身旁的顾明妧已经停下了脚步,他还牵着她的手,便停下来等她,就看见她一本正经的看着自己,眉眼中也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只是问他道:“你说完了?”   “说完了。”李昇一时语塞,却很自觉的迸出这三个字。   顾明妧静静的看着他,幽暗的宫灯下那一双眉眼英武豪迈,在被她盯着细看之后似乎还有些害羞,顾明妧忽然就笑了起来,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踮起脚尖,抬起头触上了他的唇瓣。   下一秒她便落入了一个宽厚结实的怀抱,顾明妧的呼吸很快就急促了起来,身体被压在宫墙上,迷蒙着双眼,看见那一轮悬挂在宫殿檐角的月亮。   “皇叔好兴致。”一个声音陡然在黑夜中响起,太子李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看见他们的动作,却是停下了脚步,眉眼中满是戏谑。 第158章   顾明妧的身子陡然一僵,下一秒却已经被李昇护在了身后。他的身量高大威武,挡在自己的面前,让她连来人的样子也看不清,却感到异常的温暖坚实。   但她知道那是太子,握着李昇的手指越发紧了。   “孤刚刚回东宫,便听说父皇将今日的事情交给了皇叔查办,本来还想过来帮皇叔一把的,没想到却是扰了皇叔的好事,孤真是害死……”   他虽然这么说,视线却是盯着被李昇藏在了身后的那个身影,脸上浮起了淡笑:“小婶娘好颜色,怪不得皇叔在这里就忍不住了。”   李昇脸上表情阴冷,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侧过头来,小声的对顾明妧道:“我让长喜送你出宫。”他们已经快到神武门的门口了,王府的护卫就等在外面,还有长喜跟着,李昇倒放心。   顾明妧点点头,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长喜便走了过来,领着她往宫门那边去。   李睿看着顾明妧远去的背影,眉眼中透出一丝笑来,漫不经心的走到李昇身边,调笑道:“皇叔可还喜欢我送的新婚贺礼?那可是我从小婶娘的手上亲手摘下来的,她的手腕是不是很细,只要轻轻的捏一下……”   李昇忽然转过头来,一直藏在身后的大掌猛然擒住了李睿穿着的四爪金龙蟒袍,将他按在宫墙之上。巡夜的侍卫从这里经过,吓得将两人团团围住,不敢轻举妄动。   “皇叔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皇祖父很宠你,什么东西都是先给你的,对我这个孙子却看得很轻,那时候我就再想,等孤长大了,一定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如果那东西是别人的,就抢过来……”   李昇的拳头离太子的脸只剩下一寸的距离,他那双琉璃色的眼眸阴沉的看着李睿,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一样,按住他的手指也慢慢收紧,侍卫们惊呼道:“王爷……不可以……”   “你要什么都可以拿去,她,不行。”李昇松开手指,指节握拳,发出咔咔的声音,忽然间大臂一挥,拳头擦过他的脸颊,打在他身后的宫墙上。   李睿侧过头,便看见那两尺厚的宫墙上,赫然多了一个凹凸不平的拳印。   ……   先行离去的顾明妧并不知道宫内的骚动,长喜跟在她的身后,小心打量着这位年少的王妃。   王爷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人,原本以为可以远离是非,开开心心的回去凉州过小日子,谁知道又遇上这样的事情。但这件事情实在不能怪王爷,他就是这样耿直的性子,认准了对错是谁也说不通的,即便一早就知道这是皇帝的圈套,只怕也会一头载进去。   “夫人小心脚下。”上马车的时候长喜提醒了一声,顾明妧方才一直在想心事,这时候才回过神来。   “你跟着王爷多少年了?”顾明妧前世就见过长喜,他必定是李昇身边最衷心的人。   “奴才十二岁跟着王爷,如今已经十八年了。”长喜恭恭敬敬的回话。   十八年,比自己的年纪还多了几年,顾明妧没有说话,跟在她身侧的长喜却继续道:“先帝小时候很喜欢王爷,常赞他聪慧,可自从先帝驾崩,王爷被送去凉州之后,他就变了。”   顾明妧对这些朝事不是很熟悉,但依稀听闻当年先帝是暴毙而亡的,连遗诏都没来得及写,因为之前已经立了今上为太子,所以今上才即位了。   顾明妧点了点头,她从马车中撩开帘子看了一眼,见身后跟随着大队的王府侍卫,这才吩咐下去道:“你跟我去一趟张太医的府上,另派两个人守着太医院的门口,不管有任何人出来,都给我拦住了。”   ……   乾清宫里宫灯摇曳,老皇帝还没有就寝,元宝上前将龙案上的烛火又挑了挑亮,看见皇帝手里正拿着一本前朝的《大庸宫志》。   他随手翻了几页,就丢在了一旁。   元宝上前收了起来,随口问道:“皇上今儿怎么翻起这本书了。”   大庸是大魏的前朝,大魏建国不到百年,皇帝派史官修缮前朝史书,但平日里皇帝却鲜少拿出来看。大庸末年皇室糜烂、民不聊生,要不然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让李家夺了天下。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皇帝随口说了一句,却又顿了顿,眯眼道:“你今日话有些多。”   元宝忙就跪了下来,将备好的参汤双手奉给皇帝,惶恐道:“是奴才多嘴了。”   皇帝接过参汤喝了一口,却是没有让他起来,只是叹了一口气道:“这参汤的火候还是不够。”舒太妃精通厨艺,那时在信王府的时候,就特意为她设了小厨房,他喜欢吃她做的糖醋里脊,酸甜可口,松软却又不肥腻。   元宝依旧跪在地上,静静的听着皇帝说话,大殿的角落里传来更漏的声音,在这样寂静的夜中,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悲凉,即便是一国之君那又如何,也会有这般孤寂颓丧的时候。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随即便有小太监在殿外回话,说是锦衣卫指挥使梁绍求见。   皇帝放下了茶盅,方才那瞬间的颓靡消失殆尽,脸上又流露出一贯的帝王威仪,元宝也很快从金石地板上站了起来,扫了一眼皇帝的神色,拉长了声线道:“皇上请梁大人进来。”   穿着飞鱼服的男子从殿外而入,跪叩之后回禀道:“回皇上,肃王妃带着人去了张太医的府上。”   皇帝点头,捻了捻下颌的几根龙须,缓缓道:“肃王还不算太笨,知道要从张士景入手。”他沉吟了片刻,又继续道:“好好盯着张家人,别让他们离开了你的视线。”   “是。”梁绍应了一声,正起身要走,却又欲言又止,方才肃王和太子李睿在神武门门口起了冲突,这事情不知道要不要回明皇帝。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皇帝看了他一眼,问道。   梁绍便老是回道:“方才侍卫巡逻,在神武门门口遇上了肃王和太子,两人似乎有所口角。”   “随他们去,只要不把这紫禁城的顶掀了就成。”皇帝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倒是饶有兴致的又翻起了刚才的那本书,继续道:“淑妃小产的案子交给了王爷,你们锦衣卫要多多配合。”   “是。”梁绍起身退下,心中却有些狐疑,皇帝几个月前就让自己派人盯着张士景,那淑妃小产分明和这张士景有关,又为什么还要让肃王去查呢?按照他们锦衣卫的办案路子,直接把张士景抓回诏狱,严刑逼供就不怕他吐露实情。   但圣心难测,既然皇上不准他们插手,只准他们从旁协助,那也只好按皇上的旨意办事了。   ……   张太医的府邸在长泰坊,是一栋四进院落,太医虽然是京官,但和朝臣们自然不一样,除了朝廷的俸禄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进项了。   张家祖籍并不在京城,当初能进宫当太医,也是靠了齐家人的举荐,如今在京城能买下四进的院落,可知是混得不错的。   马车停在了张家的门口,顾明妧让长喜先去叫门,门房的人听说是肃王妃深夜造访,急忙就进去通报。   顾明妧从马车上下来,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迎了出来,瞧见顾明妧的样子,只忙上前福了福身子,脸上的神色却惊恐异常,只忙开口道:“臣妇给王妃请安,我们家老爷……”   若不是料定了张太医在宫里出事了,她如何会有这样的表情呢?   顾明妧伸手虚扶了她一把,脸上的表情却很淡定,只缓缓开口道:“张太医现下没事。”她一壁说,一壁看着那妇人的表情,果然是松了一口气,但眉心依旧拧得很紧,顾明妧便继续道:“淑妃娘娘小产了,皇上要让所有服侍过淑妃待产的人偿命,张太医怕牵连到家人,特意让我过来通知你们一声,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张夫人的脸色顿时便的很难看,淑妃这一胎一直不安稳,她是听张太医说过的,可淑妃一直想要这个孩子,所以让张太医在医案上动了手脚,每日写的都是胎脉安稳,而另一份真实的医案,却就在他们府上藏着。   他说若是自己回不来了,只要把这份医案交出去,就可以保全家老小的性命。   淑妃到底要做什么,她不知道,可她为人妻母,却知道她马上要失去丈夫,她的几个儿女就要失去父亲。   “娘娘这一胎本就不稳,便是小产……皇上也不能这般滥杀无辜啊!”张夫人一时情急,慌乱中却将实情说了出来。 第159章   但张夫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慌忙抬起头警惕的看了顾明妧一眼,却见她仍旧一脸平静,仿佛并没有因为她的失言而惊讶。   她有些忐忑的跟在顾明妧身后,过了片刻,才听顾明妧开口道:“我倒是没有听说淑妃胎像不稳的事情,今日淑妃小产也是一个意外,是太子殿下冲撞了她,但无论如何,皇上的子嗣没了,必定是震怒的,如今不光要血洗钟粹宫,连太子殿下都要受责罚,更不用说是张太医了,他一向负责淑妃娘娘这一胎的安危,遇上这样的事情,必是首当其冲的。”   张夫人却是越听越害怕,心中如擂鼓一般,张太医这一阵子在家中便有些异常,先是送了老母回沧州老家,后又将那医案给了自己,说是有保命之用。她一开始只是以为淑妃想让他尽力保胎,在生产那几日偷运一个足月的男孩进宫,好生下龙子,哄皇帝高兴,如今听闻连太子也被牵扯了进去,才越发警觉了起来。   然而顾明妧的表情却依旧很平静,只是劝慰她道:“虽是意外,但皇上震怒,难免牵连无辜,张夫人还是出去躲一阵子为妙。”   顾明妧想了想,继续道:“我在三条巷胡同有个二进的院子,你们可以去那里暂避,等皇上息怒了,兴许也就放张太医回来了。”   可张夫人如今却已经完全明白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这肃王妃年少,怕是不懂宫里这些阴私勾当,淑妃必定是想利用原本就保不住的龙胎,去陷害太子!张太医陷入了这样的夺嫡风波,如何还有回环的余地,怪不得他说那份医案可以保命,原来这里竟藏着淑妃娘娘的计谋。   “臣妇何德何能,让王妃如此费心……”张夫人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但她还是很快就吩咐了下去,让下人把孩子们都叫醒。   参与夺嫡那是要株连九族的,她这时候已经六神无主。   马车从长泰坊的街口驶了出去,此时已近亥时,街巷中的灯火都熄了。顾明妧坐在马车里,看见张夫人怀中抱着一个两岁大的男孩,正睡得香甜。   “这是我长孙。”张夫人缓缓开口,眼神中还带着几分欢喜,不管遭遇什么事情,看着襁褓中的孩子,终究是最让人放松的时刻。   顾明妧伸手摸了摸小孩子白嫩的脸颊,笑着道:“长得真可爱。”   可一想到前世她进宫的时候便没听说过张太医这个人,顾明妧心中却还是有些不好的预感,这件事情最后肯定是暴露了,张太医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   顾明妧好看的眉心都拧了起来,一想到这样小的孩子也要被牵连其中,便觉得有些难过。   马车很快就到了那宅子门口,她下车吩咐长喜开门送人进去,张家的两个儿子并两个儿媳一个孙子两个孙女都在这里。   顾明妧又和张夫人嘱咐了几句,转身就要离开,却见张夫人在背后喊住了她,她从孩子的襁褓中拿出了一个册子,送到了顾明妧的面前道:“王妃留步,这是我家老爷留下的,说是可以保命用的,您一定要救救我家老爷。”   顾明妧低头看了一眼,见封面上写的是《淑妃胎脉日注》。   她从来不知道张太医还留了这样东西下来,之所以把他们一家人骗到这里来,就是想等张太医出宫的时候,让他以为全家人都被挟持了,拿他们一家人的安危来威胁他,让他说出实情罢了。   可有了这样东西,似乎连威胁都不要了,但张太医的性命……却必定是保不住了。   张夫人看着顾明妧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急切,跪下来道:“我们老爷也是被逼的,请王妃一定要救救他。”   “你先起来……”顾明妧心下微动,屈身把张夫人扶起来,却还是道:“我……会尽力的。”   张夫人起身离去,宅院的门关了起来,顾明妧吩咐长喜安排两个侍卫留守,有些疲倦的登上了马车。   ……   乾清宫内,皇帝已经准备就寝了,又将方才翻过的那本《大庸宫志》放在了床头,元宝扫了一眼,见他看的是第三册 ,但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大殿外传来了健朗的脚步声,门外的小太监回话,说是肃王李昇求见。   都已经这个时辰了,皇帝明日还要早朝,元宝正想吩咐小太监让李昇离去,皇帝却开口道:“让他进来。”   朱红色的大门推开了一条缝隙,咯吱嘎的一声,李昇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身材魁梧,是几个兄弟中身形最像先帝的,这也是皇帝有时候看见他觉得有些不自在的原因。   他最喜欢的女人,竟跟自己的父亲生了一个儿子……   他要是自己的儿子,那该多好?   李昇忽然就跪了下来,健硕的身体伏趴在自己的面前,模样温良敦厚,但他的肩背却拉得很直,臂膀坚实有力,能看见上面紧绷的肌肉线条,仿佛是一只蠢蠢欲动的猎豹,随时就要准备捕捉自己的猎物。   他再也不是十几年前被自己赶出京城的懵懂孩童了。   “你有什么话要说,就说吧!”   皇帝接过元宝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脸,漫不经心的扫了眼跪在自己面前的李昇,有时候他是真的很想杀了他,可每次一有这样的念头,他就会想起那个人来,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了……   但皇帝还是没有办法克制这种怒意,终于忍不住怒叱道:“你十八岁那年,想从静水庵劫走你母妃,被朕的锦衣卫打成重伤,你身为藩王无诏入京,朕本可以杀了你。”   十八岁那年的事情李昇历历在目,他被锦衣卫所伤,险些逃不出京城,后来辗转回到凉州,修养了几个月才好起来。半年之后鞑靼来犯,他就投了军,从此戒骄戒躁,在军营磨练了这些年。   “那臣弟谢皇兄不杀之恩。”   李昇依旧伏趴在金石地板上,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沉稳冰冷,“臣弟愚钝,皇兄若是对臣弟有什么不满,尽可以直言,但皇兄的家务事,臣弟不想管,可臣弟也不想将来史官史笔如刀,说皇兄是一个是非不分、善恶不明、滥杀无辜的暴君。”   “王爷怎能对皇上如此不敬……”站在一旁的元宝急忙劝阻,却是被皇帝打断道:“让他说……”   李昇继续道:“臣弟业已娶亲,再留在京城已是不合祖制,这就向皇兄请辞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跟皇帝说过话,可这些话一旦说出口,仿佛也没有以前想象的那般可怕。   他终于抬起头,正色看着坐在他面前的皇帝,大殿中烛光昏暗,皇帝的鬓边华发丛生,已是尽显老态。   “还请皇兄恩准母妃同臣弟一起回封地。”李昇最后开口说道。   “好,只要你能说动你母妃离京,朕成全你。”皇帝看着李昇,眉眼中强忍着怒意。   李昇站了起来,这让他看上去异常高大,殿中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金石地板上,他看着皇帝道:“臣弟会想办法让此案了结,保全皇家颜面。”他说完这一句,头也不回的径自走出了乾清宫。   皇帝气的把茶几上的一盏雨过天晴色的盖碗都砸了,又顺手将那本《大庸宫志》也丢在了地上,那里面的书页沾了水,迅速的化开,元宝急忙喊了两个小太监进来,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劝皇帝息怒。   ……   子时的时候淑妃娘娘醒了过来,李昇命人将几位太医都请了过来,为淑妃娘娘请脉。   淑妃惊闻皇帝想要屠宫,吓出了一身冷汗,但她毕竟是经历过大世面的人,旋即又平静了下来,转头吩咐道:“去请张太医进来。”   那宫女四下里扫了一眼,开口道:“太医们都在殿外候着,肃王也在外头,我先去请张太医进来。”   淑妃点了点头,轻抚了一下自己已经平坦的小腹,憔悴的脸上眉梢微挑,她现在已经没了筹码。   张太医很快就进来了。   “你来的正好,事到如今,本宫也保不住你了,只要你肯在皇上跟前承认是你骗了我,本宫自会善待你的家人。”淑妃娘娘不疾不徐的开口,略略扫了一眼站着的人,继续道:“本宫知道,你有一个长孙,不过才周岁,你很是喜欢他。”   张太医一言不发,但脸颊上却不断溢出冷汗来,过了良久才开口道:“娘娘吩咐,下官不敢不从,但下官也要告诉娘娘,有关娘娘脉象的医案,下官每日都记录在案,只要下官的家人有任何的闪失,这份医案就会上呈给皇上,到时候娘娘想要陷害太子,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娘娘也落不到好处。”   淑妃陡然就冷笑了起来,伸手抓住张太医的衣襟,厉声道:“你果然也有后招。”   ……   夜色深沉,顾明妧靠在颠簸的马车里,她这一天来回奔波已经有些累了,此时正闭目养神,等到马车停稳的时候,顾明妧才猛然清醒过来。   皇城的大门在夜色中显得雄壮威严,巡逻的侍卫从城墙下列队经过,长喜在马车外喊了她一声,回道:“王妃,到神武门门口了。”   顾明妧挽起帘子看了一眼,心思却微微涌动,怀里的东西一旦交出去,总要牵连不少人的性命,可这些事情向来是最残酷的,没有牵扯到前朝局势,不波及百姓民生,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件事情很可能就跟前世一样,成为紫禁城无数秘密中的一个……然她前世的惨死,也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   她从车里把怀中的册子递给了长喜,开口道:“你进去把这个交给王爷,告诉他……我在家里等着他。” 第160章   钟粹宫灯火通明,但殿中却异常安静,围在宫外的锦衣卫还没有撤,将整个宫殿包围的水泄不通。今夜无人入眠。   几位太医为淑妃娘娘诊脉之后,陆续退出了寝宫,李昇留了张太医在偏殿说话,茶几上沏了上好的铁观音,喝了可以提神。   张士景有些心神不宁的坐下,李昇却是开口道:“张太医可知方才沏茶过来的宫女大约什么年纪?”   张士景愣了片刻,他现在心里藏着心事,哪里能注意到什么沏茶的宫女?李昇便直言道:“这钟粹宫共有二十六个宫女,十二个太监,其中十六岁以下的就有三十人。”   张士景的额头上已经溢出了冷汗,三天……如果三天肃王没有查出真相,那么这三十八口人的性命就不保了。   “但本王心里想到的,却不止这三十八口人的性命。”李昇面色沉重,抬起头道:“本王想起了四皇兄。”四皇兄是先帝的嫡子,也是这宫中的禁忌,无人敢提起的先太子。   张士景陡然一惊,脸色都吓白了,当年先太子谋逆一案,先帝下令诛杀先太子一家并外戚柳氏一族,成为当年京城的第一血案。其后两年又为了肃清柳家在朝中的党羽,大肆行刑,一时间朝廷人人自危,险些酿成国祸。他便是那时候由齐家提携,进入太医院的,正好经历了那一场风波。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淑妃想要夺嫡,必定早已经和朝臣联手,盘根错节伺机而动,而这只是一个导火索而已。一旦势头燃烧了起来,那朝廷必定又有一场浩劫。   李昇继续道:“张太医应该明白,今日从这钟粹宫走出去,外面有多少明枪暗箭等着你。”   张士景的喉头紧了紧,一时不知要怎样开口,他这里正迟疑,有小太监进来回话,说长喜公公进宫来了。   李昇分明要长喜陪着顾明妧,这么晚进宫,只怕是有什么事情。他起身出去,留了张士景一个人在偏厅。   烛火摇曳,仿似将人的表情也照得扭曲了几分。   长喜行色匆匆的从殿外进来,脸上却掩盖不住喜色,上前几步对李昇行礼道:“王爷,王妃在张家得了这样东西。”   李昇心下好奇,接过长喜递上来的东西细细察看,却是忽然听见一声尖叫从偏厅中传来。   “快来人呐……啊……张太医死了!”   ……   顾明妧回到肃王府的时候,已是子时初刻了,再过几天就是腊月,她和李昇新婚不久,王府里的红灯笼都还没收,上面贴着的喜字还是鲜红鲜红的,看上去很是热闹。   丫鬟送了水到净房,沐浴更衣之后,肚子却饿了起来,她这一整天都没有吃什么东西,好在厨房熬了银耳羹,顾明妧吃了一小碗,脱了外衣躺在床上。   但她根本就睡不着。房里少了一个人,就像少了很多东西一样,她睁开眼看着对面的软榻,上面放着团花锦被,叠得整整齐齐的。   皇帝分明是在刁难肃王,就算肃王查了真相出来那又怎样,这样的刁难以后只怕还会有,王爷他这般仁厚,实在不是皇帝的对手。   还有太子……总是阴魂不散……可皇帝再怎么说也是太子的父亲,就算太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他还是太子,是齐皇后唯一留下的孩子。   她乱七八糟的想了好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到醒过来的时候,天都已经亮了。春雨进来回话,说长喜回来了。   顾明妧急忙就起来了,洗漱过后穿戴整齐,便让丫鬟把人带了进来。   “东西送了进去,淑妃娘娘也已经醒了,王爷说等今日早朝之后就把东西呈给皇上,让王妃别担心,他还说他已经向皇上请辞回凉州,不在京城过年了,吩咐奴才和叶妈妈整理东西,还让王妃有空往娘家说一声,可能走的比较急。”   李昇终究还是识破了皇帝的陷阱,顾明妧心里松了一口气,想着他倒也没有笨到那个地步,他只是心思太正了,但这终究不是什么坏处。   顾明妧见长喜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忍不住问道:“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长喜蹙眉,过了片刻才道:“张太医死了。”   虽然一早就料到会有这个结果,但顾明妧还是有些可惜,只听长喜继续道:“是畏罪自杀的,用腰带吊死在了钟粹宫的偏殿。”   ……   宫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早朝却是依旧的,但今日的早朝却格外安静,大家仿佛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提起昨天淑妃生辰宴上发生的事情。   这种事情只要不闹开,那就是皇帝的一件家务事,可一旦闹开,扣上了夺嫡的帽子,就会变成倾覆朝野的重案。   胆小的选择明哲保身,胆大的还在等着李昇的查办结果,谁也不敢先挑这个头,弄不好就是要赔上身家性命的。   皇帝坐在烫金的龙椅上,神色中似是还有一丝慵懒,见片刻没有人开口,朝着元宝抬了抬眼皮,元宝便朗声唱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声线拉得很长,在大殿中回音绕梁。   以齐国公为首的几个人都想出列,但最后还是按捺住了。皇帝只请了肃王李昇审理,便是不想让他们这些朝臣插手,天威难测,这时候开口实在不是什么好时机。况且那淑妃还是当时齐家送进去的,这等于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皇帝扫了一眼众人,从龙椅上起身,缓步离去。   出了太和殿,顾翰清去了朝房,打算请个小太监通报一声,让李昇出来一见。他这个女婿虽是能征善战的,在谋略上却有些不足,皇帝将这件事情交给他办,明摆着是要让他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   他原本是一个远离纷争的藩王,就这样被扯进了这些是非中。   顾翰清在朝房坐了片刻,却也不见有什么人经过,他心里正奇怪,却见元宝公公从朝房外走了进来。   皇帝上过早朝有半个时辰用早膳的时间,这期间他不用贴身伺候。   “顾阁老是想见王爷吗?”顾翰清和肃王攀了亲,元宝很容易就猜到这一点,但他还是道:“顾阁老还是和王爷保持距离的好。”   李昇昨夜惹得皇帝动怒,一夜都没有睡安稳,若是让皇帝知道顾翰清私下里偏帮王爷,只怕会迁怒到顾翰清。   顾翰清就觉得这件事情不简单,但连元宝都这样说,他也只好作罢,便起身告辞道:“多谢元宝公公提点。”他这里正要离去,元宝却是又喊住了他,蹙眉问道:“顾阁老博览群主,可知道翰林院编写的《大庸宫志》的第三册 写的是什么?”   皇帝的书元宝不敢乱翻,弄脏之后就收了起来。   顾翰清一时也想不起来,拧了拧眉心道:“公公若是想知道,本官去翰林院查一查便知。”   元宝闻言,却只笑了笑道:“不用了,咱家只是随便问问。”   ……   顾明烟第二天就被禁了足,周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老太太,唯独瞒下了手镯那一件。这样的事情让老太太知道也不过是徒增心痛,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有这样不安分的心思,实在让人失望。   “你也不要往心里去,说句实在话,在几个孩子的教养上,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老太太知道周氏自责,当初是因为她觉得顾明远和顾明珠都还小,所以顾明烟生下来之后,就让方姨娘带着了。但也是和顾明珠一样,到了六岁让先生开蒙,《女训》、《女戒》、《女孝经》一样不少的学过。家里只要其他姑娘有的,从来没少过她。可她如今还有这样不安分的心思,那就是自己不肯学好了。   周氏点了点头,脸上仍然有些疲倦,她昨夜也是一晚上没睡好,顾翰清一夜都在长吁短叹,到寅时初刻又要起来上朝,她不过才合眼了一两个时辰。   “没有什么事情,你就回去歇会儿吧。”   老太太见周氏精神不济,让她回去休息,这半年周氏一直没能闲下来,家里连着办了两件喜事,她又生了一个儿子,眼看着就有了些老态了。   周氏叹了一口气,正要起来,外头却又丫鬟进来回话,说顾明妧回来了。   她昨日才来过,今儿又来了,必定是有什么事情。周氏一下子又打起了精神,让丫鬟赶紧领着顾明妧到延寿堂来。她昨天过来的时候走的急,都没来得及过来给老太太请安。   顾明妧很快就来了,周氏一见她眼眶下那一块乌青,就知道她昨儿必定也是没睡好的,老太太便数落道:“你瞧瞧你们母女俩,出了什么大事,让你们一个个熬得跟乌眼鸡一样?”   顾明妧是回来辞行的,王爷既然托付长喜带了话出来,必定是很快就要动身的,到时候她还要收拾东西,就未必有空来顾家告辞了。   “母亲,我和王爷这就要回凉州去了……”   “怎么这么快?”周氏心下一惊,可昨儿顾翰清也同她说起了,他想让李昇带着顾明妧早些回凉州去。淑妃已有了动作,不管成或不成,京城总有一阵子风云变幻。况且他还不知道那手镯的事情,若是知道了,只怕恨不得让他们现在就走。   “早些走也好,在京城留着也没有什么意思,王爷迟早是要去封地了。”周氏很快就释怀了,倒是老太太嘀咕了一句道:“前一阵子你还说好了要在京城过年的,怎么如今说走就走了呢?是不是凉州有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事情,就是王爷说了……他在京城也住了一阵子了,再住下去就不合祖制了。”只要把这个理由搬出来,老太太自然也就能理解了。   从延寿堂出来,顾明妧便跟着周氏去了正房,周氏心里还是很舍不得,顾明妧这一走也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在见面,总觉得跟生离死别也没有什么区别。她吩咐了刘妈妈去把库房打开,要选一些东西让顾明妧带去凉州。   “听说凉州那地方没什么人烟,也不知道能不能买到一些鲜亮的布料,你如今是新婚,该多做一些新衣服的。”   周氏一边说,一边拉着顾明妧去箱子里选布料。其实顾翰清给顾明妧准备的嫁妆并不少,她已经从前世无人过问外室女,完完全全的成为了如今顾家嫡出的三小姐了,这些都是周氏给她的。   “母亲别挑了,这些都留着将来给四妹妹做新衣服吧。”   顾明妧眼眶有些红,想着这一走也是前路迷茫,根本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心里也是很害怕的。但至少有李昇在身边,他说过,他是喜欢自己的。顾明妧压了压眼角,又抬起头来对周氏道:“长姐那边,我恐怕没有时间去辞行了,等母亲见了她,还要帮我说句话。”她和顾明珠一向要好,要是连走的时候都不说一声,肯定是说不过去的。   周氏哪里经得起这些,见顾明妧哭了起来,只拉着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也落下泪来道:“傻丫头,你哭什么,到了那边,离你干娘也近了,说不定还能找个机会去瞧她,只要一家人都各自安好,团圆不团圆其实也无所谓,你说是不是?”   顾明妧已经哭了起来,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跪在周氏的面前道:“母亲…您和父亲的恩情……妧妧只能来生再报了。” 第161章   元宝回乾清宫的时候,皇帝已经用过了早膳,正在召见锦衣卫都指挥使梁绍。   元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见李昇从不远处的抄手游廊上走过来。李昇和先帝长得很像,高大俊朗、气宇非凡,他很快就走到了自己面前。   元宝便开口道:“王爷,皇上还在接见梁大人。”   李昇点了点头,在殿外候着,御书房隔在大殿的最里面,他们听不见里面人说话的声音。   梁绍单膝跪地回禀道:“皇上,卑职派人跟着肃王妃去了长泰坊张太医的府上,看见她把张家人带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后来张夫人似乎很感激她,给了她一本册子,她让王爷的随侍太监长喜送进宫来了。”   皇帝身体放松的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闻言却睁开了眼睛,陡然疑惑道:“带到了另一个地方,什么地方?”   “好像是一处空置的宅院,卑职没有细查。”梁绍疑惑,抬头问道:“这跟本案有问题吗?”   “没有……”皇帝沉吟了一句,却是继续道:“你下去吧,看来这件案子今日就可以结案了。”   梁绍从御书房出去,看见了侯在门口的李昇,他素来不苟言笑,不过点头招呼,便转身离去。   元宝却像是习以为常,见梁绍走远了,才开口道:“锦衣卫的人都这样。”他说着,朗声向里面报唱道:“回皇上,肃王殿下求见。”   皇帝请了他们进殿,李昇正打算把昨夜钟粹宫的事情回明,御茶房的小太监却掐准了时辰将皇帝的药送了过来。   李昇便只好候在一旁,看着元宝上前接了,送到皇帝的跟前道:“皇上,该喝药了。”   那药汁漆黑浓稠,看上去很苦的样子。他昨天晚上才觉得皇帝老了,今日他靠在龙榻上的样子,却显得又老又病。   皇帝单手支着额头,脸上若有所思,闻言却将药接了过去,端到嘴边一饮而尽。一旁端着托盘的小太监急忙上前,递了漱口水、捧着汗巾、痰盂站在一旁。   “皇兄要多注意身子,切勿太过操劳了。”李昇心有所动,说话的口气也柔和了几分。   皇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问他:“钟粹宫的事情查得怎样了?”他眉梢挑了挑,等着李昇回话。   “事情已有几分水落石出,就看皇兄想要个什么结果。”李昇彻夜未眠,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这件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全凭皇帝的一声令下。可若是真的往夺嫡那方面想,那淑妃背后站着的是那些朝臣,只怕多少要有牵连。   边关稍定,正是大魏革除积弊、稳定民心、励精图治的时候,若是再让朝廷陷入权术纷争,遭殃的只是百姓。   “那你先说一说,你希望是个什么结果?”皇帝看着李昇,眉心中似乎有些期翼。   大殿中忽然变的很安静,呼吸声几不可闻,只有角落里的更漏滴答滴答个不停。   李昇终于开口道:“臣弟以为,这件事情应该从轻处理。眼下为淑妃娘娘诊治的太医已经畏罪自杀,这件事情大可以到此为止,同室操戈,传出去也是宫廷丑闻,臣弟不管淑妃娘娘的目的为何,但后宫事,后宫毕,这样也能让前朝少些动荡。”   皇帝眸中似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却沉声道:“妇人之仁,亏你还是一个打仗的,你和鞑靼交战的时候也这般仁慈?”   李昇心下一惊,脸颊早已经涨得通红,却还是低头道:“臣弟愚钝,臣弟只是不想有太多人牵连其中……”十几年前的那场风波,仍旧历历在目。   但皇帝最后却开口道:“这一次朕听你的,朕也不想把这事情闹大,搞得朝廷乌烟瘴气,那些大臣虽然有二心,可在治国□□这方面,还是有些能耐的,朕还不想大开杀戒。”   李昇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却见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扫了他一眼道:“朕有些累了,你把证物交给锦衣卫的梁大人,出宫去吧。”   ……   周氏留了顾明妧在正房用午膳,见时候不早了,这才起身送她回去。她们两人从正房出来,去外院的路上正巧要经过顾明烟如今住的小院。   顾明妧忽然很想进去看看她。她已经不记得前世顾明烟后来究竟嫁给了谁,对于这个和自己关系一直不佳的二姐,顾明妧很少关心,但这一世,她们一起在这内院生活了两年多,虽然算不得亲近,但她们总归都是顾翰清的女儿。   “母亲,我想进去瞧瞧二姐姐。”顾明妧停下了脚步,小院门口还守着老嬷嬷,看来顾翰清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铁了心让顾明烟好好思过。   “你去吧……”周氏也没有拦着,顾明妧就要走了,将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回京城,就当是让她们姐妹两人见最后一面了。   顾明烟正在房里抄写经书,顾翰清老是嫌她的字不好看,可她根本不明白,女孩子就算能写一手好字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还可以跟男人一样考科举去吗?   她抄了几行就觉得心烦了,把毛笔丢在地上,弄了满地的墨汁。   书房门口的万字不到头帘子忽然闪了一下,顾明妧忽然从外面进来,让她吓了一跳。   “你来做什么!”顾明烟一下子就抬高了嗓门,但又很快就低声道:“我用不着你同情。”门外还有老妈妈守着,被周氏听见了她又讨不到好。   顾明妧没有说话,顾明烟又重新拿了一支笔,蘸饱墨汁在草纸上用力的乱划,气愤道:“你分明只是一个连庶女都不如的外室女,凭什么别人都喜欢你,却不喜欢我……你没有来顾家的时候,母亲那样喜欢我,连一句重话都没跟我说过,可是你一进顾家,就把我的一切都夺走了!”   “那你说说,我到底夺走了你什么?”顾明妧没有生气,只是淡淡的问她。   顾明烟却是一下子怔住了,顾明妧到底夺走了她什么呢?她竟一时想不出来,可她明明觉得自己失去了很多东西!那些到底是什么呢?顾明烟拧着眉心一遍遍的想,最后才开口道:“你夺走了母亲的宠爱!”   顾明妧却笑了起来,她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里原先是顾明珠的小院,一向收拾得整齐干净,外面天井里还种了一株腊梅,这时候正开的香浓,隔着窗子她都能闻到这一股馨香。   “你还记的母亲是从什么时候不喜欢你的吗?”顾明妧缓缓道:“我刚进顾家的那一年重阳,你穿了一件水红色缠枝花纹样的褙子,那块面料是贤妃娘娘赏的,你明知道大姐姐也很喜欢这个颜色,但还是要了过去,结果那天穿出去的时候,却和齐家的大姑娘,也就是后来的太子妃撞上了。”   顾明妧看着顾明烟,这可能是今生她最后一次同她说话了,她还是想给她一个机会。   “那天晚上我们就被人绑架了,说来也是凑巧,因为你穿了那件衣服,别人把我们当成了齐国公家的三位姑娘,你被人打晕了,在马车上睡了好几个时辰,根本不知道我和长姐那时候遭遇的绝望和害怕,不过幸好……我们得救了。”   顾明妧说完,站起来看着顾明烟道:“没有一个人是生来所有人都要围着她转的,我不是、你也不是、就连长姐都不是……”她幽幽的看了顾明烟一眼,转身离去。 第162章   晌午的时候,宫里便传了消息出来,太医张士景伪造医案,致使淑妃娘娘不知其龙胎不稳,以致大意小产。鉴于张士景已经畏罪自杀,此案便由此结案。   结案的文书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梁大人亲写的,看来是皇帝授意如此。   顾翰清听闻事情就此了结,倒是松了一口气,这样肃王和顾明妧终究可以脱身,早日回凉州去了。   内阁的几位大臣私下里也是窃窃私语,明眼人没有几个不知道这其中的猫腻,但空口无凭,皇帝不想把这个事情闹大,他们也只能装作不知。   次辅程德政扫了一眼齐国公一党的杨阁老,缓缓开口道:“杨阁老怎么愁眉苦脸的?难道是写了一夜的奏折没用了?看来伤了不少脑经啊!”   一旁的孙大人便跟着笑道:“听说张太医原是齐国公举荐进太医院的,也不知道齐国公作何感想,怎么会如此疏忽大意呢?”   顾翰清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抬杠,觉得内阁中硝烟弥漫,便站了起来。   程德政喊住了他:“顾阁老今日这么早就走?”   顾翰清转过身道:“去翰林院找几本书,几位随意。”快到年底的时候,内阁的事务并不繁忙,有时候众人沏上一壶茶,就可以在里面耗上一天。   翰林院里却依旧忙碌,编修史书的都是新晋的庶吉士,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魄,顾翰清到了这里便觉得神清气爽。   老翰林钱亨太看见顾翰清过来,笑着起身相迎,向众位介绍道:“这位是顾阁老,二十年前也和你们一样,在这里做编修,他就是你们的将来。”   顾翰清哪里经得住他这般恭维,笑着请众后生坐下,拉着钱大人聊了起来。   “本官想来借一套《大庸宫志》回去看看。”顾翰清开口道。   “你来的不巧,那套书一个月前才修撰出来,总共两套,一套送去印书局了,另一套呈给了皇上。”   顾翰清闻言有些失望,但心中却不免有些自嘲,也许皇上也不过就是随便翻翻,就跟元宝公公说的一样,并没有什么要紧的。   ……   顾明妧回到肃王府的时候,叶妈妈已经开始整理王府的东西了,其实本来王府里是没有多少东西的,如今新添的也都是顾明妧的嫁妆还有李昇大婚时候宫里送来的赏赐。   王爷还没有回府,顾明妧心里仍旧有些担忧,让长喜在宫门口候着,叶妈妈便过来回话道:“夫人的嫁妆太多,若是都带去凉州,可要雇好几十辆马车。”   顾明妧想了想,嫁妆里好些东西都不是常用的,倒也没有必要带走,挑一些常用轻便的带着也就够了,其他大件的东西,到时候再让王府的官家找了镖局,运送去凉州也是一样的。   “捡一些常用的带上,其他的清点留存,到时候另行安排。”