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色娇宠》 作者:晚亭风 文案: 都说顾云瑶命好,天生尤物,绝色妖娆,又有吏部尚书的哥哥护她,不出意外,身为顾府嫡长孙女的她,将来一定能有一段好姻缘。 只是可惜,当真出了意外。 重生以后,顾云瑶起了小心思。正所谓抱大腿也是一门行为艺术,重活的这一世,首要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如何浑然天成地抱大腿。 许久以后,她终于遇到了上辈子杀她全家的锦衣卫指挥使纪大人。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重生 女扮男装 爽文 主角:顾云瑶 ┃ 配角:谢钰(顾峥),纪凉州,蔺绍安 ┃ 其它: 作品简评: 天生尤物,绝色妖娆的顾云瑶,前世卷入皇家政权斗争,不幸满门被灭。浴火重生以后,顾云瑶决定要浑然天成地抱大腿,甚至养出几条金大腿,以避开前世祸端,书写一个美满人生。故事剧情跌宕起伏,环环相扣,人物个性鲜明生动,文笔细腻流畅,值得一读。 第1章   八月盛夏时节,天气炎热,整个盛京中人被这一阵阵不倦怠的热浪扰得乏倦,只有歇在树上的那些蝉声叫得恬噪。   自从先帝驾崩以后,大孟朝结束了漫长的为期二十年之久的隆宝年,迎来了崭新的景旭元年。可是似乎,老天爷对新帝登基颇有怨言,入夏之后的大孟朝,北边多省进入了长达数月之久的旱期,连南方多省也受到了影响,天空久不降雨,民间人心惶惶,地面已经严重干裂,河塘干枯见底,怕是到了该收成的时候,只能掬一手随风而逝的黄土。   原因无他,只有不断疯传的言论可以详解:此前的大孟朝一直国泰民安,人心稳定,而经历过八位皇帝的大孟朝,也从来没有面临过这样窘迫的境遇,天空久未降雨,一定是老天爷降怒人间,这是横祸,更是天谴!   要说天谴谁人引出,还得问问新帝宠信的那帮阉党们。   书香门第的顾家,在京城已经立足了许多年,从顾云瑶的爷爷开始,便是顾家最为鼎盛的时期。在朝中任正二品官员,还曾担任过詹事府的谕德,被太皇尊称一声“吾师”。到了顾云瑶的父亲一辈,虽然比爷爷混得差了一些,她的父亲也曾进过翰林院成为先皇在身为太子期间出阁自主的侍读。而她的大伯,还是户部的员外郎。如果不是后来犯了错,她的父亲被贬为地方官,很有可能在有生之年进入内阁,成功成为内阁阁老们的一员。   好在她的哥哥顾峥,在之后的日子里连中三元,成为科举魁首,在殿试之中与先帝精彩的对话,还被奉为佳谈,好不风光了一回。   他们顾府上上下下,全都靠着顾峥重新回到了京城。   真的是祖宗积德,为顾家增光。   也许吧……   顾云瑶躺在地上,手脚已经开始冰凉,整个顾府上下现在是一片混乱,东厂提督太监亲自带了一番役长和番长们前来,那阉人说话极喜欢捏着嗓子,一副装腔作势的模样,脸上涂了粉,日光下一照,显得有些寡淡。   一个番子跑来禀报:“督主,已经检查过了,顾府上下一百三十五口人都在这里,老的少的一个没跑。”   厂公梁世帆从袖袍里扯出一块帕子,捂着口鼻仔细打量了一眼面前凄惨的景象。   三进三出的院子,还保留原先雅致的模样,来时那小花园里的池塘,因为天气的缘故,已经枯了大半,不过眼下倒好,有人在逃难的途中,跑到小池塘边,一个没留意摔了进去,身上被砍出来的刀伤,渗出殷红殷红的血,把那池子都快染成了赤色。然后那些人再也没能爬上来过。   曾经辉煌过的顾家人,如今为了活命,什么样的丑态都有了,还有下跪求饶的,天知道这是皇帝陛下下的旨意,呼着喊着跪他这个九千岁也没用。不过他生平最讨厌的就是顾家人,平时没少拿捏他,还暗中指使一些地方官员上书弹劾,也不知道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是他干爹吗?那些有弹劾内容的奏疏最先转到的是内阁,现在连内阁也都和阉党们一气了。   不管是票拟还是批红,都掌握到他们的手里。   如今看到长房家的公子曾经常挂在嘴边的读书人的气节全没了,梁世帆也算是看到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   抬脚踢了踢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生生把那人踹出一口血。血溅到他的鞋面上,惹了一身腥,梁世帆挑了眉,身边一个役长眼疾手快,一刀把那个还留有一口气的人处决了。   那血含着一口腥臭又溅到了顾云瑶的脸上。她赶紧阖上双目,屏住呼吸,不让身边蹲下来替梁世帆擦鞋的役长听到她一丝一毫的呼吸声。   “督主,小的这就为您把鞋子舔干净。”   耳边果然传来用舌头舔着鞋面的响动,近在咫尺的距离,顾云瑶尽量忍着白刀子插在心里剜肉一般的绞痛。   晌午,她正在闺阁里小憩的时候,最先带话回来的是她的贴身丫鬟桃枝。   说是她的哥哥顾峥因以下犯上,在早朝时触怒了皇威,还拒不承认自己的错误,被拉下去直接廷杖处理,可好生生的廷杖处理,打几十板子便能了事的事,不知怎的,最后演变成了死杖。   顾峥被东厂提刑太监押到了午门,活生生地打死了,前后不过一刻功夫。   死了以后也不得安生,皇上马上颁布了一道口谕下来,叫人把顾峥的皮剥了,挂在午门那里做展示。   老爷听到消息以后当先昏倒,失去的不仅是顾家的命根子,更是顾家的顶梁柱。老太太还保留着一丝清醒,立即着人要去午门那边看看。   然而桃枝刚哭哭啼啼地说完话,前院里就像失了火,不时传来众人伴有啼哭的喊叫。   桃枝前脚踏了出去,后脚一个冷刀已经横向斩在了她的身上。回眸时,桃枝眼里含着泪,阻住了前来斩人的锦衣卫,只说了一声:“姐儿,快跑。”   那纤弱不堪的腰肢,竟是差点被刀身折了。   顾云瑶也不知道跑了有多远。身后不断地发出凄厉的嘶吼声,求饶声,还有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锦衣卫们,从腰际抽出佩刀的声音。   因在午歇时,顾云瑶只匆匆穿了一件轻薄的珍珠衫,玉色素纱为底,上缀了许多珍珠精致镶成,夏日炎热时候穿着,着实凉爽,却也半遮半掩地露出她两截细腻如脂的藕臂,胸前两抹嫩白也是半掩着,在高照的日头下明晃晃的犹如上等的羊脂玉。   她乌黑秀美的长发也来不及整理,一头青丝轻垂于腰际,近乎长到足底。疲于逃命时如墨的乌发随风轻拂,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虽然只是一个背影,那逃命也不像是逃命,硬是生生地被她刻画出一股风流媚相来。   顾云瑶浑然不知,身穿珍珠衫,近乎将纤瘦的体态暴露出来的她已经被人盯上。   而她先时一刻还活在深深地自责与无力当中——眼睁睁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却没有能力去阻止,顾府上下到处都是这样的凄厉,满眼的血洇在地上,不久后燥热的太阳便将血液吹干凝固了。   梁世帆转了一圈又回来,顾云瑶正好躺在他的足下,还留了一丝气。梁世帆仔细打量她一刻功夫,只见她浑然没有其他人逃命时的那般丑态,哪怕额头上见了红,脸上也因此沾了血,也没有生得那么狼狈。眼睫在她闭目时微微颤着,又露出一副楚楚可怜想勾起人保护欲的媚相来。   想不到顾府里,还有这样的尤物。简直是天生媚骨,叫人看了一眼,便有些欲罢不能。   梁世帆笑了,心中不禁想,这顾老贼藏得还真是好,世人只知道他家有一个曾经连中三元的,时任吏部尚书,鼎鼎大名的状元郎好儿子,却不知道他的府上还私藏了这么一个绝色的女儿。   梁世帆眼眸微眯,立即想到一个好主意,笑说道:“少一个。”   那番子没想明白,还是旁边的役长明白,梁世帆打算在顾府一百多口人里划出去一个,启奏皇帝时便说已将顾府灭族,满门不剩,这其实是一个欺君的手段,但是无人敢说一个不字。锦衣卫里有人正在无常簿上写写画画,准备记录今日已被抹去的事,梁世帆准备着人制止,斜里却走出一个人,顾云瑶本已经没有想法去看,那人双腿摆动时掀来了一股股热浪,合着空气中腥甜的气味,一起扑向顾云瑶的面门。   她的头上受了伤,从额际渗出血来,想努力去看,眼前迷迷蒙蒙的只有一片红色。   男人略微低沉的嗓音带着些许不悦,一直在顾云瑶的上空萦绕:“梁厂公此次前来,是为了何事?”   他穿着一双皂靴,顾云瑶只能硬忍着疼痛,颤着眼睫微微抬头,才瞧见那飞鱼服的一角。   “哟,纪大指挥使这就生气了?”尖利的嗓音笑了几声,梁世帆才又说道,“大家都是为了皇帝办事,拿朝廷的俸禄,自然得为民分忧。所以说,天下之大事,得以太平,端赖我们这些在朝为官的能够时时刻刻牢记皇帝陛下的话,同舟共济。”   好一个同舟共济,对方冷笑了一声。   却是不等他回答,梁世帆又道:“我这不是怕大人您处理得不干净,奉了皇上的旨意来瞧瞧么?”   那双皂靴在顾云瑶的面前停滞了片刻,微风拂来时,从他的绣春刀上传来一股浓郁的腥甜气味。   ——是血。   顾云瑶终于强撑着意识,凝眸看了片刻,绣春刀上的血迹将整具刀身染得通红,也不知道这柄刀下已经斩杀了多少顾家的冤死亡魂。   她蓦然睁大了双眼,心里所有的委屈、愤懑不平全部集中到那个人的身上,想把这个贼人的面相记清楚,即使到九泉以下也决计不会放过他。   只是这么一瞧,便看到那正端端站着的男人,侧过脸来居高临下看着她时,如墨点漆的眼眸。可能是感知到来自她的愤恨,回眸之际,两人四目相对,那人漆黑的眼眸如一汪见不到底的深潭,幽幽的,掀不出一丝惊涛骇浪。   好像他的眼里,她已经死了一般。   尔后,他只是微微倾身,端详着她的面孔,顾云瑶还不太适应被一个男人这么端端看着,勉强地咬着下唇用尽全力想要避开他视线里的锋芒,这个男人却再次拔出了腰际的绣春刀,那一刻顾云瑶绝望的容颜彻底印在他不含半点感情的眼底,只听得梁厂公焦急地喊了一声:“纪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顾云瑶最后听到的内容,是他凉凉的声音,“留着她的活口,给你糟蹋么?不如死了与她家人作伴为好。” 第2章   腊月里头的这最后一天,无尽的长空下黑云压城,不久那天空深处便降下了连绵不绝的鹅毛大雪。终于是迎来了今冬最大的一场雪。   再过不久就要辞旧迎新,所谓瑞雪兆丰年,这突如其来的瑞雪下得是真的及时,名岁准定是丰收的一年,四四方方的京城中,包含的也都是那些四四方方的四合小院,其中不乏有许多人家的孩子们见到了雪,都闹腾着从屋里出来,在漫天长空无际的白里开始打起雪仗、堆起雪人。   本是一个好景象,顾府上下此时此刻却是忙做了一团,全没有其他人家那样喜庆的气氛,只因为府上二房院里的嫡长女顾云瑶染了风寒。   染了风寒无非是一件小事,京城又是天底下最富饶的地方,能请到最好的大夫、能讨到最好的药,对向来出手阔绰的顾家而言,简直小事一桩。   顾府已故的老太爷曾经为官数十年,他当朝的时候,辅佐过两任帝君,其中一名帝君,也就是先太皇,还会恭恭敬敬尊称他一声“吾师”。要说这顾家,还真是气派,顾老太爷去世时还被先帝追封为“太师太傅”的高级官员头衔,整个京城谁不知道顾家,都上赶着想与他们家攀亲带故。   二爷顾德珉虽说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混得比顾老太爷差了一些,但也仅仅只是差了一点。年纪轻轻时就中了举人,入殿试时又中了二甲前几名,顶着庶吉士的名号成功进入翰林院做编修,先帝被立太子时要出阁读书,顾德珉也算是靠了一回老父亲的人脉,成功纳入太子侍读的名录当中。这对于他之后的仕途很有帮助。   如今隆宝帝已高坐皇位达八年之久,顾家的这位小丫头却是隆宝二年才出生的,算算生辰,尚不过六岁,却摊上了这样的事。   顾府上下时有悲戚的声音传出。   一间屋中,身穿宝蓝色五寿捧寿妆花褙子的顾老太太,垂首看着榻上缩成一团的小小人儿。惨白的一张脸,嵌着一张小小的精致樱桃唇。   那唇也是惨淡无光的,全然没有平时的活泼生气。顾老太太一时不禁伤感,忍不住垂泪了,平日里乖巧可人的瑶丫头,那双点漆如墨的眼睛最是会说话,总是“老太太”、“老太太”地用软濡香甜的声音唤她,笑时颊边又有一颗小小的梨涡,总爱跟在她的身后团团乱转。很是招人喜欢。   轻轻捧起她因卧床太久而日渐消瘦的胳膊,顾老太太又想到往常这胳膊也是被养得白嫩嫩的,如同从水里刚捞上来的藕,顾老太太两眼一花,幸好有一旁侍立的丫鬟眼疾手快地搀扶了她一把,颤巍巍的老太太才没有摔着哪里。   “老太太还是不要太伤心为好,倘若连老太太也因为过度伤心损了身子,叫我们这帮小辈还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说话的正是顾府大房的太太肖氏,她身穿了一件翠蓝色素面杭绸褙子,虽不是极致美人,胜在肤色白皙,容颜端庄大气,说话时有条有理,端的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顾老太太听闻她的话后果真收了一些势,泪止住了一些,可那心中还是揪揪的疼。   不为其他,只为眼前这个孩子的身世,真的太过可怜。   顾府总共有两房,顾德珉是顾府里的二房,也就是下人们口中的二爷,大爷和他都是一个“德”字辈的,名叫顾德彬。   说来这位大爷混得就不如二爷好了,顾德珉在朝之中怎么说也是一个正四品的官员,任职礼部侍郎,大爷顾德彬才只是户部一名从六品的员外郎。   不过也不打紧,有老太太撑着,兄弟两人的感情还不错,这么多年来也都相安无事地过着。   唯一的遗憾可能是顾老太爷在世时棒打鸳鸯了一回。一直以来,大孟朝都承袭祖制,男婚女嫁只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暗生情愫、你情我愿,那都是不允许存在的。可惜的是,顾二爷在十几年前偏偏有了这么一次风流浑事。   想他顾二爷年纪轻轻时已经眉目舒朗,有了顾老太爷年轻时候的风流才子韵味,但是顾老太爷可比他正儿八经多了,虽然也娶了一房妾室,但是定了顾老太太为正妻之后,再也没有将其他女人带进门的想法。   顾老太太豆蔻年华之际端的是一副笑语盈盈,婉约美人的模样,所以这大爷和二爷两人的相貌承了老母亲,身形颀长,极为出众,二爷更胜一筹。   顾云瑶的亲爹顾德珉,也就是二爷本人,年少时没少惹出风流韵事。他生得极是好看,又才华卓绝,出口便能成章,京城才女都对他芳心暗许。   顾二爷的脸上也总写着“风流快活”四个字,趁年轻,烟花柳巷去过了,家中的那些个丫鬟也碰过了。有一次还不小心让一个丫鬟怀了孩子,因他当时年纪小,怕顾老太爷知道此事以后问罪于他,便想了个法子将那丫鬟藏匿到顾府之外,随便找了个由头告知老太爷和老太太两人,说是那丫鬟收拾他屋子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他最爱的一样青瓷器,于是打了几棍子将她撵出府外了。   老太爷与老太太也没瞧出什么端倪,轻信了他们儿子的话。   于是顾二爷开始偷偷地在外面养起了人。   不过数月,那名丫鬟已经显怀得厉害,顾二爷再不是个东西,也不敢真的拿亲生骨肉怎么样,找了一个守住嘴的大夫,经常去瞧瞧她。   那丫鬟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顾二爷往后抛弃他们母子二人,腹中的骨肉受到时时食不下咽的她的影响,不足十月便作为早产儿诞下。   那皱皱巴巴的小人儿,刚出生时模样生得极丑,把尚且十几岁的顾二爷吓了一大跳。   孩子不日后便被送走了。   至于那丫鬟,也是个命薄的主,生了孩子后不久,还是没有挨过来,就那么死了。   其实这件事情是要说的那件风流诨事的前菜。   许是被吓着了,怕被人发现告他一个草菅人命,在偷偷用不少银两打点好丫鬟乡下的亲人们,顾二爷自此以后收敛了性子,开始奋发读书,果然颇有成效。   大孟朝兴诗词歌赋,更重文章风采,其中以八股文为最。所谓八股文,是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出题、中股、后股、束股、收结一共八部分组成,其中有四个部分非常重要,须用到排比对偶的文字。因为是从四书五经里取题,发挥时对考生有很大的局限性,不少人为了模仿出先一辈的风采,只能死读书,往八股文的句式里死套文字,久而久之,变成了双目木然无光的呆头鹅。   然而八股文也非没有文辞优美之作,顾二爷便是其中科考的佼佼者,在限制如此之深的情况下,还能作出一篇有水准的好文章来,引得当时的主考官频频称赞。   后来在殿试上虽然没有中一甲前三,因他青年风采,生得也是丰神俊朗,给先帝以及不少官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成功成为庶吉士,顾老太爷还是喜上眉梢的,相比之下,大爷就没有那么好运,与二爷一同参加科举,却只落得个三甲进士。   好在大爷为人处世比较踏实稳健,一步步按部就班地往上爬,也混到了之后的官职。没有大成,却也不用愁下半辈子的生计。   顾老太爷和老太太一走,这顾府迟早得分家。   有一口气在,顾老太爷就为两个儿子张罗亲事,大爷容易一些,两位长辈为他相中了户科都给事中的女儿,也就是那位大太太,虽然户科都给事中才只是正七品的小官,六科给事中可以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属于官小权力大的那类。   论门当户对,也正好适合他们家大爷。   顾老太爷与老太太商量两个儿子的亲事时,没有想过与什么侯府、伯爵府攀上亲事,那些王公贵族都是世袭罔替的,许多已有了百年家业,顾府自然风光,也是在他这时候兴起,何况有些家大业大的公侯伯府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繁荣,正逐渐走向衰败。商议的结果是,一来顾老太爷不想高攀了人家,只想两个儿子过上安稳的日子;二来大爷的未来老丈人官不大,却是可以帮衬着他们家一些。起码也没人敢得罪。   二爷那边,他们也想了几门亲事,有国子监祭酒的孙女,也有兵部郎中家的小姐,还有御史中丞的妹妹。   谁想到,本以为收了性子的二爷,有一天竟说与一位侯爷家的二小姐互定了终生。   顾老太爷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在外面稍微给家里长点脸,少生事端,偏偏又惹出了这等诨事,如何叫人不气?   可是这次顾二爷似乎铁了心非那位侯府千金小姐不娶,顾老太爷使出了浑身伎俩,将他关了禁闭,作了一个棒打鸳鸯的举动。   以往的顾老太太怜惜儿子,向老太爷求了不少情,如今只想表示,打得好!   当初为什么没有支持老太爷到底?   前有倔脾气誓不肯认错的二爷,后有老太太求情,没奈何,顾老太爷只好应下了这件事,找了一个良辰吉日,亲自到侯爷府里登门拜访,去与他说这门亲事。   侯府那边也是奇怪,他们家二姑娘只不过去山上的寺庙里求佛烧香了一会儿,居然就被某个白眼狼惦记上了。   这位忠顺侯府家的千金,正是顾云瑶的亲生母亲——蔺氏。   蔺氏与二爷断了书信联系之后,也终日茶不思饭不想。   侯府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三姑娘,可老侯爷到底见不得自家女儿受累受苦。也便同意了婚事。   婚礼办得不可谓不风光。红妆十里,侯爷嫁女,合城缙绅都来贺喜。   顾老太太后来才明白,为什么自家的二爷非娶那女子不可。   蔺氏生了一副弱柳扶风之姿,最是款款动人的眼里,仿佛说着江南春雨绵绵的故事。说话时也是娇声软语的,全然没有身为侯爷千金的那般架势。   顾二爷在外远负盛名,京中骄子一名,自打顾老太太见到蔺氏以后,才知道什么叫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且不说这丫头是如何看中她家儿子的,或者二爷又是用什么样的花言巧语哄骗她互定终身,婚事就这般定了,蔺氏真真是个妙人儿,不仅面容绝丽,进了顾府以后也算“入乡随俗”,端没有在侯府里面那么多的规矩。平时也恪守本分,每日晨昏定省,百般孝敬两位老人。   诨事就是发生在她过门数年之后,眼见她的小腹始终没有一个动静,再如何喜欢这个儿媳妇的老太爷,也开始急了。   想来这件事也没什么好急的,毕竟在老太爷之前,二爷先替他解决了问题。   对于二爷来说,同一味菜,哪怕味道再好,吃多了也会腻。只是腻得迟与早的问题。   他感怜这么多年蔺氏陪伴在他身边,妥帖细致。还是借着她无所出为由,硬是纳了一房小妾。   那房小妾就是现今也得宠着的惠姨娘。   也不知道惠姨娘使了什么手段,竟让二爷心甘情愿歇在她那处,不愿意挪窝了。   惠姨娘进到顾府不过两个年,便得到二爷的百般宠爱,肚子也争气,当先育有一女。照规矩,嫡妻在世时,凡以妾为妻者,是要被打板子的,像二爷这种在朝为官的人,还会被人参奏一本上至朝廷。   二爷懂得这些个规矩,被顾老太太点拨了一下,终于也经常歇在蔺氏那处,让她害了喜。   仅仅也只是如此。   之后二爷借机称太太身子骨弱,需要好好调养,身边不便再有他,没的扰着太太的休息,又开始没日没夜的歇在惠姨娘那里。   顾老太太至今走不出这道坎,倘若那个时候她能早些发现蔺氏的怪状,兴许能够及早的与她开解心结,也不至于到后来,蔺氏在诞下唯一一个孩子以后,因大夫说的经年累月的心思郁结,在顾云瑶三岁大的时候便撒手人寰。   可怜这孩子没享受过多少母爱,离母亲去世不过三年,染了恶疾。   顾府前后请来了不少京城名医,乃至宫中的御医也托关系寻来了,仍然少有成效,孩子的命危在旦夕,上一名大夫来到顾府中替他们家瑶丫头看了以后,直摇头,说是已经回天乏术了。   顾老太太越想越伤心,差点心气不顺,没缓过来。幸好大太太肖氏及时扶住了她。   不一会儿又指派了两个丫鬟,一个去打点热水来,一个去弄来一杯温润去心火的茶来。   “命,这都是命啊!”   顾老太太叹息了一声道。   突然,榻上的那个病恹恹的小人儿,竟是忽的睁开了眼睛。 第3章   顾云瑶死的时候不是很痛苦,被称作纪大人的指挥使一刀斩下来,正好命中要害,她只觉得心口处火辣辣的一片疼,眼前一黑,很快没了知觉。   待再有点意识时,眼前便多了一些令人唏嘘的景象。   已故的顾老太太正抹着泪,似是喜极而泣。   她身侧站着大房太太,也就是她的伯母肖氏,竟然比她最后一次见到她时还要年轻端庄。   身边有两名小丫鬟正扑在床前也一个劲地哭,发出呜呜的声音。   和老太太的模样极为相似,不是悲愤难过,而是喜极而泣。   且顾云瑶认出来了,这两名伏床而泣的小丫鬟,都是她的贴身大丫头,其中一个还是临死前替她挡了冲将过来的锦衣卫的桃枝。   顾云瑶张了张嘴,可能是渴的,喉咙又肿又痛,发不出声音。她曾听闻过一个现象,说是人死前会看到一些过往的曾经,也有个俗称,就叫走马灯。走马灯会一幕幕、也一遍遍放着人最怀念的事情,顾府被不明原因地灭族,上下一百多口人顷刻之间便都没了声息,想来也是她思念家人心切,所以在临走前又能见到一遍家中长辈们、以及身边丫鬟们的容颜。   顾云瑶宽慰地牵出一抹笑容,感天垂怜,最后一刻也算是了却了她的一个心愿,才闭紧眼,等待去阴曹地府的路上。   耳边不断有说话声音传来。听得出十分紧张。   “瑶丫头怎么又睡了过去?”是祖母。   “老太太别急,我去使个门子叫郎中来。”是伯母。   “二姑娘,您可千万别有什么事啊……”是桃枝。   ……   顾云瑶霍地又将眼睛睁了开来,眼前分明还站着这几个人,一瞧见她再次睁开双眼,全都喜不自禁。   她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众人,原以为是一场黄粱美梦,可也太逼真了一些。   想抬起手,四肢是绵软无力的,顾老太太与肖氏不明白她想做什么,只瞧见榻上小小的人儿,因有些费力地想要举起手来,本是惨淡苍白的脸上,终于红扑扑的有了一些血色。当着众人的面,顾云瑶往自个儿小脸上狠狠掐了一把,才发现——   疼,真的好疼!   顾老太太哑然无语了半天,终于被她这副可怜又可爱的举动逗得有了欢颜。   顾老太太捂嘴乐了。   居然还被笑话了。印象中,祖母明明是一个不苟言笑、恪守家风的大人物,以前顾云瑶看见她,只敢夹着尾巴做人,都不敢太越了规矩,也不敢太亲近这位老人,那么现在这个因为她又哭又笑的普通老人,真的是印象中的祖母?   顾云瑶觉得奇怪得很。   肖氏也没忍住,也随着顾老太太笑了两声,一会儿后喜忧参半地道:“这瑶丫头,也不知道跟谁学来的,醒了以后也要先掐掐脸,看看是不是在做梦呢。”   说罢也不忘了正事,宽慰顾老太太道:“既然瑶丫头还有力气掐自个儿的脸,应是没有什么大碍了,我叫门子去请的郎中,想必也要到了,老太太大可以放心了。”   顾老太太摇摇头,面色有些凝重:“瑶丫头只是醒了,剩下的,还是先瞧瞧郎中怎么说罢。”   说着便握紧了云瑶的手。   布满皱纹、已老态龙钟,却是眉目慈祥的顾老太太,手上的温度源源不断传到云瑶的心窝窝处。   不仅是眼前的景象真实,连触感也如此真实。   如果是梦的话……   怎么可能再是梦?   ……   半日后,肖氏派门子去请来的郎中便到了。   这名郎中正是前一日刚替她诊过脉,说她性命危在旦夕、已经回天乏术的人,不想仅过了短短一天的时日,重新搭脉问诊,竟是多了一些变卦。   这名郎中赶紧贺喜道:“恭喜老太太,恭喜大太太。”   顾老太太因焦急,先打断了他的话:“此话怎讲?”   因为就在她的身边,顾云瑶将郎中与老太太她们说的话一个字不落地听进耳边,无非是一些遇到了奇迹,怕是连老天爷都在相帮之类的话,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名郎中从医多年,经验丰富,却头一次遇到顾云瑶的这种情况。   顾云瑶也开始慢慢接受眼前的事实。   不管原因为何,首先她确实重活了,不仅重活了,回到的还是在距离顾府被灭族之前十余年的时候,也就是说,她现在才只是一个稚童,尚不过六岁大,未来还有十余年之久,也许,说不定,她能通过对将来发生的一切率先避免一些对顾府不利的因素。   可她上辈子死得太快,也死得不明不白,只闻得桃枝说她的哥哥顾峥在上朝时,与将来的新帝产生嫌隙,虽然当时的顾峥官拜吏部尚书这样的高品阶官员,到底不是一个言官,可能在上朝的时候,说了什么皇帝不爱听的话,又或者政见产生了分歧,总之让皇帝陛下勃然大怒,廷杖不够,还要死杖。死杖不够,还要抄家。   执行命令的起先只有一个。姓纪的指挥使。   后来增加一个来肃清门户,监督稽查锦衣卫们工作的宦官,那个被阉割了,涂了一脸粉的变态。是东厂的督主。   顾云瑶只知道东厂督主的名字,名叫梁世帆。   不是他名字好记,而是他的派头实在大。初入宫中,他只是一名小小的典簿,年纪也不大,懂得倒不少,跟着主子鞍前马后地侍候,话不多,又会做人,因他生得极端貌美,少时有幸读过一点书,认得几个字,很得一位主子的赏识。   恰好那位主子,是后来的新皇上景旭帝的亲生母亲,陈贵妃。   梁世帆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与会做人的态度,不久之后还高攀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称呼他一声“干爹”。   从此以后梁世帆将做小人与孙子并重的态度良好地发扬光大,从典簿一路过关斩将升至监丞,后来就是少监,太监,最后一跃而上变成了司礼监五大秉笔太监之一,由他老干爹提拔,皇帝陛下亲自御批,成了宦官中的二把手——东厂掌印太监。   梁世帆上位以后,继续将做小人的立场发扬光大,因做了不少残忍至极的事,令盛京中人听闻他的名号便闻风丧胆,甚至有人编造出什么“你若再不听话,便叫那东厂的厂公将你抓走”的话吓唬稚龄的孩童,真是一吓一个准,是以,顾云瑶才能如此清楚。   至于姓纪的那位大人,应该是新上任不久的官员。顾云瑶鲜少出闺阁,对朝廷中的事,官员升任调职之类,不是那么清楚。偶尔会从顾峥口中知晓目前的局势,也只是偶尔。   只那位大人回头与她四目相对的一眼,顾云瑶就记住了那人的长相,眉目舒朗,眼中冷冽清澈无波,端的是一副清贵公子的模样,却做着武官的事,看模样也不大,然而自有一股威严之势,将当时的她压迫得一丝话也说不出来。   年纪轻轻就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这人不简单。   大孟朝从往至今,锦衣卫一直被东厂狠狠压制着,有些时候,锦衣卫的高级官员见到东厂的高级官员,还会自行下跪,磕头行礼。但是那一次,顾云瑶第一次见到了能与东厂的势力旗鼓相当的锦衣卫。   ……   顾云瑶的身子大病初愈,满屋子的丫头全都围拥而来,怕是伺候的不好,一边嘘寒问暖,一边问她还需要添置些什么。   除了桃枝以外,另外一名服侍她的大丫头名叫夏柳,顾云瑶身在顾府之中,又是府上人人称道的蔺氏唯一留下的嫡长女,自然被小心伺候着。   桃枝和夏柳是一等级别,除此以外,顾云瑶的身边,还有二等三等丫鬟若干,管事妈妈一个。这位管事妈妈姓薛,皮相生得周正,年轻时候听说家里生了变故,上面老父亲病重,不得已才将她卖到府上。算算时日,也跟了顾府不少年头了。   对顾云瑶,薛妈妈是真的尽心尽力,顾老太太因孙女身体好转,高兴坏了,立即去祖祠里上香跪拜。   晚膳时候是炖得香糯细软的白粥,几碟清脆爽口的小菜,黄瓜被腌渍的卤味极重,尝到嘴里又甜甜的,还有切成一根根细丝的萝卜,配上温润入喉的白粥,真的是十分美味。   自打顾云瑶的嫡母蔺氏走了以后,她爹除了有一名惠姨娘是贵妾之外,另添了一名茹姨娘,还有一名赵姨娘。   而没爹疼没娘爱的她也被顾老太太接到身边开始养着。   薛妈妈本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如今专职照顾顾云瑶。她倒也喜欢孩子,更是没了命的宠顾云瑶,顾云瑶病了以后,比得知自家孩子病了还要焦急。   坐在顾云瑶的身边,薛妈妈一口口将粥吹得稍凉了再喂她。   怕她不易消化,特别准备的这顿膳食,前儿个顾云瑶还食不下东西,如今看她吃得正香,薛妈妈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松了一些:“二姑娘,这次你能大病初愈,得亏太太在天之灵保佑了您。回头便去太太灵前添柱香吧,虽说您三岁的时候她便去了,也不要忘了您的亲生母亲啊。”   说着还抹了泪,情动的模样不似作伪。   顾云瑶斯斯文文地抿了一口粥,望着伤心垂泪的她,也开始有些难过。   上辈子她母亲蔺氏走得太早,只顾云瑶三岁大的时候撒手人寰了,说实在话,顾云瑶对她亲生母亲的印象不深。还有六岁大她染风寒病重的这件事,印象也不是太深了,可能是当时烧糊涂了,好在脑子没烧坏。今次重经历了一遍,才知道平日里严厉的祖母那么心疼她,也才知道她母亲在府中如此受人敬重。   叫她重新体会一遍往常疏忽遗漏的事,是件美事,只是可惜了,她爹顾德珉果然还是那么渣,已经渣出一定境界。 第4章   果不其然,谈及她的生母,薛妈妈开始愤愤不平道:“要说太太才是老爷明媒正娶的嫡妻,那惠姨娘算个什么东西,竟敢与太太争宠,忘了做妾的本分。不过就是育有一儿一女,那也不是正经嫡出的。老爷竟然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叫府内先坏了规矩,落得个嫡庶不分。”   顾云瑶细心听着,也明白是这个理。   她爹下了早朝以后,府内的小厮问顾德珉先上哪个屋,还提及了她大病初愈的消息,顾德珉二话不说还是叫小厮上老太太的屋里说一声,不用等他用晚膳了。   惠姨娘惯是个喜欢装柔弱,扮猪吃老虎的主,顾云瑶对她的印象也很深,以前没少在她身上吃苦头。   说起这位惠姨娘,顾云瑶又是打心底佩服的,当然不是什么好意思。只说她的手段,是一般人学不来的。   顾德珉纵然是她的爹,顾云瑶不想偏帮他,年少成名,注定了他能遇到不少风流情债,如何处理桃花孽缘,得看顾德珉的行事做派。可谓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顾德珉,也能遇到一个棋逢对手的狠角色,心甘情愿沉溺在惠姨娘的温柔乡里,另外两位妾室都不如这位惠姨娘受宠,可想而知她得有多么深沉的城府。   至于顾德珉先去了惠姨娘的屋子,顾云瑶是如何知道的,端赖薛妈妈竹筒倒豆子似的同她说了许多话。   屋内菜香扑鼻,一桌子美味佳肴眼见都要凉了,顾老太太为首坐着,屋外的天色也越发的黑,她的脸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赵妈妈从门外转进来,终于忍不住和老太太说道:“先儿个小厮来报,说是大爷下朝归来身体不适,先被接回大太太的屋中歇息去了。”   顾老太太眼皮也不抬,只淡淡说道:“二爷呢?”虽是淡淡的,声音里不容商量的严厉。   “二爷,二爷……”赵妈妈叹息了一声,二房那里的事确也是提不上嘴,“二爷那边也差了人来说过话了。”   “说什么?”顾老太太终于眼皮一撩,看向她。   赵妈妈惯是个胆小的,虽然与薛妈妈一起,在老太太身边侍候多年,眼下也被她瞧得浑身发凉:“说文哥儿身子有点不适,他得先上惠姨娘那里瞧瞧。”   “混账东西!”怎的从她肚子里掉下这么一个不孝的东西,顾老太太是真的动了怒,“才下了朝,也不先紧着瑶丫头这边,明知道瑶丫头已经醒了,做她父亲的当真是忘了身为一个爹,在子女面前到底该如何当的么?当真是忘了她可怜的母亲去世时,是如何与他交代的吗?”   蔺氏走前交代的那些话,顾老太太还历历在目。   自己的身体只有自己最清楚,蔺氏晓得离离开人世不久远了,卧床不起的那段时日里,饱受病痛折磨的她早不复当年绝艳的容颜,枯瘦的手臂,以及毫无血色的面庞,看起来骇人极了。   蔺氏没有什么好交代的,只是希望老太太看着她多年伺候两位老人的薄面上,能多担待一些她唯一的女儿。   顾老太太口上应了,平时虽然对府内家风管教严厉,如何不心疼?   哪怕是那个时候,顾德珉也不顾念一点夫妻情分,又以当年官员考核在即为由,表面上是专心致志地去处理政务了,希望能有个好一点的政绩上,实际上……   顾老太太心中一缩,轻蔑地哼了一声,她哪里不知道,官员考核在即为假,不想面对蔺氏是真。蔺氏走得早,也都是因为对世间寒了心,对丈夫寒了心。心血不畅,淤积太久,勉强支撑了那么久,也无济于事,只是可怜了被留下的瑶丫头。   “文哥儿身子不适,我怎的没有听人提起过?”再者,老太太又哼笑了一声,“早不适,晚不适,偏生在瑶丫头醒来的时候身子不适,没的让人怀疑起来是不是又是二爷闹的玩笑话……去,把二爷请过来,我倒要亲自问问他,文哥儿的身体哪里不适了。”   赵妈妈应了声“是”,让照顾老太太多年的妈妈去请二爷来,是最好的人选,不可能叫二爷不给老太太这个面子。   文轩阁内,顾德珉正坐在惠姨娘的屋中。外头已经被她打点好了丫鬟,在守着门,但凡有人来了就进来通报一声。   只见她美目流转,眼波流动,如同采了天上的星子放在眼眸里,端的是一副柔若无骨的样子。头发只简单挽着,头顶斜插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绛紫色苏绣的褙子将她的面色衬得更加红润,顾德珉喜欢闻些香味,屋内的一只巴掌大的鎏金铜炉里袅袅升烟。   惠姨娘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极是温婉,为他奉了一杯茶先漱漱口。   桌上摆的菜色不多,但是爽口、精致,都是顾德珉喜欢吃的菜肴。   多年以来,惠姨娘都费心费力地讨好顾德珉,从衣食,到住行,无一不精细。顾德珉的嫡妻蔺氏走了以后,也有了三年,顾德珉没有动过续弦的念头,当然作为妾室的惠姨娘也别妄想着被扶正。   虽然不能扶正,顾德珉对她的待遇,和当家主母差不多了。   屋内一团和气,仿佛这里才是顾德珉真正的家。   顾德珉一时感慨上了,握住正为他碗里夹菜的惠姨娘的手,心里有些感动道:“这么多年来,也是苦了你了,一直跟在我身边,没落个什么好名分。以你曾经的家世,去外面嫁成个正经太太无可厚非,可你却愿意到我这儿来,甘愿为我伏低做小。是我害苦了你,只能给你按个妾室的身份。”   惠姨娘被说着,眼里有点泛了泪:“老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年少时父亲得罪了朝中阁老,这才被陛下削官为民,既然如此了,那便是草民出生的身份了,何来的曾经的家世,回到故里还不得被随便打发了,嫁狗随狗,嫁鸡随鸡?”   顾德珉摇头:“以你的容姿,大户人家虽说是谈不上了,小户人家定是不成问题。”   顾德珉说的没错,整个顾府里,要说知书达理端庄秀丽的人,大房那边,大太太肖氏可排第三,二房这里已故的蔺氏可排第一,而惠姨娘能排在第二位。惠姨娘终究是官家小姐,只不过后来家道中落了,女红、读书、练字之类她年少时每样都精细地学过。   平时一言一行宛若正经教化过的太太,叫一些伺候她的下人们也是打心底服气。   “那也好不到哪里去。”惠姨娘心有戚戚然,“老爷是不曾体会过,我父亲在朝为官时,多少人踏破了门槛都要与我家攀上关系,还有我族中那些长辈们,都视我父亲为骄傲。然而又能如何,大难临头的时候各自飞了,一个个躲得老远,全都不见我落难的老父亲,也全不记得当年我父亲在官场上是如何帮助他们,提拔他们的。”   说着又是一阵落泪。   顾云芝本来在喂幼弟吃饭,见到母亲如此,连忙攒了帕子去替母亲擦干眼泪。   小小的顾钧文也不甘示弱,包子脸的他胖胖嫩嫩,站在惠姨娘的身边神似一个圆墩墩,仰起脸,也用亮莹莹的眼眸瞧母亲。   这两个孩子就是芝姐儿,以及老太太与赵妈妈对话中的文哥儿,都是惠姨娘所出的子女。顾云瑶这一辈,但凡是女孩子,都取“云”字辈,男孩子则是“钧”字辈。   顾云芝比顾云瑶要大。顾云瑶现年六岁大,顾云芝比她出生还要早四年,已经十岁了。惠姨娘被二爷顾德珉带入府里最大的一个理由就是,嫡妻蔺氏嫁入顾府几年一直无所出,惠姨娘肚子也争气,刚入府里没多久就怀了第一胞,就是顾云芝,虽然是女胎,深得顾德珉的喜爱。原因是这丫头和她的生母惠姨娘一样,长相可人,聪明伶俐,在惠姨娘的教导下又有大家风范,知书达理。   当初将孩子留在惠姨娘身边,没记在病怏怏的蔺氏名下养,果然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顾德珉见一双儿女如此懂事,有些宽慰,又觉得更加对不起惠姨娘了:“那些事我如何不知,身在朝堂上,要想自保,已是难事一桩。这些本来是男人家的事,却要殃及你,叫你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我也是恨,当年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丈人含恨离开京城,却不能出手相帮,是我无能,如今你能为我添了这么一双可爱乖巧的儿女,我还有什么求,只望往后的年岁能好好待你,莫辜负了你对我的一片痴情。”   惠姨娘苦笑着摇头,眸光温柔如水:“就说老爷说的这都是什么话,我才是要感谢老爷不计我的出生,还愿意在父亲死后,收留无依无靠的我。今生我能陪在老爷的身边,已是最大的福气,还求什么名号不名号的,只要老爷真心待我,我也真心待老爷,比什么金山银山都要强得多。什么外人家的正经太太,我想都没有想过,自从见过老爷的第一眼,我只想着有朝一日若能侍候在老爷的身边,是多么难得的事情。老爷往后也莫要再说这些伤感情的话了。人的一生之短,只短短数十年岁月,我能遇见老爷,一定是我上辈子积攒下的福,也轮回到今生了。”   一番话说得动容,顾德珉忍不住抱住惠姨娘,顾钧文瞧见了情况,也想凑一个热闹,拉着姐姐的手往爹娘怀里硬生生挤了进去。   赵妈妈胆子虽然有些小,在屋外被惠姨娘特别嘱咐的丫鬟拦住,等了半日,竟也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屋中传来的对话。登时脸白了大半。 第5章   用过晚膳的顾云瑶,正用着桃枝端上来的酸梅汤消食用,忽然猛地打了一个喷嚏,看顾她的薛妈妈赶紧往她身上包了一床被褥:“姐儿可别再冻着了。”   从被褥里探出一颗圆溜溜的小脑袋,顾云瑶眨巴着眼,声音神似已故的蔺氏,有着江南温软的动听:“妈妈别担心,云瑶的身体可棒着呢。定是有人想我了,在后面说着什么呢。”   薛妈妈竟然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丝的甜味,又听才从鬼门刚关回来的她,总把事情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忍不住心疼。   相比较生病之前的二姑娘,如今的二姑娘似乎更看淡红尘了。   可转念想想,薛妈妈又觉得如此想的自己真是可笑,一个孩子能有什么看淡红尘,只是童心未泯,尚不知生死相离的那些痛楚。   微微一笑,薛妈妈接过她递来的酸梅汤,顾云瑶乌溜溜的眼睛还始终盯着她。薛妈妈将青瓷描金边小碗往旁边一放,与她说道:“姐儿又是想到了什么,说与妈妈听听?”   顾云瑶变成小孩子以后,说话时舌头还有点撸不直,童音稚嫩,软糯糯的:“就是觉得酸梅汤甜极了。好喝着呢。”   如何不觉得好喝?死前还以为以后都不可能尝尽世间酸甜苦辣,往常惯常吃的那些,不用费力便能得到,还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懂得珍惜也不晓得其中的金贵,阴曹地府趟了一遍,重新来过,才知道天蓝,花香,风轻,云还淡。   薛妈妈道:“姐儿这么爱喝的话,我以后叫后厨们时常备着。”   顾云瑶笑笑的:“有劳妈妈了。”   薛妈妈被她逗得也含笑低下了头:“你这鬼灵精,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关于这个问题,她本来就是内里芯子焕然一新过的人,可也得学着点稚龄女童的样子不是?顾云瑶撒着娇,拉拉薛妈妈的衣袖,还是糯糯的声音说话:“那薛妈妈可得替云瑶在祖母那里美言几句,这样我就能有其他更多好吃的了。”   薛妈妈真是无法奈何她了,瞧瞧都听见了什么,这半大的小娃娃还知道要“贿赂”,知道要美言,结果只是想要多吃点好吃的,真是个馋丫头。   不过想归想,薛妈妈还是应下了。   ……   顾德珉最终还是被赵妈妈请去了老太太那里。   绕过照壁,前脚才踏进老太太的屋中,远远的便听到顾老太太发飙的声音:“混账东西,你还知道要过来。”   顾德珉看着不如他的大哥成熟稳健,但官职爬得比大哥快,就是因为他比较狡猾,能说会道,官场之中左右逢源。   一见到动怒的老太太,顾德珉二话不说先奉上了一杯孝敬老人家的茶。   顾老太太不接过茶盏,站在一边的顾德珉也不尴尬,忙将茶盏往桌上轻轻一放,站在她的身后,替她开始揉肩捶背:“母亲作何这么大的火气,大夫都嘱咐过了,火气过旺,伤心肝脾肺肾。”   “满口胡邹。”顾老太太怂一怂肩膀,让他旁边站着去,“你现在倒知道来孝敬我了?”随后冷冷地浮出一抹笑,“我还以为你早就将我这个老母亲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   因顾云瑶被养在顾老太太这里,也睡在顾老太太正屋的隔壁,他们两人的对话,顾云瑶听得清清楚楚。   薛妈妈此刻也在顾云瑶的次房之中,听得隔壁传来的动静,虽为顾云瑶还有已故的二太太打抱不平,作为下人的她,不好说些什么。   哪想到人小鬼大的顾云瑶听得聚精会神。   薛妈妈也跟着继续听了。   整个府中,现在也只有顾老太太能治得住二爷了:“我今次叫你来,你知道为什么?”   顾德珉见状,晓得顾老太太是认真问他,他也明白这事做得很不厚道,主动坦诚:“儿子知道错了,是儿子的不好。下朝来也不先紧着母亲这边,来瞧瞧母亲,儿子这首先犯的是不孝的罪过,只不过母亲年岁大了,还请母亲多多保重身体,切勿因礼数未能做到周全的儿子而动了怒,损害身体。”   顾老太太哼了一声:“你明知做人最怕的事是玩物丧志,可你却多番忘了这个道理……”   顾德珉有些尴尬:“惠姨娘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还为母亲添了一对孝顺、惹人怜爱的乖孙儿女,怎能是物呢。”   终于被他提到了正事上面,慢慢听着的顾老太太只想说顾德珉此话讲的好。   顾老太太目含森光,眉峰一转看向他,道:“惠姨娘出的孩子就是我的乖乖孙儿乖乖孙女,太太出的就不是吗?”   顾德珉不敢接口,或者说,是被顾老太太戳中了软肋。   顾老太太道:“你好生偏心,瑶姐儿躺在屋里,差点随她母亲去了,你不曾来看过几面,惠姨娘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太太和我嫡出的乖孙女就不是了吗?”   顾德珉一怔,有点着急:“母亲说的什么话,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再如何说,月柔都是我明媒正娶进顾府的嫡妻,她的孩子自然也是我这边的嫡长女,名分上的事,终究是旁人越不过去的。”   蔺氏的全名叫蔺月柔,听到“月柔”这个有点久远的称呼,还是从父亲的口中,顾云瑶有点感慨良多。   上一辈子她和祖母同住的时候,祖母鲜少提起她母亲和父亲作为夫妻时候的事,薛妈妈那边是守不住嘴的,总爱缅怀过去,时常与她说道。大多数关于母亲蔺氏的记忆,基本通过薛妈妈来弥补。   顾云瑶只知道她的母亲年少时名动过京城,才气不比一些考取过功名的男子差,薛妈妈时常惋惜,如果蔺月柔不是身为女儿身,一定能在朝堂上大展拳脚,有一番作为。   作为侯府千金,前有父母疼爱,后有哥哥宠,再加上蔺月柔的妹妹,也就是顾云瑶的姨母,在蔺月柔嫁入顾府几年后,风光嫁给了当朝的誉王,成为誉王明媒正娶的正妃。   蔺月柔死得凉薄,却还袒护着夫家,大概是为了当时年龄尚小的顾云瑶着想,每回侯府那边有人送来书信问她过得如何,蔺氏只会回复:“一切安好,只是我的身子骨有些不爽利罢了,怕是到头来拖累了夫家。”决计不提顾德珉的问题。   顾云瑶听着听着,鼻子竟然有点酸了。   她已经死过一回了,能重活就是不幸中的万幸,本不该再有所求,可如今她第一次殷切地希望,如果重生的时候是她三岁大,母亲还在的日子该多好。   隔壁屋内还在继续。   顾老太太笑了:“倒不见得。且不说你是否真的坏了规矩,也不想想太太那边的长兄,若是知道了你是这么一个模样,还会像现在这般纵容你胡作非为?”   一听到老太太提及忠顺侯府那边,顾德珉也是急了。   自从忠顺侯府的老侯爷,也就是蔺月柔的老父亲走了以后,侯位理所应当地传给了当初的世子蔺侦仲,那可不是一个他能轻易得罪得了的大人物。   顾云瑶也对这位舅舅有着非常深刻的印象,说来大孟朝繁盛过不少公侯伯府,有些都是百年大家,从高祖皇帝开始便跟着皇族打天下了。虽然现在是盛世太平,除了沿海富饶地区偶尔会有海盗来袭,基本没什么需要用到大规模军队的大矛盾。可大家都知道,这位新的忠顺侯很会领兵带将,他带出来的蔺家军只有三千兵力,却各个都是生猛的好手。   不过比他还要大放异彩的是他的儿子,同时也是顾云瑶的表哥,那位人称“刽子手”的笑面佛蔺绍安。   当然六岁大时候的顾云瑶,还没怎么见过她的表哥呢。   前世也只是匆匆几面,还是听薛妈妈说的,当初她的母亲不顾家人的反对,硬是毁了一门内定的亲事,要和顾德珉在一起。侯府那边倒也不是真的嫌两家之间门庭的高低差别,而是老侯爷看人极准,一眼瞧出顾德珉将来不会太善待他家的女儿,奈何她的母亲立了死约,说什么此生非珉郎不嫁。   那就嫁吧。也不能当没有这个女儿了,只是走得没有那么勤快了。渐渐的,好像与侯府那边有些疏远。   顾云瑶估摸着,倘若侯府那边知道这里的情况,知道她爹原来就是这么对待她们母女的,一定不会饶过她爹。难怪她爹听到“忠顺侯府”四个字时,会哑口无言。   那边说话声音渐渐有些小了,顾云瑶毕竟待在比较小的身体里,容易乏困。老太太与她爹的说话声听得不再那么清楚。   不小心睡着前,顾云瑶回想起与蔺绍安见面的情形,一次是在她几岁大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在她及笄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在他大婚当日。   儿时的她不懂,只觉得这位大哥哥生得有点像个女人,很是好看。没曾想过日后他会成为人人口中所说的“刽子手”,生与杀伐皆在他手。   混混沌沌中,她好像记得了什么,又好像记不得什么,只含糊地想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好像就是在她大病初愈不久后的几天? 第6章   第二天,顾云瑶正睡得迷迷瞪瞪的,被进来的桃枝从暖烘烘被窝里叫醒,很快便收拾着穿了一件鲜艳的小袄,衬得她双颊一团粉嫩颜色,气色显然好了许多。   夏柳也进来了,打了一盆水,仔细替她擦净双手,又新换了一盆水,把她的脸也好好擦了一遍。   顾云瑶已经习惯了这些日常,两个大丫鬟做事都比较仔细和贴心,尤其是桃枝……顾云瑶的目光忽然落在铜镜后她的脸上,五官端正,眼含奕奕流光的桃枝已有了少女的韵味。   想到上辈子,桃枝宁愿自己挡刀,不惜牺牲性命,也要让她逃跑的忠心,顾云瑶的心里涌上一阵阵心酸。桃枝跟了她十几年,到临了也没有寻到一个好人家,总是叫她过意不去。   “姐儿怎么了?”应是从铜镜里瞧见她落寞的神色,桃枝也有些心疼地问了。   “没什么事。”顾云瑶摇摇头,又重新端正地坐好,任桃枝为她梳头。   桃枝边梳边道:“姐儿有什么话便说出来吧,总憋在心里不痛快。”   顾云瑶还是摇摇头,十余年后她们都会死,听来总归是太沉重,也叫人不愿意相信,只会当做一个笑话不予说下去了。还是叫她一个承受罢了。   ……   凭借大丫鬟桃枝的好手艺,很快一对可爱的双丫髻已梳好。   顾老太太被赵妈妈搀扶着也走了进来,见到小姑娘那么乖巧,脊背挺直地端正坐着,不免发自内心地笑了一笑。   顾云瑶房中的薛妈妈已经去着人备早膳了。   顾云瑶大病初愈刚好没几天,以防姐儿冻着哪里,顾老太太特意叫人准备了狐皮围脖。   只是这围脖是临时拿来的物件,大小是成人用的,套在顾云瑶的脖子间,本就模样还小的她,如今显得更加小了。   不时用手托起那不断下滑的狐皮围脖,想摆正了,还有点困难。云瑶郁闷了一下,以目前的小身体板,实在不适合这玩意儿,然而是祖母一片好心特地为她准备的围脖,她仰起小脑袋,再一次想要将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永远记在心里。眼前的祖母,是真心待她好的人。   前世因顾老太太是一位不苟言笑的老人,在家中被他们一帮孙子孙女辈尊称一声“老祖宗”,他们一辈小的,完全不敢在老太太面前越了规矩。而老太太也是,要求严格,无论对人还是对己。所以顾云瑶虽被她养在身边,心中总是有些怕,以致无法与老太太走得那样亲近。总是先规矩在前,恪守作为孙女的本分。   如今倒是不一样了。身体变小了以后,连见到的光景还有人物都不一样了。   知道了曾经疏忽遗漏的细节,知道了那些快被她忘却的弥足珍贵的过往。   “你这丫头,瞧什么呢。可是祖母脸上有什么?”见她定定地往这边看来,顾老太太一时欢喜,不由得逗她几句。   哪想到顾云瑶当真认认真真回答:“祖母脸上确实是有……”   这就奇怪了。顾老太太转脸问赵妈妈,是不是早上梳洗时没有理干净。   赵妈妈一脸茫然,还特别认真地看了一眼顾老太太,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还是很茫然:“没有啊。”   顾云瑶才笑着说道:“当然有了,祖母脸上有个‘福’字。”   把老太太逗得笑口一开,赵妈妈还有守在边上的桃枝夏柳也都笑了。不一会儿顾老太太又说她:“你呀你,人小鬼大的,没个正经。”   要是以前,顾云瑶听到什么“没个正经”的话就得怕了,如今不一样了,她也敢和老太太闹些玩乐话,因为看到了老太太也会为她伤心难过,因她顽皮话而开怀的平凡模样。   ……   安喜堂是老太太的住处。   顾府统共有两房,大房顾德彬还有二房顾德珉。顾云瑶属于二房这边的,虽说是正儿八经的嫡女,前头有一个庶出的姐姐,也就是惠姨娘的亲生女儿,二爷顾德珉因爱屋及乌,明显喜欢姐姐顾云芝多一些。   相比较二爷的风流快活,大房那边,则显得人丁稀薄了一些。   因大爷顾德彬这个人性格比较稳健,说得好听些就是老实,说的通俗一些,就是怕老婆。   大爷是出了名的怕老婆,自从娶了一个言官的女儿肖氏过门以后,总是活得战战兢兢。顾老太爷和顾老太太特地安排的这门亲事,本想让那位亲家公在大爷的仕途上稍稍帮衬一些,没仔细考虑过言官在朝廷中的地位,六科都给事中又是一个官小权力大的位置,稽察百司之事之时,一言不合能在朝中参谁一本。   在二爷的撺掇下大爷有过纳妾的想法,回头和肖氏说了一声,肖氏直接告诉他:“你什么不学,偏要和二爷去学,没的回头给我整出一个拿妾当妻的事端来。”   顾德彬一听就怕了,知道她爹在朝中的地位,万一把顾府内部的一些旁枝末节添油加醋告发上去,那影响的不止是他,更是府内二爷的仕途。更有甚者,顾老太爷处心积虑打下的多年的家业,也会毁之一旦。从那以后,顾德彬全然没有当初纳妾的想法。   好在肖氏的肚子也争气,生的两个都是儿子。   两个儿子是双胞胎,比顾云瑶要大,不过也就十岁。和庶姐顾云芝同岁。   如今和父亲母亲一道来拜见顾老太太,府上的大公子顾钧书,二公子顾钧祁。   两个孩子也生得精致,眉眼之间已隐约可见他们母亲的端正。   肖氏将两个孩子养得极好。顾云瑶生病了以后,整整瘦了一圈,那两个公子哥儿却被养得白白嫩嫩,小胳膊滚圆的当真像是一节一节的藕。见到老太太时,两个孩子都规规矩矩地先敬礼:“见过老祖宗。”   顾老太太心情不错,眉目缓和地答应了一声。   两个孩子往旁边坐下。   坐下以后便开始将好奇的目光投向这边来。顾云瑶心里叹息了一声,就知道会这样,以前他们两个就是喜欢欺负她的淘气包,只她一个人重生罢了,其他人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不过顾云瑶也觉得十分新奇,不管是变得年轻的伯母肖氏,还是缩成小孩的顾钧书和顾钧祁,对她而言都十分的新鲜。   顾钧书和顾钧祁两个孩子虽然是双生子,性格完全不一样。顾钧书的名字听起来文雅一些,比他的弟弟还要调皮,不爱读书,就爱舞枪弄棒耍些危险的玩意儿,顾家是书香门第之家,哪里出过什么武夫,她的大伯在顾钧书的身上没少花过心思,后来请来京中最好的教书先生,让他好好进学,顾钧书偏不听,被大伯押着念书也没有作用,还起了反效果。   顾钧祁身为弟弟,居然比他哥哥要沉稳,有点像大伯父的性格,但是比木讷的大伯父要聪明许多,更像是心思透亮的肖氏。   想到他们两个多年以后的境遇,顾云瑶又有点感慨。   不久之后她爹那边也来了。顾德珉正领着惠姨娘房中的顾云芝、顾钧文。   顾钧文因年纪小,得到了特殊的待遇,被顾德珉一路抱在怀里。腾出的一只手,则被庶姐顾云芝牵住。同来的还有顾云瑶另外一个庶出的妹妹,正是顾德珉其他妾室——柳姨娘那边所出的孩子。人称“梅姐儿”,全名顾云梅。   相较两位庶出的姐弟,顾云梅的待遇可没有那么好,小小的一个人,也就比顾钧文年长一岁,只能亦步亦趋跟在父亲的身边,牵衣袖的待遇都没有。   如此,人便全都来齐了。   昨天晚上顾老太太和她爹推心置腹的一番话,顾云瑶听进了大半,也不知道最后商量的结果是什么,单看她爹百般恭敬老太太的模样,很有可能暂时学乖了。   也只是暂时。   和顾云瑶一样,顾老太太也十分清楚她的这个好儿子压根没有将她的话往心里去记,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一见到她儿子嬉皮笑脸想要蒙混过关的可憎模样,不禁脸色黑了大半。大房那边也似乎瞧出了什么情况。   能不瞧出来么?说不定在背地里已经说了不少话了。顾云瑶都能想象出来,无非是她可怜之类的话。   不免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她生病的时候,除了祖母日以夜继地守护在身边,伯母也没少费心思,怕她不行了之后,为照顾她而忙得乱转的老太太也倒了。   相比之下,她爹的所作所为简直惨不忍睹,亲生的还不如隔房的亲。   一度让顾云瑶怀疑她是别人家里送来的。   惠姨娘所出的顾钧文比顾云瑶要小,是府上最小的孩子,才四岁大。顾云瑶有时候说话舌头还撸不直,年龄最小的顾钧文当然比她还要厉害,正断断续续地向顾老太太请安:“老……祖宗……好。”   原本眉目舒缓的老太太,突然脸色严厉了许多,正好顾钧文对上她那双老却不含混的眼,有些怕。   顾老太太道:“我问你,文哥儿,你一定要老实地回答祖母。”   顾钧文点点头。   气氛莫名的有些紧张。   一边的顾德珉瞧见老太太突然发话,明白她是想问什么,赶紧道:“母亲,儿子请安来晚了,怕是让您饿着。还是叫妈妈先传菜,别耽误了您用膳的好时候。”   他越是急于辩解,越是有什么隐瞒。顾云瑶澄净的眼眸看向他那里,怕是他亲爹正如老太太所言那样,压根不想来见她,才编造了什么文哥儿生病的由头。   果真,顾老太太问出了和顾云瑶所想一般无二的问题。她先轻描淡写看了顾德珉一眼:“你也知道请安来晚了。”   顾德珉闭了嘴。   老太太的目光重又落向顾钧文,继续道:“文哥儿,祖母问你,昨日你身子哪里不舒服?”   顾钧文茫然地看了一眼老太太,小孩子一般比较童真,不会撒谎:“祖母,文哥儿……昨天……没有生病。” 第7章   顾老太太得到了想要的回答,转而发难起顾德珉来:“好啊你,竟然教文哥儿撒谎。”   顾德珉被老太太说得一怔,好在为官多年,很快回过神来,有了反应:“母亲,儿子不明白,儿子何时教文哥儿撒谎了?”   “你还说你没教他撒谎?”顾老太太冷哼了一声,“昨日用晚膳的时候,大爷身子不适,先回大太太院子里去了,你呢,连我这个老母亲都忘了,一下朝便直奔惠姨娘的文轩阁里,当真有了女人以后就忘了娘了是吗?”   顾德珉被说得脸色煞白。一边的大爷顾德彬还想为他的弟弟辩解几句,肖氏一个眼神落到顾德彬的身上,他缩了缩,又退了回去。   顾老太太的威严叫众人看了,不禁有些害怕,唯独顾云瑶一双澄净明澈的眼眸亮晶晶地望向她那边。   有些惹人怜爱,又有些天真懵懂的模样,可能尚不知晓当今现世的残酷,顾老太太看到以后心里面如同钝刀子一通乱割,疼得很。   自从顾云瑶大病以后,老太太对她十分愧疚,总想着对她再好一些来弥补过错。   所谓过错,其中最大的一点就是,她没能好好地教育好这个儿子。   顾老太太想定之后,声色又严厉了许多:“昨日我叫你来安喜堂,你是如何说的?文哥儿身子不适,你得先上惠姨娘那处瞧瞧。文哥儿也是我的孙儿,当真生了病,我如何能坐视不理?叫赵妈妈去瞧了瞧,你与惠姨娘,还有芝姐儿、文哥儿,都好生生地围坐着吃团圆饭呢。赵妈妈亲眼瞧来与我说了这些,我本还不信,你是我嫡出的孩子,骨肉亲情,怎可能真的骗我?可是今日呢,就在方才……”   顾老太太神色一凛,目光落向正在她跟前还跪在地的文哥儿身上:“我亲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了文哥儿昨日的事情,文哥儿的回答,不单单是我一人听到。说什么身子不适,是打发我这浑眼老太太呢,还是自以为扯了谎,当别人都是傻子,瞧不出来呢?”   顾德珉已经吓得半句话答不上来了。   不止如此,顾老太太还没说完:“文哥儿小小年纪,正是开蒙初期,你身为他的父亲,好的不教,竟然教他扯谎装样,此乃一大过。”   顾德珉头上冒汗,大冬天的,瞧他模样还以为待在热炕上。   顾老太太继续说:“明知道文哥儿无恙,为求脱身,弃瑶姐儿于死生之间不顾,此乃第二过。”   听到这里,顾云瑶不禁要开始佩服起老太太了,条理清晰,还有威慑力,昨天的宽容原来只是为了今天做铺垫。   很快第三过也被顾老太太说了出来:“瑶姐儿是你嫡出的女儿,是我们顾府的嫡长孙女,你身为她的父亲,全没有一个做父亲的样子,若是叫外人瞧见了,定认为我们顾府门风败坏,没有章法,此乃第三过。”   顾云瑶知道老太太厉害,不知道老太太如此厉害,接下来还有第四过第五过第六过……   顾老太太发威,把顾德珉做的嫡庶不分的混账事与仕途命系联系在一起,侃侃而谈了半天,直叫人心服口服。   听了半天,顾德珉早已领教了老太太的厉害,不敢出言顶撞半句。   而文哥儿也因为老太太有些凶悍的模样,吓得哇哇哭了起来。   顾钧书和顾钧祁哥两儿大概是许久没见到热闹的场面了,也都静悄悄看老太太如何整治家风。   说到最后,顾老太太一声令下:“家法伺候!”   那文哥儿不懂什么家法伺候,只知道要被罚了,声音哭得更为响亮。   顾德珉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求老太太手下留情:“文哥儿才只是一个孩子,母亲作甚要这样狠心地罚他?”   说老太太狠心?   顾云瑶看了正跪着的顾德珉一眼。   从她的这个角度瞧去,顾德珉正仰面望向老太太,历经十来年官场沉浮,眼角已可见明显沧桑。   他是曾经名动京城的才子,也是美男子,风流快活让不少女人陷入泥潭深渊,如今会为了一个孩子跪地求饶,让人万万想不到,而他以往挺得笔直的腰杆,也不那么硬了。   顾德珉也会为了亲生孩子下跪,不过不是她。   顾云瑶莫名地有点不忍再看,心里的一些委屈如同潮水一般奔袭而来。压制不了的时候,眼角隐约有点湿了。   前世老太太有没有为她说话,有没有今天的一番动作,她的印象不深了,只是今天重新体会一遍,当真百般不是滋味。   对面的大房双生子的哥哥顾钧书,趁大人们不注意,正冲她挤眉弄眼。   顾云瑶本不想回应,无奈还是被用力过猛的他逗得牵出一个生涩的笑容来。   连一个小孩子都看出她心里难过,她的爹还不如顾钧书。   顾老太太主意已定,不一会儿有下人拿来了所谓的家法,放在托盘里的戒尺,单看着就感觉忒疼了。竹子制的戒尺,一般柔韧不易折断,最适合用来教训那些不听话的人。   顾老太太厉色地瞧了顾德珉一眼:“你再替文哥儿求情,连你一块儿罚了!”   顾德珉没停下求情:“母亲,母亲,文哥儿真的年龄尚小,若是罚了,他怎承受得起?”   顾老太太轻蔑地笑了:“你倒也知道文哥儿年龄尚小。”   顾德珉一愣。   老太太说道:“我且问你,瑶姐儿比文哥儿大上几岁?”   顾德珉回答不上来。   不是当真回答不了,而是答案确实叫他没有颜面再说。   顾老太太见他答不上来,冷笑一下:“你说不上来,我替你回答,瑶姐儿才六岁,辞完年才七岁,只不过比文哥儿大两岁,你却处处袒护文哥儿。”   顾德珉居然还想力争一下:“瑶儿是嫡女,要规矩一些,虽比文哥儿只大两岁,仍是他的姐姐,自古以来尊老爱幼,姐姐让弟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顾云瑶心寒了大半,知道顾德珉渣,没想过能渣到这个境界。   连肖氏也觉得府内的二爷有些太不讲道理。居然当着若干人以及亲闺女的面说这种话。   顾老太太也是听得乏了,怒不可遏:“你现在倒知道要和我争一争,好,既如此,芝姐儿还是瑶姐儿的姐姐,怎的不知道偏让?”   突然被点名的顾云芝,有些紧张,也有些无辜地看向老太太。   顾德珉接不上话。   顾老太太继续道:“倘若文哥儿真的病了,与瑶姐儿一块,到底谁病得更重,你当真分不出来?”   顾云瑶那时候是真的性命攸关,死里逃生。事态轻重缓急,才是顾老太太今次想告诉顾德珉的话。   顾老太太道:“况且文哥儿还没有生病,你如今从官场上学得多了,知道要圆滑处世,方能明哲保身。但是在顾府内,可不是官场上!我是你的母亲,你却设计骗我,瑶姐儿是你的女儿,你却不顾她的生死,你扪心自问,还有良心吗!如今是老天庇佑,瑶姐儿能起死回生,倘若不能呢,你如何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更如何有颜面,去见蔺氏!”   后三句说得极狠,声音铿锵有力,当真把顾德珉摄住了。   顾老太太也不叫人取了那戒尺,而是亲自从托盘里拿到手中,在掌心里面拍了拍,打在掌心的声音既响亮又清脆。   文哥儿已经哭得喘不上气来了,身子一抽一抽的。   而顾云芝一脸呆滞的,也不敢扑上前去说些什么话。   何曾见过如此凶神模样的顾老太太,顾云瑶看了她一眼,怕是顾云芝早就被吓到了。   看到这里,大爷顾德彬有些于心不忍了,管不得太太肖氏如何说,他要为二弟和侄儿求上两句。   “母亲,我看今日之事就算了,您且看在二爷认错的态度上,免了他和文哥儿的惩罚吧。”   哪想到顾老太太正眼不瞧他一下,只说道:“今日我意已决,必然是要正正家风的,你若再说下去,连你也一块罚了。正好你与你二弟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逃不了干系。”   肖氏赶紧拉拉他,顾德彬见劝解不了,也就悻悻地退回到一边。   剩下顾德珉和顾钧文父子两个跪在地上,一高一矮的身影看上去落寞了许多。   如此还不够,顾云芝忽然听到顾老太太指名她,吓得脸色当即白了。   顾老太太又叫了她一声,顾云芝才凄凄地走到她弟弟的身边也跪下。   “刚刚我说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顾老太太的眼眸定在了她的身上,小姑娘只瞧了一眼,吓得已经不敢抬起脸来了。   老太太年老但不容商量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芝姐儿,你可知道,祖母叫你出列是为了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随着老太太落向顾云芝的身上。 第8章   顾云瑶看得最仔细。   对于这个姐姐,顾云瑶和对惠姨娘一样没有什么好感。前世顾云芝得了惠姨娘的真传,不喜穿金戴银,贵在求精。还记得当年的她,一头乌油油的长发绾成一个髻,只略略施了些粉,点上朱唇,衬得她脸色莹白中透出红润,一双杏花眼含情脉脉,肌肤赛雪,活活一个美人胚子。说话时又文文弱弱的,端的是一副柔弱可怜欲求人保护的样子。   长到十八岁时,顾云芝一直寻不到合适的人家。而云瑶这边,本来在她十四岁时定下一门亲事,印象倒也深刻,齐国公的三子。说来也算是“高嫁”了一次,顾云瑶却不曾见过那齐国公的三子,原因是对方居然和她的庶姐顾云芝私奔了。   还写了一封缘尽于此,都怪他云云的书信过来,顾云瑶又不是什么谁都能原谅的好脾性,拿到书信的那一刻就撕烂了。   她曾被悔婚的事情传出以后,一时叫顾府成了京城里的笑话。从那之后,她踏出闺阁的次数更加少了。   万幸有哥哥顾峥陪在身边……   说到顾峥,顾云瑶的双眼黯淡了一瞬。   茫茫人海,我如何能提前寻到你呢?   ……   眼下,老太太正要责罚顾德珉他们。   顾云芝生得同她亲娘一般,聪敏伶俐,明白老太太指的什么意思。当下便说:“老太太的意思就是在说,父亲被罚了,弟弟被罚了,我也该受罚。”   可是她不甘,甚至觉得委屈,手指向顾云瑶这边,道:“既如此,二妹妹也应该受罚,她也是父亲的孩子。”   等的就是这句话,顾云芝虽然聪敏,到底还是一个小孩子,嫩了一些,顾老太太看一眼顾德珉,语重心长道:“连芝姐儿都知道瑶姐儿是你的女儿,二爷怎不知道?”   顾德珉还是和先前一样说不出话。   连顾云芝也不说话了,她开始明白,祖母想罚她,怎么都能找到理由。   何况顾老太太也告诉了她更深的原因:“先前我要罚文哥儿,你父亲和你大伯尚且知道要替他说几句好话,好叫他免受责罚。你身为他亲姐姐,却无动于衷,只顾在旁看着,今日之事事小,只是打个板子,你且可以眼睁睁瞧着不前来相帮,若日后呢,文哥儿,你父亲,甚至是整个顾府遇见了什么大事,你也可以当做旁若无人?”   “我……”顾云芝委屈得泛起了泪花。   云瑶又要开始佩服她家祖母来了,若干年后的事情,居然都被顾老太太预料到了!   顾老太太今日已说得很多,这时不再说了,先从二爷下手,她的年纪大了,却也知道打板子事小,但马虎不得,于是没少在上面下功夫。不一会儿用戒尺直抽得顾德珉咬紧牙关,脸色都发白了。   很快顾德珉的手上见红,看着是疼极了。   两百手板打完了以后,轮到顾钧文身上。顾钧文离他爹顾德珉最近,刚才最直观地看到老太太是如何罚顾德珉的,此刻轮到了自己,如何不怕,半大的娃娃已经又哭成了泪人,顾德珉于心不忍,还想再护他一下,硬是被老太太呵斥到一边去了。   周围的丫鬟婆子们也都是又惧又怕的样子,好像板子没打在文哥儿的手上,而是她们的手上一样。   说来十指连心,那掌面连着十根手指,疼起来也绝非善事,肖氏连忙捂住两个双生孩子的眼睛,不叫他们看了。   不一会儿三人的板子都打完了,下人迎上来,又把戒尺收回托盘里面退下。   文哥儿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心火辣辣的疼。   他只能断断续续地说:“祖母……祖母,文哥儿不敢撒谎,文哥儿以后都不敢撒谎……”   其实这件事上,顾钧文真的没有做错什么,他四岁大罢了,能有什么和大人匹敌的城府,以他身体抱恙为由不来安喜堂,不是二爷本人的主意,就是惠姨娘想出来的办法,顾老太太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用完早膳以后,顾老太太叫人去惠姨娘的屋中送药膏。   惠姨娘千等万等,等来的却是两个孩子连同二爷一起受罚了的消息。   等到顾云芝领着顾钧文回到文轩阁,惠姨娘看到两个孩子的掌心红肿一片,难过得如同打在自个儿的手心上。搂着两个孩子,拼命问他们疼不疼。   其实在半个时辰以前,她已知晓老太太在安喜堂内罚跪三人,并用家法伺候的消息。本想不顾身份,一鼓作气冲到安喜堂内向老太太求情,但愿老太太看在她为顾府添置了一双儿女的份上,饶过他们三人。却又在转念之间改了主意。   听来报的丫鬟说到,顾老太太本只想罚顾钧文一人,谁料到二爷要求情,才被一起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理由罚了。而没有求情的大小姐,以“弃之不顾,罔若未闻”的理由也一并跟着罚了。惠姨娘分析出来,老太太连她可能坐不住的后着也想到了,正等着她去安喜堂求情呢,好以一个“照顾不周,教子无方”的理由罚她。   必须得沉住气。只是苦了她的两个孩子,平白无故受这样的罪。   惠姨娘想了想,又摸摸小儿子的手,从桌上取来一片糕点,塞进他嘴里:“文儿别怕,有娘在,以后谁都不能欺负你。”   至于顾老太太,已经是一条腿跨进棺材里的人了,根本不足为惧。   顾钧文是顾德珉唯一的儿子,从小受到的宠爱可想而知,见到他娘如此关切他,一时间委屈和眼泪纷涌而至,直把他哭成了小泪人。   “疼,疼死了。娘,我的手感觉要断了,呜呜呜。”   “娘给你吹吹。”惠姨娘说着,当真一小口一小口在他手心上呼气。   顾钧文还是不舒服,一直呜呜的哭。   顾云芝被弟弟哭得心烦,她也很委屈,眼眶也渐渐地红了。要说今日之事,本和她还有弟弟顾钧文没有什么大干系,是老太太想要罚他们,想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才有如此令人想想都后怕的安排。   老太太年纪大了,如今鲜少过问家中的事,但不是不问。   今次是打板子,下次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而且是没来由的就罚了他们,说好听些就是叫他们长点记性,说难听些不是自持老太太的身份,想罚谁便罚谁吗?   背靠在迎枕上,顾云芝在安喜堂内收敛起来的脾气于此刻终于发了出来:“我和弟弟做错了什么,父亲不来我们这处吃饭,难道还要去瞧那个病秧子么。”   对于老太太偏袒顾云瑶的样子,顾云芝深刻极了。   要说人与人的差别真是奇怪,明明是同一个爹生的,凭什么要受到今日这种委屈。顾云芝轻咬红唇:“娘年轻时也是正经嫡出的官家小姐,哪点比已故的二太太差了,不过就是侯府家的千金罢了,到死了也要阴魂不散。”   好在只是闺房中说的话,没有多余的人在,若是被个把下人听见了,告到老太太那里可不得了。惠姨娘忍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好好地在顾府里面立足,没想到她的女儿平日受尽二爷的喜爱,真的有点恃宠而骄了。   “什么正经嫡出的官家小姐,娘的族亲早就不认你外祖父和娘了,往事休得再提。”惠姨娘的脾气也有点上来了,瞪了一眼顾云芝,把她看得头皮发麻。   惠姨娘有点动怒道:“姐儿可知方才说的那些话,若是叫老太太知晓了,连你爹都保不住你!”   顾云芝终于知道怕了,收敛了一些,声音稍低:“可今日家法,弟弟还小,祖母说罚就罚,口口声声说我们都是她的乖孙儿乖孙女,其实她心里只有二妹妹一个人。”   “那又如何?”惠姨娘柳眉一皱,“她是老祖宗,老祖宗想罚谁便可以罚谁。”   突然语气软了,要说一双儿女被打成现在的模样,她哪里不心疼。一边替顾钧文抹药膏,一边道:“老太太还知道送药膏来,足以证明她的心里还有你们。”   一听是老太太送来的药膏,顾云芝又闹了脾气:“我才不涂呢。”   “芝儿!”惠姨娘看了看她。   顾云芝终于又软了,眼眶红红的。   惠姨娘叹道:“娘说的话,你还是不懂。一直以来嫡庶有别,你是庶出的孩子,自然会低人一等。你纵有再多不服气,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顾云芝静静地不说话,只那双眼一直发红,有泪光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惠姨娘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老太太偏帮瑶姐儿多一些,是没错,她是正经嫡出的小姐,也是没错,但是姐儿也不想想,老太太还有多少年岁活?能保她到什么时候?若是太太还在,也便罢了,可惜的是,那孩子,是一个没有福气的,养下来左不过三年,太太就去世了。老太太喜欢她,又能如何,老爷喜欢的是你,只要谨记韬光养晦的道理,在你父亲面前表现好一些,装柔弱一些,到时候你父亲会向着谁?”   惠姨娘的算盘打得好,日后也算进去了:“只要你父亲不续弦,你和文哥儿不会记在其他人名下,你有你爹宠,待文哥儿长大,日后又有文哥儿做靠山,还怕嫁不了好人家?”   顾云芝只觉豁然开朗了,果然还是她娘想的透彻。立即动手,主动地抹起药膏来。   惠姨娘抱着顾钧文,哄了半日,顾钧文还是惨白着一张小脸,只哇哇哭个不停。顾云芝帮着惠姨娘一起哄她的小弟弟,笑得可甜,也不恼了。   ……   晚上,估计是打板子的印象深刻,顾德珉规规矩矩地出现在老太太的安喜堂。   谁料到,不等他来,老太太和顾云瑶已经用过膳了。   薛妈妈正在替顾云瑶擦净小嘴,见到父亲大人尴尬地立在门边,顾云瑶回味了一下今天吃的膳食的好味道,觉得有必要帮忙增加她爹的尴尬,于是主动笑呵呵地和顾德珉说道:“爹,你怎么来了?” 第9章   桃枝端上来一份糖蒸酥酪来,小碗里盛上有凝如膏的小酪,上面一层酥皮,撒了糖霜,还有杏仁片,闻之有绵软浓厚的奶香味,只有在顾老太太的安喜堂才能吃到的特色甜品。   顾德珉尚未开口说话,赵妈妈小心翼翼地扶着老太太也进来了。   “母亲。”顾德珉殷勤地前去搀扶老太太。   老太太的胳膊动了动,与他的身子错开。   顾德珉从头到脚的那层尴尬蔓延得更加厉害,此刻连动也是不敢动了。   老太太无视他,走了几步,顾云瑶抬头瞧见她的祖母已到身边,屋内镂空雕银熏袅袅生出好闻的檀香味道,为老太太平添了一份清雅淡然的色彩。   顾云瑶正在细嚼慢咽地食用那份糖蒸酥酪,酥皮下的奶味与糖分恰到好处地融在一起,入口即化,只那酥皮吃进嘴里,还有些脆。   屋内气氛一片和谐,若不是云瑶先前与二爷说了一声话,顾德珉还以为此刻没有身处在安喜堂中。   白天,老太太罚了他们三个人,顾德珉的认错态度诚恳,原以为老太太会念在他是她嫡出孩子的份上,气应该消得差不多了,如今一见,分明还在气头之上。老太太的身子一向不好,前段日子为了医治好顾云瑶,倾尽家产都要找到能人异士来,为此老太太急火攻心,险些积郁成疾。最近的气色,因为顾云瑶病情的好转,好不容易才好了一些,顾德珉又担心又惶恐,生怕老太太因他又气出什么病来。   若是当真因他的不孝有了什么不测,那边大房,他也没有脸面去交代。   噗通一声,顾德珉依法炮制,和白天一样,又重重地跪在地上,如此大的动作,惊了顾云瑶老大一跳。   祖母分析的没错,她爹能在官场里横行长达十年之久,官拜四品,没有一点手段是不可能的。大丈夫要做到能屈能伸,顾德珉在老太太的面前,是既能伸又能屈,也管不了目前的情形是不是还有顾府的其他下人在。   顾德珉上前挪了两步,地砖冷硬,他无怨言,只用膝盖跪行着。   边挪边对老太太说道:“母亲,您当真不愿意理我这个儿子了吗?”   顾老太太本在询问顾云瑶,糖蒸酥酪做得还合不合口味,见他这种丢人的样子,怒上眉梢:“二爷,你在丫鬟婆子的面前,唐突下跪,像个什么样子!”   老太太终于愿意回他的话了,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顾德珉又向她重重磕了磕头:“母亲,这都是儿子欠您的,儿子跪的也都是您。”   顾云瑶在旁静静地看着,仿佛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只有她比谁的心里都要明镜似的透亮。顾德珉在朝为官十余年,向来官运亨通,四平八稳。除了能做到能屈能伸之外,官场之中生存的最重要的几点他也记住了,一是尽可能明哲保身,不亲自参与投机之事;二是注意与皇帝身边的近侍保持一定的距离;三来切勿叫其他人轻易捉了把柄去。   顾德珉对为官之道向来游刃有余,然而上辈子,他还是被毁在第三点上——被人捉到了一个险些能置他与死地的把柄。   那件事事关顾德珉的性命,也事关顾府的命运,最终老皇帝陛下念在顾德珉曾经是他作为太子时期侍读的份上,只判了一个削为地方官的结果。   从官拜四品的朝中大员,到后来沦为笑柄的地方芝麻小官,顾府上下老小被赶出了京城。远离曾经生她育她的土地,顾云瑶跟着顾府所剩不多的人,来到了一处穷乡僻壤里。——因为顾德珉被降了官职,大房那边也受到了牵连,一同受罚,迁离京城,千里迢迢去到另外一个县衙里做知县。当时愿意跟着他们一起离开的下人不多,大丫鬟桃枝算一个,剩下的还有从小跟在她身边的薛妈妈、赵妈妈等人。相比之下另外一个头等大丫鬟夏柳就没有那么忠心耿耿了,找了一个由头,和不少人一样,离开了顾府。   后来等到顾府重新在京城立足,夏柳还有一些曾经弃顾府远去的下人又回来,希望他们念在多年主仆的情分上,再次容他们留下来伺候。   多年的主仆情分?想到这里,顾云瑶心内不由得冷笑一声,顾府落难的时候,也未必见到有些人念在多年主仆的情分上,选择留下来。   若是当年他们知晓了顾府之后会惹上灭门惨案,是否还愿意拥有这份多年主仆的情分?   世间人情冷暖,她早在前世就看了许多,本应该要更看淡一切处世章法,但也只有真的喉间沾过刀锋的滋味,才明白有些事的可贵。   比如为她事事力争的祖母,比如她的哥哥顾峥……   顾老太太的眼神示意下,丫鬟婆子们三三两两地下去了。屋中不知不觉间,仅剩他们三个人。   顾老太太叹了口气,她已经老了,也不想总在二爷的身上置气,只想着要在她还能作为云瑶的依靠时,替她多拿些主意,好为她以后铺路。   顾老太太道:“这件事,你且得问问瑶姐儿如何看。”   顾老太太的话音刚落,顾德珉便抬起脸,目光落向坐在扶椅上的那个小小的人儿身上。   只见她如今眉眼已渐渐长开,巴掌大的脸上,乌黑澄净的眼睛也正水灵灵地凝视着这边,和她的亲生母亲蔺氏出落得一般无二,是一双会说江南绵绵故事的灵动双眸,灵翘秀气的鼻子下面,嵌着一张同样精致小巧的樱桃唇。唇色不点自红,显出莹白的脸容微微有点好气色。   怕她再次病了,这几日老太太都喜欢叫丫鬟给她戴上特设备置的狐皮围脖。原先围脖是大人用的那种,如今也找人重新做了一个,她坐在那儿,乌溜溜的双目不时会被白色的,被风揉了一把就会微浮的狐毛所吸引,再也不会因围脖太大而只能露出眼睛来。   姣好的面貌,隐约可见在将来之日,定能胜过当年豆蔻年华的蔺氏风貌。   一直以来,顾德珉都没能好好正视这个嫡长女。只从她生出来的眉眼,能瞧出一些当年蔺氏的模样。   可又不是完全那么像的。   顾德珉明白,云瑶是云瑶,蔺氏是蔺氏。   可他就是……   没有继续留二爷吃饭,两人又聊了会儿,顾德珉告辞了老母亲,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去了。   赵妈妈和薛妈妈从屋外进来,一个忙着伺候老太太,一个忙着服侍顾云瑶。   薛妈妈惯是个话多的,替云瑶脱衣服的时候,总喜欢问出些什么。顾云瑶在老太太隔壁的次房里居住,往常老太太喜静、又喜吃素,安喜堂内总有点冷落萧条的样子,自从她病好以后,顾老太太也不知上哪儿听来的说法,说是屋中得用点明亮的颜色,方能显得喜庆一些。   且顾云瑶如今的身份才只是个孩子,她睡的次间里如今用上了亮黄,日头一出时,照得满屋都亮堂堂的。   顾云瑶郁闷了一下,这个明黄色,总觉得是为了让她没法睡懒觉才摆设的。当然身为顾府嫡长孙女的她也睡不了多少懒觉,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薛妈妈替她擦净了脚,正待再换条巾子擦她的脸,薛妈妈终于忍不住,问上了:“二爷和姐儿,有说什么没有?”   顾云瑶仔细回想了一下她爹临行前的态度,只摇摇头:“爹爹他……什么都没有说。”   薛妈妈还想问什么,看到顾云瑶应是乏了,勉强地用手掌托着腮,已被养得有些圆润的脸颊,因被托着的举动而挤出一些饱满的肉来。她的肌肤赛雪,看上去可爱极了。   薛妈妈笑了笑,道:“姐儿困了,一会儿我就伺候姐儿睡下。过几日老太太还要带姐儿去山上烧香拜佛,得好好休息才是。这么久了没能出府,可把姐儿闷坏了吧?”   顾云瑶点点头。还真的是闷坏了。   顾及她大病初愈不久,平日里老太太派人将她看得极紧,连府内的池塘边都不让她去,说什么冬天池子里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瞧。顾云瑶知道,这是怕她不小心摔进水里呢。   薛妈妈见她眼睛里好像放了点光,忍不住笑她道:“一听到能出府玩,就把姐儿乐的,况且也不是真的出府玩儿,是去见佛祖。姐儿可得记着在庙里,万不能得罪了佛祖。”   顾云瑶老实地应了一声。其实对她来说,比佛祖还可怕的,明明是她的祖母啊。   让人又敬重,又生畏。她的祖母,可是带大了一个从六品官员,一个正四品官员的厉害人物。   望着薛妈妈忙碌的背影,顾云瑶依旧撑住下巴,小脑袋一会儿点一下,一会儿点一下,也不是真的想装困,只是薛妈妈方才一个劲地问些触及她爹内心底线的事,隔壁祖母的主屋与她的次屋只隔了一个雕花木门。若是叫隔壁的祖母听见了之前的对话,对薛妈妈总归是不好的。 第10章   过了几天相安无事的日子,顾德珉都比较规矩,每日早晨领着几个儿女来安喜堂向老太太请安,傍晚便到老太太的屋中与她一起用膳,大房那边大太太肖氏与大爷顾德彬也会每日前来,只是快到了用晚膳时,总是有事先行离开。   顾云瑶也要开始重新佩服起她的大伯母来了。   大伯顾德彬是一个饱受科举摧残的读书人,除了会写出一些酸腐的文章来,处世变通的能力不如她的父亲灵活。为官多年,在从六品的官位上不上不下,才干平庸。若不是有老太爷在世时奠定的根基,还有她父亲的照应,怕是大伯在官场上的位置,很轻易就能动摇。   除了老太爷与父亲的功劳以外,大伯母肖氏也很功不可没。   大房那边所有的决定,基本由肖氏来做主。   前几天老太太当众罚了二房这边,哪不是做给他们看的?若他们还当她这位老太太是顾府的“老祖宗”,是大爷与二爷的母亲,是他们得侍奉的老人,就不应该插足她的任何决定。   晚膳时分,恰是留给二爷与老太太说些推心置腹的话的好时候,不仅如此,还能拉近二爷与二姑娘之间的距离。   玲珑剔透心的肖氏,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大爷顾德彬三番五次地也想和他二弟一样留下来,以表孝心,全被肖氏以督促两个孩子的功课为由拉走了。   可他们创造的好时机,依然没有什么成效,倒不是顾德珉没有试图和自家的女儿走亲近一些,是顾云瑶的问题。连老太太也看出,以往总闹着要“爹爹抱,爹爹抱”的顾云瑶,也不怎么爱亲近这位父亲了。   ……   不觉又过了几日,难得一个好天气,白天晴空万里,偶然还能听见一些鸟声,是不畏冷的样子。到得傍晚,彩霞在天空烧得绚烂,腊月里的天气很凉,顾云瑶坐在热乎的炕上,正聚精会神地抓着一支与自身极不相符的狼毫笔,一笔一划的描红玩。   拿来的字帖是从大房那边讨来的,顾钧书和顾钧祁两个孩子已到了进学的年纪,平日需得牢记四书五经,还得习文练字。   顾钧书不爱念书,总喜欢找些由头,不是什么肚子疼,就是头晕了眼睛花了,逃避进学。   平日大房与二房走得虽亲,肖氏却是有些瞧不上二房这边的惠姨娘与她庶出的孩子。   肖氏与顾云瑶的母亲蔺氏几乎同一时间嫁入顾府,其他人家的妯娌之间多少有些磕磕碰碰,蔺氏是个温婉又宽厚的性子,不仅深得老太爷、老太太的喜欢,也很得肖氏的喜欢。   若不是惠姨娘来了,她的弟妹哪能积郁成疾,走得那样早?   这份喜欢,也爱屋及乌在蔺氏唯一嫡出的孩子顾云瑶身上,加上肖氏生出了两个儿子,总想再要一个女儿,都说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云瑶又生得那样可爱,比她的母亲青出于蓝还胜于蓝,肖氏总和她的两个孩子说道:“凡事要谦让着你们的瑶儿妹妹。”   近日肖氏巴望着顾云瑶能好得更快些,又送来不少补品,其中有手指粗的上好人参。   支摘窗被开着,不时传来一阵阵有些寒意的风,花窗外正好能见到几竿修竹,偶然有几竿发黄了,其他都是碧绿常青。不觉已经到了傍晚,顾云瑶抬头看了看天色,正在屋外忙着的桃枝,一看才好了没几日的二小姐又将合窗打开了,上前赶紧拢紧了。   支摘窗被合上,也阻住了窗外那烧得正绚烂的好天色。   顾云瑶有些可惜,也有些郁闷地和桃枝撒娇:“我的病都好得差不多了,吹一点风也没什么要紧事。”   “那可不行。”桃枝小心翼翼地查看她有没有身体不适的地方,摸了摸她的脑门,不热,才放宽心下来,“老太太交代了,姐儿才好没多久,不能贪凉。”   顾云瑶感叹上了:“一日复一日,一日何时了。”   自从她变小了以后,最大的好处就是,说话可以不用像长大那样守那么多的规矩,反正童言无忌嘛。不仅可以逗乐老太太,时不时还能逗逗她的贴身丫鬟她们。   桃枝是从九岁的时候配到她屋里来的,满打满算也跟了她四年了,如今尚不过十四岁,小模样已出落得十分端正。   肤色白皙,秋水含睛,一张脸嫩得能掐出水来,正是年华大好的时候。   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手感果然是极好的,顾云瑶笑得颊边生出一朵梨涡来。突如其来的举动,可把桃枝唬了一跳。   何况顾云瑶莫名说了一句:“桃枝也是一个大姑娘了,长得这样好看,将来我一定要为桃枝寻一个好人家。”   怎么从姐儿身上看到一种男子的轻佻出来?   桃枝羞红了一张脸,倒不是为了顾云瑶突如其来的“挑逗”,而是因为这么想一个才六岁的二小姐的她,还真的有些罪过。   桃枝慌乱收拾了一下心绪,正巧外面薛妈妈叫她,她先赶紧出去了。   顾云瑶只好继续有些无聊地描摹字帖玩。   在她前世的时候,女红描红已经被练到熟能生巧,甚至有些犯恶心的地步,没奈何,重活了一世,这辈子还得从头开始学习。她曾经妄想过,如果身为男子,是不是可以试试考科举?不过她们女子进学,只是学些皮毛,出手成章的八股文那些,与她们不怎么沾边。   字帖的那些字被故意描摹得歪歪扭扭的,横竖撇捺了半天,顾云瑶不禁也要笑话自己了,“大”写的不像“大”字,最简单的“一”字也拱成了一条条小蚯蚓。   六岁以前,她身体一直不怎么好,祖母怜惜她,推迟了她的进学。只是平日晚上,会找些机会读些书给她听,教她一些好认的、简单的字罢了。   在他人眼中,她没念过书,不识几个大字。若是这时候字帖写得太过好了,没的让人起了疑心,怀疑她是如何会全了一些东西。   做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烦恼,首先就是要学会如何做好一个小孩子,而不露出太多的马脚。   窗棂忽然被人敲了几声,起初顾云瑶只以为是外头的风吹得起了声响,后面又被砸了几下。这下顾云瑶笃定是有人在“作祟”。   继续捏紧狼毫笔,支摘窗一开,果然见到一个半大的人形蹲在地上,正对她发出“嘘、嘘”的声音。   顾云瑶瞄了他一眼,桃枝、夏柳还有薛妈妈不知道忙什么去了,院子里不见其他人。   老太太在正堂里和肖氏,以及大爷、二爷正在商议什么事情。   偶尔会传来一些他们的对话声。   只听肖氏道:“就快新年了,我前儿个瞧了一下,锦绣坊里新进了一些成色好的布料,母亲,今年还是和往年一样吗?您这边,还有二爷那边都由我来置办。”   虽然几个大人谈话,和他们几个小辈没什么关系,老太太还时时刻刻想着她:“帮瑶丫头多挑一些好看的布匹,最好是红色的,喜庆。”   顾云瑶听了以后颇有些感动。   母亲走了以后有三年,三年的时间她为了守孝,多数时候,穿的都是一些颜色十分素寡的衣服。   其实说来穿什么也无所谓,只不过老太太总担心她,总顾念她,凡事先紧着她来,前世她却那么怕她,实在不该。   隐约还能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顾老太太道:“也快新年了,少说些伤感的话罢。”   肖氏应了声“好”。   大爷顾德彬突然说:“二弟今年也会被圣上留在宫中吃元宵吗?”   她爹顾德珉的回答有些含糊:“圣上的决策,不是我等能猜得透的。”   肖氏只觉得他在卖乖,哪一年过元旦,当今的皇帝陛下不留下二爷在宫中吃口汤圆?只不过男人之间、官场上面的纠葛,她不便参与罢了。   说话声到这里,又渐渐有些听不清了。   耳边忽然有了几声“喂”。   顾云瑶定睛一瞧,差点把眼下这位小祖宗给忘了。   尽管肖氏千叮咛万嘱咐,让两个儿子要对她这个没娘疼的孩子多照应一些,小时候的顾钧书是个缺心眼,把他娘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人前喊她一声“妹妹”,人后叫她“喂”。   对付他的办法,顾云瑶也有,就是不搭理。   合上窗户前,顾钧书一看以往总能被他吓得哇哇乱哭的顾云瑶,此刻冷着一张脸,一时心急了,且这样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两手一探,顾钧书硬是单凭一己之力支开了合窗。   小脑袋一探,正对上顾云瑶一双乌溜溜的眼,他翘起嘴角,淘气地说道:“瑶儿妹妹,先不要关上窗户嘛。”   她怎么能忘了,顾钧书除了喜欢欺负她以外,从小就没个正经。 第11章   六岁女童的力气到底比不得一个十岁的男孩,顾云瑶索性也放任他不管了,任顾钧书将合窗慢慢地完全支开。   他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才落定在顾云瑶写的那副字帖上,有些新奇:“瑶儿妹妹在练字?”   晓得他是一个越搭理越来劲的性子,顾云瑶也不应声。   顾钧书的一颗滚圆的小脑袋,完完整整地探进来,估计是想把她的字帖瞧得更清楚些,看得可仔细。   不久之后,顾钧书才瞧完那上面每一个字,哈哈大笑她:“写得这么丑。”   顾云瑶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谁还不是从略显拙劣练到熟能生巧的境界?   就说当今的内阁阁老们,当年初碰字帖时,也未必练得比她好到哪去。   况且她还是故意的。   顾钧书笑了许久又不笑了,还有些尴尬,顾云瑶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只定定瞧着他,也不说话,顾钧书莫名其妙地从她不冷不热的态度里看出了一些压迫感。   以往这个妹妹,总是被他的母亲肖氏挂在嘴边,说她可怜,二太太走得早之类,很是叫人心疼。肖氏交代他们的内容也是,希望他能与弟弟顾钧祁两个人好好照应一下她。   他不负所望地确实“照应”了一下她,用一些很特别的方法。   每回看到他时,眼前这个年龄尚幼的妹妹都会被吓得哇哇乱哭,甚至听到丫鬟说书哥儿要来了,就要退避三舍,躲得远远的。   长此以往,顾钧书养成了一种习惯。   她越是想避开他,越是在见到他时那双乌溜发亮的眼里蓄了一汪晶莹的眼泪,顾钧书越是想要她和他好好说话。   明明对他的二弟还亲近一些。   顾钧书搞不大明白,今次也找了个由头,逃了进学。眼下夕阳西斜,转到老太太的安喜堂,故意想来瞧瞧她。   顾云瑶已经不是以往那个任凭他们欺负的小孩子了,记忆有些模糊,却也隐约有种见到他就怕的感觉。   不过念在多日前,她爹为顾钧文求情时,这位二房的哥哥冲她挤眉弄眼想逗她笑的份上,顾云瑶想定了片刻,还是决心给他点好颜色。便笑着说道:“大伯父和大伯母都在安喜堂内,钧书哥哥此刻不在书房里温习,一会儿叫伯父伯母见着了,小心被罚抄书。”   一听见抄书,顾钧书叹了口气:“饶了我吧,我真不是一个读书的料,可爹还有娘,总想着让我将来也能考取功名。”   想是他被罚的次数不少,顾云瑶看了他一眼,前世的顾钧书的确不是一个读书的料,后来发生的事也叫人颇有些伤感。   其实前世,她与大房的两位哥哥关系浅淡,原因在于她对他们的印象不好,谁会没事做喜欢上总爱欺负自己的人?且十多岁时,她父亲被贬为地方官,大伯父也被降职贬去一个偏远的地方做知县。   一直在生活一起的顾家人,终于因为事故而生硬地分了家。   大伯父一家人的消息只能通过书信来往获悉。   不巧的是,她爹顾德珉被贬得地方也有些远。现在想来,极有可能是当时的皇帝陛下故意为之的。   书信在一来一往颠簸的路途中还不幸遗失了几封。   最后一次听到顾钧书的消息,顾云瑶是最晚知道的那个。   为了让顾钧书和顾钧祁两个儿子考取功名,再度光耀顾府的门楣,大爷顾德彬强逼不爱念书习文的顾钧书用功学习,顾钧书虽然是勉强照做了,也中了秀才,却在秋闱时落榜。   自那以后他非常的消沉,每天花天酒地惹出了不少事端。有次好像得罪了皇帝委派去巡抚的御史大人,那巡抚又与京中一干阉党关系甚好,使了人趁夜色将出外买酒喝的顾钧书当街打死。   大伯身为知县,却连儿子的命案无法了结。   大伯母因此终日以泪洗面。   顾钧祁也因为哥哥的离开而消沉了很久。   想了半日,直到耳边又传来顾钧书的声音,她才微微地收回神思。   顾钧书看向她:“瑶儿妹妹,你又在想什么?”   总觉得自从她病好以后,老是喜欢像现在这样发呆。顾钧书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顾云瑶摇摇头,只说:“没什么。”   用完饭,老太太亲自到她的次间陪她一起读书,今日读的依然是《三字经》。老太太也不抽查她的背诵情况,只当睡前的一些小故事说与她听。   今日已经念到了:“人之伦,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此十义,人所同,凡训蒙,须讲究……”   顾云瑶趴在炕上,已经洗漱过了。老太太念得有些累,烛火微亮,映在她素日有些严厉的脸容上,半明半亮,显得柔和了许多。   她现在才六岁大,已经多了很多想法,有些事本不该由她来承担,但既然能重新捡回一条命,再度享受到一些人伦之乐,可能是老天想要对她进行的考验。旁人看不到的将来,她已经先行体会过了,五味陈杂也好,辛酸苦辣也好,往后大大小小的事她都能预知个一二,傍晚时分看到顾钧书稚嫩的模样,想到他也不过是个受到科举迫害与官场欺压的可怜人,顾云瑶垂下眼眸,苦思冥想着,难以定下心来。   更由此联想到前世她临死前从桃枝口里听来的,说她的哥哥顾峥已经被后来的新帝赐下廷杖,在午门被活生生地打死,还剥了皮。   那血淋淋的场面,虽然未曾亲眼见识过,顾云瑶时常在梦里会见到一个浑身血肉模糊的人在到处徘徊。   顾老太太察觉了一丝异样,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声问:“瑶儿可是困了?”   “祖母。”她抬起脸面,一双点漆如墨的眼里居然含了眼泪。   泪光在烛火的映照下,一直强忍着在眼眶里转悠,不轻易落下来。   顾老太太一时钝刀子割肉一般的心疼,这孩子连她娘走了的时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一路揪着她的衣袖跟着她,软糯软糯的声音问她:“祖母,娘……她为什么不开口说话了……她是不是睡着了……还是说,她不想理瑶儿?”   此刻也是,明明是想到了什么,还强忍难过,只睁着眼睛,任凭泪水乱转,还是不敢轻慢了,泪水一点也没见掉下来。怕是不想叫她担心。   顾老太太伸手一捞,将她怜惜地抱进了怀里:“瑶儿乖,祖母在这里,瑶儿不要怕。只要有祖母在的一天,祖母保证,谁都不能伤害你。”   这一夜顾云瑶向顾老太太尽情地撒了不少娇,平时老太太比较恪守规矩,也不轻易表现出对谁的喜欢。但是整个顾府上下如今都知道,她最宠的孙女定是顾云瑶无疑了。   连顾钧书和顾钧祁两个嫡孙,在老太太心里的宠爱程度,可能都及不上顾云瑶。   这夜顾云瑶央求老太太,想和她一起睡,最终被老太太不由分说抱进了主屋里,哄着拍着她的背,一起入了眠。   有老太太在身边,顾云瑶一觉睡得很香,可到了后半夜,又开始做些没头没脑的梦来。   先是梦到顾钧书在地方上得罪了受皇命前去巡抚的御史大人,几个人一起把刚买醉回家的他堵在巷道里,捂住他的嘴,在他的头上套上麻袋,打到惨无人形。   她还去揭了那个麻袋,顾钧书满脸都是血,已经辨不出他的模样来了。   只他原本暴突着的眼睛,忽然一动,转向她的脸面。   顾云瑶被吓了一跳。   顾钧书含了一口怨气,有些死不瞑目:“自古以来本姓不能结亲,你我虽为堂兄妹,但我对你一直……为什么见死不救?”   顾云瑶心头一哽,说不出话来。   忽然场景一晃,换成了午门。   四个东厂提刑太监架着顾峥匆匆地上了那里,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能察觉出这是一个梦,可实在太逼真了一些。   执行的阉党兀立在中轴的跸道,正当正午,日头高照,天气炎热。万里晴空上不见一丝游云,那抹往日惯常见到的白色,成了蔚蓝深空祈求遮蔽用的奢侈。   问话的那个人是东厂提督太监,有点拿捏着嗓子的声调,她认识,是梁世帆。   梁世帆两眼放空,望向万里晴空,只说了一声:“今日真是个好天气。”   然后他慢慢地踱到谁的身边,那消瘦却如修竹挺立的身影,正是她的哥哥——顾峥。   梁世帆尖利的嗓音继续在说话:“本是一个好天气,奈何你要触怒圣上,真是胆大包天……呵,圣上发话了,说他今日心情好,要我好好照顾你。”   他掐了一把他的脸,然后原本正常站着的双脚,两只脚尖突然往内一转,变成了内八字型。   东厂行刑的规矩,顾云瑶明白,内八字表示死杖的意思。   不知道是她的错觉还是什么,死杖执行之前,顾峥回头了一瞬间,似乎看到了她,那双与她同样漆黑的眼里,写满了想与她说些什么的信号。   顾老太太睡到后半夜,只觉得身边小小的人儿突然缩成了一团。怕是瑶丫头在做噩梦,她睁开眼睛一瞧,顾云瑶憋了许久时候的眼泪,现在如决堤了一般不断地涌出。   摸一摸,手脚还有些冰凉。老太太赶紧将她往怀里拢紧几分,却听到一个很陌生的名字。   顾云瑶还在做梦,亲眼看到执行死杖的时候有多么残忍,那几根廷杖用的棍子有人的胳膊那么粗,从顾峥的腋下穿过,击打在他的腿部、腰部、臀部等多处地方,因是死杖,每一下都能将他的内脏拍碎了。   顾峥口内吐出了浓重的鲜血。   顾云瑶忍不住痛哭:“顾峥哥哥,顾峥哥哥……”   名字越来越清晰,顾老太太的眉头不禁拧紧了几分。   顾峥?一个未曾听说过的名字…… 第12章   第二天一早,顾云瑶从被褥里被薛妈妈拉出来,还有些困,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却听到薛妈妈有些心疼的声音:“姐儿这是怎么弄的?眼睛这么红?”   正在一边准备打水洗漱的桃枝瞧见了,也有些吃惊:“可是眼睛里进了什么脏东西?”   “快来给妈妈瞧瞧。”薛妈妈被桃枝提醒,不敢轻慢了,仔细瞧了半天,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倒是顾云瑶眼睛出奇的红,还很肿。薛妈妈又道:“莫不是哭过了?”   “姐儿昨夜做了什么怪梦?”另一个丫鬟夏柳听到了,走到梳妆台前取下铜镜,再走回来交到离顾云瑶最近的薛妈妈手里。   铜镜里登时现出了一张稚嫩的面孔。   虽然稚嫩,小姑娘的面容姣好,眉如黛,颜如画,平日里,她的一双眼睛生得最是生动,不禁让人想起绵绵细雨中,迤逦江南的柔情。   如今铜镜里面她的模样,确实有点惨不忍睹。   薛妈妈还有桃枝她们如此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她不能轻易说出梦中所见情景。还是随便找个由头佯装过去罢了。因而说道:“可能是昨天夜里,我梦见大哥哥又欺负我了。”   说完以后顾云瑶就在心里忏悔了,罪过罪过,把顾钧书拉出来垫背,也是迫不得已的事。   反正她也没说错,顾钧书确实出现在梦里满脸是血地吓唬她。   而且昨天的那个关于顾钧书的梦,很是古怪。   顾钧书在梦里说什么:“你我虽然是堂兄妹,可我对你一直……”   想到这里,顾云瑶全身发寒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了。幸好只是一个梦,是她胡乱想到的场景罢了,还是别给其他人知道为好,尤其是顾钧书本人。   薛妈妈还有桃枝夏柳她们原本紧张的脸,当即被她奇怪的模样逗得放松了下来。   薛妈妈笑道:“不过是大公子昨天来了院子里,瞧了瞧姐儿,就把姐儿吓成这样了?”   “喏,可不是吗?”桃枝想笑得文雅些,帕子捂住嘴,双肩微微在发颤,“姐儿平时就怕大公子,一听到‘书哥儿来了,书哥儿来了’,就要往老太太的身后钻呢。”   夏柳也凑了一个热闹:“姐儿也在我身后躲过。我当姐儿瞧见了什么,原是大公子。”   大家都笑了好一会儿,把顾云瑶笑到脸都发红了。   “哪有你们说的那样……”顾云瑶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她过去确实怕顾钧书,谁叫他还捉过毛虫放到她的衣服里面?   哪怕已经经过了十几年,顾云瑶的印象还很深刻。   当时她比现在更小,盛夏时节,热浪一卷一卷地拍在枝头上,连蝉鸣声也有些倦了。顾钧书跑到安喜堂这里来,趁顾老太太去祠堂里上香跪拜的时候,偷偷地溜进她所在的次房里。   她作为一个病秧子,很好地被禁足在次房里不能轻易外出,也不知道顾钧书这个淘气包怎么躲过众位丫头还有妈妈的视线,正在午歇的她,突然被摇醒了,睁开眼睛一看,足有她两根指头那么粗的毛毛虫,又肥又绿,在她的眼前身子一节一节地乱扭。   顾云瑶吓得一时懵了,连叫也忘了叫。   顾钧书也被她不叫不闹的样子骇住了,一时心急,竟然把毛虫丢进了她的衣服里面。   很快顾云瑶哭了起来,把正在外间编络子的桃枝引了过来。此举很好地让顾钧书明白了一点,没事的时候千万不要手贱。   当晚不等老太太先发话,他被肖氏罚进祠堂里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跪到他腰酸腿痛,没能吃上一口热饭为止。   屋里正热闹地说着话,赵妈妈突然扶住穿戴整齐的老太太进屋来了。   老太太手缠佛珠,刚从祠堂里上香回来,隐约可闻一点香烛的味道。   顾云瑶才发现,如今早已过了她平日该起来的时候,是老太太特地吩咐薛妈妈等人,免了今日大房二房两边的请安,为的便是能让她睡多一会儿,睡饱一点儿。   薛妈妈桃枝夏柳她们赶紧福了福,齐声和老太太问安:“老太太好。”   “这一大早的,都在屋里聊些什么呢。”老太太平日以端庄严厉的模样示人,府上的下人们,还有丫鬟婆子们都有些怕她。   连桃枝她们也不例外。   除了贴身伺候过她的薛妈妈之外,其他人,包括赵妈妈在内,对顾老太太也都十分地小心和谨慎,生怕做错了什么惹这位老人家不开心。   桃枝先看了顾云瑶一眼,才赶紧道:“回老太太的话,我们在说姐儿做了噩梦的事。”   顾老太太听后,一双年迈的眼也落定在顾云瑶的身上。   很快,她吩咐所有人,包括两位妈妈也都先下去。   众人应了声,匆匆地退下,屋子里只留下她们祖孙两人。   顾老太太这才继续仔细观察她的嫡长孙女。   与前些日子已经大有不同的是,她的气色不仅好了许多,也从原先内敛怕生不爱说话的性子,变得有些讨喜活泼,时常逗得她开怀大笑,不仅成了她的开心宝,也惯是能撞见她与那些丫鬟们在屋子里笑声连连说话的时候。   顾老太太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生了一场病之后,当真能叫人改变这么多?   再加上昨天夜里听到的那个名字……   顾老太太忽然出口问道:“瑶儿,告诉祖母,昨天夜里你梦到了什么?”   顾云瑶怔了一下,从祖母的眼里分明看到了一些质疑,难道她的一些所作所为已经被祖母怀疑上了?   这些天为了不露出马脚,多数时候,她尽量装作六岁女童该有的懵懂无知的样子,贴身伺候她的薛妈妈都瞧不出什么来,到了老太太这里,足以应证了“姜还是老的辣”那句话是怎么来的。   顾云瑶点点头,一副想起来就后怕的样子:“我梦到大哥哥在欺负我了。”   “只是书哥儿吗?”顾老太太还是看着她。   顾云瑶有些茫然地瞧着她的祖母:“只梦到了大哥哥,二哥哥不在。”   是吗……顾老太太闻得以后,有些好笑,不过还是问她:“那顾峥是谁?”   “古筝?”顾云瑶仍然茫然地看向她,看模样,不像是装的。尔后不久,顾云瑶有些怕地问她:“祖母是想叫瑶儿学古筝?”   “罢了。”顾老太太被她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闹得也不想问出什么了,便让薛妈妈进来,把顾云瑶抱进次房里去用膳了。   赵妈妈随后也进来了。   顾老太太正坐在炕上,阖上双目,手持佛珠转了几圈。想定以后才又睁开眼,问赵妈妈:“听过顾峥这个名字吗?”   赵妈妈摇摇头:“老太太,我自小就跟着您,服侍了您这么多年,您也是知道的,若是连您也没有听过的名字,我就更没有听说过了。”   顾老太太想了想,只觉得赵妈妈说的有道理,可能真的只是孩子呓语说的一些梦话罢了,当不得真。   许久以后又和赵妈妈商议起一些事情来。   终于回到屋里的顾云瑶,好似听到了隔壁屋里在聊与她相关的事情。   厨房那边早已做好了早膳,一直热在灶上,只等薛妈妈她们来传菜。   不一会儿有丫鬟捧着食盒走了进来,不等她把早餐摆好,眼尖的顾云瑶已经从里面瞧见今日的早点——依然那么丰盛。   有酥松甘甜的芙蓉糕,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桂花糖蒸栗糕,造型别致精巧的玫瑰酥,还有一看便知炖得香甜软糯的珍珠翡翠圆。最重要的是,有一笼汤汁饱满的小笼包。   顾云瑶闻着香味,馋虫已经上了身,薛妈妈还说:“若是这些不够的话,老太太交代了,可以上一份姐儿喜欢吃的糖蒸酥酪。”   够了,绝对够了……祖母不会是想把她当成小猪来养吧?   纠结先吃什么好的顾云瑶,最后还是握着筷子,先夹起一个皮薄到能透过日光,瞧见里面肉馅的小笼包,轻轻咬了一口,小笼包饱满的汤汁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顾云瑶赶紧小口啜吸着,将剩下的汤汁全部吸溜了干净。   先前退下的桃枝和夏柳也进屋来了,拿了帕子,桃枝为她开始擦嘴,边擦边让她慢点儿吃。   用完饭以后的顾云瑶,再度开始思考起人生,也就是顾钧书口中所说的“发呆”。   老太太先前的问话提到了哥哥顾峥,还好她反应快,把顾峥和古筝这个词联系到一起,顾老太太才被她暂时蒙混过关。   顾峥虽为她的哥哥,如今的顾府里没有这号人物,在二房这边,她身为父亲的嫡长女,有一个庶姐顾云芝,还有一个庶妹顾云梅,对二爷顾德珉来说,唯一的儿子就只有惠姨娘所出的文哥儿,也就是顾钧文。   可是眼下的顾府之中,谁也不会想到,顾德珉还有一个儿子遗落在外面。   要不要提前找到他,还是说阻止他进顾府,则成了顾云瑶当前想要想明白的问题。   正犹自发着呆,顾老太太派了房里的丫鬟过来传话,说是让她过去一趟,商量一下隔日出府去庙里上香的事情。 第13章   见到老太太时,她在正堂内的椅子上坐着,一起来的还有大太太肖氏。另外有一个妇人,样貌精瘦,穿着打扮也是用了点心意的,只她的眉眼,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顾云瑶被薛妈妈牵住小手领进来时,那妇人笑得双眼弯弯,憨厚极了。   “这就是老太太和大太太口中所说的二小姐了吧。”接受着妇人上下打量来的目光,顾云瑶也不紧不慢地踏入门内,勾了勾唇角,先对着顾老太太和肖氏问了声安,目光才又转回那名妇人身上。   “瑶儿过来。”顾老太太和她招了招手,薛妈妈才松开了手,顾云瑶踏着小步子,稳稳当当、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顾老太太面前,被她一把搂进了怀里,抱在腿上坐着。   那妇人瞧她们祖孙两人感情如此好,不禁羡艳不已,说道:“我家那个孩子自从大了以后,就不愿与人亲近了。不过他是个男孩,如今在国子监里面读书。可叹我年纪大了,生养不了了,一直以来都想再要个女孩儿,怕是做不到了。像二小姐这样生得乖巧又冰雪聪明的,真是少见。”   妇人投来的目光中,满是喜爱,显而易见是在真心夸赞她。不仅是顾云瑶,老太太和肖氏两人也很受用。   顾云瑶前世不曾见过这位妇人,两只眼睛始终好奇地盯着她看,把顾老太太看得有点乐了:“进来了以后也不先叫人。”   肖氏也紧跟着介绍道:“这是锦绣坊的大娘子,你就称呼她一声婶子吧。”   顾云瑶才乖巧地点点头:“婶婶好。”   顾云瑶的声音清甜软糯,那妇人听到以后更是喜欢得紧。   今次她来的时候,还顺带带了一些礼物。   除了有一些京城里买不到的糕点以外,还有一枚色泽莹白温润的羊脂玉做的玉佩。交到顾云瑶手里时,她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是双鱼戏珠的造型,做工十分精美,用料考究,看得出是一件质地极佳的上品。   顾老太太和肖氏都是见惯了场面的人,一枚玉佩不足以震慑住她们两人,只是肖氏还是笑道:“叫娘子破费了,送这么贵重的礼物是做什么呢?”   顾老太太则是不动声色。   妇人的双眸再次落定在顾云瑶的身上,发现每回看向她时,这小姑娘都知道要“装模作样”一下,端端坐好,许是外人在的时候想留下一个大家闺秀的好印象,实在是可爱得紧。妇人越看她越是喜欢,两眼弯弯,笑道:“我看着府内的二小姐极是投缘,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玩玉,这玉佩留在我的身上也是浪费,不如留给更适合的人。”   顾云瑶又重新注意起这位妇人,只见她一双柳叶眉,笑起来时憨厚淳朴,虽不是什么美人,看久了之后,越来越叫人觉得顺眼。   绝对不是因为她收了玉佩的缘故……   锦绣坊的大娘子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顾老太太也不便多说什么了,只说道:“既如此,老身在这里先谢谢娘子了。”   随即老太太的目光转向顾云瑶:“瑶姐儿,还不先谢谢这位婶子?”   顾老太太都这么说了,就是同意的意思,顾云瑶甜甜一笑,颊边的梨涡绽开,瞧得那妇人也是跟着会心一笑。   顾云瑶道:“云瑶在这里谢谢婶婶了。”   一上午三个大人加上一个孩子,都在忙碌选布匹的事情。   前几天她不小心听到大伯母还有老太太之间的对话,明白锦绣坊的娘子不久之后就会带上一些成色好的新布料,来到顾府里面叫他们选料子。   只是没想到,大伯母的动作这么快。   按照老太太的意思,为顾云瑶选了几款颜色鲜亮的料子。   什么好的,什么贵重的,都先紧着她来。再来就是顾老太太的。   大爷与二爷的新衣料子也选定了,大爷那边选择了比较沉稳的鸦青色,由肖氏拿的主意。二爷这边顾老太太做的参谋,一些深蓝色、墨绿色,比较配他的儒雅文气。   剩下才轮到了肖氏,以及她的两个儿子——顾钧书顾钧祁身上,接着才是二房这边惠姨娘和柳姨娘出的三个孩子。   最终顾云瑶的收获最丰,锦绣坊的那位娘子一一用心记下以后,才让随同来的马夫一起收拾好样料,一同离开顾府。   看着她走时,在院子的地面投下老长的影子,显得那么的宁静。一会儿到了转角,不见了。肖氏有些感叹:“也是一个可怜人,锦绣坊这些年来若不是有他们家娘子撑着,还不知道会作何模样。”   顾老太太沉思了片刻,却什么也没有说。   顾云瑶注意到了她有些凝重的目光,才想起来上一世虽然没有和如今一样,直接接触过这位锦绣坊的娘子,但是听闻过她的事迹。听说她原是一名小妾,是正经人家出来的贵妾,识得字,会算账。锦绣坊手里的家业险些毁在不成气候的现任老爷手上,自古平民分四等,士农工商的地位不可撼动,从商的人是排在最后一位的,最是叫人看不起,锦绣坊的这位娘子将家业做得极大,京中富贵多与他们保有长期买卖的关系。   锦绣坊里原来的太太去世了以后,那位妇人便被扶正了。扶正的过程有些繁杂,还请来了原先太太家里的人来做主。   那位妇人刚才口中提到的在国子监读书的儿子,她也有印象。当下国子监的监生们,来源大致有四类:一是荫监生,顾名思义,得庇荫的意思,家中长辈任三品以上京官,或是被皇帝恩准进入,乃至国外来的学生都算;二是贡监生,全国各地由地方官学选拔出的优秀生员;三是举监生;四还有捐监,通过缴纳银两等财物得到的资格。   那位妇人的儿子即是第四种。其实是原太太的孩子,被记到了妇人的名下。   虽说是捐出来的监生,往后也在京中有了他的一席地位,与她的哥哥顾峥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只是过去,官场上的那些纷争与纠葛,她一个深闺中的女子不便参与罢了。而如今,虽然能预料一些事情,还没有能力改变什么。   得再过些日子,再强大一些才行……   肖氏被留下一起用膳,今日的午膳也十分丰盛,都是一些顾云瑶爱吃的佳肴。   饭后,肖氏还拿她开玩笑,说什么若不是有她在,今日哪能有这么好的口福。   顾云瑶现如今除了很依赖顾老太太以外,也很喜欢与这位聪慧敏觉的大伯母待在一起,顾府在京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肖氏平时有一帮京中的阔太太们做好友,偶尔会被叫去一起看戏,或者约打牌九之类。这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相对于她一个人没头苍蝇似的想主意,不如从大伯母口里探探京中太太圈子里的口风,后者还来得实在一些。   想定了以后,顾云瑶更喜欢和肖氏待在一起了。   肖氏也美在其中,平日里总是求观音菩萨再送个女儿给她,一年复一年的,肚子里不再见到动静,正巧二房这边,云瑶是个没有娘宠爱的可怜人,肖氏身为母亲的本分,宠两个儿子以外,也和顾老太太一样,偏宠着顾云瑶。   两个人说着话,正和乐融融。比起和二爷在一起,老太太也看出来了,顾云瑶要更亲近大伯母一些。   留肖氏聊了好一会儿,顾云瑶才想起今日的正题,反正是一个孩子,做什么样的动作,也不会叫人觉得矫情。   顾老太太和肖氏只瞧见生得冰雪可爱,如同画里走出来的娃娃般的顾云瑶,此刻撅着小嘴,有点不依的样子:“祖母不是说,要带瑶儿去庙里见佛祖,上香的吗?怎的到现在都没有说这事儿呢?”   很快目光落向地面,手指局促不安地绞在一起:“难道祖母又要将瑶儿关在屋子里,不让出门了吗?”   顾老太太一时无话,肖氏被她逗笑了:“二姐儿真是越来越会撒娇了,瞧得我这个做伯母的,都不忍心了,得为二姐儿说上一说。”   随后她当真面向顾老太太,替她“求情”:“老太太,您也瞧见了,这小丫头,再待在府里就要闷坏了。反正如今姐儿的身体也好上许多了,您看看,不如真的就带她去吧。”   “罢了,罢了。”顾老太太叹了口气,真个拿她没有半点主意了。看向顾云瑶,眉如黛,颜如画,那双眼乌溜溜的,如两颗水晶葡萄,似乎会说话,是会讨人喜的长相。   只听到顾老太太对她道:“你是给多少丫鬟婆子灌了迷魂汤了?各个都来与我求情,望我念在你身体康复的份上,让我带你出去玩玩儿。连你的伯母事到如今也要替你说一番话……可先别急着乐,虽说是出门去,倒不是真的玩儿。”   顾云瑶眉开眼笑着,从顾老太太的怀里蹦下来,就知道数日前听闻薛妈妈口中透露的消息之后,再也没动静了,原是真的这么一回事,顾老太太还在担忧她身体的缘故,始终松不了口。所以要想出府一趟,也只能从老太太这里求突破口。顾云瑶趁老太太快要拿定主意前,赶紧向她规规矩矩地福了福:“瑶儿知道,一定不能犯了忌讳,冲撞了佛祖。我们是去庙里上香,是要用诚心向天祈祷,不是真的去玩儿的。”   顾老太太点头,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眼下看情况,是不能不带她出府去了。看到顾云瑶越来越明事理,顾老太太也很是欣慰。   随后肖氏也得到了顾云瑶诚心诚意的致谢。   肖氏捂着嘴,笑了。   只有顾云瑶明白,表面装得再平静,心里都如掀起了飓风巨浪。   ——可算是又能出府游历一番了。 第14章   隔日一早,顾老太太着人为她收拾好了,换上一件颜色还算鲜亮的小袄,桃枝亲手为她梳上了漂亮的双丫髻。   顾云瑶双颊微红,许久不接触屋外的好天气了,那三两束云朵,闲闲散散地飘在天上,显得亲近人了许多。   随手好像还能摘下一束来。顾云瑶对天比划了半天,回首瞧了眼身后的人,站在正堂中央的便是被顾府上下敬重的顾老太太,顾云瑶的目光中掠过明显的喜色,梨涡立现:“祖母,祖母,您瞧瑶儿的手里有什么?”   顾老太太拿她全没有办法,只得笑着答道:“你这鬼灵精,怎的真能把云摘下来?”   天上的云确实摘不下来。何止是天上的云,什么月亮、星星,每一样都没有办法摘下来的。可这不代表不能表示出对祖母的一片心意。顾云瑶闻声以后,踏着轻巧而欢快的小步,跑到顾老太太的身边,依偎在老人的怀里。   仰头,有些“耍赖”地和她笑说道:“现在摘不下来,以后瑶儿一定能为祖母摘下来。只要祖母喜欢的,瑶儿都会尽心尽力去办。”   顾老太太无奈地叹了口气,刮刮她秀气挺翘的鼻尖,有些动容:“你啊……祖母只望你能康健成长,早日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那样祖母也能安心……”   说到这里有些伤感,顾老太太的眼眶竟是有点微红,被顾云瑶发现了,赶紧扭过头,吩咐后面的薛妈妈准备出发了。   近些年来,顾老太太的身体每况愈下,有时候在夜里还能在次间听到隔壁房中老太太咳嗽的声音,顾云瑶明白,再如何强干的祖母,到底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迟早得经历生离死别。祖母对她的好,今生好不容易明白了,她会竭尽全力陪在她的身边做回报。   永安寺在京城的郊外,距离建成至今已有百年历史。其中塔林成景,树木环绕,高踞于郊外的山峰之上,初时有名叫做“文峰院”,到了大孟朝开祖皇帝这里,大笔一挥亲自御赐牌匾更名为“永安寺”。   京城统共坐落大大小小的寺院有五六座,只永安寺香火最盛,时有香客去跪拜古佛。   顾云瑶与顾老太太坐在马车内,出了京城以后,车身一路摇摇晃晃。可容八人坐的马车内,同行的还有她的贴身丫鬟桃枝,以及近来从顾老太太房中配到她那处的薛妈妈。   途中也不知颠簸了多久,久到薛妈妈都有些困觉了,顾云瑶揭开帘子远眺遥望,他们已经到得郊外处,远远看去,京城就像被人养在笼中的困兽,四四方方小小的一座。别提多有趣了。   顾云瑶正看得津津有味,顾老太太作势打住了她的举动,只眉眼轻轻一抬,顾云瑶就明白了祖母无声中的用意,此番出行,虽然只是在近郊,没有真正远离京城,万不能没有规矩,也得小心不能再染了风寒。   薛妈妈才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终于清醒了一些,将云瑶往身边拢了拢,也顺势将她身上的狐皮大氅拢紧了。   与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薛妈妈的眉眼一低,正好见到顾云瑶正笑盈盈地看着她。顾云瑶刚出生时,她与老太太等人都在二太太的屋中,那时候还瞧不出什么模样,只瞧出这位府中的嫡长孙女肤色莹白如雪,应是与她的嫡母蔺氏一般标致的美人。后来薛妈妈才明白自己错了,何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顾云瑶的身上,是最直观的体现。   狐皮大氅衬得她脸容精致,顾云瑶现年虽不大,却是肤如凝脂,皓齿明眸。   对着人一笑时,颊边现出的小梨涡,也叫人看得心里发出一丝丝的甜。更别提她与人撒娇时,美目流转之际,琼鼻轻皱,软糯清甜的声音已经如叮咚泉水淌进了人的心里去,根本无法拒绝她提出的任何要求。   只是天生生得绝色,也并非是件好事。   薛妈妈帮她拢好狐皮大氅以后,有些感叹地又看了她两眼。   顾云瑶不太明白薛妈妈在仔细端详她后,若有所思着什么,前世薛妈妈也总是如此,望着越来越大的她,满脸写上忧愁。顾老太太倒是一直沉声坐着,两眼紧闭双手合十,手缠佛珠轻轻念着的声音,似乎是经文。   正准备问出口时,车身剧烈一颤,把桃枝惊得险些摔在顾云瑶的身上。   幸好薛妈妈护得及时。   桃枝当先下去马车,顾云瑶坐在车内,能清晰听到她在询问马夫出了什么事情。   却闻得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是一个少年的。   顾云瑶一时好奇心起来了,打起帘子,正好见到一名少年横在路的中间。   路边也有一些其他的香客经过,却视若无睹。   桃枝正在问他:“大胆,连京城中顾大人的马车你也敢拦!”   那名少年只站着,也不说话,顾云瑶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有些脏兮兮的,倒是鼻梁很挺翘,隐约可见是个长相英俊的少年。   看他穿着打扮也绝非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身上衣衫褴褛,右脚的鞋面也破了一个大洞,如今还天寒地冻着,他做这样的打扮想是冻坏了,双手可见有红肿甚至是溃烂的地方。   顾老太太睁开双眼,也发现了这边的情况,看到她的小孙女这么“好奇”,低声解释了一番说道:“京城内虽然是太平之象,其他的地方未必如此。”念在她年纪尚幼的份上,顾老太太点到为止。   顾云瑶却思考了很多。前世她爹被贬为地方官以后,才知道京城外原来也有那么穷困潦倒的地方,而且不是一处,是很多处。   他们举家搬迁,每路过一处地方,就能看到不少因交不起赋税而四处逃难的流民。   有蝗灾遍野,颗粒无收的惨况发生,也有江南水患,洪涝漫城的景象,有人就在他们的脚下死去。好些地方逃难的流民太多了,地方老爷们管制不了,这些人往后又成了流寇,到处打家劫舍,只为了混口饭吃。治安成了一大问题。什么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都闹成了笑话。好多人死后没有人收尸,尸体堆在荒郊野外,成为了累累白骨。若是遇到什么不好的时候,人死太多的情况发生,又会引发疫情蔓延。   她见过的死人太多太多了,多到有些怕见到这种景象。   听到顾老太太谈到其他地方未必是太平景象,顾云瑶又想到许多尸殍遍野的惨相。   桃枝正在问那少年话,那少年一句也不答,桃枝有点恼了:“为什么要突然冲出来?你安的什么居心?”   那少年才不甘不愿地说了一句:“明明是你们的马撞到了我。”   他的身上的确有被踩踢过的痕迹。伤势似乎有些严重,不过少年只站着,纹丝不动。面容也很平常,却是紧紧抿着唇,额角隐约可见汗珠。   那又如何?马夫捏着鞭子,指着他说话:“是他先冲出来的,若不然,好好一个大活人,我怎能撞着他?”   桃枝冷笑了一声:“说吧,你想讹多少银两?”   说话间,顾云瑶从马车里跳下来,桃枝深深吸了口气,有点吃惊:“小姐,您怎么下马车了?”   顾云瑶笑道:“不碍事,我身体早就好了。这点儿风不算什么。还有人穿的比我更少呢。”   原本目光沉静,正极力忍耐着胸口如同撕裂般疼痛的少年,闻声之后才将目光转向这边来。   只见一个穿得很金贵,长相也很精致的女童,正笑盈盈地打量着他。   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只目光触到他一下,他的心跳竟然快了一拍。又沉下头,不做声了。眉毛别扭地拱成了一座小山,好似还在强忍什么。   总算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只见他眼眸乌黑深邃,五官轮廓也分明,浑身散发着一种不甘心不情愿的气息。   他低着头,有些凌乱的头发散下来,遮住他的耳廓。   让人觉得冷漠,又有些锋利。   顾云瑶才靠近两步,少年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定。   从下仰面望他,那少年的目光闪烁不定,想躲开,还是不小心迎上了她含笑的双眸。   有些甜软的声音随后传进他的耳朵里:“我和祖母正要去烧香,但是既然你被我们家的马伤了,我去求求祖母,让她先带上你,我们一同去医馆先瞧瞧伤。” 第15章   “不需要。”少年抗拒的情绪已经写在脸上。仿佛她多走近一步,他就能做出一些无法想象的后果。   桃枝护主心切,闻声以后挑起了眉毛:“我家二小姐瞧着你可怜,说要带你去医馆瞧瞧,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没事的,桃枝。”顾云瑶看了一眼桃枝,按按她的手,似乎是在宽慰她。   桃枝有些意外。以往他们家的二小姐,总是喜欢跟在几个丫鬟和妈妈的后面,见到书哥儿和虫子就怕,说到底才只是一个需要人护,需要人宠的孩子罢了。如今突然有了几分老太太当家做主时的模样。   她有些欣慰,又有些担心。   顾云瑶离少年只有一步之遥,再度瞧起他的模样来。   先前只觉得他英俊,其实不止如此,走近一看,才发现他眸如朗星,生得十分貌美,只不过脸上被许多泥土污秽遮住了,灰头土脸的,有碍仰观。   从怀里摸出了叠的四四方方的锦帕,顾云瑶想替他擦擦脸。   先前她下车时,已用肉眼先查探过了周遭的情况。   通过路面的足印痕迹,能想象到,这少年确实是从侧面树林里突然冲出来,惊扰了他们家的马匹,马蹄踢到了他的身上,正中他的胸口。少年的身体往地上后滚了一圈,很可能脸上和身上就是那时候弄脏的。   桃枝说的没错,他是讹人来的。光天化日之下,选在这个时候,是有备而来。   京中多富贵,他们顾府在京城里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家。怕是他一早在树林里守着,只等机会合适时故意冲将出来。豁出性命都要做到这种地步……是有政敌想要陷害他们顾府,还是单纯的为钱?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顾云瑶笑盈盈地踮起脚尖,手指才按到他已然发紫的唇上,那双乌溜溜的眼也正对上他凝重的双眸,少年从来没有在一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女童脸上,看到过如此违和的神色。好像已经看穿了一切,什么都了然于心。   少年脸上的震惊之色一闪而过,向后又连退了几步,甚至将她的锦帕打落在地。   桃枝柳眉倒竖:“你这人怎么这样,想讹我们钱财便也罢了,我家小姐好心好意想要替你擦擦脸上的灰尘,你竟心生歹毒想要伤害我们家小姐。”   早知道说什么都要拦住他们家小姐,桃枝看了一眼锦帕,上面绣着顾云瑶喜欢的兰花,没来得及捡,先担忧地问起他们家小姐:“姐儿没事吧?”   顾云瑶摇摇头。   车上顾老太太和薛妈妈两人正静静地看着这边的一切。   薛妈妈有些不懂了,先前她就要下车,却被顾老太太拦住,还让她先不要打草惊蛇。   薛妈妈微皱双眉,有些不明白顾老太太的意思。   不要打草惊蛇?可是哪来的蛇……那个少年吗?   薛妈妈还是不明白,顾老太太却突然表态了:“桃枝什么都好,做事利索,长得也很水灵,配到瑶儿屋里的时候,我是放心的。可她这丫头唯有一点不好,就是太心直口快了一些。”   薛妈妈才想通前因后果,瞪大了眼睛:“老太太的意思是说,这孩子可能不是光讹钱那么简单?”   先前桃枝指责过少年:“连京城中顾大人的马车你也敢撞!”   顾府在京城中是什么地位?   曾经的老太爷官至二品,先皇见到他都要喊他一声“吾师”。   现在的大爷和二爷都是京官,虽然比不得过去的老太爷,可一个是从六品的员外郎,一个是正四品的侍郎。要是不小心出了什么命案,被人拿到把柄参到皇上那里去,有口也说不清。   薛妈妈恍然大悟:“那这事,姐儿可是真的做对了。”难怪先前二姑娘下车时,顾老太太会不动声色,想是那少年在面对天真无邪的孩子的关切时,多少会有些知难而退和内疚吧。   只是想不透,二姑娘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还是真的天生机敏?   她又瞧了眼车外情形,车外有点冷,顾云瑶拢了拢狐皮大氅,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告诉桃枝要先上马车取样东西。   “下去吧。”顾老太太沉声吩咐。   薛妈妈明白,顾老太太看着铁石心肠,还是舍不得也放不下她的乖乖孙女。应了声是以后,扶着顾老太太一起下了马车。   顾云瑶正要上车,见祖母和薛妈妈两人已经下来,怕是天气寒冷,也同样地冻着顾老太太,顾云瑶语声关切地和她说道:“祖母,天这样冷,您年纪大了,就不要下车了。”   顾老太太无奈地刮刮她秀气的鼻子,天确实是冷,呼出的气都白了。   云瑶正仰着面站在她面前,她如今还小,只到她腿间那么高,阳光静谧地罩在她的脸上,生出如瓷般的透亮。她小小的一只,语声轻软,细白的小手伸出来抓在她的衣袖上,眼神有点央求,是真的在担忧她。顾老太太看着看着有点动容。   自从那个夜里从顾云瑶的梦话里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顾老太太便开始起了疑心。   但是后来她打消了这个疑虑。   直到刚才,亲眼看到顾云瑶是如何与少年“周旋”的模样。看似天真无邪,实际洞察了一切。所以她才待在马车里,观察了许久,也有些失神。   是巧合,还是真的如她怀疑的那样?   其实眼前的孙女已经不是原来的人……   但是现在,细嫩的、如同粉团子一般的小手,正拉着她,勾起了顾老太太的无限怅然。   她这么担心她,这么替她着想,眼里容不下半点作假。顾老太太突然抱起云瑶,有可能是错觉还是什么,顾云瑶好像在老太太的眼里看到了闪烁的光。没有眼泪,但是她忍不住抬手为老太太抚平了眼角,好像在替她拭干眼角的湿润。   薛妈妈早就准备好了银两,今日去寺院里上香,供给佛祖的香火钱少不得,钱袋里的银锭子有些多,把好好一个钱袋弄得鼓鼓囊囊的。   从里面摸出几个分量不小的银锭子,通过老太太的授意,薛妈妈走上前去,放到了少年的手心里。   他没有客气地收下了。   桃枝轻蔑地瞧了他一眼。   果真是为了钱来的。   顾老太太抱着顾云瑶,能感觉到怀里的小姑娘好似松了一口气,身体也放松下来了。   幸好只是为了钱。   过多的猜测与思考让她小小的身体有些乏累,顾云瑶搂着顾老太太的脖子,趴在她的怀里,勉强才好受了一些。   贴着顾老太太的耳侧,顾云瑶说道:“祖母,我本想带他去医馆瞧瞧,可他似乎不想要……”   “罢了,罢了。”顾老太太也配合她道,“你这丫头,有这份善心就好,不枉我平日教导你,不能视人命为草芥。”   顾云瑶点点小脑袋,不管是今生,还是前世,唯有这一点,她一直依照顾老太太交代的话:“瑶儿明白,没有农民伯伯他们的辛苦耕作,没有两百年前将士们的冲锋陷阵,血战沙场,都没有今日的我们……”   顾老太太欣慰地摸摸她。薛妈妈听后也是笑了。   倒是那名被她们险些遗忘的少年,收了钱还没有离开,听到顾云瑶这么说话,居然冷笑了一声。   笑声有些大,桃枝原本就瞧不上他,此刻更是羞恼。   桃枝道:“收了钱,满意了没有?既然满意了,还不快走?”   少年闻声也不动,还是冷眼看着她们。   薛妈妈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舒服,和老太太说道:“耽误了些时候,这要去寺院里还得一些时辰,既然事情解决了,老太太,不如我们先快些上路吧。”   “也好。”顾老太太长话短说,亲自抱着顾云瑶上了马车,才被薛妈妈扶进去。   桃枝紧随其后也上去了。   放下帘子前,还瞪了少年一眼。   马夫“驾——”的一声,车轮轱辘轧在地面,缓慢向前离去。   少年的目光落定在马车上许久,久到快要看不见马车的影子了。   日头正高,他又垂下目光,静静地看到地面有一个顾府家小姐遗落的物品。是帕子。   刚才顾云瑶要给他擦脸,他拒绝了。   此刻捡起锦帕,在手里掸了掸。少年若有所思着,仔细看上面的花样,是兰花。想了片刻,还是将拍干净的锦帕塞进怀里,一路拖拉着老长的影子往回走。   在郊外的一处破败的茅草屋里,一个女人不断咳嗽的声音在门后远远地便能听见。   少年走进屋子里,从怀里先掏出了那几个银锭子,想给女人好好瞧瞧。   女人这才睁开眼,面色发白,感觉已经命不久矣。   她得了很严重的病,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了,可她放心不下眼前的这个孩子。   摸着他的脸,女人喘了一口气,终于慢慢地开口说话了:“世帆,你去哪了,怎的到现在才回来?”   梁世帆沉默地看着她,胸口的帕子好像有些烫。 第16章   “娘,先不要说话。”手里的银锭子有些沉,屋外日头正高,斜斜地照进屋里来。窗扇被日光剪成了一道道影子,投在地上,横竖不一。   梁世帆有些激动:“娘,您快看,我们有钱了,我就可以去城里请大夫过来,给娘治病了。”   说着,他想到了什么,正要起身离开,榻上的女人终于颤巍巍地起了身,凝视着他:“告诉娘,你哪来的钱。”   梁世帆答不上来,紧抿着唇。   “说话!你哪来的钱!”还是这么多的钱,王氏不相信,他能在短短半日之间弄到这么多的银子。   如果没有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是不可能办到的。   王氏面露忧愁,伤心不已:“你哪里弄来的银子,告诉娘,你是不是抢来的。”   梁世帆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娘察觉到了。甚至王氏一眼注意到他胸前被马蹄踢踏过的痕迹。   王氏让他把衣服脱下来瞧瞧。   梁世帆慌张地摁住胸口,再次跪到地上:“娘,不管钱是怎么来的,只要您的病能好,儿子就算是赔上这一条命,都要把您治好!”   “说什么浑话!”王氏还是伤心,“若是你手里的那些银子,是不义之财,你就得还回去。”   梁世帆轻抿嘴角,有点心不甘情不愿,许久以后才低着头冷冷一笑:“他们那些当官的富贵人家,只少这点银两又有什么干系。谁不知道他们的钱都是从百姓的身上鱼肉来的,搜刮民脂民膏,却不闻不问百姓的死活。说什么天下太平,笑话,当今之世,有多少人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为了躲避官府的征税,多少人流离失所。”   “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他们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锦衣玉食,镶金戴玉地在豪门大院里好好活着。我是从他们的身上拿回原本属于我们的钱,我没有错。”   王氏闻声默然垂泪,半晌,才说道:“你出去吧,娘现在不想见到你。你已经忘记了你父亲临终时说的话,是我没有好好养大你,我对不起你父亲。”   见他没有动,王氏补充了一句:“出去。”   梁世帆摇摇站了起来,双肩已经端不平了,王氏说他忘了,其实他没有忘,父亲临终时交代的话,只有简短的四个字——勿做小人。   但是他爹的那一套,在当今这个世上早就不管用了。否则他爹也不会惨死在小人的手里。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怎么快速地赚取银两,也试图打扮成乞丐沿街乞讨。效果甚微。   后来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计策。临近新年了,不少人家总喜欢上山拜拜佛,烧烧香什么。   与其给佛祖香火钱,不如给他。没想到好运气真的给他撞见了。   躲在树林里,远远的,马蹄声哒哒地来,他略微一瞧,等了许久之后,终于迎来一辆一看便是达官显贵出来的马车。他设局拦了马车,受了重伤,从那些官家老太太、小姐手里得到了补偿,也算扯平了。他本就不欠她们什么。而那个怒斥他的丫鬟更让他明白了一点,这人活在世上,也分三六五等,没有一定地位,连富贵人家里的一个小小婢子,也能视他为最劣等的存在。要么比人强,要么遭践踏。   梁世帆很快恢复了平静,王氏翻了身,背对着他,梁世帆静静看了一眼,目光低垂,阳光透过漏窗洒在他的肩上,似乎想将他的身影拢进暗影里。许久以后,他只说了一声:“我去城里,给娘抓几副药来。娘您先好好歇着,务必等我回来。”   ……   一个时辰后,终于到了坐落着永安寺的山脚下。   说是山,近看倒也没有那么巍峨了。从山脚一路蜿蜒至上,隐隐能见到树林掩映下的几座庙。永安寺周围群山环绕,山上种植了许多连冬天也碧绿常青的树木,在路上耽搁了些时候,快近晌午,日头高照在天空,几束浮云如同几尾游鱼,无意间闯入了一汪蓝得能见底的清潭里。   青石板铺的道路一路往上,马夫和马匹无法再一同前行了,停靠在山脚下等待她们,薛妈妈搀着顾老太太,桃枝也牵住顾云瑶的手。说是来上香,顾云瑶许久没闻见外头的新鲜空气,心情有些舒畅。   迈着两条小腿,一边往上爬,一边观察山中翠林的景象。桃枝的步伐迈得比她大,却都快赶不上她的脚步了。   “姐儿慢点。”   桃枝喘了几口气,额上已经生了汗。   不久以后,顾云瑶还撇开了她的手,爬得更利索了。   桃枝在后面追了几步。担心她因贪玩而忽略了脚下,摔着哪里。   顾老太太和薛妈妈走在后面,两个人在说些悄悄话。   方才的事让薛妈妈印象深刻,那少年竟然真被一些银钱打发了,有些佩服顾老太太的老谋深算。   薛妈妈道:“其实那银两也可以不赔,他是笃定了我们会赔才这么做,若要报官,我们家大老爷和二老爷在京中的官位,也不用怕他。”   在车里,桃枝也一直在说这件事,觉得瑶姐儿不该对那个讹钱的小子那么好,赔什么银两,那是正中了少年的下怀。   顾老太太深吸了口气,目光平静地看向前方,刚才小小一团的顾云瑶,还缩在她的怀里,搂着她的脖颈依偎着她,显得那么的孤苦无依。这个小孙女,从小没有生母庇佑,父亲也不疼她,作为唯一与她亲近的老人,还能陪她多久?   顾老太太又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最近的她是越来越多愁善感了,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薛妈妈只好点点头。   顾云瑶沿着石梯迈步,很快小孩与成人的优劣已见分晓。被桃枝抓住的时候,顾云瑶从她眼里看到了许多担忧:“姐儿慢些跑,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对不起啊,桃枝。”顾云瑶回牵住她的手,这件事确实是她错了,一时高兴,有些大意,害得身边的人开始担心她。   她之前一直是个病秧子,上一世也是如此,六岁以前只能被拘在屋子里不能出来,最多在院子里活动活动。父亲不常来看她,印象中“相敬如宾”这个词是用来形容父亲和惠姨娘的,以前她不懂,长大以后开始明辨是非。知道她不受宠,不过也没甚关系了。更重要的是惜取眼前人。   顾云瑶规矩地等了一会儿,顾老太太和薛妈妈终于来到她的身边。   顾云瑶甜甜一笑说:“祖母,今日我去上香,就要求佛祖让祖母长命百岁。”   顾老太太略笑着摇摇头,刮她的鼻子:“你呀,鬼灵精。”   从山门到了万象殿,遥遥地便能看见殿外红墙绿瓦,雄伟宝建。殿外香炉里烟雾缭绕,已经有不少的香客在往里面插香祭拜。顾老太太叫顾云瑶也去那边上了一炷香。而后四个人一齐进入殿内。   殿内略显得安静一些,有几个小沙弥站在几个不同的位置,还有一名年纪大些的和尚坐在门口。   金身塑像的释迦牟尼佛祖在正堂中央,顾云瑶往蒲团上一跪,阖上双目,开始沉下心来。   双手合十,在心里面祷告:“希望祖母长命百岁,希望顾府能够挺过浩劫,延绵百年,希望顾峥哥哥能够安好……”   嗯,她是不是许愿许的太多了,有点贪心不足?   不过佛祖都没有说什么,便也罢了。   顾云瑶睁开眼睛,往身前的功德箱投了几个事先准备好的铜板。又取了一边案上的签。   抖了几下,落下一根签,一看是下下签,顾云瑶往上瞅了瞅佛祖,心里念叨着:“佛祖啊佛祖,您刚刚什么都没有看见。”   偷偷塞回去,重新抖了几下,还是下下签。   顾云瑶又往上瞅了眼佛祖,心里默念的同时,偷偷摸摸塞了回去……   抖到第三次时,终于是上上签了。   顾云瑶高兴地拾起签,跑到门口的老和尚身边,求他解签。   老和尚接来签,略微瞧了一眼面前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开始对照签上的字号,翻起手中的蓝色簿子。   老和尚问道:“小施主想要求什么?”   顾云瑶看了一眼后面,顾老太太还有薛妈妈她们都已经拜完佛祖,也上完香了,正往她这儿来。   先前瞒了顾老太太,没有告诉她顾峥究竟是谁,此刻怕是也不能轻易说出来。再者顾云瑶还没想好,顾峥重回顾府,对他,还有对整个顾府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顾峥是她的哥哥,上一世除了老太太以外,唯一对她好的人,叫她往后不能认这个哥哥也是一个很艰难的抉择。落叶尚知道归根,顾峥也是家里的一员,他应该回来。可是让他顺利回来,岂不是害了他。前世他于午门被死杖、被剥皮展示,顾府也因此被抄家、被满门全灭,叫她一直都很害怕。怕再见到同样可怕的场面。   而如今,顾府上下还不知道顾峥的存在,唯有她一个知情人,还可以通过一些小小的谋断扭转一下乾坤。   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剥夺他认祖归宗的权力。   老和尚抬头又看了她一眼:“小施主想要求什么……”   顾老太太被薛妈妈扶着已经走了过来。   老和尚说的话,她们也都听见了。   顾云瑶重新看向老和尚,不点自红的唇一翕一动着,终于张口说道:“求姻缘。” 第17章   老和尚以为听错了,有点发愣。   顾老太太和薛妈妈也真正走了过来,两人同时一怔,老和尚注意到她们两人脸上的表情,才确信先前没有听错。   眼前的小施主,是真的在求姻缘。   老和尚将信将疑地问道:“小施主,老衲看你年纪不是很大,这求姻缘的事情,未免太早了一些?”   薛妈妈也惊疑不定地看着顾老太太,只等她发话。   桃枝也过来了,先前的话也被她听见,桃枝愣愣地问道:“小姐,您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顾老太太静静看着她。   顾云瑶才仰起脸,与顾老太太对视了半天,那双乌溜溜的眼里,只充满了对人世间的好奇与孩童才有的童真。   软糯软糯的声音随即响起,顾云瑶慢声说道:“没有弄错,我是想求姻缘……”   顾老太太定定看她半日,终于笑了:“瑶儿可知道,姻缘是什么?”   早知道祖母会这么问她,顾云瑶已经做好了一手准备,伸出细嫩的尾指,勾一勾老太太的手指,云瑶还是仰面天真似的笑道:“有一根咱们凡人看不见的红线,连着我,连着祖母,还有其他的人,也都被各自的线连着,就是姻缘。”   