这王府估摸着以后也不会回来常住了,顾明妧才嫁过来半个多月,连园子都没有仔细逛过一回。   “是。”叶妈妈应了一声,又转头出去忙了起来。   顾明妧的丫鬟也在整理东西,把她常穿的衣服都收了起来,另还有好些书籍,都是她从顾家带过来的,春雨收拾了一大推,抱着从她身边经过,顾明妧叫她过来,让她把手里的书放下。若是自己看过的,倒也不用再带去凉州了,这些东西又沉又占地方。   顾明妧随手翻了几本,却让她翻到了那本《春闺妙语》……春雨也实在大意,让她藏起来,她却帮她夹在了这里……不过放在卧房的这些书也只有她一个人看,其实也不会有人乱翻的。   顾明妧随手翻了几页,正要把它收起来,却听丫鬟说王爷回来了。   回来的不算太晚……看来事情应该是解决了。   顾明妧赶紧把书夹在了那一堆书中间,起身去迎他。   他们明明只有几个时辰没见面而已,却像是分开了很久。   丫鬟已经打了帘子放李昇进来,顾明妧一时走的急,差点就撞在他的身上,那人却长臂一挥,直接将她抱在了怀中。   他的身子那样魁梧,把顾明妧整个人都按在了胸口一样,手臂的力气也很大,让她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丫鬟们都识相退了出去,顾明妧被李昇抱着坐到炕上,她伸手搂住他的脖颈。   “王爷……”顾明妧看着他,眼眸中像是漾着一滩清澈的湖水,她忽然发现,她其实很喜欢被他这样抱着,这种有依靠的感觉,让她从心眼里感到安逸,她其实是一个很胆小的人。   李昇目光灼热,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顾明妧的心突突的跳了起来,想要挣扎,却不小心把茶几上的书全扫到了地上。   那一本《春闺妙语》就这样摊在地上。   “你在房里看这个?”李昇一向忠厚的脸都有些窘迫了。   “没……唔……”顾明妧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人就低下了头,他的大掌揽住了她的腰线,像要把她折断一样。   顾明妧很快就喘不过气来,伸手去推他的下巴,他一晚上没有刮胡子,胡渣都把她扎疼了,白嫩的脸颊很快就红了,可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李昇却没有打算要放开她,大掌在她的领口抚过,顾明妧顿时就惊叫了起来。   酥酥麻麻的感觉,不是很疼,她不知道男人为什么喜欢摸那里,可她现在一点儿也不大……但还是有感觉的,要是再继续下去,她觉得自己会忍不住娇吟。   指尖都掐到了他的肉里……她有些羞愤的侧过头,心里还有些委屈,不是不愿意……就是这样太羞了,而且还是在白天。   都怪那本书……   但李昇很快就停了下来,她太嫩太小,那里已经肿了起来。李昇伸手帮她整理了衣服,又弯腰把地上的书都捡了起来,一本本的叠放整齐,把那本书压在了最底下。   薰笼上放着热茶,顾明妧想去给他倒杯水,却被他给按住了。   李昇自己起身倒了一杯,坐下来慢慢的喝着。   顾明妧便开口问他:“钟粹宫那件案子,怎么样了?”前世她都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必定是事情闹得不大,不然再怎么说,总会传一些风声出来的。   “东西已经呈给了皇兄,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了,压了下来。”皇帝果然把这件事情压了下来,可经此一事,淑妃娘娘也在不会有复起的机会了。皇帝这样做倒是和前世如出一辙。   除了一些不能带走的大家伙,王府的东西很快就收拾好了,足足也有十来车。往日李昇从凉州回来,都是轻装上阵的,可这一次回凉州,却要带走很多东西,但他最想带走的,其实只有顾明妧而已。   顾明妧自己的东西也都收拾好了,李昇明日要带她去静水庵,请舒太妃和他们一同回凉州。其实早就该这样,皇帝这次既然松了口,更是没有让舒太妃再留下来的道理。   管事们陆陆续续进来回话,问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启程,顾明妧想起她带来的几个丫鬟都是京城本地人,又问了她们愿不愿意跟她一起走,如果不想去,把她们留在顾家,周氏也不会亏待她们。   春雨和白露都想跟着顾明妧,只有两个年纪小的,家人都在京城,舍不得离去。   顾明妧也都答应了下来,让管事们明儿把她们送回顾家去。   等他们把府上的事情都忙完了,时辰也已经不早了,丫鬟打了水进来,李昇昨日在宫里一夜未眠,这时候胡子拉碴的,看上去很是粗犷。   “王爷今儿就在这里沐浴更衣吧。”平常李昇沐浴都在外院,由长喜服侍,但今日他一回府就过来了内院,自然没有理由再出去了,顾明妧脸颊有些红,小声道:“我已经让丫鬟备好了热水了。”   李昇觉得喉头有些紧,但还是点了点头,又道:“要不你先洗?”   顾明妧摇摇头:“我昨儿才洗过,天气太冷,我今天不想沐浴了。”她要是在房里洗,李昇一会儿准又要跑出去了。   “那好……”李昇应了一句,放下了书卷要往净房去,顾明妧却走了过来,她以前是以为李昇不喜欢他,所以不敢太粘着他,怕那样他心里反而更反感自己,可有了昨夜的话,顾明妧的胆子也就更大了一些。   “让妾身服侍王爷宽衣。”顾明妧虽然这么说,却一直是低着头的,脸都烫麻了,她半蹲下来,脸颊和他的身子离得很近,正要伸手去解他的腰带,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   李昇表情复杂的看了她一眼,喉结上下滚了滚,问道:“你当真准备好了吗?” 第163章   顾明妧一时却是有些懵了,她还没体会出李昇话中的含义,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早已经烧成了一片,连手指都在发抖。   李昇却开口道:“算了,明日要去见母妃,你早些休息吧。”他把顾明妧拉起来,扬手将她抱到怀里,放在里间的千工床上,替她盖好了被子道:“母妃说你年纪小,让我不要伤你,等到你及笄之后再圆房,要是被她知道我欺负你,会数落我的……”   顾明妧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这些,却是一把拉住了李昇的袖子,一双明净的眼眸看着他,心里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她差点还因此误会了他……却不知道自己原是被他这般小心呵护着。   “怎么了?”李昇见她的眉心都皱起来,忍不住问道。   “王爷……”顾明妧眨了眨眼睛,稍稍低下头道:“其实不一定要圆房……我也可以帮你……”   这种话实在有些难以启齿,顾明妧偷看了李昇一眼,见他的表情似乎带着几分好奇,急忙道:“那本书上画的……你快去洗洗……”   她说完已经觉得自己要羞死了,拉了被子盖住自己的脸,翻身不敢再去看他。   李昇乖乖的进了净房,用比平时快了一倍的速度沐浴完毕,可等他出来的时候,顾明妧却已经睡着了。   这两天她担惊受怕又到处奔波,一定是没有睡好。   李昇低头看了顾明妧一眼,伸出大掌抚上她的脸颊,那人反身性的在他的掌心里蹭了蹭,样子可爱极了。   李昇掀开被子睡了进去。   顾明妧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睡到了自己的身边,她轻哼了一声,但实在太困了,一点儿也睁不开眼睛,却本能往那人的怀中靠了靠,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蜷缩着继续睡了。   ……   这已经是今冬的第三场雪了。   早上顾明妧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窗外还飘着鹅毛大雪,春雨见她醒了,抱着衣服过来服侍她起身, “王爷卯时就起了,去了外院,要带走的东西也都装车了,只是天气不好,他带着人拉了雨布把东西盖起来。”   那些东西很多都是顾明妧的嫁妆,弄潮了不好,这一路上少说也要走个把月,总会遇上刮风下雨,用雨布盖起来,也就不怕了。   顾明妧洗漱过后,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春雨给她梳了一个圆髻,看上去端庄老成一些,顾明妧只挑了一支白玉梅花簪戴在上头,清丽雅致,她今天要去静水庵请舒太妃回府,不能穿的太过艳丽了。   王爷等着一天等了很久了。   “你去传早膳,吩咐厨房今日茹素,不要见了荤腥。”静水庵是佛门清净的地方,她每次过去之前也都是吃素的。   春雨应声出门,顾明妧这才站了起来,她打了帘子走到门外,看见院子里几株腊梅花开的正好,她好像记得舒太妃是最喜欢梅花的。   李昇回来的时候,就瞧见顾明妧穿着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站在花园的一块太湖石上折梅花,院子里大雪纷飞,只有她那一处是鲜红的,李昇不知不觉走到她的身后。   “我帮你。”一个声音忽然从顾明妧的身后传来,她心下一惊,脚下的太湖石沾了积雪,却有几分湿滑,整个人就一下子倒了下去。   李昇急忙就伸手抱住了她,顾明妧吓了一跳,手里的梅花都落到了地上,扯着他的大氅埋到他怀中,心口突突的跳着:“吓死我了,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   “你没听见而已。”李昇本想把她放下来,却瞧见她脚上穿的绣花鞋都有些湿了,积雪已经在地上堆了一层,几个粗使婆子都在外院跟着叶妈妈收拾东西,院子里的积雪还没有扫。   顾明妧见李昇抱着她不放,便小声道:“你快放我下来。”   然而李昇跟没有听见一样,根本不松手,只抱着她往正房里去。   ……   大雪把静水庵装扮的银装素裹,舒太妃坐在中厅,闭上眼睛还能听见远处塔楼上传来的钟声。她抬起头看见佛龛上供奉着的线香已经燃尽了,起身重新点了一支,虔诚的插上去。   站在里间的皇帝见了这一幕,心中却兀自想道:求佛祖有什么用?倒还不如求我……   舒太妃已经看见了他,警惕道:“你怎么又来了,小心让人看见。”   “能有什么人看见?”皇帝四下里扫了一圈,服侍舒太妃的两个婆子都是亲信,这四周还有他安排的锦衣卫,元宝就侯在密道中。   但她这里薰的炭火气太重了,皇帝仍不住咳了几声,脸色都涨红了。   “外面下雪了,你应该在宫里待着。”舒太妃不想理他,但又不忍心。   “朕怕再不过来,以后就见不到你了。”皇帝叹了一口气,在铁力木的靠背椅上坐下,他抬起头看着舒太妃供奉着的那一副观音大士法相,缓缓道:“这幅观音大士的法相还是朕当年给你的,你竟然一直供奉至今。”   “你到底想说什么!”舒太妃有些恼羞成怒,“你的要求我已经答应了……”   “朕……咳咳……答应让你走……咳咳。”皇帝咳个不停,舒太妃忙去帮他倒茶,没听见他说什么。   “你这毛病到底怎样,太医院就没有一个能治的太医吗?”舒太妃递了一杯热茶给皇帝,叹道:“我这里只有香片,你凑合着润润喉。”   皇帝喝了一口热茶,稍稍缓了缓,却是听见外面有服侍舒太妃的婆子回话道:“回太妃,王爷带着王妃过来了。”   都凑到一起了……   舒太妃急得团团转,要是让李昇看见皇帝在这里,这算什么?   “你快去里间躲一躲,千万别出来。”   一想到要见儿子,舒太妃的表情都变了,皇帝看着她那焦急的神色,心里又有几分不快。   他在里间的炕上坐了下来,看见舒太妃抄了一半的经书放在上面。   李昇和顾明妧很快就进来了,外面大雪纷飞,里面却温暖如春,只是炭火有些旺,烤得人嗓子很不舒服。   “你今日怎么过来了?”舒太妃有些紧张,但看见李昇和顾明妧冻得通红的脸颊之后,却又慢慢的放松了几分。   茶几上放着皇帝刚刚用过的茶杯,舒太妃不动声色的收了起来,为顾明妧和李昇倒了一杯热茶。   “天气太冷了,大老远跑来做什么?”她问道。   “我们是来接母妃回凉州去的。”李昇喝了一口热茶,开门见山道:“皇兄前日已经答应了放母亲回凉州,我已经将王府的一应行礼都打点好了,就等母亲点头,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回凉州去了。”   “你……你说什么?”舒太妃倒茶的手有些抖,那人就坐在里面,可她哪里有跟他当面对质的勇气:“你听错了吧?……都这么些年了……他怎么可能……”   她实在有些不可置信,况且都这么多年了,她已经不在乎了。   舒太妃静默了片刻,抬起头道:“我不想去凉州,听说那里穷山恶水,我未必就能适应,我已经是半截腿入土的人了……”   李昇还想劝她,顾明妧却是拉住了他。天下哪里会有不想和儿女团圆的母亲呢,舒太妃必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母亲,您有什么苦衷,可以告诉我和王爷,我们只想好好侍奉您,您一个人在这里,叫王爷怎么放心呢?”顾明妧在这里坐了半日,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禅房里有很重的檀香味道,又夹杂着炭火,但她还是能隐隐嗅到一丝龙涎香的气息。   这个味道她几年没有闻到了……但是很熟悉……非常的熟悉。   她看了一眼舒太妃倒扣在托盘里的茶盏,轻声道:“皇上一言九鼎,既然已经答应了让您跟着王爷去凉州,一定不会反悔的,您大可以安心跟我们走……”   但舒太妃的表情却非常坚定,低着头道:“我不走。”她甚至都没有再看李昇一眼,只是继续道:“我叫你们走!”她想起那一年李昇想要把她劫走时发生的事情,她看见锦衣卫的绣春刀落在他的身上……   她是真的被吓坏了。她的儿子……这个世上她唯一的亲人,满身是血,生死未卜!   舒太妃忽然就站了起来,走到李昇的面前,大声道:“你们现在就走,离开京城,走的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皇帝在里间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却带着几分淡然。但他还是没有走出去……眼睁睁的看着舒太妃把李昇和顾明妧赶出了禅院。   他还是舍不得她走。   ……   “王爷……”顾明妧抬起头,看着将她禁锢在怀中的男人,刀削一样的侧颜满是严肃,眉心紧紧的拧着,脸上的神色几乎带着怒意。   顾明妧很想把她的猜测告诉他,却又怕他会回静水庵,彻底的冲撞那个人。她也不确定自己猜测的对不对,但她的直觉告诉自己,皇帝应该去过舒太妃那里,而且就在他们过去之前不久。   “王爷要是不放心母亲,我留下来陪着母亲。”顾明妧想了想,很真切的开口,她一开始嫁给李昇就是为了躲避去鞑靼和亲,李昇又是这样的至孝之人,可他没有办法留在京城,那至少她可以代替他留下来:“我可以替王爷……”   顾明妧的话还没说完,吻却已经落了下来,她被他霸道的气息冲得混乱,想要去推开他,却又有些不忍心。   过了良久,李昇才放开了她,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从身后抱着她。   “这个结果,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他只是不甘心而已……   李昇抱着顾明妧,结实修长的手臂缓缓收紧,几乎要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   他心里明明知道,就算皇帝准舒太妃回凉州,她也不会走的……她是想留下来给皇帝当人质,直到死为止!   “王爷……”顾明妧心里忽然觉得很是悲凉,侧头蹭了蹭李昇的脸颊,掌心轻抚过他带着胡渣的下颌,缓缓道:“那我们还回凉州吗?”   当然是要回去的。   李昇点了点头,吩咐赶车的回肃王府。   ……   王府门外,车队已经准备就绪,跟着李昇一起进京的先锋营护卫队早已经列队整齐。他们这一次走的太急了,连再去一趟顾家告别的时间也没有。   其实舒太妃不肯走,他们是可以晚几天再走的,可对于李昇来说,京城实在拥有太多不好的回忆了。   丫鬟婆子们都上了马车,顾明妧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站在台阶上送行的罗大力,他看这个宅子已经有四五十年了,早已经胡子花白、两鬓苍苍,服侍过几个主子,但最后他们都走了。   李昇瞧见顾明妧柔微抿的嘴角,一向柔和的脸颊也绷得紧紧的,眼神中若有所思。   “你要是舍不得走,我们就再住几天。”李昇开口道,虽然他现在留在京城也没有别的事情了,但舒太妃不肯走,皇帝一时也不会再刁难他。   顾明妧却是转过头来,她还被他抱在怀中,一扭头就蹭到了李昇的鼻梁,他的鼻梁高挺,有着非常完美的弧度,顾明妧伸着手指从上面轻轻的抚摸下来,垂着眼帘道:“我虽然舍不得京城,可我现在更想跟着你去凉州。”   她看着他,一双弯弯的杏眼满是笑意,凑过去咬他的耳朵:“你说过要带我去看凉州的雪景的,走的迟了,到那边就要开春了。”   长喜过来回话,说所有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已经集结完毕,可以马上出发了。   车队很快就动了起来,在青石地板上发出嘚嘚的马蹄声,顾明妧从李昇的怀中挣开,外面的凉风把帘子卷起一道小小的缝隙,她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在天空中打转,王府的斗拱重檐、朱门青瓦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了街巷的尽头。   凉州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她从来都没有去过。   李昇宽厚的大掌忽然按住了她的肩头,她微微侧身,却被他拥住吻上了唇瓣。   ……   周氏抱着怀中啼哭不已的慎哥儿,这几天大约是时气的原因,慎哥儿晚上总是睡不好。她怕顾翰清休息不好,所以让奶娘带着孩子在东厢房睡,结果孩子哭了一晚上,这时候嗓子都有些哑了。   周氏毕竟也上了年纪了,带孩子就比从前吃力一些,她哄了慎哥儿半天,见他含着自己的手指似是有些睡意了,这才送回了奶娘的手中。   刘妈妈正巧过来回话,说顾翰清下了朝就回了府上,也没有带幕僚清客,一个人在外书房发呆。   他是知道今日顾明妧要离京的,本来以为他早早的回府是要去送一程的,却没想到并没有去。   “我去看看老爷。”周氏放心不下,顾翰清虽然看上去是清风霁月、老成持重,其实也是一个心思极细腻的人,家中除了顾明远之外,只怕他心里最疼爱的就是顾明妧了。如今这样宝贝的女儿这么小的年纪就要远去他乡,让他心里如何能好过呢?   顾翰清正在书房练字,每当他心烦气躁的时候,都会强迫自己练字。顾老太爷说过,练字可以修生养性、平心静气。   但他今日却怎样也平静不下来,淑妃的那件事情最后压了下来,可皇帝把这件事情交给李昇查办的初衷却还是让他捉摸不透。这样的事情不知道今后还会有多少,只有他们早日回到凉州,那才最安全。   可走的那么远,万一李昇对顾明妧不好呢?万一他们吵架了,顾明妧岂不是连一个哭诉的地方也没有?万一他不懂怜香惜玉伤了她……   太多的万一让顾翰清完全不能冷静!   他有些颓然的丢开自己手中的毛笔,抬起头却看见周氏从门外进来。   周氏给他沏了一盏云雾茶,挽了帘子慢慢走上前,她是很少来顾翰清的外书房的,几乎可以说是从不过来。男人也需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而这外书房,就是周氏给顾翰清的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空间。   这里的每一本书、每一支笔、每一个古董摆设,周氏都从没有插手过。   顾翰清很是感激她。   “老爷在写字?”周氏放下茶盏,低头看了一眼,见字幅上写的是“宁静而致远”……字是写得不错,可还是能看出落笔中带着几分不耐,顾翰清根本静不下来。   顾翰清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叹息道:“年纪大了,练字都有些生疏了。”   周氏却是笑了起来,“一会儿我让人把这字幅裱起来。”   顾翰清有些不解,“你这是做什么,写得又不好……”   他的话还没说完,周氏就继续道:“也好让老爷以后见到这幅字,就知道心不静的时候,是做不好事情了。”她抬起头看着顾翰清,伸手理了理他一侧有些皱的袖子,继续道:“老爷还是去送送三丫头吧,让阿福把车赶快一些,总还能追上的。”   ……   肃王府随行的人丁不多,但因为有顾明妧的嫁妆,倒是有好大一个车队。这样的车队走在城里固然是显眼的,马路上三五不时就有人议论。   马车里薰了炭火,暖暖当当,顾明妧抱着手炉昏昏欲睡,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李昇不在马车里。车队也停了下来,她心下一惊,正要挽起帘子喊人,却见帘子一闪,李昇已经弯腰从外面进来了。   他的鬓发和浓黑的眉毛上还沾着几片雪花。   “你去哪儿了?”顾明妧皱着眉心问他,她低下头,看见李昇手里拎着一个牛皮纸包,上面贴着杏花楼的红字招牌。   “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李昇把红豆糕递给顾明妧,眉眼中带着几分笑意,“还是热的,你吃吃看。”   但顾明妧的嗓子都哽了起来,哪里还有心情吃这个,她只觉得鼻子酸的难受,眼泪忍不住就落了下来。   “王爷……”李昇这时候却是有些莫名了,原本停下来给她买红豆糕是为了哄她高兴的,没想到却把她给惹哭了,他抱着顾明妧安慰道:“你别哭啊……”   顾明妧其实一直是看上去比较成熟的,比起她的年纪成熟很多,但他忘了,不管她多么成熟,她毕竟还不到十五岁,他当年一个人远去凉州的时候,也有十二岁了,他还是一个男孩子呢,还不是偷偷的哭了一路,只是不敢让人看见而已。   “你别哭,凉州王府的厨子也会做,只是没这么好吃,等你去了,我让他多做几回,也许就好吃了。”他低下头去吻她脸上的泪痕,咸咸的味道,好像还有点涩。   顾明妧羞涩的避过,把头埋到他的胸口,双手抱住了他的腰。   “你说过要对我好的……”她其实还是有些害怕的,这两年在顾家过的太顺风顺水了,已经让自己养成了一些养尊处优的性子。   “我要是对你不好,你就打我。”李昇义正词严道。   顾明妧忍不住笑了起来,抬起头眨眼看了看李昇,摇摇头道:“我打不过你。”她轮着自己的小拳头在他胸口捶了两下,问道:“疼吗?”   跟挠痒痒一样的,别说疼了,只是痒而已……李昇捉住了她的手腕。   马车忽然就停了下来。顾明妧身子一震,在李昇的怀中撞了一下。   “怎么回事?”   李昇才开口问了一句,便听见外面长喜回话道:“王爷,是太子殿下……”   顾明妧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李昇可以感觉她那瞬间僵硬的身体,他把她放在座位上,正要起身出去,马车外已经响起了太子李睿的声音:“皇叔这就走了吗?不多住一阵子吗?”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小婶娘,若是孤没记错的话,那日在钟粹宫,只有你为孤说了一句好话,孤还没来得及报答你呢……”   顾明妧的心都揪起来了,纤细的指尖掐到肉里,但还是咬着牙道:“臣妇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太子殿下不用放在心上,就算是王爷在场,臣妇也会这样做。太子殿下倒是应该谢谢王爷,是他查清了钟粹宫的案子,还了你清白……”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是听见李睿冷笑了一声,随即道:“成亲还没几天,你倒是已经学会了夫唱妇随了……”   顾明妧有些坐不住了,面前帘子忽然闪了一下,李昇已经跳下了马车。   前头不远的地方就是城门,李睿骑在一辆枣红汗血宝马上,居高临下看着李昇。 第164章   天色灰黄昏暗,实在不是赶路的好日子。   城门口围堵着大队的车马,往来的行人也受到了阻碍,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氛。   “太子殿下好意相送,本王感激不尽,”李昇看着太子,面色平静,不紧不慢的开口:“天气严寒,还是请太子早些回宫吧。”   李睿却是随意道:“也是,皇叔是上过沙场经过风雨的,本殿却只是在宫里养尊处优长大的。”他脸上神色淡淡,似笑非笑,眼神却有些尖锐的扫过李昇身后的马车。   顾明妧就像是他心口上的一根刺,他想努力拔下来,可动一下都会疼,唯一的办法是让她生到自己的肉里,连成一体,兴许也就好了。   所以他一定要得到她。   李昇却再也没有看他一眼,下令车队前行。顾明妧坐在马车里,还是有些担忧,她悄悄的挽起帘子看了一眼,见马车动了起来,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帘子一闪,李昇已经上了马车,顾明妧急忙就松开了帘子,往他的身边靠了靠。   太子眼眸中迸出精光,挥起手中的长鞭,策马离去。   ……   顾翰清赶过来的时候,王府的车队正缓缓通过城门,他看见太子李睿骑着马过来,脸上似乎还带着几分怒意。太子一向行事乖张,顾翰清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可这幅样子,实在不像是来送行的。   顾翰清有些不放心,探出头叫住了李睿:“太子殿下。”他现在只想让李昇和顾明妧尽快离开京城,千万别再被任何事情羁绊住了。   李睿听见有人喊他,控住了缰绳停下来,看见顾翰清从一旁的马车里探出头来。   他大概是来送顾明妧的。   李睿看见他,唇角都僵硬了几分,这也是一只老狐狸了……本来还以为他耿直淳朴,其实心思却转得比谁都快,要不是他求了李昇求娶顾明妧,他也不会有这般遗憾。   “顾阁老。”但他还是笑着同顾翰清拱了拱手,扫了一眼王府车队远去的方向,缓缓道:“阁老也是来送行的?怎么不过去?”   他要是过去,顾明妧必定是会出来相见的。他实在觉得顾明妧太大胆了,明明知道自己对她的心意,却还能这样若无其事的嫁给别人。这世上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公然挑衅他太子的尊严。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顾翰清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微臣倒是不知道,太子殿下和王爷还有这样的交情,还特意前来送行。”   太子李睿淡笑不语,过了良久才开口道:“皇叔比孤年长不过三岁,当年我们都是跟着先帝一起长大的,自然是有些感情的……”话虽然这么说,可他的眼神中却透着几分不屑。   顾翰清也记得那些事情,但听说太子小时候略调皮,经常被先帝教训。   出了城门,马车的速度就快了好多,但道路没有城里的平坦,有些摇摇晃晃的。   顾明妧一时没留心,放在怀中的手炉掉到了地上,她正要弯腰去捡,李昇却已经先她一步把东西递给了她。   顾明妧低头接过了,一时不知道要和李昇怎么开口,她和太子殿下并没有什么瓜葛,但太子屡次相逼,出言挑衅,这实在很伤他们两人之前的感情。   好在李昇也没有问什么,只是把她抱到了怀中,顾明妧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和太子殿下没有什么……”   李昇看见她那小心防备的样子,哪里还会怪他,太子的性子其实和今上差不多,都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他哪里会计较这些。   “你不用害怕,现在我们已经离开了京城。”他用大掌握着她的小手,天气太冷,即便是抱着手炉,顾明妧的手指还是有些冰凉,但李昇的大掌却很热。   顾明妧把自己的手掌摊开,放在李昇的掌心里,他们就这样十指纠缠的握住了。   ……   一路上都还算顺利,等到山西的时候,都已经快到年关了。   李昇知道这一路是赶不上回凉州过年的,但过年也是大事,他总要找个热闹的地方稍坐停留,让顾明妧也休息几天。   她们今日住的是大同府的一处驿站,山西是大魏的边境重镇,驿站也修得很好,驿站的兵丁知道是肃王李昇的人马,都非常的厚待。   路上不方便,顾明妧好几天没有沐浴,才到了这里,李昇就命人搬了浴桶出来,让婆子去灶房为顾明妧烧水沐浴。   他坐在客厅的靠背椅上喝茶,听管事们说下面的行程。   “王爷不如留在大同过春节也是一样的,这里还热闹些,等过了这一处,就没有大的集市了。”越往西走越荒凉。况且大同总兵曹钺和李昇还是故友,知道他路经此地,必定是要来看他的。   李昇也觉得可行,但他还想问问顾明妧的意见,虽然她总是听他的,但不问她,就好像不尊重她一样。   他这里喊了管事下去,门口却又跑进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道:“王爷,严副将回来了!”   李昇之前让严华去了一趟应天府,后来他们走的早,就派人给他送了口信,让他直接回凉州回合,没想到他脚程却是不慢,在大同赶上了他们。   话说间严华已经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棉布大袄,头发也有些乱,看来是马不停蹄的赶回来的。   严华见了李昇便上前行礼,李昇让丫鬟给他上了一盏茶,他们在厅里坐了下来。   他扫了一眼四周,见没有人在边上,这才开口道:“王爷……”他这一路急赶慢赶的回来,为得就是告诉李昇这件事情,可这时候却有些难以启口了。   这件事情埋藏的也算很深了,但顾阁老再小心谨慎,却也终究会留下一些把柄的。   “有话就说。”李昇面色凝重,当日顾家二小姐的话必定是真的,但事情过去这么久,顾明妧也过门了,就算将来被挖出了身世来,只要他李昇不嫌弃她,别人也拿不了她怎样,不过就是人言可畏,她会受些委屈而已。但他们毕竟是在凉州,天高皇帝远,知道这件事情的人肯定更少了。   “王妃身母的身份……很有问题。”严华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顾阁老在应天府任职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王爷还记得十七年前发生了什么?”   十七年前发生的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先太子的谋逆案。当时和柳家有些关系的京官,不是贬低就是外放,但顾翰清好像是在这之前就已经被调任去了应天府的,应该没有受到牵连,如果他也和柳家的事情有关联,那么这些年也就不会升迁的这么快了。   “当时因为先太子的案子,从京城发配了一群官妓去应天府,顾阁老似乎喜欢上了其中一个,官员去教坊司那是有记载的,末将查了当年的记录,从八月到十月,这三个月中他去过教坊司二十七回,但十月之后就只去了两回,后来就再也没有去过了。”严华说得有些口干舌燥,又喝了一口水,继续道:“然后我又看了当年的记录,壬戌年十月初六,烟雨楼死了一个人,第二天又有一个人被赎走了。”   “死了的是柳太傅的独生女,原内定的先太子妃,而赎了的那个……记录在案的,就是去了应天府内衙当女役。”严华顿了片刻,继续道:“但当时衙门里好些人都知道,顾阁老喜欢上了教坊司的一个姑娘,想办法把人弄了出来,他们也没见过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而顾夫人只在应天府待了三个多月,那期间并没有身孕。”   李昇蹙眉不语,过了片刻才问道:“你认为顾阁老赎的那个是柳太傅家的小姐吗?”   “不是……不是末将这么认为……”严华蹙了蹙眉,继续道:“那群官妓被押送去应天府,为了避免逃窜,每人都有画像,末将找了烟雨楼的老鸨查了十几年前的画卷,虽然纸张已经发霉了,但……柳小姐的容貌和王妃……”他已经不敢再说下去了。   他也不过就看见过顾明妧一两次,还都是不小心撞上的,但这样漂亮的女子,总是很容易就让人记住的。况且柳氏十七年前和顾明妧现在差不多年纪,他只扫了一眼,就已经看了出来。   “那你找到这个人了没有?”李昇问他。   “没有,记录上是死了的。”严华回了一句,过了片刻却又道:“王爷,还有一件事情,末将不知道当不当讲。”   “你说。”   “好像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也在查这件事情……”他想起那日烟雨楼的老鸨偶然说的一句话: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最近倒是又有人想起来了……   这实在是一件牵扯甚广的事情了,李昇的眉心都拧了起来,顾翰清如今贵为阁老,一向作风清正,若是让人挖出这件事情来,轻则停职、重则贬低,总之不是一件好事。   但他现在已经离开了京城了,想帮顾翰清却也有些鞭长莫及。不过有件事情倒是可以肯定的,别人都找不到那柳氏,那么顾翰清一定把她藏的很好,只要柳氏永远都不出现,就算有人把顾翰清这件事情挖出来,顶多也只是定他一个玩忽职守、徇私舞弊的罪名!   他这里稍稍松了一口气,打算马上写一封信给顾翰清,把这件事情同他说一说,也让他小心一些。   李昇喊了严华先下去休息,外头长喜却欢欢喜喜的过来道:“王爷,萧侯爷知道你到了大同,要请你去武阳的侯府过年呢!” 第165章   武阳关离大同不过百余里,是大魏边境的第一重镇,萧浩成驻扎武阳关,手下有十万精兵。眼下大魏虽然和鞑靼签订了议和条款,但鞑靼内斗不断,时常还有一些小部落,会偷袭大魏边境,国防一日不可松懈。   李昇忽然想起来顾明妧是萧浩成的义女,虽然当时萧侯爷是怎么认的这个义女他并不清楚,但既然途径了此地,不去瞧一瞧好像也说不过去。他吩咐长喜请传信的人稍坐一会儿,进房去问问顾明妧的意思。   顾明妧刚刚沐浴洗漱,身上穿了一件藕荷色的团花锦缎小袄,下身是绛红色马面裙,头发只梳了一个小髻,正倚在临床的一张大炕上做着针线。她身子骨本就纤瘦,平常很是怕冷,这一路上有些住处又比较简陋,炭盆也不够暖和,好在有李昇这个天然的大暖炉贴身暖着,她才没着了风寒。   但李昇这一路却很是难熬,每日里抱着顾明妧睡觉,又不敢多动,深怕吵着她了,等醒来的时候,半边身体都是麻的。   顾明妧看见李昇进来,从炕上支了支身子,她的脸颊被炭火薰得粉粉嫩嫩的,笑着道:“今晚就不跟你挤一张床了,我要睡在这炕上。”   李昇走过去在她跟前坐下,看见炕上的茶几上放着一叠酥饼,还有一叠开了口的糖炒栗子,但顾明妧没有动。   “这糖炒栗子挺好吃的,你试试看。”   “我在给你做袜子,怕弄脏了。”顾明妧抬起头看看李昇,男人走路多,袜子是很费的,几天就要穿破一双。   李昇便拿了一粒在手里,剥开了壳,把里面圆圆滚滚的肉取出来,直接送到顾明妧的唇边。   “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可惜还在赶路,不能让你好好的玩几日。”   顾明妧一口咬上了那栗子,鲜红的唇瓣微微触碰到李昇的指尖,那人却是愣了片刻,随即把手收了回去,藏到身后,看着她道:“要不然,我们去武阳关过年吧,你义父义母都在那边。”   顾明妧微微愣了一下,只觉得舌尖有些发痛,她刚才一惊,却是把自己的舌头给咬到了。   李昇说去武阳关过年,她固然也是很想去的,可到时候难免会让他瞧见柳氏,她们娘俩在那里一站,看不出来就奇怪了……   她虽然想见柳氏,但还是想悄悄的,不让任何人瞧见了才好的。   “你不想去?”李昇倒是有些奇怪,很少看见顾明妧露出这样为难的表情,他还以为她是很想去的呢,毕竟越往西走,她就越见不着什么亲戚朋友了。   “不是……”顾明妧放下手里的针线,想了想问李昇:“我们去方便吗?”她其实是真的非常非常想去的,又道:“听说萧夫人才生了一个儿子,我们大过年的过去,会不会太叨饶到了他们?”   “是你义父派人过来请我们的,”李昇倒是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要是直接就走了,那才有些失礼呢,他和萧浩成也是十多年的老友了,“带口信的人还在外面候着,你若是想去,我就派人跟他说一声,你若是不想去,我也要想个理由回绝了才好。”   “哎……你别……”顾明妧急忙喊住了李昇,想了想道:“那我们还是去吧……”   虽说都在西边,但等李昇回了凉州,她和柳氏要见面却还是不容易的。像柳氏这样的身份,还是少出来抛头露面的好。   “那我去跟那人交待一声,就说我们过两天过去。”他们才在大同落脚,总要让顾明妧休息几天,她是在京城娇养的千金小姐,自然受不起这一路上的辛苦。   但顾明妧娇美却不娇气,这一路虽然辛苦,却也从来没有吭过一声。   李昇看她又要拿了针线去做,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道:“停下来休息休息吧,难得今儿不用坐马车。”她的手都不如之前在京城的时候细滑了,这里靠近关外,风沙是很大的。   顾明妧却没理他,只是兀自道:“你再帮我剥个栗子。”   李昇点了点头,捡了一个饱满的栗子剥起来,却见顾明妧的脸色有些变了。   肚子忽然就疼了起来……   “嘶……”她的月信一向没有个准信,这一路上又赶,她早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这时候却疼了起来。   “怎么了?”李昇见她表情痛苦,放下手里的栗子问道。   “没事……”顾明妧的脸颊慢慢就红了起来,她又不敢多动,深怕一会儿漏了出来更是出丑,便小声道:“你去帮我把春雨叫进来。”   李昇似乎觉得有些明白了,看她脸色都红了,便急忙就出去喊人。   这种事情男人真的一点儿都帮不上忙的。   他去找了长喜,让他吩咐精忠侯府过来传话的人,说他们三天后过去。顾明妧来了月事,在路上也不方便。   好在顾明妧一过来就洗了一个热水澡,身上都是干净的,但她真的很怕这种日子,一点力气也没有,整个人都看上去气若游丝的样子。   春雨让厨房熬了姜枣茶过来,她窝在炕上喝了一碗,身子也觉得暖和了好些。   这里比起京城,肯定是样样都不如的,顾家虽然不是顶富贵的人家,但在顾家当丫鬟,却也是一件体面的事情。   “要你们跟着我一起背井离乡的……”顾明妧觉得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夫人说什么呢,这有什么的,我一辈子没离开过京城,正好出来见识见识。”白露的性子比春雨跳脱一些,一路上倒是挺高兴的。   春雨却只是笑笑,替她盖好了被子道:“姑娘就别胡思乱想了,抱着被子好好的睡一觉,这几天在路上摇摇晃晃的,也没有个安稳地方睡。”   顾明妧心里却有了些计较,春雨和白露愿意跟着她,那她也不能亏待了她们,等在过个一二年,她们年纪也不小了,总要给她们找个婆家,好在李昇手下最不缺的就是汉子,说不准能挑几个好的。   她心里胡思乱想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睡着。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都已经黑了。驿站接待了王爷,往来的人就不让进来了,顾明妧看见廊下挂着黄纸糊的灯笼,被风吹得哗啦啦的响。   “夫人醒了?”春雨捧了一个烛台过来,看见顾明妧坐了起来,开口道:“王爷见夫人睡得正香,就没让喊你,奴婢让厨房熬了桂圆小米红糖粥,这就给夫人端一碗送过来。”   顾明妧确实觉得有些饿了,睡了大半日身子也有些酸疼,她索性穿了衣服起来。春雨已经送了小米粥过来,顾明妧吃了几口,抬头问道:“王爷去哪儿了?”   “王爷白天出去逛了一圈,晚饭的时候回来的,现在在外头的偏厅里。”   李昇毕竟是个藩王,虽然在京城不受待见,但是到了地方上还是很受尊敬的,他每到一处也会到处看看,毕竟随行中有不少的女眷,安保工作是第一要做好的。   顾明妧点点头,趿了鞋子起身,从挂衣架上拿了一件大氅披上,对春雨道:“我去王爷那边瞧瞧。”   李昇正打算给顾翰清写信,但到落笔的时候,却觉得有些不容易了。   顾翰清毕竟是他的岳父,而这件事情又是这样私密的事情,顾翰清一定不想让人知道,他都已经为顾明妧做到这份上了,若还是被人挖了出来,面上一定会觉得很难看。   可要是不如实告诉他,又怎么能让他小心防备呢!他和顾明妧算是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了,但顾翰清却还在那里,他身居高位,必定是危机四伏。   李昇想了想,又把笔搁下了,要如何不落了岳父大人的面子,又可以告诉他小心行事呢?