顾老太太被她又逗笑了。   有些无奈,也有些怅然。   桃枝在旁边说道:“小姐这说的不大对,姻缘指的是男人与女人之间……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那也是男人和女人之间才能牵到一起的。所以小姐这求姻缘,求的是未来的夫君。”   顾云瑶当然知道姻缘是什么,故意这么说,是想引起误会。恰好桃枝给了她机会。顾云瑶装作发愣,随即憋气了一会儿,脸上渐渐的红了。桃枝没想过她的一句话会害得姐儿的脸这样的红,也有些发怔了。   顾老太太边叹气,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看情况,她家的小孙女是真的没明白过来何谓姻缘。不过也算是说对了一半,也不知道这段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顾老太太道:“罢了,罢了,既然是真的想求姻缘,我们便不在旁边打听什么了。省得瑶丫头啊,又害脸红。”   顾云瑶愣了一下,抬起头看顾老太太,还好她反应快,立即明白过来还得装模作样一些,脸上顿时又红了许多,努力半天憋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好在效果立竿见影。   顾云瑶本还想顺水推舟和祖母撒撒娇,让她们先“回避”一下,岂料老太太自己提出了这个主意,不一会儿领着薛妈妈和桃枝两个人,先出了殿门,去香炉附近转转了。   顾云瑶瞥了一眼殿外,人来人往,香火正盛。烟雾缭绕的,有些瞧不清祖母她们的面容。但是没走远。   老和尚还等着她:“既然小施主想求姻缘……”   顾云瑶抓紧机会道:“不,大师,其实我是想找一个人。”   “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老和尚以为听岔了,和方才软糯清甜的声音不一样的是,此刻多了一份坚定在其中。   老和尚又抬脸看了看,眼前的小施主还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娃娃,为了更靠近他说话,一颗小脑袋努力地往上仰,老和尚注意到,她的双脚脚尖拼命踮起,维持了一个很艰难的动作。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小施主的语声里,双眼里,都充满了一份坚毅。与大人无二的沉稳与果敢。   老和尚很快明白过来,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立即翻开蓝色簿子,对照上面的内容查了起来。   签诗语:“新荷初出来,花叶正发开;鬼抱心中斗,名传天下知。”   顾云瑶虽然前世读过书,进过学,但对签语一无所知。定定地看老和尚,老和尚慢慢说道:“即是寻人,这是一个上上签,就不用担心了,凡事不要有疑虑,会有贵人扶持。待到花木逢春之际,正是施主出动的大好时候。”   顾云瑶道:“那我要往哪里找呢?”   老和尚想了想,道:“施主大可以去往富饶之地试试。也不必担忧路途凶险,会有贵人相助。”   顾云瑶点点头,终于松了一口气,记得前世顾峥重回顾府,是在他已经中了举人,名满南直隶的时候。但是南直隶之大,又有点无迹可寻。既然被说了“富饶”两个字,江苏那里应是一个好选择。   再度谢过老和尚,顾云瑶离开了万象殿。很快找到了顾老太太还有薛妈妈等人,因时候也不早了,四人一齐又下了山。   看着小施主远走的身影,接触到她祖母时候,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又回来了,老和尚有些匪夷所思。难道刚才的都是错觉吗?   又重新看向解签语,上面对于姻缘的注解是说,这孩子的婚姻实乃大吉,夫妻两个琴瑟和鸣,无需旁人做媒,而满月之际将是两人情定终身的好时候。   ……   离开坐落永安寺的山头,已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   因赶不上回府里用膳,怕顾云瑶饿着,顾老太太难得带她去了一回酒楼。   顾云瑶被抱下马车,望着同样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的酒楼,有些兴奋。说来惭愧,前世她从出生到死为止,都没有光顾过一次酒楼,这次老太太因见她确实乖巧可人,对她放心了一些,一天之内带她见了两回“世面”。   四个人一起进了一间楼上的包厢。   能从旁边打开的窗扇看到一楼内的情况,有说书人正在动情地讲着什么故事。   顾云瑶被安排坐在最靠边的位置,正好能听见那说书人讲到高.潮的部分:“只见那小老儿须发皆白,却是艺高人胆大。眉梢一挑,小老儿已欺近了威武大将军的身边,这高手之间的过招,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虽然前面的内容没有听到,顾云瑶还是听得十分专注。   桃枝和薛妈妈依然站着,顾老太太用公筷往顾云瑶的碗里不断夹菜。   “瑶儿多吃一些。”   顾云瑶看一眼对面坐着的祖母,岁月静好,却在她的脸上留下了许多不可磨灭的痕迹。鼻头突然有点发酸,顾云瑶看着看着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怕祖母看出什么,也换起公筷,往她的碗里不断夹菜。   随即嘴角绽开了甜甜的笑:“祖母也多吃些。”   顾老太太感到欣慰。难得今日儿心情好,虽说在顾府里面规矩不能坏,在外面,别人瞧不见。顾老太太抬头和薛妈妈还有桃枝说道:“你们两人也坐下吧。”   桃枝还不敢坏了规矩。薛妈妈比较懂事理,老太太既然发话了,那便谢谢老太太的赏赐。   两个人一块儿入了座。   顾云瑶在旁看得不禁佩服起祖母,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自从祖父走了以后,祖母能够把持顾府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笼络人心的手段,她得跟着好好学学。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有时候得灵活应变。   快吃完饭,楼下来了一群不速之客,顾云瑶没看清楼下人的影子,顾老太太的脸色却是变了,有些铁青。   指着窗子,叫薛妈妈和桃枝两人先合上。 第18章   楼下传来了一阵动静,薛妈妈和桃枝两人的动作极快,等到顾老太太才吩咐完,窗扇也被合上了。   顾云瑶只能从先前关窗的一瞬间看到楼下的情景,但也叫她足够震惊了。   动静闹得有些大,整座酒楼都能听到一楼的声响。   一个阉人正吊着嗓子说话:“见到咱们的厂公大人,还不快行下跪礼?”   难以想象,这是在天子脚下,都能为所欲为成这样,若是圣上没有看见的地方呢?   原来不单单是在将来的景旭帝继位后,会宠信那帮朝中阉党们,其实远在隆宝帝在位之时,已经种下了祸根。   顾云瑶忍不住想要瞧瞧情况,如果没有猜错,她在隆宝二年出生,如今是隆宝八年,前世过来稽查锦衣卫是否好好完成圣上旨意情况的那位厂公——梁世帆,和如今正坐在一楼大厅内的被称作厂公的大人,不是一个人。   甚至很有可能,楼下坐着的正是将来梁世帆的干爹,那位权倾朝野的大宦官——司礼监掌印太监。   宦官里面的一把手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其次才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梁世帆是十几年后的五大秉笔太监之一,行使批红的权力。不过在这位仅有一人可做掌印太监的干爹面前,他当真又什么都不是。   顾云瑶努力地透过窗缝往下看,只能大致瞧见一个坐在饭桌上的人。   前世她没有接触过这位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只听过顾峥说过,朝中阉党为患,以阎钰山为首,连那些正四品以上的官员,都纷纷开始倒戈于阎钰山身边,甘愿做他手下走狗。   阎钰山指的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桃枝先前关窗时,匆匆看了一眼楼下,也知道来的人都是东厂那边的。   早有耳闻东厂的人手段残酷,滥用私权。   此刻见到顾云瑶这么好奇楼下的情况,不禁去拉了拉她:“姐儿别瞧了,那些东厂的人们可不是我们能得罪的起的。”   顾云瑶没能看到对方的长相,也无法判断到底是不是阎钰山,听到桃枝担忧的声音,也只好作罢。   规矩地坐下来,眼睛往对面看了看,顾老太太随身戴着佛珠,闭着双眼正口中念念有词。   顾老太太的意思很明显,能避开与这些宦官的直接接触,便要避开。顾云瑶心下想了许多,她爹在朝为官,时任正四品官员,与东厂难免会有接触,十几年后百姓怨声载道的也都是宦官之流,她父亲在朝中从不投机于谁,太监们私下拉不过去,怕是相互之间都有些忌惮对方。   祖母应是听过父亲说过什么。   顾云瑶乖巧地坐了半天,只感觉另一边面向街道的窗扇外,日头一点一点往西斜。   楼下又传来一阵猛烈的动静。   有番子的怒斥声:“你说什么,我们可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特来此处拿人来了,你竟还要看圣旨?我们督主大人像是那种会假传圣旨的人吗?”   “不敢,不敢。”好像是酒楼管事的声音。   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原来是拿人来了。   顾云瑶继续听着。   管事的依言又说:“我们这做的都是一些小本买卖,往来都是来吃酒或是住宿的客人,不见有什么厂公口中所说的可疑的人……”   番子继续怒喝他,语调上扬:“你的意思是,我们督主大人说的话,都是假话了?”   管事的怕极了,声音道在抖:“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还废什么话,直接搜。”   想是那位厂公大人亲自发话了,楼下传来一阵踩踏的声音,咚咚咚,有人上楼来了。   让顾云瑶意外的是,那位厂公竟然操着一口年轻的嗓音。   二楼除了有包间以外,有一些住房,三楼也都是住房。剩下的役长还有番子们则在一楼到处查人。一阵慌乱,都是叫声,谁也不能走。   桃枝的心跳声都快漏出来了,薛妈妈的脸色也很不好。   只有顾老太太一个人口中还念念有词着,面上不带悲色,显得十分镇静。   感觉有点紧张,在静谧的环境下,每个人的心跳声好像都能听见。正心惊肉跳着,她们所在包间的门,果然被人从外面踢开。   桃枝吓了一跳。   薛妈妈还镇定一些,却也是装出来的样子。手心里布满了汗,薛妈妈道:“我们这儿没有你们要抓的人。”   光线从屋外漏了进来,有些刺眼,让顾云瑶快要睁不开眼睛。逆光之中有人站在门口,向门内张望,瞧不清他的长相,应该是一个奉命前来搜查的小喽啰,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确实没见到想抓的人,说到底,顾云瑶根本不知道他们好端端地要抓什么人,对东厂还有宦官之间的印象很坏,估计要抓的是个好人吧。   “禀告督主,这里也没有。”   东厂缇骑回头说着话。   咚,咚,咚三下,又是走来的脚步声,东厂缇骑的话音才落,桃枝她们才松了一口气,顾云瑶就看到门口的逆光之中,慢慢走来的身影。   因为是处在逆光当中,起先顾云瑶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觉得他身形挺拔,有些器宇轩昂,不似她往常对太监抱有的柔弱印象。随着他一步步地走来,顾云瑶有点震惊。只看到对方面如冠玉,仪容非凡,精致的五官好像是上天鬼斧神工般的恩赐,连一个眼神,一抹嘴角轻扬的笑容,都是通过精心雕琢的。   阎钰山一眼看到了面前的那个小姑娘,她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别人看见他,都是一副害怕极了的模样,她倒是不怕,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阎钰山淡淡一笑,嘴唇轻勾,白皙的皮肤好像经霜更艳。偏偏又有着青年男子独有的韵味。   他和她招招手。顾云瑶还是愣着。   十几年后,阎钰山被梁世帆认作干爹,不止梁世帆,还有许许多多朝中官员私下也会认他做爹,光是什么干儿子、干孙子,阎钰山的手下就能排出千百个人来。顾云瑶一直以为,认了这么多人做儿子孙子的阎钰山,应该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可是眼前的情况告诉她,原来阎钰山这么年轻?   如今的他,看样貌,也不过三十左右。   比往后以貌美著称的梁世帆还要美,有点美的不分性别。   阎钰山和她招手之后,见这孩子没有反应,旁边的缇骑抽出了刀:“我们督主大人在叫你过来呢,你还不快点来。”   桃枝已经有种誓死要保护好她的冲动,阻在她的身前,不敢让顾云瑶被这些东厂的害群之马靠近。   阎钰山眉梢一扬,与他说道:“别吓着孩子。”   缇骑只好收回刀,退到一边。   阎钰山还是耐心地与她说话:“到这儿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顾云瑶回头,顾老太太和薛妈妈正在看她,薛妈妈已是紧张得满头都是汗。   若是这时候处理得不好,得罪了东厂,阎钰山足有手段撼动顾府在京城中的地位。   说不定会提前叫他们家去阴曹地府见阎王……   旁边有人冲了过来,单膝跪地禀报他:“报督主,要抓的人已经找到了。”   阎钰山轻描淡写地看了地上的人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与他一起下去了。   薛妈妈还惊魂未定着,走到顾云瑶身边,仔细查看她有没有吓着哪里。   顾云瑶摇摇头,只说没事。   楼下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声,顾云瑶离门最近,没忍住,跑到走道上,栏杆下可看到一楼的情况。一个男人被死死定在地面,几个缇骑一同摁住他,让他不能动弹。先前问话的那个番子又问了一遍管事的:“说好了你们酒楼没有什么圣上要的‘内鬼’,怎就好端端地抓出一个大活人来了?”   管事的面色发白,只能吞吞吐吐地说这人与他,与整个酒楼都无关。   阎钰山已经走到那人的身边,俊美的面容上挂着轻松的笑容,阎钰山低眉看了看被迫趴在地上的人,只简单说了一句话,顾云瑶就再也不敢看了。跑回包厢里,关上门,让桃枝她们也不要出去看。   阎钰山的话是:“这么喜欢写文章,暗讽当今圣上,不如先把指甲一个一个地拔下来,再把手指扔进油锅里炸了。让他别叫出声来,我听不得闹声,干脆把舌头割了吧。” 第19章   离开酒楼已是半柱香之后的事,在东厂抓住人以后不久,阎钰山便带着他的全部手下离开了酒楼。   先前逗弄她的事情成了虚惊一场。   顾云瑶被薛妈妈抱在怀里下楼的时候,管事的正在和伙计们忙着收拾,东厂来了一次,满地狼藉,不少本在听小老儿说书的食客,四散溃逃,酒楼的损失可见相当惨重。   桃枝得到顾老太太的授意,去管事的那里结账。   四个人一齐上了等在外面许久的马车。   马夫也是被硬闯进酒楼内的那帮“蛮子”吓得不轻。   顾云瑶趴在顾老太太的怀里,脑海里始终回想着阎钰山在酒楼内说的那些话。   “到这儿来,告诉本座,你叫什么名字。”   “这么喜欢写文章暗讽当今圣上,那就把指甲一个一个地拔下来吧。”   ……   顾云瑶目前是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比较容易困倦,早先在永安寺当中消耗了不少体力,双眼看物开始有些朦胧。   她对东厂还有那些阉党们的做派,在前世时便有一定了解,如今再次见到他们极端残忍的手段,背上汗津津的有些发冷。不觉往老太太的怀里钻了钻。顾老太太就像是一座宽厚的大山,把怀里小小的人儿拢紧了一些。顾云瑶闻了闻,祖母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檀香味,让她一直焦躁不安的心神不禁放松下来。   模模糊糊地,好像听到了薛妈妈和祖母正在聊着什么。而她的一双小手,也被一双更大的手包住,很暖和,许久以后全身都开始热乎乎的了。   薛妈妈满脸担忧地道:“难得出来一次,就叫姐儿瞧见了这些不好的事情,若是姐儿被噩梦魇住,该如何是好。”   顾老太太望了望怀里缩成一团的顾云瑶,那种孤独无依的感觉又通过她,从内心涌上来了。   顾老太太不免怜惜地摸着她,又怕惊扰了她,动作极轻柔,慢声说话道:“回府以后,我便上祠堂里敬拜列祖列宗,求他们在天之灵保佑保佑瑶儿。”   桃枝应是被吓得不轻,一直静默不语。   薛妈妈的消息比较灵通,平时也惯是个话多的,所以知道那酒楼的情况,不觉话又多了起来:“我记得百味楼是田大人家的产业,这田大人又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东厂从百味楼内抓住了人,会不会又要赖上田大人家里?”   桃枝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利害关系,只是害怕得紧:“那今日我们出现在百味楼,会不会也被当做内奸抓起来。”   薛妈妈觑了她一眼:“桃枝,莫要瞎操心。”顾府的女眷平日鲜少出门来,那位东厂督主大人再如何有能耐,也不可能知道她们的身份。   只不过……   薛妈妈的双眼落定在顾云瑶白净无暇的面庞。多日来精心的服侍,她已被养得圆润可爱,平时睁着眼时,玲珑剔透、冰雪聪慧的模样叫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此刻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平缓,长睫也随同因呼吸而一起一伏的身体,轻轻发颤。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是那么的惹人怜爱。   难怪那位东厂厂公第一眼见到她时,忍不住要问出她的名姓。估计也是瞧到她的模样之后,喜欢得紧。   薛妈妈有些为云瑶高兴,又有些害怕——高兴是因为,任谁瞧见了他们的瑶姐儿,能说不喜欢?害怕是因为,这份也会被奸人瞧上的喜欢,注定让她往后活得不够太平。   ……   到了第二天,下朝归来的大爷和二爷两人才从顾老太太的口中得知前一日的事情。   顾德珉只知道前一天老太太带着云瑶出门上香去了,不想这一去,竟去了一整日。直到快近傍晚时分,顾老太太才带着孩子回来。   顾德珉虽然平时不够疼爱云瑶,终究是她的亲生父亲,也会担心。何况顾老太太是他从小敬重的母亲。与兄长顾德彬两人了解了详细情况以后,在正堂内与老太太共议此事。   顾云瑶在隔壁次间里面与夏柳她们玩耍。   从百味楼回来之后,桃枝有点魂不守舍,描花样的时候描错了,绣荷包的时候也扎破手了。   夏柳还有一众其他小丫鬟问她出了什么事情,桃枝只讷讷地看看她们,倒是不愿意多说。   窗边是一个好位置,顾云瑶时常喜欢打开支摘窗,趴在那上面看更外面的天地。   其实是为了更好更方便地偷听正堂内人们的说话声。   当先传来的是父亲顾德珉的声音:“今日上朝,田大人被人参了一本。东厂抓住的那人,入了诏狱以后什么都给招了。”   顾老太太叹息了一声。顾云瑶也跟着这声叹息,叹了一口气。   诏狱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一个可能进去就没法活着出来的地方。暗无天日的环境里,经年累月遭到严刑逼供与拷问,都是一般人无法想象到的酷刑。也有被皇帝下旨扔进诏狱里,关了长达二十年之久而被遗忘的存在,往往身不如死,经毒打而身上流满脓疮,苦不堪言。不是被人急需迫害的大善之人,或是无恶不作的大恶之人,无法一仰其“风光”。刑部的天牢的名气,都比不过诏狱。可见那里有多厉害。   至于田大人,顾云瑶听了半天,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了这位大人时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也是位时下十分厉害的大人物。多年以前他被皇上任命为福建巡抚,在沿海地区建立了极大的功勋,主要在于那些地方常年为海盗所患,因而当地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当中。   当地官府拿那些到处流窜,抢完钱就跑回海上的海盗全无办法,田大人去了以后,改变了那个状况。集结当地人作为主要兵力,发动了几次海上战争,打得海盗们措手不及,抱头鼠窜。   因他功绩卓然,后又被调回京城里。只是叫人奇怪,这么些年来,他竟还是正四品官员,按理说,任命他为正二品左都御史也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顾云瑶又摇摇头,叹一声气,往往发生这样的情况,都是有人在背后作祟。   算一算,这位大人可是比她日后的表哥——蔺绍安,名震四海的时间还要早几十年。   不想田大人原来在上一世遭到了同样的变故,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不明白官场上发生的大小变化,也不清楚田大人后来被如何了。   大爷顾德彬为人比较耿直,难免可惜,道:“众所周知,田大人是一位好官,这一次,也应为奸人所害,怕是在劫难逃了。”   顾德珉从不与谁交好,也不与谁交恶,但他也很欣赏这位救福建人民于水深火热的田大人:“当真可惜了一个好官。”   顾云瑶又努力听了一会儿,结合阎钰山说出的话,开始明白了前因后果,东厂抓住的人是名疾世愤俗的读书人,在外面专写一些暗讽朝廷与圣上的文章,到处张贴。说当今圣上目无祖制,没有章法,专听信小人谗言,杀害忠良……人在田大人族亲家所置的产业百味楼里抓住,对照入住日期,已在百味楼里生活了长达半月之久。   不管如何,人被抓住了以后,先被东厂一顿杀威棍打了半天,灭足了他的威风以后又投进了诏狱里面。   至于有没有被拔了指甲,手指扔进锅里慢慢油炸,顾云瑶无从得知。   后来这人招了,加上朝廷内纷纷群起而攻之,不少官员,乃至外地的官员也上书弹劾田大人。全然不记他当年的功绩。   顾云瑶垂下双眼,往后顾府也是这样,大难当头,墙倒众人推,为了受到皇上的表扬,不少官员纷纷弹劾顾德珉,还有从仪容仪表、生活作风批评起的。   日头渐渐斜了,正堂的会话还在继续,顾云瑶不想往下听了。既然知道了往后顾府的劫难,就得想办法。   她需要踏上抱大腿……不,需要踏上寻找一些能站在顾府身后的坚强后盾的道路。   至于人选……   桃枝正在一边描花样,总是心神不宁的,两只蝴蝶也被她描得有些四不像。突然听到姐儿唤她,终于回过神来,桃枝问道:“姐儿怎么了?”   顾云瑶目视她,心中别有所思地道:“帮我拿纸墨笔砚来,我要画一封信。”   桃枝从来不知道,原来信也可以被画出来? 第20章   不过一会儿功夫,桃枝上了文房四宝,听说姐儿要画一封信出来,也不知道书信是要寄与谁,寄到何方,好奇地立在旁边看着。顾云瑶也不多说,刚拿到笔的时候,往墨汁里润了润,又用手压了压信纸,捋平了一些才开始动笔。桃枝聚精会神地盯着看,眼看顾云瑶模样端正,握笔姿势像极了那么回事,气势也不是盖的,笔锋游走,两撇一点,很快便将书信写完整了。   桃枝看得有点呆愣。   前一刻还觉得她家小姐神似书法大家,后一刻觉得这么想的自己也是闹了些笑话。姐儿说要画一封信出来,当真给画了一封。   顾云瑶往纸上吹了吹,让墨迹干的快一些。桃枝又定睛一瞧,确信没有看错,书信里面真的只有两撇一点,桃枝不识字,但是隐约能认出来这像一个月牙的形状。   等吹干了,顾云瑶折好了信,塞进信封里面。   桃枝不解地问道:“姐儿这信就算是写完了?”   顾云瑶“嗯”了一声。   她很感动,桃枝这样的反应才是正常人的表现,前世的时候,作为顾府的嫡长孙女,顾老太太非常重视她的礼仪教化这一块,除了请京中有名的从宫里退出来的老嬷嬷来教她规矩之外,还请过以往在翰林院当过职的老先生授课。虽然字句工整的八股文章,她写不出来,要说一封信,简直是信手拈来。   可现在在顾府之内,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因为原先身体常年抱恙而推迟了进学,大字不识几个的小文盲,若是在同样文盲的桃枝面前变得突然有文化了,顾云瑶不敢拿这种事去赌。桃枝不识字,然而她不是一个傻子啊。   顾云瑶塞好了信,有些发愁。信封上面收信人的名字没有写,也不能由她来写。   桃枝瞧了瞧她,又瞧了瞧信,终于问道:“姐儿是要将信寄给谁?”   顾云瑶撑着下巴,想着该如何回答。她的脸蛋圆圆的,近日以来被养得极好,托腮时饱满的一块肉凸了出来,桃枝看到以后有点忍不住想捏捏他们家的小姐。   她有点努力地克制心里的欲望。话说他们家的小姐怎么能养得这么冰雪可爱?   薛妈妈正好从屋外进来了,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大爷和二爷正好都在老太太这里,薛妈妈来传达了顾老太太的意思,难得聚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早先也去请了大太太肖氏,把几个孩子也都叫上。   惠姨娘不能来,她只是一个姨娘而已,她房中的两个孩子,以及柳姨娘那边的一个孩子全都被赵妈妈领了过来。   大房那边的两个双生子当然也来了。   一进门,顾钧书和顾钧祁兄弟两人齐齐地向顾老太太问了声安,顾云瑶也依次叫了人。轮到双胞胎兄弟两人时,顾云瑶一双清澈明亮的眼正好对上他们两人。顾钧书和顾钧祁是双胞胎兄弟,生得一模一样,身量也好,外貌也好,只要不说话,可以用弟弟冒充哥哥,或是哥哥变作弟弟,以假乱真,一般人瞧不出来。以前在大房那里闹了不少笑话,有时候肖氏也拿这两个孩子没办法,作为生母,偶尔也会认错了。   但是顾云瑶有一个最简单的辨别方法,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顾钧书身为哥哥,什么都想抢第一,喜欢急于表现,认出来以后,她先向左边的顾钧书甜甜地叫了声:“大哥哥好。”接着又向站在右边的顾钧祁同样甜甜地叫了声,“二哥哥好。”   顾钧祁闻言,不禁愣了一愣。   倒是哥哥顾钧书好似和她更熟络一些,其实也就是前几日偷偷跑来安喜堂内和她打了声“招呼”,充其量就是混过一次熟脸了。   顾钧书有些惊喜道:“瑶儿妹妹,你能分得出我们两个人?”   顾云瑶反表现出了奇怪,道:“大哥哥是大哥哥,二哥哥是二哥哥,瑶儿怎么能认错呢?”   顾钧书还在与她兴奋地说话。   顾钧祁多看了她两眼,嘴角却是不禁一翘。   以为这丫头年纪小,常年身体抱恙,窝在老太太那里,不值得一提,却和他一样,鬼着呢。   晚膳上了不少美味佳肴,可能临近新年了,薛妈妈授了老太太的意,去厨子那里叫烧了好些大爷二爷还有孩子们喜欢的菜。有什么被炖得很烂、入嘴便化的火腿炖肘子,五香腐干切出来的干丝,野鸡肉为主料的野鸡瓜子,香味四溢的牛肉鸡蛋羹……   每人每座上还上了一份甲鱼蛋与药材熬煮出来的汤。放在一个小盅里,实在大补。   席间也算是和乐融融,只不过顾云瑶注意到,挨着她父亲坐着的顾云芝显得不那么开心。   估摸着嫡庶有别的规矩太大,每回聚在一起用饭时,做姨娘的都不能上桌,叫顾云芝有些心里不舒服吧。顾云瑶也不爱管她们,只是如果哪天惠姨娘那边敢蹬鼻子上脸,她纵是喜好和平,也不可能再给她们好颜色看。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想是顾老太太有些乏了,用完饭后也不多留两个儿子,只聊了一会儿,叫他们各自散了。   顾德珉先领着两女一儿走了,只因顾云芝饭后一直说肚子有些不适。肖氏也过来领人,顾钧祁站在院子中央,抬头看月亮。看了足有很长的功夫。   他的哥哥顾钧书,比他早出生一些时候,却像是他的弟弟,总有种长不大的样子,每回看到顾钧书又躲在哪棵歪脖子树下挖泥巴的时候,顾钧祁颇为无奈地只想摇摇头。   没成想二房的这位妹妹,也有一起抬头看月亮的习惯。   两个人竟是站到了一处。   顾钧祁不免侧过头来,又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他的这位妹妹。   她的身量还未长开,算不得有什么少女的雏形,但是那一眉一眼,和画出来的一样,让顾钧祁想到一句非常不合她年龄的话:“眉如远山,肤若凝,眼含秋波,聚星萤。”   想到以前二太太刚生下她的时候,顾钧祁对这位妹妹谈不上喜欢,只觉得小小的一个婴儿,在襁褓里总是哭闹,搅得人心生厌烦。他时而回避她,在她巴巴大的时候跟在他与哥哥顾钧书两人身后跑,怎么吓唬也不走。他更是烦了。印象比较深刻的只有母亲的一句话:“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你们的瑶儿妹妹。”   母亲比较疼爱她,那是因为母亲的膝下没有女儿,正好二房的妹妹能够填补她的遗憾。   顾钧祁不一样,妨碍到他读书的时候,从简单的吓唬变成了欺负,也仿着顾钧书,捉几个顾云瑶怕的小虫子丢到她的怀里。   起初她还会巴巴地跟过来,眼睛哭得红肿的,声音透了害怕,也要跟在后面。久而久之,倒是不跟了,因为她害病了。   病得很严重。   顾钧祁去见过她几次,人小小的缩在床上,受到病痛的折磨,双眼死死紧闭,有点没有依靠的样子。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肖氏的话,为什么要多多照顾一下这位二房的妹妹,她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有父亲疼,有母亲爱,她没有。   顾云瑶想要找人帮忙写信封上的名字,其实找老太太就可以了,但是这件事冥冥中她又不想麻烦老太太,和那家人的关系,自从母亲走了以后渐渐有些疏远了。顾云瑶何曾不知道,祖母是如何自责的?还将她母亲走了的事归结为家门不幸,前世到她十几岁时才渐渐了解到,顾老太太始终有份心结,无颜面对那家人。   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了她想要写信寄出去,估计不会同意,还不如先斩后奏。   大房里的两位哥哥早已经进了学,让他们来帮个忙最为合适。本想找顾钧书来解决,顾云瑶跑到他的身边想和他说说话,他是一个不安分的,抓了一把土嬉皮笑脸地让她等着。顾云瑶有点绝望了。   哪有一点世家公子的样子。   又看到顾钧祁独立在院子中央,明月高悬,他负手而立,观侧颜,小小年纪已有了大展宏图的英气,好像随时能乘风归去。 第21章   顾云瑶和他一起站了半天,也学着和他一样仰起头来,一轮明月镶嵌在沉沉深空内,除了明月,天空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已分不出天与地的连接点。   前有古人格竹子,现在又来一个格月亮的么?   顾云瑶努力地仰着小脑袋,后颈一阵阵的酸麻,没看出天空里有什么门道来,才放弃了。却见到一侧的顾钧祁忍不住提唇笑了。   “二妹妹有点意思。”   顾云瑶说不出话来,有点意思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他觉得她的模样有趣,故意保持了半日站着不动的姿势,就是想瞧瞧她的反应?   果然大房那边的两位哥哥,从小到大没有改掉喜欢欺负她的坏习惯……   “格了半天月亮”的顾钧祁见这位妹妹有点恼了,也不逗弄她了,想到她曾经躺在床上时候忍受病痛折磨的样子,一张脸惨白,浑身发僵发冷,无所依的情状,心头涌来一阵阵的怜惜。语声也温柔了一些:“瑶儿妹妹找我有什么事。”   和顾钧书一样,改称她为“瑶儿妹妹”了。顾云瑶听了以后,面上不作声色,心里却暖融融的,微微一动。   前一世对两位大房的哥哥,印象极差,谁叫他们总是时常欺负她?她稍大一些的时候,也想过与两位哥哥重归于好,时局不利,赶上皇上发难顾府,顾府两房从此相隔甚远,竟然再也没有什么机会相见了。   到前世死前,她对他们的印象还停留在稍小些的时候。   如今有了机会从头开始,感受倒是不一样了。   如果顾府没有遭到小人惦记,皇帝也没有因为对父亲的不满而降了他与伯父的官职,贬去京官的职务,那么大房的两位哥哥会留在顾府内,与她一起成长。   刚才她从侧面观察了一下顾钧祁,发现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那份胸有成竹的宏图大志感,她只从顾峥身上瞧见过,如今又从顾钧祁的身上也瞧见了。上辈子是因为时局不利影响了他开展抱负的手脚,而今可不一定……   坚强的后盾依然要找,眼下的情况么,顾云瑶不觉有了一个新的小心思,身边不正好有现成的吗?培养培养的话,那又是将来的几座大山。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即使那水足有翻天的能力,不若身边的来得快。   等着她说话的顾钧祁,突然听到身边传来软糯软糯的声音,钻进耳朵里煞是好听。侧过身来一看,顾云瑶一双翦水秋瞳乌亮亮的,正扬着脑袋天真无邪地和他说话:“二哥哥能不能帮帮瑶儿,帮瑶儿写几个字。”   她还揪着他的衣袖,顾钧祁有些发怔,看向她软萌可爱的像是粉面团子捏出的手。在月光下莹白如雪。   一时忍不住,顾钧祁鬼使神差地伸手,抚在她的头顶,微笑道:“好,你想要我写什么字?”   她生得这样可爱,和他撒娇,他根本拒绝不了。   ……   薛妈妈算是料事如神,顾云瑶的外貌即是她的优点。两只眼睛楚楚可怜地瞧人的时候,声音甜软,稍微撒个娇,任谁心里都和掺了蜜糖一样,柔化了。   拉着顾钧祁到了西次间里,顾云瑶把她封好的信封交到他手上。   打开支摘窗,外面月亮的周围,晕出了朦胧的影子。   顾云瑶赶紧掌了一盏灯,亮莹莹的眼睛还盯着他。说是写信封,当真是写信封。   顾钧祁有些哭笑不得,用墨汁润了润笔,也不多言,只问她:“这封信,要寄给什么人?”   肖氏刚才来领人,找到了不成气候的顾钧书,也看到了站在院子中央的顾钧祁,同时还看到了他被二房那个鬼灵精拉到次房里的情形。   想知道两个孩子去次房里做什么,不觉跟了过去。   合窗正开着,里面点亮了一盏灯,照在两个孩子的容颜上,一个俊俏,一个冰雪可爱。四周极静。   两个孩子没发现她走近,肖氏听到了两个孩子的对话。   顾钧祁在问:“这封信,要寄给什么人?”   肖氏倒是不知道他们两个人要寄什么信。不小心又听了一会儿。   半天后,传来顾云瑶软糯的声音:“想寄给边关的舅舅。”   顾钧祁不再说话了。   肖氏愣了一下,顾云瑶口中所谓的在边关的舅舅,让她只想到了一个人。原二太太蔺氏出生侯府,是侯府家的千金小姐,上头有一个哥哥,就是顾云瑶的大舅,现任忠顺侯府的侯爷。忠顺侯府来头不小,是大孟朝的一个百年大家,来源要追溯到高祖皇帝时期。听说侯府家的第一任侯爷当年为高祖皇帝挡过刀,还在高祖皇帝中了埋伏,被敌方兵力围剿时,以一人之力护他左右,力斩了敌方大将,硬是从千人之中突破重围。   所以他们家,当得起忠顺侯这个封号。   几年前边关告急,有外邦的蛮子入侵,国土因此差点失了几座城池。镇守边关的将领拿那些蛮子们没有办法,大孟朝历经百年,能打的老将们几乎不存在了,剩下的一些后人,也都安于现状,管他祖辈有多么骁勇善战,硬是被太平盛世养成了草包。   忠顺侯就是唯一剩下的还能打的将士。被皇上任命为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去往边关要地之一,家中一干女眷们被留在了京中,忠顺侯只带走了自己最大的儿子,也是目前的世子——蔺绍安,去边关要地见见世面。   让外邦蛮子们闻风丧胆,只有三千兵力的蔺家军,也是从这时候培养起来的。   顾云瑶口中所说的舅舅,指的便是这位正在侯位的蔺侦仲。   只是肖氏不明白,从她弟妹蔺氏嫁入府内以后,忠顺侯那边就与这边走得不那么勤快了。顾云瑶往常也与他们不亲,也不能怪她不亲娘家那边的人,实在是往来太少。好端端的,顾云瑶也不可能会提起舅舅的事。   肖氏有点奇怪,可也想不出门道来,从合窗外可看到屋内的她,一副天真无邪的面孔。肖氏心里又有点隐隐作痛了,可能是她害病害得厉害,病中发了不少噩梦,想外家那边的人了吧……   顾钧祁很快完成了任务,信封上面的字迹,清秀隽永,顾云瑶看了以后十分满意,又仔细小心地捏在手心中,看了半天。   亮晶晶的眼睛再度迎上他的目光。   顾钧祁从她的眼里读到了欣喜之情,竟也被她表情中毫不掩饰的夸赞给弄得红了耳根。   好在晚上天黑看不清楚。   顾钧祁放下笔墨,手指修长干净,顾云瑶注意到,他很爱惜羽毛,对待文房四宝的动作是轻柔极了。   顾云瑶还是忍不住夸赞道:“想不到二哥哥写字这么漂亮。”   是真心的夸赞他,才有十岁大,能有如今这番作为,已经很了不起了。相比之下,另外一位哥哥还停留在挖泥巴的阶段当中……顾云瑶想着想着,又有些绝望了。   顾钧祁平日里时常被授课的先生夸赞字写得漂亮,这些赞美的话语已经听得不下百遍,无甚影响,只表情淡淡地说道:“你认得这上面的字?”   顾云瑶只摇摇头,装作不认得的样子:“不认得,但是我知道你写了什么。”   顾钧祁扬起嘴角,平日里他是一个有些深沉,不爱说话的孩子,有点像憨厚老实的大伯父,但是继承了伯母肖氏的聪慧。顾云瑶难得见到他笑,此刻还听到他说:“你就不怕我写的是错的么?”   顾云瑶又瞥了一眼信封,眼巴巴地瞅着上面的字,才抬起头,说道:“是错的么?”   “骗你的,怎么可能是错的。”顾钧祁瞧她样子楚楚可怜,不忍心闹了。   顾云瑶自然知道他是骗她的,因为这上面的字,确实是忠顺侯爷蔺侦仲收。还加了一行小字,同样的字迹娟秀——云瑶寄。 第22章   第二天,这封已经署上名字的信郑重交到了桃枝的手里,桃枝只觉得掌心里烫呼呼的,有些小紧张:“姐儿,您要瞒着老太太把这封信寄了?”   她看不懂上面的名字,只觉得漂亮,也不知道找何人来写的,姐儿把这封信弄得神神秘秘,最后交到了她的手上,可见有多器重她。   顾云瑶伸出手指,置在唇边,有仆从在外间洒扫,她“嘘”了两声:“桃枝,这可是我们两个人的小秘密,你可千万不能叫其他人晓得了。”   桃枝讷讷地点头,接过信封前她还有些犹豫,要不要瞒着老太太去寄信。从九岁大的时候,她就配到了顾云瑶的身边,一直看着姐儿长大,以往姐儿只是一个爱哭鼻子的小姑娘,谁见了都很怜惜她,如今居然开始有了大家小姐的样子,前两日在百味楼里桃枝被吓得不轻,也是顾云瑶临时出了主意,在字帖里特特把一个“木”字挑出来写给她瞧。   “木”这个字比较好写,横竖撇捺一会儿功夫就写好了,也不用写得多好看。然后顾云瑶把写了两个“木”字的宣纸交到她手里,告诉她,这个字念“林”。   桃枝还记得当时顾云瑶如何和她说的:“桃枝,你的名字里有两个‘木’字,我现在还不会写你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你名字的意义,所谓双木成林,郁郁葱葱,桃花芳菲,锦绣成园……”   桃枝都不知道自己被赐的名字里还有这么多的含义,心里有点感激。也不犹豫了,无论如何都想替姐儿办全了事情。将信封收好以后,看到云瑶正在首饰盒里翻找什么,又奇怪道:“姐儿还有什么交代吗?”   留在她房里的丫头,基本都比较机灵。   顾云瑶先从里面翻出一个长命锁,顾老太太说过,这是她刚出生时候,舅舅那里找人给打的。金子制,分量很足,掂在手心里有些沉甸甸的。从一份礼物里,能感受到当年她也受过舅舅的宠爱。只是后来她的父亲确实对不起她的母亲。暗暗叹了一口气,顾云瑶小心翼翼地将长命锁塞了回去。这个不能典当出去。接着又找到什么玉镯头,玉耳坠,若干首饰,看上去价值不菲。桃枝在旁边看了,解说道:“这样,这样,还有这样,都是太太生前留给姐儿的。姐儿如今还小,等再大些的时候,便能派上用场了。”   顾云瑶若有所思着,既然是母亲的遗物,那就更不能随便典当,落入别人的手里了。   哪怕是一些别有心思的白眼狼,也别想再使办法把她母亲的东西得到手。   前世的时候,她已经把母亲留下的陪嫁品了解透了。大抵有多少嫁妆,有什么样的嫁妆,顾老太太都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她。那是蔺氏带来的财物,不是顾府内本有的家产,顾老太太是个明事理的人,哪怕后来顾府上下被皇帝驱出京城,顾老太太从没想过,动用蔺氏留下的财物。   想当年,侯爷嫁女,那可是在京城中大大风光了一回。主要受益人还是她的父亲。被贬为地方官时,二房这边的几位姨娘自然也要被带走。惠姨娘从前是个官家小姐,日子过得也很滋润,后来家道中落了,惠姨娘的父亲被削官为民,永远不能进京,惠姨娘这才过上了清贫的日子。但是她的父亲接手了,将惠姨娘从清贫的苦日子里解脱出来,惠姨娘以前是正经教化过的官家小姐,不仅会行文赋诗,还会扮柔弱,更因体会过日子的艰辛,在顾德珉的眼里,她是一个体贴人,又十分贤惠的女人。   一来二去,顾德珉反而对她产生了愧疚,当初惠姨娘的父亲是提点过顾德珉的“恩师”,在惠姨娘父亲落魄之际,他只能远远看着,而不敢轻易出手,也成为了他对不起惠姨娘的心病。   惠姨娘越是体贴顾德珉,越是懂得什么时候要进退有度,顾德珉越是心生愧疚。   才导致后来顾德珉被贬为地方官,一时间家里过上了清贫的日子,他便以不能叫一家人过得太艰难,文哥儿也要读书之类为由,惦记上她母亲留下的若干嫁妆,填充惠姨娘那边去了。   “母亲留下的嫁妆,只有这么一点么?”顾云瑶抬起脸问。   解答的人不是桃枝,而是听到她们说话,正走进来的薛妈妈:“姐儿是不知道,太太当年可是名动京城的贵女,不说老爷,多少王孙贵族的公子,都对太太倾慕有加。”   和她想的如出一辙……忠顺侯府去世的老侯爷,也就是她的外祖父,虽然有两个女儿,一个是她的母亲,还有一个就是后来嫁给誉王的她的姨母,两个女儿当中,外祖父不单偏宠其中的谁,对她们一般好,她母亲嫁进顾府的时候,听薛妈妈提过,她的外祖母还将自己的嫁妆,嵌宝石金头面一套送给了她母亲。无论是顶簪、挑心、分心、掩鬓、钗簪还有耳坠,做工都是顶好的,拿出来一瞧,流光金灿,说夸张一些,能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上面还嵌了若干红宝石、蓝宝石、猫眼石、绿松石之类……   只单单这一样,就是当年的顾府不曾见识过的,还有剩下的一些都没有算进其内,可见当年她母亲的嫁妆有多么丰厚。   薛妈妈跟着老太太,在顾府里伺候了多年,算是半个顾府人了,她却一直瞧不惯惠姨娘的做派,还有二爷的所作所为,当年间接地害死了云瑶母亲蔺氏的人,就是二爷。   薛妈妈心里微微一动,不禁说多了一些:“只是二太太最后选了二爷,若不然,二太太原定是要许给另外一位王爷的。”   咦?顾云瑶愣了一下,以前她知道母亲毁了一门内定的亲事,却不知道对方还是一个王爷?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想让薛妈妈多说一些,薛妈妈却不多讲了。她翻找首饰盒的原因,以及写信的事,没有被薛妈妈发现。   傍晚时分,桃枝借着出府采买一些东西的由头,把信寄了出去。   过来告诉顾云瑶,顾云瑶还再三询问,要寄的地方没有错吧。   桃枝点点头,告诉她:“姐儿不要担心,您交代的事情,我怎敢不办妥呢。是寄到关口的忠顺侯爷那里去,我可交代了那人三次,绝不会弄错的。”   顾云瑶才总算松了一口气,本想着,光寄一封信过去怕是不够表明心意,要不要再用银钱打点些什么礼物也一并捎过去?   可是翻找了自己的小金库半天,也没见到什么能典当的玩意儿,但凡价值高的物件,又不能往外送出去。还有往年收取的红包,家中长辈们赠的金锞子,包括母亲留下的大部分嫁妆,都被老太太收在库房里暂且交由她保管。   给祖母保管,让顾云瑶安心许多,比由现在的她保管强太多。但是日后那种拿她母亲的嫁妆来填惠姨娘那边空洞的行为,父亲那边,还有惠姨娘那边,就不要肖想了。   顾云瑶又有了新的打算,她要努力变成一个“守财奴”。把东西一一放回了首饰盒里,大致清点过一下目前手上拥有的物件,还是忍不住心内叹息了一声,原来自己这么的穷啊。   这样也好,如今的她是一个小孩子,应该童真淳朴一些,好端端的,倒学会要往外送礼了,也太市侩了一些。不如简简单单只寄一封饱含相思的信吧。   薛妈妈是来带她去老太太那里用膳的,顾云瑶只求信能快快寄出去。寄到那个将来是朝中重臣之一的人身边。   没想到,一封信寄出去许多天,没有音讯。   一连过了十来日,顾云瑶每天不是描摹字帖,端着小杌子坐在桃枝身边看她编络子,陪祖母、大伯母她们唠唠嗑,就是在稍纵即逝的日子里百无聊赖地等着回信。   一天天等的,眼看隆宝八年的腊月终于结束,已经到了隆宝九年的元月第一天,从天空深处有绵绵絮絮飘舞——元旦当日,又降下了一场新的大雪。 第23章   赶早起来,院子里已经铺满了雪,漫天都是无暇的纯白。   桃枝为她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给她戴上了大金锁。带绒的小夹袄穿在身上显得精神奕奕,顾云瑶低眉看了身上的衣服,锦面材质,做工极其考究,张扬的红色如一把炽热的烈火。天地里一片苍白,唯她一团艳色,俏生生地站在雪地里。   踩了几脚,一夜的堆积,雪地已经到了脚踝那么高。踩进去就是几个窟窿,往前又小跑了两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多日之前从锦绣坊的大娘子那里选好了布料,顾老太太因怕来不及,催了几次锦绣坊的伙计们,那位大娘子也是一个行事作风绝不拖泥带水的厉害人物,不过十日功夫,赶在年关岁末的前几天,将一批制好的成衣送了过来。   是以顾云瑶才能换上一全套新制的衣服。   除了身上的一套以外,还有好几套,留着春节穿。   “姐儿小心冻着。”桃枝从屋里取来了狐皮大氅,看她瞧着雪如此开心的模样,也不禁喜逐颜开。   顾云瑶又在雪地里踩了几脚,直到顾老太太从祠堂里上香回来了,她才规规矩矩地站好。   顾老太太看她立在正堂的门口,像在等着她,很是乖巧的模样,却不想小丫头道行还是浅了一些,新纳的鞋面上沾了许多雪,有些已经化了,有些还没化,像是盐巴,也不知她究竟冷不冷,顾老太太垂首摇摇头,把她抱了起来。   顾云瑶被放到了正堂的椅子上坐下,顾老太太回头和赵妈妈吩咐:“去给姐儿再拿双新鞋来。”   赵妈妈应喏下去了。   顾云瑶端正坐好,把一个小腰板挺得笔笔直直,脸上因被风吹了些时候,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不久后赵妈妈回来,手上取了一双新鞋。   本来该由赵妈妈或是顾云瑶房里的丫头婆子来伺候,顾老太太却拒绝了她们,亲自把鞋为顾云瑶换上。   顾云瑶脸红得更有些厉害,顾老太太为她换鞋的时候,佝偻着腰,双手有些轻微幅度的颤抖。祖母平时会涂些玫瑰露、关外的牛羊乳来保养,还是年纪大了,双手和她的脸一样,布满了沧桑岁月留下的痕迹。顾云瑶的小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从来不知道她以前这么能哭,忍住泪,小手掌面摁在祖母的手背上方,上面是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壑,顾云瑶真想为祖母全部抚平了。   新年的寄语就是,希望祖母能够再慢一点老去,她能够再快一点长大。   现在祖母还能抱得动她,再过些时候,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顾云瑶想着,又扑进顾老太太的怀里,缠了一些时候。   早膳是汤圆。   前些日子朝廷已放过冬至假,大爷和二爷好容易歇了一天,新年的伊始,各个地方汇总来的账目都要经由内阁和六部再重审一遍,若有不对的地方,还得由内阁领头与皇帝相商是否报账,因此大爷和二爷只好再度投身于忙碌的内务政事处理当中了。   肖氏带着两个孩子来讨汤圆吃,还笑说元宵节的那份定要再多吃些。   二房这边剩下的三个孩子也来了,分别是惠姨娘所出的女儿顾云芝、儿子顾钧文,以及柳姨娘那边的一个女儿顾云梅。   顾老太太每个人都先包了一个小红封,肖氏那边也准备了。每个孩子的红封都是一样,二百两银票,肖氏的要少一些,过些时日还得再包一回。今天只是新年第一天罢了。春节还有上元节都还没有到。顾云瑶今天也收到了同等的红封,有一点意外,只她没想过,昨天夜里祖母已经偷偷塞过一个包了足足六百两银票的红封。前些日子还纳闷自己是一个揭不开锅的穷孩子,瞬间成了小富婆,顾云瑶有些哭笑不得。大孟朝历经百年,银票被印了一批又一批,早已经没有开始的时候那么值钱了。不过祖母的一片心意,让她备受感动。   顾云瑶辞完年后便有七岁了,同样的,其他几个孩子也都各长了一岁,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什么,大房的两位哥哥十来日没有怎么见到,竟是又拔高了一些。顾钧书与顾钧祁两人站在一处,为了逗老太太开心,也是闹了她一回,两个人都不说话,身穿一模一样的衣服,叫老太太几乎也认不出来。   行为举止,话语动作,都可以相互模仿。一个人的眼神,却难以学得神形具备。   还是顾云瑶走过去,抓了抓顾钧祁的衣袖,说道:“二哥哥,你和大哥哥还是别闹祖母了。”   顾钧祁一愣,当真不再和顾钧书胡闹在一起了,果然还是瞒不过这位心思深藏不露的妹妹。他收了势,身高越发的渐长,顾云瑶站在他的身边,只堪堪顶到他的肩膀处。   他侧过头来看这位二房中的妹妹,今日的新衣服颜色喜庆,衬得她气色好,圆圆的脸蛋双颊红润,那双小小的樱桃唇也跟着不点自红,像是涂了胭脂。   顾钧祁忍不住伸手,上一次他便揉过她的脑袋,顾钧祁还记得那份手感。她的头发很细软,又黑又亮,好似做了什么保养,配她莹白如玉的脸,更是漂亮。如今终于再度满足了一回,她乌亮的发丝一根根的浮在指缝间,摸在手里非常舒服。   不觉又多揉了几次,直到这位二妹妹有点羞恼不已地喊了停。   顾钧祁才咳了一声,对她抱歉道:“瑶儿妹妹不要太怪我,我是无心的。”   顾云瑶被他拉到了一处小角落,顾钧祁还想知道上次有没有帮到她忙,却也知道这是一件不可以轻易告诉别人的事情,左右看看,他们所占的位置是一处说话的好地方。顾钧祁问道:“瑶儿妹妹的信寄出去没有?”   说到信,顾云瑶就觉得日子过得又慢又长,一连十来日寄出去的信都杳无音讯,她已经开始怀疑,信是否安全寄到了那个人的身边。从京城到边关,快马加鞭送信,十日左右应是能到了。眼下的情况却像是打了水漂。   顾云瑶有些心事重重。前世她病后痊愈,记得快开春的时候见到了那位日后赫赫有名的表哥,具体他什么模样已记不清楚了,只隐约有个他长得十分清秀,有些像女子的印象。那时候她还感慨,长得这样好看的表哥,居然武艺高超,实在不符合他的那张美人面孔。   如果因为母亲的离开,两家真的老死都不相往来,前世的她不可能有机会看到因担忧她身体状况,从千里迢迢之外赶来京城瞧她的表哥。顾云瑶倾向于信有可能已经丢了。   摇摇头,顾云瑶什么都没有说。   顾钧祁感受到她表情中的小失落,她看起来那么的柔弱可怜,想要急寻谁的保护似的,如果他能的话……忍不住又摸摸她的脑袋,顾钧祁眉眼弯了弯:“万事不用担心,有二哥在。”   顾云瑶有些发怔地抬起头,看向他,顾钧祁也正看过来,眉眼清俊,柔柔一笑的时候,是十分好看。   顾府的儿女,样貌生得都不差。   顾云瑶还是有些愣,她从来不知道,顾钧祁是会说这样话的人?   抬眼看了一下周围,一切都很真实,没有做梦。房中最小的妹妹顾云梅,正懵懂无知地跟在大房哥哥顾钧书的后面,后者说什么要去院里堆雪人。一听有雪人要堆,原本还闹着要惠姨娘抱的文哥儿,也屁颠颠地跟在他们两个人的后面,跑到院子里去了。   肖氏在后面叮嘱,万不能挨着冻了。那调皮捣蛋专长的顾钧书哪是个听劝的,揉了一个小雪球丢在文哥儿的身上,小小的文哥儿被砸了,没哭闹起来,竟是颠颠地扑到他身边的雪地里去了。原先还在正堂里规整坐着的顾云芝,看到弟弟受到了欺负,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扭着身子跑到顾钧文的身边,把他从雪里扒拉起来。   院子里一片欢闹声,难得的和谐。   顾云瑶又转过脸来,发现顾钧祁还在定定看着她,先前的话不似作伪的样子。   顾云瑶琼鼻被冻得通红,那副柔弱可怜的情状,始终在顾钧祁的心里根深不去。顾云瑶忍不住重复问了一遍:“二哥哥说的是真的?”   顾钧祁淡淡一笑,点头:“当真的。”   顾云瑶深吸一口气,有点小窃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信丢了没关系,长房的哥哥对她的态度有了和前世完全不同的转变,算不算一个新收获?   顾钧书终于注意到这边,见他们两人有说有笑,也不知感情从什么时候好起来,顾钧书有点不太是滋味,手里烫呼呼的,揉了一个雪球正要砸在顾云瑶的脸上。   被顾钧祁一手挡住了。   衣袖一拂,雪球散落到地上,砸出一小个窟窿。顾云瑶顺势低眉看了看,从那么远的地方投来,还好没砸在脸上,要是砸中了,估计脸能肿起来。   挡在身前的顾钧祁没有退开,声音里竟然有了怒气,道:“大哥,二妹妹身子才好,你怎能如此胡闹!” 第24章   顾云瑶有点感动,前世的时候这个哥哥对待她比现在冷淡多了,顾钧书以前换着花样儿欺负她,顾钧祁只会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捧着一本书不闻不问她的事情。   他是弟弟,顾府里一向长幼有序,兄友弟恭,第一次见到顾钧祁发这么大火,顾钧书也有点恼了,不等听到动静的肖氏过来,又揉了一个雪球往弟弟的脸上砸:“我是你兄长,你怎能如此对我说话!”   这次避开是来不及了,顾云瑶在旁边推了一把顾钧祁,雪球正好砸到她的头顶。   顾云瑶踉跄退了一小步,居然被砸得有点懵。   顾钧祁拉了她一把,顾云瑶才立定站好。她还是有些发懵,也不知道是不是砸坏哪了,顾钧祁赶紧摸了摸她的前额,两条眉毛好像拱成了一座小山:“你推开我做什么。”   语声之中有些焦急。   不仅如此,还在努力检查她有没有伤着哪里。   顾云瑶听了以后却笑起来,被雪球砸一下没事,她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娇贵身子,顾钧祁的态度才是重中之重。一起格过月亮,找他帮过忙之后,顾钧祁对她的反应当真比以前要不一样了。   顾云瑶一时笑着,眉眼弯弯,嘴角各有一朵漂亮的梨涡,顾钧祁叹了一口气,真的不太明白这个妹妹在想什么,被雪球砸了还能这样开心。若是以往,怕是她早就哭出声来了。   肖氏闻声赶来,顾老太太也从正堂内起来。   顾钧祁说的没错,她现在才大病初愈,好了没多久时候,平时顾老太太都舍不得将她从院子里放出来,也是房里的丫鬟婆子们看姐儿可怜,替她说了不少情,肖氏也在其内,才能在腊月的上旬去了一趟永安寺烧烧香。   将顾钧书扯到了身边,肖氏真是恨铁不成钢,冷言冷语道:“平日我怎么交代你们兄弟两人的,瑶姐儿身子弱,你们当她兄长的,自然是要好好照拂她,在娘的面前,你都能这样欺负你瑶儿妹妹,若是娘不在的情形下呢,当真不知道你要如何欺负她!”   顾钧书的嘴角一扯,觉得有些委屈:“我不服,他可以和二妹妹好,为什么我不可以!”   平时这种话,留在大房里说说便也罢了,肖氏回头看了一眼,老太太还在后面跟着,如今顾府上下都知道,自从二爷与惠姨娘的两个孩子被罚了以后,若问顾老太太最宠的人会是谁,那定是云瑶没错了。   不是云瑶孤苦,才得到老太太喜欢,肖氏这些天来与云瑶相处中发现,云瑶这孩子秀外慧中,说起话来如灌了蜜糖,顾老太太时常被她逗得合不拢嘴,连肖氏本人也很喜欢与她说话。   况且老太太最厌恶的便是兄弟之间产生嫌隙。   怕是让两房关系因此紧张,当众欺负顾云瑶,不仅拂了老太太的面子,也同样叫二爷那边颜面难堪。肖氏厉声让还在急眉瞪眼的顾钧书安静:“去祠堂里罚跪!”   顾钧书一愣。顾钧祁上来替他说话:“母亲,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应是热热闹闹地过才是,罚了大哥,总归不好。”   顾云瑶也准备说两句,被雪球砸一下真的没什么事,大伯母为她这么着想,她很感激,但是让顾钧书误会就不好了——万一跪出了阴影,以后更加不待见她,她的顾府金大腿育成计划不是要功亏一篑了吗?   听到顾钧祁为他求情,顾钧书生出了几分倔强。   要跪就跪吧。他也不是真心想要欺负顾云瑶,只是每回想找她玩,她都一副怯生生怕他的样子,所有人都说,弟弟顾钧祁和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两个人如果想要互相冒充对方,可以以假乱真,别人认不出来。偏偏顾云瑶能认出来,偏偏长了一样的脸,顾云瑶好像更情愿与顾钧祁待在一起。   不过都是看在他是嫡长孙的份上,顾府上下才都让着他一点,其实这个嫡长孙的身份,因为比顾钧祁早出生一会儿功夫而得到,也许顾钧祁更适合做哥哥,嫡长孙要背负的东西很多,功课、学问,以及世家公子应有的风采,都要做到。顾钧祁比他更用功,更刻苦,更能得到父亲、母亲、祖母,甚至是二房妹妹的喜欢。谁不会在暗地里说,要读书,身为大公子的他读不过二公子,要讨授课先生的喜欢,他也拼不过二公子。   顾钧书挑了眉毛,冷笑一声:“母亲叫我跪,我自然是要跪的。不用二弟替我来求情。”   说完以后,也不许人跟着,径直出了安喜堂,想是真的罚跪去了。   顾云瑶看着他默然离去的身姿,天地苍白里一道很孤独的背影,踽踽独行,很快转过角落不见了,只剩下地上长长的一道脚印。   顾云瑶的心里忽然说不出来什么滋味,只是有点难受。   他也不是不想和她好……   今日早朝散的有些晚,归家的大爷闻得消息之后,去祠堂里瞧了一眼,那孩子惯是个倔脾气,在阴冷的祠堂里当真老老实实跪着。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顾德彬从太太肖氏的口中已然了解,顾钧书确实欺负人在先,众人有目共睹,无论如何都是大房这边理亏。顾云瑶现在是顾老太太身边的宠儿,肖氏让大孙子去罚跪,顾老太太没有出声制止,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顾德彬虽然没有弟弟顾德珉精明,官场上摸滚打爬多年,见到老谋深算的人物太多,不难明白顾老太太的意思。既然老太太也授意了,他不能从中掺合,上一次二房那边的教训让人印象深刻,他二弟为文哥儿向老太太求情,结果应了一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话,最终把他自己,还有芝姐儿全都卷进来了。三个人一并罚了家法。顾德彬心疼儿子,却也断了去求情的念头,况且顾钧祁是要定定心性,长长记性才好。   顾德彬瞧完了这一眼,只在祠堂内留下短短的一声叹息,便也无奈地离开。   到了晚上,天上的雪连绵不绝,没有断过,室内的温度有些低,顾老太太的屋中点了炭盆,顾云瑶躺在罗汉床上,姿势换了很多,总是不安分。   祠堂里环境不好,阴冷阴冷的,赶上一月降雪的时候,更是冷。前世她罚跪过,具体什么事情已记不大清楚了,好像和惠姨娘有关,父亲让她罚跪。那时候还是夏天,昼夜气温相差大,白天的时候热得人头晕,到了晚上,祠堂里面居然十分冷。   可能和里面的陈设有关,都是祖宗的灵牌,她当时跪在地上,没有人来带她走,也不知道有没有过了饭点,天都黑了,肚子很饿,地面很硬,也很冷,膝盖从僵麻跪到钻心般的疼,再到后来,整个下半身都没知觉了。   后来她就发高烧了,差点烧迷糊,被人发现时,才捡回来一条命。能记得的只有这些,夏天都那样了,何况是天寒地冻的冬天?   顾云瑶微一出神,顾老太太已经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赵妈妈被叫进屋,顾老太太声音沉沉,问道:“书哥儿还在祠堂里跪着?” 第25章   “我先前去瞧过了,还在里头跪着呢,”赵妈妈点点头,声音里有点惋惜,“这次大太太是铁了心要罚书哥儿,大房那边已经有过婆子劝大太太。”   顾老太太一字一顿地问:“如何说的?”   赵妈妈回答:“房里的婆子劝大太太,夜露深重,祠堂里凉,今日还降了雪,大公子一直在里头长跪不起,怕是能跪出腿疾来,他年纪又小,只是贪玩一些罢了,罚也罚过了,好是时候收手了。腿疾是能落一辈子的病,总不能叫大公子赔了一双腿。”   赵妈妈话才说完,顾老太太已经站起身,准备披一件大氅出去瞧瞧情况。   走了几步,她回头看向赵妈妈:“大太太那边说了什么?”   赵妈妈深吸一口气,继续一五一十地回答:“大太太说,说便是平日太骄纵大公子了,才养出他如此不识好歹的脾性,二公子做的没有错,稍稍护了一下二小姐,大公子连二公子也想伤,这便是仰仗了嫡长孙的身份,在府内作威作福了一些,最是要不得。大太太还说,平日里老太太您最忌讳的便是兄弟不睦,顾府能有今日在京中立足的地位,除了两位爷在朝中勤勉为官之外,也端赖了两位爷兄友弟恭,两房关系得以圆满和睦。”   顾云瑶听着她们的对话,难怪胆小的赵妈妈不敢一口气说完呢,大伯母说话是有些狠,但她果然是一个心思通透的妙人,祖母这次没有偏护顾钧书,用意也是如此。   顾老太太惯用的方法便是杀鸡儆猴,儿孙不孝,适当地罚一罚便是了。顾府能拥有今日的地位,着实不易,无论是哪个孙儿、孙女,切忌在府中恃宠而骄。只是顾老太太忍不住叹息一声,她就知道那个孩子脾气倔,肖氏要罚他,是在气头上,很快能消了,他这一跪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估计肖氏叫他赶紧回来,不用跪了,顾钧书也会不依。   赵妈妈扶着顾老太太,两个人走动了几步,准备去祠堂内看看。   衣袖被拉住了,顾老太太回头一看,顾云瑶一双乌亮亮的眼正直视她。   顾老太太将她又抱回罗汉床上,顾云瑶的鞋子还没穿好,一只小脚露在外面。   顾老太太刮了刮她秀气的鼻子,笑道:“你这鬼灵精,是不是也在担心你大哥哥?”   刚才她在罗汉床上翻来覆去不安分的样子,全都落入顾老太太的眼里,知道她心肠好,当众受欺负了,也没想过告状,顾老太太怜惜地看着她,真是没有白疼她。   “自然是担心的。祠堂里那么冷,大哥哥的腿若是像赵妈妈说的那样,当真跪坏了怎么办?我本想着,再过些日子,一定好好学习女红,给两位哥哥们缝护膝,明年能派上用场了。还想问他们喜欢什么花样。大哥哥只是想和我玩,不是有心想伤我,要是因为这件事,真的跪坏了腿,以后大哥哥准要恨我。”   顾云瑶抱住顾老太太的胳膊,顺势依偎在她怀里,一番话说得顾老太太心里又是动容,果然是个会疼人的孩子。年纪这样小,都是因为没了娘,才比其他同龄的孩子更懂事。   顾云瑶稚嫩的声音还说道:“祖母也说过,时局容易动荡,是因为人心涣散。如果因为我,让伯父伯母以及两位哥哥,与父亲还有祖母这边的关系淡漠了,不是我想见到的。”   听到她提到二爷,顾老太太鼻尖一酸,心里有点不忍。云瑶这丫头这么乖巧,二爷都不知道来瞧瞧,这几日下朝以后,又开始去往惠姨娘那里歇着了,说什么年关岁末,朝中要务太多,身子乏累,需得好好调养。去惠姨娘那里,身子就不会乏累了吗?云瑶竟然还会替她爹着想,要顾老太太说,就应该再找个机会好好罚一罚惠姨娘那边。   顾老太太准备抱起她,却被顾云瑶阻止了:“祖母让赵妈妈陪我去吧,大哥哥这件事是因我起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去看看大哥哥,让他不要再跪了,也不要他和二哥哥因为这件事有了嫌隙。”   顾老太太听了以后,有点无奈,这次去祠堂找顾钧书,如果是顾云瑶本人,想必肖氏那边不会有什么意见,顾云瑶把前后利害关系都想遍了。顾老太太叹了一口气,道:“也罢,就让赵妈妈陪你去。外头冷,快些去,快些回。”   小小的身影和赵妈妈很快消失在眼前。   顾老太太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接连又叹了一口气。   屋外还飘着大雪,祠堂里面昏鸦鸦一片,只点了几盏不亮的灯。顾钧书咬牙跪在地上,冰冷的地面把他的膝盖冻得锥心般疼。周围都是列祖列宗的灵位,四周极静,能听到香烛油融化滴落的声音。   他快撑不住了,和母亲怄气,和弟弟不和,在祖母的面前表现出骄纵的脾性,有辱了顾府嫡长孙的名义。   父亲来瞧过一眼,话也没说一句,只叹了一口气就走了。   应是对他失望之极。   不知道母亲那边还有没有在生气,她都不来瞧他,往常不用功读书,虽然被父亲罚过,母亲总是偏袒他多一些。今日生了这么大的气,好像都不想认他的样子了。   祠堂外忽然踏进来一团人影,顾钧书还没看清来人,只回头哑着嗓子问道:“谁?”   一双小小的,有点暖暖的手摁在肩头。   赵妈妈先被顾云瑶支到旁处等她去了。有些话她想单独和顾钧书说。   看到来的人是二妹妹,顾钧书想起来今天她和顾钧祁好在一起的样子,不禁想起身为嫡长孙的自己,无论做哪点事都很失败,冷笑了一声,顾钧书说道:“二妹妹来这里做什么,想看我的笑话吗?”   谁知道顾云瑶也不说话,在他的旁边找了一个位置,也噗通一声跪下来。   吓得顾钧书当即哑口无言。   他本都找好了数落她的话,什么“二妹妹身子可真金贵,不就是砸了一下雪球,多少长辈来护,至于么”,又什么“这样冷的天,二妹妹来祠堂里,若是冻着了,身子又不好了,我可担待不起”。此刻一句想好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缓了一会儿,顾钧书才想起来要拉她起来:“二妹妹这是做什么,不知道地上有多冷么!”   “知道。”顾云瑶仰面用乌亮的眸子看向他,语声轻软,“现在跪下来,终于知道了,地上是真的冷,大哥哥一直在这里,跪了好多时候,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吃上一口热饭,外面还在下大雪,大哥哥的腿若是跪坏了怎么办?”   顾钧书试图拉她,竟是拉不动。顾云瑶说道:“大哥哥倘若不走,我便陪大哥哥一起罚跪。”   顾钧书有点急了:“母亲罚的是我,与你何干,你不要在这里胡闹了,快些回去,省得叫祖母担心。”   顾云瑶却摇摇头,虽说是苦肉计,可她确实怜惜这个人,尤其想到前世的时候,他是如何惨死的情状。   那个梦还时时刻刻提醒她。她想努力改变现状。   顾云瑶埋着头看向地面,说道:“伯母虽喜欢我,是因为我母亲走得早,她怜惜我,大哥哥才是她真正的孩子,她如今也定是在心挂与你。我听祖母说过,我们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在她们腹中足足待了十月,才有了十月怀胎那个词。哪有不心疼孩子的母亲。大哥哥不要跪了,我陪大哥哥一起去找伯母。大哥哥一直是顾府的嫡长孙,也是伯父伯母的骄傲,才不是一事无成的人。”   顾钧书逐渐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妹妹。她知道,她居然都知道!知道他一直以来的心结,以及自责的内容。   顾钧书两个眼眶不争气地红了,一时相顾无言,祠堂外忽然匆匆来了脚步声,几个人影打了灯笼赶至。为首的除了顾老太太以外,还有大太太肖氏。连他的父亲和弟弟也来了。 第26章   屋外下着鹅毛大雪,顾老太太当先跨了进来,随后是大爷还有肖氏等人。衣衫浮动带起的一阵凉风,卷住几片雪花到祠堂内,正好吹在了顾云瑶以及顾钧书的脸上。   顾钧书没想过会来这么多人,一时说不出话来,两只手还扯在顾云瑶的身上,先前她跪了下来,说要陪他一起罚跪,他拉了她一把,想叫她起来。   可能是叫人误会了,肖氏板着一张脸,顾钧书的手还没松开,脸已经僵了大半。   “母亲,我……我没有欺负二妹妹。”   肖氏走过来,伸出了掌心,作势要打他的样子,顾钧书慌张闭紧了眼,却感觉身体被一个很温暖的怀抱包容。   顾钧书又睁开眼睛,肖氏狠狠将他抱在怀里,两只眼睛早就红了。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她语声中的担心。   “你这傻孩子。”贴着顾钧书的耳侧,肖氏轻轻说了一声。   顾钧书听到以后心里有点难受,不觉往旁边看了一眼,二房里的那位妹妹也正定定看着他,小小年纪,琼鼻樱唇,相貌已生得如此出挑了,难以想象将来会是怎么一个模样。此刻只是略微含笑,眉眼弯弯有点娇憨,顾钧书却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与她年纪极为不符的内容——运筹帷幄四个字。   他又想起先前她说的那句,“有哪个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孩子”的话。   吸吸鼻子,眼眶里居然有点发酸。   他胡思乱想了那么多,居然还不如一个比他小四岁的妹妹明白。   肖氏仍然抱住他,舍不得松手。身为他的母亲,怎么可能真的舍得叫他跪在阴冷的祠堂里面?   还要在晚上面对列祖列宗的灵位……   白天罚了顾钧书以后,肖氏就后悔了。但是她是顾府大房这边的太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下人们可都是长了眼睛看着,肖氏说要罚顾钧书,就必须罚。如果不罚,或者任由顾钧书继续胡作非为的话,顾府的下人们会如何看她?大太太说话没有威信,连孩子都管教不好,这样的主子要来有什么用?   且二爷那边会怎么看?会说她言而无信。   因天气的缘故,罚了顾钧书以后,肖氏在房内坐立难安,来回走动。总想着过来看看。下朝归家的大爷难得聪明了一回,拦住肖氏,告诉她说:“既然罚了,就要坚守到底,凡事都有张弛没错,也要因时局而定。倘若现在半途而废,叫书哥儿如何想?他一定会想,这往后的日子,如果再犯了同样的错误,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心疼他,舍不得他受苦受累,领了罚没有多久时候,就叫他不用再受罚了。那书哥儿再犯错误,就会有恃无恐。如今是小事,倘若往后是大事,乃至犯了杀头的罪过呢?眼下叫他长点记性也好,凡事不会因他是顾府嫡长孙的身份,就迁就于他。”   肖氏认真听了一会儿,觉得她的丈夫言之有理,顾钧书从小脾气不知像谁的多,鲁莽冲动,还容易说错话。以前是小,别人觉得他活泼灵动,童言无忌。以后大了,在外面万一得罪了人,万一还是得罪了位高权重者,对方可不会看在他是顾府嫡长孙的份上,放他一马。   想定了以后,肖氏又在房里坐了一些时候,还是坐如针毡,真想立即来到祠堂里把顾钧书抱走。直到夜幕降临,顾老太太叫了丫鬟去她房里找她。   她才终于坐不住了。   顾钧书被她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拿下巴蹭了蹭她的肩膀,试图推开她一些:“娘……我,我快不能吸气了。”   肖氏才回过神来,忙松开他,顾钧书吸了一口气,稍微好些了。   肖氏小心翼翼地检查他两条腿的情况,轻轻碰一碰,顾钧书咬紧牙关,看得出他忍受了锥心般疼痛的样子。肖氏心底一阵阵的难过,眼圈发红:“你这倔脾气,是像你爹多一些,娘叫你跪,你若没有悔改的意思,跪再久也无用。你生得这样倔,是和娘在赌气?”   顾德彬听到夫人在说自己,真是好端端地也要被拉下水,有点无奈:“这……怎又说到我的头上了?”   “像你不好吗?”肖氏逐渐镇静了下来,将顾钧书拉到身边,“我倒真希望他能多像你一些,多些沉稳,少些闯劲。”   几个长辈又说了一会儿话,顾钧书发现弟弟顾钧祁一直站在祠堂的角落,不走近,也不离开,不复往日那般亲近他。顾钧书已经知道是自己错了,顾云瑶来了一趟,让他明白了,自己的觉悟都没一个小他几岁的妹妹高,确实是叫他羞耻难当。   顾钧书主动坦诚错误:“祖母、父亲、母亲、二妹妹,还有二弟,这事是我错了,母亲罚我,是希望我能记得在府内,我是嫡长孙的身份,总要做好学问和礼数,给弟弟妹妹们看看。而我却没明白过来,不好好做功课,也不好好照顾弟弟妹妹们,仗着嫡长孙的身份,在府内胡作非为。”   他居然跪了下来,祠堂内树立了大大小小的灵牌,都是顾府的列祖列宗,面前还都是一干长辈们,这样说话才能表明他的赤诚之心:“我是顾府的嫡长孙,我应当肩负起责任。”   面对顾老太太等人,他重重地一叩首。以为已经跪僵的双膝,竟然不再麻了。   顾钧书被肖氏还有顾德彬带回去了,一路上有说有笑,和顾钧祁两个人也重归于好。   顾云瑶也被祖母抱在怀里,趁还能抱得动的时候,顾老太太想多抱她几次。   几个丫头婆子簇拥着她们,赵妈妈亦步亦趋跟在她们两个人后面,有小厮撑着纸灯笼走在前路。   顾老太太忽然叹了一口气,先前她离祠堂的门最近,听到一些顾云瑶和顾钧书的对话,竟是没想到,这孩子劝慰人的方法很有一套,不仅让书哥儿不再跪了,同时还让他明白身为嫡长孙的意义所在。   一夜之间,顾老太太仿佛看到了两个孩子的成长。顾钧书跪在地上的时候,神态认真,眼神出现了老太太从来没见过的坚定。   赵妈妈跟在后面,也说书哥儿好像是长大了,懂得要礼让弟弟妹妹。   顾老太太却是一笑,她的这个大孙儿的誓言,可不单单是礼让弟弟妹妹们那么简单,他肩负起的,是一份责任。   顾老太太疼惜地摸摸怀里孩子的脑袋。   估计是折腾久了,祖母的怀抱又很温暖,她的掌心有一下没一下摸在头顶,让顾云瑶的瞌睡虫开始苏醒。下巴撑在顾老太太肩头,顾老太太走路一晃一晃的,顾云瑶的两只眼睛终于慢慢闭上。   梦里居然再次遇见了顾钧书,只不过这次是一个好梦,他已经长成翩翩君子一名,正在书房里认真读书,已经攻克了往常最让他头疼的问题——顾云瑶看到,顾钧书的书房里起了变化,在布局方面好像更符合文人墨客的喜好,墙上挂了好几副字,用了各种字体,狂草、小楷、瘦金体都有,还有一幅她很喜欢的兰草图,画面里已经抽了几朵兰花出来。书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旁边有一口瓷缸,图案清雅漂亮,里面也放了很多画卷和笔墨成品。   仿佛还能闻到书墨香。   只他的脸,有些模糊,瞧不清楚。   顾云瑶依然觉得这是一个好梦,顾钧书居然肯认真读书了。   一夜到天亮,顾云瑶是被桃枝惊醒的,昨夜折腾得太晚,她还没有睡饱,把被褥往身上又裹了裹,想叫桃枝别闹了。桃枝在被子外只说了几个字,就把顾云瑶扰得在床上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坐了起来。   顾云瑶有点不敢置信,仰头用困惑的眼神看桃枝:“你说什么,我的表哥过来了?” 第27章   桃枝被云瑶突然弹坐的阵势吓了一跳,又讷讷地说道:“是小姐的表哥来了。现在正在正堂里坐着呢。”   不仅来了,如今就在附近不远?   天气还有些冷,顾云瑶从被褥里钻出来,手心里已经汗津津的。是因突如其来的消息激动成这样。前世和表哥见面是在开春之际,也就是过完年还要往后推迟一两个月的日子,那会儿她表哥虽然担心她才来看看她,也是奉了舅舅的命令,对他来说,她还是一个陌生的表妹,平时两家人走得不那么亲,礼数到了也便足够了。   后来她见过表哥的次数不足五次,有一年他大婚,她去见了,穿着新郎服的他一身喜红的颜色,眉眼秀气,衬得皮肤更是白皙,那模样当真是优秀出众,难得的人中龙凤。可能是平日出生入死惯了,她的表哥虽喜欢以和颜悦色示人,却总有种叫人不敢亲近的疏离感。被叫做“笑面佛”不是没有丁点道理的。   当时他已经成为了舅舅的下属,被正式任命为参将,和舅舅一起镇守边关。听说外邦的那些蛮子们自从多了表哥去镇守边关,都不敢再冒然进行打劫掠夺的勾当。   那时候他也不过才十八岁的年纪。真的是青年才俊,年轻有为,又是未来的忠顺侯爷,不少京城里的女子都盼着能一睹他的风采,想要嫁给他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侯府与皇家的关系一直紧密联系,不仅她的姨母嫁给了誉王,之前侯府一直与皇族联姻,好似最开始的高祖皇帝的一任贵妃,就是出自侯府的一位老祖宗。   说起来,如今皇家有些人的血脉,还是和她外家这边也沾了点关系的。   不过一会儿功夫,桃枝已经伺候好她,顾云瑶换上了一身颜色鲜亮的小夹袄,对着铜镜照了半天,经过桃枝的妙手装扮,双丫髻被梳得灵动可爱,顾云瑶对着镜子又整理了一会儿,桃枝瞧出她的紧张,有些奇怪地问道:“姐儿,您这么紧张是做什么?”   哪能不紧张?前世的她死之前没多久,从关中传来了大捷的消息,听说表哥率领一众蔺家军,再次缴获了不少外邦蛮子们的辎重与牛羊,为大孟朝书写了一段新的传奇。当时的老皇上还没驾崩,等他回到京城里,老皇上定要好好表彰他——加官进爵。   短短几年的时间,他已经从参将做到了副总兵的位置。若是再往上升一点呢?   顾云瑶真想告诉桃枝,等等她们要见到的人,极有可能是未来手握重兵,权势滔天的都督大人。   一切准备妥当,顾云瑶被桃枝领着到了正堂外。   顾老太太正侧着身和一个人说话,远远的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那人一身青色直裰,有些书生文人气质,背影有点瘦,个头很高的样子,却是宽肩长臂。他也正侧着身和老太太说话,待慢慢又走近一点,顾云瑶注意到上一世不曾注意到的一些细节,他的虎口粗糙有茧,是长期练武之人的记号。年纪尚轻,声音已有了远超同龄人的沉稳。   又走近了一点,聊得十分专注的顾老太太,才看到慢慢而来的她。蔺绍安当时便看到,原先与他说话时面容严肃的顾老太太,立即和颜悦色起来,对门外的方向招招手。他也回头看过来,一个养得粉雕玉琢的孩子,眉眼弯弯,不笑时也似是带笑的模样,长得极是叫人喜欢,好像和画里摘下来的可人儿一样。   如今才几岁大,已经有了万里挑一的面貌,难以想象以后的日子里,这个表妹能出挑成什么模样。   顾云瑶走过来,喊了声“祖母”。顾老太太喜笑颜开地叫她坐到身边来。   顾云瑶才依偎在老太太的腿间,正过脸来面向蔺绍安,他唇角微提,眼中含笑,和印象里的没有差别,果然长了一副秀气堪比女人美貌的面孔,配他身上的直裰,比府内两位做文官的爷还要有儒士的感觉。   顾云瑶注意到,才退下的桃枝,无意中看到了他的正脸一眼,那双耳朵竟然红了。   都说红颜祸水,其实她表哥也是一个大祸害……   然他平日在边关战场的历练,为他增添了不少锋芒与锐气。逼得人不敢轻易靠近他。   见她没有叫人,而是用探究的眼神去打量她的这位表哥,顾老太太才叹气说道:“瑶儿,这不是你病前心心念念想要见的表哥吗,怎的见了人也不叫人了呢?”   顾云瑶刚才只顾着打量他,真的忘记了叫人,赶紧补上一声:“安表哥。”   软软的,甜甜的声音,有孩子的稚嫩可爱,观表情,也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情状。蔺绍安还是含着笑,听到顾老太太刚才提到表妹在病前,一直心心念念想要见到他,不禁多问一句道:“表妹很想见我?”   顾云瑶一愣,上辈子生病前的事情,因为年纪太小,她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想要见他,也是重生以后,意识到必须为家里多攀几根高枝来避祸用。原来她以前生病之前,也总闹着要见到他吗?   看着他儒雅秀气的面容,想起这张脸与以往的二房媳妇蔺氏有些相像,顾老太太一时在心中感慨上了。倘若不是蔺氏走得早,她怀里的顾云瑶,也是一个有娘宠的孩子。侯府与他们顾府的关系,也不至于陷入如今不怎么往来的境地。都怪她不好,教儿无方,把次子养成那个德性,让她的嫡长孙女平白受了这么多委屈。   事到如今侯府那边的人突然出现,还是现任侯爷极为喜欢的长子,也是侯府的世子,顾云瑶的表哥,顾老太太不知是上天注定让两家的关系不至于淡漠疏离,还是血脉联系,叫侯府那边始终放不下云瑶这个可怜的孩子,她心里有些动容,惯用的严厉口气舒缓了许多,说道:“前两年你来的时候,给她带了些小玩意儿,她一直收在多宝阁上面,叫其他人都不能轻易动的,还总是问我们,她安表哥什么时候才能再过来。”   蔺绍安有些哭笑不得,因老太太放松身心和他说话,他也是渐渐放松了下来:“原来表妹是念着我带的那些小玩意儿,而不是我啊。”   还真是折煞他了……顾云瑶活过一世,学会了面不改色与人相处,还是被表哥说的脸色发红了。   反正如今是一个孩子的身姿,她就算当着表哥的面,和祖母撒撒娇也没有什么。最多被说成童言无忌。再往后长大些,可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顾云瑶嘟囔着嘴,说道:“才没有呢,因为是表哥送的,我才会宝贝。”   顾老太太逗她:“要是祖母送的,就不宝贝了?”   “也宝贝啊……”顾云瑶赶紧说道,她好像渐渐想起来当年她为什么想要再见到蔺绍安了,来正堂的路上,桃枝已经为她补过课,谈到这次蔺绍安来顾府,就是一阵羡艳。   “姐儿的表哥不仅过来了,还带了许多礼物,那一车子玩意儿,可都是咱们见都没见过的。他和老太太聊天时,薛妈妈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就去忙了。好像姐儿的表哥说是不知道姐儿喜欢什么,这么些年来,难得见姐儿一次,索性从关外全部给姐儿带来了。”   估计真是这么一回事,顾云瑶也有些哭笑不得了,敢情前世年纪小的她总盼着表哥能来,是图他那些新鲜稀奇的关外玩意儿。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顾云瑶决定要好好赞扬一番表哥的美德,当然是要在看起来天真无邪、不引人怀疑的表象下。 第28章   顾云瑶眨着眼,亮晶晶的一双眼,格外好看,说道:“祖母送的,我当然是宝贝的,但是表哥送的,我也很宝贝,我时常听祖母说,表哥在边关镇守河山,年纪也就比我长了几岁,已经为报效祖国出一份力了。而且在外面面对的都是一些凶狠的蛮子,边关的气候又不好,表哥从来不喊苦不喊累,和京中那些长辈们口中所言的纨绔子弟完全不一样……”   几句话说得顾老太太和蔺绍安同时一愣一愣的。顾老太太不免想,这孩子,怎么越来越会说话了?   也不知道谁教她的……   蔺绍安也听出来了,他的表妹在变着花样儿夸他,但她总是拿哪个哪个长辈说的做总结,似乎都是听说来的那样。   蔺绍安含笑收下了她的赞美之词。   三个人又在正堂内聊了一会儿,大房那边领着两个孩子徐徐赶至。   听说侯府世子来了,无论如何肖氏都得来看一看,大房的两位哥哥也对忠顺侯慕名许久,虽说老侯爷是在外血拼战场的武官,京中不少文官还有武官都对其非常钦佩之。   顾老太太看到两个孙子都来了,特别是嫡长孙顾钧书,自从前一夜的变故以后,确实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和蔺绍安说话时自持身份,既有礼貌,也不卑不亢。   顾钧祁倒是没什么变化,他本身就很优秀,不管是读书也好,与人相处也好,挑不出什么毛病。   肖氏看着顾钧书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一样,至于前夜顾云瑶和顾钧书在祠堂里说了什么,顾云瑶又是用什么方法改变了她,则不得而知。但肖氏看着顾云瑶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她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了……秀外慧中,天生聪慧。   吃过午饭,两位长辈和蔺绍安多聊了一会儿,顾云瑶则和两个哥哥在院子里玩耍。府内的大爷和二爷因早朝还没有归家,蔺绍安此次来的比较匆忙,在没有通知顾府人的情况下,一骑红尘加上一马车赶来了顾府,但不是全无准备,除了为探望顾云瑶带的礼物以外,府上每位都有一份。   大爷和二爷的礼物收在滚边雕花的盒子里,还不知道是什么,看上去很贵重。   大房两位公子的一样,蔺绍安事前了解到,他们两人是双胞胎,往常来探望顾云瑶时也是见过的,只是那时候他们都还是个头很小的孩子,如今身量都已经拔高,足足到了他胸膛的位置。   顾钧书和顾钧祁收到的是毛笔,用上好翡翠美玉雕的笔身,上面的软毛刷,听蔺绍安说,是用关外的狼毛做的。还是他特地猎的狼。   当得知他在外面还能猎狼玩,原本已经收敛态度的顾钧书,一时好奇心大起,问东问西的想知道那边的环境是如何样子的,他一直很向往大漠孤狼的感觉,天高地广,不像是京城四四方方的将人当成困兽一样困在里面。况且顾钧书以往就喜欢搞些舞刀弄枪的玩意儿,顾云瑶毫不怀疑,如果现在蔺绍安说要带他走,他可能会跟着走。   若不是肖氏拦住顾钧书,叫他少缠着她的表哥少说一点话,顾钧书很可能拉着蔺绍安要从白天讲到黑夜不停歇。   以为顾钧书有了长进,可能光有觉悟还不够。被肖氏“驱逐”到院中的顾钧书,开始蹲在地面戳雪玩。一夜的堆积,这次雪下得比前些日子还要大,已经没过了脚踝,到半截小腿肚的位置。   顾钧祁发现,顾云瑶始终盯着正堂里面看,但是她们长辈找她表哥说话,把他们几个孩子支出来,应该是有一些什么他们孩子不能听的事情吧。   正堂内,顾老太太已经不复先前的和颜悦色,忽然表情严肃地说道:“不知世子此次前来,是有什么要事相商吗?”   肖氏愣了一下。   顾云瑶在的时候,肖氏从外面走来,看到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感情是极好的样子,怎么老太太忽然变了一个脸?   蔺绍安嘴角还是含着笑,和肖氏想的一样,顾老太太怕是忘了刚才他们还和乐融融的情形,此刻将他推得这么远是做什么。   蔺绍安道:“扰了老夫人,还有夫人等人,是晚辈的不是。只是想来瞧瞧表妹,在边关的时候,我常听父亲提起表妹的事情,听说她病了,病得不轻。去年父亲便想回京城来看看,但是因有皇命在身必须镇守边关,若没有陛下的圣旨,边关的将领不允许轻易离开。”   顾老太太也明白,将领是一个军中的标杆,必须做表率,既有皇命在身,那便不允许随意走动,否则是触犯条例与皇命的行为。   但是好端端的,未曾见到侯爷那边派信来说,近期会差世子来府中做客。蔺绍安这客做得确实是唐突了。   顾老太太虽然老了,还不糊涂,往年都是如此,他们家如果二爷没有行动,主动找侯府那边的人说事情,侯府那边基本不与这里走动。蔺氏去了以后,只顾云瑶一个孩子还与侯府的人有血脉关系,她一个孩子夹在两家中间,必然是不好受的。   心里想了一番,顾老太太忍不住抬头看向院子里,三个孩子正凑在一起说些什么,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内容。   顾云瑶小小的一个,被夹在两个哥哥的中间,脸上扬着笑脸,表情灵动。   她又有些不忍。若是……若是能和侯府重修于好,顺了蔺氏去前的心愿,有一个侯府的家世做门面,将来撑住顾云瑶一点,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就算是为了她的孙女好。往后有个靠山,哪怕她走了以后,她的孙女还能有其他世家大族照应。   顾老太太垂下手,有些疲惫:“云瑶这孩子,从小受的苦便比别人多。虽是我顾府嫡长孙女,锦衣玉食,能满足她的,我这个做祖母的,会尽量去满足她,可她从小失了娘,世子常年在外,应是明白人,母亲不在身边,对一个年龄尚小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虽疼她,怜惜她,却也不能带来只有她母亲能带来的一些东西。”   一番话说得肖氏也动容了,眼圈隐隐有些发红。想起顾云瑶病中的那段日子,身为她的父亲,二爷不常去看她。她痛到极致的时候,只能闭着眼伸手到处乱捞,捞到过老太太的手,也捞住过她的手。然后紧紧抓住就不想轻易放了。   是怕身边的人走了,没有一个陪伴吧。   那段时日,肖氏也陪过她不少时候,当真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来照料,甚至和大爷提说过,倘若二爷不疼这个孩子,就过继到她的名下,做她的闺女养在身边也好。被顾德彬驳回了,首先他们已经育有两个儿子,若是膝下没有一儿半女,才能从族中拨一个孩子过来过继。   顾老太太的语声里满是伤感,一时难忍深埋于心中许久时候的悲痛,两只老眼竟然含泪了:“她母亲走前,还念着娘家的好,虽说嫁至顾府,却不想断了骨肉亲情,也望云瑶这孩子不能忘。”   说着说着,顾老太太竟生生地想要求他,肖氏从来没见过老太太像如今这样对一个人低声下气,一切都是为了顾云瑶日后的去路做打算。   顾老太太道:“你是她的表哥,是她的亲人,你们身上都流着侯府的血,会对她好。她母亲去了,那件事都怪我,怪我……”   顾云瑶和顾钧书说着话时,总是不安分,时不时扬起头朝正堂内看。她看到祖母好像一瞬间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表情憔悴,说着什么。她看到她的表情,心里也像插了刀一样,疼得能滴血。   祖母是不是又在自责了?   母亲走的那件事,根本不怪祖母……   顾钧书看她总往正堂里看,有点郁闷,可能是家里来了一个稀客,且是一个外表非凡的稀客?   顾钧书用手阻住她一些视线,终于叫她回过神来看自己。顾钧书问道:“瑶儿妹妹,你怎么总是在看你表哥?是不是看他生得好看?”   顾钧祁一直立在身边一棵树下,树上挂了许多的雪,还没有融化。他背靠树干,朝正堂里看了看,也淡淡说道:“自然是比你好看的。”   顾钧书耸眉,道:“我们兄弟二人长得一样,你说她表哥比我好看,就是在说你也长得丑。”   顾云瑶有点头疼,有时候实在佩服顾钧书的逻辑观念。   她有点心不在焉的,没再继续听顾钧书与弟弟顾钧祁两人的斗嘴,还往正堂里看,突然发现她表哥的一双年轻俊美的眉眼,也往她这边看来。嘴角含着笑,两片薄唇上下动了动,说了几个字,顾云瑶离得太远,听不见声音,但是她的祖母却像松了一口气,面容忽的缓和了。 第29章   天气还是很冷,外面飘着雪,已经下了两天了。因为蔺绍安从千里迢迢的边关前来,晚上大爷和二爷两个人一起招待了他,在顾老太太这里,后厨热上几壶好酒,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都是在问过蔺绍安喜欢吃些什么才做的。   席间,几个孩子都静默不语,年龄最小的顾云梅,是二房柳姨娘所出的孩子,性格温吞,最是胆怯,柳姨娘和惠姨娘不能来,肖氏则肩负起照顾几个孩子的责任。   十一岁的顾云芝,是二房这边的庶长女,五官已经渐渐长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又黑又亮,简单地梳了一个发髻,上面别了几根簪子。巴掌大的脸显得她有些文弱,一双杏花眼里竟是默默含着情。和她的生母惠姨娘生得有七八分像。   惠姨娘年轻时便以才女自居,家中老父在朝为官多年,将她一个嫡女也养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长得清丽水灵,端的是一副美人坯子的模样。听说她当官家小姐时,上门提亲者也不在少数。如今甘愿伏低做小,沦落成府内姨娘的身份,是因家道中落,不过肖氏一直看不起她,既然身份已经是妾了,平日还要端什么架子?   把好好一个庶女——顾云芝养得像是嫡女似的。   肖氏虽然有些不开心,面上不会显示出来。   原本顾云芝是要被记到二太太蔺氏的名下,蔺氏不幸走了以后,顾云芝留在惠姨娘的身边。惠姨娘倾尽所能,把顾云芝也教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之前有意和顾德珉提起过,想为女儿在府中请一个教书先生,顾德珉也有这个意向,他宠爱惠姨娘,两个人琴瑟和鸣,总有话题聊,他也喜欢云芝这个孩子,虽然是庶出的女儿,在顾德珉的心中,她的聪颖一点不输于其他世族大家嫡出的小姐。   倘若惠姨娘没有家道中落了,那也将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   那么顾云芝的身份也将会变成嫡女了。   顾云瑶现在的身体是个孩子,饭量比较小,没吃几口就饱了,丫鬟为她盛了一碗汤,她小口小口慢慢啜起来,对孩子们来说,长辈们聊天的内容叫他们听不太懂,顾云梅和顾钧文两个最小的孩子,早就神游天外了,只有顾钧祁还算认真在听。为人相处之道,可以从细节点滴里来学习。   本在喝汤沉思些什么事情,顾云瑶侧头看了一眼隔了几个位置的顾云芝,无意中发现她的眼睛始终盯着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是她的表哥蔺绍安。   顾云芝目不转睛地盯着蔺绍安看,筷子也不动了,一双杏眼里流光转动。   顾钧书在云瑶身侧的位置,偷偷在桌下踢她。顾云瑶又侧过脸来,看着他对自己挤眉弄眼。   蔺绍安正在向几位长辈敬酒,几人谈到战场上的一些事情,大爷平日喜欢读一点军事类的书籍,《孙子兵法》看了不下百遍。几个人聊到兴起,关于行军打仗的战术问题,如何诱敌深入或者进退有度,难得遇到一个当真经历过残酷战场的人,再也不是纸上谈兵那么简单。谈得大爷顾德彬更加兴起,顾德珉则会偶尔插上两句。顾老太太沉稳坐着,一言不发。   少有人会在意几个孩子在聊些什么。   顾钧书小声说道:“瑶儿妹妹,你说,云芝姐姐是不是看上你表哥了?”   应该是吧……顾云瑶再度把视线移到顾云芝的身上,蔺绍安正在与长辈们谈笑风生,身上的气度与逼人的锐气,是文官们绝不会有的。然他生了一张堪比女人般的秀气面孔,倒是柔化了一些他的锋利。   是长得好看,比一般人还要好看,可以称为祸水了。   顾云芝还始终看着,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顾云瑶不记得上辈子顾云芝是如何看待蔺绍安的,只是她明白,蔺绍安是未来位高权重的侯爷,绝对不可能看上一个府内庶出的小姐。   用完膳,时候已经不早了,顾老太太叫人先收拾好客房,想叫舟车劳顿的蔺绍安在府内歇一夜。被蔺绍安婉拒了。   侯府也在京中,他此次前来,先回过家里,探望过自己的母亲以及家中一些长辈,才纵着马过来,留在顾府过夜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   顾老太太也明白,虽然不是和他客气,听他说完以后也就不留了。   今日府内的两位爷留他聊到很晚,顾云瑶只在蔺绍安刚来时,和这位表哥聊了一个时辰,之后便也没有机会再与他说些什么话了。   顾老太太牵住云瑶的手,大爷和二爷兄弟两人喝高了,一个被肖氏遣下人先扶了回去,一个依老太太的交代,也由房里的婆子先带回书房那边歇歇脚,好似惠姨娘已经收买过府内的下人,对顾德珉的去向了如指掌,在顾德珉喝醉了以后,被带到书房那里,第一时间就到了书房接他。   顾钧书和顾钧祁也想来送送这位哥哥,顾云瑶是没想到,顾云芝居然也跟在顾老太太和她的身后来了。   她走路时,身姿如弱柳扶风,叫人看了便有些不忍心,生怕天寒刮来的风,能将她盈盈一握的腰身给折了。   顾老太太虽然不喜欢她,也没道理叫她回去。   几个人被一帮丫鬟婆子们簇拥着,一路送到门口。蔺绍安长身玉立在前,才回首和顾老太太作揖,与他们辞别。   府内的下人早已将他的马牵来。   顾云芝立在门边,面容清丽之中带了些尚未脱离少女的稚气,腰身纤细,穿了一件短袄,发髻只是简单的款式,上面别了几根簪子,耳朵上戴了一对玉滴子,一切从简,但是在这雪天里俏生生立着,是别有一番柔弱无骨的风姿。   要送别表哥了,一天的时间过得真快,顾云瑶还没有开口,身后的顾云芝先柔柔弱弱地说了声:“安表哥,这一路舟车劳顿,您辛苦了。”   顾钧书和顾钧祁齐刷刷看向顾云芝,她似乎没在意两个长房弟弟的眼光。直到顾云瑶、顾老太太,还有蔺绍安本人也都看向她。   顾云芝清丽的脸容挂着一丝笑,既有少女的娇羞,又有一点妇人才有的妩媚。顾钧书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有些惊诧。   顾云瑶则在心里冷笑,果然这位庶长姐,不是一般的人啊。 第30章   顾云瑶因为经历过十几载的人世沉浮,还有临死前顾府遭遇的变故,故而明白必须为家族找一点强而有力的后盾。她看上去才只是一个孩子模样,内里早已不是一个孩子了。而顾云芝,才十一岁大已经开始明白攀龙附凤的重要性,顾云瑶在心里不禁冷笑,都是惠姨娘教养得好。   蔺绍安与顾云芝不熟,席间不曾与她说过话,对她的印象也不深,此刻听她称呼自己为“安表哥”,和顾云瑶这个正统表妹对他的称呼一样,转眼望向顾云芝,她如同风中孱弱的一朵花,清丽出尘,那副眉眼中隐隐含情,柔波正漾。   姿色不错,顾府好血统,孩子们长得都极为出众,不过这等姿色,可能还及不上他表妹将来的十分之一吧。   顾云瑶发现,蔺绍安原本端详顾云芝的目光,忽然转到她的身上。   这让她很是奇怪。好端端的,又看她做什么?   蔺绍安却是突然一笑,又回过头来与顾云芝说道:“叫大小姐担心了。这次我来,是为了看看表妹,如今表妹身子渐好,我和父亲便也能安心了。”   顾云芝的脸瞬间白了大半。她如何听不出来,她叫他“安表哥”,虽说有点攀亲带故,但她和顾云瑶同为顾德珉的孩子,既然侯府世子是顾云瑶的表哥,她也便能称他为表哥。可他竟然反过来称呼她“大小姐”。真够生分,也是在婉拒她的意思。   顾云芝咬紧牙关。手垂在身侧,用力地绞着身上的短袄。   顾老太太听了以后则微微一笑,顾云瑶的手被她松开,顾老太太说道:“你表哥就要走了,祖母知道你还想与表哥说些话,去吧。”   她让顾云瑶过去,顾云瑶还有些犹豫。望了一眼蔺绍安,他身姿如松柏,还长身玉立着,外头飘着雪,他带来的下人为他披上一件披风。玄色的披风,雪色下,更衬得他身材修长。   她和这个表哥还不是很熟,席间喝汤的时候总在沉思,该如何继续与他保持联络。她想获得舅舅家的支持,作为与皇族联系一直紧密的侯府,将来一定能够助他们顾府逃避一些劫难。但也是要在对方心甘情愿的份上。   母亲走了之后,舅舅一定很恨顾府,上辈子顾府惨遭浩劫的次数有过两回,一次是父亲还有大伯遭遇贬职,一次是他们家的灭门惨案。前一次她知道大体原因,父亲惹了老皇上不愉快,被各个官员集中弹劾,也许这其中舅舅也参与其内了。   其实夹在侯府与顾府之间,左右为难的人不是她,可能更不是具体在说一个人,而是双方心中的怨与恨在作祟。祖母怨自己没能保护好母亲,舅舅恨顾府的食言,顾德珉说好要一心一意待他的妹妹,没有办到。   蔺绍安望着门边粉雕玉琢的表妹,她莹白的脸在纸灯笼晕开的光亮中,好似被风吹红了一些。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蔺绍安忽然想起往年,他还是一个比表妹还小的孩童,姑母蔺月柔没有嫁做人妇,在侯府内的凉亭里小憩,夏天的风吹拂在她的身上,远远地能看到她侧卧趴在横栏处,手里捧了一本书,蓝皮封,见到他来了,眉眼如画的她忽然莞尔一笑,比亭外池中开得正俏丽的红莲还要美。腕上的那些个首饰,也发出环佩叮当的响声。   表妹颜如画,眉如黛,琼鼻樱唇,已与印象中的那个人有七八分像了。好似看到了缩小版的姑母。蔺绍安不禁勾唇一笑,深陷回忆当中。也许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表妹以后只会更加水灵。   顾老太太说的没有错,顾云瑶的身上,和他的身上,都流有侯府的血,都是侯府的后人。   所以见到她时,蔺绍安才会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这份熟悉感让他对她不会过分疏离,伸出掌心,蔺绍安高大的身子半蹲了一会儿,在她侧脸抚摸一阵。   “过几日我还会再来的。”   又摸了一阵,终于收手时,蔺绍安忽然勾唇,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表妹的信,我和父亲已经收到了。你舅舅也很思念你。”   随后又道别了几句,翻身立即跨马而上,与牵马的小厮一道在飘雪的夜色当中,逐渐瞧不见背影了。   顾云瑶愣住,脸上还有被他抚摸过的痕迹。表哥说他还会再来,是因为她寄出去的信也发挥了作用?   那封信难道没有遗失?   她可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信已收到”几个字。   路上,两人一马缓步而行。   蔺绍安挺直腰背正坐马上,雪原先还小,如今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小厮赶紧从身后的包裹里抽出一把油纸伞,老旧的铜色,用了许久时候了。罩在蔺绍安的上方,他嘴角还是带着笑,表情与先前留在顾府时的一样,无甚变化,把伞推远了。   小厮有点急:“世子爷,这雪越下越大了,咱们还有一段路要走,您还是为身体着想一下……”   蔺绍安嘴唇微动,止住他想往下说的话:“在边关的气候条件,不比飘雪的京城差,只是一场小雪罢了,当做历练也好,倒是我怀里的这样东西,你可知道上面画的是什么?”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叠的四四方方,被展开来时,上面的墨迹早就干了,但是能闻到一点残留的墨香。是不久前顾云瑶寄的信,以为遗失了,实则被送到侯爷本人手里。   侯爷,也就是蔺绍安的父亲,起先没看懂信中的内容写的是什么,只从信封处得知这封信是从京城的外甥女那里寄来。   画了两撇一点,真是他见过内容最简陋的信。   后来他找来了喜欢舞文弄墨的蔺绍安。蔺绍安看了一眼,立即明白京城中表妹的意思,甚至对久未相见的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小厮仔细看了一眼他递来的信,两只眼睛瞅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只猜疑道:“这……画的是人的眼睛?”   “不对。”蔺绍安摇头,叫他继续看认真些。   小厮又斗胆猜了一句:“八卦图的另一半。”   把蔺绍安逗笑了,依然说道:“不对。再猜。”   小厮不认识几个字,侧着脸,叹了口气对蔺绍安道:“世子爷这不是为难小人吗,小人不识字,您也是知道的。”   蔺绍安才把信收回来,仰头看了看天空,乌云闭月,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月圆的时候。   侯爷看不懂的信,他是看懂了,月满盈则圆,圆盛时则亏。信上画的是一个甲骨文的“月”字,正所谓明月寄相思,缺了一角的月亮又代表了她害怕这份相思不够圆满。   信里的内容和封面的字迹不出自同一人,想是他的表妹还不会写复杂的字。那么这个代表相思的“月”字,使用了非一般人能想到的办法,又该作何解释?   小厮牵住缰绳,缓步徐行,突然听到身边的人悠悠笑出声,他惊得抬头去看他,蔺绍安正伸出掌心朝上,天空落了几片雪花,没一会儿在他的掌心化了。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不枉他回京一趟,说什么都要见一见想出这个方法的表妹。   小厮不太明白,第一次看到对谁好像都很“温柔”的世子爷,会真的对谁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毕竟他在边关待了那么久,微笑是用来魅惑旁人的面具罢了。 第31章   当天晚上送完蔺绍安,顾云芝回去之后就被惠姨娘训了,几天不给出门,说她也太沉不住气了。   顾云芝也只有面对她的亲生母亲才能露出本来骄纵的面貌。   被惠姨娘训话,她还有些不服气:“娘,您不是说,若要不想被人欺,首先就得学会如何自保?”   在顾云芝看来,她们娘俩能有今日,不管是成还是败,都与惠姨娘的努力和手段脱离不了干系。   父亲喜欢惠姨娘的知书达理,聪慧灵敏,且在某种时候谋断过人,顾德珉有时候下朝回家,在朝廷内遇到的难事都会与惠姨娘说上一说,起先只因酒后吐真言,不想真的与妇道人家聊这些男儿的话题,哪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惠姨娘竟然帮助他出了一个主意,顾德珉心中积沉已久的疑难终于是圆满解决了,更因此,顾德珉受到了皇帝的大力表彰。听说还赐了一样礼。   顾德珉本身辅佐皇帝有功,在皇帝还作为太子的时期,就成为了他的侍读。   但一个人的思维总归有限,顾大爷那边见识浅薄,帮不上忙,朝廷现在有些乱,党羽林立,因而掀起的党派之争已经殃及了许多无辜。想要明哲保身或是全身而退,攀枝附凤是最好的手段,但眼光也要看长远些,不是谁都值得信任。   惠姨娘正是抓住顾德珉孤身奋战的机遇,帮他出谋划策,虽说是个女人,但见识确实不一样。许是经历过家中没落的变故,比其他人都要能忍。   否则……怎么能有今日的地位?惠姨娘望了一眼屋中精致的摆设,当年她生了一个女儿,顾德珉却从未嫌过,好在后来二太太也生了一个女儿,又是一个没有福气的,没多久就死了。顾德珉待她们娘俩向来很好,太太房中有什么,她们也有,顾德珉说是当年愧对恩师的补偿,他口中的恩师,也就是顾云芝的外公。   顾德珉确实是亏欠他们,从不投机于谁的顾德珉,当年看到恩师被贬也能无动于衷,和见死不救、没心没肺之人有什么区别?   惠姨娘便是绞尽脑汁都要勾引到顾德珉,混进顾府里来,若不然,以她的出生与才名,嫁个更厉害的人物做正经太太也是应该的。   文哥儿在屋中正精力活泼地玩游戏,身边摆了什么七巧板、鲁班锁,他一一玩过,好似玩不厌。惠姨娘看了他一眼,还是孩子好,前段日子被顾老太太家法伺候的事,如今早已不记得了。   顾云芝还记得,毕竟她大了,到了懂事的年纪,也明白老太太为什么想罚他们。所以她得让顾云芝更明白一个道理,何为卧薪尝胆。   ……   一连几日,顾府里都很平静,除了雪势忽大忽小,连夜不断的风吹得树枝结晶了,积雪太多,压断了一截顾老太太的安喜堂处的枝桠,差点砸到人以外,基本相安无事。   听到安喜堂有断枝差点伤人,肖氏第一时间赶到这里看望顾老太太和顾云瑶。正巧顾老太太这边也有东西交给肖氏。大孟朝对官员的俸禄较为苛刻,顾云瑶明白是怎么回事,从第一任皇帝开始,他原本出生贫农之家,实在是吃不上一口饭了,才加入起义军。谁想到这一起义历劫了几十年,当时除了开国皇帝加入的江苏起义军外,还有浙江起义军、山东起义军等不同人带领的部队。   光起义军之间内部的混战,就打了十几二十年,后来开国皇帝统一了各部起义军,或者说是吞并,成为统帅以后,与前朝大战三十年,终于获得天下,问鼎皇帝的宝座。贫农出生的身份让他最忌恨贪官污吏,官僚制度也让他痛恨,但身居高位,不得不延续几任前朝的制度。最后在他的思虑下,削减了官员的俸禄,且修订了相关律法——对于贪官污吏者,一经发现,一概重罪惩治。   他们顾府之所以能有衣食无忧的骄奢生活,包括京中其他的高级官员,都是因为大孟朝已经经历了百年之久,若是放在初代皇帝那里,估计早就全家获斩了吧。   高级京官的主要收入并不源于官俸,而是地方官员的馈赠。   顾老太太这次给肖氏的,便是从这种馈赠里抽出来的一部分财物。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还有一些珠宝美玉。   顾德珉交代的意思,对方给的是他,但他谨记顾老太太往年的教诲,兄弟之间一定要和和睦睦,那么家里才能团结圆满。   有时候他能帮亲兄长一把,便会帮忙。   肖氏也明白二爷的意思,只是叫她好端端收了二房拨来的馈赠,不是瞧不起他们大房吗?虽说没有分家,许多账从公中走,两房之间各自有田产铺子,大房没有道理,也没有落魄到需要靠二房救济的地步。   好歹她父亲是个言官,说话有分量,她的丈夫官位不大,却是个正儿八经的京官。   肖氏心上一计。   顾云瑶偶然发现,做小孩子还有一个好处,大人有时候坐在一处说话,会念在她还是一个孩子,反正也听不懂他们聊什么的份上,把她留下来。   她很好照顾,配到身边的丫头婆子们都很喜欢她,虽说是个小孩子,总觉得老太太房里的姐儿不像其他小姐那么娇生惯养,跌倒了会自己站起来,也不哭也不闹的那种。没人发觉她的内里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只会夸赞她乖巧懂事,小小的年纪已经懂得不麻烦别人。   顾云瑶抬头,发现大伯母正在仔细打量她。那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欢。刚才伯母与祖母对话的内容,她全都听清楚了,她爹本是好意,地方的巡抚之类经常会馈赠他财物,她爹不轻易站队,不参与党派纷争,不代表不会受贿,或是在京中向皇上提拔地方官员。   动动嘴皮的事就能获得好处,他游刃有余,做得极好。   怕大房的人不肯收,才叫顾老太太从中说话。   此次应是第一次,伯母的反应才会如此大。要顾云瑶说,她爹这事做得确实不对,好意不假,没有经过仔细考虑,大伯母是言官之女,言官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连皇上都敢说敢批评,有时候皇上被他们说得吹胡子瞪眼睛,没办法真的拿他们怎么样。   大伯母有这样的爹,自然生得比平常官家小姐要清高,没来由的给他们馈赠,肖氏只会觉得被人看轻了。顾云瑶以为她的父亲是一个聪明的人,原来有时候看问题也会糊涂。   顾云瑶明白肖氏不会收,却是没想过,她不仅不会收取分文,转而把这些财物都交回给她手上。   肖氏美滋滋地道:“既然是二爷赠的,我先替瑶姐儿谢谢她爹了。”   肖氏说完了以后,顾老太太一愣,随即一笑,也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叫赵妈妈过来,这部分馈赠虽然和蔺氏留给云瑶的遗产相比,只是九牛一毛的部分,好歹是钱,留给往后的云瑶也好。   ……   有下人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去了惠姨娘的文轩阁。   外面天气冷,屋里点了炭盆子,只一侧的小窗支着。惠姨娘正靠在迎枕上,给文哥儿做护膝。小孩子体温高,好似不惧冷,惠姨娘还是怕孩子会挨冻。   前段时间听说大房的大公子书哥儿见到雪以后,闹着在院子里玩,是顾云芝回来给她一五一十说了情况,大公子真是好大的胆子,拿雪球不仅伤了文哥儿,还伤了顾云芝。   后来好像也伤了顾云瑶,还有二公子。   一个个长辈都簇拥着顾云瑶,要护她。不愧是府内的嫡长孙女,所有人都先紧着她来,哪怕大房那边也是,大公子因此还去祠堂里罚了跪。但是她的一儿一女顾钧文和顾云芝则无人过问,好在两个孩子没染风寒,否则的话……惠姨娘的手慢慢一顿,顾云芝在次房里练刺绣,文哥儿被带在身边。她屋里的嬷嬷掀开厚布帘子,走进来,和她耳语几句。 第32章   惠姨娘听了以后冷笑一声:“大太太的父亲是言官,她便自视清高起来了。若没有老爷为大爷在朝中稳固根基,怕是大爷早就被人挤下了台面。”   顾德彬没什么本事,当年考中进士也是运气好,和弟弟相比确实差了许多,当年读书的时候,老太爷也更重视次子顾德珉多一些,花了许多心血栽培,要说唯一的不满,就是顾德珉太风流成性了,年轻时候叫许多官家小姐会错了意,闹着想要嫁给他的事情不下三回,叫老太爷愁得头发都白了。   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办法,把侯府的二小姐,也就是蔺月柔骗了回来。老太爷差点被他给气死。   惠姨娘知道是个什么情况,蔺月柔原定要配给其他王爷,她的妹妹不正嫁给誉王了吗?   如果她能有蔺月柔侯府小姐的身份,决计不会选顾德珉,而是选那个王爷。据说那个王爷听闻蔺月柔要悔婚的事情,不予计较,还说会等她。结果蔺月柔还是嫁来顾府了。   这么痴情的男人世间少有了。惠姨娘冷笑了一声,自蔺月柔嫁进顾府之后,那王爷好像沉寂了许久,也不曾听说他有娶妻的消息。   倒是蔺月柔,当真有眼无珠。连个男人都保不住。   顾德珉花心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被她治得服服帖帖?   “可不是吗?”方嬷嬷自打惠姨娘小时就跟在她的身边,惠姨娘家里没落了以后,还跟着她,来了顾府以后,惠姨娘说动了顾德珉,才把方嬷嬷继续留在身边。方嬷嬷与她同气连枝,平时惠姨娘受到大太太不少白眼,她也是恨极了那个自视甚高的女人,惠姨娘当年的家世比肖氏要厉害,她凭什么狗眼看人低?   方嬷嬷说道:“一个言官之女,也敢欺到您的头上。”   说到这件事,方嬷嬷就心里冒火。腊月里,顾老太太叫锦绣坊的大娘子来府里一趟,说是给两房的老爷夫人孩子们做过年的新衣裳,如果顾老太太全权负责就罢了,最后全交给了大太太来处理,估计肖氏怎么也想不到,惠姨娘在大房里也安插了自己的人,最后惠姨娘还有方嬷嬷得知,是肖氏自告奋勇,不仅管了大房的,乃至二房这边的布料花样也全都由她过问。不就是看着二房的太太走得早吗?她凭什么连选衣料都要插足进来,是仗着二房没有主事的太太吗?   “不急。”惠姨娘放下手里做到一半的护膝,上面还不知道要添什么花样。金钗玉帛对她来说,早就没兴趣了。人一旦有了地位,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把控一切,得到想要的所有。   惠姨娘笑了笑,从方嬷嬷的手里接了一杯茶,喝了几口,才缓缓说道:“既然她不愿意收,便不收了吧。留着她的清高也好,以后没的有苦头吃。”   屋内如今没有其他人在,惠姨娘从小被方嬷嬷带大,待她早如自家的亲人,从不瞒她什么,此刻放开了说话:“我父亲在朝为官时,虽说得罪了不少人,得到他赏识的门生也不少。如今飞黄腾达的,或是落魄为民的,都各有了一半。”   方嬷嬷点头,很认同她说的话:“您所言极是,老爷曾是文渊阁大学士。之后还曾进入内阁,官居一品。”   方嬷嬷口中的老爷,不是指顾德珉,而是惠姨娘的父亲。   惠姨娘的父亲身居要职,才华横溢,内阁那个地方,非翰林不能入,当年唯一能和他齐名的,其中之一有顾老太爷。反过来说,以她的身份,其实是如今只有四品官职的顾德珉高攀了她。想到这些事,惠姨娘就恨得牙痒痒:“我父亲忍气吞声了二十余年,才从翰林编修爬到了内阁阁老的位置,竟在一朝一夕被人给毁了。他的学生们害怕惹祸上身,全都避之不见,那顾德珉是个什么东西,也是如此,忘恩负义!”   她来顾府讨好顾德珉,不过也是想闹他们家一个不太平。   可笑的是,顾德珉一直以为家宅安宁。   方嬷嬷让她消消气,轻抚她的背,两人顾忌隔墙有耳,说话声音有些小。方嬷嬷道:“倒也不全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您也说了,如今在朝为官,且飞黄腾达的人,那是有的。”   惠姨娘听了以后,才镇定下来。   方嬷嬷借机看了一眼惠姨娘,觉得惋惜,当年有位大人很喜欢他们家小姐,可惠姨娘嫌弃对方的出生,百般不愿意。事到如今了,这位大人虽然娶妻生子,对惠姨娘念念不忘,听闻她家中的变故以后,总想着能帮帮她。   如今这位大人成了两广总督,两广的巡抚都得依他管,听说是位大人物,真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位大人说话有分量,当今的皇帝陛下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惠姨娘的父亲被贬为平民许多年,皇帝也十分后悔,若果这位大人愿意帮个忙,替他们说点情,没准林老爷有望复出?   惠姨娘本姓林,全名林明惠,只她来了顾府以后,不愿意别人叫她“林姨娘”,因会想起过往,才被称为“惠姨娘”。   方嬷嬷看着林明惠静好的容颜,岁月似乎在她的脸上不曾留下什么痕迹,她还是那么的柔美。不禁想到,如果林老爷真有望复出,他们家的小姐是不是也有机会被扶成正室?   ……   顾云瑶坐在次间里无聊地描红玩,自从蔺绍安离开顾府以后,已经过了十来日了,期间腊八节也度过了,说什么过几天会来看看她,果然不能信这些在京中地位非凡的人的话。   蔺绍安难得能回一次京城,肯定被他那边的七大姑八大姨缠得没办法,又是快到新年的时候了,大大小小的事要处理,抽不开身也在情理之中。她还是叹了口气,无尽的等待叫人难过,都在京城里,好歹给个消息也好……   顾云瑶描着描着,有些厌了,字帖里来来去去都是那些字,她全能看懂,没准无聊的时候还能诌点酱油诗出来。   顾德珉下朝回来了,来正堂里和顾老太太商议事情。   顾云瑶没想过偷听,她是光明正大地进去,顾德珉正在和顾老太太说请教书先生的事。   顾云瑶知道,他是为了顾云芝在请授课先生。从去年说到今天,惠姨娘虽然能亲自教导顾云芝,如果能请先生的情况下,当然还是请到先生最好。   京中人才多,顾德珉已经相中了一位从翰林院退休下来的老先生,姓杜。   也确实是为了顾云芝在考虑。在面对顾老太太的时候,却不能这么说。省得又怪他偏心。   正好顾云瑶从屋外进来了,脸颊粉粉嫩嫩,生得极是好看,眉眼里有他的一点影子,但更多的是蔺月柔……顾德珉犹豫了一下,还是借机抱起她,过了一年了,她就七岁了,却像长不大,还是小小的,缩在怀里很容易被人抱起。   看上去,脸上和身上都养出了肉,居然还这么轻。   顾云瑶贴在父亲的怀里,还是第一次和他的距离这么近,说不上喜欢,也没有渴求。   她知道自己从小到大不受宠,对这个父亲没有爱,也没有恨,很平淡。   顾老太太正和顾德珉说着话,看到他把进来的顾云瑶抱在怀里,仔细观察了一下,云瑶这孩子果然和她的父亲不亲了。一定是她生病的期间,尽管烧得糊涂了,还知道她的父亲没来瞧过她,彻底寒心了吧。   顾老太太有些哽咽。不说话,或者说说不出话。   房内只顾德珉一个人的声音响道:“母亲,先前说的事,我已联系过杜老先生,他的才名,想是年轻时候的您也听过。在翰林院当过编修,来我们府内教书,必然能将瑶儿教好了。”   顾德珉忽然觉得怀里小小的身子动了动,低眉一看,亮晶晶的一双眼嵌在精致的脸容上,顾云瑶正努力仰面看他。   说什么为了教她,才请来了京中的一位好老师。这句话她就不爱听了。   顾云瑶慢慢开口。 第33章   “爹爹。”她的声音脆生生的,特别好听。   顾德珉情不自禁“嗯?”了一声。   顾云瑶才慢慢说道:“爹爹要请先生来,瑶儿必然要好好跟着先生去学,一定不能辱没顾府嫡长孙女的身份,还有爹爹以往的教诲。”   听她夸了一番,又这么懂事,顾德珉莫名的有点内疚。她还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从来不怨他。他对她那样,生病了也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她却先说了不能辱没顾府嫡长孙女的身份。   她还记得她是二房的嫡长女,他却不记得自己还是她的爹。   顾德珉双眉微蹙起来,重重叹了一口气。   顾云瑶接着要说的才是重头戏,前面的不过是让她爹降低防范心的甜言蜜语罢了。要说和谁学来的,从惠姨娘那里得到的灵感,正好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顾云瑶道:“云芝姐姐是不是也要和我一起学习?”不等顾德珉开口说话,又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云芝姐姐比我长几岁,爹爹可不能偏心,若果我去学了,云芝姐姐也必然要学,不然惠姨娘那里会不开心。”   顾德珉一愣,本来就是为了顾云芝进学的事,来和顾老太太商量,他当时怕老太太说他偏心,瞧见顾云瑶走进来,临时拉她出来挡了一下,怎么好像反被利用了?   看向顾老太太,顾老太太也是有点意外。顾德珉确定,不是老太太教她说的这番话。   顾德珉无奈笑道:“惠姨娘怎么会不开心呢?”可能云瑶这孩子当真误会了,他本就偏心,不过是偏顾云芝,听到她话里有“不能偏心”几个字,有点羞愧。   顾云瑶低眉,柔弱无依的样子,在顾德珉看来,好似她想起了什么难言之隐,一个孩子能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应该天真单纯,没有烦恼吗?   顾德珉第一次对她产生了怜惜感,毕竟……这是他和蔺月柔的亲生骨肉啊。无论后来他如何对不起蔺月柔,曾经他真心实意地爱过,这孩子眉眼这么像蔺月柔,他总是怕见到她,会借此回想起蔺月柔死前,怨恨他的样子。   正堂里忽然一片死一般的沉寂,顾德珉再三纠结,才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道:“怎么了,告诉爹爹。”   顾云瑶抬起脸,眼里居然有了一点晶莹。顾德珉看到以后,心里竟然钝刀子割肉似的,隐隐作痛。   顾云瑶道:“前段日子,表哥来府里。”   顾德珉初听时,点了点头。这事情他知道,他还和大爷两个人最后一起招待了蔺绍安。   顾云瑶继续道:“云芝姐姐好像对表哥有意思。”   什么?顾德珉听了以后,狠狠一怔。   他用探寻的眼光看顾老太太,顾老太太则闭口不言,静静看他。   顾云瑶扯了扯他的衣袖,顾德珉才把目光转回怀里的孩子身上。顾云瑶道:“爹爹不喜欢我不要紧,爹爹心里面有云芝姐姐,肯定希望云芝姐姐嫁得好,表哥前途无量,生得又那么丰神俊朗,瑶儿看到他和云芝姐姐,好像天造地设的一对,惠姨娘一定希望云芝姐姐和教书先生好好学,这样嫁到侯府去,别人就会知道是我们家出的大小姐,不会看不起。”   顾云瑶说的,句句都戳到了顾德珉的死穴。别人不会看不起?怎么可能,首先侯府就不可能娶一个庶出的小姐。而且是顾云芝先对蔺绍安有意?仅仅因为蔺绍安来了顾府一趟,顾云芝见过他一面,萍水相逢罢了,也能称为郎有意妾有情?   笑话!   更为重要的是,他居然还不知道,居然不知道。惠姨娘一定是知道了什么,顾德珉才意识到,几日时间里,惠姨娘好端端禁芝姐儿的足是为的什么。   她们娘俩还敢骗他。   要是这种事情传出去,说他们顾府风气不正,女子不知检点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他是没想到,平日里和她生母惠姨娘一样善解人意的顾云芝,在这种儿女情长的事情上还犯这样大的失误。   顾德珉再也坐不住了,和顾老太太商议的事情早就抛诸脑后。顾云瑶坐在他的腿上,都能感觉他双腿隐隐颤抖。她一直不觉得一个人的出生能代表什么。后天的加成,靠运气,靠时局,靠努力,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就像后来登基的景旭帝,原本也不是老皇帝内定的太子,太子另有其人,众位大臣却把赌注押错了人,景旭帝登基以后,剿清了许多当年想要把他踩进谷底的官员。   但是这一次,她很感激自己是顾府嫡长孙女的身份,那是身为庶女的顾云芝,所逾越不了的一个关卡。   惠姨娘正在屋中缝制文哥儿的护膝,还差一点就快缝好了,近几日在她的“禁足令”下,顾云芝乖巧了一段时间,整日留在房中与她切磋棋艺,或是描花样做女红。   顾德珉突然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惠姨娘连忙放下手中的护膝,迎上前去。屋外冷,雪不下了,只风声带着怒吼钻进屋。   顾德珉刚进屋时,惠姨娘发现他脸色很不好看,忙笑了笑:“老爷这是又遇到什么难事了,不若与妾身说说看,如若妾身能帮帮老爷,也是好的。虽然不才,还望能与老爷共同分担。”   “你还有脸说。”顾德珉冷笑。   惠姨娘一愣,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赶紧为他沏上一杯茶,亲自奉到他的面前:“老爷发这么大的火是做什么,妾身如有做得不如老爷满意的地方,老爷尽管说便是了。无端发火,妾身如何能明白老爷的意思?说出来,妾身改了便是。”   没想到茶杯没递过去,才到他的眼前,顾德珉一挥衣袖,茶杯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向来对她只有风花雪月情诗的顾德珉,第一次露出了惠姨娘不曾见过的凶狠表情,惠姨娘没有丝毫预料,就被他的这个威严的架势给摄住。半天不能动弹。她冷静地克制着自己,尽量不让自己身体发抖。   惠姨娘道:“老爷,您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怎么了?”顾德珉还是冷笑,“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都是你教养出的好女儿,你们娘俩要瞒我到什么时候?若不是我如今知晓了,还不知要被你们蒙在鼓里到什么时候!”   惠姨娘是一个聪慧人,顾德珉将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便第一时间明白过来,顾德珉指的是什么事情。   顾德珉冷冷地道:“儿女婚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她胡作非为?那日我喝多了酒,不曾注意过,没想到你教养的好女儿,还想勾引侯府的世子。那可是侯府,能是我们的女儿高攀上的大人物吗?”   惠姨娘哪里不知道,以她如今的身份,确实高攀不上侯府。她现在是一个姨娘,生出的孩子地位也不高,是庶出子,哪像顾云瑶,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女,即使顾云瑶不受顾德珉的宠爱,顾云瑶是二爷的孩子,事实改变不了。   那么她的孩子就该低贱?   惠姨娘泪眼婆娑,说流泪便流泪了。一个忍字在心头绕。眼泪有时候是女人的杀手锏,面对男人,总要有点手段保护自己。   顾德珉看到她朦胧泪眼,果然有点于心不忍,为了眼前的女人,他负过蔺月柔,就算是为了不辜负他辜负过蔺月柔这件事,他发誓会对林明惠好,曾经也是那么做的。无论她生儿还是育女都好,他都会倾尽所能,去宠爱。   心里软了几分,顾德珉闭闭眼,还是想到万一顾府遭人耻笑的模样,可能他的仕途也会受到影响,对惠姨娘的宠爱,敌不过心里的火,怒然道:“芝姐儿呢,叫她过来!” 第34章   顾云芝被叫到房中的时候,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顾德珉一副能吃人的表情,浑浑噩噩的,好像明白了有一场大难将要临头。   一声“跪下”,毫无征兆地从顾德珉口中说出。顾云芝怔了一会儿,眼里先蓄满了泪水。仰起脸来看顾德珉,他纹丝不动,怒容相向着面对她。   她还没有跪,也不明白要跪什么。想起往年她爹把她抱在半空中,颠来颠去,那份喜爱来自至亲之人,不曾作假过。只是后来母亲生了弟弟之后,这份喜爱又转移到文哥儿的身上。   他一直很怜惜自己,她是母亲的影子,顾德珉还曾说过,每当看到她时,会想起惠姨娘年轻时候的样子。   原来父亲和祖母一样,哪一天不高兴了,没来由的说罚便罚。母亲说得对,什么喜爱都是假的,父亲关心的只有仕途。   顾德珉望着眼前的女儿,她继承了惠姨娘的容颜,柔美里尚有一丝少女的稚嫩,一头乌油油的长发,挽了一个样式简单的发髻,别了几根翡翠簪子,再无其他的修饰,听他说了一声“跪下”,居然站着不动,待他说了第二声“跪下”以后,才身板挺得笔直地下跪了。顾德珉居高看向她,这个女儿双肩单薄,有点瘦,几根乌丝下面露出雪白的后颈,看上去很柔弱,很无辜。   这让他突然想到顾云瑶,云瑶那个孩子,明明更柔弱,更无辜,生病了以后从来没觉得委屈,见到他,不闹也不哭。如今只不过说了一句顾云芝,她还委屈上了,眼里一直转着眼泪。   原本还有点不忍心,如今是彻底没耐心了。   顾德珉道:“你说,那日忠顺侯府小世子来咱们府上,是来探望你妹妹的,你却在那里打什么主意?”   惠姨娘已经反应过来,想扶一把跪着的顾云芝,被顾德珉拦了。   顾德珉脸色阴沉,是气得不轻,顾府在京城中也算地位斐然,上至已去的老太爷,下至他和府内的大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要被人传出去一个什么顾府小姐不知检点的闲言碎语,影响的可不是顾云芝个人,大房那边现在没有女儿,他这边呢?瑶姐儿,还有梅姐儿怎么办?   还会被人说他教女无方。   惠姨娘见他脸色不好,若再放任不问下去,只会越来越遭殃。惠姨娘赶忙说道:“老爷消消火,这事情您是听谁说的,分明无中生有。”   顾德珉声音一沉,冷笑着说道:“怎么无中生有?”   他来前也不是全无准备,先问过伺候芝姐儿的丫头婆子,几个人的说法全都对应上了,在那晚他醉酒被扶回书房之后,顾老太太和顾云瑶他们一起去送别蔺绍安,大房的两位公子也去了,而顾云芝,竟也是去了。去便去吧,在门口又叫住蔺绍安,叫人家“安表哥”,安的什么心思?   他混迹官场多年,老谋深算、心思歹毒之人见了许多。朝廷里是个什么地方,那是能吃人的地方。比家宅里的矛盾还要复杂。顾云芝的小心思在他的面前根本藏不住。   那日叫一帮女眷上桌用饭便是错误,蔺绍安是蔺月柔的外甥,都是自家人,顾德珉才没有那么多顾忌。哪想到事情就坏在这里。他怎么没注意到顾云芝总对蔺绍安眉目传情?   顾云芝跪在地上,双膝有点痛,心口一阵阵的涌来不舒服感,哽在那里,不上不下。没一会儿心里发慌了,又一次觉得很不服气。   惠姨娘依然想要劝解顾德珉,道:“老爷,莫要发这么大火了,您是从谁口中听来的?是不是什么丫头婆子?找那人过来对质,若是说得不对,像这样背地里说主子坏话的下人,府内也留不得。”   说着,还想用温柔的伎俩,替他捏捏肩。   往常这个行为,对气急了的顾德珉很有用,如今可能作用不大了。顾德珉一挥手,将她推开好远。   惠姨娘一不小心撞在木桌突出的一角。   顿时那张精致柔美的脸失了颜色。   惠姨娘惨白着一张脸,闷哼一声,硬生生把这份痛忍到了腹中。   脊背后面阵阵的发凉,可能是撞到有骨头的地方了。她抬起眼,见到顾德珉皱着眉,要来扶住她。如果受伤能换回他对她的宠爱,也算是一个好的结果。   但是顾云芝看到眼前的情景,当时脸也变得煞白,腾地从地上站起来,对顾德珉说道:“爹是什么意思,我又没有真的对世子怎么样,说我勾引他,是否有些过了?”   她也是要脸的,顾德珉指责她,就是在说她不知廉耻。   惠姨娘时常教她,做人要学会忍,她一直忍,想等到合适的时机,但是眼下看来,嫡庶有别,这个机会怕是难等了。   顾云瑶往后可以嫁一个世族大家的公子,她呢?   顾德珉的行为叫她看清楚了,受宠爱和身份地位,是两码事。两者未必能够兼容。   顾云芝道:“娘在没跟着您的时候,也是正经官家出来的大小姐,是我外祖父正儿八经的嫡长女,如何就比旁人的身份次一等了?”   说到最后,她终于把积沉在心底许久的怨言托盘而出:“若是娘,若是娘还是曾经的大小姐,外祖父还在朝为官,我娘也不可能会落到姨娘的身份。”   顾德珉也没有想到她的女儿会说到目前的份上,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怒道:“你娘若是不来顾府,那也就没有你了!”   顾云芝听了,咬了咬嘴唇,她爹说的也没有错,她无法反驳。   顾德珉是真的气急败坏了,惠姨娘也没料到女儿这么不能忍,说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还想用温柔攻陷顾德珉,顾德珉被闹得有些烦了,让她滚远些,还直接对顾云芝下口令道:“给我去祠堂里跪着,好好反省!没我的吩咐,就一直在那里跪着,别想出来!”   ……   一个时辰前,顾德珉走得匆匆,离开时脸色很不好看,顾云瑶就知道,她爹一定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动作出来了。   和顾老太太正在品下午茶,院子里居然有鸟鸣啾啾,过了冬,就要开春了。顾云瑶有些怀念满园花枝芳菲的情景。   桃枝还有夏柳时不时给她递来蜜饯果脯,顾云瑶几口一个,腮帮子因此而鼓鼓的。   旁边站着的薛妈妈看了,眉眼弯弯,一笑道:“姐儿慢些吃,房里还有。”   顾老太太也是笑着,想不到云瑶的表哥,侯府小世子蔺绍安如此会做人,虽说不知道云瑶这孩子喜欢什么,真是想把好的有意思的美味的东西一样样全搜罗来。这次的蜜饯果脯里有蔺绍安带来的作品。看到小孙女吃得津津有味,顾老太太也安心了。   顾云瑶也不怕自己长胖,年纪小,正是长个头的时候,和夏柳道:“再来一个。”夏柳只好从糕点盒子里抽出一个蜜饯。   不久后有人来了,和老太太说了一声,二爷不知怎么动了很大的气,把大小姐顾云芝好端端罚了,人现在在祠堂里跪着,问顾老太太要不要去看看。   顾老太太摇摇首,只说道:“二爷自有二爷的安排。”府内最近烦忧多,她喜清静,有时候懒得插手。且是关于惠姨娘那边的,罚了也好。   只是由二爷本人去罚他心疼的女儿,顾老太太有种陌生且恍如隔世的感觉。   忽而想起顾德珉临走前,和云瑶的对话,顾老太太抿嘴笑了笑:“你父亲偏袒惠姨娘还有你芝儿姐姐,瑶儿恨吗?”   顾云瑶嘴里还有蜜饯,吃完了才慢慢回话:“父亲偏袒芝儿姐姐吗?若是偏袒,又怎么会罚她?”   真是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回复,倒把顾老太太问住了。她居然还没小孙女看得透。   她养的儿子应当是为娘的她最了解,顾德珉年纪轻时欠下了不少风流情债,她的丈夫,也就是顾老太爷为他忙得焦头烂额。后面娶到了侯府的蔺月柔,据说是被侯爷当成明珠宠的二小姐,毕竟蔺月柔前面有过一个姐姐,夭折死了,经历了千辛万苦能娶到她,也算平稳度过一次大劫。他们顾府,可是与当年的一位王爷抢女人,得罪的不单单是侯府一个王孙贵族。   蔺月柔进门以后,她与顾老太爷都以为,他们的儿子在信誓旦旦说会对蔺月柔好时,当真转了性。谁知道,他还在暗地里和他“恩师”的女儿暗通款曲,活活气死了蔺月柔。   顾德珉敢对曾经真心实意爱过的蔺月柔下狠心,便也能对其他人如此。   罚了顾云芝,也就不那么叫人奇怪了。   晚上,顾云芝依然跪在祠堂里,两条腿生疼,几次惠姨娘都想来瞧瞧,被顾德珉设了令,也拘在房中不许出来。   顾云芝知道,这次她爹是下定了决心要罚她。文轩阁里伺候她的丫头婆子也一并拦在那里不许过来。起先白天的时候,顾云芝跪在这里,还不甚在意,心里有一口气堵着。后来天色越来越晚,祠堂里总是说不出的阴森,她开始怕了,惠姨娘不能来,顾德珉也不可能来,她的祖母,更不会来了。   前段日子顾钧书也被罚过,他是正儿八经的大公子,好多长辈都舍不得他,还来劝他回去。   顾云芝有些失望,也很怨愤地看着地面。父亲说过会宠她,护她,还是食言了。最得意的估计是她的妹妹,除了顾云瑶以外,谁还会见不得她和惠姨娘好?   门忽然打开了,钻了一点风进来,顾云芝有点怕,双肩微颤。直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出现在她的身边。顾云芝定睛一看,真是想到什么,就来什么。 第35章   下午的时候, 顾老太太问顾云瑶, 怨不怨她的父亲,她的回答有点模棱两可,她曾经以为她不怨, 面对不宠爱她的父亲, 心里平淡。但是看到母亲牌位的那一刻,她发现她错了。   顾云芝被罚了,她总归要来看看——顾云芝从得意的脸,变到落败的样子。   顾云瑶取了两根线香,在烛火里滞留了一下, 微光中线香露出两点红, 她握在掌心里对着母亲蔺氏的牌位拜了又拜, 顾云芝看到了这一幕,不知怎么, 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回头看了一眼, 祠堂的门被好好关着,顾云瑶居然撇开了丫头婆子,一个人跑过来。   好端端的是来祭拜她的母亲, 还是过来瞧人笑话?   顾云瑶站在牌位前许久不动。自从母亲走了以后,她对母亲的印象越来越淡,好像手心里捧住的细沙,会慢慢从指缝间流失, 无论她怎么想要挽留都好, 对母亲蔺月柔的音容笑貌, 一切的一切,都在慢慢淡忘。   只有希望母亲还在身边,这份作为子女本能的渴望,会经久不衰。随着时间的变化,越来越浓烈。   顾云芝本来看不起这个没有生母护着的妹妹,是嫡女又怎么样,她现在年纪小,还做不了什么,要趁她没大的时候,慢慢扼杀在威胁的萌芽中。老太太也活不了多少时候,年纪这么大了,是半条腿跨进棺材的人。第一次,顾云芝开始明白惠姨娘说的卧薪尝胆是什么意思。至少冲动让她有了罚跪的下场。   顾云芝埋着头,自顾跪好,也不说话。   拜完蔺氏的牌位以后,顾云瑶也没想过逗留,从她的身边经过,不知怎么,顾云芝感受到来自于妹妹的视线,稍稍抬头时,果然见到顾云瑶正静静看她,看得她心里有点发毛,半晌也不敢再与顾云瑶对视。   顾云瑶先前已经告诉过蔺氏,跪在牌位前的这位,就是她们仇人的女儿。不仅如此,顾云瑶还回想起将来原定是她丈夫的齐国公三公子,被顾云芝抢走,叫她,以及顾府都蒙羞的结局。   顾云芝极力克制发抖的指尖,想到顾云瑶还只是一个孩子,没什么可怕的,刚才看到的一切一定是眼花,又去看她,顾云瑶没有离开,还是静静站在原地不动,目光投在她的身上,眼底有能噬人的冷。   顾云芝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二太太死去的阴魂,面前的牌位也像是在提醒她,不小心掉下来,害得顾云芝尖叫了一声。正是蔺氏的。   从祠堂里出来,外面有桃枝在接应,对姐儿突然提出要去祠堂里拜拜二太太,桃枝有点担心,生怕她受了大小姐的欺负。   结果祠堂里传来一声尖叫,桃枝差点就要冲进去了,就在这个时候,顾云瑶没事人一样慢慢走出来。   桃枝准备好暖手炉,递给她,顾云瑶迈着小步子,走得不疾不徐,桃枝跟在她的身侧,回廊里挂了许多纸灯笼,在风中摇曳。顾云瑶和她的影子一会儿从墙面转到地面,拖拉得很长。   拐过一个角,顾云瑶才对桃枝说道:“芝儿姐姐正在祠堂里跪着,天气冷,我瞧着爹爹是不会过来了,这要是跪一夜,芝儿姐姐的腿也要废了。去给她也准备一个暖手炉吧,还有厚一点的蒲团。别说是我准备的,我怕她不肯接受。找她们房里的人来就行了。”   送顾云瑶回去以后,桃枝依言去办了,只是她还有点愤愤,姐儿心地也太善了一些,什么人都要帮,按她想的,即使大小姐跪坏了一双腿,也偿还不了和惠姨娘两个人一起欠下的二太太与顾云瑶母女的债。   第二天,桃枝发现自己错了,顾云芝非但没被放出祠堂,还被安排加抄《女戒》五百遍。整个顾府现在都在说这件事,传到了大太太肖氏那里,也在冷冷看惠姨娘母女的笑话。似乎是顾德珉晚上也去看了顾云芝,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他和惠姨娘的女儿,也在想,下午对女儿说的话是不是说重了。结果发现顾云芝不但没能好好跪着,手里还有暖手炉,穿的衣物也变多了,坐在一个很厚的蒲团上面,正在吃不知道谁送来的糕点。   可能顾云芝以为,她这么做了,她的父亲也不会责怪她,却是再次触到了他的逆鳞。   用对方的宠爱,去试探对方的底线和肚量,无异于找死。她明白一个人厌烦一个人的过程,就像是她的父亲面对她的母亲。   顾云瑶听到桃枝她们传来的八卦,眉目很平静,在吃厨房里下的芝麻汤圆。香软细腻的芝麻馅被揉在炖得入口就能化的面团里,小小的咬一口,芝麻馅化成了汁水,烫到了有点等不及吃它们的顾云瑶。   薛妈妈在旁边替她擦擦嘴角,又帮她吹了几口汤圆。最近姐儿的饭量更好了,原本她也听说了二爷想为顾云芝请授课先生的事,好像是为编纂《大孟文录》出过一份力的翰林院才子编修。   姐儿虽然也会去,是顺带去的。   昨天下午顾云瑶和顾德珉的对话,只有顾老太太知晓,房中的丫头婆子们全然不知其中过程。薛妈妈还以为是顾老太太看不惯二爷的偏心,把那天晚上送别蔺绍安时,顾云芝摆在脸上的小心思给全都捅了出来。   顾云芝有二爷宠,好在他们的姐儿有顾老太太宠。   惠姨娘在文轩阁里不敢哭闹,顾德珉生气,以前都歇在她屋里,连续两天下朝归家就往书房里钻,连面也不想见她了。   文哥儿在屋中闹,方嬷嬷帮忙惠姨娘,把他捧在手心里,抱在怀抱里,哄来哄去,他还是闹。称要姐姐回来,看不到姐姐,他就是要哭。   方嬷嬷有点无奈,孩子哭的理由千奇百怪,文哥儿又是最闹的时候,苦了惠姨娘,给二爷生了两个孩子,到头来二爷说翻脸就翻脸。   惠姨娘前两日还想着,蔺月柔是个有眼无珠的人,最后选了顾德珉,连个男人都保不住。而今她居然也有同样的遭遇,如何能按兵不动?惠姨娘罩了一件外衫,问方嬷嬷,顾德珉是不是还在书房里。方嬷嬷回答“是”,她这才叫方嬷嬷帮忙看顾下文哥儿,打了一盏灯笼,独自去书房了。   ……   京城里一片繁盛之景,忠顺侯府里也不例外,前几日下大雪,府内一片银装素裹,万物都像是歇了,埋在厚厚的雪里,只人走在路上时才有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的声音。   不等雪化,侯府里的家仆已将雪扫到一处堆积起来,只待日头出来,容它们慢慢化。   蔺绍安在静雅堂里,这是蔺老太太的住所。听闻他从边关回来,蔺老太太已经托人寄了信,告知了身边的亲朋好友们。光蔺绍安的表哥表姐们来了不少人。蔺绍安的母亲在原来外家的小姐辈中,排行老五,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有的在京城中,有的在外省。   侯府在京中地位非凡,往年临近新年时,蔺绍安的七大姑八大姨们会在自家过完年,再来拜访。今年有点特殊,许久不见到蔺绍安了,自打侯爷把十二岁时的蔺绍安带去边关历练,已经过了三年,听说年后他可能还得去,这次也仅代表侯爷回来一趟,叫蔺老太太过个安稳年。他们才会集中前来贺年。因过年还有十几日时候,有的已经在侯府里住下。侯府地方大,多的是房间,整座宅院有半条街铺那么大。   蔺绍安的小姑母蔺月彤嫁去封地在江西的誉王,出嫁多年,这次也难得回来一趟,舟车劳顿了多日,高大的影壁前停下一辆外表精美华贵的马车,蔺绍安在门前等了许久,即刻明白是他等的小姑母回来了。   马车外有挎刀的侍卫守护,一群丫鬟婆子们停留在马车前,一只纤纤玉手掀开帘子,清晨阳光的照耀下,竟徒然生出了玉质无暇透亮的白。   上面挂了一只青翠欲滴的镯子,质地极好,似乎碰到马车的内壁,发出叮叮的响。不等对方露出脸容,蔺绍安赶紧迎上前去,同时两个身影,腰间佩着刀,坐在马背上也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其中一人穿着比他华贵,圆领锦袍,上有四团龙纹饰,玉革带傍身,即使不瞧他脸,也能通过他的扮相认出这是蔺月彤的丈夫,誉王本人。   紧随其后的还有一人,不过比之要瘦削一点,年纪怕是和他差不多大,穿着很简单,一身玄色的袍子,没有多余的纹饰,从他的腰带上可看出,他不是本朝官员。   大孟朝对官员着装有规定,不许人轻易僭越。平时官员上朝便要穿公服,下朝回家之后就是常服。衣服上的纹路,还有所佩腰带,都有严格的要求。   他的腰际挂了一个象牙牌,像是侍卫。只那眉眼,看了一眼就能叫人记住。   无波无澜的冷,没有感情似的,虽然穿了形似侍卫的衣着,却是清贵公子才该有的模样。   两人一起跨马下地,蔺绍安嘴角挂着笑容,能与誉王本人并辔而行的“小侍卫”,带来的趣味一时大过于一切,他竟是忘了要扶姑母去了。   从车里走下一个面容姣好的美人。誉王亲自去扶了一把,蔺绍安先一一问候他们两人,眼光才开始重新停留在“小侍卫”的身上。   “王爷,不知这位是?”蔺绍安看了他一眼。   那人一身玄衣,没有多余的情绪,自报了家门:“纪凉州。” 第36章   名字和人一样, 凉州凉州, 他的周身有一股寒意,不过面容温和,总挂着笑容的蔺绍安却认为, 他们两个是同道中人。   蔺月彤从车里下来, 被誉王亲自扶到他们的身边。只见她梳着垂髫,一支银凤镂花长簪斜斜插在发髻上面,穿的是颜色清丽淡雅的缎袄。领子处有毛,看着很是雍容华贵。一张脸精致且小,下巴尖尖, 面容与蔺绍安有五成相像。   嫁给誉王的时候, 她才十四岁大, 去了誉王的封地江西已经有好几个年头,她是府里的三小姐, 也是前代老侯爷最小的嫡次女, 其实和外甥蔺绍安的年纪差不了多大,蔺绍安现年十五岁,她也不过才二十岁罢了。   正是年华正盛, 貌美的时候。   可惜一直以来身子不太好。自从去了江西以后,更是不好了。