这实在有些让他为难。   “王爷怎么愁眉苦脸的,是遇上了什么事情了吗?”   顾明妧不知道什么时候却进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盏龙井茶,放在他手边上。   “没什么……”李昇拉了顾明妧做到自己怀中,蹙眉道:“就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但他知道顾明妧心里一定是清楚明白的,可他究竟不能直接了当的问她,那样等于是让她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清楚了她的身世了。她这样聪慧,心里一定会难过的。谁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身世,连李昇自己都这样想。   要不是他身世尴尬,可能也不会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他的那些兄弟,好多都是在民康物阜的地方当藩王的,哪里像他……走的这样远,这样偏,边关一有异动,头一个要死的就是他了。   他年少时不是没有这样埋怨过,也就后来长大之后,才渐渐接受了现状,但现在如果告诉顾明妧,她的一切他都知道,她一定会承受不了。   顾明妧心里也有话要跟李昇说……   她觉得有些事情是不可能欺瞒对方一辈子的,他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就应该夫妻一心、同舟共济。可她毕竟是以顾家嫡女的身份嫁给肃王的,她不知道自己一旦把这件事情告诉李昇,他心里会有什么样子的想法。   和别的生在皇家的人相比,他已经是一个不幸的人了,年少便失去了父皇,又和母亲分离,远走边关,这些事情必定在他心里留下了很深的烙印。好不容易到了这个年纪成家立业,虽说他自己也承认了对她有情,但这件婚事,终究还是顾家主动的多一些……   现在又要告诉他,原来你娶的顾家嫡女却只是一个连庶女都不如的外室女……顾明妧心里实在有些踌躇。   她还在思量这话要怎么说出口,李昇却是先开口问道:“你父亲平常在朝为官,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顾明妧被他拥在怀中,也不好动弹,况且她身子又不方便,怕动多了尴尬,便乖乖坐着。可她听见李昇这样问,却忍不住就抬起头来,蹙眉问道:“怎么了?你为什么会忽然问起这个来?”   “只是随便问问而已。”李昇没有多说,带着胡渣的下颌在顾明妧的脸颊上蹭了蹭。他这个年纪胡子长得最快,一天不清理就很扎人,顾明妧伸手去推他,但还是道:“父亲为官一向清正,也从来不结党营私,若非要问有什么仇家的话,怕也只有嘉瑞长公主一人了。”   但听说嘉瑞长公主自周怡月和亲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好,她上个月去安国公府的时候,也没有遇见她。她终究是亲手害了自己的闺女。   这件事情李昇倒是知道的,若不是因为嘉瑞长公主,他也不会遇上她们顾家姐妹,更不可能和顾明妧有这样一段姻缘,那人虽然作恶,但着实让李昇捡了一个好处。   他点点头,打算给顾翰清写信,便开口道:“时间不早了,你早些回去睡吧。”   顾明妧却还坐在他的怀里,他的肩膀非常的宽阔,顾明妧便转过头搂着他的脖子,脸颊懒懒的靠在他的肩头上,说道:“你要写信你就写吧,我不打扰你就是……”她看见他桌案上铺着的信纸。   这样坐在他怀里,还叫不打扰?李昇觉得自己的身子都紧绷了起来,但他实在舍不得她走,大掌便抚着她的腰线,轻轻的揉捏着。   他听说女人来癸水的时候容易腰酸。   顾明妧靠在他的肩上,看着他脸上俊逸的轮廓,心里却想:他现在这样喜欢我,说不定就是因为我是顾家的嫡女,万一他知道了真相,会不会就不会对我这样好了?   她的心里有些矛盾,也有些害怕,她跟着他不远千里去往凉州,其实已经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依靠了。   “干嘛这样看着我?”李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身子就崩得更紧了,对她道:“你若是困了,就先睡吧。”   反正她的身子很轻,就算抱着她,他也可以写信,只要不乱动就好了,他现在已经练就了坐怀不乱的本事了。   “嗯……”顾明妧点点头,想了想还是从他怀中挣了出来,那个地方顶着她,让她觉得有些心惊,平常也就算了,反正她已经是他的人了,这个身子迟早都是要给他的,但今天这个日子实在不巧。   “我还是回房里等你。”她顿了顿,继续道:“一会儿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她还是不想瞒着他,等过两日就要去武阳关了,到了那里总要见到的,与其到时候让他完全没有心里准备,倒不如现在就告诉他,反正……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了。   再完美的谎言,也总有被戳穿的一天。   “你不如现在就说吧。”李昇放下笔看着她,顾明妧已经走到了门口,外头的风有些大,她身上的大氅都被刮飞了起来,顾明妧只开口道:“等你回房再说。”   她怕她这么一说,李昇一会儿就没有心思写信了。   ……   李昇很快就把信写完了,但还是没有直接提起顾明妧的身世,只是让顾翰清行事小心一些,让他回想一下之前有没有做什么事情,是很容易让人抓住错处的。   顾翰清是个聪明人,这般提点他心里就应该有数了。荀先生一直告诉李昇,有些事情是要看破不说破的,而顾明妧的身世,也是属于不能说破的那种。   他写完了信就交给了长喜,让他明日一早派人送去京城,等他回到房里的时候,顾明妧却果然还在等他。   她白天睡了一整天,这时候不怎么困,让春雨点了一盏油灯在炕上,已经把给李昇做的袜子逢好了大半。   顾明妧看见李昇回来,放下手中的活计,薰笼上放着热茶,外面天气冷,先喝一杯热茶可以暖一暖身子。   “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李昇扫了一眼这房间,实在是太简陋了,除了一张床一个柜子,便就只有对面的炕和中间的一个小圆桌。   但在这昏暗的灯光下却显得很温馨,就连顾明妧的脸色都透着一层淡淡的橘色,非常的柔和。但她却一直垂着眼皮,眉心都拧了起来,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你怎么了?”他们之间应该没什么误会了,况且这一路上,李昇也感觉到了顾明妧对他的依赖,他把她拉到了怀中,轻轻的吻她的耳垂、她的脸颊、还有她嫩生生的唇瓣。   顾明妧却推开了他,她的小手抵在他的胸口,被他一把抓住了,李昇把她压在了身下。   “唔……”她只是在酝酿情绪而已,可还没准备好,他却误会了……这样热烈的吻落下来,让她好不容易想好的话都有些忘了,只是按着他紧实的胸口,微微的喘道:“王爷……我真的有话……要说……”   衣襟都开了,纤细的锁骨和白嫩的肌肤露了出来,他又去吻了她那里,顾明妧就有些受不住了,脸色绯红,只觉得一股热流忽然往下面冲,她的神智才清醒了几分。   亵裤、长裤、外裙、床单都弄脏了……   她去净房洗漱了之后,坐在床上看着春雨换去炕上的床单,刚才想说的话一股脑都乱了。   李昇也很尴尬的坐在椅子上,想了想站起来道:“你今日身子不方便,我去别处睡。”   他说着就站起来走了,顾明妧还想喊住他,却见他落荒而逃一样的离去了。   “夫人过来睡吧,床单已经换好了。”春雨现在都已经习惯了李昇这个样子了,他们这个王爷,说起来是真的特别疼三小姐的,但有的时候,却总是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顾明妧点了点头,这时候外院的将士估计也都睡了,李昇必定是去和长喜将就一晚上,她想了想道:“你送两条被子去长喜房里,别把王爷冻着了。”   ……   就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插曲,顾明妧想和李昇坦白身世的事情却被耽搁了下来。第二天早起李昇又已经出门了,大同总兵曹钺请了他去府上。李昇和这些武将都很熟悉,以前一起对抗鞑靼的时候,有同袍之谊。   这些武将也比京城的文官们更耿直憨厚,李昇也愿意和他们打交道。   顾明妧来了癸水,也不好出门,叶妈妈一早过来看过她,见她脸色苍白的,问候了好一阵,还说一会儿出去买一些进补的药材回来,给顾明妧补一补。   其实他们从京城带了好些东西随行的,但都装在了箱笼里,不方便翻出来。   顾明妧把叶妈妈叫住了道:“王爷说打算去武阳的精忠侯府过年,叶妈妈要是出门的话,顺道把送给侯府的年礼准备一下。”她想了想,又继续道:“听说精忠侯夫人生了一个男孩,这是头一次见,见面礼也不能太含糊了,叶妈妈一会儿去找于妈妈,让她从我的嫁妆里把一尊和田玉笑米勒拿出来,包好了送过去。”   于妈妈是她出阁时候老太太给她的人,原先服侍过二房的姨娘生孩子,是一个非常老成又能干的婆子。他们一家如今都跟着顾明妧。   叶妈妈小声应诺,知道顾明妧似乎是认了精忠侯夫妇做干亲的,便点头道:“老奴再准备一些封红,预备着到时候赏侯府的下人。”他们一行人要在侯府住几天的,少不得要叨饶到那边府上的人,这些都要事先预备好。   “妈妈你自己拿主意吧。”顾明妧点点头,一想到再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和柳氏相见了,就觉得十分期待。 第166章   李昇晚上却是很晚都没有回来。行武之人都很热情,况且他和曹钺也有两三年没见了,聊起来就更加的一发不可收拾。   顾明妧怕他喝多了,特意让厨房的人备了醒酒汤。其实李昇还是有些节制的,至少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喝醉过。但她还是让人备着了。   外面又下起了雪来,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落下来的雪花,想起自己如今已经离京城上千里路了。好像已经在慢慢习惯了,毕竟王爷这样照顾她。   但那些话还是要跟他说的,放在心里却总是一件心事。   直到亥时初刻的时候,顾明妧才听见外面的马车声,她住在后一进的院子,但马蹄声还是随着风声传了进来。   顾明妧披了氅衣从抄手游廊上出去,这驿站不大,走到前厅后角门的时候,就看见长喜扶着李昇进来。   他今日倒是真的喝多了一些……   “夫人……”长喜见顾明妧迎了出来,手忙脚乱的向她点了点头。李昇原本是不想喝那么多的,但曹大人那边的将士太难缠,轮流灌个不停,他们又是知道王爷有些酒量,一时聊得起兴了,酒也就越喝越多了。   李昇听见声音倒是抬起头来,伸出大掌揉了揉自己的面颊,做出一副将要清醒的样子,推开长喜道:“你下去吧,本王自己走。”   长喜没有办法,只好松开了他,他拐了一下来到顾明妧的面前,看见昏黄的灯笼下她那张莹白如玉的脸,长睫低垂微微扇动着,大红猩猩毡的大氅包裹着她纤瘦的身子,看上去实在娇俏。   “你怎么那么好看……”李昇伸手抚摸着顾明妧的脸颊,已经说起了醉话。   顾明妧也不恼,就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遗憾,她要找他说正事呢,偏偏又喝醉了……   “你喝酒了。”她上前扶着他,其实她根本扶不住他,他的身子这样重,稍微靠过来一点她就觉得自己要跌倒了,倒是他觉得她似乎站不稳了,挥出长臂将她揽在了怀中。   两人的脚步都打着颤,长喜见了,紧张的在身后跟着,“王爷小心……”他又不好意思伸手去扶,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样子。   “你回去吧,我来服侍他。”顾明妧转头对长喜说了一声,扶着李昇往厢房门口去,丫鬟们也都迎了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李昇搀到了房里,离炕还有几步的距离,就这样跌跌衝衝的倒在了炕上。   但李昇的手还是没从顾明妧的腰上挪开,把她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顾明妧抬起头,看见李昇正定定的看着自己。   “你们先打水进来。”她吩咐丫鬟出去打水,正要起来帮李昇解下大氅,却是被他牢牢按住了,连动也不能动。   “王爷……”顾明妧抬头看他,他那琉璃色的眸子染着醉意,看上去特别的幽深。   顾明妧以为李昇有话要对她说,怔怔的等了许久,却见他看了自己片刻,忽然就闭上了眼睛。她心里有些奇怪,想要起来,却还是动不了,只听那人声音沙哑道:“别动,让我就这样抱一会儿。”   “可我压着你了。”她这样实在不舒服,那个东西横梗在两人中间,她只要低下头,就能听见他胸口突突的心跳声,浑厚如擂鼓一样。   但李昇已经没有再说什么了,顾明妧叹了一口气,索性也放弃了挣扎,任由他这样抱着自己,靠在他的胸口。   过了良久,等丫鬟们打了水进来,顾明妧便听见了李昇均匀的呼吸声了,她这才掰开了他的手,起身站了起来,服侍他洗漱。   这还是他第一次服侍他洗漱……心里觉得有些怪怪的。   她前世也不是没经历过男人,可那是当今圣上,除了贴身服侍的太监,没有人能近得了他的身。但李昇却不一样,她可以站在他的身旁,清晰的看见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掌心的每一处老茧、甚至下颌的每一根胡渣。   这种感觉很奇妙,她会忍不住就关注到他,原来他睡觉的时候是这样的。   平常自己醒过来的时候,李昇都已经离开了,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睡颜。   拿帕子替他擦脸,又擦了擦手,顾明妧才算是看清了李昇的大掌。那是一双极宽厚的男人的大掌,不像顾翰清那样柔软,但却更结实、更有力、也更强大。   她好像有点喜欢上他了……并不只是因为她嫁给了他而已。   ……   李昇这一觉却睡得很沉,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心里还记得自己昨天是去了曹总兵的府上喝酒,可现在却已经躺在了驿站的炕上。   李昇从炕上一下子坐了起来,外面天蒙蒙亮,还没有人起来,他抬起头看了眼房间的对面,顾明妧蜷缩着身子,睡在对面的床上。   这样冷的天气,睡在床上肯定会着凉的,可自己却睡在了炕上,可见是自己昨儿喝多了,没留心是什么地方,就睡下了。   心里顿时就懊恼了起来,曹钺手下的那些兵太难缠了,以前就被他们灌过几回。   李昇从炕上起来,看见自己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袜子,身上的中衣也没有厚重的酒味,就是有些口干舌燥的,但茶几上放着薰笼,里面竟然还有热茶。   大概是顾明妧怕自己醒来口渴,特意让丫鬟备下的。   他倒了一杯茶灌入喉中,轻手轻脚的走到顾明妧的床边,翻开被窝摸了摸,果然被窝里冰凉的,顾明妧整个身子都蜷缩在里面,睡得很不安稳。   真是太傻了,因为把他随便往床上一丢,自己睡暖暖的炕才是呢。   李昇叹了一口气,翻开被窝睡到床上,感觉身边多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顾明妧在睡梦中往他怀中靠了靠。李昇伸手把她抱紧了,让她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胸口上。   温香软玉抱满怀的滋味,他算是尝到了,果真是这样销魂美好的。   其实顾明妧睡梦中有感觉到李昇上了她的床,但是她睡得迷迷糊糊,又觉得很冷,就本能的往他怀中钻了进去,又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他的腰腹紧实坚硬,肌肉充满了蓬勃的力气,手指沾在上头,就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顾明妧哼了一声,小猫一样团在李昇的怀中,继续睡了。   ……   她醒来的时候,李昇又不在了,顾明妧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了炕上……一定是趁着她睡着的时候抱她过去的,可自己却连一点知觉都没有。   她实在睡得太死了。   顾明妧从炕上坐起来,喊了人进去服侍洗漱,春雨便笑着进来回话道:“夫人,精忠侯来了……”   “啊?”顾明妧吓了一跳,精忠侯怎么就过来了呢?她还没找到机会和李昇坦白身世的事情……他就过来了?   顾明妧急忙问道:“那我侯夫人也跟着来了吗?”   “没有看见侯夫人,应该只有侯爷来了,一早就到了,大约作为赶夜路了……”春雨也没见过这位精忠侯,只知道当年因为有人传言顾明妧和精忠侯夫人长得像,所以才认了这一门干亲。   但其实周氏四下里早已经提点过她们,要她们无论看见什么、怀疑什么、都不能有半句多嘴的,所以……其实她们心里隐约也有些知道这其中的事情,但绝对不敢多嘴半句。   “你快服侍我洗漱,我要起来去见义父。”一定是母亲很想她,所以才让侯爷连夜过来,想接她过去多住几日的。   李昇已经在中厅招待萧浩成了。他没想到他会这般热情,居然还亲自过来接人,掐指一算,大约是回去递消息的人前脚才到,萧浩成后脚就过来了。   “本来就想后天启程去武阳的,没想到你亲自过来了。”李昇看了一眼萧浩成,两年没见越发看上去沉稳老练,眉眼中还透着一股喜色,和以前沉默寡言的样子很不一样,果然男人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就会改变的。   “你嫂子念着你媳妇了,让我过来接人。”萧浩成这样回了一句,又觉得似乎不太对……那可不是他嫂子,按说那可是王爷的亲岳母……这辈分似乎有些乱了?   李昇听上去也觉得怪怪的,若是按着顾明妧的辈分,他还要称萧浩成一声义父呢……   “咳咳……”他不动声色的清了清嗓子,想着还是算了吧,都这些年的兄弟了,改个称呼好像挺别扭了。   李昇正尴尬着,就瞧见顾明妧已经领着丫鬟从抄手游廊上走了过来,她似乎还特意打扮了一番,传来一件丁香色缠枝花褙子,下面是红色的石榴裙,聘聘婷婷,十分好看。   萧浩成也一眼就看见了顾明妧,她如今长大了,就越发像柳氏了,这一趟若是去了武阳,只怕是想瞒都瞒不住了。   顾明妧上前向他见礼:“义父。”   萧浩成忙就让她起身,又扫了一眼站在边上有些尴尬的李昇。   怪谁?谁让他要娶这么一个小媳妇呢?他这个做义父的还舍不得呢!这么漂亮的义女,嫩草一样的身段,娇花一样的容貌,又是这样的年纪,倒是便宜了他了……   顾明妧坐了下来,看见丫鬟已经送了茶上来,她端起来闻了闻道:“你怎么不让丫鬟沏雨前龙井来,竟拿这寻常待人的茶招待我义父?”   李昇脸上的表情就更尴尬了……他自己也就喝这个茶而已,但还是一脸受教道:“是我的不是,太不走心了。”   萧浩成看在眼底,倒是品出一些滋味来了,看来这老夫少妻处的不错啊,没想到李昇看着是块木头,却也有这样被治得服服帖帖的时候。   “这茶不错,不用那么麻烦。”萧浩成笑着道:“你义母正想你呢,她还想自己过来接你,被我拦住了,翌哥儿一天离不开她,她实在脱不开身。”   翌哥儿便是柳氏帮萧浩成生下的孩子。   顾明妧心里实在感叹,和前世比,柳氏这辈子算是过的好的了,前世那样东躲西藏,最后到她死了,她连柳氏后来怎样了都不知道,别说庇护她,没有让她受牵连都已经是不错的了。   “我也想义母了。”顾明妧喃喃的说了一句,又问:“翌哥儿乖吗?长得什么样子,是像义父多一点,还是像义母多一点。”   萧浩成倒是被问住了,他也是个大老粗,一时间形容不出来,便笑着道:“这我还没仔细瞧过,等你去了你就知道了。”他满脸是笑,哪里像是一个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不过就是一个喜得贵子的普通男子。   又问:“你们这里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耽搁,就跟着我去武阳吧,你义母怕是伸着脖子盼着你去呢。”   顾明妧心里也想柳氏,就抬起头看了一眼李昇,眉眼中带着几分征求的意味,小声道:“王爷……你在大同还有别的事要忙吗?”   小媳妇都这样跟他说话了,便是有什么事情要忙,李昇也不想去管了,只开口道:“没什么事情要忙了,你要是身子方便了,我们明日一早就启程吧。”   他还记挂着她身上的事情……只是……当着萧浩成的面说这个,实在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萧浩成这时候也放心了几分,柳氏催着他赶紧来接人,除了是想让顾明妧早点过去之外,自然也是想知道这位王爷对顾明妧好不好。她收到了顾翰清的信,也知道了顾明妧不得不嫁给李昇的原因,心里是很感激顾翰清为顾明妧做的这些的,可这桩婚事终究仓促,李昇的年纪也确实不小了,虽然萧浩成一再同她保证李昇是个有担当的大男人,可柳氏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她也想亲眼见见这位女婿,看看他对顾明妧到底好不好。   ……   晚上李昇就请了萧浩成出去喝酒,照例又找了曹钺那帮人。男人喝起酒来就没数了,但顾明妧也不好拦着,只是嘱咐他少喝一些,毕竟明儿一早还要赶路。   那件事情也还压在心上,顾明妧很想找个机会和李昇说清楚,要不然等到时候见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尴尬。   她心里一有事情,就有些睡不着了,拥着被子靠在炕上做针线,但做了一会儿,就又瞌睡了起来。   李昇回来的时候,顾明妧已经靠着身后的迎枕睡着了,夹袄中露出一截白玉一样的手腕,看上去很是纤细匀称,春雨要上去喊她,被李昇给拦住了。   他知道明儿一早要赶路,所以并没有喝多。而且……他也隐约中觉得,顾明妧好像要跟她说些什么。   她这么晚不睡觉,很明显是在等着他回来。   李昇上去帮她解开外衣,顾明妧一下子就醒了,抬起头看着他,眉眼中还带着一丝慵懒:“你回来了……我让丫鬟给你打水。”她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想从炕上下来,却被李昇按住了道:“你躺着吧,被窝外冷。”   李昇自己去吩咐丫鬟打水进来,顾明妧就抱膝坐在被窝里,听着净房里传来潺潺的水声。   她看见烛台上跳动的烛火,让人觉得很舒心,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李昇很快就洗漱好了,过来坐到顾明妧的身边,说道:“我走的时候就让你不用等我回来的。”   “王爷……”顾明妧看着李昇,眉眼柔软的像一潭清水,身子从炕上探起来,一下子抱住了李昇。   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这样抱紧自己,让李昇有些受宠若惊。但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顾明妧要跟自己说什么呢?让她这样惴惴不安的模样。   他揽着她的腰线,轻抚着她的后背,过了良久也没有听见顾明妧开口,便安慰道:“不管有什么事情,都有我帮你担着。”   那人安安静静的伏在他的身上,听见这句话却是僵了僵身子,随即又慢慢的放松了下来,在他肩头点点头道:“我知道的……”她顿了顿,却还是继续道:“但有些事情,我还是想要告诉你。”   她直起身子,坐正了定定的看着李昇,伸手握住了他的大掌,问他:“你说你喜欢我……那是不是不管我是谁,你都会这样喜欢我?”   李昇觉得他好像已经猜到了顾明妧要说什么了,但那件事情让她亲口说出来,好像有那么点残忍,他不明白为什么顾明妧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向他坦白,其实她大可以继续瞒着自己的,因为只要她不说,他这辈子都不会问。   “你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了。”李昇摸了摸她白嫩的脸颊,继续道:“你想说你不是顾家的嫡女,不是你母亲的亲生女儿,对不对?”他替她说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顾明妧显然有些惊讶,但她很快就想通了,她是顾家嫡女这件事情,其实只要有心人想要查证,是很容易就能查出蛛丝马迹的。李昇毕竟是个藩王,就算他自己不在乎顾明妧的身份,他手底下的幕僚清客,估计也会帮他查一个底朝天的。   她并没有觉得不开心,这些都是可以预料的事情。   “那你还知道一些别的吗?”顾明妧心里有些不确定。   “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你父亲把你生母隐藏的很好,他大概也是不想别人以此伤害到你。”李昇看着顾明妧,她脸上有一层淡淡的绒光,看上去特别的柔和,他发誓道:“不管如何,你是我的王妃,我都会护着你的。”   顾明妧靠到了他的怀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有些想笑,要是她现在不说,等两天之后李昇见到了柳氏,那个场面不会不会很滑稽?她有些想不过来,心里却是感动到不行,将眼梢的泪蹭到李昇的肩膀上,小声道:“你再过两天就能见到她了……”她顿了顿,又道:“她一定也会对你很满意的。”   李昇只觉得心中有些纳闷,一时间也没有想明白顾明妧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大掌在她的后背上抚摸了片刻,忽然就停了下来,声音有些哑然道:“你……你……你说什么?”   他把顾明妧抱起来,看着她问道:“我过两天就能见到谁了?”   顾明妧被他的样子给逗乐了,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还能有谁?你不是想知道我的生母是谁吗?你马上就要见到了……”   李昇心里忽然有一个非常不好的预感,问道:“你的意思是……你的义母……萧夫人?”   ……   车队第二天一早就启程了。   顾明妧坐在马车里等着李昇,她昨晚已经把事情和李昇说清楚了,很显然,李昇并不在乎她的出生,还说舒太妃原本也是齐国公府的外室女,只是没有顾明妧这样幸运,齐国公府从头到尾都没有认过她这个女儿。   等后来舒太妃成了先帝的宠妃,齐国公府的人才承认她是齐国公府庶出的女儿,但那时候,舒太妃的生母已经去世了。   人们总是在不停的驱逐着利益,眼中能看见的,也都只有利益两个字。   马车就要开始动起来,但李昇却还没有过来,顾明妧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见春雨走过来道:“王爷让奴婢今天陪着夫人坐,他和侯爷在外头骑马。”   寒冬腊月的天气,坐马车不好吗?却非要骑马……顾明妧实在有些不了解这些男人的心思,便对春雨道:“那你快上来吧,外头怪凉的。”   李昇穿着佛头青的缂丝斗篷,和萧浩成并辔而行,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原先知道萧浩成是顾明妧的义父,虽然已经比他差了一辈了,但至少没什么心理负担,但如今知道萧夫人是顾明妧的亲生母亲,这种感觉就又不一样了。   他在顾家的时候被顾家几位太太看猴似的看着的时候,就觉得特别别扭,本来以为这种事情一辈子也就一回,没想到还有第二回 。   “王爷,你怎么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跟在他身侧的萧浩成也看了出来,开口问他。   李昇面无表情的抬起头看着远方,心想他丫的肯定是知道的,这会儿指不定心里怎么笑话他呢,一下子又多了一对岳父岳母。 第167章   武阳关离大同不远,是大魏边境的一个小县城,大魏和鞑靼休战之后,这里便开设了榷场,如今也能算得上边关一处比较繁荣的地方了。   顾明妧前世今生都没有到过这种地方,对于这里的一切都比较好奇。王府一行人的车队进了城之后,这里的百姓也都议论纷纷,毕竟小地方上的人是很少见到有这样大的阵仗的。那些百姓看见队伍中的李昇和萧浩成,纷纷都跪下来磕头。   有些精明老百姓已经猜出了这一行人的身份,对着后面车队里马车指指点点。顾明妧不敢探出头随便乱看,只是透过春雨挽起的帘子稍稍看了一眼,见大街上人来人往,道路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叫卖声、吆喝声、揽客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这里不同于京城,还有好多西域的行商,百姓们穿戴的衣服也有着特别的异域风情。路上除了男人,还有许多女子行走,京城中人人重视的男女大防,在这里宽松很多。   “夫人快看,路边上叫卖的商贩还有女孩子。”这是在京城完全看不到的景象。   顾明妧顺着帘子望出去,心里却道:这里大概是和凉州差不多的,虽然算不上物阜民丰,但至少民风开化、安居乐业,要是边关一直没有战事,其实老百姓的生活也是很安定的。   她想到这里就想起了周怡月来,也不知道她在鞑靼过的好不好?   说话间就到了精忠侯府了,这是御赐的宅邸,原是前朝武阳县首富所建,前朝国灭之后,这里就易主了,后来被朝廷买了下来,赐给这里的守城的边将。   马车在侯府正门口停了下来,顾明妧掀开帘子,看见门头上挂着“精忠侯府”四个黑底烫金的大字。春雨才扶着她下车,就瞧见有几个老妈妈从门口迎了出来道:“太太正说让出门瞧瞧呢,侯爷就回来了,可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萧浩成已经下了马,让随从把马牵走了,问那婆子道:“夫人还好吗?小少爷这几日可乖巧?”他一个征战沙场的大将,一回家心里惦记的也就只有老婆孩子了。   “小少爷可乖了,一点儿也不闹腾,奶娘刚给他喂了奶,这会子在房里跟夫人玩耍呢。”   婆子说着,就瞧见了顾明妧,眼睛顿时亮了一下,之前柳氏说她有个干女儿和自己长得很像,如今嫁给了肃王当王妃,婆子还不信呢,这时候一瞧见,可不当真有七八分像。   “奴才们给王妃请安。”她带出来的丫鬟也跟着一起向顾明妧请安,顾明妧请了她们起来,让叶妈妈赏了她们封红,请她们带着自己进去。   她有两年多没见到柳氏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样。萧将军对她这样好,想必是过得很美满的。   心里有些胡思乱想,脚步也急切了几分,等到了通往内院的夹道里,顾明妧就看见不远处的垂花门口,柳氏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了。   她怀中还抱着一个不过七八个月大的男孩,瞧见顾明妧过来,就急忙把孩子递给了身边的丫鬟,亲自迎了过来。   顾明妧看见她,才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的确嫁给了李昇,也跟着他往西边来了,更是见到了自己的生母。   “干娘……”顾明妧脚步一滞,屈身向柳氏行礼,却是被柳氏一把扶住了道:“你快起来,如今你是王妃了,只有别人拜你的份儿,哪有你还拜别人的。”   柳氏细细的看着顾明妧,两年不见,顾明妧越发出落得国色天香,如海棠一样娇艳,远比自己年轻时候更娇美动人。   顾翰清那个人,她们虽然有了那一夜的露水姻缘,可终究是一个难得的好父亲。   柳氏忙让奶娘把翌哥儿抱过来,送到顾明妧的跟前道:“这是你弟弟,你瞧瞧他……”   翌哥儿长的很敦实,一张脸跟刚出锅的白面馒头一样,可爱极了,看见顾明妧一点儿也不认生,还伸出了一双藕断一样的胳膊,想要她抱抱。   顾明妧想去抱她,却被柳氏拦住了,又把翌哥儿送还了奶娘,同她道:“她现在要小二十斤呢,抱着可累人了,我们先进去。”   外头天气很冷,这里是边关,风沙又很大。   正厅里已经烧好了暖暖的地龙,顾明妧坐了下来,柳氏便问起了她的家常来。   “王爷对你好吗?侯爷说王爷是个极好的人,就是在有些事情上头没什么经验,他如今可是懂一些了?”   这话听上去有些隐晦,顾明妧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便点头道:“王爷对我很好,很照顾我。”   柳氏看顾明妧气色不好,又问道:“是不是路上太辛苦了,我看你脸色不大好。”   顾明妧捧着热热的茶喝了一口,小声道:“这几日月信到了。”   柳氏听了,忙吩咐下人去熬一些滋补的炖品,又拉着顾明妧的手道:“你年纪这样小,那些是事情可受的住?”   嫁了人就成了别人的媳妇,那些事情是推诿不掉的,不会说因为年纪小,所以便可不尽做妻室的责任。但柳氏心里实在很为这件事情担忧,又道:“实在没办法,也别那么早怀上孩子,不然你这身子怎么吃得消。”   顾明妧脸颊都红了,好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外人,婆子们带了叶妈妈去偏厅休息,几个丫鬟正和府上的下人一起整理顾明妧带来的东西。   顾明妧便道:“王爷说了……等我年满十五了再圆房,我如今生日改在了三月份,也就再等三个月了。”   “啊……”柳氏这才真的惊讶了起来,实在没有料到王爷竟然有这种想法,只又问道:“那他倒是真心疼爱你的,他这般年纪的人了,能做到这样实在不容易。”   柳氏想了想,还是道:“要不然,你问问他,是不是先给他提一个通房?”柳氏心里也很担忧,顾明妧年纪小,李昇现在自是宠着他的,可李昇的年纪实在不小了,必定是很想要子嗣的,再这样蹉跎下去,等孩子生出来,也是近三十岁的人了。   顾明妧出阁的时候,周氏也是这样嘱咐她的,况且顾家陪嫁过来的那几个丫鬟,也有姿色不错的。只是她们不愿意跟着顾明妧到凉州来,所以如今跟着过来的,也不过就是春雨白露,并另外几个打杂的粗使丫鬟。叶妈妈给她选的那两个丫头倒是不错的,就是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我来问问王爷。”他老憋着,好像确实很难受的样子,他正是这样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能没女人呢。   ……   李昇处理完外头的事务,才和萧浩成一起进了内院。   他心里本就有些忐忑,如今看见顾明妧和柳氏站在一起,母女两人果然是有七八分的相像,就越发不好意思了。心里明明知道这是岳母,却也只能笑着朝她拱了拱手,称她一声萧夫人。   偏顾明妧还特意逗趣他,问他:“你怎么不叫义母呢?”   一旁的萧侯爷都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他们原先还担心李昇欺负顾明妧,如今瞧着倒是这个做小媳妇的喜欢欺负她相公了。   “你快别打趣他了,瞧他脸都红了。”柳氏这也是头一次见到李昇,身上散发着皇室子弟特有的贵气,英俊勇武,看上去就是一个很有担当的人。顾翰清在那样的情况下,可以帮顾明妧选中这个人选,还是花了很多心思的。   李昇有些不好意思,转头看了顾明妧一眼,见她眉宇中满是娇嗔的笑意,就是知道她很开心,辈分什么的,其实也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不过就是一个称谓,只要她高兴,让他做什么都无所谓。他想了想,还当真恭恭敬敬的朝着萧浩成和柳氏拱手作揖道:“小婿给岳父岳母请安。”   李昇这样一拜,柳氏便知道他必定也知道了她和顾明妧的真实关系,心里忍不住感叹道:这肃王看上去像个大老粗,其实却是一个懂礼数又细心的人。顾明妧能遇上这样的人,她实在放心很多。   晚上是在内院设的家宴,只有柳氏夫妻并顾明妧夫妇。   男人们聊一些军中的事务,女人们就聊一些闺阁琐事,酒过三巡之后,柳氏就催他们回去休息了。   毕竟今日也奔波了一整天了,是时候要回房好好休息休息了。   丫鬟们已经在房里备好了热水,顾明妧身上不爽利,不能沐浴,就让李昇进去先洗。   长喜又不在内院,这种时候必定是要顾明妧亲自服侍的。但李昇没提出来,她也就乐的躲懒,一个人歪在炕上做针线。   净房里传出潺潺的水声。顾明妧听着这声音,就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想起白天柳氏说的话,悄悄的走到净房的门口。 第168章   净房门口摆着一扇梅兰竹菊的四格屏风,从里面透出氤氲的雾气来,李昇的中衣就挂在上头,顾明妧站在门口,悄悄露出半个头来,心里却还是不知道要怎样好。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去做针线,却听见里面的水声忽然停了下来,李昇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几分沙哑:“……你站在门口做什么?”   顾明妧吓了一跳,才想起来李昇耳力极好这件事情,她虽然走路没什么声音,却还是被他给听见了。这时候再偷偷跑掉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顾明妧索性停下了脚步,慢慢走到屏风的后面,小声道:“妾身是想来问问王爷,要不要喊个丫鬟进来,让她服侍王爷沐浴更衣?”   李昇心思淳朴,哪里能猜出顾明妧话中的意思,只愣了愣道:“不用了,我可以自己洗。”   “王爷……”顾明妧脸颊发红,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跟他直说那件事情,又问道:“王爷当真不想要个丫鬟来服侍吗?”她的脸都烧了起来,顿了顿才继续道:“您是一个王爷,不用这么忍着的,妾身不会吃醋……”   李昇陡然就明白过来了,顾明妧娇嗔的口气顿时让他鼠膝一跳,他方才明明觉得水温合适,可这时候却觉得这浴桶里的水烫得惊人,薰得他的脸颊都发热流汗,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着,汗珠更是忍不住落下来。   半天都没有得到李昇的回话,顾明妧心里有些忐忑,里面连水声都没有了,也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顾明妧就站在屏风后面,继续道:“以王爷的年纪,确实应该有几个通房侍妾的,是妾身太不懂事……”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间听哗啦啦一串水声,顾明妧正要转头看个究竟,却见李昇已经从浴桶里站了起来,伸手扯过屏风上的中衣裹在腰间,一个扬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他的速度太快,让顾明妧丝毫没有反应的余地。   “啊……”顾明妧惊了一跳,急忙伸手抱住他的脖颈,脸颊就这样贴在了李昇紧实偾起的胸肌上,上面还沾着水珠,性感又宽厚。   李昇的气息都有些紊乱,将顾明妧放在床上,居高临下压着她,琉璃色的眼眸中几乎喷出了火来,哑声道:“你是嫌弃我年纪大了?”   “唔……没有……”她的话还没说完,身体却已经被李昇禁锢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喉中的空气也被堵住了,顾明妧忍不住挣扎,却被那人控住了手腕,拉扯着她触碰到那个炽热又蓬勃的地方。   “你上次说过要帮我的……”李昇的声音中透着急切。   顾明妧有些后悔了,没想到再老实的男人,耍起流氓来都是一样不要脸的,她觉得自己快要羞死了,但被他掰开的手掌,却还是听话的握住了那里。   李昇的身子都颤了起来,握着她的手动作,顾明妧羞得面色绯红,一路上都是他带着自己,她一直都是背对着李昇的,但唯一能肯定的是,那个地方比她想象的要大的多,她根本不能一只手握过来。   到后来李昇把她按在怀中,他胸口的汗水都把顾明妧的中衣给浸湿了,急促灼热的呼吸扫得她耳垂都滚热的,他咬住她的耳垂道:“我只要你一个人服侍,你明白吗?”   他说话的时候还用那里抵着她,听上去有点像威胁,要不是她的癸水还在,他觉得他这次一定忍不住的。   顾明妧转过身子,看见他赤红的面颊,额头上溢出大片的汗珠,她从枕头下抽了帕子替他擦汗,那人又低下头来吻她。   他们竟然这样缠绵了一个多时辰,到最后李昇又去净房,顾明妧起来换了床单和亵裤,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却是空荡荡的。   有点像偷吃禁果的孩子,可闹了半天却也没有吃到,但还是很累……真的是瞎折腾了一晚上。   她才闭上眼睛,李昇就坐到了她身边,他身子重,坐下来床会微微往他那边倾斜,顾明妧就顺势歪到了他的怀中。   李昇轻抚着她的手背,顾明妧却从他掌中抽出来,可又被他给抓了回去,轻轻的捏着她的指尖。   手酸的要死,这样捏着好像确实舒服很多。   “快睡吧,时候不早了。”李昇吹熄了床头柜上的蜡烛,低头道。   顾明妧点了点头,想了想却又问了李昇一句道:“王爷真的不要一个服侍的人吗?”她是当真觉得王爷这样忍的辛苦……   “我说了我只要你服侍。”李昇翻身压住她,在她白嫩的脸颊边低语,“你今晚不是服侍的很好了吗?要不然再来一次?”   “啊……”顾明妧吓了一跳,一时间花容失色,求饶道:“王爷快饶了我,不然明儿我肯定连针线都捏不住了。”   李昇顿时觉得心情大好,在顾明妧的身边躺平了下来,伸手把她搂到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道:“快睡吧。”   ……   朝廷从腊月二十五开始休朝,背临文华殿的内阁大堂也贴上了封条,至正月十六日再开殿处理政务。   顾翰清难得有空下来的日子,原本是要在府上好好休息一阵子的,但今年正逢三年一次的吏部考核,因此年底前来顾家拜访的人仍是络绎不绝。   顾翰清如今又是阁老,又是吏部尚书,实际上在朝中的声望已经盖过了首辅赵钟海和次辅程德政,但因为入内阁的资历上浅,所以并不在众人中显露头角。   但顾家现在有安国公府这门姻亲,又有肃王这个女婿,实力实在不容小觑。   顾翰清送走了现任应天府尹蔡宏钰,打算回外书房考一考顾明远和陈伯青的功课。因为顾明妧跟着肃王去了凉州,所以这次顾明远邀了陈伯青到顾家来作客,陈伯青本来不想来,但又怕顾翰清以为他还没将那些事情释怀,所以还是跟着顾明远过来了。   不管他心里是怎样想的,他和顾明妧之间注定了没有缘分的,与其让外人担心,不如表现得坦坦荡荡。   他们两人已经在外书房等着顾翰清了,把南山书院老师们的题目带了过来,想请顾翰清分析讲解。   顾翰清从门口进来,便看见顾明远和陈伯青已经在房里了。   他们一个是自己的嫡长子,从小在富贵安乐中长大,养了一副温文尔雅的富家公子的做派,心性其实是好的,就是不曾吃过苦头,性格上太不坚毅果断。   而陈伯青却是寒门出生,为求学受了不少艰辛,一行一步皆来之不易,也更懂得珍惜手里所有的,性格果断沉稳。将来两人若是能在仕途上互相扶持,那就最好不过了。   顾翰清叹了一口气,可惜两人在婚事上都有些曲折,好在大丈夫素来是能屈能伸的,就算等后年春闱之后再张罗婚事,也耽误不了什么。   陈伯青和顾明远起身向他行礼,顾翰清点头让他们坐下,正打算看一看他们交上来的功课,却见外面长随急急忙忙就走了进来,向他回话道:“老爷,王爷那边差人送了信过来。”   顾明远闻言心下一动,正想问问顾明妧一行人走到了哪儿,因见陈伯青也在这里,怕提起了他难过,便忍住了。   顾翰清接过了那随从呈上来的信,信是用火漆封住的,看来因是机密。他点了火折子将上面的火漆融化,从里面将信纸抽了出来,看过之后,面色却渐渐凝重了起来。   李昇虽然写得隐晦,但顾翰清对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却非常明白。他这辈子向来小心谨慎,外面人觉得他刚正耿直,其实他却是一个很圆滑的人,很多事情都是进退有度的,和朝臣的关系也是君子之交,所以这件事情能隐瞒这么久。   但现在却已经是多事之秋了,淑妃的事情虽然有皇帝压了下来,可有些大臣却还没有清醒,拉拢示好之人时而有之,他已经很难在这场争端中置身事外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无疑会成为那些人夺嫡路上的绊脚石。   “父亲,王爷的信上写了些什么?”顾明远见他这么长时间没有说话,心中隐隐觉得有些担忧,但他根本不清楚会发生些什么。   顾翰清沉吟了片刻,幽幽叹了一口气之后,才缓缓开口道:“你立刻送从丹回书院去,从今日起,不要再跟他结交。”   顾明远是顾家的儿子,这层关系是撇不开的,但陈伯青和顾家的渊源却还不深,只要现在有个了断,将来的前途也不至于会被牵连。   “恩师这是什么意思?”陈伯青心下一惊,颇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错觉。   “有些事情瞒不住了,也许要受些牵连,你记住,从今天起,你就不是我的学生了。”顾翰清从红木靠背圈椅上站起来,看着窗外一片白皑皑的雪,那大雪压在枝头上,一片片的往下落,将树枝都压弯了,又缓缓道:“你可以拜在国子祭酒宫皓的门下,他是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向来在与世无争,是桃李满天下的人,他向来爱才若渴,若真心看重你,必定会不让你受任何牵连的。”   宦海沉浮这些年,顾翰清也一心想把以前的事情做的干净一些,但有些事情却是怎么抹也抹不去的了。 第169章   顾明妧在精忠侯府住了几日,眨眼就到了除夕。   这几日李昇跟着萧浩成去了军营,慰劳戍边的将士,顾明妧就跟着柳氏住在府里,母女俩难得有这样在一起的闲暇时光。   武安的日子比起京城来要惬意的多,这里人口简单、百姓朴实,柳氏流离失所十几年,如今也总算有了一个安生之处。   只要不打仗,边关的日子其实是很安稳的。   翌哥儿吃过了奶,由奶娘抱着送过来,如今白天日子短,柳氏便不常让他睡觉,省得他晚上睡不着,闹得大人不得安生。   他现在已经有七八个月了,长得很是敦实,眼眉看着有些像柳氏,但脸型嘴巴却和萧浩成如出一辙。顾明妧把他抱到自己的怀里,用新作的桂花糕哄着他玩,翌哥儿已经长出了上下四颗门牙,将一块桂花糕添得又湿又滑的,上面沾满了口水。   柳氏便把他从顾明妧的怀中抱了出来,叹息道:“生他的时候委实受了一些苦,那时候还以为自己过不去这一关了,可心里一想到你,这口气才算接了上来,你虽然也有父母兄弟,但这个也是你的亲兄弟,没准将来你还能指望指望他。”   柳氏说着眼眶就有些红了,翌哥儿玩累了,靠在她怀中昏昏欲睡,顾明妧瞧着实在喜欢,伸手捏捏他的脸颊,笑着道:“慎哥儿也有五个月大了,到时候他们要是见面了,还能玩到一起去。”   顾明妧有些想顾家的人了,她们去年是在山西过的年,正遇上了百年难遇的大雪,一个年都没有过顺当,那时候周氏刚有了身孕,她又大病了一场,顾翰清也不在……本来今年是可以一家人在一起过一个团圆年的,没想到她和顾明珠却又已经嫁人了。   很多事情快得猝不及防,仿佛眨眼之间,她就已经长大了,尽管她知道她现在的年纪还小呢!   “吃了年夜饭,你也算是满十五岁了,只是离生日还有好几个月……”柳氏看着顾明妧娇嫩如美玉一样的脸颊,缓缓道:“要不然,等三月份的时候,我去凉州为你办及笄的宴会?”   “不用了……”顾明妧撇了撇嘴,她心里倒是不在意这个的,如今她都已经成亲了,有没有这样一个仪式其实也无所谓了,顾明妧想起那日王爷跟她在房里做的事情,脸颊都羞红了,只小声道:“母亲,王爷他不想要通房……”他还说有她的手服侍就够了,顾明妧捏着帕子的指尖都觉得有些僵硬,仿佛还沾在那样东西上一样,火辣辣的烫。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却有些期待,她喜欢那个人将他按在怀中的感觉。   ……   从那天收了李昇的信之后,顾家就开始闭门谢客了。   年底的时候顾明珠回来了一趟,看过了周氏和老太太之后,就回了安国公府去。她还是头一年在安国公府过年,因是新媳妇,要入祠堂祭祖,周氏想起顾明珠要给去了的纪氏执妾礼,心里就觉得有些难受。   但顾明珠倒是不怎么在意,仍旧高高兴的回去了,邀了周氏初二的时候回安国公府去,他们每年初二都是要回去拜年的。   团圆饭设在了延寿堂,顾家两房人都在,以往都是大房人多热闹,今年倒是两房人一样多。顾明远领着二房的两个兄弟另坐了一席,听二老爷道:“我前几日看见从丹过来了,还以为他要在我们府上过节,怎么后来就又走了呢?”   二老爷并不太知道这里头的关节,倒是二太太秦氏听说了一些,便从桌子下面扯了扯他的袖子,又笑着道:“大过年的,人家肯定也回自己家过年去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陈伯青的老家在琅琊,哪里能回得去过年。   老太太瞧着席面上实在不热闹,只有顾明玉一个姑娘陪着她,顾翰清还没放顾明烟出来,一直就这样关着。但今儿毕竟过年,让她一个人在房里,未免太冷清了些,便开口道:“老大媳妇,要不然把二丫头叫出来陪陪我这老婆子,往年那么多姑娘在一起,多热闹啊……”   周氏看了一眼顾翰清,见他稍稍点了点头,这才开口吩咐下去:“去把二姑娘喊过来吧。”   顾明烟最近过得实在不是很好,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可这次顾翰清铁了心不放她出来,沈家的婚事自然也就作罢了。再过一个月她就要及笄了,顾翰清若是再不把她放出去,她的婚事就真的要被耽误了。   但方姨娘也不敢去求顾翰清,闹出这样的事情,她若是还有脸去求,是要被顾翰清一起骂的,她实在没有这个胆量。也只能悄悄的托付婆子往里头传话,说是等顾翰清消气了之后,就会放顾明烟出来的。   但这一关却是一个多月,连除夕夜,都没有人来喊她出去。   她依稀觉得家里很热闹,好像还和以前过年一样,小丫鬟们个个都兴高采烈的,忙了一整年,就等着年底的时候主子们开恩,可以多得一些封红。往年老太太都会让管事的老妈妈去金店打很多的金银稞子回来,姑娘们用红绳子编了,戴在手上又好看又喜庆。   但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顾明烟忽然感到非常害怕,她现在再回想起顾明妧说的那些话,她分明一句也不想听进去的,可偏偏那样有道理。   她始终是顾家的庶女,一个人的出生是永远都改变不了的。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顾明烟趿着鞋子,从房里跑出去,外头地上还有没扫干净的积雪,她一下子滑了一跤,跌坐在地上:“母亲我错了……父亲……父亲……女儿知道错了……”   守门的婆子在外面道:“二小姐还是省些力气吧,这会子老爷太太都在老太太的房里吃团圆饭呢,你喊得再大声也没有人听见。”   顾明烟觉得整个身子都是冷的,她没有想到人一旦绝情起来,会是这样的可怕,现在连最底层的婆子,都可以毫不客气的跟她说话。   “太太已经给二小姐送了年夜饭了,二小姐吃过了就早些睡吧,奴婢们也好早些收工喝暖酒去。”婆子们大过年的还要看着这里,心里也有些怨声载道。   顾明烟背靠着垂花门,哭得嗓子都哑了,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人声。   “你们两老东西别啰嗦了,老太太让二姑娘去延寿堂呢,你们回家歇着去吧,大过年的少说几句罢了。”   两个婆子见是周氏身边的刘妈妈,顿时就笑着迎了上去道:“那就谢谢刘姐姐了,我们这就回去了,我们也不想跟二姑娘说这些,就怕她不肯听劝,这外头多冷啊……”   外面确实天寒地冻的,顾明烟又是娇小姐,在外头站一会儿只怕就要冻坏的。   门房上的锁咔嚓一下打开了,刘妈妈带着两个丫鬟从垂花门进去,看见顾明烟跌坐在地上。   “把二姑娘扶起来,替她梳洗打扮,然后送去延寿堂吧。”   刘妈妈是很不喜欢顾明烟的,她们这种大户人家做惯了管家婆子的人,最喜欢的就是好拿捏又听话的人,她可没有周氏那样的好性子,只开口提点道:“二姑娘如今也算得了教训了,你姨娘是那样老实的人,你闹出这样多的事情来,让她以后在府里怎么过日子?”   顾明烟被人虚扶着起来,脚下都是软绵绵的,她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珠,一口气憋在胸口,却是说也说不出来。   刘妈妈便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就往门外去了。   ……   日子一就晃到了大年初二,周氏带着顾明玉和顾明慎去安国公府拜年,她问了顾明烟要不要也跟着一起去,顾明烟想起那日景阳宫里蒋氏的眼神,便觉得后背一冷,摇着头说不想去了。   老太太见她出来之后倒是老实了很多,又想起二月初六是她的生日,还让周氏留心预备她的及笄礼。当年顾明珠及笄的时候倒是办得很盛大的,只可惜后来给她插笄的人没有成为她的婆婆。   如今顾明烟还没有婆家,老太太便让二太太秦氏替她插笄。周氏是知道老太太的心意的,她实在是善心的人,到了这把年纪,总想看着家里和和睦睦的,更何况顾明妧嫁得那样远,她倒是想以后顾明烟嫁得近一点,这样也可以和顾明珠一样时时回家走动走动。   周氏一行人才到了安国公府,府上早有人迎到了门口,原本顾明珠肯定是要亲自过来接的,没想到她今儿倒是没来,却是跟着顾明珠一起陪嫁过来的方妈妈亲自来迎了来。   方妈妈瞧见周氏进来,只笑着迎上去道:“太太大喜了……”   周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见方妈妈脸上带着笑,往顾明珠住着的院子指了指,方才恍然大悟道:“你是说……明珠她有了吗?”   顾明珠嫁进安国公府也有半年时间了,一直没听说有动静,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也有些着急,没想到到了年关这会子却是有了,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周氏只急忙问道:“她如今觉得怎样?可是有害喜的症状?”   方妈妈只笑着点头,又道:“老太太高兴的什么似的,大年初一让请了杜太医过来,总算是确认了脉象,原本昨儿就要往顾家报喜的,奶奶说你今儿就来,不让跑这一趟了。” 第170章   这是顾明珠的第一个孩子,安国公府上下都紧张的什么似的。老太太知道后直接不让顾明珠下床了,只让她好好的在床上养几日。   本来顾明珠已经和蒋氏学着管家了,如今蒋氏也不敢劳动她,只让她安心养胎。纪氏在的时候,周丞泽的房里就有两个通房的,一开始纪氏没有身孕,两个通房一直是服药的,后来纪氏有了孩子,虽然药是停了,但周丞泽也很少到她们那里去,所以也一直没个子嗣。   后来顾明珠嫁进来之后,周丞泽越发就把两个通房丢在了边上,前一阵子还说要赏她们出府嫁人,蒋氏虽然喜欢顾明珠,但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嘀咕的,毕竟她肚子还没动静呢,这要是把通房打发了,将来顾明珠又生不出孩子,岂不是耽误了周丞泽了。谁知道这事情过去没两日,顾明珠就怀上了。   顾明珠初为人母,心里还觉得有些不适应,虽然她觉得自己和过去没什么不同,但做起事情,就很难像以前一样利索,总是有些畏手畏脚,好像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影响到肚子里这块肉了。   周氏已经进了明熙院,看见顾明珠在房里的榻上歪着,忙上去问道:“你如今觉得怎样?”   顾明珠的气色看上去却是很好的,见了周氏只要起身行礼,被周氏给按住了道:“你躺着吧。”   顾明珠脸颊就慢慢红了起来,小声开口道:“那天从顾家回来还觉得没什么,除夕那天去祠堂供奉的时候,忽然就恶心了起来,老太太就请了太医过来,看过之后才知道是喜脉。”   周氏瞧着顾明珠红扑扑的脸,满心的欢喜,心中也落下了一块大石头,只淡淡道:“你过门也有半年了,也确实该怀个孩子了。”荣哥儿虽好,可到底不是亲的,将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指望上,如今顾明珠有了自己的孩子,周氏也就更放心了。   她在明熙院又坐了好一会儿,拉着方妈妈交待了一番注意事项,蒋氏那边派了人过来请她,周氏便告辞出去了。   蒋氏已经在荣安堂等着她了。周氏才进去,就发现今儿荣安堂的人似乎比往日少了一些,丫鬟婆子也都循规蹈矩的,见了周氏只规规矩矩的行礼。   蒋氏请了周氏落座,丫鬟奉了茶水之后,便侯在了门外。蒋氏站起来,往窗外打量了一眼,见庑廊下的丫鬟们都已经远远的走开了,这才回身在周氏的边上坐了下来。   周氏已经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了,慢慢道:“嫂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周氏心里嘀咕,顾明珠才有了身孕,蒋氏应当开心才是,她脸上的喜色没露出半分,倒是瞧出一些不安之色来,分明是有什么事情。   “淑妃那件事情,你是知道的吧?”蒋氏开口,一直端在掌心的茶盏却是动也没动过,只继续道:“明里瞧着皇上似乎是放了淑妃一马,但听说自那以后,皇帝已经没有再去过钟粹宫一次了,可见淑妃想的事情是成不了了。”   安国公府的人一直在等着机会,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原本是想等淑妃把太子咬下来之后,再为六皇子争取的。可没想到这次淑妃棋差一招,而太子又没获罪,这样下去,废储的事情,必定就耽误下来了。   而淑妃失势,必定没有办法再绊倒太子,那么这件事情就必须由他们自己亲自出手了。   周氏虽然是不问世事的后宅女子,可她毕竟是顾翰清的夫人,对这些政事还是有一定的敏感度的,听蒋氏这么一说,心里却已是明白了几分,只拧眉道:“这样的事情,弄不好可是要诛九族的,兄长是当真有了这样的心思吗?”   蒋氏便道:“我何尝没有劝过他,可他说当年齐国公府不就因此成事了吗?要不然哪里来的今上,我们若是一直躲在后面,将来周家不过就是一个落魄的公府,还能有什么建树?”蒋氏顿了顿,继续道:“姑爷如今贵为阁老,在朝中也有声望,只要能把太子废了,那六皇子就很有胜算了,你想一想,除去八皇子,如今那几个成年的皇子中,还有哪个生母的身份能比得过贤妃娘娘的?”   除去八皇子和六皇子,今上膝下也就只剩下四皇子和七皇子了,可都是没什么恩宠的嫔妃生的,外祖家也提不是台面,夺嫡是不可能的了。   但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大胆了!   周氏想了想,还是推诿道:“这种事情我不懂,你们应该去找老爷,他若是觉得可行,那也就罢了。”   蒋氏知道周氏这是推脱,顾翰清瞧着霁月清风一样的人物,其实却圆滑的很,国公爷找了他几次,几乎要表明心意,他却还是打太极一样的打了回来,若不是只在走不通他那条路,蒋氏今天也不会出此下策了。   “你们老爷如今都是正二品的官了,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家中的几个孩子考虑,三丫头虽然嫁给了肃王,可她的身世毕竟不光彩,将来若是有人寻根问底,你们老爷只怕也要遭殃的。”这话不能当着顾翰清的面说,是要撕破脸的,她也只能在周氏的面前提一提,周氏毕竟是女人,胆子小一些,回去在顾翰清耳边好言相劝几句,没准那人就能意动了。   周氏果然变了脸色,抬起头看了蒋氏一眼,蒋氏这才低下头去,轻啜了一口一直端在掌心的茶水,脸色看上去倒也平静,但托着茶盏的指尖还是忍不住稍稍的颤了颤。   顾明妧的身世,只要有心人去查一下,必定是可以查出一些端倪的。但她实在没有想到,蒋氏竟会用这个来威胁她。她如今可是顾明珠的婆婆啊!明珠才刚刚有了身孕,万一这件事情失败了,那可不止是褫夺爵位这样简单。   “嫂子说的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我还要回去跟我们老爷商量一下。”周氏顿了顿,绞着自己掌心的帕子,缓缓道:“不过我还是希望嫂子和兄长能多为孩子们考虑考虑,荣哥儿还小,明珠也才刚有了身孕,泼天的富贵并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还请嫂子和兄长好自为之。”   周氏说完就站了起来,只觉得后背微微有些汗湿,这厅里烧着热热的地龙,她轻轻的吐了一口气,转身对蒋氏道:“我去荣寿堂看老太太。”   荣寿堂里来了不少人,大家伙正一起热闹,和周怡姗定了亲的吴大学士家的嫡长孙吴文杰也来了。周氏看着那孩子倒是不错的样子,容貌清秀,举止文雅,很得老太太的喜欢。   内阁的几位大臣,安国公已经联络了不少了。顾翰清作为安国公府的姻亲,自然是要被划归六皇子一党的。周氏心里实在觉得很乱,在荣寿堂稍稍坐了一会儿,推说家里还有事情,便告辞回府了。   顾翰清却是被老翰林钱亨太拉出去品茗了,正巧那人说他之前要借的《大庸宫志》已经影印出了几套,所以今日便特意带了一套给顾翰清。   两人在问渠茶馆一直聊到了午后才分开,等顾翰清回府的时候,才听外书房门口的婆子,说周氏正在书房里等她。   周氏很少会到顾翰清的书房来,上一次过来还是顾明妧和李昇出城的时候。   顾翰清很快就过去了,看见周氏已经沏了茶,端坐在书房里。那热茶已经没有了一丝热气,看来她已经来了很久了。   周氏并没有注意到顾翰清的脚步,心里却兀自胡思乱想,她跟了顾翰清这么多年,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努力让自己做到最好,可现在顾家却还是要陷于劫难中。   周氏忍不住有些有些难受,支着额头偷偷的落泪,她要怎么和顾翰清说那些话呢?顾明妧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是不可能看着她胜败名列的,肃王又要怎么想呢?明明娶的是当朝阁老家的嫡女,却眨眼间变成了一个连庶女都不如的外室女?   他已经是一个很悲催的藩王了,这种事情闹出去,只怕是要成为别人的笑柄的。   难道除了让顾翰清答应帮安国公府成事,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周氏心里乱极了。   “夫人……”顾翰清已经挑开了帘子站在周氏的面前,他几乎没有看见过周氏这样慌乱的样子,第一次是顾明珠清誉不保,第二次便是今天。   周氏脸上满是泪,她又急忙拿起帕子擦了擦,还站起来迎顾翰清,笑着道:“老爷什么时候回来的,也没个响动。”年节里头是不兴落眼泪的。   顾翰清却是一把牵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做到自己的身上,他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这样的姿势实在让人有些尴尬,周氏挣扎着要起来,顾翰清却是抱住了她,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肃王信上的内容他没有给别人瞧见过,但肃王既然知道那件事情,必定是从别人口中得知了什么,那个人可以让肃王知道,就可以让周氏知道,这才是最可怕的。   “老爷……”周氏看着顾翰清,眼眶都红了起来,低头想了半日,却是开口道:“要不然……老爷等朝廷开衙之后,向皇上请辞吧!” 第171章   周氏在这里坐了很长时间,脑子里一直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可那样危险的事情,她怎么好让顾翰清去做呢?若是成了固然是好,若是没成,那顾家的将来,安国公府的将来,就都没了。   也许只有这样急流勇退才是对的。   顾翰清的表情渐渐严肃了起来,盯着周氏道:“一定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她今儿才去了安国公府回来,那必定是安国公府的人说的,顾翰清面色铁青问她:“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安国公一直有想要帮六皇子夺嫡的心思,这是顾翰清一早就知道的,之前他就已经提点过他们了,让他们千万不能冒进。原本他觉得六皇子想要夺嫡,也并非没有胜算,只要淑妃有办法把太子拉下来,那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说不定六皇子还能捡这现成的便宜。   但自从出了钟粹宫那件案子,顾翰清的看法就变了。皇帝可能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废储这件事情,如果他真的有这种想法,那么钟粹宫的事情无疑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契机,但他放弃了。   这件事情看似风平浪静的过去了,其实内里却还是波涛暗涌的。顾翰清有些摸不准皇帝的心思,但无论如何,他肯定没有废储之心。皇帝一旦没有这种心思,臣子有这样的心,那就是大逆不道。   周氏已经止住了哭声,从顾翰清的怀中站起来,在他对面的靠背椅上坐了下来,抬起头道:“国公爷大约是有那个心思,想让你帮他,”她顿了顿,终究还是实话实说道:“他们还提起了三丫头的事情。”   这件事情安国公府肯定是知道内情的,但是顾翰清没想到他们会以此威胁,眉心便拧了起来道:“难道会是他们?”他有些不确定,又问周氏道:“他们还有没有说些别的?”   周氏摇头:“没有说别的了,只是跟我透露了这些……”她心里很不安稳,又哭了起来:“三丫头如今都已经嫁人了,那些人为什么还要捏着这个事情不放呢!老爷……要不然……你还是告老还乡吧!”   顾翰清实在还没到告老还乡的时候,况且他才进内阁不久,正是长资历的阶段,这个时若是告老还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些端倪,那些人既然已经开始查这个事情,必定不会那么容易放手,只怕后面还有更大的风雨等着顾家。   “你让我好好想一想。”顾翰清蹙眉,顿了顿又道:“其实我前几日也收到了肃王的书信,他让我留心朝中的人,如今看来,只怕他已经知道了三丫头的身世了。”   “王爷他知道了?”周氏心下一惊,“那他会不会对三丫头有成见?”按顾明妧的真实身份,实在当不起一个藩王的王妃。   “王爷不像是那种人,况且他信中没特意提起,想来也是故意回避这件事情,不想让三丫头难堪。”顾翰清除了对李昇不懂怜香惜玉那方面有些微词,对他的为人还是很看好的,又道:“他们如今已经在武阳和萧侯爷回合了,三丫头应该已经和她的生母见面了。”   周氏叹了一口气,伸手扶上顾翰清的手背,看着他道:“老爷……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要怎样做,我都听你的。”   ……   顾明妧在武阳一直住到了元宵节,柳氏告诉她晚上城里有灯会,在榷场那边还有通宵的夜市,让萧浩成带着顾明妧和李昇出去游玩。   没有硝烟的边境是安逸的,老百姓安居乐业,从鞑靼和西域路经此地的商人在这里落脚,他们共同生活在这里,共建一个繁荣昌盛的小县城。   顾明妧上次出门看灯会还是头一年进顾家的时候,那年中秋老太太让顾明远领着她们去赏灯,也是那个时候,她知道了顾明远和周怡月的事情。   这才过去了几年,一下子就物是人非了。   马车一路上在县城的街巷里行驶着,外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没有京城的男女大防、礼教森严,这里的百姓开放又热情。他们在护城河边把马车停了下来,顺着护城河慢慢的游玩赏灯,不远处的灯火阑珊之处,便是武安的榷场。   李昇一路上都牵着顾明妧的手,身后的随从们则是远远跟着,不敢靠得太近,怕扰了两人的兴致。   边关的气候比起京城更寒冷,顾明妧身上穿着玫瑰红的缠枝花夹袄,外面还罩着大红猩猩毡大氅,头上戴着暖帽,脖子里更是围着围巾,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来。   李昇转头看了她一眼,她暖帽上的白狐狸毛都被吹乱了,东倒西歪的。李昇伸手帮她撸了撸,见她小脸被吹得通红的,便开口道:“河边风大,我们去榷场里看看,你想买什么都行,我差人帮你送到京城去。”   “随便我买吗?”顾明妧心里倒是很期待的,她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到外面去过,以前跟柳氏在一起的时候,也只能在家里,逢年过节都不能出去一趟。后来进了顾家,虽然有机会出去走动了,但年纪也大了,也不能去大街上逛了,只跟着周氏在铺子里看过,就几样东西,也没什么意思。   “你喜欢的都可以买。”李昇牵着她往前走,河堤边上人来人往,目极之处灯火辉煌。   顾明妧点点头,指尖越发和李昇握得更紧了,跟着他向前走的时候,忽然就停住了脚步。   就在他们前面的不远处,有一行人穿着异族服饰,跟在一男一女身后。   顾明妧愣了愣,那身形太过熟悉,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拉住了李昇,远远的看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怎么了?”李昇被顾明妧忽然间拉住,心下有些好奇,转头看着她道。   “你看前面的那个人,像不像三表姐?”   那年她也不过就是看见了周怡月的背影,就认出她来了,而前面所行的那一群人,除了那个女的穿的是大魏的服饰,其他人都是鞑靼人的装扮。   李昇顿时有所警觉,喊了身后的随从上前,命他们上去打探一番。   若是有鞑靼人来到武阳县,必定是要在关口备案的,周怡月是鞑靼的阏氏,应该不容易随意走动。但李昇毕竟是亲自送了周怡月和亲的人,对她也算熟悉,只是看了那一眼,也确认那是周怡月无疑。   顾明妧已经拉着他想要上去了,被李昇拦住了道:“先等一等,我已经让人上去查探了。”   顾明妧拉着他的手却紧了紧,不知道要怎样来形容现在的心情,她恨不得马上就过去,问问周怡月过的好不好……   上前打探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在李昇的耳边耳语了几句,顾明妧抬起头,看见那行人已经往两边开列,停下了脚步。   站在那大魏女子身边的男人同她低头说了几句,那个大魏女子忽然就转过头来,朝着身后四下打探了起来。   顾明妧抬起头,正好迎上了周怡月的视线。   “三表姐!”她松开李昇的手走上前,那些鞑靼侍卫见了,还不及阻拦就被人呵斥后退,顾明妧很快就走到了周怡月的面前。   两个人就这样定定的看了许久,周怡月好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脸上的神色都是僵的。   她还以为这辈子都不能见到故人了,却不想……她们姐妹竟然还有重逢的这一日。   “三表妹!”周怡月脸上的表情一时间不知道是哭是笑,转身对她身边的男人低声说了几句,这才走到顾明妧的面前,拉着她的手道:“这是……”她顿了顿,继续道:“这是我的夫君也珩。”   顾明妧悄悄的看了一眼那人,只觉得他身材魁梧高大,比周怡月整整高出了一个头,容貌看上去有些狂野不羁,但细看却也并非是丑陋的样子。   顾明妧便朝着他福了福身子,那人似是淡淡的扫了顾明妧一眼,并没有正眼看她。倒是挑眉看了眼站在顾明妧身后的李昇,眼眸中似是射出了一道金光。   那些林立在周围的护卫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空气中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息。   李昇却是表情淡然,只缓步走到顾明妧的身侧,抬头看着那男子道:“大汗有此雅兴带着夫人前来赏花灯,本王欢迎之至,这是本王的王妃,和夫人是表姐妹。”   鞑靼有不少人死在李昇刀下,这种憎恨几乎是一种本能,李昇之前送亲的时候,也曾遇上过有人想要前来寻衅滋事的。   “你的女人,很漂亮。”也珩的大魏话说的不好,却可以听懂,闻言只开口对李昇道:“我们、赏过了花灯、就回。”   周怡月听他用不熟练的大魏话跟李昇交谈,却是在一旁笑了笑,转头对他道:“大汗,我好不容易遇上了表妹,能不能请她去我们的住所坐一坐?”   顾明妧心里也很期待,转头看了一眼李昇,见他点了点头,这才上前拉着周怡月的手。   鞑靼在武阳县有自己的行馆,周怡月一行人就住在那里。他们是特意过来武阳县赏花灯的,因为周怡月想念家乡,所以也珩就带她来了。从鞑靼的王庭到这里,要在草原上走几百里路。   李昇和萧浩成在厅中同也珩交谈,周怡月便把顾明妧请到了次间里。两人对坐在临床的大炕上,便有鞑靼的使女送了酥油茶上来。   周怡月看了一眼,吩咐道:“她不喝这个,你另去沏一些云雾茶来。”   那使女应了一声诺,转身出去沏茶,顾明妧便抓住了周怡月的手背道:“表姐,你过的还好吗?”虽然看上去那也珩似乎对她不错,可这种事情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   周怡月低下头,房里点着忽明忽暗的油灯,将她的脸颊映衬的格外清丽柔和。   “他对我很好。”周怡月抬起头看着顾明妧,浅笑道:“虽然大漠比不上京城繁华,可他对我却是百依百顺的,知道我想家了,还特意带我过来赏灯会。”   周怡月的目光看得很远,仿佛能看见很多过往久远的东西,她忽然就底下了头,叹道:“当年我和你大哥就是在灯会上被你遇见的,那时候你还小,如今却也嫁人了。”   她分明才十八岁,可这说话的口气,却像是经历了很多事情的老人,每一个动作都透出一股超脱了世俗的淡然。   使女重新沏了热茶上来,顾明妧捧着茶,听周怡月说她在鞑靼的这些日子。   “刚开始确实是过不惯的,但后来也就习惯了,你知道我虽然从小锦衣玉食,但其实性子是不挑剔的,况且舅父给了相当丰厚的嫁妆,又在边关开了榷场,可以让鞑靼的商贩们自由进出,所以那里的人对我都很敬重。”她静静的说着,偶然间抬起头来问道:“你来了武安多久了?家里的人都还好吗?”   “家里人都很好,外祖母的身体也很好,只是常想起你……”顾明妧的眼眶都红了,她是做不到像周怡月这样云淡风轻的,忍不住落下了眼泪来,想了想才道:“只是听说长公主的身子不太好,也不知道现在好一点没有了。”   周怡月神色淡然,听了这话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心,又开口道:“她那都是心病,只要自己能想明白,其实说好也就好了。”她的嘴角微微勾起,看上去似笑非笑的样子,可眉宇中还是带着一缕的哀愁。   房里一时间就这样安静了下来,两人各怀心事,只有悠长的叹息声。   过了良久,周怡月才忽得抬起了头来,眸中却是欲言又止的神色,伸手拉住了顾明妧放在茶几上的手指,眸中缓缓落下泪来。   “他现在也很好,去年跟着陈伯青走遍了京郊的几个县城,人越发沉稳了,母亲还没有给他议亲,大约是想等后年春闱之后,再提这件事情。”顾明妧小声的说道,她知道周怡月的心思。   周怡月便笑着点了点头,又道:“我就知道他也能放下的。”   这一句却是说得有些艰难,等在抬起头的时候,周怡月已经擦干了眼角的泪痕,笑着同她道:“时间不早了,我送你们回侯府去吧。”   十五的月亮高悬在天际,顾明妧走到行馆的门口,转身看见周怡月向她招手,她身边的男人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盖在她的肩头,脸上一片关爱之色。   顾明妧心里忽然就有些释怀了,周氏曾经对她说过,只要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事情。   ……   正月十六是朝廷开衙的第一天,早朝时皇帝似乎还有些精神不振。他早年沉迷声色犬马,又有大长公主为他举荐那些道长术士,服用过很多丹药,如今虽然有太医院尽力诊治,但药石枉效,如今不过静心调理而已。   顾翰清这几日一直在想周氏的话,若是自己致仕可以躲过一劫,自然是好事,但若是躲不过,白白葬送了如今手中的筹码,只怕得不偿失。他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人把自己的那件事情给挖了出来,连对手都还不知道,实在没有办法见招拆招。   赵阁老在休息了大半年之后,又重新上朝了,皇帝询问了他几句身体的状况,便不说话了,一时间大殿里鸦雀无声。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元宝拉长的报唱声在大殿中响起。通常新年的第一天早朝是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大臣们会挑一两件无关紧要且吉祥的事情上奏,以示开朝大吉、万事顺利。   齐国公忽然间就出列了。   众人脸上的表情都紧张了起来,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自从太子妃齐思贤殁了之后,齐国公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不少,但他毕竟是跟随着老齐国公扶持今上上位的人,神情气概还是不减当年。   “臣有本启奏。”齐国公朗声开口,视线平视前方,不疾不徐道:“太子妃薨逝已近半载,太子膝下无子,臣以为,太子要尽早册立侧妃,以助皇室开枝散叶,臣这里倒是想荐举两个合适的人选。”   皇帝一听,果然有了一些精神。太子妃去了也有半年了,确实也可以物色起太子妃的人选了,但齐国公所提的却是太子侧妃……一个侧字,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皇帝玩味的扫了齐国公一眼,缓缓道:“哦?不知齐国公这里看上了哪位大臣家的姑娘?”   此话一出,家中有待嫁之女的几位大臣纷纷都提起了精神。齐国公向来铁腕专断,是不怕得罪人的。又有赵首辅这个连襟帮忙,两人在朝中可谓所向披靡。   齐国公的眼神稍稍往身后瞥了瞥,忽然开口道:“臣私下里问过太子殿下,他说孙阁老家的嫡孙女才貌双全,可当太子侧妃人选……”一旁的孙阁老年事已高,听见这话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马上上前跟他拼命,却是被人给拉住了,只听齐国公继续道:“还有顾阁老家的二小姐,听说也是年方十五、待字闺中,太子殿下曾惊鸿一瞥,念念不忘。”   顾翰清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这种话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那将来顾明烟还能嫁到谁家去?齐国公和太子分明就是有备而来,简直欺人太甚!   但今日是开朝的第一日,若是咆哮大殿、御前失仪,只会获罪。齐国公特特选今日上奏,分明就是认准了顾翰清和孙阁老不敢忤逆。要是皇帝也跟着这么一点头,那这件事情多半就会这样敲定下来。   顾翰清虽然对顾明烟失望,可她毕竟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站在他身侧的孙阁老已经气得脸色通红,一把白胡子都翘了起来。可尽管如此,他却也不敢直接回绝,只是忍住了怒气道:“太子殿下错爱,老臣那孙女年纪尚小,老臣还想让她在家中多留两年。”   齐国公眉心一挑,却是缓缓道:“孙大人打算把她留到什么时候,是留到六皇子出宫开府吗?”   这话虽然说的声音不大,可殿中安静,好些大臣已经开始议论纷纷。孙阁老一开始是站在淑妃那边的,如今却是私下里又与贤妃有了勾结……   “你……”孙阁老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些私密的事情,齐国公竟全都知道,可见他在宫里的眼线有多少!   齐国公面色如常,向皇帝跪拜道:“太子是大魏储君,只有太子子嗣丰厚,大魏基业才能连绵不绝,臣以为,皇上应以大局为重,让太子及早册立侧妃。”   太子正妃之位,必是要等一年孝满才能册立的,但眼下立两个侧妃,却也是不打紧的,最关键这两位侧妃的人选,当真是选的好啊!这简直就是一石二鸟的奸计!   顾翰清还是一言不发,顾明烟没有定亲,他没有推诿的理由。况且齐国公又说太子见过顾明烟,还念念不忘,等于是一句话毁了顾明烟的闺誉,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这都是顾明烟自己种得因,如今却要自食恶果了!   “顾爱卿……”皇帝终于开口了,视线不冷不热的盯着顾翰清,缓缓道:“你觉得这门亲事如何?”   大殿中窃窃私语的声音顿时就停了下来,众人都等着顾翰清的回话,不管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这一局都是齐国公胜了。   