在那里,蔺月彤对当地的气候条件一直不适应,水土不服有点严重, 蔺月彤六年期间, 怀过两个孩子, 竟是全都滑胎了。不过誉王怜惜他的王妃,连个通房的丫头也没有。   回顾一下顾府那边,嘴里说会对他二姑母好的人,却是抬了三个姨娘。蔺绍安面容不变,心里却是冷笑了一声,莫名想起那个软软的,看起来有点可怜的表妹。心中想到,迟早得有机会治一治那位顾德珉顾大人。   上前有礼地喊了一声“姑母”,蔺绍安嘴角有微微的笑意。看到这个小姑母,十分亲切。   他还记得小的时候时常跟在这个小姑母的身后玩耍,二姑母嫁到顾府以后,只有小姑母能陪在他身边了,虽说喊她一声姑母,更像是作为她的“弟弟”被她照顾。   蔺月彤也没想到,几年时间不见,当年那个会跟在她和二姐身边的小不点,竟是长得这样大了。不仅一表人才,英姿挺拔,相貌也是一等一的无可挑剔。她情不自禁看了一眼站在誉王身侧的纪凉州,他也如松柏,长身玉立着,眼里无波无澜,很平静。原本觉着王爷身边这位故友的儿子,相貌已经是人中龙凤级的。突然安心了一点,他们侯府出的孩子,也是无可比拟的。   想到两个孩子好像是同岁的样子,蔺月彤伸出纤纤玉指,对纪凉州招了招手。   他的目光平移过来。   看人的时候很冷,没有感情。   誉王明白了王妃的意思,介绍道:“这是我一位故友的儿子,说来你父亲,老侯爷也认识我的这位故友。他们曾经一起为保家卫国建立过功绩,正是那自沽坝一战。”   大孟朝建国二百多年以来,一直与前朝的纷扰不断,前朝打着要匡扶正义的名义,在大孟朝开国初期,上下发起了大大小小战役无数次。后来在忠顺侯府等一代老祖宗作为的老将们的奋战拼搏下,杀出了条条血路,把前朝皇帝的子孙几乎赶尽杀绝,情况才好了许多。   但是边关的一些其他部落种族,因生产力、还有气候等条件限制,总是觊觎大孟朝境内的资源财物。还有海上不断纷扰的海盗们,前有过田大人作为福建巡抚去整治过,只可惜被迫入了诏狱,在等待年后由隆宝帝发落。如今的边关则有现任忠顺侯爷蔺侦仲镇守。   作为一等名将,隆宝年之前的嘉欢年间,蔺侦仲已经被任命守候在边关。嘉欢三十一年,北边的蛮子集合所有部落子民,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那是四分五裂的也先族子民第一次团结一致,倾巢而出的他们让大孟朝险些被灭。嘉欢帝立即与群臣商量对策,派出了三十万兵力进行北伐,其中就有蔺侦仲,以及纪凉州的父亲。   自沽坝一战最终以孟军们大破蛮子军为胜,老侯爷因此受到了加倍赞赏以及器重。   蔺绍安听后马上明白过来,眼前此人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曾经作为战友行动过。他带了些许倾佩之情,血战沙场不是儿戏,没有必死的决心和决胜的信念,无法战胜对方。他主动和纪凉州作揖。但是对方表情淡淡的,没有说话。   蔺月彤不曾听誉王说起过纪凉州的来历,只知道是誉王故友的孩子,放在誉王身边照料。她有点关心后事,问了一声:“那后来那位故友怎么样了?”   纪凉州终于开口,声音冷冷的:“家父已经死了。”   蔺月彤有点悻悻的,不再开口。蔺绍安也在心里想着什么,倘若他的父亲还在世上,他也不会留在王府里做一个小侍卫了吧。   誉王则从中缓和一下众人的尴尬,笑说道:“难得来一趟京城,绍安,你也不用叫我王爷,显得生分了,叫你姑母的时候,喊我一声姑父便行。至于凉州这孩子,是我故友的遗腹子,他十岁大的时候我才托人找到了他,一直养在王府里。这么些年了,我和他有感情,早把他当成弟弟来看顾了。”   蔺绍安微微带着笑,将他们一起迎进门。   ……   顾府安喜堂里静悄悄的,连点风声都听不见。顾老太太喜欢礼佛,平日里屋子中也点了一个金珐琅九桃小薰炉,里面袅袅的生出一点青烟来。   屋里银丝炭烧得极旺,顾云瑶正坐在小杌子上和桃枝夏柳两个人学习打络子,前两日顾云芝被罚了跪祠堂以后,又加罚了抄《女戒》五百遍,现在被困在惠姨娘的文轩阁里出不来,薛妈妈眼光六路耳听八方,一早就把二房这边发生的大小事全部告诉顾云瑶了。   听到她说那些话的时候,顾云瑶眉目很平静。桃枝仔细观察了一下她家姐儿,二房大小姐受难了,她家姐儿没有多余的反应,也许和姐儿还是一个不懂怨为何物,恨又为何物的孩子有关。   桃枝偷偷地对天拜过,希望她家姐儿能够再长点心,莫要再被奸人害了。   教书的杜老先生受邀的事情,已经传到大太太肖氏的耳朵里。听闻是翰林院退休下来的老编修,且是一个才子,肖氏只觉得机会甚好,两个儿子正在念族学,倘若老太太还有二爷允许的话,也想偶尔借用一下杜老先生过去。   顾德珉听说肖氏把他馈赠给大房的财物又转赠给顾云瑶,没说什么,此刻大嫂提出了条件,也算侧面的帮了一个忙,托信联系了一下杜老先生,对方也很爽快,立即答应了。顾德珉准备在他的月钱里再加些银子。   顾云瑶听说的版本是,杜老先生原名杜名远,可能是在上一世,她这般大的时候,杜名远已经从朝廷退下来,她对他的印象不深刻。且上一世他爹虽然也请来了先生,不是杜名远,而是其他名气稍小些的人物。这一世有些地方有小小的转变,这让她更加笃定,可以规避前世不好的结局,只要通过自身的努力。   反倒是杜名远的次子杜齐修,她有印象。这个人在十几年后是个文官,恰好和哥哥顾峥同一届会试,她才有如此深刻的印象。顾峥连中三元,是不少文人心生向往,甚至是心生嫉妒的存在,殿试里的神来一笔,让他状元及第。至于第二名榜眼,正好就花落到杜齐修身上。   顾峥后来进了吏部,吏部主管人事、官员考核等,杜齐修则进了兵部,还是能捞到油水的武选司。   说来都是京官,又是同一届的考生,说不定能成为友军?前世顾峥和杜齐修是不是政敌,顾云瑶不清楚,即使前世是又如何,今生改变成不是,便行了。   想定了以后,顾云瑶越来越期待杜名远杜老先生的到来。   第二日一早,顾云瑶被夏柳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撺掇出来,经过桃枝等人精心的梳洗打扮,今日穿得格外挑亮。一身粉红色水锦弹花袄,还是梳的双丫髻,不过更精致了些,期间桃枝还拿梳妆盒里的玉兰耳坠子比在她的耳间,笑道:“姐儿也快是大姑娘了。”   镜中的容颜让她有点陌生,虽然还是她的脸,那容颜糅杂着一点女孩子的粉嫩,还是显得成熟了,和她的年龄很不符合。   无端想起前世临死时,那个姓纪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和身为厂公的梁世帆之间的对话。   她记得姓纪的都指挥使好像说了句:“留着她的活口,给你糟蹋么?”   然后在他的绣春刀下,她也成了顾府的亡魂之一。   顾云瑶不禁想,梁世帆活捉她以后,是想怎么糟蹋?   薛妈妈忽然脚步加快地进来,知道这么多天来,顾云瑶总是盼星星盼月亮希望一个人能兑现诺言出现,这等好事已经冲淡了她原本要告诉顾云瑶二房惠姨娘的事,薛妈妈高兴地说道:“姐儿快去正堂里看看,究竟谁来了。”   顾云瑶抬眸,凝视薛妈妈,想也不想地回答:“表哥来了?” 第37章   蔺绍安确实来了, 在正堂里和顾老太太一起坐着闲聊, 此次他来,换上了一身暗红色的锦袍,比起上次文人气息足的直裰来, 此番装扮令他的身姿英俊挺拔了起来。   玄色的披风被下人收在一边, 蔺绍安轻轻抿了一口茶,和老太太说道:“此次晚辈来,是想借表妹一用。”   顾老太太明白他的来意,他是想来带云瑶去玩儿,刚过了小年, 剩下没几天要除夕了。他难得从边关回来一趟, 从云瑶出生到现在, 也只见过他两面,不管什么原因将侯府与顾府之间重新拉近, 都是好事, 她希望蔺绍安能一直作为云瑶的后盾存在,答应道:“即是如此,我命个房里的丫头, 去把云瑶这孩子叫来。”   蔺绍安还是很有礼的:“多谢老夫人了。”   没想到,还没请丫头喊人过来,顾云瑶当先跑过来了,她原本总给表哥找借口, 想他为什么还不来见她, 是不是回京一趟, 身边的亲朋好友太多了,叫他抽不开身来,一天天的等待叫人心里揣着着急,又不能故技重施,像上次那样再寄一封信过去,显得唐突了。   蔺绍安原先在喝茶,突然看到门口立着他的表妹,好像是跑过来的样子,口里喘着气,不点自红的樱唇微微张开,天气冷,她呵出的气都白了,一团白雾中迷迷蒙蒙的能看到她的脸,有点惹人怜惜。   今天穿了一身粉红色的花袄,还是那么讨人喜欢。蔺绍安情不自禁又想起往年他趴在姑母蔺月柔腿间的样子,听她念《论语》中的为政篇,声音犹在耳边:“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顾老太太没奈何地叹了口气,笑她:“你呀,又是哪里听来的,知道你表哥过来了,连丫头、婆子们都等不了。”   顾老太太话音刚落,蔺绍安看到正堂外面有不少丫头、婆子跟着过来,气喘吁吁,都是怕云瑶摔倒的。   为首的正是薛妈妈、桃枝等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都不明白她们的姐儿个头小小的,怎么就是这么能跑。   顾云瑶跨入正堂里来,才走到顾老太太的身边,又被她拉着把小小的手心递到蔺绍安的手里。   蔺绍安手里一片温软,注意到她的手背有几个小窝,一时觉得有些可爱,恍惚中好像看到了缩小版的二姑母。   顾云瑶被这么一触,他的手指温热的,虎口有点粗糙,她抬脸瞧了瞧,看着他堪比女人一般明艳无双的脸容,有点失神。   前世她就觉得他好看,原来是这么好看。侧脸被闯进正堂的日光一照,好像在生辉。   被他牵住手领着往前走了几步,都忘了要问情况。蔺绍安先想起什么,脚步一顿,回身又对站在他们身后看着的顾老太太说道:“老夫人如此放心把表妹交给我,不怕表妹有什么闪失吗?”   顾府自然没有侯府在京中,在皇帝跟前的地位高,但是顾云瑶从小到大也是被顾老太太当成掌上明珠的娇娇女来养着的,若是有个什么意外,蔺绍安当真觉得纵使让他送了这条命,顾老太太也瞧不上。   顾老太太听他这么说,反而放心了。如果他什么也不交代,才叫她难以安心。先前蔺绍安已将来意都明说了,他此次来“借”表妹,其实就是因为顾云瑶外家那边的人都想念她了。顾云瑶的外祖父早些年已经离世了,家里还有顾云瑶的外祖母在,很想瞧瞧她。听说这次誉王带着王妃蔺月彤来了,蔺月彤出嫁了整整六年,去往江西以后就没回过京城了,此次来也极是想看看姐姐的女儿。   说来,顾云瑶对姨母蔺月彤的印象也很浅。也不知道她前世死的时候,她外家的人会不会伤心。   两个人一起走到了顾府门口,顾老太太嘴里说没事,还有点不放心,一路跟,一群丫头婆子簇拥着他们到了门边。顾云瑶的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他还是言而有信的,说好了会来,就真的会来。上一次来送别的人里有大房的两位哥哥,时候早,顾钧书和顾钧祁现在在进学,顾云芝被拘在房里抄《女戒》,她也从送别者的身份变成了被送别的人。   前世怕是不可能与外家有这样的机会去见面。   府里有小厮早早地将蔺绍安的马牵出来,恭候在门边多时。府前的两座镇宅用的石狮子威武雄壮,顾云瑶只堪堪顶到它们咧开的嘴的位置。   还有些困惑地问道:“表哥,马车呢?”   马车……蔺绍安当真没有准备那样东西,他比较随性,来的时候也就是一个人加一骑红尘,顾云瑶马上明白了她会有怎么样的遭遇,蔺绍安的双手扶在她的腰间,很轻松地把她举到马背上,那双温热的掌心触到她的腰间,有些酥酥麻麻的,顾云瑶外表是孩子,内里早就不是了,他温热的气息好像就在身后,能直扑她的耳际。顾云瑶忍不住往前缩了缩。   蔺绍安开始没在意,看到顾老太太露出担忧的神色,且已有要准备马车的准备,蔺绍安告诉她万不用担心。其他一众丫头婆子的脸色则更夸张,有几个脸都白了。蔺绍安再三道:“老夫人请放心,纵是摔着我,也绝不会摔着表妹的。”   京城里如今没有禁马令,但主要道路也不能轻易骑马经过,蔺绍安选择了一条少有人途经的小道先走。接下来也都是穿行在人少的巷道。哒哒的马蹄声悠悠,顾云瑶很拘谨地坐在马背上,往前挪了挪,挪了又挪。   他刚才跨马而上的时候,前胸不小心贴住了她的后背。顾云瑶浑身不自在,几乎能骑到马脖子上。   蔺绍安看到小姑娘如此,把她往怀里扯了扯,纵马同游,他一个长期习武、在边关历练的人,没有京中那些个文人雅士的规矩多,何况表妹才只是一个小孩子,若是再大一点的话,他也不能这么没规矩了。想到这里,他就把她扯进怀里,想多同她亲近一点,也怕她掉下去。年后回边关,可能要一别几年,再见面时没准她都能出嫁了,到时候他可能连揉她脸的机会都没有。   顾云瑶往常都可以仗着是孩子的身份,做些前世不敢做的事情,这次却是有点不敢了。很想和他避嫌,又觉得她才七岁大,表哥都没有起其他的心思,也不可能起,她先乱了阵脚,反倒有点怪异。   她仰头,看到他嘴角含着一丝微微的笑意,低眉和她说话:“你这小丫头,还知道要害羞。”   居然被他看出来了……顾云瑶有点无语。   两个人到了侯府,仿佛经历了几个时辰,顾云瑶一路缩着脖子不敢动弹,整个后背都僵了。有下人一直候着,蔺绍安在门口立定好,绛红色的朱门轻掩,朱门上面是两个面目有点狰狞的兽首,铜制,嘴里各自叼着大环。   蔺绍安解了披风,下人接过去。又把马给牵走了。   顾云瑶才开始观望眼前的忠顺侯府,先是牌匾,好像是先皇亲自赐的笔迹,苍劲有力。从影壁转进去,里面处处透露了熟悉的感觉。侯府委实大。她前世也来过,在蔺绍安大婚的时候,此次见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   蔺绍安却以为她是第一次来,带她从影壁一路走到蔺老太太的居所,静雅堂。   忠顺侯府分了三个园子,里面的陈设,包括那些个蔺老太太精心收藏的,在冬日里也能傲雪挺立的盆景,一草一木的位置她全有印象。她的舅舅和她的表哥住在西园里面,她的母亲和姨母原先住在东园,静雅堂则坐落在北园里。   外祖母一个人住偌大的北园,两个儿子常年在外征战,一个女儿走了,还有一个女儿嫁去了江西做王妃。总觉得她的祖母很孤独,到晚年没有儿孙绕膝,反而落得个冷清。她的祖母还有她能陪,父亲不疼爱她,起码对祖母孝顺。   还没见到蔺老太太,顾云瑶的心里居然有了别样的滋味。   和蔺绍安两个人走在雕梁画栋的回廊里,路上有几个小丫鬟看到世子爷回来了,屈身向他行礼。   蔺绍安不想惊动旁人,这次他带顾云瑶回来,是临时之举,想给祖母和姑母一个惊喜。   免了小丫鬟的行礼,两个人在回廊里走了许久,终于能看到门楣上面挂着的“静雅堂”的匾额。   可能是近乡情怯,顾云瑶的脚步反而放慢了一些,门口有几个丫鬟守着,看到世子爷来了,统统要行礼。他笑着“嘘”了一下,丫鬟们都比较机灵,不说话了。   雅堂里传来蔺老太太和蔺月彤的说话声。   顾云瑶杵在堂外的角落里立定一会儿,她们居然在说她母亲和当年被她母亲悔婚的那个王爷之间的事。 第38章   蔺老太太道:“若是月柔那孩子, 当真能嫁进靖王府内, 也许在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她。”   蔺老太太的目光一黯。会说这样的话,也是因为看到最小的女儿蔺月彤嫁入誉王府之后, 被好生待着。六年来滑胎两次, 至今仍无所出,誉王的身边,有人提议让他抬个把小妾上来,先保证子嗣延绵再说,被誉王当即否定了。   誉王府只认一个嫡妃, 就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蔺月彤。   想到他们侯府人与皇族的因缘关系, 这么多年来都紧密不断, 而那个靖王也是个痴情种,至今未封王妃, 蔺老太太只知道二女蔺月柔是病死的, 至于怎么生病的,她不关心,说来说去都是顾府那边没照料好。   蔺月彤道:“母亲, 往事就不要再提了,当年是姐姐的选择,若是姐姐觉得有过一时的心满意足,也算成全了她曾许诺的矢志不渝。”   她摸了摸老母亲的手, 想换一个话茬子说话, 蔺老太太的手指略微一紧, 露出痛色:“我如何能原谅,如何能不提往事?你们两个孩子,都是我腹中骨肉。出自我的身上,失了谁,都叫我心中剜了肉。我何曾不想你们还在我的身边,像往年那样,吟诗作对。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恨,恨当年没能阻止他们的婚事。”   蔺月彤明白老母亲心里的哀伤,她也很想念自己的姐姐,当年顾府一句人病死了,也不给其他的交代。他们侯府的人想过去开棺验尸,被顾德珉大力制止了,这事情还闹得皇上那里知道了,甚至连靖王也从千里迢迢的四川赶回来。   顾云瑶听着听着,脸色变坏了,手垂在身侧,不禁掐了掐大腿,以防自己听错话。   蔺老太太正在说道:“他们顾府连月柔死后,她的尸体都保不住,大晚上的就给黑衣人劫走了,现在月柔的棺材里,不过填了一点衣物。月柔这孩子怎么这么命苦,连死了以后都不能落地归根……”   顾云瑶被彻底惊到了,也就是说,葬着她母亲的坟堆,现在不过是一个徒有虚名的衣冠冢?   这件事情属于绝密,估计没几个人知道,哪怕在顾府,也没有几个人能知道。她又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很疼,头脑却越来越清醒。   也就是说,侯府这么多年来对顾府带有的仇恨与敌意,不仅仅是她母亲毁了和靖王的婚事,硬要嫁给她爹?   手指有点发麻。顾云瑶有点难过,前几天她才拜过母亲的灵牌,求母亲在天之灵多多保佑,希望能与侯府的外祖母、舅舅他们再亲密一些。原来母亲根本不葬在身边!   甚至在不在京城,也引人怀疑!   而她的父亲,顾德珉只字不提,顾老太太应是也没什么办法了,顾府里面但凡有知情者,不敢明着告诉她。   她心里掀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手心里任由指甲乱掐。   再看眼下,她总觉得想与侯府交好的这个策略失误了。   蔺老太太还没从哀伤与愤恨中走出来,换做是她,也不可能原谅他们顾府。她娘尸骨无存,那个劫走尸体的黑衣人,还不知道会怎么糟蹋她娘。   顾云瑶闭了闭眼,尽量压制住心头的震撼。今日来侯府前,从表哥口里听来的消息,以为外祖母会很想念她,前世她没有太多机会接触这位老人,在顾德珉被贬到地方做官不久后,蔺老太太就死了,如果蔺老太太真心喜欢她,前世就该多找机会同她见面。   之前她有点得意忘形了,没有细想过其中的纠葛,顾府在京中,侯府也在京中,抬一顶轿子就能相见的事,蔺老太太却当没有过她这个外孙女,表哥大婚当日,也不与她亲近。   雅堂里面,老太太的对话也处处表露,云瑶的母亲若是没有嫁给顾府就好了,绝口不提还遗落在顾府的她的事。是在间接地否定她的存在。   身边小小的身影静默了片刻,蔺绍安也没想到带表妹回侯府一趟,听到这么震撼的消息。蔺老太太藏得极深,这件事情连至亲骨血的他也不知道。   蔺老太太把想念二女儿的话时常挂在嘴边,给蔺绍安造成了一种观念上的错误。   他也以为偷偷带顾云瑶回来,会给蔺老太太还有蔺月彤等人惊喜,眼下看来,惊是有的,喜好像还得容人怀疑一下……   顾云瑶深吸了一口气,守门的几个小丫鬟在他们来时,便离远一些,此刻都一副不该听的绝对不听、表情严睦的样子。   她突然想起来,这里还是侯府。蔺老太太和蔺月彤都不知道她来过。   抬眸看了看蔺绍安,一双眉轻轻蹙了,眼底有淡淡的哀伤,她忍了忍,什么也没有说。蔺绍安却被她这副要哭,但是忍着不哭的样子伤到。心仿佛被针一扎。   顾云瑶低头匆匆地离开,蔺绍安想拉住她,居然没勾住她的手。   小丫头身量小,走路却很快,步伐稳健,蔺绍安又回头看了一眼雅堂内,尚不知道他们来过的祖母与姑母两人,还在说着什么。原本爱笑的面孔,扯出一个阴郁的表情,蔺绍安想也不想拔足追了出去。   雅堂里面,蔺老太太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抬脸问堂外。   有小丫鬟赶紧走进来,蔺月彤也在旁边问道:“刚才外面来人了吗?”   小丫鬟不敢作伪,都实话实说地交代了:“是世子爷回来了。”   蔺老太太奇怪:“即是回来了,怎么也不进来问声安?”   小丫鬟低眉,不敢说话。   蔺月彤笑了,说道:“绍安这孩子,大白天的,净是往外头钻,怕不是有了什么心仪的姑娘了吧?”   蔺老太太知道她是在说笑,大户人家的小姐岂是说见便能见到的?她也相信孙儿的人品,不会跑到烟花柳巷去糟践自己。说来确实可以给他谋婚事了。   又看向那个小丫鬟,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继续问道:“还有其他人在?”   小丫鬟只好细声细语地说道:“世子爷还带回了一个这般大的孩子,不知是哪位府里的小姐,穿着很华贵。”   蔺月彤一听就知道糟了,她来京城前,蔺绍安与她书信交流过,曾提起过云瑶的事。   她霍地站起身,告诉老太太可能是谁,还想到为什么蔺绍安半途离开,有可能听到她们的对话声。蔺老太太脸色也徒然变了,叫人赶紧下去找回来。   ……   在侯府的北园里面,顾云瑶很快被蔺绍安追上。偌大的侯府,她走再快,也很难走出去,认出眼下的地方在哪,居然还没走出蔺老太太居住的北园。   蔺绍安有点生气的样子,揪住她的手不放。   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躺在他的手心里,没一点力气。   轻轻一拉,她就被迫停了下来。   顾云瑶第一次看到表哥生气,而且是生气成这样,他都不笑了,一脸严肃,很违和。虽然惹他不开心不好,但是总觉得除了顾老太太之外,还有人担心她,让她心中安定了一点。   蔺绍安站着与她说话不方便,半蹲下来,视线和她相平,揉她的脑瓜说道:“表哥答应过你祖母,要平安把你送回去,你跑得这样快,走丢了的话,是想叫表哥把命也赔给你祖母吗?”   他有想过,他把命赔给顾老太太,顾老太太可能还看不上。   顾云瑶在其他人心中的分量,远比她想象中的要高。   蔺绍安又抚了抚她的眉,勾起了一个笑,那张脸在日光的照耀下,很是明艳无双。蔺绍安说道:“皱着眉不好看,还是笑着适合你。”   顾云瑶愣一愣,忽而就变了脸,也跟着笑起来:“表哥是侯府世子,我才不敢真的跑丢呢。”   蔺绍安听了以后,就知道她心里已经不计较这些事情了,他也安心了下来。还是孩子的心性好,一时难过,过后也就想不起究竟为的什么难过。往常他没有哄孩子的经验,也不知道这么照料对不对。站起身,是真的怕她走丢了,拉住她的手居然不放。   低眉看看她,她也由他牵住手,不再乱跑了,很是乖巧。   一双眼睛直视他的时候,乌亮亮的,和初生的小鹿一样,侧脸睫毛纤长,在眼下投下扇形的影子。   蔺绍安揉着她的小手心,望得出神。一开始他和侯爷收到来自京城的信,出自云瑶之手,还觉得有些稀奇,起初只是奉命回来而已,正巧也对表妹有兴趣,如今却真的觉得她不容易。   二姑母不在人世了,身为姑母的女儿,云瑶应是比他这个做侄子的还要难受。几次去顾府内闲坐,发现她养在顾老太太的身边,没有得到顾德珉的喜欢。顾老太太把她捧为掌上明珠,有老太太来护,却也知道自己护不了几年,倘若驾鹤仙逝了,又该剩下云瑶一个人在顾府里拼命挣扎。   顾老太太拜托他的事,他当时答应了,现在却更有了几分认真在里面。   他会努力陪她到出嫁的那一刻…… 第39章   快近晌午的时候, 誉王乘了一顶轿子回来, 纪凉州以步代马,胸前抱了一把刀鞘镶金边的宝刀,静默地走在前面, 也不说话。   不少人看到这乘轿辇, 纷纷避让。虽说誉王已经尽量低调了,前面步行的纪凉州,周身散发的清贵公子的雍容气度,叫人忍不住感叹一声,陪护的小侍卫都能如此不得了了, 轿子中的人会是怎么样的人中翘楚?   誉王此次回京, 除了要陪王妃看看许久不见的家人以外, 也是因宫中传来了一点不好的消息。   太后病重,已经重到卧榻不能起来的地步。虽然不是他的生母, 往年同辈的皇子们, 都要尊称她一声“母后”。   更重要的是另外一件事——立谁为太子。   轿辇忽然摇摆不定一下,誉王悠悠挑开帘子,只露出一道斜缝, 正好能够看到纪凉州的背影,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纪凉州冷清的双眼凝视了一下前方,说道:“前面的路口聚集了很多人。”   听他说完以后,誉王也将目光投向前方, 轿帘高高撩开, 果然见到前面路口如纪凉州说的那般, 混乱不堪。   街边还飘着豆花香,有户酒家舍不得砍院子里的歪脖子树,树梢从墙头探了出来,在冬日,枝桠都枯了。石板路一路往前延伸,还能听到有些人踩踏石板路时发出的闷闷的声音。这一处地处繁华中心,侯府就在临近不远的一个大胡同里。   誉王是一个不喜麻烦上身的人,宫中的杂事尤多,老一辈的纠纠葛葛已是很麻烦了。他能从宫中的大染缸里逃离出来,不引火烧身,靠的便是不轻易找麻烦上门。   一群明显穿了东厂服制的人们,正在人堆后面追赶什么人。   路上行人神色慌张,匆匆避让,有些来不及避让的,或是在街边摆些小生意买卖的,都被一带连锅端了。   他看着前方,有些出神,最近他的皇兄越来越疑神疑鬼了。自从登基以后,开始重用阉人。听说京城里面有人散布谣言,疯狂派人捕捉。老一辈朝中重臣,下场也很惨,被皇兄发落了不少。好一点的情况是告老还乡,差一点的情况是流放,最惨的直接诛九族。最近朝中的矛头指向了原福建巡抚的田大人。那是一个为民造福的好官,却好像是触犯了阉党的利益。   皇帝信任阉党已经信任到着魔的地步。个别为田大人说话的官员,已经得到了相应的惩罚。或是罚俸禄,或是被降职。誉王帮不了什么忙,只能感叹一声。   锦衣卫成立之初,搞的就是情报打探工作和侦察群臣们行动的任务。持有驾帖,可以直接逮捕犯人。但后来,又成立了制衡锦衣卫的东厂。如今在阉人的被重用下,东厂的权势可谓滔天,连锦衣卫都成了他们的走狗。   领头逮人的就是原属锦衣卫的缇骑,一个个身材魁梧,持刀而立。混乱的人群当中,誉王看到了一个熟脸,他本要乘进轿子里,来不及了。   阎钰山也没想到这么巧,会在大街上捉人的时候能碰见老熟人。   他看上去不太想要见到他。阎钰山明白,这位老熟人很害怕麻烦事。阎钰山与许多人勾结的同时,也有不少人不屑与他为伍,毕竟他主动放弃了一个男人最主要的部分。那代表了一个男人的尊严。   倘若用一份尊严,可以换取无数人的性命,得到财富,得到权势,甚至是地位,那是值得,还是不值得?阎钰山笑了,主动迎上前来,嘴唇轻勾,他白皙的皮肤好似吹弹可破,丝毫不见有岁月的痕迹。某个人越是怕麻烦,他越是期待对方被麻烦的样子。   誉王本人倒是有点淡淡的,不表露颜色。阎钰山先开口说话:“王爷此番回京,来的甚是匆忙啊。”   誉王只是略微笑着:“陪王妃回来探望她的亲人,倒是阎大人,很忙的样子。”看来他回京的真正目的,宫中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出来。   不传出来才好,那个消息必须封锁。目前皇帝上朝,已有大臣启奏陛下,希望能够早点立太子。   关于太子的人选,也备受争议。现今的内阁首辅陶维认为,立太子一事需得遵从祖制,所谓祖制就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顺序,所以应当是先考虑立皇后所出的嫡子。然这么多年来,皇后只为皇帝添了几位公主。倒是其他的嫔妃,争先恐后诞下了皇子。   如今是隆宝九年,皇上最大的皇子也已经十二岁了,尚未出阁读书,是隆宝帝在嘉欢年间作为太子时期诞下的孩子。   陶维的想法便是,不如立这位最大的皇长子为太子。   内阁次辅谢禾源持反对意见,认为既然要遵照祖制,便该等皇后所出的嫡子。否则哪日皇后诞下龙子,是要让立好的太子退位吗?   他们两个人争论不休,让皇帝很是头痛。干脆千里书信一封,叫誉王回京一趟,好好畅谈一番此事。   誉王明白,最大的那位皇子资质平庸,他的皇兄有所顾虑,也是合情合理的事。皇兄虽宠信阉人,造成了一些杀戮,还不至于糊涂,究竟一个孩子适不适合做未来的君主,他能一眼看出来。   誉王的心里其实也没答案。他离京太久了,后继出生的皇子们,统统没有接触过,他不太了解。只是册封太子一事,事关重大,不能轻易的为人所知。尤其是像阎钰山这种可能会加以利用之人。   也要暗中观察一下哪位皇子会想到和阉人为伍。不过他们年纪都小,誉王又觉得没有必要。   斜里突然插进来一个缇骑,禀报阎钰山:“报督主,要犯首领已捉拿到。还是督主英明,放榜告知不日将田大人在午门斩首示众,他们这些想劫走田大人的流民才会先露出马脚。但是……”这个人的声音微微小了一点。   阎钰山听不清楚,问了一声:“但是什么?”   “但是,剩下的人都给他们跑了。”说完后来报的缇骑脸色煞白,才看到一旁还立着身着公服的誉王,又赶紧跪拜。   阎钰山笑了笑,一掌拧住那人的额头,止住了他的拜礼。轻轻的一发力,好像都能把那人的头拧下来一样。缇骑的头颅被狠狠拧在他的指缝间,两只眼睛暴突,却连动弹一下都不敢。   阎钰山像丢没用的东西一样,狠狠地把他丢到一边,冷笑着说道:“这种无聊的话,就不用禀报我了。回去以后自行了断,别让本座再见到你。”   誉王默默地看着眼前一切,不说话。纪凉州在誉王不发声时,也随他一般,只是静默观察。   东厂出了名的阴毒狠辣,誉王早有见闻,如今更近一步地看到他们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疯狂杀人,和海上那些见人就害的盗贼们有什么分别?   阎钰山俊美的面容挂了一抹轻松的笑容,说道:“叫王爷见笑了,确实是有些忙。王爷若不急于离京,下官改日定当上门拜访。”   誉王慢慢一笑,听到他自称“下官”时,眉目微动。这些个被阉了的“怪物”,如今都能在朝廷为官了。   誉王道:“既然阎大人这么忙,本王就不打扰了。”和纪凉州说了声,“继续回府吧。”   纪凉州应了一声,主动为他挑开轿帘。冷冷的眸光看了阎钰山一眼,始终不发一词。   阎钰山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别样的内容。心绪因他这无波无澜的眼,竟然有点乱了。   或者说,被他瞧得很不舒服。   誉王钻进了轿子,不久以后纪凉州就跟着四名轿夫们一起远离了是非之地。   他们走之后,阎钰山站在原地,却是看了很久。轿子很快钻进胡同里就看不见了。阎钰山挥挥手,又来了几名役长和番子,东厂干活的人主要就是他们。阎钰山道:“适才跟着誉王的那个人,你们都看见了?”   几个人纷纷点头:“看见了。”   阎钰山轻描淡写地说了声:“下去查。”   几个人同时应“是”。   阎钰山还是往轿子消失的方向看去。他很想看看,有冷血动物——蛇一般眼神的那小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   顾云瑶回到顾府门口,桃枝好像被任命留在门口等她回来。端了一个小杌子正襟危坐,眼睛老瞅着她离开时的方向。   一看到她来,即刻欢欣雀跃地丢下小杌子,奔了过来。   顾云瑶回来时还是坐在马上,只是和去前不太一样,去侯府时,她的表哥和她前胸贴后背的,回来的路上,就不这么干了。   蔺绍安一直牵着马,偶尔会用手去扶正她的腰,以防摔下来。一路就这么过来了。蔺绍安暗红色的锦袍在晚霞的余晖下像是融成了一体。他长身挺拔,立在马侧,嘴角总是挂着笑。顾云瑶不觉多看了两眼。   倘若是别家的大姑娘,会为这样的他着迷。他笑起来看着人的样子,真像是拥有眼里只容得下那一个人的痴情。   但她知道,他会娶妻。   而那个人,似乎是…… 第40章   ——是定南侯家的三小姐。   顾云瑶的印象很深刻, 望着天边渐落的夕阳微有些出神。忽而想起上一世她也不怎么大的时候, 表哥已经被安排好亲事。边关时常有也先族的蛮子们侵犯,她的舅舅蔺侦仲作为守将,常年在边关不能回京一趟, 也是苦了她的外祖母, 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带大了她的表哥——蔺绍安的母亲在生他时,因大血崩而死。   忠顺侯府里面没有姨娘,也只有蔺绍安一个单传,倒也不是因为蔺侦仲不好女色,实在是常年在外征战不断, 没有闲暇的功夫想一些儿女情长。蛮子们狡猾, 三五不时会以小股部队骑行至边关城门, 守兵们为此苦不堪言。蔺侦仲光是对付他们,都脱不开身了。   子承父荫, 想把儿子也带去边关历练历练, 才有蔺绍安十二岁就随他父亲远离京城的事。   当时蔺老太太哭了整宿,舍不得一手带大的好孙儿,蔺侦仲态度强硬, 蔺绍安还是跟着他的父亲走了。   蔺老太太这些年来一直想方设法叫孙子回来,眼瞅着,蔺绍安一天天长大了,别家的孩子, 差不多年纪就可以谋亲事, 蔺绍安也已经十五了, 蔺老太太认为这种事不能再拖。   好在侯府不缺人脉。哪怕世子随侯爷常年在外,京城里大把大把的姑娘都想嫁入侯府。   不说蔺绍安,想嫁给蔺侦仲做填房的都有不少。   蔺老太太再三选择下,最后拿了主意,就是那定南侯家的三小姐。   说来也是个妙人儿。表哥大婚当日,新娘盖着红盖头,外客一般是见不到的。她仗着自己个头矮,往新娘子身边一钻,恰好窥见了红盖头下的一番天地。   新娘脸上涂了胭脂,嘴唇也抿了,那副小女儿急切见到心上人的样子,娇滴滴的,眼里柔情四溢。人比花娇艳。   她忽然记不起来,身为新郎官的表哥,当时的表情是什么模样?   桃枝和她说话的时候,顾云瑶有点分神,桃枝又重复了一遍:“姐儿这次去侯府,侯府老夫人,还有誉王王妃她们,可是喜欢姐儿?”   顾云瑶终于回过神来,笑了笑:“外祖母还有姨母她们,可喜欢我了。是吧,表哥?”她仰头看了一眼蔺绍安,还拿出了事前准备好的小玩意儿,其实都是白天的时候,蔺绍安带她到处玩的时候买的。   蔺绍安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一旦明白她为什么要扯谎之后,便有点不能坐视不理了。   想到她还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不想叫周围的人担心了。蔺绍安看得有点心疼,还是笑着“嗯”了声。   晚上,蔺绍安没留下来用饭,因怕侯府那边的人担心,先骑着马回去了。直到哒哒的马蹄声远走,已经听不见了,顾云瑶才跟着桃枝再次回到安喜堂,老太太见到她平安无恙地回来,手缠佛珠转了几下,默默念经。顾云瑶知道,祖母比谁都要担心她的下落,只是她从来不说。   桃枝收了一堆从顾云瑶那里得到的侯府所赠之物,还和顾老太太一齐分享这份喜悦,只是她不明白,偌大家业的侯府,送的东西为什么都是糖葫芦、小泥人之类,反正只要姐儿高兴,她也就高兴了。   唯有顾老太太心里和明镜似的,望着一直欢颜笑语的顾云瑶,明白云瑶这孩子又在逞强了。顾老太太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自己的宝贝外孙女搂在怀里,拉着她的手不想放。在老太太的心里,云瑶已经不仅仅是她的孙女那么简单,而是她的命根子。   这一晚风有点大,吹着窗扇发出的声响,扰得人睡不着。后半夜还下了滂沱大雨,电闪雷鸣将不少人吵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   京城里一直浮于繁盛的表象下,就算有什么阴谋诡诈,也会在表象的掩护下雁过不留痕。   一顶轿辇秘密穿过各类小巷里,风声时不时撩开轿帘,吹起正坐在轿子里的人的衣角。   内阁首辅陶维所居府邸的一侧后门被打开,看门的小厮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了半日,见到贵客前来,赶紧打开府门,迎贵客进内。   陶维在书房里静候了许久,一盏青灯如豆,忽而被刺骨的寒风撩得乱舞,墙壁投下了他影子抖动的样子。   打开的窗户能看到小厮正迎着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慢慢走来。   陶维赶紧迎了出去。他等了很久。   来者面如冠玉,年轻的面貌不像是在朝混迹多年的老手。艳美的长相让他在皇帝身边颇为得宠,否则也不会一步登天,做到宦官的二把手了。阎钰山勾唇笑了一声:“陶大人,别来无恙啊。”雨中,他带来的人一直为他举着伞,手都僵了。他却是气定神闲,如兰优雅。   陶维摆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个人一齐进入陶维的书房。   陶维是内阁首辅,住的地方却很不符合他的身份。阎钰山一眼览尽他书房的布局,墙上挂了几幅字画,其中也有名家大师的笔墨。书桌有点乱,铺了许多书,笔尖上还有墨,没洗净。从后门一路进来,宅院也不大,看着很是清贫。   做得太假了,反而让人怀疑。京官里能有几个做到真的不受贿的?指望皇帝发的那点儿官俸,怕是早就喝西北风了。阎钰山笑了笑,足够妖冶艳美的面容让陶维也不禁晃了神,如果这副皮相安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得多么的红颜祸水?   说不定有祸国的危险。   陶维失神的片刻,阎钰山已先开口说道:“我交代给大人的事,不知大人有没有照办?”   陶维皱了眉,才说道:“阎督主也该是明白,立太子一事非同儿戏,虽然我等能够上书禀明陛下,最终决策也要看陛下的意思。”他好歹是个内阁首辅的身份,岂容一个阉人拿捏他?做样也要先把气势摆出来。   阎钰山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他,道:“既如此,陶大人的意思也就是说,忘记了我是如何助大人一臂之力,将林首辅赶下了内阁的位置,又是忘记了,我是如何助大人一臂之力,帮大人从内阁老四的排行,升到首辅的地位?”   陶维怔了怔。   阎钰山妖美的容颜,挂了一个温柔的笑。陶维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阎钰山拍了拍他的脸,还是那么轻描淡写的目光,轻轻说道:“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是我摔到谷底了,自然是不会忘记往常同甘共苦过的陶大人。陶大人,您说,是不是?”   陶维的身子僵住了,声音发哑,说不出话。   是啊,他们两个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为了做到首辅的位置,他借用曾经看不起的阉党的力量,暗中勾结,营造机会。不惜制造血案冤案,无数人涉及其中,都是因为他的贪心不足。林大人好像还有个女儿在顾府里面做了姨娘,也不知道顾府会不会因此徇私报仇。   不过顾老太爷已经死了,凭顾老太爷两个儿子的实力,不足为惧。但陶维还是怕,只要阎钰山面见圣上的时候,一句话,就能够让他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在朝中再无安身之地。   陶维不敢赌,福建巡抚田大人的下场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好不容易才拿到内阁首辅的位置,但是被一个阉人拿捏,叫他心头也是不痛快。   陶维气得面皮发抖,气到牙齿都发颤了,说道:“阎大人想要我怎么做?”   阎钰山眉目舒朗,忽而一笑,道:“皇后娘娘没能诞下龙子,是真的可惜,不过这样,其他的皇子才能有机会。我听说陶大人在朝中当众表述了‘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言论,真是精彩啊。”他拍了两掌,算作鼓励。   陶维有洞察人心的能力,明白阎钰山的意思,其实这番言论还是阎钰山暗中指使,陶维照着做罢了。   立太子一事本该由当朝皇帝来属意,但是今非昔比了,阉人在朝中的地位可见一斑,阎钰山曾经是五大秉笔太监之一,受到皇上的宠信,后来升任成东厂的督主。陶维心里感叹了一声,估计谁也不会想到,将来的新帝其实从很多年前,就被一个阉人牢牢地掌握在手里。金钱财富于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阎钰山想要借此机会,养出一个傀儡皇帝。   他要的从来都是权力。   阎钰山望着窗外,雷鸣声不断,雨滴形成帘幕从屋檐处降下,与外面的天地恍恍惚惚地隔了一道屏障。   他忽而想起之前在逮捕“内鬼”时,出现在酒楼里的那个生得冰雪如玉的小姑娘。轻轻勾了唇。他已经派人去查那小姑娘的身份了。   迟早要让她为他所用。   阎钰山离开前说道:“希望陶大人能够解我之忧,毕竟我们两个人,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陶大人不会不知道我的意思吧?”   他走后很久,陶维才敢叫下人端一杯热茶进来。   雷霆暴雨之后又迎来纷纷扬扬的大雪,连连下了几日不停歇,这一天才终于晴天初放了。顾云瑶本还想过个太平年,不想被雷雨和暴雪的突袭,困在顾府里面哪儿也去不了。明儿就是除夕了。   树梢还挂着前夜雨后的滴露,空气冷而清新,扑在脸上如剜了刀子般疼,府内上下忙成一团,几个仆人在门口扫洒,包括门口雄伟的石狮子,也一并清洗干净。   顾钧书亲自铺纸泼墨,写了一副对联,那字是勉勉强强能入人眼,顾钧祁看后摇头无奈,重新补了一副对联,最后被顾云瑶拿回去贴了。   顾老太太看到小姑娘亭亭玉立在院中,有点出神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竟是有点不忍心去打扰。在原地站了许久,顾老太太才轻声唤她。   顾云瑶听到身后的声音,回过头,看到是祖母在担忧她的神色,她微微笑着走到顾老太太的身边,挽住她的胳膊,甜甜一笑说道:“我在学二哥哥那样,格木门呢。”   顾老太太被她逗乐了,说道:“木头门有什么好格的。上屋里坐着去,别冻着了。”   顾云瑶点点头。刚要随老太太一起进屋里,赵妈妈急急地跑过来说话。   顾老太太听了以后脸都白了。 第41章   一行人步履匆匆赶到赵妈妈说的地方, 远远的能听到惠姨娘的哭声。走近一看, 她被房里的方嬷嬷扶在树边,半天缓不过劲。   而池边,还站了她大房的两位哥哥。   顾云瑶随着顾老太太一起走上前, 顾钧书一张脸已经白了, 顾云瑶注意了一下,他的手里正捏着蔺绍安送的翡翠身笔杆的毛笔。   周围栖着树,还有几座高矮不一的庭楼,池中心有块独钓台,也安置了一处凉亭, 以往这里也是好风景的, 她还记得前世她和祖母一起坐在凉亭里面, 夏天的风拂在身上,薛妈妈端来了一份用井水镇过的西瓜, 上面还撒了糖霜。   但是这里在顾府, 还是个类似于洗砚池的存在。   顾府在京中立足了多年,是书香门第之家,她的祖父顾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就极其喜欢读书, 独钓台处的凉亭成了他常年舞文弄墨的栖息之所。兴起了还能忘记用膳,在池水里洗刷砚台还有毛笔的事屡见不鲜。   近日族学的先生已经先回老家去过年了,顾钧书闲来无事干,也想效仿一下顾老太爷年轻时候的勤勉, 跑来此处练个字。   谁想到, 就练出了事。   大太太肖氏也听闻消息, 随房里的丫头婆子赶至。冰冷的池水里,府内已有下人第一时间下去打捞。安喜堂离洗砚池最近,所以顾云瑶和顾老太太是第一时间赶至。   明儿就是除夕了,整个顾府上下都在忙着扫洒装点,还好周围有身材壮实的家仆在,在她们赶来的一刻前,人已经捞上来,文哥儿青白着一张脸,看样子快不行了。   方嬷嬷不断地呼着“文哥儿”,惠姨娘走到孩子的身边,跪下来,抱住他,已经泣不成声。平时再能忍的性子,遇到孩子落水的情况,也是急了。   顾老太太看到这里,已经明白怎么一回事,心凉了半截。虽然她不喜欢惠姨娘,但是顾钧文也是她的孙儿,还是二房的庶长子,如果往后顾德珉不再有所出,顾钧文也就是二房唯一的男孩!   肖氏走过来,惠姨娘一看是她,嘴角缓缓浮出一丝冷笑:“大太太,这就是您教养出的好儿子?”   肖氏听到后就深吸了一口气,转脸看向顾钧书,想他给出一个交代。   顾钧书只是有点犯傻,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一切,舌头有点打结:“母亲,我什么都没有做,是弟弟他突然过来抢我的毛笔……”   “闭嘴,你这个孽子!”肖氏扬掌打了他一个耳掴子。   那响声把其他丫头婆子都镇住了。   顾钧祁在旁边看到,上前一步走,劝慰他母亲道:“我可以替哥哥作证,恰是三弟突然闯过来,要抢大哥的毛笔,多日前这是二妹妹的表哥,侯府世子所赠之物,我们兄弟二人十分喜欢,也很宝贝,三弟弟也得到过世子相赠的长命玉锁,按说不应该再有贪心了。”   顾云瑶听他说到了重点,原来是文哥儿突然出现,闹着要顾钧书手里的毛笔,顾钧书不想给,自己也很宝贝这玩意儿,两个人争抢的时候,文哥儿不小心落水了。   想是如今的惠姨娘,一口咬定是顾钧书把文哥儿推下水的吧。   惠姨娘听了以后,更是冷笑:“二公子说这话,是在针对一个才五岁的孩子吗?”   文哥儿是惠姨娘所出的孩子,比顾云瑶小两岁,是府上最小的孩子。因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平时很得顾德珉的器重。当成宝贝捧在手心里,生怕他磕着碰着哪了。   顾钧祁知道,现在和惠姨娘说什么话,她都听不进去,肖氏也只能依据眼见为实的情况来判断,确实是自己的长子不对。   她对顾钧书呵斥道:“既然文哥儿是你的弟弟,你身为嫡长孙,他若是喜欢,将毛笔让给他又怎么了?!”   顾钧书没想到自己的娘不站在自己这边,说出了这番话,心里一时难受,倔强劲又上来了。   他红了眼眶说:“上次在祠堂里,我对各位老祖宗发誓过,我是顾府的嫡长孙,就应该肩负起身为嫡长孙的责任,可母亲事事都要以我是嫡长孙来相逼,我来独钓台,也不过是想趁新年之际,尽量练出一手好字,写给母亲看看,也让母亲父亲还有先生他多多夸奖我。我做得好时,母亲从来不会以我是嫡长孙而骄傲。我做的不好时,母亲次次就拿嫡长孙来压我一头。”   肖氏一愣,还是头一次,顾钧书敢这么和她叫板。   除夕前一天,本该要热热闹闹的过年,他居然在府里犯了这么大的事!   有丫头已经拿来厚实的被褥,赶紧给落水的顾钧文盖起来。在此之前,捞他上来的家仆已尽量将呛住他的水压出来。文哥儿这才吐出好大一口水,悠悠回了神。   看情况,暂时已性命无忧。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文哥儿睁开双眼,茫然地看向周围,惠姨娘望着他那么无辜的样子,眼泪如同决堤,脸上布满了泪痕。   她抱起文哥儿,出声在他耳侧耐心哄他。   顾云芝是最晚赶到的。她和惠姨娘不在一处,听到弟弟出事了,也是吓了一跳。等到赶到的时候,一群人已经转移了地方,先来到顾老太太的安喜堂。   顾老太太已经派赵妈妈去请郎中,还在来的路上,屋里点了炭盆,文哥儿已经在方嬷嬷的照料下,擦净了身体,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惠姨娘坐在床边,握住他冰凉的小手,以防他有什么闪失,被褥里被塞了汤婆婆,顾钧文的一双小手才渐渐转热。   顾老太太房里的丫头婆子也忙成一团,顾钧文虽然是二爷的庶子,二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顾钧文受重视的程度,不比大房大公子的地位差。再者大房有两个公子,顾钧祁比身为嫡长孙的哥哥顾钧书要厉害,许多人只是嘴上不说罢了,论喜爱程度,连大房那里的丫头婆子们也都更倾向为人从小就十分稳重杰出的顾钧祁。   肖氏平时看不起二房的这个姨娘,她看似温柔贤惠,与人讲话时都捡别人爱听的说,二爷那么风流的人物,都能栽在她手里,可想而知她的手段如何。便是因此,向来清高的肖氏才更看不起。惠姨娘原来的出生,府内上下几乎都知道,她是曾经官拜一品的内阁首辅林大人林泰的嫡出女儿,能做到首辅位置的人,一般都有两把刷子,林泰也是如此。   肖氏的父亲曾经与她说过,林泰其人虽有才华,能够对老旧的制度提出变革,加以完善,对朝廷与人民是有帮助。但他爬上首辅的位置,卧薪尝胆了二十余年,靠的也是非凡的毅力与意志,朝廷里就是个能吃人的地方,林泰成为了内阁首辅以后,还兼任了吏部尚书的官职,一度利用自己的权力,成立了“浙派”——林泰原先出自浙江的富庶之地。最终带领一干浙派,在朝廷里为非作歹,大肆收受贿赂。   肖氏的父亲也上书弹劾过林泰。   林泰后来被削官为民,皇帝对他进行了抄家,不抄不知道,最后清点了他家的真金白银,几百万两。   还有欺压霸占平民得来的田产,近万亩。   以上的事情顾云瑶也知道,江山易改,一个人的本性难移,惠姨娘看着是温婉可人,没准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   她虽只是一个姨娘,发起火来竟也很气派,一直求顾老太太给个说法。   顾老太太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看向她的这个大孙儿,也有些无奈。那一晚在祠堂外她离得最近,听到过顾云瑶与顾钧书的对话,这孩子最怕的就是肩负嫡长孙的责任,庞大的压力快把他压垮了。自从她把云瑶接到身边养以后,与大房的两个孙儿就亲近得少了些,顾老太太忽然发现自己很失职,很想把顾钧书拉来怀里抱一抱,告诉他,有祖母担着。   但是床上文哥儿惨白了一张小脸,也确实是因与顾钧书产生纠纷才起。当顾云芝前来,看到平时活泼爱哭闹的弟弟,忽然没了气息似的躺在床上不动弹,她也红了一双眼,哭了半天。顾老太太便更不能偏心,沉思的片刻已想定了,要叫家法伺候。   肖氏听到后,有点发懵,看顾老太太的表情,她是格外认真的,整张脸写满了严肃。这次的家法伺候绝非像上次罚二爷和文哥儿那样轻巧,肖氏突然意识到,顾老太太说这话时意味着什么。   她的心里一堵,可又不能说什么。先前在墨池边,已经狠狠罚过顾钧书,她抽了他一耳掴子。如果一个耳掴子不够的话,她可以再抽几个!只要不是什么棍棒伺候,都好。   两个下人已经带了棍子过来,顾钧书一看是两个彪形壮汉要架住他走,眼眶都急红了,口里一直说:“娘,我真的没有推三弟弟,是他自己,是他自己过来抢,然后摔下去了,我也想过救,可我不敢,我不会游泳。娘,你为什么不信我?祖母,你为什么也不信我?等三弟弟醒了,叫他起来对质啊……我真的没有做,不要罚我。”   顾老太太把手背过去,指甲狠狠掐住手心的肉。   肖氏也不敢看了,正堂将是他受罚的地方。   顾钧祁也没有任何办法,他先前帮大哥说了两句,惠姨娘就以一句“是不是想针对一个五岁弟弟”的话来堵他。   顾云芝则红着眼看着这一切。   突然一声“慢着!”,大家都把眼光移过来,是顾云瑶在说话。   惠姨娘看她的眼神都能生吞活剥了她,这小丫头,关键时候又想说什么! 第42章   惠姨娘一听是这小丫头想说话, 平白生了股闷气, 但是转息之间,已经冷静下来,她若是要说, 便让她说好了, 一个孩子罢了,还能讲出什么门道来?   顾钧书被家法伺候的令是老太太下的,这顿棍棒伺候已是跑不了了,任大房太太来求都没有用。   顾老太太却像是上了心,居然等着顾云瑶先开口。   惠姨娘也不催她, 想听她能说出什么来。   软软的, 还带着童声的稚音在众人的耳边响起, 顾云瑶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挑重点说道:“瑶儿有个十分不明白的地方, 三弟弟和大哥哥抢毛笔, 祖母向来教导我们,要长幼有序,大哥哥该让着一点是没错, 这方面,大哥哥是做错了。但为什么三弟弟会跑到独钓台,身边都没有丫头婆子们看着点,就任由他乱跑呢?”   她的话音刚落, 惠姨娘的脸色就僵住了。   肖氏深深看了一眼惠姨娘。刚才众人的意识, 都被惠姨娘带着跑——文哥儿和顾钧书在独钓台引发了纠纷, 文哥儿落水了,有可能是顾钧书推下去的等等想法之类,因为事关一条人命,比较着急,长辈们都担心一个孩子的性命,却忘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当时伺候文哥儿的丫头婆子们在哪?   惠姨娘又在哪里?   肖氏嘴角浮出了一丝冷笑,分明是惠姨娘她们那里先看管不力!   惠姨娘房里的方嬷嬷听得心惊肉跳,二房的这位嫡小姐,年纪是不大,句句都戳中了她们的死穴。文哥儿平时喜欢乱跑就算了,有惠姨娘还有她照看,也没有出过什么事,如今出事了,还是大事,她们居然不在身边?这样看来,也太不像话了!   方嬷嬷尽量让自己显得很镇定,可是顾老太太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   顾云瑶方才的话并没有说完,她是准备慢慢说下去,顺带看一下惠姨娘会如何回击。   眼下不解释清楚,就是给自身惹一身脏,惠姨娘立刻说道:“我和方嬷嬷带着文哥儿来墨池边散步,正巧大公子也在那边,文哥儿见到府内的长兄,想要上前亲近一番。”   众人都看看她,惠姨娘继续道:“文哥儿虽小,早已会走路了,我想着,大公子在那里,应是能照料文哥儿一点,同意他去了。”   她的声音徒然颤抖起来,柔柔弱弱的样子:“岂知文哥儿刚去,我在远处看到,他和大公子争着什么,很快便落水了。”   这也就解释了她为什么没在文哥儿出事的时候,陪在他身边。   床上的文哥儿听到动静,感觉到他娘像是快哭的样子,睁开双眼,探出一只绵软的小手,抓了抓她,弱弱唤了一声:“娘……”   惠姨娘平时交代了,要文哥儿在老太太还有大太太等人的面前喊她一声“姨娘”,文哥儿虽然年纪小,还不懂深宅大院里的规矩,也照做了,被惠姨娘灌输了,都是因为老太太他们不喜欢他喊生母为“娘”的想法。如今落水,烧得有点糊涂,脱口就叫了出来。   惠姨娘听了之后,索性双膝跪地,“噗通”一声跪在顾老太太的面前。   顾老太太想让她起来,皱着眉,她这是想乞怜吗?   顾云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不愧是她爹带回来的姨娘,说跪就跪,两个人一起朝向能屈能伸的康庄道路奋勇前进。   惠姨娘双膝着地,还爬行了几步,仰起脸,一张脸清丽柔弱,看上去又可怜又惹人怜惜,同为女人,连顾老太太都要被她的样子迷惑住,好在顾老太太不是那么容易被迷惑的人,她还是想叫惠姨娘起来。惠姨娘不愿意,声音有点哽咽:“老太太,文哥儿出自我的身上,我是他的生母,我怎会真的害了他?书哥儿是府内的大公子,是您的乖乖嫡长孙,我素日教导文哥儿,凡事都要以他兄长做榜样,好好与书哥儿祁哥儿两位公子学习。我自小也是读书长大的,这些做人的道理,都会讲与文哥儿听。他是个聪慧的孩子,这样小,就能认得好多字,也能背书了。”   顾老太太叹了口气,默然不动。惠姨娘的意思她明白,就是想让顾钧书得到相应的惩罚,这件事惠姨娘没那么容易算。   在顾德珉把惠姨娘带进门时,顾老太爷还在世,蔺月柔还挺了几年,顾老太爷却是被顾德珉活活气死了,原因都出在惠姨娘被带进顾府之内这件事上。   惠姨娘原名林明惠,父亲是曾经问鼎首辅的阁老林泰,在朝为官就是这么一回事,有老实按部就班等业绩考核下来之后,得以升迁的,也有被伯乐相中,得到提拔,一步登天的,当然也有像林泰这样不计手段,只要能够得到权力,是非黑白都可以颠倒的。官做得越大,被人捧得越高,也越容易在大难临头时摔得粉身碎骨。   其实林泰的结局还算好,只是被抄了家,削官为民,赶出京城,命被保住了,想想一些其他人,有在林泰手里惨死的。   林泰落难以后,许多蒙他恩惠的门生都因不敢得罪阉党,还有后来起来的浙派们,选择闭门不见。他高台垒筑建立起的根基,一夜之间倾塌溃败,党派之争当中,暂且叫他退下了戏台。   林泰做首辅的时候,顾老太爷已经回府养老了,但整个朝廷内的动向他全都知道,林泰虽然才华横溢,属于老奸巨猾的那类人,他不服阉党的管制,将阉党一流痛批得一无是处,还让皇帝收回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和司礼监秉笔太监们的权力。也算为朝廷,为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但他这个人连同两个儿子,牢牢控制了内阁的权力,原来的天下虽然看上去是皇帝在掌权,实则是林泰在做主。也就不难想象当时的朝廷有多么的混乱不堪。   有清流派的官员不断上书弹劾林泰,肖氏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其实那些用来弹劾的奏疏,早就在转到内阁的时候,被林泰拦下来了。林泰一个一个都把这些弹劾过他的官员记下来了,找了个机会开始一个一个地报复。   肖氏的父亲好些,没轮到他。   林泰原来得罪过不少人,内阁里当时都换成了他的人。不过也有例外,譬如有些人可能假装与他交好,故意成为“他的人”。   林泰一旦下台,没了曾经的权势做外皮撑住,那些仇家们一个个开始上门寻仇。他其中的一个儿子,就是在躲避仇家的过程中,被人逮住,一通乱棍打死了。   林泰又没有办法,不能替儿子报仇,只得夹着尾巴回老家先避难去了。   顾老太爷得知顾德珉要把林泰的女儿带回来,当时就气得脸色都白了。顾德珉也没想过,林泰的仇家们如果知道他们顾府愿意收留林明惠,会怎么想?   是不是认为他们顾府暗中与林家在勾结,还想助林泰再东山再起?   甚至特别恨林泰的人,会不会把这份仇恨转嫁给他们顾府?   林泰现在是躲起来了,当成甩手掌柜逍遥在外不闻不问。他们顾府因此有了窝藏包庇的嫌疑。好在林明惠是偷偷摸摸被带进来,外府没几个人知道。至于他们顾府的下人,还算守口如瓶。   以前顾云瑶小,想不明白其中的纠纠缠缠,过往如何,也是慢慢地从老一辈的口中明白过来。与她说的最多的,反倒是薛妈妈。   她发现原来的她,看问题还是太浅了。原先只知道父亲被贬,是因隆宝帝发怒,父亲有什么地方惹隆宝帝不愉快,而深层次的原因,她却不知道。现在看到在地上跪着的惠姨娘,顾云瑶微微出神,忽而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当年就隐约明白和惠姨娘脱不了干系,其实有可能是因为林泰?   惠姨娘看到顾老太太在犹豫什么,明白她有一线希望,还想继续软磨硬泡一会儿。   顾云瑶却说道:“祖母,大哥哥是要罚的,只不过不能那样罚。新年里头,见血是不好的事,我瞧着罚大哥哥进祠堂里悔过就可以,上次不也是这么罚的吗?”   顾钧祁听了以后觉得有理,也求说道:“祖母,二妹妹说的对,毕竟是新年了,见血总归不吉利。身为万民天子的皇帝陛下,在位登基时,或是立皇后,立太子,更换年号时,还会选个良辰吉日大赦天下。”   顾钧祁说的情况,拿大赦天下做一番比喻,就是在喜庆的日子里,必须要讨个吉利,赦免一些有罪之人。虽然把天子的事拿出来用在这里不太合适,但好像有一定道理。   顾老太太的表情微微一松。   顾钧书看到情况有转机,只直直地望向顾老太太。架住他的两个家仆,也渐渐松了手。   顾钧书皱着好看的眉毛,动容地喊了一声:“祖母。”   顾云芝看到情况不对,赶紧效仿她的母亲,也直直地跪了下来:“祖母,我弟弟他生死未卜,罚一次跪就能换一条人命,若是传了出去,便叫外人看到顾府内的兄弟不团结友恭,甚至会传大伯父教子无方,府内的大公子轻贱人命,还任由他作为。何况我弟弟也是您正儿八经的孙儿。无论嫡出庶出,他都是您的孙儿!”   顾云芝重重一叩首,还请老太太明鉴。   顾老太太闭眼又沉思了一会儿,外边忽然说道京城里最好的郎中被请来了,一群人又跟着先出来。   站在院子里,顾老太太说道:“我已有了主意。” 第43章   顾德珉一回到顾府, 跑到安喜堂来看情况, 人都还聚在这里。   顾老太太在正堂高坐,顾大爷也在他后面一脚赶了过来。肖氏侧立在顾老太太的身边,顾云瑶则也站在老太太的左手边。   顾钧祁轻轻拧着眉, 院子里面, 有六个家仆正分别把惠姨娘、顾钧书、方嬷嬷按在长条板凳上面,顾老太太就在远处冷冷地看着,默然不语。   顾德珉心里一急,快步往前走了过去,林明惠在他来前, 已经被家仆打了二十板子, 疼得她一张清丽的脸容更加惨白, 几乎晕厥过去。   生第一胎顾云芝时,她有些难产, 好在与孩子两个人的性命被保住了。后面生文哥儿的时候, 按说应该会顺利一些,结果也是铤而走险,才得以保全母子二人。自那以后, 她的身子一直没养好,平日顾德珉心疼她,也念在她为自己添了一双可爱儿女的份上,会多给她房中进添补品。   她以前就没受过什么苦, 直到老父亲家道中落了, 才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时日。不过不久以后, 就被寻到她的顾德珉带回顾府好生对待了,原来的蔺月柔房里有什么,她就有什么,蔺月柔房里没有的,她也都有。   她是受过苦,相较于原来奢靡的内阁首辅家的千金大小姐生活,之后有一段时日,比较清贫,吃不到山珍海味罢了,但是何曾受过皮肉之苦?   此刻被架在长条板凳上面,身上因极致的疼痛,钻出不少冷汗。两个家仆下手不轻,一个是得了顾老太太的令,一个是他们平日对这个把身份自抬上来的姨娘很不喜欢。   听到顾德珉前来的动静以后,惠姨娘睁着一双眼,努力望向他。   顾德珉看到她朦胧的泪眼,脑门也是一热,挥开其中一个正要继续打板子的家仆。   她身上,原来素净颜色缎子做的裙袄,已经被血色给慢慢渗透。   顾大爷看到这一幕,心里也是震撼不已,连忙去瞧长板凳条上趴着的大儿子,顾钧书的屁股要好许多,应该是给他打板子的家仆念在他是长房大公子的份上,不敢下狠手。   顾德珉刚下朝回来,来不及换下公服。一撩官袍,他就跪在院子里。地上寒,冷风吹,他不惧冷,摆明了要与惠姨娘同甘共苦。   顾老太太看到这一幕,指甲陷进肉里,还是声音沉沉说道:“二爷应是知道了我罚他们的来龙去脉。”   郎中在把过顾钧文的脉象以后,已确保他平安无事,只是落了水,人的精气神受到影响,孩子应也是被吓住了,所以现在看来会有点回不过神的情况,倒也无碍。在大爷和二爷两个人回府之前,郎中已开好了几副药,早先时候顾老太太就着人陪他去医馆取药,回来以后先煮了一碗汤药给文哥儿灌下去。   顾德珉不仅得知了来龙去脉,还知道文哥儿已经平安无恙。   他往前挪行了两步:“既如此,母亲为何要罚明惠?明惠她……她又何错之有!”   顾云瑶有时候其实不想和她爹计较什么,他不宠她,是前世就体会过的事情,再重新体验一回,也不会觉得难以忍受,今生重活了以后,她最大的想法就是让祖母长命百岁,笑口常开。   有些惹人恼的事情,还是别总麻烦祖母吧……   她没想到,她爹一遇到惠姨娘的事情,就开始脑袋发热了。其中的缘故为何,他怎么会看不透?   她爹在朝为官多年,可是个能立足不倒的人精!至少前世在他被贬前是。   顾云瑶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提醒一下他的父亲,道:“爹爹有所不知,三弟弟在落水前,跟在惠姨娘的身边。惠姨娘求祖母的时候,口口声声说三弟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怀他辛苦,根本不忍心也舍不得他受难。可三弟弟落水的时候,惠姨娘怎么不跟在三弟弟的身边?惠姨娘还说,平日她都有好好交代三弟弟还有芝儿姐姐他们,一定要谨记顾府的家训,兄弟姐妹之间要恭亲友爱,三弟弟因此还拿大哥哥做榜样,要好好和他学习,可瑶儿素日见到的是,三弟弟不怎么与大哥哥说话。”   “三弟弟突然冒失地冲过去,惠姨娘竟然也不过问,害三弟弟落了水,如今计较到大哥哥的身上,二哥哥帮忙大哥哥说了几句,惠姨娘就以二哥哥在同一个五岁孩子计较为由,不让他说了。大哥哥也就比瑶儿大了一点,才十一岁,惠姨娘又怎么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计较呢?”说着,眼里还渐渐泛了泪花。   一帮长辈都被她流泪的模样给摄住。   肖氏尤为动容,顾云瑶一直在替她的长子说话,语声还有说辞都略显稚嫩,不如顾钧祁那般描述通透,但正因如此简单通俗的阐述,更容易抓住人心。顾云瑶每一句话看似是孩童的困惑,实则聪慧如她,是在暗中帮顾钧书!   顾德珉也被云瑶的一番说辞给搅得说不出话。没错,顾钧书也只是个孩子,才十一岁,惠姨娘现在就想把他置之死地,是有点太计较了。且不说顾钧书的年纪如何,他毕竟是兄长的儿子,又是府内的嫡长孙,身份在这里,非同一般。大爷的官位确实不如他高,在府内,却是他敬重的兄长。顾老太太从小就要他们兄弟一条心,顾府能有今日的成就,实在不易,离不开家庭和睦友亲的功劳。   顾德珉怕这件事再闹下去,影响两房之间,还有他与大爷二人的关系。   顾云芝在旁边用哭声提醒父亲。顾德珉才回过神来,又看到惠姨娘快没了气息似的,躺在长条板凳上,他的心里顿时很不好受,想着继续求求情。   “明惠她虽照看文哥儿不力,可文哥儿也只是想亲近亲近书哥儿罢了,书哥儿是府内最大的孩子,难道明惠还得从开始就得防着他不成?”   惠姨娘先前铺设的内容起了作用,顾云瑶听到了,心里冷冷一笑,她如何不知,惠姨娘说的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对话,实则都是在为这一刻打点?   所以说来说去,都成了顾钧书的错。文哥儿想和他亲,他不领情,还害文哥儿落水。惠姨娘没守在文哥儿的身边,是因为认定了顾钧书是值得信任,不会做出越矩行为的人。   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顾云瑶仰着脸望向顾老太太,泪花还在眼眶里闪烁不定:“祖母,惠姨娘看到大哥哥在独钓台,居然不去行个礼,还躲起来让三弟弟自个儿去,是想害三弟弟失足落下水吗?”   顾德珉听了,一怔。心知这件事上大势已去,确实帮不了林明惠了。   惠姨娘虽然被打得有点发晕,意识还是清醒的,十指抓死了,牢牢抠住板凳的最前端。顾云芝看到母亲如此,便说顾云瑶:“二妹妹怎么能这么血口喷人,我娘她可是三弟弟的亲生母亲,虎毒不食子,哪有亲娘会加害自己的孩子!”   顾云瑶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一张脸故意摆满了困惑:“照芝儿姐姐这么说,为什么惠姨娘不同三弟弟一起去见大哥哥?”   顾云芝被堵得脸色通红。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顾老太太的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慢慢说道:“二爷也看到了,听到了,惠姨娘身边的孩子,不称她为‘姨娘’,反称‘娘’,平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算了,事到如今,惠姨娘是越发的没有规矩,我倒没有先问她,为何没有看顾好文哥儿,明知文哥儿小,还带他到墨池边玩耍,口口声声说是文哥儿的生母,我却不知她究竟安的什么心思,既然到了水边,文哥儿是个调皮贪玩的年纪,不贴身看顾,任由他一个人前去找书哥儿,这就是她和方嬷嬷犯的最大的错。如此不像话!自己没做好母亲的责任,反而怪起大公子来!”   顾德珉被老太太洪亮的声音一震,不敢再多言。   顾云瑶差不多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她还没有说出更狠的内容,譬如时机如此凑巧,惠姨娘把文哥儿故意带到独钓台,想假借他手迫害大房这边等等……她知道前世的纠葛,肖氏的父亲和惠姨娘的父亲是政敌,如果她这么说出来,惠姨娘可能就完了。但她的父亲也会极力否定,因为虎毒不食子。且如今她只是个孩子,按照长辈们的理解,应是不知道肖氏与惠姨娘多年前早就结下的仇。   顾老太太又皱眉说道:“此番我也不单只罚了她一个人,方嬷嬷还有书哥儿都要一并罚了。谁再有反对的意思,都主动趴到长凳上去,让家仆给我打。”   她摆手示意,让家仆们继续:“接着打,书哥儿再有十板子,惠姨娘和方嬷嬷一人追加三十板子。”   惠姨娘听了之后,是真的昏了。   ……   惠姨娘被人从长凳扶回文轩阁后,一整晚都食不下饭。此次换做顾云芝一直在她身边哭。   方嬷嬷也被打得不轻,她年纪本来就大了,差点赔了一条老命。比轻易地把方嬷嬷从她身边发难出去还要狠。   此番是她失策了,不曾想过蔺月柔留下来的那不受宠的女儿,居然这么的伶牙俐齿。有些人年纪是小,比别人多许多心思。惠姨娘现在还不明确,顾云瑶那丫头,到底是年纪小童言无忌,还是真的秀外慧中,心思通透。   她趴在床上,接连有半个月,乃至一个月,都要保持趴着或侧着的姿势睡觉。顾云芝已替她抹过药膏,看到她受伤的地方,热泪盈眶。   惠姨娘只觉得她的这个女儿,心思太愚钝了一些,若是她想的不差,顾云瑶真是个不得不防的主,她的女儿若是还想在顾府里争得一席地位,就不能像现在这般没出息。   惠姨娘叫她别哭了,顾云芝忍不住,说道:“我叫您一声娘又怎么了?您是生我养我的生母,还不能叫一声吗?”   惠姨娘叹气,望着满脸泪痕的她:“你呀,就是学不会忍,教了你多少次,你还是不长记性。”   顾云芝抽抽噎噎说道:“他们就是瞧着我们势单力薄,才能这么欺负人。”   惠姨娘有点累,叹了口气,不想说了。就这么趴着睡了一夜。顾德珉竟是没过来……好像是老太太把他单独留下说了什么话。   第二日天方一亮,已是除夕当天,整个京城热热闹闹的声音从早一刻传遍大街小巷。大爷和二爷被放了春假。时日也不多,只有短短三天。   文轩阁内,惠姨娘撑坐起半截身子,在房里丫头珠翠的料理下,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冷风忽然从屋外灌进来,另外一个贴身伺候的丫头锦屏跨门而入,嘴里不停地说:“姨娘,出事了……”   惠姨娘听到出事的话就头疼,这身子还没好,脚底虚浮都不能站稳,还是勉强问她出什么事了。   锦屏对她附耳几句,听完锦屏的话以后,惠姨娘只觉得脚底被灌了冷风,能凉到心里:“……你说什么,你确定?” 第44章   顾云瑶早起的时候, 重新换上了一件新衣服, 前段日子锦绣坊的大娘子来了顾府一趟,顾老太太还有肖氏两人替府里两位爷,还有几位公子、小姐选了好几款样式, 她的却是最多。   桃枝和夏柳呈来了托盘, 托盘里面放了几件颜色都十分粉嫩或鲜艳的缎袄花袄,顾云瑶只觉得衣服有点多,穿不过来,随手指了指,最后选的是茜红色棉纱小袄。昨天顾钧书被罚了之后, 被肖氏带回去, 嘴里喋喋地喊着“屁股疼, 要烂了”,顾云瑶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真想说他一点都不知道羞。   事情了结了以后, 她就被薛妈妈抱回来用晚膳,惠姨娘和方嬷嬷的板子被打得最重,一旦想起她们两个人落难的样子, 顾云瑶不觉多吃了几口饭。后头吃完了,也洗漱完了,她就开始犯困,薛妈妈要抱她回去睡觉, 她不愿意, 临睡前缩在顾老太太的怀里, 一定要听她念书。   顾老太太每日与她念一点《三字经》,从她病好以后,眨眼间都快开春了,《三字经》也反反复复念了好多回,小丫头居然和她提起了意见,说什么不想再听《三字经》,要听祖母念别的。顾老太太如今很宝贝她,她提的要求,只要不过分,顾老太太能满足她的,必然会答应。从昨夜开始,《三字经》被换成了《四书五经》。当先从《论语》下手。   顾云瑶只觉得她祖母的声音很沉稳,是历劫人世沉浮与沧桑后的沉淀,若说一个人的声音也有实体的话,她祖母的声音就像她的怀抱一样,温软的,让人想要去依赖。   桃枝伺候她洗漱穿衣时,只觉得她的身体软软的,小小的,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手心。顾云瑶仰起脸,正好问她道:“大哥哥那边如何了?”   桃枝也想到顾钧书昨儿晚上被带走前,不停喊“屁股要烂了”的话,也是无奈,笑道:“大少爷今早已经来过了,瞧着姐儿您还没醒,又走了。”   顾云瑶有点意外,说道:“他都能下床走路了?”   夏柳在旁边也抿抿唇,笑道:“大少爷的活泼劲儿,姐儿您可是一直知道的,上回子从树上摔下来,调养了一天,第三天就生龙活虎的了。”   夏柳说的事,顾云瑶知道,是在讲腊月里有一天,顾钧书偏说看到树梢上筑了一个鸟窝,一定要爬上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产小鸟。顾云瑶当时正好经过,就看到他咧着嘴在树梢上和她笑,爬的倒是极快,趁他房里的几个丫头婆子没留意的时候,眨眼间的事情,就到了很高的地方。   树枝没能承住他的重量,之后她亲眼见到顾钧书从上面摔下来,他似是不怕疼的样子,只揉了揉屁股,单手撑住地面就爬起来了。   竟然两次都是屁股……顾云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薛妈妈忽然进来,桃枝和夏柳对这位妈妈很是敬重,薛妈妈以前伺候过顾老太太,是顾老太太从外家带回来的人,和赵妈妈一样,在顾府里面立足了大半辈子,早就成了顾老太太的左膀右臂。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顾云瑶也知道,薛妈妈惯是个话多的人物,可话多也有话多的好处,她上辈子的好多情报来源,都出自薛妈妈的口里。   薛妈妈进来以后,眉梢眼角都带了喜色,一看就是又有什么好消息了。   顾云瑶才被梳好头发,她现在年纪不大,桃枝几乎只给她盘双丫髻,这次倒别致了一点,两个白兔毛做的绒球一边一个插在双丫髻下面,镜中的她因此而显得更是冰雪可爱。   顾云瑶看了,静静感叹,不愧是人靠衣装马靠鞍,确实好像和平日不大一样了。才回头看向薛妈妈。   薛妈妈忍不住抱起她,看到她颜如画,琼鼻樱唇,肌肤粉嫩如雪,更是喜欢得紧。把她从绣凳上面抱到怀里,薛妈妈喜笑颜开地说道:“姐儿可真是小福星,昨日老太太刚罚了惠姨娘,今日就又有了消息,如今二爷还与老太太之间商议未定,惠姨娘先来了。”她真想要谢天谢地一会儿,早先就看惠姨娘不爽了,一个姨娘罢了,何德何能做到二房太太的位置?   惠姨娘与人说话时,虽轻声细语,端的是一副温柔贤惠的样子,府内的下人们却不敢得罪她,因着二爷曾经交代过的一句,“见到惠姨娘,如同见到我本人,若是惠姨娘交代你们做什么,尽管麻利一点去办便是了”。   想也知二爷竟是个糊涂人,怎能在府里对下人们这么交代?   真的要拿惠姨娘怎么样了,她佯装出的温柔又叫人挑不出错。以往顾老太太是想过寻到机会罚罚她,但也不能无缘无故地说罚就罚。   昨天却是逮了一个大机会,薛妈妈也觉得顾云瑶昨天说的那番话实在是太好了,她一个做亲娘的人,还不知道要看顾好自个儿的儿子,还想怪到大公子的身上?   顾云瑶被她抱了一会儿,才放下来,听薛妈妈的意思,惠姨娘已经来隔壁了。顾老太太没叫她去身边,他们几个长辈商议什么事情,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听了。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昨夜她困极了,一觉睡到大天亮,顾老太太念在今日是除夕,一个好日子,便叫人不要打扰她。顾云瑶以肚子饿了为由,叫薛妈妈去厨房里看看都有什么,还让桃枝和夏柳一起跟着去。这才走到合窗前面支开窗户,趴在上面慢慢地听。   惠姨娘早先听到丫头锦屏附耳说的话以后,就来安喜堂找老太太了。天才微微亮,她被珠翠一路搀扶,深一脚浅一脚很不方便地走到顾老太太的住处。   老太太起的比她要早,已经去祠堂先为列祖列宗们,还有顾老太爷、蔺月柔的牌位添了几炷香。   她的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回来时就撞见惠姨娘。昨日她将顾二爷留下来说话,还叫他晚上别再去惠姨娘的房里歇下,顾德珉念在惠姨娘刚受了罚,身子骨弱,不便伺候,总算听了一回话。   二房这边除了惠姨娘之外,还有两个姨娘,分别是柳姨娘和赵姨娘。柳姨娘出过一个庶女,也就是目前府里最小的女孩顾云梅。赵姨娘一直无所出,在顾德珉看来,不过是一个想起来会过去歇歇脚的玩物罢了。   惠姨娘还不知道昨天夜里顾德珉去赵姨娘那里歇宿了,见到老太太时,第一想法就是下跪。她的后背、臀部,还有腿根等多处地方,都被棍棒伺候过,如今行动都是不便,下跪于她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惠姨娘还是跪了,求着老太太:“老太太,文哥儿一直养在我的身边,也是喝我的母乳长大,他从小就离不开我,若是晚上找不着我,他准要哭的。”   昨天傍晚,她被家法伺候了一回,有点昏头昏脑,是她疏忽大意了,顾老太太说总移动文哥儿对他的病情康复不好,顾德珉也在合力劝说她,留在老太太这里一晚没什么,安喜堂的人手总比她文轩阁人手多,若是有个什么问题,能立即在夜里也请到郎中来。再者她也受伤了,需要静养,没有过多的精力再去照料落水的孩子了。   惠姨娘才安下心来,暂且叫文哥儿在他祖母这里歇息一晚。她也说的没错,文哥儿起先发烧,睡得有点迷糊,才没有到处吵着闹着要惠姨娘在身边。后半夜开始,他烧已经退了,在暖烘烘的被褥里闷出一身汗,顾老太太这一觉没睡得太过安稳,文哥儿一直吵闹,醒了以后就说要找惠姨娘。   顾老太太又不能真的将惠姨娘喊来,只连哄带骗地告诉他说,第二日就能见到了。且第二日是除夕,第三日是春节,她会给他买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文哥儿这才歇下声音,不闹了。   顾府里面的事,顾老太太如今问得少了,但不是不问,大早起来,她要找顾二爷继续谈论昨天没能定夺的事。   也不知惠姨娘那边,怎么就得到消息了。   顾老太太冷着一双眼看她,比狠,林明惠暂时还是嫩了一点。顾老太太说道:“他从小离不开你,你却亲自离开他,让他一个人去墨池边玩耍,这闹出了事,是不是你失职了?”   惠姨娘屈着身,安静了一会儿,顾老太太既然这么说了,就表示她把文哥儿抢回来的胜算有些低微。脑海里一直想着如何对应的计策,她面上还得装出柔弱可怜的样子给老太太看,以博得些许同情。若她想的不错,老太太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看老太太平日对待顾云瑶就知道了,只要她努努力,把母子情深的事情说得动容一些,没准还有机会。   惠姨娘一双眼直直看着顾老太太,清丽的脸容布满了泪痕:“老太太,您年纪也大了,养一个瑶姐儿已是很吃力,若是再放个哥儿在您身边,怕是闹得您头疼,折损了您的精力。况且文哥儿一直养在我身边,我是知道的,他这般年纪的孩子,总是爱闹,还有些调皮。老太太,您不为自己身体考虑,也要多为瑶姐儿想想。二太太走了,瑶姐儿能依赖的只有您,我只是一个姨娘,按身份来说,不配照料瑶姐儿,否则……我也情愿为您分忧,好好待她。”   顾老太太也静静看她,心想到,不愧是原来的首辅林泰的女儿,确实会拣别人的软肋来说。顾云瑶无疑是她的掌中宝,捧到手心里面疼还来不及。可每回越来越喜欢这个孙女,她会多一分担心。担心什么时候身体不好了,不如以前那么精神矍铄,再也没法照料她。这也成了她最大的心病。   顾老太太看向跪在地面的惠姨娘,心里有一瞬间的动摇,林明惠再如何能使诈,身为母亲会担心自己的孩子这一点,改变不了。且说她的身体,确实照顾不了两个孩子了。顾老太太准备开口。   堂外跟在赵妈妈的身后,突然走来一个身形挺拔的人,见到她们如此,脚步一滞,似乎是略带了尴尬。但想避开已是来不及了。   顾云瑶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有些诧异,为什么这么大早,还是除夕当日,他会过来?! 第45章   蔺绍安穿了一身鸦青色的锦袍, 长身玉立, 静候在院中,想避开已是来不及了。这件鸦青色锦袍在身,竟衬得他眉目清秀, 清风霁月般, 恬淡静雅。   顾老太太也疑惑他怎么好端端突然来了,他立在院子里,也不往前走了,应是在等待赵妈妈前来知会一声。   赵妈妈也是无奈,早先打开门要贴对联, 是府内的管事先发现他出现在顾府门口。当时的情状有点一言难尽, 蔺绍安是侯府名正言顺已被封过的小世子, 那身份还有地位,一般人家得罪不起。所以管事赶紧将他迎进门来, 不敢多怠慢。再者他前段日子经常来上门拜访, 顾府的下人已习惯他的存在。   按说过年的时候应与侯府的家人一起,蔺绍安却跑来了顾府门口,管事在带路时,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总觉得他看上去有点落魄?发现他时,像被人遗弃了似的,是坐在顾府门前的石阶上。   赵妈妈与顾老太太说完以后,顾老太太看时候还早, 便先让惠姨娘下去了, 至于文哥儿的去向, 暂且留待日后再说。   惠姨娘虽然有很多话,但有贵客前来,她也只能先以忍字当头,叫带来的丫头珠翠再扶回去。   路过蔺绍安身边时,惠姨娘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他眉目清秀,竟是比女人还要貌美,却不叫人觉得他柔弱,长期习武,又在边关跟随侯爷父亲历练,那身材竟是比同龄的男儿郎要好,是瘦了那么一点,但宽肩长臂,并不单薄,看着很有力气。   赵妈妈来报的时候,明确说了他是侯府小世子,惠姨娘想起女儿顾云芝的态度,立刻明了了,素日只能在闺阁里走动的顾云芝,第一次见到一个优秀出挑的男子,且是算得上人中龙凤、万里挑一的那种,再结合他的身份地位来看,被他迷惑了也是正常。   若是她的女儿没能瞧上他,才叫奇怪。   惠姨娘对他屈了一礼,简单说了声“见过世子爷”,就下去了。   蔺绍安只觉得她眼熟,他父亲虽在边关的时日较多,偶尔回一趟京中,那些个世族大家的人总想登门拜会,与他们家沾亲带故。   望着惠姨娘和她身边丫鬟远走的身影,蔺绍安站定看了一会儿,顾老太太已请他入堂内说话。准备让赵妈妈把二爷请过来,蔺绍安却说不用了。   除夕便来拜访,略显唐突,还是空手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   顾老太太发现他的目光,总是会往门外的方向看去。他眸光温润,唇角挂了微笑,很是温柔待人的样子。顾老太太便知道他的来意了。府内除了一个瑶丫头以外,他还能来看谁?   两个人闲聊之际,顾云瑶已经在被叫来的路上。   薛妈妈她们才将早点带来,铺了满满一大桌子,新鲜的小笼包,蒸得鲜香滑口的银鱼炖蛋,还有牛肉馅做的饼。最重要的是有顾云瑶时常挂在嘴边的,只有顾老太太这边的厨房包出来才好吃的燕皮馄饨。她却一样都来不及吃,薛妈妈想叫她抿两口馄饨,顾云瑶连小银匙都来不及拿进手里。馄饨里面包了刚剁的鲜猪肉,里面拌了一些葱花,还有生姜丝,闻着就香,肚子里的咕噜虫早就叫了,可她就是觉得来不及了。   表哥这么多天来,过来的次数用一只手都能数明白。她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很多天,终于能见到他了,他一定是有什么急事要找她说,否则不会选在这种时候。   和上次一样,顾老太太和蔺绍安两人正说着话呢,顾云瑶一路小跑,把桃枝还有薛妈妈等人全都甩到了身后,几个伺候她的丫头婆子始终不明白,她们家的姐儿怎么这么能跑。   和上次来拜访时的情况有点重叠,蔺绍安的记忆里,上一次小丫头也是这么莽莽撞撞地过来,也不怕摔着哪了,跑到门口,睁着一双明亮澄净的大眼水灵灵地盯着他瞧。他当时就觉得她很可爱,忍不住想把她搂到怀里,好好地揉揉她的脸。   就是不知道她都七岁大了,愿不愿意把脸颊贡献出来给自己揉揉。   蔺绍安是一脉单传,没有妹妹,侯爷蔺侦仲的情况看来,暂且不会考虑续弦或者纳妾了。他暂时也不可能再有弟弟妹妹。   其实还挺遗憾的。不过现在有表妹了,又有点不同了。他微笑了一瞬,喊她一声:“云瑶表妹,站在那里做什么呢?”   这是让她快点过去的意思。   顾云瑶也没犹豫,慢慢跨入堂内。来到祖母身边时,顾老太太的意思很明确,既来了则安之,想留蔺绍安吃过午膳。   如今时候还早,蔺绍安其实是偷跑出来的,在侯府的家人发现之前,他还得偷溜回去。好在侯府那里,自从誉王和他的姑母回来之后,府内上下忙作一团,蔺老太太在家中主中馈,也是忙得头有点痛。   前几日他小姑母蔺月彤竟拉住他,旁敲侧击地想问出他有没有心仪的姑娘,蔺绍安一听到她开口说话,便知她用意,只浅笑着告诉她并没有。蔺月彤看起来似乎很失望的样子。蔺老太太则直白多了,直接喊他过去喝茶。   说来顾府里的老太太,和他的祖母蔺老太太有一点一样的地方,就是都不苟言笑,然真的相处下来会发现,顾老太太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他的祖母却不一样,有时候叫人觉得,是真的铁石心肠。   他知祖母是为他好,他跟随父亲出外,连续三年在边关,那里气候条件不好,天高地广,一望无际,草原之外又有大漠,有孤狼,有猎鹰……父亲常年在外,留祖母一个人在侯府,总归叫她太寂寞。她想他这个唯一的孙子回来,属于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过于焦急了。   蔺老太太已经为他谋好了婚事,对方年纪比他小,还未及笄,其实他也没有到弱冠之年,蔺老太太却说可以去女方家里上门提亲了。   他连推拒的机会都没有。但也不是全无办法。   天还未亮,蔺绍安便从侯府后门偷溜了出来,恍惚之间想来瞧瞧他的表妹。这小丫头看着天真无邪,一双眼灵动乌亮,神似会说话的样子,每回看向她的双眼,蔺绍安总觉得可以透过她的眉眼望见江南绵绵细雨下的小桥流水人家。   他舒心了不少。   顾云瑶望向他,见他有动作,从袖袍里掏出什么,很快递到她的手心。   顾云瑶低头一看,油纸包里的是些山楂果,应是直接从糖葫芦上取下来的。顾云瑶哭笑不得,她之前是收了他买的糖葫芦不假,可她从没说过,她喜欢吃这玩意儿。且她虽然外表是一个七岁大的孩子,内里早就不是了。   当着顾老太太的面,她还是捏了一颗浸了糖浆的山楂果在指间,正准备塞进嘴里,突然听蔺绍安说道:“这些日子,多有叨扰了,此次来府内做客,应是晚辈今年最后一次了。过完春节,我便要回去边关,寻我父亲。父亲他一个人在那里,总叫我不放心。”他的目光望向顾老太太,顾云瑶却不知道,他究竟是对祖母说的,还是对她说的。   原来他这么着急过来,是为了来道别。   皱皱眉,山楂果正好塞进嘴里,她只嚼了两口,眼角瞬间溢出了眼泪。   明明浸了糖浆,怎么还会这么酸……   ……   顾钧书、惠姨娘、方嬷嬷他们被打了板子的事,在热闹的除夕与春节期间里,渐渐被顾府中人所淡忘。新年要紧,府内图个吉利,在大年三十这一天点了些鞭炮玩。第二天春节一早又点鞭炮。文哥儿在顾老太太这里被养了一天,已经好了,可以下床到处走动。小孩子就是精力旺盛,看到有鞭炮在炸,也要过去凑份热闹,好在被眼疾手快的赵妈妈及时拦下来,才没出大事。   文哥儿不喜欢顾云瑶这个二房的姐姐,他一直觉得,不是母亲惠姨娘所出的孩子,就都是他的敌人。是敌人,他就不想理。赵妈妈喜欢小孩,文哥儿是府里最小的男孩,小手小脚还未伸展开,搂在怀里最顺手。府里的孩子长得都好看,文哥儿也不例外,虽说是惠姨娘的孩子,赵妈妈倒是挺喜欢文哥儿,没准老太太真的会把他养在身边,那么他就得从目前开始适应和顾云瑶相处的日子。   赵妈妈尝试了好几回,想叫他与顾云瑶一道玩儿,他却百般不乐意。赵妈妈也没了主意。   薛妈妈看得比较淡,惠姨娘教出来的孩子,就是这般没教养。惠姨娘嘴里说她原来是名门大户家出来正经大小姐,教出来的文哥儿还不是没半点大家公子应有的大气?   倒是顾云瑶的变化,让她觉得奇怪。一个油纸包的冰糖葫芦,被她当成了宝贝,还剩三四颗的样子,如今是冬天,不易坏,再过些时候,到了三月里春暖花开之际,这就得扔了。   顾云瑶本也想扔,可每回见到桃枝要把剩下的山楂果丢了,她又开始舍不得,叫桃枝重新放了回去。表哥说今年会见不到了,那明年呢?   她想给他写信,但是她现在应该是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小文盲,突然写信过去,会叫表哥怀疑。也不知道要写什么。只能盼着父亲说的杜老先生早日上门授课。 第46章   大年初八的时候, 街市早已恢复了往常的热闹, 天气似乎也回温了一些。   只三天春假的顾德彬顾德珉兄弟两人,早在大年初二就开始重新上朝。   举国上下都在庆贺新年之际,这宫中也不例外, 比宫外还要早一天的时候, 宫里头处处张灯结彩,隆宝帝更是在三十晚上开始,连续斋戒沐浴了三天,想寄以诚心予上天,祈求来年是一个丰收年。   宫里头热闹过了, 顾府里还停留在年味之中没能回味过来。   文哥儿从除夕当天被抱到顾老太太这里之后, 暂且和她一起睡, 因着过年了,阖家团圆, 不宜说些不吉利的话, 也不宜生了不和气,惠姨娘只能忍着,夜夜里头是睡不着觉, 总想文哥儿还在身边的时候。   顾德珉应是听信了谁说的话,一连歇在赵姨娘那边未来瞧过她。   林明惠因心系文哥儿,将顾德珉没来看她这件事暂且放到脑后。   这次老太太下了狠心,没能真的定下文哥儿养在她身边的事, 却已经开始阻止他们母子两个人相见了。   顾云芝从没见过如此憔悴的母亲, 明明是过年, 吃的用的都比平日还要好——往年已经挺好了,今年顾云瑶是大病初愈后的第一年,顾老太太走公中剥了许多款,让顾府更是热热闹闹了一回。惠姨娘却在每日热闹中,越来越憔悴,也越来越瘦。   这日她趴在床上,身上的伤尚未好全,有点茶不思饭不想。顾云芝替她新上了膏药,惠姨娘的额头渗了一点汗珠,还是疼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她真的伤到了筋骨。   顾云芝见到了以后,拧了巾子替她擦净,如今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人,顾云芝终于忍不住把心里话都要说出来,嘴里说道:“娘,您说过,弟弟是我们的靠山,只要我和他不记在别人名下,爹他又不会再续弦,总会有出头之日。可若是弟弟真的一直被养在祖母身边,再也不让他回来了,我们之间,与弟弟的走动便是少了。他那么小,我怕他很快就会忘了在文轩阁的日子,也会忘了您才是他的生母,而我是他的姐姐。”   顾云芝说的没错,小孩子的忘性极大,一开始没了母亲在身边,会哭闹,会求着找娘,可哭多了,哭累了,渐渐地也就不闹了,再者往后的日子也不是不能瞧见她,只不过不在一个院子里生活罢了。   文轩阁里面虽然有顾德珉罩着,不愁吃不愁喝,她的身份毕竟是个姨娘,比不得老太太屋中宝贝玩意儿多,很多东西,是从顾老太爷时期,进贡给宫里的贡品。顾云瑶被接过去养以后,光每日早膳,就有许多种。老太太有资本养着顾云瑶,不觉得是浪费。   惠姨娘整理好衣衫,从榻上起身,幽幽地叹了口气。起先还能从她安插的眼线那里,听到文哥儿和老太太闹着要回来的事,这才过了几天,文哥儿竟已留恋安喜堂内新鲜有趣好玩的玩意儿,不想走了。   她原来身在权贵之家,父亲是内阁首辅,吃穿用度自然是顶好的。怕是顾府里面的一些玩意儿,都敌不上他们原先林家的。文哥儿不一样,他没见过那些稀罕东西,只都当成了宝贝。   惠姨娘还是叹气,她父亲林泰风流成性,前半生抬了五六房姨娘,妻妾成群,她运气好,是首辅夫人的女儿,林泰嫡亲的姑娘,其他房里姨娘们出的孩子,对比她,运气就没那么好了,尤其是男孩。   其中的一个庶弟,便是从其他房里抱来给她母亲养,林明惠亲眼看着那孩子是如何从闹别扭想要回去,到后来对自己真正的生母,一位姨娘冷冷淡淡开口说话。   她是原来的千金小姐,自然瞧不上那些庶子出生的孩子,在原先的林家里,也只认她的两位嫡亲哥哥。可惜其中一个被乱棍打死了。   另外一个还随她老父亲在外漂泊,其他的庶子们则在林家经历过抄家后,四分五散,也不知道如今都去了哪里。   叫她经历一遍以往冷眼旁观来的他人的生活,林明惠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寒意。   她的骄傲,她自认为的对顾府的牢牢把控,原来如此轻易地就被击溃了。只因为她的身份,始终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姨娘。   温柔一笑,她又恢复成了那个喜欢戴假面具的惠姨娘,看着承了她九分清丽容貌的女儿,意识到他们还没有输。   林明惠说道:“晚上等你父亲回来,我会再去求你父亲,只是这次老太太铁了心要拆散你们姐弟。他可是你唯一的弟弟,我身子不好了,怕是不能再诞下一儿半女,无论如何,你都要记得,他是你唯一的弟弟,也是你日后唯一的靠山。”   这件事让惠姨娘明白了一点,有今次,必然有下次,即使她有机会再为顾德珉生下一个儿子,只要她在棋盘上一步走错了,那都会变成死局。顾老太太始终能有办法将她的孩子一一抢走。   她唯有再狠一点才行。   不过一会儿,待在梢间里休养的方嬷嬷,被丫头珠翠带过来看她。   这么多天的休养,她是未见好全,经过几十板子的棍棒伺候以后,她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消瘦下去。比起惠姨娘还要惨得多,可能是年纪大了。   方嬷嬷和惠姨娘对视了一下,惠姨娘知她有话要说,叫顾云芝和珠翠都先下去。   顾云芝离开门前又回头看了看方嬷嬷与她母亲,每回她们两人聚在一起时,会有悄悄话要说。究竟是什么秘密,连她都不能告诉?   ……   大房这边,几乎与惠姨娘同一时间抹药膏的顾钧书趴在榻上,哼哼着声音,不知作何感想。   今天早晨他去进学,念书的期间竟然打了盹,谁知道那个教书先生怎能如此积极,这么快就从乡里过完春节回京城来了。   肖氏和大爷两个人自然高兴,先生回来的早,是看中他们顾府,也能提前替他们好好管制两个孩子。   说是两个,其实是顾钧书一个。   顾钧书沉迷在过节的氛围中还不能自拔,每夜闹腾到很晚,房里的丫头婆子拿他全无办法,之前打了板子的事,对他来说早就抛诸脑后了。先生教书期间,他听着声音,感觉先生像在念经,恍恍惚惚睡着了。先生叫醒他的时候,他吓得从木椅上滚下来,屁股着地。   摔得不轻,今日的进学不能再继续了,被下人抬回来,只能趴在榻上露出两瓣掺杂了青紫颜色的屁股。   顾钧祁侧坐在塌边,顾钧书也是要面子的,不让房里的丫头给他抹药膏,觉得怪不好意思,身为弟弟的顾钧祁,时常扮演兄长的角色,只能留下来帮忙照顾他。   外面忽然响起了丫头来通报的声音:“大公子,二小姐来了,说是想来瞧瞧您。”   顾钧书起先没反应过来,还想叫丫头把人放进来。突然想到不对,小丫鬟口里说的二小姐,指的可不是顾云瑶吗?   她怎么来了?   顾钧书回头看了一眼被褪到腿边的亵裤,犹豫了一下还是喊了一声:“让二小姐在外面等一会儿!”顾钧祁却淡淡看了一眼,故意使坏地走过去,把门一开。   顾云瑶没想过门会突然开了,迎面是身高又抽了一些的顾钧祁,她望着他,想不明白怎么每次几日不见,他们的身高就会又长了一些……还是说,她越长越缩水了?   顾钧祁也回望着她,小姑娘今天穿了一身宝蓝色的小袄,上面绣了几只金蝴蝶,栩栩如生,如要从衣服里扑出来似的。她眉眼弯弯,笑得很甜,手里套了一样袖筒,狐毛制,估计是祖母舍不得她受冻,给她特别准备的东西。她一只手伸在里面,另外一只手里拎着一盒点心,白绒绒的狐毛衬得她露出的另外一只手,有些淡淡的粉嫩的颜色。   第一次,顾钧祁看到她穿宝蓝颜色之类的衣服,竟与她很是相称。   小姑娘还没反应过来,看到他稍微往边上让了让,直接走进去。一眼就望到床上面如死灰,露出两瓣屁股的顾钧书。   顾云瑶愣了一愣,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回头看了一眼顾钧祁,又回头看了一眼躺着的顾钧书。   跟她一起来的桃枝,得她的令守在院子外面,屋里只他们三个人。顾钧书依然是面如死灰,他颤着声音说话:“瑶儿妹妹,你先把眼睛闭起来,别看了。”又咬牙切齿了一会儿,“还有你,顾钧祁,谁让你去开门的!”   顾钧祁笑着看了他一眼,开口说道:“你明知瑶儿妹妹要来了,还不穿裤子,不就是想叫她瞧的么?”   顾钧书才知道要提了裤子。裤子碰到了伤口,他“嘶——”地喊了一声疼。差点连滚带爬地从榻上摔下来。 第47章   情状有点惨, 他闭了闭眼, 咬牙回头看一下有没有哪里暴露的地方。   顾云瑶有点无语,一直觉得他们兄弟两人的想法很奇妙。不过经顾钧书提醒也知道了,刚刚开门的行为, 是顾钧祁故意为之的。忽而有点感慨, 前世他们兄弟两人虽然斗嘴斗了二十余年,感情却是未曾变过。顾钧书死时,顾钧祁为他大哥的离开消沉了很久。   顾钧祁说过,万事有他在,他是她的二哥, 他会帮她排忧解难。顾钧书也说过, 他是顾府的嫡长孙, 就该肩负起身为嫡长孙的重担与责任。   如今他们还小,尚不知道前世的道路有多么泥泞坎坷, 她也不打算叫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知晓, 免得有人担忧。   既然知道了前世的许多结局,努力规避才是正取之道。而今,他们兄弟两人, 显然与她的关系变得不一般了,比起前世要亲近了许多,这便是一个好的开端。   瞧顾钧书和桃枝夏柳形容的那样,生龙活虎的, 还知道玩闹, 顾云瑶平日一颗悬着的心, 也逐渐放下来了。手里带来的糕点往桌上先放下来,顾云瑶说道:“也不知道大哥哥和二哥哥喜欢吃什么糕点,我身边的丫头夏柳,最会做玫瑰糕和枣泥豆沙糕了。我昨天就吩咐她,叫她多做了一点。大哥哥和二哥哥如若不嫌弃,可以尝尝看。”   顾钧祁注意到她的这个动作,缓缓一笑,道:“劳烦瑶儿妹妹了。”   他想起上次她用一双翦水秋瞳看向她,小小的手心软绵可爱,揪住他的衣袖轻轻说话:“二哥哥能不能帮帮瑶儿。”顿时又在想,她是不是要故技重施了。可他十分期待她能故技重施,只要她撒娇,他承诺过,必然会去全力帮她。   只是不知顾云瑶还记不记得当日他说过的话。   顾钧祁淡淡地开口说话,眉眼却是舒展着:“二哥在想,瑶儿妹妹来,怕是不止看大哥那么简单吧。”   顾云瑶愣了愣,没想到顾钧祁这么料事如神,不愧是她看中的其中一条金大腿,她还真的有事要麻烦他。   叫屋外守门的小丫头进来端茶倒水,顾云瑶在两位哥哥这里多坐了一会儿。顾钧祁听了她的来意以后,一笑道:“这简单,写一封拜帖而已,我能完成,必然包二妹妹满意。”   顾云瑶想叫他帮忙写的拜帖,要送往侯府那边。从母亲肖氏的口里听闻,前些日子侯府小世子上门拜访过,说是今年最后一次来顾府,目的为的也是来见见云瑶。   人世间的悲苦莫过于生离死别了,顾钧祁虽然不明白二妹妹如何突然间想念外家的人,当他第一次看到登门拜访的蔺绍安时,顿然明白了一件事,那是位让人忍不住充满敬畏想法的人物,顾云瑶的表哥,也就只比他们大五岁罢了,十六岁能有如今在边关历练的机会,并非全靠侯爷的提点,还有他的实力作为。   顾钧祁不清楚,待他十六岁的时候,能否达到与侯府世子一样的高度。   他身边的顾钧书,则更叫人充满疑惑了。   顾钧书听说他们要写拜帖,也想插一脚,然他的字不如弟弟写的那般好看,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没奈何,只能不断往顾云瑶的茶盏里添热水。   茶盖被掀了几分,顾云瑶低头细细品了一口。冬日里喝红茶较暖胃,肖氏给两位哥哥房里添的是祁门红茶。   茶香四溢,她多喝了几盏。顾钧祁在她喝茶的功夫里,已经飞龙走凤地写好了一封拜帖。   递给顾云瑶,她看起来很高兴,遥遥上升的雾气当中,她的面孔似远非远,竟然有点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大概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她的表情有点不舍,又有点悲苦。那不是她这般大的孩子该拥有的情绪。大概是想到侯府小世子要离开京城了吧。他母亲说过,顾云瑶的表哥蔺绍安,不日将会离开京城,这几天侯府那边动作大,在忙着为蔺绍安收拾,来时他一人一马一个包袱,有些潇洒肆意的如同行走江湖的侠客,走前侯府的蔺老太太恨不得他将整个侯府都搬回去。   出京城的日子好像就选定在明日傍晚。顾钧祁居然也被她影响了,伸手揉揉云瑶的脑袋,眉眼一低,眼里也流露出不舍,希望她能因此好受一些。   天色渐渐晚了,忠顺侯府里开始点起了纸灯笼。下人们在回廊里一盏盏将灯笼勾下,吹亮了火折子以后,又一盏盏点了挂回去。   蔺老太太这几日见了不少人,每一年临近新年,侯府里都热闹异常,不少人会登门拜访,那些素日蒙受侯爷关照的,以及想与侯府里攀亲带故的,都会挤在近段时日以内。   她几乎忘了往常那种清冷的日子究竟一个人如何度过的。   府内这几天请了戏班子过来,在侯府的翠杨园里搭台,吹吹打打咿咿呀呀,蔺老太太其实没那么爱看戏,不过是为了让来客们尽兴罢了。   头先还能听几出,后头实在是熬不得了,说了自己的身子不适,先回静雅堂里休息。戏台那里则交由女儿蔺月彤看顾一些。   蔺月彤也知道她母亲不喜欢看戏,本想先伺候好老人家,陪她一起回静雅堂。   蔺老太太怕是扰了宾朋们的雅兴,且戏台这边不能没有一个侯府里能做主的人在,强留了蔺月彤下来。蔺月彤勉强同意了。   出了戏台,回到静雅堂的主屋里,远远还能听到戏台那里传来的声音,很微弱。凝神细听的时候,又听不见了。蔺老太太被房里的妈妈扶着歇在热炕上,就先下去打洗脚水了。   蔺老太太临窗而坐,可以见到天上挂了一轮弦月,月色皎皎,四周阒然无声,未抽芽的树枝在地面成投下影子,偶尔吹来的风让影子摇摇晃晃。   房里的妈妈很快把水打来了,也扰了她的思绪。蔺老太太在这种万物俱寂的时候,总能想起二女儿蔺月柔还在世时的样子。   蔺月柔很小的时候就懂得照顾他人,有什么心里话从来不轻易说。她是侯府的二小姐,但因大小姐早年不满周岁时便夭折了,蔺月柔相当于侯府里大小姐的身份,一切以她为重。   蔺老太爷宝贝这个女儿,把她奉为掌上明珠,从她十几岁大就请来了宫里告老回家的嬷嬷来教养,不说嫁给王爷,原本入宫做娘娘都是可能的。只不过一入宫门深似海,老太爷怕女儿在宫里受苦,她性子柔弱,又能忍辱,怕是斗不过那些心思歹毒之人,老太爷舍不得她,最后谋了一门婚事,和靖王。   靖王很满意蔺月柔,只从别人拟的画像上就对她一见倾心。蔺老太太见过靖王,那人虽长得是凶了一点,对下人很好。   如果是靖王的话,一定会对她女儿好……但是!   蔺老太太咬了咬牙,手指狠狠掐住手心肉,因太过用力了,年迈的双手上青筋已凸起。王妈妈赶紧制止她,眼眶也有点红了。   跟在蔺老太太身边这么多年,蔺老太太在想什么,王妈妈早已知道。她何曾不想他们家的二小姐?那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这么多年以来,蔺老太太除了恨以外,还活在深深的自责里面无法拔足。   王妈妈把今天管事的递交给她的拜帖呈给老太太看,蔺老太太拿到手里,上面的字迹娟秀,如飞龙走凤。是顾家的那个孩子叫人送来的拜帖。   蔺老太太本无心思看,小小年纪的孩子,怎么就能有这么多的心思?也知道要写拜帖了。   王妈妈却想让她打开来看,虽然顾云瑶是顾德珉的女儿,姓顾,不姓蔺,同时也是二小姐的孩子,老太太不能不问!   蔺老太太只好打开来一看,顿时惊住,对王妈妈说道:“快,明天一定要把那孩子接过来,一定要!”   王妈妈是下人,不能在主人前面看拜帖的内容,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蔺老太太那么激动,也把她吓了一跳。王妈妈应喏,不敢怠慢,立即下去吩咐家仆明日准备好马车。   回来的时候,蔺老太太还是不放心交给其他人来做,让王妈妈务必要亲自把顾云瑶接过来。   吩咐完这一切后,蔺老太太躺在榻上完全睡不了。心里很忐忑。那个秘密还是被听到了,那天蔺绍安真的将那个孩子带回来了,蔺绍安却告诉她,是丫鬟们眼花瞧错了人,她虽有疑惑,却也觉得一个孩子罢了,听到自己母亲并未好好葬在祖坟里,定是急得不行,要站出来问她们事实真相。那个孩子没有这么做,她也便听信了孙儿蔺绍安的话,认为他没将人带回来。   可那个孩子,还是听到了。 第48章   翌日一早, 冬日的太阳还有些懒洋洋的, 爬在墙头懒懒地照着一些冬日常青的绿植被,都蔫儿吧啦的样子。顾老太太正在小佛堂里礼佛,院子里的一棵银杏树, 叶子在十一月上旬全部变黄, 很快又落光了。   略显清冷的小佛堂里,一道道阳光从槅扇里穿进堂内,每年秋季的时候,院子里是最难打扫的时候。漫天漫地的枯叶,会把院子里的大片土地遮蔽。可顾老太太最是怀念的也是那个时候, 风吹树叶簌簌响, 金身塑像的释迦牟尼佛祖面前, 从她手心下,传出一声一声敲打木鱼的响。   赵妈妈带来了管事的一起跨入, 顾老太太才歇了口里不断念着的经文声音, 折了身与他们说话。   那管事的欠了欠身子,说道:“侯府那边派了人过来,说是要将二小姐接去一用。这是邀帖。”   管事从袖口里抽出一张折子, 上面的内容确实写着想要邀请顾云瑶一续。此次和往常不同,侯府里面亲自派了蔺老太太身边的得力妈妈过来,顾老太太想起往常蔺绍安登门拜访的样子,似乎都是他一个人在中间极力撮合两家之间的关系。   倒是不知道老侯爷夫人知不知道蔺绍安原先总往顾府里跑。顾老太太猜测侯府那边, 定是不知道。   否则除夕当天, 他怎会空手过来?   却是不明白, 好端端的侯府那边怎么又会派人过来接云瑶。还如此郑重。   顾老太太表明知道了,让赵妈妈先去安喜堂内找二小姐,她则也准备动身前去影壁前。   顾云瑶昨日拜托大房那边的哥哥,帮忙找人送了拜帖以后,一直睡不着觉。她也不知道小脑袋瓜里怎么能装下这么多的事,表哥要去边关了,那边地处偏僻,气候条件不好,他在那边生活,虽然有舅舅在身边,是要随时跟着上战场的。前世她就从许多人口中了解到,也先族的蛮子们凶狠无比,是马背上的民族,一个个都十分骁勇善战。   前世的蔺绍安多次利用三千人数的蔺家军,奇袭了那帮蛮子们。蛮子们起先还负隅顽抗,利用对地势的了解占上风,但渐渐地在与蔺绍安多次交锋之后,败阵下来。之后只要听闻他的名字,一个个的全都不敢再冒犯了,有夸张者直接弃械投降。他在蛮子军里名声大噪,后者更是亲切地赠给了他一个称呼——笑面佛。   但不是每次都能成功,蔺绍安也是血肉之躯,也会计策失误,会在险中求生,他挨过刀,受过伤,从马上摔下来过,身为主将不得不以身作则,每回都要冲得最前,拼命厮杀之后落得一身伤。他却没事人似的,把身上一道道的刀痕当成了战果,还有赫赫功勋。   顾云瑶前一夜就在脑海里有画面不断厮杀的情形下入睡,前世未曾过多接触的人,今生有机会接触了。她忽然心里疼得难受,再也无法沉眠了。   晨光罩在她的身上,顾云瑶被刺目的光一闪,渐渐睁开双眼,顾老太太派赵妈妈过来,说是侯府那边派人过来了,让桃枝她们赶紧伺候小姐,快些穿戴整齐。   无论如何都要去送送表哥,告诉他,这些天来受他照顾了。他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她会一直想他。   池塘里养的睡莲还沉睡着,要到夏季才能小荷初露,顾云瑶想起它们亭亭玉立的样子,会在不久的几个月之后,不禁加快了脚步。   穿过大大小小的回廊,也经过了洗砚池,每进院子里雅致的景色都匆匆略过,远远的终于传来了人声。影壁前停了一辆高大的马车,来的人除了蔺老太太身边的王妈妈以外,还有几个挎刀而立的侍卫。   顾老太太已经站在影壁前了,好似在与王妈妈说着什么话,顾云瑶刚来时,脚步似踏着风,裙袄款款,一张粉嫩的脸因跑得过于焦急,两边面颊泛着红,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几口,站在顾老太太身边的王妈妈看到了这一幕,不禁愣了片刻。   王妈妈从小看着侯府二小姐蔺月柔长大,她的音容,她的笑貌,早就深刻在记忆里。以为人走茶凉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二小姐了,面前的这个小姑娘,竟是和蔺月柔生得有八分相像。他们侯府家的二小姐,以前是以绝丽著称,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分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定是二小姐的孩子无疑了。   王妈妈有点感慨,眼圈渐渐泛红了,不知道这会子带顾府的二小姐过去以后,会不会同样勾起蔺老太太的遐想。   此番邀帖,只提名了顾云瑶一个人,故而顾老太太空有想去的心,也只能叫云瑶一路小心。   顾老太太倒也不真的担心云瑶去了之后会出什么闪失,如她所说,云瑶不仅是他们顾府的嫡长孙女,也是侯府老夫人那边的外孙女啊。   和王妈妈一起上马车,顾云瑶靠坐在马车内壁里,京城里大街小巷铺的是石板路,车轮轧在高低不平的青石板砖上,一路摇摇晃晃。一会儿磕了一个小石子了,竟是一颠。起手掀开一点车帘,一个个胡同交接错横在眼前一一展现,马车路过了一些繁华的地段,来往商客络绎不绝,人们的吆喝声浮于空中,还有远远传来的不知是谁家煮的豆花香。   和上次表哥带她去侯府的路线完全不一样,马车选了一条大路走。   放下车帘不再看了。她昨夜没有睡好,被晃得脑袋有点疼,靠在车内壁,渐渐地撑不开眼皮了。   蔺老太太交代了,一定要仔细保重好云瑶的身子。无论如何要将完好的人带回来。   马车里随时准备了一些过年时吃的红枣还有干桂圆,为的就是这个时候。怕她一路饿了,王妈妈想抓一把塞进她手里让她先吃,却见到顾云瑶因劳累闭起了眼,一时收了声。   马车内寂然无声,王妈妈静静看着。连睡着时,这个孩子的五官与睡相都与她的母亲如出一辙。王妈妈顿时心有戚戚然,眼圈又发红了。不忍心扰了孩子的美梦,只望着她长睫轻轻颤的模样,将一早准备好的缎绒小毯盖在她的腿间。   侯府门口,侍立着许多誉王带来的护卫,一个个挎刀而立,显得庄重威严。   今早誉王从王妃蔺月彤的口里听说,昨日顾府那个小丫头居然写了拜帖过来,当然这件事不知为何没有告诉小世子蔺绍安。   蔺月彤怕只派去几个丫鬟婆子显得不够郑重,她母亲既有心想接外孙女来瞧瞧,趁还在京中,她便想满足一下母亲的愿望。经过誉王的同意,才拨了一点护卫一道去了顾府。如今日头渐渐高照了,也不知道顾府那边的情形还顺不顺利。   蔺绍安在门口收拾即要带走的包袱,原本是打算傍晚再走,但晚上的路途比起白天要凶险,且离下个驿站需得骏马奔驰半日才能抵达。再三权衡下,蔺绍安还是决定早一点离开京城较好。他已逗留了太多时日了。   望向通往顾府的方向,他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怕再多逗留几日,是更不想走了。   不告诉小丫头走的日子,是最好的打算。蔺绍安其实也很想在离京之前再看一眼顾云瑶,叫她送一程,总归能让他开心。但是想到晚霞在天边烧得绚烂的样子,她突然肿着眼睛出现,绞着两只小手柔弱可怜地喊他“表哥”,就会不忍心。   蔺绍安习惯了生离死别,战场上两方战士相互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早就习惯了那个场面。顾云瑶不一样。蔺绍安的嘴角扯出一抹淡笑,万一她是真哭了怎么办。   府内的小厮递来几个包袱,不远处的门边站着他的祖母,誉王和他的小伯母。一群丫头婆子还有下人们都沉默着,看到他,都有些激动,又不敢多说。   蔺绍安把包袱一个个安置到马侧身,小厮有点不舍,世子爷才回来多久,这又要赶着回边关上战场,虽说最近蛮子们动静小了一点,可他此去,不会一走又是三年吧?   蔺绍安拍拍他的肩膀,一笑说道:“我这一去,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哭什么。”   小厮是真的哭了,拿袖子抹抹眼泪,还是泪如决堤一般模糊了视线:“世子爷,我自小就跟在您身边长大,按说我应该也随您去边关,去照顾您才是,可我找人帮忙代写请书了几次,侯爷都不让我去,我舍不得你一个人去受苦啊。”   蔺绍安看他如此,没想到反而要由他这个即将要走的人来安慰送别的人,笑说道:“就你这小身子板,我父亲不让你去是对的,你还是再练练吧,你去了,只会拖大部队的后腿。”   小厮知道,他是在很温柔地劝解他,其实是为了他的性命在着想。   蔺月彤立在誉王的身边,在纠结要不要告诉侄子,他的表妹还在赶来的路上。   誉王却摆手制止了,引得蔺月彤转脸看他,誉王眉目很平静地说道:“你真的以为,绍安他会不知道他的表妹想来送行?”   侯府里面将昨日顾府里小丫头写来拜帖的事传得人尽皆知,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誉王看着蔺绍安的背影,眉目有些深沉,怕是知道了,才会选这么早的时候出发,他们这些血战沙场的男儿,对牵挂,对男女情长这种事,应该看得比一般人淡一些才是。现任在位的侯爷不也是吗?常年在边关,身边没有一个能伺候的女人,倒也不是不热衷男女间的房事,怕是牵肠挂肚了,就会动摇。在战场上厮杀时会产生别样的心绪,会渐渐变得贪生怕死,和害怕经历伤痛恐惧。   蔺月彤欲言又止,蔺绍安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准备来同他们一一道别。趁他来前,誉王低声与蔺月彤说道:“那小丫头能不能赶上,也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第49章   为防止马车太快, 过于颠簸, 王妈妈趁云瑶睡着的时候,特地嘱咐马夫一定要再慢一些,慢一些。   马蹄声哒哒地来到侯府门口, 马夫终于“吁——”的一声喊停了, 顾云瑶才被王妈妈轻轻地摇醒。揉了揉眼睛,王妈妈已经先下马车了,把车帘子掀得老高,示意她也先下来。   顾云瑶才伸出一只脚,半截身子刚探出马车, 就看到侯府门口停立了许多丫鬟婆子家仆们。一个个全都面如土灰, 有些还伤心过度, 眼睛都哭红肿了。   在他们中间站着的是蔺老太太,还有誉王妃和誉王几人。老太太额头戴了眉勒, 穿了一件紫红色漳绒袄, 额头遍布皱纹,看样子比她的祖母年纪还要大。誉王则是一身圆领袍,玉革带傍身, 腰间垂了一枚质地极好的玉佩,在光照下泛着莹白温润的光泽。他身边的女人一看便知是誉王妃了,除了穿着打扮华贵以外,那眉眼竟是与她有几分相像。   蔺老太太也一眼看到马车里面的人, 顿时惊讶无比。是月柔的孩子, 果然是她的孩子!   顾云瑶一眼认完人以后, 发现这些人根本不是迎接她的样子,一个个都垂头丧气的,其中一个小厮一直偷偷抹泪。   心里顿时起了一股不好的感受。难道还是晚了?   周围果然不见表哥的踪影,家仆的样子分明是送别完以后流露出的不舍。顾云瑶用试探的目光去看王妈妈,王妈妈便也看向蔺老太太她们,只见誉王妃摇摇头,有点可惜的样子。是晚了一步,蔺绍安才走不多久,往北城门的方向去了。   顾云瑶后退了一步,只觉得脚底有些发凉。她以为能赶上的,也不用对表哥说太多话,就几个字就好,感谢他这么多日来的照顾。   那封信当初寄出去,顾云瑶本来想要是能攀到侯府这座高山就好了,能够帮忙庇佑他们顾府免受将来的劫难。   初衷可能是有点利用的成分,但随着时日渐长,人心都是肉做的,表哥将心比心对她好了这么多日,她也觉得该将心比心回报他的好才对。   蔺老太太见到外孙女来了,有许多话想问她,譬如那天在静雅堂外面,她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那个不该为人所知的谈话。   明明有许多话要问。再者顾云瑶是她的外孙女,以往在京中,她因怀着恨意,与顾府之间走动甚少,却不知道顾云瑶长得和她生母如此相像!   蔺老太太甚至有种想把她养在身边的冲动。   却突然听到顾云瑶开口说道:“不能赶上了吗?”   誉王和蔺月彤也是一愣。   王妈妈离她最近,这个孩子是她一路带过来的,在路上她因困倦,于马车里睡了,害怕闹醒她才让马夫赶路时再轻再慢点,却是忘了这孩子本来就是想来送别她表哥的。   王妈妈心里一阵阵的愧疚,顿时说不出话来。蔺月彤也看到这孩子渐渐红了眼圈,身子还微微在发颤,忍不住想过去搂住她告诉她:“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一点。”   “也不是没有办法。”说这话的是誉王。   听他悠悠开出金口,所有人齐齐地面向他。小姑娘极力忍耐克制的模样,也叫侯府的一众家仆们受到感染,都想叫她能够了却了心愿。蔺月彤也是,既然王爷都这么说了,一定能有办法解决。誉王是一个不喜欢麻烦上身的人,但若是他想管的“麻烦”,必然能够解决。   他侧了侧身,让一直立在门后的一个玄色衣袍的少年走出人群,那少年眼里是无波无澜的冷,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没有想法似的,目光淡淡地来到他的身前。   少年腰侧斜挂了一柄宝刀,刀鞘镶金边,有瑞兽做纹饰,上面还铺了宝石做点缀。除了这柄常挂在身上的宝刀看起来值钱以外,他的身上没有其他的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了。穿着朴素,只一件玄衣,头发用一根同样是黑色的发带束起来,只那双眼里,虽然全无感情,是点漆如墨的黑,如古井深潭一般,幽幽的吸引着人。   顾云瑶起先没瞧清楚来人,只听到誉王吩咐他说:“快马加鞭带着顾府的二小姐到北城门,兴许还能赶上,送小世子最后一程。”   转瞬间的功夫,她的手忽然被牵住了,那人的掌心有些粗糙,也是虎口有茧,习武之人才会如此。然后顾云瑶迎面撞上他的视线,他还是惯常的冷,眼底凉凉的,没有感情。顾云瑶却是一惊,浑身开始发冷,寒气从脚底一直窜到脊背。   纪凉州还牵住她的手,想以此机会带她下马车,那小姑娘却像是看到了至恶之人,微润的唇见到他时,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又或者是其他什么情绪,小姑娘的唇以他肉眼可见在发抖。   顾云瑶记得这双眼睛,甚至记得这个人的五官,和若干年之后他的面貌变化区别不大,一个清贵公子的样子。   脑海里突然蹦出来他杀她时的情景,她躺在地上,身上只有一点皮肉伤,四周都是血腥味道,桃枝死了,祖母死了,父亲他们也都死了。叫梁世帆的那个厂公似乎想带她回去继续折磨她,至于怎么折磨,她隐约有点明白。   东厂的人嗜血残酷,东厂厂公是太监里的二把手,被净了子孙根的男人多少有点变态,对那方面的需求也是有的。虽然做不了,可以借助其他的工具还有外力。   这位未来连东厂都不惧怕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大人,在给她临刀一死之际,声音低低地开口:“留着她的活口,给你糟蹋么?”   她是该感谢他呢,还是该恨他?   虽然是皇命在身,他们两人之间在此之前并无冤无仇,他带锦衣卫们杀了她的全家,同时也杀了她。   纪凉州发现这个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变化很丰富多彩,似乎从羞愤交加,到瞬间的了然,又到怀恨在心的样子,他只是牵住她的手,想让她下马车。顾云瑶却突然“啪”地甩开他的手。这是第一次,纪凉州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被人拒绝。   蔺月彤也不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了,看到小姑娘有点抗拒的表情,随即顾云瑶就跳下马车,向誉王请示:“谢姨父助瑶儿一臂之力,还恳请姨父能换一个人陪瑶儿一同前往。”   誉王愣了一愣。这丫头有点意思,立即就知道他是她的姨父了,都出声如此恳求了,他哪里能不答应。只不过他很想知道,为什么非得换一个人不可。观表情,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可他们两个人,明明不相识。   誉王说道:“你是对姨父身边的这位义弟,有不满吗?”   居然还是誉王的义弟!难怪若干年后,年纪轻轻就能平步青云做到锦衣卫都指挥使如此高的官职。   顾云瑶不敢表现出太抗拒的样子了,怕他们多疑,她刚才的表情一定很可怕,看其他人的反应便明白了。   突然看到杀她的人出现在面前,她吓了一跳,能保持镇定已是不容易了。顾云瑶克制住往昔不断翻涌在脑海里的画面,因缘际会,缘由种种,她得学会处变不惊。   顾云瑶很快甜甜笑了笑:“瑶儿看他年纪轻轻,怕是不能担任起此次的重责。”   “非也。”誉王竟是被小小年纪的她逗笑了,这孩子是真的很有意思,他还是头一遭听到纪凉州的能力被人否定。   誉王说道:“就让他陪你去吧。让他带路,本王反而安心。你瞧着他年纪不大,他却是本王身边虎头十牙这等高身段的护卫都比不了的人物。”   蔺月彤也知晓纪凉州的实力,交给他放心。   顾云瑶知道虎头十牙,是一个精英小队的统称,一共有十个人,每个人按牙为序。   传闻每个王爷都会养一些精英护卫在身边,虎头十牙在上辈子算是她听闻过的很厉害的一群人物了。   她也知道纪凉州厉害,只是他这么小的年纪,好像和表哥差不多大,都要比誉王身边的虎头十牙还要厉害了?   以防遭遇不测,再推拒下去也没什么用,本来就是求人所托,帮是情分,不帮也是本分。而且先追上表哥才是要紧事。   很快一匹棕色骏马被带了出来,顾云瑶身量小,自然是跨不上去。纪凉州立刻走了过来,拦腰从她的后面抱住她,他第一次接触女孩子,竟是比男人要柔软得多。   顾云瑶被他抱在怀里,那份触目惊心的回忆涌了上来,喉头一哽,她突然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这个人曾经亲自提刀杀了她……   所触之处,是她身体微微发颤的感觉,小姑娘依然抱有抗拒的情绪,纪凉州并不明白她因何而抗拒,王爷的命令要紧。他干脆把她打横抱起来。 第50章   顾云瑶被打横抱了起来, 双脚一悬, 仰脸又对向那个人的双眼,无波无澜的清冷,他根本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在做什么。   蔺月彤看到以后, 脸色都有点糟了, 虽说顾云瑶还是个孩子,毕竟是一个大家小姐,纪凉州这么做,会不会太直接了?   “你忍着一点。”纪凉州把她托向马背,看她坐好了以后才立即翻身上马,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回头望了一眼誉王, 示意他即将要出发的意思。   誉王点了点头,蔺月彤则有点不确信了。她刚才是大力推荐让纪凉州去, 可看这样子, 他分明不会照顾人。   蔺月彤道:“不然还是乘马车去吧,快马加鞭兴许也能赶上。”   纪凉州却已经抓牢了马缰,微扯缰绳, 他的眸光略略扫在顾云瑶露出的后颈上,知道她还在紧张,小姑娘拘谨地缩成一团,几乎要把脸埋在马头那里了, 他的双手扶在她的腰际, 小姑娘的双肩似乎端不平了, 微微发着颤。   纪凉州还是不懂,她究竟在怕什么。   他刚才翻身上马的时候,有意捞了一下她的腰间,以防她真的摔下马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看到她又往前挪了,有意避开与他的接触,纪凉州把她一把捞回怀中,冷冷的声音在顾云瑶的耳后响道:“我不会照顾人,你忍着一点。”   她不喜欢他不要紧,这是王爷的命令,他会把她安全送到位。   蔺绍安一路到北城门,前面有许多人排着队,男女老少都有,一一受士兵检查才许出城。京城管制最严,在天子的脚下,进出城门都有严格的把控。蔺绍安的腰际挂了一个侯府的腰牌,守城的将领认得这牌子,在城楼上一眼就望见蔺绍安,慌张地下了城楼。   蔺绍安被他拦了下来,牵着马,两人退到长队的一边说话。   守城的将领仰慕侯爷蔺侦仲已久,只是蔺侦仲有皇命在身,不常回京城罢了,能看到他的儿子,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将领同他聊了许久。   一直到蔺绍安说时候不早了,必须赶路了,这将领才发现自己有多唠叨,赶紧让士兵们叫队伍拨开一条道来,先让侯府小世子走。   蔺绍安牵住马,前行了两步,身后的人群却惊叫了一声,他忍不住回头看什么情况,几个守城的士兵已叉着长矛团团围住一个玄衣少年。   是誉王身边的那个沉默寡言的义弟。   他冷着一双眸光,高坐在马背上,凛凛威风的样子竟把士兵们给震慑住。   将领赶紧跑过去,喝他一声:“什么人!”   纪凉州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坐在马背上,然后蔺绍安就听到一个人在叫他:“表哥。”   他的脚步顿了顿,本来已经打算要走了,他也舍不得京城这个地方,不是说怕回边关那个地方吃苦受罪,而是,而是……   他挺想一直留在顾云瑶身边,照顾这个惹人心疼的小丫头。   但是那个地方,他也不得不回去。   顾云瑶看到蔺绍安直接避开人群,翻身就要上马,他速度很快,一磕马肚子就是一声“驾——”。   他明明听到了声音,却装成听不见。冬日的晨光柔和地洒在城门下,还是懒洋洋的样子。顾云瑶的身上有点发冷,又叫了一声:“绍安表哥!”她有点慌张,万一蔺绍安是真的没听见怎么办?她本来坐在马背上,因为纪凉州闹了点动静,顾云瑶从他的怀里松了松。   纪凉州的眼底下,顾云瑶居然亲自攀住缰绳溜下马背!   这是个很危险的动作,周遭人多,十分的慌乱。顾云瑶已经迈着步子往前跑了,守城的士兵们只顾在这里逮他,疏忽了小姑娘那里。   顾云瑶跑了没多久,已经出了城门,她短腿小脚的,肯定跑不过蔺绍安的马快。还倔强地往前冲。远远的还能看到蔺绍安的马在视野范围内。她的身影却快要消失在纪凉州的眼里。   纪凉州的面容紧绷,瞬间出现了不一样的色彩。王爷说过,人必须由他负责安全带到位。此刻是到了北城门了,却没能了却小姑娘的心愿,算是任务失败。任务一旦失败了,他就不应该回去。也没有脸再见对他有再造之恩的王爷。   这条命是誉王捡回来的。   他抱拳和守城的各位士兵们,以及将领说道:“抱歉,多有得罪。”   抽出斜挎在腰间的宝刀,用没有出鞘的刀身先开辟了一条道路,把人群拨开了一点以后才一磕马肚子,纪凉州揪紧缰绳,“驾——”的一声开始跨在马上疾驰。   顾云瑶跑了没多久时候,体力已经跟不上了,气喘吁吁了一会儿,视线追着野外,京城外原先茂盛的草木都枯了大半,待春暖花开之际才能再发芽,因而她还能看到在官道上驾马而行的蔺绍安。   顾云瑶忽然明白了一点,原来表哥并不想她来送他?   身后突然有马蹄声传来,顾云瑶还没反应过来,坐在马背上的纪凉州用双腿夹紧马腹,往她这方向倾了半边身子,伸手就是将她一捞,等再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侧着坐在他怀里了。   顾云瑶感觉到身后硬实的胸膛,还有绵密沉稳的呼吸,年纪不大,却是有浑厚的功力了,不禁又想起他杀自己的样子,顾云瑶的脸色都白了。   他有些粗糙的掌面包住她小小的手心,纪凉州磕着马肚子一路在官道奔驰,顾云瑶只觉得身子有些轻,脚底飘飘的,他让她抱紧自己。顾云瑶犹豫了一下,没有动作。   抬头看他,浓郁的眉峰,刀刻般的俊脸,淡淡的表情没有多余的情绪。忽然他也眉眼一低,瞧了她一眼,然后强硬地让她抱住自己了,顾云瑶只听到纪凉州说道:“别惹麻烦,你不能摔下马,也不能死。”   ——可上辈子杀了她的人,明明就是他。   已是到了傍晚,侯府里开始重新点起了光亮。盏盏灯笼在风中摇曳。侯府里的院落都修理得十分整洁,一派宁静祥和之气。   誉王和誉王妃此次从江西回来,被安置在誉王妃蔺月彤原先住过的院子。头先她喜欢竹子,屋子里只打开小窗就能看到外面一大片竹林,到了冬日还是曲径幽深的样子。傍晚时分那霞光绚烂,烧在竹林里,好像燃了一团烈火。   蔺月彤穿过开阔的院子,有护卫已经从侯府门口回来了,见到她就来报:“回禀王妃,纪大人还有顾府二小姐两个人还没回来。”   “怎的到现在都没回来?”蔺月彤悠悠转了几回步子,打发了护卫让他接着在侯府门口等。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是忍不住了,想亲自穿过月门,去影壁前瞧瞧情况。   誉王从后面走过来,揉住她的肩膀,叫她稍安勿躁。   看一眼天色,是不早了,路上大致发生了什么情况,他已能猜出十之八/九。誉王道:“你那侄子也是个叫人不省心的,看起来比谁都要洒脱,一旦这心里起了挂念,就不敢正面了。”   誉王说的很有道理,蔺月彤也知道她侄子的弱点,是喜欢笑的,不轻易把其他想法挂在脸上。要说这性子更像谁,可能是她二姐蔺月柔多一些吧。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护卫终于从侯府门口带来了好消息。说纪大人已经带着顾二小姐回来了。   蔺老夫人因偏头痛犯了,头先在用过午膳以后,便被房里的王妈妈扶回去休养。   蔺月彤赶紧带了人去门口相迎。誉王也一同出去看看。   到了门口,顾云瑶在马上被颠得头脑发胀,没多久就吐得快晕了。纪凉州顾及她的身体,只好放慢脚程。他是练家子的身体,顾府小姐出生要金贵一些,身子柔弱也是自然。   见到誉王和王妃两人前来,身后簇拥了一帮下人。纪凉州本还打横抱着已经神志不清的顾云瑶,立即将顾云瑶抱给了蔺月彤。   蔺月彤一愣,还是将她接回了怀里。   纪凉州单膝跪到了地上,声音冷冷的,但是有不容推辞的意思在里面:“属下办事不利,还请王爷责罚。”   这意思就是说,人最终没有追上。蔺月彤蹙了蹙一双柳叶眉,温婉的脸庞不禁露出遗憾的表情:“没追上也便算了,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   纪凉州跪在地上没有起来,还在等誉王发落他。   蔺月彤怀里的人动了一动,她的一双小手冰凉冰凉,脸色惨淡得完全没有一丝血气,这是吃了多少苦头才能这样?且不说她是顾府小姐的身份,她是二姐留下来的唯一的孩子,也更是母亲的外孙女,她的小甥女。   蔺月彤怜惜地摸了摸怀里孩子的眉眼,声音动然道:“你受苦了,好好歇着吧。”   顾云瑶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是很温柔也很温热的触感。有别于祖母带给她的安心感,这个人身上也很香,有种像是母亲才有的味道。 第51章   顾老太太在傍晚的时候接到了侯府的邀请, 听到瑶丫头如今好像是发病了, 她的脸色立即变得煞白。   薛妈妈和赵妈妈也是忙得团团转,一个在说:“郎中都说姐儿没有事了,怎么好端端的又发病了?”一个在说:“不过就是去了一趟侯府, 出了什么岔子?”   桃枝听闻自家小姐出了事情, 脸色也是非常的难看,一会儿眼圈发红,哭哭啼啼上了。   顾老太太也想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她们始终认为,相较于顾府的地位, 侯府在京中是更加有头有脸的世族大家, 怎么也不可能把一个小姑娘伺候不好。她想起白天的时候侯府来接人的样子, 一个个护卫严阵以待,都挎刀而立, 看上去是那么的郑重, 顾老太太当时不禁想,侯府原来也是认真地在看待那个孩子,她才会放心把瑶丫头交给对方。哪里想到, 哪里想到……   不过就半日的功夫。顾老太太的头有些发沉,脚步颤了颤,差点摔到一边。还好薛妈妈眼疾手快,把她扶了一把, 口里还说道:“老太太, 您不能再病了, 您若是也病了,该如何是好?”   刺骨的冷风兜头吹在她的脸上,顾老太太的脚步这才稳了一些,她分明看到撑着纸灯笼的桃枝还红着一双眼看她,顾老太太的双眼也不知不觉有些红了。   是啊,她不能再病倒了,瑶丫头已经病倒了,她若是再病倒了,该如何是好!   “我不会生病的,我年纪这么大了,精神头还这样好,我不会生病的……”薛妈妈听到顾老太太在喃喃自语着什么,喉头也是一哽。顾老太太一向以严厉示人,不轻易败露内心真实的情绪,她这般忍痛的样子,薛妈妈等人还是第一次见。   她用力扶住她。头一回觉得这个平日威严的老太太,原来如此的柔弱不堪。好像风一吹,就能把她吹倒了似的。   赵妈妈已经去取来一件披风给老太太披上,侯府那边亲自派了马车来接,一到影壁前,同样有四五个护卫庄严肃穆地等在那里。火光中,他们的脸面都没有表情。有人举着火把,走夜路更方便一些。   顾老太太想也没想地即刻上了马车,同时带了薛妈妈一起过去。   走前她吩咐被留下的赵妈妈一声:“这事情也告诉二爷一声,他今晚若是不来侯府门口好好等着,就别再认我这个母亲了!”   赵妈妈看到她的表情格外认真,知道她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那个孩子确实没有一点错,她不能再病了,她还那么小,那么可怜……那么的让人心疼。   赵妈妈偷偷抹了眼泪,加快脚步上顾德珉的书房去了。   顾德珉下朝回家以后就歇在书房里了,总有许多公文要处理。春节过去以后,他和大爷两个人虽然歇了三天的春假,根本远远不够。他一点也不期待之后的日子,特别是元宵节。   记得有一次,他和兄长还有大嫂两个人一起在老太太的安喜堂商议事情,大嫂觉得他这人油嘴滑舌,明明往年每一年元宵节,皇帝陛下都会将他特别留在宫中,赏一口汤圆吃。问了他一声,是不是今年也会如此,他却回答大嫂说,“陛下的意思,不是我等能够揣度的。”   他是皇帝作为太子时期的侍读,算他好运,做侍读的不止他一人,皇帝却十分欣赏他。他不过是一个正四品的官员罢了,何德何能和内阁那些阁老们一样,能够留在宫中讨得一份天子赏赐的汤圆?   其实都是皇帝手心里的玩物罢了,看看那位福建巡抚田大人的下场就该明白。   顾德珉暗暗叹了一口气,又翻了翻地方上报来的财务状况等,这几天他得快马加鞭把其中的内容整合出来,元宵节那天要上报被皇帝。屋外忽然有了人声,是守在门口的小丫鬟来报:“二爷,赵妈妈来了,说是有要事要与您说。”   顾德珉慢慢开口:“让她进来吧。”   很快赵妈妈进来了。顾德珉眼睛未抬,盯着手里的公文在看,明明她来的时候说是有事要说,真的到他的面前了,却也不开口了。   赵妈妈静静站了一会儿,顾德珉终于放下手里的公文,抬头之际揉了揉眉心,他闭着眼问:“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赵妈妈才开口:“瑶姐儿又病了,如今人在侯府那里,老太太交代了,这事儿一定要与您说。还有,还有……”   赵妈妈的胆子向来小,在顾府里立足了这么多年,资历是够老了,却不如薛妈妈那样能言善辩,顾德珉知道她的性子较为温吞,他也不急,就慢慢问道:“还有什么,你说吧。”   赵妈妈才提了胆子说道:“还有就是,老太太也吩咐了,您必须要去,您若不去的话,她就和您断绝母子关系。”   顾德珉只觉得眉心一跳,顿时站了起来,望着赵妈妈的眼睛,他说道:“老太太当真这样说的?”   赵妈妈瞧着他的模样,先前她说了瑶姐儿生病的事,二爷一点反应都没有,提到老太太要和他断绝母子关系,二爷立即就急了,难怪老太太要这么吩咐下来,二爷还真是……半点都不心疼姐儿啊。   府里也给二爷准备了马车,顾德珉轻轻吐了口气,赶紧上去了。   他才上了马车,那边顾老太太已经快到侯府的门口。   顾云瑶躺在榻上,死死地抓住被褥,头先蔺月彤已经派人去静雅堂请蔺老太太过来,也叫人把京城里能请到的最好的郎中都叫过来了。再不济,动用誉王在宫中的关系,叫个把值班的太医过来,也是能做到的。   几个郎中团团围在床榻边,一个把完了脉,换另外一个人上。有人撑开顾云瑶的眼皮看她的眼珠,还有人扒开她的嘴,捏住她的脸颊看她的舌苔。   蔺月彤守在一边,总是不安的。纪凉州接云瑶回来的时候,将小丫头抱进她的怀里,当时她的心里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这个孩子这么小,怎么就能这么执拗呢?如果没让她去追她的表哥,倒也没这么多事了。   蔺月彤六年之内滑胎两回,她很喜欢孩子,却总是求而不得。望着眉毛拱成小山,睡也睡不安稳,被身体的疼痛所折磨的云瑶,蔺月彤甚至在想,若是她的第一胎没有滑了,也该是这般大的孩子了。   她怜惜她,已经不仅仅是因为云瑶是她的小甥女,有种母亲对孩子的渴望和保护欲使然。   蔺月彤也皱起了眉,誉王在旁边看了,走过来,牵住她的手。   “这小丫头会没事的,听闻她福大命大,年前病得十分重的样子,也是挺过来了。她若知道有这么多人守着她,也一定会努力地醒过来。”誉王揉住她的指尖,觉得那里有点凉,慢慢地又握紧了。   蔺老太太一直沉默不语,从早上在马车上面看到云瑶的那一刻起,就唤醒了她的思念之魂。为什么这个孩子会这么像月柔?简直就像是她又轮回了一遍……都怪她,是她不好,明明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她却从来没想过亲自见见这个外孙女。   蔺老太太心里一激动,咳嗽了起来。   蔺月彤见了,赶紧扶住母亲年老的身体,拍了拍她的背。   屋外忽然有了动静,王妈妈带着顾老太太过来。蔺老太太吩咐了,只要是顾府来人,一概通行放人,务必要直接领入内。   一进门,顾老太太看到榻上躺着的恰是她的乖乖孙女,她的脚步又开始虚浮了。薛妈妈用尽全力才搀扶住她,顾老太太差点两眼一花昏过去。揪住胸口的地方,她的手指紧了紧,顾老太太才稳住身子,走到云瑶的面前。   “瑶丫头,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是你祖母来了。祖母来接你来了。”和她说了些话,她还是不醒。顾老太太差点跪坐在她的身边。   薛妈妈赶紧要去扶她,顾老太太却抬手制止了。   她幽幽地直起了身,蔺老太太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她仿佛能吃了人的眼神给瞪了。   顾老太太说道:“我敬您是侯府老夫人,我将瑶儿交给您,必然是放心你们侯府会照料好瑶儿。忠顺侯老夫人,您更是这孩子的外祖母,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念在这孩子身世可怜的份上,从不与她说什么,也不计较您这么多年来不看她的事情。顾府是欠侯府,我那不成气候的次子也欠你们家的小姐……”   蔺老太太突然听到她提到女儿的名字,老泪瞬间纵横。   顾老太太说道:“月柔她是个好儿媳,她也不欠我们顾府什么,是我们顾府辜负了她啊!”   可是……可是……   顾老太太的声音都在抖:“瑶儿这孩子,什么都没有做错,她夹在两家人之间,她最不好受。老夫人,你怎么不懂,你怎么就是不懂呢!”   蔺老太太听了以后,因悲伤过度不断地在哭,几乎喘不上气来。甚至是两眼发黑,昏倒在女儿的怀里!   几个人急得抓住她的手,喊“母亲”、“老夫人”、“老太太”的声音都有。   这时候又有下人来通报,禀告誉王:“纪大人还在院子里跪着,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起来了……王爷,您看,怎么办?” 第52章   誉王也知道纪凉州一直跪在院子里不肯起来, 这是他本人的意思, 誉王并没有这样吩咐,平时他把纪凉州当成义弟,可在这孩子的眼里, 他始终还是地位高人一等的王爷。   誉王叹了口气, 表示知道了,让来禀明的人下去了。   他则慢慢地踱步到门外,清冷的月辉下,四周阒然无声,这轮明月皎皎孤寂着, 纪凉州就跪在一团浓郁的阴影里, 脊背挺直, 跪的姿势都是这么的一板一眼,不敢疏忽怠慢了。   纪凉州没有抬眼, 但是他洞察到有人前来的气息, 他保持跪的姿势,不是想求谁原谅,而是他认为这件事他失职了, 他该受到相应的惩罚。这和王爷有没有发号指令无关。   誉王还是走到他的身前。他眉眼微微动了动,片刻后才抬起脸。   誉王看到他无波无澜的双眼,和天上的孤月好像相应了,里面似乎住不进任何人, 他总觉得这孩子不该如此, 誉王回想起寻回他时的样子, 他饥肠辘辘地在街市里游走,混迹在一堆衣衫褴褛的乞丐当中,大概已经好多天没有吃上一口热饭了,见到他时他几乎是骨瘦如柴,身上没块完好的地方,应是常年在被打被骂的痛苦中度过。   他也不出声音,见到人的时候就是这般眼神了。   给了几锭银子给其他的乞丐们,从这些人的口中誉王得知了,平时一些有钱的王孙公子会找他们乞丐过去寻乐子,给点馊了的食物以后让他们扮动物学猫爬学狗叫,还有的就是直接把他们当靶子,在他们的身上又踢又打又骂的,说他们是“臭乞丐”,叫他们赶紧快去死。   明明这孩子的爹,是和侯爷蔺侦仲一起参加过自沽坝一战的大英豪,誉王骗了许多人,说这孩子的爹是他的故友,其实是他单方面仰慕那个人罢了。只可惜那个人为奸人所害,已经死了。自沽坝一战之后,那个人仿佛不曾在世上出现过,被人从历史的痕迹里给抹除了。   那个人的家人也受到了迫害,当他偷偷派人赶去那个人的老家时,全家老少一百多口人已经被人屠了个精光!他亲眼目睹了满地的尸体,血流几乎成河,还是来晚了……所以当他的人在十年之后禀报消息说,那个人的孩子还留在世上,誉王无论如何都不相信,那个人的孩子是如何逃出去的。却还是想亲眼去看看。   途经千余里的路,从江西一路辗转到了后来的福建,也多亏了福建巡抚田大人的相帮,在一个街巷角落里终于找到了流落他乡的纪凉州。只一眼,誉王就认定他一定是那个人的孩子!不管是眉眼,还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态,誉王决定他要亲自把这个孩子接到身边。   其实他也不过比这孩子大十余载的岁数罢了,让他自称一声“小侄”总觉得有点古怪,誉王便想认他做一回义弟。做弟弟的话,也该是能够和他亲近一些。   哪里想到,在身边养了五六年了,纪凉州对他还是这么生分。   可他知道,即使称呼没有变,这孩子的心里,其实有他的一席地位。他只是不善言辞罢了。   誉王闭了闭眼,不管是那个人,还是福建巡抚田大人,他都帮不了什么忙。他是个王爷,在别人眼里有权有势,却为了一己之私而逃离了权利斗争这个大染缸,看着朝中群臣们奋勇而上拼命地互相厮杀而不作为,冷眼旁观着一切。阉党也好,如今正和阉党联手,势头正高的内阁阁老们也好,还是已经没落的浙派也好,都应该和他没有干系。   负手而立,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情绪,誉王的声音中带了点悲恸道:“你若真的认为对不起屋里的那个孩子,或是认为没能完成任务,就去一趟边关,晚点的时候我会写一封请愿书,你且带着这封请愿书在身边,到了边关之后将它交给侯爷,侯爷看了以后,定会将你留在他的身边。”   这么多年来,誉王一直在暗中追查那个人的死因。他虽不喜欢招惹麻烦上身,唯独这件事,他不能不问。   “边关也许有你想要的答案。”誉王叹了一口气,纪凉州始终是要离开自己的身边,他看到他静静地抬起脸,看向自己,那古井深潭般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一点别样的情感。誉王道:“正好我那侄子也确实是该教训一回了,你过去之后,就告诉他,他表妹是如何因他而病重的。”   ……   顾德珉乘着马车一路到了侯府门口。门口早就站着几个侯府里的下人,一个个掌着纸灯笼在往外张望,看到新来了一辆马车,立即上去问询。   赵妈妈因放心不下顾云瑶,本也想随同一起前来,可顾老太太房中如今多了一个文哥儿,她抽不开身,没有老太太的吩咐,也不敢将文哥儿再交由惠姨娘了。赵妈妈留在顾府里面没走。   顾德珉坐在马车里,车身猛烈地一晃,是摆停了。外面有人的声音,一个陌生的男子在说话,估计是侯府里的人:“请问是顾府里来的老爷吗?”   马夫回答他:“我家老爷正是。”   那个陌生的男子忙道:“原是真的顾家老爷,快快有请,我家老夫人还有王爷他们都在等着呢。”   王爷?顾德珉听到这个词之后眉心就是一跳,他怎么没有听说过侯府里如今还歇着一位王爷?   怕是那誉王吧!   顾德珉是知道的,侯府里的二小姐蔺月柔嫁给了他,三小姐蔺月彤则嫁给了江西的誉王。说起来蔺月柔原先是要嫁给四川的靖王,半道给他截了胡,顾德珉至今还记得,蔺月柔死后没过几日,靖王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消息,竟从千里迢迢的四川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他身材魁梧,是个手握重兵的王爷,素日因他长相彪悍,大家都称他为“冷面王爷”,从来没见过他会对谁动情成那样,和每日在练操场习武的他比起来,顾德珉只是个文绉绉的肩不能扛水不能提的柔弱书生。   靖王见到他的第一眼,立即提住他的衣领,在灵堂上当着蔺月柔尸首的面,把他扔到了地上,狠狠打了他几拳。   顾德珉当时挨了打,半边脸立即就肿了。嘴角溢了血。   还好靖王身边的人拦着,否则他真的可能把他打死了。   