顾翰清缓缓出列,脸上表情淡然,终究是跪下来对着皇帝道:“没想到微臣那二丫头还有这等造化,微臣在这里要谢过齐国公厚爱了。”   他抬起头,视线从齐国公脸上扫过,依旧将脊背挺得笔直。   然而齐国公看着他的眼神中却透着几分不屑,仿佛对顾翰清答应了这门亲事一点儿也没有任何高兴之意,只是冷冷的笑了笑。 第172章   从太和殿出来,忽然刮起了大风,天气异常阴冷,被风卷起的雪花从游廊外飘过来。   顾翰清走在汉白玉台阶上,脚步有些急促,却是被身后的首辅赵钟海给叫住了。他转过身,看见赵钟海朝他慢慢的走过来,那人已经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了,比顾翰清足足年长了二十来岁。   赵钟海看着顾翰清,似笑非笑道:“顾阁老走得这样快,想必是急着回去告诉家里人这等好消息?”   他之前在纪家的案子上受了一些牵连,被监察御史连参了几本,为避风头,称病了有大半年,朝中风闻次辅程德政欲取而代之,没想到这时候赵钟海却又回来了。   程德政以前是淑妃的人,但现在却不太清楚了。钟粹宫的事情虽然没有深究,可对于他们来说,皇帝的做法无疑是个警示了。淑妃和八皇子显然在这场角逐中失去了原本的优势,已经很难成事了。   “首辅大人。”   顾翰清停下脚步,侧身朝赵钟海拱了拱手,那人毫不客气的受了他的礼,却是笑着道:“还要恭喜顾阁老,刚有了肃王这样的乘龙快婿,马上又要成国丈了……”   顾翰清脸上神色淡然,只是微微笑了笑道:“只怕这其中少不得还有首辅大人的出谋划策吧。”他说完这一句已经下了台阶,转身同赵钟海拱手道:“下官有事在身,今日就不去内阁了。”   这时候齐国公也从台阶上走了下来,看见赵钟海停在那里,他抬起头,瞧见不远处顾翰清的后背,缓缓道:“太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说喜欢顾家的二姑娘,其实以顾翰清的性子,未必会站到安国公那一边,如果因此惹怒了他,怕也不是好事。”   “我倒觉得这是一条妙计。”赵钟海挑眉,伸手捋了捋下颌的山羊胡子,缓缓道:“顾翰清和安国公府是姻亲,以后他和太子也是姻亲,到时候就看他怎么决断,反正两个都是女儿,不管他站在谁那边,另一个女儿都是要遭殃的。这样也好,我向来看不惯他这副中庸自保的态度,也想看看他若是被逼急了,会是个什么样子?”   赵钟海笑了起来,扫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几位门生,今日是他重回内阁的第一天,他自然是要早些过去的。   ……   元宵的时候顾明珠派人送了各色的熟食汤圆过来,周氏命丫鬟送了一些去方姨娘的房里,方姨娘今日特意过来道谢,带了两双新做的虎头鞋来。   方姨娘的针线一直都很好,当年老太太给周氏选的陪嫁丫鬟,那都是精挑细选的。   周氏留她在正房里坐了一会儿,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道她是想问一问顾明烟的亲事。   年前沈家那么好的人家,白白就让顾明烟给闹没了。周氏不敢忤逆顾翰清的意思,也不能吊着人家年轻人,所以沈家派人来打探的时候,她就让刘妈妈婉转的回绝了。   顾明烟的亲事如今却是是耽搁了下来。   老太太虽然说了下个月要为顾明烟办及笄,可请的插笄人却是二太太秦氏,这种事情向来会是请将来的婆婆做的,请秦氏插笄,那就是说明顾明烟还没有人家。   方姨娘心里是有些着急的。   “太太……”她人微言轻,这些事情原本是不改说的,可毕竟顾明烟是她亲生的。   周氏却是看穿了方姨娘的心思,只摇头道:“这件事情如今我也不敢提起,老爷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平常是再宽厚不过的,可一旦有人触怒了他,有时候却也是六亲不认的。”   毕竟也是十几年的枕边人了,方姨娘难道就不知道这个道理,顾翰清为人温和,可一旦严厉起来,却是说一不二的人,她在他跟前从来是连大声喘气都不敢的。   “可二丫头眨眼就及笄了……”女孩子及笄之后,婚事可就耽误不起了。   为人父母的心思,周氏很是理解,她以前也是很喜欢顾明烟的,顾明珠的性子喜静不喜动,顾明烟却是一个跳脱的性子,虽然有时候骄纵些,可老太太是很喜欢她的,周氏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谁知道后来顾明烟就越发的变本加厉,这也实在是让周氏始料未及。   “这样吧,等什么时候老爷心情好了,我再向他提一提?”周氏说完,又蹙了蹙眉心,如今家里正是多事之秋,只怕顾翰清没有心思来管顾明烟的婚事,这事情说到底,还是要问老太太的好。只要老太太肯为顾明烟做主,那顾翰清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我还是跟老太太说吧。”周氏叹了一口气,心里还有些乱,却是听见房里慎哥儿忽然哭喊了起来。   慎哥儿最近有些夜哭,晚上睡得不怎么安稳,白天也常常被梦魇,周氏心里很担忧。   她这厢正要起身往房里去,却见奶娘已经把慎哥儿抱了出来,小小的娃哭成了泪人一样的,脸颊上还挂着金豆豆,小嘴还忍不住一撇一撇,身子在奶娘的怀中抽抽的。   周氏把他接过来抱在了怀中,拿帕子替他擦眼泪,方姨娘见了就很羡慕,笑着道:“等大姑奶奶也生了个儿子,那舅舅就可以和外甥玩到一块儿了。”   周氏很希望顾明珠这一胎能生个男孩,她毕竟是去做继室的,要是还生不出男孩,府上的下人难免会对她不尊重。所以方姨娘这样说,她心里就非常的熨帖。   慎哥儿被母亲抱着,很快就不哭了。小脑袋懒洋洋的靠在周氏的怀中,安安静静的吃着手指。   周氏把他的手指拔出来,过了一会儿他又咬上了,再拔出来,他再咬。周氏气笑了,抬头对奶娘道:“你一会儿给他上头涂上一些姜汁,看他以后还添不添手指了。”   慎哥儿睁着大眼睛听着,好像是听懂了她们说的话一样,乖乖的就把手指从嘴巴里吐了出来。   周氏捏着他的小脸,满眼都是宠爱。   这时候外头的婆子忽然走了进来,挽起了帘子道:“老太太,老爷回来了,正往正房这边来呢。”   今儿是顾翰清上朝的第一天,这个时辰必定是要去内阁议事的,可他这时候回来,实在是有些奇怪。   周氏急忙就站了起来,对一旁的方姨娘道:“二丫头的事情我知道了,找机会说吧,你先回去吧。”   她把慎哥儿递给了奶娘,让她带着去里间睡觉,眨眼间顾翰清已经到了垂花门的门口了。   周氏迎到了庑廊下,见顾翰清连朝服都没换,他以前下朝了,总会在外书房换了朝服才进来的。   “怎么了?”这显然是出事了的样子,周氏提着心口,以为是顾明妧的事情被人给捅了出去,心口突突的跳了起来。   顾翰清抬头就看见了正要离去的方姨娘,将她喊住了道:“玉娥你也留下,有二丫头的事情,要同你说一声。”她毕竟是顾明烟的生母。   “啊?”方姨娘一时愣了下,停下脚步侯在边上,见顾翰清走的太急,还在喘着气,忙去薰笼上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又恭恭敬敬的站在边上。   这还是顾翰清头一次和周氏说话的时候让自己留下呢,还是和顾明烟有关的事情,难道他是给顾明烟相看好了婆家了?   方姨娘低眉敛眉的站着,心里七上八下。   “究竟是什么事情?”周氏也好奇了起来,能有什么事情和顾明烟搭上关系呢?她都被关了那么久了,宫里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人知道,总不会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顾翰清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抬起头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道:“齐国公上奏让太子立二丫头为侧妃,我应了下来。”   那种情况下他根本不可能不答应,太子说出那样的话来,分明就没有顾及到顾明烟的闺誉,顾翰清就算回绝了,将来顾明烟也不可能在京城找到婆家,谁会嫌弃自己命长,好端端的娶一个太子看上的姑娘?   顾翰清到现在还觉得胸口痛得很。他刚才没有在旁人跟前显露出来,这时候却是有些难熬了,只颤着指尖对周氏道:“你……去房里给我取一丸保心丹来。”   周氏连问都不敢问怎么回事,急忙就跑去房里取药,看着顾翰清吞了下去,这才抚着他的胸口道:“老爷别急,有事可以慢慢说的。”   连方姨娘都慌了手脚,她是一个没什么见识的人,方才听说太子向顾明烟求亲,竟然还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可现在看见顾翰清的脸色,她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顾翰清好不容易缓了过来,额头上溢出汗来,抬起头对方姨娘道:“好了,你可以下去了,从今天起,你便不要再多见二丫头了,她以后的身份就不同了。”   听到这句话,方姨娘心里还是狠狠的难受了一番,可顾翰清说的没错,顾明烟要嫁给太子当侧妃了,怎么能让人家知道她是姨娘养的呢?她鼻子一酸,险些就要落下泪来,却只能恭恭敬敬的福了福身子离去。   门口的帘子闪了一下,顾翰清看见方姨娘的背影走远了,这才用力握拳垂着茶几道:“他们摆明了想坑死我,以为这样我就能让他们拿捏住了!” 第173章   顾明妧在武阳一直住到了二月初二龙抬头。期间又和周怡月见了几回,还写了信给周氏。她知道周氏心里其实也是疼爱周怡月的,但大长公主这样的做派,周怡月和顾明远终究是有缘无分了。如果周氏知道周怡月如今过的好,心里也会释怀不少。   闲适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顾明妧也没有办法在柳氏这里长住,李昇身为藩王,最终是要回封地去的。况且她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其实已经是相当满足了。   她以前从来都没有想过能和柳氏还有这样相逢的机会。   门外的车马已经备好了,柳氏亲自送了她到门口。翌哥儿已经和顾明妧很熟了,他还不懂什么叫分别,只是看见顾明远要离开,便伸着短膀子要她抱抱。   他现在都快有十七八斤的分量了,抱在手中很沉的分量,可他很喜欢让顾明妧抱他。   顾明妧想要伸手去接她,却被柳氏拦住了道:“翌哥儿乖,姐姐要走了。”   对于王爷忽然有了这么一个奶娃子的小舅子,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   李昇看了一眼拽着自己儿媳妇不放手的小舅子,蹙起了眉心来。他不笑的时候长相严肃,小家伙抬起头来看见了,忽然就吓哭了起来。   顾明妧抬起头,看见李昇一脸无辜的表情,额头上的青筋似乎还在跳动。   “你不喜欢小孩子吗?干嘛对他板着个脸?”顾明妧接过翌哥儿抱在怀中哄着,见李昇别过了头去。   他怎么会不喜欢小孩子呢?寻常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人,谁不是孩子都满地跑了,可他却还膝下无子。不是不着急,只是还想等等罢了。   顾明妧看他那眉心紧蹙的表情,又觉得有些不忍心,凑到他耳边,踮起了脚尖道:“你喜欢的话,那我们以后也生一个?”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脸颊都已经涨得通红的,偏生翌哥儿还在她肩头蹭来蹭去的,顾明妧又只好偏过头去。   李昇眉心都带着喜色,几乎是有些不可置信,从顾明妧手中把翌哥儿给抱了起来,竟难得耐着性子哄了他一句道:“翌哥儿怪,下次姐夫来看你的时候,给你带木弓木剑来。”   他竟然还口口声声的称自己是姐夫……顾明妧有些不想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李昇继续笑着道:“等以后你姐姐给你生了小弟弟小妹妹,你要学会保护他们。”   李昇自己其实是不太懂这些的,他是先帝最小的儿子,童年过的太顺遂了,后来突生变故,更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他也是在遇上顾明妧知道,才明白人有时候会有一种想要竭力去保护别人的想法。   “你把翌哥儿放下吧。”李昇实在不会抱孩子,两只大手勒在了翌哥儿的胳肢窝里,急得他双脚乱蹬,不一会儿就扑哧扑哧要哭起来了,顾明妧便道:“我们也要启程了。”   奶娘过来接了孩子,顾明珠这才转头看着柳氏,朝着她福了福身子道:“义母,我这就和王爷去了,我们信中再联络。”   柳氏点了点头,眼神中难免带着几分伤感,又转头对李昇道:“王爷以后要多担待她一些……”   好像每个人都怕他对她不好一样的,李昇心里其实还怪不是滋味的,但还是点头道:“您放心。”   他们说着就上了马车,李昇骑马在前面开口,顾明妧稍稍的拉开帘子,看见柳氏站在台阶上向她招手。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下一站就是凉州了。   ……   顾明烟是正月二十的时候知道自己被立了太子侧妃的,册封的圣旨送到了顾家,同宣旨的太监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宫里的老嬷嬷,专门是来教她后宫的规矩的。   作为太子的女人,将来是要生育皇嗣的,这里头的很多规矩,是连侯门公府的大家小姐也不知道的。   顾明烟跟着嬷嬷在小院里学了十几日,择定了黄道吉日三月初八,为太子纳下孙家小姐和顾明妧两位侧妃。可这对顾家来说,实在不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今儿便是二月初六,顾明烟及笄的日子。   她如今有了太子侧妃的身份,周氏也不敢太敷衍这件事情,也同顾明珠及笄的时候一样,请了好几位太太奶奶们来观礼。   蒋氏却推病没有过来,只让顾明珠送了贺礼过来。   这次顾明烟被选作太子妃,在外人看来实在太不寻常了。安国公府那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然而那些弯弯绕的事情,顾明珠却是不知道的。   周氏瞧见顾明珠过来,心里自然高兴,亲自到垂花门口,笑着道:“你怎么反而亲自来了。”顾明珠如今有了身孕,不过才两三个月,按说是要在府上好好休息的。   顾明珠才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太对,分明是高兴的事情,但丫鬟婆子们瞧着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连周氏也是面容淡淡的。她向来是个多心的人,只开口问周氏道:“好端端的,为什么太子殿下会想着立二妹妹做侧妃呢?”她想来想去,多半还是去年景阳宫里的事情,怕是被有心人给知道了。   顾家实在没有再攀附太子的必要了,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周氏拉着顾明珠在厅里坐下,听她这么问,只是叹了一口气道:“你父亲已经萌生了告老还乡的意思,等你二妹妹入宫之后,他就要向朝廷上呈辞呈了。”   “怎么那么突然,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周氏实在不想让顾明珠担忧,但顾翰清若是真的致仕了,她总会知道的,所以才没有隐瞒她。   “也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只是如今我们顾家太显赫了,若是不急流勇退,将来只怕骑虎难下。”顾翰清的三个女儿,大姑娘嫁给了安国公府做世子夫人,二小姐如今又册封了太子侧妃,三姑娘虽然远嫁凉州,但也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王妃。   满京城也找不到像顾家这样的人家了。顾翰清这时候若不趁早退隐,将来只怕很难全身而退,到时候想要保一家老小的平安都难了。   顾明珠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却是拉着周氏的手道:“母亲放心,爹爹如今还年轻呢,现在回乡避避风头也好,省得那些有心人老是盯着我们顾家。朝中还有我公公在,将来爹爹若是还想回来,怕也不是难事。”她还不知道安国公府要夺嫡的事情,以为顾翰清只是要避避风头,缓一缓如今的势头。   周氏听着心里却有些难受,还想对顾明珠再说些什么,外面却是有丫鬟来回话,说顾明烟过来了。   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大想见到顾明烟,要不是那天在景阳宫的事情,顾翰清也不会惹到了齐国公。可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事情啊!要怪也只能怪她当年让把方姨娘放到了房里。   刘妈妈带着顾明烟进了正厅,她今天特意穿了简单的服饰,以方便一会儿笄礼成了之后,换上早就做好的深衣。   顾明烟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如在梦中一样,她虽然是有一颗要强的心,但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太子的侧妃。况且自从那日太监来府上宣旨之后,顾翰清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她心里甚至觉得这可能是假的,他们只是为了骗自己,所以才特意编出这样的谎言来。   “母亲……”顾明烟心里有些忐忑,她跪在了周氏的面前,看见她嫌少如此肃然的神色,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慌乱。   “你起来吧。”周氏喊了她起来,眼神从她身上缓缓的扫过,最后才开口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成年人了,即便当了太子侧妃,也要循规蹈矩的,你明白吗?”   “女儿明白。”顾明烟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回答,心里却有些窃喜,这件事情终究是真的,连周氏都这样说了。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像每个知道自己婚事怕羞的姑娘一样,小声道:“女儿会循规蹈矩的。”   周氏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一时间不知道再说什么好,过了片刻,她才轻抚着眉心,继续道:“你还要记住,你是顾家的女儿。”她让自己尽量耐着性子,一字一句的跟她说:“顾家荣耀,你在宫里才能过好;若是顾家失势了,那么谁都可以欺负到你的头上,你……明白了吗?”   “女儿明白。”顾明烟心里其实并不明白,只是周氏这样说话的口气,却让她觉得后背有些冷,她稍稍抬起头看了周氏一眼,见她看自己的眼神却像是一把冰冷的尖刀,竟然没有一丝往日的温和。 第174章   从武安到凉州,他们一行人足足又走了十七八天,终于在二月二十的那一日,到了凉州城外。   荀先生亲自迎到了城门口,高耸宽厚的城墙屹立在这大魏西边的风沙之地。顾明妧稍稍的挽起帘子看了一眼,天高云阔,四野苍茫,不远处的雪山在白云中若隐若现,巍峨秀丽。   马车很快就停了下来,她听见外面有一众将士臣僚们朗声拜叩的声音,一直传到她的耳中。   “臣等恭迎肃王殿下和王妃回归封地。”   三呼千岁之后,李昇请了他们起来,他一向是个平易近人的上位者,和荀先生还有师徒之谊,这次他们两人足有一年没见,凉州的大小事务全由荀先生一人处理。   李昇笑着道:“这一年辛苦先生了。”   “倒也无妨。”荀先生朝李昇拱了拱手,抬起头对李昇道:“老臣请了个幕僚帮忙,有他在,老臣却也轻松不少。”   “什么人能得先生的青眼?”   李昇非常好奇,忍不住开口问道,荀有道却只是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视线远远的向顾明妧的马车望过去。   车里面坐的,便是他师兄所说的身带凤命的顾家三小姐吗?荀有道的眉心皱了皱,见李昇正同其他人说话,只是微微的勾了勾唇角。   这位殿下……怕是如今还被蒙在鼓里呢!   ……   顾明妧却是坐着马车一直到了肃王府的门口。   凉州地广人稀,肃王府规制颇大,叶妈妈前两日就已经先赶路回来,如今早已经在府上打点好了一切。顾明妧下了马车,又被扶着坐上了一辆青骓小车,叶妈妈走在她身边,每到一处便向她小声介绍。   顾明妧以前在书上看到过,太祖立国之后,广封藩王,藩王府的规制都有定数,虽说是个王府,其实是和京城的皇宫差不多的,也设东西南北四门。她是第一次过来,从正南的端礼门进来,沿着王府一侧的宫道缓行,路过承运殿、存心殿,来到李昇和顾明妧所要居住的清宁宫。   王府屋舍众多,四周的夹道和穿堂门口都守着穿有甲胄的侍卫。   顾明妧到了清宁宫便歇息了下来,叶妈妈早已经命人将这王府中所有的下人都召集在了殿外,向顾明妧请安。   顾明妧坐在清宁宫的正殿中,抬起头看见黑压压的一片人跪在下面,那些人整齐划一的向她跪拜道:“奴婢给王妃请安。”   这跟自己想象中的景象还是有些区别,前世她虽然在宫里当贵妃,但能随意指派的,也不过才一个宫的人手。如今看着殿外跪拜着着的上百人,她心里多少有些惊讶。   她还没有做好要掌管这些人的心理准备,况且这么多人,只服侍她和李昇两个人,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叶妈妈,你先让她们下去吧,明儿我对着名册,再一一过目。”顾明妧走了一路,这时候也有些乏了。李昇还在前头接见群臣,他才回来而已,倒是一下子忙了起来,好像有很多事情等着办一样。   可他毕竟是这里的藩王,又一年多没回来,忙一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顾明妧让自己不去多想,请叶妈妈派人将他们从京城带回来的东西送进来。她现在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洗一个热水澡,然后再换上干净的衣服。越往西走风沙越大,之前在武安的时候还不觉得,但这两日顾明妧却是有些受不了了,身上好些地方起了干燥的疹子,抓上去有些痒痒的。   春雨取了干净的衣服送过来给她,悄声说道:“夫人,这王府真大,也不知道厨房在哪儿,奴婢方才出去吩咐人打水来,那边回说要我们稍等一会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送来。”   一切都还不熟悉,只能慢慢的磨合,顾明妧心里有一些忐忑,却听外面小丫鬟传话说长喜公公来了。   长喜已经换上了宦官的衣裳,胳膊上挽着浮尘,看上去一下子气派了起来。春雨见了他倒是吓了一跳,虽然她们陪嫁过来的几个丫鬟多半也猜出了他的身份,但却还是头一次看见他穿成这样,心里有些奇怪。   “奴才给王妃请安。”长喜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太监,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想来是他带的小徒弟。   “你起来吧。”顾明妧小声道,她前世也是习惯了让太监服侍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却有些不习惯了。   长喜便站了起来道:“王爷外头还有一些事务,让王妃现行休息,这清宁宫后后头的月华殿里有从郊外引进来的温泉,王妃若是想要沐浴,就去那里吧。”   没想到这王府中还有温泉……   她早就听说有些藩王因为世袭罔替,经常搜刮民脂民膏,过着奢靡的生活,她原本以为……李昇不是那种贪图享受的人。   长喜瞧见顾明妧蹙了蹙眉心,似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浅笑道:“有一年王爷受了重伤,愈后身体孱弱,有个游医说要用温泉医治,在里面泡九九八十一日才能痊愈,所以荀先生做主把城外的温泉引了进来。”   “王爷他受过重伤?”顾明妧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都没有仔细看过李昇的身体,只是掌心抵在他胸口的时候,能感觉到有一处狰狞的伤疤,但她没有勇气睁开眼去看。   “王爷现在已经痊愈了,王妃不用挂心。”长喜乐的看顾明妧这样担心李昇,他们家王爷太苦哈哈的了,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得了这样一个仙女下凡一样的王妃,他决定一会儿等顾明妧去了月华殿,他就悄悄的去把王爷喊回来,住在别人家总是不方便的,如今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就应该大大方方的在一起洗鸳鸯浴。   顾明妧哪里能猜出长喜的想法,见他眉梢上带着笑意,只当他想留下来服侍她,稍稍有些尴尬道:“你下去吧,我这里用不着你服侍,你以后还同以前一样,只要服侍好王爷就可以了。”   至于李昇进了内院,那就该她这个王妃服侍了,这是责无旁贷的事情。   ……   月华殿的温泉水温正好,顾明妧稍稍吃了一些东西垫肚子之后,便让春雨服侍着她过来了。大殿里四处氤氲着热气,雪白的绞绡纱微微飘动,她伏在一块平坦的太湖石上,有些昏昏欲睡。   她已经和李昇来了凉州,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她就可以和他在这里厮守终生,他们以后会生儿育女,然后一起看着子女长大,他们慢慢老去。   顾明妧心里想到这些,竟觉得十分美满。归根究底,她还是一个怕死的人,她不想像前世一样死去,所以对今生的一切格外珍惜。   李昇从殿外进来,便正好看见顾明妧半裸着后背,嫣红的脸颊枕在白皙修长的手臂上,及腰的长发顺着太湖石缓缓落到水中,星眸惺忪、朱唇微启、肌若凝脂、气吐幽兰。   他实在有些后悔就这样进来了,身体几乎是瞬间就有了本能的反应,嗓子里像要喷火一样。   春雨很快就发现了李昇,正要福身行礼,却被李昇给拦住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春雨往顾明妧那边扫了一眼,见她并没有动静,只乖乖的退到了殿外。他们两个是夫妻了,做一些亲密的事情也是无可厚非的。   李昇觉得脚步都有些沉重,缓缓的走到水池的边上。他身上还穿着厚实的蟒袍,这时候额头上的汗都已经滑落了下来。   顾明妧差点就真的睡着了,看看窗外的天色,开口道:“春雨,把汗巾拿过来吧。”顾明妧说完,身体稍稍坐起来,那一头乌黑的长发轻甩到一旁,露出白皙如玉的后背。   这还是李昇第一次看见她的身体,玲珑的腰线不足一握,娇美丰润的臀瓣着实诱人。李昇的头脑轰一下涌上热流,他伸手在鼻翼下一探,猩红的血液沾了满指。   若是在这里再停留一秒,只怕他就要忍不住了。   李昇深呼了一口气,急忙退后几步,从月华殿中离开。   “春雨……春雨……”顾明妧见没有人答应,又转身喊了几句。   春雨还侯在门口,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却是瞧见李昇从殿中飞快的奔走了出来,捂着鼻子的指缝中似乎还有鲜血。他朝着里面指了指,神色尴尬,示意她赶紧进去。   “你怎么跑到外面去了?”顾明妧看见春雨匆匆进来,忍不住问她。   春雨本想如实以对,又想起方才王爷流鼻血的样子实在有些狼狈,便扯谎道:“奴婢觉得里面有些闷热,所以出去透了一会儿气,以后奴婢再也不走开了。”   顾明妧哪里知道她刚才的美人出浴早已经被李昇给看去了,只笑着道:“没关系,你在外面候着就行了,里面是有些热。”   春雨替顾明妧取来了汗巾,帮她擦干了身上的水珠。顾明妧最近身量渐长,一双白皙的长腿均匀纤细,就连胸口那两团都比从前更鼓胀了几分。娇嫩丰盈、粉腮红润、眸含秋水样子实在是勾魂摄魄的。她便是一个女的,瞧见顾明妧这幅模样,都是打心眼里赞叹,更何况是李昇这样的男人,难怪会忍得鼻血都涌出来了。   顾明妧回到谨身殿的时候,李昇已经在房里等她了。   他身上的石青色四爪金龙蟒袍已经换了下来,只穿了一身随常的直缀中衣,看上去难得的闲适。茶几上放着热茶和几样糕点。顾明妧走到了跟前,才发现他喝得是胎菊茶。   “大冷天的,你怎么喝起了菊花茶?”菊花性寒凉,冬天喝是有些凉的。   李昇只是嗯了一声,抬头见顾明妧依旧脸色绯红,漆黑的长睫忽闪忽闪的,他忍不住将她拉到了自己的怀中,低下头吻了上去。   柔软的唇瓣被顶开,顾明妧眯着眸子,有些茫然的看进李昇的眼眸中。她身上只穿着丝质的中衣,外面披着一件氅袍,腰间的系带缓缓松开,衣物随着光滑的肌肤滑落。   房里烧着热热的地龙,一点儿也不觉得冷,顾明妧觉得浑身燥热。李昇的手指触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她本能的曲起了双腿,身子软成了一滩水,靠在他的怀中轻喘着。   他都几乎就要尝到她的甜美了,但最后却还是忍住了。他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不想在这些小事上失了自己的原则。   李昇帮顾明妧系好了腰带,让她靠坐在自己身边。   “这是岳父大人写过来的信。”他指着茶几上的一个信封,开口道:“最近朝中发生了一些事情,你们顾家也出了一点小事。”   李昇已经听荀先生说起了太子立侧妃的事情,他原本并不关心这些,但如今侧妃的人选是顾明妧的二姐,就由不得他不紧张起来了。   那个顾明烟可是在自己面前都能毫无仪态的随意重伤和抹黑顾明妧的人。太子为什么会立她为侧妃呢?这实在是有些让人看不明白。   顾明妧闻言,倒是稍稍一愣,之前在武安的时候她也收到了周氏的信,上面写顾明珠已经有了身孕,她还特意让于妈妈出门买了好些东西稍去京城。她们一个个的成亲生子,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就连周怡月如今看上去也很幸福。   “家里出了什么事情?”顾明妧一边问,一边打开了信封,将里面的信纸抽出来,低头看了起来。   顾翰清说顾明烟被太子立为了侧妃,出阁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十六。这实在让顾明妧觉得有些疑心,太子难道真的喜欢上了顾明烟吗?他是那样乖张桀骜的人,实在看不懂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顾明妧低头,眉心稍稍的蹙了起来,回想起太子李睿每次看她时那种毫不掩饰欲望的眼神,心里便还觉得有些后怕:“太子殿下做事向来毫无章法,只怕这次立二姐姐做侧妃,并非什么好事。”   顾翰清一向是个纯臣,也没有让子女攀龙附凤的心思,这次顾明烟的婚事,多半是另有隐情。只可惜他在信中却什么都没有写,想来也是不想让顾明妧太担心了。   “是齐国公在早朝的时候提出来的,听说是因为你二姐姐私下中和太子有过接触,所以被太子给看上了。”李昇对顾明烟那样的人敬而远之,不过从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来看,顾明烟实在不像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希望你二姐姐从今以后能好自为之,改改她的性子。”   “你怎么知道我二姐姐性子不好?”   顾明妧随口就问了一句,却见李昇的表情有些尴尬,她越发好奇了起来,故意拉着他的袖子道:“快说快说……难道你们?”她盯着他看了片刻,李昇却是面色都红了,只急忙道:“你可别胡说……我连正眼都不曾看过她的。”   顾明妧忽然笑了起来,李昇这才明白她是在逗自己,只揽着她的腰不松开,拉着她那娇嫩的小手,往自己身上摸过去,拿东西像一根铁杵一样硬邦邦的,李昇的眸色有些魅惑,顾明妧却是伸手按在了他的胸口,俯身低下了头去。   李昇最后把顾明妧揉在了怀中,喘着粗气道:“你母亲告诉我,你是七月初七生的。”但他知道……他肯定是等到那一天了。   “那又怎样?”顾明妧脸颊娇红,用清冽的菊花茶漱了漱口,靠在李昇胸口:“我是你的……这一生一世……都是你的了。”   ……   京城的三月已是草长莺飞,周怡姗的婚事也定在了五月份。   眨眼间曾经一起嬉戏厮混过的小姐妹们,一个个的都出阁了。   顾明烟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自己身着凤冠霞帔的模样,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样好看的一天,仿佛今日出了这一道门,将来等待她的,就是无尽的荣宠。   周氏和顾翰清都太小看她了,她有哪一点比不上顾明妧和顾明珠?为什么她们的眼中就只有她们两个呢?顾明烟的心里陡然多了一丝不屑,站起来对着身后前来迎亲的宫人道:“我们走吧!”   她总有一天要让他们看清楚真正的自己,她才是那个能笑到最后的人,将来她是君王的女人,他们所有人都是要向她俯首称臣的。   顾明烟从厅中跨了出去,走在逶迤的红毯上,她缓缓的转过头,看见方姨娘躲在不起眼的角落中落泪。她心里仿佛划过了一丝涟漪,但很快就消失了。   因是立的侧妃,又在太子妃一年的孝中,所以司礼监并没有大肆铺张,只是派了迎亲的队伍过来,敲敲打打的热闹了一阵子,就把顾明烟给抬进了东宫。   太子从头到尾连人影都没有出现。不过也是,只有太子妃才能有太子亲自迎娶,一个侧字,其实就注定了顾明烟将来身为妾氏的身份。   如果将来太子能等大宝,那她必然也有所封赏,但她所出的孩子,一样也是庶子。   ……   延寿堂里的一株海棠花开了,老太太请了周氏和顾翰清去赏花。   从去年开始,家里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老太太虽然很少管事,可她心里却是明白的。就比如这一次顾明烟嫁给了太子当侧妃,这实在不像是顾翰清的安排。   他们知道自己年纪大了,所以很多事情都瞒着她,可她还没有咽气呢!   顾翰清和周氏很快就到了延寿堂,外面迎亲的人才走不久,下人们都在收拾东西,也只有这延寿堂里,看上去依旧是清净的。   老太太喜欢礼佛,厅中点着檀香,闻着让人凝神静气的,心绪都平静了好多。   “老太太不是说让赏花吗?”周氏才坐了下来,就瞧见丫鬟带上了隔扇出门了,她心里有些忐忑。   “都到了这份上了,你和老大当真还有心思赏花?”老太太抬起头看着他们两人,蹙着眉心道:“老爷你如今是连我这个母亲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母亲这话怎么说?”顾翰清实在不想让老太太担忧,但有些事情又确实瞒不住。他怕自己的事情波及到二房,所以想了个法子,把二老爷顾翰文调任去了山西。那里是顾家的祖籍,顾翰文又曾经待过一阵子,也算有些名望。   “二老都告诉我了,说你打算致仕。”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他怨你这时候把他给撵出京城,找我诉苦呢,我心里却寻思着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是有什么苦衷吧?”   顾翰清面色如常,见老太太还是问了,只回道:“母亲一直教导儿子要知恩图报,当年祖父曾让儿子投在了柳太傅的门下,后来儿子高中,被国公爷所喜,柳太傅素来和国公爷有些嫌隙,所以就跟儿子断了来往,后来柳家遭难,好些人都受了牵连,但儿子却也因此没有收到牵连,所以就想了法子,将柳太傅的独生女救了下来……”   老太太听他说到这里……忽然就反应了过来,指着他问道:“所以……所以……三丫头她?”   “老太太不要怪老爷,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周氏哪里还忍心去怪顾翰清,这一阵子他受到的煎熬实在不少,他一世经营出来现在的这份基业,如今说放弃就要放弃了。   老太太渐渐就安定了下来,缓缓落座,将手里的蜜蜡佛珠拨得啪啪做响,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上书致仕吧,避一避风头总是好的。”   ……   东宫里张灯结彩,从顾明烟进府到现在,唢呐声一直都没有断过。训练有素的宫女服侍在顾明烟的身边,她坐在铺着鲜红色床单的牙床上,心里忍不住忐忑了起来。   太子虽然桀骜,却也是长相俊美的人,他们李家的人素来有一个好皮囊,李昇看上去英武伟岸、太子则是阴郁中带着一丝的邪魅。但此时顾明烟的心中,却涌起了莫大的自信。她终于嫁给了太子,她再也不是顾家姐妹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了。   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人看不起她!   顾明烟忽然笑了起来,嘴角勾起优美的弧度来,她挺直了脊背,努力让自己显得不卑不亢,在细微的深呼吸中,听见门外传来太监的报唱声……   “太子殿下驾到!” 第175章   太子竟然到了她这里?   今日同她一起进门的,不是还有那孙阁老家的嫡小姐吗?听说是个才貌双全的人。顾明烟还以为她今夜必定是要独守空闺了,没想到太子竟记得她?   难道是因为当日在景阳宫的那一面吗?顾明烟的脸颊都羞红了,放在大腿上的手指有些紧张,缓缓的扭到了一起。   脚步声很快就传了进来,太子的步子听上去有些懒散,像是喝醉了。顾明烟听见宫女向他请安的声音,那人果然带着几分醉态,开口道:“你们都出去吧。”   他几步就走到了顾明烟的面前,低头看着坐在床沿上的她,勾唇笑了笑,忽然间弯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的面前:“你……想嫁给孤吗?”   顾明烟心跳个不停,带着掠夺气息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她用力的挣了挣,手腕被李睿捏得生疼,娇声道:“殿下……殿下你握疼我了……”   大概喝醉酒的男人都是如此的?顾明烟尽量放低姿态,伸手去扶住他的身体,却被李睿狠狠的丢弃在床上。   盖在脸上的喜帕滑落到一旁,顾明烟惊吓中抬起头来,却是让她看清了李睿那双冰冷的眸子。   “东西呢?”一扫方才的醉态,李睿站在床榻前,眼神锐利,居高临下的睨着她。   “殿下要什么东西?”顾明烟被他这样的表情给吓到了,他看自己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好像只是在看一样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东西,没有半点儿的感情。   李睿缓缓的俯下身子,鼻尖几乎就要贴到顾明烟的脸颊上,他忽然笑了起来,像是要哄她一样道:“手镯啊?……你拿了孤的手镯,难道不想还吗?”   “我……”顾明烟这时候才猛然回想起来,可她哪里还有什么手镯,那镯子早已经被周氏拿走了,那是她偷了顾明妧的东西。   “殿下不喜欢我吗?”顾明烟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心里总归还有些期翼,红着眼眶问李睿道。   李睿勾起顾明烟的下颌左右翻看了一番,最后才松开了手,面无表情的对她道:“孤不喜欢偷东西的姑娘。”他站起来,竟从袖中拿了一块帕子出来,将方才触摸过顾明烟的手指细细的擦了擦干净,将那帕子丢在了地上,这才准备拂袖而去。   “那殿下为什么还要娶我呢?”   顾明烟从床上坐起来,却只看见太子离开的背影。那人的脚步忽然顿了一下,顾明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觉得他再怎样,还是应该怜香惜玉的,毕竟她是他新婚的太子侧妃。   李睿幽幽的转过身来,隔着一道珠帘,他朝着顾明烟冷冷一笑,然后不屑道:“孤不过就是想拿回自己的东西,既然你没有……那就……算了。”   什么叫那就算了?   顾明烟跌跌撞撞的追了出去,哭喊道:“太子殿下……殿下……您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的侧妃啊……我是太子侧妃……您不能这样对我……”   ……   皇帝起身的时辰又比往日迟了半个时辰,朝房里已经坐满了等候早朝的朝臣。   孙阁老称病没有来,众人看见顾翰清坐在椅子上,便笑着上前恭维道:“还要恭喜顾阁老,以后就是太子的岳丈了。”   顾翰清面色平静,却是不苟言笑道:“普天之下,怕只有齐国公才有资格当太子的岳丈,众臣工还是不要笑话下官了。”   顾翰清已经写好辞呈了,只等早朝的时候面呈皇帝,他就可以回山西老家去了。如今三个女儿均已嫁人,也只有顾明远的事情尚未安排,但他春闱是在后年,可以让他去南山书院寄读。他还没有入仕,朝堂上的事情应该影响不到他什么。   顾翰清只觉得浑身轻松,神清气爽,并没有注意到监察御史黄正天看他的眼神有些异常。   御史台向来和朝臣们走的不近,大有泾渭分明的架势。顾翰清处事谨慎,为人正派,自入京就职之后,并没有的罪过御史台的人。   片刻之后,有太监前来报唱,说圣上已到,朝臣们便纷纷起立,按官序入殿早朝。   户部上呈了湖广两省遭遇大雨,突发水患的奏折,皇帝命户部派出钦差,巡视灾区、安抚难民。   又有工部尚书进言表彰黄河河堤工程,请皇帝封赏众河工。   一道道奏折从顾翰清的身边呈上去,他眼中不由多了一丝感叹之色,不惑之年,他本可以继续报效朝廷,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自古以来,但凡恋栈权利的大臣,没有一个是有好下场的,他不想重蹈古人的覆辙,但也实在不甘心在鼎盛年华隐退。   可有些事情,往往会毁于一念之差。   顾翰清叹了一口气,正要出列上奏,忽然瞧见有人从他身边一步上前,对着皇帝跪拜道:“臣监察御史黄正天有本启奏。”   “黄爱卿这次又要参哪一位?”皇帝冷冷的扫了黄正天一眼。   前年纪家的案子就是他挖出来的,当时还因为言语耿直,得罪了好几个大员,险遭灭口,但他却是一个不怕死的,一直把事情查到首辅赵钟海的头上,才被人给按了下来。   这一年赵钟海称病退出内阁,而他也一直在府上养伤,如今刚刚被圣上召回,却又开始寻死了吗?   大臣们个个都议论纷纷,连站在最前段的赵钟海,都隐隐溢出一丝冷汗。纪家的案子,要不是当时这黄正天受了伤,皇上把案子转至三司,若是还落在这他的手里,必定还要牵连出别的事情来。   然而不等大家猜测,黄正天便继续道:“臣要参文华阁大学士、吏部尚书顾翰清在任职应天府府尹期间,以职务之便,徇私舞弊、霸占官妓、伪造文书、罪同欺君!”   群臣哗然!   顾翰清陡然睁大了眸子,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黄正天。那人却一脸诚然,表情严肃,言语慷慨激昂。   皇帝堪堪冷笑了一声,抬眸问黄正天道:“你知道你参的是谁吗?”   “臣知道。”黄正天一身正气,耿直道:“顾大人的爱女昨日才嫁给了太子殿下当侧妃,他如今是太子殿下的岳父。”他顿了顿,继续道:“但臣以为,顾大人如今贵为皇亲国戚,就更要洁身自好,既然做过那些事情,就要坦然承认,所以臣还是要参他。”   大殿中有些喧哗,众人皆私下窃窃私语。顾翰清昨天才当了太子的岳丈,今日就被人给参了一本……实在是太精彩!   顾翰清笼在袖中的辞呈却还没有机会拿出来。   ……   慎哥儿最近晚上一直睡得不安稳,老太太怕他扰了顾翰清休息,让奶娘抱着住到了延寿堂去,白天的时候才抱回来给周氏瞧瞧。   周氏知道老太太心疼儿子,又是这样的多事之秋,便也没有什么意见。这会子奶娘抱着慎哥儿过来,他正拿着个拨浪鼓玩,自己的小手摇一下,听见声音就咯咯的笑起来,看上去无忧无虑的样子。   周氏看见他,好像一下子什么烦恼都没了。她给慎哥儿喂了奶糕,小家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大口大口的咽下去,嘴角还滴着几滴口水。奶娘便在那里笑着道:“可是喂不饱你了,才吃饱又饿上了。”   房里头正乐呵呵的,外面却是有人进来回话,说顾翰清回来。   周氏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收了起来,把孩子递给奶娘道:“你带着他回延寿堂去吧,下午我再过去瞧他。”   奶娘抱着孩子出门,看见顾翰清正从外头的垂花门里进来。   春日的阳光格外好,小院中的几棵西湖海棠都已经开花了,白色的花瓣很是清雅。   顾翰清却没有闲情逸致欣赏这样的美景,几步走到房中,周氏已经沏了茶在等他了,他们夫妻如今很有默契。   顾翰清揭开盖碗抿了一口热茶,抬起头对周氏道:“我还是晚了一步,事情被御史黄正天给闹了出来。”   “啊……”周氏一脸茫然,这黄正天到底是个什么人?她也实在不清楚的很,但看顾翰清这蹙眉的表情,事情必定是非常棘手的。   “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是谁指使他做的,但他一向是御史台最硬的骨头,一般人只怕请不动他,当年纪家的事情,还是他翻出来的呢!”顾翰清的眉心已经皱成了一团了。   “你说的,是那个连首辅都敢参的黄御史吗?”周氏依稀听闻过这件事情,只是有些不敢相信,低眉道:“这么说来,应该不是国公爷那边的人,要不然的话,当年纪家也不会那样惨。”   纪家当年和安国公府还是姻亲,如果黄正天和安国公府有私交,必定也会手下留情一些。   “我也猜不到会是谁。”顾翰清依旧拧着眉心,站起来在房中踱了几圈,心里却是乱糟糟的。   他现在想一走了之,怕是没可能的,不过好在那黄正天并没有透露出柳氏的身份来,他现在还算不上勾结谋逆,只是徇私舞弊而已。可但凡是有心之人想要查这件事情,怎么可能查不到柳氏的身份?   这里面还有好些关节他想不明白!   顾翰清叹了一口气,正要坐下来好好细想一番,却是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不是这正院的丫鬟,而是常伴他左右的随从。   只听那人在外头开口道:“老爷,元宝公公派人来传话,说皇上传你即刻进宫!” 第176章   顾翰清才刚刚回府,连朝服都还没有换。   况且皇帝若是想要见他,也应该是先去内阁传话,他一日没有致仕,就一日是内阁的阁臣。   但皇帝有时候做事情,也是有些出其不意的。   顾翰清忙道:“你告诉传话的公公,就说我这就进宫。”   “老爷……”周氏看着顾翰清,心里实在有些担忧,皇帝这时候找他,能有什么好事情?他才刚刚被人参了一本,说不定会是劈头盖脸的骂一顿,然后让锦衣卫直接拉着他下狱。   “你放心,事情还没有查明之前,皇上不会对我怎样。”   但他这件事情,实在是没法深查,要是这样查下去,不等他自己致仕,头上的乌纱就不保了。勾结谋逆之臣,和徇私舞弊、伪造文书的罪可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可是老爷……”周氏拉着他,恨不能将他留下,仿佛他这样一进去,再出来的时候变会枷锁缠身,“老爷你等等,让妾身帮你把官服整一整。”   周氏蹲下来,伸手细细的抹平顾翰清衣襟上的每一个褶皱,帮他把绯色的袍子抻直了,指尖轻轻的抚过他胸前的锦鸡绣花图案。   顾翰清一把就把周氏抱在了怀中,低头在她唇瓣上轻蹭了一下,转身离去。   ……   这几日锦衣卫都指挥使梁绍也在宫里走动的比较勤,顾翰清才从抄手游廊上转弯,就看见梁绍从大殿中出来,那人走到顾翰清的面前,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顾翰清向他拱了拱手,跟在领路的太监身后,一直走到了殿外,才停下脚步,跪叩道:“罪臣顾翰清求见。”   大殿中鸦雀无声,顾翰清跪在门口,觉得那高耸巍峨的大殿格外阴冷。过了良久,他才听见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咳嗽声。   皇帝的身子越来越差了。   “去把他喊进来。”皇帝倚在龙榻上,喘着粗气对元宝道。   元宝点头退下,走到门口,才对顾翰清道:“顾阁老,皇上请你进去。”   顾翰清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跟着元宝进去。皇帝才喝过了药,即便是薰着很浓的龙涎香,他还能一下子就闻出那刺鼻的气息。   皇帝过年的这一段时间,好像都是在撷芳园过的。早朝如今也是隔三岔五才上。   “朕忽然想找个人下棋。”皇帝起身,走到临床的大炕边,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棋局。   顾翰清扫了一眼,却是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只开口道:“罪臣惶恐,实在不配再同皇上切磋棋艺。”顾翰清说着又跪了下来,他以为皇帝宣他进宫,一定是因为早朝上有人参他的事情,可谁知道皇帝却绝口不提此事。   皇帝见他这般,却是笑了起来,有些闲散的拿着几枚棋子在掌心把玩,缓缓道:“人这一生,总有个头脑发热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做错事了,便是朕……你们不敢说,朕也知道你们心里数落了朕一把的不是。”   “皇上睿智英明,实乃百姓之福,皇上继位之后,四海升平、边关安定,皇上的功绩百姓有目共睹……”   顾翰清还没说完,却是被皇帝给拦住了道:“你知道朕最讨厌你什么吗?那就是拍马屁的时候说得跟真的一样,让朕以为自己真的有这样英明神武……”   顾翰清却道:“皇上本就是这样的天子。”就算先太子没有死,大魏的国运大概也是如此。事情都过去了那么多年了,孰是孰非,再提起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朕姑且信你这一次。”被人夸赞听上去总是悦耳的,皇帝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让顾翰清坐过去,他先落下了一子。   顾翰清只得拿起了白子,缓缓落子。   “朕还有一件事情要问顾爱卿。”皇帝忽然抬起头,看着顾翰清,眸中似笑非笑,缓缓道:“如今太子是你的女婿、肃王也是你的女婿,爱卿觉得……这两位女婿,你更喜欢哪一个?”   顾翰清手里的白子吧嗒一下就掉了下去,在棋盘上缓缓的滚了两圈,落到了脚下的金石地砖上。   玉质的棋子顿时碎成一片。   顾翰清心下一惊,忽然想起那本书来!   《大庸宫志》第三册 ,写的是前朝文帝的故事,文帝体弱,膝下唯有一子,顽劣桀骜,在位太子之时,常与大臣生事,不重儒学、不尊孝道、恣意妄为。文帝临终之时,废除太子,改立皇太弟,将皇位传于景帝。景帝忠厚谦和,善待旧臣,赦免太子,厚待众兄弟侄儿,从而造就了文景之治,使大庸空前繁盛。   而刚才那玉棋子掉在地上,分明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兆头。   顾翰清只觉得脑仁突突的跳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却是郑重其事道:“两个都是臣的女婿,臣本不该有所偏颇,但若论人品贵重,肃王更甚一筹;若论才德,太子有才,但德行次之,臣更喜欢肃王。”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漫不经心的轻抚着瓷钵里的棋子,缓缓道:“这套棋子如今少了一子,也没有什么用了,就赠与爱卿了。”他顿了顿,继续道:“爱卿要记住今日说过的话。”   顾翰清从御书房出来,脚底仍旧是轻飘飘的。料峭的春风吹到他脸上,他方才醒了醒神,忽觉后背一片冰凉。   元宝送了他到丹犀下,见顾翰清仍旧一脸愁容,只小声道:“顾阁老不用太担忧,您的事情皇上已经派锦衣卫打探过了,咱家见皇上也没有说什么……”   顾翰清却是转过身来,朝着元宝作了一个长揖,诚恳道:“公公的恩德,顾某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三日之后,顾瀚清被参徇私舞弊一案,由皇帝钦点交由锦衣卫都指挥使梁绍查办。经梁绍查明,黄正天所参顾翰清在应天府任职期间诸项罪名属实,但念在顾翰清在吏部任期内整顿吏治、礼贤下士、为朝廷选拔了不少栋梁之材,功过相抵,今革去文华阁大学士、吏部尚书一职位,着任两淮都转盐运使。   ……   消息传到凉州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底的事情了。   顾明妧在给李昇做一件氅衣,她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繁复的东西,上面松鹤图案的花样还是春雨帮绣的,只有简单的松针是顾明妧自己绣的,她虽然女红不怎么样,但针脚却是不错的,又细又密,这还是当年做鞋垫的时候练出来的!   李昇回了封地就忙碌了起来。这里远离朝廷,又接西域,往来闲杂人等颇多,关防尤为重要。   但这些事情对于住在王府内院的顾明妧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她是被李昇护在身后的金丝雀,无忧无虑,没有一丝的烦恼。   顾明妧抬起头看了春雨一眼,她如今已经十七岁了,足足跟了她三年,那时候就想好了要给她找一门亲事的,如今她们安顿了下来,她也该开始为她物色起来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顾明妧假装随意问道,她前几天接见了几个王府管事,也对着名册把这王府里里外外的人事清点了一遍,倒是看上几个年轻有为的,今儿便想问一问春雨的意思。   春雨如何不知道顾明妧的心思,面上虽然怕羞,可想着她们做丫鬟的,总不能当一辈子丫鬟,将来嫁了人,她还能在顾明妧身边服侍,又可以学一些管家理事的本事,肯定是比现在出息的。   “奴婢没有什么喜好,姑娘喜欢就好。”春雨红着脸颊道:“奴婢还想再服侍姑娘一阵子呢,等那几个新来的丫鬟用了凑手了才行。”   顾明妧撇撇嘴,心想也没有那么快的,好的人选,自然是要慢慢挑的,她又笑着说:“你要是不想在王府当差了,我也可以找王爷问一问,有没有年轻又有些前途的将士……”   行武之人总是比一般人难婚配一些,但从这样的人里面找,春雨就可以嫁得更好一些,将来不但不用做奴才,运气好说不准还能当上官太太。   她们这里正闲聊着,外头却是有小丫鬟进来回话,说是王爷回来了。   这时候才刚刚过巳时,他照例应该是在承运殿和一众臣工商议政务的。封地虽然不用像朝廷一样日日上朝,但政务繁忙的时候,李昇也都是在场聆听的。必要的时候,还需他给出一个抉择。   顾明妧觉得有些奇怪,放下手中的针线迎了出去,见李昇已从殿门外走了进来。他神色有些肃然,看见顾明妧便对她道:“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但你不用太着急,虽然是件坏事,但也未必不是好事。”   顾明妧听他说的云里雾里,一时间有些茫然,便听李昇继续道:“你父亲因为一些事情,被贬官了,如今就要出任两淮都转盐运使,下个月初就要离京赴任了!”   “什么!”   顾明妧大惊,顾翰清为人处世一向谨小慎微,再朝中又嫌少得罪人,怎么会忽然被贬官呢?她实在有些难以想象,况且顾明烟不是才嫁给了太子殿下当侧妃吗?难道朝中连一个帮顾翰清说话的人都没有吗?   顾明妧坐下来静静想了片刻,又抬起头看了李昇一眼,忽然问道:“是不是因为我的事情?”   顾翰清这一生都政治清明、作风正派,顾明妧便是他唯一的污点,可偏偏顾家还是接纳了她、承认了她,让她成为顾家的嫡女,把她嫁给了李昇这样有担当的男子。   顾明妧见李昇没有回答,便知道自己一定是猜对了,只走到里间,一边落下眼泪,一边整理起了东西,哭着道:“我要回京城看望爹娘,还有老太太,她年纪这样大了,要走那么远的路……”   她手忙脚乱的从五斗柜里拿出一块包袱布来,胡乱在里面塞了几件衣服,又去梳妆台上取她存在抽屉里的碎银子,恨不得现在就能启程回京。      李昇看着她那副样子,实在心疼,忽地一把从背后抱住了她,轻蹭着她的耳垂道:“你父亲没有写信过来,就是不想让你只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太过担忧,这还是王府在京城的线人送回来的消息,说皇上念在你父亲是两朝元老,治理吏部有功,这才从轻发落的。”   可顾明妧却还是哭着道:“不行,我要回去看他们。”她用力掰开李昇扣在她腰间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那人的手臂像是枷锁一样将她牢牢锁住了,顾明妧一时气急了,低头去咬他的胳膊,可偏生他的胳膊又这样硬,她咬的牙齿都疼了,那人却怎么也不肯松开。   但薄薄的布料下,却已经露出一丝殷红的血迹。   顾明妧这才松开了口,瞪着他道:“你放开!”   但李昇却还是不为所动,只是定定的看着她,忽然间就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啊!你做什么!”   顾明妧叫了起来,举着双手去打李昇的胸口。李昇的步伐很大,很快就把顾明妧丢在了床榻上,欺身吻了上去。   “王爷……你放开……啊……”   身上敏感的地方忽然间被人咬住,顾明妧连喊声都变调了。她能感觉到李昇粗粝的指腹从自己的腰间探了进去,在那两片娇嫩上来回的摩挲着。   他咬着她的耳垂,目光炽热:“妧妧,我不想再等下去了,你既然那么想走,我就让你连床都下不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榻上的两人才安静了下来。   “王爷……我累了。”顾明妧全身酸软,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她直挺挺的盯着浅蓝色的帐顶,身体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李昇翻身看着她,见她的长发都已经汗湿了,他们两人的头发结在了一起,他伸手帮她拨开了黏在脸上的发丝,在她的嘴角亲了一下。   “我抱你去温泉里泡一泡,这样会好的快一些。”那个地方好像肿了起来,她实在太小了,真的很难承受住这样硕大的自己。   “不要……”顾明妧的嗓子都喊哑了,她觉得有些委屈,翻身钻到李昇的怀里,靠在他的胸口,肩膀轻轻的颤抖着。   她哭了……不完全是因为疼,可心里就是很想哭。   其实除了疼痛,她好像也享受到了一些和前世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这样雄壮有力的身体,这样让人无法承受的频率,和她前世经历的那些来说,几乎完全不同。   她实在累极了,哭了几声之后,在李昇的怀中酣然睡去了。   ……   顾明妧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中衣,连床上的床单也都换了,她动了动身子,散架一样的疼。   天色已经擦黑,房间里只点着一盏油灯,有些昏暗。   顾明妧刚刚有点响动,春雨就进房来了,看见顾明妧仍旧是脸颊酡红、眼梢带媚的模样,也知道她和李昇终于成事了。   “夫人睡得太熟了,王爷抱着你泡了温泉都没醒过来。”   顾明妧依稀记得自己好像确实被人抱起来过,但她真的太累了,连睁眼都懒得睁,她这时候觉得有些饿,便开口道:“我饿了。”   这不开口也就算了,一开口顾明妧却是被她自己这公鸭嗓子给吓了一跳,羞得脸都红了。   春雨倒是仍旧面色平静,方才他们云雨的时候,她在外面听见顾明妧的哭喊,就知道她要吃不少苦头的。   她们都看错了王爷!还以为王爷是绣花枕头,这下倒是让夫人受了好一番折磨!   “王爷吩咐厨房熬了红稻米粥,我去让丫鬟送些过来。”   顾明妧点了点头,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那个地方撕裂了,疼得她拧起了眉心,李昇说不让她走,她如今这个样子,只怕是想下地都难了。   老实的男人有时候使起坏来,却也是这样让人哭笑不得。   春雨拿了一件氅衣披在顾明妧的身上,她趿着鞋子起来,有些艰难的挪了几步,坐在房里那张嵌大理石的束腰圆桌边上,对春雨道:“你去帮我取笔墨纸砚来。”   睡了这么一觉,脑子到像是想明白了一些,以她现在的身份,实在是不能回京城自投罗网了。还不知道那些人翻到了哪一步,若是真的查了个通透,只怕将来她和柳氏都不得安宁。   她们两人好不容易从京城那虎狼之地跑了出来,断然没有要回去自投罗网的道理。   顾翰清为她一步步的筹谋,让她嫁给李昇,虽然走的偏远,可她在这里一样能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又能远离京城那个是非之地。   她怎么还能让他担忧呢?   只是可惜了父亲,在京城经营了这些年,如今却要远去两淮,也不知道他习惯不习惯?母亲必定是要跟着他一起去的,还有尚且年幼的玉姐儿、慎哥儿……   顾明妧忍不住又落下了眼泪来。   ……   昔日门庭若市的阁老府,如今却是门可罗雀。原先与顾翰清交好的人如今也不敢过来送行。   顾翰清自从十三年前回京之后,一向平步青云,况且他又是这样的年纪,若是没发生这种事情,将来的首辅之位,只怕非他莫属。   但现在……一个被贬出权利中心的人,其实就已经是一颗弃子了。   大家都在猜测这其中的原因,但无论如何,顾翰清这辈子怕是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老爷,行装已经打点的差不多了。”周氏在外书房帮顾翰清整理书籍,看着一排排放置的整整齐齐的书册,她倒是有些为难了:“只剩下这些书还没有收起来,妾身也不知道平日里老爷会看哪些,是不是都要带走?”   “这些都留下吧……”顾翰清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明远还在京城念书,以后就留给他好了。”   他转过头,看见窗台上放着的那一盆金橘,还没到开花结果的时节,叶子却是碧绿碧绿的,比几年前搬进府来的时候更茂盛了,顾翰清便道:“把这盆金橘带上,以后还放书房的窗台上,看着喜庆。”   周氏点了点头,吩咐丫鬟搬下去,她走到顾翰清的身边,伸手扶着他的胳膊,最近顾翰清清减得厉害,他原本就是一个霁月清风一样的人物,如今却显得有些佝偻了。   “老爷也要自己保重身体。”周氏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担忧,但这已经不是最坏的结果了,他们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了。   “放心吧,我会注意的。”顾翰清这几日其实已经想明白了,皇帝大概是真的有了易储的念头,只是现在还在部署,他如今身份特殊,若是留在京城,反倒很凶险,皇帝大约也是想放他一马,不然的话,凭锦衣卫的本事,怎么也不可能查不出顾明妧的真实身份,但如今这条线却在这里了断了,这就十分让人可疑了。   皇帝到了这把年纪,还能想明白这件事情,看来也是筹谋已久了。   “对了,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告诉三丫头,省得她担心。”顾明妧只要在凉州,那就是最安全的。   顾翰清陡然一惊!那道长说顾明妧有凤命!钦天监的人还为顾明妧批过命……皇帝莫不是一早就知道了这些?   顾翰清已经有些不敢去想了,如若不是皇帝早有了让李昇继位的念头,那他怎么可能将顾明妧嫁给李昇呢?当日自己自作聪明的去求亲,却殊不知……差点儿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上绝路……   顾翰清吓出一身冷汗来,踉跄着退后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身后的靠背椅上。   “老爷……老爷……你怎么了?”周氏吓了一跳,急忙推着他的肩膀问道。   顾翰清却是愣了好半日,这才稍稍的缓过一口气来,拍了拍周氏的手背道:“夫人啊……伴君如伴虎……夫君我这些年自恃聪慧,却也不过就是帝王掌中的玩物。”   他阖上眸子,深吸一口气,过了片刻才睁开眼睛道:“夫人莫怕,我们此去两淮,说不定还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 第177章   天气一下子到了六月里,撷芳园中的荷花都开了,荷香四溢。   皇帝自开年之后就懒散了不少,十有八九日不上早朝。到了六月,便索性住进了撷芳园避暑,一派安度晚年的做派。   他心里想着一个人,偌大的紫禁城就让他觉得尤为无趣。   “你应该把这道袍换了,朕喜欢你穿紫衣。”皇帝斜倚在软榻上,眉眼闲适的看着为他捧来新鲜荔枝的舒太妃,缓缓开口。   舒太妃眉目嫣然,表情中依旧透着一份云淡风轻,却只是淡淡道:“当初是你下的旨意,让我穿上这身衣服的。”   “你又跟我说气话,我现在让你脱了……咳咳……”皇帝说着却又咳了起来,拿起一旁的手帕擦了擦,雪白的帕子上就多了一块褐色的血斑。   舒太妃稍稍抬眸,却是瞧见了那东西,只一把拉住了皇帝的手道:“皇上你……”   “不碍事,老毛病而已。”皇帝看着舒太妃,喜欢她这样紧张自己的模样,忍不住叹息道:“要不是朕知道自己没多少时日了,也不会强留你在身边。”   他的手还抓着舒太妃的手指,那人用力的挣了挣,他却舍不得放开,躺平了下来,视线幽幽的看着远方道:“朕这些年做了很多错事,如今老了,便觉得万事都是空的。”   皇帝低下头看着舒太妃,她也早已不是当年娇美的模样了,“朕就想……是不是能做那么一两件事情,让你不要在这样恨我……也让我再多活两年。”   “皇上……”舒太妃看着他,眼底涌出泪来,当年的事情过去了那样久,她其实早就不想提了,可只要想到那一夜的事情,她还是怕得浑身颤抖。   那个用迷药霸占了自己的男人,是自己名义上的公公!   “你听我把话说完。”皇帝抬起头看着她,继续道:“当年……先帝病重,召我入宫,并不是想要传位于我……”   舒太妃几乎被这句话吓得说不出话来,定定的看着皇帝,这种事情,只要他不说出来,这世上便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他要传位给肃王,说我心术不正,勾结了齐国公陷害先太子!那些抄家、流放的口谕分明都是他下的,可他却后悔了!”皇帝缓缓地回忆起那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继续道:“我为了这个位置,牺牲了那么多……我怎么可能在最后关头放弃。”   他的眸中闪出一道金光,屋外的天色忽然就黯淡了下来,皇帝盯着那隔扇外天际上猛然劈下的闪电,咬牙道:“所以……先帝暴毙了。”   “……”   舒太妃浑身颤抖,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皇帝,过了良久才怔怔道:“皇上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他是不想要她活了吗?才把这样的惊天秘密告诉她,这样……他就有了杀她的理由?   皇帝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却是转过头来看着舒太妃,他的指尖冰凉,眼神却平静了很多,只是淡淡道:“朕想把皇位还给肃王。”   他顿了顿,继续道:“先帝的遗诏……就在……朕送你的那一幅观音法相中。”   门口忽然传来元宝的惊呼声:“太子殿下,皇上在房里,您不能进去。”   皇帝陡然从软榻上坐起来,几步走到门口,看见太子浑身湿透的站在庑廊下。刚才外面忽然下起了一场雨来,他大概是站在门外躲雨了。   “你怎么来了?”皇帝冷眼看着太子李睿。   李睿微微挑眉,视线扫过皇帝身后的舒太妃,缓缓道:“儿臣挂念父皇龙体,特来探望。”   “你是想来看看朕死了没有吧?”皇帝冷哼了一声,跨出门外走了几步,又转头吩咐道:“把舒太妃送回静水庵。”   ……   顾明妧终于收到了顾翰清报平安的家书。   两淮气候温和,比京城潮热一些,他和周氏都还算适应,当地的地方官也没有怠慢他们,如今已是安顿了下来。独老太太推说年事已高,跟着二房回了山西老家,如今由二房侍奉。   慎哥儿已经会喊爹娘,如今正蹒跚学步,顾明远去了南山书院寄读,听说功课也算不错,后年春闱应该可以勉强中个进士。   顾翰清曾官拜二品,如今字里行间却对这些看的很淡漠,倒像是有了一些归农的心态。   李昇见顾明妧看信看的嘴角都勾了起来,心里也松了一口气。锦衣卫的人查到顾翰清徇私舞弊就没再继续查下去了,想来也是故意放他一马。事情若是继续追根究底,那他和萧浩成都要收到牵连。   “岳父都写了些什么?”李昇故意问她。   “我不告诉你!”   顾明妧撇了撇嘴,挑眉看了李昇一眼,天气炎热,他今日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直缀,看上干净清爽,下颌的胡渣都清理的很干净,俊逸的脸上带着几分笑,竟越看越好看了。   “我偏要看。”他故意去她手中抢那信纸,却被顾明妧闪身躲开了,可她是那样娇小的人,只一把就又被李昇给抓住了,按在怀中亲了起来。   “王爷……嗯……”指尖的信纸飞落到地上,顾明妧已经被李昇抱着夸坐在了身上,她的腰线崩得笔直,缓缓的坐下去,整个身子已经软了下来。   顾明妧被他顶得浑身发软,靠在他的肩头喘息,眉眼中都是泫然欲泣的媚态。   ……   黑夜降至,紫禁城连绵起伏的宫阙之上,传来两声惊雷。   淑妃端坐在钟粹宫的大殿中,看着外头磅礴的雨幕发呆。   这里是钟粹宫,曾经皇帝最喜欢来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茶一座,都是皇帝最喜欢的。   可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仿佛从前拥有过的一切,只是一个骗局,皇帝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   她完全不明白,有的人偏生就能这般狠心,十几年的恩情,就在这一朝一夕之间,消失殆尽。   几个小宫女在殿前的青砖地上嬉戏,淑妃听见她们在雨中欢笑的声音,皱了皱眉梢道:“把那几个小宫女都打出去!”   服侍她的宫女不敢忤逆,走到殿外冲着那几个小宫女喊了几声,只见不远处的宫门闪了一下,却是有一行人撑着伞从门外进来。   她隔着雨雾看不清楚,等那人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太子李睿。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宫女有些害怕的走到淑妃的身边,自从上次淑妃陷害太子未果,太子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来过这钟粹宫了。   李睿把伞收了起来,递给身后跟着的太监,伸手弹了弹衣袍上的水珠,从殿外夸门而入。   “母妃最近过的还好吗?”他缓缓开口,嘴角似笑非笑,继续道:“看上去倒是清减了不少,看来没有父皇的宠爱,母妃的日子并不好过?”   “你……”淑妃确实和舒太妃有五六成的想象,只是她比舒太妃更年轻,姿色犹在,如今虽然陷入窘境,却也依然风韵犹存。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和太子李睿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们两人早已是势如水火的立场了,只不过……她现在落在下风。   她曾经以为自己会赢的,却还是没有参透帝王的心思。   “孤只是想告诉母妃,为什么母妃机关算尽,却还是输了……”他坐下来,坐在以前皇帝喜欢的那张位置上,看着殿外的潇潇雨幕,忽然转头同淑妃道。   “是本宫太自以为是了,也低估了皇帝对你的父子之情。”淑妃怆然落座,她如今输得彻底,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错了……父皇他只爱自己而已,他只为自己而活。”李睿眯了眯眸子,低头将方才淑妃饮过的茶抿了一口气,似是玩笑道:“母妃如今竟是连一杯好茶也喝不起了吗?”   他笑了起来,放下茶盏,那双桃花眼看着淑妃,缓缓道:“他宠幸你,只是因为你长得像静水庵那一位;他不废我,只是寻好了废我的更好理由。”   李睿忽然顿了顿,幽黑的眸色闪过一道精光,是外面从天而降的闪电。   “你说……我们是不是要乖乖的听话,乖乖的认命呢?”   淑妃脸色平静,但她已经明白了李睿的来意:“太子殿下想让本宫做什么?”   “报仇,你不想报仇吗?”李睿看着她,挑起了眉梢,冷笑道:“母妃做了十几年的替身,就没有想过好好为自己活一次吗?八皇弟可还指望着你呢……”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有人从宫外打着伞进来,从殿前的广场上飞奔而来,扯着嗓子喊道:“娘娘……八皇子不见了……他说外面下了雨,他想出去玩……”   地上的路太滑,那老嬷嬷的话还没说完,就跌倒在了大雨中,淑妃再也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她只能看见李睿面带微笑的看着她,从怀中拿出一个白玉瓷瓶,放在她的面前。 第178章   京城很久都没有下这么大的雨了。   就连殿中的金石地板都泛着潮气,皇帝在窗口缓步的踱来踱去,嘴角却不由勾起了一丝笑意。   压在心里十几年的事情终于说了出来,好像是一件心病得到了医治,让他心情难得的舒畅了几分。   便是这样阴郁压抑的天气,他也不觉得难熬了。   “皇上为什么不对太妃娘娘直言,说当年并不是您让她进宫的,先皇后她自作主张……”元宝服侍皇帝多年,很多事情都看在眼底。   “说了又有什么用,最后她还不是成了先帝的妃子,朕当时虽然震怒,但最后却是默许了。”皇帝转头看了元宝一眼,眉宇间多了一份坦然。   他轻轻的咳了两声,听见门外太监回话道:“陛下的药好了。”   元宝命人送了进来,漆黑的药汁还泛着热气,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外面传来了淑妃的哭喊声:“皇上……八皇子不见了……求皇上……求皇上帮臣妾把他找回来……”   皇帝面色一沉,拧着眉心道:“八皇子怎么不见了?你去把淑妃传进来。”   淑妃浑身湿透,身子颤抖着站在皇帝的跟前,身上的雨滴落在地上,汪出一滩冷水,她忽然间扑到了皇帝的面前,哭着道:“皇上……臣妾错了……求皇上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网开一面……”   她哭得浑身颤抖,皇帝却依稀想到了那年他在宫里和舒太妃的那次偶遇,她泪眼潸然的模样,就这现在的淑妃一模一样。   皇帝觉得自己越来越优柔寡断了,竟然对她还有一丝丝的怜惜。   “你起来说话,你刚才说八皇子不见了,他跑去哪儿了?”   淑妃急忙擦干了眼泪,回禀道:“他说下雨了,他想去御花园的池塘里捉小金鱼……”   她看着皇帝,昔日她曾在他怀中承欢,如今却已经老成这样了,她真的喜欢过这个人吗?还是只是因为他是当今的天子,所以她才会臣服于他。   “元宝,你出去喊一些人,去御花园那边找一找八皇子。”皇帝吩咐道。   元宝点头应诺,退后几步转身走出殿外。淑妃渐渐止住了哭声,她将自己身上被雨淋湿的衣物拧了拧干,跪走到皇帝的面前,捧着那一碗仍旧散着热气的药,送到皇帝的跟前。   “皇上关心八皇子,也要注意龙体。”她看着他,眸中似乎还盛着无尽的关切,低头擦了擦眼泪道:“是臣妾不好,没能好好服侍皇上。”   她看着那瓷瓶里的药水滴入碗中,就像是她落下的泪一样。她的掌心捏得很紧,抬起头看着皇帝道:“药已经不烫了,臣妾帮皇上吹凉了。”   她低下头抿了一口气,然后送到了皇帝的唇边。   皇帝叹息,伸手接过了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淑妃看着他紧蹙的眉心,她站起来,想去薰笼上倒一碗茶来,却见皇帝的身子陡然倒下。   无数的鲜血从他口鼻中冒出来,淑妃惊魂失色……   她跑出殿外,看见太子领着齐国公一众人从台阶下飞奔而来!   “淑妃……淑妃……”皇帝看着她,已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太子殿下却已经到了殿中,看见皇帝躺在龙榻上挣扎,只是冷冷道:“父皇放心,儿子会当一个好皇帝的。”   “你……你……”他还有好些事情没部署好……怎么能就这样咽气呢!   皇帝用尽了力气想从龙榻上挣扎起来,却被太子狠狠的按住,他看着他,低头在他耳边道:“儿臣不过就是向父皇学了这招罢了。”   皇帝喷出一大口的鲜血,将身上的龙袍染成血红色,他那原本锐利的眸子越来越浑浊,直到最后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   雷声大作,舒太妃掌中的菩提佛珠忽然断了,散碎的珠子一下子滚了满地。   她愣了片刻,正要弯腰将那些珠子捡起来,却听外头服侍她的婆子急急忙忙跑到了门口道:“太妃娘娘,来了一群官兵,把静水庵团团围住了!”   舒太妃心下一惊,正要起身时,忽然有一支利箭从外面嗦一下射了进来。   那箭矢上点了火药,一下子把那佛像烧着了,露出里面明黄色的圣旨……   舒太妃才想上去抢下来,忽然听见一声惨叫,服侍她的两个婆子纷纷中箭身亡。   禅房的门被推开,李睿带头走了进来,已有官兵将利剑抵在了舒太妃的下颌。   “太妃娘娘。”李睿看着舒太妃,眸中带着上位者的得意,缓缓问道:“不知道皇叔那么孝顺的人,会不会为了您以身涉险呢?”   舒太妃脸色都变了,恨不得咬舌自尽,却被李睿狠狠的捏住了下颌。   他看着她这张脸,慢慢的,嘴角忽然勾起了一丝笑意,挑眉道:“你说……皇叔会不会用他那娇美的娘子,来换你这个老娘呢?他那么孝顺……一定会这么做的,对不对?”   李睿肆松开了舒太妃,肆无忌惮的哈哈哈大笑了起来,转身离去。   ……   李昇得知皇帝驾崩的消息,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情了。在收到线报后不久,肃王府也收到了太子李睿私下命人送来的讣告。   皇帝固疾难愈、群医束手,于壬戌年六月十一,崩逝于乾坤殿,享年五十二岁。   讣告的最后,却是夹着一封李睿的私信。李昇打开来看了一眼,气的睚眦欲裂!   李睿竟然想让他用顾明妧换舒太妃!这简直就是捏住了李昇的死穴,让他忍不住暴跳如雷。   信被丢在了议事的长案上,几个谋臣都看过了。   云峰道长在云游四海之后,也在肃王府暂做停留。李昇也是回了凉州之后才知道,原来云峰道长和荀先生还有同门之宜。   “本王要亲自去一趟京城。”李昇想了想,唯有亲去一趟京城,才是快刀斩乱麻的办法。   皇帝驾崩,各地封王按祖制都要进京吊唁,他这时候进京,合情合理。但这其中的杀机,却也不言而喻。   太子觊觎顾明妧,对李昇必定杀之而后快,进京无疑是自投罗网。   “王爷……如今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荀先生看着李昇,略微劝慰了一句,可是在舒太妃的事情上,他向来是不敢多言的,要不然十年前就不会有静水庵那件案子,让李昇差点丢了性命。   “太子想以太妃要挟王爷,王爷若是真的去了,那就中计了。”道理人人都是知道的,可那毕竟是肃王的母妃,他不可能不管。   一旁的云峰道长却是一言未发,只是将那封信在掌心掂了掂,缓缓抬起头道:“王爷自然不能去,但太妃娘娘也不能不救……”他说到这里却是顿住了,如今凉州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王爷同新娶的王妃恩爱有加,两人如胶似漆、甜言蜜意。端午节的时候,还一起参加了龙舟大赛,王爷亲自上场,王妃则在岸边摇旗呐喊。   她济困扶危、怜惜百姓、每逢初一十五,还在城内的普照寺设粥摊接济贫困的百姓。   她是这样明艳娇美的女子,整个凉州城的百姓恨不得将她奉为神女。   要用这样的女子去换回舒太妃,肃王只怕做不出这样的决断。   云峰道长的眉心皱了皱,轻抚着下颌的山羊胡子道:“太子如今以太妃做要挟,必定不会伤她性命,只怕还会派人严加看管,以防止太妃自戕,臣以为……王爷应当稍安勿躁,从长计议,千万不能因此事乱了阵脚。”   ……   顾明妧还什么都不知道。   自从到了凉州之后,她之前对凉州此行的忐忑、担忧、烦恼……渐渐的就都消失了。   