想想那些身上挨过的拳头,顾德珉的半边脸颊隐隐开始作痛,胸腔里也压抑着,喘息声开始紧凑而连绵。   不会是靖王吧……他可不想再遇见那个凶神恶煞的人物。   陌生男子让开了一条道,侯府的大门被打开,马车直接进入府内。   顾德珉只觉得这侯府内部的路途实在遥远。   快到北园的时候,领头的人找了块空地才让马夫停下来,外头有人说了一声:“二爷,已经到了。”   顾德珉缓缓地呼了口气,心里的压抑让他有点脚步沉重。才挑了车帘,半截身子探出马车,迎面有个麻袋把他一罩!顾德珉呜咽了一声,含糊喊着:“我是朝中正四品官员,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侯府里也能行凶,不怕被捉到以后被关押入狱吗!”   他的身子乱扭了一下,眼前一片漆黑,分不出外面什么状况。只能听闻有不少脚步声欺近,还有他带来的马夫似乎见到了谁,声音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月色下,顾老太太的身后簇拥着一帮侯府里的打手,蔺老太太因昏了,正歇在静雅堂里由其他的郎中在医治,蔺月彤留下来照顾她老人家,随同顾老太太一起出现的是身穿常服,圆领锦袍加身,上绣有四团龙纹饰的誉王本人。   马夫脸色一僵,口里打了哆嗦,结结巴巴地道:“老……老太太,这、这是要做什么?”   麻袋里的人可是她的亲儿子啊!   顾老太太借着月光看了麻袋包裹的人形一眼,从马夫坏了的脸色可看出,里面的人确实是她的儿子没错了。   打的就是她的儿子没错!   顾老太太一点也不心疼,比起榻上躺着的顾云瑶,她狠心的爹要了和没要有什么区别?   顾老太太和旁边的人交代两声,就有人把躺在地上的顾德珉提了起来,麻袋被褪到他脖子的部位,顾德珉说话稍微有些方便了。   他分明听到自己母亲的声音,那个声音他在顾府之中听了几十年了,绝对不会认错。   顾德珉难以置信自己的母亲会做这样的事,惊讶了半天,才回过神说道:“母亲,您放开儿子啊,您……您这是做什么?”   顾老太太冷笑一声,顾德珉身边的人压制住他不让他乱动,她虽然有很多舍不得,可她的儿子确实活该。   顾老太太声音严厉地说道:“忠顺侯老夫人听说你要来了,气得已经倒地不起,当初是你负了月柔,叫侯府脸上无光,忠顺侯爷在朝廷里说话的分量如何,你该是知道,切不要仗着圣上喜欢你,就认为可以高枕无忧了。侯爷若在圣上面前一句话,你认为咱家顾府还能在京中好好立足吗?这么多年来,是我纵容你,教子无方也是我的错。月柔的死,很大关系出在你的身上,你说你该怎么办?我自然是要逮你去负荆请罪!” 第53章   顾德珉自然知道, 若要皇上在他们顾府和侯府之中选择, 当然会选择后者,他是皇上曾经的侍读没错,做侍读的不止他一个人, 忠顺侯府的老祖宗是与开国皇帝一起打江山的存在, 大孟朝经历过百年历史,将领中早就没几个能打的了,忠顺侯爷算是其中之一,皇帝自然更器重他们一点,也更信任他们一点。   毕竟没有几个人能够代替忠顺侯爷的地位。他被委任派去边关镇守了那么多年, 与也先族的蛮子军一直周旋, 得以保全大孟朝的国土不受对方的侵犯与掠夺。若是失去了忠顺侯的帮助, 等于是剪除了自己的羽翼,皇上再如何做, 也不会得罪侯府。   边关不能失守, 一旦失守了,就是把大孟朝的都城彻底暴露在敌人的视野里。   捂在麻袋底下的顾德珉的一张脸,近乎惨白, 他手心里汗津津的,听得出老太太的声音是动了真格,什么叫他把忠顺侯老夫人气得病倒了?不会真的如此吧。   夜凉如水,顾府的文轩阁里, 惠姨娘因思念文哥儿, 整日茶不思饭不想的, 正趴在热炕上透过纸糊的窗户看外面,屋外进来了她贴身伺候的丫头锦屏。   只听她说了一声什么,惠姨娘本来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反应过来,愣了一下:“二小姐病了,如今在侯府里面,二爷也去了?”   锦屏赶紧说道:“是啊,姨娘,二爷头先就乘着马车走了,这都过了不少时候了,怕是已经到了侯府。先儿个老太太已经先去了,好像二小姐病得很重的样子,我是不曾亲眼见过,但珠翠那丫头正巧赶上了,老太太的脸色当时好像就白了。”说着这话时,她往惠姨娘的后背加了一个迎枕,让她能够歇得更舒服一点。   锦屏又说道:“姨娘,这下可好了,若是二小姐真的病得重了,您前段日子受的委屈,二小姐这也算是还回来了。”   惠姨娘左右看看,还特地把窗户支开得大一点,看院子里幽静无声,便晓得没有其他人经过。惠姨娘瞪了她一眼:“有些话,你告诉我就行了,多的话不用你评说。省得被老太太或是大太太那里逮着了,说是我教你的。”   锦屏自知说错了话,抿抿嘴唇,不敢再多言了。惠姨娘让她下去,看着她这般没规矩的样子,就觉得头疼,连听到顾云瑶病重的消息,都无甚想法了。她现在记挂着文哥儿,还是儿子要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那小家伙再接来身边养着。   惠姨娘又怀念起文哥儿趴在她膝间的模样,两只手小小的,很绵软,他的声音也是软软的,从文哥儿小时候起,一直喝她的母乳长大,她可是亲眼看着这孩子如何长大,连什么时候长了第一颗牙,她都是记得一清二楚的。   锦屏下去了以后,方嬷嬷也来了,两个人谈话喜欢选在夜深人静的晚上,近段日子方嬷嬷来的更是勤了,顾德珉不常来她屋里坐了,反而给了她们二人说话的好机会。   方嬷嬷带来了一封信,惠姨娘以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初拿到信时就识得了上面的字迹。那人写信有个怪癖,喜欢用多种字体夹杂在一起写。寄信人的名字用的是狂草体,收信人的名字写的是田庄上管事的名字,用的是小楷。   顾德珉为惠姨娘添置过一些田庄和铺子交由她亲自打理,算是她的私人财产,不记到府内公账上面。其实有时候,连顾德珉也不知道在她手下打理的田庄铺子们,收成都是如何。惠姨娘亲自操持,每三个月为一个季度,那些管事们都会来顾府一趟,将账本交由她好好审核把关一番。   某处田庄的管事,是她暗中安排过去的人,信寄到那个管事那里,由他作为中介,是为了掩人耳目。寄信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刻意把他的名字写得潦草难懂。这样也好,不容易被人瞧出来她和一个外面的男人在通信。   方嬷嬷很高兴,之前与惠姨娘提过好几次那位大人的事情,惠姨娘都在犹豫着什么,迟迟不愿意答应。估计是文哥儿被老太太抢走的事激起了她的怒意,惠姨娘终于是答应她,要与那位大人通信了。   广东这么远的地方,信寄了很久才到对方手里,但是等待是值得的!方嬷嬷催促她赶紧打开信来看看。惠姨娘也想瞧瞧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展开来一瞧,脸色顿时变了。   方嬷嬷认得的字不多,想问她上面写了什么。惠姨娘的嘴角立即扯出一个弧度,方嬷嬷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是在激动。   不过这个过程很短,短到让方嬷嬷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惠姨娘很快冷静下来,面色平淡地说道:“他说,他已经在暗中帮我父亲东山再起做打点了。他还说……”惠姨娘缓了缓。   方嬷嬷有点急,问道:“还说什么?”   惠姨娘才望着她,方嬷嬷又看到她似笑非笑的模样,是作为林家小姐应属的骄傲回来了。林明惠靠在迎枕上面,慢声说道:“每六年一次京察,还剩三年了,这三年期间,朝廷内部会有很大的官员变动。没准,他还能调往京中。”   再者,今年还有一次每三年一度的官员考核。   ……   顾德珉脑袋上的麻袋已经被摘掉了,他人被带到蔺老太太的主屋里,也不敢乱动。这次主张将他带来负荆请罪的人可是他的生生母亲。顾德珉没有话要说,才到侯府老夫人蔺老太太的主屋里时,先是看到躺在榻上的女儿顾云瑶,再来是被人扶着,坐在一边四方椅上,已经悠悠醒转的蔺老太太。   顾老太太在后面一声严厉的话语:“跪下!”   顾德珉嘴唇都发白了,见到蔺老太太时,她眼里充斥的恨几乎能化成野兽,将他生吞活剥了。   顾德珉不敢看蔺老太太的那双眼睛,他缓缓地低下头,当真在蔺老太太的面前跪了。眼角余光不小心瞥到床上正在受病痛折磨的顾云瑶。   他登时一怔。云瑶死死闭着眼睛,在挣扎。他忽然回想起曾经种种,蔺月柔刚生下顾云瑶的时候,正好是林明惠才怀上文哥儿的时候,林明惠害喜害得厉害,产下顾云芝之后,她的身体就越发的不好了,他怜惜林明惠一个家道中落的大小姐,却还愿意伏低做小跟在他身边做姨娘,相比之下蔺月柔是侯府的千金大小姐,总该还有侯府的人去疼,顾老太太也喜欢这个儿媳,林明惠就不一样了,她的身边,目前只有他。   他想起来林明惠那段害喜的日子里,他都是贴身伺候在她身边,寸步不敢离开的。生怕她动了胎气。因而也疏忽了蔺月柔那里。蔺月柔生云瑶的那天,他也去了。本还有些期待。听到稳婆恭喜他时,说是个千金小姐,他连看都不想看,又走了。   蔺月柔死后,停灵的那几日,靖王来了,蔺月柔本来就是要嫁给靖王的,她生得美,人心地善良,顾德珉不觉得凭借自身的游说,能哄得她真的芳心大许。   听说她和靖王私下见过面,侯府也很满意她与靖王的婚事,怎么后来又非他不嫁了呢?!   那个孩子,云瑶那个孩子……会不会也不是他的……   算算时日,云瑶没足月就出生了,是个早产儿。生下来不多久,薛妈妈抱来给他瞧过,瘦瘪瘪的样子,皮肤都皱成了一团。哪想过她后来会越长越像蔺月柔?   每回见到顾云瑶,他就会想起蔺月柔躺在榻上,咽气前瞪着他的眼神。她在顾府里以温柔著名,下人们都没瞧见过她发脾气。顾德珉是第一次看到她用那么充满恨意的眼神看他,就像是现在的蔺老太太一样,仿佛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   一看是顾德珉来了,蔺老太太当即从椅子上直起身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挥手就是一巴掌:“你这狼子野心的家伙,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老人家的手劲按说应该不大,蔺老太太是用上了浑身的力气,居然把顾德珉打倒在地。措手不及的一巴掌让他有点发懵,抬脸看向蔺老太太,他还跪着,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他是朝中正四品官员,早就没脸了。   蔺老太太又在他的脸上、肩上等多处地方捶了几下,语声急切道:“月柔就是被你害死的,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说什么蔺月柔是病死的,好端端一个人养在侯府里十几年都无病无伤的,到了顾府里面没几年就这么死了?   若是得病了,也好办,他们侯府和皇帝的私交甚好,请个把太医来没有问题。顾德珉却连开棺验尸都不给,在停灵的最后一晚还脸色煞白地乘马车过来告诉他们,蔺月柔的尸首在当夜被黑衣人抢走了。   蔺老太太声音悲痛欲绝,眼看着是真的要昏了,誉王还有蔺月彤两人赶紧去扶。   床上的顾云瑶忽然发出一声声音,慢慢地睁开眼睛。 第54章   所有人被她的声音给惊了一下, 顾老太太是第一时间赶到她的身边, 轻轻唤她:“瑶儿,瑶儿……”   顾云瑶浑身还有点疼,记忆停留在马背上颠簸的时期, 后面她好像吐了, 然后脑袋疼得厉害,再然后,再然后就记不得了。   视线还有点模糊,但是看到祖母在身边,那双年迈的眼里写满了担忧, 顾云瑶的小鼻子突然有点发酸, 她希望祖母不要再为了她的事难过。   抬手抚在顾老太太的眉梢上, 她皱着眉,额头都是深深浅浅的纹路。顾云瑶放心不下, 再度昏厥前夕和她说道:“祖母, 瑶儿没有事,很快就能好了。你千万……不要担心。”   顾云瑶这一睡睡得很昏沉,好似能听到身边人在说话, 起先是年轻女人和年轻男人的声音,她判断出这两道声音分别来自于小姨母蔺月彤,和她的丈夫誉王本人。   再接着是祖母和外祖母之间的对话。   这回她听得有点清楚了。   蔺老太太在说:“侯府里的条件宜人,她这几日在侯府里养着, 也方便叫我们照料她。亲家母请放心, 无论如何, 她都是月柔的孩子,我不会亏待了她。这些年来的纷纷扰扰,并不是你造成的,也有我的错在里面,请不要自责了。我就不该在这孩子最需要人疼爱的时候,避而不见。我没想到,她这么小,就病得这么重过。侯府里人手多,我安排二三十个丫鬟婆子在她身边轮流守着,也不嫌多。”   顾老太太在说:“老夫人有这样的心意,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只是这孩子一直养在我的身边,我舍不得她,她也是舍不得我的。顾府虽然没有侯府那么气派,府内的人手还有名贵的药材却也不缺。且她一直生活在顾府之内,早已熟悉了里面的环境,突然来了侯府里面,我怕她住不惯。”   两个人的意思互不相让,蔺月彤从中和解了一番:“母亲,老夫人,你们看,顾府和侯府都立足于京城,云瑶这孩子如今在病重期间,我正巧也留在京中,还有一段时候才走,不如就叫她先留在侯府里小住几日,她如今身子病着,不宜乱动,若是再受凉了,岂不乱上加乱?依我所见,不如在侯府里养好了之后,看这孩子的意思,若是她想回去,侯府随时都能叫人送回去。我之前便听绍安提起过,他年前回来一次不容易,却时常去顾府里登门拜会,也是为了让两家人走得更亲近些再做努力吧。何况我和母亲都有许多话想要与这孩子说呢。”   蔺老太太听到这里,却不知道原来蔺绍安时常偷偷摸摸溜出去,是为了见他的表妹?   誉王妃的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再推辞下去便显得不好了,且她开始的时候,也想着让云瑶和侯府之间的走动勤快些,一旦她身子不好,突然说走就走了,按次子顾德珉的脾性,瑶丫头在顾府里头肯定要吃苦头,她不忍心看到那样的日子到来。只要她活着一口气,就要为云瑶多争取一些机会!   眼下明明就是个好机会,侯府主动答应要照料云瑶一段时间,以补偿当年对她不闻不问的过失。   顾老太太答应道:“如此也好,我替云瑶谢谢老夫人了。”   ……   如是过了几天,顾云瑶终于醒过来。侯府里面找来了不少的郎中,给她开了许多药方子,每天蔺老太太所住的北园里面都能闻到一股浓烈的中药味道。   誉王妃那边则每天会抽个时辰,过来同她说说话。顾云瑶虽然醒着,但身体的乏累让她不能轻易动弹。郎中说她会突然发病,是因为忧思过甚,以后一定要注意少些烦忧的想法,是以誉王妃才会每日都来陪陪她,生怕她困在屋子里真的会再憋出病来。   蔺老太太腾出了主屋叫她先养病,自己则在次间里暂且歇下了,等到顾云瑶身子更好些,能够简单地下床走动的时候,蔺老太太才和她再换过来。   她对外祖母有些陌生,一开始不亲,倒也不是在怪蔺老太太以前做事太绝,都不去瞧她之类的事,而是每回看到蔺老太太,顾云瑶总能想起那日在静雅堂外听到的,她与小姨母两个人之间的对话。   祖坟里没有她母亲的尸首,那只是一个衣冠冢……   她想起前段日子她还拜过母亲的灵牌,她一直觉得母亲和祖母一样,都待在她的身边。   蔺老太太本有许多话想要问她,看到小丫头大病初愈的样子,郎中都那么交代了,不能忧思过甚,她怕提起那日的事情,会引起小丫头的难过。连叫府内的人都不许轻易提起小世子蔺绍安的近况。   蔺绍安除了傍晚找驿站歇脚外,连续几日快马加鞭赶路,已经在离开京城十来天之后就赶到他父亲那里了。   派了一封书信过来,侯府里养家鸽,比人要快,没几天蔺老太太就收到了他的那封信。信中所言他一切安好,蔺老太太想了想该怎么回信,最后下笔没有刻意去提云瑶的事情。   一连又过了十来日。这日顾云瑶揉了揉眉心,想要爬起来看看屋外的天色。躺了好多天,骨头都已经睡散架了。她趁没人管束的时候,偷偷地从床上下地。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   自从去年腊月过后,她就没病过了。顾老太太把她管得很严,头一次出府还是争取了好长时候,才得到去寺院烧香的机会。没想到,侯府的管束比顾府还要严格。真是不让她有一点的磕磕碰碰。   她每天数着日子地过,恍惚都已经二月了。都不记得元宵节有没有过去了,府里不够热闹,看情况应该是没能过去。   身边有个蔺老太太派来的,贴身不离伺候她的丫头,叫司琴。年纪和桃枝差不多大,手脚比桃枝还要利索,自守在她身边以后,多少日了不敢轻易合眼。一旦顾云瑶有动静,司琴就会过来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还有一个丫头叫墨画,平时不爱说话,但是吩咐她什么,她就会立即照做。属于行动派的。   司琴话比较多,她是家生子,从小就在侯府里面长大了,父母兢兢战战地伺候了侯府一辈子,也轮到她效力。原先她是配到蔺绍安身边的丫头,和墨画一起,不过墨画是从外面买回来的,说到底又不一样。司琴很受蔺老太太喜欢,手脚麻利,嘴巴又甜。   她被派到顾云瑶身边时很高兴,老侯爷一生征战,现任在位的侯爷也时常守在边关,侯府偌大的家业,其实人丁稀薄。顾云瑶这几日在她的伺候下,听了不少关于舅舅,还有老侯爷戎马一生的故事。   但是司琴每回要说到小世子时,就会转了话锋。那日马车吱呀呀地把顾云瑶送过来时,司琴和墨画她们也在送别小世子的家仆当中。   顾云瑶立在马车上,听到蔺绍安已走时的眼神让司琴注意到了,那个根本就不可能是一个孩子才有的眼神,顾云瑶和蔺绍安之间,本来就是表兄妹。自古表兄妹都能结亲,且顾云瑶的那个眼神,分明就很记挂对方……   司琴其实也没法解释,按说顾云瑶才七岁罢了,能害什么相思病?还是不要多舌的好,免得叫其他人瞧了笑话。   但是顾云瑶忽然忧思过甚,因此害了重病的事又该怎么解释?   司琴赶紧打消了往下想的想法,下去看看墨画那边药有没有煎好。   墨画这个人话不多,有话不多的好处,做事也很利索,不拖泥带水。每日煎药的炉子由她来看顾。   已是二月里了,春风划在人的脸上,疼得面皮发紧。司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墨画在院子里搭了个小炉子煎药,这样药味散得更快。她手里的蒲扇掀呀掀,司琴突然从后面跳出来,拍了她一下。   墨画被吓了一小跳,看到是她来了,嗔了她一声,又继续对着炉子慢悠悠扇风。   她们两个人正有说有笑,身边忽然来了一个人,浓郁的双眉,有些清冷甚至是淡漠的眼眸,小小年纪已生得很高大了,有些瘦,但一身服帖的玄衣,衬得他整个人更加挺拔英俊。   侯府里鲜少来男客,司琴和墨画更是很少看到和蔺绍安一般大的男子,此刻看到,觉得新鲜,且他长得如此俊俏。司琴不禁多看了两眼。   随后很快认出来,这人是誉王身边的义弟,好像姓纪,誉王身边的下属都会尊称他一声“纪大人”,明明没有官职,大概是仗着他是誉王义弟的身份?   墨画却冷了眸光,站起来,告诉他:“这里是小姐的闺房,也是老太太的居所,闲杂人等不能轻易入内。”   司琴注意到,他听了后好像是顿了顿,但没打算离开,只是身后捏着个什么东西。   司琴很想瞧清楚那是什么,纪凉州却把身后的一样东西藏得更深了。 第55章   他来的时候没有细想过女子闺房不能随意进入的事, 双足顿了顿, 修长的手臂轻轻垂在身后,敛了眉眼,只说道:“劳烦二位, 能知会一声顾府的二小姐吗?我在这里等着。”   墨画想阻止他, 司琴却来了兴致,立即笑说道:“那好说呀,您且在院外等一会儿,我去和小姐说一声。”   纪凉州点了点头,话不多, 只三个字, 也算是答谢了:“劳烦了。”   司琴不禁多看了他两眼。他高大的影子在白日的晨光暖阳下, 显得更加的英俊挺拔,脸是刀刻般的俊朗, 五官分明, 唇线紧抿,但是独有一种像是成年男子应有的稳重气度。司琴忍不住想,他和小世子不过都一样大啊, 同是十六岁,竟然比许多达官显贵看起来还要像是高贵公子。   墨画却觉得这个人长相是万里挑一了,脾气倒是很奇怪,她更喜欢他们府里的小世子, 平时和谁都有说有笑, 从不与下人摆架子。这人看起来不好亲近。   司琴进到屋里, 就看到云瑶偷偷地从床上爬起来,好像想要出去活络活络筋骨。她吓了一跳,赶紧过去出声制止:“姐儿,您身子还没养好呢,可不能随意下地走动。”   顾云瑶皱眉,她不觉得她有娇气到卧床不起的地步,再说已经休养了很多天了,不起来活动活动才对身子不好。被司琴劝阻了一会儿,她坚持己见,一定要出外走动。   司琴奈她不了,今日府上的蔺老太太还有王爷王妃他们,受到定南侯家的相邀,说是去年里定南侯为朝廷建立了一等大功,新年里皇帝陛下特地赏赐了他许多东西,蔺老太太他们受邀之后,带了许多贺礼上门去瞧了。正巧小世子的婚事好像也在商定当中,司琴知道这件事,似乎老太太相中的就是那个定南侯家的三小姐。   她没敢将这件事告诉顾云瑶,一旦想起那日送别蔺绍安之际,顾家二小姐流露出的依依不舍的目光,司琴心里也有点难受。但愿只是她想多了罢。   顾云瑶的小手软绵绵的,搭在她的胳膊上,司琴注意到,这只孩子的小手,手背上还有几个小窝窝,看上去可爱极了。她忍不住想揉揉。   蔺老太太怕顾云瑶吃不好,把她给养坏了,来的时候她病重,经过一段时间的进补,她的精力终于恢复过来了,竟是养得比原来在顾府的时候还要圆润了些。   司琴侧过头看她一眼,孩子小小的眉眼还未完全长开,略显了稚嫩,但那皮肤是真的好,在日光的照耀下,莹润如玉,眉如黛,一双眼睛生得最美,眼波流转之际如雨下江南的绵绵之感……很快司琴又看到她一双细长的眉梢微微一蹙,也提了神往她的方向看去。   纪凉州已经听信司琴的“吩咐”,走到院子外等着了,离得也不远,洞门那里刚好能看到他长身直立的模样,浓郁的一双眉,眼里淡淡的,好像看着她们,也好像没在看她们。和平时一样,脸上没有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的长发用一根黑绳束着,正巧有风吹过来,吹在他的身上,单束的黑发和衣袂都飘了起来。   顾云瑶愣了一下。   司琴明显感觉到搭在她胳膊上的那只小手,忽的蜷成了一团——居然捏住了她的衣服。很紧。   她心里喊了一声不妙,怎么把纪大人过来的事给忘了通报?   再次看到纪凉州,顾云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蔺老太太暂且把她接过来住,她们两个所在的地方是北园,侯府内部很大,园与园之间相互交错纵横,还有假山流水,亭台小楼,当然顾府也不小,顾府里面还有墨池和独钓台,相比之下却只能算是侯府的一隅。   除了北园以外,侯府里还有西园和东园,她的舅舅和表哥住在西园里面,但自从去了边关以后,西园里已经萧条了很久,蔺老太太会派人每日去打扫,才得以保全西园精致完整的样子。她想过偷偷溜过去瞧瞧,但因身体的缘故,一直被束在北园里面不能去。小姨母蔺月彤和誉王两人则暂时歇在以往住过的东园里。   东园里面也有她母亲住过的院子,从司琴的口里,顾云瑶了解到,那个地方每日也由蔺老太太吩咐人下去打扫。   纪凉州是跟在誉王身边的人,暂时也歇在东园里,平日与她根本没有机会相见。她暂时也不想见到。   搭在司琴胳膊上的手紧了紧,顾云瑶眉目不变,开口说道:“回去吧。”   纪凉州看到她们走过来了,又折身要走回去,他的视线紧随她的脸上,很快看到她转身离开的身影,忽然想起那日在北城门门口,也是这个小小的身影,很倔强地往前跑,明明已经看不到也追不到纵着马的蔺绍安了,她还是不停地往前跑,差点就要在他的眼里消失。   顾云瑶走得好好的,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司琴原本只是扶着她,被迫因这个动作与她分离。三个人之间的动作墨画看得一清二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要去帮忙。司琴也吓了一跳,折过身想看看顾云瑶如何了。   她人已经倒在身后那个玄衣少年的怀里,原先一直藏在身后不让司琴她们看到的东西,此刻也露出了真面目。   顾云瑶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不知所措,近到能闻到他呼吸的距离,他幽深的瞳孔就这么直视着自己。   顾云瑶仰着头看他,能看到他那双眼,很清冷,没有感情。心里又起了反应,她老想起上一世他杀她的样子,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刀,应该是习惯杀人了,对着她的胸口就是一刀,没有犹豫。纪凉州离得太近了,近得她的心跳雷声般的鼓动起来,狠狠掐了他一把。   纪凉州被她掐了一下,小姑娘用了很大的力气,胳膊被拧得极疼。纪凉州却连表情都没有变过,纹丝不动地束着她的手臂,任她继续掐。很快把手里的那个东西交给她了,是一只纸扎的小兔子灯。   他原来捏着那个小兔子灯的耳朵,疏忽了始终是纸糊的玩意儿,被汗浸湿了一点以后,小兔子的耳朵其中有一只皱皱巴巴的了,还有一只没什么事情。   确认兔子灯放到她手心里了以后,纪凉州才松开她,说了声:“抱歉。”   他刚刚确实是急了一点。   想到她忽然要走,他有点不知所措。   他伸手把她扶好,盯着她的眼睛。顾云瑶被他捏住肩,随后他又松开了,她还是很警惕,纪凉州能感受到她的那份警惕,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在怕他。   纪凉州退了两步,手安分地放到了身后,说道:“我不太会照顾人。这个你收下吧。”   顾云瑶被他吓得不轻,却也注意到了,这小兔子好像是他亲手扎的,他一个练武之人根本不会做这种精细活,小兔子的身体构造用的是柔韧的竹条,细小的刺有时候会扎着人的手,纪凉州有几个手指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点。   顾云瑶的视线又转到兔子灯的本体上,扎得确实有点丑,兔子的头与身体有几处没箍圆,看起来很奇怪。上面点了两只红通通的眼睛,一边大一边小,估计也是出自他本人的杰作。   大概是上元节快到了吧。他做兔子灯给她,是为了讨好她,还是为了那天没能追上表哥的事说声抱歉?   顾云瑶想说不要,纪凉州没有多逗留,不过把兔子灯交到她手里就走了。   当天傍晚,蔺老太太他们齐齐地从定南侯府回来了,因誉王在,府内每日的三餐用度比平时要好。顾云瑶因为身子还未好全,每天单独留在次间里吃饭,偶尔蔺老太太会抛开女儿和女婿来陪陪她。   今天蔺老太太也来了,她还不宜吃不易克化的食物,厨房里用牛乳炖了燕粥,里面加了一些特别的材料,做工比较繁复与考究,到碗里的时候已经没有牛乳的那股腥味了。   顾云瑶被司琴喂了几口,白天与纪凉州碰了一次面,她胃口不好。很快吃不下了。   蔺老太太让司琴先下去,司琴应喏退下了。换她本人拿了装有燕粥的小碗,一口口吹凉了喂她。   顾云瑶看到老人家如此,也不想谢绝了她的好意,勉强吃完了这碗。一会儿还有甜食要吃。她想想还是没有胃口,让蔺老太太省了今天的份。   蔺老太太已经从墨画那里听说了,早晨誉王身边的义弟来找过,从见过他以后,云瑶的气色就变坏了些。蔺老太太每回看到她,就会想起女儿月柔回到身边了,说话声不禁也软了许多:“瑶儿,你是不是讨厌誉王身边的那个义弟?”   若是讨厌,从明儿开始,她就吩咐下去,北园不许那个人经过了。   讨厌吗?倒也不是因为讨厌。该说是恨?当时的他是皇命在身,顾府得罪了皇帝,被锦衣卫上门血洗一空,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包括她自己。这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顾云瑶说不上来,如果换了人来做,不是纪凉州,也一定会奉皇上的命令灭了他们一族。   顾云瑶皱皱眉,想说的话太多,又找不到人可以说。她只是摇摇头,告诉蔺老太太:“外祖母,我困了。”   蔺老太太叹了口气,心里有点发苦,郎中都说了,这孩子不能忧思过甚,可她一天天看着这孩子在府里生活,分明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送回顾府调养更好?无论她怎么想补偿,也不如顾府的老太太陪伴她多年的感情深。   蔺老太太下去了。出门前经过屋子里的圆木桌。桌上正放着一只没见过的兔子灯,扎得有点丑,蔺老太太不免多看了一眼,忽然想起原来上元节快到了,可外孙女的这身体,不能出去玩。   她沉沉地呼出一口气,站了片刻,还是走了。   屋子里点了炭盆,小窗户被支开,夜晚的风徐徐吹进来。顾云瑶等她走了之后,下地拿到那个兔子灯,犹豫了一下,眼前闪现出纪凉州手指头上密密麻麻的小红点,是扎纸灯笼的痕迹。还是走到炭盆前面,凌空往里头丢了进去。 第56章   翌日一早, 顾云瑶因一夜都没睡得安稳, 早早地醒了。墨画把药煎好以后就吹凉了给她喂服入腹,因空腹服药不大好,早半个时辰前她就用过早膳了。   司琴不知从哪儿翻来的, 抱了一把琵琶给她玩。上辈子顾云瑶没学过乐器, 倒是想过去碰碰这些玩意儿,等有这份心思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司琴说道:“王妃她原来喜欢拨弄这些乐器,但是老太爷说过,拨弄琵琶倒像是乐坊里的那些女子作为, 这才不叫她玩儿了。”   原来是小姨母学过的。顾云瑶把琵琶抱到怀里来, 估计翻出这样琵琶给她解解闷也是小姨母的意思。听司琴说过, 小姨母以前十分敬重她的母亲,她母亲是名震京城的才女, 小姨母也会在棋艺与吟诗作赋上有一定的造诣, 那都是学了她的母亲。至于她的母亲会不会个把乐器,司琴没有着重地说,府里老太太交代了, 平日要少提及小世子蔺绍安还有原本蔺二小姐的事。   她轻轻地拨了两下,试图借由琵琶奏出美妙的乐律,弹出来的声音却十分的不堪入耳,顾云瑶有些哭笑不得, 没个一年半载的反复练习, 定然弹不出像样的曲调。   墨画进屋里来, 看到她在拨弄琵琶,有点意外,什么话也没有说,把屋子里的炭盆抄走了,准备把里面燃过的炭给倒了。却发现里面有一样不是炭的玩意儿,她挑起来,炭盆早就冷透了,手心里模模糊糊的是个竹条编的兔子的模样,揉到指尖立马成了灰。   司琴也注意到这里,对她挤眉弄眼了一下,墨画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把炭盆带出去了。   才出了次间,院子外面竟然有看到那个人的身影,纪凉州静静地站在那里,也没有离近了。   墨画挑了眉,顾府的二小姐看情况好像不喜欢这位纪大人,正好她也不怎么喜欢这个人,刻意出了洞门经过他的身边,放慢了脚步。纪凉州眉眼一低,看到炭盆里好像还有他昨日送的那只小兔子灯。他立了片刻,淡淡地望了一眼墨画远去的背影,脚步一转离开了北园。   过了两天,墨画以为那个纪大人不会再出现了,她不喜欢多舌,没有交代那天看到纪凉州在外面“徘徊”的事。   顾云瑶也这么以为,想到纪凉州应该不会再出现了才是。如果那天他是为了没能完成任务而感到很不好受,过来交了一个兔子灯以后也算是扯平了,他不该再来。   所有人都没想到,第三天纪凉州会再次出现。这次他还是不敢轻易闯入,只在院子外徘徊。墨画本想打发他走,司琴见到以后笑吟吟地走过去,果然这次纪大人的手里依然多了样东西。   司琴说道:“姐儿她不方便出面,您要是有什么事找她,告诉我就好了,我会替大人您转达回去。”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纪凉州不过是想问问前几日的那个兔子灯,是不是不受她喜欢,所以她才烧了它。   若是她不喜欢兔子外观的灯,也好办,他又扎了一个莲花造型的灯,递了过去。   话也不多,纪凉州只简单地说了声:“替我把这个交给顾府的二小姐。劳烦了。”   司琴注意到他手指尖的皮都磨破了些。比上次还要惨不忍睹。   好一会儿她才回到次间里。   顾云瑶正在屋子里喝药。中药味道苦,闻着那味道就很难下咽,顾云瑶却已经习惯了这个味道,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每回她喝完药,司琴都会给她准备一粒芝麻生姜糖。虽然有点辣嘴,一开始顾云瑶还不适应,吃久了竟然也觉得十分好吃。   看到她从外面回来,手里捧着一样新的荷灯,顾云瑶的脸色突然就变了,问她哪里来的。   司琴一五一十回答:“刚才纪大人又来了,奴婢瞧着他那模样,若是不收下这荷灯,他是绝不可能不走了的,便施以下策,代姐儿先收下了。”她笑了笑,把荷灯往云瑶的面前一放,“若是姐儿不喜,可再烧了。”   正巧墨画进来了,司琴提到那日她把炭盆子端出去的情景,定是被纪凉州目睹了。司琴说道:“下次奴婢叫墨画做得再细致一点,姐儿若是想烧,我们便把这荷灯挫骨扬灰了。”   居然用到“挫骨扬灰”这个词,顾云瑶真是败给她了,不免被她逗得笑出了声。这是她来侯府以来第一次露出笑脸,司琴不禁看得有点呆滞,知道她还是有心要烧,立即把这荷灯拿下去不碍着她眼睛了,直接扔到了后厨的灶台里面。   火舌很快吞噬了那盏荷灯,司琴防止烧不干净,站在一边亲自监督,还有点可惜。此次的荷灯相较于上次的兔子灯,做工精细了些,那莲花瓣每一片都用笔认真描绘了淡淡的粉色上去,栩栩如生的样子,就像夏季花苞初开,立在池子里的新鲜小荷。   纪大人有心赔礼,姐儿却是想躲得远远的不愿意见。   哪想到当天下午纪凉州又来了,司琴都觉得他老频繁往这边走动有些古怪,巧的是每回都能避开蔺老太太在的时候。   因誉王要回江西了,誉王妃自然是要跟着他一起回去,这几日蔺老太太都会和他们坐在一处聊些事情。   今日也是如此。蔺老太太本和女儿蔺月彤聊些家常,忽然想起配到云瑶身边的丫头墨画告诉她说,关于纪凉州的事情,左右看看,果然没在外面看到静立的侍卫当中有他的身影,素日这位纪大人都会跟在誉王的身边形影不离,蔺老太太立即想明白怎么一回事,脸色都变了。   蔺月彤看到母亲如此,很是奇怪,她开口问道:“母亲怎么了?可是又担忧瑶儿那孩子了?”   确实是担心的。蔺老太太望了望誉王,有点难以开口,还是说道:“那位纪大人去了哪里?”她竟然也跟着府里还有誉王身边的人一起喊他纪大人。蔺老太太想到那人的眉眼就是冷淡无比的,是个不易亲近人的家伙,就是不知道他怎么盯上云瑶那个丫头了。   誉王笑了笑,把手里执着的茶盏放到一边,其实他也奇怪,几日之前,他的贤弟就跑到他的身边问他一件事——若是想做灯,该找谁来指点?   问他自然是没错的,他是一个王爷,远离京城很久,但一些人脉还是在的,再不济随便找一两个工匠回来也可以。誉王很快派人带回来一个民间的灯艺大师,那孩子是第一次接触纸灯这玩意儿,上手竟然很快。兔子灯只用了短短半日便跟着工匠老师傅一起做好了。   期间他还去看过两眼。是扎得有那么一点丑,毕竟是那个孩子扎的。誉王带他回来时,纪凉州刚刚十岁,早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改不了口,喜欢称呼他为“孩子”。   誉王笑说道:“定是去送灯了。这也要上元节了,云瑶这丫头应该是出去玩不了的,我那义弟有心想做几个灯给她玩玩罢了,不会害到她的。”   听到女婿这么说,蔺老太太有些放心了,三个人又坐在一起聊了会儿,眼看着竟是又快要天黑。   纪凉州一直站在院子的外面,宝刀挎在腰间,他的眉眼淡极,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站着,紧抿着唇线。院子外的青石板砖旁,有一片夏季可乘凉的绿荫地带,他就站在这里任寒风吹在身上,也不离开。   他守在角落里,司琴她们本来以为他没有机会逮住姐儿,已经走了,哪里想到他其实还在那里。   顾云瑶从屋子里出来,想到院子外更空阔的地方吹吹风,趁司琴还有墨画两个人下去忙活膳食,她偷偷地溜出来。   蔺老太太本来在她的身边要安排二三十个丫鬟婆子,顾云瑶被这个数目吓着,在顾府里她身边伺候的丫头婆子们加起来不过也才十个,其中的桃枝和夏柳都是伺候在身边贴身不离的一等大丫头。她觉得蔺老太太把司琴和墨画两个人安排过来够用了。人太多的话,她也不适应。   蔺老太太觉得有些道理,云瑶的身子如今需要静养,身边不能太吵闹了。司琴和墨画两个人的能力,她最是放心。便也同意了云瑶的这个提议。   其实顾云瑶这么安排,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她实在被当成金丝雀关在鸟笼子里闷着的时间太久了,快要憋坏了,好不容易摸到机会偷偷溜出来,见四下里无人,洞门外别有一番天地似的,顾云瑶的心情都豁然开朗了。   猛地吸了一口气,她伸展了一下四肢,脚面可算是跨出洞门了,瞬间有股清凉的风拂在脸上,她不经意间偏头一看,一道玄色的身影竟然处变不惊地闯入她的视线! 第57章   顾云瑶被吓了一跳。是纪凉州, 这个阴魂不散的男人。   她明明已经想避开他了, 那么明显的意思,他不可能不明白。他却还是这么执拗地要来见她一面,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从哪里得知了那荷花造型的灯也被她下令给烧了。   顾云瑶眼瞅着墨画和司琴两个人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 她想叫,但是没有这个必要。这里是侯府,纪凉州还是被侯府奉为上宾的存在,跟在誉王的身边被一个王爷收做义弟,够拉风了, 一般人不敢得罪。   顾云瑶转身就要跑回院子里去, 她短腿小脚的, 脚程却很快。之前在顾府里,桃枝和薛妈妈她们都跟不上她的步伐, 顾云瑶很自信。纪凉州却从树下转出了身影, 身形微微一动,不过两三步就追到了她的身边。   顾云瑶有点无语,感觉在劫难逃了, 只好站定了回以一个笑容和他说话:“不知纪大人来此,找我有何事?”   明知故问……顾云瑶看到他手里还拿了一个新的纸灯,不再是荷花的造型,也不再是小兔子的造型了。这次的居然是一个小老虎的造型。   说实话, 她真的不太想收, 也想叫他明白一件事, 别再做了,她不会收的。   顾云瑶道:“我不太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纪大人的好意小女心领了,还请纪大人回去吧,不要再来了。我的身子不适,请大人不要怪罪,瑶儿这就回屋里歇息去了。”   纪凉州发现,这个孩子看上去虽小,说话却很老道。明明对着别人时不会这样,对着别人的时候她更加天真无邪一些,尤其是对蔺绍安时……   纪凉州看了她几眼,还是慢慢走近,把手里的老虎灯放到她的手里。他总是带着一种威压感,逼迫得顾云瑶暂且不敢正视直面他,每回望到他那如深潭古井般幽深的眼眸,顾云瑶的心里总是不太好受。   他凑得如此近,好似根本不懂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或者根本没拿她当做一个女孩子。   纪凉州怕她不收,嘴唇的线条都是紧抿着的,双掌包住她的小手,这是他第二次触碰一个女孩子,不过是同一个人,她的手还是软绵绵的,小小的一只很好地被握成了拳头。   老虎灯因此搁在了她的手臂上。   夜晚的风吹拂在两人身上,院子外一片寂静,好似能听到他手指摩挲在她手背上的声音,那么的清晰可闻。   顾云瑶的脸色徒然大变,从他紧紧包裹的手心里挣脱开来,老虎灯也顺势落进她的手里。纪凉州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她好像很不喜欢他接近她,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顾云瑶把老虎灯往他的身上一丢,声音有点愤愤:“下流!”   从后厨房拎着食盒正往回赶的司琴和墨画两个人,随风声就听到这么一声“下流”二字,脸色顿时也不好了。等赶到的时候,顾云瑶早就回次间里好好待着了,而院子外围居然还立着那位纪大人。   他看起来好像有点搞不明白状况,地上有个被风蹂/躏了半天的老虎灯,想是过来送灯结果又被拒绝了吧,墨画走过去,狠狠鄙视了他一眼,顺便把老虎灯也给踩了。算是替姐儿报仇了。   司琴则略带无奈之意地路过,其实真的挺可惜的,她见那个被踩前的老虎灯,比前一次的荷花灯做得还要精致。真是一次比一次好了。   顾云瑶被一个还差四年就到弱冠之年的男子摸了手,坐在次间里面气得说不出话。   司琴走进去一瞧,都能感受到姐儿气鼓鼓的样子,那小脸涨得通红,倒是生出了别样的可爱。司琴忍不住抚抚她的背,姐儿到底还是个孩子,下次那位纪大人若是敢再过来,叫墨画拿了扫帚扫他一脸便是了。   司琴说道:“姐儿快别气了,等老太太回来,奴婢这就去禀告一声,叫那位大人别再来咱们北园了。”   她怕顾云瑶还在气头上,她才病后好了不久,如今是需要好生调养的时候,司琴赶紧说道:“先前墨画已经将他的老虎灯给踩烂了,姐儿就消消气吧。奴婢去给姐儿敲点核桃来吃吃,姐儿正好先好好休息休息。”   不知是司琴的错觉还是什么,离开次间去剥核桃前,她好像听到顾云瑶说了一声:“什么大人,根本就是登徒子。”   又过了一两日,转眼已到了上元节,纪凉州是真的没来了,可能是司琴真的与蔺老太太说了什么,他学乖了些,这两日当中,顾云瑶看不到他的脸,感觉好受许多。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这辈子会不会再遇到上一世的仇家。如果遇到了,该怎么面对?是避开,还是迎难而上?   她有想过这几个问题,当时还没有具体的答案,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父亲被贬到地方做官就是在三年后的京察之际。大孟朝每三年一次官员考核,每六年一次京察。京察基本是由吏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起携手来查办的,每到这个时候,全国五品以下包含五品在内的官员,都要接受来自朝廷的检查。   她的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遭了秧,连带把大伯父也祸害到了。   顾府因此而四分五散。算算时日,不过还有短短三年的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之后她父亲在地方上做了两年官,哥哥顾峥才寻上门,自称是当年他遗落在外的孩子。目前这件事整个顾府里面,恐怕只有她父亲顾德珉一个人知情,她不过是仗着对前世有一定了解才知道罢了。   没有选择将这件事告诉顾老太太,是怕祖母不相信。原先在前世的时候,她也不相信。初看到顾峥,他已经很大了,比她这个做妹妹的要大十岁。她正好虚十一岁,顾峥差不多二十一岁,其实具体的年纪,顾峥自己也报不上来,只能依据收养的家庭告知的时候来算自己的生辰。   顾云瑶不相信这个男人是她的哥哥,他看起来不像顾府里面的孩子,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双眉总是蹙着。倒也不是长得不好,相反他长得俊逸,只是他总心事重重的样子,让他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大得多。   他很有才,那一年回到顾府,被记入族谱认祖归宗之前,顾峥已经是名满南直隶的大才子了。   只是对于他原来的生活,还有被寄养的家族里都是一些什么人,顾峥绝口不提。   顾云瑶不知道他以前过的日子如何,也不知道在此之前他姓什么又名谁,许多事只能凭往事顾峥给她的记忆,去慢慢寻他。   所以三年的时间,真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还有好多事要做。   这日不知道什么风把顾府大房的两位公子给刮来了,顾钧书和顾钧祁听闻二妹妹近日以来一直被寄养在侯府,连续多天看不到,都十分担心。顾钧书怕她不能出去玩,干脆托下人在外面买来了几盏花灯,什么造型的都有,顾云瑶看到他们来,还有点意外,大伯母肖氏也跟着过来了。   顾钧书的屁股经过好多天的调养,早就起死回生了,一见到多日不见的她,高兴极了。顾云瑶看到他居然准备了礼物,还叫下人一股脑地塞进她的手里。顾云瑶看了之后有点哭笑不得,居然是兔子灯荷花灯还有老虎灯,和那个阴魂不散的纪大人送的一模一样。 第58章   顾钧书却不知道其中渊源, 很期待接下来顾云瑶的态度——他等着能够被他的二妹妹夸奖。   望着他充满期待的小眼神, 顾云瑶也不好意思不说什么,自然是要感谢一番:“谢谢大哥哥。”甜甜的声音钻进顾钧书的耳朵里,很是受用。   他立即眉飞色舞起来, 对门外站着的顾钧祁喊话道:“瞧见没有, 二妹妹夸赞我了,这就是你没有准备礼物的结果……”   “谁说我没有准备。”顾钧祁淡定地走了进来,从怀里淡定地摸出了一样东西,递给顾云瑶,她定睛一瞧, 居然是字帖。   顾钧祁说道:“送礼也得因人而异, 依我所见, 瑶儿妹妹更适合练习字帖。”   顾云瑶翻了翻,里面的字迹清秀隽永, 她识得这个笔锋, 正是出自顾钧祁之手。   顾云瑶仰脸看了看他,先谢过他一声后问道:“杜老先生已经上门了?”   顾钧祁淡淡一笑。他正要说这件事,原本顾德珉为了顾云芝授课的事, 专门请了一位在翰林院当过编修的老先生,那老先生前几日已经从乡里过完年回京城,登门拜会了。   原本顾云瑶是该进学了,她一直养在顾府里面, 六岁以前身子不好, 顾老太太舍不得小孙女受苦, 才没请先生回来教她。   顾云瑶知道这辈子又有了一点转变,前世的教书先生不姓杜,而是另有其人。要说换了人,她也高兴,并非不喜欢前世的先生,只是今生杜老先生的名气更大一些,在翰林院当过职的他,应该认识许多官场上的人。她等了杜老先生那么久,为的就是要问他一些事情。   谢过顾钧祁以后,肖氏那边和蔺老太太、誉王妃聊了会儿也过来了,瞧着小姑娘的气色好了许多,肖氏渐渐放心。顾云瑶在来的人里看不到祖母,不禁紧张起来。肖氏看穿了她的意图,笑说道:“你这丫头,还是先担心自己的身体吧,老太太她啊,没有事情……只是今儿个文哥儿也病了……”   说到这里,肖氏顿了顿。从昨儿开始,文哥儿就重新闹着要回去找惠姨娘,惠姨娘也不知道动用了什么手段,接近了顾老太太的院子。上元节到了,她悄悄地给文哥儿准备了一盏小龙灯。文哥儿收了以后就开始哭闹,搅得顾老太太不安生。顾老太太头疼了一晚上,到了今日便开始咳嗽不止。   本来顾老太太要和他们一起过来瞧瞧顾云瑶,肖氏怕她身子不适,叫云瑶担心,这才劝了老太太先留在顾府里不要外出走动。这件事自然也不会告知顾云瑶。   几个人聊了一会儿,蔺老太太很高兴,准备大摆宴席,好好招待一下顾府的太太公子们。肖氏却婉拒了,说是回去还有些事。且一年一度的上元节,两位公子想去街市里头看看热闹。   肖氏说到这里的时候,顾钧祁有意看了顾云瑶一眼,发现小姑娘根本没把上元节放在心上,顾钧书给她纸灯时,她的兴趣似乎也寥寥无几。   顾云瑶确实已经过了期待上元节的年纪,无论她的外貌如何变,早就缺失了孩子的那份童真了。她偏头看了一眼大公子顾钧书送来的纸灯,在一片闲聊的人声中,莫名想起纪凉州送她纸灯时的样子,他的指尖密密麻麻都是伤口。那双眼里明明就没有感情,她却好像从他执着的举动里看到他想表达的意思:“你不喜欢吗?我可以重新扎的。”   皱了皱眉,顾云瑶即刻打消往下想的念头。   肖氏接着坐了一会儿,带两个孩子离开了。离开前顾钧书还有点恋恋不舍,今天明明就是上元节,二妹妹居然不能和他们一起去街市里面热闹。顾钧书惋惜着说道:“今日有舞狮,猜灯谜,还有踩高跷等活动,瑶儿妹妹真的不能去吗?”   顾云瑶笑了笑,在门口亲自送了他们一程,肩上有蔺老太太给她披的长褙子。顾云瑶道:“今年怕是不行了,明年定和两位哥哥们一起去。”   当晚她留在屋中,用完膳以后就没出过门了。打开顾钧祁交给她的字帖,里面的字比之从前要升级了,原来描的都是一些“大”字、“人”字之类最简单的文字,此次顾钧祁也是用心准备了一番,里面的内容已经上升到“蕴”、“谨”等比较难的字。对顾云瑶来说还是小菜一碟。   司琴在晚膳后替她磨好了墨,特特给她挑了几盏双芯灯,屋里因此特别明亮。顾云瑶坐在炕上,墨画专门为她布置了一个小矮几,她就趴在矮几上面描字。两个丫头都怕扰到姐儿写字,她的神情看起来那么专注,司琴和墨画干脆退出了次间。   顾云瑶才描了一页,翻到第二页时,莫名看到头一个字居然是“凉”字,笔尖默默一顿,一不小心把墨汁滴在了上面。   “凉”字渐渐看得有点不清楚了。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又翻到了第三页开始写起。   当晚她要歇下了,时候尚早,外面锣鼓声震天,听得出十分热闹的样子。顾云瑶翻来覆去睡不着,趴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司琴和墨画本要留下来照顾她,可她要睡觉,觉得留着她们两人在身边用处也不大,还不如让她们陪陪小姨母还有外祖母她们去外面看看热闹。   蔺月彤难得从江西回一次京城,很想念京城里的花灯会,誉王也有心陪陪她,顾云瑶干脆成人之美,她本就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虽然偶尔也会动了想去瞧瞧的念头。   高墙黑瓦遮住了远方的视野,顾云瑶看了一会儿,什么也看不到,觉得没劲,干脆把窗户放下。   外头忽然有动静,有人在轻轻地敲击窗棂。起初顾云瑶只以为听错了,外头又多敲了几下,她提高了警惕,披起衣裳问一声:“谁在外面?”   这么晚了还敢闯入北园随意走动,顾云瑶的脑海里登时显现出纪凉州的那张脸孔。猛地深吸一口气,支开窗户一看,果然有一个人影立在次间的雕花合窗下面,纪凉州穿了一身玄衣,几乎与夜色相融。   顾云瑶皱了皱眉,说道:“又是你。”   偌大的侯府里,每过一两个时辰都会有守卫巡逻,他们训练有素,一个个由侯爷本人亲自把关,才安排成为侯府的亲兵守卫队。顾云瑶想起誉王曾经说过的话,纪凉州是比他身边的虎头十牙还要厉害的人物,如此也就不难解释他如何避开人的耳目来到她和外祖母的居所。   顾云瑶不想与他说话,望了他两眼,最终选择把窗户闭合上。   只是她还是晚了一步,纪凉州的一只手臂忽然穿过窗户,紧紧抓牢她的手腕。   顾云瑶因他突如其然扼在腕上的力道而被迫停止合上窗户,她觉得很不对劲,根本想不明白。他几乎与她离得那么近,顾云瑶被迫抬起脸看他,他的嘴唇还有下巴的线条都似刀刻出来的,长眉入鬓,唇线紧抿。那对浓郁的眉毛下面,是一双无波无澜好像看谁都没有感情的眼睛,天很黑,屋里此刻没点灯,顾云瑶却借着月光能看到他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的脸。   顾云瑶怔了怔,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也明白了前世如果不是纪凉州的话,也会有别人来杀他们全家。明白归明白,身体本能地先起了反应,可能是他的刀太冷了,也可能是前世他留给她的印象太让人恐惧了。   毕竟她看到他的第一眼,不是他的脸,而是他手里提着的那把沾满血的刀。   顾云瑶被他扣着手腕不能动弹,许久以后才想到要挣脱开他的束缚,纪凉州却从身后掏出样什么,放到她眼下的窗台上。   一盏兔子灯,重新做过了的样子。老实说比第一个好看得多。   兔子灯的身体里面插了一根红蜡烛,纪凉州当着她的面用火折子将红蜡烛点亮了。   他的身体正好挡住一点吹来的风,烛芯只略微跳动了一下,就稳稳地燃了起来。顾云瑶注意到,兔子两边的眼睛已经不是一大一小了,居然还被涂了睫毛。它的身体上了几片似烟火的图纹,糅合了好几种颜色。   在夜晚里燃了这盏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见她没有再像之前那么抗拒了,纪凉州略略松开了扼在她手腕的劲道。很快收回了手,他有些歉意,忽然开口说道:“这个……送给你。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样的,还是重做了这个。做得有点不好,你若是不喜欢,我可以重做。”   顾云瑶被他的话说得一噎。她那么明显的把他送来的几盏灯都毁尸灭迹了,如果换成其他人,早该明白那是讨厌对方的一种表现。纪凉州不可能不会明白?   此时天空冉冉升起冲天烟花,应是京城的哪处空阔的地方有人在燃放。两岸湖色都映出了烟花的绚烂,在天空里一朵朵绽放不停的烟花也像是孔雀开屏。五彩斑斓的颜色在纪凉州的身后上空不断地变化。也映亮了他的脸。   顾云瑶的嘴唇动了动,纪凉州好像看到她问了他一个问题,但是烟花炮竹声音太响,他听不清楚。 第59章   顾云瑶最后还是把兔子灯收下了, 等到纪凉州离开, 她觉得有惊无险,刚才其实说错话了,居然脱口问了他一句:“倘若这一辈子我们能成为知心好友, 你还会再杀我吗?”看纪凉州的样子, 他好像没听到她说什么。顾云瑶才宽心下来,继续合上窗户入睡。   第二日司琴她们回次间里,居然发现窗台上多了一盏兔子灯,昨日顾府的两位少爷前来,司琴明明记得那位大少爷只送了姐儿三盏灯, 事到如今怎么突然又多出来一盏?   墨画却感觉到了什么, 想去和蔺老太太通报一声, 还问她要不要再把兔子灯烧了,就和以前一样当没有过。   顾云瑶想了片刻, 还是摇摇头说道:“不必了吧。”   她也用一种状若轻松的语气试图开解自己, 当着司琴她们的面也称呼他为“大人”。顾云瑶说道:“再烧了的结果也是一样,纪大人既然想送我,就收下吧。”   司琴不明白姐儿怎么突然变了态度?墨画却误会了, 想不到姐儿小小年纪,灵活运用许多计策。眼下用的分明是以防对方再来北园乱晃的缓兵之计。   当然顾云瑶并不知道两个丫头是这么想她的。   匆匆又过了两日,顾云瑶身体的情况早已好转,到了能到处走动的地步。蔺老太太想问她许多话, 但总是找不到机会。除了北园, 她已经能去东园与西园里面晃晃了。   原先是想先去舅舅和表哥他们住的西园逛逛, 又觉得突然跑到男人家的居所过去,有些唐突了。顾云瑶临时脚步一转,被司琴跟着去了东园。   正好蔺老太太、蔺月彤和誉王都还在。   蔺老太太和蔺月彤母女两人正闲聊着前几日上元节的灯谜内容,听到外面丫鬟来报,说瑶姐儿来了,统统要去门口接应。   顾云瑶走进一瞧,一眼就看到正坐着下棋的誉王,而他的对面,居然是纪凉州本人。   顾云瑶怎么也没想到,纪凉州也会在。   那日他送完纸灯给她以后,当真没有再出现过了。可能是从旁处听说了她没再毁了兔子灯的事。顾云瑶不免想,纪凉州应当是了却了一番心愿,他可能还在挂怀当天没能将蔺绍安拦下,且使得她害病的事。   一旦她收下他的礼物以后,两个人之间就不会再有交集了。那日的话便也可以当做她没问过,反正纪凉州也没听到。   蔺老太太也发现顾云瑶在专注看纪凉州的眼神,还以为外孙女在介意纪大人的存在。忙把她拉到身边,好好和她说话:“瑶儿想不想去西园看看?那里是你舅舅住的地方,外祖母可以陪你去。”   她以为顾云瑶会答应,想不到顾云瑶慢慢不介怀了,摇摇头,她说道:“没事的外祖母,我正巧想留下来瞧瞧他们是如何切磋棋艺的。”   蔺老太太没想过小姑娘对下棋也感兴趣。这么多年来她与她亲近的机会也仅限于目前短暂的一个月份里,对外孙女的了解知之甚少。也许顾云瑶学过围棋。蔺老太太便宽了心,让她坐到一旁看着。   司琴搬了张椅子过来,顾云瑶才坐下,眼角余光不小心扫到纪凉州的脸上。他今天还是穿了一身玄衣,长眉入鬓,脸如刀刻般线条十分流畅,沉稳英俊。从这世再次接触到他开始,顾云瑶就没见过他换过其他颜色的衣服。不禁想象他若是穿其他颜色是什么样?   纪凉州冷着一张脸,对弈时刻他十分专注,他的是黑子,誉王则是白子。   摸了一枚黑子夹在两指之间,纪凉州太过于专注了,连顾云瑶什么时候过来都没发现。   从棋蛊里又摸出一枚棋子,棋盘上纵横交错着黑子白子,顾云瑶看了一眼,依据棋子的布局,两个人竟是不分伯仲。   按说对方是个王爷,一般人怎么都该佯装难敌其手的样子,故意让着一点,纪凉州的眉眼虽然极淡,掀不起一丝波澜似的,顾云瑶却能从他一步步稳打稳扎将棋盘上的江山重新拼回来之际感受到,他格外认真的情绪。   最后一子落下,誉王的脸色就变了。已经到了水尽山穷的地步,若是棋盘上的每一枚白子都是他的将士,早就被敌军给拼杀围剿得一命呜呼了。   誉王收了神色,手里还捏住的白子微微一动,经由他手重新落回棋蛊里。   誉王甘拜下风道:“是我又输了。”   居然用了一个“又”字,顾云瑶微微皱眉,刚才的棋盘格局她看了,誉王以守为攻的厉害人物,如果遇到的对手不是纪凉州的话,刚才那局必然是他稳赢。然而誉王用了一个“又”字,这就说明纪凉州已经连续胜了好几把。   难道他是一个高手?刚刚的并不是侥幸?   纪凉州下棋的方式有点带了攻击性的,步步紧逼直到把对手拼杀到无路可走的地步。他也把棋子落回棋蛊里,才发现身侧不知何时坐了顾云瑶。   他略略绷紧了身子,表情很冷淡,快让顾云瑶错误地以为两个人在此之前未曾见过面。   誉王早已看到了顾云瑶,不过刚才认真想走棋的步骤,而没有空理小丫头罢了。   见她看得十分专注,誉王忍不住问了一声:“瑶儿,你可会下棋?”   蔺月彤也来了兴趣,顾老太太既然把她养在身边这么久,应该会教授一些什么东西。   蔺月彤刚才分明见到,每回誉王落下一枚棋子,顾云瑶都会眉头紧皱的样子,这小家伙若是看不懂棋局,便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期间纪凉州已将黑子白子全部归位回两个棋蛊里,蔺月彤干脆抓了一把白子到她手里,誉王也让开了座位,蔺老太太把她抱到椅子上面。   她的视线忽然就能够和对面的人齐平。顾云瑶抬眼时,恰恰看到纪凉州正望着她。他的手指微动,已经夹了一枚黑子在手里。   顾云瑶连他细微的动作都注意到了。他的指尖在轻轻摩挲黑子,那好像是他的一个惯常的动作。   忽然想起好多天前的傍晚,在院子外面的树下面,他拢住自己的两只手,也是这么一个动作,慢慢地摩挲她的手背。   纪凉州看到她忽然低下眉眼,从手心的一把白子里面捏出一枚夹在指尖,动作竟然很是标准。   她挺直了腰背,坐得很端正,细致的眉眼有一种超脱当前年龄的成熟,那张脸虽然还是稚嫩,毕竟她年纪还小,却有了一股逼人心魄的美艳。   纪凉州看了两眼,蔺月彤在他旁边说道:“景善,你可要让着点小姑娘,若是你欺负到她了,我和王爷两个人,可得拿你试问呢。”   顾云瑶略略抬起眼,观摩了他一阵,听到他回答小姨母话,只说了“会的”两个字,才明白过来“景善”应该是他的字。   他叫纪凉州,也可以被称为纪景善。   两者之间给人的感觉差别还真是大。   顾云瑶不想他让,上一世教会她下棋的其实是哥哥顾峥,说到顾峥本人,不仅是才学闻名四海的大才子,他在棋艺的造诣上面也是当时世上无几人可敌的。好像隆宝帝就老喜欢找他去宫里下棋,就是不知道顾峥什么时候又得罪了后来登基上位的景旭帝。   她师从顾峥,棋艺方面虽然比不上顾峥,却也能学个七分皮毛回来。她刚才看了布局,发现纪凉州也很厉害,就是不知道和哥哥顾峥相比起来,到底谁更加厉害一些。   顾云瑶跃跃欲试,好久没有这种心神澎湃的感觉了。棋局已开,纪凉州先让了棋。   顾云瑶早通过他方才下子的步骤,在心里拟了一局与他对弈的情况。落下一子以后,顾云瑶说道:“瑶儿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纪大人不要谦让瑶儿。”   他虽然不解她的意思,还是说了一声:“好。”   几番对阵以后,棋盘已经摆满了黑白子。蔺月彤对围棋略知一二,蔺老太太大致也能看得懂,但是精华部分不太明白。誉王却慢慢地变了脸色,定定看了一眼顾云瑶,没想过这小姑娘小小年纪,竟然这般厉害。难怪方才叫纪凉州千万不要让她。纪凉州算是遇到了对手。   顾云瑶又抓了一把棋子在手里,一个子一个子慢慢下,稳打稳扎,顾峥下棋的方式也是反守为攻,两个人对弈了半天,居然不相上下。   她抬眼忽然发现纪凉州又一次陷入专注的神情里,明明他不外露情绪,看人时用的都是极淡的面孔,好似不会笑似的,顾云瑶就是知道他肯定在认真思索如何下一步。   正想到这里,纪凉州又落下一子。誉王的脸色微微一松,顾云瑶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棋子在不知不觉当中落入他摆阵的陷阱,已经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了。   七分皮毛到底只是皮毛啊,画皮画虎难画骨,她还得找机会再练练。   顾云瑶也终于笑了笑,把棋子丢回棋蛊里,说道:“是我输了。”   她的笑脸恰好映在他的眼瞳里,纪凉州发现,这是小姑娘第一次对自己笑。笑得有点不甘愿,有点失落,他的眸光略略扫过手里还夹着的黑子,心里想着,他是不是做错事了?   ——刚刚他应该听誉王的话,让着她一点。   等两个人下完棋,夕阳西下,暮色渐渐沉了。在东园这边,蔺老太太叫人布置了饭菜,纪凉州虽然是誉王的义弟,他自觉身份不该和侯府的达官贵人们一起在桌上吃饭。   他离得有些远,无论誉王如何叫他,不愿意一起入座。   顾云瑶用完膳以后还想到刚才对弈的情景,把棋盘的布局重新在脑海里布置一遍,恍然间才明白过来哪个地方该怎样下。其实她还有一丝转机能赢!   蔺月彤叫小丫鬟盛了饭,还让人重新布置了几碟小菜,叫人送到纪凉州身边去。看到小姑娘居然自告奋勇要去,蔺月彤本来不打算叫云瑶去,誉王搁下筷子很淡然地说道:“让她去也好,她定是想到如何开解方才棋盘上的死局了。”   顾云瑶佩服地看了这个姨父一眼,他居然料事如神到这个地步!   拿着食盒,顾云瑶轻手轻脚地从后路包抄到纪凉州的身边,发现他好像在沉思什么,腰间挎着的宝刀,被抱进了怀里,他两手交叉,站在一团浓影下面,几乎与月色融为了一体。   顾云瑶才走过去,就听到他开口说话。本以为他是自言自语,听到内容以后,她愣了愣,双手微微颤了颤,食盒差点从手里摔到地面。 第60章   关于那天晚上的问题, 纪凉州竟然听到了。   顾云瑶以为他没有听到, 连日以来还抱存侥幸心理。对前世抱有印象的人只有她而已,如今的顾府、侯府,乃至前世牵扯进来的纪凉州都不明白其中渊源。   大概在别人看来也会是不知所云的问话, 顾云瑶也不知道那日怎么就问出来了。纪凉州却抱着宝刀而立, 慢慢地开口:“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害你。”   顾云瑶稳了稳心神,把食盒好好地拿在手里面,脸上爬了抹笑容说话:“纪大人在说什么,我不是很明白。”   纪凉州不知道她为什么恐惧他, 也许那天的问话是个关键, 虽然叫人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他只是收了宝刀,重新摆到腰间斜斜挎着。顾云瑶感受到他走过来的气息, 步伐很稳, 他的个头比她要大许多。   顾云瑶只堪堪到他腰部的地方,正好能够看到那柄刀,其实和前世的绣春刀不是同一把, 顾云瑶还是专注望了许久。   纪凉州的手忽然放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重新说了一遍:“我不会害你。也绝对不会杀你。”   那日他虽然因为冉冉升空的烟火没能听到声音,却看得懂一个人说话时的口型。   他看到了她在问他:“倘若这一世我们能成为知心好友, 你还会杀我吗?”   纪凉州反复想了几日, 不是很明白他们之前是否有会过面。但誉王说过, 一个人若想成为另外一个人的知心好友,两者间必然要有兴趣相投的事情。他想他可以成为她的好友,毕竟她的棋下得那样好。连他都有点意外,顾云瑶的年纪明明这么小。   说实话,纪凉州还想与她多多下棋。他已经很少有感兴趣的事了,下棋算是其一。   顾云瑶被他揉了以后,立了许久才将手里的食盒交到他手上。默然垂下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再度看到他以后,顾云瑶想过很多,譬如是该躲着他,还是该迎难而上,又或者剑走偏锋一把,把他拢到自己的麾下,在尽力避开前世浩劫的同时,多一个坚强有力的后盾。他看起来人不坏,只是不懂表达感情。   前世他们两个之前并无交集,倘若今生从现在开始有了交集,再经历一遍同样的事,纪凉州还会是那个杀她的锦衣卫吗?   他给出了回答,说不会。   顾云瑶不再说话之后,黑夜里的声音都静了许多。彼此能闻到对方连绵不断的呼吸,纪凉州的手还摸在小姑娘的脑袋上,她的身体很娇小,似乎风一吹就能卷跑了。   她还这样小。   纪凉州忽然想起来今日下棋时,她认真布子的样子,眼里熠熠地生了辉,格外严肃。偶尔走棋到精妙的地方,她会用笑脸来对着他说话。   手里感觉一重,他平静地移开了手心,收回去。顾云瑶没发现什么异常。纪凉州也只是收了食盒静默地开始吃饭。   用完膳后她和外祖母两个人在丫鬟的簇拥下回到北园,原先是要在次间里歇下,蔺老太太忽然走进屋子里和她说话:“今日晚上瑶儿想不想和外祖母一起睡?”   顾云瑶本来披了件长褙子,坐在暖烘烘的热炕上看窗外的景色。见到蔺老太太过来,双肩微微一动,长褙子从她的身上滑下。   蔺老太太过去替她把外面披的长褙子重新罩好。   夜华如水,天气开始渐渐回春了,顾云瑶来侯府的时候没能带几件可换洗的衣服,蔺老太太特令了府里的衣匠们为她重新制了些衣裳。好些漂亮的湘裙还有褙子都等着她来穿。   蔺老太太望着这个外孙女,一时心里起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她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是男胎,但因第一次做娘,有些地方疏忽了,孩子在不到一岁大的时候就夭折了。蔺老太太当时浑身肝胆欲裂的疼。   后来怀了第二个孩子,便是同样夭折了的府内的大小姐。   她因失过一个孩子,加上忠顺侯府每一代都要为国效力,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也时常去边关战场。她心里很忐忑,每回听到边关战事告急,就怕老太爷再也不能活着回来!   幸而每次他都能回来。   每回回来,蔺老太太就会怀一个孩子。可能是上天注定要她孤守侯府,大小姐过不了多久也夭折了。   蔺老太太甚至动了不想再要孩子的念头。   看着孩子在自己的怀里慢慢死去,而无能为力的那种自责感,让她深深地受到煎熬。   好在后来蔺侦仲出生了,再接着就是蔺月柔。   大概也是为了补偿她四年之内失去两个孩子的痛苦,上天派给了她一双可爱的儿女。   尤其是蔺月柔,她从小聪慧过人,养在侯府里是受不少人敬仰的千金大小姐。受喜爱的程度,基本就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般的世族大家的小姐们,从小被人吹捧多了,那性子可能也变得比平常人骄纵一些。便说皇帝身边养的文玉公主,从小眼高过人倒也没人敢说什么。   蔺月柔却很不一样,性子温婉,待人真诚,也兼备了才情。   她每回想到顾德珉,心里只有一个“恨”字。连带顾德珉的亲生女儿她都不待见。   前面王妈妈告诉过她,顾云瑶虽然姓顾不姓蔺,却也是她的外孙女,是侯府二小姐所出的孩子。   蔺老太太觉得王妈妈说的没错,她以前怎么就没想过呢?   顾云瑶的手脚有点凉,她体质寒,有时候坐在暖烘烘的炕上,配上手里塞着的汤婆婆都没有用。   蔺老太太忽然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和她说道:“外祖母以后绝对不会让你受累。以前的事,都是外祖母错了。你不要怨恨外祖母,也不要恨你的舅舅。”   顾云瑶抬脸看了看她,为什么要突然提到舅舅?果然表哥之前说的舅舅也很担心她的病情,是表哥擅自扯的谎,不过怕她听了实话以后心里难过罢了。   说起蔺绍安,匆匆一别已经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没见了,也不知道他在边关那里过得好不好。   又过了两日,誉王从江西来京城逗留的时间太久,算算时日,他该回原本的封地去了。   蔺月彤自然要跟着誉王一道回去,两个人从江西来的时候,带了许多那边烧制的上好的瓷器。自古以来,人们自从学会烧制瓷器,就很喜欢这样物品。它可薄如纸,通透如玉,放在日光下观赏也是极好看的。   因为顾云瑶来侯府小住,誉王也给顾府那边捎带了一些瓷器,等着哪天小姑娘顾府那边的家人来接她时,一并带走。   他们出行时较为简单,只带了四五箱箱笼,都是一些日常要穿的衣物。随行的丫鬟在短短半日之内就将誉王和誉王妃的行李收拾完毕。这日日头还高,赶路要紧,一帮丫头婆子们簇拥着蔺老太太等人,一道在门口送行。   顾云瑶当然也在送行的队列里。   影壁前面停靠了一辆高大的马车,马夫已经端正好了身子,正襟危坐在上面,随时可以出发。   顾云瑶左右看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再次打量了周遭的情况,才发现究竟哪里不太对劲。在王爷他们随行的人里,居然看不到那个惯常能看到的人物。   蔺老太太也在奇怪,平时纪凉州待在誉王的身边,虽然身份好像不一般,被誉王认为义弟,他却把自己当成普通的侍卫起了一种保护誉王的作用。   一般时候,他在誉王身边根本会贴身不离,怎么今日见不到了?   誉王看到蔺老太太的脸色,心知肚明了,笑说道:“他今日不舒服,我便让他留下先休息一下。”   原是这么回事,蔺老太太当即了然。   拉着女儿的手,她又忍不住说了好多话。无非是让她在江西多保重,若有机会再回京城里住住,侯府的大门随时会为她敞开……   司琴和墨画两个人也在送行的丫头婆子里,墨画好一些,脸色比较平静淡然,她一般很少将情绪摆露在脸上,除了前几日为顾云瑶报仇踩烂纪凉州老虎灯的那次。   司琴则红了眼眶,她是家生子,从小到大亲眼目睹蔺老太太一个人孤守侯府是怎样一种感受。别人都羡慕侯府的家世,可谁知道门庭高,也有门庭高的凄凉。   小世子蔺绍安不也是吗?身在朝中,虽还未谋得一官半职,侯爷带他常年在边关历练,为的就是将来他顺利继承爵位以后,也要代替父亲镇守边关。   正应了那么一句——远离京城,非我所愿。保家卫国,才能免你受颠沛流离之苦。用我性命相担,许你一生富贵荣安。   送别完誉王和誉王妃以后,哒哒的马车声在人前渐渐消失不见,暮色四合,夕阳也渐渐沉了,顾云瑶同蔺老太太在门口站了许久,久到早就看不到马车的影子,也听不到声音了。蔺老太太才恋恋不舍地被众人劝回去。   顾云瑶也很惋惜,连日来的相处,她很喜欢小姨母。重新发病的时候就是她把自己抱在怀里,当时好似母亲回来了,顾云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此去一别,又不知道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叹息了一声,顾云瑶也随侯府的人马转身回去,绕过影壁,才略略跟了几步,竟然看到纪凉州身子近乎瘫软状态地扶着墙壁走来。 第61章   顾云瑶想起来誉王交代的那句话, 纪凉州今日身子不舒服, 所以被暂时留到侯府中,没想到他身子不舒服成这样。   蔺老太太也看到眼前的情况,赶紧叫下人过去将纪大人扶稳了。   纪凉州却直直地盯着顾云瑶, 从他淡淡的眼里, 顾云瑶居然看到了那么一丝丝不舍。还以为他是用这种眼神在看自己,顾云瑶多少有些不适应,听到纪凉州在问:“王爷他人呢?”   顾云瑶说道:“已经走了。”   纪凉州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拔足就要奔出侯府。   才动了两步,脑袋有点昏沉, 平时功夫不错的他也奈何不了蒙汗药的作用。誉王昨夜叫他的屋子里说话, 两个人喝了几盏茶, 誉王妃也在旁边,纪凉州估摸着是茶水里面有问题。他们两个人肯定商定好的, 故意让他睡了一天一夜。   纪凉州醒来的时候看到身边有一封请愿书, 誉王亲笔所写。这封请愿书是要给忠顺侯爷蔺侦仲的,之前誉王想叫他去边关找侯爷,侯爷看了这封书信以后一定会把他留在身边。   许多年前自沽坝一战, 他的父亲和侯爷两个人一起参战过,把敌方的蛮子军打得措手不及。那次边关大捷,嘉欢帝十分高兴,整个战事打了三年有余, 其实大孟朝的军马也损失了不少, 毕竟打了一场胜仗, 嘉欢帝当时特赦了天下,还派了仪仗队亲自出宫门迎接他嗜血奋战的将士。   自沽坝一战太出名了,蔺侦仲一定会被载入史册,然而纪凉州的父亲却不知得罪了谁,在隆宝帝登基以后不久,老家一百多口人连夜被人残害,他那日正好在县城里进学,才逃得一死。   誉王的意思很显然是要叫他去边关查案子,与他父亲生前最近的人是蔺侦仲,去边关查访此事确实没错。   但誉王把他留下来的手段也太……   纪凉州脚步虚浮,身子发软,才跑了两步,正好到顾云瑶的身边,他抬脚想要使力,力气却像是抽空了,完全提不上一点劲。   顾云瑶只听到他说了一声:“离我远点。”他人已经直直地栽了下去。   顾云瑶立即明白了,他想让她离远一点免得被他压到,但是出于本能地,她伸出了手臂,忘了自己目前还是个孩子的身体。   纪凉州微微一倾,顾云瑶只感觉唇边还有耳边似乎带了风,他的双唇居然在他昏倒之际,从她的脸上一路擦到耳后根。而他毫无感觉,已经不省人事了。   纪凉州的呼吸不断,在她的耳边弄得酥酥/痒痒的。顾云瑶有点发懵,身体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很快真的被压倒了。   司琴和墨画都是一惊,蔺老太太也是眉心一跳,赶紧让人去把纪大人扶起来,再看看顾云瑶有没有受伤。   好在她人没事。回次间里的时候,司琴还在说刚刚的场面,真是虚惊一场。司琴很体贴人,给她塞了一个汤婆婆以后就想检查她有没有哪里受伤。   这时候墨画从外面进来,告诉她一声:“纪大人已经被暂且安置东园里面歇下了,郎中也来瞧过了,奴婢从旁人口中听说,纪大人是中了蒙汗药,绝非因病连累了身体。”   顾云瑶静静听了一会儿,墨画还说道:“这次蒙汗药的用量有些大,奴婢还是从旁人口中听说,纪大人可能要睡个两天三天才能完全醒。”   顾云瑶表示知道了,墨画还有事要做,虽然顾云瑶的身体好多了,这些天的药没有断过。   正巧有郎中来给纪凉州诊治,蔺老太太顺带就把人带了过来。   这位郎中是之前给她看过病的人之一,望着小小的女孩儿坐在热炕上眉目很平静,从以前他就觉得这个孩子很神奇,病情忽好忽坏,但她在最痛苦的时候几乎没流过一点泪。   郎中很快把完脉,又开了几副药方子让她继续调养。告诉蔺老太太等人,如此静养下去,她必然能好全。   蔺老太太再三言谢以后,叫人领着郎中去账房那边结收银子。   等郎中走后,她抱了抱顾云瑶,居然说了顾老太太以前和她说的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蔺老太太道:“万事有外祖母担着,瑶儿不要怕,只管尽心养病就是了。”   顾云瑶听了以后,心里有点难受。她开始想祖母了。   不过又想等身子再好全一些再回去,免得让祖母多了几分担心。   她稍稍歇了一下,蔺老太太都陪在她的身边,还叫人拿来了许多小玩具。   连环锁什么都有,满满的堆在她的身边,顾云瑶一眼还从里面认出了拨浪鼓,外祖母这是真的把她当特别小的孩子了。顾云瑶感觉这拨浪鼓带回去给她的庶妹顾云梅玩还差不多。   不过外祖母的一番好意,她十分高兴。当着外祖母的面,顾云瑶笑得可甜,手摇着拨浪鼓耍给蔺老太太看。司琴期间走进来给她们两个人倒热茶,看两人的情景,更像是姐儿在照顾老夫人。   司琴是真的很久没看到老太太笑得这么灿烂的样子。那是发自肺腑的真心实意的笑容,不掺半点虚假。   想不到姐儿还是很有一套的。   原先顾云瑶身子不好,赶上蔺绍安离别之际,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好,病怏怏的,郎中又说姐儿忧思过甚,司琴还真的以为顾云瑶不大爱笑,成天一张小脸严肃地板着。   墨画也进来了,给她们两个人呈了点心。   顾云瑶给蔺老太太的嘴里塞了一块糕点,蔺老太太是越来越高兴,眉开眼笑着,正吃了两口,就听到顾云瑶开口说道:“外祖母,我能不能去东园看看纪大人?”   蔺老太太有点意外,问她:“你不是怕他吗?”她还记得小丫头一开始死活不愿意纪凉州逛到北园,其实她也觉得一个快要成年的男子总是来女眷的居所晃来晃去不好,便也同意了顾云瑶的意思,不好明说的话,只好让侯府护卫们严防死守,多看着一点情形。   顾云瑶摇摇头,老实说一开始是怕,现在好像不那么怕了。顾云瑶笑了笑,抱住蔺老太太的胳膊,声音软软地说话:“外祖母,我以前总是在生病,很少与生人接触,这才有些怕他。就是一开始,我也有点怕您,怕小姨母,怕舅舅。”   蔺老太太奇怪了,嗔她:“怕什么,你这个傻孩子。”   必要的时候,顾云瑶会扯一些善意的谎言,这样别人也更能接受一些。且她如今是个还未真正长大的孩子,就要依据孩子的身份说些符合童真的话。   顾云瑶抬起脸,望她,简直能望穿了蔺老太太的眼睛里,蔺老太太喉头一哽,听到她慢慢用略显稚嫩的声音说话:“怕你们不够喜欢我,因为娘走了以后,你们从来没有来见过我。我总是想,外祖母是不是讨厌我,所以不想来见我。”   蔺老太太的眼眶略略红了,这事儿是她害的,真是错了。蔺老太太抚了抚她的眉,说道:“傻孩子,我怎么会不喜欢你,你舅舅也不可能不喜欢你。他若是不喜欢你,他敢!我打断他的腿!”   顾云瑶被她抱在怀里,蔺老太太说:“以后侯府也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顾云瑶的侧脸贴在她的胸前,想是侯府里以后也平息了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虽然外祖母他们还是会恨她的父亲。   顾云瑶最后还是来东园看看纪凉州。   纪凉州躺在榻上,身边没个服侍的人在,因怕扰到他休息,蔺老太太只留了一个婆子在隔壁次间随时候命。   顾云瑶一进去,就叫随同来的司琴先退下,过会儿再来接她。   一旦没人看见的时候,她就变了一副神色,顾云瑶的脸色变得更沉静,更淡然一些。   纪凉州死死闭着眼睛,纹丝不动,额上不停地冒着冷汗。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誉王会把纪凉州丢下,用到了蒙汗药这么“卑鄙”的手段,起码顾云瑶知道,此次的事态发展对纪凉州必然很重要,誉王也是在再三权衡下才做了这么两难的决定。   前世的她因为鲜少与侯府走动,也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誉王这样的人物,才不知道原来一直以为远在天边的锦衣卫指挥使纪大人,实则近在眼前。   他就躺在自己的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顾云瑶见他眉头深深锁了,在梦里他可能会更洒脱地表达情绪。   纪凉州俊逸的脸就在手心下,在她思索的片刻功夫以内,一双浓郁的眉皱得更深了,顾云瑶忍不住伸出手,想替他抚平眉心。总觉得还是平淡安静的样子更适合他。   伸出去的手还没触到分毫,他抬手竟是一抓,扼住了她的手腕。 第62章   纪凉州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他太用力了, 顾云瑶被他扼得生疼,忍不住低低出了一声,他还是沉沉闭着眼, 仿若无所觉。   顾云瑶的手腕很快被抓出了红印, 她往前伸了伸胳膊,试图让自己好受一些。   两个人的距离因此而更加接近了。   近到几乎能闻到他的呼吸。纪凉州就在她的眼下,外面的天光很好,透过窗棂,有些微光尽情地流泻在他的脸上。   顾云瑶在半空中倾了半截身子, 立足看着他。他的脸庞非常的英俊, 面如冠玉。忽而想起前几日的夜里, 看到他站在那团浓影下和她说话,黑夜没有将他的存在消融, 反倒是更衬出他英俊挺拔的身姿。   侯府内随处可见在风中摇晃的灯笼, 他沉如水,抱着宝刀,灯笼的光映在他的身上, 眼里很清冷,却站在那里和她说着一番耐人寻味的话:“我不会害你的。”   手腕上面又是一疼,顾云瑶的回想就此打住,低眉往下一看, 纪凉州的眉头还是深深锁着, 他这么年轻就阔别父母跟在誉王的身边做他的义弟, 远离千里之外,他不会想家的吗?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家了?   脚尖掂了半天快要撑不住了,顾云瑶的身子颤了颤,被他突然的一拉直接摔在他的身上。   纪凉州在发梦的状态中,不明白怀里抱住的是什么,只是感受到软软的,也暖暖的,好像抱住了怀里的什么,就能让身心都静下来。   他其中的一只手扼住她的手腕,另外一只手忽然箍住她的腰间,叫顾云瑶完全不能动弹,只能贴服在他的胸前,脸埋在他的侧颈处。   纪凉州身体里躁动的感受终于定下来了,耳边是温热的气息,吹拂在他的耳侧酥酥麻麻的。   纪凉州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顾云瑶正试图从他的怀里脱离,转过脸来正好看到纪凉州在看她,她也望着他。纪凉州还望着她,眼里很淡,根本不知道目前的他在做一些什么。   还是顾云瑶先涨红了脸,她也不是想要脸红,只是此刻实在没法再把自己代入成一个毫无意识的孩子,在前世,就是她及笄以后,除了有过一门被齐国公三公子悔婚的婚事以外,几乎不曾见过其他的男人,也根本不可能有这么近距离的肌肤相触。   纪凉州却好像完全不明白此刻的动作意味着什么,明明都醒了,还不知道要把她放开。好似真的不懂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   和上次被拢了手心在他指尖不断摩挲的情景下一样,顾云瑶的脸色徒然大变,身体用力地从他的怀里挣脱起来。可能纪凉州真的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姑娘,只是觉得她是个孩子罢了,所以她现在起了这么大的反应,反倒有点古怪。   顾云瑶站定了以后,脸色也平常了许多,但纪凉州发现她还是刻意离远了一点榻边。   纪凉州半坐了起来,不禁想着她为什么又摆出了一副怕他的样子。还以为下了棋以后两个人就能成为知心好友了。   纪凉州眼眸淡淡地看了一眼手心,上面似乎停留了小姑娘的余温,胸膛里也温软一阵,还能闻到她留下的香味。   抬眸,他看了小姑娘两眼。   发现小姑娘的双颊红红的一片,耳根也是红了,似乎有些愤怒,又有点无语,他刚刚是不小心抱了她一会儿,不知道哪里惹怒了她。誉王说的没错,女孩子比较难懂。纪凉州收好了手心,几日没有好好喝水了,嗓音有点哑:“你……怎么在这里?”   顾云瑶看到他这样,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了,不禁意外,他长了这么大,都不通晓男女间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有点傻?   起初还以为他是个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家伙,原来那冷淡的目光只不过是他不懂表达感情的结果。顾云瑶稍微好受了一些,知道他没有真的冒犯她的意思,语声软了一下:“我看你一个人被留在侯府里面了,一定很难受,就想来看看你。小姨父他……誉王他不是故意想抛下你不问,应该是有什么内情。”   纪凉州看到她这么小的年纪,说话就能如此体贴了,轻轻“嗯”了一声,桌上的请愿书还在,誉王也是用心良苦了一番,既然事已至此,他便去边关一趟。   司琴很快来接顾云瑶,因放心不下姐儿,还把墨画也带来了。   两个人一起拥着她“打道回府”,司琴进屋子的时候看到纪大人和姐儿正在说话,也不知这两位如何有的共同话语,司琴一时好奇,问道:“姐儿,您和纪大人方才都聊了些什么?”   顾云瑶莫名想起了薛妈妈平日喜欢问东问西的模样,司琴此刻的眼里也像是放了光,她有点无奈,想想也是,侯府里平时只有一个外祖母当家做主,日常生活再无聊不过了,几个小丫头聚在一起,除了聊些家常还能聊些什么?   顾云瑶当然是撇开了被纪凉州抱进怀里的事,只说道:“那日我与他对弈,结果输了,事后才想起该如何进行下一步,刚刚我们两个人在聊那日棋盘上的布局。”   司琴和墨画对围棋不通晓,墨画听过也就算了,司琴嘴更甜一些,对她夸奖了一番。三个人一起回到了北园。   宫里的太医隔一阵子会被请来侯府,蔺老太太在静雅堂里正被太医把脉。   脉象还算平稳,没什么大碍,相较于之前蔺老太太的身体健朗了许多。太医正在为蔺老太太嘱咐许多事情,还奇怪蔺老太太怎的身体突然精神了许多,顾云瑶就从外面被王妈妈领了进来。   太医就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走进门来,他怔了怔,未曾听说侯爷有什么女儿。   蔺老太太招了招手,叫顾云瑶过去她怀里坐。顾云瑶三步并作两步地就小跑到她的身边,仰头很乖巧地趴在她的腿间。   太医观察到,向来不爱言笑的蔺老太太,眼光瞬间柔化了许多。   蔺老太太和太医介绍了一番,太医才知道这孩子原是顾府的二小姐。   他是个须发皆白,年过半百的男子了,正巧难得从太医院来一趟,蔺老太太也叫他帮忙瞧瞧这丫头。   顾云瑶递出手腕。太医凝眉给她把了一会儿脉,眉头后又渐渐松了。他笑说道:“脉象也很稳,只是有些气虚,体弱之症应该是从娘胎就带下来的。令爱千金应不是足月产的孩子。”   顾云瑶看向他,居然被他答对了。她不是足月产,在顾府里面不是什么秘密。不受顾德珉的疼爱,恐怕也与此相关。顾德珉其实是一个疑心病很重的人,生性多疑也让他不敢在朝廷内与谁轻易合作,最相信的人始终只有自己。   蔺老太太低眉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眉头深锁了几分,这孩子哪有半点像顾德珉,她更像她娘多一些,但是要说女儿蔺月柔嫁入顾府以后,一直持家有道,不可能也绝对不会做出有悖常理的事。   蔺老太太又问了太医一会儿话,有家仆匆匆从外面赶至,王妈妈先出去听他说了些什么。   听完之后,王妈妈的脸色都变了。立即走进来贴着蔺老太太脸庞耳语了几句。   顾云瑶仰头,正好就看到蔺老太太的脸色徒然大变,她心里也是一沉,头一次看到外祖母这种情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蔺老太太想起怀里还有云瑶在,这件事和云瑶,和她所在的顾府息息相关,她怕直接交代给云瑶听,这孩子容易忧思过甚。   可她聪慧。好多事瞒不住她。   通过蔺老太太望着自己时欲言又止的脸色,顾云瑶很快猜测出一定是顾府出了什么事情。   不禁蜷紧手指,因发力过猛,指尖都有点白了。顾云瑶努力抑制着激动的情绪,镇定地问道:“是不是我的祖母出了什么事?”   顾老太太素日最疼爱的便是她这个孙女,整个顾府上下都知道,顾云瑶来了侯府之后,顾老太太来见过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其实顾云瑶的心里隐隐有点意识,祖母她一定出了什么事!但那日上元节当天,肖氏和两位长房的公子来看她时,明明白白从肖氏口里听说的是文哥儿病了,顾老太太才抽不开身过来瞧她。   当时的她怎么就犯迷糊了!如果真的是祖母生病了,甚至病重了……想到这里,顾云瑶的脚步有些虚浮。蔺老太太赶紧把她抱到了怀里,应是感受到了她身体的颤抖。   蔺老太太道:“既然瑶儿你猜到了,外祖母也不隐瞒你了,顾府那边如今派了人过来,就在门口,我们一起去瞧瞧情况。”   她站起来的时候,凝眉神色阴郁地望了一眼太医,太医便知事情有多么不妙。不等蔺老夫人开口,自告奋勇说道:“既然来了,我便跟着老夫人,一起过去瞧瞧情况吧。” 第63章   顾云瑶才到了侯府门口, 影壁前果真停了顾府派来的马车。来的人里有薛妈妈, 还有她的贴身丫头桃枝,薛妈妈还算镇定,桃枝一见到多日不见的姐儿, 思念心切, 加上顾老太太出的事情确实有些大,她眼睛红了又红,险些哭得喘不上气。   侯府里单独备了一辆马车,为了顾云瑶乘坐得更加舒适,蔺老太太与她同乘了侯府的一辆, 太医则与来的薛妈妈等人上了顾府的马车。   马车一路前行, 偶尔磕到几枚细小的石子, 会稍微顿一顿,除此以外车程很快, 专捡了几条少人经过的小道走。一路穿街走巷, 顾云瑶忍不住掀开车帘打量外面,总想着能够再快一点就好了。   等待的过程有些度日如年,顾云瑶的心里很不好受, 想要快点飞奔回去。   终于顾府门口标志性的石狮子近在眼前,马车刚刚在路边停稳,顾云瑶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马车。   蔺老太太怕她摔着,因而也加快了脚程。下了马车以后跟在她的身后, 很快追上了她。   顾府里面上下一团忙碌, 很久没有经历过这么乱的场面了。才踏入了门口, 耳边充斥可闻凄然无比的哭声。   此刻的天色已经开始有点黑了,顾府在一片灯火笼罩中与往常没有两样,但那哭声一阵阵地凄厉地传来,顾云瑶下脚的时候,身子有些重。   已经有下人等在顾府门口,等的就是她的到来。   来不及多问具体情况,顾云瑶只管往前一个劲地走。   一帮人挑着灯笼簇拥在她的身后,蔺老太太也在身旁,后面还跟着她们从侯府带来的太医。几个人匆匆赶至顾老太太所住的安喜堂,老远能见到正堂外面许多丫头婆子站在那里,惠姨娘也在,不过她和方嬷嬷两个人也同丫头婆子们一起,待在正堂外面守着,没法进屋内瞧瞧情况。   路过惠姨娘和方嬷嬷身边的时候,顾云瑶抬头看了她们两人一眼,惠姨娘眼里红通通的,手里绞着帕子,竟也是哭得有些喘不来气。方嬷嬷替她拍了拍背,想叫她好受一点。   顾云瑶心里冷笑一声,恐怕这个时刻惠姨娘装模作样地哭一番,是想搏一个性子温婉的好名声吧。她装得再像也没用,顾老太太在大年三十当天借由文哥儿落水的事情,暂且将文哥儿养到了身边。惠姨娘心里不恨老太太,绝无可能。   顾云瑶记得前世的时候,惠姨娘仗着给父亲产下一儿半女的事,很受父亲的喜爱。顾德珉被贬为地方官以后,往常京城里有些富贵的生活是不能再享受了,每日望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事情闹心,他的心思居然动到了母亲留下的嫁妆上面。   别人可能不清楚,以为是顾德珉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吃不得苦,才动了这个歪念头。顾云瑶却是知道的,惠姨娘在背后没少煽风点火。文哥儿需要请好的老师,文哥儿学习太用功了,需要吃些补品,文哥儿的教书先生授课有功,文哥儿需要添置衣物了……   种种理由都出自文哥儿的身上。哪有那么多的需求!不过是想用文哥儿做借口,拿她母亲的钱做填充罢了。   顾云瑶心里再度冷笑一声,看了这一眼以后,就不再看她了,匆匆迈步踏入正屋里头,有守在门外的婆子替她开了门,蔺老太太也跟着她一起进去了。   大伯母肖氏,大伯父顾德彬,以及大房的两位哥哥全在,当然也包括她的父亲顾德珉。   肖氏是个强干的性子,未出闺阁做肖府小姐的时候,性子就随她的做言官的父亲多一些,不轻易与人示弱。顾云瑶却看到,她此刻也红了眼圈,是极力忍耐的样子,有泪却不敢轻弹。   大公子顾钧书直接哭得眼睛肿了,二公子顾钧祁要好一些,紧抿着唇只是不说话。顾云瑶从他外露的表情里看出,他必然也不好受。   顾老太太在府里最疼爱的人是她,除此以外,也很疼爱大房的两个孙儿。平日里虽然待人严苛了一点,没有几个人不服老太太的手段,哪怕是顾钧书,在过年期间被狠狠打了板子,事后也觉得祖母罚他罚的没有错。   她的父亲也站在那里,脸容很忧愁。   顾云瑶对他没有太大的感情,他从来就不疼爱她。   那日她病了,在侯府里面躺着的时候,也稍微听到一些顾德珉被抓来“负荆请罪”时与外祖母之间的谈话。他对惠姨娘越好,她就越对他没有感情。但是他是祖母的儿子,对顾老太太来说,次子年轻时虽然风流成性引人诟病,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有不在乎不心疼的道理。   顾德珉对顾老太太来说很重要。其中纠葛,顾云瑶想的很清楚。   蔺老太太走过去,也把太医带来了,和众人介绍了以后,顾大爷直接露出了感激不尽的眼神。   头先顾老太太已被顾府请来的郎中瞧过,她是发了偏头痛,一时头痛难忍还昏倒了。   顾云瑶左右看看,却不见文哥儿在,顿时问道:“文哥儿呢?”   肖氏告诉她说:“被赵妈妈先抱到隔壁屋了。”说完以后不禁多看了顾云瑶两眼。   她的身子还是那么娇小,脸容很平静,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那也难怪,顾云瑶才病好了没多久,站在这里与顾钧书和顾钧祁两个孩子对比起来,身影显得十分单薄。肖氏却从她小小的脸容上看到不一样的感觉,往常顾云瑶喜欢笑,眉眼弯弯很是能逗得人开心。该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满脸严肃的模样,肖氏有点意外。   文哥儿是顾云瑶的庶弟,然而她也只比文哥儿大一岁罢了。小孩子从小顽劣,叫人不省心,尤其是男孩子,肖氏深有感触,她的身边就有书哥儿和祁哥儿两个孩子,顾钧祁好一点,顾钧书从小惹出来的事,叫她头疼。   文哥儿也叫人不省心,两相对比之下,把顾云瑶衬得更加聪慧,行事作风收放自如。   太医替顾老太太把了把脉,蔺老太太在后面问他怎么样了,太医摇了摇头说道:“积郁成疾,怕是这段日子刚落下的新病。”   顾德珉等人听后大为震惊,他们从未听老太太说过这段日子里有偏头痛这样的毛病。包括顾云瑶在内,跟在老太太身边这么久,居然也不知道。但也可能是她出顾府,到侯府暂且养身体才出的事。   还是一起跟来的薛妈妈上前说了话:“老太太前儿个还喊头痛,奴婢想叫个郎中入府里给老太太医治看看,才过完年,两位爷忙于政务,老太太不想叫两位爷担心,才叫奴婢和赵妈妈不要告知大爷二爷一声。”   肖氏皱了皱眉,说道:“这样的事怎么能不早点说呢,等到病发了那不就晚了吗?”就算大爷和二爷两个人忙得很,自己的老母亲病了,也不可能不问!   若是老夫人有个什么闪失,大爷和二爷两个人也得派下来守三年的丁忧。   顾云瑶明明记得,前世的时候,祖母的身体一直很好,怎么好端端地就来病了,还是头痛这么严重的毛病。   她立即让薛妈妈下去,把赵妈妈找来,主要是要把文哥儿找来。   薛妈妈很快下去照办了,不一会儿赵妈妈牵着小小的文哥儿在身边,两个人一起走进来。   东厂还有锦衣卫他们在审讯犯人的时候,都会用杀威棍先打对方几板子来灭灭对方的威风。文哥儿还小,最是受不得吓的年纪。顾云瑶站得直直的,冷眼看了这个庶弟一眼,文哥儿虽然年纪小,也懂得从一个人的眼神里识别出对方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自己。   他立即被顾云瑶的眼神给吓住了,噤若寒蝉。听到顾云瑶在问他:“这些日子都是你陪在祖母的身边,怎么我一走,祖母就头痛了?”   文哥儿吓得不敢说话,眼圈一会儿就红了。他平时很依赖赵妈妈,因为赵妈妈喜欢小孩子,哪怕他是惠姨娘所出的孩子,赵妈妈也喜欢。   抱住赵妈妈的手臂,她感觉到了什么,蹲下来把文哥儿小小的身子搂在怀里,瑶姐儿的样子是太让人害怕了,赵妈妈也是头一次看到她这么厉声言辞的模样。毕竟对顾云瑶来说,顾老太太才是她的“再造父母”,是她在顾府里备受冷落的时候,对她最好的人。   若是谁敢害了祖母,她定饶不了那个人!   侯府的东园里面,天色渐渐晚了,望着夕阳下沉,天际一片黑暗无边,纪凉州灌了许多凉茶,已经沙哑的嗓子才好受许多。   照顾他的人是蔺老太太派来的一个婆子,平时与他不怎么说话,纪凉州也鲜少说话,婆子替他换完了一壶热茶以后就下去了。   他把请愿书拆开来重新看了一遍,往常但凡是誉王的命令,他会去听。此刻竟是犹豫了几分。将信拢回信封里,他起身离开了东园。   脚步一转,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北园附近。   临别之际,若说还有什么事要做,大概是想和小姑娘道别一声。他原来来的时候没想过男女差别的事,手心里似乎停留了小姑娘软软的,也暖暖的触感,这是第一次摸一个女孩子,好像和男人的不太一样。男人的要硬一点。   顾云瑶和蔺老太太匆匆离开了侯府以后,司琴和墨画两个人被留下来独守北园,外面静悄悄的,在一个时辰之前已经有侯府内的守卫兵经过。   司琴趴在桌前,手臂支着下巴,难得顾云瑶来了一回,静雅堂里才热闹了些,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又要走了。   正唉声叹气着,墨画从外面进来了,有点无语的表情。司琴想问她出了什么事情,直接被她拉住手心往外走。   墨画让她自己好好看看,司琴略略抬眸,就看到那位姓纪的大人居然又来了。而且此刻他的动作有点古怪? 第64章   北园附近静悄悄的, 纪凉州不确信小姑娘是否在里面, 他一身玄衣,才不过十六的年纪,身量已是十分高大了, 长眉入鬓, 长发只一根黑绳单单束着,走到这里,也是临时之举,来了之后才发现不知道一个人在临别之际要与对方说些什么为好。   在附近走来走去了一会儿,正巧司琴姑娘和墨画姑娘过来了, 纪凉州看了她们两人一眼, 司琴笑嘻嘻地说道:“纪大人, 您在这里是做什么呢?”   她看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好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想起昔日他送兔子灯时的那番决绝, 如此情状倒不像他的性子能做出来的事情了。   纪凉州才顿了顿双足,站定了,才说话:“劳烦二位, 我想见一见顾府的二小姐。”还是那么的言简意赅。   司琴有意思地看了他两眼,幸好姐儿年纪还不大,要是再大些的话,按照纪大人总往北园来的频率算, 纪大人这是惦记上了姐儿?   墨画对他的想法还止步于顾云瑶曾经形容过他的“登徒子”上面, 对他的态度也便冷了些。站在一边默默地不说话, 不如司琴对他那么热络。   司琴笑说道:“姐儿她如今随老太太出府有事了,纪大人来的不巧,她正好不在。”   司琴说完以后,却发现纪凉州的双眉似乎在一瞬间轻轻皱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没这回事了,所以她也只以为自己眼花了看错了他的表情,这位可是纪大人,平时连点想法都不轻易透露,惜字如金的纪大人,怎么可能会有多余的情绪?   纪凉州立了片刻,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墨画不禁挑了眉,说道:“纪大人,倘若您有什么事的话,可以交代奴婢们,奴婢们定当替您转达。”   司琴拦住她,继续笑说道:“姐儿和老太太她们如今去了顾府,纪大人若是有心想找,也请等到姐儿她们回来的时候。”   纪凉州不再多言了,只简单地和她们二人说道:“多谢二位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墨画忍不住说了一句:“真是个怪人。”完全不懂他的心思。   司琴却笑吟吟地说道:“虽然是个怪人,心地却不坏。墨画你说,姐儿是喜欢纪大人多一些,还是喜欢世子爷多一些?”   墨画瞥了她一眼,嗔道:“胡言乱语。你这些话,休叫老太太她们听见了。”说完以后不再接她的话了。   见她不再多言,司琴也只好作罢。两个人一起转进次间里,开始忙活。   ……   顾府的安喜堂内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太医给老太太施过针以后,有下人已经去厨房里煎药了。那股药味就是一路散到了安喜堂的正堂来。   因为在主屋里说话怕扰到顾老太太的静休,她人还是昏着的状态,顾云瑶还有顾德彬顾德珉他们一起都出来说话。   文哥儿当然也被带出来了。他小手小腿的,一直缩在赵妈妈的怀里。赵妈妈平日是个胆小温软的性子,一旦遇到和孩子有关的事情,胆量也开始大了起来。   文哥儿被安排到顾老太太的身边,也不过才一个月的时间,平时伺候顾老太太的婆子里面,要数赵妈妈最勤勉,文哥儿也被赵妈妈顺便带着。养了一个来月的日子,赵妈妈对文哥儿产生感情了,怕顾云瑶凶到文哥儿,她一直想办法护着他。   哪想到顾云瑶平时看起来很爱笑,好说话的样子,根本不好惹!   惠姨娘原先也站在正堂外面,跟在她身边的还有贴身不离伺候她的方嬷嬷,两个人突然见此情景,都有些慌了。   相较于方嬷嬷,惠姨娘稍微淡定一点,手里绞着那个帕子,静静地不说话。   肖氏今日也发现了这个孩子与人不同的地方,这个家平时是老太太在做主,顾老太太如今病了,她虽然是大太太,但是是大房那边的人,涉及到二房的事情,即使有心过问,也不方便插足。顾德珉不一样,顾德珉是二爷,二太太蔺氏如今没了,二房这边剩他一个说话有分量的主子,但大孟朝两百多年的历史红河里,男人一般不管内宅的事务。   肖氏有心和顾老太太提过,必要的时候可以为二爷续个弦。顾老太太虽也考虑过,却暂时压下了这个主意。一来蔺氏走的时日不算久,二来顾云瑶还小,她怕继室对顾云瑶不好,三来照二爷按在惠姨娘身上的心思看,别再坑了好人家的女子。   其实顾云瑶扮猪吃老虎这种事情,顾钧书早就知道了,五次三番可都是顾云瑶暗中救了他,他的膝盖、屁股等等地方没废,都得谢谢这个二房的妹妹。   顾钧祁就不说什么了,他心思本身比同龄人敏锐。几个人竟是齐刷刷地看向顾云瑶,她的面容早就换了一副神态,嘴角勾出了一丝笑,看上去是真的可怕。   大爷顾德彬还游离在状况外,他从来不知道小侄女心思原来如此深沉。好像变了一个人。   顾云瑶一直都知道,若要不想被人欺,首先就得让对方明白一点道理——譬如说,她根本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人。上一辈子就是对惠姨娘他们太宽容了,才会被他们如同蛇吞象慢慢蚕食干净。同样的事情她不会再让它们发生一遍。   正好蔺老太太也在,侯府的威严不是盖的,蔺老太太虽然不应该参与顾府中的家事,既然来了,也不方便早早地离开。顾云瑶就是当着她的面问了文哥儿那些事情,顾德珉一直站在一边,有话不敢多说。顾云瑶料准了她爹的想法。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顾云瑶知道,顾德珉心里一直介怀侯府的威力。   顾德珉望了望文哥儿,又看了一眼站在丫头婆子间的惠姨娘,还是敛了眉,没有说话。   顾云瑶想的没错,顾德珉是怕,他一直在朝中立足多年,说好听些是游刃有余,谁都没有得罪,说难听些,就是胆小如鼠,谁都不敢得罪,尤其是那帮阉党们。可侯府在皇上面前的分量也不可小觑,不说忠顺侯府的老祖宗,就说上任老侯爷戎马一生,为国建立了多少功勋?   现在的蔺侦仲镇守边关,那功绩说出来也是叫人不敢怠慢了他,大大小小的战役里,要数自沽坝一战最出名。   从嘉欢帝到目前的隆宝帝,都对侯府喜爱敬重有加,阉党们都不敢动侯府分毫,更别说侯府里还出过几个做皇后,做贵妃的老祖宗。   还有誉王那边,蔺月彤是誉王妃。誉王早不过问朝中的大事了,但是动了侯府,就等于动了誉王。动了誉王,又等于动到了隆宝帝那里。   隆宝帝很喜欢誉王这个弟弟。从皇上身边的内侍听来的小道消息,太子大选在即,朝中群臣纷纷上奏文书,他虽没有参与其内,但誉王几年期间没有回过京城了,突然回来一趟,势必与太子人选有关。如今誉王走了,想必太子一事,皇帝那里有了主张,不日就能在上朝的时候得知消息。   顾德珉抬头,恰恰看到蔺老太太在盯着他看,那天被顾老太太绑去“负荆请罪”的情状还历历在目,顾德珉想到他一跪时,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看,有蔺老太太,有誉王,有誉王妃……   以前侯府都不与顾府走动,顾德珉都不知道,顾云瑶是什么时候变成蔺老太太的掌中宝的。   他又看了一眼惠姨娘,抿了抿嘴,准备开口说话。惠姨娘发现他在看她,一颗悬着的心顿时好像放下来了。顾云瑶再怎么能耐,她也没有本事管到她父亲的头上来,且她只是个小女孩,一个小女孩能有什么让人忌惮的本事?   顾云芝今日身体也有点不适,歇在屋里没出来,后来听到老太太的身子告急,这才领着自己身边的丫头匆匆赶至。   一来安喜堂外,目睹到的情况就让她傻眼了。   生母惠姨娘正跪在地上,百般在求父亲顾德珉,顾德珉则视若无睹似的,双手背在身后,偏过头不去看她的样子。   顾云芝是第一次看到母亲这么憔悴的脸,她好像在一瞬间老了十岁一样,整张脸梨花带雨,哭得叫人心疼。往常她一哭,顾德珉就是哄着劝着都要讨她欢心,想方设法让她笑起来,这一次却是不一样了,无论惠姨娘如何蹒跚着在地上跪行,去拉顾德珉的衣摆,他都不为所动。   方嬷嬷也跪在她的身边,自家的小姐从小养在深闺大院里,她亲眼看着小姐长大。林明惠是惊艳绝绝的京城才女,恐怕能和她齐名的只有当年的二太太蔺月柔了。她们两个都远负盛名。要说在方嬷嬷的心里面,还是自家小姐更胜一筹,毕竟是她从小带大的人。   林明惠从小就很骄傲,那些个京城里的才子,她谁都不放在眼里。她向来就很骄傲,也有本事去骄傲。父亲林泰是官居一品的内阁首辅,两个亲哥哥也很优秀,只不过怕别人说闲话罢了,说是借助父亲的能力才能考中进士什么的,林泰才叫两个儿子暂且避过风头,不要考取功名。   她原来是首辅家的掌上明珠,如今却为了孩子的去向与人低声下气。   方嬷嬷也哭得快断气了,几番折腾下,发髻都有些乱了。   林明惠还是那张清丽明艳的脸容,往常顾德珉看到她这张脸,但凡轻挑了眉梢,都会动了恻隐之心。   如今他有点不敢。   顾云芝脚步一急,看到这里再也不忍心看了,突然扑过去也跪下来,抓住她爹的衣摆欲要说话。 第65章   顾云瑶看到她来了以后, 却出声阻止:“芝儿姐姐, 您怎的到现在才来?祖母病重,你却还在屋里歇着,当先不担忧祖母, 却先担忧惠姨娘。”   说着说着, 居然也梨花带雨似的哭了起来。   几个人全都转头看向顾云瑶,露出有些心疼的面容,尤其是蔺老太太,最近顾云瑶一直被养在侯府里,养在她的身边, 她待这个孩子的感情, 随着日子的渐长, 也是越来越不一般了。就好像是二女儿蔺月柔回来了。倘若如今真的有谁敢欺负她的小外孙女,她真的能书信一封, 去告诉云瑶的舅舅!   把孩子搂进怀里, 王妈妈说过的话再次出现在蔺老太太的心里,她抚着云瑶的背,期望抽抽噎噎哭着的她能好受许多。   惠姨娘会哭, 她也能哭呀。比哭,谁不会呢?   顾云瑶哭得是真的惨,断断续续地继续说道:“平日祖母虽然宠我,也是因为我娘不在身边了, 每个孩子在祖母的心里, 其实都是一样的。过年的时候, 祖母还想过要给云芝姐姐多备点料子做几件新衣裳,大房的两位哥哥们也有,云芝姐姐却把这样的事忘了,祖母病了也不当先过来瞧瞧,是在怨祖母把惠姨娘罚了,将文哥儿养到安喜堂了吗?”   顾云芝脸色煞白,她看到顾德珉听完顾云瑶的一番言论以后,也偏过头来静静看她,除此以外,大伯父大伯母还有大房的两位公子也偏头过来看她。她的身子一时发僵,说不出一点话。   什么时候她有说过在怨祖母了?顾云瑶居然狠狠抓住了她们自身的软肋。   顾云芝真的无话可说。她的双手渐渐开始发冷,忘了还抓在顾德珉的衣摆上面。顾德珉一拂衣袖,皱着眉,居然把她给拂开了。   顾云芝才想起来,她爹是高兴了才会对她好,不高兴了就会怒言相向的人。这个不高兴也取决于他的仕途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顾老太太病重,万一真的有什么问题,万一真的身子不行了,如今是顾德彬和顾德珉的上升期,在朝中,大爷顾德彬暂且可以不论,顾德珉是正四品的官员,还可以往上再升一点。   顾老太太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对顾德珉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要在家里守孝三年,意为丁忧。三年的期间,朝廷内部可以发生许多转变,顾德珉也不想这期间出什么麻烦,太子大选在即,是个很关键的时刻。   顾云瑶还没有说完,继续道:“云芝姐姐从来都跟在惠姨娘的身边养着,文哥儿也有惠姨娘照料,惠姨娘却身在福中不知福。大年三十那日害文哥儿落水,祖母将文哥儿接来养着,也不过是因为想叫惠姨娘好好反省。可惠姨娘非但不反省,还整日怨祖母待文哥儿不好。祖母待文哥儿如何,安喜堂的丫头婆子都是有目共睹的。我方才听薛妈妈说,文哥儿整日哭闹,闹得祖母不得好好休息,这才引了偏头痛。太医也说了,这是祖母新落下的病。”   她目光直直地看向惠姨娘,虽然还在哭,一个字一个字咬词很清晰地说道:“上元节前日若不是惠姨娘擅自跑来见文哥儿,给他一盏什么花灯,文哥儿也不至于如此哭闹。”   这事她是从那次来侯府看望她的大伯母口里知晓的,也要感谢肖氏给她带来了这么一个消息。   惠姨娘听后,还想狡辩,才出口说了一个字,顾德珉竟然声音狠狠的与她说道:“够了!你看看你教的好儿子,整日只知道要缠着你。若是我小时候,文哥儿这般大的时候,已经去进学用功读书了。再大些的时候,也被分了独立的院子一个人住。再看看文哥儿,如今成了什么样子,除了知道找你以外,一无是处!”   他竟然用一无是处来形容自己的孩子。惠姨娘低眉笑了一下,口内几乎快咬出了血。   她之前太得意了,今日的教训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顾德珉能如何对他的结发妻子,就能如何对她。   她曾经还得意地认为,蔺月柔是个有眼无珠的女人,连个男人都保不住。她呢,不也是顾德珉手心里的玩物?   惠姨娘冷笑了一声之后,不再开口多言了。也放开了他的衣摆,站起来默默站到一边。   顾云芝看到母亲如此,也跟着站了起来。地上只有方嬷嬷在跪着。   蔺老太太有些发懵,顾府里竟有这等事!   更关键的是,她从顾云瑶简短的说话声中得知了另外一层信息,顾德珉果然不疼爱她的小外孙女,这个狼子野心的家伙,若是逮着了机会,她定饶不了他!   要不是念在顾德珉还是云瑶的亲生父亲,蔺老太太差点上去抽他一个耳掴子。   她定定地看了一眼顾德珉。顾德珉被蔺老太太能吃人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内宅的事务他鲜少过问,但今日事关顾老太太,事关文哥儿的去向,那就不能不问了。   顾云瑶只能说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最终决定权还是落在顾德珉的手里。   所有人都等着他说话,那些丫头婆子们也都看着他,顾老太太病重了,还是因文哥儿所起,大房这边也等着他的交代。   本来文哥儿只是暂且接到顾老太太的身边养一段时间,没准还能送回惠姨娘的文轩阁,因为老太太的身体今非昔比了,她还得照顾顾云瑶,以前顾府的大小事由,顾老太太已经很少过问了,怕她劳心过重,两个儿子都舍不得她。   年后顾德珉一直没能和顾老太太商定好文哥儿该由谁照料,临时出了顾云瑶生病的事,只好先把文哥儿的事情搁置了。   没想到,事情就坏在这几天。   顾德珉心里一沉,只好说道:“文哥儿是不能再待在老太太身边养着了。”   初听到这里的时候,惠姨娘略略抬了眼,看向他,还以为有一线生机。顾德珉接着说道:“当然也不能再送回惠姨娘身边养着。省得养出个顽劣的性子,却又不自知。”   方嬷嬷睁圆了眼睛,看向他,还想求他:“二爷,您不能如此啊!都是奴婢的错,平日都是奴婢不好,太宠着文哥儿了,和惠姨娘没有关系!您要罚就罚奴婢吧,奴婢愿意领受了一切责罚,只要您放过惠姨娘。”   她重重地一叩首。   放过?何来的放过一说?顾德珉眼眸淡淡地看着她,蔺老太太的眼睛还总是死死盯着他,顾德珉暗中掐了掐手心,说道:“赵姨娘那边一直没有一儿半女,我这几日去了她那里,与她说了很多话,也问过她的意思,她性子沉着,喜欢小孩子,养在她的身边不错。”   然后他又提到了养了一个女儿的柳姨娘,也就是庶女顾云梅的母亲了:“柳姨娘那里也是个不错的地方,正好文哥儿和梅姐儿的年纪相仿,两个人待在一处做个伴也不错。”   惠姨娘站着,指尖都有些发颤,每一句顾德珉的话都深深烙印在她的心里,一直在叫自己要冷静要克制。   惠姨娘淡淡一笑,最终决定破釜沉舟一回:“老爷您说的没错,妾身也认为,若是文哥儿放在赵姨娘或是柳姨娘那里,才能养得好文哥儿,如此一来也省了老太太的烦心事。还是老爷的决定英明,妾身无话可说,一切都依老爷的意思去办吧。”   至于究竟是送到赵姨娘身边养着,还是送到柳姨娘身边养着,随后再定夺,那都和她的决定没有任何关系了。   狠狠掐住指尖,手心里几乎掐出了一道道细小的痕迹,惠姨娘只笑着站定,与他温婉说过话以后不再多言了。   顾云芝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她以为她听错了,惠姨娘不是说过,弟弟就是她们母女两个日后的靠山吗?   这么轻易就被人夺走了以后,弟弟一旦养在别人身边的时日多了,很有可能与她们母女两人的感情越来越生疏淡漠。她不信惠姨娘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她又违背不了父亲的意思,更奈何不了顾云瑶!   顾云芝微微颤了颤,也不再多说话了。   事已至此,到了更晚的时候,顾府里灯火渐亮,顾云瑶因为心疼祖母,舍不得离开顾老太太的身边,蔺老太太过来问她要不要回侯府的时候,顾云瑶先拒绝了。   蔺老太太也知道眼下是顾老太太度过难关的关键时刻,若是当真挺不过去,有可能是顾云瑶守在她身边仅剩不多的日子了。   她怜惜外孙女,她小小的一个人坐在圆凳上面,一直握住顾老太太的手心,守在榻边不肯离开。蔺老太太只好领着王妈妈先退出去,走前也没有和她道别,她是不忍心打搅那个孩子。   顾德彬还有顾德珉亲自去送了蔺老太太到门口,侯府前来的马车已经恭候多时,王妈妈扶着她先上去了。   太医早先因还有其他要事处理,被顾德珉他们派了马车送走了。   在路上,蔺老太太想了片刻,心里有许多的不舍得,还是与王妈妈说道:“回头就把瑶姐儿的衣物收拾好了送过来吧,那个孩子还是待在顾府更为合适。”   王妈妈应喏。明白她的意思,毕竟顾云瑶出自顾府,与那位顾老太太才更加亲近。   也不知道此番下来,顾老太太能不能挺过去。听说是顾府二位爷仕途里的关键期,顾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能出事。   马车稳稳当当地回到侯府的时候,夜已黑,管事恭候多时,和几个守门的护卫合力把大门打开,马车缓缓进入。   蔺老太太刚下马车,才到了前厅,就有另外一个管事过来交了一封书信给她:“世子那里来信了,还请老太太过目。” 第66章   自上回他回边关以后, 已经很久不知道他的消息了, 平时如无特殊情况,蔺绍安很少寄信回来,寄了也是为了报平安。   蔺老太太赶紧接来信拆开一瞧, 王妈妈看到她的脸色都变了, 两个人边走,王妈妈边问:“大少爷在那边可安好?”   蔺老太太拧了眉,说道:“他想把定南侯府三小姐的婚事给退了。”   王妈妈也是吓了一跳,定南侯府在朝廷中的地位虽然比不得他们忠顺侯府,他们的老祖宗也是跟着开国皇帝打过江山的狠人。蔺绍安年前回来一趟不容易, 蔺老太太想为他张罗婚事, 也早就把几个人选给看好了, 选来选去最后还是相中了定南侯府的三小姐。   头先蔺老太太在家里请过戏班子,也把京中一圈达官显贵人家的太太还有小姐请过来看戏, 其中就有定南侯府夫人以及三小姐。   正巧誉王妃从江西回来一趟, 也坐在宾客席里招待那些人,誉王妃偷偷观察过这位三小姐,论家世、论外貌, 虽然比忠顺侯府还有蔺绍安差了一点,配蔺绍安还是不错的选择。再者京中目前没有更好的良选了。   定南侯与忠顺侯之间一直有交情,素日两家的老太太走得也十分勤,对蔺老太太上门提亲这回事, 定南侯府那边热情招待了一回。   定南侯三小姐虽然未曾见过蔺绍安, 但对此次的亲事也十分满意。蔺老太太本想用婚事困住蔺绍安, 叫他不要再去边关了,以侯府在圣上心中的地位,可以为蔺绍安谋求其他的官职。她哪里不知道,蔺绍安就是故意要走,可定南侯家的三小姐听说他又回去了,非但不怨,还说要等他到回来的时候,三年也好,五年也好,多久都可以。   如今蔺绍安来了书信一封,说要退了这门婚事,让人家三小姐不要再等他了,蔺老太太如何不急。上门提过亲了,聘礼也下了,原先只听蔺绍安说回边关找父亲说些事情,很快就能回来,蔺老太太才放心他走,原来在她的面前,他也用了缓兵之计。   蔺老太太顿时紧张起来,叫王妈妈先把她扶回屋里再说。她要亲自书信一封,好好训斥一番这个孙儿。   然而那送信的管事又重新折回来,在屋外求见。   蔺老太太让他进来,问他有什么事。管事恭恭敬敬地回答:“纪大人早在半个时辰前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蔺老太太有点奇怪,走到桌前,把信放到了上面,又问:“他有说去哪里吗?”   管事摇摇头:“没有说。”   蔺老太太皱了皱眉,不再问话了,只叫他先下去。   王妈妈面向她,也是脸露困惑。毕竟这位纪大人看着就是不好亲近的样子,走前不打一声招呼也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   顾云瑶一夜没有合眼,一直守在顾老太太的身边,握着祖母的手,她总觉得祖母苍老了许多。   薛妈妈进来过几次,想叫她先回次间好好休息,老太太已经病垮了,她的身体刚好不久,不能再病了。   顾云瑶婉拒了薛妈妈,顾老太太这一昏,就是昏了一两日,她想起原先她病的时候,旁人也是这么劝老太太,让她赶紧回屋里头先歇息一下,顾老太太却执拗地守在床边,寸步不肯离。她和旁人说,说自己是她的孙女,府里所有的孩子都有爹宠,有娘疼,唯独云瑶没有,她舍不得,也放不下,不能走,万一走了以后,也只是说万一,孩子突然说没就没了,如何是好……   顾云瑶想把同样的话也交代给薛妈妈听,她忍着不哭,这时候再不坚强的话,祖母肯定担心。   顾云瑶嗓音有点嘶哑,尽量平静地说道:“我不能走,祖母需要我。”   薛妈妈只好作罢了,红了眼眶,说不出半点话来,唯有跟着她守在顾老太太的身边。   一晃眼就是日上三竿,除了解手的时候会稍微离开一些,顾云瑶未曾离开过半步。   可能是诚心感动了上天,顾云瑶握住的老太太的手忽然微微一动,她略略抬眸,就看到顾老太太睁着一双眼,也是有些发红地看向她。   终于沉积了很久的难受倾巢而出,顾云瑶感觉身体里有洪水猛兽在侵扰,所有的心酸瞬间就奔袭来了。她再也忍不住,在顾老太太伸手把她往怀里搂一搂的时候,扑进老太太的怀里痛哭起来。   顾老太太抚了抚她的背,感觉到她忍耐多时了,她的瑶姐儿做得很好,已经像小大人一样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了。顾老太太很欣慰,声音沉沉地慢慢说话:“瑶儿乖,瑶儿乖,祖母没事。”她不能说得太急,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出唇边,轻轻搂了搂怀里的孩子。   顾云瑶哭了一会儿,很快就把力气都用完了,只要祖母没事,她就觉得任何事都难不倒她。就算是为了祖母,她都要一路坚强下去。   桃枝进来替姐儿重新梳洗的时候,发现姐儿的目光都变得不一样了,以前她要更温顺乖巧一些,如今却是多了份沉淀在里面。   她把力气用完了,浑身有点累,险些瘫软在来照料她的桃枝怀里。   薛妈妈已经下去通知大爷二爷他们,说是老太太醒了。因为老太太的病情告急,大爷和二爷两人这一日在朝中请了假,早早地就回来了,肖氏觉得主屋里面人不宜多,就先叫两位爷回各自的院子里等着。   一听说顾老太太醒了,大爷和二爷兄弟两个人匆匆地赶过来,文哥儿那孩子早就被抱到二房其他姨娘的屋里了,是顾德珉拿的主意,最后还是选了暂无所出的赵姨娘那里。   惠姨娘也被先遣了回去,这一夜她是如何过的,没有人知道。   顾老太太怜惜守了一天一夜的顾云瑶,是孙女一直握住她的手,她能感觉到,手心里一片温软,她才能醒得这样早。因为她放心不下。   顾老太太劝云瑶先回去休息,肖氏也劝她,顾云瑶看了祖母两眼以后,才同意她们说的话,被桃枝先牵住手带下去。   其实也就是在隔壁。她可以把隔扇打开来一点,听听祖母这边的情况。   脚步才踏出主屋,有家仆匆匆地赶过来,走进门前先是对顾云瑶行了个礼,然后又对室内的众位主子行了礼。   顾云瑶才走了两步,就被喊了回来。   顾德珉让家仆自己说话,家仆依言,对着顾云瑶说道:“二小姐,从昨晚开始,顾府门口便来了一位贵客,说是要找您。”   找她?还是贵客?顾云瑶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认识了这样一位贵客。   不止顾云瑶这么想,顾德珉也觉得很让人费解。   昨日便开始想不明白云瑶这孩子是什么时候得到了侯府的助力,今儿居然又来了一位说要专程找她的贵客。   这孩子……背后究竟还认识多少个人……   大爷顾德彬听后也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几个人,同样十分费解。   家仆又说道:“小的想将他请进门内说话,那位贵客听闻老太太出了事情,与小的说不用麻烦了。小的以为他已经离开了,今早打开门来一看,这位贵客竟然还在顾府门口。小的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想了想,着重交代了一声,“这位贵客身上持有王府的腰牌,好像是誉王那边的人。”   居然是他!   他为什么来了?   听家仆的意思,不会真的在外面等了一天一夜吧?   顾云瑶很诧异,她抬眼看了一下顾德珉,顾德珉也皱了几分眉头,才挥手说道:“快去把那位贵客请进来,这种事情还需我多说吗?若是怠慢了贵客,誉王那边该如何交代!”   家仆也是被吓得不轻,毕竟是誉王那边的人,对方再如何婉言谢绝,也应该坚持己见将他迎进门说话才是,万一真的叫这位贵客在顾府门外等了一天一夜,传到王爷耳边可如何是好?   被顾德珉如是说了一番以后,他的两条腿都开始打抖,赶紧下去请人了。   甚至还立即加快了脚步。   顾云芝今早服侍完惠姨娘歇下,心里就闷闷的,堵了一口怨气不上不下。自从文哥儿被抱走以后,惠姨娘似乎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原本清丽明艳的脸容毫无生气。应是一夜没有睡好,锦屏过来送膳食时,她丝毫吃不下。直到顾云芝前来,才勉强喂了几口给她。   将轻纱还有帘帐轻轻垂了下来,顾云芝想叫她的母亲先好好歇息一下。正巧丫头珠翠过来了,带了一碟糕点进来问她要不要吃。顾云芝哪有胃口去尝,她哪里不知道,祖母头先只是想把文哥儿接过去,暂且养在身边,顾德珉迟早经受不起惠姨娘的软磨硬泡,文哥儿还会被送回她们屋里。   再者赵姨娘是个什么身份,不过是顾德珉原先的通房丫头抬上来的姨娘罢了,论学识与水准,自然是没有她娘厉害。   结果……文哥儿就是被送到那个女人的身边去了。   一切原由还都出在顾云瑶的身上。她忽而想起之前在祠堂里她罚跪时,顾云瑶过来替蔺氏上香的情景。原以为顾云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原来她才是那个最狠的人物。   珠翠见大小姐脸色不好,虽然她是庶出,府内没有几个人敢得罪。顾德珉偏爱惠姨娘,顾府上下众所周知,连带顾云芝的身份也被抬上来了。以前她们这些跟在主子身边的小丫头,也都跟着沾了光,只要自个儿主子争气,好些时候少不得她们做丫鬟的好处。   母凭子贵,惠姨娘平时在二房这边能站稳脚跟,有时候靠的也是文哥儿的功劳。   如今文哥儿被抢走了,等于是给了她狠狠的当头一棒。   赵姨娘那边也可以凭借文哥儿养在身边一事,让二爷多多去她的屋里坐坐。   二爷再如何对惠姨娘狠心,也不可能不过问自己的儿子。且还是唯一的儿子。   这么多年在顾家,从来不曾遭到欺负,也算是好运走到头了。现在文轩阁内的丫头婆子们,对惠姨娘都不如从前那么上心了,唯一的儿子都没了,二爷说翻脸就翻脸,指不定哪天就把惠姨娘打入“冷宫”了。   珠翠问顾云芝要不要出去走动走动,顾云芝勉强同意了。今天的她穿了一件杏色的杭绸袄,配了草绿色绣湖色梅花的十二幅湘裙,头上还是很简单的佩饰,只有几根碧玉的簪子插在发髻里。如今已临近开春了,她的身量是几个孩子当中里最高的,模样也十分出挑,承得惠姨娘的九分美貌,一张脸清丽明艳,宛若盛夏池中开得娇艳的白莲。   顾云芝点点头,正巧她也想去府内的园子里面逛逛,再待在文轩阁里,可能会压抑出病来。   两个人一起在府内乱逛,珠翠还带了糕点提在一个小篮子里跟着她一起出来。准备找一处好风景的凉亭里歇下。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途经了洗砚池,顾云芝看到这个地方就会回想起弟弟落水之后的种种,心里头又是一梗,叫珠翠跟上,两个人再换一个地方。   不远处的地方忽然传来脚步匆匆的声音,顾云芝本在走着,不免犯了好奇心,略略侧过头,就看到隔了一座独钓台的水岸对面,一个玄衣男子跟在府内家仆的身后,匆匆路过的情景。   那人长眉入鬓,身材修长,只穿了一件最简单的玄色衣袍,身上没有多余的纹饰,但他气度非凡,英俊出众,堪比得上之前她曾见过的侯府小世子蔺绍安。只不过两个人又有很大不同,蔺绍安是长得俊秀,像女人那般貌美,皮肤白皙,唇红齿白,而此人是一副英气与淡漠并重的模样,说是沉稳还不足以形容,仿佛什么对他来说都是过眼云烟,不会停留在心里。   他的眼神那么的冷,冷到不透露感情。顾云芝看了他这一眼,他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偏头转向这边的时候,纪凉州也看到了水岸对过的顾云芝,但只是匆匆一眼,没有停留,也当真没有想法地离开了。   顾云芝还看到他的身上有块腰牌,形状很奇特。好像是什么王孙贵族身边重要的人才能持有的特免牌。   但她只看了这一眼,就一直注意着他离开的背影。   珠翠轻轻问她:“小姐,您是不是看上那位公子了?”   那人生得是很不一般,像顾云芝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自然没有瞧过几个外男。   顾云芝瞪了她一眼:“你胡说什么,我只是好奇他是哪里来的。”   珠翠笑道:“那小姐,咱们跟上去不就好了吗?依奴婢看,他们是往前厅的方向去,您去了以后就当不知道有外宾在,若是二爷也在那更好了,您便说是有事找二爷。”   顾云芝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她,心里想着,倒也不是不可为。前段日子她盯上蔺绍安的事,还没如何,就被父亲以“败坏家风”为由给扼杀在萌芽里,此番过去瞧瞧情况,应是像珠翠说的那样,只不过是碰巧有事找她父亲罢了,并不是特意去瞧瞧那人的情况。   顾云瑶早就到了前厅,听说是誉王身边来的人,顾德珉自然也不敢怠慢,和她一道过来。   有丫头已经布置好茶点,顾德珉显得很紧张,毕竟是王爷那边的人,谁知道是不是想要监视他或者要做什么事?   他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家仆领着一个玄衣男子终于到了。顾云瑶正坐在椅子上慢悠悠低头喝茶,家仆把人领过来以后,就先下去了。她一直觉得茶叶一根根的浮在水面上很好玩,特别是拿热水冲泡的那一瞬间,从最底层慢慢挣扎着摇身上来。茶盖掀了几分,她露出两只眼睛,正好就看到正厅外跨门而来的那个人。   他眉目英俊,唇形还有下巴的线条有如刀刻,高大且沉稳,表情很淡漠,初看到她的一眼时,无波无澜的双眼里似乎映了她的样子。旁人总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顾云瑶也不知道。   纪凉州慢步走了进来,顾德珉上前与他寒暄了几句,他还是那么的言简意赅,浓眉星目,只静静看着顾德珉,简短的三言两语中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真的是来找顾云瑶的。   顾德珉从来不知道顾云瑶什么时候与誉王身边的人关系也那么好,不敢得罪他,纪凉州看起来也不像是好得罪的样子。身穿的常服很简单轻便,不是官场中人,顾德珉还是赶紧与他比了个“请”的手势,让他入座。   立即有几个小丫头上来,奉茶的奉茶,上糕点的上糕点。   纪凉州却说不用,顾德珉只好作罢。   他看到顾云瑶正在看他,细致的眉眼已经有了超脱同龄孩子的美艳,有点逼人心魄的那种美,誉王曾与他说笑过,说这孩子长大了,绝非池中物。他不是很懂这句话的意思,但若这层意思会为她招致祸端的话……   纪凉州淡淡地看了她两眼,旋即与顾德珉说道:“我能和二小姐单独说几句吗?”   这是要他下去的意思。   顾德珉略显得尴尬:“不知这位公子要与小女说什么话?”   纪凉州还是话不多,只四个字交代:“只能她听。”   顾德珉竟然被年纪尚轻的纪凉州的气势摄住,他看起来并不好说话的样子,只敛了眉眼,静静等待顾德珉的答复。   顾德珉只好松了口,这是在顾府前厅,且顾云瑶还是个孩子,料这位公子也不可能做出什么龌蹉的事来。一般情况下,深闺中的女子是不可能单独与外男在一间房中相处,可这人是誉王派来的亲信,顾德珉只好无奈地笑着退了下去,还把一帮本该留下来奉茶的小丫鬟带下去。   顾云瑶才把茶盏放到旁边,他确实是没想过男女有别的事情,只是凑近了她,凑得那么近。   顾云瑶放茶盏的手还没收回来,就看到纪凉州高大的身影已经近在眼前,他的影子几乎罩住了她!   她被迫仰头望向他,冬季已经进入蛰伏期,春日的暖阳开始遍洒大地,花木将要逢春了,其实他们顾府里头,已经有一些二月开的花俏生生地长了出来。   日头正高,有一些暖光从槅扇里面穿入内厅,在地上横横竖竖摆布了许多影子。纪凉州在暖光的笼罩下,是衬得更加眉目英挺了。   顾云瑶知道他是要借一步说话,可贴得也太近了一些。就像是随时都能压下来,把她扯进怀里那样。   好在她如今的年纪还不够大,纪凉州应该也没有那种心思,但是还得提醒一番,顾云瑶态度端然了起来,伸手推了推他。正好按在他的胸膛上面,很硬实,顾云瑶发现竟然分毫都推不动他。   她只能又仰起头。   纪凉州的手忽然就罩下来,按在她的脑袋上。他的双眼很淡,却盯着她,在问:“你哭过了?”   顾云瑶出来时没照镜子,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目前看起来什么样,用手揉了揉,好像有点疼,有点肿。   先前祖母醒了以后,她看着祖母能好,是哭得太厉害了,若是因为在侯府养病而耽误了见祖母一面,若是顾老太太有个什么闪失,顾云瑶估计能自责一辈子。   毕竟上一世顾老太太的身体很康健,遭受的最大的重创大概就是认祖归宗后的顾峥,被斩首且剥皮于午门,顾老太太去瞧了以后差点当街昏倒。被人扶回来以后精神就不好了。不过皇帝也没能给他们顾府任何喘息的机会,立刻遣了人过来斩尽杀绝。   纪凉州的手略有些冰凉,还按在她的头顶,忽而竟然转到了她的脸上,眉目一低,脸颊的触感是一片温软,他的指尖不禁收了回去。   顾云瑶清晰无比地听到他说:“谁欺负你了?”甚至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样不该出现在那里的…… 第67章   是杀意。   顾云瑶从他的眼里居然看到了平淡感情以外的东西, 就是杀意。   这让她很意外, 纪凉州平时鲜少会表露出其他神态,他的心里好像什么都装不下,也什么都没想。但忽而顾云瑶又觉得这么想的自己有些可笑, 一个人再如何, 也都是凡夫俗子,会有七情六欲。估计纪凉州也不例外,只是他还没遇到能令在意的人或者事物。誉王算是其一。她亲眼目睹拔足狂奔的纪凉州,有多么想追上誉王的车队。   垂着眼眸,看了一眼被掀开几分的茶盖, 里面云云袅袅的有雾气升腾, 顾云瑶凝眸看了片刻以后, 终于笑了起来:“没有人欺负我,是祖母她病重了, 我担心她, 可能哭得有些久了。”   顾府里的家事还是不要叫一个外人卷进来吧。   纪凉州看她笑得有点勉强,还是说道:“抱歉,是我会错了意。”   她的笑脸在他的眼瞳里定了片刻, 纪凉州才略略收回了眼眸。   顾云瑶见到他慢慢恢复如常,却还是不太明白男女之间不应该靠得如此近的道理,哪怕他压根没把她当成一个女孩子……   被他靠得如此近,反而成了一种煎熬。   顾云瑶如坐针毡了一会儿, 想到如今纪凉州都没有想什么, 她胡乱紧张反而引得人遐想非非。想明白了以后, 忽而眉目就舒朗了起来,赶紧说道:“不知纪大人此番找我又有什么事?”   果然说话还是有点生疏,纪凉州发现顾云瑶与外人讲话时很老道,对她的祖母等人则十分的亲昵。尤其是对蔺绍安……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高大的身影重新罩了过来,纪凉州慢慢走近她,顾云瑶的双手忽然被他捧进了手心里面,大掌包小掌,几乎能握成拳头。   很快手心里多了一个木雕刻的小兔子。   顾云瑶见到手心里的小兔子,有点哭笑不得。这个木雕应该也是亲手刻的,纹路不怎么清晰,勉勉强强能分辨出一个兔子的形状。耳朵略短,刻意刻了两只大板牙。估计是以防别人看不出这是个什么动物。上次送的是纸灯,这次送的是木雕,都是兔子,以后是不是还得送几只真兔子过来?   纪凉州怎么笃定她喜欢兔子?可能是它们软绵绵的很可爱,与小孩子相称……   就是不知道这次又有什么理由,顾云瑶猜测过,上一次也不过是因为纪凉州认为自己办事不利,没能将她安全送到表哥身边辞别,就是不知此番前来的用意又是如何,而且他还……   顾云瑶来了兴致,当真问了一句:“纪大人真的在我们府前等了一夜?”   他望着她,不明白这样有什么问题:“府内有事,不敢贸然打扰。只是一夜而已,我可以等。”   顾云瑶:“……”好吧,其实他这个人,比他看起来要呆多了!   见她此番收下小兔子木雕,没有和起初收灯时那样抗拒了,纪凉州渐渐安心下来,誉王曾经说过,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只有不肯用心去办这回事。虽然他不知道总是过来叨扰她会否不好,想赔罪的心思倒是没变过。   顾云瑶慢慢也能接受他的接近了,纪凉州才说明了来意:“我要走了,今日就要启程。这个你收下吧,当做赔礼。”   顾云瑶听后心里叹息一声,终于又要走一个吗?   原来他这么急着过来,是为了说这件事,和之前的表哥一样,顾云瑶勉强地笑了笑,终于又要走了啊。   顾云芝带着丫鬟珠翠才来到前厅附近,就看到自己的父亲在外面走来走去。   她身边的珠翠先和顾德珉问了一声安。顾云芝才走近和顾德珉说话:“爹,刚刚管事不是带了一个贵客去往前厅了吗?您怎么在这里?”   蔺绍安之前来顾府登门拜访,也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再者顾云芝的念头早就被打消在起初的时候,她以为顾德珉不会记得那样的事,岂知听到她问什么贵客的事,顾德珉的脸色冷了下来,心中还有点抑郁:“不在闺房里学习女红,倒是问起贵客的事情来了,你心里又安了什么心思?”   顾云芝的脸色也徒然变了,她一直不觉得自己该是一个庶出的身份,且在过去,父亲确实偏爱她的生母与她多一些,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那种,顾德珉做得倒也小心翼翼,没能叫其他人抓到把柄,告他一个“宠妾灭妻”的罪名。顾云芝才知道,顾德珉确实偏爱自己的生母,也曾经爱过二太太蔺氏,只不过女人对他来说,到底还是玩物罢了。倘若有个不喜,随时可以找人取代。   如今他渐渐开始对她不耐烦,就是最好的证明。   顾云芝被说得几乎憋过气去,顾德珉连带了把她身边的丫鬟珠翠也教训了一遍:“你既是小姐身边的丫鬟,该明白自身职责,为了顾府的脸面,哪有带小姐在男人面前轻易抛头露面的。若是芝姐儿不小心见到了外男,你应是带她避开才是,如今非但不避,也不劝阻,还怂恿她过来瞧瞧情况,你这样的丫鬟,如此胡作非为,何以配在主子的身边?”   珠翠被说得心里一酸,连连说道自己错了。   珠翠平时是她们屋里的得意丫头,是顾云芝的心腹,此次居然也被连累到了,顾云芝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还期望于曾经在顾德珉心中的地位,让她说话有些分量。却又不小心惹怒到他的逆鳞。   顾德珉冷了眸子,疾言厉色道:“够了,不要再说了!珠翠,你还不快点扶大小姐回文轩阁去?”   珠翠只好应了声,脚步一转,拉着还有点委屈的顾云芝要回去。   顾德珉又把她们叫住:“等等!”   顾云芝知他还有话要说,站定了片刻,仔细听父亲的交代。   顾德珉看向这个女儿,她清丽明艳的容颜与惠姨娘生得七/八分相像,双眉微微蹙了,那股子一旦犯了委屈时,显露出的楚楚可怜惹人心疼之相,也承自惠姨娘,真是得了惠姨娘全部的真传。往常的他看到她们娘俩如此,都会心里放不下也舍不得,可上次去了侯府之后他就不敢了,云瑶那个孩子如今有了侯府这个助力,不单单是顾老太太给他施压,侯府那里他也不敢得罪。事到如今,连誉王府也开始插足进来。   就算他怀疑过,云瑶是个不足月的孩子,会不会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这种话也仅限于怀疑,他不敢轻易乱问,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了,一准把他的腿要给打断。   月柔那里……月柔临死前对他怀恨在心的眼神不含半点虚假,终究是他负了她。其实他是个懦夫。   顾德珉虽然做过不少糊涂账,有时候还有自知之明,上一次顾云芝与他争吵时说的话,他始终记得,说什么倘若惠姨娘还是那个首辅林泰家的千金小姐,她也不至于沦落到顾府里给他做一个姨娘。   是啊,给他做姨娘,确实自降了林明惠的身份。   身为女儿的顾云芝,都能这么看他,何况林明惠呢?   同时顾德珉也还记得当日顾云瑶与他说过的话——“惠姨娘肯定希望芝儿姐姐和教书先生好好学习,这样嫁到侯府里去,别人就会知道是出自我们家的大小姐,不会看不起”。   怎么可能看不起?别说侯府了,就是其他的世族大家里,也不会看在惠姨娘是原先林泰的女儿,就抬举她庶出女儿的身份!   顾德珉冷笑一声,原来林明惠缠着他想让他请个好的先生回来教授功课,为的是这种龌龊的想法。   顾云芝静静等他说话,却发现顾德珉忽然变了脸色,她心里微微有点不适,总觉得接下来又要惹祸上身。果然,顾德珉细细沉吟了片刻,与她说道:“你祖母如今身子不好,虽然杜老先生在年后已经来我们府里先住下了,以你祖母的身子为先,进学的事情就先推迟了吧。虽说女儿家读书,为的不是考取功名,也不是信手拈来就能与人吟诗作对。我们顾府,在京中立足了这么多年,也是书香门第之家。你们去学习,自然是要明白一些处世之道,书中自有许多的道理可供你们去深思。我叫你们读书,也不是让你们因此有了其他的心思。嫡庶终究有别,我平日疼爱你还有你的生母惠姨娘不假,你可别在我的面前摆弄其他的心思,将来嫁人也是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我的长女,我自不会亏待你。但若想与嫡女的身份比肩,你且收了这份不该有的心思。”   顾云芝听着听着,是越来越委屈。这个嫡女的身份始终是在讲顾云瑶。   她还是比顾云瑶矮很大一截。   顾德珉不会再因为这个庶长女的眼泪动容了,此番老太太发病,确实因文哥儿所起,云瑶那孩子说的没错。事后大爷与他相商过,先紧着老母亲的身子要紧,若是老母亲不小心走了,说不准他们会冠上不肖子孙的名号,若是真的回家丁忧三年,那更是麻烦!   顾德珉冷了声音道:“芝儿,你也要明白,你下面还有两个妹妹,瑶儿和梅儿将来也要嫁人,若是因你的举动败坏了家风,你可知道影响的是整个顾府?”   顾云芝已经完全震惊了。   她可没想到父亲对她说话的语气会这样重!   简单聊了一会儿,纪凉州本身话便不多,要交代的事交代完毕以后,他即将要走。   顾云瑶左等右等,不见父亲回来,便亲自叫了管事过来,想让管事再把纪大人送到大门。当然她也要跟着去,没准在路上还能遇到父亲。   几个人才踏出前厅,走了不久,还真的碰上了顾德珉,同时还有顾云芝和她的小丫鬟珠翠。   看顾云芝的模样,眼眶都红通通的了,定是被顾德珉说了什么话。顾云瑶想假装看不到都不行,但凡有惠姨娘和她的儿女被管教、受挤压的时候,一定要上去凑一份热闹。 第68章   顾云芝正被说着教, 忽然看到前方慢慢悠悠走来一团小小的人影, 身后除了跟着一个管事以外,那位玄衣男子竟也是跟着过来了。   顾云瑶看起来心情不错,脸色红润, 眼睛乌亮亮的始终盯着这边瞧。   她赶忙别过脸, 轻轻用衣袖擦拭了眼角的泪。也不知道顾云瑶此番前来,又是为的什么事。   她始终会想起那日在祠堂里面,顾云瑶冷了一双眸子看她的情形,实在是可怕。这个孩子根本不像其他长辈眼里看到的那样软萌可爱,她……她分明是一个扮猪吃老虎、满肚子揣了不少坏水的小祖宗!   顾云瑶当然心情很好, 每当顾云芝和惠姨娘她们一方受难, 总要过来意思一下。“宽慰”、“宽慰”她们。   顾德珉也看到了过来的几个人, 顿时收了声,在外客面前训斥府内的小姐总归不好。   顾德珉看着纪凉州, 笑说道:“纪公子是要走了吗?”   纪凉州话不多, 微微点了点头,说了两个字:“是的。”   纪凉州来时顾德珉从他口中听说他是徒步前来,赶紧吩咐管事下去备一辆马车, 他略带了笑意看向自己的女儿,始终不明白顾云瑶这孩子究竟什么时候傍上了王府这个助力。   纪凉州虽穿着朴素,只一件玄衣加身,那周身散发的无可比拟的风华与气度, 是鲜少能见到的厉害人物。   怕是王府里请来的什么厉害的谋士。   顾德珉知道, 世间总有一些人不以仕途为道, 做一个逍遥散人被请去一些达官显贵的身边,替他们出谋划策。   沿海地区时常有海盗出门,原福建巡抚的田大人之所以能有那样的功绩,也是因为请了一个军师一般的人物在身边常常给他献计。   纪凉州也不推拒了,抓紧时间回侯府辞别一声蔺老太太,再收拾行囊赶路要紧。   一帮人簇拥着他到了顾府门口,回眸时分纪凉州看了一眼人群里站在最前面的小姑娘,若有机会他还会为她做木雕,迄今为止,他只在下棋那次见过小姑娘发自肺腑的笑容。虽然她输得有些不甘心,不情愿。   此去一别,确实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   顾云芝也发现纪凉州在看顾云瑶,而顾云瑶也在同样地看他。两次机会,两个不同样的男人都是来找顾云瑶,她暗中咬紧牙关,手垂在身侧狠狠绞着身上的杭绸缎袄,也不明白顾云瑶哪里来的能耐联系上那么多的外宾。   顾云瑶侧目,便看到顾云芝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自然有点不甘心,上一次顾云芝目不转睛地盯着蔺绍安看,顾云瑶很有印象,结果被她用计在父亲的面前游说了一番,顾云芝不知在争辩的时候说了什么厉害话,被顾德珉罚去跪了两天祠堂,还加抄几百遍《女戒》。到了快新年的时候,她才从屋子里走出来。几百遍《女戒》的威力很强,顾云芝抄到手软,可能对人生都有些无望了。   顾云瑶不介意她再被拘在文轩阁里不能出来,且她在惠姨娘的身边养到这么大了,该是时候有一个独立的院子,有一些单独伺候她的人,让她好好学会管理银钱和下人。   她再度把视线移到顾德珉的身上,顾德珉只感觉衣袖被什么人拉了拉。低眉一看,是瑶姐儿。   顾德珉探寻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等她发话。顾云瑶努着嘴叫他去瞧瞧旁边人的情况。   顾德珉不瞧不知道,一瞧之后,脸色更坏了。此刻的顾云芝正脸露嫉妒,死死盯住将要离开的马车……里的那个人。   是誉王身边的那位亲信,纪凉州。   待到马车远走了之后,顾德珉才一拂衣袖,叫顾云芝单独下去和他说话。   从顾德珉的书房里出来,顾云芝的两只眼睛都肿得如同核桃了。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文轩阁的,好在丫鬟珠翠一直等在顾德珉的书房外。   被珠翠搀扶住时,她侧过头,失神地望了望身边的小丫鬟,一股深深的寒意随同心酸齐齐涌了上来,回到文轩阁里的时候,就拿了把剪刀把才纳好的鞋垫子给剪了。   原先这个鞋垫是她母亲惠姨娘让她做的,说是孝敬一番老太太和父亲两个人,对她只有益处没有害处。如今顾云芝是不想送了。   剪坏了鞋垫子以后,地上一片狼藉,她伏在罗汉床上失声痛哭,方嬷嬷从隔壁屋里赶过来,轻轻抚她的背:“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顾云芝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快哭坏了,声音也有点断断续续:“今日父亲他叫我自持身份,说什么嫡庶有别,叫我别动了一些歪心思。可凭什么次次都是云瑶她先?她不过是个病秧子罢了,若是二太太还在,她也不会养在祖母的身边,受祖母的庇佑。我是庶女不假,可我母亲当年又不是庶出的女儿,她是正儿八经的嫡出小姐,按说我的身份,也不该比云瑶那丫头差!”   字字诛心,方嬷嬷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只能拼命拍抚她的背,期望她好受一些。   惠姨娘也听到了动静,匆匆从外面赶进来,看到女儿伏在床上不停地在痛哭,她大致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如今文轩阁已经今非昔比了,连着两日,顾德珉都歇在赵姨娘那里,果然与她的猜测对应上了,顾德珉说是要去瞧瞧暂时被养到赵姨娘身边的文哥儿。   那孩子……文哥儿那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离开了她的身边,到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女人身边。可她能如何做?她现在连自己都快保不住了。   顾云芝哭得身子一颤一颤的,应是伤心过度,差点背过气。   方嬷嬷赶紧上前掐了掐她的人中,顾云芝才缓过来一些,接着还是哭:“侯府头先也不宠云瑶那丫头,怎的事到如今了,突然就派人过来了?誉王府那边也是,好生生地,也与云瑶那丫头有了关系。”   惠姨娘想告诉她,侯府本来就与顾云瑶有关系,忠顺侯府的三小姐之后嫁给了远在江西的誉王,连带着,自然也和王府那边走得亲近了。   顾云芝哪里想不明白这个道理,还是恨恨道:“娘您时常叫我们忍,可是当真忍了以后又能如何?还不是照样被人骑在头上?若是外祖父还是首辅,娘您还是首辅家千金,我宁可不出生在这世上,好过做顾府里的一个庶出小姐,叫人看低了去。”   林明惠闷着不说话,任她发泄一通。大概是发泄了之后就能好了吧,同时也叫方嬷嬷不要拦住她了。顾云芝冷笑着说道:“这下可好,弟弟被抢走了,靠山也没了,云瑶那小丫头还小人得志,在父亲面前告状,父亲直言怪我不知检点,已经两次了。她是不是父亲真正的孩子谁知道?”   方嬷嬷脸色一变,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话了,赶紧捂住她的嘴,小心隔墙有耳。哪怕文轩阁里,除了她之外,那些配过来的丫头婆子,都是顾府里的人,哪有真正真心实意待惠姨娘和她女儿的?   顾云芝拿开她的手,偏要说:“她是个不足月的孩子,在府内又不是什么秘密,大房那边都知道,父亲他也算过日子,又不是我一个人怀疑,二太太不是在嫁入顾府前,要许给那个靖王的吗?谁知道他们私底下有没有私通过……”   话才说到这里,门外忽然进来三个人,顾云芝、惠姨娘和方嬷嬷同时怔住,就知道胡言乱语要坏事,没成想竟是被逮个正着! 第69章   顾云瑶跟在顾德珉的身边, 她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比顾德珉的还难看,还有一个进来的人是守门的珠翠,她也没想过二爷和二小姐会突然过来, 两只眼睛红红的, 急得快哭了,才说道:“二爷突然来了,奴婢自是不敢拦着二爷。”   顾云芝心知自己说错了话,也不明白父亲是什么时候来的,究竟听到了哪几句, 可她没有任何办法, 双肩微微颤了, 很快被方嬷嬷从床上扶着起来。   才要和父亲说两句话,顾德珉一巴掌落到她的半边脸上。   顾云芝被他打得一个趔趄, 踉跄退了两步, 差点又倒回罗汉床上。   顾德珉阴沉着一张脸,冷冷地盯着她,几乎能把她拆骨入腹了。那狠绝的模样, 令惠姨娘也愣了片刻,自来了顾府以后,是第一次看到顾德珉发这么大的脾气,怕是真的触到了二爷的逆鳞!   顾云瑶淡淡地看了一眼顾云芝, 她看起来的那么的可怜, 往常自持身份的那股骄傲都消散无踪了, 被顾德珉打了一巴掌以后,发髻乱糟糟的散了下来,长发披肩看起来很是狼狈。顾德珉打她打得是真狠,用了毕生的力气。顾云芝不过仗着是他的女儿,否则可能拉下去继续杖打。   多疑归多疑,猜测归猜测,她是个不足月的孩子,蔺月柔当年有没有可能和靖王私通过,只能在顾德珉的心里想想,绝对不能从别的人口中提出,那是触及了一个男人内心底线的问题。   平时别人都不敢冒然提蔺氏的事情,顾云芝这是迎难而上。   惠姨娘见他这般凶神恶煞,想必今天顾云芝一定会受不少磨难,她赶紧上前来劝阻,期望着往常的方法还能有点作用。   惠姨娘给他又是敲打后背,又是捏捏肩,温声软语说话:“珉郎,你且消消火,芝儿这丫头还小呢,虽然是您的长女,到底才虚十一岁,她这般不会说话,也是念在想念文哥儿,一时心急的份上。妾身是她的生母,这事儿自然赖我,芝儿说了这样的糊涂话,妾身可得好好教育她才行,免得珉郎你忙于政务时,下朝归家了还要头疼后宅里的事。”   她很少叫他“珉郎”了,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下才会这么称呼他,以往顾德珉很喜欢她口中的那声“珉郎”,绵绵细语浓情盛意,浓浓的日光从窗棂照进来,她的脸上还带了万分柔情。顾德珉忽而想起同样叫过他“珉郎”的蔺月柔,心头一凉,顿时就深陷于深深的自责与愧疚中。   他怕看到顾云瑶这孩子,就是因为怕回想起那么负心地对待过蔺月柔的自己。   正好人都在,顾德珉干脆提到头先云瑶与他说的一些话来:“此次是我听到的话,便能这样重伤先太太,若是我听不到的情况,还不知道你们母女两个该如何说道!”   惠姨娘准备开口,顾德珉制止她:“够了,以前是我纵容你们母女两个,太太原先如何对你们,你们眼睛可都是看着。”   蔺月柔恨归恨,却没有真的针对过惠姨娘,倒是惠姨娘亏欠了她不少。   顾德珉道:“林明惠,你也知道,你是她的生母,原来文哥儿就是被你养坏了,若不是这次我亲耳听见,还不知道你们这样要诋毁太太多少次。我看芝姐儿也不用养在你身边了,你是出自大家出生没错,养出的孩子却各个没教养,真的让我失望。今日儿瑶姐儿都来与我说,老太太的身子如今不好了,她想早点搬出来住,免得扰了老太太那边的清修。我看不可行,老太太这几年终于有个孩子在她身边作伴,安喜堂也因此热闹了些,老太太今次身子不好了,也是文哥儿闹的,和瑶姐儿不相干。可她年纪尚小,还知道要有一片赤诚孝心,你们呢,只知道躲在屋子里就是这样诋毁太太,还有瑶姐儿?!”   顾云芝早已经泪流满面,回答不上话。方嬷嬷震惊地看着惠姨娘,就知道这次要坏事情了,可不想时机太凑巧了。   惠姨娘则有些失魂落魄,依顾德珉的意思来看,文哥儿刚刚被抱走没多久,顾云芝也别想养在她的身边了。   原先顾钧文是她将来的靠山,那么顾云芝就是她的羽翼。现在靠山没了,还能依靠的羽翼也提早被顾德珉给剪断。   惠姨娘失神落魄了一会儿,又静静看向顾云瑶,抿唇苦笑。顾云瑶细致的眉眼还是个天真无邪的模样,惠姨娘却知道,她小看了她!甚至整个顾府都小看了她!   她居然还斗不过一个没娘护,爹不宠的孩子。   顾德珉交代完话以后就吩咐人进来替顾云芝收拾屋子,正好敬宁轩里还有个独立的院子空在那里,给顾云芝一个人住正好合适。那些个收拾她屋里东西的下人,办事效率十分快,顾云芝屋里要带走的东西很多,一起收拾了三四次才终于搬过去。   顾云芝被遣到了敬宁轩,她的两条腿开始发软,走不动路了。屋子里原本照应她和惠姨娘生活起居的两个贴身丫头,珠翠和锦屏,被留在了文轩阁,谁都带不走。   顾德珉给她重新拨了服侍的丫头过去,一等的还是两个,二等三等的就少了,和原先的数目比较起来,简直是过于简陋。反正她是个庶出的小姐,就算生母惠姨娘当年的家世再如何厉害,再如何风光,庶出的就是庶出的身份。原先配到文轩阁的丫头婆子确实多了些。   如今文轩阁里也裁走了许多人,瞬间把惠姨娘身边的一些心腹收拾走了,顾云瑶还从薛妈妈口里听说,文轩阁里不仅闹了如此动静,惠姨娘原来管的一些田产和铺子的收成,据说也有点猫腻,原来顾德珉把这些拨给她,是给她傍身用,从来不插足田产铺子的事,这次不知道怎么就转了性,下午就派人送信去通知京城附近各州县的顾府管事,在三日之内来府内一趟,把账本也都带好,他要亲自过目对账。   三日以后帐对了出来,确实少掉的部分数目骇人,问惠姨娘这部分去了哪里,她只字不提。顾德珉知道她肯定是贴给她的老父亲林泰还有她的哥哥林政那边去了。   顾德珉收走了八成的管理权,剩下的二成才给惠姨娘。可二成哪里够她贴补娘家用,顾德珉当真是在断了她接济娘家,想要暗中帮忙林泰东山再起的心思。   还是敬宁轩那里,因为年久失修,院子里的杂草在三月头疯长了一大片,还有院外墙壁斑驳,惨不忍睹的样子,顾云芝找了几次顾德珉,想拖父亲帮忙把外头重新粉刷修葺一遍,全部被顾德珉驳回了。   倒也不是顾德珉真的刻薄她,是她以前的好日子过惯了而已。原来的二太太蔺氏屋里有什么,文轩阁里就有什么,蔺氏屋里没有的东西,文轩阁里还有,是太过分了一些。   经过这件事的发生,整个顾府都知道了,惠姨娘那里可能真的得罪了什么人,二爷开始慢慢不待见她。惠姨娘从那以后在人前消失了很久,顾云瑶偶尔从薛妈妈口里听到,也是说她好像害病了,病得很严重,难得会在文轩阁附近看到她,她的手腕瘦得好像一只手就能狠狠捏住了,瘦骨嶙峋的,骨头都凸了出来。   文哥儿被养在赵姨娘的身边,一开始还哭闹要找亲生母亲,赵姨娘不曾有过孩子,现下竟是多了个“儿子”,自然宝贝得很。把文哥儿当成掌心肉宠来宠去,小孩子忘性有点大,原先还闹着要找惠姨娘,久了竟也离不开赵姨娘了。且顾德珉去赵姨娘屋里歇下的频率很高,他时常能看到他爹。   文哥儿慢慢养了很久,很快就被养成了胖球。赵姨娘是个不喜欢争名夺利的人,像顾德珉说的那样,性子比较沉稳。她天生喜欢孩子,文哥儿与她处了几个年头下来,居然比和惠姨娘在一起时还要亲。因为他犯过错,祖母还有父亲罚他的时候,惠姨娘只会说叫他们多忍忍,赵姨娘会更直接地来求顾德珉,看不得他受一点伤,可把她心疼坏了。   加之文哥儿七岁不到的时候,就在家塾里进学了。进学以后每日都要随同长房的两位哥哥一起练字品文,倒是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想惠姨娘的事情了。   如是这般度过了五个风和日丽的春季,夏日的蝉鸣再次扰人午休,一阵阵的热浪拂在人的身上,又使人困倦。桃枝提了一个小篮子,里头盛了一些刚从莲池里采摘来的小荷。   其中有几朵还没有开出花苞,小荷尖尖的从小篮子探出脑袋,一层层花瓣叠在一起,白里透出淡淡的粉。   亭子里歪着一个人,四周出风口被挂了轻纱,远远的瞧不清楚里面什么状况,四面纱将她的身影拢得模模糊糊。 第70章   顾云瑶在凉亭里小憩, 趴在横栏处望池水里面的风景, 从她少时这里头就养了许多锦鲤,天冷的时候池面上起了一层薄冰,还能瞧见橙色白色花色交杂的锦鲤在里面游来游去, 好不生动。   今日的顾云瑶穿了一件翠蓝色素面杭绸褙子, 颜色很淡,配了白色挑线裙子,头上簪了一支珐琅银钗,手里拿了一柄六菱纱扇轻轻摇来摇去。这般装扮十分素雅,她的腰身却在挑线裙子的相称下, 看着是盈盈一握。   匆匆过了五年, 她的眉眼已经张开, 原来是眉如黛,颜如画的聪慧灵气感, 如今里头增添了许多浑然天成的媚。略略看人的时候, 眼底里清澈无波,那皮肤也是嫩得能掐出水来。还是个大好年纪的时候,看着就有种夺人心魄的美艳。   桃枝才进来的时候, 瞧她瞧得有些失神,暗暗也在吃惊,好在他们家姐儿不喜欢做妖艳的打扮,否则还能在这份美上再添一股子勾人的媚来。   顾云瑶手里兜了一些吃食, 往池子里面撒了一点。很快那些锦鲤就往她撒过的地方聚集过来。小嘴张来张去, 一颗颗小脑袋浮出水面, 都在抢吃食。   个头最大的吃得最多。顾云瑶观察了一阵以后,才听到身后有动静。   她回过头来。   头先她看池子里的荷花长得好,就叫桃枝乘一艘小船去池中央采几朵过来,看来她是把交代的任务完成了,顾云瑶回眸一笑,这一笑也把桃枝勾了片刻,顾云瑶小的时候就长得极是好看,承了蔺氏大部分的美貌,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会儿她与人撒娇时,美目流转,琼鼻轻皱,声音又软,叫人根本无法拒绝她的要求。   桃枝可是亲眼看到如何攻陷了顾府老太太,甚至大房太太和两个少爷都“难逃一劫”。   不过顾云瑶好像有意要抑制这份勾人心魄的美艳,她总是穿得很素净,就怕因此招来什么祸事。   其实上辈子已经引火上身了,顾云瑶每回都能想起那个变态的东厂督主梁世帆想要把她留下来折腾的做法,就怕重蹈覆辙。也开始明白为什么从前世开始,薛妈妈望着越来越大的她,满脸写上了忧愁。   薛妈妈在担心。她的担心绝非没有道理。   顾云瑶从不觉得生得太过好看是一样好事,可能在别人眼里看来让人无比羡艳,自古红颜多祸水,什么烽火戏诸侯里的周幽王,为了得褒姒的一笑,多次点燃烽火以后的结果就是直接引犬戎攻破镐京,差点亡国了。   她怕沾上祸水的名称,在府内尽量不引人注目就好。   好在是闺阁中的女子,平日除了赏花喂鱼逗鸟以外,鲜少有机会外出。唯一能与外男接触的机会,估计就是家塾里面听杜老先生授课的时候。   说到杜老先生,五年前,从翰林院退休下来的杜名远受邀,上门小住了一段日子以后,开始与他们授课。期间还借给长房两位公子一用。后来顾云瑶、顾云梅干脆和他们一起念了。和原来专教书哥儿祁哥儿还有文哥儿的教书先生一起,分上午与下午两场。当然顾云芝也在里面。   顾云瑶被安排进去进学时,也是等到了顾老太太的身体康健得差不多的日子里,顾云瑶还记得当时是春和日丽的四月份,杜老先生已是年过半百的人,在翰林院时期,应内阁号召,他有幸成为编纂《大孟文录》的一员。但是经年累月的抄录与编纂让他年纪还轻时便头发花白了,顾云瑶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发现他比想象中的样子还要老。   她原先一直养在顾老太太的身边,十一岁时开始有了独立的院子,那也是在顾云芝先独立出去很久以后的事。惠姨娘被剪除了羽翼,好似销声匿迹了很久,顾德珉偶尔会去看看她,她都是病怏怏的,顾德珉渐渐也不高兴看她那张哭丧的脸了。   顾云瑶的小院在顾老太太的安喜堂附近,过几个夹道就能去了。本来是个空无人住的地方,顾德珉加派了人手,念在她要孝顺老太太的份上,拨了不少银两把小院重新修葺粉刷了一遍,相比顾云芝那里,要好太多,顾云芝脱离文轩阁和惠姨娘身边,因说了那番糊涂话以后,被设令困在敬宁轩里很久不许出来,从父亲顾德珉身上得到待遇急转而下。甚至顾云芝开始渐渐不如府内二房身边最小的女孩子顾云梅了。   顾老太太不喜欢管内宅的事,但和林明惠之间也斗了许多年,从她从外面被次子顾德珉带回来,先后气死了老太爷、蔺月柔开始,顾老太太就很不喜欢这个姨娘,要不是次子总护着她,顾老太太也老是揪不出她一些过错,早打发出府了。   知晓林明惠惯是个会装模作样的人,平时会装柔弱,如今是真的柔弱了,顾老太太倒也没说什么,从文哥儿被赵姨娘捡走以后,加之有好好调养,她的偏头痛渐渐就不发了。顾德珉看到老母亲身子越发的健朗,看待顾云瑶的眼光多了一分不一样。   而且顾老太太身子好了以后,大爷和他就不用担心回家守孝三年这一回事。京察早于两年前结束,下一次京察又需等待六年。如今这个下一次的六年里已过了三年,还有三年期即将来临。京察只涉及全国五品以下包含五品的官员,大爷顾德彬被算在其内,顾德珉因为是正四品的礼部官员,倒是相安无事。   不过此番结束,顾德彬倒也无事,不仅没事,还被提拔成正五品的大理寺丞。   这倒是前世没有过的事,毕竟两年前父亲会因为得罪隆宝帝而被降职,贬去地方做官,大伯父也受到了牵连。如今她父亲没被贬去京官职务,大伯父也同样,反而还升级了,从从六品官员爬到了正五品。   虽然顾云瑶没法想象性子一板一眼的大伯父,该如何审案,这不是她能涉及的事情了。唯有一点,她更加笃定,得罪皇帝的事情,其最终缘由与问题一定出自惠姨娘的身上。   假若她的猜测没错,林泰的复仇暂且也无望了。不过还是不得不防。   虽然顾云瑶和顾德珉还是不亲近,顾德珉时常借地方官贿赂他时,为女儿添置一些用得上的东西。都是一些俗到不能再俗的珠宝美玉,顾云瑶本来就不想把自己打扮得太过出挑,平时一些银钗玉簪正好合适。   顾老太太喜欢早起去府内小佛堂里礼佛,今日她也去了,顾云瑶则喜欢早起到安喜堂守着,来给老太太请安。   顾老太太一年前起先得知小孙女要搬去独立的小院住,是她自己的意思以后,纵有许多舍不得,也知道顾云瑶这个孩子是大了,该学着一个人管一个院子,管一帮子下人。   正应了多年前的渴望,顾老太太想要亲眼看着小孙女茁壮成长,花了五年的功夫,总算渐渐实现。顾老太太亲眼看着她,从一个小小的还能被抱在怀里的孩子,变成了如今亭亭玉立,五官张开,身姿也渐显曼妙的少女。   桃枝见顾云瑶想得出神,手里兜着的所剩不多的吃食也不再撒了,伸手在顾云瑶的面前晃了晃。   从旁边拾起顾云瑶头先拿在手里摇的六菱纱扇,桃枝在她身边静静扇了会儿风。   原本夏日的热浪搅得人困倦,这股清凉的风扇得倒是及时,顾云瑶脸上还有脖颈总算舒服了一些。   桃枝把盛有新鲜采来的小荷尖尖的篮子,放到她的身边,和她说道:“姐儿,杜老先生到处找您找不着,您今日早上没去进学,他如今可生气了,还说您是个坏学生,他头一次教书,竟是遇到了您这般不听他话的学生。”   算算时日,杜名远说这个话已经说了五年。   可是偏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桃枝知道,杜名远其实是很喜欢他们家的瑶姐儿,觉得瑶姐儿很聪慧,有哪个老师不喜欢聪明的学生?何况顾云瑶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五年前第一次碰面,杜名远与几个孩子教了一天课以后,有了顾云梅和顾云芝两个人做对比,更衬出顾云瑶的机敏。他很高兴,等顾德珉下朝回家了以后,就向顾德珉赞不绝口,说上天给他派了个好苗子,只可惜是个女儿。   顾德珉当时也不奇怪,曾经蔺月柔就是闻名京中的才女,她的女儿资质自然不差,其实被先生夸奖了一番,虽然说的是顾云瑶,好像是在夸自己,顾德珉慢慢地也高兴了。况且杜名远经常来夸。   顾云芝十四岁的时候,惠姨娘急着想给她寻婆家,渐渐的她就不去进学了,但是顾云芝是个眼高于顶的家伙,前世顾云芝在十四岁的时候,就一直找不到适合的人家,其中也有一些不错的门楣,比如通州府尹的儿子,十几岁大的时候已经是秀才了,为人老实忠厚,也算良选。不是对方嫌弃她的出生,而是她总想嫁个达官显贵。   才是个小小的秀才,她根本看不上。   如此就在府内待了好几年,现年虚十六岁了。   顾云瑶记得上辈子顾云芝长到十八岁时,也没找到合适的人家,就一直静候机会,总想攀到富贵,找机会进到公伯侯府,最后眼睛盯牢了顾云瑶原定下的那门亲事——把齐国公的三公子给抢走了。   说实话,有前车之鉴,顾云瑶毫不惊讶她会这么做,毕竟她曾是两只眼睛都快长在表哥以及纪凉州身上的人。   如今家塾里面除了少爷们那边,就她还有梅姐儿两个女学生了,先生本来很器重她,五年前才教她识文认字的时候,发现她的资质很好,顾云瑶再怎么伪装,也逃不过阅文无数,识人也无数的杜老先生杜名远,发现她根本就是假装自己不会写字。   如今说到她就唉声叹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情势。   并不是她不想学,而是先生介怀她们都是女学生,不肯教一些更复杂的东西。譬如八股文章的作法。   顾云瑶也知道她没必要学,可课程实在无聊,且叫杜先生帮忙打听那样事时,杜老先生竟然不愿相帮。   顾云瑶求了好几次都无果,便不找他了。此刻听到桃枝还在说:“如今杜老先生去了老太太那里告状,二爷今日若是下朝归家了,也能听到同样的话。”   她看到顾云瑶一点不担心的样子,就是着急:“姐儿您怎么一点都不担心,若是二爷怪罪下来可怎么好?”   顾云瑶听了垂下眼,悠悠地叹了口气,反正四下无人,她也打开了话匣子:“先生什么时候肯帮我,我什么时候就好好去进学。”   了不起,桃枝见她居然敢威胁先生,抿抿唇,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同时她也不知道姐儿到底想叫先生帮什么忙。   四下里确实是静,只有偶尔锦鲤出水面,张嘴吐泡泡的声音,以及四面轻纱拂过小亭四根柱壁摩挲出来的声响。顾云瑶说的声音不大,但在极静的周围听得清晰无比,有人没忍住在附近轻轻笑出了声。   还是个男人的声音。 第71章   大概是觉得笑她们很不礼貌吧, 稍稍笑过以后, 那个笑声就此打住。   桃枝心里咯噔一声,这声音听也未听过,不是很熟悉, 绝非出自大房的两位少爷, 且他们两个人如今正在家塾里进学。莫非是哪个不懂事的家仆在偷听她们说话?   她偏头看向顾云瑶,顾云瑶还兜着手里的吃食在喂鱼,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桃枝直接喝了对方一声:“哪里来的不懂事的,二小姐在这里喂鱼,也不知道要避开一下!”   对方大概也觉得这么偷听不太好, 下一刻, 从十步远的假山后面转出一个青年, 身穿一件靛蓝色的团纹长衣,腰束着一条月白色绣有腾云祥纹的宽腰带, 佩饰倒也是好风雅, 腰间挂了一个雕刻成貔貅形状的玉佩,这貔貅的末梢缀了一个红珊瑚小珠子,蓝色的穗子便从红珊瑚小珠子上面垂了下来。   昨夜才下过雨的, 假山后面一片青草湿泥地,他应该在那边偷听了很久,脚上的一双锦靴已经沾了一些泥。   青年大步走出来,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来, 用小银冠箍住。   面容似笑非笑的, 几分文人的风雅气度, 硬是被他脸上挂着的笑容勾绘成一副痞气风流的情状。   他嘴角深深嵌了笑意,目若朗星,一番风流神采叫桃枝看了都觉得有些害臊。   “在下杜齐修,不知小姐芳名。”   说着便向凉亭里面的顾云瑶作了一个揖。   至此,顾云瑶才抬起脸,转身望向他,同时把手里兜着的所有鱼食全部抛到了小池塘边上。   杜齐修这个名字她实在太有印象了,不仅有印象,甚至她早在几年之前就很期待能见到这个人。   因为这个人在十几年后,与哥哥顾峥参加了同一届会试,两个人同为文官。   杜齐修是杜老先生杜名远老来得子的孩子,到了年近四十才有的他,家中排行最小。在以科举为主力选官的大孟朝里,每一届殿试都会角逐出一名状元出来,身为状元这种事本身已经不稀奇了,真正让不少文人心生向往,甚至是心生嫉妒的存在,是连中三元这种事。所谓三元,就是在乡试的统考里第一名的解元,会试科考里的第一名会元,殿试得皇帝钦点,得众大臣欣赏的第一名状元。   连中三元者,可能几百年期间都难以出一例。偏偏被顾峥拿到了。解元会元以及状元及第。至于第二名榜眼,则是落在杜齐修的身上。   顾云瑶以往很多次从顾峥的口里听说杜齐修这个人的名字,于是牢牢记住了,不过他们两个人分属不同的官职部门。顾峥先是到了六部之首的吏部,杜齐修则进了兵部,虽然是能捞到油水的武选司,以后往上攀爬的风险也很大——有时候武官里面抽不出人来了,也会派个把文官,比如兵部尚书或者侍郎出去做将领,指挥打仗。   顾云瑶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未来炙手可热的榜眼大人,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他居然长得……如此轻佻。   不止长相,言行也有些轻佻。   身在京城当中,她的手暂时还伸不到南直隶那里。若是在京城中还好办,所以才想让认识江苏学道的杜名远帮个小忙,从一堆生员里面找找线索。   如今因为杜名远不肯相帮的态度,找寻顾峥的事情因此耽搁了一些时候,她虽然很想直接乔装改扮下到南直隶去寻顾峥试试,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太不实际了。   且不说顾府准不准她消失那么久,一个人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极容易坏了事。   顾云瑶明明记得,前世顾府在落难以后,顾峥就主动去地方寻上门来了,如今却是完全没了踪影。难道因为大伯父还有父亲两人,没有被削除京官的职务?   杜齐修见她似乎在想些什么,又勾了唇问了一声:“在下杜齐修,是府上教书先生杜名远的次子,请小姐万不要担心害怕,在下并非什么坏人。”   顾云瑶看着他有点无语,杜齐修不走远,也不靠近,站在假山附近一直盯着凉亭里看。   那眼神偏偏又十分露骨。   好似两只眼睛长在了她的身上。   明明离得还有些远,顾云瑶被他这露骨的眼神看得十分不舒服,用六菱纱扇微微遮了眉眼。   凉亭四周的纱幔被风吹得抖出了一层层的涟漪,风也撩起了杜齐修的衣袍,一片靛蓝色在翻滚。乳白色的纱幔隐隐绰绰模糊拢出她身影的形状,见到她下一刻站了起来,好像穿了一条挑线裙子,腰身被勾勒得极为纤细,竟是伸手便能盈盈一握。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顾府里居然还有如此姿色。持着美人就是该叫人瞧的想法,杜齐修又多看了两眼。   桃枝已经忍无可忍,杜老先生在府内是出了名的顽固腐朽,此人竟然称自己是杜老先生的儿子,她怎么也不相信,杜老先生怎的可能教出这么一个无礼之徒?   斜里突然走过来几个人,桃枝本准备冲出凉亭再教训教训他两句,眼睛一瞧,竟是杜老先生和府内的管事。   顾云瑶也看到了他们。桃枝本要退回凉亭里,那个浪子杜齐修居然走近了几步。   旁若无人地就要闯入凉亭里面好好看看她们的脸。   杜名远分明也看到了这边的情况,手指着这里几乎要破口大骂,杜齐修看到他爹来了,不仅不放慢脚步,还加快了步伐,跟在杜名远身边的管事还有几个家仆也赶紧加快了步伐。   他的身材很修长,几步便欺近了凉亭,桃枝看到这个情况,也有些慌了,手里端了大理石桌上的小茶壶,兜头想浇他一脸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杜齐修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好奇一下顾府这位小姐的脸,手掀开了纱幔以后,他眼疾手快身形一偏就避开了桃枝泼来的水,迎面却抽来一个巴掌,正好打在他左半边脸上。   杜齐修的脸偏了偏,瞬间捏住打他的人的手腕,迎面一张灿若桃花的脸,带了一些愠怒的意思,应是十分生气了,反倒怒极反笑,双颊也因此显得十分的红润。   然后杜齐修就听到她说了一句:“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用《论语·学而》里面的话,这是在骂他,可他竟然很高兴。   提着顾云瑶的手腕,杜齐修眉清目秀的脸露出微微的笑意,说道:“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   仍然来自孔圣人的话,出自孔子的《中庸》,大概是在回击她之前说的那句:“先生什么时候肯帮我,我什么时候就好好去进学。”   他还真的什么都听到了,顾云瑶听出了他话里有话的意思,转动了一下手腕,力气不如他大,竟是抽不回来。   这句话其实就是暗指她别白费力气了,顾云瑶索性也回复他一句《中庸》里的话:“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杜齐修也干脆回她:“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来来回回说的话,桃枝完全听不懂,眼看他们两个好似要争得面红耳赤了……不对,面红耳赤的只有他们家小姐,毕竟被人轻薄在先,杜齐修那个人却十分气定神闲,甚至越说越来劲儿。   这个时候杜老先生和管事家仆们都赶到了。   杜名远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杜齐修在他前来之际已经将顾云瑶放开了,杜名远真的拿这个次子没有任何办法,他曾经书信好多封给在老家的次子,里面有提到关于顾云瑶的内容,从五年前他刚接手上任顾府教书先生一职时,就对顾云瑶这孩子赞不绝口,往家里寄信的时候也要提上一提。   杜齐修曾从书信里看到老父亲对一个比他年纪还小的女孩儿称赞不停,就感到好奇了,恰逢明年春闱在即,他干脆远离家乡来到京城投靠一下老父亲,顺带由父亲引荐,认识时下一些翰林,若有问题,到时候可以多多请教他们。   刚才与顾云瑶争论了一番,杜齐修发现这个应该就是他父亲曾夸奖过的女学生。   望着杜名远一副拿他没有办法的样子,杜齐修提唇斜斜一笑说道:“爹,您说的这位学生,儿子看着也不怎么样。”   顾云瑶听后皱了皱眉,忽而一笑,如池水里开得娇艳的小荷,初显了明艳风华。既然杜老先生在场,那更好办了,她慢慢开口,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登徒浪子。 第72章   顾云瑶开口道:“既然杜公子这么厉害, 那可否说一说, 何为君子?”   杜齐修听后也是一笑,这个问题很简单,也不用引经据典:“修身二字即可。”   顾云瑶道:“如何修身?”   杜齐修:“自律, 自省, 自警,自得,自知。”   顾云瑶笑了笑:“我看杜公子前面说的都很好,却是漏了一点。”   杜齐修来了兴致,也笑着望她:“那还请顾二小姐指点一二。倒是要好好说说看, 杜某如何漏了一点。”   顾云瑶直接望向他, 轻轻说了两个字:“自重。”   话音一出, 连本来听不懂他们对话的桃枝都忍不住笑了,姑娘说要让杜齐修自重自重, 他确实是该自重了。哪有一个外男突然冒犯了府内小姐的道理?   这还是光天化日之下, 有人看着的时候,如果没有人的情况下,还不知道杜齐修要做出什么事情来。若是被人传出去了, 有损的是姑娘的声誉,甚至有可能清白都被玷污了!   顾云瑶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前来的人里除了杜名远以外,还有几个府内忠心了大半辈子的管事和家仆。   她相信他们能够守口如瓶, 但这件事还要着重交代一声。   顾云瑶看着他们, 眼底都透露了一丝丝的寒意:“今日的事情, 望各位不要轻易传言出去,若是叫谁知道了,走漏了半点风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还是有办法让这个人不能在顾府里面立足。”   几个人闻声以后都吓得有点发抖,五年前顾云瑶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们可就看着惠姨娘是如何一点一点栽在她的手里,此刻听她这般说话,一点也不会怀疑。   顾云瑶又交代了几句,为首的管事领着几个家仆先下去了。今天的事就当他们什么都没有见过。杜老先生被留了下来。   儿子还在这里,他也不敢轻易就走,顾云瑶是他的学生不错,她也是顾府里面的二小姐。他一个原来翰林院当过职的老编修罢了,就算是吃了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和顾府去比肩,况且眼前的这个女学生,还有个侯府和王府为背景相互照应。   他赶紧下跪,下跪前还摁着杜齐修也要给她跪地赔礼。杜齐修心里想着男儿膝下有黄金,最是不齿这种除了父母还有圣上便要乱跪的行为,被摁了几次以后都不依。   他站得笔直,如一株挺拔的修竹。   杜名远看到儿子这样,头痛欲裂,要不是杜齐修是他的老来得子,他往常也不至于把他娇惯成这样,任性妄为也就算了,还冒犯了府内的二小姐,事情传到顾府二爷那里该如何是好?   杜名远怕儿子的性命受到威胁,想求顾云瑶不要将此事告到二爷那里去。   他这么老的一个先生了,年过半百,曾经为朝廷贡献过大半辈子,头发花白了一片,此番来顾府里教书也是为了给家里贴补点生计用,这双腿也只跪过衣食父母还有当今圣上,却为了儿子的过错与她下跪。   明明犯错的是杜齐修又不是杜老先生。   顾云瑶动了恻隐之心,虽然她是个不太听话的学生,杜老先生教了她五年之久,既有苦劳也有功劳。她并不讨厌老先生,相反她很喜欢杜名远。   亲自扶起杜名远,顾云瑶叫他不要跪了,又侧头看了看杜齐修,年轻的面庞原先挂着的那份轻佻的笑容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时不时还会以担忧的神情望向他的老父亲,既然这么担心杜名远,直说便是了。顾云瑶有点无语,不过也是个附庸风雅,假作潇洒的男人。   见杜名远还有些犹豫的样子,顾云瑶宽慰他道:“先生请放心,方才我已叫那些下人们不要将今日之事外传,他们都是在府内忠心耿耿了大半辈子的人了,不会做出有辱顾府家训的事。”   杜名远听到以后放心了许多,也简单告知了杜齐修的来意,原来他是为了明年的春闱而来,顾德珉早在半个月前听说是老先生的儿子来了,怕他其他地方住不惯,还不如到府内小歇一段时间,也算是提携了一把新人。   顾云瑶没有去告诉顾德珉这可是将来的榜眼大人,若是顾德珉知道了,估计更得把他圈在府内不让走。大孟朝错综复杂的党羽派系里有一种师门制度,主考官若是点中哪些学生,考试结束以后这些被点中的学生必然要去考官的家里拜码头,甚至成为考官的门生。   所谓同舟共济,就是要一个一个相互照应,若是个别几个能飞黄腾达了,也可以提携其他的同辈或者前辈下辈们。   顾德珉很少拉帮结派,但不代表他不会收受贿赂和提拔新人。这一举动对他来说,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   杜名远再三言谢了顾云瑶,带着杜齐修先下去了。   两个人一起走到了一片茂林修竹的地方,这是顾二爷早几天前叫下人收拾出来的屋子,挨着顾府里家塾的位置极近,是外院的一处地方。环境清幽,竹林茂盛,日光疏疏密密地从竹叶间探了进来。地上有许多斑驳大小不一的光点。   杜齐修中午的时候就赶到了顾府,二爷虽然交代了顾府里的部分家仆,但也有一些人不认识他,那家仆让他在门口等待片刻,他好去找杜老先生来把他领到该去的住所。杜齐修头先还在前厅里乖巧地边喝茶边慢慢等待,那家仆竟是一去不回了,杜齐修这才绕到了内宅当中乱转。   他第一次来这样大的府内做客,自是好奇,结果绕到了一处假山附近,就听到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一时来了兴致,才藏了起来想静观其变。   杜名远一直拿这个儿子散漫的性子没办法,虽然顾云瑶交代了那些下人不要乱传出去,他还是决定晚上带着杜齐修去给二爷说明情况。   岂知杜齐修并不在意,凉亭里的那一眼简直是惊鸿一瞥。初看到她脸时,顾云瑶恼羞成怒的样子真的妙不可言。   朱唇轻启,眉头轻蹙,一副要吃了他的样子,眼底氤氲了水雾,应是被他给捏疼了,那副惹人怜惜又拿他没有办法的神情,真是妙哉妙招。   杜齐修笑了笑,屋内收拾得极干净,他落在前厅的行囊也被带过来了,找了屋中的圆凳坐下,杜齐修倒了杯茶给老父亲喝,水竟然是热的。   顿时想到大户人家就是不一般,细节之处也做得如此之好。   杜齐修抿唇笑了笑,说道:“爹,若是您去顾府二老爷那里说了,他会不会把府内的那位二小姐许给我?”   看她的年纪,应该再过两三年就可以出嫁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许配人家。   杜名远差点折了竹林里的一根竹子敲在他的身上:“收起你这轻浮的样子,女子的名节岂是可以由你这般胡闹的?平日没个正经的东西,那是顾府的二小姐,能看上你?不说嫁进世家大族里做人媳妇,要说嫁给皇亲国戚那也是有机会的。”更别说他还知道顾府的二小姐一直与侯府王府那边的关系不断。   即使顾府不为顾云瑶说门好的亲事,侯府王府那边也会尽量替她张罗。没想到自己的儿子还把歪念头动到了二小姐的身上。   杜名远道:“你快点收起你那不着调的想法,今年在府内叨扰大老爷和二老爷他们,记住你说的‘自律,自省,自警,自得,自知’五个自,还有二小姐交代你的,自重!”   杜齐修也给自己添了杯热茶,等了片刻凉透了以后,他才一口饮尽。   随便他爹如何说,倒也不是没有机会。倘若他……杜齐修抬眸看了看站着的老父亲,竟是收起了往日的轻浮,杜名远从他儿子的眼里看到了一刻的认真,被他弄得一怔。   他以前总望着他能认真一些,如今当真端正了起来,杜名远又有点不适应了。   何况他还听到杜齐修说道:“明年春闱,我考个状元回来不就好了吗?嫁个状元,也是够风光了吧。”   杜名远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儿子,虽然比起他另外两个不成气候的儿子,这个次子是一块读书的料,但也止步于此,自己儿子几斤几两他还是知道的。   想让他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杜名远眉头微微一皱,又不想说了,自己做了一辈子的翰林编修,官位不大,只是个庶吉士罢了,战战兢兢了一辈子,内阁都摸不到手,被委任成编纂《大孟文录》的一员,书本里的内容修修改改了多少次,最后完成之际,连他的功劳都没有,全部被如今的首辅陶维抢占了。   倘若儿子能状元及第,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叫他有个盼头也好。杜名远不再说了,只看了看安静品茶的杜齐修,期望于能有个好结果。   到了晚上,屋内开始掌了灯,用过晚膳以后顾云瑶就把桃枝和夏柳支开,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忽而灯芯里烧得一个劈啪声作响。   顾云瑶拔下了一根银簪子仔细挑了挑,再用手一罩,灯火渐渐稳了。   她开始磨墨,纸张铺开,提笔便起头先写了一个称呼——表哥。 第73章   起笔写完了“表哥”两个字以后, 顾云瑶又想了片刻, 这回该写什么内容?   五年的期间,顾云瑶也不知道给表哥写过多少封信,但是他的回信寥寥无几。可能她写的内容都和家常有关, 大男人家看了总归觉得无聊。   起初的时候, 她想给他写信,那时候她才进学不久,年纪也不大,在旁人眼里看来,应该是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小文盲, 未免表哥怀疑, 顾云瑶写信的内容都十分简单, 用最儿话最简便的词语代替了,有些时候写一点“生僻字”在里面, 她还会在旁边注解, 是找了教书先生帮忙才会写的那些字。   蔺绍安看起来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因为他压根没有回信。顾云瑶却是一封一封地继续写,她怕不写的话, 就会和表哥的联系就此断了。   蔺绍安的动向,以及边关战况等问题,都要通过侯府那里得知,每回也先族的蛮子军进犯了边关领土, 顾云瑶都十分紧张结果。虽然她知道, 表哥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 在几年以后带领蔺家军将蛮子军们打得落花流水,是蛮子军闻风丧胆的“笑面佛”,如今这一世因为她在背后的助力,已经小小地扭转了许多乾坤,有可能边关的战事也会受到影响。   顾云瑶不得不防。   万一若是因为她而改变了蔺绍安在边关的情况,她一定不能坐视不理!   忽而想起五年前的第一封信,信里她想提到蔺绍安送给她的糖葫芦的事,那几粒被吃剩下的用油纸包的糖葫芦,最终还是只挨过一个春季,在隆宝九年的夏天,被顾老太太勒令扔了。   糖葫芦已经发霉了,上面长满了白色绿色的小毛,顾云瑶也知道没办法再把它们保留,这次听了老太太的话。   为了假装不会写“糖葫芦”几个字,她费了一番劲儿,在信里画了一串。还在旁边写上“没了”两个字。也不清楚蔺绍安看没看懂,为数不多的回信当中,那一次他回信最快,内容无比简短,只写了几个字:无妨,再给你买。   后面她“认得”的字越来越多了,写的内容也越来越繁复,包含惠姨娘和顾云芝两个人的境况,大房两位哥哥进学的情形,还有教书先生杜名远又教过她几个字,今日进学难得听到杜名远会发表对朝政的看法云云。   所谓知无不言,当然写的最多的还是关心他在边关的情况,嘘寒问暖了一堆话无非是想问问他在那边还适不适应,吃的如何,有没有又瘦了,蛮子军是不是很难对付,身上有没有又受伤了……   表哥的回信都很简单,她一个月能写上三四封,蔺绍安那边每三四个月可能才回上一封。她第一次看到他笔迹的时候,就觉得特别工整漂亮,读到一些重点的地方,她会在旁边画上圈。   对于顾云瑶的嘘寒问暖,蔺绍安后来的回信每次也都只有几个字交代——“无碍”,或者是“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四个字用得最多。   以往和他接触的时候,顾云瑶没发觉表哥是这么一个惜字如金的人物,如今想想,有可能真的是她的来信内容太枯燥了,又或者他那边实在是忙。   三四个月能寄回来一封已是不错,这般保持着,原先一个装首饰的小盒子里竟也塞了不少他的来信。   顾云瑶把今日的信也写完了,里面提到了今日的所见所闻:杜老先生的次子来府上了,说是为了明年的春闱而来,父亲应是仰慕杜老先生的才名,加之先生在府内已教了我们几位学生五年之久,于情于理都该相帮一下,所以这才叫老先生的次子在府内长住。他在外院里面,离家塾比较近,平日我应是瞧不到他的。   她写着写着,本不想把杜齐修轻薄她的事写进去,不过还是这么写道:我也不想瞧着他,这人看起来极是轻浮,才学是有一些,我与他已有机会切磋过,也算是小小地过了招。   顾云瑶和杜齐修过招的部分,其实也是为了将来的哥哥做打算。杜齐修和顾峥两个人,一个在兵部,一个在吏部,分属不同的部门,反正都是文官,如今因为杜名远上门教书,她才有机会提前认识一下杜齐修,虽然这个人让她很失望,但若此人对政见的处理能力非同一般,拉拢过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也不要给顾府提前树敌。   洋洋洒洒不觉写了三页纸的信,顾云瑶等吹干了墨才折好纸,塞进信封里面,仔仔细细地把名字署了上去。   这封信就先压在烛台下面了。   第二日顾云瑶规矩地去了家塾里,来的比较早,但顾云梅比她还要早,顾老太太近两年来身子比较倦,已开始逐步免了他们早上的请安。   顾云瑶用完了早膳就来了这里。   进学的时候不方便带着丫鬟一起,几个小丫鬟就留在抱厦里面等着。   夏天的蝉鸣在树上叫得恬噪,一早起来,那风就能把树上的叶子吹蔫了。   顾云梅是府内女孩子当中最小的,五年期间,无论是大房那里还是二房这边,大太太或是二房里的姨娘们肚子里都不见动静,顾云梅虽然最小,如今也有十一岁了,只比顾云瑶小一岁罢了。   顾云瑶穿的比较淡雅,月白色的素面湘裙,身上一件杏黄色的素面褙子,梳了一个如意高寰髻,别了一支点翠嵌珍珠的小花簪,坐在定好的位置里正等着杜老先生过来。   顾云梅则穿了一件桃红色蝴蝶穿花妆花褙子,身上的一条挑线裙子也是淡淡的粉色,头上比她别致,耳朵上还戴了小丁花的耳饰。人也是规矩地守在自己的座位里不离开。正襟危坐着等待老师过来。   她的脸颊如桃粉,更有少女的稚嫩,只是很怯懦,很怕生,来进学五年的时间了,还是怕先生。   连庶姐似乎也怕,不敢亲近讲话,两个人坐得极远。   前世时,顾云瑶对这个庶妹的印象便不深刻,顾云梅是柳姨娘所出的女儿,柳姨娘原先是被贱卖到府内的落魄人家的女子,为了葬父卖身。家里原先是贫农背景,好像得罪了官府里的人,活活把她爹打死了。柳姨娘四处告官毫无作用,还险些被奸人捉去做了皮肉买卖。   后来卖身葬父的时候,被路过的顾德珉看上了,柳姨娘年华正好,当时只十五岁左右,颇有几分姿色。   用了点银子带回来以后,本想留给蔺氏做丫鬟,结果留着留着,就爬到了柳姨娘的床上。   当时惠姨娘已经入府有些年头了,柳姨娘一时受到了顾德珉的喜爱,听到柳姨娘怀了孩子,无论如何惠姨娘都不想把这孩子留下来。   也是在前世若干年之后,顾云瑶才知道,当年惠姨娘的手段有多么厉害,父亲这边有三个姨娘不假,只有惠姨娘给他添了一儿一女,剩下赵姨娘一直无所出,柳姨娘则是一个女儿,其实是惠姨娘一直从中作梗。   过往的事已经晚了,顾云瑶也是从五年前开始使了个心眼,旁敲侧击叫顾老太太交代赵姨娘和柳姨娘那边的丫头婆子们,若有了怀胎的迹象,立即要报到顾老太太这边,不得有误。惠姨娘只是暂时受到了冷落,还未彻底从府内消失,一旦被她逮到了机会,顾云瑶定不会饶过她。   光是前世她气死母亲,过后几年还觊觎过母亲留下的嫁妆,顾云瑶便不会原谅她。   只是可惜了顾云芝这个孩子,似乎在柳姨娘怀胎之时,受惠姨娘用药陷害,出生以后脑袋便不怎么灵光。小时候倒也不怎么能看出来,随着年纪增长,是越来越明显——她不仅怕生,反应比常人慢一拍。有时候顾云瑶找她说话,她都是讷讷地“嗯嗯呀呀”回复,随后双眼呆滞无神地继续盯着地面发呆。   正想与顾云梅说会儿话,杜名远从门外走进来,手里带了几本书,摊在前面的讲桌上,杜名远有点意外顾云瑶的出现。   顾云瑶知道他在意外什么,笑了笑,和先生说话:“学生不才,昨日惹老先生不开心了,今日就来好好温习功课。”   昨日……说起昨日的事,杜名远愣了片刻,昨日到了后半夜,他早在榻上歇下了,还想着白天的事,最终没能带次子去顾二爷那里明说。一是真的怕顾二爷真的怪罪下来,才来府内叨扰不过小半日功夫,竟被杜齐修闹出了如此荒诞不经之事!二来,也是真的怕顾府二小姐的清白被损,他们纵使有口也说不清。   望着府内二小姐明艳如桃花的面庞,杜名远还是怕,他的儿子就算是考上了状元郎,也未必能配得上。何况如果考不上呢?   他还是不敢轻易高攀了顾家。 第74章   上午的进学完成得十分顺利, 因为所授的学生从以前的三名锐减到如今的两名, 而男女只在以往偶尔会被安排到一起进学,几乎是隔开来上课。杜老先生又不需要讲太过复杂的东西,女学生很好能打发, 平日教了字就算完成了任务。   但杜名远这个人比较博学, 喜欢大侃孔圣人之道,有时候讲到兴起了,会把四书里面的一些内容挑出来说。   大孟朝科考内容,四书五经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乡试以及会试头场要考的就是八股文。后面在殿试上由皇帝亲自出题, 也只考一样——时务策论。   这一关通过了, 若是金榜高中, 在第三日放榜之后也将能扬名天下。   从小顾云瑶就从祖母那里听来不少关于四书的内容,昨天与杜齐修谈及的《中庸》、《论语》, 便是四书中其中的两个。   可能今天先生看她来进学, 比较高兴,说多了一点。   隆宝帝早在五年前,也就是隆宝九年立了大皇子为太子。这是众望所归的一个结局, 大皇子当年已满十二岁,若是平常时候,再小些年纪早应该出阁读书了,但因储君之位一直未定, 朝廷上也是分为了几例, 吵得不可开交。   这般朝政会议整日相争, 顾云瑶虽然不清楚两边的真实情况,也能想象到,毕竟前一世储君之争也闹了好几年。   皇后只为皇帝生过几位公主,其中最出名的一个是文玉公主,前世的时候顾云瑶就从许多地方听说这个公主十分骄纵蛮横,隆宝帝因宠爱这位公主,为她谋过好几门婚事,她都瞧不上,倒也是有资本瞧不上,毕竟是个公主,隆宝帝便问她,到底想要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文玉公主直接回答隆宝帝:“自然是要嫁给天下最有才的男子。”   恍惚间她想起隆宝帝总喜欢叫顾峥去宫里下棋,他那么有才,是连中三元的堂堂状元郎,之后的落难不会和文玉公主有关系吧?   杜老先生今日就讲到了这个立嫡立长的问题,他是引经据典用了更古早时候的帝王做例,顾云瑶却明白,杜老先生暗中其实是在议论当今国事。   内阁首辅陶维当年是支持立最大的皇长子为太子的左/派,内阁次辅谢禾源是支持等皇后诞下皇子,要依照祖制而定,必须立嫡长子为太子的右/派。两个人在朝上就吵得不可开交,互不相让。最终还是由陶维一队的左/派胜利,这之后,谢禾源因为得罪了太子一党,好像被孤立了许久。陶维更是趁机包揽了内阁大权,凡是落到内阁的文书,从不给谢禾源经手。   所有人都很看好陶维,他投机正确,站到了大皇子一列,只有顾云瑶明白,日后的陶维一定会遭殃。   毕竟曾经被看好的大皇子,虽然被立为太子了,可他最后并不是顺利登基的新帝景旭帝。   景旭帝另有其人,是陈贵妃的儿子。   她虽未见过景旭帝其人,从顾峥的口里听说过对这位新帝的评价,只有四个字:卧虎藏龙。   小半日的时间过去以后,顾云瑶身边的丫鬟桃枝和夏柳都守在抱厦里头,把事前准备好的一碗清凉消暑的绿豆汤端来了,连带杜名远与顾云梅的份也一起上了。   顾云梅的身份不如顾云瑶,身边只配了一个贴身的一等大丫头,叫沁月。   顾云梅热了一脸的汗,沁月守在她身边给她擦了擦额头还有鬓角,她还是时常望向地面,反应比别人慢一拍。读书的时候倒是很用劲,声音用得很大,杜名远喜欢这种刻苦用功的学生,虽然资质差了一点。   沁月接过夏柳递来的绿豆汤,感激地看了她们一眼。叫梅姐儿喝完以后,把碗重新递回去。那边杜名远也喝完了绿豆汤,觉得干燥的喉口都一阵阵清凉,也是对着顾云瑶感激了一番,准备休息一番,去小歇一阵,用过膳再进行顾府少爷们的下午场。   顾云梅已经先随沁月回去了。杜名远意外地发现顾云瑶还留在这里。   他心里咯噔一声,瞧着她和颜悦色,眉开眼笑的模样,嘴边还绽出了一朵小梨涡,莫不是还想继续昨日的话题吧。   顾云瑶确实是很想继续昨日的话题,因为这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窗外的蝉声一直在叫个不停,为了避暑,家塾里面也被放了一些冰块。   好在这里挨着一大片竹林不远,热风穿过这片阴凉圣地的竹林,吹来时已变得很凉爽了。   顾云瑶请杜名远先坐。外头的日头正高,斜斜地照进来,正好照在她的脸上,有种无暇透亮的瓷玉般的美感。   杜名远早就过了对女色有兴趣的年纪,但看到对面明艳无双,灿若桃花的那张脸,也暗暗地叹了一口气。顾云瑶正单手支颐,那双眼生得极是灵动,总有种勾人的媚藏在里面,穿得如此寡素,不经意间的举手投足,明明一脸的漫不经心,都能不经意地撩拨人心。   所谓天生媚骨,大抵如此。   难怪他的儿子会看上顾府的二小姐,怕是不止他的儿子,其他外男见了,也容易动了别样的心思。   杜名远疑惑她为何忽然留下来,顾云瑶腕上戴了一支成色上好的翡翠手镯,不小心碰到了桌面,发出叮咚的响声。   顾云瑶忽然变了神色,太阳晒在身上,实在是让人觉得懒洋洋的。她要与先生说重要的事了,必须收起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即杜名远听到她认真说道:“还是那件事,望先生能够帮帮忙。”   杜名远皱了皱眉,果然她要说的还是那件事。早在五年前她就给他提供了一个线索,想要他帮忙麻烦一下江苏学道,去找找她口中说的那个人。   倒也不是不想帮,而是实在帮不了。   杜名远好言拒绝了:“你是我钟爱的学生不错,若你不是女儿身,而是男儿身,必能在官场上有施展拳脚,有一番作为。”从她平日的表现,对四书五经的理解来看,杜名远毫不怀疑自己的看法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要不是她是个女儿身,以男人为主的大孟朝里女子无法进入考场,更别说官袍加身,在朝为江山为社稷添一份力了。   杜名远缓了缓,接着道:“我这把老骨头了,在翰林院待了些许年月,是有资历,若谈为国效力这件事,还及不上。”倘若与百名成员共同编撰《大孟文录》也算的话,但功劳不在他的身上,杜名远叹了一口长气,说道,“我喜欢聪明的学生,能帮到的地方,尽量会帮,但这件事,早于五年前我便和二小姐您说过,这件事我着实帮不了。”   顾云瑶却不甚在意地说:“可先生明明认识江苏学道,帮我寻个人罢了,还请先生成全。我只要知道他的消息就好。”因为她开始就知道先生会用用了五年的话来回她,她也便耐着性子好好与他说一回。   杜名远不太理解,听了后直皱眉头,也问出了往常顾云瑶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二小姐因何而要寻那个人?”   顾云瑶让他找的人,今年应该在二十二岁的样子,比顾云瑶整整大了十岁。   应是一个才子,作得一手好八股文,在时务策论方面也有独到的见解,能得心应手地陈述各种利害,引经据典。   外表相比年纪极不符合,看上去要比二十二岁大。眉头常年蹙着,面貌俊朗,却是生得有点阴沉。   又因为眉头常年皱着的缘故,眉中心会有一道深深的沟壑。让他的面相看上去凶了不少。   杜名远初听到这些信息时,很是意外,照顾云瑶的话来说,她未曾出过几次闺阁,就更不可能有机会见到其他的外男了。她却把一个人的外貌还有习性了解得如此透彻,包括这个托他要寻之人喜欢喝洞庭碧螺春,下棋很厉害之类,她都全部了解。   杜名远不禁困惑道:“二小姐又是从何认识了这个人?”   顾云瑶看了他片刻,心里暗自想着,总不能告诉杜名远这个人其实是她哥哥。   顾府里面都没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她更不能在这种时候轻易说出来,杜老先生虽然是个文人,却也相信轮回佛理一说,这样反倒好解释了。   顾云瑶端起了之前桃枝给她斟的茶,微微抿了一口后说道:“学生不才,还请先生听我一言。”   她看到杜名远请她说,他的脸上还饱含了期待的神情。那也是他绕在心里想了五年的困惑,两人就这般一直周旋不下。   顾云瑶说道:“有一回学生我夜里做梦,当时我身子不好,祖母花了大价钱,请来京中不少名医为我医治。先生大可以去问问,我六岁之前一直不能出祖母的院子,祖母信佛,时常烧香拜佛,求佛祖庇佑。说来奇怪,我这身子倒也是渐渐好了,七岁以后除了发了一次病外,再也没有事了。祖母他们都以为是名医开的药方子好,其实个中原因,只有我知道……”   杜名远奇了,紧张地看向她。   顾云瑶道:“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来了佛祖,他告诉我,我只要如何做,就能避免祸事上身,原来是我惹了一些精怪不快活,才折了我一点阳寿。佛祖还说,有一个人对之后的顾府很关键,便是我口中一直想叫先生找的这位。”   天底下居然还有这等奇事!但看她不像是在作伪的样子,杜名远渐渐信了,只是他还是不敢去麻烦那位江苏学道。因为他当年做了一样错事!   正思索着,却见顾云瑶突然沉了脸,勾唇一笑说道:“先生不会不帮忙的吧,我知先生与江苏学政师出同门,感情应是非同一般,还一同相约过,去曾经的老师家里拜码头。先生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不愿意相帮。正好学生这里也有点难言之隐,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去和父亲说一说。”   杜名远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她居然知道,知道他和江苏学政的关系。不仅知道,还想用昨日的事情来威胁他。但确实是他和三子杜齐修犯了错。   杜名远的脸色都僵了。同时窗外偷听的某个人,脸色也是徒然大变! 第75章   顾云瑶微微一笑道:“我期待先生的好消息。”   静静地看向杜名远, 杜名远早就慌了, 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大概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了解到他和江苏学政之间的关系。   还要感谢杜老先生前世的名气。   顾云瑶又静静品了一口茶。望着水里螺旋的茶叶渐渐泡胀开来的样子,想起前世许多事情。   嘉欢年期间, 嘉欢帝就想做一些功绩斐然的事情出来留给后人评说, 他召集了一帮能人贤臣,其中以原首辅林泰为主,说是要编纂一本通晓古今的《大孟文录》出来。林泰确实有才,这本书倾尽了他毕生的心血,可不等到《大孟文录》编纂完毕, 嘉欢帝先驾崩了。此事顺应落到了隆宝帝手中, 随着林泰被群起而攻之, 各地方官员都弹劾他胡作非为,搜刮民脂民膏, 贪污受贿严重, 林泰倒台了,取而代之的是现任首辅陶维。   曾经因林泰倒台而耽搁的《大孟文录》,也重新开始编纂。   到最后完成之际, 隆宝帝很高兴,陶维成了包揽《大孟文录》的主编修,功劳全部按在了他的身上。直到陶维死后,杜名远才被正名, 他才是这本书的主编!   杜名远的生平, 所作作品, 与谁交好等事全部被公开出来。   是以她才能知道杜名远与江苏学政之间原来是师出同门的关系。   既然哥哥在南直隶,先从江苏学政入手岂不是更好?   杜名远失魂落魄地坐在座位上,连午膳也忘了回去用,日头渐渐偏向西边,还是正高的时候,大房里的两位少爷,以及二房的一位小少爷全都齐齐来了。顾云瑶早在与他说过一些话后离开。   这一天下来,杜名远都是心不在焉的状态,不仅讲错了一些四书中经典的内容,还总是望着其他的地方发呆。顾钧书早就看出先生的不对,原先他们大房还有另外一个先生,但因杜名远讲得更好,渐渐地就让杜名远代替另外一个先生了。   最后杜名远实在教不了了,干脆让他们自己看一些历来科考时做得很好的八股文,顺便提出了一个策论点让他们想。   顾钧书从以前开始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但自从小时候被罚了几次,都有二妹妹帮忙以后,顾钧书总想把字练好,来让二妹妹尽情夸奖夸奖他一番。   顾钧祁一直低头看着书,脊背挺得直直的,他今日穿了一身墨色直裰,窗前阳光的直射下,眉头轻轻一蹙,忽而又笑了,尽显英气。   明明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顾钧书就是觉得不如他那般招女孩子喜欢。趁先生去抱厦里面换茶水时,顾钧书用嘴衔住毛笔,回头看他写了什么字。   可能是被晒了,顾钧祁雪白的皮肤微微发红,提笔写了以先生命题的文章出来。字迹工整,颇为娟秀,顾钧书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桌子,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他只能期望于文哥儿那个孩子会比他差劲……结果顾钧文也洋洋洒洒写了好多字出来,虽然有点前言不对后语。   因杜老先生快要回来了,顾钧祁只能又转过头来,同为一届学生,顾钧书只考了一个秀才回来,后面就落榜了,顾钧祁已经是举人,明年也能一道参加春闱。   科考这回事,也要看主考官赏不赏识,有的人七老八十了才只能做个童生,有人才十几岁可能就中举。   对于秀才的身份,顾钧书也不觉得丢脸,他已经尽力而为了,举人随时能够再考,倒是明年春闱之际,对弟弟顾钧祁而言,绝对是关键时刻。   顾钧书可是听说杜老先生最小的儿子也来府上住下了,明年也要参加春闱,那就是顾钧祁的竞争对手。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二日顾云瑶给顾老太太请过安,看到大伯母肖氏也来了,肖氏好像要和她说话,她稍微留了一会儿。   肖氏看到她的身影,已经有了少女的体态,好像那小荷尖尖初露了花苞,最是惊艳。从眼底都能透出一股子媚来,怎的小时候不见她有这样的情态?   顾老太太近年身体还算不错,只是越来越难以入眠,身子容易乏困,便也经常免了肖氏还有几个孩子们的请安。她正坐在四方椅上听肖氏说话,顾云瑶在旁边也坐了下来,顾老太太房里的丫头给她们一一添满茶,赵妈妈还从后厨那里刚蒸出来的芝麻馅糕点。   肖氏要和老太太说的话,和两个儿子有关,顾云瑶因留了下来,才能听到她们之间的对话。   肖氏喜欢极了云瑶这个丫头,不仅从小看着她长大,更因为这孩子生得讨喜,又惯是个嘴里塞蜜糖的小丫头,只要与她说上一会儿话,这一整天心情都和渍了糖霜一样畅快。   肖氏又看了她一眼,她娇软的身子坐在对面,举手投足间都被养得很有大家风范,为首座的是顾老太太,穿了一件宝蓝色葫芦双喜纹的褙子,气色不错,肖氏看罢以后又回过头来看顾老太太,笑说道:“母亲,书哥儿还有祁哥儿两个孩子,如今也都虚十六岁了,母亲您看看,是不是该为两个孩子寻门好的亲事了?”   顾老太太想了想,点点头说道:“是该寻门好亲事了。”当年顾德彬和顾德珉兄弟两人的亲事,就是她和顾老太爷一起安排的,如今风水轮流转,又到了要给两位孙儿看合适的亲事的时候了。   顾云瑶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到来,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得这样快。前世时她等不到两位哥哥成亲的消息,只等来了顾钧书得罪了地方御史大人,被活活乱棍打死的结果。   而今伴随顾府的命运被稍稍改变,又是不一样了。   肖氏对两个孩子成亲一事很是上心,自古婆媳之间容易产生嫌隙,难以相处,但她嫁入顾府以后,和顾老太太之间完全没有这一回事。感激顾老太太的同时,也希望将来嫁入顾家的两个儿媳能够通晓情理,明白家族和睦,妯娌之间要融洽相处一事。   也要谨记顾府家训,严明正身,切不能做了有辱顾府的事情出来。   而因顾钧书和顾钧祁两个孩子在同一天出生,若是同时找到了,可谓双喜临门。   顾云瑶抓紧机会,已经先祝贺上了:“伯母,大哥和二哥两人定是能找到贤惠淑德的好妻子回来,且二哥如今已是举人,他才十六岁,就能有如此出众的才能,便是全京中,都很难再找到第二人。”   说到这个事,肖氏也觉得不假。顾钧祁刚中举人那会儿,还是三年前,放榜之时那啰声喧天,一路敲到了顾府的门口,这才是一报,很快二报、三报的人也赶过来,都是在说“恭喜高中”的话。   起先顾府的人还不相信,误以为传错了,全都捏了一把汗。顾钧祁站在人群当中,神色倒是淡淡的,好像认定了该来的总会来。之后顾府的人才明白过来,确实是顾钧祁高中举人没有错。   大爷顾德彬却是有点意外,他想过儿子厉害,没想过儿子这么厉害!这是中举了,虚十三岁他就中举了。当年的顾老太爷到了十九岁中举,二十岁才中进士,放眼整个大孟朝,都很难找出第二个人。真是江山一代杰才出。这件事还惊动了皇上。   邻居们都来了,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包括京中的一些大人物,就有不少同门登门拜会,京官里面又有户部的官员,工部的侍郎,恭贺他们家的二公子才名双全,举人身份实至名归。其中更有不少京中夫人,已经开始打听顾钧祁的情况。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女儿塞到顾府里面做顾老太太的孙儿媳。   不少人要了喜钱,正是满城飘着桂香时。   中举的人参加了鹿鸣宴以后,来年二月便要开始春闱了。   不过因为怕说他这举人中得名不正言不顺,顾德彬再三考虑下,让他先别参加那一次之后的殿试,时隔三年之后,也就是明年的春闱,再去也不迟。可他还是受到很多瞩目,因为他太小了。   虽然恭贺了大伯母一番,她本也不想打击她,但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重点,顾云瑶想定了片刻还是说道:“伯母,虽然大哥二哥的年纪是到了该寻门好亲事的时候了,不过明年春闱在即,二哥应是没有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面,且云瑶也在想,若是如今便与他寻到一个好人家的姑娘过来,很有可能会影响二哥春闱上的发挥,不若等到二哥那边稳定了以后,明年下了榜,到时候以二哥的才名,也许还能寻到更好的。”   对啊,肖氏愣了一下,她怎么就没想到呢?若是明年二月春闱之际,顾钧祁中了个贡士,再万一在三月份的殿试上中了二三甲,成为庶吉士,被朝廷委任,直接进入翰林做编修,或是填补了其他的空职之类,不仅对仕途有帮助,也对他的婚姻大事很有帮助!   以他们家的家世,确实能娶到京城中的名门贵女回来,但家世这东西是虚的,多少京中名贵人家都被不争气的儿孙慢慢败坏了家业,那些纨绔子弟成日只知道饮酒作乐,相比之下她的儿子确实厉害。当真年纪轻轻就能在官场中谋求一官半职,有这份作保,许多好人家的姑娘是任他们来挑。   如今是个关键的时刻,还好有云瑶这丫头提醒,让她留下来说话还真的没错!   肖氏喜上眉梢,又留着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离开。   看着她走后,顾老太太赞赏的目光才落向顾云瑶。她很高兴,云瑶这孩子确实想的比许多人明白,是个聪慧人,从小到大云瑶就明事理,知进退,处人与事张弛有度,许多道理她都没有教过她,也不知道这孩子都从哪里悟来的。   可能她天生就有灵性。顾老太太看着这个孙女儿,忽然鼻尖一酸,想起云瑶的母亲走的那样早,她能依赖的人,在顾府里其实不多。   往常只盼着她能康健成长,如今是盼着日后的云瑶,也能有一门值得托付终生的好婚姻。   等顾云瑶也下去以后,顾老太太传赵妈妈进来,她要给侯府那里写一封拜帖。 第76章   顾云瑶前脚离开顾老太太所在的安喜堂, 后脚赵妈妈就进去了, 听说老太太的意思,赵妈妈有点惊讶:“老太太,您想把瑶姐儿直接许给她的表哥?”   顾老太太头先让厨房炖了点消暑清热的绿豆汤来, 里面撒了一点薏仁米, 她尝了两口,抿唇笑说道:“有何不可?他们两个孩子我见着就挺合适。”   若是以往,她可能还有顾及,怕侯府那边不能接受,蔺老太太当年什么想法, 她能略知一二, 蔺老太太就是恨, 恨他们顾府不能把蔺月柔照料好,这份恨本应该是他们这一辈的恩怨, 却连累了云瑶。顾老太太如何不自责, 她本来就想着云瑶这孩子能多有几个世族大家庇佑,若是有云瑶的外家——侯府在背后撑门面,那是再好不过。   后来蔺绍安来府上做客, 她瞧着这孩子就是有礼有节,文武兼备的人物,年纪轻轻,模样已经出众了, 跟随侯爷在外历练, 相较于京中许多纨绔子弟, 若要做谁家的女婿,简直无可挑剔。   那会儿云瑶就比他小,小九岁之多,顾老太太当年蔺绍安的话,是希望他能帮帮云瑶,让这丫头宽心且风风光光地出嫁。   也算是明示他,让他帮衬着云瑶一点。   事到如今了,侯府那边一直没传来喜讯,蔺绍安这一别,就是走了五年。五年期间倒是不曾再回京来过。顾老太太知他尚未娶妻。别人家可以有他做女婿,他们顾府为什么就不可以?   表兄表妹在一起,也算是亲上加亲。   顾老太太想定了以后,把这封拜帖写得极为仔细。她虽年老,双眼还不昏花,下笔龙飞凤走,十分有神。等侯府收到拜帖以后,已是下午。   夏日吃不进东西,顾云瑶喝完粥以后发现,她写的字帖落在家塾里面忘了带走。   今日早晨顾云梅也来了,因为她很用功,先生夸奖了她。还说了类似“笨鸟可以先飞”的点评。   只是杜名远没想到,连着两日,顾云瑶也来了。   他现在很怕见到这个二小姐,以前他到处找她,恨铁不成钢,想把她拧过来好好进学,甚至说她是自己教过的最不听话的坏学生。但现在杜名远压根不敢见她。   昨天的事情他想了一夜没有结果。第二天早上勉勉强强教完了两位小姐的功课,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晌午时分,顾云瑶又来了。   顾云瑶看到先生还没走,也有点意外,让杜老先生不解的是,她根本没提昨日的事情。   接着第二日,她还是来了,乖乖地坐在位置上听课,杜老先生本来有点警惕的心稍微放松了一点。   第三日,顾云瑶还是来了,杜名远从没见过她这么认真听课的模样,开始有点欣慰了。   到第四日,第五日,顾云瑶也来了,这日还下了雷阵雨,雨后的竹林里,叶子上挂满了水露,泥土一阵潮湿气浇溉出来的芬芳,弥漫在空中,经风一吹,惹得一室清凉。   桃枝给她撑了伞,后头还有夏柳跟着,通往家塾的小道上,有青石板铺的路,两边还有竹林做隐蔽,曲径幽深,偶尔能踩到一两个小石子。   桃枝先为她踢远了,竹林的叶子上面不停地滴下雨露,她近着顾云瑶的身,掌着伞,还在郁闷姐儿怎么好端端地开始求学若渴了。桃枝是个有什么话就喜欢直说的丫鬟,在顾府的资历也老,平时顾云瑶已经习惯了她这样。   桃枝道:“姐儿,您今天可以告假说不来的,雨下得这样大,没准梅姐儿也没有过来。”她看到先前电闪雷鸣,降下的一道惊雷要把树枝都折断的样子就是后怕。   三个人一起走了许久,顾云瑶才说道:“既然过来了,就要坚持,省得先生又要被我给气伤了,说我个不听话的坏学生。”   透明的,还能倒映着几重竹影的水滴又降了下来,“啪嗒——”一声在伞面上绽开。路过一处时,风正好吹了过来,滴滴答答的声音恰巧掩盖了身后的一道脚步声。   等到发现她们被人跟着的时候,已经晚了。   青桐的油纸伞面遮了她们半截身影,顾云瑶今天穿了一件豆绿色柿蒂纹杭绸褙子,粉白的湘裙,在杜齐修的眼底,正好能看到她走路时,裙摆摇动的身姿,有点翩跹,有点曼妙,那腰身还是伸手便能盈盈一握的感觉,他按捺下身体里的躁动,恨不能立即走上前掐住她纤细的腰,体会她身上香软的部分。   是夏柳先发现了这个人,和桃枝不一样,她未曾见过杜老先生的这个小儿子杜齐修。今日的他还是一件靛蓝色的长衣,腰间换了一条宽腰带,但是仍然挂着貔貅形状的玉佩,玉佩上面的蓝色流苏穗子以及红珊瑚做的小珠子惹人注目。   他定了定神,看到夏柳发现了他,赶紧拱手一回。   桃枝已经怒了起来:“杜公子,上次偷听便也罢了,您怎么又跟着我们家小姐?这好像不是君子所为吧?”   她一个小丫头居然也知道君子所为和君子不能为这样的事了。杜齐修的眼睛都没落在桃枝的身上,桃枝被他无视了一把,脸色一憋,还想骂他。   顾云瑶终于折过身了,目光也随好奇的夏柳一样,落到杜齐修的身上。   杜齐修在离她们不远不近的地方,脸容轻佻,唇边带笑,总是有股风流的韵味。   顾云瑶看了他两眼以后,就别开目光了,让桃枝和夏柳一起快点赶路。   此刻她们在竹林里面,恰巧经过了外院暂时安置他的居所附近,有时候顾云瑶赶小路就会走这里,没想到杜齐修每天会在这个地方等她们,甚至有时候会跑到家塾外面去偷听她和顾云梅念书。   对付这种人的办法,顾云瑶有许多,但是无视就是最好的选择。她抬了步子,就准备离开。桃枝和夏柳自然是听她的话。   杜齐修见她一句话没能说,就要走,他想到那日在凉亭里面的惊鸿一瞥,他扼住她的手腕,当时的她还拿六菱纱扇遮住脸,但是露出了一双眼睛,冷冷的,仿佛要吃了他的样子,那才是她的真面目。   她虽然有点愠怒,却根本不惧怕他。   起先杜齐修只觉得她人长得很美,有种灵气,有种揉入骨头里的媚态。现在他就是想征服她,想看看顾云瑶对他笑的样子。   她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杜齐修想劝住她,又不敢动手脚,只能在后面追了两步道:“你想找什么人,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   顾云瑶的脚步顿了一顿。   杜齐修原本紧张的脸,好像晴天初绽,脸上的阴霾都一扫而光了。   顾云瑶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杜齐修很有可能是用缓兵之计在试探他,但随后杜齐修在她的身后又说:“我一定可以帮你的,父亲认识的人里,我也认识。特别是江苏学政傅大人。”   江苏学政确实是姓傅没错。顾云瑶动容了一瞬,停下了一阵子。就是这动容的一小会儿功夫里头,杜齐修慢慢走近了一些。要不是桃枝用快要能杀死他的眼神瞪着他,他还会走得更近。   见她不再走动了,那就是愿意听他一席话了。杜齐修兴奋得手有点抖,慢慢克制住了,轻声说道:“我与傅大人私下的感情也不错,他是我父亲的同门师弟,更是我的启蒙导师,我称呼他一声‘先生’,也无错。”   那天和杜老先生的对话被杜齐修偷听到哪里,顾云瑶不得而知,只是她越来越发现了,这位将来的榜眼大人,确实和她“政见”不合,估计也不会和哥哥顾峥成为同道中人,为了达到目的,看来他是一个会不择手段的男人。   顾云瑶并不想与他有太多接触,她不知道这个男人除了偷听以外,还能做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出来。   也不用与他多说什么,只背过身,笑了笑:“还是不劳烦杜公子了吧,我有我的打算。只是杜公子,墙下君子这个行为,还是请你自重一些,不要再做了。”   杜齐修原先笑着的脸都变得凝重了。   匆匆过了十日,顾云瑶寄出去的信终于送到了宣府镇,由下属交到了如今是宣府总兵官的侯爷蔺侦仲手里。   看着信上面如往常寄来的字体一样,他便知道又是云瑶这个孩子寄信来了。   蔺侦仲正喝了一口茶,前段日子大同镇险些失守,还好他派了蔺绍安前去支援。他把蔺绍安带回来以后,也没有厚此薄彼,把唯一的这个儿子安排在三千蔺家军里面作为一员,也慢慢地训练他。   训练很有成果,当然也很辛苦。蔺绍安不怕辛苦,明明是已被封的侯府世子身份,又是身为宣府将军的他的儿子,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就对其他人端了架子。   在军中,他只是三千蔺家军里的一名普通蔺家军。也更是住镇宣府的万千士兵里普通的一员。   他很喜爱这个儿子,因此他也觉得对不起他。   下属才把信交到蔺侦仲的手里,他望了两眼,小丫头的笔迹是越来越端正清秀,他能从这张信封上面看到她的成长。   但是还不可以……   蔺侦仲不忍心自己来烧,便将信返还给这个下属。   下属听到将军又叫他把信拿下去烧了这事,只表露出了一瞬间的惊讶。还是规矩地把信拿下去了。蔺绍安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走到一半,下属发现半道上有人在等他。他回头看了看将军房门的情形,怕是侯爷也不知道这件事。   他又把信规矩地递交到等他的人手里,恭敬地抱了抱拳:“纪大人。” 第77章   纪凉州把信接过来了以后也不说话。   下属也不退下去, 就静静地等待他的吩咐。五年了, 整整五年的时间,纪凉州从京城里,带了一封誉王亲笔所写的请愿书, 希望侯爷蔺侦仲能够收留他在身边。   王爷的请求, 侯爷怎么敢不办,蔺月彤那里,还要多多由这个妹夫照应。   纪凉州留了下来,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平时也不把任何想法表露在脸上, 和蔺绍安完全是相反的类型。   蔺绍安看见谁, 都以笑脸相待, 当然他们两个人同样的都叫人摸不清心思。蔺绍安就算是生气了,他也是笑。纪凉州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生气。   下属躬身站着这里的一会儿功夫, 又看了纪凉州好几眼。他惯穿一身玄衣, 身上没有多余的佩饰,腰间常年挂了一把宝刀,刀鞘用金边所镶, 这柄刀着实是把好刀,上面的瑞兽纹饰雕刻精细,纯属上品,还有宝石嵌在其内。好像他的身上唯一华贵的东西就是这样了。   纪凉州的这柄刀从来不离身, 没有人知道他的刀是因何得来的。有人曾经试过拿他的宝刀, 掂在手里太重了, 最后还是放弃了。他年纪轻轻竟是这般用力,功夫不简单。初来的时候别人都被他的气场所压,均称呼他一声“纪大人”。   纪凉州突然抬起双眸,点漆如墨的眼就淡淡地看向他,这双眼里好像全无感情似的,看人看物的时候总是这么的冷,所以才叫人摸不透。下属看到他在看他,双肩微微颤了颤,把头赶紧埋了下去。   才听到纪凉州问:“还有什么事吗?”   五年的期间,蔺侦仲不知道派他“烧”了多少封这种来自京城同一人手里的信,看情状,应是一个女子的笔迹,他虽不识得几个字,也知道这上面是一个叫“云瑶”的人寄来的。最后他都没有烧,并不是胆敢抗拒侯爷的命令,因为被纪大人强势摄人的气场逼得只能交出去。   以前不敢过问,现在胆敢和他说上几句话了,下属道:“这是寄给侯爷,寄给小世子的信,属下恐怕交给您还是不太妥当。”   纪凉州看了他一眼,把信塞回了怀里,没给下属任何夺回信的机会,他淡淡地道:“如果侯爷问起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下属有点慌了,他不是这个意思,就算侯爷问罪起来,倒霉的是他,也不可能是纪凉州!   毕竟五年期间,纪凉州就算没有任何参将、守备、备御等官职加身,在蛮子军多次进犯宣府镇、大同镇、辽东镇等地的时候,他帮了各个地方的总兵和副总兵许多忙。在众人的心里,是当之无愧的纪大人!   却见到他已经转身走了,只留下了一句话:“我不太会照顾人,但也不会叫你吃苦。”   这就是他的承诺了。   誉王曾经说过,男人的话,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下属无奈地站在原地,只能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发呆。实在想不明白他和信封上面那个叫“云瑶”的女子又有什么关系。   哪怕要得罪侯爷,还有小世子都好,他一定要将信完整无好地保存下来。   纪凉州走了一会儿,才走回居所。在宣府镇的条件自然比不得江西誉王府乃至京城的生活,但是他习惯了。家徒四壁也好,甚至没有家,都经历过。   纪凉州坐了下来,寻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将灯用火折子吹亮,那封信还塞在怀里,掏出来的时候被体温捂得有些皱了。   屋内有点暗,借灯光看了看,仔细地把有褶皱的地方全都抚平。一旁放衣物的箱笼上面,压了一个小盒子,此刻小盒子是打开的,在一个遮灰用的棉布下面,露出一叠信封的边角。   常年放在角落,干燥的气候已经让原本颜色簇新的信封,从黄渐渐变到白了。   纪凉州望着今天新的信封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沉思着抿了唇,将信封塞回那个小盒子里。   拿开遮灰用的棉布,小盒子里满满装了五年来多达二百多封的信,从第一封开始,顾云瑶每个月都会寄三四封过来,一年四季有十二个月,她就寄了整整二百多封过来。   第一次侯爷要烧信的时候也是巧了,被他正好撞见,纪凉州想办法拿到手的时候,信已经被烧了一半,在那个下属的手里他夺了回来,把烧在信上的火舌都拍灭了。   打开来一看,里面的字也都残缺了。笼统可以看到小姑娘画了一个什么东西,旁边标记的字却写着:糖葫芦最后都扔了。   纪凉州也想过,由他看信不太合适,然而如果小姑娘那边没能收到信,她可能会很难过吧。   当年下棋的时候,她就曾经露出过有些沮丧,有些失落的神情,当时的他还在想,是不是应该在一开始的时候听了誉王的话,让一让她比较好。   也不知道她的棋艺有没有更加精湛了。   纪凉州在第一封回信里写上:无妨,再给你买。   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也到了他的手里。有几次纪凉州有点觉得过意不去,没能拆开信一看究竟,拿到信就都放回去了。在给她的回信里统一写上的都是:无碍。   或者是: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四个字用的最多。   有次还是把信拆了,看到小姑娘在信里问他:表哥,是不是我写信的内容特别无聊,你总是那四个字,好像在搪塞我。我也知道,内宅生活必是很无聊,可我还想给你写信,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也总想告诉你我过得好不好。如今祖母还有外祖母的身子都很康健,外祖母一切都好,表哥你也能放宽心了。我知道在那边的生活不易,边关战场,敌我双方势必水火不容,你跟随舅舅保家卫国,万事不必担心,我会将外祖母照顾好,等你回来。   纪凉州的回信里,内容才勉强丰富了一点。   不过字也不多,还是写了简短的几句话,从平日观察蔺绍安的生活而来,比如:今日大同镇险些失守,我奉父亲的命去支援了。一切安好,切勿担心。   还比如:蛮子军想要协商互市共利的事,宣大总督已经回京面见圣上了。一切都好,勿担心。   还有这样的:今日缴获了辎重与牛羊几千,大获全胜。一切都好,勿担心。   每三四个月回信一次,不觉之间也回了二十来封。都会以“一切都好,勿担心”做结尾。   纪凉州坐了一会儿,灯光映在他的脸上,更衬得他眉目俊朗。他静坐了片刻功夫,望了好几眼箱笼上方小木盒子的方向,还是起身走了过去。今日也是把信拆开来看了,本想放进盒子里不去动它,他怕没能看到内容,回信写得不够点题,小姑娘又要问他:表哥,是不是我的信很枯燥?你都不爱看,回复回得这样少。   纪凉州并不是不爱看,而是……他确实不是小姑娘的表哥。如此冒充了五年之久,心里时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把最上面的一封信从里面拿出来,双手捏了好一会儿,还是拆开了。   这次信的内容洋洋洒洒有三页之多,和顾府的教书先生杜名远有关,顾云瑶在里面提到了杜名远的儿子杜齐修来了,俏皮的形容让纪凉州仿佛看到了一个为人轻浮,喜爱耍小聪明的杜齐修。   她还提到:我也不想瞧着他,只盼着明年春闱之际他能快些高中,我祝他早日做个榜眼大人。   纪凉州甚至想象到,她嘴角含笑的模样,小姑娘长得好,与人笑时,唇边会有一粒梨涡甜甜地出现,那双眼也会乌亮亮的如有一弯泓泉在里面流淌。   她以前的声音就很甜软,却是不知道五年之后又是什么样子了。纪凉州想到她用那个情态看着蔺绍安,用那个声音喊着他:“表哥。”   纪凉州提笔欲准备写的手忽然麻了一麻,盯着手里的纸笔好一会儿,他始终不知道刚才一瞬间的僵麻是怎么了。   身体好像有点病了的感觉,心里也很不舒服。有点发慌。纪凉州闭目,屏住呼吸,让气田沉稳下来以后才提笔写道:若有人欺负你,告诉我。近期会回来。一切安好,勿担心。   蔺绍安骑着马从外面巡视回来,军中许多的士兵看到他,都会恭敬地抱拳称呼一声:“世子好。”   在军中,就要跟随士兵们,吃穿住行一起,没有区别。蔺绍安一身鲜红的士兵装束,身上罩了沉重的铁甲,脚踏一双黑靴,那眉目端的是如女人般貌美清秀,虽然总会有人把他误以为是女人,但他同时也开始是蛮子军害怕的狠人物。   从马上翻身下来,蔺绍安走了几步,时有人过来称呼他为“世子”,他纠正了五年都没有用,有些人还是怕他,从出生开始,他就别人要高一等,是大家看好的下一任忠顺侯爷。如今的蔺侦仲也十分器重他。哪怕军中的副总兵看到他,也要自让三分。   唯一不怕他的大概只有那位姑父身边的义弟了。   蔺绍安纠正不了这些人的习惯,干脆也不过问了,揪住其中两个巡逻的小兵,和颜悦色笑着问道:“纪景善在哪?”   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口中所说的纪景善,指的是那位纪凉州纪大人。   景善是纪凉州的字。   两个小兵恭敬地回答道:“纪大人在他的屋中,好像说有急事要处理。”   蔺绍安没奈何地笑了笑,纪凉州那小子,能有什么急事要处理?难道是想给誉王写信不成?   他谢过了两个小兵,两个小兵还有点惊讶,居然被小世子给谢了,不敢当,但蔺绍安已经牵着马,朝纪凉州的住屋去了。 第78章   蔺绍安才走近, 看到屋门闭合着, 青天白日的,窗外能见到里面点了一盏灯,他怕纪凉州这小子待在屋里得生蘑菇, 走过去敲了敲门。等了好一会儿, 才见纪凉州来开门。   直面他目光的时候,纪凉州原本无波无澜,很是清冷没有感情似的双眼,有一瞬间的失神。这一小片刻功夫的失神,也是被蔺绍安给逮住了。   他喜欢开玩笑, 说起话来就不那么严肃。但是许多将士都知道, 这只是他诱敌的一个表面具, 若是因此觉得他很好欺负,吃亏的必是这些冒然轻视蔺绍安的人。   蔺绍安看到他, 发现纪凉州的目光之前有一瞬间的奇怪, 他指出他不太对劲的地方,笑说道:“怎么,见到我就如见到吃人的老虎一样, 不会屋里真的有什么秘密藏着吧?”   其他人都不太了解,为什么蔺绍安总喜欢找纪凉州玩,可能是纪凉州的棋下得好,两个人又是年纪相仿的人物。   蔺绍安和纪凉州好像是同岁。其实纪凉州究竟什么时候出生的, 他自己也快忘了, 每年蔺绍安过生辰, 索性也拉着纪凉州一起过。   纪凉州让了一步,把门打开,蔺绍安将马匹拴在他门口不远的地方,这是军营,许多士兵同住,其他人可能十几个人睡一间,一条地铺打到底。只有纪凉州以及蔺绍安,还有一些高级别的军士将领才有单独的屋子住。   周围总有人巡逻。屋内掌了一盏灯,蔺绍安才走进的时候,带了一股有些干燥的风,把这燃得正旺的火苗子差点掀灭了。   蔺绍安注意到桌面上有磨好的墨,在砚台里面折射了一点光,还有狼毫笔架在山型笔架上面,唯独不见纸。再回头看了一眼纪凉州,他的手指上面无意识地沾到了墨汁,纪凉州却无所觉。   蔺绍安笑了笑,走过去坐下,桌上有茶壶,常年盛着热茶,唯独今天的有点凉了,他们两个人的交情一直还算可以,反正都熟悉了,蔺绍安自己拿了杯盏,给他们两人各倒了一杯。   浅尝了两口以后,蔺绍安才道:“景善,你这藏藏掖掖的样子,可是给什么心上人写信呢?”   因他站着,蔺绍安坐着,纪凉州略一低眸看向他:“不是什么心上人。”   蔺绍安还在给他打趣:“你否认这么快做什么,我也就是随口说了说,就算是心上人也没有关系,你也该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   明明他也是过了弱冠之年了,如今二十有一,若是寻常人家,十六岁那般大的时候就可以娶妻。只是他们深陷沙场,有保家卫国的使命在,才耽搁了些许时候。但纪凉州一直知道,侯府那边,已经为蔺绍安在五年前就寻好了一门亲事。是定南侯家。   纪凉州对男女情长这回事本就不热衷,也当真不太明白喜欢一个女子,为一个女子牵肠挂肚的感受是怎样。蔺绍安似乎也不喜欢这门由侯府蔺老太太内定的婚事,多年前便书信一封回去,说要退亲了。   蔺老太太因此事而气得头疼,毕竟上门提过亲了,聘礼也下过了,定南侯那边很满意这门亲事,那时候说退婚就退婚,简直是打了两家人的脸。   有次纪凉州听到蔺侦仲和蔺绍安争吵,他们父子两个很少产生不睦,蔺绍安平日很敬重他的这位为国效力,不畏生死的父亲,除了笑之外的情绪也鲜少表露。   那次吵得整个军中都知道了,蔺绍安后来还被禁足了一段日子。   纪凉州猜测了一番,大概这和蔺侦仲想要偷偷烧掉的小姑娘的信有关。   蔺绍安正喝着茶,突然注意到纪凉州屋中角落的箱笼上方,原先是有棉布盖着的,如今倒是不见那块棉布了,露出了上面本来的面目。一个精雕细刻的小盒子,好似是手工做,最表面雕了一个荷花,纹路细致,此刻盒子被盖住,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但是上面竟然有一滴浅浅的墨渍。   纪凉州这小子,果然藏了什么不能见人的宝贝。   蔺绍安回过头来,也不想夺君子之好了,像他们这个年纪,想女人才是正常。他有时候也会,但不是那种想……只是纯粹地思念。这一别五年之久,也不知道表妹那里如何了,这小丫头还真是记仇,一定是恨他当年不告而别,哪怕她都追上来了,他还是那么决绝地离开了。   也怪他自己决心不够,怕顾云瑶喊了那一声“表哥”以后,他就变得更加不想走了。   若是换过来,变成顾云瑶要走,他怕他也会和她一样,心里多少有点怨吧。   身在沙场,非他所愿。但这是他毕生的使命,必须要来。   蔺绍安失神了片刻,手里捧着的茶盏本就是温凉的,如今是更凉了。喝完了最后一口,他站起来拍拍纪凉州的肩,心里有许多话想说,最后还是没能说。   纪凉州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蔺绍安还有事,要把在外巡逻打探到的消息回复给侯爷。   他看着他已经走远的身影,想到誉王当年说的话没错,蔺绍安只是看起来洒脱罢了,一旦心里起了挂念,就不敢正面了。   誉王总是识人很准。   ……   顾云瑶每回写完信以后,就喜欢等着信回来,接到信的一瞬间是她最开心的时候,每三四个月才只有一回,能让她高兴好几天。   顾老太太也知道她一直与蔺绍安通信的事,便也不阻拦。   这日一早,侯府那里收到拜帖以后,终于给了回信。   蔺老太太也想找顾老太太聊聊,因是想说到顾云瑶和蔺绍安两人的婚事,虽然由女方这边率先开口不太合适,顾老太太还是一早乘上了马车,只把常年伺候在身边的赵妈妈一起带了过去。   两个人进入侯府已是小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蔺老太太在静雅堂的正堂里面亲自接待了顾老太太。   五年前顾老太太登门拜会了一次,说了一番叫蔺老太太自愧不如的话以后,侯府与顾府之间,靠着云瑶才能一直维系到今日。   两位老夫人时而也会找机会聚在一起喝喝茶。巧的是,顾老太太和蔺老太太一样,都不喜欢请戏班子来搭台。两个人便有一些其他的话题要说。   正堂里上了上好的绿茶,是西湖龙井,顾老太太品了两口以后,听到蔺老太太说道:“帖子里的事情,前几日我已看了,也想了很久,晚了几日,才叫亲家母过来,是我做的不太到位,还望亲家母海涵。”   顾老太太知道,蔺老太太这个是客气话,其实好多天前,她写了拜帖叫人送去侯府,应是直接送到了侯府老夫人的手上,送拜帖的人也说已经亲自交给了侯府的看门管事。   她便不信,侯府老夫人会如此之忙,隔了许多天才终于看到里面的内容。   怕是她有意将瑶丫头和她表哥蔺绍安两人撮合在一起的事,要彻底黄了。   蔺老太太原本也不敢表态,但这事情确实一过就是许多天,实在不能再拖了,今日把亲家母喊过来,就是想要好好商议这件事。   五年之前便已定好的婚姻大事,如今说什么都无法反悔,毕竟是她先对不起对方——   定南侯府的三小姐说要等蔺绍安回来,曾经承诺三年也好,五年也好,多久都会等,那三小姐当真做到了,每日苦守,早过了及笄的年纪了,定南侯是有想过把这门婚事给退了,叫女儿早点另觅良人,定南侯三小姐竟是以死相逼,说什么都要等到蔺绍安回来为止,定南侯老侯爷也拿爱女没了办法,只好先缓住她,甚至真的找人顶替蔺绍安,冒名写信给她,好叫收到信之后的她能好过一些。   蔺绍安以前就是个孝顺的孩子,听父亲的话,也听她这个做祖母的话,若说什么时候起了忤逆之心,大概就是这件事上了吧。   蔺老太太当年没敢将蔺绍安想要退婚的事告诉定南侯老侯爷,蔺侦仲那边也暂时用父亲的威严把他压制住了。   蔺绍安更好,一别五年,为躲婚事,干脆不回来了。   蔺老太太觉得自己做错了,可害得定南侯三小姐等了那么多年,如今说悔婚也叫人做不到。   蔺老太太知道顾老太太的来意,她也没想到,蔺绍安比他的表妹大九岁之多,当时顾云瑶那么小,她看到她的第一眼,还以为是二女儿蔺月柔回来了,顾云瑶又是那么的乖巧,在侯府小住养病的时日虽然不多,很快她就被送回顾老太太的身边去了,那段日子,是蔺老太太为数不多特别开怀的日子。   连她身边伺候过的小丫鬟,司琴还有墨画两个人都对顾云瑶喜爱得紧。   做出这个决定,蔺老太太也觉得很心痛,但她还是要说。 第79章   蔺老太太道:“不瞒亲家母, 我就直说了。”   顾老太太听到这里, 就觉得有些糟糕,她刚才便隐隐有了感觉,想让云瑶和绍安两个孩子在一起, 是出于她的私心, 但明眼人也能看出来,他们这对表兄妹从小感情就不一般,虽然相处的时日不多,她很看好蔺绍安这个孩子,何况云瑶背地里还与表哥一直在通信。   侯府这边一直没传出要给蔺绍安婚配的事, 顾老太太便以为蔺老太太是在等她的孙儿回来, 然后过问孙儿的意思。   没想到, 蔺老太太说到了这样的事:“其实五年前,我就为绍安这孩子相中了一门亲事, 正是那定南侯府的三小姐。这件事, 绍安还有他的父亲都知道,他的父亲也很赞同这门亲事。上门提过亲,聘礼也下了。那三小姐很满意这桩婚事, 可绍安这孩子……”   随着她每深入讲一句,顾老太太的面色便沉了几分。手腕上一直缠着的佛珠,此刻也在右手垂在身侧的时候,慢慢转动了起来。   蔺老太太没有注意到顾老太太的变化, 这件事是她错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她哪里有想过,蔺绍安会这么抗拒。包括当年对云瑶的不公,她也是错了,错的离谱。想要补救的时候,云瑶都已经七岁大了,总觉得有些晚。   云瑶喜欢跟着祖母多一些也是没错的。   顾老太太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定南侯家的家世虽然不及忠顺侯府,但也是立足了百年的豪门大户,在京中的地位相当的厉害,定南侯家世世代代为国效力,到了上一代的老侯爷更是为国捐躯,剩下已被请封为世子的嫡长子成为新侯爷,如今是神机营的副将,管制火器,很得皇帝的信赖,肩负巡卫紫禁城的重担,实力不可小觑。   三小姐是现任定南侯爷的三妹妹,他们俩是定南侯老夫人嫡出的孩子,其他的一些则是姨娘生的庶子。听说定南侯爷很宝贝这个嫡亲的妹妹,从小便护她长大,顾老太太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逐渐平静下来,她是没有见过定南侯爷和定南侯府三小姐任何一个,但他们两人的情况,若是得罪其一,有可能是得罪整个京中体制,“神机营”三个字也像是一座大山,压在侯府,压在蔺老太太,更是压在蔺绍安等人的身上,着实很难办。   顾老太太了解到情况,不再多说了。天色尚早,不等午间蔺老太太设宴招待她,便要离去。   蔺老太太却始终过意不去,一路把她送到门口,看到她上了马车以后,还是难过。   她何曾没有想过让蔺绍安和顾云瑶在一起?一个是她的好孙儿,一个是她的乖乖外孙女,两个人在一起以后就是亲上加亲,这样也能名正言顺地把云瑶留在侯府里一直养着了。   蔺老太太的心里一直有一根刺,顾云瑶的外貌,有七至八成像二女蔺月柔,五年前看到她的第一眼,蔺老太太就有一种想把她养在身边的冲动。   马车渐渐要驶离侯府的大门,车身内正摇摇晃晃的顾老太太突然听到有人喊声,她撩开车帘往外一看,只瞧见蔺老太太迈着年老的双腿在后面追,还有一些丫鬟婆子怕她伤着哪里,也追在蔺老太太的身后。   马车很快叫停了。蔺老太太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说道:“亲家母留步,再借一步说话。”   顾老太太看了看她,只好下车重归侯府,与她继续相谈。   ……   匆匆过了几日,转眼从七月份已经到了八月份,从侯府回来以后的顾老太太,并未将蔺老太太的意思转达给顾云瑶。   她也在沉思这么做是否会好。   关系到三个大家族的命运,顾老太太怕侯府因为顾府的事而得罪定南侯家。   她把自己关在小佛堂里好几天,每天敲打木鱼,沉心念经。   香炉里的灰倒了几转,很快又满了。原先院子里蔫儿吧啦的绿植被,在春季重新生机盎然,到了闷热的夏天,又开始蔫儿吧啦的样子。   顾老太太锁了好几天以后,才从里头出来。   顾云瑶这一天也没能见到祖母,因顾老太太嘱托赵妈妈往下面交代了,近段日子要留在小佛堂里诚心礼佛,她便没去打扰。   一连几日看不到祖母,多少有点不适应,这比在侯府里养病的期间还要难受。明知祖母就在附近,过一个夹道能到安喜堂见到她,偏偏怕打搅她而去不了。   这夜顾云瑶也没有睡好,草丛里可能躲了小蛐蛐什么的,叫闹了一夜。勉强地睡着以后,第二日两只眼睛竟是发肿了,眼皮有一处又红又痒,大概是被蚊虫叮咬到了,桃枝打了洗脸水进来为她梳洗的时候,看到以后忍不住泛起心疼,用了一点清凉驱蚊油给她抹了一点其他被叮咬的地方,眼睛是很重要很脆弱的地方,撇开了没涂。除此以外,她还给自己两边的太阳穴也各抹了一点。   伴着夏日习习吹来的风,顾云瑶舒服了一点。   拧干了湿毛巾,桃枝为她按在双眼上面冷敷了一会儿,眼皮处很快消了肿。   起床以后换了一身颜色素雅的褙子,还有挑线裙子。还是经过桃枝的巧手装扮,很快梳了一个漂亮不失俏皮的少女髻。   发髻上面也不加太多多余的缀饰,顾云瑶不喜欢,只上了几根同褙子颜色差不多素雅的簪子。   如今的她是比以往大了许多,镜中姣好的容颜越显清丽脱俗,薛妈妈有时候看到以后,总是望着她的脸沉思,顾云瑶现在很少出闺阁,偶尔会随顾老太太去永安寺或者京城中的其他寺庙上上香。   永安寺是顾老太太主要去的地方,当年那个为顾云瑶解签语的老和尚,如今的资历也混老了一些,还记得当年让他印象极深的顾云瑶,看到顾老太太时还会问起来。   除了寺庙以外,顾云瑶去的最多的地方可能就是侯府了。每个月总有那么两天,侯府的蔺老太太会派人来接她,也就是每个月的这一两日,顾云瑶会在侯府小住,陪在蔺老太太的身边,聊以慰藉老人家孤独的内心。   好在她接触外男的机会不多,倒是还没人知道顾府里有她这样的存在。   从首饰盒里,桃枝翻出了过去几年总在她耳边比来比去的耳坠子,有小丁香款、红珊瑚款、玉滴子款……最终选了一个琉璃宝珠制的小耳坠,挂在她的耳垂上。   外面日头还低,若是等到日头再高些的时候,吹来的风似乎都能把叶子全部打蔫了。夏柳正在她种的花圃里面浇水,按照以往的惯例,顾云瑶一会儿要去安喜堂里给顾老太太请安。   她已经刻意穿得很寡淡了,平日肖氏总希望她能穿得出挑一点,因没有女儿,年纪也大了,估计以后想怀孩子也是不会再有这福分,肖氏索性打消了再生个女儿的想法,别看顾云瑶还小,说话时常能抓到重点,小时候还救了顾钧书几次,肖氏干脆把她当成亲闺女来待。   大房两位公子每回要裁新衣服时,肖氏也不忘了给顾云瑶来几件。   都是找锦绣坊的大娘子来做,他们顾府是锦绣坊的老客了。   这锦绣坊的大娘子每年也会亲自来顾府一趟,都是赶在快新年的时候,她也很意外顾云瑶每一年带给她的震撼——这丫头小时候看只觉得好看,哪里想到越长大,越是骨子里透出一股媚来。   顾云瑶现在还未过及笄,已经如此出众了,锦绣坊的大娘子难以想象日后她会长得如何惊艳!   这等惊艳未必就是好事,如今是因为待在顾府里,由顾老太太还有侯府那边两边护着,如若不然,是寻常普通人家的女子,恐怕早就被一些心怀不轨之徒惦记上了。   想惦记的人其实已经有了,杜名远的小儿子杜齐修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雨后顾云瑶出现在小道里被杜齐修撞个正着,让他尝到了甜头,杜齐修索性一连几日依旧等在竹苑的小道里。然而没能等到顾云瑶来。   自那天相见,匆匆说了几句话以后,已经连续十多天没能见到她。杜齐修原来在老家的时候,也有不少女子慕名他的才气,其中长得好的,或颇有些身份的,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女子见到他,都会被他浑然天成的风流之相所吸引,自愿投怀送抱者十个指头也数不过来。   他也的确风流,在老家的时候,就喜欢去一些乐坊,约见一些名伶,同乘画舫,甚至做出不可描述的事情。那些女子各个容颜姣好,可没有一个及得上顾云瑶三分。   他第一次看到她,居然就被她那副冷艳的,似乎不可高攀的神态吸引了。   明明她也不怎么大,却脱离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稚嫩,有些沉着冷静。   原本只是觉得逗顾云瑶有趣,自从竹林里相遇,她对他当真是一点不留情面的样子,叫杜齐修这几日都睡不踏实。   晚上做梦会梦到顾云瑶,连续几日梦里都是她身穿挑线裙子,在面前走来走去的模样。那裙摆款款而动,腰身纤细盈盈就能握住。   在梦里顾云瑶还用六菱纱扇轻轻遮住部分眉眼,颜如画,双唇轻轻一蹙,忽而就扑到他的怀里,轻启的朱唇如渍过了糖霜一般甜,压在他的下唇。   杜齐修醒了以后,身边没有梦里所见的温香软玉,倒是废了一条亵裤。   不知怎么了,杜齐修在顾云瑶身上吃瘪吃了两回,顾云瑶越是避着他,他心里越是难过。   也越是想找个机会看到她。   可能是顾云瑶和他爹说了一些什么,那一天等到她以后,被她说了一番不要再做墙下君子的话之后,回去屋里,晚上就被杜名远骂了。   今天也没等到人,杜齐修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   温香软玉什么的,可能只是浮光泡影。   杜齐修静静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   来他屋里换茶还有送饭的是一个婆子,平时只做简单的打扫。   在顾府的日子虽然无聊,顾二爷倒是没有亏待杜名远和他父子两人,才来了不多久还派了锦绣坊的大娘子和裁缝过来为他们量身,说秋季快到了,马上天气转凉以后再做衣服已经来不及,杜名远带着小儿子去拜谢过顾二爷。顾德珉只说没事,希望杜齐修能好好读书,期待他来日高中。   屋外忽然有人说话,杜齐修原先懒得去听,只觉得其中一个人的声音颇为熟悉,他探出头,从窗外看到有两个顾府家仆在焦急地寻找什么。那两个人没看到他。   侧耳听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好像在说:“这下可怎么好,从宣府镇寄来的信,二小姐等了多日,如今竟是丢了。”   另一个也说:“别急,你再好好想想,你先前收了送信人的信以后,放在哪里了?”   这个丢信的说道:“还能放哪里,我收了信以后,就先留在前厅的桌上了,李管事让我去帮个忙,我也就跑个腿出去了一会儿,哪想到这封信好好地放在桌上,就没了。”   另一个叹息着说道:“你也真是糊涂,这么重要的信,指不定里面写了什么内容,你也知道二小姐很宝贝侯爷那边寄来的信,收到以后就应该贴身保管,等见到二小姐之后,再交给她。怎么能随意地放在桌上就不过问了?”   这个丢信的人急了:“我哪里知道,只是放了一会儿,信就能没了。顾府里又不能有外人来,谁会没事动了二小姐的信?”   另一个人只能宽慰他道:“什么也别说了,还是赶紧找信吧,二小姐若是知道信丢了,得多难受,没准还会罚你办事不利,我看这信必是被谁拿了。赶紧找找吧,肯定还在谁的手里。”   杜齐修听了半天,认出来另一个人的声音,正是经常来给他送饭,换茶水,顺便做打扫的婆子。   丢信人的声音他听不出来,应该不认识。   杜齐修凝神又听了一会儿,两个人脚步匆匆离开了。顾府这么大,他也无需每个人都认识,何况还是丢了信的下人。   他也不在屋里待着了。才转身出来,进竹林一会儿,就在附近看到一个神色匆匆的人。   那人穿着华贵,浓眉轩昂,腰间垂了一个宝葫芦形状的小香包。绿色的流苏穗子从香包上垂下。他穿得精致,连宝葫芦也绣得十分精美。   必是府内的公子无疑了。   杜齐修踏步迎上前,又看到他年纪不小了,肯定不是二爷的儿子。二爷的儿子叫顾钧文,他随父亲找顾德珉时见过,还是个十一岁大的小公子。   眼前之人身量已是拔高,观情态,比他要小上几岁,约莫十五六岁左右。皮肤白皙,被那日光一照,微微有点发红了,杜齐修还没走近,竟是从他的身上看到一点顾云瑶的影子。此刻顿了脚步,微微一怔。   顾钧书看到从斜里忽然走出一个脸容轻佻的男子,也是微微一怔,他手里还捏着从前厅里的桌上拿来的信,上面写了是从宣府镇寄过来的蔺绍安给顾云瑶的信,但是有两封,一连寄来两封,实属新奇,但更重要的是,顾钧书很在意侯府的这位世子究竟给瑶儿妹妹写了什么内容。   小时候有缘见过一次蔺绍安,当时蔺绍安还送了他与弟弟两人一人一支亲自做的毛笔,笔身用翡翠玉制,写了这么多年倒是从来没有坏过。   当时他和弟弟顾钧祁两个人还把蔺绍安亲切地当成兄长来看。   岂知蔺绍安这么多年来与顾云瑶两个人的联系没断过。   他很在意蔺绍安给顾云瑶写了什么。二妹妹是不是又要嫁给蔺绍安?   看到突然走来的杜齐修,顾钧书很意外,把信匆忙地藏到了身后,只见对面的人和他拱手说道:“在下杜齐修,是杜名远杜老先生的三子,这段日子借住在府上,多有叨扰,还望海涵。不知这位公子,是府内大公子或是二公子的哪一位?”   杜齐修对他笑了一会儿,风吹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顾钧书背在身后的双手却僵麻了一瞬。   ……   今日去顾老太太处请安时,顾云瑶和往常一样穿得比较素淡,才走进正堂内,发现大伯母肖氏也在。   肖氏这段日子在忙顾钧祁念书的事,已经许久没能看到她了,才见到她,当时脸上就笑容满面,把她拉过来想要好好和她说话。   “你这丫头,若没事的时候,就到我们的院里来坐坐,有什么想吃的,叫你大哥和二哥替你准备好了。”   这里的大哥和二哥说的是顾钧书和顾钧祁。   但顾云瑶一时没反应过来,想起自己真正的兄长顾峥,有些沉默。   肖氏不明白她因何而沉默,看见她没穿为她找锦绣坊裁制的衣裳,有点惋惜,说道:“你这丫头,怎的也不知道要好好打扮。”   若是她的女儿,必然要好好装扮一番,这般年纪正是人比花娇艳的时候,该是什么艳就往身上穿,什么鹅黄色、翡翠绿、桃花粉……她都为云瑶相中了好多颜色。   在肖氏的理解里,女孩子家家的,就应该从小到大穿得粉嫩一些,看二房柳姨娘的女儿顾云梅就知道了。哪怕是如今不够得宠备受冷落的顾云芝,平日穿得也比顾云瑶要娇艳。正如她所说,顾云瑶却不知道好好打扮自己。   但是肖氏不知道,顾云瑶就是刻意如此。   其实她也想穿一些好颜色的衣裳,但是上一世的教训告诉她,能不引人注目的时候,还是尽量不引人注目。   顾老太太看到孙女又来了,也很高兴,要拉着她的手和她说话。   “你这孩子,我都叫赵妈妈吩咐下去了,这些日子免了你们的晨昏定省,其他的孩子虽说也过来看看,走动得倒是没你这么勤。”   顾老太太当真是心疼她,这孩子从小就失了娘,以前觉得她乖巧可爱,善讨人欢心,后来渐渐发现,是她心思比别人都要聪慧敏锐。她才从小佛堂里“出关”没多久,顾云瑶又是念着放心不下她而来。   顾云瑶却觉得她必须来。   她看着祖母。虽然顾老太太免了他们这些子孙的晨昏定省,其他人请安的次数确实也少了些,加上大房两位公子的学业要紧,特别是顾钧祁,明年春闱在即,他势必每时每刻都要用功读书。   可祖母这边,是必须要来看看的。能陪在顾老太太身边的日子,其实并不多,随着她一天天的长大,祖母是一天天地在老去,能陪她一天的时候便要好好多陪一天。   五年前祖母突然病重的事,叫顾云瑶始料不及,这一世因她的插手,许多事情的转变与前世的走向完全不一样,当然值得人高兴的好的一面更多一些。但许多意外也不能不防。   从昨日开始,薛妈妈便过来告诉她,顾老太太已经从小佛堂里“出关”了,她高兴得恨不能第二天早点到来。   一夜兴奋才没睡好。   顾云瑶怎么会不明白老太太舍不得她?可她同样舍不得老太太。   揉着祖母的手,顾云瑶马上就笑了起来:“祖母这是想赶着我走吗?不仅我今日要来,明日也要来。每天都要来缠着祖母,看祖母今日儿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顾老太太真是一直拿她都没有办法,只能无奈笑说道:“你呀你,从小就是个鬼灵精。”   一会儿想到她早膳吃得如何,又问了:“祖母给你安排过去的厨子,还合你的口味?”   顾云瑶听了祖母的话,笑了笑对她说:“自然是合的,还是您这儿出来的厨子包出来的馄饨香。”   顾老太太听后就安心了。   以前顾云瑶总念着她这边房里包出来的馄饨,自她搬出安喜堂,到文舒斋以后,干脆把会包云瑶爱吃的馄饨的厨子安排过去了。   这“文舒斋”的字,去年还是顾云瑶请顾钧祁亲自题的,顾云瑶请他题完以后,祝他早日金榜题名,这才省了她的润笔费。   其实明年的春闱,势必有一场好戏。   顾云瑶一直在想,前世是因为命运坎坷,才叫大房的两位哥哥们无法施展抱负,前世顾钧祁中举,好像是二十岁之后的事,因为过了几年动荡的日子——隆宝帝大发雷霆之下将大伯父他们贬职到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那里山野居多,穷山恶水多刁民,光为了教化与管制当地顽固不化的刁民们,作为大伯父助力的顾钧祁花了不少心血。   如今他也能顺顺利利参加科考了,再也不用为颠沛流离所困扰,明年考场相见,指不定那姓杜的登徒子未必能够高中榜眼。   就是不知道此刻顾峥在何处,按照前世的走向,他明年应该也会来参加春闱,接着就是高中了状元。他如今……应该已经中了解元和会元,这很好找,如此名满天下的才子,多少人倾慕之,他的才名,甚至应该能传到京城中来,顾云瑶却丝毫得不到消息,哪怕今年南直隶的解元和会元,好像也不是同一个人。   杜老先生连日来一直避重就轻,除了教学以外的时候都躲着她不敢相见。顾云瑶决定今日请安完之后,再去好好催一催。   却突然听到顾老太太在问她:“瑶儿,祖母若是想把你许给你表哥,你觉得怎么样?” 第80章   顾云瑶愣了一愣, 望着祖母年老的脸, 还没回过神来。顾老太太又问了一遍:“瑶儿,你觉得你的表哥,怎么样?”   她才真的反应过来, 祖母是真的在问她表哥怎么样。   连坐都忘了要坐。   提到表哥, 顾云瑶的指心微微一麻,多年以前就是在这个地方,当着祖母的面,他牵住了自己的手心,她当时抬脸看了他片刻, 隔扇外透进来的光正好笼在他的身上, 以前她就觉得他好看, 那一刻却觉得他无比好看,整张脸好像都在熠熠生辉。   以前她的外貌只是一个孩子, 在表哥的眼里可能也只是一个孩子。   所以两人同乘一匹马时, 蔺绍安都没察觉出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包括所有的细节顾云瑶都记得,在这一世初看到他的时候,蔺绍安正侧着身和顾老太太相谈什么, 穿了一身青色的直裰,背影有点瘦,很是书生文人气质,连他虎口粗糙有茧的事情都记得。   顾老太太看她不回答, 沉心等了片刻, 还是问道:“有什么便直说了吧, 正巧你大伯母也在。”   肖氏也在看顾云瑶。   如果把顾云瑶配给侯府的小世子,那简直是美事一桩。当年蔺绍安来府内做客时,叫肖氏的印象最深的是,那孩子竟然还带了礼物。   做事考虑得如此详细周到,若是嫁给他,必然不会吃苦。   总之肖氏很赞同这门婚事,笑着叫云瑶赶紧答应:“你这傻丫头,呆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谢你祖母?”   顾云瑶却想到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   上一世表哥是成了亲的,对方是定南侯府的三小姐,蔺绍安十五岁时就完了婚,前世她和祖母还有父亲受邀去恭贺过,不可能如今半点风声没有。   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很荒唐的事,顾云瑶的脸忽然就变了,在老太太的面前立即跪下。   顾老太太和肖氏都被她这一跪弄得懵了,肖氏还想把她赶紧拉起来,顾云瑶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孙女犯了一个大错事。愿意主动去祠堂里罚跪。”   顾老太太的眉尖微微一怂,肖氏却是急了:“你这孩子,说什么糊话呢。”她想提醒顾云瑶,这可是一门天赐的好亲事,老太太既然敢提出来,那就有八、九成的把握能够让云瑶在将来真的嫁进侯府。   顾老太太看着跪在地上的她,顿时明白过来,叫肖氏先回去。   肖氏虽然很着急,想留下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让这丫头突然变了态度,既然顾老太太如此发话了,她也不敢再留。   肖氏走了没多久,正堂里面只剩下她们祖孙两人,顾老太太也不深究她是如何知道了那件事,总之她一定是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是蔺老太太主动提的,不管蔺老太太的心境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最后她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外孙女。   起初顾老太太也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当,不仅得罪了定南侯家,也是连累了他家的三小姐,但听到蔺老太太说五年前蔺绍安就一直想把婚事退了,又觉得强扭的瓜不甜,让定南侯三小姐平白再消磨年华等下去,实在也不妥当,索性蔺老太太就当这一次坏人吧。但是需要做一点准备。   今天她起来,只是想问问云瑶的意思,哪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一个女子的名节很是重要,何况对方还等了蔺绍安五年,差点为他自尽。   但是顾老太太不懂,云瑶错在哪里了。要说错了,也是她们几个长辈有私心,把孩子们全都卷了起来。原本这件事不应该这么麻烦。   顾云瑶仰起头,沉定地看着祖母。   原来她觉得,表哥对她好,所以她也要将心比心对表哥好才是,后来没能送上他一程,成了萦绕在心头多达五年的遗憾。   表哥不是不回来了,每一年顾云瑶都这么提醒自己。不过每一年蔺绍安都没回来。写信成了唯一的寄托,那边也是每三四个月都会回来一封。她便也以为,蔺绍安看到她的信,会明白一点京城的状况,外祖母的状况,还有也能告知她他自身的状况。   看到边关大捷,宣府镇还有辽东镇大同镇等等再次固若金汤,从蛮子军的铁骑下坚守住,还有哪一日缴获了敌方的辎重和牛羊,互市虽然失败了但是也挑破了对方的计谋,军中抓到了奸细等等,顾云瑶打心底为他们高兴。   但是也因此疏忽了最重要的一点,表哥迟早要成亲,她不记得以前蔺绍安是如何看待他的新娘子,那位定南侯府的三小姐,若是因为她棒打了一对鸳鸯,也原谅不了自己。   顾云瑶掐住指心肉,定定地看着祖母,脸上很平静,但是从小在身边养到大的孩子,顾老太太如何看不出来她是在忍?   顾云瑶道:“祖母,表哥他是否已经有了婚配人选?”   顾老太太皱了皱眉心,恐怕这个孩子连自己真正的心意都不知道!   她叹了一口气,只能说“罢了罢了”几个字,也不瞒她了:“定南侯家,你可是知道?”   顾云瑶点点头,她肯定知道,因为上辈子就是这家高门大户和忠顺侯府结了亲,那个新上任的侯爷好像很得隆宝帝的器重,短短几年时间就做到了神机营副将的位置。神机营巡卫紫禁城,以保证皇城安全,且统管火器,在以往一些皇帝御驾亲征的时候,会跟随皇帝一起拼杀战场。在战场上面火器一向起到决胜的作用。   神机营,三千营还有五军营都是军中主力。   顾老太太道:“正是他们家的三小姐,你外祖母已和我说了,当年这是她想留下蔺绍安的唯一的办法。”因为只有这样做了,用婚姻大事圈住蔺绍安,他才能暂时留在侯府里不回宣府镇。   虽说这和侯爷蔺侦仲的意念背道而驰,蔺侦仲本人还是更希望蔺绍安能随同他留在边关,继续历练。将来蔺绍安要接替他的位置,不能因一些儿女情长误了磨练的大事。   在蔺老太太书信里的再三劝说下,蔺侦仲慢慢才动摇。蔺老太太责怪他:“这么多年了,只知道在外面闯荡,何曾真的留下来过?你妹妹月柔走得早,月彤又嫁到江西去了,如今我只想把孙儿留下来陪陪我,你也要把他抢走。或是你再找个继室,再养几个白白胖胖的孙儿孙女给我也好。”   蔺侦仲才没办法,答应下来了。   顾老太太也不无惋惜道:“当年的事她已知道做错了,如今也只能再问问你表哥的意思,如若你表哥当真想退了这门亲事,恐怕那三小姐嫁过去,也非什么幸事。且起来吧。”   顾云瑶低头了一刻,从顾老太太的话里得知了一个简短的信息,表哥他不想娶定南侯家的三小姐?   那前世却是娶了……   她慢慢地起来,手都有些不稳,给顾老太太奉了一杯茶。   老太太趁机捏住她轻软的手心,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感叹道:“我知你介怀的是什么事,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给你表哥寄信,我平日不说什么,可你也得听我一句言。”   祖母是她的至亲,不会坑害她。顾云瑶恭敬认真地听着,顾老太太看她站在面前,微微弯了身子,以方便听她说话,便叫她去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还能抓住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抚摸了片刻,顾老太太道:“你且要知道,女儿家的名节很重要,从小到大,二爷自是不怎么过问你,但他也很看重这件事,平时是我给压下来了,你与表哥私下通信,只有顾府里的人知道,若是叫定南侯那边知晓了,我怕是少不得什么麻烦。”   顾云瑶点点头,她已经了解了,这件事确实是她做得不太妥当,以前只想着迫切地了解加表哥的近况,却忘了后面带来的许多影响。   而今也知道定南侯家的三小姐当真许配给蔺绍安,她便不会再做出寄信这种出格的事情。只是外祖母那边……顾云瑶的眼光一黯,失神了片刻,如无意外,表哥说不定还会娶定南侯家三小姐。那么她……   顾云瑶暗中掐了指尖,才回过神来,对着祖母又是一笑道:“明日我想去外祖母那边瞧瞧,不想因她为我这事儿受到连累。”   顾老太太叹了口气,养在身边的孩子什么想法,她比云瑶要清楚,在顾老太太看来,云瑶此刻这笑也是笑得勉强了。只她还不知道。顾老太太怜惜地拍了拍她的手,语声中都透出一股悲凉:“你知就好,祠堂那里不要去罚跪了。上次说要给祖母绣个香包来着,做得如何了?”   顾云瑶正要提这件事,留下来和祖母聊了好一会儿。   直到看时候不早了,必须要去家塾里面,顾云瑶才走。   昨天没有睡好,此刻上下眼皮快要打架了,桃枝看她情况有些不太对,还关切地问她:“姐儿,要不要随奴婢回文舒斋里小歇一会儿?”   顾云瑶摇摇头说不用了:“一会儿去先生那边,你进抱厦里帮我煮点浓茶,兴许喝了浓茶以后我就不困了。”   夏柳已经先到了先生那边等着,小火炉上面炖了一壶热水,等姐儿过来的时候就能直接泡茶喝了。   她正看着炉子,身边有两个人经过,一个穿了蓝袍子,一个穿了月白色的衣裳。   夏柳抬头一看,还真是稀奇,顾钧书居然和杜齐修一起过来了。 第81章   夏柳不太明白这两个人是如何凑到了一块去, 且左右看看, 没看到二少爷顾钧祁跟过来,夏柳站起身赶紧给两位公子行了礼。   看到顾钧书一直在往家塾里面看,以为他是来找杜老先生的, 杜名远还没有过来, 夏柳直接说:“大少爷要不要坐在里面等一会儿,先生应是再过一会儿才能到。”   顾钧书摇摇头:“我不是来等先生的。”然后问起,“二小姐呢?”   夏柳也直接说了:“二小姐去给老太太请安了,奴婢是被叫来先烧热水的,一会儿二小姐应也要来了。”她望着他们两个人, 就是不知道大少爷好端端的突然过来找姐儿是为了什么事。   顾钧书也不方便明说。   先前偷拿了信的事, 被杜齐修看到了。原本觉得他是个轻浮不够值得相信的人, 没想到杜齐修主动说要帮他把信还回去。到时候就说是杜齐修捡到的,这样也省得别人笑他偷了二小姐的信这回事。   反正都是要等, 杜齐修干脆提议:“里面有家父留下的棋盘, 不如我们俩边等边下一盘棋吧。”   顾钧书点头同意。   所以顾云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顾钧书和杜齐修两个人正在下棋。   杜名远可能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一直没来, 顾钧书捏着下巴与杜齐修两个人正在忘我酣战,连顾云瑶什么时候来了都不知道。   顾钧书执的是白子,他今天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和白子之间相得益彰。皮肤很白皙, 日光一照就微微发红了。   顾云瑶想到顾钧书和顾钧祁兄弟两个人, 从小就喜欢穿颜色一模一样的衣服, 然后时常装作对方的样子来逗弄别人,肖氏有时候都会被他们给欺骗,只有顾云瑶能分得出来。长大了以后,两个人性情的差别越来越明显,伴随这份差别,顾钧书开始喜欢穿月白色的衣裳,顾钧祁的则是墨色。   顾钧祁墨色的身影有时候会让顾云瑶想起纪凉州,但到底不一样。   杜齐修今天也穿了一身蓝袍,手里执的是黑子。   顾云瑶略略一看,大致明白了两个人目前的战况。两个人都是以守为攻的类型,以前顾钧书喜欢找她切磋棋艺,不过都被她杀得片甲不留,那是因为前世她有顾峥做师父在前,学过来的虽然是皮毛,虐一下新手倒也绰绰有余。   只是没想到,顾钧书的棋艺差到连杜齐修也下不过。   很快杜齐修就反守为攻,先前被他步步紧逼的样子完全是捏造出来的假象,在最终时刻他终于揭开了假面具,把顾钧书的棋子慢慢逼到了绝路。   眼看已经没有地方可走,顾钧书把下巴捏得紧紧的说不出话来。   突然他侧过头来,竟然看到了身边的顾云瑶,吓了一跳:“二妹妹,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顾云瑶见他吓成这样,也是无奈,让外面的夏柳和桃枝赶紧为大公子上一杯热茶,出于礼节,当然杜齐修的份也有。   杜齐修摸到茶盏,有点意外,还以为这小姑娘不爱搭理他了,礼貌倒是做到位了。   茶杯里面的水温有些发烫,将黑子投入棋蛊里,杜齐修盯了对面的顾钧书片刻,等着他认输。却听到顾钧书在问顾云瑶:“你下棋这么厉害,可知这盘棋如何解?”   她下棋很厉害?   杜齐修的好奇心倒是被勾起来了。慢慢看向顾云瑶,她还是穿得那么素雅,以她这个年纪,都喜欢粉粉嫩嫩的颜色,她反倒是想把自身的一股艳色给压制住似的,就如那素面一样,清汤寡水的,但是尝起来之后才知道味道好不好。   杜齐修便从棋蛊里又摸出一枚黑子,期待她能如何厉害到将这盘江山已定的棋局给力挽狂澜回去。   一般看棋的人是不可说也不可插手的,但既然他们两个人都很期待她的表现,顾云瑶也不客气了,顾峥是个棋痴,她随顾峥,也有点痴迷。   且杜齐修把顾钧书的棋子杀得片甲不留,正风光地等着顾钧书喊输,她便不想让杜齐修得意,此刻顾钧书让了座,顾云瑶接上,从棋蛊里摸出一枚白子,准备与杜齐修对弈。   两个人拼杀了一会儿,每当顾云瑶落下一枚白子,杜齐修原本已经等待他们叫输的得意脸色是越来越差,到最后完全是震惊了。   顾钧书认真一看,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原先已得大半江山的黑子,如今被白子围堵拼杀,已经无路可走。果然按他想的那样,二妹妹就是厉害,从小栽在二妹妹手里,不知道输了多少回棋。顾钧书每回想起来,心里就痛。   顾云瑶被杜齐修这么直白地看着,有种怪异的感觉,他也不说自己输了,也不把棋子丢进棋蛊里,只定定地看着她。   而后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狠狠地看着她。   顾云瑶被他抓得很疼,面上不显,也看着他。   倒是顾钧书看到杜齐修突然这么一个动作,脸色也变了,赶紧走过来要把他和云瑶两个人分开。   杜齐修还是死死扼住她,一改往日轻佻的模样,眼睛瞪得极大。   桃枝和夏柳在抱厦里好像也听到情况了,赶紧出来,见到这个登徒子又想拿他们家小姐如何,连忙上来要把他拽开。几个人一起合力拉他,他竟然纹丝不动,还扼住顾云瑶的手腕。   手腕上面清晰可见已经有一道道的红痕。   顾云瑶难得露出一个吃痛的表情,试图扭动手腕挣脱他。   却听到杜齐修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问:“你跟谁学的?”   一开始他的声音很小,旁人都没有听清楚,直到杜齐修又一个字一个字咬着牙说出来:“这走棋的方式,你是跟谁学的?”   顾云瑶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剧烈地跳了起来,走棋的方式当然是师从顾峥,顾峥下棋有个人的特色,一般人模仿不来,如同每个人写字的习惯不同一样,渐渐地她心里的答案越来越清晰,看杜齐修这么认真的模样,难道他其实认识顾峥?   杜齐修几乎是使上了全力,掐住她不让她动弹:“我问你,这走棋的方式,你到底是跟谁学的?”   所有人都很着急,顾钧书甚至扔出了狠话,若他再不肯放手,回头他就去请父亲和叔父做主,让如此轻薄顾府小姐的杜齐修趁早了滚蛋。   杜齐修却是笑了,咬着牙一副很恨的模样。   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什么想法。   所有人劝不动他,顾云瑶却完全没有惊慌失措的样子,反而还笑了。   顾钧书就一直觉得他这个妹妹很奇怪,从小到大好像知别人所不知道的事情,此刻也是一样,手腕被拧得红成那样了,别人都急,唯她一个气定神闲。   顾云瑶当然是急,她只急一样事,就是关于顾峥的事。千想万想,没想到突破口原来就在杜齐修的身上。   顾云瑶笑了,道:“这棋是我自己悟的,难道说,杜公子在这天底下,还碰过与我棋路相差无几的人?又不知,那个人会是谁?”   她的目光很沉着,杜齐修扼住她腕部的手渐渐一顿,慢慢就不说话了。   沉默了半晌,杜齐修总算把她的手腕放下,居然回复到原来那种谈笑风流的轻浮样子。   他抱拳,为刚才乱了阵脚,还有大失方寸的事感到抱歉:“是在下多有得罪了。以后这种事绝对不会再发生。”   刚才的他真的有点紧张。杜齐修说完以后,身体里的一股强烈的冲动才渐渐平息下来。   天底下相像的人如此之多,更别说巧合之事了,没准她与那个人的走棋方式当真只是巧合。   顾府立足于京中已经多年,顾府之中的小姐也不可能远离京城去到外省,更不可能有机会与那个人碰面。一切一定都只是巧合。   杜齐修一脸严肃地先告辞了,连继续下棋的兴致也都全部没有了。   从家塾里走出去,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人前。   杜老先生依然还没有过来,倒是另外一位学生顾云梅先过来了。   沁月是顾云梅身边的小丫鬟,一路跟着她,两个人一起进入家塾。   看到大房的少爷也在,沁月先向他行了礼,喊了一声:“大少爷。”   顾钧书点点头。见顾云瑶已经把手腕藏进衣袖里,上面被杜齐修勒出的痕迹顿时被遮挡住,看不到了。   他本想提,可觉得有顾云梅在,不太合适。   顾云梅比常人的反应要慢一拍,看到了长房的哥哥,随后也叫了他一声。   毕竟两个先生的女学生都到了,上午场是顾云瑶和顾云梅念书的时刻,顾钧书再留在这里不太合适。与两位妹妹简单辞别以后,他就先行离开了。倒是忘了那两封宣府镇寄来的信现在在杜齐修的手里。   沁月看到二小姐身边的两个丫鬟的脸色都十分不好,嘴里还说着什么要不要抹点清凉膏之类的,她又通过门看了一眼已经离开的顾钧书的背影,想到刚才必然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主子们之间的事,她一个做下人的,也不好过问。   没多久,先生就来了,他也看到桌上还有对弈后没能来得及收拾的棋盘,也是一愣。 第82章   顾云瑶这一夜没有睡好。   晚上做梦又梦见当年同样的一个情景, 重回到前世的午门, 当日也是像这个盛夏八月一样,蝉鸣声喧闹,从四面八方卷来的热浪一阵一阵地掀在人的身上, 顾峥就是这么被几个东厂提刑太监足有人手臂粗的木棍死死定在地上, 他昂着头,一副英勇不屈的样子,行刑的太监她一辈子都记得,是梁世帆,那个捏着嗓子说话, 脸上喜欢涂许多粉的阉人。   也是他奉旨来查看顾家满门全灭的情况, 到底做得干净不干净。   第二日晨起, 顾云瑶慢慢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后背已经全是冷汗。这个梦已经许多年不曾做过, 突然让她重临了一番现场, 兴许是什么预示。顾云瑶的手心里面也都是汗,早早地就把桃枝和夏柳叫进来开始梳洗打扮,经过这场突发的噩梦, 睡意早就一道烟消云散了。   等用完了早膳,她也去了顾老太太那里,不过不是在老太太住的安喜堂,而是安喜堂后院外坐落的那座小佛堂。   小佛堂外面种了一株银杏树, 每回到十一月深秋之际, 那树上的叶子全部都落成黄色, 顾云瑶以往很喜欢这个地方,在树叶落到地面一大片的时候,她可以在上面踩来踩去,发出一些脆脆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以往祖母拿她没有办法,会叫扫院落的家仆晚几天再打扫,一次让她闹个够。   渐渐地,顾云瑶就不这么做了。   可能是她长大了。   顾老太太正在敲木鱼诵经,经念到一半,感觉外面来了人。她折身回眸一看,顾云瑶正站在树下面望着碧蓝无云的天空发呆。   不知道这小丫头在想些什么,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顾老太太把木鱼搁置到一边,从蒲团上站起身轻轻走到她的身边。   顾云瑶还望着碧蓝的天空。最怀念的还是“小时候”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因为她以前是个孩子的外观,正好可以趁这一点,把前世想过的却最后没能做过的事统统都做了一遍,也算是了却了前世的一个小小的心愿——以前她很胆小,很怕生,顾老太太在府内对任何人都严格,她连祖母都怕,不敢过分地与祖母亲近。这一世倒是不一样了,她学会了哄人开心。   包括大人之间商议许多事情的时候她也都在。因为念在她是一个孩子,反正也听不懂的份上,才留了下来。   这样顾云瑶才从长辈们口里得知了近几年朝廷的变化。   隆宝帝已经立了大皇子做太子,当年被人用计陷害的福建巡抚如今还关在诏狱里面不得伸冤。   还有……曾经的东厂一把手的督主大人阎钰山,已经在两三年前被提升为宦官一把手——司礼监掌印太监。   看到顾老太太走过来,顾云瑶亲自过去搀扶她。   顾老太太有些欣慰,揉着她的手,好一阵拍了拍。   昨日两个人说的事情,顾云瑶今天便要去做,顾老太太知道她过来是想再说这回事,杜名远那边,已经派去顾云瑶的心腹桃枝去请假,相信杜老先生今日看不到她的话也能松一口气。   顾老太太这件事对顾云瑶来说十分不易,这是逼着这个孩子放弃她的表哥。   顾云瑶和蔺绍安两个孩子,本来是可以在一起的。若不是蔺老太太那边弄了一个糊涂账,不至于如此。   可顾老太太也能理解蔺老太太,她思儿心切,两个女儿统统不在身边了,其中一个还是因为他们顾家对不起侯府。蔺老太太一个人独守侯府大半辈子,儿子奉命镇守边关重镇,那是抵御外敌的要塞部位,不能不防。想把唯一的孙子留在身边,才安排了这桩亲事,哪想到遭到了孙子的反对。   如今是骑虎难下,若是当真退了定南侯那边的婚事,还不知道要如何得罪了定南侯家!   顾老太太知道,顾云瑶是不想把蔺绍安卷进来,他如今只是世子的封位,将来是要做侯爷的,如今在边关历练也是为了日后做打算,千万不能在这么重要的关节出了岔子,昨日看到顾云瑶听到蔺绍安已被婚配后,失神的片刻,就知道孙女儿心里其实已经放不下蔺绍安了。如若不然,怎么会每年都寄信给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他在宣府镇那边过得如何,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之类。   顾老太太几乎有一刻的念头想叫云瑶不要去侯府了,便是得罪了又能如何,儿女婚姻大事,若是将来过得不幸,那也是毁了几家。   但她的理智还是把她极力拉回头,顾老太太这才没有劝说顾云瑶,只叫赵妈妈下去,把马车安排好了,蔺老太太那边曾经给过一个侯府的腰牌,见牌如见她本人,有了这个腰牌,顾云瑶可以随意进出侯府,无人敢阻。   她这就下去了。夏柳本想跟在小姐的身边,一道同去侯府,路上好照应他们家姐儿。   顾云瑶却谁也没有带,一个人独自上了马车。垂眸坐在车里面,有许多话在心里面翻腾,但是见到外祖母以后,可能就不知道该如何说了。也不是不想说,而是有些话,当真不能说。只能挑了帘子,望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的街市发呆。   ……   顾府的外院里头,竹林里面通着一条曲径幽深的小道,沿小道一路往前走,能看到坐落了一间含有抱厦的房子,便是顾府供少爷小姐们读书的地方。   家塾附近不远处还有几间给外客住的房子,杜齐修正坐在屋子里面想事情。   昨天和顾云瑶下完棋以后,他一夜没有睡好,总在想她每一步走棋的方式。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连落子的姿势都那么像。甚至杜齐修刻意观察了一下,顾云瑶从棋蛊里捏出棋子时,会有一个惯性的小动作,正是这个小动作,也深深地出卖了她。   那个人也是,从棋蛊里抓棋时,喜欢先拨一拨上面一排的棋子,从下面取棋。   若说两个人的走棋方式可能是因为巧合才如此相像,为什么连习惯也能如此吻合?   杜齐修想不明白的地方太多,恍惚想起他昨日找顾云瑶,是要陪顾府大少爷顾钧书一起还信。   倒是这信也实属奇怪,如今在他手里头的信有两封,从信封上可看出,两人的笔迹完全不同。一个刚劲有力,一个工整清秀。   刚劲有力的那个已经点墨力透了纸背。他捏起这一封,往日光下一照,还妄想能从里面看到内容,结果发现根本是无稽之谈。   信封被做了特殊的处理,沾水不融,杜齐修想了办法想把信封密封的地方沿着边一点点撕开,好在看过其中内容以后还能粘回去。   顾云瑶说他不是君子所为,他本就不是什么君子,怕是那顾钧书也对信里充满了好奇,才把信给偷了去。   他也想知道,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屋外突然进来一个人,杜齐修刚撕开一点,把信重新藏回枕头底下。   是杜名远。   杜齐修起身收拾好了桌面,给他搬了一张圆凳,请他入座。   杜名远看到他有点紧张的样子,还有床上有没能收拾的痕迹,枕头也是乱堆乱放,他想走过去替儿子把房间内收拾好,杜齐修却突然冲了过来,捏住他的手腕,甚至是拦住他。   杜齐修笑道:“父亲今日早上不用教书吗?”   虽然有点古怪,但杜名远只看了看这个最近没有惹事的儿子两眼,重新坐回圆凳上去。杜齐修给他老人家斟了一杯茶,无时无刻,这屋内的茶水都是热的。   杜名远根本没有心思喝茶,他就坐在那里不说话。杜齐修站在他的身边,他抬头看了看,小儿子如今生得是既高大,又年轻俊朗,比他年轻时要风流倜傥。说到风流倜傥,他一个迂腐顽固的老头子,不知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个迷恋女人温柔乡的儿子出来。   杜名远知道,他的儿子看起来是收心了,其实压根就没把心思从顾府二小姐的身上挪开。几回来看他学问做得怎么样,杜齐修都在望着窗外顾府家塾的方向发呆。   那二小姐是他以前赞不绝口的得意女学生,早知如此,当年他根本不可能往家里寄信时说些关于顾府和顾府二小姐的事,也更不可能在顾二爷提出要让杜齐修暂住府内这种事时同意他的做法。   “今日二小姐告假,说是有事要去侯府一趟,”杜名远观察他好一会儿,发现他暂时没有越矩的行为,才喝了一口茶道,“正好三小姐身体抱恙,她身边的丫鬟也过来给三小姐请假,我这就抽空过来看看你。”   杜齐修明白,三小姐说的正是那反应有点迟钝的顾云梅。   长相倒是好,可惜了和顾云瑶比起来,略有逊色。且说她的反应迟钝,好像是自打娘胎带出来的病。怕是日后好人家难寻,又是庶女。不过这都和杜齐修没有关系了。   杜名远放下茶盏,眉头皱了片刻,突然问起来:“昨日的棋可是你与二小姐下的?”   杜齐修跟着狐疑起来,望着他的父亲,也一改轻浮的神色,严肃道:“难道父亲你也觉得,她的棋路很像……” 第83章   杜名远却又摇摇头, 不敢肯定:“二小姐从未出过京城, 我在府内教书这么多年,她也只在一开始被寄养在侯府一段日子,那也是为了养病, 后来就回顾府了, 除了侯府与顾府之间,她很少出门,不可能会见到那个人,更别说江南谢家与她有任何关系。”   终于是提到了江南谢家,这是一个书香门第的世家, 现任家主谢巡就任南京吏部尚书。   在大孟朝遭到迁都之后, 主要的国力全部来到了如今的京城, 南京则渐渐被“放弃”了。那里还坐落了一座空的皇城,但保留了六部, 基本上南京的六部就是给各个官员养老的地方, 但南京的兵部很重要,接着吏部的地位也在剩下其余四部之首。   杜名远的家乡就在江苏。和江苏的学政师出同门,两个人在乡试的时候一起成了同一个座师的门生, 去他家里拜了码头。   因工作调动,谢巡现在也安居在南京。他早应该想到,五年前顾云瑶找他形容梦里那个男子时,不就和谢巡的儿子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   原先杜名远只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 现在深入一想, 还是令人费解!   顾府的二小姐怎么可能会认识远离京城之外的南京, 谢巡家的儿子谢钰?   ……   马车经过了几条京城里的大道,终于穿进了一片熟悉的小胡同,期间大道里商户之间的来往吆喝声不绝于耳,顾云瑶本没有睡好,这下在车内更没有心思入睡了。   顾老太太贴心地叫人在马车里准备了一些干花生、小甜枣,就是怕她饿着哪里。顾云瑶心里头有点忐忑,临近侯府时,这份忐忑越来越重,干脆打开双格小攒盒,拿起一颗甜枣塞进嘴里吃起来。   枣儿的甜度正正好,糖霜渍得入口就化,慢慢地心里面好受许多。   外面的车夫一声“吁——”,车身渐渐摆停。   侯府的门口有几位护卫端正地立着,看到门口来了一辆熟悉的马车,正是顾府里头派来的,从马车里,慢慢下来一个女子,小小年纪已经出落得十分艳丽了。其中一个护卫是新来的人,不知道这位就是侯府老夫人的外孙女,眼光不小心落在她的身上,几乎移不开。   旁边的人赶紧拿胳膊捣了捣他,叫他别乱看。   同时已经有人去禀报了府内的管事,管事又赶紧派人通知了蔺老太太,顾云瑶才使出腰牌,重新乘进马车里,马蹄声哒哒地来到侯府的前院时,蔺老太太已经在花厅里面等着她。   一别许多日,蔺老太太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乖乖外孙女,顾云瑶注意到,她的外祖母好像又老了许多。估计是思儿心切思孙心切所致。   顾云瑶也知道外祖母不容易,平时能回来多陪她说话,便会抽空过来。一开始她只想攀个高枝,为顾府的将来做打算,可后来,正如蔺绍安对她好那样,蔺老太太,誉王妃蔺月彤,甚至是司琴墨画她们对她都很好。人心都是肉做的,时日处久了,起初再淡薄的感情也渐渐变得深厚起来,如今当真不是利用侯府,而是她喜欢侯府里的每一个人。   蔺老太太赶紧让她回静雅堂里陪她说说话,拉住顾云瑶的手,一边走一边有许多掏心窝子要说出来的话。蔺月彤平时在江西誉王府,不能轻易回来,大儿子就更别提了,走了这么多年,能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还把她孙子也带走了。   蔺老太太觉得蔺侦仲就是狠心,但每次蔺侦仲都以“皇命在身,不得不去,否则就是抗旨不尊”为由,叫蔺老太太也完全没办法。   都是战场里面喉间趟过刀锋,身上烙下许多伤痕的人,蔺老太太还怕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最后还不及一句皇命在身的话。   没一会儿,在一帮丫鬟的簇拥下,两个人就到了蔺老太太的居所——北园。   安喜堂里面现在静悄悄的,自从司琴和墨画当年由蔺老太太配到她身边以后,每逢她回来小住一两日的时候,司琴和墨画都会来。   此刻也听到瑶姐儿要过来的消息,司琴几乎要敲锣打鼓来庆祝了。墨画的表现一直比较冷淡,但顾云瑶知道,墨画的心里一直放不下她。   正堂里,司琴亲自为蔺老太太和顾云瑶奉上茶,司琴比顾云瑶要大,和蔺绍安差不多的岁数,蔺老太太原先安排她和墨画两个人到蔺绍安的屋子,就是想让她们两个做蔺绍安的通房丫头,用女人说不定就能把蔺绍安留下来了,结果蔺绍安十二岁离开,十五岁回来,也没想过要了司琴或者墨画两个人中任何一个人的身子。   定南侯家那边也是,他无甚兴趣。   两个人本是要说一些亮堂话,蔺老太太还在问她今日怎么有心过来了,幸好没能出府去别处。   顾云瑶赶紧站起身,向她郑重地行礼:“外祖母,有些话,云瑶想与您说几句。”   她表现得那么郑重,让蔺老太太意识到什么,不禁一愣。随即笑着又把她拉着坐下来,蔺老太太让正在伺候的司琴等丫鬟先下去,正堂里头只留下她们两个人。   这次她多了一个心眼,外面守门的丫头婆子也让她们都站远一些,省得又叫其他人听了去。   顾云瑶接下来要说的话,其实让她也很难开口。祖母问她怎么看表哥,觉得表哥如何,她没回答,只说了一句愿意去祠堂里罚跪的话,因为她做错事了。女儿家的名节很重要,之前是她写信的时候没有考虑清楚,但相比之下,要为了她,让忠顺侯府得罪定南侯府,顾云瑶同样也不敢想象。   何况现在是表哥的关键期,定南侯如今的新侯爷似乎也不比她的表哥大多少,年纪轻轻就做到神机营副将的位置,虽然她知道,在将来后的不久,表哥会为军中立上大功,主要是带领蔺家军,横扫来强掳牛羊和进犯边关的蛮子军,抓住了也先族的其中两个将领,让他直接从后来参将的身份做到了副总兵的位置。成为侯爷身边真正的一把手。   表哥在她心里面,比许多人都要优秀。   也暂时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在心底的地位。   他挨过刀,从生死关头闯回来,从来不喊苦不喊累,为了保家卫国,牺牲了很多,放弃在京中的荣华富贵……   想到这里,顾云瑶难以想下去了。没能回答顾老太太的话是,五年以前晨光映在他的脸上,她就觉得蔺绍安好看,觉得没有人能像他这么好看了。   那时候蔺绍安只把她当成一个孩子,她明白,但她其实不是一个孩子。   以前不懂,直到顾老太太亲口告诉她,五年前侯府已经和定南侯家定了亲事。顾云瑶突然就懂了,看到表哥时觉得他的脸上都在生光是表明了什么。   如果表哥知道了,她“从小”就有这份心思,估计还会难以接受。   但是现在不让他知道就行了。   蔺老太太在短短的期间内,看到顾云瑶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最后干脆是面无表情地,很淡然地和她说话:“外祖母,祖母都告诉我了,表哥和定南侯家的三小姐已经订过亲了。”   蔺老太太皱皱眉,顾老太太告诉她这事是做什么,她还想偷偷私下里解决,好叫及笄以后的顾云瑶直接嫁入侯府里。这样过了几年以后,定南侯那边应该也已经把他们家三小姐出嫁了。退亲这事是他们忠顺侯府里做得不对,有什么后果她会一力承担。   但要说到最大的后果,定南侯小侯爷的姨母现今是宫中得宠的陈贵妃,万一这件事传到皇上耳朵里去,总归不好。   所以和顾老太太商议之后,过了许久蔺老太太也在想办法,到底该如何做。一想就是十来天过去了,也把信寄到了宣府镇,想问问儿子的意思,如今宣府那边还没派信过来,她不敢妄自再做主张了。   却听到顾云瑶突然提到陈贵妃,蔺老太太心里咯噔一声,望向她:“你知道陈贵妃的事?”   顾云瑶当然知道,她这么紧张这件事的结果也是因为,陈贵妃的儿子正是将来会登基的景旭帝,一连串的事情纠缠起来就是,得罪了定南侯家,等同于得罪了将来的景旭帝。   除非景旭帝不做皇帝。她犯不着让侯府铤而走险,为她承担种种将来会得罪新帝的结果。   现在的太子是皇上的大皇子,但是再过几年以后,他在一次围场狩猎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失踪了,等皇上派人找到他时,已是十几天以后,在一处悬崖下,发现了大皇子和他乘坐的宝驹一起翻身落入悬崖,尸体经过多天来的日晒雨袭,早就腐烂了。   一时储君之位无人继承,好几个皇子参与纷争,首辅陶维就是这时候下的马,他把赌注押在了其他的皇子身上,结果……   这一世会不会还是陈贵妃的儿子登基,顾云瑶不得而知。