李昇对她极好,除了在房事上让她有些吃不消之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但他总是心疼她的,有时候也懂得适可而止。她毕竟是才及笄的年纪,算起来,是要到下个月初七,才是真正的年满十五了。   他又怕她过早的有了身孕,从不丢在里面,一心想等她身体丰腴了一些,再考虑子嗣上的事情。   顾明妧心里很感激他。   “夫人,外面的粥棚已经摆好了。”春雨从大雄宝殿外进来,看见顾明妧还跪在佛祖面前祈福,小声回了一句。   自从到了凉州,顾明妧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到普照寺上香祈福。她还命王府的管事在寺庙外设粥棚,接济周围的百姓。   她前世是不信这些的,但这辈子却觉得,即便那些所谓的福报都是假的,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善事,也会让心灵更加平静。   “你去粥棚上帮忙吧,我在这里再念一会儿经。”   顾明妧吩咐了一句,阖眸并拢了双手,春雨福了福身子离去,这普照寺里外都是王府的人,顾明妧一个人在这里是很安全的。   “王妃与其修佛,眼下却有一件福报满满的事情等着你,不知道王妃肯不肯舍身取义罢了。”   顾明妧才闭上眼睛,忽然听见大殿后传来的声音,她睁开眸子,看见云峰道长一脸云淡风轻的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人须发皆白,眼神中却透着睿智的光芒。   顾明妧当然认得他,这个人曾救过自己的命……   却也给自己刻上了一块烙印。   “道长想说什么?”   她跪在佛前,看着佛祖悲天悯人的神态,就觉得内心非常平静。   “皇帝驾崩了。”云峰道长并没有和顾明妧绕圈子,开门见山道:“王爷素来淳孝,太子提出由王妃您去把太妃娘娘换回来,王爷如今骑虎难下……”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静静的看着顾明妧。   她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似乎还算平静,只是眉心稍稍的皱了皱,出卖了她此时忐忑的心情。   怪不得他昨夜看上去忧心忡忡的样子,欢爱时又要的那样猛,后来是自己求饶说了今日要出府礼佛,他才放过了她。一夜搂得那样紧,像是把自己忽然间不见了一样。   顾明妧只觉得心口抽抽的疼了起来,但她毕竟也是一个怕死的人,如今有人大大方方的告诉她,你要去送死,她还是会感到害怕。   顾明妧的眼睑扇动了两下,抬起头问云峰道长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王爷要亲自进京救回太妃娘娘。”云峰道长看着顾明妧,抖了抖眼皮,继而缓缓道:“但若是王爷有什么不测,那王妃将来难道就逃得过太子的魔爪了吗?”   顾明妧觉得有些乏力,她几乎没有办法在佛祖面前跪直,只是咬着牙,勉强让自己的身体能支撑住。   云峰道长说的何其有理,没有李昇,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能护住她。   她前世就是这样死的啊!   太子是个六亲不认的人,与其将来还是落到他的手里,倒不如现在就……从了他。   她只是没有猜到这个结局而已,她以为她这辈子是能得善终的。   “王妃若是肯舍生取义,不但能换回太妃娘娘,全王爷一片孝心,还能让凉州继续成为大魏的一处净土,百姓安居乐业,少一些生灵涂炭。”   云峰道长看着顾明妧,眼神依旧平静。   李昇确有天龙之命,只是性格太过敦厚老实,也许顾明妧就会成为他潜龙出水的最后一道防线,让蛰伏的巨龙腾空而起。   “道长,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顾明妧叹了一口气,心里却兀自想到,今生终究和前世还是不同的,说到底了这是她自己选的路,为了李昇去赴死,她是心甘情愿的。她顿了顿,抬起头看着那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道:“一切请道长安排。”   ……   谨身殿外的合欢花开的正好,有几朵随风从隔扇里飘了进来。   顾明妧放下手中拿着的书册,伸手将那几朵花捡了起来,放在掌心里细细的欣赏着。这合欢花盛开的时候,初时只是浅浅的粉色,慢慢的变成深,最后凋零时却是最美的玫红色。   这和她极其相似,她以为她终究从漩涡中逃出升天了,却不想最后还是要在盛极的时候凋零。   也许这就是命运,两世的命运都已经被注定了,她是躲也躲不过的。   “你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早?”李昇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殿外走了进来,他还如以往一样同她说话,并没有告诉她圣上驾崩的事情。凉州和京城相聚几千里,等朝廷正式发丧的讣告送来,大约还要两三天的时间。   在这之前,凉州没有人知道皇帝已经成为了先帝。   顾明妧起身拉住李昇的手,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来:“王爷今儿怎么也这么早就回来了?”   “听说你回来了,所以就提早回来了。”李昇伸手搂着顾明妧,低头轻蹭着她乌黑顺滑的发丝,上面还有着淡淡的馨香。   他已经决定等朝廷的讣告正式送到之后,他就带着人进京吊唁,然后好好部署一番,看看怎样把舒太妃营救出来。   皇帝驾崩,京城早已经封城,王府线人稍来的密信中,分明已经透露出此事的蹊跷。皇帝虽然一向龙体欠安,但也不至于忽然暴毙,而皇帝一死,太子就软禁了舒太妃,这其中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一个顾明妧?   听那日在乾坤殿附近当差的太监说,当夜淑妃娘娘也曾去过乾坤殿,但后来淑妃却甘心自尽,为先帝殉葬。这种种的异常,都让人觉得非常可疑。   他一定要亲自去一趟京城,弄清这中间的疑窦。   顾明妧忽然抬起头来吻上了李昇的下颌。他的下颌上还有硬硬的胡渣,以前她总是有些嫌弃的,但这时候却也觉得非常温暖,她的掌心从他有些毛躁的脸颊边抚过,心里有一种满足感。   李昇也任由她的动作,毕竟过几日他就要启程,再见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若是此行稍有差池,他也已经安排了严华将他送去武阳。有萧浩成在,总能护她周全。   身子很快就不由自主有了感觉,李昇低下头吻住顾明妧的唇瓣,将她的腰线牢牢的叩在自己的身上。他忽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炕上。   身下的衣物很快就滑落,窗外还有合欢花飘进来,将顾明妧隐忍快意的呻吟淹没在花雨中。   ……   顾明妧睁开眼睛的时候,还在李昇的怀中,他们已经从谨身殿到了月华殿。两人从来没有这样纵欲过,恨不得死在对方的身上才肯罢休。   顾明妧伏趴在李昇的身上,才稍稍动一动,就又感觉到他的那股热情,她轻哼了一声,撑着他的胸口从他身上下来,在他的肩膀上轻喘着。   可那人却不想放过她,又将她拉入怀中,耳鬓厮磨的缠绵着,让顾明妧几乎就要在他怀中融化。      不能……再这样放纵了……   云峰道长安排的人手已经在王府接应她。   顾明妧轻喘道:“王爷……王爷饶了我吧……”她咬住他的耳朵,伸手抚摸着他胸口的伤疤,眉眼中带着媚色,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李昇只当她是承受不住自己这般的热烈,他确实……从来没有这样要过她。但他依然舍不得松手……仿佛只要这样松开了,怀中的人就会消失一样。   最后的疯狂让两人几欲虚脱,顾明妧尖叫着咬住李昇的肩头,身子忍不住轻颤着。   “在里面?”她抬起头,有些错愕的看着李昇,那人却是笑着道:“嗯,在里面……我忽然想要一个孩子了。”   顾明妧什么也不想说,她只是低下头,一遍遍的吻着这个男人。   “这里太热,我先出去了……你再泡一会儿吧。”她忽然从他的身上站了起来,身子却有些发软,几乎就要倒下。   李昇急忙伸手扶住了她道:“我抱你回去。”   “不用……”顾明妧推开他,脸颊羞红,小声道:“每次都是你抱回去的,这次我要自己走回去。”   “你当真还能走得动?”李昇看着她,满眼的柔情蜜意。   “当然……”顾明妧故意拍开了他的手,从台阶上走上去,拿了一件中衣披在身上。   她转过头来又看了李昇一眼,脸上笑的很是娇俏,“王爷不准那么快回来,等我把头梳好。”   李昇目送她离去,白色的中衣穿在她身上,她看上去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样。   她走了两步,忽然又转过来对他道:“我今天累了,你可别再碰我了!”   看来她今日有些恼了,李昇笑着点了点头,看见她脚步有些虚浮的从殿内走了出去。   他是真的舍不得她,可他为人子嗣,不可能弃舒太妃不顾,所以不管京城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他都必须要去,这是为人夫、为人子所应该承担的责任。   李昇抬起头来,眉眼间显出鲜少的冷冽来。   ……   顾明妧已经换上了一套王府丫鬟的衣裳,她从谨身殿出去,顺着宫道一路走到了第一个夹道的门口,那里有接应她的人等着。   顾明妧急忙赶过去,却看见荀先生正等在那里。   “王妃高义……此去千万小心,一定要保住性命。”他看着眼前这个弱女子,心里有些不忍,但以李昇如今的实力,实在还不足以跟朝廷硬碰硬。   他们还需要时间部署,大业从来不是一朝一夕间可以成就的。   但为了成就大业,要牺牲这样的一个弱女子,这又让他们何其不忍!   “多谢先生。”顾明妧朝他福了福身子,脸上神色淡然,咬了咬唇瓣又道:“烦请先生照顾好王爷,告诉他……我是自己想去京城的。”她顿了顿,清澈的眼眸中落下泪来,却继续道:“王爷知道我抽取过凤签,太子不会伤我的……是我……想要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凤位。”   “这……”荀有道万万没有想到,顾明妧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接应的死士已经在府外候着,荀有道点了点头,领着顾明妧往后头的广智门出去。 第179章   有王府的令牌,他们很快就出了广智门,门口停了一辆马车,有一队护卫列在边上。   “这些都是王府的死士,他们会一路护送你去京城,我会设法让王爷追不上你。”荀先生说着,将顾明妧带到一个穿黑色劲装的女子身边,同她道:“其他人不方便跟你进宫,如果可以的话,把她带进宫去,她可以贴身保护你。”   那女子看上去剑眉英气,有一种独有的巾帼风范。   顾明妧被那女子扶着上了马车,她听见荀先生在外面吩咐道:“再过两刻钟城门就要关了,你们记得今晚一定要到事先安排好的落脚点,一路上要小心,不能有任何差池,要保证王妃安然无恙的到京城。”   顾明妧的身子还有些酸软,她从未和李昇这样放纵过,她懒懒的靠在马车壁上,微微阖上了眸子。   忽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感从胃中翻江倒海一样的涌上来。   她几乎是反射性的捂住了唇瓣,身体不受控制的干呕了起来……   “王妃……”即便没有什么男女经验,但看见顾明妧这样的反应和瞬间苍白的脸色,那女子也多半猜出了一些端倪。   王妃有了身孕?他们竟要将有了身孕的王妃送去京城交换太妃!   “我没事……”顾明妧心里略略一惊,却是想起她这个月到今日还没有来月信,她皱了皱眉,只是摆摆手道:“快些启程吧。”   马车终于动了起来,顾明妧靠在车上闭目养神,身上没有一点点的力气。   那女子挽起车帘看了一眼,小声道:“王妃,我们出凉州城了。”   顾明妧轻轻的嗯了一声……她这一走,只怕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那女子又道:“等我们去了接应的地方,奴婢给您找个大夫吧。”她的脸色看上去实在很差,虽然是这种花容月貌的模样,却有一种不胜娇弱之感,好像她随时都会香消玉殒一样。   “我没事……”顾明妧抬起头看了那女子一眼,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要怎么称呼你?”   “我们死士没有名字,只有代号,王妃以后喊我十五就可以了。”女子脸上的笑容很坚毅,和平常的人姑娘家完全不一样。   “十五……这件事情不要告诉别人。”顾明妧自己也是才知道自己可能有了身孕的,可这一路奔波,她真的能保住这个孩子吗?与其让别人知道后悔恨自责,倒不如不说出去。   “可是王妃,若是荀先生知道您有了身孕,一定会另外想办法的。”十五开口道。   哪有什么另外的办法?若是有另外的办法,他们也不会这样做了。能成就大事的男人,总是把女人看的很轻的,但王爷偏偏就不是这样的人。   “不用再说了,我们已经出了凉州城不是吗?”   开弓哪有回头箭!   ……   李昇睁开眸子,竟然发现自己在温泉池里睡着了。四周焚的熏香和以前有些不同,他深呼一口气,从水池里站起来,却听外面有人焦急喊道:“夫人不见了!”   王府的下人都称顾明妧为王妃,只有她从顾家带来的人,才会习惯性喊她夫人。   李昇顿时心下一惊,裹了一件中衣从月华殿走出去,就瞧见春雨急急忙忙的走到他跟前,问道:“王爷,王妃有没有在这里?”   “没有,她不是早回去了吗?”李昇并没有察觉他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夫人说肚子饿了,让奴婢去厨房做红豆糕,那东西厨子做不好,奴婢就在厨房守着,可回来的时候夫人就不见了!”她这分明就是故意支开了她。   李昇只觉得头脑一下子充血了一样,飞快的往谨身殿去,却瞧见一行丫鬟太监都跪在地上。   “王妃去了哪里?”李昇逼问道:“快说!她去了哪里!”   众人鸦雀无声,谁也不敢说任何一句话,身子不住的轻颤着。   “你们现在马上通知四门封锁!”没有王府的令牌,顾明妧是走不了的。   “不用找了,是老臣放王妃走了。”荀先生的声音忽然从院外传了进来,他是李昇的先生,在肃王府地位超然,人人都很尊敬他。   “先生你说什么!妧妧她为什么要走!”李昇实在不信这是顾明妧自己要走的,他忽然反应过来,几乎是一把抓住了荀有道,将他按在了墙头,怒视着他:“先生,是你逼她走的是吗?你们要逼死她……也要逼死本王!”   李昇忽然松开了手,对门外的侍卫下令道:“先锋营一盏茶之后集合,违令者斩!”   ……   他们马不停蹄的跑了一夜。   顾明妧醒过来的时候,就听见外面人仍旧精神奕奕道:“荀先生说王爷一定会亲自来找王妃,所以给我们配的都是八百里的神驹,果然不同凡响,先锋营的马肯定追不上我们。”   顾明妧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样,捂着帕子干呕了半日,却是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她已经好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又饿又难受,身上一点力气没有。   “初一,看看有没有集市,买些吃的让王妃垫垫肚子。”十五挽起了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冲着前面领头的那人喊道。   “荀先生嘱咐我们不要去热闹的地方,我派人去一趟县城,买点东西回来吧。”被喊做初一的人看上去很听话,对十五言听计从。十五便道:“顺便再找个大夫回来。”   “找大夫做什么?”那人放慢了速度,和马车并行,看着十五道。   “王妃有些不舒服。”顾明妧仍旧昏昏欲睡,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只有那纤长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的,让人看上去还有些生机。   “行……那我们先去下一个落脚点。”他们每一步都有精密的部署,如果不出意料,十日之内就可以抵达京城。   他们在一处看似民居一样的四合院内落脚,十五很快就送了吃食过来,是一碗小米粥和两个窝窝头。   顾明妧稍稍喝了两口粥就吃不下了,大夫很快就来了。   她躺在帐子里,伸了一节白皙的手臂出去,感觉到老者粗糙的指腹在脉搏上按压轻抚,过了片刻那人才松开了手道:“恭喜这位夫人,这不是病了,是有喜了。”      只有十五侯在房里,听他这么说,眉梢也多了一丝喜色,却又露出了凶悍的表情对那大夫道:“不准告诉外面的人,知道吗?那些都是坏人!要加害我们夫人的!”   大夫被她吓得连连退后两步,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道:“可是夫人胎脉不稳,老……老……老朽要不要给夫人开几贴安胎药?”   “你把药开了就是,少废话!”   十五走到门外,看见初一侯在哪里,他是这一行死士的带队者,行动全由他负责。十五便对他道:“你跟着大夫去抓药。”   “还要抓药?”他原本以为只是护送一个人去京城而已,怎么也会有这么多事情。十五看着他,缓缓道:“王妃有了身孕……”   孩子必定是王爷的,若是在这一行中没了,他们这些人将来都是个死。   “这……”初一憨直的脸上顿时有些僵硬,顿了顿道:“行,我去抓药。”   ……   先锋营的将士几乎就要将整个凉州城里城外都翻遍了,但还是没有顾明妧的下落。有将士汇报荀先生从驯马司拨走了八匹汗血宝马,死士营也少了七个兄弟。   李昇坐在惊鸿宝马上,看着不远处高耸的城墙,那里已经不是凉州的地界了,他作为藩王,不能在那里领兵……更不能在那里寻衅滋事。   手中的鞭子几乎就要被李昇捏碎,怒意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他睚眦欲裂、气急败坏,对着身后的一众将士们怒吼道:“组十二人小分队跟随本王进城,其余人回凉州待命。”   ……   跟他们走了两日,顾明妧有些摸清楚这些人的路数了,他们白天有地方休整,夜晚趁着城门关闭之前出城,一夜下来能行两三百里。速度之快,让人咋舌。   十五怕马车太过颠簸,在里面铺上了厚实棉被,但天气太热,顾明妧根本不愿意躺在上面,她又无奈找人弄来一张草席,铺在棉被之上,顾明妧这才算勉强愿意躺在上面。   他们到大同的时候,这里已经收到了皇帝驾崩的讣闻,全城上下都挂上了素白色的挽旗。顾明妧撩开帘子看了一眼,想起老太太如今跟着二房的人回了山西,这里其实是离顾家老宅所在的平阳县并不远。   但那里也是一个永远回不去的地方了。   顾明妧松开了帘子,听见外头糖炒栗子的叫卖声,想起李昇给她剥过的栗子,睁开眼睛对十五道:“我想吃糖炒栗子。” 第180章   李昇一路追到了大同,但肃王府培养出来的死士行事太过隐秘了,竟一路上都没有任何踪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看着依旧繁华的街巷里却没有顾明妧的身影,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是真的把顾明妧给弄丢了……他那么喜欢她!那么那么想要保护她!但最后却还是没有能留住她!   “王爷,太子既然点名想要王妃进京,必定会善待于她,王妃不会有危险的。”荀先生一路跟着李昇过来,心中隐隐有些歉意。   “那又如何?以妧妧的性子,一旦知道母妃安然无恙,说不定就……”他是真的怕有这样一天,顾明妧虽然看上去温婉,可内里的性子,却比舒太妃刚烈太多。   “臣嘱咐过王妃,一定要想办法保住性命,等太妃娘娘安全之后,我们再想办法营救王妃。”   “要怎么救?”李昇转过头,幽黑的眸子透出一道厉色,就像那暗夜中闪过的雷电。   荀有道觉得,也许这个契机很快就要到了。   ……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两淮,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了。周氏正亲手端着一份知府送来的新鲜菱角送到顾翰清的书房。   两淮地处大魏中部,水路丰富,这时节正是菱角收获的季节。顾翰清在朝中一向颇有清名,且外埠官员对京中的形势也不甚明了,只知道他如今虽被贬谪,但终究是太子和肃王的丈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因此,顾翰清和周氏在这里的日子,反倒比在京中过的更为惬意安然。   “老爷,这是陈大人派人送来的菱角。”周氏让厨房挑了最鲜嫩的,亲手剥了一颗递给顾翰清,缓缓道:“一向不曾听闻皇上的身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说驾崩就驾崩了呢?”   顾翰清拿着京城送来的讣告,心里却是十分的不理解。皇帝分明已经有了易储李昇的念头,将他贬黜出京,就是想让他避开将来很可能发生的一场动乱,所以皇帝这时候驾崩,实在让人觉得蹊跷。   况且皇帝驾崩,按祖制九日之后新帝就要登基,这么算来,那三天之后,就是新帝登基的时候了。   但如今这个新帝,那便是太子李睿无疑。   到底是皇帝慢了一步,还是太子快了一步呢?顾翰清眉梢渐渐拧了起来,抬头问周氏道:“我书房里的书,你带了多少过来?”   周氏只拧眉道:“老爷不是说书籍太重,都留给明远吗?”周氏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老爷最近常看的那一套《大庸宫志》妾身倒是命人带了过来的。”   “你把《大庸宫志》带过来了吗?”顾翰清大喜,站起来道:“夫人你真是在世诸葛,请受为夫一拜。”   周氏哪里知道顾翰清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是笑着道:“老爷你可折杀我了,我哪是什么在世诸葛,老爷还是先吃几个我亲手剥的菱角吧,清热止渴的。”   顾翰清就这周氏的手指吃了一粒菱角,只觉得唇齿留香。等周氏走后,他翻了翻放在书房里的箱笼,果然翻到了那一套《大庸宫志》,顾翰清从里面拿出那第三册 来,摊开信纸,给凉州肃王府的府臣荀有道写信。   ……   护送顾明妧的人马在路上急行了十来天,到达京师的时候却正逢京城戒严。大行皇帝的棺椁放在乾清宫举哀,后天就是太子李睿登基为新帝的日子。   十五挽起帘子看了一眼,城门口围着穿甲胄的官兵,进出城门的队伍排得冗长,缓缓的向城内去。   “王妃……我们到了。”十五看着面色苍白的顾明妧,心里有些担忧,她看上去太娇弱了,每日只能吃一些流食,若再不到京城,有个地方安顿下来,只怕腹中的胎儿很难保住。   可就算他们拼劲了力气要保住了这个孩子,又有什么用呢?新帝登基,她是要成为新帝的女人的,那人怎么可能让她生下肃王的孩子呢……   “嗯。”顾明妧缓缓睁开眸子,勉强提起一些精神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太妃……”她顿了顿,继续道:“等见到了太妃,你们马上护送她回凉州。”   “王妃……那你呢?”十五的眸子都红了,她是荀先生训练有素的死士,向来被灌输冷血狠戾的思想,可面对这样温婉善良的顾明妧,她如何能狠下心来呢?   “我没事,太子……他不会对我怎样的。”顾明妧想起太子邪魅的眸色,却还是吓得颤起了身子。   他们一行人终于到了城门口,为首的死士跳下马车,向城门领呈上了肃王府的令牌,朗声道:“凉州肃王派王妃进京吊唁。”   其实明眼人只要一细想,就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藩王进京吊唁,就算是最近的封地,也不可能来的这样快,况且藩王入京,排场如何宏大,怎么会是只有一辆马车,几个守卫。   但这些守卫看上去却个个训练有素,表情肃然,让人不敢小觑。   为首的城门领早就收到了太子的命令,听说是肃王妃进京,急忙派人去宫内传话。   马车缓行至城内,顾明妧挽起帘子,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大街小巷,一时间有些失神。   ……   舒太妃被软禁在了储秀宫,昔年她做舒贵妃的时候,就是住在了这里。后来皇帝登基,这里就被空了出来,十几年从来没有人住过。   如今这房里的每一样摆设,却还和当初一模一样。就连碧纱橱上的帘子,还是她原先最喜欢的丁香色。   她已经被关在这里好几天了,隔着高耸林立的宫墙,她隐约还能到从乾清宫传来的哀乐声。   皇帝真的死了吗?他不是说了……要把皇位传给李昇的吗?   舒太妃阖上眸子,眼泪忍不住从眼眶落了下来,她从来没有奢望过皇位,这天下不管怎样,都是他们李家的,但为什么每次都要连累无辜的人?   “走吧,你儿子拿他媳妇来换你了。”   忽然有一个声音从帘子外传进来,舒太妃愣了一下,抬头看见太子李睿从殿外缓缓走进来,他看着她,脸上露出几分讥笑,慢慢道:“皇叔果然没有让孤失望,他和先帝是一样的,就喜欢把自己的女人献给别人。”   “你这大逆不道……”舒太妃看着他,眸中露出怒意,却是被李睿身后的两个太监按住的肩膀,将一团布条塞在了口中,她挣扎着扭动身子,死死的盯着李睿,被推出了殿门。   ……   顾明妧从马车上下来,几乎就要站不住,一旁的十五扶住了她。她轻轻的挪了挪步子,看见不远处站在台阶上的李睿。   舒太妃被人按着,就站在他的身侧,那人远远的看着她,略略勾起唇角,眉宇中带着上位者的自豪。   “王妃小心。”顾明妧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她稍稍顿了顿脚步,将自己身上的衣裙抚平,一步步的走上台阶。   六月的阳光如烈火般炽热,她艰难的一步步的走上去,终于来到了太子李睿的面前。   “你的脸色真难看,他们没有照顾好你吗?”李睿勾起顾明妧的下颌,看着这长相惊世绝艳的美人,缓缓开口道:“从今以后,孤会好好对你的。”   顾明妧阖上眸子,任由他的指腹在自己苍白的脸颊上游走着,忽然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恶心,侧过身子,不停的干呕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舒太妃震惊的看着这一幕,顾明妧有了身孕!   李昇竟然将有了身孕的顾明妧送到了京城!她几乎不能相信这样的事情,她恨不得马上一头撞死,也不能让顾明妧留下。   但顾明妧很快就停止了呕吐,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抬起头来对李睿道:“希望太子殿下说话算话,能把太妃娘娘放了。”她转头看着舒太妃,清澈的眸中带着点点泪光,却又饱含着笑意,朝她福了福身子道:“母亲,烦请告诉王爷,妧妧是一个爱慕虚荣之人,承蒙太子抬爱,就请王爷放过小女。”   舒太妃被人压着往前去,一路上忍不住回头看着顾明妧,不停的摇头。她看见顾明妧眼底的绝望,一如当年她被皇帝送到先皇的龙榻上。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男人之间的恩怨,要让她们这些弱女子来承担呢?   舒太妃越走越远,偌大的广场上只剩下那一行人渺小的身影。她看着那道宫门缓缓的关上,门外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顾明妧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忽然间却有人一把扶住了她的肩头,低头在她耳边道:“妧妧,紫禁城可是比凉州的肃王府巍峨雄壮?”   李昇还是晚了一步!   先锋营在城外落脚的时候,就听说了肃王妃进城吊唁的消息。   荀先生很快就收到了死士的传来的密信,已经安然将舒太妃带到了城外。   肃王府在京郊安置的四合院外,舒太妃从马车上下来,她看见李昇穿着佛头青的大氅站在台阶上,身后的大厅里灯火通明,可他的脸色却黑的吓人。   舒太妃几乎是飞奔着跑到李昇的面前,咬牙狠狠的一掌刮在他脸上。李昇被打得偏过头去,他目光幽深的看着地上长着青苔的青石板砖,只是蹙了蹙眉心。   “你这个逆子!你枉为人夫,你知道我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人!你简直……”舒太妃抓住李昇的衣襟,疯狂摇动他的肩膀,哭着道:“你不要你的女人,你连你的孩子都不要了吗?你……”   李昇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了起来。   孩子……她什么时候有了孩子?李昇的神色有些茫然,抚额会想起顾明妧这两个月的月事,好像真的……怎么可能?她有了自己的孩子……?   “母妃,是儿子不孝,儿子这就去救妧妧出来。”李昇握拳,摩挲着腰间的佩刀,抬腿就要出门。   外面忽然有侍卫冲进来道:“王爷,外面有追兵,应该是跟着太妃他们的车马来的!”   太子李睿怎会那么容易放过他们,他就不信李昇不会跟着进京,果然还安排了后招。   荀先生从门口进来道:“王爷,既然太妃娘娘已经平安,事不宜迟,先回凉州,在做打算。”   ……   顾明妧醒过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亮了,她迷迷糊糊中仿佛看见有人坐在她的床前,等她睁开眸子的时候,才发现这并不是错觉,顾明烟正端然而坐,眼神怔怔的看着自己。   “你做什么?”即便是家中的亲姐妹,顾明妧对顾明烟还是有些警觉,她有些虚弱的开口说了一句,看见十五就侯在门口,稍稍松了一口气。   十五必定是不知道她们姐妹之间的关系的,听说顾明烟是自己的亲姐姐,所以就放了她进来了。   “三妹妹,我是来看你的。”顾明烟脸上忽然多了一丝笑意,可顾明妧却觉得她笑起来很难看,但她以前明明是一个笑容很明媚的少女,为什么才几个月没有见,她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呢?   “二姐姐,你在东宫过的好吗?”   顾明妧坐了起来,她和顾明烟之间说起来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她们之间的仇恨,如今和这些国仇家恨比起来,却又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你觉得呢?”顾明烟朝她笑了笑,站起来在她面前转动了一圈,她今日穿着一套水红色绣芙蓉花对襟褙子,头上戴着赤金嵌七彩碧玺头面,看上去高贵优雅,还带着几分成熟美艳,但身形却比以前在家做姑娘的时候还纤瘦,脸上的笑容更是有些僵硬,眼神空洞的没有一丝的神采。   “既来之、则安之,二姐姐应该看开点。”顾明妧看着她,缓缓道:“太子以后就是皇帝了,你是他明媒正娶的侧妃,到时候必定能位列四妃,日子总不至于过的太过苦楚。”   “我用不着你教我!”顾明烟忽然恼怒了起来,她低头看着顾明妧,却是开口道:“听太医说你有了身孕,你又回来做什么?我只要不看见你,我就能过的很好……我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你的出现!”   顾明烟欺身走到顾明妧的面前,正想弯腰同她对峙,却是被人从身后一掌按住了甩出去,险些撞到了后面的碧纱橱。   她尖叫了一声,抬起头看着那表情凶悍的婢女,吓得脸色苍白,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稍稍稳住的心神,咬着唇瓣道:“明天太子登基,我有办法送你出宫。”她顿了顿,继续道:“但太子派了神机营的人追杀肃王,你出宫之后,只有大哥哥来接应你。”   顾明烟说完,转身看着顾明妧苍白的脸色,她恨不得她死呢!只是她要是死了,以李睿的脾气,自己也是死路一条,她才不想和顾明妧共事一夫,尽管那个男人并没有要她,但那又怎样,她依旧是他名义上的侧妃。   她看见顾明妧表情有些疑惑的看着自己,只是冷笑了一声,恨恨道:“你用不着感激我,因为……我见不得你在这里,你走的越远越好,永远再不要回来。”   ……   马车再暗夜中疾驰。   车厢里挂着一盏羊角灯,将舒太妃的脸颊照的有些昏暗,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李昇,想要骂他,却又有些说不出口。   他们已经甩掉了神机营的追杀,正一路往凉州飞奔。太子李睿诛杀藩王的行为是有违祖制的,在京城之外的地方,他们暂时还是安全的。   舒太妃阖了阖眸子,缓缓开口道:“你让马车停一下,我有一句话,要和荀先生说。”   李昇挽了帘子下令车队停下,荀有道很快到了马车跟前。舒太妃让李昇下车,她坐在马车里,缓缓的从袖中取出了那一份明黄色的诏书。   皇帝告诉她实情的当晚,她就已经把这份诏书藏了起来,当日太子带人烧毁的那一份,是假的。   “先生,这个东西如今还有用吗?”   舒太妃看着荀有道,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那个孩子有了身孕,你们不知道吗?”她咬着牙质问他,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不出那样无情的事情,她知道那些跟随在肃王身侧的府臣,其实个个并非是池中物。   “太妃娘娘……这……”   “这是大行皇帝给我的,他说他打算传位给王爷,只可惜……事情还没部署好,他就驾崩了。”舒太妃捂着胸口恸哭道:“他虽然做了那么多对不起我的事情,可我已经不怪他了,但这东西一旦公布于天下,那他的帝王英明就毁于一旦了。”   这份遗诏无疑明确的指出了大行皇帝篡位的事实,只有肃王,才是先帝钦定的皇位继承人。   “太妃既然肯将这个东西给在下,不就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了吗?”荀有道明亮的眼眸中透出几道锐利的光芒,缓缓道:“王爷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   嘹亮的鼓号声从远处隐隐传来,李睿在奉先殿祭祖登基。   巳时的时候,顾明烟过来看她,将她身边的宫女打晕了捆在殿中,顾明妧便穿着宫女的衣服,跟着她出了储秀宫。   宫道上并没有多少人,大家都去观礼新帝的登基,鲜少有人在宫里走动,有一辆泔水车在宫道的尽头等着她们。   “泔水车会送到城内的一家养猪场,大哥哥会在那里等你。”   顾明烟看着顾明妧,眼眸中的情绪忽然变得很复杂,她对她既羡慕又嫉妒、既憎恨又愧疚,可在这样无助又绝望的环境中,她却是她唯一的亲人。   “你走吧!走了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顾明烟咬牙道:“我不信你说的话,我不信这世上这样不公,我想要的东西,难道永远都得不到了吗?只要你走了!他总有一天会看见我的!”   顾明烟说完,退后了几步,转身离去。   ……   她终于还是把她送走了。   顾明烟心里眼里满是欢喜,本来她就是李昇的女人,凭什么又要进宫来?为什么她喜欢过的男人,最后都只喜欢上顾明妧了呢?   顾明烟实在想不明白,可她很快却没有了继续思考的机会,因为她看见李睿正端坐在她的房中。   今日是他的登基大典,他穿上了明黄色九龙戏珠黄袍,头戴赤金毓冕,越发显得他五官深邃,容貌俊逸。   但顾明烟看见他那双阴郁的眸子,却吓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她勉强让自己保持着镇定,缓缓开口道:“今日是皇上的大喜日子,怎么到臣妾这里来了?”   李睿看着她,神色似笑非笑,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问她:“那爱妃又去了哪里呢?”   “臣妾……臣妾去看望了三妹妹。”顾明烟咬了咬唇,如实回答,反正顾明妧已经走了,她要做的事情已经做了,她看着李睿,眉眼中带着几分期翼,柔声道:“皇上何必执迷于她,她都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早已经不是完璧……”   顾明烟的话还没说完,下颌却被李睿紧紧的掐住了,她挣扎着扭动着身子,用手狠狠的去掰开他的指节,可是那人却是纹丝不动,掌中的力气竟还更大了一些。   顾明烟挥舞着拳头、张牙舞爪的挣扎着,想要说一句饶命的话都说不出来,她那双闪烁的眸子最后终于黯淡了下来,视线僵直的看着李睿。   “你不是想要荣耀吗?从今以后,所有的荣耀,都可以给你。”李睿松缓缓开了顾明烟,看着她的身体直挺挺的倒下,眸中露出冷厉的笑意,走到门外吩咐道:“传令下去,太子侧妃顾氏走失,全城戒严、封城寻人!” 第181章   顾明远把泔水桶上面的夹层挪开,看见躺在里面昏昏欲睡的顾明妧。   “三妹妹!”他惊呼了一声,顾明妧已经从里面探出身子,不停的恶心干呕着。   陈伯青正牵着马车过来,看见这一幕却是顿住了。   半年多未见,她竟然已经有了肃王李昇的孩子了?可她看上去这样娇弱,脸色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眼角因呕吐泛着微红,实在是楚楚可怜。   这里的泔水味实在太重了,顾明妧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干呕,她抬起头,看见眼前如青松一样的少年。   “大哥哥、陈世兄……”顾明远急忙上前把她从泔水桶中扶下来,陈伯青却是定住了脚步,不知道要怎样再接近她。   曾经心中认定了的女子,如今已是别人的妻室。他以为他已经释怀了,却不知一旦看见了她,所有的死灰都会复燃。   “我本来想让文海去找王爷的,但听说神机营的人正在追杀他们,只怕此时自顾无暇。”顾明远扶着顾明妧,眼里满是心疼,忍不住道:“太子殿下怎么如此荒淫,连霸占臣妻的事情也做的出来!”   “他如今已是皇上了。”陈伯青在一旁提点了一句,将马车牵到两人的面前:“听说大行皇帝死得蹊跷,这几日几位太医家门口都有锦衣卫的探子,太子虽是储君,继位时却没有遗诏,于理不合。”   顾明妧只觉得相当疲惫,茫然的听着他们两人议论,她在马车里靠了下来,忽然间伸手抓住顾明远的衣襟问道:“神机营的人在追杀王爷……那王爷进京了吗?”   她虽然知道李昇必定会追赶他,可那些死士行踪飘忽,李昇这时候已经追到了京城,那路上必定也是快马加鞭。   “王爷没有进京,现在全城戒严,他要是进来了,只怕就出不去了。”顾明远虽然是儒生,但他心里也清楚,太子已经做出了夺人妻这种事情,肯定是不会对李昇手下留情的。   马车缓缓的动了起来,顾明妧虚弱的靠着车厢闭幕养神,一时却又惊的睁开了眸子:“大哥哥,你们这样为我冒险,会不会被牵连?”   他们还是这样年纪的少年人,身上又都有功名在身,若是犯了事情,那就一辈子翻不了身了。   “倒现在你还想这些!”顾明远按住她纤瘦的手腕,正色道:“父亲不在京城,长兄如父,如今我说了算。”他看着顾明妧,眉眼中显出成熟的光芒,继续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远比功名利禄更重要。”   他说着,转头看了一眼前头驾车的陈伯青,问他道:“从丹,一会儿到了城门口,你就离开吧,这是顾家的事情,与你无关。”   陈伯青闻言,却是潇洒一笑,将手中的缰绳捏得更紧了一些,缓缓道:“逸斋兄不是说了吗?这世上有很多事情,远比功名利禄更重要!”   ……   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开始全城盘查,道路两边的商铺、民宅一间不漏的翻查着。   陈伯青驾着马车缓慢的走在京城的大街上,偶尔侧过身子,对车里的顾明远道:“城里已经在搜人了,还是要想个法子把三妹妹送出去。”   顾明远想了想,开口道:“你进来陪着三妹妹,那些人认不得你,你们扮作出城的夫妇,我在前头赶车。”   他拿了一套粗布衣裳套在了身上,打散了发髻,看上去还当真有那么点落魄小厮的模样,和外面的陈伯青换了位置。   顾明妧脸色苍白,看上去非常的虚弱,她睁开眸子看见陈伯青坐到了马车里,平日里俊朗的眉峰都拧了起来。她忽然就想起了前世自己进宫前的事情,陈伯青手里握着高中的喜报,站在与自己一墙之隔的院外,咬牙切齿道:“三妹妹……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等等我。”   