与蔺老太太说了好一番话,蔺老太太也渐渐重新有了考量。   直到蔺老太太叫人进来,司琴才重新入内,还很遗憾顾云瑶居然就说了一会儿话就要走。   司琴难得能看见她,早就把她真的当成府内真正的小姐来看待了。扶住她的手,蔺老太太因想事情想到头疼,顾云瑶便叫外祖母不要来送了。   墨画本也要过来,也被顾云瑶推拒。   两个人在北园里面走着,侯府里很大,光北园就有不少土地,走了许久也没能出北园。司琴可劲儿地给她说话,却是发现她今日神情好像怏怏的,还有触摸到的指尖,也竟是一阵阵的发凉。   司琴不无担心地问道:“姐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若是不舒服的话,奴婢去告知老太太,也派人去顾府里知会一声,就说姐儿今日在侯府里面不走了。”正好她还有很多话想和顾云瑶说说。   顾云瑶根本没有心思,始终在想蔺绍安的事,包括北园里面的一花一草一木,五年前不小心偷听到外祖母和小姨母的对话,她抬起脚就要走,差不多就是在这个地方,蔺绍安把她拦住了,当时她第一次见到表哥生气的样子,还觉得那样和他平日样子很不相符。   蔺绍安的手抚在她的眉梢,一直把她蹙起的眉毛都抚平了,笑着说道:“还是笑着的时候适合你。”   她咬咬唇,心里忽然腾起一股很难受的感觉。表哥说过,还是笑起来的样子适合她,可她现在完完全全笑不出来。不仅笑不出来,估计脸上还很难看。   不想让外祖母还有其他人过来送,是因为顾云瑶不知道,她还能强撑多久。   故意走得很急,司琴还追着她,快到一个转角的时候,顾云瑶先转了过去。看不到她人影了,司琴也加快脚步赶紧过了回廊的转角,就见到顾云瑶扶着墙,双肩不停地发颤。   司琴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听到从她的身边,传来有点抽噎的声音。顿时也感染到司琴,颤着手,红着眼眶想要去拍拍她。   她还没走近,顾云瑶隔空说了一句:“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那是带了一种近乎哀求的声音,司琴何曾见过这样的顾云瑶,她的身份很尊贵,从小到大都是顾老太太还有蔺老夫人的掌中宝,两位老人家都怕她磕着碰着哪里,在侯府里面,蔺老太太甚至交代了一句,谁都不能把她当成外头来的小姐看,必须当成侯府里的小姐。   顾云瑶基本和蔺绍安一样了,对谁都是笑着,很宽容。   这份近乎哀求的声音是想保留她心底最后的秘密。司琴还是忍不住,想要上前安慰她,她过去拍了拍云瑶的背。天光从拐角处照射下来,斜插进回廊里,照在身上,却有点冷。顾云瑶抬起脸,司琴就看到她发抖的嘴唇,还有脸上布满的泪痕。 第84章   听到司琴说的话以后, 蔺老太太很震惊, 久久地不能回过神来。   她有想过云瑶这孩子对她的表哥可能有那么一点意思,可刚刚云瑶过来,陪她说了一会儿话, 那期间这孩子的表现都很正常, 蔺老太太是完全没有看出她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原来这个孩子只是在强撑罢了,一旦离开了人前,她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全都暴露了。   蔺老太太听到司琴说她哭得不成样子,最后还是强撑着抹干净眼泪, 表示出只是风沙迷了眼睛的意思, 然后乘上马车, 一副不用担心,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离开了侯府。蔺老太太心里一阵阵的疼。   司琴被她那副样子感染到了, 一直红着眼眶说话:“姑娘她一直都喜欢少爷, 只是她没察觉罢了,可是就算察觉了能如何,少爷如今已经和定南侯家的三小姐定了亲事。”   蔺老太太捶着椅子的扶手, 痛心疾首道:“是我糊涂,是我糊涂啊!”   她当年确实没有想过,云瑶那时候还那么小,蔺绍安比她大九岁, 怎么可能就有那种心思了呢?   要不就现在反悔, 豁出去了!   顾云瑶上了马车以后, 好受了许多,马车里面还备着来时准备的甜枣之类,她塞了一颗进嘴里,甜甜的味道顿时在口内弥散。靠在车内壁里头,车夫可能是走了一条少人问津的小道,路边有许多小石子挡道,一会儿磕着一个,车厢里面摇摇晃晃。她的脑袋也跟着摇摇晃晃。   好像是过了很久,原先塞进嘴里的枣肉已经被吃完了,只剩下一粒枣核还在嘴里。她没地儿吐,只能含着。嘴里有个异物在,偶尔碰一碰尖头,舌尖好像是被划到了,有点发疼。只有这一刻,人好像是清醒着的。   期间顾云瑶无数次撩开车帘,走过的每一条街道还有巷道都认识,她望着人来人往,或是清冷无人的情景,有些失神。浑浑噩噩的,脑子里想了许多事。终于在过了半个时辰以后,顾府门口的石狮子渐渐出现在眼帘。   顾云瑶终于把车帘放下,车身一路摇得她有点头疼。桃枝因担心她,在她出府以后就一直在门口等着,此刻看到马车回来,兴奋地跑去车厢前要迎接她。   刚掀开帘子,桃枝发现她的两只眼睛红红肿肿的,好像哭过了。这次顾云瑶说要去侯府一趟,薛妈妈她们都已经习惯了,每隔一段时日,或是侯府直接派人来接,或是顾云瑶自己去侯府里探望蔺老太太,时常会在侯府里面小住几天。   桃枝看到她的眼睛很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问:“姐儿,是不是蔺老夫人说了什么话,您怎么哭过了?”   她哭过了吗?是啊,好像是哭过了。但是不能表现出真的哭过了的样子。   顾云瑶收敛了眉目,这天空碧蓝无云,桃枝就看到借助她手下马车的顾云瑶,在日光的照耀下,肌肤胜雪,白得惊人。身上穿的那件碧蓝色的褙子,好似蓝天碧水的颜色。更衬得她的肌肤如雪。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还有些肿,但完全不碍事似的,才下马车就望着人笑起来,颊边因而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顾云瑶骨节分明的手擦过了桃枝的手腕,很纤细,很精致,上面戴了一个翡翠镯子。   笼在她的身上,天光好像都失了颜色,顾云瑶笑得很温和,道:“只是在路上,我掀开帘子时,不幸被风沙迷了眼睛,哪里是哭过了,你定是又看错了。”   桃枝疑惑地看了一眼她,才把车帘子掀开的一瞬间,是真的看到一个无精打采的姐儿坐在里面,甚至可以用失魂落魄来形容。   难道真的是她看错了吗?   顾云瑶回来以后就得去找顾老太太说说话,顾老太太已经从小佛堂里面出来,顾云瑶早上出发去侯府,如今已经是日上三竿了,两个人还未怎么说话,赵妈妈走进来问老太太时候到了,要不要现在就布饭菜,正好瑶姐儿也在。   顾老太太干脆吩咐下去:“多做几样瑶姐儿爱吃的,难得留在这边用一趟午膳,平日她啊,念书也够辛苦了,后厨那边就赶紧吩咐下去,别让他们饿着瑶姐儿。”   赵妈妈赶紧去安喜堂的小厨房传话下去,根据老太太的吩咐,说到瑶姐儿今日要留下用午膳的事,大家都不敢怠慢。   饭桌还没摆上,顾老太太趁正堂内无其他人的时候,把她拉进了说话:“今日去了侯府里头,如何与你外祖母说的?”   不等顾云瑶说话,她又叹了口气,想必这件事要想开口实在难办,本来就是他们几位长辈的意思,硬把小辈给拉进来掺和,无论定南侯家与云瑶的外家忠顺侯府有什么结果,必然都不是什么好事。要么委屈了人家家里的三小姐,要么就得委屈她的孙女。这件事主要也得看云瑶什么意思。   顾老太太以前便知道,云瑶的心里藏了许多心事,以前她难过的时候明明可以说出来,却会强忍,只睁着眼睛,任凭泪水在眼眶中乱转,怕是不想叫她担心,最后那眼泪转了半天,始终不落下来。   到大了以后,顾云瑶开始学会收敛情绪,连眼眶里强忍泪水不落下来的事,顾老太太都难以再见到了。此刻看她一直在笑着和她说话,顾老太太忽然心里一阵钝刀子割肉般的疼,顾云瑶还在说着:“今日在祖母这里,必然有口福了。”人已经被祖母拉进怀里,顾老太太摸着她的头,一直摸一直摸,很快年老的手抚到她的背上,顾云瑶听到祖母用很怜惜的声音说话:“想哭就哭出来吧,祖母这里,你不用什么都忍着。”   顾云瑶哑然失声了一会儿,本来根本不想把祖母她们卷进来,也不想叫她们担心,但是在祖母的面前,她心里有什么事,好像什么都藏不住。   顾云瑶的双肩微微颤了颤,伸手就抓住顾老太太。   哭都哭不出声音来了,最后一刻还要强忍,就是张着嘴,干流着眼泪,心里撕心一般的疼。   这几天她一直在想,是表哥的前程更要紧,她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前世顾府就是因为得罪了皇家才有的那种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这几天顾峥被剥皮的画面重新一幕幕在脑海里上演,估计就是为了提示她别再犯类似的错误,或是别让身边重要的人走了曾经的老路。   相比较她什么想法,当然是表哥的命更要紧。   这一天顾云瑶哑着嗓音哭得厉害,没能等到用膳的时候,已经累到没力气,暂时先在顾老太太的次间里歇一歇。   顾德珉听闻女儿的身子不适,难得过来看了一眼她,发现她已经被人服侍着睡下,正好老太太在正堂里面心事重重的样子,顾德珉就去陪老母亲说说话。   他这几年官运还好,不算亨通,但也无什么大过错。五年期间皇帝陛下依照惯例,还赏赐了一些东西给他,每年元宵节也会进宫受到邀请吃到陛下赏赐的汤圆。这两年宫中的变化极大,首先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变动虽然早有预料当中,但正因为有所预料而不能防范,让阎钰山得逞,直接做到了那个位置以后,天下势必会掀起一股腥风血雨。   陶维建立起的新阁老制度,垄断了朝中大权,明眼看起来是这样没错,其实私底下,陶维与阎钰山两个人早有合谋。大皇子被立为太子,也是经过了阎钰山的一手掌控。   政权纷争已经完全倒戈向阎钰山的手里。隆宝帝登基帝位的时候已经三十好几了,如今是隆宝十四年,在帝位期间隆宝帝已度过整整十四年,其中阉党政权掀起的腥风血雨难以想象,首先就是叫原来的首辅林泰下马,其次其他但凡有敢不服从阉党命令的官员也一个个随之下马,这其中包括曾经他与大爷一道惋惜过的原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后被委任为福建巡抚的田大人。   最近顾德珉有了消息,听说田大人一直收押在诏狱里面不得赦免,隆宝帝好似也忘了这一号人物,有一天查看诏狱人员名单时,无意中看到田大人的名姓,便问了内常侍一句人是不是还在诏狱里面,内常侍回答“是”。   这之后也没有了下文,不知道隆宝帝作何想法。是想把田大人放出来,还是直接按照阉党的话来说,来个杀鸡儆猴?   以前这些事顾德珉会和惠姨娘说说,来听听她如何分析时事政务等问题,惠姨娘说的话总是能掐到点上,这也是她在顾德珉心中受宠的原因。除了与他能吟诗作赋,说些风花雪月的诗词以外,林明惠最大的作用便在此处。   自从林明惠纵容顾云芝说了一番不得了的话以后,她们母女两个在顾德珉心中渐渐不得宠。   如今林明惠所在的文轩阁,顾德珉能想起来的时候才会去见两次,纵是林明惠使出了浑身解数想把他留下来,好像用处不大。顾德珉能想起来的次数实在是少得可怜。   久而久之林明惠被府内的丫环婆子们越来越不待见。   随意私下商议国事,这可是对皇帝不敬的行为,若是被个把锦衣卫逮着了,抓到皇上那里兴许会被治个重罪。故此顾德珉都比较小心翼翼,也只是偶尔和母亲说说。   顾老太太听后沉思了片刻,手里的佛珠转了转,直接道:“我从五年前便听闻,福建那边有些百姓听说田大人被收押之事,都很焦急,还组织起来来到京城想要劫狱,最终被东厂抓住首领镇压了。当真有此事?”   顾德珉皱皱眉头,没想到老母亲的消息如此灵通,他也不瞒了,直话直说:“的确是有,阎钰山原来还是东厂督主时,这事情皇上是交代给他做的。那首领被捉住以后,其他人倒是逃了,也是阎钰山好计谋,竟然想到用放榜张贴这种事来勾引劫狱者上当,那些人也是够蠢,没有陛下的玉玺盖印,只有东厂的印章,就凭空断定是皇上放的话。结果差点被一网打尽。就是不知道皇上若真的想处置田大人,等了这五年的期间,还会不会有人动了那份劫狱的心思,召集起人来和朝廷对抗。”   顾老太太也曾经听闻过田大人杰出的功绩,真是为国献身的一位好官,他为人还正直清廉,不该受到如今这样的待遇。   顾老太太眉头深锁,道:“这阎钰山应是很得皇帝陛下的器重,我在五年前有幸目睹过一次,在朝廷中若想站得稳,一是得皇帝信任,二是手段得狠。你和你父亲是前者,这阎钰山就是后者。”那手段之狠,顾老太太一辈子都忘不掉。   当时连她都有点被阎钰山突然闯入包间的狠劲给震住,连云瑶也差点忘了要护!   且云瑶那次也被吓得不轻,无论她们谁之后问她究竟看到了什么,顾云瑶都不太想明说。   顾老太太想,那一次对小孙女来说,一定是一段不想回忆的噩梦。   东厂的手段残酷狠辣,民间早有耳闻,东厂里面为酷刑所设的装备,也是一般人见都未见过的可怖。顾德珉也知道这种事,只是他很惊奇,听到老母亲说她竟然见过阎钰山,他居然不知道。   顾老太太看出儿子的惊奇,示意他不要太过震惊,她慢慢说道:“那一年瑶儿身子刚好,我便带她去永安寺上香,回程时怕她饿着,先去了百香楼里用饭。百香楼正好是田大人的族亲开设的铺子。当日我们正好撞见东厂里派人来捉拿‘内鬼’,说是有人到处张榜写些污蔑朝廷,言语羞辱皇上的话,田大人这才因此受到了波及。”说到此处,顾老太太的语声里有点感叹。   原来是这样。顾德珉也知道田大人是因为那个百香楼里抓到了所谓的“内鬼”才下马,可所谓的“内鬼”,包括东厂说的那些张榜造谣陛下的话,当年他们全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过,就是不知道这东厂传言出来的消息,究竟有几成真,几成假了。   果然田大人得罪的是阉党吗?   当年就觉得他必是遭人陷害,顾德珉如今更加断定此事。   说到当年正好碰到东厂抓人的场面,顾老太太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是关于才上香去永安寺的路上,碰到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想要以命来相抵,讹他们钱财的事情。   可顾老太太又觉得这件事既然解决了,就没必要再与二爷说些什么。都过去那么久的时间了,想是那孩子与东厂,与阎钰山之间也没有什么关联,提了倒是没什么意思。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没想到顾云瑶竟是醒了。不仅醒了,其实他们刚才在说田大人的事,顾云瑶听了大概有八成进去。   顾德珉看到女儿扶着墙,站在正堂外面,愣了一瞬,她站在逆光里面,看不清什么表情,那身高越发的抽长了,虽然还在长身体的时候,顾德珉从她的身上恍惚之间看到蔺月柔当年的影子,慌张了一瞬间,等到她走近以后,这才确信是女儿顾云瑶没错。   虚惊一场。   若是换做别人听过去,顾德珉可不敢保证任何时候,府内的家仆都能对他们家忠心不二。   他看到她身子不好,这么些年了,顾云瑶都对他不怎么亲近,其实有时候顾德珉心里也有点难过,女儿不亲近自己,做父亲的自然是失败的,但是怪他自己不好,当年他辜负过蔺月柔,不仅辜负过她,连蔺月柔的女儿他也辜负过。   后来顾德珉把自己的想法小小地透露给顾老太太,直被顾老太太指着鼻子骂,差点家法伺候。   他居然敢怀疑顾云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甚至怀疑蔺月柔对他有过不忠。   顾德珉也觉得自己不够好,和那位靖王比起来,自然是靖王的实力与权力更大,他凭什么拿自己正四品的官职来和对方比,就因为曾经做过皇帝的侍读,很得隆宝帝的器重?   靖王是根正苗红的皇室,虽然原来的嘉欢帝比较倾向于立嫡子为太子,隆宝帝这才做了皇上。以实力而论,其实隆宝帝的实力确实不如靖王。可惜的是,靖王是个妃子所出的皇子。   隆宝帝也有自己的考量。誉王虽然不是他的母后——皇后生的孩子,但是誉王听话,平时两个人的感情就像是一母同胎的孩子,交情很好。   靖王是老皇帝嘉欢帝的别的妃子出的孩子,但是把兵权交给靖王,把誉王派去了江西。一个是因为靖王很会打仗,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一个是因为誉王是聪慧,不过是个庶皇子罢了,能力却在他之上,他连庶出的皇弟都要防。这就是皇室。   但是听到顾云瑶突然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话以后,顾德珉的冷汗又开始冒出来。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顾云瑶,想再确认一遍她说的话,究竟有没有被他听错。 第85章   顾云瑶听了很久, 才被顾德珉和顾老太太发现, 都是自家人才没什么,但是她也知道这种事不能随便往外传,关于田大人, 从五年前就从长辈的口中听到这个人的名字, 那时候连父亲都对田大人敬重钦佩有加,在顾云瑶的心里,渐渐地,这位田大人的分量也十分重了。   毕竟顾德珉很少站队谁。   现在天下人都以为时局已经稳定,大皇子被立为太子了, 阎钰山估计想要一手培养一个傀儡皇帝, 他很支持立大皇子为太子, 哪怕群臣有一半之内的人认为不太妥当,还是次辅谢禾源那一派的, 大皇子是妃子生的庶出子, 没准皇后能生出嫡子也说不定,但五年来,皇后的肚子都不见隆了, 吃了若干补药也是无甚作用。甚至还用了一些西域进贡的神药。   阎钰山便想了个办法,让大皇子名正言顺地成了所谓的“嫡长子”——直接把他记到皇后的名下。   因此皇后将来也有了靠山,对他感恩戴德。平时在隆宝帝的面前说了阎钰山不少好话。   当然这是阎钰山变成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前的事。通过皇后不断的美名传播,又有陶维为他在皇上面前不断美言, 朝中无人敢说一句反对的话, 阎钰山这几年是把曾经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直接弄下台, 自己问鼎了宦官一把手的高位。   更荒唐的是,阎钰山时常出入皇上的寝宫,有不少人猜测,因他盛世妖娆的容颜,极有可能让皇上起了那种心思。可他以前毕竟是个男人。   顾德珉没想到女儿会对政务有看法,她一直待在顾府里面哪也没去,顾老太太因她身体不好,也很少带她出去见见世面,其他的官家小姐更是不认得几个,顾云瑶却说道:“父亲,祖母,云瑶有一句话,不得不说。今日我去过侯府,从外祖母口中得知后宫里头,陈贵妃现下十分得宠,陈贵妃出自定南侯家,是定南侯小侯爷的嫡亲姨母,如今定南侯管制火器,在皇上眼前是个红人,在京中是赫赫有名的神机营副将,若是得到定南侯家的助力,等同于得到了神机营的助力。”   这句话更像是在提醒他,顾德珉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突然说出这样的话,难道她还有其他的高见?   顾德珉仔细想了想其中的干系,却是大吃一惊。好些事情盘根错节起来,看起来杂乱无章,但是综合起来一看,经过分析就能深挖到里面最底层的答案。   他怎么就没想过呢,阎钰山和陶维如今大力扶持大皇子,是因为大皇子如今已经做了太子。他的能力很薄弱,培植一帮能够辅佐他的群臣,是眼下隆宝帝焦急的事情。   若果将来,隆宝帝有一日迎来了驾崩的时候,陶维便是朝中重臣,太子什么都得听他来说,而阎钰山其实才是陶维背后的推手,他冷眼旁观着一切,暗中潜伏,伺机掌控政权。   只是做了太子罢了,就可以真的高枕无忧了?   但顾德珉又觉得这个想法十分可笑,陈贵妃所出的儿子排行老六,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六皇子,他的年纪和顾云瑶差不多,就算是要畏惧他,防范他,他也太小了,阎钰山应该也考虑到这层,毕竟阎钰山如此心思缜密,不可能不会想到。   他一步步设局,把朝政大事全部拢在手心里面。那六皇子顾德珉也见过,能力不够突出,前几年隆宝帝钦点了一批官员名称,要任太子侍读,顺带其他的皇子们也可以出阁读书了,顾德珉也奉命前去讲学过,六皇子本人,他也十分不看好,顾德珉说不上来该如何评价他,只觉得六皇子这个人唯唯诺诺,直白的讲,就是说话做事不够有君王风范。   纵使有个做神机营副将的表哥在,也是扶植不了的人物。   顾德珉摇摇头。   顾云瑶知道他的父亲应该是不够认同她的话,她静静地垂下眼眸,不能直白地说出将来继承大统的正是这位六皇子,回想起顾峥曾经评价过景旭帝的话,用“卧虎藏龙”四个字来形容他,虽然没有机会见过这位六皇子,但顾云瑶从这简单的四个字里了解到那位景旭帝绝对不是一位简单的人物。   那么下达灭了顾府全家的也是这位景旭帝。既然这一世可以和上一世的走向有许多出入,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期待一下,景旭帝没法顺利登基?   不管顾德珉如何想,顾云瑶已经打定了主意,对着父亲莞尔一笑说道:“越不可能的事,越被人轻视的事,往往越有可能发生。”   顾德珉被女儿的这一笑,竟然弄得心里有点发毛。   他有时候不是很了解这个女儿,当然也确实没有真正了解过。以前遇到惠姨娘的事情,她心思表现得比其他人都要敏锐,不觉得委屈,也不会显露出无奈来,只是一步步稳打稳扎地,慢慢就把惠姨娘弄下了原来的高台。   顾德珉忽然想起来,那几年间,都是顾云瑶说些话,牵着他的鼻子走,让他认为确实是林明惠做得很不对。而林明惠也确实做得不好。否则怎么会被顾云瑶抓到把柄?   顾德珉突然就有点怕这个女儿,心里头设了防线,想要好好去关注一下被她提到过的六皇子本人。   第二天天明之时,顾云瑶已经从昨日有点低落的情绪里勉强恢复了一些,与桃枝夏柳薛妈妈她们说话时,也尽量面带柔和的笑意,看起来不像作假的样子。   她找来了绷子,前几日顾老太太问到她香包有没有做好,确实没有做好,上面只描了一个样,还没开始绣花。   顾云瑶喜欢兰草,顾老太太正好也喜欢,梅兰竹菊自古以来就是四大君子,干脆给祖母的小香包上面就绣了抽出花苞的兰草。   才绣到一半,桃枝去杜名远那边替她请了假,回来和她说:“姐儿您猜,我在先生那边见到了谁?”   还能有谁,肯定是杜齐修。顾云瑶不由得想到杜齐修扼住她手腕时,那个激动的样子,分明就是对她下棋的方式有一定了解。肯定曾经在其他地方见过类似的手法。因为顾峥下棋的方式实在太特殊了,往年顾峥教她的时候,顾云瑶抱着也想要下得和他一样好,取了顾峥下棋时的精髓尽量从模仿他开始。   久而久之真的学到七分像回来。   只是画皮画虎难画骨,神态是学到了,其中下棋真正的布局方式与思路还是学不到家。   顾云瑶也没放下绷子,还在绣花,略略抬了头,看她一会儿,很快继续绣:“是杜齐修吧。”   桃枝就知道她会猜到,不过要说的事不是这个:“杜公子说想要见见姐儿您,奴婢本来已经把他给打发走了,他偏要见您。”当时可以说是死缠烂打了,其实杜齐修想要见她,也不是不可以,连桃枝也看出来杜齐修当真有话想要和顾云瑶说,而顾云瑶也有事想要问他。   桃枝隐约知道,顾云瑶好像在找一个人。顾老太太都不知道的事,是因为她一直伺候在顾云瑶的身边,才能触及到。   顾云瑶隐藏得很好,这件事桃枝也只是猜测,好在只有桃枝知道,如若是薛妈妈知道了,以她能言会道的程度,估计闹得顾府,甚至是满城都要知晓了。   顾云瑶低头失了一会儿神,针就是在这个时刻不小心扎进手里。她略略一笑,手指上面露出一个小血珠,桃枝紧张地想为她寻来纱布,顾云瑶却觉得这样是小题大做,往嘴里吸了一会儿,血很快就不溢了。   桃枝叹了口气,想叫姐儿保重好身体,这几天她都看出来顾云瑶是在强颜欢笑的样子了,他们家的姐儿从小就比别的孩子能忍,跌倒了再爬起来,从来不喊疼,二爷不喜欢她不宠爱她也不要紧,她就陪在顾老太太的身边每天想尽办法如何把老太太逗开心了,才是最要紧的事。   顾云瑶不太想别人看穿她的想法,从而再担心她,正巧说到杜齐修了,就问桃枝:“他有什么交代吗?”   桃枝才想起来有个大事不得不告诉她:“确实是有,姐儿,他说您的信,在他的手上。”   什么……信在他的手上?针的尖头十分尖细,一不小心又扎进了手里,顾云瑶捧住的绷子都从手里摔了下来。   杜齐修如约看到顾云瑶,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以后,两封笔迹完全不一样的信在他的手里,原本要拆开来看,杜齐修临时转变了主意,觉得冒然拆开信以后,指不定顾府的二小姐要如何对他怀恨在心。更别说他对她的那点心思。   若是她真的因此恨他了,谈何而来的考中状元郎以后风风光光地娶她?   果然这信对她来说很重要。   私下会见外男,本不太合适,此刻却是拿捏到她的软肋,杜齐修还比较庆幸。   如今杜齐修是顾府的宾客,平时也只在外院里面走动,鲜少触及内宅。府内的丫头婆子们见到他时,因为顾二爷交代的一声,对他十分客气。   顾云瑶跟桃枝一起走来的时候,脑海里还在思考信是怎么到杜齐修的手上。   这几天忙着去侯府,还有和祖母她们商议事情,倒是把信的事差点忘了。顾云瑶还以为宣府镇那边没有寄信过来。因为每回从边关寄来的信隔三四个月才会来一封。   没想过这次这封信来的会这么快。   顾云瑶已经打算收到信以后,看完内容就不再寄信了。顾老太太的话仿佛还在耳边,万一她曾经寄信的事被定南侯那边知道了,会对表哥也很不利。   桃枝被安排在门外守候,顾云瑶敲响了外院里竹林附近这间屋子的门,听到声音过来开门的杜齐修,看到她时眼睛就是一亮。 第86章   顾云瑶平日喜欢穿得浅淡一点的颜色, 今日竟很意外地穿了一件桃粉色的褙子, 长颈落了几根发丝下来,其余的则梳成了一个少女髻,鎏金穿花戏珠步摇斜斜插在上面, 眉眼间有股摄人的艳。   他时常在想, 若是她再长大一些,该是如何样子。此刻顾云瑶过来一趟不容易,日头正高,走得也比较匆忙,桃枝忘了撑一把伞在她的身边, 顾云瑶的肤色被晒得白里透红。她的嘴唇微微张着, 泛着粉嫩的颜色。胳膊和手腕都是极细的样子, 一只手估计就能紧紧掐住。   杜齐修又想起那日在凉亭里面的一面,他就是那样掐住她的手腕, 是太细了, 只要落到男人手里,稍微一用力就完全脱不开身。   杜齐修的身体开始躁动起来,还是勉强压制住了心底的那份渴望。她人就在眼前, 却完全不能动他,什么君子之风,在美色之前根本就是泡影。   在顾云瑶的对视下,杜齐修坐下来干脆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也让她先坐。   把那杯热茶推到了她的面前, 笑着问她:“我知道你是为了信来的, 不过你也别急,正好我也有话要问你。”   顾云瑶坐了下来,眼睛都没看他倒来的茶,想长话短说一点赶紧地让他把信交出来:“杜公子既然知道我是为何而来,便把那信交出来,否则我对你也不会太客气。我敬重杜老先生,你是他的儿子不错,但你是你,他是他,我不会看在杜老先生的面子上,就会对你太客气。”   居然把话说到这么狠的份上,杜齐修也不意外,只笑说道:“二小姐莫非是不想要那封信了吗?那好,在下正愁这无里头阴气较重,倒不如成全在下,把这信烧了,好叫屋子里头暖和一点。”   顾云瑶也早就料到杜齐修会说这样的话,其实如果信烧了的话……如果烧了的话,她还会在意里面写的什么内容,但是长痛不如短痛,如果杜齐修敢把信烧了,她就可以忍着不去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内容,以后也不会再给表哥寄信。   对付杜齐修这种想要激将她的办法,顾云瑶也有,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杜齐修不是想烧信吗?顾云瑶干脆说道:“那杜公子就当着我的面把信烧了吧。”   听到她这么说话,杜齐修非但没能吓住她,此刻还看到她冷着一张脸正看向自己,杜齐修的脸上轻浮的神色瞬间烟消云散,她就是这样,总是有办法把他的话给堵到无路可走,也无路可退。这封信对于她来说明明很重要,她却还能够在这里风轻云淡地让他把信烧了!   杜齐修忽而就冷笑了起来,决定釜底抽薪一回,恐怕有件事她也是不知道的吧。   杜齐修说道:“这里可是有两封信,二小姐当真想要杜某把信烧了?”   怎么会有两封?   顾云瑶有一瞬间的样子确实是动摇了,这就是他想看到的结果,见她沉默着不说话,忽然两手一探,杜齐修包藏已久的色胆终于显露,单凭着一厢情愿的想法硬是把她的手包进手心里面。   双眼正对上她,顾云瑶长了一双点漆如墨般的眼,最是灵动会说话的样子,杜齐修的风流之相随着他翘起的嘴角,渐渐表现出来。   顾云瑶被他抓住手,浑身都不自在,毕竟对方是一个已经成年的男子,谁知道他临时会对她做出一些什么。   把桃枝安排在外面守门,就是为了应对这个情况。   准备叫桃枝进来,杜齐修偏偏欺近了两步,一只手还扼住她的双腕,另外一只手干脆捂在她的嘴上。   顾云瑶用力地想把手心抽出来,杜齐修居然纹丝不动。   不仅不动,干脆把她挤到了床榻边上。   顾云瑶的后背抵在床柱上面,因为他剧烈地推了她一把,床帐摇了三摇,最后干脆被抖了下来。   他看到顾云瑶背后抵在床柱上面,双手被他控着举到了上空,她的手指腾空在上面乱抓,居然还能抠到他的侧颈。杜齐修又用力地把她的双腕举到了后面。   她的身子格外敏感,稍微一碰,整个人几乎要缩成一团。杜齐修很兴奋,身体里的躁动快要抑制不住,抵在她纤弱的身子上面,又靠近了床榻一步。   果然她人还娇小,力气十分柔弱,平时看起来对他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到了这种关键时刻了,还是什么都得依他。   顾云瑶的脸色因为生气变得通红,嘴唇还被他用单手捂住,杜齐修都能从指缝间体会到她双唇的柔软,杜齐修一边体会,一边情不自禁闭了闭眼。等再睁开眼时,目光下移,落到了颈部以下的地方……   她的前胸一起一伏的,竟是已经初显了分量。杜齐修的目光落在上面,就再也移不开了。   他“嘘”了两声,让她不要说话。身体里好像有什么要出来一样,真的再也忍不住了。杜齐修的双眼渐渐变得迷离,表情也变得很危险,第一次叫她“二小姐”以外的称呼,居然是——   “云瑶妹妹,云瑶妹妹,你知道我这段日子每天晚上受到多少折磨吗?你知道吗?你每天每天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你就是在挑逗我。平日你穿得那么素淡,今日为何又穿得如此娇艳了?是因为要来见我?”   顾云瑶真想骂他,但是被他捂住嘴,发不出声音。   头先她只是在房里绣香包,大伯母给她找人做了许多颜色鲜亮的衣服,一片好心总不能完全不收,只是偶尔,顾云瑶会穿颜色鲜亮的衣裳。   今日来找杜齐修时来得匆忙,没细想过若是不换衣服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且她还把桃枝也带来了,就在门口,谅给杜齐修十个熊心豹子胆,他也应该不敢。   可他就是敢了。   顾云瑶想把桃枝叫过来,使出了浑身的劲咬在他的手心上,杜齐修和疯了一样纹丝不动。只两只眼睛发红。   屋外的桃枝在门口等了片刻,不见顾云瑶唤她,顾云瑶会派她守门是因为,防止有人突然过来,顾云瑶要和杜齐修商量很重要的事。   应该和她想找的人有关吧。桃枝不禁这样想。   她也想进去看看里面的情况,但是没有顾云瑶的交代,不敢冒然进入。再者她也认为杜齐修应该不会狼子野心到光天化日之下干出一些无法描述的行为来。   正想着要不要敲门问问情况,有人忽然过来,看到她在,很意外。   是府内的一个看门的家仆。   家仆迎上来,脸上有点着急的神色,因为年纪比较小,才十一二岁,看到她就喊姐姐:“桃枝姐姐,门口有个贵客来了,一定自称是二小姐的朋友,可小的从来没见过他,我本是要去面见老太太,正好您在,还是和我先过去看看情况吧,瞧瞧这人到底是不是二小姐的朋友。” 第87章   桃枝和他一起过去看看情况, 门口果然有一个小家仆说的男子站在那里。   他穿了一身玄衣, 背影高挑,宽肩窄腰的,配了一条宽腰带, 身上没有多余的其他的配饰, 只一样宝刀斜斜挎在腰间。原先是背对着站在石狮子附近,随着桃枝他们慢慢走近,那人也渐渐将身子转了过来。桃枝终于看到他的脸,几乎是窒息了一瞬间。   那人长了一张俊朗非凡的脸,唇线与下巴的线条有如刀刻, 目如朗星, 但是眼睛里没有多余的感情, 看人的时候冷冷淡淡,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桃枝原先只随着顾云瑶见过侯府小世子, 当时蔺绍安的长相已经是人中龙凤, 无可挑剔了,可这个人与小世子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一个面上带笑, 一个面上森冷,但是都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小家仆走过去,和桃枝说道:“桃枝姐姐,就是这位公子, 自称是二小姐的朋友。您看看, 您认识他吗?”   桃枝细细打量了片刻, 才摇头说话:“没这个印象。”   而后又抬头定定看向他:“但既然这位公子自称与我家小姐交情好,不如公子说说看,到底是在哪里遇见过我家小姐?”   纪凉州不怎么爱说话,此刻听到可能是顾云瑶身边的丫鬟想要考他,干脆把挂在身上的一块腰牌抽出来,递到她的面前。   桃枝原本字识得不多,在顾云瑶一顿狠补下,从小文盲也大致毕业了,看到他的腰牌上面有誉王府的信息,登时脸色一僵:“公子您是誉王府的人?”   纪凉州点点头,唇齿轻开,话也不多,就两个字:“正是。”   桃枝不敢再怠慢了:“既然是誉王府的人,自然是小姐的贵客,也是顾府的贵客。”她看了一眼那个家仆,叫人赶紧把纪凉州请进来,“不知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纪凉州颔首:“姓纪。”   桃枝笑了笑,倒是个怪人,话可真少。但既然是认识瑶姐儿的贵客,她也不敢多说什么。走在他的身侧,领着路:“纪公子,我们家小姐正在外院里面,您若是想找她,便随奴婢一起去瞧瞧。”   期间纪凉州只浅浅地“嗯”了一声,再也无话了。桃枝也不想自讨没趣,就是不知道他们家姐儿小时候那么活泼,怎么会认识这么一个惜字如金的大人物。   顾云瑶被抵在床榻边,狠狠地一咬,杜齐修的手心里几乎被咬出血,她的鼻间弥漫了一股腥甜的味道。   杜齐修没打算放手,一直捂着她的嘴,让她不要叫出声:“明年就是春闱了,只要你跟了我,我保证考个状元回来,风风光光地用八抬大轿娶你。”   顾云瑶被捂住嘴,还死咬着他的手心不放,写字人的手都很备受重视,他的手心被咬成这样了,却完全不在意。   杜齐修一定是疯了!   就算他能够考中状元,她也不会嫁给他!何况他根本不会有机会考中了,顾云瑶不会让他得逞。   有顾峥在,有顾钧祁在,甚至连榜眼他都别想摸到。   他是疯了没错,杜齐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看到她就忍不了,每回找机会想与她亲近着说几句话,她都能够用气定神闲的语气把他推远了。   这样不仅让他很没有面子,还很抓狂地想要真正的征服她!   一路摸索,扯开了她的褙子,却在这时,门外疾步走来一阵脚步声,随之而来的就是桃枝敲门说话的声音:“姐儿,姐儿,您还在里面吗?”   听里面没有声音,出奇的安静,桃枝又敲了敲:“有位贵客说是想要见见您,奴婢已经把人带过来了。”   杜齐修被这一声弄得吓了一跳,他本来就是色胆包天了才敢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哪想得到桃枝不仅在,还把一个外来的贵客给带过来了。   趁他犹疑不定的时候,顾云瑶挣扎着扭动身子,想从他的束缚里挣脱出来,后背正好撞到床柱上面,发出重重的一声响。   听到动静的桃枝脸色立马就变了,杜齐修还不过来开门,里面的动静如此奇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抓住纪凉州,现在可以拜托的人只有他。桃枝慌慌张张地揪住他的衣袖说话:“纪公子,我们家姐儿今日过来是有事与府内教书先生的公子相商,她人如今在里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本来以为,拜托纪凉州的话可能也来不及了,他看起来是练家子的身材,但是这门这么厚实,从里面用大门栓栓柱,如何能突破?   哪想到纪凉州听后,那双清冷的眼只静静看了房门一下,随即他回眸,示意桃枝走远一点。桃枝刚退了两步,纪凉州二话不说就把门给踹开了。   这劲头有点猛,两扇门立即被踹得四分五裂。桃枝被他劲猛的力量吓得不轻。纪凉州已经先踏着破碎的门板走进室内,桃枝也紧随其后。   两个人就看到顾云瑶衣衫不整的样子,被迫压在杜齐修的身前,他的手还捂在她的口鼻处,几乎让她不能呼吸。   顾云瑶已经要晕厥了,感受到阴冷的屋子突然变得很亮堂,门外闯进来一道光,有个人就是这么站在逆光的地方。她的两只眼睛已经开始模糊,看不清楚来的人是谁,只是觉得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是一个很久没见过的人。   随即她就觉得这个人立即把她抱到了怀里,同时一脚已经踹到了杜齐修的身上。   杜齐修哪里想过这个人的力气这么刚猛,甚至没想过他们会如此快地就闯进来。可他们就是进来了,甚至走过来往他的胸口踹了一脚,两脚,三脚……他被迫抬起头,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反抗能力,完全被对方给压制。这个人在暴打他的时候,两只眼睛冷冷的,完全没有任何感情,杜齐修看到他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时,甚至觉得有可能被这个人杀了也不会假。   他的嘴角已经被打出了血,但那人却是不停,又一脚踹在他的手上。   就是这双手,刚才在纪凉州的眼皮底下,差点重伤了顾云瑶。   他略略低了眸,在快要废掉杜齐修手的同时,看到顾云瑶原本细白的手腕,已经被勒出两道鲜艳的红痕,甚至她的脖颈处,也有一道浅浅的勒痕……   纪凉州不曾显露情感的面色,突然紧绷了一瞬。他突然想到当年在北城门的情况,蔺绍安要走时,小姑娘短腿小脚的想要追上她表哥的马,从缰绳上溜下来,不惧危险,她一路跑一路跑,那么倔强。   ——刚刚他应该再来早一点的,不应该让小姑娘留下不好的回忆。   难过的回忆会被人记住一辈子,他深有感触。   顾云瑶落在他的怀里,只觉得这个人的拥抱很熟悉,以前好像也有过几次,后背紧紧地贴过硬实的胸膛,还有他绵密沉稳的呼吸,只有武功好的人才会如此。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他估计是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只能把手掌抚在她的背上,把她往怀里搂了搂。   两个人的距离因此更紧了。   顾云瑶的视线终于有点清晰,只觉得身子还有些发飘,抬头的一瞬间,看到他浓郁的眉峰,轻轻皱了皱,和往常的样子完全不像,以前那种淡淡的好像谁也不会走进他眼里心里的表情,忽而就变得柔和了,好像还有点自责。   自责什么?顾云瑶不明白,她应该感谢他,如果不是他来救她,今天她可能真的难逃一劫了。   力气几乎快被抽空,顾云瑶的脚底一软,整个人都快要陷下去。   纪凉州干脆把她打横抱起来,她的双脚一悬,仰脸就对上了他的眉眼。还是和以前一样,完全不知道这些动作针对男女来说会有什么影响。   桃枝看到杜齐修几乎是要被他废了,已经吓得不轻,虽然觉得杜齐修这个人死了也是活该,谁让他敢色胆包天,把龌龊的心思按在姐儿的身上?但是如果真的在顾府里出了人命,还把整件事的过程都传扬出去,绝对对顾府还有姐儿本身不好。   回头看看,这门已经坏了,若想不被人发现,把门关上是不可能的事了。她赶紧又拜托纪凉州:“纪公子,奴婢先谢谢您了,但此事万不能宣扬,您这样抱着姐儿她……也不太合适。还是把姐儿放下来,让奴婢扶着吧。然后还请您随同奴婢去老夫人面前一趟。”桃枝准备把二爷他们也都叫过来为顾云瑶做主。   顾德珉平时最重视家中女子的名节,若是被他知道了有这种荒唐的事情发生,一定饶不了杜名远和杜齐修父子两个人。   当初是他极力把杜齐修留在府内住下,相当于也是他将狼引入巢穴。   顾云瑶的头疼欲裂,只觉得他靠得很近,说话时有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耳边。她轻轻推了他一把,也说道:“请纪大人将我放下来吧。”   桃枝说的没错,这种时候不太合适。   纪凉州却微微的一顿,看了她几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最终还是将她抱在怀里,甚至比刚才还紧,把她的两只手臂提起来让她搂住自己的后颈。   他凑得如此近,嘴唇几乎能擦在她的侧耳,顾云瑶却知道他没有那层意思,他只是看着她,说话:“抱紧我,否则会掉下去。” 第88章   顾云瑶一时无语, 她怎么就忘了, 纪凉州这个人可比他的样子看起来要呆得多了。   往常不曾提醒过他,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事,那时候她还小, 提出来这种话会略显矫情, 如今她已经不小了,而他也成长为一名身材更加高大,眉目也更加英俊的男人。   刚才情形紧急,顾云瑶都没能好好看他的脸。此刻见到他的神态还是那么淡淡的,对于她来说, 他说了一句很不得了的话, 但是纪凉州总是如此, 那些话好像只是最平常的问候。   纪凉州把她的长褙子拢好,在顾云瑶的极力阻挠下才把她放下来。   还是不太明白, 小姑娘这时候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腿都已经发软了,他抱着她回去才比较合适。   但是小姑娘的脸色比较难堪,他不太想让小姑娘再难受。   最终顾云瑶在桃枝的搀扶下来到安喜堂, 杜齐修则被纪凉州押着也一路跟到了那里。   期间府内有其他的丫环婆子看到他们,会向顾云瑶行礼。顾云瑶都免了她们的礼数,赶紧带着桃枝他们快点回祖母那里。   顾老太太正在喝茶,正好肖氏也在, 两个人正在闲谈着, 关乎明年春闱之际, 是否要让顾钧祁拜个翰林院的修纂做老师,先去讨讨经验,又或者还能不能进国子监。这几年国子监的祭酒换了人,很有声望,极有可能将来能够在朝廷上面大展宏图。   现内阁首辅陶维,原先就是国子监的祭酒。在里面历练了好多年,最后问鼎了内阁。当然也有阉党的助力在里面。   肖氏说道:“锦绣坊大娘子的孩子,原先也在国子监里听学,如今都已经做到中书舍人的官职了。”   虽然只是个从七品的官,和以前不能比,但也算参与了朝廷的机密,属于内阁中的中书科,与内阁阁老们多有认识。   忽然,外头疾步走来了赵妈妈,才见到顾老太太,慌慌张张地话也说不清楚。   顾老太太知道她这么多年了,就是改不掉那种胆小,又唯唯诺诺的样子,让她想定了再说。赵妈妈才道:“老太太,您快来看看,瑶姐儿就在外面,她刚刚……她刚刚差点……”   “差点什么?”肖氏也紧张起来,总觉得这句话非常不好。她根本不想听到关于顾云瑶任何不好的消息。   赵妈妈几乎要垂泪了,说道:“瑶姐儿刚刚差点被人糟蹋,此刻正也把那歹人捉拿过来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肖氏几乎不敢置信地看着赵妈妈。这可是在顾府里面,还是青天白日的,光天化日之下谁还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就在顾府里面敢做出这样的事?   顾老太太也有点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情愿相信。听完赵妈妈的话以后,她失神落魄了一会儿,昨日还和云瑶这孩子聊到香包的事,早上她刚过来请过安,也说到要回去把香包绣完了送给她的事,怎么这刚回去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出事了呢?   肖氏亲眼看到站也站不稳的老太太,刚从椅子上起立,突然摇摇欲坠地又跌坐了回去。她的双手发麻,甚至在发抖,扶着座椅把手,顾老太太几乎咬牙切齿地问道:“那个人是谁?”   肖氏从来没见过老太太能生气成这样,哪怕以往顾德珉做了许多不厚道的事,惹顾老太太生气,用家法伺候罚了他还有惠姨娘等人,顾老太太都没有像今日这样这么生气过。   但到底是比不了的。二爷是老太太的亲生儿子,再怎么对不起顾云瑶,对不起曾经的二太太蔺氏,他也是老太太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血总是浓于水。顾老太太和顾德珉是至亲骨血,有时候罚过了之后,只要二爷的认错态度诚恳,顾老太太都会渐渐原谅他。   怕是知道了是谁敢这么胡作非为,顾老太太一定会把对方的嘴脸撕烂了!   顾德珉才下早朝,刚回顾府里头,也秘密地接到了消息。这事情只有顾老太太、肖氏、他,还有几个信得过的丫头婆子知道,其余顾府内的下人统统不知。   大爷和他一道归家的,自然也是要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   来禀明的人一开始只简单说了几句,是瑶姐儿出事了。具体情形一概不说。顾德珉只觉得眉心一跳,莫非是这孩子的体质不好,又生病了?   和大爷两个人一起到了老太太所住的安喜堂来,发现主屋里头聚了许多人,其中还包括他五年前看到过的那位——纪大人。   大爷顾德彬不认识纪凉州,只看到弟弟一旦见到这个人以后,态度立即就变了,他们兄弟两个人,他这个做哥哥的现在是正五品大理寺卿的官职,做弟弟的顾德珉是正四品的礼部侍郎,正四品的官员居然对着一个没官职的平民摆出了客气的神色。   只见顾德珉迎上去,拱手就道:“纪大人。”   杜齐修被迫押在他的身边,跪在地上,但脸上没有丝毫的忏悔之意,只冷冷笑着。   纪凉州一身玄衣站在他的身侧,目光很清冷,数次落到他的身上以后,杜齐修笑得更加发狂。   顾德珉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几个人的神色都比较凝重,尤其是老太太的神色,且看到杜齐修那张发狂的笑脸,几乎能把他拆骨入腹了。   顾云瑶躺在床上,背靠着迎枕,她现在还觉得胸口闷闷的,有种喘不过气的感受。   之前杜齐修掐住她的手腕,捂住她的嘴,见她反抗得厉害,甚至起了动手把她掐晕的念头。还好她多长了一个心眼,把桃枝留在外面,没让杜齐修知道桃枝也在,也幸好纪凉州来得凑巧,桃枝能够及时把这位救兵搬过来,她对纪凉州今日的所作所为,真的是感激不尽。   肖氏静静地看着她,发现她手里有被勒过的痕迹,脖子里也有,很明显的几道掐痕,难以想象当时的她究竟遭受了什么样的待遇。幸好有这位姓纪的公子救了,听桃枝说了,也是他来顾府里想找顾云瑶面见才能撞破了杜齐修的诡计,否则的话……否则的话……顾云瑶的清白若是真被杜齐修拿走,这下不想嫁也必须嫁了。   不是肖氏看不起杜齐修,杜名远是府内的教书先生不假,平时生活作风淳朴,曾经又是翰林院的编修,是才华横溢的庶吉士。但也只限于庶吉士。   肖氏从小看着顾云瑶长大,早就把她当成亲闺女一样的人物,顾云瑶的婚事,到了将来,她会参与其中,帮忙出谋划策一下,她刚受了辱被带回来的时候,脸色都煞白了,还强撑着意志想让顾老太太还有她都不要担心,肖氏心里面一阵阵的疼,他们家的瑶姐儿,怎么可能嫁给一个从翰林院退下来的老编修的儿子?要嫁也是该嫁个人中龙凤一样的人物。   上次的忠顺侯府不知怎么的可能是没戏了,但还有其他的公侯伯府,瑶姐儿又长得这样好看,是顾府的嫡长孙女,不愁嫁不到好人家。   肖氏回头对顾老太太说道:“此事确实不能宣扬,书哥儿祁哥儿那边,如今也还不知晓。以后也不会给他们知晓。倒是这杜齐修,当真辱了他父亲的名,怎的如此没有教养,连府内的小姐也敢轻薄。”   顾老太太也是不能相信,这个敢行不轨之事的歹人居然就是杜名远的儿子,杜名远可是在府内五年了,整整五年,所有人都很敬重这位老先生,连顾钧祁也对他赞美有加,常说先生教书教的好。   原先顾德珉要把杜齐修留在府内小住时,还来找她商议,她开始也觉得不妥,毕竟是外男,留久了不大合适。经不住顾德珉一直劝说,加上顾德珉十分欣赏杜名远,也很看好杜齐修,总在她耳边念叨,说这杜齐修很有才气,和他的父亲一样,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来定能在科考时有一番出色的成绩。   久而久之,她也觉得这件事也不是不可为,就把杜齐修本人彻底安顿下来了。外客一般都是留在外院里面住,却不知道都这样做了,还能叫他闯下这样大的祸!   从她们一来二去的对话里,顾德珉也听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脸变了又变,他是信任杜名远和杜齐修父子两个才这样做的,没想到就是引狼入室,而这个狼子野心的家伙原来也觊觎瑶姐儿很久了。   顾老太太恨不能立即生吞活剥了这个家伙,若不是他们顾府中人,真想立即叫人拿家法过来伺候。   几个人一起团团围住杜齐修,他跪在地上,看起来特别狼狈,事已至此,又不能够报官,不知道顾府里头会如何私了这件事。   杜名远是最晚知道的一个人,头先还在家塾里面给三位少爷教书,有人过来和他交头接耳几句,顾钧书看到他的脸色立即变了,当时扔下书让他们自己温习功课,人已经拔足跟着通知他的家仆离开。   来通传的都是府内信得过的能守口如瓶的人,此事事关重大,有关顾云瑶的名声问题,越少人知道越好。   杜名远一进门来,这是他第一次踏足老太太的居所,就看到顾云瑶脸色苍白地坐在踏上,背靠着迎枕,连嘴唇也完全没有一丝血色。   他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杜齐修,其他人都站在身侧,守在门外的赵妈妈已经将门合上了。其他的人一个个面色凝重,就这样阴沉着脸看向他们父子两个人,等着杜名远说话。   杜齐修刚想开口叫一声“父亲”,杜名远已经大致猜出发生什么事,上去一脚就踹在他的肚子上。 第89章   杜齐修被他爹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得眼冒星星, 之前被仿佛能随时杀了他的纪凉州暴打了一顿之后, 他的手还隐隐作痛,包括胸口也是,此刻又被父亲踹了一脚, 杜名远虽然年纪大了, 这一脚却踹得十分用劲,仿佛把毕生的力气都用上了。   他说过什么?他就是说过,让这个没点正经样子的好儿子,赶紧收起轻浮,收起那份不可能的心思, 府内的二小姐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他的儿子算个什么东西?他又算什么?   只是翰林院退下来的原编修罢了, 这个职位谁都能够代替。   杜名远“噗通”一声跪下来了, 先望着顾老太太,看到她两只眼睛一直盯着他们父子两个人, 眼里满含了失望。杜名远重重地一叩首, 他就是怕啊,怕儿子闯祸,更怕儿子闯完祸以后, 得不到其他人的原谅。   顾府里面会如何惩罚杜齐修?   甚至杜名远看到儿子身边站着一个英俊伟岸的男人,这个男人杜名远没有见过,只略略抬了眼,对上他冰冷淡漠的眸光, 杜名远的周身都起了一股寒意。   他很怕看到这个男人的目光, 仿佛能随时杀了他们。   但明明他的眼里, 没有什么感情。   顾老太太被肖氏搀扶着,和纪凉州说话:“此次还多谢纪公子了,不过这是我们的家事,望纪公子能够暂且回避一下。”   肖氏也认同地点点头:“多有得罪了,还请纪公子暂且回避一下,我叫赵妈妈带您去正厅里面坐一会儿,等我们处理完家事以后,自会前去再言谢。”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大概指的就是这样的事吧。纪凉州从小便失了家,失了父母,在乞丐群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颠沛流离的生活,徒步远离家乡,走了很远的路,被人欺负过,被人臭骂过,说是小乞丐之类的,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家的温暖了,直到遇见了誉王,教会他许多东西,许多道理,甚至告诉他,要学会用眼睛去看,用心去感受。   现在他能感受到,小姑娘被全家护着,她不是一个人,和自己不太一样,但可能遇到誉王以后,他也不再是一个人了。也许顾云瑶暂时不需要他的陪伴。   纪凉州同意了肖氏和顾老太太的说法,看了两眼还坐在榻上,脸色很糟的顾云瑶,她今日穿了一件桃粉色的褙子,被他抱在怀里时,头上的发髻已经凌乱了,那发丝有如绸缎般顺滑,抱住她的时候,手指不小心插进她的发丝里面,一缕缕的,在他的指缝间流过。   当时她略略抬了眼,看着他,纪凉州发现,小姑娘已经渐渐长大,细致的眉眼藏着一股逼人心魄的美艳,身段也已有了少女的雏形。纪凉州不会告诉别人的是,那一刻他的身子有点紧绷。   前厅里面有人在等着他,是顾老太太派来伺候他的人,正好又看到那个十一二岁守门的小家仆也来了,问他想要喝什么茶。   有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还有铁观音,大红袍之类……   纪凉州分不出茶的味道,就要了洞庭碧螺春,这小家仆显然很高兴,还告诉他:“真是巧了,我们家二小姐也喜欢喝洞庭碧螺春,还说这茶叶是螺旋状的,浮在水里等泡胀开来的样子很好玩。”   原来小姑娘喜欢喝这个茶叶,好像又知道了一样以前不知道的事。等茶端上来以后,纪凉州细细地品了一口,唇齿留香。   那小家仆还想邀功似的问他:“公子,这茶泡得怎么样?”   纪凉州只淡淡地回了一个字:“嗯。”顺便又喝了两口。顺便观察了茶叶的样子,果然如他所说,长得很有趣。   小家仆不依了,嘟囔着嘴问他:“就是一个‘嗯’字吗?公子您可以再多评价两句。”   评价两句吗?看到这个孩子很期待的样子,他是个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年纪,不像以前的他,誉王说过,不喜欢他对什么都不表露心态的样子。于是纪凉州追加了一个评价,让小家仆可能会开心的话?   ——“好喝。”   小家仆说不出话来了,见过闷的,没见过这么闷的。但是别人说,一般闷的都会和骚的结合,叫闷骚,不知道这位公子又如何。   纪凉州喝了好久的茶,不见人来,小家仆一直守在身边,不断为他斟满茶水,一会儿又找来一个装满瓜子花生山核桃之类的小攒盒来,说是怕他无聊,家里主子特地为他准备的。   纪凉州不爱吃这些玩意儿,小家仆有点失望,但转念一想,也是,根本难以想象一个清贵公子磕瓜子皮儿的样子。   倒是他们家的大太太喜欢吃这个,没事就喜欢抓两把。   纪凉州看起来什么都没在想,其实有在想,五年时间了,再一次见到小姑娘,他突然的造访,不知道她会不会高兴。   小姑娘说过,他们两个人之间是友人,她下棋很厉害,当年输给他了,不知道这么多年下来,棋艺有没有更加进步。   纪凉州想着想着,手指麻了一瞬,小家仆正在旁边偷偷抓了一把瓜子准备磕着玩儿,反正主子们都没过来,却听到纪凉州突然在喊他。   小家仆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只是走过去,望着比他高出许多的纪凉州说道:“纪公子,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突然就被纪凉州一把抱在怀里,他的身形看起来和那些光长肌肉的彪形大汉完全不一样,是精瘦的,没有那么魁梧,但是力量很强,小家仆被他抱在怀里,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睁圆着眼睛不可思议地说话:“纪纪纪公子,您您……您怎么了?我、我没有龙阳之好啊!”   被误会了。纪凉州把他放开。只说了一声:“抱歉。”   小家仆虚惊一场,还怯生生地看着他。发现他真的不会再伺机抱住自己,才斗胆重新走到他的身边:“纪公子,您刚才是……怎么了?”   纪凉州把手按在胸口,那里……心脏没有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友人的意思就是知心的伙伴,这句话也是曾经的誉王交代给他的。抱住小家仆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抱住顾云瑶的时候,应该也要这样……   发现小家仆在奇怪地看着他,纪凉州也回看了他两眼,只摇头说道:“没事。”   顾老太太的主屋里面,几个人还在商议着大事。   顾云瑶经过一刻功夫的调整,心里已经好受了许多,这件事连薛妈妈还有夏柳暂时都没有告诉,顾云瑶有自己的打算,薛妈妈这个人守不住嘴,虽然人好,什么都喜欢往外说,夏柳则……前世的夏柳在顾府落难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开顾府。她一直更器重,更喜欢桃枝也是因为这个道理。   况且桃枝在前世为她毫不犹豫地挡过一刀。   自打杜名远进来以后,顾老太太与他说了好些推心置腹的话,杜名远也知道错了,可是这个问题确实出在儿子的身上,他只能请求顾云瑶原谅。   顾云瑶眼下,杜名远一直在磕头,试图替他的儿子赔罪。   但事关重大,涉及女儿家的名节问题,而且顾云瑶差点真的被杜齐修怎么样了。   如果真的被怎么样了,是要把她娶进门,还是拿杜齐修这条命去抵?   顾云瑶肯定不想嫁给他的儿子。   杜名远一步三叩首,几乎挪到顾云瑶的床前,已经是低声下气地求着她说话了:“二小姐,是犬子无知,是我教儿无方,但求你能够原谅他,我让他绝对不会再做这种事了,绝对不可能再有下一次了。”   顾云瑶是他曾经最喜欢的女学生,从来没有看过这么聪慧的孩子。上一次在凉亭里面,她已经原谅了他们一次,杜名远刚刚进来时,发现自己的儿子几乎被人打到废了,特别是那双手,肉眼可见已经踩得青紫,能不能再次握笔写字,还要看日后恢复成什么样。   已经被打成这样,也该够了。明年的春闱还能不能参加都不知道,但是这种家丑不仅关乎顾云瑶的名声问题,也关乎杜齐修将来的仕途——他差点轻薄了一个好人家的女子,品行还有外貌,在殿试上面面圣时都十分重要,若是被皇帝知道了他曾经差点强迫过一个官家小姐,这辈子都别想当官了。   杜名远不停地磕头,不停地说:“二小姐,求求你了。我虽然有三个儿子,只有这一个儿子,读书还是块料。我年轻时不才,只能做到编修的位置,我是妄想过进入内阁,但我已经老了,如今是年轻一辈的天下。请二小姐看在我教书五年的份上,还请成全。”   杜名远深知,这种事光求顾老太太他们没有用,顾老太太他们巴不得把他的儿子千刀万剐了,只有从顾云瑶身边下手才有用。   他不停地磕头,头上都开始流血了。惨不忍睹的样子,顾德珉都快看不下去。   要扶起他,让他起来说话,杜齐修还得跪着,不能起来。   顾德彬也很动容,他有两个儿子,次子顾钧祁还好,长子顾钧书从小就性子顽劣,没少惹是生非,为了长子做的许多错事,他从中调和了无数次。好在两个儿子渐渐长大以后,顾钧书惹是生非的次数也随之少了。天底下哪个父亲母亲不希望孩子能够飞黄腾达?   这就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他能理解逗留在杜名远心里的憾事,顾德彬的能力不够突出,若是有机会,其实也想试试成为受人敬重,权势厉害的内阁阁老。   这份心思,只能寄望于由下一代来传承。   顾云瑶看了一眼杜名远,又看了一眼渐渐已经不笑了的杜齐修,想起来这五年的时间,她是个先生口里令他头疼的学生,但是比当令他头疼的学生还要头疼的是,杜名远有个让他无法掌控的儿子。   明明就是将来的榜眼郎,除了状元之外,那么风光的存在,竟是被毁之一旦。   她叹了一口气,其实就算她有心再罚杜齐修,也罚不出什么名堂来了,刚刚纪凉州已经替她,甚至替整个顾府,狠狠教训过杜齐修,若是再罚下去,极有可能会打出人命。顾老太太嘴里没说什么,其实很想再罚他。   杜齐修是不能再留在顾府了,但是把这份惩罚换成人情,顾云瑶觉得有点可笑,不知该说是劫还是幸,居然要通过这个方法来得知顾峥的下落。 第90章   顾云瑶看了看祖母, 发现她眉头深锁, 很担心她的样子,又看了看大伯母,她也同样一脸担忧地望向她, 还有父亲, 好像和以前的感觉有点不一样了,居然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叫“心疼”的感情。   所有人都等着过问她的意思,因为是她受到了伤害,最后还是应该由她来决断。   顾云瑶淡淡地笑了笑,说道:“祖母, 父亲, 伯父, 伯母,我想与杜老先生还有杜公子单独说几句话。几句话就好, 望众位长辈理解。”   虽然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但有杜名远在场,杜齐修也被废成这样了,谅杜齐修也不敢再胡作非为。   肖氏还放心不下她, 顾老太太深知孙女儿从小就有一定的打量,她主动发了话,让所有人跟着她先出去一会儿。   留下她和肖氏两个人在隔壁随时接应,把大爷和二爷两个人先派去正厅里找纪公子。   杜名远知道, 她把他们留下来是想说什么话, 本来这个话也是他最后的杀手锏, 倘若顾云瑶还有老太太他们不肯原谅他的儿子,杜名远是想把这件事单独拎出来作为交换和顾云瑶说。   他没想到顾云瑶会主动提出来,正应了他的心事。   杜名远轻轻松了一口气。   等人都退下以后,剩下窗棂透进来的光拢在顾云瑶的身上,她的肌肤胜雪,脖子上还留有杜齐修留下的痕迹。杜名远看到以后,有点惭愧。主动地挨近了和她说话:“二小姐一直都想知道那个人的下落,其实我已经知道了,无需去问江苏学政。”   果然如此吗?顾云瑶猜测出他大概是知道了什么,但是碍于什么问题一直不肯告诉她。   杜名远确实是有心结,主要在于江苏学政上面。其实他也是前些天看到顾云瑶留下的棋盘布子情况大致猜测了一番,若果不然,还得去问那位江苏学政。   杜名远先交代了当年与这位同门师兄弟的关系,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当年是我不对,我与傅大人一起去座师家里拜码头,我们两人是同一届科考中第的举人,他比我运气好,年纪更轻的时候就考上了。我和他称兄道弟,后来的事,是我对不住他!”   想起那日的情况,杜名远浑身开始颤抖,他还是忍了忍,极力要说出来。这件事连家里的夫人都不知道,甚至杜齐修他们几个孩子也都不知道,是深埋于杜名远心里的一个秘密。   他几乎是红了眼眶地说道:“有一日我在他家里喝多了,险些对他的夫人做了不轨之事。从那以后我就没脸再见他了。”说到这里,他的心里早有了忏悔之意。杜名远几乎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杜齐修震惊地看了一眼老父亲,他都不知道父亲这么多年来一直活在愧疚当中,原来当年他也曾被美色所迷,险些做出了错事。   难怪他做了错事以后,父亲的反应那么巨大。杜齐修不忍心再看自己的父亲,都是他一时鬼迷心窍,看到顾云瑶时当真没能忍住。   杜名远不想再提相关的往事,这里他不愿意联络江苏学政的原因,已经彻底告知顾云瑶。而顾云瑶也知晓了其中内情。   她叹了一口气,一个人想把心底埋藏的秘密说出来,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可能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两个不愿意说的秘密,她便是,不会轻易在人前袒露过往曾经,前世的种种,还有关于顾峥的事,都是在私下偷偷进行。   杜名远缓了缓,尽量让自己好受一些以后,才继续说道:“我想二小姐要找的人是江南谢家的谢钰。现在谢家的家主是谢巡,时任南京吏部尚书。”   居然全部对上了,南京,南直隶……谢钰?   原来哥哥前世的时候,在还没入府之前,是叫这个名字吗?   谢钰,谢钰……顾云瑶在心底默念了好几遍这个名字。牢牢将其记住。   聊了一会儿话也很累了,杜名远不忍心再打扰顾云瑶的静休,她以前的身子本来就不好,被杜齐修这么一折腾,没能发病算是不错的结果。   拽住自己的儿子,两个人一起去正堂里面老太太还有肖氏的面前认罪。   顾老太太不知道他们几个人在房内聊了些什么,但看杜名远的意思,他执意要辞去教书先生一职,说什么都要把儿子一起带着离开顾府。   顾老太太心里记挂着云瑶的情况,无暇再顾及杜老先生这边的感受,听到杜老先生如此执意,也便了却了他的心愿,同意他离开的意思。   肖氏也知道这个人是留不得了,晚上告诉两个儿子的时候,顾钧书特别意外,还想问个所以然出来。   顾钧书缠着他的母亲,说道:“先生在府内教书有五个年头了,怎的说要走就要走了?难道家里突然出了什么状况?”   肖氏对两个儿子的喜爱程度是一样的,尽管大儿子从小就没少让她头疼过,至少他后来努力了,考中了秀才。   虽然只是个秀才,比起以前他不爱用功读书的样子,那是进步了不少。   肖氏温软了语气道:“杜老先生家里有事,得回去一趟。他也说了,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们的了,今年我已经为钧祁寻好了新的老师,现在也在翰林院任职,正好锦绣坊大娘子那边,她的儿子是中书舍人,你们无事的时候,也可以去锦绣坊那里多走动走动。她的儿子曾经在国子监念过书,必然比你们要阅历丰厚。”   顾钧祁应了一声“是”,他很少过问府内的安排,一切都听肖氏的话来说。   因为心思敏锐的他,其实已经发现杜老先生那里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极有可能还与他的儿子杜齐修有关。   顾钧书还想问母亲:“那杜老先生还会不会再来?”虽然在老先生那里没少挨过手板,不影响他对老先生的感情。   整整五年的时间,朝夕相伴。   肖氏却不再说什么了,只沉了声音,双眉轻皱地看着这个不断追问的儿子。   她何曾不想留下杜老先生?怕是顾二爷那里比她还想留。毕竟文哥儿才十一岁大,已经习惯了杜老先生的教学方式,如今杜老先生说走就要走,那也是为了瑶姐儿的名声考虑,多留在顾府一天,就有可能把今日的事给宣扬出去。   毕竟纸包不住火。   文轩阁内,灯火通明,方嬷嬷这边也听到了杜老先生要走的消息。她在惠姨娘的屋子外走来走去,等见到她人时,已经迫不及待冲上前去要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顾云芝难得过来看一回她的母亲,自从她被撵出文轩阁,被安排进独立的院子居住,惠姨娘这边就像是门庭冷落了一样。加上弟弟顾钧文也被拆散送到赵姨娘那边去养,五年下来,竟是被养出与她们母女两个完全不相和的性情了。   她对她的母亲,有时候是又爱又恨,总是叫他们去忍,可该忍的时候是该忍,不该忍的时候再忍那就不对了。   尽管如此,顾云芝还是放心不下惠姨娘。身边的小丫鬟已经被换过一波,早就不是珠翠或者锦屏服侍在身侧。   顾云芝害怕这些人是父亲派来监视她的存在,特意叫她们别跟得太近,她先到了惠姨娘的屋外。守在外头的是珠翠,见到大小姐过来了,与她对视一眼,准备回屋里头和惠姨娘说一声。   屋子里头突然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是惠姨娘和方嬷嬷。   早几年前,她们两个人就一直暗地里串通一些什么,连作为女儿的她都不能当面听,顾云芝以前就有这个困惑了,到底是什么话连她都不能听?   珠翠才准备扣门通报,被顾云芝拦住。现在是个好机会,她就是想听听里面说些什么。   珠翠被她赶远一点,直到快看不到人影了,顾云芝才放心地贴着门偷听。   方嬷嬷在房内走来走去,神色一直很凝重,只有私下里,她才会称林明惠为“小姐”,在她的眼里,顾德珉根本不配做林家的姑爷:“小姐,不能再犹豫了,您已经犹豫了好几年,当年您是念在为他生了一儿一女的份上,才延缓了计策,可这些年来,您一直盼着他能回心转意,他是如何对您的?他……他根本就是一个狼子野心的家伙!”   顾云芝听出来了,这个方嬷嬷口中所指的“他”,一定是说自己的父亲——顾德珉。   林明惠摇摇头,她坐在罗汉床上只垂着双目,这文轩阁内的所有东西,桌椅也好,床帐也好,都是精品中的精品,全是顾德珉当年因怜惜她而为她一手操办的宝贝,那梳妆盒里还静悄悄躺着这么多年来顾德珉赠给她的珠钗美玉,以前她假装不稀罕这些玩意儿,表现出一个贤良淑德,为老爷所考虑的好女子,无非就是想在顾府里面地位站得再稳一点。   有了一双儿女以后,也确实站得更稳了。但成于顾德珉,败也于顾德珉。   五年前顾德珉就已经把给她傍身的田产铺子收走了八成,明明方嬷嬷还在跟前说话,林明惠却觉得屋子里头出奇的安静。   她想了很多事,关于以前对蔺月柔的嘲笑,认为她是一个有眼无珠的女人。那何尝不是对她自己的嘲笑?   她就有眼有珠了?!   林明惠终于把眼睛抬起来,看着方嬷嬷说话:“文哥儿如今被养在赵姨娘那里,他不肯认我做娘了啊!” 第91章   林明惠的手紧紧地捏在盖在身上的被褥, 她背靠着迎枕, 脸色苍白无力,这么多年来和顾老太太的勾心斗角,早就让她身心疲惫, 但最后她发现, 她根本不是顾老太太的对手,甚至都不是顾云瑶的对手。   那还是个孩子,心思都能缜密成这样。如今顾云瑶羽翼已经丰满了,她的羽翼却被剪除了很多,想要再和她们斗, 已经不单单是靠忍这么简单。   必须依赖外面的助力。   方嬷嬷说的也是这事, 五年前她们就开始和那位大人联络, 但自从顾德珉把惠姨娘的铺子收走,查出这么多年来那些收成有些假账目, 好多钱财全部被她拿去打点林泰还有哥哥林政那里了。顾德珉干脆把铺子上的管事也全部换了一遍。都变成了惠姨娘还有方嬷嬷她们所不熟悉的人, 与那位大人之间的信从此开始断开。   此前方嬷嬷也找人打听过那位大人的消息,听说他从原本的两广总督已经任命调回京中,还就是今年以后的事, 好像就任兵部尚书。   为林泰东山再起做打点,需要银钱拨通,对这位大人也是,总不能一味的靠曾经的情分来让他相帮。   此前惠姨娘给他拨过不少银子, 这位大人居然也不客气地收下了。但是方嬷嬷很放心, 因为这位大人肯定是拿去做对林泰有用的事情。   以前他的官职就比顾德珉大, 如今依然比顾德珉大。在当今皇帝陛下面前说话,都有一定的分量。皇帝还得依照形势,给他几分薄面。   方嬷嬷道:“小姐,再这么拖下去,小少爷可等不了,林老爷他更加等不了。”   林泰年纪已经不小了,如今六十多岁快七十高寿,再等下去很可能等不到重新复出的那一天。到时候她在顾府里的身份,一辈子都只能是一个姨娘,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给别的女人养,而她的女儿也因为她的身份问题,是一个庶女,本可以嫁一个更好人家的结果,却沦落到嫁给一个刚中过举,甚至是一辈子只能考中秀才的昏庸无能之辈。   方嬷嬷递了一杯茶过去,她突然就恢复镇定,从罗汉床里起来,捧着热茶喝了两口。静静笑了:“你说得对,这几年是我被他们束住了,过得昏聩糊涂,不过倒也不迟,这几年也算是韬光养晦了一回,时日久了,他们也会以为,文轩阁内,整个顾府以内,再没有我林明惠这个人的一席地位,这样才能方便我们施展抱负。”   方嬷嬷看着她,兴奋得无以言表,这才是他们家的小姐,曾经首辅家的明珠就应该这样!   方嬷嬷连连点头称是,这一瞬林明惠露出的狠相,也确实让她有一种错误的感受,说不定五年期间,林明惠当真只是为了卧薪尝胆,让顾府中其他的人防范心都低了下去,眼下才是她真正要施展抱负的时刻。   方嬷嬷赶紧走到她身后,替她揉揉肩,又捶捶背:“大爷现在是大理寺卿,要走案子,这案子审得好不好,冤不冤,让皇上高不高兴,都得看本事呐。”   林明惠笑了笑,把茶盏放下:“姚宗平那里,能做打点吗?”   姚宗平指的就是那位原来的两广总督,现在的兵部尚书大人。   方嬷嬷也随之笑了笑,道:“这好办,姚大人一直对您念念不忘,不说您说一句话,您是十句话,他都愿意去听。”   听到这里,顾云芝讶异了片刻,差点朝后退的时候碰到什么发出声音,幸好她稳住了。   她的生母居然和别的男人有私通的情况?枉她一直以为母亲对父亲痴情一片,才有时候觉得父亲对不起她们娘俩。   顾云瑶以前是不足月出生的孩子,府内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就说顾云瑶的亲娘,原二太太肯定和那个靖王私通过。原来她的母亲才是和其他男人勾结的那种人?她甚至想到了自己也有可能不是父亲亲生的孩子,世事难料,谁知道会是怎么样。   如果真是这样,几个孩子都不是他亲生的,那么顾德珉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   里头还在说话。   方嬷嬷先开口:“小姐您知道的,姚大人想要的一直是什么。”   顾云芝更加讶异,方嬷嬷居然主动让她亲娘和其他的男人私通?!   她们居然能做出这么下流,不知廉耻的事情来。难怪每回商议的时候,都不让她留下一起商讨。这种事怎么能够让她知道,不是叫身为女儿的她打心眼里看不起吗?   顾云芝虽然是府内的庶出小姐,从来不将自己的身份当成庶女来看。在她的眼中心中,她就该是正儿八经的嫡出小姐,正好林明惠是曾经首辅家的女儿,只是家道中落罢了,需要像今日这般寄人篱下,过着遭人白眼的生活,但也正因为自视甚高,才难以容忍这种污浊不堪的事情。   林明惠淡淡笑道:“我自然知道,可当年的事,错过了便是错过了,我如何能给得了?”   还算她娘有点良知,顾云芝听着。她娘说道:“且叫他不要再有这样的心思了,如今我已有了一儿一女,他也有了正经妻室。夫妻琴瑟和鸣,儿女成群,不是很好吗?”   方嬷嬷见她隐隐地有点生气了,知道这么多年来,林明惠还是介意当年的选择,正如她所言,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如何都无法圆满。若真的要去到姚宗平的身边,他那里也有妻室,和留在顾府里面伏低做小当一个姨娘有什么区别?   方嬷嬷赶紧抚抚她的背,让她消消气,都怪她说错话了,方嬷嬷劝解道:“小姐不急,再听我一句言。”   林明惠颔首,等着她说。   不仅是林明惠,门外偷听的顾云芝也正紧张地听着里头的声音。   方嬷嬷道:“民间虽然有这样的规定,姨娘不能扶正,且说二爷又是正四品的京官,若是叫您扶正了,少不得要变成别人口中的笑柄。但不是不可为。”   对,不是不可为。   林明惠就听说锦绣坊大娘子原来也是一名小妾,还不是因为正妻死了,她被扶正了。虽然是商贾之家,但如今锦绣坊大娘子的儿子任职内阁中书科中书舍人的官位。倒也没人说过,或者嘲笑过他有一个做过小妾,后来被扶成正妻的娘。   再说她是林泰的女儿,这是众所周知的一件事,若是她在林泰被复出以后扶正了,有林泰在前施压,谁还敢嘲笑她?   到时候她不仅就是顾府里正儿八经的二太太了,她的文哥儿,也能从赵姨娘那边回来。   这几年来,顾德珉一直没有续弦,不也是给了她今天这个机会吗?   方嬷嬷又说道:“小姐您是无意,但奴婢知道,姚大人那里确实对您一直念念不忘。”   林明惠打断她:“好了,这件事就不用再多次强调了。”   方嬷嬷还是要说:“小姐您一定要听奴婢说完,您是否还记得,姚大人曾经信里提过的那件事?”   “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顾云芝紧张地听着一切。   方嬷嬷道:“他说,就算是得不到小姐您这个人,也可以用其他的法子来了却心愿。他还有一个儿子……”   话刚说到这里,身后居然来了一个人,是丫鬟锦屏,看到顾云芝躲在这里偷听了半天,很诧异:“大小姐,您怎么来了?”   正是这一声,让无里头的两个人全部警觉起来。特别是方嬷嬷,脸色都变了。   锦屏说芝姐儿来了?她什么时候来的?   林明惠和她立即不说话,珠翠这时候也赶过来,和锦屏两个人一起在门外通报了一声以后才把门打开,顾云芝走了进去,看到她母亲正坐在绣凳上面,细细地品茶,方嬷嬷在她的身后又是揉肩又是捶背,看到她来,林明惠甚至笑得特别温柔,和方才她偷听她们对话时,那股声音里透出的狠劲完全不一样。   顾云芝走了过去,方嬷嬷抽出一张绣凳也让她坐下。   看着女儿长得是越来越大了,一头乌油油的长发绾成一个髻,出落得有她年轻时候的九分姿色,还有一分确实是像顾德珉。顾德珉年轻时候也是青年才俊,貌比潘安,生得是好,顾云芝承了他们两人的优点。   林明惠忍不住有点激动,方嬷嬷刚才的话还在她的耳边回响,姚宗平那里的那个心愿,倒不是不可为。   顾云芝只觉得母亲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看得她心里有点发毛。   毕竟是亲生母亲,今日却偷听到了,见识到了和往常判若两人的惠姨娘,顾云芝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她是个藏不住心里话的人。突然就觉得,和母亲两个人的距离原来这么遥远。她甚至都不知道哪副样子才是她接触过的真正的母亲。   顾云芝的手被拉过去。   捏着她细软的手心,惠姨娘笑说道:“有时候身在官家,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娘也并不想做这官家小姐。你可知道你外祖父在朝廷里头吃了多少苦,流过多少汗?”   大家族的兴衰荣辱,时时刻刻都被掌握在朝廷时局的手中。哪怕是当今皇上,也未必能够掌控这个时局。   甚至做皇上的人,每天都活在提心吊胆当中,生怕被儿子或是外戚干预了朝政,又生怕朝中大臣觊觎他的帝位。更朝换代便是如此。谁能在一个位置上坐得久了?能坐得久了的,都是厉害人物。   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   顾云芝被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手背,第一次觉得她的娘很可怕,很可怕。 第92章   晚上, 安喜堂里面也灯火通明, 二爷在这里亲自招待了纪凉州,大爷也来了,但因为肖氏还有顾云瑶她们是女眷, 女眷一般不与男人同席。且顾云瑶被杜齐修险些糟蹋了, 一天下来只简单地喝了几口粥,再也没有食欲,这桌上只有顾德彬顾德珉兄弟两个人。   顾老太太也在,她年纪大了,是一家之母, 还要感谢纪凉州, 所以没什么。   大房里的两位公子听说从千里之外的宣府镇来了一位贵客, 还以为说的是侯府小世子蔺绍安,统统要来见一见。肖氏本想让他们两个留下, 叫他们别捣乱, 大爷却说也没什么,就让他们来了。   顾钧书的心里还有点忐忑,他总觉得不是很想见到二妹妹的这个表哥, 又或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之前偷拿过信的事,只有杜齐修知道,也不知道杜老先生带着杜齐修执意要立即离开,这信有没有转交到顾云瑶的手上。   顾钧书又不敢多问, 问出口了, 就会被人知道他做过这么龌龊的事情。   他不想被二妹妹讨厌。   和顾钧祁一起到了正堂里头才发现, 来的人并不是蔺绍安,而是另有其人。   他穿了一身玄衣,脸容没有多余的表情,唇线轻抿,下巴的线条有如刀刻,那双眼里好似深潭古井,哪怕是再大的事,在他的眼里好像也掀不起任何的涟漪。   初看到他的第一眼时,顾钧书忍不住会想,这个男人究竟有没有感情。   他们的父亲,站起来向他们介绍纪凉州:“这位是纪公子。”   顾德彬转头又对纪凉州说道:“这两位是犬子,一个是嘉行,一个是若衡。”   成年男子之间互称对方,不便直呼其名,用表字比较合适。虽然两个儿子还差几年才能弱冠,顾德彬迫不及待已经为他们早就取好了表字,他目前口里说的嘉行指的是顾钧书,若衡指的是顾钧祁。   纪凉州难得说多了一回:“姓纪,名凉州,字景善。”   顾钧祁拱手说道:“景善兄好。”   纪凉州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若衡兄好。”   接着又对顾钧书说道:“嘉行兄好。”   这两个表字,是顾德彬亲自为儿子起的,还比较满意。其实纪凉州的字是誉王给他起的,希望他能在景光韶华中,心有诚善。毕竟原来“纪凉州”这个姓名,实在是太冷了。   席间觥筹交错,大爷和二爷两个人都喝得酣畅,顾钧书和顾钧祁兄弟两个人难得也能沾酒,顾钧书更是逮到机会了,喝多了一些。   一旦沾酒,就和被太阳晒过了以后一样,他和弟弟两个人的脸都会变得通红。   纪凉州也沾了酒,让人意外的是,他完全不受影响。   顾德珉还有顾德彬,包括顾老太太几个人都神色凝重的,但决口不在孩子们的面前说出今天顾云瑶受辱的事情,这件事必须要把它压制下去,正巧纪凉州从边关回来,大爷平时喜欢读军事类的书籍,往年蔺绍安来过顾府,就与他之间畅谈过《孙子兵法》里面三十六计的用法。   那会儿难得遇到一个经历过血战沙场的人,是蔺绍安,大爷顾德彬拉住他聊了很久,毕竟不是纸上谈兵那么简单了。   这次也不例外,听到是从宣府镇,侯爷的身边过来的人物,还是誉王府的人,顾德彬说什么都要与纪凉州好好聊一聊。   纪凉州也没让他失望,虽然惜字如金,却字字说到重点。比如关于阵法的问题,通过蛮子军强袭边关多次,他观察下来以后,认为应该用三轮作战法合适。   所谓三轮作战法,就是骑兵、步兵还有枪兵一起通力合作。   蔺侦仲统管的蔺家军,原来出自福建,那里的沿海地区经常遭到海盗的洗劫。平民百姓为了抵抗海盗,同心协力奋战抗争的作为,感染了蔺侦仲。便集结了大部队,组成了现在的蔺家军。   经过严苛的训练,才有了今日。不过大孟朝的军队有个坏处,就是骑兵太少。而也先族的蛮子军们,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们的骑兵。毕竟是马背上的民族。   纪凉州简单地说了几句,抓住大孟朝现在必须培养骑兵等重点,引得原来不发声的顾老太太也频频侧目向他。   连顾德珉也在心中暗自感叹,果真是年青一代杰才出。   顾钧书喝多了以后,趁几位长辈不甚在意时,搂住纪凉州的脖子和他说话:“景善兄,你这么厉害,见解这么独到,有没有兴趣以后身居要职啊?我觉得做都督就很适合你。”   原本有点醉醺醺的顾大爷,听到这话以后感觉当头就是迎来一棒,脸色立即变了。把顾钧书的酒杯抢过来,重重地搁在桌上:“钧书,你怎么能这么胡说。”   都督,那不是一般人能坐到的位置,大孟朝的都督,掌管兵权,位高权重,他现在这么年轻,是有可能慢慢熬功绩,慢慢从宣府镇的一个小兵升职。但是想到要做都督,哪是顾钧书三言两语随口胡诌出来的话就能实现得了的?   现在的都督另有其人,他们都不敢得罪,若是被别人听了去,说他们拿这个官位开玩笑,还不知道要如何参他们一本。   顾钧书已经知错了,被父亲盯得有点慌乱,两手一压,规矩地坐了回去。   每回如此之时,顾钧祁都喜欢打圆场,他眼神虽是淡淡的,但心挂整个家族命系:“父亲,大哥他只是酒喝多了,说了一些醉话罢了,当不得真。”   如何当不得真?难道他们没有听过吗?在有心人的口里,就会变成——   是二爷顾德珉提醒了一句:“都说酒后吐真言,钧书侄儿确实是说多了。”   顾德彬皱皱眉,看了顾钧书一眼:“你看看,连你叔父都这么说了。”   顾钧书把头埋下去,自知理亏,可他真心很钦佩刚才一番言简意赅言论的纪凉州。说得多精彩啊,连他一个没亲眼瞧过边关战事的人也内心浴血燃烧,蠢蠢欲动了。   正闲谈着,外头走来一个管事,到众人的面前说道:“老太太,大爷,二爷,杜老先生那边说是要连夜收拾包袱,这就要走了。”   顾钧书听了直皱眉,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他还想送一程杜老先生,难道就不能多留一晚?   用探寻的眼光看向父亲还有叔父祖母等人,他们显得也很迷茫意外。不过顾老太太也就迷茫了片刻,很快恢复镇静:“既然如此,留也留不住了,就叫他们走吧,为杜老先生准备一点盘缠。”她想了想,还是交代,“多准备一点。”   这五年来不管是功劳还是苦劳,杜老先生都当得起。若不是出了这样大的事,估计顾钧祁金榜高中以后,他们还得给杜老先生多封点红包。   如今提前断了这份联络,杜名远怕是真的再没脸在顾府里面待下去。   那管事还想问:“要不要去送送杜老先生一程?”   几个人都若有所思。还是顾老太太先发了话:“就不送了吧,杜老先生这么晚要走,怕是不想叫咱们送。你且下去,给他们安排一辆马车,这晚上也出不了城门,瞧瞧哪家客栈还没打烊的,为杜老先生他们找一间上房先住下。”   那管事应了一声,准备下去,突然想起什么,顿足留下来说话:“还有一事相告,老太太,二小姐已经去送杜老先生了。这样……妥不妥当?”   他虽然不知道杜名远赶着要走究竟是为了什么,但隐约能有这层感觉,必是和二小姐相关。   纪凉州执住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默然垂眼看向杯中酒,酒水里有灯光浮影,就好像是一个月亮的倒影投在里面。   因为他的动作,酒水也微微一晃,直把这个假月亮也晃得叠出许多层浮浪。   顾老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瑶姐儿想送,就让她去吧。”   这孩子一直都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她也分得清楚,顾老太太知道,在顾云瑶的心中,杜名远是杜名远,于她来说是朝夕相伴了五年的恩师,此番去送,送的也是杜名远,和杜齐修毫无关系。若是不叫她去送,她心里必然会一直割舍不下。   就让她去吧……   顾府的门口,几个人撑着灯笼待在顾云瑶的身侧,都是她房里的小丫鬟。其中只有桃枝知晓白天出了什么事情,其他人只知道杜老先生家乡有急事,所以才选在晚上赶路回家,倒是没想过更深入的事了。   先前去问过老太太意思的管事,也跑来说话,叫杜老先生他们稍微等一会儿,老太太从公中拨了许多银两给他们,其中还封了一个大红封给杜名远,特地交代,若是他日顾钧祁高中,还少不得他以后的份。   杜名远本来不想收,在管事执意的劝说下,热泪盈眶地收下了。   顾老太太让他再等一会儿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叫他等到府内下人把马车备好。虽然是夏季,夜晚温度小凉,还有容易被蚊虫叮咬,马车内部薰过避蚊香,才送了过来。   顾云瑶被桃枝挡在身后,她护主心切,前世便是如此,怕她再吃亏,来时的路上一直在说:“明明就不关姐儿的事,姐儿为何总这么心善,顾念着别人?万一又遭到欺负了怎么说?”   五年前有一次在上香路上时,遇到一个胆敢讹他们钱财的少年,桃枝还记得这件事,翻出来说了好几遍。连顾云瑶都快忘记了,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也不知道这小丫头记性怎么会这么好。   其实桃枝比她大,但是她活过两世了,在她的眼里,桃枝她们就是小丫头。   顾府门口的石狮子在夜晚看起来有点阴森恐怖,两座石像都张着裂口獠牙,石阶上的朱红大门敞亮地开着,顾云瑶就站在最上面的一层台阶处,杜齐修站在父亲的身后,看着父亲老泪纵横,一直与她说些话。   灯光的笼罩下,她的腰身盈盈可握,细嫩的皮肤好像吹弹可破。杜齐修体会过那层滋味,指尖放在她的脸上,如缎子一般的柔滑。   她的身上也是,总有股莫名好闻的香味,每当看到她时,就像是猫爪子一样,时不时挠在他的心上,挠得他心里发痒。   明明伸手一捞就好像能够唾手可得。但是顾云瑶站在台阶上面,那眉眼如画,脸带艳色。   离他很近,又好像离他很远。 第93章   杜齐修深深地望了她几眼, 别过头, 不敢再看了。   他怕他心里克制不了地会难受。   马车最终送过来,车夫、车厢内的软垫什么的一应俱全,杜名远还是感激涕零地看着顾云瑶, 当真没想过他的儿子做了这等龌龊事以后, 顾云瑶还能念在师徒的情分上过来送他。   是他对不起顾府,对不起二小姐啊!   杜名远再度地想跪下来,与她叩首。被顾云瑶发现了以后及时制止。虽然有许多方面她很不认同杜齐修,唯有这一点,也觉得杜齐修的想法没有错。   顾云瑶扶住老先生, 让他千万不要轻易下跪:“先生, 我是您的学生, 不该受您跪拜之礼。要拜也是我拜您。”   说完以后她真的屈身一拜,眼里也隐隐有点泪了。抬起眼看杜名远, 不管以前他怎么觉得她不好, 恨铁不成钢都可以,其实心里一直放不下她这个学生。顾云瑶哪里真的舍得他走,但是留也不能留了。   杜名远轻轻地扶了她一把, 她只是抬头说:“望先生以后珍重。”   一声“珍重”让杜名远再也难以承受。他泪眼模糊地看着顾云瑶,只浅浅地应了一声:“请二小姐也务必珍重。”   说完珍重以后,不忍心再看顾府的门匾,拉着还别过脸不敢看的杜齐修一道, 两个人登上马车。   桃枝跟在顾云瑶的身后, 本来对杜齐修还有一肚子的怨言, 看到姐儿如此,还有杜老先生应该是真的不忍心目睹离别的场景,她也难受得眼眶发红,快要哭出来。   揪住顾云瑶的衣袖,桃枝红了一双眼说道:“姐儿,这日一别,怕是再也不会见到杜老先生了。”   她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顾云瑶执意要过来相送。   她从那么小的时候开始,就在一个个地送离别人。   顾云瑶才回过眸,怜惜地看了桃枝很久,明明难受的是她,怎么最后倒把桃枝勾得满腹心事了?   顾云瑶动手轻轻抚着她的背,对前世这个敢为她挡刀的小丫鬟,顾云瑶一向打心眼里喜欢,也很敬重她。   轻抚了一会儿以后,桃枝终于好受一些。定定看着她的好姐儿,突然破涕为笑:“又叫姐儿瞧见笑话了。”   顾云瑶摇摇头,捉起她的手,手里一阵温热,她的语声也很温柔:“我不会笑话你的。”桃枝肯定不信,前世顾府处境艰难的时候,都是她一直陪伴在身边,相依为命,后来哥哥顾峥……不对,现在可能是叫谢钰了,谢钰寻上门以后,顾府就算是再度飞黄腾达,桃枝还是原来的桃枝。   顾云瑶始终记得,桃枝死前用身体堵住门时,一个劲叫她快跑的情形。   这世定然不会了。   毕竟她已经得到了最重要的那个信息,下面就是要想办法提醒一下那位江南谢家家主谢巡!   桃枝发现,顾云瑶的表情突然莫名冷了一瞬。   马车内,在风吹起帘子的那一刻,杜齐修还在看着直立在门口的那一抹娇色痴痴地发呆。   杜名远发现他如此,赶紧把帘子放下来,叫他收起这份心思。   “当初我如何说的?若是你规矩一点,也不至于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你也不想想,二小姐那能是看上你的人吗?你怎么就想不通呢?居然……居然……想到用那种事……”   说到这里,杜名远的身体就开始发抖。他微颤着一双手,恨不能立即掐死这个丢脸丢到家的三儿子。早先看到杜齐修有一点苗头不对的地方,杜名远已经用言语提醒过他,发现他有念书考功名的抱负,至少当时还比较自觉,谁知道临到最后还会出了这样无法无天的事!   若不是怕外面的车夫会听到里头的动静,对顾府的二小姐不太好,杜名远真想在车里就大声教育他。   杜齐修喜欢穿靛蓝色的长衫,来时就穿了靛蓝色的这件,走时也是。初见时是这件,离别时也是。   腰间垂着的貔貅玉佩流光微动,他掀起车帘,挨坐在车窗边,顾府门口高高挂着的大红灯笼在微风的轻抚下一点点摇曳,终于在车驶离胡同口以后渐渐看不到那一点点红影了。   杜齐修歪在车厢内壁上面,想到她看都不看自己的样子,必然恨透了他。也是,他做出了那种无法挽回的事情。   然而顾云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她应该恨他,不应该再来,心里却还记挂着父亲要离开的事,其实顾云瑶除了有一抹艳色以外,还是个好女子。   杜齐修的手指麻麻的,忽而就捏成拳,紧紧捏住,因为这股力量实在是太大了,他的指尖开始发白。杜齐修咬牙慢慢地说道:“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京城,我还要参加春闱。”   好像是喃喃自语,又好像是专门说给杜名远听的话。   杜名远瞪了他一眼。   但被杜齐修突然拽住衣袖:“父亲你听到了吗,我不想走,我还要参加春闱,我还得考取功名,还得当官……还得……”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还得干什么?   当官的本意是为了让其他人钦佩,或者受到敬仰,甚至官拜一品,宏图大志能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机会,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   杜齐修忽然变得有点不明白了。   他和泄气了一样,重新靠坐回马车壁,还是喃喃自语着:“父亲,我想当官。”   杜名远看见儿子如此,语气一顿,双肩一颤,不忍心说什么了。这件事也是他做错了,如果当初他婉拒顾二爷的好意,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多的事。哪里不想叫杜齐修参加春闱,若能真的高中,殿试上面得皇上与众位大臣的欣赏,也是美事一桩。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向脸色已经变得苍白的杜齐修,无奈地开口说道:“留在京城吧,我们不走了,明年二月你还得参加春闱。”   杜齐修原本已黯淡无神的双眼,忽然就是一亮。   只是顾老太太这边,杜名远已经答应过她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京城,如今临时反悔,必然要遭到顾府的歧视。   然而看到儿子忽然振奋起精神,他也不忍心再说些否定的话。   顾云瑶还有桃枝,在其他一帮小丫鬟的簇拥下终于回到文舒斋。   夏柳还有薛妈妈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说杜老先生突然要走的消息,本来也要与顾云瑶他们一起过去送一送人。桃枝生怕说的越多,错的也越多,让顾云瑶叫她们暂且留了下来。   一见顾云瑶回来,正巧时候也不早了,夏柳还有薛妈妈都先下去收拾,桃枝从外面打了洗脸水回来准备服侍她睡下。   这一天发生太多动荡,瑶姐儿必然是累了。   顾云瑶揉了揉眉心,迷迷糊糊才沾到枕头,不一会儿功夫便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时候,只听得窗外好像有什么动静,一开始顾云瑶以为是风吹出来的声音,便没有去管。直到这阵声音颇有点人为的感觉,顾云瑶才猛然睁开双眼,警醒了几分。   为方便照顾她,桃枝歇在她的隔壁,只一个小雕花隔扇相隔,此刻还能听见她传过来的一些连绵不断的呼吸声。   如果遇到什么事情,能够立即把桃枝喊到身边来。原本可以如此,顾云瑶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却出现了五年前与如今一模一样的一个场景。   当时她还在侯府里面养病,记得很清楚,是上元节那天,举家欢乐普天同庆,那挨家挨户都挂满了彩灯,街市上能传来热闹不断的舞龙狮、踩高跷等活动的声音,还有天空上冉冉升腾的烟花。   脑海里登时出现纪凉州那张清清冷冷的脸孔。   顾云瑶猛地深吸一口气,披了一件长褙子罩在身上,打开窗户一看,与月色几乎融为一体的一身玄衣,纪凉州就站在伸手可触及到的地方。   夏秋交换之际,天气还有点闷热,草业里钻了许多小蛐蛐之类的虫子,不停在叫,风吹来时正好掀起他的玄色衣袍,顾云瑶皱了皱眉,刻意想与他站得远一点,毕竟五年前她只是一个小孩子,如今已经算不得是个孩子了,该避嫌的时候还是得避嫌。   顾云瑶一面低声说道:“纪大人,这里是女子的闺房,您这么晚来了,怕是不妥。有什么事,还是明日再说吧。”   果然是这样……纪凉州只看着她,目光浅浅的,五年前就是这样,小姑娘年纪虽然不大,说话却很老道。对着他很客气生分,对着蔺绍安就不会。   他的心里忽然一刺,想到无数次写的信里,顾云瑶的抬头都会写着那两个字——表哥。   顾云瑶发现他沉默着不说话,虽然知道纪凉州一直都很闷瓜,完全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已经提出来晚上孤男寡女私下见面不太妥当,也不明白他究竟明不明白。   估计是不明白的多数吧。顾云瑶突然有点哭笑不得,想再度提醒他,又不知道该从哪个方向开始说。   纪凉州的身体却微微一动,和五年前一样,又和五年不一样!   一只手臂忽然穿过窗户,顾云瑶感觉他要来拉自己手腕了,想避开一点,结果不是。   纪凉州倾身,另外一只手臂也紧跟了过来,伸手就将她的上半截身子按进了怀里。 第94章   顾云瑶被他抱在怀里, 诧异了一瞬间。两个人之间还相隔着小半截的墙, 她的脸上似红似白,几乎是惊疑不定。   纪凉州却好像没有放开她的打算,晚风吹在他们两人的身上, 草叶里的虫鸣忽然消失听不见了, 四周静谧得可怕,静到几乎能听到她心脏不停跳动如打鼓般的声音。   他为什么要抱住她?   他为什么这么突然地就过来?   五年前也是,那时候只以为他执拗地想把兔子灯送到她的手里,是为了当日没能将她送到表哥的身边,无法了却一桩心愿, 因没能完成誉王交代给他的任务, 而有负了誉王对他的期待, 他才能如此,不停地过来以期望在把纸灯送到她手里以后, 会平衡一点。   但是他一次次都如此, 突然就这样了,让顾云瑶很措手不及。甚至是防不胜防。   脑海里顿时空白了许多,顾云瑶别过头想把他推开一点, 他居然敢迎难而上,一只手臂摁在她的后背上面,顾云瑶才偏头离开他一点点,又被他按着紧贴回胸膛里。   那个地方无比的硬实, 长期练过功夫的人才能有如此紧实的身体线条。   顾云瑶被他摁在怀里, 深吸了一口气, 拿不准此刻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她的心跳声,因为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的欺近,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的呼吸就在上空,咫尺的一个距离,纪凉州略略绷紧了身子,白天的时候刻意找了府内的小家仆抱了一抱,胸口没有发紧的感觉,好像很平常,没有问题。小姑娘是他的友人,抱一抱,也应该同样如此,不该有什么问题。   这是他抱的第一个女孩子,从五年前开始,手感好像是没变,同样的柔软,又好像是变了,变得更柔软了。   顾云瑶被他抱住,身体几乎都发僵了,猝不及防之下还被他按得如此之紧,连呼吸好像都快交缠在一起。   她的耳朵一片红。好在是晚上,屋子里头没有点灯,只借着一点点月光,看不清楚。   略略抬了眼眸,想告诉他这种行为对男女之间来说十分不合适,又是一次猝不及防,居然撞进了他如无波古井如无波深潭般清冷的眼里。   不好的回忆莫名再次上涌,明明已经认为不会再介怀了。   顾云瑶猛然将他一推,纪凉州发现她的身子在轻轻发颤,从五年前开始,她就很不喜欢,或者说很不擅长被他碰触。   小姑娘明显抱有的抗拒情绪,让他的脚步微微一顿,纪凉州并不明白是怎么了,只是不敢再欺近了。   眼下没有王爷的命令,只有他的……意愿?   胸口突然有点闷闷的,纪凉州只看了她两眼,可能刚才推开他时出了一点小动静,睡在槅扇里的桃枝忽然起身,问她:“姐儿,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事,我觉得有些闷,想打开窗户吹会儿风。”顾云瑶也回头看一眼纪凉州,他还融在月色下,刚刚抓住她的那股力气几乎是铁钳一般,几乎快让她错误地以为他又有什么执念了。不过此刻离她不近不远的样子,好像先前发生的事情只是她做的一场梦罢了。   把窗户合上以后,她也不敢想了,纪凉州倒是没有把手再伸进来。只是顾云瑶看到月光下的那团浓影,还映在窗户上面。   过了许久,他才离开。   闻得顾云瑶说话声音的桃枝,早就重新歇下了,顾云瑶回想起他刚刚抱住自己的样子,心里还有一阵忐忑。   他逼得那么近,力气那么强,几乎好像要把她完全地缠在身上才肯罢休。   第二天起来,顾云瑶有点腰酸背痛,做了一夜的梦,梦到很多事情,都和纪凉州有关。   比如前世第一面看到他时,是他手里拿着的那把带血的绣春刀,以前想过这一世如果再遇到他,一定要找他报仇,可是又觉得太荒诞可笑了,要报仇也该找将来会登基的景旭帝才是,毕竟下达命令,让锦衣卫们去实行任务的是将来的皇帝。   如果景旭帝不登基,谢钰没有在作为顾峥的时期得罪景旭帝,顾府的灭门惨案,一切的一切可能都不会再发生。   自从知道了谢钰有可能就是顾峥,顾云瑶暗自在做打算,她一直瞒了顾老太太他们,没有告诉他们其实父亲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孩子没能回来,一来是她还没想好,不知道顾峥回来的话,会不会对整个顾府,包括他来说都是一种不幸。   二来倘若顾峥没能回来,说不定就不会得罪景旭帝了?说不定顾府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但作为家里的成员,他又应该回来。   前世的时候他就是主动回来了。不管如何都想认祖归宗。   且顾云瑶还有一种顾虑,即使谢钰没有作为顾峥回来,他日若是在京中为官,最终得罪了皇帝陛下,顾府是逃了一劫了,可谢钰……终究还是会死。   顾云瑶不想看到前世午门死杖,他被剥皮的结局,一早起来趁给老太太请安之前,赶紧书信一封,用的不是她常用的字体,就是怕被其他人看出来,这封信上面也没有署她的姓名,算是一封匿名信,只上面谢家家主谢巡的名字写得一清二楚。   纪凉州一早起来,就有人过来要陪他一起逛逛府内的后山。因为杜老先生走了,顾二爷这边准备重新再请一名教书先生给文哥儿授课,顾钧祁那边则已经联络好京中一位在翰林当值的编修,姓元。一早起来好像就随小厮赶去新先生的家里送礼。   顾钧书的酒量颇有些差,跟在纪凉州的身边,还有两个身段不错,长相颇为清秀的小丫鬟跟在他们两人的身后。   夏季就快结束了,不过今天是真的热,日头高挂,金阳四洒,小丫鬟手里一人拿着一个提盒。其中一个提盒里面放了一盘被井水冰镇过的西瓜,顾钧书揭开压在上面的厚棉布看过,里面的瓜大红瓤,还被撒了糖霜。   大爷和二爷两个人因要上早朝,不便陪伴他,顾钧书得以受到重任,特来感激一番纪凉州,至于感激什么事情,他还不是十分清楚。   另外一个提盒里面布置了一点下酒菜,花生米、猪耳朵,佐以小酒放在里面。   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年纪,难免家里人会送几个颇有姿色的小丫鬟到身边,充当通房丫头。这两个小丫头便是顾二爷送过来专门服侍顾钧书的人,顾钧祁那里另有其人,当时气了肖氏很久。   肖氏本身就很看不起这种用美色引诱迷惑男人的女子,自以为颇有几分姿色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比如惠姨娘那里就是。再说她嫁到顾府这么多年,一直以来都很讨厌男人抬姨娘、养外室的行为,顾德彬也是个怕老婆的男人,让肖氏把持大房多年,加上她有一个当言官年龄还未古稀退休的爹,顾德彬纵是有过向弟弟看齐的心思,也没这个胆量真的去实行。   因为是二爷赠送来的美人,退回去倒显得两房之间过于生分了。且说其他大家族里,都是这么做的。肖氏若是表现得太过计较,反而会被二爷捏住把柄。她也只好在替两个儿子收下几个小丫鬟之后,暂且先忍着,每天看到她们在两个儿子面前乱晃,生怕出了什么乱子,影响到将来顾钧祁的科举考试。   好在顾钧书和顾钧祁两个人很少有这样的想法。顾钧书是真的对这几个小丫鬟没有心思,顾钧祁则是忙于读书,若是他日高中了以后,正如顾云瑶所言的那样,日后京中贵女任凭他挑。到时候想找个知书达理,贤良淑德的也不迟。   顾府的景色不错,五脏虽小一应俱全,但是这个小,也是相较于誉王府和侯府而言。总体上来说,比一些普通百姓的住所要大要奢华。   里面回廊遍布,假山环绕,亭台小楼,还有绿池戏莲,其中走到一处,顾钧书还指着那个有点发黑的墨池说话:“这里啊,曾经是我爷爷的爷爷……反正就是我老祖宗开始有的地儿,年代可久远了。咱们家算是书香门第的世家,不过曾经家道中落过,从我爷爷开始,家族大业重新兴起了。”   说到这里,他好像有点遗憾,纪凉州只是在旁听着,不作任何声音。   顾钧书道:“我是府里的嫡长孙,他们都比较看重我,但是显然,还是我二弟更强一点。”他从岸边捡了一块小石子,往墨池里用力一投,居然打了好几个水漂。   在这里逗留了一段时间,顾钧书发现他的话说得有点对,而且基本上是他在说话,纪凉州只淡淡地会回应一两个字。   他也不确信纪凉州是不是觉得无聊了,还打着趣谈及原来文哥儿落水,就是在这里被长辈们救下,因为惠姨娘的陷害,他还挨了板子的事情。   多亏了顾云瑶,虽然当初是被罚了,他心甘情愿。   只有在说到顾云瑶的事时,顾钧书发现,纪凉州的眼光会移过来一点,好似对她充满了兴趣。但他的眼里,明明看人的时候清清冷冷的,没有任何感情。   顾钧书干脆打趣地说道:“纪兄,你应是比我大吧,不知你如今多大年纪了?”   两个人正走在去后山的路上,小道平铺了许多青石板,层层叠叠在一起,一些比较阴冷背光的地方,还茂盛地长出许多青苔。纪凉州走在顾钧书的身边,刻意选的是长有青苔的那一面,这样做,他,还有包括他身侧紧跟着的两个小丫鬟,都不至于被青苔滑倒。   纪凉州回头看他一眼,声音极淡:“去年已行过弱冠礼。”   顾钧书来了兴致,和这个惜字如金的家伙在一起,尽管他不爱说话,顾钧书觉得,他这个人也没那么难以相处。   顾钧书笑着搂住他的肩膀,道:“那纪兄你有没有妻室?有没有婚配?”   他好像是听到了一种让他难以理解的词,顾钧书看到他忽然就停了下来,先是默不作声,沉默久久以后才转脸又看向他:“不曾。”   静静地看着地面,纪凉州低声说道:“我不太会照顾人。她跟了我不好。”   “她?哪个她?”顾钧书的眼睛里好像都放了光,看起来没有想法的纪凉州,原来也是有想法的啊。   也是,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是正常的男人到了这种年纪就会有正常的想法。不然就很让人费解了。   顾钧书还想追问出这个“她”是谁出来,原本两个人走路极慢,此刻纪凉州的步伐却是快了许多。   其实连他也不知道这个“她”究竟是谁。   脑海里却恍惚出现了一个人的脸…… 第95章   那天晚上被纪凉州抱过以后, 一连几天顾云瑶都没能见到他。   偶尔从薛妈妈的口里听说纪凉州被安顿在外院的另外一处, 不是原先杜齐修住过的地方,毕竟是誉王府来的贵客,又是救过她的人, 薛妈妈夏柳她们不知道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只当这位贵客的身份很不一般,府内上下,老太太还有大爷二爷他们都对他敬重有加,便也跟着二爷一起喊他一声“纪大人”。   顾云瑶已经习惯别人叫纪凉州这个称呼,虽然他现在没有官职, 但是以后, 他会是连东厂也不敢不放在眼里的锦衣卫指挥使纪大人。   身穿飞鱼服, 腰挎绣春刀。   桃枝觉得最近姐儿心事重重,好像有好多话要说, 偏偏顾云瑶不怎么爱说, 毕竟说出来总归不好,有些事听着太沉重,且不说有没有人信, 叫别人心里记挂着这种沉重的事情,无异于每天都在想什么时候顾府会有劫难,什么时候他们会死。   反正顾云瑶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   因为气色不好,养了三天脸上还是有点苍白, 桃枝在托盘里给她准备的是一身颜色比较艳丽的衣裳。顾云瑶也没说什么, 只是穿了。   刻意在她的脸上上了一些胭脂, 嘴唇也抿了一点,桃枝还把她的十指也拿到面前来,慢慢地一个个的涂满了蔻丹。   艳丽的颜色把皮肤衬得更为白皙,桃枝把铜镜交到她手里让她揽镜自照了一会儿。镜子里她双眉微蹙,两只眼睛乌溜溜的有流光在动,嘴唇抿过口脂以后泛出粉嫩湿润的颜色。   桃枝看到她难得愿意穿一点颜色艳丽的衣裳了,笑吟吟地为她配耳环。   很快在猫眼石耳坠子和玉滴子耳坠子之间,最终挑出了一对红珊瑚的耳坠子,给她缀在耳垂上。   身上穿的是桃红色蝴蝶穿花妆花褙子,头上梳的还是少女髻,插着一支红珊瑚番莲花钗,还有一支金镶玉簪。   经过杜齐修的事,顾云瑶突然就想明白了,身上的这股艳色,就算是有心想要去压制,在有心人的眼中,穿任何浅淡颜色的衣裳,都是无用。想要通过打扮得素一点,还有衣裳的颜色来压制,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与其这样,不如大方一点穿得好看一些。   顾云瑶去顾老太太那里请安的时候,那里已经坐了人。   顾老太太正在和肖氏两个人谈论纪凉州的事,肖氏眉头轻蹙,想到那日纪凉州把杜齐修这个人带过来时,差点将他废了的情形,不禁多说了一点:“我看那位纪公子,来时便自称是瑶姐儿的友人,他是不是对瑶姐儿有那种心思?”   如若不然,看到杜齐修差点糟蹋了顾云瑶,能这么激动?   顾老太太这几天也在考虑这种事,把纪凉州留下来一来也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二来也是为了看看他人品如何,肖氏这边还特地把顾钧书派过去陪了他几天。   通过顾钧书回来表达的意思,顾老太太和肖氏两个人都了解到,纪凉州这个人不喜欢近女色,顾老太太是明白的,当初顾德珉硬要把几个姿色出挑、身段不错的小丫鬟送到大房两位公子的身边,没少花了心思,无论顾德珉安了什么心思,两位孙儿暂且不论,纪凉州看到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只是浅浅的淡淡的,一眼以后就移开了视线。   这种事顾钧书都做不到,哪怕喜好读书的顾钧祁,也多看过那几个小丫鬟几眼。   但是……   顾老太太愁眉不展,道:“他好似无父无母,只是在誉王府里当差。”   算是当差吗?除了挂有一个誉王府的腰牌之外,并没有其他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顾老太太说的话也是肖氏心里藏的事,见老太太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她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说道:“这事情我也叫钧书打听过了,他本人不想多说什么,但是瑶姐儿那边说过,他是誉王的义弟,倒不是真的在誉王府里当差的小侍卫或是什么别的身份。”   这几天当中,顾钧书有来找过顾云瑶聊些话说。通过她,又知道纪凉州的一些事情。   顾老太太沉了声音:“我曾在侯府里见过他一次,五年前瑶儿在那里养病,应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居然还算是青梅竹马……肖氏硬是往这个词上靠,这样感情好,她赶紧说道:“若是他真的对瑶姐儿有意思,倒也是能护一护瑶姐儿。”   毕竟后来顾老太太已经将侯府的这门亲事为什么黄了的原因,告知了肖氏。   肖氏也能理解,虽然会叫他们家的瑶姐儿委屈,但如此才是一个好结局,忠顺侯府那边早于五年之前都已经与定南侯府结了亲,如何能让他们顾府再横插一脚?   想到当年,靖王原本也向忠顺侯府下过聘,就等着把蔺月柔迎娶到四川做王妃,结果侯府临时生了变故,蔺月柔说悔婚了。在背地里,已经与顾二爷私定终身,靖王纵有再大的本事,也克制住没能过来找顾德珉算账。   肖氏叹息了一声,想必忠顺侯府那边也不愿意当年同样的情况再发生一遍,之前因为顾德珉把靖王的婚事半道截了,让忠顺侯府里外不是人,顾府也因此得罪了靖王。若是此番再由两家联手任性,把这与定南侯府三小姐的婚事再给截了,这是又要为顾府还有忠顺侯府再树立一个强大的劲敌。   可是……肖氏终于把心里的疑虑说出来:“瑶姐儿是府内的嫡长女,外家是侯府,咱们顾府也是为国为君主效力了百年的书香门第之家,如今与侯府的婚事是断了,也不能随便地就为瑶姐儿安排一门不好的亲事。母亲,这纪大人儿媳看着是不错,可也只能说他还不错。他无一官半职,家中又没背景,将来如何能护到瑶姐儿?我看他也不像是会去考功名的读书人,就算是朝廷里的武官,那也得去参加武举考试才对。若他真的有这门心思,就该考个武状元回来才是。”   武状元并不是那么好考的。光有武力还不行,里头还得考策试。所以还是得有点文化水准才能考中。   这武科和文科一样,也是三年一次,先考策略,中了之后才能考弓马,否则也是不能过。   而且弓马也有讲究,以前去考试的人里头都大有实力,什么百斤重的铁锤、大刀,出手便能提在手里,后期还有骑射、步射、举重、拉硬弓等等内容。   顾老太太不禁想到纪凉州的身体,他看起来那么瘦,虽说是个练家子,但还是太瘦了,和外面那些要去参加武科的彪形大汉相比起来,好像不及别人的三分之一。   更别说肖氏还想要求纪凉州考个武状元回来?   虽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没有家世,没有背景的人,最终只能靠自己,考个武状元回来的话,就像是做了文状元,才有资格在将来迎娶她的孙女。   谁都想把家里宝贝的孩子嫁个最好的。何况只是武状元之名也不算多好,若是派出去打仗,更不好了。顾老太太是怕了这些必须常年在外镇守边关的将领了。一个个皇命在身,不能归家,叫夫人一直孤守空房。   叹了一口气,其实也用不着那么着急,顾云瑶还小,顾老太太手里握着一杯茶,茶盖滑过几下,她轻轻抿了一口,方说道:“稍稍谈及一下,决定倒是不能下得那么仓促。她年纪是还小,不过再过两年也可以嫁人了。我找你商议,也只是想看看京中还有什么其他更好的人选,我得先定下来,若是万一再有像她表哥那样的事发生,就太迟了。”   虽然她也不想把顾云瑶嫁得那么早,但早点做打算总归没错。   也不想把顾云瑶嫁得太远,就只能从京官的子嗣里面下手。若是嫁得远了,也得像誉王妃那样,虽然过得美满,从江西回来一趟不容易,路上颠簸不说,若是家里长辈出了什么事,说不定都难以赶上最后一程,十分的折腾人。   顾老太太的目光比较长远,心里倒是有那么几个人选,可又都不是那么合适。   京中有许多屹立百年的世族大家,表面看上去是繁荣兴盛,内部早就腐朽不堪了,有些达官显贵家里的子弟,如同蠹虫,整天游手好闲,没事了就去花天酒地一把,甚至可能在外面养了瘦马。   谁知道他们日后会如何样子?说不定落得个和她次子顾德珉一样的毛病,那真真得气死人。   虽然知道大孟朝里男人容易妻妾成群,顾老太太还是不想看到孙女太受到委屈,她将来丈夫最好是一心一意对她好,那什么妻妾成群的现象最好都不要有。   肖氏灵机一动,听完顾老太太的要求以后,当真想到这么一家人,和忠顺侯府比起来,那也不差。   顾老太太看向她。   肖氏道:“齐国公府有位三公子,明年也要参加春闱,如今也是举人了,他们这个年纪已经是举人的公子并不多,我瞧着他就很不错。”   顾云瑶才走到门口,还没等到看到她来的赵妈妈踏足去通报,就听到正堂里头祖母和大伯母居然在商议她婚嫁的事。   而且居然是那个前世悔过她婚的齐国公府三公子? 第96章   谈到这个齐国公府的三公子, 顾云瑶就满肚子怨言。   甚至心里一阵阵冷笑。   结果兜兜转转又说到这个三公子的头上。   齐国公的三公子本名詹子骥, 在京中也算是一个风流人物。这里的风流不是说他在外面喜欢花天酒地,而是当真生得风神俊茂,在一些花灯会还有曲水流觞的活动里, 以他的才气摘得了头名。   本来以为他是个风流成性的男人, 其实不是,他身边的那些人是不太干净,喜欢养外室,或者抬个把小妾在身边,那些风流韵事都一个个的来, 不间断。   詹子骥的情况和顾云瑶的有点相似, 他本为齐国公的嫡幺子, 奈何齐国公本人更宠信身边的小妾,害得他的母亲受到冷落。所以这詹子骥自小到大在他母亲齐国公夫人的怂恿下, 也很看不上那些个小妾出生的女人。   就是不知道他如何与顾云芝暗通款曲上了。   可能是顾云芝长得楚楚可怜, 惹得他想要保护?   肖氏正和顾老太太商议此事,没想到顾云瑶突然过来了,来得也正好, 她赶紧叫顾云瑶再走近一点,望着这个出落得越发有灵气的姑娘,肖氏很高兴:“你今日终于穿得是艳一点了。平时叫你穿这些桃红色的衣裳,你还不愿意, 今日怎的又改变主意了?”   她多多地看了顾云瑶几眼, 甚至想让她在跟前转几圈来瞧瞧, 这小姑娘每一年都能给人惊喜,才这么一点大,穿素淡颜色的衣裳时,眉眼间已经有股压制不住的艳色了,如今穿得稍微娇艳一点,叫她们这些做女人的都移不开眼睛,何况那些个男人。   肖氏看完了以后又觉得有点感慨,侄女这等艳色程度很不一般的女子,在男人的眼里,是他们的附庸品。如若不是出生在富贵家庭,怕是早就被人惦记上,然后随意地糟蹋去了。   估计顾老太太也有顾及,所以一般不带她见世面,京中许多达官显贵家里都知道,顾二爷有两女一儿,倒是不知道两个女儿都长得什么模样。   顾云芝是庶女出生,是没什么机会了,除非顾老太太赏脸愿意带她去看看世面,顾云瑶还有机会,但顾老太太不愿意。   往后这婚配的人选,是必须能护到她才是。   肖氏始终觉得齐国公那边就很合适。   顾云瑶看到大伯母总打量自己,祖母也是时不时会看看她,知道大伯母心里面想什么,如果没有前世齐国公三公子悔婚的事情发生,可能她也会觉得那个人还不错。   但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若是今生和前世完全有不一样的走向,她也很看不上那位三公子。   况且詹子骥这个人,在悔婚的过程中是带了顾云芝一道私奔,好像在外面躲了很久,遭到齐国公的追捕。   躲了大概有几个年头,才敢重回齐国公府。   那时候和顾云芝两个人,孩子也生了,事关国公府里子嗣的问题,就是大事,不能儿戏。顾云芝才被国公府里的人认可,重新接回去。她也是肚子里争气,为詹子骥连续诞下两个儿子。   国公爷这下不想认,也得认了。事后可见,他还特别喜欢那两个小孙儿。   虽然顾云芝的身份是庶女,她的生母惠姨娘当年是内阁首辅林泰的女儿,这是国公府里也都众所周知的一件事。顾云芝在齐国公府里不能做正,母凭子贵,倒也没人敢欺负她。那詹子骥也是个疼老婆的软耳朵性子,后面娶进家门的正妻居然也没与他在外避债,共度患难几年功夫的顾云芝得宠。   只有顾云瑶,成了全京中人的笑话。   听说是这么一个被退婚的过程,还有流言传进了顾府里面——“顾府家的二小姐是个病秧子,相貌生得丑陋,否则这么多年来倒是没几个人见过她的真面目?这样遮遮掩掩一直在其他世家夫人小姐面前不敢露面,不是丑,还能作何解释?”   甚至还有人传言说她从娘胎里出来后,天生带疾,是个走路需要人扶的跛子。   詹子骥回去以后,没事人似的,还知道给她写信,虽然没见过她的脸,言尽如此了,希望她不要对那些流言介怀,若说有个什么对不起,也该是他对不起她之类的话。   想到这里,顾云瑶不禁心里冷笑一下,若是真的觉得对不起,就不应该这么作为。私奔这种事,她都替他觉得羞耻。还有那个顾云芝,从小到大,但凡是与她关系稍微亲近一点的男人,比如蔺绍安,比如纪凉州,顾云芝都动过那种小心思。   女人在看女人的时候,最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一个小动作,一个不经意的眼神,甚至是一句简短的话,就能出卖对方。   毕竟是和前世的她差点订过亲的男人,顾云瑶面上不显,只温柔款款地笑道:“大伯母,我听闻国公府三公子才貌双全,他年纪又轻,虽比不得二哥那样会读书,也是个举人了。”   肖氏有点惊奇,按说顾云瑶根本没机会出闺阁,也很少能见到京中其他的太太们,原本她有想过把顾云瑶带在身边,与女客们往来的时候就可以把她介绍着出去,一来是能够多多见下世面,二来指不定被其他大家族的太太们看上,说不定暗中就促成了好亲事一桩。   顾云瑶没有亲娘在身边照应,这么多年来,肖氏总把她当成自家闺女,若是她真的是她女儿那更好了,什么好吃什么好穿,全部给她换上,就算不走公账,大房这边又不是养不起她。   但她好像不怎么喜欢人多人杂的地方。   就是不知道顾云瑶如何做到这么了解齐国公三公子的消息?   就听顾云瑶继续说道:“他都是行过弱冠礼的成年男子了,这么才华绝绝,家中背景实力雄厚,若是寻常人家,有如此优秀的儿子,早就在十五、六岁时便相中了好亲事,怎的到今日,那三公子还未有婚配的消息传来?”   顾云瑶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她总是能够在适时的时机装出不解的样子,但是会抛砖引玉一把,将一些具有让人疑虑的话给引出来,叫旁人再好好琢磨琢磨。   当年对付惠姨娘时,让她的父亲去针对惠姨娘和顾云芝母女两个,用的也是这个办法。   原来还有下文。肖氏更加意外地看着她,这一层她倒是没有想过,那齐国公府三公子的事情,也是从别的太太口里听说过来的,至于那三公子生得什么模样,到底品性如何,当真是没有直接接触过。   被顾云瑶这么一提醒,肖氏静静想了片刻,指不定那个三公子生得是个歪瓜裂枣的模样,说不定是个天生带疾的跛子呢!不然这也没法解释他都这个年纪了,还未有婚配娶妻的消息传来。   顾云瑶心里记着前世詹子骥如何对待她的招数,老天爷会把她选中,让她重活了一世,就是为了让她弥补上辈子的缺憾。   顾云瑶越往上长,这个思路越清晰。   顾老太太刚刚一直在沉思,如今片刻功夫过了,她也沉思完了,道:“那国公府的三公子,家中排行老三,他顶头还有两个嫡亲的哥哥,世子的身份已经许给他大哥了,他大哥是个武将,将来要继承国公爷的衣钵,这三公子选了不同的路来走,参加科考也是为了证明自己。将来会做什么官还不知道,若是他父亲照应一点,兴许能在京中立稳脚跟。”   顾老太太看起来比肖氏要了解国公府的情况。毕竟詹子骥有个国公爷的亲爹,入仕方面会有个好照应。   顾云瑶却不这么看,詹子骥纵有再多不好,唯有一点她还是得承认的,那就是他也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若果不然,会带着顾云芝私奔?为了一个女人甘愿放弃仕途?   顾云瑶对他并没有那层意思,可看得出祖母好像有点想法,儿女婚事都该由父母或是家中长辈做主,仅凭自己来谋划或是决断,那是万万不可为的事。虽然也有私定终身一说,闹出去被别人知道了,不怎么好。   陪顾老太太还有肖氏喝了一会儿茶,请安完毕以后顾云瑶也不逗留了。   马上就要到九月初,秋高气爽的时候。   顾云瑶不禁怀念起满城十月桂花飘香的日子,好像上辈子,就是在那个时候,顾峥在地方上上门来寻他们。   当时顾府落难,顾德珉已经是地方官了,文哥儿没有养在赵姨娘的身边,惠姨娘凭借文哥儿的事情,时常怂恿顾德珉将她母亲蔺月柔的嫁妆搬出来,填补他们那边的空虚。   她当时也不大,好像就是这么个年纪,看到母亲的嫁妆被一件件地拿去典当,居然无能为力,连顾老太太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当时的顾府处境是太艰难了,穷乡僻壤的地方上山野刁民多,以前做京官,还能得到地方官的馈赠,那部分赠得多的地方官,也是出自富饶之地。   有一日家里来了客。她起先不知道是谁,赵妈妈还有薛妈妈一直跟着服侍了顾老太太多年,也跟着到了地方上。   府内的下人之前走得走,散的散,愿意留下来的没有几个人,薛妈妈忽然神神秘秘地和她说:“姐儿,有个人在前厅里等着你呢,您快随奴婢一起去看看。”   然后,还没跨到门内前,她就看到一个高大的男子,俯身下来把手按在她的脑袋上。轻轻地问她:“你就是我的妹妹吗?”   她的心跳顿时变得很快,有种前所未有的紧张还有慌张感一并的袭来。那是顾云瑶第一次见到顾峥……也可能是谢钰。   兴奋、紧张,甚至是怀疑。怀疑她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长得和她并不是很像的哥哥出来。 第97章   那时候的她还是太小了, 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 不敢表露得太亲近。   就算是有人告诉她,这是她的哥哥也一样。对顾云瑶来说,是不是哥哥以后再说, 他只是一个突然闯入顾府的男人。   顾峥也不介怀, 就一点一点耐着性子和她说话。   问的都是一些日常琐碎的问题。   “书念到哪里了?”   “会写多少字了?”   “喜欢吃什么?”   “会下棋吗?”   问了很多问题以后,顾云瑶心里的防线才终于慢慢松懈下来,感觉到顾峥不是一个坏人,当时年纪还小的她也愿意慢慢去接纳甚至是去亲近这个人。   但顾云瑶打心底还是不相信这个人会是她的哥哥。他看起来压根不像是顾府出来的孩子,鼻子、眼睛、嘴唇, 没有哪点相像。倒不是说他长得不好, 这么一个陌生的男人, 若不是说他是父亲的孩子,顾云瑶反而觉得他长得不错。   但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眉间因为常年蹙起而有一条深深的印痕, 就像是两座小山峰间的沟壑,每回他无意识的蹙起眉头时,顾云瑶都忍不住要多看他两眼, 然后很想上前去为他抚平那道沟壑。   往往这个时候,顾峥就会难得地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发现与她说话时,她不够专注,就会问:“怎么了?”   也是往往这个时候, 顾云瑶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 也很适合他。   可惜他不笑的时候居多。   后来就是慢慢地, 顾云瑶熟悉了有这么一个哥哥的存在。他每天都会来找她,可以说在上一世,除了祖母顾老太太以外,对顾云瑶最好的人就是顾峥了。   时不时地会从哪里带来松子糖给她吃,要么就是藏了糕点在身上,带给她,还有院子里种过的什么柿子树、枇杷树,也会摘来给她尝尝鲜。   知道顾云瑶喜欢吃蜜饯,喜欢吃甜的东西,又从别处引入蜜桔甜枣之类的食物送给她。几乎是顾老太太之外,想把她当成小猪来养的第二人。   顾峥回来前叫什么名字,顾云瑶一无所知,只是在重新认祖归宗记入族谱以后,执意问顾德珉说,可不可以单名叫一个“峥”字。   顾云瑶因为这个执意要叫的“峥”字引起误会,还想过从南直隶的生员里面找单名叫“峥”的人。也想过他会不会是叫什么元峥李峥王峥。结果都不是。   就是不知道以前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但如果是什么江南谢家,听起来就是大家族,应该不会被亏待了吧……   顾云瑶对天发了一会儿呆,直到桃枝来唤她:“姐儿,您在瞧什么呢?都瞧了好一会儿了。”   她也学着顾云瑶,仰头看那天一会儿,除了看到碧蓝深空里浮游着几朵白云之外,别的什么都没瞧见了。   倒是想起来文舒斋里新种的小花苗还没浇水,拉着顾云瑶要一起去看看成果。   金秋九月,顾府里头已经从外面引了不少品种的菊花,到秋日以后,赏菊是一等美事,这秋菊也分早晚,有的会在九月中开,有的花期会在十月份之后,也就是俗称的晚菊。   顾云瑶的文舒斋里也被送来了一点,有的花苞已经初现。什么红黄二色的“鸳鸯荷”,还有金背大红,泥金九连环,白菊花……在她的院子里放满了一排。   顾云瑶很意外的是,在回文舒斋的路上,会看到纪凉州的影子。   因为杜老先生离开了,眼下顾钧书没什么事情可做,成日缠着纪凉州不放,单方面地要和他称兄道弟。   前几日顾钧书来找过她,说到纪凉州就是赞不绝口,顾云瑶哪里看不出来,顾钧书是在试探他,嘴里在夸赞纪凉州,其实就是想看看她对纪凉州是什么感想。   能有什么感想?他有恩于她,帮助过她两次,虽然性情有点古怪,完全捉摸不透他什么想法,但是纪凉州本性不坏,可以说是一个大大的好人。也正因如此,顾云瑶对他的想法才很奇特。   明知他不坏,因受前世的影响,对他多少有点惧怕。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便是如此。   看到顾钧书带着纪凉州,在一处回廊里头有说有笑……应说是顾钧书一个人有说有笑,纪凉州背靠在墙壁,似乎是没看到她们,他英俊的面容,几乎没有表情,甚至是冷峻,唇部线条紧抿,脸容有如刀刻般的深邃,那双眼也是深深的,无波无澜很清冷,大概什么事都引起不了他的关心。   他如今是比五年前生得还要高大了,只是略瘦,但也是精瘦,这让她突然想到了表哥,同样是练武之人,同样的精瘦。   顾云瑶赶紧把视线收回来,因为发现纪凉州好像是看到她了,目光浅浅地转到她这边来,但又好像是没看到她,纪凉州没有出声与她说话。   顾云瑶不确信究竟有没有被他发现,不知怎么的就想到那天晚上他突然过来找她,很莫名其妙地也不说话,突然把她抱到了怀里,很沉默。   不过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他行事作风都比较直接果决,好像认定一件事以后就会去做,办不好就会自责,谁也无法阻拦。   当他真正想做一件事的时候,气势十分的逼人,那双看起来什么也没有想的眼睛,居然就把人给吸引住,困在里面了!   顾云瑶赶紧转身,也不急着先回文舒斋了,或者换一条道路走,总之不要引起纪凉州的注意。   桃枝明显感觉到身旁的顾云瑶,好像紧张了一刻,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准备开口问她,顾云瑶已经把她的嘴唇给捂了起来。   虽然知道这样不妥,但是万一真的被发现就不好了。   她们如今离顾钧书纪凉州他们还很远,脚步微微一转就能离开了。从那晚被抱过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顾云瑶压根不知道该以什么面貌来面对纪凉州。   总是会想起,他忽然把她拽进怀里抱住的样子,纪凉州紧实的胸膛,按在身上孔武有力的胳膊,明明精瘦,力量却很强。然后盘旋在她耳侧略有些炙热的呼吸……   想到这里,两个人才转身离开两步,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竟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直接圈在顾云瑶的腰身上,桃枝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下一刻,已经看到他们家的姐儿落入了纪凉州纪大人的怀里。   顾钧书也听到了动静,赶紧跟上来,看到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结舌。   桃枝完完全全说不出话来了,耳朵根红得能滴出血来。   顾云瑶被迫倒在纪凉州的怀里,他已经比她高很多了,那长臂还截在她的腰间,分明不知道这种动作对男女来说意味着什么。   几乎是被他近距离的呼吸扰得很困惑,顾云瑶抬脸,正好就撞进他幽深的瞳孔里。   那一刻,他眼里好像有流光动了一瞬。   顾云瑶以为自己看错了,再仔细瞧他,确实看不到什么多余的感情。   可能是真的看错了。她赶紧低下头,发现圈在腰身上的手,耳朵和桃枝一样,红得要滴出血来了。让他赶紧把自己放下,纪凉州却好像没有听见的样子?   和五年前几乎一模一样,她动手掐了他一下。纪凉州被这一掐才恍惚中回过神,小姑娘对他向来不客气,胳膊被她拧得很疼。但是纪凉州的目光始终定定地看着她,连嘴唇都没松开过。   很快又被掐了一下,还是没放开。   他看着顾云瑶,她正低着头,后颈就露在他的眼前。今天的她与以往很不同样,穿了一件桃红色蝴蝶穿花妆花褙子,梳着少女髻,把那种含情带怯的小娇羞都勾勒出来了。   因被他给圈着,脸颊红扑扑,好似上了胭脂。唇上也被抿过口脂了。日光下泛着粉粉嫩嫩的颜色,微微的有点湿润。   这发髻上斜斜插着一支红珊瑚番莲花钗,还有一支金镶玉簪。   纪凉州看了许久,忘记了说话。顾钧书已经走上前,在他耳旁咳嗽两声,他才发现自己应该是做错了事,赶紧把手松开,想要后退两步远离她一点。   顾云瑶刚被他圈住,又突然地被他松开,脚步一时没能站稳,他看到了以后,又重新拦住她的腰,把她扶好。   接着小心安分地抽回手,居然背到了身后。   顾钧书很诧异他如此行径,真是和他平时的举动大相径庭,原来他也有这么主动的一面?!   但是主动一面的人,居然是他的二妹妹?   顾钧书的手指也有点麻,站在那里很尴尬。   他平时就没个正经,此刻也不想这份尴尬一直让几个人不说话,看到顾云瑶今日穿得的确是好看,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就对顾云瑶讲道:“二妹妹,你今日穿得真是好看。”   好在顾钧书是她的堂兄,换做其他人讲这句话,就觉得太轻佻了。   如果是纪凉州讲这句话呢?顾云瑶忽然觉得,也不是每一个人说这种话都会让人觉得轻佻。何况纪凉州根本就不会讲这种甜言蜜语。   顾云瑶先前被他吓得不轻,不过此刻也很安逸了,笑着对顾钧书说道:“大哥,杜先生不在府内了,您的功课就不用再温习了吗?”   居然被比自己小的妹妹管束了,顾钧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反正他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现在全府的希望都安置在顾钧祁的身上,他还算松一口气。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顾云瑶便称还有事要做,要和他们二位告辞,却看到纪凉州好像有什么话想要对她说的样子。   顾云瑶只好留下。   纪凉州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他本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去讨好一个人,或者去照顾一个人。但今日看到小姑娘打扮得如此好看,总觉得心里有句话想要脱口而出。   于是顾云瑶等待的片刻,就听到纪凉州轻轻地说了一句:“你今日,很好看。”   然后他发现他可能是说错话了,可能惹得小姑娘不开心了或是什么。因为此刻的顾云瑶,很不可思议地张大着眼睛看着他。 第98章   纪凉州想把刚才的话换一种说辞, 不是很理解怎样才能让小姑娘开心, 可能在于日子上,他说的是今日好看。这里大概是要改口一下,纪凉州改说道:“你以前, 也好看。”   这下不仅是顾云瑶睁大着眼睛看他, 连桃枝也忍不住睁大着眼睛看他。   顾钧书直接是咳嗽得不停。想过他很大胆,没想过他会这么大胆。   顾钧书想找个话匣子把这件事揭过,于是说道:“二妹妹不是还有事吗?不如先回去吧。”   他知道纪凉州一来无父无母,二来没什么身家背景,即使有一个是做王爷的义兄在, 想入官场谋得一官半职, 也要凭他的本事才是。誉王只能起到引荐的作用。究其根本, 将来的路很长,如何走那也得看纪凉州自己该怎么办。   若是他当真对顾云瑶有意思, 顾钧书的手指又麻了一瞬, 反正祖母那边肯定不会同意。   想到这点,他莫名的松了口气。   忽而又觉得好像很对不起连日来,在他口里称兄道弟的这位纪兄。   顾云瑶点点头, 准备离开了。   这次她不敢多做停留,不等纪凉州说些什么,带着桃枝就从他们的眼前消失。   纪凉州的手里,好像还有女人的脂粉味, 是顾云瑶留下来的味道。   几日时间, 晚上都是大爷和二爷轮番做客, 顾德珉这边因感激他救下自家女儿,请客的次数居多。平日也好生对待他,把他奉为上宾,加上他是誉王府的人,哪里敢真的得罪他。   就是不知道纪凉州会留在京中有多久,反正顾德珉作了保证,有他在的一日,顾府的大门随时为他敞开。   在宣府镇,侯爷蔺侦仲老喜欢找他喝酒,把纪凉州的酒量早就锻炼上来。酒过三巡,顾德珉已经不行,纪凉州还能喝几杯,顾德珉直摇摇手自称不行了。   有下人过来问他今晚要去哪里,顾德珉直接说道:“还是去赵姨娘那里。”   他想去看看文哥儿,文哥儿快要有独立的院子了,这几日和赵姨娘在说这件事。也不知道是他生性多疑还是什么,总觉得文哥儿对这个姨娘的情愫有点深……已经超离母子的情分了。   本来赵姨娘就不是文哥儿的生母,文哥儿五六岁大的时候,老太太出了事,才把他接到赵姨娘身边养着。赵姨娘一直没有子嗣,对待这个相当于突然天上掉下来的孩子,简直当成掌心肉来宠。   以前文哥儿年纪小,顾德珉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是越来越大了,他还是那么依赖赵姨娘。顾德珉开始不太好受了。   这段日子去赵姨娘那里走动得很勤,就是想要借此消除心里的困惑。   顾德珉走前特地吩咐下人,一定要把纪凉州纪大公子负责送到外院的屋里,切不能怠慢了。   那客房在外院,和小佛堂里的院子一样,种植了一棵银杏树,夏日时绿荫浓密,日子再往后走就要金灿灿黄澄澄一片。   有仆妇在晚间刚做过打扫,院子里较清冷,鲜少有人经过。纪凉州喝了不少酒,精神还很好。坐在单间里,屋子中只点着一盏灯。屋外天高地广,屋脊上空遍植星星。好像伸手一摘就能摘到其中一颗一样。   但是他知道,这种东西根本就摘不到。   小时候也妄想过要去伸手摘下星斗,他娘告诉他说,这玩意儿不能摘,若是引得老天爷不开心了,就不好了。   月亮里面有广寒宫,住着所谓的玉兔和嫦娥。那些星星们也都各有说法,有可能是天兵天将演化。   不过纪凉州不太信天兵天将这些,誉王说过,事在人为。   纪凉州坐在屋脊上面,他很少会去回忆儿时的事,今日可能是难得想到了。当初去宣府镇,是为查探出多年以前家族惨遭灭门的真相,誉王也说过,侯爷曾经与他的父亲两个人并肩作战,应是能知道一些底细。五年下来,纪凉州倒是查到一点眉目,当真与阉党们有关。尤其是那个名叫阎钰山,如今已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人。   纪凉州坐在屋脊上面看天上几乎随时能坠下来的星子,忽然被不远处一道移动中的红灯笼所吸引。   他的眉眼极淡,往那看去,竟是发现——   顾云瑶回去了以后才发现耳朵上戴的红珊瑚耳坠少了一只。桃枝今日从妆盒里为她配的耳坠,是母亲蔺氏留下的遗物。   她如今发髻里插的,手腕上戴的,也基本都是蔺月柔的遗物。不曾想过好好的一个耳坠竟也能掉了。顾云瑶很着急,若是其他地方买来的,丢了就丢了,可以再买,母亲的遗物说什么都不能少。   已经把薛妈妈还有桃枝夏柳她们都派出去找,她们四个人,还有包括其他的一些文舒斋的小丫头,被顾云瑶派去,遍布府内四面八方地搜寻。倒也不敢太惊动顾老太太那里。若是晚上打灯笼的情形下找不到,只能留到明日再找了。   顾德珉以前做穷乡僻壤的地方官时,顾老太太说府内的开支不够用了,他们就得从省油钱开始,那会儿经常摸黑,顾云瑶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不怎么怕黑了。   刚走到一个拐角,竟是忽然撞到一个男人的胸膛上,很紧实,还有点温热,顾云瑶手里的灯笼晃了两三下,吓得她往后退开两步。   后面有个小石子,她因看不到,踩到上面一脚,险些因此摔倒。腰间忽然被一个紧实有力的手臂困住,甚至那个手臂还在用力地缩紧。灯笼应声掉落地面,中心的那团火不小心擦到灯笼纱的边缘,火舌即刻将顾云瑶带来的灯笼吞噬,差点舔在她的裙角。   顾云瑶被迫嵌在他的怀里,这层熟悉但是又让人有点害怕的感觉再度涌上来,没能看到对方的脸是谁,顾云瑶都猜测出来一定是他!   “纪大人,您可以放开我了。”火舌烧不到她的,她挣扎了一下,显然无用,等到纪凉州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抱了她许久。   明显能感觉到,不管是身体,还是话语,小姑娘都有点抗拒的情绪,纪凉州才敛了眉目,身子微微一动,扶住顾云瑶的肩膀把她放好以后,刀刻般俊朗的脸容在月光下终于是渐渐能够看清了。   一旦顾云瑶开始适应这边的黑暗,就会发现纪凉州的目光一直安置在她的身上。   看得她有些浑身不自在。   顾云瑶避开一点,心里又觉得这个人肯定没想什么,倒是她总这样,显得矫情了一些。于是大大方方地也把目光投到纪凉州的身上,与他一笑道:“不知纪大人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在做什么?   纪凉州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更是越过她乌黑的眼睛,看向墨蓝深空里的星子。   想到她在这里,不知道在焦急地找什么,他才过来了。   顾云瑶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三步远的样子,她一直都很警惕,这样也没错,小时候她可能就不是很喜欢他。   不是很喜欢……   顾云瑶发现,他居然是默默逼近了两步,每回看到他逼近自己的样子,都感觉他带了一定的威压,主要是无法从他的表情里,甚至是眼睛里看出他在想什么。   在他忽然伸手过来时,顾云瑶没能忍住,别过头,将视线移开到别处。   风声在这一刻几乎止了。草叶里的虫鸣也全都消失不见,包括树上原本叫得喧嚣的蝉鸣也统统没了。天地广阔间好像只剩下他手伸来时,在耳边微微擦过的风。   纪凉州的手突然顿了一顿,顾云瑶能感觉到,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或者在想什么。心里一叹,顾云瑶移过视线来,却不及撞进他如古井深潭的眼睛里,然后那里好像藏了什么,他的喉结微突,和女人完全不一样,下巴乃至唇形都很好看。   然后顾云瑶一侧少了耳坠子的耳垂被他揉捏住,在手心里慢慢地揉了片刻,顾云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把他的手拿开。   纪凉州俊美的双目看了看她,上面有一对浓郁的眉,展得很平,几乎未见他的双眉有蹙起过的时候,那头长发也很乌黑,单单用一根黑色的发绳束着,和五年前的装束几乎没有差别,但又有很大的区别。他变得更英俊,更伟岸,更让她难以揣摩了。   若说以前是因为对她感到抱歉,他才那么执意地要相见,如今又算怎么回事?   顾云瑶发现他离得这么近,近到几乎不能忽视他英俊脸容上的五官,然后会看到他挺直的鼻梁,点漆如墨的双眼,还有他微微张开的嘴唇。   纪凉州揉了一会儿以后,被她出手阻住,才慢慢地将手收回去。慢慢地说了两个字:“抱歉。”   他把手垂下来,又怕小姑娘误会,但是误会什么事,他也不知道,只是说道:“耳坠少了一只。”   顾云瑶的脸色已经沉下来,脑海里转出许多话,不知道怎么对答,只是“嗯”了一声。   然后她局促不安地不想在这里逗留了,就是不知道纪凉州是从什么地方看到了她。顾云瑶赶紧说道:“这里是纪大人暂住的地方,我就不扰纪大人的清修了,先走了。”   “我送你。”纪凉州跟了她两步。   “不用了。”顾云瑶突然想到,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纪凉州,他的举动实在是每回都很让人措手不及。   就是会让她局促难安,不知道该怎么办。要说拒绝他,也许他根本就没有那种心思。毕竟他从以前就这样,根本不知道男女的差别是什么。   纪凉州跟了两步,发现小姑娘不喜欢被他跟着,他也就转移了脚步,看上去是回屋了。   顾云瑶发现他没跟来,才放心大胆地离开。走到半途上,遇到还在找耳坠的桃枝夏柳她们,一群人一见姐儿只身前来,灯笼也没了,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情。   顾云瑶却摇摇头说没事,只是心里发慌,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身后是来时的路,静悄悄的,也黑洞洞的,看不到有谁在。   纪凉州看到小姑娘突然回眸,好在他脚程快,很快身形一转,就躲在一片茂林修竹里头。   看到小姑娘和众人汇合,他也就望了她的背影片刻,心里感觉有点闷闷的,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和五年前发现她把他送的纸灯笼烧掉以后,他的眉眼只一低,什么也没有说,脚步一转离开了这片修竹茂林。   第二天,顾云瑶却得到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 第99章   顾云瑶正在花圃里用小铲子铲土, 看看那些个菊花哪里需要养护, 其中的粉菊花已经有要开的预兆了,薛妈妈就得了消息过来找她,脸上还带了惊喜:“姐儿, 快丢下手里头的事, 快去正堂里面瞧瞧谁来了?”   谁来了?   日头正高,虽是到了九月份,秋老虎的威力不可小觑,天气还有些发闷。她的嗓子也很干哑,忙活了一上午, 没能好好喝水。   因为前世的生活遭到很大的变故, 在地方里头她携手过全县百姓努力开荒耕种过, 重活了一世以后,顾云瑶改不掉喜欢亲自动手的习惯, 金灿灿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 照得那肌肤如雪般的白。   天气烦闷,夏柳特地开小灶为她煮了解渴的绿豆汤。顾云瑶听到薛妈妈的话以后,就把小铲子往边上一放, 跟她身后一起劳作的桃枝赶紧递来一副帕子。顾云瑶接到手里以后静静擦了片刻,方说道:“又是谁来了?”   以前她会很期待,可能会立即念出来“是不是表哥来了”这种话,如今倒是不敢这么期待了。   也不可能是谢钰过来了……   擦完手, 顾云瑶把帕子递回给桃枝。   薛妈妈看到她和往常的态度全然不一样了, 安喜堂里面那一点消息她还是知道的, 顾老太太曾经有意将她许给侯府,让两家之间亲上加亲,然而……薛妈妈皱皱眉,还是说道:“世子来了,姐儿您不是一直想瞧见他的吗?”   果然是——   表哥吗?   顾云瑶的双指微微发僵,身形顿一顿。忽然就觉得日光很刺眼。薛妈妈之后说什么,她都听不清楚了。   时隔五年之久,蔺绍安再度重回京城,此番前来,第一回想到的就是要去顾府里面登门拜会一下。   此次他来,竟是穿了一身鸦青色的锦袍,身形更显挺拔,坐在正堂里面正侧着身子和顾老太太说话,谈吐间仍然不失风趣幽默。   他的打扮,总是具有文人气息多一点,俊目里流光奕奕,言说之间总是发出朗朗而轻快的笑声。   顾云瑶还没走至门口,就听到他和祖母两个人对话时,有说有笑。   正好是说到了和五年前差不多的那种事。   顾老太太叫下人给他奉了一杯茶,蔺绍安滑了一下茶盖,袅袅的白气在茶盖里面已经凝结成不少小水珠。   顾老太太明白他的来意,又不太明白,只是一直暗中观察这个年轻人,他比以前更加俊美,英姿潇洒,端的是一副京中不少女子会为他倾心的容貌。忽而就明白了,五年前顾云瑶为什么看着她的这个表哥,会默默地发呆。   一别五年,边关恶劣的气候条件,竟是未将他的容颜摧残分毫,反倒是这几年期间,长得更俊了。   看着这个年轻人在喝茶,顾老太太先开口说道:“世子过来,不用那么多礼的,这下又是准备了那么丰厚的礼上门来,叫我也当真不好意思再收了。”   蔺绍安却不觉得有什么,送礼乃是正常之举,毕竟是上门来叨扰他们,哪有空手过来的道理。   五年前有一次赶上他偷偷溜出门,是大年三十那一天吧,蔺绍安才空了手没有带过来,这种事情在心里耿耿于怀了五年之久,他很有礼地将茶盏搁置到一边,笑说道:“老夫人才是过于言谢了,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晚辈还怕您不愿意收呢?”   “自然不会不愿意。”蔺绍安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顾老太太再和他客气,就显得真的很生分了。她淡淡一笑,说道:“但也不用每次都准备这么多,你是我的晚辈,更是云瑶的表哥,随时都能来府内做客,都是一家人,不用搞得那么生分。”   蔺绍安笑了:“正是因为是一家人,才更要孝敬老夫人您。且老夫人您也说了,云瑶是我表妹,她的父亲更是我的姑父,做侄儿的,上门来带点礼物,虽然是薄礼几份,也是晚辈的一片心意了。”   说到一家人这句话,顾老太太的神色微微一凛,总觉得从蔺绍安的口里说出来,有点古怪。   也可能是她多想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顾云瑶都还没进去,躲在门后不知道该用什么面貌去面对。她刻意镇定几分,又听蔺绍安在正堂里笑叹着问道:“表妹以前听说我要来,总是很焦急地就跑来见我,如今怕是快不认识我这个表哥了,到现在都没过来。”   言语中好像颇为可惜的样子。   顾老太太执茶盏的手微微一动,默默看他一眼。半晌后浅笑着回答:“前些日子,府内引入了不少秋菊,这孩子估计是在忙活她的花圃呢。过一会儿应该就能到了。”   “……”顾云瑶也没敢发出声音。   其实她已经到了。   掐一掐手心,垂下眼,也沉默着不说话。   蔺绍安喝了半天的茶,不见人来,忽而就想起五年以前,他也是坐在这个正堂里面喝茶,然后突然地看到一颗小小的脑袋,立在门口正左右打量他。好像是跑过来的样子,那时候还是寒冬腊月,她脸上红扑扑的一团,看那样子,是可爱极了,就好像从年画里摘下来的娃娃一样。   嘴唇一张一合着,呼吸着气,脸前一片白雾,那是她从嘴里呵出来的热气。   她一定是很恨他了,那一次在北城门的一面,他故意骑上马,快马加鞭骑到很远,顾云瑶根本追不上来,蔺绍安都能听到这个表妹用很软糯很可怜的声音在后面一阵阵地喊:“表哥,安表哥——”   茶盏忽然从指心滑落,在地上溅得到处都是。   蔺绍安失神了片刻,那奉茶的下人已经被吓住,生怕他身上的哪个部分被烫伤。   蔺绍安跟随父亲在边关闯荡这么久,早就习惯腥风血雨的日子,不过是茶盏打翻了而已,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帮忙一起捡碎掉的茶杯。   手上不小心被割了长长的一条血口。   蔺绍安眼前一片猩红,顾老太太看到此处,赶紧叫下人拿可包扎用的棉纱来。   下人应喏才退下时,他的目光也跟着那个下人的步子往前看了几眼,就看到一双精致的绣花鞋慢慢走了过来。   然后是水绿色的褙子,绣金蓝缎领,接着目光往上移,看到一对顶漂亮的猫眼石耳坠,轻轻缀在耳垂上,那耳垂似乎很是柔嫩,不禁想到揉捏在手里是什么体会。   最后才是一张灿若桃花的脸,脸上只略略施了点薄粉,但是眉眼间已经有股脱俗的艳色,逼得人的目光忍不住想要往她的身上看。   那双眼还是如以前一样,明亮澄净,五年前就是这般水灵灵地盯着他看,他当时觉得她可爱,忍不住想要揉揉她的脸颊,又怕她七岁大了,不会愿意将脸颊贡献出来给他捏捏。   如今已经不能说是可爱了,单单一个眼神,都很勾人。   蔺绍安想过表妹会有什么变化,也相信她会越长越出众,甚至也习惯了往年小时候,二姑母在身边的日子。当真正见到她时,心里还有点不设防。   蔺绍安呆愣了片刻,总觉得这个眼神放在她身上太久,实在是太轻佻了。   他赶紧别开脸,顿时就不能轻松地笑出来。   平时以微笑示人的假面具,竟是在这一刻被剥开。   去拿棉纱的下人已经重新回来,蔺绍安自己接过,亲自包扎,还状若无事地笑说道:“云瑶表妹,多年不见了,你是出落得越发水灵了。我刚刚都差点没认出你来。”   他刚刚确实是没认出她来。有一刻的惊险,就快把他的诧异暴露。   不过蔺绍安平时不动声色惯了,此刻也很好地收回片刻中的紧张,笑说道:“往年带了一些东西,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都带回来了。如今你是大了,可我还是带了那些,误把你还当成五年前的那个小丫头,我应该带点胭脂水粉回来。”   顾云瑶望了一眼蔺绍安,还有他已经被处理过,不断渗血的手指,几乎是不留痕迹地从他的伤处瞥过一眼,有些心里事,心思敏锐的蔺绍安都没察觉。   以前她想获得舅舅家的支持,顾老太太也有这个想法,所以她与表哥往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顾老太太找她说过私下通信那种事不太妥当之后,和表哥之间的距离好像如隔了一道山一般。   也有可能是五年前就阻隔了。蔺绍安先纵着马,把她抛在北城门,无论她怎么追,都不回头看她一眼。   顾云瑶甚至有种错觉,表哥都躲着她了,五年之间的那些信,还可能是他回的吗?   但不管怎么说,都不能和他走得太近了,虽然不知道这次他来是不是为了看她,都不能表现得太过热切。   顾云瑶尽量婉转客气地与他言谢:“谢表哥,不过水粉胭脂那些,府内一直不缺,还是不劳表哥费心了。”   说完以后,她就规规矩矩地坐到一边。很少再看他,甚至与他说话。   蔺绍安却是抬眸看向她,水绿色的褙子衬得她皮肤莹白如雪,如缎子般丝滑的乌发绾成一个少女髻,别致地插了几支簪子。脖子里有一个大金锁,与细白的颈很相称。说话很斯文,不紧不慢的语声,不复往年软糯的声音,但是听进人的耳朵里,还是甜丝丝的如沾了蜜糖。   但是总归有什么不一样了。 第100章   顾云瑶以为蔺绍安小坐一会儿就会走了, 谁知道他突然提起来:“听说府内引了不少秋菊, 表妹你在种那些,不知我能不能有这个机会看一眼?”   顾老太太正在喝茶,听到蔺绍安这么说, 也沉默地看了一眼顾云瑶。就是不知道她的孙女会如何回答了。   顾云瑶活过两世, 已经学会把心里真实的想法掩藏,既然表哥提起来,她再推拒,就显得有点刻意了。顾云瑶喝了口茶,笑说道:“既然表哥想瞧, 我自会带着表哥去看看, 只是我院子里的那些秋菊, 毕竟是女子的闺房,表哥出入多有不便, 后山里有一片地方, 是我前几日新移栽上去的,表哥可以随我去瞧瞧。天有点热,我再让我房里的桃枝她们, 准备一点绿豆汤。”   果然还是很生分了,说话的时候也很客套。蔺绍安嘴上不语,先言谢过。   顾老太太因为这几日又犯了偏头痛,暂且没跟着他们来, 让两个孩子自己去后山看看。   蔺绍安因为想看秋菊, 顾云瑶先把他带到这个地方来。一路上假山绿水, 亭台小楼都匆匆略过,顾府里面的景色几乎没有变化,每一处蔺绍安都还记得。   只是身边的人,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却又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他不禁侧目看向身边身穿水绿色褙子的小姑娘。   顾云瑶正在和他简言说道:“表哥来的不巧,来的不是时候,秋菊才开了没有几朵,怕是过去看了以后,会叫表哥失望。”   就是这句话,让蔺绍安突然变得不能接受。只是这么一瞬间,顾云瑶缓缓向前走了两步,蔺绍安在她的身后顿足,险些就伸手拉住她。   他低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以为我来是为了看秋菊吗?”   那些种在花圃里的秋菊,根本就没开多少。他哪里不知道?   想让她陪着走走,为的不是单纯看花,顾云瑶哪里也不知道?   两个人都默然了片刻不语,顾云瑶都不敢回头看蔺绍安一眼,从语声里甚至都能感受出他已经生气的样子。   这是顾云瑶第二次见识到表哥生气的样子。   第一次是在侯府里面,她不小心偷听到外祖母和小姨母两个人的谈话,得知自己母亲的坟堆里可能只是衣冠冢,尸首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又被什么人掳走了。   当时他都不笑了,把她拉在身边,一脸严肃,和他往日笑容常挂嘴边的样子判若两人。   顾云瑶不自在了一瞬间,发现去取绿豆汤的桃枝她们居然还没过来,只好快步走了两步,顾府里面也很大,但是很快被蔺绍安追上。   就在她将要转身的时候,蔺绍安的手已经牵住她的手,紧紧地揪住不肯放。   顾云瑶的脸上现出了片刻的惶恐,但是很快镇静下来,以前她就想过,虽然惹表哥不开心不好,但是有时候不得不得罪。   “表哥,你已非年少,我已非孩子了,这样直接捉住我的手,怕是不妥。还请表哥明白,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顾云瑶把手抽了抽,要从他的手心里脱离。   蔺绍安看到她如此,忽然就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猛然放开手,想到顾云瑶刚刚的话,心里头就是莫名一刺。再看她一眼,好像是被吓着了,总之离他有一定的距离。是啊,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以前两个人纵马同游,怕她摔着就把她往怀里扯一扯,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多的规矩。   蔺绍安有想过,一别几年之后,再见面时表妹甚至有可能出嫁了。总之他不可能与她有亲近的机会,也不可能再有机会牵她的手,或者是揉揉她软嫩的脸。   往常蔺绍安也可以仗着她是个孩子,就可以小小地“欺负”她一下。如今多说一句话,都显得有点暧昧。   也不能再说什么“你这小丫头,还知道要害羞”的话。   她如今长大了,不再需要他的庇佑了。   就是不知道她会嫁给什么人。   以前顾云瑶明明都会盼着他来,一听到他来,迫不及待地连最爱吃的燕皮馄饨也不吃了,就是想要快点见到他,怕错过了,明明就不会错过。如今倒是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蔺绍安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可能小丫头真的讨厌极了他,一直耿耿于怀当年那件事。他被这个想法伤到,心里好像被针扎了似的。   他克制了一下,顾云瑶发现他的嘴角那里,重新含着一丝丝的笑意,站在身侧低眉与她说话:“秋菊在哪里,看过以后我就走了。”   蔺绍安说看过秋菊就走,当真是只看了一眼就要走。   顾云瑶也没留他,往年都会把他送到顾府门口,亲眼看着他离开,这次蔺绍安却微笑着说不用了,顾云瑶和他生分着,哪里不知道,蔺绍安也用了同样的方式和她生分起来。   顾云瑶没说什么,虽然不合礼节,蔺绍安认得顾府内的路,桃枝过来时发现小世子已经走了,只留下顾云瑶一个人对着那些还没完全开花的秋菊发呆。有几个倒是像螃蟹腿一样已经绽开,桃枝过来,走到她的身边,还觉得奇怪:“世子他怎么就走了?”   顾云瑶看到有几块土壤颜色不太好,想到待会儿要拿个小铲子过来换一换土,低着眉,没接桃枝的话茬,她往常可以仗着是孩子的身份,做一些以前想做,但不敢做的事,如今是长大了,有想做的事,但是孩子的身份已经没有了。可能就不能再做了吧。   毕竟人总有一天是要长大的,不能什么事都由着性子来。   顾云瑶吩咐桃枝:“把那小铲子拿过来,这边我也得整一整。”   桃枝皱皱眉,还是听她的话,回去取那小铲子。原先准备好两人份的绿豆汤,已经被冰镇过,放在日头下晒了一会儿,再次变得有些发热。只能一个人喝了。   傍晚时分,顾云瑶待在文舒斋里开始提笔练字,最近几日不曾下过雨,那些个秋菊被护得很好。   正这么想着,天色变得很黑,槅扇外忽然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顾云瑶把桃枝和夏柳唤过来,让两个人找了一把伞,她要过去看看花圃里面的秋菊怎么样。   薛妈妈忽然走进来告诉她说那里已经有人去过了。   顾云瑶蹙起眉,有点奇怪:“什么时候的事,是谁去了?”   天色也就在顷刻间变得不好,这场雨下得很急,就是不知道府内的谁能这么料事如神。   薛妈妈笑道:“是那位纪大人,奴婢也觉得他料事如神,这天色才是变差了,他就能料到会下雨,不仅料到下雨了,还过去瞧瞧花圃里那些秋菊的情况。”   薛妈妈估计纪凉州知道他们家的小姐很宝贝这些秋菊,每一株都是顾云瑶亲手移栽的,此刻下雨了也肯定要去看看情况。   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原本要帮她忙,虽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看到顾云瑶移栽秋菊时的手法十分熟练,比一些专门修花草的家仆还要手巧,但姐儿自出生以后便可以以嫡长孙女的身份娇生惯养着,却从来不对她们这些做下人的端着架子,薛妈妈对她早就是感激不尽了。   知道她宝贝那些,不等报告给她,先去看过情况了,纪凉州在那里,用油纸伞遮了一会儿。   顾云瑶听了以后有点哭笑不得,花圃那么大,他一个人一把伞怎么把那么大的一块地方给遮住?   桃枝还有夏柳一人撑一把伞,遮住她,赶到那里的时候,发现纪凉州果然还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用伞遮一块好像是很要紧的地方。   他长身玉立着,一身玄衣,手里一把铜色的纸伞,伞叶子还挺大,能遮蔽的地方很多,纪凉州不敢把花圃里踩坏了,专门找了一块有点空的地方,用石头压着,人再站上去。   顾云瑶望到这个情景,更是无奈了,虽然秋老虎还在发威,晚上也切记不能贪凉。   纪凉州微一出神的片刻,就看到雨中影影绰绰的一道影子朝他走来,水绿色的褙子,衬得她的皮肤莹白如玉,还有头发也是乌黑如缎。   大概是难得看到小姑娘和他笑,笑得还很无奈,纪凉州才恍然发觉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事。   心里似乎被什么揪了一下。   顾云瑶走来时,脸上是真的挂着拿他没办法的笑容:“纪大人,你在这里做什么?”因为真的不知道是该如何说他才好,她快走了两步,桃枝和夏柳没能及时跟上。   无奈也好,其他的感情也罢,总之她对他笑了。纪凉州伸一伸手,从小石砖上走下,纸伞正好遮在顾云瑶娇小的身子上方,纪凉州看着小姑娘如缎的乌发,低眉了一瞬:“花都没事。”   说完了以后好像还有话要说,于是顾云瑶等待片刻,听到他浅浅的声音,说了四个字:“我也没事。” 第101章   他居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顾云瑶还是无奈, 笑着看向他,说道:“纪大人,既然花都没事, 还是请速速回去吧。”   其实她想说, 就算花有事,也没什么关系了,总比人有事好。   只要纪凉州人没事就好,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上辈子杀了她的人, 杀她却也是为了救她, 只是顾云瑶有时候还是情不自禁会被前世的记忆困扰, 有时候,只是有时候, 会想到刀口插在心头上的滋味。   那必然不是一个好的回忆, 甚至会恐惧,会颤抖。   纪凉州靠近了她一些,忽然发现小姑娘似乎回想起什么似的, 突然站着不说话了,望着他的眼睛,好像是越过了他的视线,想到更深远的其他地方。那个地方捉摸不定, 他不知道是哪里。   僵麻了一刻的顾云瑶, 忽然往后退了两步, 雨水正好拍在后背,她的身上被雨淋得湿了一片。   令人措手不及的是,纪凉州伸手就把她往怀里扯了扯,顾云瑶根本没反应过来,一瞬间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胸膛正在一起一伏,很紧实的线条。   呼吸有点炽热,就在上空盘旋。   顾云瑶稍稍一仰头,就看到纪凉州俊美的双目正对着她看,然后她昨天少了耳坠子的那个耳垂,被他重新捏在手里,下一刻耳垂上好像多了什么重物,顾云瑶抬手一摸,居然摸到了那个不小心遗失的猫眼石耳坠!   顾云瑶第一次看到,纪凉州浓郁的眉峰下,两只眼里好像带了缱绻的笑意,但是一瞬间之后,她分明看到他没有任何表情。   纪凉州还没来得及放开她,只是说道:“耳坠,找回来了。”   桃枝和夏柳看到这个情况,脸上都止不住的惊异。她们两个人没留意到纪凉州给她戴耳垂的细小动作,此刻被一个大男人抱住自家小姐,哪里能不着急?   桃枝赶紧道:“纪公子,您……您还是放开我们家小姐吧!”   夏柳也道:“纪公子,您屡次三番这样做,实在不太妥当。若是被其他人瞧见了,我们家小姐……我们小姐她……”   纪凉州才在恍惚中赶紧放开她,同时把伞塞进了顾云瑶的手心里,人却站得远远的,把手背到了身后,很安分,看着淅淅沥沥雨中撑着一把伞的她,纪凉州低声说话:“抱歉。看到你背后湿了,想叫你走进伞里。”   雨声慢慢就大了,慢慢地把他的声音盖过。顾云瑶想说把伞还给他,毕竟他都没有一个可以遮蔽的地方,万一受凉了就不好了,纪凉州也没逗留,把伞交到她的手里就快速地在她的眼前消失。   夏柳还有点惊疑不定,上前几步来看看顾云瑶的情况。   桃枝也同时过来,想问问他们家姐儿有没有什么事。   她们两个都被纪凉州吓得不轻,救命之恩是一回事,若是轻薄了小姐,又是另外一回事……再这么任由他作为下去,那不就和杜齐修没什么区别吗?   桃枝没好气地说了一声:“本以为这纪公子是一个不贪图美色的好人,奴婢听说二爷送给大少爷和二少爷的两个丫鬟,一个个都如花似玉,纪公子看都没看过她们几个人一眼,结果这是另有所谋……盯上姐儿了?”   夏柳说话不像桃枝那么直白,却也是拐弯抹角地在点这个题:“奴婢看纪公子确实不像是坏人,但他对姐儿的照应颇为用心了一些,就怕他是真的对姐儿有什么非分之想,可这婚嫁之事,自古以来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还要合八字,下聘礼,纪公子这般……他这般,也有点太直白了一点不是?”   不是夏柳看不起纪凉州,或是听到过顾老太太和大太太肖氏的谈话,顾云瑶是顾府的二小姐,正统的嫡长孙女,将来婚配的人选也必然会在京中挑选,不是什么贵圈里的豪门公子,就有可能是皇亲国戚一类的人物,毕竟有一个侯府撑腰,谁敢不给他们家几分薄面?   再说顾云瑶这几年越长越好看,也许日后许多人,想争着抢着把她娶进家门。   纪凉州纵是样貌生得再出色,他也没有一个撑得起腰杆的身家背景,誉王义弟的身份能如何?义弟只是义弟,何况纪凉州还不愿意利用这个身份,誉王能护他个几十年,若是将来呢?寒门骄子最终只能靠自己。   他又不像是一个会考功名的人。   夏柳不禁摇摇头,不管纪凉州有没有这个心思,她都觉得这件事不可能成得了。   顾云瑶被她们两人的话说得有点发愣,随即就是无奈地笑着摇头。   桃枝还以为她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也没觉得哪里说错了,夏柳也是这么认为,两个人一齐看向顾云瑶,很想问出姐儿是如何看的。   顾云瑶想了想曾经在侯府养病期间,面对纪凉州时的一些遭遇,只告诉她们说:“你们啊,都想多了,纪大人没有那个意思。他甚至有可能,连男女之间的事情都不知道。”   若是一般寻常的男子知道了,定要在某些方面注意保持距离,知道要避讳。纪凉州却不知道,如果不是打小就认识他,顾云瑶也肯定会像桃枝夏柳一样误会他。   就是因为以前看过他这样,顾云瑶才能笃定他没有那个心思。   还没来得及把耳坠摘下来,桃枝看到她耳朵上正挂着那样东西,惊喜不定:“姐儿,您是在哪里找到的?”   顾云瑶摸了摸耳坠,眉目一低,想到纪凉州站在这里等她,原来还有这层方面的原因,不知怎的,就又很感激他了。   “是纪大人找回来的。”   桃枝和夏柳同时诧异地看着顾云瑶。   说什么,纪大人找回了耳坠?她们几个可是找了一夜都没找到的玩意儿,那纪大人得找多久?   不会摸着黑找了吧。   ……   入夜了,夜很深,顾云瑶睡在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能从更里间的地方听到桃枝绵密的呼吸声。两个人隔了一个雕花槅扇。   她看着帐顶想起今日所见,表哥牵住她的手,用好像是在发怒的声音很严肃地说话:“你以为我今日来,是为了看秋菊?”   顾云瑶的身子麻了一会儿,嘴唇紧抿,眼睛已经能适应黑暗了,抬起手心,上面好像还有蔺绍安留下的温度。   他的指尖碰触她的指尖,蔺绍安在白天的时候,将她的手心牢牢握在自己的手里,看着她,就只是看着她。好像有很多话要从他的喉间涌出。顾云瑶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表哥,有点被他震慑到了,甚至是害怕看他的眼睛,因为看了以后可能就会去想。   想什么?   想表哥也对她有过这样的心思。   她把指心蜷起来,重新放回被褥里,不敢往下再想。   一想起来就会心里难过。心里一难过,就会辗转难眠了。   脚缩在被褥里,捂了半天,还是发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睡着。   顾云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强行地把眼睛闭上。   这么深的夜,侯府里却还是灯火通明。   蔺老太太正在静雅堂里坐着,今日她放了话,只要她坐在这里的一刻,蔺绍安就不能走!   蔺绍安也没想过要走,他跪在地上,抬起头,目光很坦然,腰背挺得很直,双肩也端得很平,端的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蔺老太太坐在太师椅子上,看着这个从小养在身边的孙儿,忽然觉得很陌生,觉得完全不认识他,明明是从小亲手养大的孩子,怎么突然变得如此了?   蔺老太太茫然得像个孩子一样,忽然之间很自责,如果不是她当初有意把蔺绍安留下,强行地拿了他的八字,和定南侯家的那位三小姐去合一合,被老和尚掐指算过以后说了什么“夫妻必能同心,百年好合”之类的话,她也不至于那么高兴,那么着急地去定南侯家里正式把这门亲事给定了。   蔺侦仲虽然要留在宣府镇,没正式出面,但他也是书信一封回来,同意了这门亲事。   两方家中都很满意,八字也合,蔺老太太亲自把关,见过那个定南侯家的三小姐,论长相,论淑德,论家世,都能与他们家配一配。   婚姻乃人生中的大事,都得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孩子私底下擅自做决定?这要是被传出去了,就会落得个不孝顺的话出来,何况那三小姐已经等了蔺绍安五年。   五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同为女人的蔺老太太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生气,甚至是想要哭着求蔺绍安,求他不要再执意如此,蔺老太太道:“祖母对不起你,但是这件事已经定下了,事已至此,你还要退婚吗?”   蔺绍安霍地朝她郑重一叩首,半晌也不抬起头,看情势是必须要逼着她退婚。   蔺老太太侧过头不语,忍了忍,还是转过头和他说道:“可三小姐等了你五年!五年,她已经认定你就是她将来的夫君!”   蔺绍安才微微抬起头,眼光直直地看向蔺老太太,第一次,她从这个孩子的眼里看到了隐忍难受的情绪。   蔺绍安养在她的身边,与她感情丰厚,小时候蔺老太太更是把他当成掌心肉宠着,可蔺绍安也对她百依百顺,什么话都由着蔺老太太来做决定。他很敬重这个祖母,一个人在侯府里撑起偌大的家业,含辛茹苦地带大了他的父亲、他的两个姑母们,后来又把他给带大了。这样内外中干的祖母,如何叫他不钦佩?   他以前都听她的话,只要她开心,他也就会高兴。   高兴本来是件很容易就办到的事,只要他依照她的意思,做某方面的“傀儡”,不过问心事,皆大欢喜。   可唯独这件事,蔺绍安不能让,也让不了。 第102章   蔺绍安坚定地道:“祖母, 五年前, 我已经书信一封,说过要退婚的事,这事情父亲也知道, 祖母您应当也看过那封信的内容, 您也回信,问过父亲,若我要退婚,这件事该如何办。父亲说还是依您。可五年下来了,这件事也不能再拖了。拖久了会对三小姐不好。她那边, 我这几日会寻个机会亲自去请罪。此番我回京, 也是为了这件事。”   他已经把语气压得很平, 尽量不带着情绪说话。   蔺老太太却觉得很荒唐,气得立马站了起来, 拍一拍太师椅的扶手, 和他怒声说话:“你可不要糊涂了!你知道这退婚,意味着什么吗?”   退婚意味着什么?三小姐代表了定南侯家,退婚就意味着要得罪定南侯家。   以前定南侯家在皇上的面前不如他们家更有面子, 但百年已过,今非昔比了,忠顺侯府一直在边关保家卫国,深得隆宝帝的信任, 但是隆宝帝将神机营的权力有一半交给定南侯小侯爷, 意味着什么, 就是对他的看中,希望他将来能更有作为。   神机营在守卫京城中起到很关键的作用,平时面见圣上的机会比他们边关将领要多,在皇帝的心中,更倾向于哪个,明眼人一瞧便能明白的事。蔺绍安心思通透,怎么会不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他下了这样的决定,是经过多重的深思熟虑,绝非一时胡闹的戏言。   “孙儿知道。若是以往,我必然会听你们的话,会迎娶三小姐,只要父亲和您高兴。但是……”蔺绍安的目光垂了下去。   发生天大的事,他都能笑着面对,用很轻松的语气叫别人也都不要担心,唯有这件事——这件事真的不能让。   他不会给三小姐带来幸福,他根本不喜欢她,甚至都没见过她。   三小姐等了他那么久,蔺绍安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也很愧疚。所以这个亲事更不能要了。   恐怕三小姐也不愿意终日面对一个不爱她的丈夫,因为愧疚而每天摆露出一张虚伪的笑脸,连真心实意的关心都做不到。   何必在知道不能够的时候,还要彼此去折磨?   换一个人,兴许会对她很好。   蔺绍安的嘴角扯出一抹淡笑,战场上的厮杀,敌我两方拼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刀切在身上,纵是再疼,也不会让他的眼睛眨一下。就算是地面躺了无数士兵的尸首,鲜血横流,纵横遍野,他也不会退却,不会认输,不会恐惧,更不会万念俱灰。只是万一,如果顾云瑶那小丫头在面前哭了的话,蔺绍安完全不敢想象,很有可能就会因为她而动摇。   心里就是一惊。   蔺绍安再度叩首道:“求祖母成全,把这婚事退了。”   蔺老太太拿他没有办法,心里绞着一般的痛:“就算是得罪定南侯家,你都要如此?”   蔺绍安原本垂下不敢看蔺老太太的目光,忽然笔直地朝向她:“是的。”   他已经想定了的事,就不可能动摇。   蔺老太太不知道他怎么就变得这么执拗了,以前她说什么,他都是高兴地说着好,如今倒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蔺老太太很少看到常常以笑脸示人的蔺绍安这样,她想说服他,可连她自己,都有了一刻的动摇。   本来就是她铁石心肠下安排的婚事,苦了云瑶那个孩子,还特意过来要求她千万不要因为她的事,而得罪了定南侯家。   蔺老太太干脆把顾云瑶说过的话搬出来说:“你可知道,定南侯小侯爷的嫡亲姨母是如今正当得宠的陈贵妃?!”   蔺绍安难得严峻的面容,终于是恢复常态,笑了:“孙儿知道,是陈贵妃,可就算是皇帝陛下强压着我迎娶三小姐进门,那也是委屈了三小姐。”   蔺老太太心里苦笑,看孙儿这般认真的态度,不像是作假,这就是有心得罪了皇家,也不想要这门婚事了。   所以他刚刚说了,若是以往,必然会听他们的话,这个以往是指什么时候?   蔺老太太还想劝他,她深深地吸口气,尽量让语气平淡一点,好叫他容易接受:“绍安,祖母知道你不喜欢那三小姐,你们两个人素未谋面,自然是没什么感情。但是定南侯家的三小姐,我见过,她才华不错,样貌也好,品行端正,我特地请了永安寺的住持为你们合过八字,他说你们两个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满京城里能配得上咱们侯府的贵女是有,但这三小姐确实是好。你没有见过她,如何能知道将来不喜欢她?不如这样,祖母请个戏班子回来,把那三小姐也邀来一道看看戏。等她入厅堂的时候,你就先躲在屏风后面看一下也好,若是觉得不错,你再出来,我让你们好好见一面。”   蔺绍安却摇头:“祖母,见与不见,都只会一样的结局。”   蔺老太太心里涌上来一阵难过之情,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这孩子就是执意如此,见过以后恐怕也不会喜欢上!   她只好道:“如果是你表妹呢,你是不是就立即答应了!”   本来只是一个激将法,想测测蔺绍安对他表妹的看法,谁知道蔺老太太刚说完这句话以后,蔺绍安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嘴角竟是扯出一丝苦笑:“她可能是讨厌我了,因为我以前做了很过分的事。”   看到这里,蔺老太太忽然就明白了。她的手无力地垂下,在太师椅的侧面晃了几晃。   果然这孩子,其实也对他的表妹有那么一个意思?可那时候顾云瑶才几岁大,他可是比顾云瑶大九岁之多!   到底什么时候,从他们哪一年,他对她的表妹有那个心思了?   蔺老太太不敢相信,那时候顾云瑶才只是一个孩子。她露出了很震惊的神色,喃喃地问出来:“什么时候……”   蔺绍安应该没有听清,所以她的语气加重了一点:“从什么时候起……”   蔺绍安看到祖母这样,明白她一定想到了很多事情,那时候的顾云瑶才只是一个孩子,他怎么可能会对那么小的表妹动起邪念?   起初只是感到兴趣,因为顾云瑶的一封信,觉得这个表妹很有意思,这么小就懂得要用图画来表明心思。别看她年纪小,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透亮。否则带她来侯府的那一次,她怎么会明白蔺老太太和蔺月彤两个人的对话?   那一次,蔺绍安又回忆起来,顾云瑶听完那个本应该深埋于蔺老太太心底的秘密以后,微蹙了眉头,眼底有淡淡的哀伤,还是忍着,不情愿落下眼泪,只是倔强地往前走,可能是怕他看到她伤心的样子。   这么小,就明白了人间的许多章法,还有无奈。当时蔺绍安有点心疼,揉着她的小手心,软绵绵的触感在手里,和昨日相见时牵在手心里的触感完全不一样。   顾云瑶已经慢慢大了,不再是五年前那个会用初生小鹿一样,懵懂可爱且乌黑发亮的眼睛看他,会因为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回避他,甚至都不看他一眼。   他也知道她大了,以前她还是孩子,没想过的邪念在一瞬之间忽然就萌芽。或者说,突然就明白他荒诞不经地拉起她的手,意味着什么。又或者说,突然就明白从五年前开始,为什么即使明白会得罪定南侯家,也执意要退婚的原因。   可能他就是在等她长大。   蔺老太太的这句话提醒了他,蔺绍安不由得站起身,看向祖母。忽而就是一笑,他穿着鸦青色的锦袍,如清新雨后的茂林修竹,身姿站得笔挺。   “祖母,我为什么不能娶表妹?”   对啊,蔺老太太看着他的笑脸,有点难过。他为什么不能娶顾云瑶?   ……   昨日下了雨之后,秋老虎的威力好像就被减退了。本来文舒斋的小灶上面煮了绿豆汤,做绿豆汤的同时,后厨揉了点绿豆泥做出了糕点,还有之前蒸过的枣泥糕之类,里头加了一点蜂蜜,一并送到顾云瑶的主屋里头。   顾云瑶正在和薛妈妈她们讨论,说到十月桂花飘香的季节快到了,她准备摘点桂花酿蜜吃。这桂花也能多摘一些酿成酒。正好府内的几株比较大的桂花树就种在外院里面纪凉州的住所附近。   薛妈妈都准备好了,到时候和往年一样,搞根长竹竿,兜个小篮子去把桂花给抖下来。   其实种田也挺有意思的,前世顾云瑶尝试过种田的滋味,都是顾德珉被发配到地方上去以后的事了。为了对一些山野地方进行开发,也为了让县城里的百姓们收成更好一点,好应付赋税,顾云瑶亲自去爬了山,看中几块土壤还不错的地方,很多事也是在那几年期间学到手。还有顾峥的帮忙。   顾峥喜欢在田野里读书,眉间的那道沟壑让他看起来很难亲近人,但是很多小孩子都喜欢找他玩闹。因为他总是会把松子糖之类的小甜食带在身边。   看到有孩子过来了,就把松子糖啊、柿子饼啊散给他们。有时候会买绿豆酥或者栗子糕过来。   有一个村头的老大伯喜欢把水牛交给他来放,顾峥就会到一个小池塘边,把水牛捆在一棵歪脖子的柳树下,坐在水牛的背上,手里捧着一本《论语》在看。   明媚的太阳照在他的身上的时候,远处有几个老伯伯还有年轻妇女在插秧,然后顾云瑶就会看到他并没有在看书,目光笔直地投了过来,总是在看到她的时候才会从严肃的样子,改成微微一笑的温柔:“怎么了?”   桃枝忽然用手在顾云瑶的面前晃了晃,把难得会想起来的回忆阻断。仰起头来看,是桃枝明媚的笑脸:“姐儿,您又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什么事都没有。”顾云瑶摇摇头,总不能告诉她们,她还有一个遗落的哥哥在外面,她刚刚回忆的就是她的哥哥。   桃枝知道顾云瑶总是会突然发起呆,每当问起来出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她就会说没事。已经习惯小姐这样了,再多问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几个人干脆又有说有笑地聊到入秋之后就是要过冬了,等过冬的时候,府内的那片竹林里头还能挖冬笋。   顾云瑶准备接话,挖冬笋也很有讲究,要看什么时候挖,这时候,外头忽然有人通传说,侯府这边派人来要接她过去。   顾云瑶才走出去,就看到通传的人身后跟着侯府里头的丫鬟,是司琴。   一见到顾云瑶,司琴心头就涌上来一股难受:“姐儿,您快跟奴婢回去瞧瞧吧。”   顾云瑶顿时有种不好的感觉,怎么和五年前某样事发生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司琴就说道:“蔺老太太她突然病重了,您一定要回去看看,她到现在都在念着您!”   顾云瑶眉头轻轻地一皱,什么也别说了,顾老太太那边也已经知道了情况,还派了身边的一个丫头过来告诉她说可以直接过去。   顾云瑶跟着司琴赶紧一起离开,到顾府大门口,却看到有个人站在那里。 第103章   居然是蔺绍安亲自来接她来了。   他一身天青色的直裰, 背着手站在那里, 宽肩长臂。竟然有点道骨仙风的感觉。   习武之人的耳朵比较敏锐,何况蔺绍安还是常年在宣府镇历练的人,虽说现在没有一官半职, 能力其实在副总兵之上。   好像是听到了她们过来的声音, 顾云瑶很快看到蔺绍安回过头来,只看到她的一瞬间,脸容有点僵,大概是想到前一日赏秋菊的途中时发生的事,但就是一瞬间, 恢复至如常一模一样的笑脸, 嘴角抿出的那个弧度, 很温柔。   顾云瑶走到这里,就不敢再往前一步了。   她的脚步顿时一顿。不知道此刻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   蔺绍安却折过身, 仿佛前一天闹出的不开心, 只是她做的一场梦。上前两步来,蔺绍安看着她,高大的身影几乎能盖住她, 顾云瑶说的没错,他已非五年前的少年,而她也不是孩子了,他可以随时把她拢进怀里, 他长高了, 长得更高, 她依然那么娇小。   蔺绍安低声和她说话:“怎么了,见到我是不高兴吗?”   居然好像被说了一句不得了的话……顾云瑶有点无奈。可转念一想,表哥的性子就是这样,说话的时候会带点风趣幽默的意思,要是太刻意放在心里,不好受的反倒是自己。   顾云瑶已经锻炼出喜怒不形于色的能力,趁蔺绍安接近的时候,刻意往后退了一两步,连这一点细微的小动作,蔺绍安也都发现了。   他看起来是很轻松地笑说过去:“你以前那么小的时候,还很依赖我,我走到哪,你就跟到哪,我还给你买过糖葫芦,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都吃完,现在若是再想给你买,好像把你当成小孩子看了,你肯定不高兴。不过啊,如今你倒是与我生分了,都不敢和我说笑。表哥我这心里头,还挺难受的。”   顾云瑶听不出他语声里的意思,只觉得他这口气好像有点自嘲?   可又觉得好像是听错了。   顾云瑶想假装没在意,告诉他说:“表哥,你也说了,那是我小的时候,如今是大了,自然不能再过于依赖你。那样不太妥当。”   所以怎么样才叫妥当?   蔺绍安微微一怔,差点脱口而出告诉她说,昨天晚上和祖母商量了一晚上的事情,甚至蔺老太太会生病,也是被他给气到了。   他纵是有再多不孝顺的所为,也不想看到别人为他伤心的样子。   就是不知道顾云瑶知道了他的那个心思,还会不会愿意。甚至会不会与蔺老太太想的一样,认为从她小时候起,他就对她有那种邪念了?   又会不会一直在埋怨他当年抛下她不理不问的事。   这次蔺绍安没有只准备一匹马匹,应该也是明白了要杜绝男女授受不亲的事。绕过影壁,顾府门口正停着两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   两个马夫是侯府里派来的人。   不过要和表哥同乘一辆马车,面对面坐着,好像并不比同乘一匹马的感受好到哪里去。顾云瑶的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生怕自己的紧张会突然表现出来,被蔺绍安察觉。好在如今有两辆马车,她不需要和表哥乘坐在一起。   蔺绍安和纪凉州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两个人的性情大为相反,蔺绍安前世就通晓用兵之计,特别是洞察人心的能力这一块,蛮子军就是因为蔺绍安玩了一点计谋,让内部的将领一言不合产生了怀疑与矛盾,才有空隙被他带领三千蔺家军奇袭攻破。曾经被蛮子军们引以为傲的铁骑能力,也被他摧毁殆尽。   蔺绍安知道那些也先族人以马背上的民族自称,一个个骁勇善战,所以他也绝不轻敌,偷偷在私下开始操练骑兵。还拿捏住也先族的要害——虽然骑射能力很强,但是他们没有组织性,队伍散漫,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固若金汤。   一帮丫头婆子把他们送到门口,为首的是桃枝和夏柳两个人,还有些不放心,说要跟着过去看看,顾云瑶因为每隔几个日子就会去侯府小住两日,和司琴与另外一个丫鬟墨画之间都比较熟悉,本来是照顾蔺绍安的两个头等丫头,结果倒好像成了她的人。   顾云瑶让桃枝她们留下,笑了笑说:“我去瞧瞧外祖母的情况,她年纪大了,一个人在侯府里不容易,舅舅他们都不在京城里边,表哥也难得回来,如今她是病了,念着我,我必须是要去陪陪的,可能会去个一两日,你们住在侯府也不方便,司琴还有墨画会跟着我,就不用担心了。”   桃枝还想说什么,薛妈妈却制止了她,若说要给瑶姐儿找夫君,自然得挑好的,她以前就很喜欢蔺绍安这个侯府世子,顾老太太也喜欢,只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婚事好像就黄了。   多日之前,顾老太太从侯府回来之后,这件事就不再由她们提起,薛妈妈多方从赵妈妈口里套话,才明白顾老太太和大太太肖氏两个人,好像有意要把瑶姐儿配给其他人。   比如说齐国公的那个三公子?   听起来派头也很大,国公府的少爷,那也很金贵。可薛妈妈就是很喜欢忠顺侯府的这位小世子,而且以过来人的经验来看,薛妈妈立即就瞧出蔺绍安也对他们家的瑶姐儿有那个意思。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没有意思,心里就算是有话,表面不说,眼神也藏不住。让他们两个独处,明显是个好机会,薛妈妈怎么可能错过这个好机会,当然要让桃枝别插足了。   桃枝冥冥中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她陪在顾云瑶身边的日子最久,能感受到顾云瑶好像在刻意避开什么,眼下也是担心她与小世子之间相处不好,但薛妈妈和瑶姐儿都这样交代了,她也真的不好插足什么,只追在后面,和顾云瑶说话:“姐儿,您要是有什么事,就派人回来传个话,奴婢定当去侯府把您接回来。”   居然换回顾云瑶的一句:“傻丫头。”   桃枝抿抿唇,说谁傻丫头呢,明明瑶姐儿比她小。   顾老太太因得知消息时,还在小佛堂里,来不及过来送顾云瑶,反正都在京中,两家人也在这几年当中重归于好,顾云瑶留在侯府里头小住的事情,不止一回两回了,顾老太太念在蔺老太太一个人不容易,顾云瑶代替母亲尽点孝义,也是该的,就让她去吧。她也知道孙女做事情向来知道分寸,与她表哥之间,既然明白了一些道理,就不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来。   顾云瑶准备上马车前,回头和还不放心的桃枝她们交代:“我去外祖母那里,你们把老太太照应好,有什么事,直接来侯府找我就是。天气一天天凉了,万不能叫老太太染到风寒。还有大太太那里,她为二哥将要春闱的事一直在操劳,叫她好好歇着,别想多了。”   说到这里,桃枝夏柳她们都有点难过,桃枝最明白顾云瑶的心肠,总是替别人着想,就是不替她自己想想。   她含着泪说话,握住顾云瑶的手:“姐儿您且放心吧,无论是老太太还是大太太那里,您都不用太担心。”   又不是要天人永隔了,只是有可能会去个一两天,顾云瑶也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小题大做了,于是笑起来,和她们道别。   以前的事,她根本不怨蔺老太太,因为换成是她,也会恨父亲。而且她确实恨过顾德珉。不是因为顾德珉对她不好,而是顾德珉对她生母不好。   蔺老太太以前护女心切,骂顾德珉是个混蛋,她不觉得蔺老太太骂得有错。   所以以前上一代的纠葛,变得不想来瞧她,顾云瑶都能理解。相反蔺老太太那边,是真的不容易,一个人孤守侯府,再多的丫鬟婆子绕在她的身边讨她开心,都比不得至亲至爱的人回来。   如今蔺绍安是回来了,就是不知道他因为什么具体的原因回来。可能是外祖母催着他,要叫他赶紧完婚?   想到这里,顾云瑶又觉得脚步有点沉重,蔺绍安也发现了这一点,伸手要稳住她,被顾云瑶一个闪身错开。他已经能体会到顾云瑶在刻意避开他,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之中,最终还是望着借助司琴的手登上马车的她,缓缓地收回去。   目睹到这一切的司琴,也没说什么,顾云瑶在车厢里唤她:“司琴,你也上来吧。”   啊?司琴有点讶异,这辆马车明明是给少爷和瑶姐儿两个人准备的。   她望望将帘子挑出一个缝隙,递出的手,那手骨节分明,手腕极细,上面还挂了一个质地上佳的翡翠镯子,发出淡淡的温润的光泽,在日光下衬得她肌肤也莹白如玉。   司琴只好又回头看向蔺绍安。   他站在那里,完全不动,好像在深思什么。   顾云瑶在车内等了片刻,都不见司琴登上马车,她想把递在外面的手收回来,竟是被人从外面一抓。那掌心温热宽大,比起女子的要大上许多,虎口有茧,握在她的手背处,有点粗糙。   顾云瑶立即明白这是谁的手,想收回来,对方却借由她的力道,直接登车而上。接着帘子被静静挑开,同时露出蔺绍安那张生得比女人还要清秀貌美的脸。   此刻嘴角也没在笑了,只剩下他灼灼的目光。 第104章   顾云瑶的手一僵, 想抽回来, 竟是抽不回来。被他这样毫无顾忌地盯着也抓着手,她浑身很不自在,只能赶紧把目光别过。   蔺绍安在她的身侧坐下, 车帘里和车帘外是判若两个地方, 反正也没人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况。蔺绍安就一直用灼灼的目光看着她,像是一团不灭的烈火,烧在她的身上。   马车即将要走,车夫起步的时候,喊了一声长长的“驾——”, 车身一个不稳, 不小心剧烈晃了一晃。顾云瑶的身子也是跟着一颠, 身子歪歪一斜,竟是不小心扑进他的怀里, 蔺绍安的胸膛登时有点发紧, 克制了好一会儿,才没将手臂摁在她的背后。   顾云瑶只觉得头顶上空的呼吸,有点沉且绵密, 小心将心里的那份紧张不露出马脚,顾云瑶赶紧谢了一声,正过身子,又觉得单说“谢谢”不好, 追加一句“抱歉”。   就是这声“抱歉”, 让蔺绍安伸在她背后努力维持不动的手臂, 终于往下一压。下一刻努力坐回去的顾云瑶,被他直接摁进了怀里!   顾云瑶剧烈的一颤,想推开他,居然被蔺绍安抱得更紧了。   “你不用觉得抱歉。”是他有邪念,是他心思龌龊,是他对表妹……有那种想法。   就是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给他捏捏脸颊,还会不会跟在他的身后,左一声“表哥”,右一声“表哥”地喊他。   该觉得抱歉的是他。蔺绍安沉沉地吸了一口气,怀里的顾云瑶,头顶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好闻的味道,充斥在鼻间,让他的眼神也有点迷离了。   顾云瑶一惊,努力保持的距离感,在这一刻几乎被他击破。想从的怀里挣脱开来,她都能感觉到在上车时,来自蔺绍安的两道灼灼的目光,此刻也在她的头顶正看着她!   马车的车轮在慢慢往前行,车厢内很稳。   蔺绍安的呼吸终于是平静了一点,把她的头埋在胸膛处,手指蜷了又蜷,不忍心放在她的背上,但终于在犹豫过后,还是按在那里。   顾云瑶试图推他,几次都败下阵来,心里很忐忑,不管表哥对她有没有意思,将来要登基的是陈贵妃的儿子景旭帝,光这一点就不想让忠顺侯府得罪定南侯家。   看她很抗拒的样子,估计她还想着以前那件事。   蔺绍安已经和蔺老太太坦诚过,是他做错了,顾云瑶讨厌他也是必然的。   当年在北城门门口,顾云瑶已经追过来,在纪凉州的带领下,他还那么匆忙和绝情地离开,在顾云瑶的心里一定留下了阴影。   前段日子蔺绍安写过一封信给顾云瑶,按说已经抵达京城,然而他没收到回信。只是想问问表妹五年期间如何了。最后也没能收到回信,让蔺绍安明白了一点,与其在边关一直想着这件事,不如直接回京看看情况也好。   “就一会儿。”就一会儿就好,他低声告诉她。   蔺绍安很少在人前把真实心意表露出来,但也不是每回都能忍住。   抱住顾云瑶的这一刻,他好像明白了一回事,就是他真的在等她长大。   车帘外面有是一片天地,没人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只有这一刻,才能毫无顾忌,甚至是安心地抱住她,真的只是一会儿,在顾云瑶还不断地奋力地想要推开他的时候,蔺绍安没用出十足的力气,故意让她从怀里挣脱。   顾云瑶不知道他一会儿该怎么解释刚刚的举动,可她也怕他真的讲下去了。如果是以前,她肯定会很开心,但是横亘在顾府与侯府中间的,还有一个定南侯家,表哥根本不明白,将来的景旭帝有多么狠,说灭了顾府满门,就派锦衣卫全部去灭了,还有哥哥顾峥,被午门死杖,被剥皮展示。   一想到将来可能会发生的种种情况,她就暗自下了决定。要保护好哥哥顾峥,也可能是如今江南谢家的谢钰,要保护好表哥,要保护好顾府还有忠顺侯府,或者……干脆让景旭帝不要登基好了。   但是该怎么让景旭帝不要登基?   首先就得有机会接触到皇族。   顾云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稳,重新坐回去,很端正:“谢谢表哥,如果不是表哥刚才扶我一把,我可能就要撞着头了。”   蔺绍安望着她,她居然轻描淡写地把刚才的事转换成扶了她一把这么简单的事?   语声那么的疏离。果然还是不一样了。   蔺绍安也重新靠坐回去,期间外面传来一些往来商客们的吆喝声,有胭脂水粉,有挑着担子买卖鸡蛋,还有人在喊着“卖糖葫芦”……   蔺绍安居然叫马车停在路边一会儿,他下去以后,顾云瑶也不敢看是什么情况。等回来的时候,蔺绍安的手心里已经多了一串糖葫芦,递给她。   好像每回他都会拿糖葫芦来贿赂她,可她不管是五年前还是如今,都不是别人眼里看起来的小孩子,早就过了爱吃糖葫芦的年纪了,何况她也没说过喜欢吃糖葫芦。   蔺绍安很执着,想把糖葫芦塞进她的手里,也是这么做的,忽然执起她的手心。顾云瑶的手已经和当年软软的小小的样子不一样了。揉进手里一小会儿功夫,把糖葫芦塞进她的手里以后,蔺绍安就赶紧把自己的手收回。   垂在身侧,再也不动了,只是偶尔会挑开帘子看看外面。日光照在他的脸上,有点清冷,眉目很俊美,侧脸也像熠熠生辉了一样。   顾云瑶只看了一眼,也把目光收回,低头一看,手心里握着的糖葫芦还不知道该如何办。她有点无奈,这么带回侯府也不是办法,那只能吃了。   嚼了一颗在嘴里,顾云瑶皱皱眉,没想到看起来诱人,还是那么难嚼。   真够酸的,酸得她的眼泪都快掉了。   ……   蔺老太太躺在榻上,眉勒已经被去除了,她一直在哼哼,头很痛,墨画还有王妈妈她们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蔺老太太隔一会儿就要问一遍:“瑶儿她过来了没有?”   有时候她的目光有点闪烁,会把“瑶儿”误念成“柔儿”,王妈妈知道她是想念二小姐蔺月柔了,但斯人已逝,如何能再回来?   可能蔺老太太这辈子的心愿也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胆敢把蔺月柔的尸首给抢走。也想知道蔺月柔的尸首如今葬在何处,或者说究竟有没有被好好安葬着。   这是烙印在心里一辈子的病,去除不掉。   顾云瑶过来时,就看到蔺老太太的面容在一夜之间好像衰老了许多。   她浑浑噩噩地看着帐顶,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有人说话,说什么“瑶姐儿过来了”,蔺老太太的目光才重新转过来,顾云瑶就看到她的脸好像陷下去一块,蔺老太太嘴角一张一合,力气很弱,想要说话,说了半天说不出什么声音,然后蔺绍安就站在顾云瑶的身后,她的乖孙儿以前都喜欢笑的,如今看到她这么憔悴的样子,真的是笑也笑不出来了。   蔺老太太环顾了一下周围,除了她的儿子女儿赶不回来了以外,大家基本都在。   顾云瑶很难受,她最看不得亲人病重的样子,何况蔺老太太的面貌像是快要离世前的样子。心里有点发慌,顾云瑶握住她的手,想要凑前和她说话。   蔺老太太还是说不出什么话,喉头有点哽咽。   顾云瑶凑近听了半天,听不到什么声音。   她不免回头,望向蔺绍安:“外祖母怎么突然就病重了?”   顾云瑶明明记得,前段日子还过来陪过蔺老太太,那时候蔺绍安还没回来,外祖母精神很矍铄,还拉着她的手说,咱们的瑶儿又长大了。   王妈妈红着眼眶,看了一眼蔺绍安,欲言又止。   服侍了蔺老太太多年,王妈妈虽然只是个奴婢,老太太早就把她当成了真正的家人,有什么话都会掏心窝子的讲出来。   对顾府和侯府之间的事,蔺老太太向来很自责,总在王妈妈的耳边念叨,说是什么苦了两个孩子了,当年是她的决定过于匆忙,蔺老太太没有想过,真的没有想过,两个孩子相差九岁之多,怎么会有那种心思,蔺绍安也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等那么多年。   就像是定南侯家的三小姐等他五年一样,他可能也在等顾云瑶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   王妈妈也很想知道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昨天夜里蔺老太太把蔺绍安叫去说话以后,谁都不许留下来,只能他们两个人在静雅堂内。侍候了蔺老太太多年,从来贴身不离的王妈妈也不许留下。   到了后半夜,蔺绍安先出来了,把很多丫鬟婆子都喊过来,众人才知道蔺老太太忽然陷入昏迷不醒。   郎中过来瞧过,恐怕是伤心过度,晕过去的。   伤心过度什么事?王妈妈很想知道。   郎中瞧过以后,蔺老太太醒是醒了,说话很艰难,嘴巴哆哆嗦嗦,半天才能讲出完整的一句,然后就是念着要看到瑶姐儿。还要蔺绍安亲自去接。   几个大丫头已经哭成了一团,蔺绍安也渐渐红了眼眶,拼命地忍住了。   在至亲遇险的面前,他才能真情流露。   蔺老太太被顾云瑶握着手心,她艰难地抬起脸,也反握住她。积攒了半天,终于有点力气说话,她想把顾云瑶单独留下来,为这个事才把她从顾府里接过来。   蔺老太太看着她,手心握得很紧,一个字一个字很艰难地说道:“瑶儿……你……你留下来,外祖母想和你说一些……话。” 第105章   顾云瑶只能点点头, 总感觉外祖母时日无多了, 能陪她一会儿,就必须要多陪她。   但她也不与愿意相信这个事实,蔺老太太一定会没有事情, 能够长命百岁,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也是这么告诉她的。   顾云瑶笑起来,那颊边就有一颗梨涡,生得是极好看,蔺老太太就喜欢看她笑的样子。仿佛她笑起来, 就如一颗蜜糖化在心里头, 胸前的烦闷也都一下子消散了。而且她生得和二女儿有八、九成的相像, 蔺老太太自从想起了想把她接回身边养以后的心思以后,就一直很宝贝她。   可蔺老太太突然又觉得很难过, 以前这个孩子明明很爱笑的, 怎么近日来,总是忧愁满面?   虽然她很少会说真正的心里事,与谁都是脸带笑意的说话, 蔺老太太却看得出来。   顾云瑶低着头,诚挚地看着蔺老太太:“外祖母,我小的时候,您说过, 要带我游历大江南北, 您还年轻着呢, 外边的天地广阔,我还有好多地方没见识过,等着外祖母带我去。”   蔺老太太哪里不知道,那些话只是为了哄她开心说出来的话,她们这些女眷,哪里能天高海阔地到处乱走。顾云瑶也无非是想哄哄她,好让她打起精神来。   蔺老太太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一会儿,我有很重要的话和你说。”偏头看一眼那些站着的丫鬟婆子们,她们立即会意,全都鱼贯而出,经过蔺绍安身边时,司琴端看了他一眼,想让小世子也先出去一步说。蔺绍安却是站着不动。   蔺老太太又一次偏过头,眼角余光看到那身天青色直裰的衣角,咳了两声,让他也一道出去:“我和瑶儿有些话要单独说,你也别留了。”   蔺绍安俊美的双目只好看了她们两眼,相顾无言,转身走出去。   房门被吱呀一声关上。屋子里总算没有其他的人在了。   蔺老太太反握住顾云瑶的手,很想和她之间再挨得近一些,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时日还有多少,就是害怕,怕再也见不到这个可怜的孩子。   她和她的母亲生得那么像,娘不在身边的日子,除了顾府里面有一个顾老太太在撑腰之外,没有人再护着她。本来蔺老太太可以成为她背后的靠山,如今不是很自信,因为不明白还能活多久。   顾云瑶只看了她片刻,就明白老太太心里在想什么,她在怕她没有人照应,还一度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顾云瑶抓住蔺老太太的手,语气温柔地再一次告诉她说:“外祖母,您不用担心,您还康健着,还有好多日子要过。”   怕她想得太多,反而积郁成疾,顾云瑶尽量用平缓的语气来宽慰老人家。   蔺老太太的目光闪烁,她就是觉得,自己的命不长了,别人说什么都没有用,身体如何,当然是她自己最清楚。   蔺老太太茫然地看着她的脸,顾云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难受的外祖母。   “我还想抱重孙子,想看到你表哥有孩子的那一天。”蔺老太太顿一顿,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顾云瑶见到她如此,知道她是有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赶忙起身替她抚了抚背。   蔺老太太拉住她的手,又叫她重新坐下,看着她,苦笑着说话:“我也想看到你抱孩子的那一天。”   原来还有后文。顾云瑶真的见不得老人家病重时的模样,曾经顾老太太病重,她就趴在床边伺候了许久。当时她就是怕顾老太太会突然离开,无论别人怎么劝她回去好好休息,那是祖母的关键期,她不能走。   历劫生死是人世常伦,可如今又要她经历一遍蔺老太太病重时的事,无非让她心里蒙上一层霜。顾云瑶的面上虽然努力在维持平静,心里头早就有翻江倒海的趋势。   她忍了忍,眼眶早就红了。   “外祖母,您一定能看到的……”   蔺老太太却打断了她,口气很沉地说话,甚至是盯着她,叫她不能移开一点点视线:“所以外祖母接下来要说的话,瑶儿你一定要记住。”   中间她咳得厉害。   顾云瑶并不想她说太多话,如今好好休养才是:“外祖母,您别急,您先好好休息一下。云瑶在这里,一直陪着您,您随时都能说,不急于这一刻。”   蔺老太太狠命地摇头:“不行,我必须要说。”而且必须现在就要说。   她知道顾云瑶会一直在的,甚至知道,她的孙儿一定也在外面很担心里面的情况。一点不好的动静,蔺老太太都不敢有。这种话,只能先由外孙女一个人听。   前胸顿时有点发闷,蔺老太太干脆按着胸说话:“若是我真的走了,你舅舅还有你表哥他们,就得守孝三年。这三年期间,家里不能有喜事。定南侯家那边……咳咳……当年是我自私了,你能原谅外祖母吗?”   听到这里,顾云瑶顿时明白蔺老太太要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心里一紧,甚至是狠狠一怔,蔺老太太一旦真的驾鹤仙逝,这三年期间,表哥就不能婚娶,定南侯府那边,纵是有心想将三小姐嫁到忠顺侯府里来做世子夫人,三年又三年,三年何其多。   三小姐想等,她的哥哥,定南侯小侯爷也不可能再让她等!   但是蔺绍安可以去等,顾云瑶现在还不大,过个三年正好过了及笄,娶进家门正合适。   蔺老太太有可能真的等不到抱重孙子的那一刻了,唯一能为两个孩子做的事,也仅限于此。想要通过这个办法来弥补,或是来偿还她曾经犯下的过错。   顾云瑶一旦知晓她是什么打算,被这个想法彻底震撼到。蔺老太太的意思无非就是,哪怕她还有日子去活,她也不想再活了,为了成全两个孩子,不如就这么任由身子恶化下去,死了算了。   顾云瑶的心里当真不是滋味,倘若蔺老太太真的有这种自行了断的想法,往后的日子,她绝对不可能原谅自己。   外头日头正高,初秋的天气极好,侯府里面一派祥和之景,那日头正好晒在院子里的一处飞檐之下,蔺绍安站在这处光之下,身上被照得暖融融的,但他的手心却很冷。   伸出来,不经意触到那团暖光,蔺绍安失神了片刻。想起外祖母昨日伤心过度,晕厥过去的事,恐怕因他执意要退婚引起。让定南侯家难堪,让父亲难堪,还要让忠顺侯府树敌,指尖就是微微一凉。   顾云瑶从门里出来,好多丫头婆子都看到她脸上有点惨白无光,就是不知道蔺老太太在里头和她都说了什么话。   顾云瑶也不可能把这种事说出来,蔺老太太一直反复交代,是她太过自私,希望能求得原谅。   顾云瑶早就是原谅她了,外祖母何错之有?如果没有原谅的话,也不可能总往侯府里边跑,觉得蔺老太太一个人守在偌大的侯府里面不容易,顾老太太教过她,血浓于水的道理,蔺老太太是她的外祖母,是她母亲的母亲,也就是生养出她的大恩人的恩人。   活在这个世上,不管遇到什么,都是不容易的事,可能有辛酸,有高兴的时刻,都是人生中的一场历劫,顾云瑶根本就不恨蔺老太太,所以蔺老太太的决定对她来说太过荒唐了。   怎么可能用一个人的性命,去换取别人的终生大事?   她根本就做不到,表哥肯定也做不到。因为知道蔺绍安做不到,顾云瑶不禁想,蔺老太太才会把她留下来单独说话。   以至晌午,太阳高挂在正空,顾云瑶抬眼看向那层日光,被这明晃晃的日光一刺。穿过晃眼的白,就能看到蔺绍安正静静地站在飞檐一角等待她。   好几个丫头婆子鱼贯而入,进去瞧瞧老太太的情况,司琴和墨画也在其内。外面只剩下顾云瑶和蔺绍安两个人。   里面很快传来不少问候蔺老太太的声音。   蔺老太太只是需要稍作休息,暂无生命大碍。   顾云瑶还是离得很远,应该是要刻意避开他的样子。   蔺绍安也没有再走近了,想到马车内的情况,车身因为起步的时候重重一晃,顾云瑶落入他的怀里,那时候她的双肩就是微微一颤,轻蹙的眉头显然是在抗拒他,语调也很冷淡疏离,蔺绍安索性也收起心里的那份念想。   提起笑容,顾云瑶看到他嘴角的弧度,笑得很淡。和以前的轻松完全不一样的笑容,好像多了几分无奈在里面。   日光还是明艳艳的,她的双目不小心被一刺,心里也被狠狠地一刺。之前就有想过,能重新捡回这一条命,再度享受到一些前世遭到错过的人伦之乐,是想也想不到的一件事。所以很多事要由她来承担,很多结局只有她才知道,让她先行体会那些辛酸苦辣也好,五味陈杂也好,可能都是在为了让她得到一些遗失的美好的同时,也必须付出什么。   首先就是表哥,表哥的性命更重要。   顾云瑶沉沉地吸了一口气,把情绪掩藏得很好,比起让她和表哥在一起,她宁可表哥好好活着。   死过一回的人,可能就什么都不怕了。唯一怕的就是身边的亲人活得不够好。   蔺绍安察觉出一丝异样,他看到顾云瑶好像想到什么,随即目光坚定地直视而来,朝他淡淡一笑,那一双点漆如墨的眼里,前一刻明明还因为想到什么,而有一点动摇,突然就变得很坚定。   蔺绍安驻足片刻,想要上前和她说些话,屋里头有人在喊他,蔺绍安身子微微一动,还是转身走进正屋,去蔺老太太床前伺候了。   ……   街市里人山人海,顾钧书难得出来一趟,身边倒是没跟了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小丫鬟了。他觉得松了一口气。一把勾住纪凉州的肩膀,顾钧书眉开眼笑道:“难得听到景善兄你说要出来见见市面,平时不是对这些都没兴趣的吗?怎么如今倒是想要瞧瞧来了。”   纪凉州话也不多,就说了几个字:“想买点东西。”   顾钧哈一笑,看起来比他还老道,毕竟很能说会道:“我懂我懂,景善兄你回京城一趟不容易,这京城里好玩的好吃的那可多了去了,问我准没问题,虽然平时,我也被拘在顾府里头,我爹我娘他们啊,成天只会叫我用功读书,但我准是错不了,哪里有什么宝贝儿,我最精通了。”   纪凉州淡淡地“嗯”了一声。   就是顾钧书不知道,他到底想要采买什么。   两个人一路闲晃,这街市里头确实热闹,路边人们的呼喝声不断,来往的人里也有不少如他们这般打扮华贵的公子,或是也能见到一些样貌不错的普通百姓家的小娘子,街边有一家专门卖豆花的店面,开了几十年了,具体年数顾钧书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卖豆花的店铺里头有个小娘子,人称豆腐西施,生得很漂亮,皮肤极白。   两个人路过的时候,顾钧书还会瞄一眼,小娘子正在外面张罗生意,为来店里落座的食客舀着一碗碗香喷喷白腻腻的豆花。   纪凉州却是看也没看一眼。   路过酒肆,茶铺,还有布庄……鳞次栉比的店铺统统在眼前一下扫过。期间有人还吆喝住他们,想问他们要不要香囊什么的,这街边的摊主看到两位青年,很是热络,向他们二人展示着细绳上挂满的颜色各异的香囊,还有做工都十分精美的纸扇,鼻烟壶之类的玩意儿。   纪凉州终于顿了顿足,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品里面,还摆放着几根做工也顶漂亮的发簪。 第106章   眼前忽然现出小姑娘的脸, 她细长的脖颈上垂了几根发丝, 一头乌油油的长发绾成一个髻,上面就会别几根簪子。那天夜里把她遗失掉的猫眼石耳坠找回来,纪凉州就会回想起她躺在自己怀里的一幕幕, 然后他揉捏着她的耳垂, 在手心里……   顾钧书看他好像很喜欢这些女性饰品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有想要送礼的异性。   把其中一个看起来很别致的小簪子拾到手心,顾钧书笑笑地看着他:“景善兄,你想买这个?还说没有心仪的姑娘,难不成是你自己戴吗?”   没想到纪凉州问了一句:“你妹妹, 会喜欢?”   顾钧书登时脸色就变了, 摊主本来都打算听他们问价, 两位公子穿着华贵,必然能卖出一个好价格。谁想到顾钧书忽然很慌乱地把簪子递回去, 无论摊主如何劝说, 他也说不买了。   纪凉州不太明白他为何突然变了脸,顾钧书很慌乱,也觉得难以接受, 之前看到纪凉州抱住顾云瑶的那一刻,还以为自己想多了,毕竟这个人对男女感情一点想法到没有,结果他可能不是没有想法, 而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至少纪凉州可能一直在想顾云瑶的事情?   顾钧书的心里有点发闷, 他勉强地笑了起来,只说道:“我二妹她,绝对看不上这种小摊子上卖的货。你知道的,咱们家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顾家,什么金的银的玉的,我二妹那里都有。这个还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买了也只会叫她觉着是个笑话。”   纪凉州眉眼一低,看到小摊子上面的那些首饰还有香囊,忽然想到五年以前,他立在侯府北园的一刻,墨画端着的炭盆里面有他送给顾云瑶的小兔子灯。心里莫名地被刺了一下。   顾钧书可能说的没错,小姑娘不喜欢这种粗制滥造的玩意儿。   考虑着要不要换个更名贵的,纪凉州将手收回。簪子也重新放回去。   旁边忽然有人捡起他们二人放下的簪子,嘴角带着笑,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纪凉州才总算注意到这边的情况。这人穿得特别精美华贵,居然是太监的制服,他白皙的皮肤好像经霜更艳,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生得十分精致。顾钧书难以想象,一个男人居然还能用“妖艳”二字来形容。可阎钰山做到了。   阎钰山表面在看手心里的簪子,实则在看身侧站着的纪凉州。没想到再一次见面,居然是五年之后,就是这个孩子好似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睛,让他记挂了长达五年之久。   也找了长达五年之久。   如今再度看到,阎钰山也算是圆满了一个心愿。   今日倒是个好日子。他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轻松甚至是妖冶的笑容,身后已经有东厂的人匆匆赶至,他望了一眼纪凉州,不等身后的人说话,挥了挥手,抿唇一笑,就怕这个孩子,已经记不得他了。   顾钧书发现他可能是司礼监的人,就是不知道这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出了皇宫。   阎钰山也习惯了他们这等大惊小怪的模样,目光只定在纪凉州的身上:“一别五年,你这孩子,长得这样大了。模样也是更好了。”   被阉人这么盯着,也这么说着话,顾钧书的心里很不舒服,胳膊肘轻轻捣一下纪凉州,后者才转过脸来看他。顾钧书冲他挤眉弄眼,小声问道:“你认识东厂的人?”   以前不认识,现在应该算是……认识了吧。   纪凉州冷冷的眸光看了一眼阎钰山,始终不发一词。倒是好像回到五年前的那次初见一样。   阎钰山看到站在纪凉州身后的那位小公子,好像十分紧张的样子,忽而想到多年以前,倒是有个面貌和他有几分像的小姑娘,瞧见他时,一动也不动,他当时就招招手,要小姑娘过去,因为别人见到他时,都是一副怕极了的样子,唯有她不同。也有可能是小姑娘年纪还小,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是她所表现的那样。   后来因为立太子的事情更加重大,阎钰山派人调查她下落的事,暂且也搁置了。   他嘴角轻勾,笑得有点妖娆:“不用紧张,孩子,我不是坏人,我是誉王的老熟人,你又是他身边的人,五年前我们之间见过一面。”   他当然不是什么坏人,也更不是什么好人。   阎钰山如今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不假,同时还兼任东厂督主一职。   在找到更好的人选接班之前,东厂还是得由他牢牢把控。   纪凉州知晓东厂的事情,甚至知晓他父亲的死,他全家的死,可能都和东厂,和阎钰山有关。这个男人的眼很妖媚,看一眼就能记住。纪凉州发现,阎钰山还捡起女人用的胭脂水粉,置在鼻尖闻了闻,忽而就是一笑,和他招招手说话:“你这孩子,怎么就是这么怕生呢,都说了我和誉王是老熟人了,难道我长得就这么可怕吗?”   “可怕吗”三个字刚脱口而出,顾钧书就看到他忽然向前一步走,伸出手狠狠扼住纪凉州的咽喉,那双眼还能轻松地带着笑意,就这样满面春风地看着纪凉州。   顾钧书的脸都白了,东厂的手段残酷,不是一天两天知道的事情,胆敢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种伤天害理耸人听闻的事情,也只有东厂能干得出来!   可纪凉州居然纹丝未动,任他掐着,连眉毛都不皱一刻。双眼冷冷地投向阎钰山,阎钰山从他的眼底能读出,他的行为,掀不起纪凉州任何的涟漪。   这样的眼神,简直像在嘲笑他。   这小子,真以为自己是誉王身边的人,他就不敢动了吗?   阎钰山冷笑了两声,慢慢收紧五指,掐得他的脖颈立即青白一片。纪凉州大气未出一声,就只是目光沉静地投向他。   忽而阎钰山就被这道眼神逼得不敢看了,嘴角浮出的冷笑还没完全收回。他收回手,冷哼了一声。   身后站了好几个东厂的缇骑,还有百户千户之类的人。阎钰山扬扬眉,向后招一招手,有人立即就给他递了一条帕子,他把手指上的每一处都仔细擦干净了。才抬起眼,眼里还带着讥讽的笑,说道:“誉王是把你给抛下了吗?怎到如今,你不跟在誉王的身边了?”   顾钧书听他说一句话,浑身都会起一层鸡皮疙瘩。   刚才真的是虚惊一场。   “不如这样,”阎钰山还有话要说,把帕子丢了回去,正好落到一个双掌向外捧的缇骑手上,阎钰山道,“你跟了我吧,到东厂来,吃香的喝辣的,这誉王身边保不了你什么,我不一样,东厂里面就缺像你这样的人才。”   纪凉州腰间的宝刀,在日光的照射下,上面的宝石发出璀璨夺目的色彩来,立即就吸引住阎钰山的双目,五年前他倒是没注意到那柄宝刀,五年后的今日,他注意到了。   随即,阎钰山看到纪凉州依然是毫无感情的眸光,投向他的身上:“抱歉,东厂不适合我,我不做太监。”   阎钰山身后的一名理刑百户,一名掌刑千户的脸色全都变了,还有那些个缇骑,他们本来就是从锦衣卫里拨过去给东厂所用,根本就不是什么太监。不知道纪凉州知不知道这回事,反正顾钧书听到这句话以后,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阎钰山的面皮也有点发紧,声音顿时沉了下来:“那柄刀……你是纪广的儿子?!”   纪凉州碰一碰腰间挎着的宝刀,他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目光看向阎钰山,话也不多,只回答了两个字:“正是。”   阎钰山的脸顿时就是一僵,挥一挥手,让下属们统统跟上:“我们走。”   几乎是从牙齿里咬出来的声音。   别人避之不及,不肯提纪广这个名字,身为纪广的儿子,纪凉州却会引以为傲。   纪凉州这是在威胁他!他根本不惧怕东厂还有皇族的威力!   阎钰山怎么也没想到,当年纪广的老家,上下一百多口人里面,还有这么一条大的漏网之鱼。   等到他们离开很久以后,顾钧书才慢慢地捏了一把汗,他望向纪凉州,看着他的脖子,发现他脖子里面惊现五根殷红的手指印,可纪凉州完全不胆怯,也不呼痛。   顾钧书都难以想象那窒息的一刻,他是如何撑下来的。   但现在更重要的是,阎钰山提到的那个名字,经过日月变更,可能很多人都忘了这么一个名字,但是顾钧书记得,从小就听他的父亲说过,对方在战场上的英姿如何飒爽,虽然没能亲眼见过对方,甚至有幸认识对方,但他的父亲很喜欢这些战场上的英豪。所以他被定罪以后,叫人难以想象。   顾钧书怎么也没想到,纪凉州居然是那个曾经先救国,后来又犯了叛国大罪的纪广的儿子!   他们顾府居然收留了这么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若是被皇上知道了,会为他们顾府引来抄家的大罪。 第107章   顾钧书回到家里以后, 就脸色沉重地坐在屋子里不断地喝茶。   隔一会儿, 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也不知道究竟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父母。   折腾了一晚,听说二妹妹去了侯府里头, 侯府的老夫人好似病重, 她得在那边照应一点,顾钧书更不确信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顾德彬和肖氏两个人,甚至告诉顾老太太。   晚上睡觉,他做了很可怕的噩梦,居然梦到东厂的人连夜赶过来, 把他们一家满门全灭, 一把火更是把百年基业的顾府烧了。   第二天, 他还是没藏住心里事,最近顾钧祁在外进学, 顾钧书没有可商量的人, 只能告诉比较信任的母亲。   大爷和二爷两人还没有下朝回家,肖氏听后,脸色也是煞白一片, 她何曾想过因救过瑶姐儿,对他们顾府有恩而收留在府内的纪凉州,居然就是当年那个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的纪广的儿子!   这天底下姓纪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会联想到是纪广的儿子。   再说誉王那边, 他不可能也不知道, 纪凉州就是被定了叛国罪的犯人的儿子, 他怎么还敢在他皇兄,也就是隆宝帝的眼皮底下收留?   很快顾老太太也知道了这个事。   纪凉州被请去顾老太太的安喜堂时,大爷和二爷两个人正好也都下朝了,他们三个人都在,事关朝廷局势,顾德珉的脸色十分严峻,顾老太太的神色也是有点不对了,看到他们几个人这样,纪凉州大致知道是一个什么情况,只静静立在那边,一身玄衣在槅扇内静谧流泻的光下,衬得身姿十分的挺拔英俊。   若要用什么来形容他,他好比山涧之间的一棵松柏,傲然挺立,久经风霜之后,显得更加凌厉一点,也更加孤单冷漠一点。   可能他的本意并不是如此,至少顾老太太知道他的人心并不坏。但是事关重大,必须要把他找过来说话。   顾老太太的脸色有点发沉,再度问他身世背景的具体情况:“孩子,你老实告诉我,你的父亲究竟是谁?”   纪凉州也没想过隐瞒,只是之前他们也当真没有问过。誉王说过,要以至诚之心来待人,却又要他把身世隐瞒。以前的他不懂,也鲜少提起自己的身世,如今的他懂了。纪广这个名字,对很多人来说,已经不是英雄的存在,是和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的存在。   无论纪广是英雄也好,是人人唾弃喊打喊杀的叛国贼也好,唯有一点身份不变,就是他的父亲。   纪凉州看起来什么都没想,顾老太太注意到,他的指心在慢慢地蜷起,最终也只是听到这个孩子,声音极淡地道:“谢谢各位的收留。在下不日就启程,不会在顾府里逗留。”   听到这里,顾老太太面色一沉,他果然是纪广的儿子,他就是!   顾大爷也是一惊,酷爱读兵书的他,曾经把纪广当成心目中的英雄。自沽坝一战,成就了当时两位英豪。一位就是如今的忠顺侯府侯爷蔺侦仲,还有一位就是纪凉州的父亲,人称善使大刀,纵横睥睨的纪广。   本来应该和蔺侦仲一样,受到百姓的爱戴,受到国制最高的礼仪——在皇帝陛下的带领下,宫中仪仗队出动,京城百姓环城簇拥,千里之路都有人相迎。甚至还会加官进爵,名留史册。   但是之后很奇怪的是,隆宝帝一登基,纪广老家的百来口人,一夜之间被东厂带去的手下全部斩杀干净,一个活口都没留。包括纪广本人,也在京中被杀。当时正好是蔺月柔怀着顾云瑶,即将临盆之际。纪广的这个名字在之后的若干年里,被下令抹除,直至今日再无人知晓。   顾大爷虽然没有亲临现场,却也能想象当时血流成河的惨相。都说一个活口都没留了,居然被溜了一个,而且还是纪广的儿子。   因为年代久远,自沽坝一战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当时在位的不是隆宝帝,而是先皇嘉欢帝。顾德彬顾德珉兄弟两个人因为是京官,对以前的事有一定的了解,后来隆宝帝登基,听说是定了叛国罪,早在他登基之前,有人就发现足够的证据呈给嘉欢帝,嘉欢帝当时不信,即使种种迹象表明当初的纪广勾结外患,企图卖国,将边关几处重要城池开放,让蛮子军直接入内侵犯,还承诺到时候若是蛮子军能铁骑踏平大孟朝的国土,其头领能登基为帝,便会许一半国土让给纪广做成王霸业用。嘉欢帝也都是一笑置之。等他驾崩之后,隆宝帝上位,才重新开始彻查此案。   说来这种事,顾德彬根本不相信,他如今是大理寺卿,手里有许多要案要审,其中不乏有冤案奇案。说到纪广叛国案,他怎么都觉得奇怪,曾经暗中调查过,却哪里都没有关于纪广的档案。一个救国的英雄,怎么可能会想出卖本国,甚至自立为王?   几个人都各怀心事。   顾老太太叹了一口气,不是她不想留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对他们顾府都有恩,他救过她的孙女,但确实是不敢留了。   “既然如此,我便着人安排马车下去。”   纪凉州言谢一声。   顾老太太还是叹了口气,觉得他傻,从嫡长孙顾钧书的口里得知,明知对方是东厂的人,还当着对方的面告知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不是主动为自己树敌吗?誉王估计也没想到会有今天,一直保持不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如今被东厂知晓了。很不巧的是,那人居然还是阎钰山。   她想提醒他:“孩子,切不要在外面再暴露你的身份了。”   纪凉州没说什么。   顾德珉却不这么认为,只是暴露这一次,没有关系。他知道阎钰山的为人,当年纪广叛国案是阎钰山一手操办,也是凭借这个案子才有了今天皇上对他的恩宠。若是现在告诉隆宝帝,当年的案子在他的手里并没有了结,隆宝帝该如何想他?不会觉得阎钰山是废物吗?   顾德珉笑了笑:“阎钰山不会上报给陛下,但他会暗中想办法解决纪公子。既然是曾经纪大人的儿子,我和我兄长都十分敬重他,纪公子又对瑶儿有恩,还是誉王那边的人,我想,阎钰山那边应该会调查一番再做决定,得罪誉王也非什么善事。”   顾老太太觉得她的儿子分析的有理,每当这个时候,他头脑就会冷静下来,还是有点用处。   不过为防止阎钰山带东厂的人上门骚扰,纪凉州还是决定不留了。他和众位告辞一声以后,回屋就收拾东西。   日落西山,暮色四合之时,天边的那团落日好似要将半个京城屠成一番血光之色,他望着窗外,来的时候就没带什么东西,走时也该是两袖清风。背在身后的包袱似乎有点沉重,纪凉州走出屋外。   刚走两步,又折回屋内。包袱里有从宣府镇带回来的木雕小盒,里面放着数百封五年期间从京城寄去宣府镇的信。   纪凉州莫名想打开瞧瞧,拆开其中一封,里面写着:表哥,是不是我写信的内容很无聊,你总是那四个字,好像在搪塞我。   又拆开一封,里面写着:今年十月桂花开,满城飘香,我想着,宣府镇那边应是不长桂花的吧。若是长了,和京城里的是不是没什么两样?   还有一封,里面写着:我二哥,你也知道的那位,就是顾钧祁,他考中举人了,参加了鹿鸣宴,他年纪这么轻,就是举人,我爷爷当年十九岁才中进士,二哥竟是比他还要早。明年春闱他要去参加了,也就是说,他十六岁就可能中进士?   也有这样的:外祖母一切安好,你且放心,替我向舅舅也问声安。当年的事谢谢表哥了,下次若回来,不用再大费周章带些关外有意思的东西给我,太过破费了。   纪凉州忽而就想到,小姑娘嘴角含笑的模样,那唇边好像沾了蜜糖似的,但她一声声,一句句喊的都是“表哥”。   心里忽然有点发闷。   对小姑娘而言,他可能只是“纪大人”,在重回京城以后,也发现小姑娘不复往日的笑容了,若不是还有这些信作证,纪凉州几乎以为,不曾与她离得如此之近过。   纪凉州闭目,一会儿才睁开,气田已逐渐稳定。把拆开的信都仔细地叠好,一封封全部塞回去。这些信每一封其实都看过不下数百遍,只是每回看,好像都有不同的感受。纪凉州也说不出具体的感受来,只是小姑娘的音容笑貌,好像能从跃然纸上,活灵活现在眼前。   背上包袱以后,纪凉州又重新走出这个居所。日头还在西斜,一点点往下沉。   蔺绍安正在侯府里面,蔺老太太的静雅堂守着,墨画刚带着一个郎中去抓药回来,王妈妈已经拿着药去灶上煎着了。   蔺老太太正闭着眼,呼吸很沉,他侧了侧身,看着蔺老太太连睡着都不愿意放开的顾云瑶,她静静坐在那里,身上一件桃红色的褙子,乌黑的发轻绾了一个发髻,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司琴正好走进来,蔺绍安收回神思,问她:“寄给我父亲的信,已经去送了吧。”   司琴回答“是”。   还有江西誉王府那边,司琴也回答道:“已经着人快马加鞭去江西那边也送信了。”   蔺绍安微微一笑,表示知道了。   顾云瑶侧目,正好看到他这模样,知道他笑得大不如从前那般洒脱了,蔺老太太重病缠身,再如何想要用轻松的模样去示人,也很难做到。   这时候突然有人在门口通禀,随即蔺绍安就叫他们进来了,走进来的一个管事凑近他耳边低语。   顾云瑶看到蔺绍安的脸上,当时滑过一分震惊之色,但只是一瞬间,就匆匆忙忙随管事出去了。   应该是一个很意外的人过来找他。   让蔺绍安怎么也想不到的,竟是! 第108章   蔺绍安刚走到侯府门口, 风中摇晃的红灯笼下, 身姿挺拔地立着一个人,一身玄衣,宝刀挎在腰间, 眉眼很平静, 甚至是毫无表情的感觉,除了纪凉州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的眼睛里能和他一样冷到骨子里。   蔺绍安快走了两步,走上前去,听到脚步声, 纪凉州终于回过身, 看到远远走来的蔺绍安, 风吹在他身上,今天他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 如清风霁月, 出尘拔绝。   还是那个熟悉的人。   两个人打了一个照面,蔺绍安笑着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是爽朗:“景善, 这么多日子来,你去了哪里,之前我叫你同我一起回京,你倒是不愿意回来, 非说先回江西去看看, 这是从江西又回来了吗?”   他们两个之前在宣府镇里, 年纪差不多大,加上纪凉州是蔺绍安的姑父誉王身边的义弟,虽然不怎么爱说话,蔺绍安知道他只是不善言辞罢了,纪凉州在他的心里,是个特别值得尊敬的好人。   有一年宣府镇告急,蛮子军先后进犯大同镇,辽东镇,又以小股铁骑部队骚扰他们所在的宣府镇,那头领拨了几百个精英组成了一支强而有力的队伍,更是选在晚上来突袭。   蔺绍安也带着人马在外面巡逻,因为是晚上,防守能力比较薄弱,士兵们的士气也远不如白天振奋,偏偏那天晚上,月黑风高,蛮子军们聪明了一回,点了火烧了不少的干草垛,薰出烟雾来迷惑他们的视野。   蔺绍安大感到不妙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在迷雾的尽头有人不断地放冷箭。他的身边,一个两个三个……数十个熟悉的脸全都倒下了。有人为了保护他脱险,背后深中数十箭也要挡在他的身前。这个人可能是前两天刚刚和他一起畅谈一整夜,把酒言欢的好兄弟,那个人可能是前几天刚说想给家中老母亲写信的小兵。   战场上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本来就没有多余的选择,蔺绍安一直都知道战争的残酷,他不惧怕自己的生死,也不动摇,不过就是这样无缘无故死了,还没拿蛮子军们好好练练手,大概是他死后最大的憾事!   就在那一刻,铁骑之下,纪凉州纵马带人及时赶到,同时一支冷箭远远地朝着蔺绍安放过来。蔺绍安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了。多亏疾驰而来的纪凉州,抽出腰间的宝刀,一斩而下,将那支几乎能直穿他心脏的冷箭一刀两断。   蔺绍安能捡回这一条命,多亏了纪凉州。他很擅长领兵侧翼包抄,还善骑射,很快就趁对方的烟雾还没散尽之时,带着若干骑兵还有步兵们前去围堵。   当快追到蛮子军们时,看到他们一张张凶神恶煞的脸,也不心生畏惧,只是收回宝刀,抽出背后一直背着的一张弓,马的侧腹放着箭筒,纪凉州就高坐在马背之上,瞄准了蛮子军精英小股部队的带头将领,一张弓开合到弦如满月,接着双箭齐发,每一支箭都有穿云破晓之势,一支穿中了想挡在蛮子军将领前面的小兵胸前,一支直接穿在那将领的脑门。   从这之后,对纪凉州这个人,蔺绍安越发怀着敬佩之情。他一直都很欣赏冷静沉着,能应付各类突发状况的优秀将士,哪怕纪凉州当时也只是奉誉王的命令,前来调查一样事情,是什么事情,蔺绍安不太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很喜欢这个好兄弟,平时也都总是喜欢上他的屋子里找他,总是喊他“景善”。   纪凉州今天来,实属蔺绍安预测不到的意外,抚着好兄弟的背,要把他请进侯府里面,住多久都可以,纪凉州的脚步却微微一顿。   蔺绍安善说笑,见他如此,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便说道:“你下次来京城,可千万不能不告诉我,那就是不把我当好兄弟,哪怕你是在附近的州县,我都得亲自前去接你。侯府里面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想住多久都可以吗?纪凉州并不是来拜托侯府暂且收留,只是有些事想和他说,但是听到蔺绍安这么说,想到顾府在顾云瑶不知情的情况下,下的逐客令,他忽然想说:“我是纪广的儿子。”   这件事还是让蔺绍安也知道比较好。   谁知蔺绍安只是大方一笑,说道:“你是纪广的儿子?那更好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还真是不把我当好兄弟来看。我啊,居然到现在才知道我好兄弟的父亲是谁。”蔺绍安更是拍了拍他的背,把纪凉州的肩膀拍得一震一震的。   可能他还不知道纪广是谁。纪凉州又说道:“纪广是……”   蔺绍安却制止了他,想让一个承认自己英雄一般的父亲,必然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蔺绍安笑道:“纪广是大英雄,我知道的,就算别人说他不是,他在我心里就是。你是他的儿子,真是太好了。”   就是这句话,纪凉州越来越想明白,当初蔺侦仲多次将顾云瑶的信截下,派人拿去烧了,最终落到他的手里,当时他也认为由他看信不太合适,但是一想到小姑娘可能因为没有收到回信,就会很难过吧。   每回蔺侦仲都会把信偷偷处理掉,又被纪凉州拿回来,充当蔺绍安的身份,让小姑娘误以为她一直都与蔺绍安本人在通信。   做到这一步就可以了。纪凉州把收在包袱里的雕花小木盒递过去。   蔺绍安接过来一看,只觉得有点眼熟,登时就想起来是前段日子在宣府镇时,纪凉州房间里他看到的那个木盒。   他还没打开,就看到纪凉州略一低眸,淡淡的声音说道:“你表妹,一直在写信。”   蔺绍安的手抖了片刻。   有点震惊,有点意外,甚至是——有点不敢相信。   还想追问纪凉州:“她给我写过信?什么时候?”   纪凉州的眼中晦暗不明,看不出什么情绪,他以前都能从旁淡淡地注视别人的动向,誉王不喜欢他这样对谁都走不进心的感觉,但是此刻,纪凉州仿佛明白了一个叫做“落寞”的词。   蔺绍安是在手抖的片刻一封封拆开信,里面每一封都洋洋洒洒写了好多字。最老的一封里面好像有火烧的痕迹,里面的内容也比较单一,只画了一个糖葫芦,旁边好像有注解,说开春之后全都坏了,没办法只能全部扔了。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让新老师教她写的字。   原来用油纸包着的糖葫芦,她留了那么久。   顾云瑶正守在蔺老太太的身边,司琴从外面急急地跑进来,直说不好了。   顾云瑶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个不好法,表哥出去了一下,很久都没见回来,那只能和他见到的人有关。   司琴赶紧拉她起来,蔺老太太身边此刻还有好多婆子丫头陪着,郎中也说暂且没有生命大碍,倒是不用她多担心。这两天陪在她身边,哪里也不走,顾云瑶也是怕蔺老太太当真不肯喝药,用求死之心来成全他们。   她不喜欢这样,起码不能拖累了蔺老太太。   司琴在前面领着路,两个人一起出了静雅堂,出了蔺老太太所在的这个北园。一路在走,司琴才告诉她侯府门口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别的管事过来告诉她的:“世子爷去了门口,有位公子来找他,姐儿您也认识的,是那位纪大人。”   顾云瑶很奇怪,纪凉州这时候怎么会过来了?   司琴继续说:“他们两人在宣府镇很久,早就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了,本来是在叙旧呢,也不知道那位纪大人交给世子爷的盒子里装着的信里写着什么,世子爷看了以后脸色就变了。”   根据管事的说法,还从来没见过一直以笑示人的蔺绍安,露出那样说是震惊也不完全是,说是难以想象也不完全是的神色。好像是惊中带喜,喜过片刻之后又是内疚,内疚之后又脸带怒意……总之那个管事从来没见过蔺绍安能真的发出火来。毕竟他就算再怎么生气,也只会微笑。   顾云瑶听到信这个字也有点懵。司琴说纪凉州把一盒信交给了蔺绍安,她五年以前就觉得信里的内容有点古怪,总是长话短说,不是“无妨”就是“一切安好”,是到后来信里的内容慢慢说多了。   以前顾云瑶想过这种解释,可能是表哥太忙了,毕竟在边关卫所,平时训练更要紧。加上她从来没想过,信可能会被舅舅给截下,最终又被纪凉州先收回这种事。   才跟着司琴走到附近,就看到两个人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前,门口挂着的两盏灯笼在风中摇曳。   他们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一身玄衣,几乎融于夜色当中,如同傲雪凌霜的松柏,一个一身月白色的锦袍,清风霁月一般。此刻顾云瑶只能看到蔺绍安的背影。   因低着眉在和他说话,纪凉州也没注意到小姑娘正往这里走来,只是反复说道:“抱歉,承明兄。抱歉。”   蔺绍安好像是得知了什么事情,完全不能接受,听了之后轰然笑出两声,再是很愤怒的声音:“纪景善,连你也骗我!” 第109章   顾云瑶也从来没见过发这么大火的表哥, 说实话他的那个样子把她有点吓住了。   司琴也很震惊, 但是两个人并没有动手,不远处还站着一名管事,不敢上前阻挠。   顾云瑶注意到, 蔺绍安的手里有一个雕刻莲花的小木盒, 做工十分精细,好像是亲手所刻,她忽而就想起纪凉州曾经送给她的一个木雕小兔子。虽然不知道他送那个的意思是什么,当时她的外貌还是小孩子,便收下了, 一直放在屋内的多宝阁上头。有几次薛妈妈看到了, 还很惊奇, 多宝阁上面陈设的什么样的宝贝都有,还有以前海运来的好珊瑚, 由嘉欢帝赏赐给顾老太爷, 六岁以前的她好像很喜欢那个长相奇怪,像鹿角的玩意儿,顾老太太疼她, 就把这东西送到她房里去了。   薛妈妈问过她,那木雕是什么来头,顾云瑶只说:“是纪大人送的。”   雕的有点丑,为了彰显出是兔子的外形, 刻意把两颗大板牙雕得很清楚。每回顾云瑶看到以后, 都有点想笑。   不知怎么回事, 如今望见那个木雕小盒子,顾云瑶就会在心底认定是纪凉州手工做的,若当真是,几年时间不见,他的木雕技艺是长进了不少。   管事看情况不对,想过来劝阻,顾云瑶已经先上前走了几步,示意管事先“按兵不动”,由她来说。   那管事一看是顾府的二小姐,蔺老太太曾经交代过,她不是什么其他府内的小姐,就要把她当成侯府里的小姐来看就行。可见蔺老太太有多么宠这个外孙女。她说话有分量,管事自然会退下。   纪凉州终于看到前来的顾云瑶。   蔺绍安也顺着他的视线,折过身,看到身穿桃红色褙子,正脸带笑意的顾云瑶走来。   顿时,他的手指有点麻。不确定刚才与纪凉州的对话,顾云瑶有没有都听见。更不确定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蜷了蜷手指,蔺绍安也状若很轻松地提起了笑容:“这位是纪景善,和我在宣府镇时的好兄弟,他救过我一命。”   说着说着,忽而又觉得这样说不对,顾云瑶明明认识纪凉州,再者成年男子之间互称表字,纪景善又不是他的本名,一想到五年期间,顾云瑶给他寄过大大小小二百来封信,他居然一封信都没有收到,全部被父亲给截下了。因为什么?因为他们家已经向定南侯家提过亲,下过聘了?   当年是纪凉州在北城门送顾云瑶到他的身边,不过那时候他先转身离开了,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其实也算是他一手把顾云瑶推向了纪凉州的身边?   侯爷并没有告诉他,表妹有在寄信,纪凉州也是到如今才告诉他,从先前的信中来看,顾云瑶根本没有埋怨他当年的所作所为,还是那个五年前灵动活泼,会绕着他身边转的孩子。   回到京城以后,她就变了,和信里的反应判若两人。   可能也是拜定南侯家的事情所赐。   因为纪凉州都是以作为表哥的身份来回信,干脆顺水推舟,刚才他们在对话中,纪凉州想让他假装这五年期间,和顾云瑶回信的一直都是他本人。   如果能做到滴水不漏的话,顾云瑶完全不会察觉。   但蔺绍安根本不可能这样做,他假装不了。甚至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被两个最信任的男人背叛,他的父亲,还有好兄弟,期限还是五年之久,他言笑中带着怒意,才说出了那么一句:“纪景善,连你也骗我!”   一旦想到五年之间,顾云瑶回信的对象是纪凉州,将所有的心事都与他倾诉,蔺绍安忽然就变得笑不出来了。   但是纪凉州对他来说,又是救过他命的,值得令人钦佩的小英雄。   纪凉州的父亲是真的英雄,当年的纪广。   代他回信的原因,纪凉州虽然没与他说,但蔺绍安也能明白,是怕表妹收不到回信而觉得失望。正是因为明白,心内五味陈杂,心绪有点乱。   顾云瑶以为回信的人是他,其实根本不是他!   想到这里,蔺绍安又笑了两声,突然就抓住她的手,抓得紧紧的。顾云瑶完全没有防备,就被他牵住手走出很远。   纪凉州还待在侯府门口,一个管事还有司琴他们都在这里,看到蔺绍安突然做出这个举动,完全没有反过来。   司琴还想追在他们两人身后,这是在侯府里面,没其他什么外人在,至少不会把今日蔺绍安对顾云瑶的所为传出去。   可他们两个人,是表哥和表妹的关系,无论这几日顾云瑶怎么刻意避嫌,做出这种亲密的举动总归不好。   何况走在前面的蔺绍安,脚步越来越快,顾云瑶几乎跟不上他。司琴已经快被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只听到前头蔺绍安传来的中气十足的声音:“都别跟过来,我有话要和她单独说。”   看着他们远走的身影,纪凉州的眉目微微一动。   司琴追不上他们,实在是没办法,只好重新折回来。这件事她在侯府里面做家生子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看蔺绍安的样子,根本就是在生气了。   只能跑回来求助纪凉州,想知道这位纪大人究竟给小世子看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顾云瑶一直被拉着,走到很远的一个地方,侯府里面很大,分东园北园还有西园,北园是蔺老太太的住所,静雅堂就在那里,以往顾云瑶回来陪蔺老太太住一些时候时,就在静雅堂的次间里歇下。养病的那段日子也是如此办的。   东园原是给蔺月柔和蔺月彤姐妹所住,西园才是蔺绍安和他的父亲的居所。   此刻他们离方便搭戏台的翠杨园很近,顾云瑶眼瞅着,竟是快到了西园。   平日侯府里面会有不少护卫巡逻,北园附近最多,但西园已和东园一样空缺了多年,平时白天只有一些婆子们会去打扫,一般不会有护卫经过,蔺绍安回京才不过短短几日,虽然重新住回西园,但这里还是巡逻的守卫们忽视的地方。   顾云瑶被他一直拉住手,见情势好像是要被他拉进屋子里,在侯府里面这么久,每一花每一木她都很熟悉,唯有西园,是舅舅和表哥住过的地方,为了和男子避嫌,顾云瑶从来没有来过。   把手心用力地从他手里收回,却被攥得更紧。顾云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蔺绍安,她倒是不怕,只是觉得他突然就变了,变得不像他自己。   一直被他拉进了主屋里面,蔺绍安折身就先将门关了。   顾云瑶也被他拉着坐到椅子上。   顾云瑶深吸一口气,这外边都没有一个守门的小丫鬟,里面要是发生了什么情况,谁都不会知道。但她相信表哥不会是做那种事的人,他和杜齐修那种色/欲上身的男人不一样。   但是她还是如坐针毡,想要趁早离开这个地方。   “外祖母那边,应是需要我回去陪陪了。我该回去了。”   抬眸看了看蔺绍安,他却把她按了回去。   双手还停留在她的肩上,顾云瑶觉得这样不妥,从她写信开始寄给宣府镇那边……她就犯了一个大错。顾老太太说的没错,这已经不止关乎女子的名节,还关乎表哥自身的声誉。   人总要为自己犯过的错付出代价,顾云瑶笑了一笑,终于没有再避开他的视线了:“表哥,定南侯家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可以去见见,我听祖母说,定南侯家的三小姐相貌不错,为人极好。她等了你五年,无怨无悔,是一个好女子。”   顾云瑶自认为,自己背负了太多的东西,起码不值得蔺绍安喜欢。   他曾经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带着笑,声音很轻快爽朗,此刻竟是被她这副样子伤到,心里仿佛被扎了一针。   屋子里一直燃着灯,蔺绍安只是静静地移开目光,看到刚才钳制住她手腕的地方,已经被掐得一阵通红了。   “疼吗?”   顾云瑶摇摇头,还想继续刚刚的话题:“表哥,你应该去看看。”   她前世就看过定南侯家的三小姐,蔺绍安当初大婚时见过,前世他十五岁就娶了那三小姐,后面也没说夫妻不和之类,很可能和今生一样,受到父母之命,受到蔺老太太的安排,没有抗拒的意思,只是娶了当初的妙人。   至于那定南侯三小姐之后如何了,顾云瑶不清楚,关于表哥的事却明白很多。他成了大孟朝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曾经舅舅书写的自沽坝一战,已经是一个能名留史册的传奇,他比他的父亲还要厉害,否则也不可能光报了一个名姓,就能让万千蛮子军们闻风丧胆。   顾云瑶知道他是以边关事业为重的人,所以在娶了定南侯家三小姐没多久之后,他就回宣府镇从军中的一个小兵做起了。   他们这些镇守河山的边关将领很不容易,可能打一次仗,一年、三年、五年都回不来,甚至也可能就永远都回不来了,会死在战场。   蔺老太太当初的担心没有错,儿子孙子都在外面,总不能让她一个白发人去送两个黑发人。   再说他本来就应该娶定南侯家的三小姐,前世三小姐是嫁给了他的。   顾云瑶说完“你应该去看看”以后,知道蔺绍安可能很难接受这种话,她还是得说,一个女人愿意等一个男人五年,无论怎么样,她都很佩服这个女人的毅力。   顾云瑶的手忽然被拉起,陷进一阵温热当中,能感受到他有茧的虎口。   灯光映在他的侧脸上,显得他眉目更俊了。   她坐着,蔺绍安站着。站着和她说话不方便,于是他半蹲下来,揉住她的手心,还是软软的,有点小小的,蔺绍安忽然笑了片刻,抬眼就想揉着她的脑瓜说话,忽然被她眉眼间的艳色惊到,想起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悬在半空中的手终于收回,蔺绍安道:“我曾答应过你祖母,要陪你到出嫁的一刻,没想到你长得这样快,转眼就大了,表哥当年的诺言可能没法兑现了。”   终于,他说出了埋在他心底的话:“嫁给我不好吗?” 第110章   谁能嫁给他, 当然很好。蔺绍安是纵横沙场的少年英雄, 是将来人人敬重的青年将军。她也想过要嫁给他,前提是,忠顺侯府没有向定南侯家提亲。   知道将来景旭帝登基以后会发生什么样可怕事情的人, 只有顾云瑶, 蔺绍安根本不会知道景旭帝的手段有多么可怕,甚至以前的顾峥也没预料到,所以他的下场很惨,至今顾云瑶还不知道顾峥如何得罪了景旭帝,只是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 辗转反侧睡不着, 会回想起前世的种种事情。   “表哥, 我们两个根本不可能的。”   正好在这西园里面,没有其他人经过, 顾云瑶干脆把一些话和他全说了。   “我们两个人之间, 根本不可能。”   她重复了一遍。   蔺绍安自然想要知道原因,顾云瑶望着他,想到多年之前刚见到他时的样子, 顾老太太把她的手递交到蔺绍安的手里,她被牵住时,仰着头去看他,日光从槅扇里一点点照进来, 照在他的身上, 他的整个侧脸好像都熠熠生辉了, 有比女人还要明艳无双的脸容。   顾云瑶沉沉地吸了口气,想让自己的心绪更稳一些:“你不该退婚的。”她并不是指责他让一个女子等了五年之久。感情的事本身就是谁也说不清楚。   嘉欢年期间,嘉欢帝还看上内阁首辅续弦的夫人,想办法让人作伪证,把那内阁首辅给轰下台,落得一个被抄家的下场。又想办法将他的夫人假死接近宫里来。有人知道,但是也没人敢说什么。皇族的权力目前大于一切。之后的首辅才慢慢是林泰了。然后风水轮流转,又到了现在的陶维。将来陶维还是得下马,本来很多人看好内阁里面的一帮新人,顾峥也有望进入内阁,他很年轻,不到三十岁就有了那等成就,结果还是惨死在景旭帝的命令之下。   顾云瑶说道:“若是我说,将来会登基的人,可能是现在的六皇子呢?”   蔺绍安听了以后倒是没有觉得她说的这是笑话,只是也觉得不可能是真的,如今的太子已经定了,是大皇子,他的父亲见过几位皇子,单说这大皇子,好像并不是那么适合做皇帝的料,有点榆木疙瘩。二皇子倒是很精明,谈笑风生,把几位宫中的长辈都哄得很好,嘉欢帝在世时,也最喜欢这位皇孙。三皇子和四皇子也都各有千秋。五皇子擅长作画,年纪小就有了不错的品味,前一年隆宝帝大寿,他画了一幅《千里江山图》献给父皇,惹得隆宝帝喜笑颜开,要大行赏赐。其他几个皇子都面面相觑,不做什么声色。   反而是这个六皇子,唯唯诺诺的,年纪小,夹在几个皇子中间不怎么出色。包括他后面的七皇子八皇子,都比他要出众一点。   命大皇子为太子时,朝廷之中有许多争议,但最后还是陶维一派的人胜利了。加上皇后这几年已经无所出,渐渐的,大皇子做太子,就不再有人有非议。   蔺绍安会知道这些,是因为他的父亲,侯爷在隆宝帝大寿当日,于宫廷的筵席上刻意观察了几位皇子。   从他的眼神里,顾云瑶就知道,她说的话不会有几个人当真,也不能怪表哥,若是没有经历过前世的种种,谁跑到她的面前说这些话,她也觉得那个人是疯了。   况且她用的是“可能”这个词。   顾云瑶摇摇头,坐直了身子,也把手心从他手里抽回来:“表哥,就像是蛮子军们认为你没有威胁力那样,构不成什么危险。但事实上他们错了,你纵横沙场,将来定能有一番大作为。一个人有没有能力,怎么可以仅凭他的外貌来判断呢?你们都认为六皇子不可能,兴许他就是有这个可能。谁都不能低估了谁。这个世上,凡事都没有绝对。”   听到她提到也先族的话,蔺绍安的面目渐渐凝重了几分,不可思议地看着顾云瑶。   边关战场发生了什么事,哪怕是当朝的皇帝陛下,都不可能事无巨细地全部知道。   每当与蛮子军们交锋,对方的首领都会因为他生得如同女子那般的秀气而出言讥讽:“这大孟朝是没有别人能派出来了吗?居然放了一个小娘们出来和我们作战,真是把爷的大牙都要笑掉了。”   随即,敢因为他长相而嘲讽他能力的人,一个一个都死在他的长/枪之下。   别人不一定能知道的事,顾云瑶居然能知道。   蔺绍安的声音一沉,但还是笑着说话:“这五年里,你给我寄了很多信,我却一封都没有收到,我还在想,是不是当年的事情惹你不愉快了,我今日才知道,你并没有怪过我。”   此番话说出来,就是要让她明白,回信的人并不是他。   其实他可以假装那些信都是他回的。方才在门口,看到纪凉州除了说“抱歉”二字以外,没有任何其他话的样子,他就发现他做不到。   这五年期间书信的来往,明明是纪凉州一直在陪她。   没想到最终还是要由他来承认这个事实,蔺绍安一笑说道:“你皱眉的样子不好看,还是笑着适合你。”   不过若是她真的“记仇”,没有寄信过来反而也好。哪怕是恨他当年的不告而别,还有头也不回的决绝,起码有个理由让他明白,顾云瑶是讨厌的。如今看到信以后,才知道她根本并不讨厌他。   蔺绍安觉得自己的决心不够,他没办法因为顾云瑶的三言两语,就去接纳定南侯家。   顾云瑶彻底震惊了,看着蔺绍安,很不可思议,其实也不该这么震惊,之前她有怀疑过,毕竟初期表哥回信的内容很不像是他说话的风格,顾云瑶只能以他很忙,忙到没多余时间做多余事。其实也没想过他会回信,以前有点过于依赖他了,就想着是一种寄托相思的方式,把京城里,包括侯府的事情全都告诉他,让蔺绍安也都明白战场虽苦,但还有他留在京城里的亲人思念他。   顾云瑶不可思议地转过脸,看到黄花梨木桌上摆着先前蔺绍安带来的小木盒,是纪凉州送给他的东西。   颤着手要去打开,很快就看到里面一封封保存完好的信。上面的笔迹正是她的,旁边还有“云瑶寄”三个字。   知道归知道,能不能接受事实又是另外一回事。   顾云瑶惊得把小木盒子不小心打翻了,这个时候司琴也带着人找过来了,听到屋里头的动静,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敲门:“世子爷,姐儿和您都在里面吗?”   顾云瑶听到声音以后,终于回过神来,站起身就是打开门,司琴被她这个举动吓住,一看她衣衫很完整,应该是没做出什么事来。不过司琴也知道,他们的大少爷也不可能做出会有损女子名节的事情来。   顾云瑶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尽量心平静气地问:“纪大人在哪里?”   司琴看着她仓惶的神色,有点惊讶。不知道这里头两个人说了什么话,以致她这样,只好回答:“纪大人还在门口没走。”   在门口就对了。   这才是纪凉州的作风。   顾云瑶回过头,和蔺绍安说道:“我有些话,去找纪大人说一说,表哥还请先去老太太那里,瞧瞧她的情况。”   蔺绍安失神了片刻,还是笑着点点头,但随即又听到她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侯府里面不能再出差池了。我希望所有人都能长命百岁。”否则她所作出的努力,全部功亏一篑,和前世经历过的浩劫,有什么区别?既然能有机会让她重活一世,就不是为了让她走和上辈子一样的老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吗?   她知道她的能力有限,可能连谢钰都守护不好,谢钰现在还没出现,很有可能都不知道有她这么一个妹妹。然后她又想保护侯府,保护蔺老太太、蔺绍安他们,还有顾府那里,顾老太太也在等着她……可能超脱了她目前的能力。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蔺绍安的眸光微微一动。这一刻好像看到顾云瑶在隐忍着什么,但也只是瞬间,她的目光就坚定了,扫掉了前一刻的慌乱。顾云瑶转过身,知道她要去找纪凉州说说话,他就站在门边,然后望着她的身影,在月色之下渐行渐远。   望了很久。   ……   来到侯府门口的时候,果然看到纪凉州还站在那里。   顾云瑶也是无奈,怎么每回出了什么事情,他都觉得自己好像犯了很大的过错一样,那么执拗的一个人,立在侯府门边不肯走,不知道要等多久,纪凉州有过在顾府门口等待一夜的经历。   纪凉州看到她来了,身边没有跟着其他人。月色下,她细致的眉眼已经脱离了稚气,身形也逐渐有了少女的韵味。   眉眼里还有一股逼人的艳色。   以前誉王说过,这孩子长大了以后绝非池中物。他不是很懂这句话的意思,以为小姑娘长大了以后,棋艺会更加进步。前段日子却是有点懂了,杜齐修差点对小姑娘做了那种事,很有可能往后,还有其他的人也和杜齐修一样。   顾云瑶才走近他。纪凉州的手忽然罩下来,摸着她的脑袋:“没事吧?”   顾云瑶被他的手指一触,这双手区别于蔺绍安,有些冰凉,就像是他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好像藏着刀锋,但明明他并没有加害他人的想法。   忽然想起五年期间,那一封封回信,居然全是纪凉州写的。   顾云瑶的心里腾起一股道不明的意味。   该怨他吗?怨他没有告诉表哥,其实那些信她是写给表哥的,但真正应该看的人却没看到。   该恨他吗?如果信就这么被其他人给截了,毁了,烧了,表哥没看到,说不定是一件好事。一次两次她可能还会寄信,三次四次以后,渐渐的收不到回信之后,再怎么坚强的人,都会产生自知之明,很有可能就像是她去送蔺绍安出北城门那次一样,蔺绍安明明听到了声音,故意装作听不到,就会在最后让她明白一点,原来表哥并不想她来送他。   还是该感谢他?这么多年来,那一封封回信,让顾云瑶真的以为,是表哥忙里偷闲寄来的,曾经很多封信让她切实地了解到,蔺绍安在宣府的生活是什么模样,纪凉州的信里虽然言简意赅,说的都是和蔺绍安相关的事。从来不提自己,所以顾云瑶没有察觉。   如果纪凉州假装蔺绍安的口吻和她通信,先是过来找她告诉她事实,而不是告诉蔺绍安,顾云瑶很有可能会松一口气。   如果表哥不知道她给他写过信,并非什么坏事。她可以当成从来没有给表哥写过信,这样表哥也不知道,这样他很可能就会自然地接受她以外的人。   如今却是知道了……   纪凉州眉眼略略一低,就看到小姑娘的眼神正透露出难受。顾云瑶在说:“你若是没告诉他多好。”   原来她都知道了。   蔺绍安还是告诉她了。   纪凉州低着头,小姑娘只顶到他胸膛的位置,都没超过肩。她看起来那么小,和以前没怎么变的模样。确实也是没变,从以前开始,她就很怕他。鲜少在他的面前流露出难过的样子。   在他的眼前,她好像会刻意佯装成强大的样子。被杜齐修险些欺负的那一次也是,明明身子都在发抖了,还执意正了颜色要和杜老先生说话。   她刻意表现出强大,反而让人心疼。   纪凉州的心里好像被人用手揪了一样,有点发闷发疼。他摸一摸胸口,有点奇怪的感受,好像有什么要溢出来,慢慢的。走近顾云瑶,看着她,低着眉眼。   顾云瑶以为他又要突然抱住自己,不禁后退了两步。   但是纪凉州只是抿着唇线。   突然有想要说的话,但是到嘴边还是没问出来。比如——   “我想照顾你。”   “但是你跟了我不好。”   “因为我是纪广的儿子。” 第111章   已近十月, 在南京, 经过一个夏季的喧嚣,秋季尚未初显它真正的威力。街道间的绿植还被大片青绿的叶子覆盖,只偶尔在几株树上能看到进入秋季的现象——有几片叶子的末端稍稍发黄。   今年也是过了一个丰收年, 自从隆宝九年冬季降的一场大雪之后, 隆宝期间的每一年,都会在年底新降瑞雪。隆宝帝更是在几年前为得上天庇佑,特下达命令减轻了民间百姓们的赋税。这为大孟朝的发展很有利。以原本农田的赋税来征收,不再增加多余的税钱,无异于天大的好消息, 亩产量渐渐增加的农民们, 不再为吃不饱粮、买不起衣而担心。   富饶的江浙地带、福建地带每年都会出产运输到海外进行交易的大批茶叶、丝绸、木雕之类, 其中以浙江的丝绸出名。   饶是如此,每一年也会遇到大大小小的险情, 比如江苏的修河公款, 工部已经出了明细账,上了一封奏疏先送往通政使司那里,再经由他呈报给远在京城的皇上。   其实这种事本不该由谢钰来管, 他一无官职在身,二来,他的父亲——现任谢家家主谢巡,只是南京吏部尚书罢了。河道修缮、水利通行一类, 应该由工部过问。   若是南京的工部问不了, 那也是京城的工部的事情了。京官们每日都能面见皇上, 处理的就是这种全国范围的事。   谢巡踏入门内的时候,就看到儿子正在看水道方面的书籍,他暗暗叹了一口气,谢钰一身深蓝色的直裰,静坐在那里,阳光静谧地流泻在他半边脸上,眉间一道深深的印子,让没有蹙着眉头的他,看起来却像是蹙着那般。   直到谢巡走进来很久以后,也负手站在门口很久以后,谢钰才发现门口的父亲。   即刻放下书,他恭敬地站起来,拱手拜他:“父亲。”   谢巡依然兀自站在那里,对他的客气有礼倒是没说什么。   江南谢家向来家风极严,谢巡年轻的时候运气很好,是嫡二子,但是谢老太爷很喜欢他,加上他的兄长年纪轻轻时候就得病死了,谢家的产业这才顺顺当当地传到他的手里。但是他的好运气也只是到年轻那一会儿,之后谢巡娶过一名正妻,是他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两人约定将来孩子出生以后,一定要一起相夫教子。   这就是他的第一任太太。   进门不过半年,就为他产下一个儿子。可那孩子活了半天不到,接着就没体温了。谢巡才知道,孩子生下来带病,活不久。第一任太太很自责,没多久又为他养了一个孩子,没想到居然是个痴儿!   谢家怎么可能把将来的家业传给痴儿,谢巡不顾第一任太太的反对,愣是将那个孩子送到外面的庄子上,给别人养着了。至今也不敢认那孩子是他谢家的传人。   后来谢巡就从外面抱了一个孩子回来,以为他的夫人会因此好受一点,他的夫人却是疑虑他原来在外面养了其他的外室,偏生谢巡不肯说出谢钰的生母究竟是谁出来,先太太想把谢钰的生母接回谢府住,谢巡哪里能说出他的娘究竟是谁,毕竟也不是他的孩子。伤心之下,他的夫人竟在几年之后上吊自杀了。   也怪谢巡没有交代清楚,可他也不能把这事儿和别人吐露,谢钰是他从外面抱回来的,他给他单名取了一个“钰”字,表字取了涵昌,就是希望他能像美玉一样,既有温润华美的外表,又有不输于人的涵养。   如今他已经有第二房太太,本为做续弦的这位太太,让谢巡也意想不到的是,竟然在他年逾五十的时候为他诞下一个大胖小子。   这是老来得子,让谢巡很高兴。加上近两年谢钰的表现让他有些不满了,先是三年前八月份的秋闱,以谢钰的能力,大可以高中成为当时的解元,然而他竟然几十名开外的成绩。   当时谢巡还不敢相信,以为他是科考失利,屏退了所有的下人,只留他一个在房中推心置腹地说了很多话,叫他这个儿子也不要太把科考放在心里面,发挥平常的水准那便可以了。   谁不知道他们谢家出了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谢府,就想看看谢钰是不是能高中榜首。   随即而来的,带给谢巡的还是失望。   隔年,也就是第二年的春闱,谢钰参加是参加了,这次连名次都没有,放榜之日谢巡找人瞧了许久,确实没有在榜上看到谢钰的名字。一次是失望,两次就是绝望了。谢巡越来越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俗话说得好,知子莫若父,很有可能他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所以才不了解这个儿子的脑袋里,成天装着什么。   看着他正在看和科考毫不相关的书籍,谢巡的心里就是气不打一处来,闷了声音准备进一步和他说话。有婆子在外面突然喊了一声,是章哥儿想要找父亲,一路摸到了谢钰所住院子的书房。   谢巡探头看了一眼外面,手还负在身后,章哥儿年纪还小,白白嫩嫩的一小团,穿衣十分精美华贵,被婆子追在身后,看到父亲的脸的一瞬间,整张小脸笑得无比灿烂。伸手就要凑到谢巡的身边:“爹爹抱,爹爹抱。”   “好,爹爹抱。”谢巡把他举高高抱进手里,折身就看到谢钰好像是拾起了书,放在手里,但是他的眼神却盯了他们片刻。而后又把视线收回。   谢巡更加不懂这个儿子的想法了,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沉默无比的儿子,也可能想要求得一点父爱,他被抱回来的时候还特别小,是一个待在襁褓中只会哭闹的婴儿。   从小到大谢钰被养在顾府里面,那时候原来的太太还没死,把谢钰养到了五岁大,她没奶水,喂奶的人是其他的乳娘,其实那时候先太太就不太对劲了,看着谢钰,这是一个外来的孩子,想打想骂想怨他,因为是其他女人的孩子,但是又心疼他,舍不得他,毕竟在她的身边养了好几年。   先太太死的时候,谢钰就在她的屋子里面,看着她的尸身悬在梁上。   可能就是这样,造成了这个孩子的沉默寡言,在谢钰的眼里,谢巡是他唯一的父亲,而他的娘是谁,他并不知情。   但其实他也不是他的父亲啊。   谢巡心里暗暗又叹了一口气,把章哥儿抱到追他过来的婆子手里,反身回去要和谢钰说几句话。若是要亲口告诉谢钰,他所在的这个谢家,并不是他真正的家,他所认为的爹,也不是他真正的父亲,未免残酷了一些。   这个秘密保守了很多年,他还把他当亲生儿子养,也对他寄予厚望。他们江南谢家,一向对考取功名这种事很重视,而他却屡教不改,多次没拿出自己真正的实力。   但谢巡也不得不承认,自从有了章哥儿以后,他明显偏向自己的亲生子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以前以为先太太生不出来了,才从外面抱养一个孩子回来,也真的把他当成亲生儿子来养过,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还能老来得子。谢巡道:“你先把章哥儿带下去吧。”   那婆子点了点头,把谢章从老爷的怀里接过来,不敢逗留,急急地要带着孩子下去。   这时候,忽然又有人走过来,是家里的一个管事,正好与婆子还有章哥儿他们擦身而过,见到谢巡以后,规规矩矩地和他说话:“老爷,京城里来了一封信,是专程寄给您的。”说着把一封信递交到他手里。   谢巡起先没在意,心里火急火燎地想找机会和谢钰说说话,时隔三年,明年开春又要春闱了,这三年期间,谢钰哪里也不去,就在家宅里面每天看一些和科考无关的书,四书五经那些他都不捡起来念了,谢巡怎么会不担心,总不能让他一直在家里这么荒废下去。   若是他没这个能力也就罢了,可他有这个能力。   谢巡瞧瞧里面,谢钰已经变换了一个姿势,手指拂在书页上,发出细微的声音。仿佛先前他把章哥儿的样子,分明没有落入谢钰的眼里。他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才俊,坐在书房里头,借着从槅扇上斜斜落进来的光,在看河道水利方面的书。   再怎么看,若是不当官的话,那也是无用!谢巡不耐烦地摆摆手,让管事先把这封信收下去,放到他书房里,他回头会去看。   那管事还是规规矩矩地把信递到他的面前,一副誓要他把信拿在手里之后,才算完成使命的模样。   管事道:“老爷,这封信是从京城寄来的,送信的人说,这是一封很急的信,您务必要看看。”   谢巡就觉得有事发生了,把信接过来一看封面,他皱皱眉,不禁念出来:“京城无名氏?”   无名氏不就是匿名信的意思吗?   这反而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拆开信一看,上面也不过只写了两行字罢了,管事站在他的正前方,是看不到信里的内容,但是他能看到谢巡的表情,他开始先怔了一下,而后脸色越变越奇怪,越变越白。   忽然就把这封信给撕了,光撕了还不够,他又揉了揉,还要带下去烧了。   “去把那送信的人给我叫过来!”谢巡挑了眉。   管事看他如此,就知道这件事影响势必严重,可那送信的人,之前他也盘查过了,对方并不知情。   管事道:“小人已问过了,他也不知道这寄信的人是谁,只是当时有人给了他一包银子,给他银子的那人,也是经由别人之手,拿了银子再来办这件事的不知情人。小人都不敢确定到底经过几个人的手,这封信才能送到您手上。敢先盘问,就是斗胆猜测过,老爷在京城里并没有故交了,若是大内里寄来的信,也不可能。”   放眼整个京城,确实没有他认识的故交了。他原来做过京官,南京的六部相当于养老的地方。他那一批官员,基本该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被陛下削官为民,或是直接满门抄斩的也不计其数。皇上若是想发难一个人,很多理由都可以找。   全国这么大,地方上面,还有包括京城在内的官员,加起来也有数以万计的人。   能寄出这封信的人,一定是当年的知情者。   可是他暗中派人调查过,谢钰的生生父亲,在京城里一直做官,把和丫鬟一起生下的这个孩子交出去给别人养之后,就再也没有过问过他的下落,甚至还以为这个当时流落在外的孩子已经死了。而那个被调查的男人,就是顾府二爷顾德珉。如今他儿女双全,也有了一个叫文哥儿的继承人。生活美满。   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个孩子,目前已经转手由他接收,成了他们谢家的孩子。   谢巡把撕毁的信揉在手心里,不止顾家不知道,他们谢家上下,也都以为谢钰是他的亲生儿子,原本他有想过,若是谢钰金榜题名,高中了以后,就把他真正的身世告诉他,把原本他的姓还给他,去与留都按照谢钰自己的意思,若是他想要认祖归宗,也都随他的意思。   可如今……怕是有点悬了。   信里只写了两行字:“林泰一直筹谋复出大计,阎钰山想掌控朝政,势必掀起龙虎斗,顾府将卷入其内。他回来,不合适。”   重要的是:“他回来,不合适。”   这就是在提醒他,甚至在警告他,别把谢钰真正的身份,说出去。   ……   这几日陪在蔺老太太的身边,监督着她一定要把该喝的药都喝完,蔺老太太的身子骨渐渐好转。   本说要来侯府小住两日,谁想到一住,就是住了长达半月之久。   期间顾云瑶和蔺绍安之间保持了一段距离,以往蔺绍安可能有点难以接受,半个月下来,也是习惯了如此。   男女之间,本就不能走得太近,以前顾云瑶考虑不周,正好外貌还只是一个孩子,给表哥写了很多信,他正好也回信了,回的次数不多,字句简单,却成了她的寄托。   当时可能是得意了,顾云瑶不停不停地回信,如今却知道了,那些信根本不是表哥回的,而是纪凉州。   阳光懒懒地穿过枝叶,洒在她的身上,却是有点冷。   蔺老太太身子好了以后,会来院子里晒晒太阳,她不喜欢常年闷在静雅堂里不出来,特地把顾云瑶和蔺绍安一起叫来,一人扶着她一边,听说外孙女在顾府里头引了不少菊花的品种,她干脆也叫人从外面引进不少菊花,什么粉的白的金的,都是晚菊了,一朵朵还开得娇艳。   蔺老太太这么多年来都是一个人孤守侯府,如今孙儿外孙女都在身边与她作伴,她声音有点动容,很高兴:“你们两个孩子啊,要是一直能陪在我这个大半个身子都跨入棺材里的老人身边,就好了。”   为了安定她的情绪,蔺绍安近段日子也决定了一件事:“祖母,孙儿这段日子不回宣府了。一定会多多陪您,只要您高兴了。”   还是头一次听说,以前怎么留他都没用,他心比天高,和他爹一样,甚至和当年的老太爷一样,就想为报效祖国出一份力。边关残酷,他那么小的时候就跟着侯爷父亲走了,一点都不害怕。蔺老太太听后更加高兴了,拍着蔺绍安的手,拍着拍着,顾云瑶的手居然也被她给交到蔺绍安的手里。   两个人同时一晃神,顾云瑶默默然把手心抽回来,想转移一下话题,才说道:“外祖母您瞧,这些菊花开得正是时候……”她已经有意把手收回来了,随后还是被蔺绍安牢牢逮住,握进手里。   他低眉一看,那手心里的温软,手背上面原来的几个小窝已经随着年纪渐长,如今不见了。   顾云瑶有意挣了挣,被他握得更紧。看来那天的事说完以后,蔺绍安没有打算放弃。   蔺老太太看出什么情况来,两只手也覆到两个孩子的手背上,也笑了笑:“看着你们表兄表妹两个之间感情好,我就好了。”这相当于是在给他们两个人台阶下。   只是片刻以后,从年迈的那双手里,顾云瑶终于把手收了回来。   蔺老太太嘴角微微一扯,想要笑的,但最后还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从他们二人的情态中,发现了一点端倪。虽然不知道外孙女是怎么和她的孙儿交代的,又或是下了什么决定,这侯府里面当真平静安逸了许久。有两个孩子在身边作陪,蔺老太太是越来越开心了,但同时也暗藏着忧愁。   定南侯家的事情,总不能一直拖着。   蔺绍安回京的事情,又不是什么大秘密,定南侯府那边早就知道了。   蔺老太太还担心什么时候,定南侯小侯爷还要来府中做回客,或是把他们请到家里坐坐。   到时候就难办了。   顾云瑶陪他们走了一会儿,想起来老太太今日的药还没喝,这几日都是她亲力亲为,不止服侍在老人的身边,还尽可能自己去煎药。便想下去一下:“外祖母,那炉子上的药还没有煎,我去瞧瞧,您今日该吃药了。”平时能待在老人身边的日子确实不多了,敬一份孝心也好。   蔺老太太听说她的意思以后,让她下去了。   其实这种事情下人做就可以了,司琴和墨画已经守在耳房这里,看到姑娘今日也如期而至了,司琴还有点感叹:“姐儿您其实交代给我们做就行了,这种事情,小心也伤了您的手。您是金贵的身子,将来还得嫁人……”   说到这里,司琴更加感慨良多。如果顾云瑶能嫁进侯府里面做世子夫人就好了,知根知底,对她们从来不端着架子,还有孝心。搁在许多大家族的小姐身上,巴不得把这个事情交给下人来做。   顾云瑶却说:“还是我来吧。”她也不是想故意做样子给谁看,一个人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没必要为了刻意讨好侯府而这么做。蔺老太太是她的外祖母,是生下她的母亲的母亲,就这么简单。   墨画本来已经准备替她煎药了,这种事她很拿手,看着顾云瑶要坚持,就站在她的旁边,有时候替她扇扇扇子什么的。   很快药煎好以后,顾云瑶穿过北园重重的抄手游廊,此刻也端了药经过这里。   那天和纪凉州说完话以后,他就离开了,没有交代去留,顾云瑶发现他身上背的包袱,知道他很有可能被赶出顾府了,但是具体原因还不清楚,派了人回顾府一趟,回信里头是她父亲的笔迹,勒令她以后最好都不要与纪凉州有来往。   顾德珉很敬重纪广,毕竟是救国救世的大英雄。敬重归敬重,肖氏还有顾老太太她们的担忧也不全无道理,若是真的被皇帝陛下知道他们顾府收留了一个被定叛国罪的儿子,而且这个孩子,本应该在灭门者的名单上面,应该是一个必须死去的人,他却好好活着,若是被隆宝帝知道了,就是欺君罪!   算纪凉州运气好,告诉的是当时亲自去了结纪家性命的阎钰山,阎钰山不可能告诉隆宝帝,也不可能告诉第三个人。至于当日跟随他的手下们,知情了以后会得到什么样的惩罚,那就不得而知了。   顾云瑶虽然不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也被这封信给惊到,倒是蔺绍安像是知道了什么,抄手游廊的尽头,他在和一个人说话。   顾云瑶没打算偷听,她是不小心撞见的,此刻想走也已经来不及了,乖乖站在原地,手里还端着药,她在一堵墙的后面,听到蔺绍安在问话,蔺老太太应该是已经回房休息去了。   蔺绍安道:“我父亲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第112章   回答他话的, 也是一个拥有很年轻声音的人:“侯爷说, 他还得先向陛下请示,这边关重镇,一天都离不得守卫的将领, 侯爷他先拨了一批人马, 准备把留在新城池里镇守的副总兵先调回来。宣大总督那里也请示过了,希望他那边能替侯爷向皇帝说几句话。”   蔺绍安点了点头,父亲是该回来了,五年期间,每当过年的时候, 就是蛮子军们进犯最狠的时候。大孟朝的百姓要过年, 那些蛮子们也要过年。他们的生产力只在于牛羊之类, 边关之外气候条件使然,加上他们的技术有限, 造不出纺织品、丝绸、茶叶、瓷器等需求品, 光靠着牛羊过日子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在几年前提出了互市互利的事情。   这是个好想法,说不定能解下多年之间两方的仇怨。   宣大总督把这个意思传达给了陛下, 朝廷里面又分为了两派,首辅陶维认为这件事情可以做,蛮子们把牛羊马匹带过来,我们再把他们需要的东西交换给他们, 两边都能获得利益。但是清流一派的官员认为不可做, 蛮子军们一向蛮横无理, 喜欢以抢劫为生,不用指望他们会兑现曾经的承诺。   阎钰山自然支持陶维,那些清流派的官员里面,谁不知道阎钰山暗中收取了蛮子头领大笔的好处?这是想把整个大孟朝都往死里整垮。   皇帝很宠信阎钰山,当然听了他,以及陶维的话。同意互市的行为。   事实证明确实不可为,原先倒是尝试了一年互市的政策,这些蛮子们直接拉着大量的牛羊马匹过来,看上去是要好好做生意。后面直接要求强卖,哪怕大孟朝已经不缺那些牛羊了,他们还继续拉着大量的牲畜过来。   卖的过程里,还要带上打家劫舍的勾当。他们想要钱,还是觉得抢过来更快,还没有成本问题。   陶维因这个政策的失误,背了锅。阎钰山倒是好好的没有任何问题。   从互市失败之后,这每一年,边关九大重镇就看得更严了。害得无数士兵将领们留在边关,想走不能走,过年期间也得守着,苦不堪言。   若是他的祖母病情再告急一些,侯爷必须要回来,再有个万一,蔺老太太要是走了,宣府总兵的位置就得换人来当。蔺侦仲得回家丁忧三年。   那人与蔺绍安简短说了侯爷的近况以后,顾云瑶了解到,舅舅也在筹备回来的事情,好在蔺老太太没什么大碍,若是当真有个什么闪失,舅舅没能陪在身边,估计会放在心里,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他们两个人又说到誉王府那边,蔺绍安也派人去江西给他姑母送了信。那边回信比边关要快,蔺月彤的意思是,很快就能重回京城。大概这次誉王也会和她一起回来。   两个人聊着聊着,说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也是蔺绍安十分关注的事情:“可有纪景善的消息?”   顾云瑶听到这个名字时,心里还有点打鼓。顾德珉不许她与纪凉州再有往来,也不知道纪大人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惹得顾府上下都要与他避嫌。   那下属道:“属下已经派人跟踪了,那位纪公子如今还停留在京城内未走,同时属下派出的人还发现,东厂那边好像也有了动静。”说到这里,他贴着耳朵和蔺绍安低语几句。   说的什么,顾云瑶已经听不清了,她很想找个机会努力听听情况,一只手从拐角处伸过来,掐在她的手腕上。   顾云瑶收紧指尖,尽量把托盘给端稳了。同时一声质问的“谁在这里——”已经传过来。   她乌黑的眼瞳只好转过来,蔺绍安就看到一身艳色的顾云瑶,端着托盘静静站在角落里。   好像重回到她儿时的样子,一双眼睛直视他的时候,乌亮亮的,睫毛纤长,在眼下淡淡地投出一圈光影。   斜里从回廊的檐角投下一束光,在这个拐角的地方,还趣味横生地挂着一个铜脚铃铛,风一拂面吹来,就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蔺绍安望得有点出神,片刻后发现她手里还端着托盘,上面搁着药碗,笑了起来:“这些天辛苦你了,但煎药的事交给司琴墨画她们去做就可以了。”   说着还要把她端着的托盘和碗都拿来,指尖拂过衣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触指一片温热,顾云瑶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指心。那动作很浑然天成,叫人不易察觉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倒是避开了两个人肢体上的直接接触。   蔺绍安也知道她那天说的话是认真的,就是想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然而有些事,并非保持就能够结束。   顾云瑶肯定不知道,当他知道她有给他写过信时,还写过那么多封信,他有多么高兴。   正因如此,蔺绍安才决定了,有些事不能逼得太紧。   “你这么怕我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蔺绍安轻轻笑着,还是把药碗执意拿过去,走在她的身侧,好像回到五年前那样,看着她时,就单单是看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只有这样做,她才不会刻意显得与他生分了。   ……   夜色浓重,文轩阁里面亮了一盏灯,林明惠把平常服侍在她身边的锦屏和珠翠两个丫头全都支走,这些日子以来,方嬷嬷都会在某个时辰过来找她,多是在晚上。   顾德珉已经许久不曾来文轩阁内瞧过她,反正儿子不在她的身边,赵姨娘就和当年的她一样,总有各种理由把顾德珉叫到她那边。   最近更是为了划一个独立的院子给文哥儿住而发愁。事态发展如何,都是在一个后宅里生活,林明惠多少能听到一点消息。   方嬷嬷看到她几年期间,为了文哥儿的事情,伤心到面目憔悴,这心里头也和被刀子剜了一般疼。   前阵子和她商议的事情,林明惠终于下定决心要去实行,可她又觉得这样很荒唐,现在的兵部尚书,也就是原来的两广总督姚宗平,会答应这种事情?   方嬷嬷听后觉得林明惠变了,她以前的忍耐还有傲气,可能是在顾府里待得太久,居然被磨平了大半。   方嬷嬷说道:“这朝廷的事情,当年小姐您也说过,本就是如此,今日不是他风光,明日就是你风光,认对了主子,做对了事情,就凭有些人的那张嘴,一个马屁一拍,他还就真能飞黄腾达了。”   林明惠还是觉得不妥当,她原来是林泰的女儿不假,可是嫁到顾府以后,也只是一个姨娘,这人的身份不会因为你原来是谁,如今就还认你是谁,否则也不会有那么一句“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话来了。   方嬷嬷笑道:“凭大小姐的样貌,还有小姐您原来的身份,怎么就不能配那位大人的儿子?再说姚大人主动提出,想接大小姐过门,让他的儿子娶她。只要您一句话,姚大人立即就可以过来下聘了。”   林明惠原来还有点激动,觉得这件事不是不可为。可那日不小心被顾云芝差点听到她们的谈话以后,经过近一个月的深思熟虑,她又觉得这件事不可为。   姚宗平的儿子,会愿意娶一个庶女?   ……   姚府里面,姚丁霖听说他的父亲把他卖了,不日就要去顾府里面提亲,正在屋子里头急得团团乱转。   他事前暗中调查过,顾府里面有两个小姐,大房那边倒是没有女儿,两位小姐是二房——如今正四品官员的顾德珉的孩子。   其中一个已经过了及笄的年纪,另外一个还没到。   没到及笄年纪的这一个,是顾府里面的嫡长女。   姚丁霖起初还以为,以他父亲的官职和能力,铁定是要他迎娶那位嫡出的小姐过门,谁知道暗中得到的消息竟然是,叫他娶一个庶女进门?!   他来回踱着步,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完全是要把他往火坑里推,那庶出的小姐给他迎娶进门做妾室还差不多。且不说身份的问题,顾云芝要比他大整整一岁,他不过才十五岁,是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也不至于要娶一个比自己年龄大的人。   他的母亲靠坐在迎枕上,看着儿子走来走去,也是一个头两个大,想叫他先好好坐下。姚丁霖怒上眉梢:“母亲,父亲他都快卖了我了,选来选去,这新娘子,居然是个庶出的小姐!”   那能怎么办!王氏哀叹了一声,她哪里不知道,姚宗平根本就不爱她。   当初姚宗平出自寒门,还是大家最不看好的庶子。他心比天高,有宏图大志,就是差没地方施展抱负。   原本姚宗平的家里可不看好他这个庶出的孩子,谁能想到,他后来成为了多年前的解元,又是殿试的第二名,那就是榜眼加身。   姚宗平的心里一直有其他的女人,但是那个女人看不上他,姚宗平就是不娶,想苦守出一个结果。结果呢,那个女人宁愿屈身做别人的小妾,也不愿意到他的身边来。不过那也是她家道中落以后的事了。   心灰意冷的姚宗平这才娶她为结发妻子,不然想嫁给他的人,大把大把的存在。王氏只不过是他觉得还合适,可以为他延绵子嗣的一个工具罢了。王氏想提醒她的儿子,别犯浑,说不想娶庶出的小姐为妻,可别忘了,这是姚宗平的决定,更别忘了还有一件事。   王氏道:“你爹当初也是庶出出生,你若羞辱那顾府的大小姐是庶出身份,等同于在羞辱你爹。”   姚丁霖被逼得说不出话来,往常他都能听听父亲的决定,总不至于害他,如今却是不愿意了。   “连你也帮着爹,她不仅是庶出,她年纪还比我大。你们都不怕被笑话,我还害怕。”姚丁霖愤愤然说完以后,就夺门而出,任王氏在后面怎么追都没用。   他叫她别跟着了,他要去定南侯府一趟,定南侯小侯爷也正在为他妹妹的事发愁,反正都是嫁娶一事,姚丁霖觉得找小侯爷商量,准没有错。 第113章   姚丁霖很快就到了定南侯府, 先接待他的人是侯府里的管事。   定南侯府现任小侯爷本名苏英, 表字明睿,如今是赫赫有名的神机营副将,在整个京中都十分受人尊敬。   因为姚丁霖的父亲姚宗平, 原先是两广总督, 这两年来才调回京中,还是封的兵部尚书。兵部和神机营之间多有互通,平日里也要过问一下神机营的火器之类的设备需不需要再完善,以呈报给陛下随时进行跟进。   定南侯府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几个下人在期间走动。姚丁霖坐在前厅里面吃着茶, 一个管事就在旁边陪着他, 茶没了继续添。   大晚上, 皇城也需要派人去守备,苏英是个大忙人, 值班房里也不能少来了他, 姚丁霖没想到苏英会忙成这样。   等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明月高悬。   姚丁霖的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叫,小侯爷一个时辰没回来, 府内的下人就不敢开火。他的妹妹那里不同,都是分开院子住的。   府里来了男客,苏婉也不便过来接待。   苏英出现在他面前时,身穿了一件亮银色的铠甲, 头盔上有斗大的红缨, 大晚上的他穿得特别夸张。身上披的一件披风, 外面是黑色,里面是红色,铠甲在月光下一照,泛出刺人眼目的银白。   姚丁霖看到这里,几乎被他身上的铠甲亮瞎了眼睛,他比苏英年纪要小,小十一二岁,苏英已经快近三十的年纪了,没想到还能生得这么年轻。这身装备是他惯常穿在身上的,也不怕铠甲厚重,他魁梧有力的身材撑得起铠甲,重要的是,若有想进犯皇城的小贼看到月光下这一抹银白色,就会知道是苏英苏大副将来了。就再也不敢上前冒犯。   坊间居然还会称他一声“银将军”,因为兵部是一个很特殊的部门,部门里大臣的位置都是文官来做,什么侍郎,什么尚书,但这些文官平时重点接触的人除了皇上以外,还有武将们。   姚丁霖跟着父亲,听说过许多关于苏英,乃至忠顺侯府现任世子的事情。   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之间谁更强一点。   都是老熟人了,姚丁霖也不把苏英当外人看,看到他来了以后,上前就去迎接:“苏大哥,你可要为小弟我做主啊!”   苏英听后,嘴角一翘,有点想笑。前厅里面放着几张四方椅,为首座的还有太师椅,他朝太师椅上坐下来,抿了唇,眼神有点凌厉道:“你爹是朝中大官,兵部的尚书大人,有什么事,不应该找你爹做主吗?