他们总是有缘无分,今生也是、前世也是,可他前世终究不曾因她丢了功名,但……如果现在他们落到了太子李睿的手中,这一辈子就都完了。   “快到城门口了。”顾明远在马车外提醒了一句。   陈伯青坐到顾明妧的身边,握成拳的手指紧了又紧,最后伸手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   “你不要乱动,靠着我,不要抬头。”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然而手臂的力道却很重,甚至是有些僵硬的把她按在了怀里。他说:“三妹妹,我只想要你幸福,不管这幸福是不是我给的,你懂了吗?”   顾明妧原本还有些挣扎的身子瞬间松懈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将她拥在怀中的少年,不知何时,少年的下颌上也已经长出了青黑的胡渣,轮廓中已有了成年男子的刚毅果决。   她终于点了点头。   马车在城门口停了下来,盘查的城门领很快就到了,问顾明远道:“车里坐得什么人?”   “是我家少爷和少奶奶,出城探亲去的。”   顾明妧听见外面的询问声,紧张的身子都颤了起来,帘子忽然间被拉开,一道光线打进来,她吓得差点儿惊呼起来,陈伯青却是低下头,封住了她的唇瓣。   “唔……”   顾明妧大惊,睁开眸子看着陈伯青,但车帘子却很快就落下了,那城门领一脸□□道:“大白天的……玩起车震来了?走走走……”   顾明妧松了一口气,陈伯青却是愣了片刻,才把她的唇瓣松开,脸颊上还有一丝微红,低头道:“刚刚一时情急,所以冒犯了。”   顾明妧低头不语,马车又动了起来,她听见前面开闸放行的声音,靠在车厢上叹气。   “那辆马车停下!”   忽然间一个熟悉又带着阴郁的声音从不远处响了起来。顾明妧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眸子,伸手抓住陈伯青的衣襟道:“是太子李睿!”   但现在已经是新帝了。   李睿骑在马上,不紧不慢的从马车后面靠过来。他盘查过宫门守卫,知道有一辆泔水车曾在他登基大典的时候出宫。而现在这辆马车的车轮上,却正好沾着泔水汁。   “顾侧妃还是跟朕回宫吧?”李睿的马已经和马车并驾齐驱,他就在窗口的位置,隔着一道帘子同顾明妧道:“朕如今已经登基,马上封你做贵妃如何?”   他叫她顾侧妃……可她明明是肃王李昇的王妃!   顾明妧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紧张了起来,她想掀开帘子,却被陈伯青一把按住了手腕,朝她缓缓摇头。   “怎么?还不肯下车吗?那朕就想个法子请你下车。”李睿冷冷一笑,忽然道:“朕割了这车夫的双足,让他给你当垫脚石可好?”   顾明妧忽然觉得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一样的绞动了起来,捂着嘴忍不住干呕起来。   李睿很满意马车内传出来的声音,笑容逐渐放大,开口道:“把这个车夫带走。”      “不要!”顾明妧再也忍耐不下去,一把拉开了帘子,看着李睿道:“我跟你回去,你放了他们。”   ……   太医过来给顾明妧请过了脉之后,就退了出去。她还在昏睡,眼梢的睫毛长而浓密,却因睡得不安稳而微微的颤动着。   李睿伸手从她的脸颊上慢慢的抚摸着,眯着眸子道:“朕都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你这长脸,就会失去理智。”他忽然笑了起来,因为……从今天开始,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拥有她了。   顾明妧陡然睁开眼睛,落入眸中的却是李睿阴寒的眸色,她吓得颤抖了起来,却被那人拽住了手腕。   李睿低头凑到顾明妧的眼前,几乎要与她贴着鼻尖,这才缓缓道:“这天下都是朕的,你还想逃到哪儿去?从今以后,就乖乖的做朕的贵妃。”   “二姐姐呢?”顾明妧问他。   “死了……”李睿松开顾明妧,不屑道:“朕已经派人把她的棺椁运出宫去,送往凉州,告诉他们……肃王妃暴毙了。”   “你……你……”顾明妧疯了一样推开李睿,浑身颤抖,身体忍不住痉挛着。   李睿看着她,却是淡淡道:“太医说你胎脉不稳,你若是不想要这个孩子,朕也无所谓,将来……你还可以给朕生。”   “你为什么要这样!”顾明妧浑身脱力,“我宁愿去死!”她咬着牙,憎恨的看着李睿,可那人却全无反应,只是冷笑着看着她:“你若是舍得带着你腹中的孩子一起死,朕成全你。”   他是看穿了她舍不得!这是李昇的孩子!这是他第一个孩子!   无论如何她要把他生下来。   顾明妧心如死灰一样的瘫在床榻上,任由李睿的大掌从她的脸颊上一遍遍的抚摸着,他细细的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痕,声音却很柔和:“你不要难过,朕将来会疼这个孩子的,将他视如己出,朕会对你好,比皇叔对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第182章   整整三天三夜……李昇没有迈出过书房一步。   铺天盖地的绝望笼罩着他,让他不知道要怎样来面对这已经崩塌的现实。   和十几年前的母子分离被迫离京相比,这是让他更陷入绝境的事情。   掌心的虾须镯已经捏的变形了,上面依稀还残留着顾明妧的气息。可如今物在人却已经不在了。   他是统治一方的藩王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没能护住自己的女人!   李昇一拳打在身后的书架上,摆在上面的重物砸落,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把侯在门外的长喜吓了一跳。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但来人被长喜挡在了门外。   “王爷有令,不准任何人进去。”这几日送来的三餐还摆在门外,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再这样下去,便是铁人也要熬坏了。   “不是奴才要打扰到王爷,是荀先生要让奴才来给王爷传话……”那人吓得脸都白了,荀先生让他来传这个消息,分明是不想他有活路了,他迟疑了片刻,但还是开口道:“朝廷……朝廷……派人把王妃的灵柩送了回来!”   如惊雷在耳边炸开,李昇手中的镯子滚到了地上,他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过了片刻,书房的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李昇身上仍穿着几日前的甲胄,腰间佩着长剑,冷峻的眉峰中带着重重杀气,从房里夺门而出。   暮色深沉、黑夜中的灯火寂灭森冷,李昇面色如冰,每跨出的一步却坚实有力,他顺着肃王府的中轴线广场一路虎步龙行,最后进入众府臣议事的存心殿。   殿中灯火通明,荀有道和众臣工正在做最后的部署,他们已经打算天亮之后面见李昇,请出先帝遗诏,清君侧、除奸佞,发兵东进!   哐当……   忽然间传来的沉闷巨响让众人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来,他们看见肃王李昇解下了腰间的佩剑,重重的摔在议事桌上。   大殿一下子安静的出奇,连喘息声都便的隐忍,众人看着面色阴冷的李昇,仿佛等待着他一声令下。   “荀先生,本王问你,凉州如今有几万人马?”   李昇抬起头看着荀有道,眉眼中透出鲜有的阴鸷冷厉的光芒,“大同总兵曹钺是本王的挚友,你可写信问他想不想搏一个更好的前程。”他视线平视前方,言语中透着几分狠戾阴鸷又带着熊熊的王者火焰,继续道:“精忠侯镇守武阳,手下有十万兵马,你只问他……借还是不借!”   李昇双眸血红,握紧的拳头撑在桌案上,抬起头,目光如利剑一样扫过众臣工,一字一句道:“天对本王不义,本王自要逆天而行!”   荀有道忽然跪了下来,捧出随身携带的先帝遗诏,呈到李昇的面前道:“王爷,这不是逆天而行,这是顺应天意!”   大魏靖和元年,肃王李昇请出先帝遗诏,下令重审当年先太子并柳家一族谋逆案,于六月二十八日在凉州起誓,战火飞快延绵大魏西路,至七月中旬,山西总兵曹钺投诚、武阳守军精忠侯萧浩成归顺,大军一路东进,攻下甘肃、陕西、山西,直逼京师。   ……   后排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哭声。   周氏将怀中睡得有些不安稳的顾明慎送到奶娘的怀中,她从正房出去,顺着抄手游廊走到屋子后面,看见方姨娘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烧纸。   七月的天气很是闷热,今日又是要雨不雨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那黄色的纸钱被风吹的飞起来,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围墙内飘荡着,看上去寂寥冷清。   她们也是这几天才知道顾明烟死了,太子李睿拿她和顾明妧换了身份,送去了凉州。   肃王虽然已经为她安葬,只可怜她这样年纪轻轻的,就香消玉殒了。   “姨娘,太太来了。”站在方姨娘身后的丫鬟小声提醒道,她们在院子里做私祭是不对的,周氏若是追究起来,她们做下人的也要被罚。   方姨娘有些慌乱的转过头来,看见周氏站在自己身后,脸颊上已经有了泪痕。   “太太,您是白疼二丫头了,没想到她的命这样薄。”方姨娘哭得泣不成声,想着当日顾明烟进宫,她还以为她是享福去的,便觉得自己当真是一个傻子!   要是当初顾明烟肯听从周氏的安排,嫁去沈家,那该多好啊!   “你不要太伤心了,二丫头虽然去了,但是……老爷和我不会不管你的。”周氏心里实在动容,她是看着顾明烟从小长大的,从一开始的喜欢,到后面慢慢被她磨去了耐心,再到最后的听之任之……以至于造成如今无法收拾的境地。   太子哪里是什么好相与的人,是顾明烟太傻了!飞蛾扑火一样的冲上去,最后连自己的小命都搭在了上头。   方姨娘已经止住了哭,慢慢擦了擦眼泪,她看见周氏这样伤心,反倒想劝慰她一句,这时候却是有人从后面走过来回话道:“太太,老爷让您去一趟书房。”   周氏急忙擦干了眼泪,嘱咐方姨娘先回房休息,她带着下人往书房去。   这几日府上往来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她一路从抄手游廊上过来,就瞧见几个穿着箭袖布褂的男子从书房里离去。      周氏看见顾翰清坐在书案前,看着窗台上那一株又结了果的金橘树,他看见周氏进来,朝她招了招手道:“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商量。”   他看上去神色肃然,周氏心里没来由就咯噔了一下,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刚才走的人是谁?”周氏抬起头问他。   “那两个是肃王府的死士。”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好瞒着周氏了,只开口道:“荀先生几日前曾给我写过一封信,说义军的军饷还差一些。”   周氏闻言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要是她没猜错的话,就在半个月前,顾翰清收缴了两淮的盐税,共计五百万两……   “老爷!”周氏尖叫一声。   “没错,银子我都已经让人送去凉州了。”他淡淡的看着周氏,将她拉入怀中,搂着她道:“你跟着我这辈子,没想到什么大富贵也就算了,到了现在这把年纪,还要担惊受怕,是我顾翰清对不起你。”   周氏顿时就落下泪来,急忙用帕子压了压眼角,抬起头问他道:“那老爷叫我来是……”   “这件事情朝廷还不知道,我若是跟着你们一起走,朝廷必定有所警觉,所以……我派人先把你们送走。”他顿了顿,继续道:“但现在山西那边还在打仗,所以你们要先去蜀州,从那里再绕道回山西。”   “那老爷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周氏的心都揪起来了。   “我暂时不走,等你们脱身了,王爷自会派人来搭救我,若是一起走,那咱们一家人都跑不掉。”   “老爷……”周氏抱住顾翰清,靠在他的怀中恸哭了起来,过了片刻她才停下了哭声,忽然抬起头来,看着顾翰清道:“让方姨娘带着孩子们走吧,我和老爷留下,这样朝廷才更不会怀疑你。”   周氏说着,只趴在顾翰清的胸口,抓住了他的衣襟道:“妾身这一辈子,都要守在老爷的身边,一步也不离开。”   ……   储秀宫外的梧桐叶已经落了满地,顾明妧站在庑廊下了,抚摸着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   十五从身后为她披上了一件大氅,小声道:“王妃,外面天冷,你还是进去吧。”   盛夏已过,秋日也快到了尽头,顾明妧看着昏暗的天空,转身问十五道:“王爷的大军打到哪里了?”   “听说已经快到京师了。”但这里是天子龙脉所在之地,有十二卫守护,李昇手里只有二十万兵马,哪里能敌过号称八十万精明的京城禁军呢!   顾明妧叹了一口气,转身进门,却听见不远处宫门外的报唱声:“皇上驾到……”   李睿已经有几天没过来了,他倒是没对自己用强,甚至还花尽了心思想哄自己开心,但顾明妧哪里能开心起来,她想要的只是离开这里。   “你怎么站在风口里?”李睿从院中走进来,看见顾明妧脸色苍白,太医说她身子虚弱,要不是怕她的身体承受不住,他如何会让她留下腹中的孽种呢?   顾明妧朝着李睿福了福身子,那人牵起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她柔若无骨的手腕,忽然道:“朕还记得以前送过一个手镯给你,后来你好像把她送人了?”他说着,又从袖中拿出一个赤金九转玲珑手镯,笑着道:“这个比以前那个更好看。”   手镯很快就套在了顾明妧的手腕上,然而却显得异常宽大,他明明记得他是按照从前的尺寸吩咐银作局的人做的,怎么差别那么大?   李睿抬起头,看着顾明妧毫无血色的脸颊和瘦削的肩膀,忽然间暴怒了起来,擒住了她的下颌道:“朕的忍耐是有限的!”   顾明妧阖上眸子,纤细的颈子拉出一道柔美的弧线,薄如蝉翼一般白皙的肌肤下,有着隐隐跳动的脉搏。   她知道李睿舍不得伤他,他就是暂时没了耐心而已,这样的暴怒无常她已经习惯了,顾明妧缓缓的睁开眼睛看着李睿,看进那人幽深的眸色。   下颌的禁锢慢慢又松开了,李睿一把楼主了顾明妧将要虚脱的身子,忏悔道:“妧妧,朕不想伤你的,朕的心里只有你,你什么时候能对朕笑一笑?”他伸手将她拦腰抱起来,明明还有了身孕,可身子却这样轻,就像马上要消失了一样。   ……   临时搭建的营帐中,李昇正在翻看各军将士送来的军报。   宛平城易守难攻,大军已经在这里胶着了五个多月,紫禁城就在离此地不远的百里之外,望眼欲穿,他恨不得此刻就能进宫将那人抢回来!   李昇放下手中的军报,来到帐中的沙盘面前。   连绵起伏的沙盘上插着格式的旗子,西、北、南三面夹击,已经将京师围成了一座孤岛。如今京师最后运输粮草的线路,就是位于大沽口的海运码头。   那里有从泉州运来的好几船粮草,正送往京师。可惜天公不作美,海上起了暴风,将两艘运粮的大船都掀翻了。如今京师的粮草已不足一月,这一场硬仗……他们终于要打赢了!   “王爷,顾大人和顾少爷来了!”长喜掀开营帐,将顾翰清等人请入帐中。   顾家众女眷沿着长江西上,在蜀中上岸,经川北进入陕西,终于在年底的时候回到了山西老家。不久之后,顾翰清事发,肃王府的死士救出了顾翰清和周氏,一路躲过锦衣卫追查,将众人送到此地。   “岳父!”李昇看见顾翰清,刚毅硬朗的眉眼竟然瞬间有些泛红,他本就是行武之人,如今在军中和将士们同吃同住,看上去越发的狂野粗犷,武将威仪尽显,隐约中更是多了几分君临天下的气度。   李昇差点就要给顾翰清跪下,却是被他一把扶住了道:“你什么都不用说,太子失德,这些都是他应有的报应,只求妧妧能安然无恙……还有她腹中的胎儿。”   顾翰清也知道了顾明妧身怀六甲的消息,只是没有告诉周氏,不然的话她这一路又要落下不少眼泪。一路逃命、朝不保夕已经很辛苦了,顾翰清不想让周氏太过担忧了。   李昇收起了几分激动,转头看着身后同顾翰清一起进来的顾明远和陈伯青,请了他们入帐中落座。   陈伯青一直都跟在顾翰清的身后,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顾明妧所嫁的这个男人,气宇轩昂、英武不凡,举手投足间的王者风范已让他隐隐有了压迫感。   他以前竟还觉得自己未必是配不上顾明妧的人,如今却感到有些可笑。这天下间,大约只有像李昇这样愿意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人,才配真正的守护顾明妧。   一直笼在袖中的拳头缓缓的松开,陈伯青坐下来,听他们议论起如今的战事。   “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韩英曾是本王麾下,此人骁勇善战,又有谋略,如今负责京城关防,本王已经派人将他策反,但五城兵马司的兵力都在城内,且人数不多,没有拿下宛平之前,他也不便有动作,不然齐国公府所掌的五军都督府随时就能灭了他。”   李昇蹙眉看着沙盘上的旗子,将宛平城前面的红旗插到京师的门口。   只要他们能打到京师门口,那么还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往城内,到时候再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里应外合,紫禁城便是囊中之物。   他已经等不及要到那一天了……   “王爷还有一个人可以用。”陈伯青顿了片刻,开口道:“锦衣卫都指挥使梁绍。”   “锦衣卫的人?”李昇稍稍拧眉,锦衣卫是皇帝亲兵,向来只终于皇帝一人,先帝驾崩,那么如今指掌锦衣卫的,必定就是今上李睿。   “他如何可用?”李昇问道。   陈伯青脸色淡然,却是慢慢道:“当日恩师因故被贬谪至两淮,我曾求友人带我去大理寺看过锦衣卫办案的卷宗,发现恩师的案子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先帝既然授意梁绍放了恩师一马,想必他应该知道更多的事情。”他顿了顿,继续道:“后来听闻去往两淮抓捕恩师的也是他,虽然肃王府的死士行动敏锐,但按说锦衣卫的人想要抓一个人,应当也不会那么难。”   顾翰清点头道:“确实如此,好几次都是我们前脚离开,他后脚才赶到,每次都慢了一拍,难道说……”   帐外风起云涌,夜色笼罩之前,最后一道阳光从地平线上照耀而来,忽然有战马逆着光线一路飞奔而来,手中高举着捷报,欢呼道:“宛平守军邰世龙降了!宛平守军邰世龙降了!”   ……   顾明妧从噩梦中醒来,这几天她一直睡的不好。不时有城外的火炮声传到储秀宫,她睁开眸子,看着黑压压的帐顶,稍稍的呼出一口气来。   十五训练有素,听见顾明妧的动静已经守到了她的床边,拿帕子替她擦了擦汗道:“王妃,王爷的军队就要打进来了,我们很快就能从这里出去了!”她压低了声音道:“你听见外面的炮火了吗?他们说京城已经守不住了,皇上这几天都没过来,大臣们提议迁都去南边。”   泉州那里还有一支装备精良的水师,李昇的将士们都是步兵,没有人会打水仗,只要李睿的人马上了大船,李昇就拿他们没有办法了。   “你扶我起来。”顾明妧从床上坐起来,趿着鞋子,走到窗口,她推开面前的隔扇,看见不远处城外的天际上映出一片片血红。   炮火将北京城变成断井残垣,她仿佛还能听见百姓们流离失所、惊慌失措的哭喊声。这些声音从远处不停的飘过来,钻入她的耳中,让她忍不住颤抖。   门外忽然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声声如擂鼓一样的敲门声。宫女跑过去打开宫门,看见一排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候在门外,领头的太监正是李睿身边的福公公,见了人便开口道:“叛军已经攻入京城了,皇上让奴才带着贵妃火速离去。”   她不能走!她怎么能走呢!要是她走了,李昇找不到她怎么办?   顾明妧坐立不安的紧张了起来,十五拉着她的手道:“王妃,我带着你躲起来。”   福公公已经领着人进来了,她们根本无处可躲,顾明妧在房里转了几圈,忽然间一把推开十五,朝着房中的碧纱橱撞上去。   她已经有八个月身孕了,却因为忧思过重,小腹看上去并没有很大,但这一撞之下,剧烈的疼痛让她猛然清醒过来,捂着肚子跌倒在地上。   孩子……你一定要坚持住,一定要等到你父王……顾明妧心里默默的祈祷着。   十五被顾明妧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才看见顾明妧已经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痛苦的呻吟着。   下身的流仙裙顿时染上了一片血红,十五懵了一下,大声喊道:“不好了,贵妃娘娘要生了!”   顾明妧额头上全是冷汗,抓住十五的手道:“要是我撑不住了,你告诉他……我还是他的人,李睿并没有碰过我。”   她疼的咬牙切齿,虽然重活过这一世,可她并没有生孩子的经验。身体的疼痛让顾明妧不受控制的颤抖,她看见那些要带她离开的锦衣卫围城一圈,没有任何人敢上前。   “还不快去请太医来!”   福公公看见满地的鲜血,吓得声音都变了,命宫女们七手八脚的把顾明妧抬上了床,顾明妧如今这个样子,肯定是走不了了,他只忙吩咐道:“快去告诉皇上,贵妃走不了了,让皇上先逃命去吧!”   正说着,方才被喊去请太医的小太监却又折了回来,焦急道:“福公公,叛军都打到皇城来了,太医院哪里还有太医,人都跑光了!”   “啊……”顾明妧疼得神志都有些混沌了,只是一个劲的拉着十五的手,她的手指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迷蒙着眸子看着十五,勉强保持着清明。   “王妃……王妃你一定要挺住。”十五忍不住哭了起来,朝着外面的人吼道:“快去请稳婆啊!没有太医总有稳婆的吧!”   外面的火炮声忽然停止了,顾明妧知道必定是李昇已经攻入了城内,阵痛再次袭来,她咬破了唇瓣,将脖子崩得笔直,无助的摇头。   王爷就快来了……她只要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了……   小太监终于找来了一个年长的嬷嬷,可她也不是稳婆,看过顾明妧的情况之后,颤颤巍巍道:“贵……贵妃……这是……这是要早产了,可惜……还没……还没足月……胎儿……胎儿还没入盆……只怕要受点罪过……要是……要是有太医在……”   “我去找太医!”十五从顾明妧的床前站起来,拉住一个小太监,问他道:“太医院在哪里?京城里都有哪些太医,你快带我去!”   “奴……奴……奴才也不知道……”   忽然的安静让大殿变得非常可怕,顾明妧感到一阵阵痛来袭,咬牙本能的使出力气。   “啊……”   “你们别急,孩子……孩子小……兴许贵妃能自己生下来……”老嬷嬷守在顾明妧的床前,伸手按住她的小腹,帮她慢慢的把胎儿往下揉。   可她没有力气啊!她实在太瘦了,身体一阵的虚脱,几乎就要失去清明。   “我……我不行……”顾明妧摊在床上,目光茫然的看着紫色纱帐,只觉得有星星点点的星光,在她眼前不停的晃动着。   忽然有一个暗黑的阴影靠过来,那人手中举着长剑,抵在了她的下颌上。   “顾明妧……你非要做的这样绝吗?你真的以为朕舍不得杀你吗!”李睿的眉眼中满是杀红了的血色,利剑在顾明妧的下颌上划出一道血痕:“你信不信朕现在就杀了你!”   顾明妧很想闭上眼睛就此受死,但下腹传来的剧烈的绞痛让她面目狰狞,她用力的撕扯着床单,做最后的努力:“啊……”   “表哥……我……想帮你……生下这个孩子……可是……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李睿的耳边忽然响起齐思贤临死前说过的这句话,他手里的剑颤了颤,落到地上,看着众人跪在他的面前,心惊胆战的劝说道:“皇上……快走吧!肃王的人马已经杀进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宫道里传来了杀戮声,宫女太监们的惨叫不绝于耳。   一旦战事拉起,没有对错,只有胜败。   李睿已经败得一败涂地了。   忽然间嗦的一声……一支利箭从方才顾明妧推开的隔扇中穿空而至,精准的插入李睿的胸口。   那双龙戏珠花的纹浸染了血色,上面的蛟龙像是要腾空而起的样子。   李睿转身,看着床榻上仍旧使出全力咬牙生产的顾明妧,僵直的跪在她面前。   慌乱、惊吓之中,一声如奶猫一样虚弱的啼哭声划破了夜空。   老嬷嬷抱着手中瘦弱不堪的孩子,凑到顾明妧面前道:“王妃……孩子……孩子生出来了……”   顾明妧侧眸,还不及看那个孩子一眼,就看见如巨龙一样的火把从宫门外一路燃烧了进来,她见到那个让她朝思暮想的男人,丢开了手中挽过的长弓,宛如天神下凡,披星戴月的跨入殿中。   这是她见过的,李昇最好看的时候。   ……   身体靠在一个温暖的怀中,顾明妧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睁开眼睛的时候,却见到一张五官放大的脸。   只是那张脸这时候实在是难看的很,浓密的胡渣也不知道多久没清理过,脸颊上还有干涸的血痕,整个人都散发着血气,被鲜血染过的发丝结成了团,看上去乱糟糟的。但眉眼刚毅、鼻梁高挺、刀削斧刻的容貌让顾明妧爱到了心坎里。   她伸手抚摸上了李昇的下颌,细嫩的掌心在他的胡渣上摩挲着,那人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琉璃色的眸子,这时候满是血色。   “你醒了!”但他还是惊喜的坐了起来,看着顾明妧,有一种喜极而泣的冲动。   “妧妧……”他看着她,指腹从她尖尖的下颌缓缓抚过,心疼道:“你受了那么多苦……”   顾明妧点点头,将自己的脸颊贴在李昇粗糙的掌心里,慢慢道:“可是……都过去了。”她又抬头看着他,支起身子亲了一口他的下颌,柔声道:“我的……陛下。”   李昇低头吻上她的唇瓣,将顾明妧紧紧搂在怀中。   ……   大魏靖和元年,肃王李昇以“清君侧、除奸佞”的旗号讨伐齐国公齐震,于次年二月攻入京城。同年三月,李昇奉先帝遗诏继位,改国号保泰,重查先太子并柳家谋逆一案,反转冤狱近百余起,将先太子牌位重入宗庙,设柳氏祠堂。   四月,立东阁大学士、吏部尚书顾翰清之女顾明妧为后,太妃齐氏为太后。   顾后自产下大公主之后,身子孱弱,多年不孕,朝中但凡有人上书请旨纳妃之人,皆遭贬斥。帝亲改祖制,独宠中宫、永不纳妃。至保泰五年,顾后方才诞下一子,帝立为皇太子。   =全文完=    第183章 番外(1)   李昇登基之后,就下令将当年先太子和柳氏一族的冤案重审。萧浩成奉命南下扫清齐国公余孽,索性把柳氏送入了宫中,和顾明妧作伴。   一下子有三位母亲照顾妧妧坐月子,凤仪宫实在热闹的紧。   顾明妧身子虚弱,太医嘱咐了要静养,所以平日里小公主都是由奶娘另在一处带着,只有她醒来的时候,才抱过来给她瞧瞧。   柳氏看着躺在锦衾中消瘦的顾明妧,忍不住落下泪来。去年在武安送她离去的时候,已经养出了几两肉来,看上去也丰腴了不少,谁知道这才一年多的时间,又煎熬成了这副样子。   顾明妧睁开眸子,看见柳氏正低头擦眼泪,娇嗔的喊了一句:“母亲……”   柳氏抬眸,嘴角弯了弯,却是道:“皇后娘娘还是叫我义母的好。”   虽然柳家的冤案有平反的一天,但作为精忠侯夫人的柳氏,必定还是不能昭告天下,将顾明妧认做亲女。   这时候周氏正领着宫女从门外进来,看见顾明妧醒了,笑着道:“刚巧熬好了党参红枣汤,让三丫头起来喝一口。”   她身子弱,大补的人参太医都不敢开,怕虚不受补了,只敢开一些性温良的党参,先把中气调理一番,等出了月子,还要好一番进补。   十五扶着顾明妧坐起来,靠在身后的大红色绣金线迎枕上,就着周氏的手里的碗和了两口,就有些不想吃了。大家都太担心她了,深怕她有个闪失,每日里各种进补,她都怕自己的福气太满了,受不起了。   “母亲坐下吧。”她们家里也都是有娃的,如今都丢下了孩子过来照顾她,顾明妧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慎哥儿最近乖吗?母亲该回去瞧瞧他了,还有翌哥儿,义母应该把他带进宫来,将军府人太少了,就几个奶娘丫鬟,我不放心。”   “是想带进来,只是那孩子太粘人了,怕进来扰了你休息。”柳氏道。   “宫里地方多呢,哪里能扰了我。”顾明妧笑笑,转头对周氏道:“母亲把慎哥儿也带进来吧?还是大姐姐,让她把曦姐儿也带进来,他们肯定会喜欢小公主的。”   “你就好好躺着吧,等出了月子,有多少心思操不得,现在就东想西想的,仔细将来落下了病根,脑仁疼。”周氏把药碗收了起来,让顾明妧靠着,看着她这幅样子就心疼。   听说那孩子是肃王攻城的当夜生下来的,那时候兵荒马乱,太医和稳婆都进不来,要不是孩子生的瘦小,只怕顾明妧这条命都要搭上了。   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让周氏每每想起来还觉得后怕,最可恶的还是顾翰清,之前竟然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顾明妧怀孕这件是事情。是后来大军拿下了京师周,才告诉她,顾明妧替肃王生下了一个女孩的!   顾明妧睡了半日也不想睡了,靠在迎枕上闭幕养神,过了片刻,舒太妃就同奶娘一起抱着小公主过来了。   不过如今该改口叫太后娘娘了。   小公主长得瘦小,幸好几个奶娘奶水丰厚,养了一阵子之后,除了看上去娇小一些,倒也白嫩娇美了起来。太后娘娘几乎爱不释手,每日心肝一样的捧在手中,便是睡着了,也要在怀中抱好一会儿才肯放下。   这是李昇的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又着实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如今长辈们恨不能倾其所有的去疼爱她。   “囡囡来咯,快看看母后,母后多辛苦才把你给生下来的。”孩子还没取大名,李昇倒是想了几个,太后独不满意,让先送去了钦天监测吉凶,等满月的时候再定下大名来。   顾明妧凑过去看着囡囡,脸颊白嫩,正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卷卷的,小手捏成了拳头窝在颈窝里,看上去可爱极了。   “母后,我也想抱抱……”她们怕她累着了,从不让她抱孩子。   “那可不行,别看她小,怪沉的,我抱着坐你边上,你多看几眼就是。”齐太后笑着道,抱着囡囡坐在顾明妧身边。   顾明妧伸手去牵她的小手,她觉得自己的手指已经很纤细了,可没想到小孩子的手指竟然这样软,这样细,她握着拳头才能抓住自己的一根手指,你动一下,她就紧一下。顾明妧真的太喜欢她了,在肚子里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要自己将来会不会成为一个好母亲,向周氏和柳氏这样,言传身教,又慈爱满满。可现在她发现,母爱这个东西是不用教的,它天生就能让你这样爱她。   小宝贝忽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竟和李昇一样是琉璃色的。顾明妧从她的眸中看见了自己,她忽然朝着她笑了笑,小小的唇瓣嘟起来,脸颊上还有两个小酒窝。   “快看快看,孩子对着你笑呢!果然还是更喜欢娘亲是不是?”齐太后笑得嘴都合不上来,伸手点了点她的小脸颊,囡囡还以为是有吃的了,歪着脑袋往她手指边凑过去。   “又饿了不是?小馋猫!”齐太后把囡囡递给了奶娘,让她到次间给孩子喂奶,看着顾明妧道:“你好好休息,把身子养好是关键。”   顾明妧此次生产伤了元气,太医私下里曾和齐太后透露了一二,以顾明妧如今的身体,想要再次受孕是很艰难的。将来能不能再有嗣子,还要看天意了。   李昇并不知道此事,齐太后也不想让他知道了。他把顾明妧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就算她当真生不出孩子,将来只怕他也是不肯纳妃的,与其惹他生气,倒不如不告诉他了。   况且顾明妧终究还年轻的,好好的将养几年,说不定是可以痊愈的。如果当真没有这个福分,那从藩王的子嗣中过继一个品性兼优、聪颖睿智的孩子,也无所谓的。   她们三人又在凤仪宫坐了好一会儿,见顾明妧睡着了,便都退了出去。太阳刚刚落了下去,漫天的彩霞将的天空染成一片血红色。   李昇拦住了太监的报唱声,从大殿外轻手轻脚的进来,看见顾明妧正阖眸躺在床上。乌黑的长发散在枕头上,脸色比起前几日已经多了一丝血色。   李昇便坐下来看着她,在金銮殿中威严的帝王,此刻的眉眼中却满是温柔。   他想伸手去抚开贴在顾明妧脸颊上的发丝,那人却睁开了眼睛。   “你还要这样看我多久?”顾明妧看着他,从床上坐起来,李昇上前扶了她一把,干脆坐到了床上,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   “怕你又不见了,只有这样一直盯着,你才不会消失。”李昇不敢回想当时失去她时候的绝望,只是不小心打了一个瞌睡,可她却不见了。   “那你也不能这样老看着。”顾明妧抬起头,伸手去摸他的胡渣。她很喜欢摩挲李昇的胡渣,让她有一种非常安全的感觉,实实在在的:“我又不能服侍你,你每天睡在这里……”   她能感觉到他的悸动,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现在还不能怎样。   况且太医也说了,顾明妧需要静养。   “你太小看我了……我不是那种人!”李昇低头蹭着顾明妧光洁的额头,将怀种人抱的更紧了一些。   “你应该自称‘朕’。”顾明妧抬头看他。   “在你面前,我永远都不是皇帝。”李昇缓缓道:“我是你的夫君,还是曾经差点就把你弄丢了的夫君。”他是真的被吓破了胆了。   君临天下也好、问鼎中原也罢,但这些……其实都没有她来的重要。   ……   “娘亲,我可以抱抱她吗?”   “娘亲,我也要抱……”   两个奶声奶气的小男娃围着囡囡的摇床,好奇得盯着里面眨巴着大眼睛打量他们的小姑娘,喜欢的不得了,忍不住伸手想去捏捏她的小脸。   “不可以,你们只准看看。”   两位母亲都严厉的异口同声道:“也不准伸手去捏她的脸,她不喜欢的,惹哭了囡囡,可是要打屁股的。”   慎哥儿不以为然,皱着眉心反驳道:“以前三姐姐也常捏我的脸!”慎哥儿已经两岁半了,会说好些话,周氏有时候都说不过他,叹息自己怎么生出一个话痨来,明明顾翰清和顾明远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也不知道他那里来那么多话。   “你三姐姐没出阁的时候,你连牙还没长呢,哪里还记得她有没有捏你!真是惯会胡说八道的!”周氏笑着数落他,又道:“以后不准你三姐姐长三姐姐短的,要叫皇后娘娘。”   翌哥儿却是和萧浩成一样的憨厚性子,话一点不多,但动作却很快,咸猪手已经捏上了囡囡的小脸。囡囡吃痛,哭了起来,柳氏气得去打他的掌心,他却还是一脸得意,憨笑道:“她哭了耶……”   惹得柳氏和周氏都哭笑不得。   今日是大公主的满月宴,也是顾明妧的封后大典。她听见孩子的哭声,从里间走出来,身上穿着大红色绣百鸟朝凤的凤袍,头上戴着九凤衔珠累丝金不摇,眉心一点赤金牡丹花钿,艳若桃李、国色天成。      “三姐姐今天真漂亮!”   两个小国舅顿时就把睡在摇篮中的奶娃娃给忘记了,一个劲看着明丽动人的顾明妧。   慎哥儿看见顾明妧这个样子,眼珠子都亮了,向周氏提出要求道:“娘亲,我以后也要娶一个和三姐姐一样好看的媳妇儿……”   周氏扶额,觉得她可能已经没法教顾明慎了,等再过一两年,还是把他交给顾翰清,让他带着他念些四书五经的,兴许还能洗洗他脑子里这些歪念头。   谁知她心里正这样想,一旁的翌哥儿却是也拉着柳氏的袖子道:“娘亲……我能不能……以后也娶一个和三姐姐一样好看的媳妇儿……?”   顾明妧被他们逗得哭笑不得,捏了捏慎哥儿的脸颊道:“等你长大了,你喜欢哪个媳妇儿,三姐姐就指给你。”   谁知道他却没因为媳妇儿兴奋,反倒向周氏告状道:“娘亲,你看……三姐姐又捏我了!”   ……   李昇穿着正黄色九龙戏珠蟒袍,头戴金冠毓冕,斜眉入鬓、龙章凤姿,亲自在凤仪宫外等着顾明妧。   顾明妧凤袍拽地、光艳逼人,缓步从宫内而来,李昇下撵,亲手扶着她上了去,帝后并肩落座。   百官按品阶位列,于殿前广场恭迎皇后銮驾。   礼乐声响起,被任命为册封正使的文华阁大学士顾翰清上前宣读册封圣旨。   顾明妧下撵至祭天长案前,接凤册金印,叩拜祭天,礼毕之后,又同李昇摆驾奉先殿祭祖。   从今日起……她就是大魏皇帝李昇的皇后了。   累了一整天,顾明妧已经觉得有些乏力了。沐浴更衣之后,便穿了简单的中衣靠在软榻上。时近初夏,天气有些炎热,外面热闹了一整天的钟鼓声也安静了下来。   顾明妧吃了几口十五送来的冰糖燕窝,把银盏递过去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开口道:“你不是婢女,如今让你跟着我在宫里,实在大材小用了,改日我和皇上说一声,你就出宫去吧。”   十五闻言,一下子就跪在了顾明妧的跟前,眼眶都红了起来,哭着道:“奴婢现在就想跟着皇后娘娘。”   当日荀先生在王府组建九九八十一死士,其实也是参照了大魏的锦衣卫制度,如今李昇登基,死士们也都编入了正途。初一因为屡立战功,已经被封为了游击将军了。   “你们死士中有很多女的吗?”顾明妧看着她,心里很是怜惜,一样的女子,她生在市井,虽然从小过的清苦些,但爹娘俱全,可她们却……   “只有两个,还有一个姐姐,很多年前被送到京城来,如今不知道在哪里……”   顾明妧点点头,看了十五一眼,问她:“你喜欢初一是不是?”   十五的脸颊顿时红了起来,摇了摇头,过了片刻才道:“娘娘,是初一喜欢奴婢。”   门口传来了太监的报唱声,李昇回宫了。   宫宴还未散席,他今日应该在外头多陪一会儿群臣的。如今新朝初定,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   李昇喝了点酒,神色微醺,看见顾明妧上前,已经一手将她揽入怀中。两人搂搂抱抱的跌坐在了月牙床上,顾明妧抬起头看着他道:“皇上……您喝多了。”   李昇握起顾明妧一只柔夷抚在掌心,抬起头看着她道:“朕没有喝多……”他低头在他手背上亲了一口,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缓缓道:“今日……荀先生和道长都请辞了。”   “他们……要走了吗?”顾明妧有些好奇问道。   当日未救舒太妃,虽然是云峰道长说服顾明妧入京的,但这一路的筹谋安排都是荀先生制定的。以至于连李昇的先锋营都追赶不上他们,可谓是神机妙算。   但……顾明妧其实也不怪他们。自古想成大事的谋士,似乎都是这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   “皇上若是舍不得他们走,那就留他们下来。”顾明妧其实是明白那些人的心思的,缓缓道:“他们是怕将来皇上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会治他们的罪,毕竟古来有不少君王都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辈。”   “妧妧,你知道朕不是这样的人。”李昇仁厚,即便太子无道,但他仍旧厚待了他的家眷,可过了片刻,他却长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但是,朕还是准他们走了。”   他将顾明妧禁锢在怀中,阖眸道:“朕一想到他们曾经害过你,便觉得放他们走已是最仁慈的做法了。”   灯影摇曳,他翻身将顾明妧压在身下,细细的亲吻着,看着那人媚眼如丝、婉转承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