到我这里来,让我做主。我不知道这要做的是什么主。”   不愧是做副将的人,语气和他身上的铠甲一样,又冷又硬。   姚丁霖也不怕被他笑话,反正就是过来找他商量事情的,当然得事无巨细地和他全部交代清楚。   姚丁霖气囊囊道:“苏大哥你是有所不知,我爹他居然想让我娶一个庶女为妻。我们姚家哪点差了,居然让我娶一个庶女过门?她……她年纪还比我大。这若是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姚丁霖要娶一个别人不要的糟粕婆娘回家为妻呢。”   苏英假装有点听不懂,有管事正在为他斟茶,茶水的温热在指尖慢慢地蔓延下去。十月份已到,冬季还久吗?   身体忽而就暖了一些,苏英冷笑了一声:“这件事你该找你爹去说,我又不是你爹,如何能为你做主?”   没想到在苏英这里也碰了钉子,姚丁霖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苏英晃了晃杯中的茶水,里头倒映着一点彩灯的影子,随着他的动作,柔波漾了开来。苏英挑眉说道:“再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婚娶一事,自然得听你父亲的。我做不了什么主。若是我当真插手了,你父亲那里,得拿我试问。那我到时候,是不是又该拿你试问?”   道理好像是这样没错,姚丁霖还想争取几分,关键的是就是苏婉那里,对,苏英最重视的就是他的妹妹苏婉。至今也都十七有八了,还未真正出嫁。多年前听说就已经有了婚配人选,正是那忠顺侯府的小世子。   现在满城都知道,忠顺侯府的小世子已经从宣府镇回来,为了照应他的祖母蔺老太太,不过蔺老太太究竟怎么病的,有些人又不知情。   可姚丁霖唯一知道的一件事是,他刚刚说顾府那个大小姐比他年纪还大时,苏英的表情有点微妙。   姚丁霖皱着眉,说道:“苏大哥你当真不知情?我爹让我娶的那位顾府大小姐,她有个妹妹,是顾府的嫡长孙女,也是顾府的二小姐。”   “那又如何?”显然苏英不感兴趣。   姚丁霖笑了笑,说道:“苏大哥您别急。我爹让我娶妻立业,我当然得查查我将来的过门的正妻得是什么品行,这么一查,就查到她那妹妹身上,苏大哥你可知道,如今那顾府的二小姐,又在何处?”   苏英是武将,性子比较直,不喜欢这些文人之间的弯弯绕绕,把茶盏狠狠地一放,发出很惊人的响声,姚丁霖往前看去,都以为那茶盏快被他震碎了。还握在他的手心里,苏英挑着眉,脸上顿时有寒意,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   姚丁霖知道,苏英是想叫他有屁快放。他后背渗出了一层层的冷汗,赶紧说道:“顾府的二小姐,现如今正住在忠顺侯府里头。”也不卖关子了。   把顾府里面搞一点丑闻出来,让两个侯府去加入其内,弄得鸡飞狗跳,不管顾府大小姐也好,二小姐也好,又都是顾二爷的女儿,姚丁霖心里打定主意,能拖一天是一天,顾府要是因此大乱了,他也可以好好和他的父亲姚宗平争取一点时间。   苏英听后,果真有点震怒,茶盏在他的手心中牢牢握紧了,不过这样还不够,姚丁霖借机继续说:“那个二小姐,是忠顺侯府小世子的表妹。表哥配表妹,不正好是两小无猜吗?”   说到这里,刻意看了看苏英的脸色,但凡说到他妹妹的事情,尤其的拖了五年的婚事,他的心里肯定很不好过。   谁也不想承认自己家里的人差,何况一拖就是拖了五年。   姚丁霖长长地出一口气,年纪不大,感叹的功夫倒是很强。他道:“苏大哥,这件事,做小弟的我可真的为你鸣不平啊,还有苏婉姐姐,大哥您这么疼爱苏婉姐姐,若是知道了,那小世子没准就是看着碗里的,吃着锅里的,和他那个表妹之间不清不楚,这才回来了都不肯娶苏婉姐姐为妻,就让姐姐这么一直等着,那总不是个办法啊。”   苏英手里的茶盏,忽而就被他狠狠扔到地面,姚丁霖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知道他生气,不知道他生气成这样。   苏英的脸色近乎爬满了寒霜,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地上的茶盏四分五裂,有小部分碎瓷还弹到他的脚边。   姚丁霖被他吃人的眼神给吓住,呆愣了片刻才强颜欢笑道:“苏大哥,这件事……”   苏英抬眼看着他,吓得姚丁霖立即噤若寒蝉,一句话都不敢说。苏英只交代他一句:“我妹妹,是你能用‘苏婉姐姐’这个称呼来叫的吗?”   姚丁霖知道错了,真的不敢再多说一句。   两个侯府之间一向交好,以前两位侯府老太太平日里也会勤于走动。只不过自从定南侯的老太太驾鹤仙逝了以后,那边忠顺侯府的蔺老太太就鲜少过来了。说到亲事,也是当初两位老太太一拍即合,硬是把蔺绍安和苏婉他们两个人撮合到一起。   苏英以前也没觉得有多不好,直到这个蔺绍安,在他家里下过聘礼以后,头也不回地就去边关继续追随他的父亲了,给他们定南侯家,是一点交代都没有。   苏英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外头还明月高悬,有婆子已经过来清扫地面狼狈的痕迹,还有管事为他重新奉了一盏茶。   姚丁霖就和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整个人缩在前厅里面,不敢走动。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也不敢在这个银将军的面前吱一声。   苏英则坐在太师椅上,身上的铠甲还未摘下,有斗大红缨的头盔被搁在小桌子上,他静静喝了两口茶,嘴角的冷笑并没有收回。   顾府的二小姐是吗……他改天一定要去会会。   ……   顾云瑶这段日子睡得都比较晚,要先照顾蔺老太太歇下。   蔺老太太好像是回光返照了一样,精神头很好,夜里都有许多话想和她说。   顾云瑶就静静听着,直到听完蔺老太太的话后,蔺老太太已经困得不行了,才在一个雕花槅扇隔着的次间里歇下。   夜色正浓,她听着蔺老太太的呼吸声,忽然有些睡不着。   脑海里在罗列上一世党派之争的关系图。   记得前世,首辅陶维和阎钰山为首的阉党们是一派,内阁次辅谢禾源是另外一派。这个谢禾源和江南谢家只是同姓了,两者之间没有直接关系。她总是在想到顾峥如何得罪了景旭帝这里卡住,还有纪凉州又是什么时候变成了锦衣卫指挥使?   这里全部和上一世的走向完全不同。   唯一能确定的是,因为林泰复出的大计受到了阻挠,从而直接影响了他们顾府的走向。因为顾府没有遭受第一重磨难,父亲还有大伯没有被贬,所以哥哥他才没有回来认祖归宗?   顾峥是顾府之后的救星,他的回归,就表示让顾府重新回到京城,重新受到隆宝帝的器重。   还有很多事,顾云瑶总觉得没有想明白。她掐一掐指心,距离景旭帝登基还有六年之久,这六年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对她来说,却是迫在眉睫,每一刻都很煎熬。   窗外忽然有人轻轻扣了两声,因为不是一次两次遇到这个情况了,顾云瑶这次倒没有再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 第114章   披上一件褙子, 过去把窗户打开, 外头果然站着近乎与月色相融的纪凉州。   他还是那件惯常穿着的玄衣,眉眼很淡,如高悬在空中的皎皎孤月, 有点清冷飘渺的意味。顾云瑶也是有点无奈了, 一次算了,两次算了,三次四次都是差不多的做派,大晚上能出入侯府如入无人之境,避开许多巡逻的护卫的视线, 除了纪凉州之外, 整个大孟朝估计找不到第二个人。   他扣窗的声响也不大, 甚至还有规律,顾云瑶一听就知道是他本人来访。一张脸上五官极为精致, 眉如黛, 在月光下细腻且白。纪凉州看到她唇边沾着一点笑,好像是无奈,也好像是拿他没有办法, 就只是轻轻地笑了起来,很好看,但更多的是在关心他。   顾云瑶看到他来了之后,就知道他在外面过得还不错, 表哥那里, 虽说暗中在调查纪凉州的去向, 这种事若是让本人知道了好像不太好,也是在关心他才这么做。   对于父亲勒令禁止她再与纪凉州来往这件事,顾云瑶一直都很困惑,原来纪凉州在顾府里面待了那么久,谁也没有说过什么不好,怎么突然就把他给赶出去了?不免还是有点担心,稍微迟疑了下,顾云瑶问道:“顾府那里,我父亲,还有祖母他们,是不是说了什么?”   前世他杀她,也是为了救她。就算他不杀她,还会有别的人杀她。   还有那个梁世帆,几年以后是位高权重的督主大人,会取代阎钰山在东厂的位置。好让阎钰山安心做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毕竟一个人要顾全东厂还有司礼监的事,根本来不及。阎钰山就是想找个能接替他的人,继续把他们做小人的精神发扬光大。   如果当初纪凉州没杀她,让她轻易地落入了梁世帆的手里,顾云瑶不知道自己将会经受什么样的折磨。   已经开始没有原来那么抵触了。   还有信的事,顾老太太曾经提醒过她,如今定南侯家的风波未定,若是那些信不小心落入定南侯家,给他们拿捏到把柄,于她还有蔺绍安都不好,毕竟经历过前世的死劫,她有时候比旁人要想得通,这信的事……也幸好可能是被纪凉州收了吧。   顾云瑶趴在窗台上,因他离得比较远,她便用这个动作想让声音更小一点,方便与他说话,那张脸已经不复往年那般稚嫩,她的眉眼渐渐长开,灿若桃花,唇是不用点胭脂便能泛出粉嫩的颜色,这般无双之色,在月下容易让人产生无限迤逦的遐想。   纪凉州看了她两眼,恍惚间好像明白了誉王说过的那句话的意思——这小丫头将来长大了,一定不是池中物。   顾云瑶的手腕正撑着下巴,手指纤细,一根根的葱白如玉,因为刚从榻上爬起来,长发从双肩处一路往下流泻,正好到腰际,纪凉州的眉眼微微一低,目光就从她好似会说话的乌黑澄净双眼,流转到她的琼鼻上,再来是樱唇。   身体忽然有些紧绷,纪凉州不易察觉地把目光收回了一些。   没想到他还是这么闷瓜,表情冷淡到快让顾云瑶错误地以为,其实他不是来找她说话的。   也对,这么晚的天了,擅自出入侯府,还跑来女子的闺房,对一个成年男子来说意味着什么?顾云瑶轻轻一笑,说道:“不管什么原因父亲他们让你离开顾府,我相信,那都不是你的错。”   看他还是不说话,顾云瑶又问道:“你是要走了吗?离开京城吗?所以今天想过来辞行?”   还是说……   顾云瑶道:“那日你和表哥他……你们两个人争吵,我都见到了,关于信的事,若是你不方便找他开口,我可以替你去说。”   但纪凉州还是没说话。   他看着顾云瑶,她正仰着头,一脸困惑地用双眼在问他的意思。   小姑娘的眼神正透露出紧张以外的感情,那是真的可能把他当成一个很安心的存在了。明明从以前开始,她就很怕他。   为了安抚小姑娘的情绪,纪凉州为承担没追到蔺绍安的罪责,主动愿意领受责罚。任务失败之后也想要弥补她。   不知道小姑娘喜欢什么,毕竟当时上元节要到了,送一盏亲手做的小兔子灯,兴许能得小姑娘的喜欢。然而那次只是被烧了。   估计是做的不好,他就找灯匠师傅来,一遍遍地重做。   事在人为,一个人若想成功,需得经过一遍遍的打磨。若觉得当初的花灯做得不好,可以重来,一次失败,就来第二次。两次失败,就来第三次。直到小姑娘觉得满意为止。   对顾云瑶来说,还是表哥更重要一点。原来那些信的字里行间叫的都是“表哥”。对他的称呼仅限于“纪大人”。   纪凉州略略绷紧了身子,唇线轻抿,曾经无波无澜的眼里,竟是好像被掀起了一点涟漪。   小姑娘说过,他是她的友人,应该以友人的身份……   他现在做的事,就是把原本属于蔺绍安的信,甚至是顾云瑶,都还给蔺绍安而已。   但是那日看到蔺绍安牵住她的手,带她从眼前消失,纪凉州的胸口忽然一阵阵的发闷。   顾云瑶等不到他的回话,已经习惯不爱表露心事的他,本身纪凉州的想法就比一般人要少,这种人只是看起来冷罢了,其实是最没心计的那类好人。   顾云瑶笑了笑,想问他这么晚过来饿不饿,她的屋中还有糕点盒子,里面放着一些芝麻酥绿豆糕玫瑰豆沙糕之类可以充充饥。   却不及被他一个动作忽然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还是隔着一扇窗户,顾云瑶的左肩微微一沉,愣了片刻,耳侧还有轻轻的呼吸声,是纪凉州忽然把额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暧昧的动作,让她不得不身体微微颤了颤,好像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贴着唇几乎擦过来,刚才还离得那么远,这么快就近到她的身前。   纪凉州只是埋着头,视线好像慢慢降下了,但其实他什么都看不到,也不想叫小姑娘看到他的表情。   纪凉州的耳朵热得发烫,有月色的掩护,不至于被发现居然有那么红。贴在她的左肩,刚才这个举动之下,一不小心碰擦到了她细腻且敏感的脖颈,还有小姑娘的呼吸,也是如此之近。   突然就不敢给她看他的表情,因为纪凉州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如何。   鼻尖充斥可闻的是她如缎的长发,泼墨似的漾开的甜香。   “想见你。”几不可闻的一道声音,在她的耳边慢慢地道来。   顾云瑶还是听见了。   “因为想见你。”纪凉州又说了一声。   ……不是为了蔺绍安来,不是为了顾府的事情来,就单单只是因为想见你,所以会来。   顾云瑶无比震撼地看着他,但只能看见他做埋头动作时,在月光下露出的一截后颈。   顾云瑶想装作听不懂这句话,也不可能了,但还是有点尴尬,因为这句话说得太突然了,根本没有做好如何去回应的准备。   再者,纪凉州一向不知道男女间的区别是什么,怎么会突然地就……   顾云瑶的双手垂在身侧,局促不安地抓起披在身上的长褙子,想要故作坦然一笑地说话,却不及触到他抬起脸时的目光。   浓郁的眉峰下,一双如深潭古井的眼里,正倒映着她的身影。   不再是以前那种无波无澜的清冷感,好像是她整个人都住在里面一样。顾云瑶被这眼神触得想要快速避开,他的眼睛却忽然慢慢逼近了,同时那双温润的唇也压在她的唇上。   顾云瑶吓得猛地把他给推开,这是突然说亲就亲了,她根本还没准备好怎么面对纪凉州。   现在已经和前世无关,只是她之前还对表哥那么喜欢,现在根本接受不了其他的男子……   再说纪凉州这个态度,让她的脑袋很混乱,搞不明白纪凉州是真的对她动情了还是什么。   见她又和之前一样,显得有些抗拒,纪凉州放开了她的手腕,瞬间与她保持回原来的那份距离。   背着身站在附近,也没有说要走,纪凉州也觉得刚刚的举动是太着急了,他不应该做出这种唐突的举动吓着小姑娘。   手指慢慢收紧,纪凉州用冰凉的指尖,微微一碰腰间挎着的宝刀,忽而想起他是纪广的儿子,无论纪广是曾经的英雄也好,是他的父亲也好,他如今的身份是被人抹掉名姓,被以前很多百姓喊打喊杀的叛国贼。   纪凉州忽然开口说道:“抱歉。”   也不做多的逗留了,留完这句话,顾云瑶亲眼看到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很快融于月色当中。   她看了很久,才把窗户关上。   心口还在砰砰砰乱跳。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夜,这一晚上脑袋里也乱哄哄的,第二日一早,司琴就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样,把窗台上不知道谁留下的一个东西带过来,呈到她的手里看。   居然是一根金子打造,镶了红宝石的簪子。 第115章   这根簪子做工很考究, 出自大家之手, 司琴是侯府里的家生子,蔺老太太很喜欢她,跟在老太太的身边, 她的眼光也比较识货。   经过肉眼鉴定, 簪子价值应当不菲。不是特别厉害的工匠打制,就是这用材绝非普通货。等顾云瑶把簪子看了好一会儿,司琴才替她将簪子放回梳妆匣里,还笑话她是个小迷糊:“姐儿,您怎么好好的, 把一个这么贵重的簪子落在外头。”   因为是放在外口, 不路过窗台的话, 一般人还不容易见到。司琴看到这簪子落在外面的时候,正发着璀璨夺目的光芒, 金子比较刺目, 应是新做的,因为真金用久了以后,多少会发黑。   司琴又笑了笑:“好在这里是静雅堂, 丫头婆子们手脚都很干净。若是在外面,保不齐要被人给偷拿走了。”   顾云瑶没说什么,由她在后面帮她梳发髻,如今她年纪还小, 又未出嫁, 不能梳妇人髻。司琴又给她梳了一个灵动轻巧的少女髻。   正好墨画走进来, 告诉她们说,老太太已经起来了。蔺绍安正陪着蔺老太太在赏菊,问她们用过膳后要不要也一起去。   司琴就拉着墨画的手,把梳妆匣又打开了,把那簪子拿在手里给她仔细瞧好了,继续笑着说:“墨画,你来瞧瞧,快来评评理,说我说的对不对,姐儿就是个小迷糊,把这分量这么足的簪子给落在外头,姐儿她是不是个小迷糊?”   在侯府里伺候她的两个丫鬟,司琴喜欢笑,墨画则比较冷。   看到那个金簪子,分量是足,做工也精美,但她立即就和顾云瑶一样,察觉出什么不对。   可能顾云瑶已经知道簪子所属何处,墨画她们还不知道,墨画道:“司琴,你看清楚,这金簪子,咱们侯府,乃至姐儿身边,都没有过。”   司琴这时候才也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惊奇地望着顾云瑶:“姐儿,这……这根簪子,您是从何处得来的?”   总不能告诉她们,昨日晚上纪凉州纪大人擅自闯入侯府,偌大的侯府里面有那么多的护卫在巡逻,却每次都能被他避开耳目。明明表哥也在调查他的动向,还派人盯着他的去处,竟是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纪凉州来过此处了。   若是表哥知道了,就不可能还安心地在和蔺老太太喝茶。   虽然纪凉州没有恶意,曾经蔺侦仲留下的亲兵组成的护卫,关键的时候居然防不住人,蔺绍安知晓了以后,定要去问问他们是什么情况以至于如此。   想完以后,顾云瑶就在心里忏悔了,罪过罪过,看在为了纪大人的份上,她还得保守这个秘密。   于是轻轻一笑,和司琴墨画两个人瞎编乱造了簪子的来处。以及又是怎么给落在外头的。   就说她晚上睡觉,可能睡得有点迷糊,想喝口凉茶,吹点风,这簪子是她母亲留下的,平时舍不得戴,所以还簇新的样子,因为不戴,所以司琴墨画她们都没见过,平时也不放在梳妆匣里,被她随时携带。晚上夜色正浓,月色也正好,就思念母亲蔺月柔了,对着月亮把簪子取出来,望着簪子,心生感叹。   至于这根簪子将来的归处在哪里,顾云瑶也想定了,什么时候再见到纪大人,一定要把簪子还回去。这么名贵,她不能收。再说男子无缘无故送女子簪子玉佩什么的,那都是代表定情信物的意思。   就是不知道纪凉州明不明白这层意思。他昨日突然压了她的唇,让她根本措手不及,也想不清楚他真正的想法。   顾云瑶失神了片刻,无意中用手指触了一下唇瓣,上面好像还停留有纪凉州双唇片刻的温存。   触完以后心里就是一惊,也不知道脑海里究竟在想什么,顾云瑶赶紧把手指放下。   司琴和墨画两个人还沉浸在她说的故事当中。   墨画听后虽然觉得有点难过,没说什么。司琴听后也很怜惜她,尤其是说到她母亲的那段。   一直以来蔺老太太会偶然提起曾经的二小姐蔺月柔,就说顾云瑶这孩子命苦,跟着她娘一样,从小到大应该是受人宠爱的身份,竟是在许多时候受了那么多委屈。   所以司琴真的很怜惜她,想让她开心一点,就想着办法说一些有意思的事。   屋里头终于传出一点笑声,她们三人正热闹地说着话,服侍在蔺老太太身边的王妈妈忽然脸色焦急地走进来,她平时是个沉稳的性子,跟在蔺老太太身边,什么人没有见过。顾云瑶看她神色紧张成这样,就知道必然出了什么大事。   原本蔺绍安带着蔺老太太在赏菊,如今这菊是赏不了了。   王妈妈焦急道:“定南侯家的小侯爷过来了,指名要瞧瞧瑶姐儿。”   “这说的什么话。”墨画当即就不干了,一个深居简出,府内金贵出生的小姐,是他那种外面的男人指名要见就见的吗?   “这定南侯小侯爷也忒嚣张了!”   还说什么指名,分明就是把顾云瑶当成了歌姬名妓一类来看。   司琴也觉得惊奇:“王妈妈,您说的确定没错吗?瑶姐儿和那位小侯爷未曾谋过面,他怎知道瑶姐儿在咱们的府上?”   “再说,这也没道理要见瑶姐儿呀。”   王妈妈确定她说的话属实,其实这件事也很震惊蔺老太太和蔺绍安他们,本身这定南侯小侯爷突然上门做客,实属意外之举,虽然蔺老太太已经预测到,在近段日子苏英肯定会为妹妹的事上门,再催说一番。蔺绍安回京的事,早就不是什么大秘密了,苏英肯定早在多日前就从别的地方了解到。这么久了,他不动声色,分明是想看看蔺绍安会怎么做。   如今上门是上门了,却不是冲着蔺绍安的事而来,开口居然说是要看看顾云瑶。顾云瑶听后也觉得不可思议,从王妈妈担心的眼里看出,此事事关重大,那苏英也是个狠人,府内管事扯了谎,称她并不在侯府之内,苏英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穿着一身铠甲,还带了一些背着火器的士兵就来忠顺侯府做客来了,非说侯府里面藏了她这么一个人,必须让她出去。   王妈妈还言:“这哪里做的是客,老太太和世子他们都被缠得没办法,这手段,简直和土匪强盗没什么区别了。”   反正在北园里面,也不可能有苏英的人在,随便王妈妈如何说,不至于落入苏英的耳朵里。   墨画也觉得他忒无法无天了,敢到忠顺侯府里面嚣张,还带了神机营的士兵过来,是想灭了他们侯府吗?   天子脚下胆敢做出这样的事,恐怕除了东厂的阎钰山之外,就属苏英是第二个人。   司琴愁眉不展:“这可怎么办,难道要委屈咱们的姐儿,把姐儿交出去吗?”   王妈妈看了一眼顾云瑶,叹着气道:“世子交代了,这件事由他来处理,叫姑娘先不要出去,有什么事他全力担着。老太太的意思是,怕苏英真的会带兵搜查,他这蛮横的性子,恐怕真得能做得出来。那也只能委屈了姑娘,咱们这边先准备好一辆马车,让姑娘换上你们二人中一人的衣服,做丫鬟装扮,悄悄送出府去。回顾府里头避一避。”   蔺老太太的想法不错,很周到,若是苏英当真把带来的兵,蛮横无理地在忠顺侯府里头搜查,搜到她,那就是叫蔺老太太和蔺绍安两个人脸上蒙羞,让整个侯府无光,解释不好还以为蔺绍安金屋藏娇,故意要隐瞒顾云瑶的去向。   毕竟在苏英的口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变成真实。   顾云瑶也认同蔺老太太这个做法,苏英带人过来搜查,就有可能也会在随后派人去顾府走一趟,想看看她到底在哪边。   侯府的正堂里面,苏英正一身铠甲,坐在一张椅子上喝茶。   为首座的是蔺老太太,而他的对面是笑容如春风满面的蔺绍安。终于是在今日看到大名鼎鼎的蔺绍安了,这可是一个大忙人,苏英手背的青筋一点点隆起,捏着茶盏,看着上面的花样,在手中一点点转来转去,忽而就是笑了:“大忙人,我将来的好妹夫,既然都回京了,怎么都不上我那里坐坐?要想见你一面,还真的不容易。你也知道,我就那么一个妹妹,我不宠她,我宠谁?”   蔺绍安还是优雅地笑着,身姿坐得很端正,期间也抿了一口茶,看向他:“苏大副将既然来了,我没有怠慢的道理。”   知道他很有可能是在对他皮笑肉不笑,苏英的脸色忽然就冷了:“我在和你说我妹妹的事,你既喊我苏大副将,是不肯承认我这个大舅子的身份吗?”   蔺绍安的嘴角一抿,笑了笑,还是很有礼的:“这件事,我正要择个日子去与苏大副将说,不想您竟是先登门拜会了。”但是苏英就是看得出,他根本不怕他。   苏英捏紧了茶盏:“看来我们还是同道中人,我宠我妹妹,你也有妹妹宠,不过你这妹妹,和我这妹妹不太一样,我的妹妹是嫡亲妹妹,你的妹妹要带个表系的关系。”   蔺绍安还是笑着:“我确实有个表妹,不过这家事,是我们自己的事,苏大副将如此关心我表妹的事,您的夫人知道吗?”   苏英早在十四岁时就娶过妻,如今也有了两房小妾,屋中还有通房丫头,不过大家都知道,他的老婆原也是一个大将军的女儿,为人十分凶悍,虽说苏英不怕他的嫡妻,有时候却也会被他的娘子训得够呛。   蔺老太太看着他们你一人我一语,不禁默默地捏了一把汗。在她的眼前,两个人每说一句,就好像往对方的身上丢了一个飞刀,剜得对方鲜血淋漓。   苏英正挑了眉,准备接下言,忽然他带来的士兵,也不通报,在侯府里如入无人之境,走进来贴着他的耳朵就是耳语几句。   苏英听后终于是扬眉,大声笑了笑,随即望向蔺老太太和蔺绍安祖孙两人,一声声发着狠劲地说道:“不是说,你表妹没在你的府上吗?我带来的人埋伏在东西几处后院的小门,居然逮到了一辆形迹可疑的马车。这马车也大有学问,里面居然坐着一个人。”   他叹了一口气,眯了眯眼:“也不知道这辆马车究竟要送到哪里去。”   蔺绍安听到这话以后,眼光现出一刻的凌厉。 第116章   苏英就是在观察蔺绍安细微的表情。那份凌厉只在眼中出现了片刻, 甚至是一闪而过, 蔺绍安就微微一笑说道:“是我家家仆出门去办事情。这样也值得苏大副将关注,您这不是在疑神疑鬼吗?大家都知道,苏大人身为神机营副将, 也有几年了, 保卫皇城的事,许多时候都是由您来做,这皇城脚下若是不太平,给陛下知道了,最先问的是苏大人您。您这么紧张也很寻常, 都是因平时瞧多了作祟的奸人。”   苏英也付之一笑, 提唇看着他, 这就是个激将法,苏英想诈他, 看看后门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人偷偷溜出去, 如果他没有派人埋伏在后门附近,根本不清楚那里的情况,也不可能立即再派人去瞧, 这里就要看蔺绍安如何作答,倘若他的话接的不好,苏英就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之前说表妹没在府上的事肯定撒谎了。   如果他有派人埋伏在后门附近, 那更好办了, 如果蔺绍安回他一句, 并没有家仆出门办事情,而他们那边的人,逮到了人过来,更有理由相信,蔺绍安在撒谎。   这是一场赌局。不巧的是,苏英认为,他赌赢了。   眯眼笑了片刻,他的语气和他身上泛着银光的铠甲一样又冷又硬。手下派出的人很快就押着一个女子过来。   那女子面容姣好,被人推推搡搡着走了两步,由于受到不轻的惊吓,混乱中她如缎的长发散落,遮住了大半边脸颊,叫人瞧不清具体长什么模样。蔺老太太看到远远走来的人时,惊吓一场,蔺绍安的面容却很轻松,还微微笑着。但他的手指,一节节地发紧。   到几位大人物面前时,苏英的脸色徒然一变,那女子双腿虚浮无力,竟是“咚——”的一声跪下来。   头埋在地上,身体瑟瑟发抖。   苏英的嘴角一抿,侧头故意看了一眼蔺绍安的表情,蔺绍安也正看着他,好像并不吃惊的样子。   蔺老太太暗暗地捏了一把汗。   苏英才走到这女子面前,几乎要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来。之前只是从姚丁霖的口中听说忠顺侯府小世子有个表妹的情况,姚丁霖也并没有见过这位顾府的二小姐,所以究竟长什么模样,他还真有点好奇。   但是在此之前,他得好好“羞辱”一番蔺绍安。   苏英沉了口气,笑着问道:“不是说是家仆吗?穿得这么华贵,这身上的料子,怕是一般人家穿不起吧。哪怕是你们侯府,难道还把家里的丫鬟当成身子金贵的小姐来养吗?”   蔺老太太差点要昏了,这件水红撒虞美人花亮缎粉金镶边偏襟长褙子,是她前段时日才叫人为瑶姐儿新做的衣裳。   昨日顾云瑶也说过,想穿穿这件。   还有她头上的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也是蔺老太太刚刚送给她的头饰。   蔺老太太的脚步也有点虚浮无力,她的牙齿颤了颤,心口一阵阵的发闷,一直以来她都是怕,就是怕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苏英这个人的手段,实在是太强硬了!她的孙儿虽然在外历练了许多年,苏英毕竟比蔺绍安大七八岁,正所谓姜还是老的辣,怕就怕目前的蔺绍安还斗不过这个经历更加丰富的狠角色。   蔺绍安只浅笑着看着苏英,事到如今,这份定力连苏英都不得不佩服,他年纪还不是很大,却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苏英伸手,立即掐住那跪在地上的女子的下颚,让她把整张脸暴露在人前。   蔺老太太险些昏厥过去,颤了一下身子,她趁苏英没看见时,往后面的椅子上靠了靠,这才稳了一些,也终于敢目光落定在抬起脸容的顾云瑶身上。   然而,她看到跪在地上的人的一刻时,突然明白她的孙儿为什么能面不改色。   不,可以说,蔺绍安之前就已经明白,这个人绝非是顾云瑶,而是——司琴!   司琴跪在地上,长发如墨般披洒在肩上,身上的水红色褙子也像是夏季池塘里开得最娇艳的新荷,那湘裙如绽开的花般铺在地面,苏英还不小心脚踩到了一点。她双肩一直在发颤,咬着下唇,好像饱受了委屈,眼睛里蓄满水雾,又像是怕极了苏英的模样,真有点我见犹怜的境地。   苏英的眉头微微一皱,这等姿色确实不错,可若是说尤物之类,那还是差了点。他的定南侯府里面就能挑出许多这等姿色的丫鬟。   想到丫鬟两个字,他的眉头微微一皱,感觉好像是中计了还是什么,调转过头,看到蔺绍安一副轻松的表情,突然笑说道:“苏大副将,您还真的带着人到我的后院小门那里等着,还真的是要谢谢你了,早先我姑母从江西过来,便和我说她箱笼里的褙子少了几件,还有她的头饰,似乎有人动过,但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查不出究竟谁动了手脚,我姑母便说算了,不过是几样头饰和衣裳罢了,一家人重要的是和气,她也不想追究究竟是府内的什么人所为。本以为这件事翻篇揭过,不曾想,今日居然被苏大副将撞见了。”   他又把头转向司琴,还是笑得很有礼:“司琴,你怎么穿了誉王妃的衣服?”   苏英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不对劲,姚丁霖明确说过,他父亲姚宗平将要给他娶进门的正妻是顾府的大小姐,名叫顾云芝,而顾府的二小姐姓名是什么,也被调查出来了,顾云瑶三个字,在他的心里慢慢回想,越想就越是可气。   什么五年前誉王带着他的正妃从江西回来,在侯府里少了几样头饰,冠冕堂皇,都是借口!   苏英捏着拳,紧紧地不肯放手。他用力地一甩手,冷哼一声,特地带着神机营的士兵们过来,还能被摆了一道。苏英绝不相信,蔺绍安能料事如神到知道他偷偷带着兵埋伏在后门附近,毕竟他今日亲自登门拜会这件事,也是临时所为。   那么只有一个情况,那个蔺绍安的,叫顾云瑶的小表妹,在听闻他突然带兵唐突来到忠顺侯府以后,临时想到这些主意。   居然敢和他玩心眼,并且真的把他耍得团团转!   苏英松开手指,语气还是那么的沉,他一摆手,对带来的士兵们说道:“我们走!”   光离开侯府他还不甘心,既然把神机营都调动了,就要物尽其用。苏英打算再带着兵去顾府一趟,抄小路应该还能赶得及。蔺绍安却是摆着手,将他一拦。   还是春风满面的笑容,蔺绍安道:“苏大副将这就要走了?不多留一会儿吗?我好叫下人们去准备一桌好酒菜,好好招待您呢。”   “让开!”苏英蛮横地要冲破蔺绍安的阻拦。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却是纹丝不动,面对一个全身装备铠甲,面容要更加凶神恶煞一点的苏英,蔺绍安只是笑道:“苏大副将带了这么多神机营的人马过来,干涉我们家的家事,就这么回去了,晚辈觉得,不太合适。”   苏英冷冷一哼:“……”   等到苏英的人马把司琴带走以后,王妈妈把这个消息传到顾云瑶这里,她已经做好一身男装的打扮。是府内小厮的衣服。   尽管有点大,不过还好,不算很不合身。   王妈妈还觉得有点委屈她:“姑娘你大可以在侯府里面再待一会儿,不必出去。世子都这么交代了,若是奴婢照顾不好姑娘,世子会担心。”   顾云瑶当然知道蔺绍安,还有蔺老太太都会担心她,正因为如此,她才不能在眼下情形紧迫时再在侯府里逗留。   那苏英居然真的敢安排神机营的士兵埋伏在后门,好在她也想到这一步,临时叫司琴换上她的衣服,让那些士兵们以为抓对了苏英想要的人,这样才能集体收兵回去交差。顾云瑶也就有机会可以从另一侧无人埋伏的小门离开。   既然苏英敢带兵上门来扰侯府,就极有可能再带兵去扰顾府。虽然未曾谋过面,从短短一段听说来的他的手段可猜测出,他这个人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那种狠人,今日若是真的想把她揪出来,就肯定要见到她。   “也别安排马车了,表哥他肯定在为我拖着苏英副将,未免他们的人还有在附近的,我就这样走回去,从胡同里抄小路走,很快就能到了。”   王妈妈只好点点头,又帮她整理一下身上小厮的衣裳。这男装扮相虽说有点委屈了她,但委实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王妈妈就是有点担心,顾云瑶已经刻意不施粉黛了,然而她那张精致艳丽的脸容,即使做小厮模样,也实在吸引人。   顾云瑶也想到了这点,一早就叫墨画去后厨那里取锅灰。 第117章   墨画很快就把锅灰取回来, 顾云瑶先试了试, 抹在手背上效果立竿见影,很快就黑了。她又用手沾了点,往脸上抹匀了一些。   很快白皙的皮肤不再, 王妈妈把屋子里的铜镜拿在手里给她照了又照, 这脸看起来是又脏又黑了,只是还有哪里不对。   顾云瑶立即想明白,就是太不协调了,若果真这么出去,往外头一走, 明眼人一眼瞧出来她是刻意如此, 便又用更多的锅灰, 让脸上看起来是天生生得这样黑。为了让整体看起来更加协调,手上、脖子上……但凡会露出来的地方, 全都抹了锅灰。还有身上的衣裳, 也得抹一点。   结束以后,王妈妈左瞧瞧,右瞧瞧, 当真看不出原先艳色逼人的感觉,不禁都要夸赞顾云瑶的好计谋。   她明明还这么小,就懂得审时度势,而且静观其变, 立即就能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 冷静想到相应的对策。   头先王妈妈还有司琴她们都急得团团转, 就怕顾云瑶真的被苏英那边的人给逮住,逮住了以后就是叫两个侯府之间立敌,虽然如今定南侯家已经叫忠顺侯府的人看不惯,但如此下去,叫定南侯家先抓到撒谎的把柄,苏英很有可能先推说是忠顺侯府的错。   王妈妈感激地把她一路送到要走的小门前,握着她的手说道:“姑娘回去以后,一定要派人来,告知我们您是否平安。”   顾云瑶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让她们都不要再担心。   ……   南城门门口,前面零零散散有一些人在为入城做准备,日头已经渐渐西斜,再过一些时候,城门即将闭合,那守门的小士兵们,一个个被太阳晒得有点懒散,风一吹,十月的天已经开始寒风瑟瑟,又叫他们强打起精神。   一辆马车在快到南城门前渐渐放慢了速度,马夫长“吁”了一声,把马车停在路边,宝蓝色的车帘随即被揭开,从马车里当先跳下一名书童扮相的少年人,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皮肤白嫩,保养得十分好,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书童。   他下车以后就将帘子一挑,嘴边还含着笑,目光往里面一搜巡,看到他们家的少爷居然坐在车里都要看水利方面的书,除了笑,也只能是无奈。   丁一道:“少爷,京城到了,您要不要先下车来看看这城门的好风光?”   谢钰把书轻轻合上,渐渐地抬起眼,他靠坐在车厢内壁上面,随着书童丁一挑帘的动作,斜里透进来许多散阳,他环顾了一眼车外的天地,南城门之外,视野开阔,两边栽种了零零落落的树,寒风萧萧之下,许多树的叶子已经发黄了,京城的气候和南京的气候相比,确实不一般,这里冷的要更快。   他把手上的书卷合起以后,很谨慎地放置到身边。谢钰喜欢读书,也喜欢看水利方面的书籍,每一本书经过他的手,都有被好好珍惜,几乎没有卷页残页的情况,封皮都是簇新的蓝。丁一难以想象,那本书他从十几日之前开始,就一直捧在手心里面反复研读了。到如今还完好无损。   一片叶子正好被风一吹,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落到马车内。   正好就在谢钰的眼前。   他捡起那片叶子,看了看,两双浓眉轻轻蹙了,当然丁一也看不出他是在皱眉的样子,因为他平时都是这副严谨少语的性子。   丁一清楚他的沉默,就是表示对下马车没什么兴趣。正好前面本就没几个人在排队,这南城门的情况看起来很是清冷,他把帘子放下,吩咐车夫继续向前行驶。快到守城门的卫兵那里时,又停下。   丁一刚才干脆不上车了,走在马车的侧面,看到守城门的卫兵要搜他身,就把身上的通关文书交给他们,还给了税银,直说“官爷好”。   两位卫兵对视一眼,都没叫他把帘子掀开来看看里面的情况,就点头放行了。   进入京城里以后,那横横竖竖交错纵横的胡同颇为有趣,路过人来人往的街市,好不热闹。   哒哒的马蹄走得很慢,丁一贴着马车,在车帘子处和里头的人说话。   “刚才多交了点银子,两位守城门的官爷就把我们放进来了,少爷,您说的对,什么京城里守卫更加森严,在钱的面前,那都不是一个事。”   他刚才多交了落地税,其实也就是为了让守城门的兵卫们别打扰他们家的少爷看书。丁一知道,谢钰一旦重新沉浸在书海当中以后,就不喜欢旁人来扰他,甚至与他说话。那会打断他的思绪。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丁一在路上买了许多需备品,都是他们接下来的日子要用到的。   直到走到一个张榜的地方,丁一透过攒动的人头,勉强看到榜上张贴着的画像时,脸色几乎都变了。把帘子一挑,愁容满面地说道:“少爷,您快看看,那榜上贴的是不是田大人的画像?”   ……   顾云瑶穿着一身小厮装备的衣装,起先还有点忐忑,生怕她的动作和她目前的外表不符,会引人注目什么。直到离开了侯府之后,穿过小胡同,慢慢走进人多的地方,渐渐就没那么忐忑了。已经开始适应目前的外观。   她边走着路,边时刻提醒自己,目前她是个男人,目光不能因怕别人揭穿她是女儿身做男子装扮这种事而露怯。   是男子就应该大方一点。   期间有个挑担子的菜农不小心撞见她,顾云瑶都是大大方方地回看他,然后那人见“他”黝黑的脸容上,嵌着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直直目视着他,吓得赶紧弯腰说抱歉。   顾云瑶本是要往顾府里走,到一个地方时却被人头攒动的景象惊到了。   黑压压的一片人,分不清都是谁在身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聚集在一个张榜的地方。议论声哗然。   顾云瑶起先只是瞥了一眼,人声之中不知道是谁感叹了一句:“田大人明明是个好官,为什么要把他抓起来。”   抓起来就算了。另外一个人愤愤然道:“没有理由就把人抓了,还关在诏狱里长达五年之久。”   田大人……这个称呼非常的熟悉。   顾云瑶立即想到是那个当初被她父亲还有伯父谈论过的原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后来的福建巡抚田大人。原来他还活着。   她停了片刻,不免还是想要知道田大人究竟会被如何了。只想看一眼榜单就好。   榜单上面确实画着田大人的画像,田大人原名田有仁,有仁有仁,田家能给他取这个名,就是为了让他为人正直仁德,田有仁为官期间也做到了,奈何他这一生,都在与东厂,与阎钰山为敌,东厂想要灭了他,用皇上的宠信就能够置之于死地。   榜单上明确地写着田有仁是当今的朝廷重犯,不日将会于午门斩首,以示君王之贤明。   顾云瑶愣神的时候,攒动的人头里忽然被挤开了一条道,前一刻所有人还在为田大人鸣不平,那人声鼎沸,数十米开外都能听到。   光线也从人群里挤过来,忽然之间变得有些刺眼,让顾云瑶有点难以睁开眼睛。好像多年之前也是同样的境遇,顾云瑶在五年之中,偶尔会想起逆光之中那个站在门口的男人,她当时和祖母还有桃枝薛妈妈她们在百香楼里,那个人就是这么站着,往门内张望,因处在逆光中,叫人瞧不清楚他的长相。   顾云瑶只记得他身形挺拔,更有些器宇轩昂,明知道那个人应该是个太监,却完全不会给人柔弱的感觉。   除了之后他的那张脸,让顾云瑶大感意外。   此刻也是如此,那精雕细琢的五官,随着人群里渐渐变得鸦雀无声,他一点点地走过来。皮肤白皙,似乎怎么饱受风雪的摧残,也只会更艳。   那副妖容,堪比非人一般的绝色,让人只瞧了他的脸就会浮想联翩,却在看到他的身体时,也都做惊叹状。   这个人竟然是个男人。   不,不应该说他是男人。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男人了。   阎钰山乘着一顶轿子而至,轿子稳稳地落下地面以后,他踩着一个人的背,也小心安然地走下地面。还有人在旁边搀着他的手,很恭敬地尊称他一声“老祖宗”。   阎钰山也就四十左右的年纪吧,五官还是那样的精美,他却已经权势滔天,是被内廷许多人都称作“老祖宗”的存在,还是位高权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加东厂督主。   有一帮锦衣卫那里拨过来的缇骑专程跟着他。   阎钰山嘴唇轻勾,对着人群便现出了一抹笑。   这个笑容很勾人,很妖冶,却也是能吃人的笑。   阎钰山开口说道:“方才是谁说,田有仁是个好人,把他给扔进诏狱里面,是朝廷假公济私,故意要折磨田有仁的?”   他的眼神狠了片刻,扫向人群之际,许多人都不敢抬起眼睛。   阎钰山又道:“下旨捉拿田有仁的是当今皇帝陛下,你们若有任何想法,那就是对陛下的大不敬!”   这可是天大的罪名。有人抖如筛糠,脸色都快坏死了。   “刚刚那些人说的话,都记下来了吗?”   人群里突然走出几个锦衣卫,手里拿着无常簿,对阎钰山道:“禀督主,都记下来了。”不仅记了,还火速画了。   阎钰山抬了眉:“那都有哪些人?”   顾云瑶本想不动声色地退出人群,好让阎党们不易察觉,谁知在混乱抓人的过程中,有一个锦衣卫顿时逮住她,也要把她逮到那群说皇帝说天下不公的人群里去。 第118章   顾云瑶也不慌乱, 这种时候, 越慌乱,越容易出岔子。   五年前她见过一回阎钰山,那时候她年纪还小, 五官还未完全长开, 阎钰山即使有再好的本事,也不会对每一个人都过目不忘。何况她都已经长大了,还做了改装。   如今就是乖巧地被锦衣卫带到那帮据说是说了皇帝陛下坏话的人群里,顾云瑶一直低着脑袋,暗中观察眼前的状况。   阎钰山没有注意到她, 她如今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厮, 脸上手上还有衣服上都脏兮兮的, 好像刚干了什么活。   阎钰山勾了唇角,微微一笑道:“就是你们这些人, 胆敢说当今陛下的坏话。”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很不服气, 面对东厂的挑衅,他立即站出来出声指责:“刚刚我们没有说当今圣上的坏话,是你这个阉人随意栽赃!”   “呵。”阎钰山低低笑了一声, 望了一眼这个敢当面指责说他是“阉人”的汉子,长得人高马大,应该是干力气活的。   其他跟着阎钰山的人的脸色也都一个个变得铁青了,别说是他们, 站在汉子身边的那些被冤枉说了陛下坏话的人们, 也都一个个面容僵硬。怕是这汉子根本不明白他面对的是一个怎么样可怕的人。   只见阎钰山慢慢地, 慢慢地走了过去,忽然伸出手,立即把他的咽喉掐在手心中。那汉子明明生得比阎钰山要高大许多,却被他制服得完全不能动弹。   阎钰山的双眉微微一扬,眼神很欣赏地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再说一遍,说本座是什么?”   那汉子根本说不出话来,不是他不想说,而是力气正悄然从身体里流走。他快喘不过气来了!   阎钰山和丢不需要的废物一样,把他狠狠往地面一丢。这汉子在地上挨着灰土滚了一圈,衣服还有脸上全都脏了,人群里因为他的滚动而稍微散开一点,他一轱辘正好滚到顾云瑶的脚边。   顾云瑶看到他的双眼暴突,两只手拼命地扒拉着脖子那里,想缓解刚才阎钰山带来的痛楚,她慢慢地咬紧牙关,让自己冷静一点。   阎钰山的目光终于落向这边来。   感觉有点紧张,周围人们的脸一下子变得模糊,还有嘈杂的声音也都再听不见了。顾云瑶甚至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只是安静地低着头,尽量不引起阎钰山的关注。   阎钰山却一眼从人群里看到了她,别人看见他,要么是一副怕的要死的模样,要么就是恨他恨到要死的表情,唯独这个小厮,不能说是不怕他,但也绝对不是在怕他。   尤其是“他”的眼睛,让人有一种怀念的感觉。   阎钰山忽然就走过来,嘴唇轻勾,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顾云瑶知道他要来了,只能继续假装不曾见过他。   阎钰山忽然就捏住她的脸,迫使她抬起脸来。乌亮亮的一双眼就出现在眼前,就算顾云瑶打扮得再如何不堪,皮肤再如何黝黑也好,这双眼睛澄净清明,特别的惹人怜爱。配上这副扮相,反倒有点违和了。   阎钰山别过头,看向抓她来的锦衣卫,道:“他刚刚说了什么坏话?”   回禀他的锦衣卫把无常簿拿在手里,认认真真说道:“说陛下在折腾一个好官。”   “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吗?”顾云瑶的脸还被阎钰山掐着,还能看到他在皮笑肉不笑地问着她话。   也许阎钰山已经不记得五年前逗弄她的一事。   当时他看到她,一眼觉得这个孩子冰雪可爱,别人都怕他,避之不及,唯独她不怕他。所以他起了逗逗这孩子的心思,当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那一面,阎钰山招了招手,故作温柔地说话:“到这儿来,告诉本座,你叫什么名字。”   顾云瑶那一次没有机会告诉他名字,这一次也不可能了。   她一直都在猜测,以阎钰山这种人人见他都怕的性子,若是能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哪怕只是用眼神压制住他,他都会对这个人产生浓厚的兴趣。   所以她反而不能表现得太过害怕,但也不能完全不怕,那就太假了。   阎钰山的眼前,他看到这个年轻的有些邋遢的小厮,眼睛里忽然起了水雾,一副胆小如鼠,害怕被灭口的模样,嘴里“咿咿呀呀”发声半天都说不清楚。大概是想证明刚刚锦衣卫禀报过来的话,“他”从没有说过。   可这样说不清楚,叫阎钰山不禁想到“他”根本不能开口说话。   “废物!”这两个字倒不是送给顾云瑶的,而是送给那个敢胡言乱语的锦衣卫。   脱口而出的阎钰山,转手一巴掌就打在了逮顾云瑶过来的锦衣卫脸上。   那锦衣卫被打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捂着半边受伤的脸,大气不敢喘一声。   阎钰山道:“一个哑巴,你也逮过来,告诉本座这哑巴刚才说了陛下的坏话,你当本座是傻子吗?”   锦衣卫赶紧摇摇头,连忙改口道:“属下记错了,那些话不是他说的。”   此话一出,反而引起阎钰山更大的怒气。他一脚踹在那锦衣卫的胸口,把他整个人踢飞了。   顾云瑶并不觉得这样就算是脱险了,毕竟阎钰山不会仅凭她“片面之词”就认定她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   果然阎钰山惩罚完那个锦衣卫以后,又折回身看向她。   人群里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顾云瑶看,一个个都愁容满面,生怕这个看起来不大的少年要受到非人般的折磨。毕竟阎钰山是个什么都能做出来的手段残酷狠辣的督主大人。内廷都要称他为“老祖宗”的存在。   但是他们全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没办法为这个少年出头。   阎钰山刚才就觉得这个少年的脸黑得有些不像话,他又一次捏住顾云瑶的脸,顾云瑶看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要往她的脸上抹一抹,她整个后背都汗津津的,快湿透了衣衫。   阎钰山笑一笑,道:“孩子,别怕,我替你擦擦脸,瞧瞧你这模样,脏成这样,定是没有人好好照顾你。”   顾云瑶目光直直地看向他,他好像在等她暴露一样,越是如此紧急时候,越是关键,就和下棋一样,必须深思熟虑每一步该如何走,下错了一步,那都将会变成死局。   顾云瑶想到这里,反而沉着冷静下来。阎钰山不明白这少年发生了什么样的心境变化,“他”的面容忽而就换了一副神态,直勾勾地盯着他,居然完全不怕他。   正要往“他”的脸上狠狠擦一擦帕子,人群里忽然就有了别样的声音,一位缇骑来报:“老祖宗,一位姓谢的公子说要见见您。”   姓谢?   只要听到这个谢姓,顾云瑶都会敏锐地联想到哥哥顾峥,也就是那个可能叫谢钰的人。   可他如今在南京,不应该在京城?   阎钰山听后,还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顾云瑶,回头一瞧,人群的尽头处不知何时,竟然停了一辆马车。   宝蓝色的车帘,也没有被挑开,只一个书童站在马车侧面,目光沉静且笔直地看向他们。   阎钰山不知道这位谢公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大人物,光是他身边的小书童,居然就敢厉害到用这样的眼神来看向他。他不禁笑了笑,有点儿兴趣。   几个缇骑一起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顾云瑶还站在原地,一刻不敢有遗漏地看向马车。   看向那边的动静。   不等阎钰山动手,宝蓝色的车帘忽然从里面挑开,外面正浓的日光与里面昏暗的景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隐隐有个宽肩长臂的男子坐在里面。他手里捧了一本书,仿佛不受到外面的干扰,一直沉浸在书海的内容中。挑开帘子,明明是他本人的动作,却像是别人从中插的手。   马车上有个小铜钩,他就用钩子勾住车帘。重新融于暗影下,坐了回去。   这一刻功夫,顾云瑶只能远远地看到那人的衣袖是深蓝色,手指葱白如玉,每一根都很分明。   但是她还注意到了一个细节,他在使那小铜钩后,两指指腹一直在互相摩挲,才重新小心翼翼地拿起放在身边的书。   前世的时候,顾峥很喜欢读书,因为喜欢,所以很珍爱,每一本书几乎都是他的至宝。顾云瑶以前偷偷跑到他的书房,随机抽取了一本,在翻页的时候不小心撕毁了一角。没曾想到,这一本居然还是顾峥特地珍藏的孤本。   事后她想和这个哥哥道歉,虽然他们两个人同父异母,可他回来之后,顾云瑶忽然就觉得不再孤单了。   以前她没有娘,爹也不宠她,但那个时候,她有哥哥在。   明知道不小心毁坏孤本,会惹得顾峥不快,她还是跑去和他道歉。   顾峥却只是把年纪尚小的她,抱在怀里,淡淡一笑说道:“既然喜欢,往后就告诉我,我都会送给你。”   曾经想过要亲自下南直隶找他,而如今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在眼前,坐在马车里面,虽然还没见到脸,顾云瑶就是笃定,这个人一定是顾峥没错。她的心里顿时有说不出的滋味来。一种眩晕感油然而至,手脚也渐渐开始发凉。起先还因为能见到他而激动不已,随即就是想起前世临死前,得知他被午门死杖,被剥皮展示后的那种无法在最后一眼见到他时的绝望感,猛然袭住了全身。   顾云瑶忍了忍,只是定定地看向那里,看向坐在车厢里的人,他还没注意到自己。她咬紧了牙关,手指一点点地蜷紧。 第119章   日头一点点西斜, 这里还是人头攒动, 但是谁也不敢在人群里说一句话。   阎钰山是站着的,谢钰是坐着的,谢钰身边的书童丁一, 则在马车外面静静候着。也不知道哪个缇骑先抽出了刀, 亮闪闪的一柄刀,在丁一的面前晃,他想警告他们:“这位是东厂的老祖宗,更是司礼监的老祖宗,尔等见到他, 还不快快露出真面目, 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快点从车里滚下来!”   顾云瑶的脸色变了又变,慢慢就沉下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她知道谢钰的性子, 也知道阎钰山介意什么。   谢钰看起来对什么都很少过问,其实他最瞧不起那些贪官污吏,当他进入朝廷做吏部的官员以后, 也发过誓想要做清流一派的官员。隆宝帝在往后的日子很喜欢他,经常会叫他出入皇宫下棋。   阎钰山的性子就更好理解了,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是大孟朝背后的推手, 也是真正掌权的人。   朝廷严格把控在他的手心里, 党派之争也在他的监视之下, 谁也不敢逾越了他的规矩,阎钰山有无数的干儿子干孙子,乃至一些正四品正五品的官员都会认他为干爹。   往后的日子里,隆宝帝明显更喜欢谢钰多一点,他曾经是连中三元的狠人,隆宝帝有意将自己和皇后所出的爱女文玉公主嫁给他。   若不是当朝驸马不能干预朝政,这等婚事没准就会促成了。但当时隆宝帝许诺他,只要他想做驸马,照样可以做他的吏部尚书。   当时谢钰已经快三十岁了,别人在他这个年纪,哪一个不是已经夫妻美满,该抱儿子的年纪了?   谢钰却安心处理朝政,功绩斐然,曾经隆宝帝为南方水患的问题急得头疼,本来这应该是内阁还有工部的事情,谢钰上台以后,却帮助他们出谋划策,当真治好了十几年期间都尚未解决的水患问题。从改善河道,修建堤坝开始,甚至是亲自派人前往去监工。监工费用都是由他私下自己出。   隆宝帝本来想把他安排到工部,做工部的侍郎。在工部,是一个可以捞油水的部门。但最后,出于各方面考虑,还是把他安排进吏部,升了职,做了尚书。   别人还在翰林院熬资历的时候,他年纪轻轻就位居尚书之职。还让小了他十几岁的公主甘愿下嫁给他。其实顾云瑶并不觉得那样很奇怪,顾峥他……应该说谢钰他长得很好看,他和很多顾家的孩子不一样,顾家的孩子生得是俊,是美,他生得很沉稳,有种不一样的风华加身。当年想嫁给他的人,从城头排队到城尾。只是他一直选择孑然一身。   顾云瑶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了和别人不一样的路,可能这就是他的为人特点。也许他心里已经装了人。他原来在江南谢家里住,说不定也有个表妹什么的?   上辈子顾云瑶很喜欢这个哥哥,除了顾老太太以外,他是难得会对她好的一个人。而今生,她却还不能认他。   只是这么远远看着,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就放心了。   然而眼下……谢钰分明是意识到人群里的混乱,想来救她,甚至是想来救她身边的这帮人。   阎钰山也明白他的举动,只不过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公子,他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了,倒是还挺佩服他的胆量。   阎钰山笑道:“就凭你,也想叫本座放人?”   旁边的缇骑也笑说道:“不自量力的奸佞小人,禀督主,这人肯定也是这帮人一伙的,说不定还是他们的头目,他们敢聚众在这里造谣生事,属下斗胆猜测,一定是有人在背后作梗,说不定就是他指使的。”   “确实有这个可能啊。”阎钰山挥一挥手,让属下带刀去把他从马车里揪下来,要亲自押入诏狱里逼问。   顾云瑶的心里一惊,她狠狠握紧拳头,心里还在想计策,要不要出声制造点混乱,从而引起暴/乱用人群来冲散东厂的部署。   正这么想着,丁一却不疾不徐地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阎钰山看到以后,立即认清了那是百年前开国皇帝发给功臣们的免死铁券。   这种免死铁券只有在开国的一段时期,由皇帝下令制作。随后的百年期间,由于天下太平了太久,几乎久未打过仗,免死铁券也就不生产了。当初能拿到这种免死铁券的人家,基本都是被授予极高荣耀的人。   丁一拿出的这个,上面刻了“开国万吉”四个字。真是好本事,难怪他们两个人能气定神闲成这样。包括谢钰身边的书童,也都完全不惧怕东厂的样子。   阎钰山很生气,气得脸色都发白了,但他还是极力笑着。顾云瑶知他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一类人,否则他也不能够利欲熏心的这个朝代,能攀着许多人的人头往上爬到人称“老祖宗”的位置。   但是在免死铁券面前,他还不敢真的怎么样。   隆宝帝敬畏列祖列宗,提倡过恢复祖制。只是有些祖制不适合再用在当下,便没有实行。   顾云瑶心里不禁冷冷一笑,难怪多年之后,阎钰山拿她的哥哥没有办法,阎钰山的本事虽然很大,但有时候在比他更狠更沉得住气的人面前,他又什么都不是。   阎钰山只好放弃了这次的行动,这个谢公子确实是个狠人,免死铁券随随便便就给一个书童带在身上,也不怕丢了。他如今总算见识到能和他相较高下的手段的人,挥一挥手,那些缇骑们还有番子役长们全都待命,先前抓住的人一个个都放开来了。   走之前,他狠狠地看了一眼马车里的人,那个人始终没有露脸,只是坐在马车里,手里拿着一本书。   ……   在人群快要散尽之时,经历了虚惊一场之后,顾云瑶也准备抽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知道苏英和她表哥那边如何了,她得回顾府里面安排人手找个缘由去侯府一趟。   宝蓝色车帘的马车还未离开,那帘子里伸出一只手,还是葱白如玉,慢慢地要把车帘给降下。   顾云瑶也舍不得顾峥,难得能见到他一面,有太多太多话想要与他说。若是能够告诉他,能不再进入官场,就绝对不要再进去了。   那里是染缸一般的存在,顾峥对她来说,其实只是一张白纸。顾云瑶还能想起在地方上时,乡野田间的每一刻,顾峥会捧着一本书,坐在水牛的背上,天空如碧洗过般无尘,他眉尖总是好像在蹙着,却会温柔地对待每一个孩子。   顾峥他……很干净。   恍如隔世一般,顾云瑶微微一怔,才收回神思,怕逗留太久了就越发舍不得,还想多看几眼车里的谢钰。   她盯着马车,隔过渐渐散开的人群,目光异常的明亮。   谢钰原先正坐在车内,和丁一简单嘱咐着什么。丁一一边听,一边点头,忽然目光就在人群里一眼看到“他”的那个眼神。   心里顿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个小厮不应该认识他,他们两个不曾谋面,谢钰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读过的书看过一遍就都能记得了。所以见过的人们的脸,他也都一一有印象。   那双眼睛实在是明亮,里面装了太多的东西,好像是不舍,好像是迷恋,好像是困惑,也有辛酸。   一个人怎么能够在第一次见到别人时,眼睛里就能装下那么多东西?   谢钰是一个很正常的人。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面对这样的眼神,都会产生同样的困惑。   丁一被他召了回去,顾云瑶即将要走时,他看到那个小厮扮相的少年扭转了步伐,朝一个与他们的目的地相反的方向离去。“他”的肩膀很消瘦,人很瘦小,实在难以想象方才在面对阎钰山时,“他”还能如此镇定应对的模样。   而当“他”看到他的那一刻,那眼睛里装的许多东西,让谢钰不免也有了共鸣,心里忽的紧紧地一揪,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两个人之间就互相认识。而“他”看到他以后的举动,更是叫他有种难以言说的滋味。“他”好像不仅认识他,还想要来认他,但是有什么阻隔了这份感情,所以最终“他”只是止了脚步,想认却没有敢上前相认。   顾云瑶刚走了几步,有人就把她叫住。回头一看,居然是那个待在哥哥身边的小书童,顾云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上辈子没见过这个人。   丁一看“他”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指指自己,笑说道:“我叫丁一,是我们家公子的书童。”   他往后看了看,宝蓝色的帘子一直揭开着,又转过头来,丁一望向这个居然能引起他们家公子注意的“小厮”,发现“他”真是浑身脏的可以,也不知道从哪个泥地里滚过了一样。还笑道:“我们家公子姓谢,你也看见了,他不是什么坏人。”   顾云瑶不懂丁一为什么要补充一句谢钰不是什么坏人。她当然知道谢钰不是什么坏人,上辈子他们朝夕相处一起生活过九年之久。   正因为如此,心里从刚才开始起,就有点难受。   丁一还有下文要说,顾云瑶才知道他为什么要补充这句。她的手忽然就被丁一执起了,丁一拉着她,还有点奇怪,这小厮看起来貌不惊人,那双手也是黝黑黝黑的,搁在手心里一揉,居然如缎子般丝滑。   他没反应过来,只以为是小厮年纪小,生得细皮嫩肉的也很正常。   顾云瑶却立即反应过来了,赶忙抽回手心。   丁一又一次拉起她,以为“他”是在害怕陌生人,这也正常。丁一迈开步子就要往马车那里走,边走边回头说道:“你别怕,我们家公子确实不是什么坏人,我们家公子他……就是想邀你同乘马车。你别不说话呀,家住在哪里?我们好送你一程。” 第120章   马车在路上渐渐前行着, 应该是为了照顾她, 怕她刚离开东厂的爪牙,还惊魂未定当中,谢钰刻意挑开帘子和丁一说话:“叫马夫慢一点。”   丁一立即笑着应是。   马车更慢了。   一路行得很平稳。   这是自前世一别之后, 第一次听到哥哥的声音。如果一个人的声音也有形体的话, 谢钰的声音就是温柔、宽厚的一只大手,一直抚慰在她的身上。   顾云瑶的心渐渐就定了下来,其实本不该跟着丁一上这辆马车,然而控制不住地想要待在哥哥的身边,看看他如今究竟过得如何。   谢钰一身深蓝色的直裰, 文人的气息很浓郁, 眉间一道深深的印子, 似乎是在蹙眉,但其实并没有。他看到顾云瑶很谨慎, 很小心地盯着他瞧, 以为“他”还在怕,或者担心什么。   温润低沉的声音出口问道:“会写字吗?”   顾云瑶张着嘴,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如今她的扮相是一个小厮,且在东厂的面前佯装哑巴,哥哥应该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想问她会不会写字, 这样好把她送去想要回去的地方。   她抬眼, 乌亮亮的眼眸看向谢钰。他还坐在原处, 暗影几乎将他的脸容全都融了进去。只看得到他的一双眼,也亮得骇人,目视着她,唇线紧抿。须臾以后递出手,趁马车还未出了这条街道,就是把这个宽厚的掌心递到她的面前。示意她:“你可以写在这上面。”   果然是哥哥的做派。   越看到他的温柔,顾云瑶心底的难受就会徒增几分。   她忍了忍心里的酸楚,可能这最远的距离,莫过于一直想见,一直想要扑进他怀里叫“哥哥”的人,今生有可能只能注定见这一面。   就是因为这次的见面很关键,顾云瑶才更加坚定内心的决定,暗中保护谢钰,对朝廷的动向静观其变,让他不要回来顾府。   顾云瑶默默地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个“西里胡同”。拿着他的手背,指尖碰触到他的掌心,一笔一划都写得十分小心翼翼。好像一不小心,谢钰的手就会在眼前消失一样。   谢钰认真看了片刻以后,身子又靠了回去,而后把侧面的车窗帘子一挑,露出他光洁的下巴。   丁一看到以后,赶紧凑近了。谢钰吩咐他:“去西里胡同。”   他的心思一直很沉稳,很细腻,他们是从外省来到京城里的人,可能对路径并不是很熟悉。   谢钰又低眸,交代道:“倘若不认识路的话,可以问问路人。”   丁一眯眼笑了笑:“好嘞——少爷您大可以放心,我丁一跟着您这么多年,自小就陪着您身边读书,您还不放心我的处事做派?”   谢钰沉稳地“嗯”了一声,丁一说话很浮夸,他倒不是不信,而是想把这个和他颇有眼缘的少年送回去。   谢钰又把帘子放了下来,回眸之际,竟是看到这少年还定定地盯着他瞧。好像要把他的每一举一动都刻印在眼底心里。   这个感觉很奇怪,也很微妙,谢钰被“他”的这个潜藏了万般无奈和不忍的眼神,弄得颇有触动。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迫于某种无奈,“他”不方便多说。   而谢钰也不能在完全不确定的情况下,去多问。对方明摆着是不想说。   但是顾云瑶的眼神让他更加笃定,也许他们以前认识。“他”每回看向自己的时候,那个眼神都骗不了人,有那么一瞬间,谢钰会以为,他曾经也认识过“他”。   只是这个曾经是什么时候,他想不起来。可能这就是被“他”感染到以后,心里觉得奇怪的地方,慢慢变得不能放下这个少年不问。   ……   苏英在忠顺侯府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他看来,这将来的妹夫还真的有两把刷子,蔺绍安把他拦了下来之后,居然找人去把兵部尚书姚宗平家的儿子姚丁霖也给请了过来。   看到苏英居然带着一队神机营的兵马逗留在忠顺侯府里,姚丁霖的脸色也很微妙,提了唇,却是半点儿也笑不出来。   苏英正被请在上座,蔺绍安把府内的陈年酒酿全都拿了出来,特地嘱咐后厨,要烧一桌子好菜让苏英慢慢品尝。   说到慢慢两个字的时候,蔺绍安的语调好像故意拉长了一些。苏英听后,眉头皱了几分,可他今日带着神机营的士兵们闯到忠顺侯府,本就是他有理说不清,若是能让蔺绍安说过的话证实出确实是谎话,那还可能说得清楚,而这个计划,早就在之前就已经被他的那个表妹给破坏了,千算万算没算到一个深闺中没见识的女儿家,把他也能耍得团团转。   如今还想带着士兵再全身而退,简直是痴人做梦。苏英都能想象到接下来这顿饭菜,该如何实难下咽。   何况不久以后,他就看到了姚丁霖。   姚丁霖是读书人,父亲做过两广总督,在官场的尔虞我诈当中,能屹立几十年不倒,那是有两把刷子的。他也算是姚宗平老来得子的孩子,姚宗平倒是不像其他老来得子的父亲那样溺爱这个长子,寒门庶子出生姚宗平,认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打小就对姚丁霖的功课抓得很紧,也对他很严厉。   导致姚丁霖这个人有点两面三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是不知道忠顺侯府的小世子怎么好端端地派了人过来,请他去府内坐坐,第一时间就想到一定是苏大哥那里出了什么事,苏英这个人脾气比较直,想到一出就是一出,立即会去实行的行动派。若是有苏英在场,他倒也不怕了。就算是鸿门宴,也得去赴会。   一路被忠顺侯府的管事领进正厅里,已经摆好了桌子,上面满是美味佳肴。看到苏英和蔺绍安两个人都坐在位置上,有几个丫鬟婆子侍立在他们的身边,姚丁霖硬着头皮笑了起来:“丁霖拜见定南侯小侯爷,忠顺侯世子爷。”   苏英也不说话,就看着他。   蔺绍安立即着人给他安排好位置。姚丁霖看了看他们二人的脸色,一个一直望着酒杯,嘴边携着冷冷的笑,一个是气质翩翩的美公子,嘴边也挂着笑,不过很柔和,很温润淡然。   姚丁霖只能夹在他们二人中间坐下。   原来忠顺侯府和他爹这边走得并不是很近,他熟悉的只有定南侯小侯爷,如今被蔺绍安揪过来搞了这么一出“鸿门宴”,也不知道是想做什么。   三个人心中各异,还是蔺绍安先叫人斟满美酒,敬他们二位一下:“今日苏大副将难得能登门一次,自然是要不醉不方休了。”   苏英还是冷哼一声,但是他敬过来的酒,也只能碰一碰杯,一口灌喉。   姚丁霖觉得伤不起,他年纪不大不小,喝酒的本事还小。勉勉强强啜了一小口。蔺绍安那边好像也没在意。   但接着,就听到蔺绍安好像话里有话在说他:“听说姚大公子要娶妻了。”   姚丁霖的脸色徒然一变。   ——他爹果然把他卖了。怎么事到如今,弄得人人都皆知了?   蔺绍安才不会告诉他们,苏英在暗中调查他的时候,他也会反向派人去调查他们,苏英能知道顾云瑶在他的府上,还要拜这个姚丁霖所赐。   表妹受的委屈,怎么能白便宜二位。   微微一笑,蔺绍安又向两人敬酒。   ……   月挂树梢头,姚丁霖直接是醉到不省人事,被人背着出府。   蔺绍安给他安排了一辆马车,姚丁霖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有人好像是把他扔到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去了。   他在车厢里滚了两转,直到脸贴着车厢内壁,身子都给扭曲了,摔着的模样极惨。扔他的那个忠顺侯府家仆才回身和蔺绍安禀报:“已经安全送上马车了。”   “那就好。”蔺绍安负手而立,还是笑着,月光下,他的脸出尘的俊美,又走了两步,看到车夫以后仔细叮嘱了他,“记得多绕点远路,走一些泥泞的地方,再把他带回去。”   车夫立即了然,世子爷交代的意思是,千万千万不能走太平坦的路,最好走那些不好走的路,颠死车里的那个姚公子再好不过。   可他吩咐这些的时候,一直很风轻云淡,嘴边挂着温和舒缓的笑容,车夫浑身鸡皮疙瘩起立,说蔺绍安是“笑面佛”,果然名不虚传。他脊背骨好像被人戳了一样,接着背上就黏黏腻腻的,出了一头的汗,马上就一抖缰绳,准备多绕点远路再往姚府过去。   至于苏英那边,蔺绍安又折回去看看他的情况。   苏英还穿着一身银白色的铠甲,喝的有点懵,许多神机营的士兵早就被他打发回去了。   几个侯府里的丫鬟围着他,给他捶背捏肩,还有人动手扶他。没想到堂堂“银将军”,酒量这么差,许多凶悍的样子分明都是装出来的。   蔺绍安一撩衣袍,走了进去,正好看到苏英吐得稀里哗啦,神思不清的惨相。地面顿时传来一顿恶臭。 第121章   苏英红着一张脸, 看不清来人, 他就是仰着头,在耍酒疯:“本将军没醉,还能喝, 还能再喝!拿酒来啊, 拿酒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那个沉着狠辣的“银将军”,确实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蔺绍安微笑地过去扶他,低声和他说:“苏大副将,您醉了,我还是派人送您回去吧。”   酒喝到最热闹的时候, 还被人直接说到醉了两个字, 许多醉鬼都会选择说一句“我没醉”, 苏英也不例外,摆手很郑重很严肃地说话:“不许送我回去, 我没醉呢, 我还能再喝三百坛。拿酒来,听到没,拿酒来!”   蔺绍安朝走来的蔺老太太递了一个眼神, 道:“好,你没醉,你不回去,我们边喝酒, 边再来玩点儿有意思的。”   苏英“呵呵哈哈”地大笑, 蔺老太太站在蔺绍安的身后, 有点担忧地问他:“这么做行吗?不怕得罪了定南侯家?”   得罪?   说到得罪,确实是得罪了,不过不是他们家得罪了定南侯那边,而是要反过来。   蔺绍安忽而就想起手里曾经的那片温软,她小小的鼻,小小的唇,被他牵在身侧的那次,好像是在府内听到蔺老太太与蔺月彤之间的谈话。每回她都能忍,受到的委屈不愿意和别人多说。而今也是想直接避开定南侯家,好叫他们忠顺侯府脱离一定的危险。   听到王妈妈说顾云瑶已经换了男装,抄小路从胡同里走了,他心里就揪紧了几分,赶紧派人去顾府里一趟。   至于苏英……   蔺绍安微微一笑:“祖母,纵是我有事,我也不会叫您,叫侯府,叫顾府,叫表妹受到伤害。您且放心,我做事自有分寸。”   而且是任何伤害。   蔺老太太听他这么说,也就放心了。如此更好,她今日看到苏英的手段,也被吓了一跳,这里可是京城,是离太子最近的皇城脚下。苏英胆敢差使神机营的士兵随意来侯府捣乱,和王妈妈口里说的那种强盗头子有什么区别。   虽然得罪人不是好事,可这一点上,蔺老太太也一心决定,她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被还在宣府镇的蔺侦仲知晓了,那大可以告诉他,是定南侯家先派兵得罪人,吓到了他们家的女眷,去皇上那里参他一本!正好蔺侦仲不是要回来了吗?   蔺老太太很期待蔺侦仲回来的那一天。   ……   顾云瑶已经在几个时辰前就重回了顾府,西里胡同是她给谢钰的假信号,谢钰当真陪她一起坐在马车里,一路把她送到了这里。明明他最后让车夫驶离了反方向而去。   顾云瑶就站在胡同口,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良久,久到她的双腿都有点发麻了,脚底好像虚浮着,快要站不住了。在马车里面,她一直尽量地隐忍着,不把真实的感情流露得太多,但一个人要想真的做到没心没肺,很难。因为人心都是肉长的。顾云瑶发现,她没法真的放下哥哥的去向不问,他来京城,是否和明年春闱有关?   倘若是为了来参加春闱,也就表示,至少他会从现在开始,待到明年二月之后?   顾云瑶的心里一团乱麻,满脑子都是谢钰的事情。   西里胡同离顾府只隔了两个巷道,就在刚刚,谢钰把她放下来以后,手久久地从宝蓝色的车帘里递出来,没有收回去。那双眼睛一直望着她,仿佛有许多话要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丁一还有点不舍,但也随着谢钰离开。   哒哒的马蹄声穿过很远的街道,似乎还能从远方传来,明明已经看不到马车的踪影了,顾云瑶望着远方,还不能回神。   顾府正在扫地的家仆最先发现的她。未免遭人怀疑,无论是谢钰那边,还是苏英那边,顾云瑶故意从顾府的后门里扣门进入,她原本瞧不见哥哥顾峥,疯了似的想找他,想他为什么不是前世那个名动南直隶的大才子了,今生江苏那边的解元另有其人,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毕竟今生的许多走向和前世完全不一样。   首先顾府就没有受到浩劫,顾钧书和顾钧祁两人都顺利地参加了科考。因为这层改变,所以可能也微妙地影响到了江南谢家?   顾云瑶有很多话想要问他,却只能往肚子里吞。可能那些话都是比较浅显的问题,比如——   “你在南京过得怎么样?”   “你在南京的那位父亲对你好吗?”   “为什么科考的时候,你没有认真参加。”   顾云瑶知道谢钰的实力不该如此,以及面对阎钰山时,他明明就出示了一个免死铁券。   最想问的可能就是这个问题,他原来有免死铁券,应该是江南谢家给的他,上辈子不仅是她,连顾德珉都不知道,可他上辈子居然死了。   难怪谢钰曾经说过,景旭帝是个藏龙卧虎的男人,他不仅藏龙卧虎,很可能他还言而无信。   毕竟有免死铁券在手,他还把谢钰杀了。若非谢钰犯了什么大罪大恶之事,就是景旭帝这个人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   顾云瑶相信谢钰不会犯大罪大恶之事,她慢慢地捏紧拳头,早晚有一天,要想办法弄垮景旭帝。趁他羽翼还没丰满,还未登基之际。   家仆正在扫地,看到这个敲门的人,一脸脏兮兮地出现在门口,好像很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是哪个地方过来想要讨饭的。   准备把“他”赶走,顾云瑶突然开口,把他吓了一跳。这家仆认得她的声音,赶紧丢下扫帚,把她往顾府里相迎。   桃枝还有薛妈妈她们闻得消息,即刻就赶了来,顾云瑶正走到半道上,就看到浩浩荡荡十几个丫头婆子亲自过来要迎接她。   好多都是熟脸,为首的就是桃枝夏柳她们。桃枝远远见到她,一看到是久未见面的姐儿,那鼻是鼻,眼是眼,就算脸上用锅灰抹得特别黑,她也认得,立即就红了眼眶:“姐儿您怎么穿成这样,明明是去侯府照顾侯府老夫人,您这样装扮,却像是被赶出来似的。”   薛妈妈也叹了口气,能感觉到她确实是受了什么委屈。   顾云瑶笑一笑,倒是没放在心上:“不怪他们,这些事说来话长,我们回屋里再说。”   刚刚回到屋里,那绣凳还没坐热了,忠顺侯那里派的人就如期赶至了。薛妈妈从服侍顾老太太的大丫头那里听说了,原来是大名鼎鼎,人称“银将军”的定南侯小侯爷跑到忠顺侯府里生事,听说这件事闹得还挺大。   顾云瑶也因此了解到后续,那苏英在忠顺侯府里喝得烂醉如泥,上吐下泻,不一会儿就被蔺绍安着人扶回房内安顿下来,想要好好休息。期间还派了一两个伺候他的丫鬟,替他梳洗。因为苏英闹着说不想回去,蔺绍安只好照办。尽一点地主之谊。   谁知道苏英的老婆,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带着一批人马也杀到忠顺侯府里。蔺绍安已经说苏英歇下了,苏英的夫人偏偏要把他带回去。   顾云瑶知道,这位苏英的明媒正娶的夫人,以前是一个大将军的女儿,所谓巾帼不让须眉,她对行军打仗颇有一定的见解,且父亲和夫君都是武将,从小就把她养得生性彪悍,苏英虽然不怕他的夫人,但是两个人真要拌嘴吵起来,那也是一件麻烦事。   苏英的夫人要求看看苏英的情况,要把人带回去,再说两个侯府之间以后就是亲家关系了,苏英的夫人才不和蔺绍安客气,带人“硬闯”了进去。蔺绍安很为难,怕她多想。阻挠了片刻,反倒引起了她的多疑。   闯将进去以后才发现,苏英好大的胆子,居然左拥右抱搂着两个美人在睡觉。家中除了她一个正妻之外,在苏英强横的要求下,他的夫人才勉强同意为他纳了两名小妾。结果苏英还不满足,在别人家也要这么胡作非为,这是她看到的情况,若是她看不到的情况,不知道苏英在外面有多少个女人。   可以说这次苏英真的很惨,被母老虎的夫人拧着耳朵给拧醒了,一路骂骂咧咧地把他带回家。顾云瑶都能想象到蔺绍安本人,会如何温润如初地笑着看他们离去的背影,还让他们要经常过来做做客。怕是苏英酒醒了以后,知道这种丢掉面子的事,别说去做客了,每回见到蔺绍安以后,脸色都有可能憋得通红。   而蔺绍安对他们的“折磨”,绝不仅仅止步于此。   因她穿了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回来,脸上脖子上还有手背都抹了锅灰。顾云瑶在过去瞧顾老太太前,桃枝先给她烧好了洗澡水。   屋里放了一个小木桶,用屏风隔开。顾云瑶正准备除掉衣服,摸一摸胸前,才惊觉不妙。   本要还给纪凉州的他送的那个金簪子,今日被她塞在怀里随身带了回来,却不想怀里如今没有了。   不会是掉在哥哥的马车里了吧? 第122章   京城其实并不是第一次来了, 谢钰坐在马车里, 经过下午一事,他有些累。找寻京中几家酒楼,都说已经客满, 他也就坐在马车内, 看了许久的书。   直到丁一找到新的一家客栈,和掌柜的订了两间客房,说是要久住。这掌柜的亲自接待了他们,看马车外表便是华美精贵,只想到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公子要来常住, 不敢怠慢了。谢钰这回带的行李没有太多, 掌柜的喊了伙计帮他们从另外一辆到京中, 新雇的马车上卸了新置办的一些东西。   掌柜的还没看到人,毕竟是贵客, 可能不轻易露脸, 他笑一笑,不觉和丁一多说了几句话:“请问你们家公子,是想来参加明年的春闱吗?”   丁一也笑了:“你这掌柜的, 可真会说话。怎么猜出来的?”   掌柜的笑道:“可不是?我这双眼睛啊,每天都会看着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早就识人无数了。而今咱们这客栈里头,已经歇下了其他的从四面八方过来的公子了, 都是为了明年春闱过来做准备的, 所以我也就斗胆猜测了一回, 您家的公子一定也是为了春闱而来,这也是巧了,咱们客栈里头还住了一位姓杜的公子,还有一位姓纪的公子。”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位杜公子,应该能给丁一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便多说了几句:“这位姓杜的公子,和他的父亲一起暂住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他父亲啊,原先是翰林院下来的老编修,可神着呢。你们有什么对这春闱之事,需要了解的地方,我这做掌柜的可以帮忙引荐一下,二位就能去看看。”   丁一倒是没放在心里,虽然掌柜的一片好心,在他的心里,他们家的公子最厉害。   那掌柜的打开了话匣子,说话都不想停了。见丁一只是略起了一点兴致地看向他,又道:“还有那位姓纪的公子,我看着也不像什么普通人,他啊……这腰间天天带着一把宝刀。不爱说话。我瞧着他不像是来参加春闱的,不过这公子住在你们隔壁,你们定能见到。若是有个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丁一点点头,听掌柜的说明,这个隔壁的姓纪的公子,似乎不好惹,平时还是别见了为好。   秋闱在今年刚刚结束,来年二月便是春闱,不少外省的人怕是赶不上二月头,且还要来京城里面拜见一些著名的先生讨教经验,一个个的都早点集了盘缠来到京城。   丁一嗯了声,掌柜的都说了那么多了,他也不能不讲一点,开口道:“我家公子啊,确实是为了参加春闱来的,这几个月,都要在你们客栈里面常住,你可得好好招待我们家公子。”说着,又给了一个银锭子。   掌柜的点头:“公子放心,咱们风味楼里,吃的住的,都能包公子满意。若有个什么事,公子尽管来一楼里找我,或是想去京中哪些地方瞧瞧,我也能使个伙计带公子你们去四处走走。”   说着,就给他们一个天字一号房的门牌。   谢钰不是第一次来京城了,三年前他也来过一次,也是为了参加春闱,当时没有高中,谢巡派了人过来跟着他,丁一也在,在放榜之日于榜单上找了许久,也未能看到他高中的名字。   丁一当时还不肯相信,一直追着那张榜告示的官爷想问他们,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丁一如何都不能接受那个现实,他的少爷是个书痴,在南京,甚至在整个南直隶,都小有名气。别人都道谢钰是江南谢家将来的继承人,他自小也不负现任家主谢巡的所望,不仅用功读书,还被时人称为天才。   小小年纪他就已经高中成了童生,同样考场的人,有七老八十的老翁,也有三四十岁的青年,却不及才十岁的谢钰一人的风采。   所以当那些人告诉丁一,并没有搞错时,丁一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其实谢钰也想告诉他,并没有搞错。三年前的那一次春闱,他已经丧失了想做官的斗志。   五年前,第一次得知福建巡抚田大人因得罪阉党,被害入了诏狱这个让人难以接受的消息之后,他突然发现,虽说可以用一根笔杆救人救世,有时候也很荒诞不经地,救不了人心。   谢钰低了眸,才把手撩开宝蓝色的车帘,外面已经把行李都渐渐搬上楼,安置妥当,他也准备下车。脚面却突然好像碰到了什么,撩开衣袍,谢钰才拾起地上那根正折出金光的簪子。   丁一准备把他扶下马车,也发现他手上那根簪子,顿时笑了起来:“少爷,您手里怎么会有一根女人家用的簪子,不会是您一直偷偷带着,想送给哪家的姑娘吧?”   原本谢巡是想在谢钰年满十六岁时为他寻门好的亲事,奈何他命数似乎不好,之前相中的一个扬州知府家的小姐,本都拿去对八字了,谁知那知府家的小姐忽然病重,不过半年就香消玉殒。之后谢巡为他相中了南京兵部侍郎家的幼妹,这也是个好亲事,谁知那个幼妹居然在他们家想对八字之前,和自家马车车夫私奔了。   谢巡一怒之下干脆先不为他谋亲事,正巧当时要筹备科考要紧,这婚事倒是慢慢地耽搁下来了。   原本他们从南京来京城,要在这里常住,谢巡和他推心置腹聊了许多话,希望他不要再让他,让整个谢家都叫别人笑话了,这一次科考好像变成了赌注。谢巡为了让他安心读书,都打算拨一大笔银两,在一个好点的胡同里买下一个宅子,供他念书用。   就算客栈的环境再清雅,每日人来人往,如何能与自家住宅相比?   谢钰是怕花了银两,叫父亲那边要支出许多账目,买下一个宅子,绝非一件小事。   听到丁一不正经的调侃,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把簪子收回怀里,忽而就明白了一点,为什么那个少年在车内时,会给他那样的违和感。   明明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那双眼睛却是异常的明亮。正因为这双点漆如墨的眼睛,让谢钰在暗中观察了“他”许久。视线一路从“他”的侧脸,滑到“他”的耳垂,之后又辗转到了“他”的喉结处。一个少年年纪还小,他身体发育尚未完全,有可能那喉结还没长出来,且说那个孩子身子也很娇小柔弱的样子,咽喉处很平坦,谢钰不会觉得奇怪。奇就奇在,“他”的五官很端正,好像是一颗被蒙了尘的明珠,要细细拨开蒙在上面的尘土,才能在暗影下泛出独有的光泽。   而且“他”天生自带的,让人看了便会怜惜之,爱护之的楚楚可怜感,想必许多男人看了之后,就会起一点奇怪的念头。   这样就更奇怪了。   “他”是个男人,而被男人看了之后,会起奇怪的念头?   谢钰也正面过阎钰山,东厂还有司礼监的一把手,那位阎厂公以妖娆绝色著称,可身为男人,谢钰见到他,内心里并不会有任何的波动。见到送去西里胡同的那个少年时,他的心里有一刻的恍惚。   很快谢钰在面对“他”时,发现了其他的现象。顾云瑶装扮得很好,唯独一点,还是忽略了——她的耳朵乃至耳垂上,都抹了锅灰,但是谢钰发现了,“他”的两边耳垂都各穿了一个小小的,令人不易察觉的耳孔。   谢钰是观察入微,才能发现,一般人可能就忽视了。   他不禁提了唇,淡笑一下。   只有女人才会戴耳坠。   想必簪子的主人是谁,谢钰也都明白了。   “他”是女扮男装。   丁一不知道他家公子心情为什么会突然好起来,只是感觉他忽然就是笑了。上楼的时候,他的嘴边还是挂着淡淡的笑。   丁一很别扭,毕竟很少看到他们家公子笑,正准备问怎么一回事,谢钰却吩咐道:“明日你去西里胡同查查,都有哪些大户人家。”   “啊?”丁一愣了愣,搞不明白他们公子的想法?   ……   次日顾云瑶已经找遍了整个顾府,从后院的小门一路到她的文舒斋,哪怕顾老太太的安喜堂那里也都找过了。   还把许多丫头婆子一起召过来,一个个问明白有没有见到一样镶红宝石的金簪子。   那些个丫头婆子都很规矩,除了二房这边的,还有大房那边的,听说瑶姐儿在找一根金簪子,上面还镶了红宝石,一听就是价值不菲,一个个小脸都吓得花容失色,全都摇头否认:“奴婢们从来都没瞧过姐儿您说的那根簪子,奴婢们也绝不可能手脚不干净到偷拿姐儿您房中的东西。”   顾云瑶叹了口气,忽然就觉得找簪子这件事有点任重而道远,她也没说是她们拿的,可这些个丫头们一个个花容失色,都害怕极了。她平时有这么恐怖吗? 第123章   簪子是纪凉州送的, 无论她收与不收, 别人一片好意送的礼物,说没就没了,若是下次见到纪凉州, 别说想拿出来还给他, 要是被问及到簪子的去处,顾云瑶也都不好意思说,这簪子被她在第二日就给弄丢了。   想想簪子的去处,很有可能真的在哥哥的马车里,顾云瑶准备着手派人去调查一下, 近日都有哪些客栈酒楼, 入住了一些大富大贵人家的公子。   根据谢钰的穿着, 顾云瑶想到他在江南谢家过得还比较好,心底总归是有点放心了。   去问谢钰这件事, 还不能打草惊蛇, 倘若簪子真的在他们的车内被他们捡到,恐怕他们也在找她。   到时候……顾云瑶也觉得这件事情不好解决,可能她还得男装扮相做一个小哑巴, 出现在哥哥的面前。   把这些丫头婆子都挥退下去,桃枝端来了一份炖得细腻粘糯的小白圆子,上面撒了一层颜色黄澄澄的桂花渍的糖霜。   顾云瑶忽然就觉得有点感慨,论贴心的小棉袄, 还是桃枝最好啊。可惜上辈子的时候, 是她拖累了她, 不然以桃枝目前的年龄,早应该出府嫁人了。可桃枝这几年期间一直说:“姐儿一日不嫁,奴婢当然也不嫁人。”桃枝就是想伺候她到她嫁人的那一刻。顾云瑶总觉得可能这一世又要叫她失望了,毕竟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夫婿会是谁。   表哥那里,绝对不可能了,现在想起蔺绍安,她心里还会隐隐的如针扎般的疼。   齐国公的三公子詹子骥就不可能了,今生他想都别想进顾府这个门。   脑海里忽然出现一副冷到似乎不知道何谓情生意动的脸,每当回想起他时,必然想到月色之下,那一身如同能随时隐没到夜色当中的玄衣。顾云瑶忽然惊了一跳,莫名其妙居然想到了纪凉州。肯定是那天晚上他突然就和喝多了酒一样,双唇带着温热的气息,压在她的唇瓣上……   一定是喝酒错乱了没错,否则顾云瑶没法替他解释那天晚上他的不对劲。   连她都开始变得有点古古怪怪了。但凡和纪凉州相关的事情,都不能想得太细。一旦想得太细,那天晚上他突然地吻她这件事,就会不停地回想起。心里就如打了鼓似的。   桃枝发现姐儿忽然就有点不对劲,两只眉毛拱了起来,一脸困惑甚至是慌乱的样子。脸色还有点红红的。她还以为顾云瑶在介怀那些小丫头们惧怕她的事,想出声哄哄她。   “姐儿,您别伤心了,奴婢从小看着您长大,您是什么为人,奴婢最清楚了,她们怕你才好,怕你就证明,您在府里说话有分量。您还不知道,五年前您和惠姨娘她们的唇枪舌战,许多人至今还念念不忘,自然不敢轻易得罪了您。”   桃枝说完以后,没想到顾云瑶的眉头越皱越深,越皱越深,顾云瑶也很纳闷,原来她们怕她,还真的是因为惠姨娘。但如果当初她不出手,势必就要被惠姨娘蚕食殆尽。   虽然被人惧怕,这个结果有点叫人啼笑皆非,胜在还是个好事。顾云瑶也就捧着那碗桂花蜜小圆子,津津有味地慢慢吃起来。   过了两日,顾云瑶还是想方设法要找到谢钰的下落。毕竟这次的行动有点机密,随便地找出一个陌生的男子,所托去找寻他的人必须要很值得信赖。光找到这样的人,顾云瑶就花了两日时间。   不过在此之后,顾云瑶还听说了一件事。这日桃枝和夏柳都坐在她的身边,一个在描花样,一个在编络子,文舒斋里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自从杜老先生杜名远阔别顾府以后,顾德珉这里又请回来一个老师,倒是她上辈子一开始的那位先生了。   先生也很喜欢顾云瑶,第一日上课时,便用四书五经考了她几句,她都能一一应答上来,从这之后这位新先生就对她抱有难遇奇才的好感了。倒不是顾云瑶真的天才,在她前世的时候,不管是女红还是描红,都已经被练到犯恶心的地步。这一世,索性把目光放到四书五经的学习上面。从小也是缠着顾老太太在她边上读书的。念的也都是这些内容。   毕竟深闺中的女子,鲜少能出府里,又不像当朝的那些男人一样,若是志比天高了,可以闯荡一番朝廷,或者江湖。   这辈子又从头开始学习,加上前世,她死前正好年方十八,几乎比同龄人多了将近十多年的阅历。   朝廷上的事,别人一讲,她也都能听得出来。还得感谢薛妈妈,又是从顾老太太身边的人听来的:“苏英好像被人参了一本,说他枉顾皇上的恩德,乱调用神机营的士兵,跑到忠顺侯府里面闹事。”   这神机营的士兵当然是不能随便调用的,若非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苏英这样做,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应该被人参得很惨,有好几个人同时上奏疏参了他。   所以不仅是闹事这么简单。薛妈妈又道:“大太太的父亲那里好像也参了一本,说这苏英平日里惯是个仗着副将身份,喜欢欺压百姓的奸佞小人。”   大太太的父亲,那不就是伯母的父亲吗?   顾云瑶记得大伯母的父亲是个言官,言官说话在朝廷中一直都有分量,是连皇帝都敢骂的存在。   平时可以大到从欺压百姓,滥用职权,假公济私等话说起,小到从仪容仪表,行事作风,甚至娶了几房太太,生活作风不检点说起。   “嗯……”顾云瑶沉吟了一声,忽然觉得苏英是真的惨,不知道大伯母那里有没有听说这件事,会不会是肖氏把她在侯府里受苏英委屈了这件事告诉了她的父亲?   毕竟大伯母一直都很疼她。她也很喜欢大伯母。   总感觉这话从薛妈妈口里说出来,事情变得微妙起来,就好像是大伯母那里替她“趁火打劫”一番。   这些上书的奏折都和忠顺侯府无关,但是想也知道,突然的,朝廷里的命官,一个两个开始对苏英落井下石,是发生在她在忠顺侯府的一系列事之后,就说明背后有人在做推手。至于这个人谁,顾云瑶的嘴边涩涩地笑了一下,肯定是表哥无疑了。   苏英近段日子可能会规矩一些,起码不敢再找忠顺侯府的麻烦。   顾云瑶听完了这些朝廷里的纷争,心满意足地要去安喜堂内看看顾老太太的情况。自她回来之后,一直张罗着私下去找谢钰的事情,还没好好花时间陪在祖母的身边。   安喜堂的后院种植了几株参天古木,年代之久远,连顾老太太也说不清楚究竟有几百年。好像是顾府的老祖宗在京城买下这个老宅院的初期,亲手栽下,寓意顾府能够和参天古木一样,丰茂美满,越长越葱郁。   这几株参天古木确实生得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粗壮,顾云瑶小时候打量过,估计要好几个成年人展开手臂,才能合力抱住其中一株树干最粗的古木。   路上还摆着原来她种过的秋菊,都十月中了,几乎都开败了,只余几朵,还在风中慢慢等着零落成泥。   路上堆砌了假山,又有几灌矮点的树丛。顾云瑶穿过夹道,走过回廊,绕过假山还有树丛,终于来到顾老太太的居所安喜堂。   此刻她想见见祖母,桃枝和夏柳还有薛妈妈她们都被留在文舒斋里没带来,前脚刚转进以月门连接的这处院墙,后脚就看到迎面居然闯进来一个男人,身边还带着一队的兵马。   为首的那个男人生得魁梧高大,身上穿了一件银白色的铠甲,日光下一照,泛出锃亮的光芒。   他身后还披了一件外黑内红的斗篷,此刻头上没戴有斗大红缨的头盔,顾云瑶却能想象到那身装备,完全的样子该如何。   他身边的士兵们,一个个都带了武器。顾云瑶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那些是大孟朝建造的火器。   都是一些小型的,能随时携带的火/枪。   神机营!   苏英走在前头,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好像攀满了寒霜。前几日在侯府里头喝多了酒蒙了羞,给他家那个母老虎一路拧着耳朵给拧醒了,醒了以后苏英才发现他当晚的目的都没达到。说要会会这个顾府的小表妹,他就一定要来看看。   顾府里面的管事根本拿这个凶神恶煞的副将没办法,前面官员们在上朝时刚上书弹劾他,这苏英苏大副将立即就带兵马来顾府里头了。   顾云瑶忽然不知道他脑袋里都装了什么?若是皇上在上朝时没能发难他,他如今是仗着皇上的喜爱,有恃无恐到这个地步了吗?   顾云瑶尽量不引起这帮人注意地,想要默默不发出声响地退下去。   苏英嘴角一翘,正对着顾府的管事冷冷一声笑:“你就不能带快一点路吗?”眼睛一瞥,忽而在月门的转角处,看到一个杏黄色的衣角。 第124章   顾云瑶还未走离几步, 听到后面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过来, 接着就是苏英浓厚低沉的声音:“慢着,何人在那边?”   居然被发现了……   她有点无语,脚步也不停顿, 还是打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都这种时候了, 留着干什么。   可又觉得她跑不过一个故意上门来找茬的彪形大汉。唯有那样……   苏英问了这一声以后,月门之后的身影居然没停,忽然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测。在顾府里,他带了许多神机营的士兵上门, 说明白点, 为的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能见到他还特意想跑的人, 除了顾府里的那位二小姐,估计也就没有别人了。   苏英嘴角一翘, 冷哼一声, 蔺绍安说那日小表妹不在忠顺侯府里,倘若他今日逮住的人真的是小表妹,她一见到他要来的动静就要跑, 这该作何解释?   苏英压住心下的讥讽,更是加快脚步凑近了月门,以防杏黄色衣角的那个人逃离,毕竟对方很有可能就是蔺绍安的小表妹。   亮银色的铠甲在日光下折射出锃亮的光芒, 苏英才急匆匆转入月门里头, 迎面胸膛上居然撞见一个女子。他倒是没什么事, 那个女子被他身上的铠甲撞得踉跄了两步。苏英带来的那些神机营的士兵们因为得了令在原地不能乱动,此刻也听不到副将的声音,一个个全都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着彼此。月门之外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谁人也不知。   便是这么一撞,他无意中掐住了对方的手腕。这手腕好像柔弱无骨,指尖刚一触到上面,被温热、细滑如缎的触感弄得微微一怔。   接着他的目光就是看到杏黄色衣角的女主人,只见她的脸上,嵌着一双乌黑澄净的眼睛,仿佛不谙世事的初生的小鹿,正怯生生往这边瞧,灵翘秀气的鼻子下面,小巧的樱桃唇正泛着水润粉嫩的光泽,因为有点恐惧,有点怕生,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张嘴微微开合着,小小地喘着气。连气息也近乎带了一种好闻的味道。   苏英愣了片刻,视线又往她的脸上落定几分,她莹白如雪的脸容,此刻在日光的照耀下,脸上细细的茸毛似乎都让人瞧得一清二楚。好像他往常吃过的蜜桃。   因为他抓着她,她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挣扎在绝望边缘的楚楚可怜感。这份叫人动人的楚楚可怜感,反而因她天生自带的妩媚,多了几层想要叫人欺负她的欲念。   苏英莫名浑身一震,漂亮的女人他看过很多,就说家里纳的两个小妾,两个加起来不说倾国倾城,别人都很羡慕他有福气,眼光好。   苏英娶的正妻,非他一心一意想要求娶之人,因为两家联姻,会对他的官途有一定助力,正妻本人并不是什么貌美女子,当然他也不缺美人。当然这样惊人漂亮的女子,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明明身子还很娇小,年龄不大的模样,却因为这等的青嫩,还有天生自带的柔媚相结合,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结果。   正常一点的男人,看到美色当前,都会有点动容,何况是这样的尤物。苏英也不例外,他近乎是愣了,全然忘记身后还有其他的人过来。   顾老太太听说苏英苏大副将居然敢在大爷二爷上朝期间,带着神机营的人马过来他们家胡闹,作为一家主母,她必然要出一次面。   正带着赵妈妈还有身边伺候的大丫头文兰过来。   听管事的来报,苏英和他的人马就在安喜堂附近不远,来的正好,顾老太太加快了脚程也走到了月门的附近。   顾云瑶一听是人来了,就知道是祖母正在赶过来,可能她唯一感谢惠姨娘的事情,就是教会了她如何“装模作样”一下。   苏英一时忘了要松开她,手心里还掐着她的手腕,浑圆的骨头好像一个玲珑的小玩具,他竟是有点舍不得放手。忽然眼前的人梨花带雨似的哭得特别的惨,但就算是哭,也是美人垂泪,惹人更加怜惜。   苏英一时居然有点病急投医的感觉,看到美人在哭,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她。   毕竟最是难消美人泪。   顾云瑶哭得双肩一颤一颤的,两只眼睛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苏英最怕的就是看到女人哭,何况还是被他惹急的,顾云瑶也不是无端就哭出来,感情不丰沛也不打紧,一想到前世加今生,祖坟里母亲的墓其实是一个没有尸首的衣冠冢,还有父亲一直都偏袒惠姨娘,任由她和顾云芝母女两个人胡作非为,等等等等很多事情,顾云瑶瞬间哭得更加梨花带雨。   苏英嘴唇一抿,准备低低地说一句:“别哭了!”顾老太太还有赵妈妈她们正好赶到,带头赶来的是之前被苏英胁迫要求带路的那个管事,即刻落入他们眼帘的,就是苏英强行握住顾云瑶的手,顾云瑶在面对这个精壮魁梧身材的男人面前哭得楚楚可怜。   苏英冷冷一哼:“……”   这下感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   顾德珉下朝以后,才在宫外坐上了轿子,便从今日来接他的一个小厮口中得知家里出了事情,正等着他回去处理。   顾德珉长长出了口气,总觉得事情接二连三不断地出现。首先是近段时日,宫中的太子殿下已到了适婚的年龄,隆宝帝在着力考虑为他纳太子妃的事情。顾德珉是礼部侍郎,宫中许多繁琐的礼仪都要经过礼部之手。   其次就是近几年当中,隆宝帝开始听信一些妖道的谗言,改信天命和轮回之事。为了向神明祈福多活几年,他开始修造炼丹房,开始炼丹。还有写青词的事情,也都交代给身为礼部侍郎的他来做。   听到府内出了事,他的眉心就是一跳。小厮替他掀开了轿帘子,钻进去往里面一坐,一个时辰以后,顾德珉终于赶回了家中。   苏英带着一些人马过来,本来是想反客为主,没想到居然被冠上了欺负顾府小姐的“罪名”。   他至今还不确定那个穿杏黄色褙子的女主人是不是蔺绍安的小表妹。   顾德珉入府以后,到得安喜堂时,看到苏英带来的人马就站在院子里面,顾老太太和苏英两个人就坐在安喜堂里面,谁也不开口说话。   气氛有点凝重。   顾德珉踏进去,面向顾老太太说了一声:“母亲。”   顾老太太看到他,便说:“你来的正好。”   顾德珉发现正堂的一侧居然被摆放了一个屏风,原先这里没有屏风。他又透过缝隙好像看到一身杏黄色的褙子,知道是女儿顾云瑶站在那里,如今确实是不方便见男客的时候。   顾德珉的眉心抽了抽,看向这位苏英苏大副将,再回顾一下他留在院子里的那些神机营的士兵们,还是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神机营,还有神机营的副将,好端端的跑来他们顾府干什么事?   顾老太太给他赐了座,有管事的上来为几位上茶,赵妈妈一直站在顾老太太的身后,和她一起两个人盯着苏英的侧脸瞧。   苏大副将生得真的很英武,和她们见多的眉清目秀的公子哥不一样,武将天生自带一种摄人的凌厉。   苏英的口气也和他的铠甲一样,又冷又硬:“今日带兵过来,事出有因,不过你们要说我欺辱了你们家的小姐,不如把她叫出来,我们当面问问究竟是什么情况。”   好一个事出有因,顾德珉算是听明白了,难怪瑶姐儿会在场,原来苏英亲自带了兵过来,差点欺辱了瑶姐儿。   虽说他对这个女儿,自小就没有给过太多的宠爱,但是涉及到他们顾府的脸面,更涉及到顾云瑶的声誉,顾德珉一向很看重女儿家名节的问题,如何能让苏英这等邪佞小人占了便宜?   不管他以前是不是怀疑过,顾云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都觉得对不起她,更对不起她的母亲。   正堂里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顾德珉忽然道:“苏大人,此言差矣,您这突然带了人马过来,是为了何事?我可是听说,头几日,苏大人还带着人马去过忠顺侯府一趟。苏大人是不是忘了,在朝堂上面,那些言官们是如何弹劾大人您的吗?”   他在说“如何弹劾大人您”的时候,语气故意加重了几分。苏英如何听不出这个意思,顿时脸色凝重了几分,好像攀满了寒霜。他的手狠狠蜷紧,慢慢开口笑道:“怎么,我怀疑你们府内窝藏奸党,不过是想来搜捕一下,是替皇上办事。替皇上办事的时候,还需要先过问一下皇帝陛下他老人家的意思吗?” 第125章   在屏风后面的顾云瑶, 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爹为了她在发脾气, 平时顾德珉在官场里,谁也不敢得罪,也从来不投机于谁, 顾云瑶的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   但是苏英的话也太严重了, 居然敢胡言乱语扯出他们家窝藏逆党这种事,朝廷最近在拿田大人开刀,隆宝帝终于在前两个月里想起来诏狱里面还关押着田有仁这一号人物。阎钰山说要杀鸡儆猴,拿田有仁开开刀,因为近段时日, 隆宝帝开始沉迷在炼丹房里炼丹, 许多朝廷命官都认为身为当朝天子, 如此行径荒诞不羁,必须要及时制止, 阎钰山才提出要用田有仁吓唬吓唬这帮朝臣。隆宝帝居然认可了这个主意。   田有仁的手上可能有什么对阉党们不利的秘密。   阎钰山一直想找寻机会把田有仁的存在抹杀掉。   眼下是风口浪尖的时候, 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被冠上田党的名号。所谓窝藏奸党,就是一个很大的罪名。   顾云瑶好不容易暗中“扶持”顾府, 将顾府改变了和前世完全不一样的走向,这个危急的情况让她突然就明白了,改变有时候很容易,想要维持可能就会很艰难。   她不能任苏英胡言乱语下去。   苏英正与顾德珉两个人争锋相对之际, 屏风后面的人影微微一动, 杏黄色的褙子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的目光瞬间落定在顾云瑶的身上。   果然还是会被她那个柔弱无依, 楚楚动人的模样所吸引。   苏英不觉看她看得有点久,只回想起美人垂泪时叫他心里掀起的那股惊涛骇浪感,却没想到一个美人若是带着刺,暗藏在她的表皮之下,可比那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带毒的三角头的蛇还要厉害。   顾老太太和顾德珉没想到顾云瑶会出现,顾老太太原先是想叫她的孙女待在屏风后面,这口恶气肯定是要替她出,为此还特地把同样在朝为官的顾德珉也请了回来。那边大房还没有告诉他们情况,但是如今大爷顾德彬是朝中的大理寺丞,主断公案,这事情要是闹大了,也不是不可行。但是牵涉到瑶姐儿的声誉,顾老太太还是想尽量私下解决为好。   顾老太太手里缠着佛珠,眼神看向顾云瑶,却发现她的双眼异常明亮。   顾云瑶笑了笑,站在那里是不紧不慢地开口了:“苏大人,既然您说我们顾府窝藏了奸党,何以有这样的言论?”   本来就是胡诌出来的理由,问他,他哪里知道?苏英倒也不急,却发现这个有可能是小表妹的女子,不像之前他见到的那样楚楚可怜,说话不卑不亢,让他非常的意外。   就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苏英也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一个女人,跑出来干涉朝廷之事,怕是不妥。还是待在深闺中,等着好好嫁人为好。”   他看着顾云瑶,她还是惊人的漂亮,从来没想过,顾府里面会有这样的尤物,苏英不禁在猜测,她究竟有多大了。整个京中的阔太太圈子里,是真的没有几个人见到过顾云瑶。她此刻站在这里,敢这么和他说话,就是胆量,其他人家的小姑娘若是看到身穿银甲的他,早就吓到腿软了,这个顾府的小姐很好,胆识过人,不卑不亢。更关键的是,她居然还能出言回击他。   顾云瑶又继续道:“苏大人,照您的意思就是说,女子就应该待在深闺之中等着嫁人才是?”   苏英虽然觉得好像被她绕进了另外一件事里,但还是翘着唇角作答:“正是。”在他看来,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庸品,而如她这样的绝色美人,就更加是。   倘若她不是顾府里面的小姐,倘若她命途坎坷,不幸流落在外面,早就不会是如今这样的处境了,而是成为男人争相抢玩的玩物。   是的,玩物。苏英忽然想到这样一个词。   他负手笑了笑:“你就是蔺绍安的表妹吧。”   顾云瑶也没回答。   苏英道:“知道你最大的错吗,你就是太自视甚高了。应该庆幸,你是顾府的小姐……”   话音才落,顾老太太的脸色就是一变,连顾德珉也觉得简直是造反了,苏英跑到顾府里撒野就算了,还口出狂言。   顾云瑶听着苏英的话,慢慢平静下来,可以说,其实她等的就是苏英这个反应,从他多次的举动可看出,苏英这个人,想必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说什么顾府里面出了奸党,无非就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好来顾府里面看看她。   目前最得隆宝帝宠爱的陈贵妃,是苏英的小姨母,他若是犯了什么事,隆宝帝那里可能听信陈贵妃的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所以他敢在对忠顺侯府出手以后,遭到言官们的弹劾,还能全身而退。   但是世间总是有个道理,所谓一物降一物。   苏英正负手而立,他的正前方是安喜堂的匾额,上面笔迹端正地写着“清明净身”四个字。因为是背对着门,门外有个什么动静他没能及时反应。   苏英带来的士兵们一个个都站在院子里,看到顾府的管事此刻带来一个云雁纹锦滚宽黛青领口对襟长褙子的妇人,有点眼熟,其中一个立即认出来,吓得脱口就要喊道:“夫人好。”   柳婧出手制止了他,全部的士兵们都和哑巴了似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副将的夫人亲自登门,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声。柳婧原来是柳大将军之女,从小不爱女红,就喜欢跟着她爹一起舞枪弄棒,也练就了一身好武艺。   她的目光是冰冷的,落在人的身上,更有种寒冰加身的感觉。   柳婧不动声色地接近顾府的正堂。   里面顾云瑶和苏英两个人正在对话。   顾云瑶道:“苏大人的夫人是柳大将军之女,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听说她武艺高强,连一些男子都敌不过。夫人她又在家中主中馈,把好好一个定南侯府上下打点的很好,若不是有苏大人您的夫人在,您又何能抽出身去为陛下效力?”   居然听到一个小姑娘在夸她,柳婧有点满意,视线落向正堂里面悄悄观察,顾老太太好像也看到了她,应是知道她的身份,但什么都没有说。   柳婧一看到顾云瑶的那张脸,就有点惊诧。   再看她的夫君,正背对着站着,声音好像有点不屑。   “若不是有我身居要职,她如何能做这个将军夫人?”   苏英才说完这句话,就听到身后有个人杀猪一般的喊他:“好你个苏英!”   他浑身一震,回头就看到柳婧那张母老虎一般的脸,立即过来好像就要拧他的耳朵,苏英望了一眼院子中的其他神机营士兵,一个个全都噤若寒蝉,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苏英的嘴角一抿,慢慢挑了眉,侧头一看顾云瑶,似乎是憋着笑的模样,那嘴唇一张一合,还比了个口型,苏英是看明白了,顾云瑶好像在说:“对不住了啊,苏大副将。”   苏英的心一点点往下沉,用力地一甩手,冷哼一声,带着兵就要回去。柳婧哪里这么容易就放过他,一直跟在他身后,气不打一处来:“之前我让你养的瘦马进门,已经是给你面子了,你还要来顾府里面生事,实话说,是不是又看上方才的那个顾家小姐了?我瞧着你,看着那小姑娘,眼睛都直了。苏英我可告诉你,你千万别打她的主意,她是正儿八经的顾府小姐,难不成还会甘愿伏低做小成你的小妾不成?苏英,你若是敢动一点歪念头,我就叫你好看。若是没了我爹,你这官途也不会这样的平坦!”   苏英被闹得没办法,紧皱着眉头,一路听到他的婆娘一直在身侧念叨,那些士兵们也都被他打发回去了。他不想逗留,就去值班房里面待一待。   一想到多日之前在忠顺侯府里丢的面子,加上这次,已经是第二回了,这个叫顾云瑶的小表妹,连续两回敢和他耍心眼,他还每次都被她耍得团团乱转。还有动念头这种事,他就算动了念头又怎么样?顾府也不可能把人老实地交出来。他就算行事再强硬,也不可能把一个好好的官家小姐抢回来。   苏英的脸容又臭又沉。晚上从值班房回家时,柳婧气得已经不想瞧见他,听说是下午的时候就收拾了包袱,回京中的娘家小住几日。至于几日,没个准数。   苏英坐在屋子里,慢悠悠地喝着热茶。   外面有人进来禀报,说是三小姐要过来了,三小姐指的就是苏婉。   苏英想了一想,确实有好几日没有好好见过妹妹了,最近他被公务缠身,又总是被官员集中弹劾,被隆宝帝单独留下来说过话,期间可能冷落了自己的妹妹,明明说过要帮她把婚事给定下,和蔺绍安那边却一直僵持不下。就叫人把苏婉带进来。 第126章   苏婉进来的时候, 苏英正在把玩着茶盏, 他的身后有一个巨大的博古架,旁边还有个瓷缸,里面插着好几卷文人们送的笔墨, 定南侯夫人柳婧平时喜欢种些花草, 屋子以内也摆放了几盆绿萝,秋日的阳光洒在上面,仍然是一派绿油油的生机盎然。   屋子里面放了绒毯,地上还豪放地铺了一样猎来的老虎皮做的毯子,苏英就是这么脚踩在上面, 好似闲情逸致地在仔细端详手中之物。他的长眉浓郁, 在阳光下更显英气与凌厉。   听得声音, 他才抬起眼。   苏婉今日穿了一件杭绸团花的褙子,月白色的湘裙, 颈子里面配了一个金项圈, 正敛着眉,含着笑看他:“大哥,你好像不开心, 是不是因为和嫂嫂吵架了?”   苏英抿唇轻哼一声,看来她都知道了:“我去办公事,你嫂子她也要来胡搅蛮缠,此番回去也好, 冷她个几天, 她便能想明白了。”   苏婉的声音轻软, 宽慰他道:“嫂嫂她这些年来一直陪在大哥您身边,念在她为您,为这个家里做了那么多事,您也不该那样对她。”   苏英听后,沉默了片刻。他的妹妹一向温柔贤惠,善解人意,苏婉说的没有错,柳婧为他做过许多事,他也是长了眼睛,全都看着也记在了心里。记得有一年皇城里居然混入了蛮子军,趁隆宝帝带着几位皇子去猎场围猎,险些害死了皇帝与太子殿下。他带着为数不多的神机营的人在旁随驾,竟也惨遭埋伏,是有逃出去的小兵回城禀报,柳婧听到消息以后,不由分说立即组织了人手,亲自带队突破了重围。而后皇城护卫队也一一赶到。   柳婧当时的话还回荡在耳边,见到蛮子军时,她第一句扔出来的就是:“谁都不能动我的夫君,若想动他,需得从我这边过!”   看着妹妹清丽秀雅的脸庞,苏英渐渐静下心来:“回头就派人去请你大嫂回来。”   苏婉很高兴,柔柔一笑说道:“大哥,您想明白就好。”   苏英忽而就挑了眉,他是能想明白,但苏婉呢?   正因为她的这席话,苏英更觉得忠顺侯府那边实在令人恨得牙痒,论貌美,苏婉绝不输于人,论才学,苏婉自小就被好好地培养,出口就能成诗,论心境,她淡雅温柔,品行很好。哪一点配不上那个蔺绍安?   可忠顺侯府里的态度暧昧不明,苏英的脸容忽然凝重了几分,这是从小就放在身边嫡亲妹妹,他一点点看着她长大,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到如今已亭亭玉立的窈窕佳人。他以前就很宠这个妹妹,想给她天上地下无双风华最好的东西,不管是她想要吃什么,穿什么,还是嫁给谁,都要配最好的。   那个蔺绍安……苏英呵呵冷笑一声,开口问她道:“你到底喜欢那个忠顺侯府的世子哪一点,他到底哪里好了,你偏要等他五年?”   苏婉听到哥哥突然提起蔺绍安的事情,失神了片刻,双手慢慢地绞在湘裙上,眼底有点晦暗不明。   说他到底哪里好,苏婉其实说不上来,因为她根本就没见过蔺绍安,她想见他的时候,他每回都会有事抽不开身,或者一走就是三年五年。难得回来一次,也不会约她。   但苏婉也不怪他,男女有别,就算有婚约在前,私下会面也犯了忌讳,可这次突然回到京中,也不派人告知她一声。   她也不是那么傻到会不明白蔺绍安的想法。一次两次便也算了,三次四次如此作为,再傻再痴的姑娘都应该明白了,蔺绍安的心,根本不在她的身上。他只是不想让她再无端等下去,或许早在暗地里,蔺绍安已经在筹划着要把婚事给退了,只是迫于无奈,被家里头,甚至被她哥哥这边压制得不方便来退。也有可能是介怀她一个女子家,痴痴地等了五年,所以给了一点薄面,不至于捅破以后让两家人都那么难堪。   苏婉都是从旁人的口中得知蔺绍安的近况,说他长得俊美潇洒,苏婉就会在脑海中悄悄构思他的模样,时常在半夜里为构思出他的长相而窃喜,要么就是从旁处得知宣府镇的消息,得知蔺绍安在那里又帮他的父亲缴获了多少辎重和牛羊。   久而久之,她说不清楚他哪里好,可就觉得他哪里都好。   苏婉忽然苦涩一笑说道:“哥哥,当年你直言对我说过,你不喜欢嫂嫂,娶她只是为了让两家人满意。而今,您还这样觉得吗?”   苏英看了看她,语气难得柔和了一些:“倒也不是那么喜欢,只是觉得离不开了。”   苏婉听后轻轻一笑,笑得还是有点苦:“那便是了,他若是不喜欢我,将来能娶了我,应是我高兴。十年二十年下来,他若还不喜欢我,也不要紧,但他至少是离不开我了。”   苏英沉了口气,皱眉,险些脱口而出告诉她,可你知不知道,他的心里应该只有他的表妹?   一想到身穿杏黄色褙子的顾云瑶,哭起来那副娇滴滴,楚楚动人的模样,苏英的心里翻腾起一股古怪的滋味,突然也不觉得,蔺绍安会喜欢他表妹的事,会很奇怪了。毕竟哪个正常的男人看到美色在前,会不心动?   正因如此,他才在思考,若是有一天,亲手毁了蔺绍安喜欢的那个小表妹,那个画面肯定会非常的精彩。   ……   连续过了几日,苏英没有再带士兵前来顾府骚扰他们,若是再骚扰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因为在那日混乱的登门拜会之后,隔日一早上早朝时,他就被以前同样的理由给官员们弹劾了。为首弹劾他的人,正是顾二爷顾德珉。   听说隆宝帝当面听到这些话以后,脸色都变了。一次骚扰忠顺侯府便也算了,二次还要去骚扰顾府,这神机营的士兵本身是为了守卫皇城,有时候需得派出去打仗用的。顾德珉在上朝时,说话说得有点狠,直言讲道:“这神机营的用处,原来是为了满足武将的私欲吗?想要调遣,就能调遣,想要做什么,副将大人一句话,就能做什么。那么以后,是不是神机营不直属陛下所管,而是依副将大人管制,那不是反了天吗?”   这句话的罪名有点大,说神机营不归皇上管了,大家全听副将一个人说话,而且还把神机营的主将也给得罪了。   不仅如此,许多武将一听要被这个为所欲为的苏英拉下水,脸色也都僵了,在朝上就要表示和他撇清关系。   想要撇清关系的这些话,也比较五花八门,话中有话。   毕竟万一皇上发难起来,一个个拿他们武将试问,麻烦也是够大。   原本渐消的声音,今日又开始齐聚满殿,皇上高坐在金銮殿上,已经拿这些一一弹劾的官员们没有任何办法。最近苏英是引起了公愤,可毕竟是爱妃陈贵妃的外甥,散朝之后,于乾清宫里面召见了心腹爱将苏英。   “那一次,朕就已经警告过你,忠顺侯那里你也不能得罪,你怎么这么无知,神机营能是你这样乱调遣的吗?”乾清宫里面熏着袅袅好闻的白烟,烟雾弥漫之下,皇上负手而立,站在一张长案之后。   对他的语气是真的软,也是真的纵容。   苏英知道,几次三番他都让隆宝帝失望了,赶紧下跪说道:“微臣知错,还请陛下责罚。”   责罚?责罚就算了吧,隆宝就希望他少惹是生非,他这性子是得好好改改,偏生家里娶的是一个性情泼辣的婆娘,两个人都不是好惹的人,明明陈贵妃温柔如水,足智多谋,这外甥怎么一点都不随陈贵妃那样的性情?   隆宝望着烛火思量了片刻,声调渐渐地转冷:“朕这些年来,宫里大大小小事,几乎都交给了你们去办。你以为朕不知道,东厂的那些人,让百姓们多么民怨载道?朕不想管吗?朕是管不了。朕还怕他们把朕给害死了。”   苏英没想到皇上忽然和他说了这么多,这算是机密的事,原来皇上也是怕东厂,怕阎钰山他们啊。   隆宝感叹着,语调还是那么的冷,似乎透着一种凉到骨子里的悲哀:“你可知朕为什么要栽培你,栽培忠顺侯府那边?你虽在京中,却不曾与东厂为伍,忠顺侯那里,东厂的人手就算是再长,暂时也伸不到那边。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别人都认为朕是一个昏庸无道,沉迷炼丹的皇帝,他们却不知道,这帝位,这天下,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苏英被他说得一惊,皇上这是让他着手对付东厂,对付阎钰山的事吗?   一番铺陈以后,隆宝忽然就引入了正题:“听说你妹妹要嫁给忠顺侯府的世子,可有此事?若当真有此事,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苏英见他的面色难得好看了一些,又听他说到太子的事:“太子他,若非往后没有贤臣辅佐,必然不能主持这天下。朕瞧他如今这样,如何能放心地把天下交到他手里?近日蔺总兵要从宣府回来了,是朕的意思,同意他回来,正好你们也快把这婚事,给办了吧。省得夜长梦多。” 第127章   苏英明白, 两家联手, 才能巩固大孟王朝的江山。   隆宝也是对他们两个侯府寄予了厚望,以往世家大族们都很看不起那些个以谄媚爬上高位的阉党们,可如今不得不承认, 许多世家为了保存在京中的地位, 甚至那些地方上的,都纷纷来京中拜在阎钰山的脚下。   以往东厂的势力,还有司礼监的权力还没有这么大,其实是隆宝亲手栽培出一个怪物。   阎钰山才是那个人人唾弃,又人人巴不得高攀他的狠角色。   苏英明白, 这等婚事, 已经不是蔺绍安一个人说想退就能退得了的。一旦皇上插手进来, 他纵是再有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真的和皇上抗争吧?   ……   今日天空阴云密布, 眼见千云低垂, 好像要下暴雨的趋势,过了晌午之后,竟是放晴了。天上被日光挑开一个大缝, 金灿灿的斜阳终于能接触到地面,那些能照到日光的绿植欢腾了片刻,终于不再是蔫儿吧啦的样子。   顾云瑶找的人才把谢钰的下落定下来,没想到谢钰居然亲自派了丁一登门。   这件事传到顾老太太那里也觉得稀奇, 来者自称是江南谢家的人, 他们家却从来没有和这个江南谢家有任何往来。   丁一也很无奈, 他家公子给出的信息太简短了,说什么去西里胡同找出都有哪些大户人家。   这几天除了要置办在京城中需得采买的用品,日常用的比如穿的衣裳,还有皂靴什么也都新做了好几双,还有纸墨笔砚那都必须大量储存。丁一忙得不可开交外,还要来西里胡同查探他们家公子想要得知的消息。   西里胡同是当初同乘马车的那个少年留下的信号,丁一实在搞不明白,他们家公子怎么好端端突然对一个小厮起了兴趣。   还有那根莫名在他手里的簪子,他都想不明白。   打了一个冷颤,天气有点寒。从南京到京城以后,丁一尚未适应这边的天气,客栈里面哪里都好,就是不便烧热炕,每日晚上他和谢钰睡觉,都要点一个炭盆子,长久算一下,这炭也很贵。   顾云瑶看到丁一的时候,又是在她去给老太太请安的路上。丁一今日穿得很精神,顾老太太亲自叫人上了茶,丁一做书童惯了,面对大户人家的以礼相待,还有些不习惯,就站在那边,也不敢真的入座。   顾老太太还不知道他的来意,丁一就说道:“老夫人,小人这次上门,实在是打扰了。其实我是奉我们家公子之命,过来找一个人。”   顾云瑶正好就站在门外的位置,看到丁一的侧脸立即想起来他是哥哥身边的人,都不敢踏进去,跟着她一道来的桃枝还有点奇怪。   桃枝道:“姐儿,您怎么不进去了?”   顾云瑶赶紧“嘘”一声,丁一那边好像听闻声音,转过头来望了半天,什么也没看见,估计是听错了,就把眼神又转回去。   桃枝正被顾云瑶掐着肩躲到拐角处,连侍奉在老太太屋中的一些丫鬟们,见她如此,也觉得有些奇妙。   顾云瑶有些发愁,这下怎么好,总不能就这么出去吧……那天她的脸上虽然抹了锅灰,丁一又不傻,从身形还有五官之类,隐隐约约也能认出她是谁来。   她还不确定哥哥派丁一到处来找她,是不是为了簪子的事,但是居然能通过“西里胡同”这个模糊的内容,来摸到顾府里面,估计也只有心思缜密的哥哥能做到。   丁一淡淡地叹了口气,他也没办法,公子叫他找人,总不能不找吧。凄惨的是,西里胡同附近住的都是一些当朝的达官显贵。   这些人里有京官,也有衙门里当职的,他这几天都一一拜访过了,全没有他们要找的人。   来顾府也是瞎子摸象,碰个凑巧罢了。但让丁一感动的是,他去别家登门,那些家仆们都狗眼看人低,没听说过什么江南谢家,就认为他是一个骗子,在门口就把他阻在外面不让进门,顶多有几户人家会客气一点告诉他,府里没有他说的这么一个人。只有顾府里不大一样,不仅府内的管事亲自把他请了进来,他还能有幸看到顾府的老夫人。   顾老太太是知道江南谢家的,顾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多番提过江南谢家的事,说谢家原来的家主,应是现任家主的爹,谢老太爷练的一手好笔墨,顾老太爷还收藏过他的字画。现今谢老太爷的那个字画,还摆在府内。既然是谢家来人,不管什么原因,顾老太太都会以礼相待。   但是没想到他们是来找个人的。   丁一比划了半天,他回忆了一下那日见到顾云瑶的感觉,道:“有这么一个少年,穿得有点脏,脸很黑,大概这么高,不会讲话,我家公子把他送到西里胡同以后就把他放下马车了。”   顾老太太很乐于帮他们找人,可他讲得太模糊了,顾老太太有点爱莫能助:“既是你家公子在寻人,我们顾府若是知晓个一二,定当竭力相帮,只是这等模样,我们顾府确实没有。”   丁一有点急了,都找了好多天了,还没法给公子交代。主要是谢钰那边,丁一怕他自己找不到人,会让谢钰老记挂着这件事,读书也就读不安稳了。   丁一道:“真的没有吗?老夫人,您再好好想想,算小的求您了,这事对我家公子很重要,我家公子明年来春闱,这都要十一月里了,若是再找不到人,我是怕会成为我们家公子的心病。”   顾老太太摇摇头,她是真的很想帮忙,可是又黑又不会说话的小厮,他们府内确实没有这样的人。   但是既然丁一说到了这个份上,她也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他对他们家公子的一片赤诚之心,有这样一份心思就是难得,顾老太太为那个不曾谋面的谢钰有点感慨,能有这么一个时常为主子着想的书童在身边,确实不是易事。   她便说道:“这样吧,你们家公子住在哪里,告诉我一声,若是有你家公子所找之人的踪影,我便立即派人去告知。”   丁一即刻眉开眼笑:“多谢老夫人了,丁一在此谢过。”说着他就想要跪地拜一拜她老人家。   顾老太太往后看一眼,她身边伺候时日已久的贴身大丫头文兰也立即会意,把要跪在地上的丁一扶起来,丁一再三谢过,顾云瑶偷偷听着他们几个人的对话,心里五味陈杂。   顾老太太根本不知道,她面对的其实是自己流落在外的孙儿的书童,她所无意打听出下落来的那个公子,就是她不曾谋面过的孙儿。   这个心情其实很复杂。顾云瑶以前也想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答案,可能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真正定下还是不要叫顾峥回来的这个决心。无知者总是要比知道太多的人过得更开心,顾云瑶宁可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无知者。她现在要承受以前想象不到的很多事,要不停地做抉择。落叶尚知道归根,作为家里的一员,原本谢钰是可以变回顾峥回来。变回来之后呢?若是还和前世一样,还是不要了。   唯她一个知情人,哪怕比别人要多几分难受,都得咬着牙挺下来。   亲眼看着哥哥也到了京中来,却不能相认……   桃枝忽然发现顾云瑶的眼角好像有点湿了,有点奇怪,想开口问她怎么了。可她又被刚刚丁一形容的那个人所震慑,立即望着顾云瑶,张大了眼睛,用口型告诉她:“姐儿,这谢家书童说的不就是你吗?”   嗯……还是被发现了,顾云瑶深深吸一口气,笑得很甜,仿佛刚才眼角湿润的模样都是桃枝的错觉。   顾云瑶“嘘”了一声,等着丁一离开之后才和她说话:“你可千万别说那人是我。”   不想居然被站在门边的顾老太太逮住了,视线看着她,顾老太太奇奇怪怪道:“你们两个,偷偷摸摸地在这里做什么呢?”   桃枝赶紧福了福:“见过老太太。”   顾老太太“嗯”了一声。   顾云瑶道:“祖母,云瑶瞧着您在和那个什么谢家公子派来的书童说话,怎么敢就这么登堂入室来打扰您呢?自然是要等您说完话,交代完事情以后,才能给您来请安。否则就是坏了规矩。坏了规矩就该罚不是?”   顾老太太这么多年来是适应了她抖机灵的模样了,不免被她那甜甜的笑容也给逗乐了:“你啊,每回都这样,就是个鬼灵精。”   她也没什么要和顾云瑶说的,就是简单问明了一下有没有见过一个脸面黝黑,不会说话的小厮。   顾云瑶自然说没见过。桃枝肯定是站在她这边的,也说不知道。   顾云瑶觉得很感动,如今桃枝越来越机灵,不像以前说话那么冲动了,所谓三思而后行就是如此,就是有点对不起祖母,她又一回和祖母撒了谎,希望祖母日后看在是善意的谎言下,能够原谅她。   ……   风味楼里,丁一回头去交差,今天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才踏入楼内,没想到这风味楼外面居然聚了一帮在看热闹的人,掌柜的刚从里面跑出来,战况好像很激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重物摔地的声音。   看到是他回来了,掌柜的抓着他的肩膀就要他赶紧跑:“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丁一还没反应过来,居然就被他拉着跑。   有个伙计也奔了出来,让掌柜的赶紧去劝劝。   掌柜的哪里敢再进去,丁一皱着眉头望望他,掌柜的咽了口唾沫,才终于把后半截话说完:“住你家公子隔壁的那位姓纪的公子,和楼上一间客房的那位杜公子打起来了。” 第128章   丁一才反应过来, 脑海里想到的是他们家的公子虽然长得俊朗沉稳, 是一个读书人,把掌柜的一挥开,他就要跑进风味楼里面。   刚跑到楼里, 发现一楼一片狼藉, 他家公子还有那位未曾谋面的姓纪的公子,都住在二楼。   也就是天字一号还有天字二号这两个房间。   再往上面一楼,是杜齐修和他的父亲杜名远两个人所住的客房。旁边还有一些其他打尖的住客。   丁一对杜齐修有印象,这位公子也是个读书人,生得风流倜傥相貌非凡, 腰间时常挂着一个貔貅的玉佩, 因为掌柜的这几日时常说杜家公子的父亲, 原来是在翰林院当过编修的学问很大的前辈,正好谢钰听闻过杜名远的名字, 仰慕已久, 便上楼也造访过。   杜齐修和谢钰完全是两个类型的人,谢钰沉稳,风度翩翩, 杜齐修让丁一总有种下流痞子的感觉,有时候两个人会互相聊到策论的内容,但是聊着聊着,杜齐修的话锋定能一转, 说到京城里的勾栏院都有哪些名伶不错。   丁一的脑海里当时就想到那些烟花柳巷, 怕这位杜公子带坏了他们家的公子, 毕竟他们家的公子是濯濯青莲,绝不能叫那些烟花柳巷的女子所染。   听说他们最近在西里胡同附近找人,杜齐修的面色会忽然变得沉重,依据掌柜的说:“这杜公子和他的父亲,头先是在西里胡同附近的那位顾大官爷家里做教书先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别人家里被赶出来了。”   丁一对他的印象不好,只觉得他肯定是轻薄了哪家的姑娘。   至于住在隔壁屋里的纪公子,住了这么多天,他和谢钰两人瞧也没瞧过,掌柜的曾经说过:“不知道这位纪公子究竟干的什么勾当,既然来了咱们酒楼小住,身为掌柜的,我自是收了钱之后,给各位安排好起居饮食,别的不敢多问。只是这纪公子平时神龙见尾不见首,白日会回酒楼睡觉,到了这晚上啊,他好像就会出去了。”   此刻听到掌柜的说纪公子和杜公子两个人打起来了,丁一居然还有点小紧张。   一楼的桌椅被砸毁了两个,上面有人摔过的痕迹,酒楼里原来正在用饭或者小歇的人,走的走,散的散。丁一一进来,看到他们家的公子居然站在一楼的楼梯口,眼瞧着没受什么伤,丁一呼出一口气。   接着目光忍不住被躺在地上的人吸引。杜齐修狼狈地趴在一处被砸毁的桌椅旁,脸色惨白,嘴角好像还渗出一点血。   旁边站着一个男人,着玄衣,身材高挑,宽肩窄腰,长发只由一根黑色的发带束着,腰间挎有宝刀,那宝刀和他人一样,很吸引人,刀鞘上面锻制了祥瑞之兽,由宝石作为眼睛,除此之外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装饰了。但比起身着锦袍,趴在地上的杜齐修,他要更加清贵,更加冷峻。丁一不禁凝视了他片刻,纪凉州冷冷的目光似乎不含任何感情,叫人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散发出的气场,却也不是不怀好意,或者会大开杀戒的那种。   丁一却被他的气场给摄住,逼得一动都不敢动,若不是谢钰还待在楼梯口,他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上还长了一双腿。   杜齐修觉得今天的自己很倒霉,他不过是出门了一次,准备下楼让掌柜的差遣一个伙计,帮忙跑一腿去外面买点纸张笔墨回来,谁想到才下楼,就碰见正在上楼的纪凉州。纪凉州本欲与他擦肩而过,他看起来似乎不认识他的脸了,然而杜齐修一直都记得,从没想过这个和他身形差不多的男人力气那么刚猛,在顾府的那一次一直压制着他,踩着他的手,差点就把他的一只写字的手废了,变得再也不能提笔。   今日之事是杜齐修先挑起来的,为了报一手之仇,他回过眸就抓住纪凉州的衣领。面对纪凉州冷到骨子里的眼神,听到他说,我记得你,杜齐修的心就发慌了,还没来得及挥拳头,就被纪凉州一脚踢翻在地,从楼梯处一直滚到一桌正在吃饭的食客腿边。   杜齐修忽然觉得可笑,根本打不过他,抹一抹嘴角,手背上可见都是血。他轻蔑一笑,也不惧怕纪凉州那双冷冷的眼睛:“没想到你也住在这家客栈。”   纪凉州看着他,就只是几个字:“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杜齐修和他会住在同一家客栈。   其实那一次若不是有桃枝拦着,没准他就能把这个轻薄过顾云瑶的男人打死。   一想到小姑娘在很险峻的情况下,被杜齐修骗至屋中要行不轨之事,纪凉州的嘴角就抿紧了起来。   那日若不是他去得早,也许小姑娘很有可能就得落入杜齐修之手,很有可能因为这件事就要被迫嫁给杜齐修,纪凉州鲜少显露情感的面色,在这一刻突然紧绷了一瞬。   丁一正受到惊吓地看着这一切,他看到纪凉州忽然抽出腰间的宝刀,以为他光天化日之下要杀人,吓得闭紧了眼睛。   宝刀出鞘发出一声很刺耳的响,这柄刀是他父亲所用,专斩杀大恶之人,这么多年跟在纪凉州的身边,他还从未因为谁将这柄宝刀自刀鞘中而出。   先是“叮——”的一声,接着就是狠狠插入什么里面的声音。   丁一怕看,又很想知道结局,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眯成一条缝,被眼前的景象吓到。   宝刀的刀锋好像很锋利,直直地嵌入了旁边的斜倒在地面的桌子腿里面,杜齐修看到近在咫尺距离,差点就能削断他的头发,甚至是能划伤他的脸,割破他喉咙的刀身,脸色一白,只睁着一双眼,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纪凉州说话很简短,只几个字:“别让我,再看到你。”   ……   丁一从顾府离开以后,顾云瑶就叫桃枝帮忙准备一套合身的男装,这次倒是想办法又把脸弄黑了,既然上次见到哥哥的样子,是以这副面貌,那此番前去,也必然要和之前一样,否则太容易遭到揭穿。   衣服上面没再弄得那么邋遢,干干净净的穿在身上,还有点清爽。除了那张桃枝一看到就想笑的黑脸之外,顾云瑶还把耳坠子下了,整只耳朵都给涂黑了。一切准备就绪以后,叫桃枝左瞧瞧右瞧瞧,没什么大问题,两个人偷偷摸摸从后院的一个小门溜出去。桃枝还有些不放心,要跟着她。   顾云瑶摇摇头:“你这装扮,不适合跟着我。”   桃枝立马反应过来:“那奴婢也做男装打扮,和姐儿一起去不就可以了?”   “不行。”顾云瑶想了想其中的渊源,其实有桃枝跟在身边反而好一些,她一个姑娘家,只身在外闯荡,多少有点不合适,若是遇到万一,有人在身边也好照应。但她之前的身份是一个境遇落魄的小厮,身边跟着一个同样的小厮,理由说不过去。顾云瑶还怕人多了会露出马脚。就说道:“你可以到附近等着我,不能跟太近,知道吗?”   桃枝忽然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赶紧点点头:“那奴婢这就去准备,姐儿您要不要马车?”   “马车也不用了。”只是薛妈妈还有夏柳那边有点麻烦,要编造一点理由蒙混过去才行,她是顾府的小姐,忽然在府内消失,也说不过去。   顾云瑶道:“你去在我床里塞两个枕头,弄得像人形一点,回头就和夏柳还有薛妈妈她们说,我身子有些不舒服,需要小睡一会儿,谁都别来打扰我。你则要出门替我置办点需要的东西,什么东西你自己看着说。然后到风味楼附近等着我,我去拿回丢失的东西便会出来。”   交代完以后,顾云瑶只身出发。   到风味楼时,顾云瑶几乎是用很快的脚程,一路小跑着过去,那也花了一两个时辰。从没单独外出步行过这么远的路,四肢都有些酸痛了。才进入风味楼里,发现掌柜的满脸是汗地待在一楼大堂之内,地面一片狼藉,有伙计正在忙着搬桌椅,替换掉残破的部分。   有个人在问:“掌柜的,这些要放在哪里?”   他摆一摆手:“丢到厨房里,当柴火烧了。”   一回头就看到一脸黝黑的少年,掌柜的原本苦丧着的脸,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客官,你是来打尖的吗?”   顾云瑶正要开口说话,忽然想起哥哥就住在这个酒楼,她之前对着谢钰时,用的是哑巴的身份,如今面对其他人,也只能延续这个身份。   好在她早有准备,从怀里摸出几张纸,其中一份字迹娟秀地写着:“我来找人,请问谢钰谢公子在吗?” 第129章   掌柜的看了之后便明白了, 原来不是打尖是找人, 今天还真是晦气,被那位纪公子和杜公子两个人一闹,好多食客在吃饭的时候就跑了, 也没回来把账结了, 事后还影响了他其他的客源生意,好多人看到店内一片狼藉,哪敢再来住。外面街道的邻里们都在指指点点,说这里面杀人了。误传!根本就没有人被杀死!   纪凉州狠狠揍完了杜齐修之后,也知道给店家带来了麻烦, 留下一包银子就走了。走前还问掌柜的够不够。   掌柜的掀开那包银子, 往里面一瞅, 点头如捣蒜:“够够够够了,客官这出手就是不一样, 大气, 豪迈!”何止是够了,简直是绰绰有余。   此次的事情被压了下来,没人敢去报官府, 掌柜的掂着那包银子,才有了把废掉的桌椅扔到厨房里当柴火烧了的做法。   顾云瑶只看到店内渐渐恢复了原先的井然有序,不知道这风味楼里先前发生了什么事,大致猜测了一番, 估计是有人生过事, 动过手。   掌柜的领着她, 两个人一起来到二楼。到一间房间前停下,掌柜的轻轻扣门问了两声,门内即刻有了动静。顾云瑶心里像是打了鼓,嘴角都要压制不住地想要笑出来。她忍了忍,让面色尽量如常一些,即将要见到谢钰了,总是在想该怎么面对他才好,还是像上次一样,不要表现得太过激动为好。   门内传出的声音,顾云瑶一听便知是丁一,从里面打开了门,果然探出丁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   看到她,还有点惊喜:“是你!”   回过头,丁一赶紧和房内的谢钰说着话:“少爷,少爷,你快看看是谁来了,真的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咱们要找的人啊,居然主动找到我们来了。”   虽然觉得有点奇怪,这个小厮是怎么找到他们的住处,丁一还是将她赶紧迎进门,同时给掌柜的一个银锭子,算是感谢他。   掌柜的看到今日连续两回,被两个公子赏赐了银子,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心情也就不像原来那么糟糕了。   这个银锭子的分量还不小,掌柜的马上眉开眼笑,弯着腰要朝里面的人致谢,顾云瑶也是这个时候看到坐在窗边的谢钰,一身淡蓝色的直裰,沉稳而内敛,眼睛稍稍一瞥,同时也看到了他旁边坐着的一个人,没想到哥哥正在和友人相聚。   她原本将要摆出的笑脸瞬间就僵硬了。   纪凉州坐在窗口,午后静谧的斜阳正透过窗棂,一点一点地洒在他的半边身子上。背部靠在椅背之上,融于一团阴影之中。本身就穿了一件玄衣,那份凉薄疏离之感好像也从他淡淡的目光中,浸透出来。顾云瑶看到他的手指特别好看,根根修长,如被打磨过的长条美玉,练武之人的手多是比较粗糙的,纪凉州的却很例外,可能因为他清贵公子的模样,叫人总会误认为他是一个读书人。   纪凉州怎么会在这里?   她完全没有听说过啊!   那天月色正浓的晚上,难得轻擦在脸上的炽热呼吸,伴着一股好闻的清香,突袭来的压在她唇瓣上的那双略带温润的唇。   一切的一切,都忽然在顾云瑶的脑海里重现。   双肩忽然就是一缩,顾云瑶一惊之下,霍地就把脸低了下来。   纪凉州似乎还没看到门口的情况,只是在谢钰淡淡一笑时,说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他才略略抬起眸,还是那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眼睛,视线冷淡地落定在她的身上。   掌柜的已经在千恩万谢之下退出了房间,让他们几位公子好好聚一下,他就不打扰了。   顾云瑶突然很想把掌柜的拉回来,今日的时局不利开场,她这粗劣的变装术,骗一骗不认识她的人还好,根本不确定在面对纪凉州的时候,还能不能瞒天过海骗过他的双目。   丁一看到这个小厮突然就好像害羞了起来,缩着肩,都不敢走的样子,就拉着她的手,笑一笑说道:“你别怕啊,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来了,你可知道我家公子还有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没想到你竟然真的能主动找上门来,是不是觉得我家公子是个好人,想要跟在他身边?那可就对了,我家公子日后肯定是要做大官的人,你过来跟着咱们准没错,我也不嫌弃多一个人来伺候我们家的公子,虽然我有点小难受,但谁叫你是我们家公子主动说要找的人呢?”   丁一一股脑说了许多话,顾云瑶根本没心思一句句听进去,脑海里一直在想的只有一件事——纪凉州会不会认出她来?   看她在发呆,丁一更是不懂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一般人就该明白,他们家公子是想把他收到身边,虽然不知道他们家公子的意图,但是丁一发现,谢钰好像很期待这个少年会作何回答。   顾云瑶的心跳声都快漏出来了,感觉有点紧张,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去看一眼纪凉州,发现他的手指还轻轻扣在茶盏上面,对这边的情况似乎熟视无睹,那样就好了,就说明纪凉州还没发现她是谁。   眼下没有铜镜,顾云瑶不确定她脸上的伪装有没有掉色,但看丁一和谢钰的反应,应是没有。   丁一这小子很是自来熟,手臂一展就勾在她的肩膀上,顾云瑶不方便开口说什么,她现在是一个小哑巴,只能挑了眉尖看向他。   让顾云瑶意外的是,纪凉州和谢钰的目光,忽然都齐刷刷地看向他们两个人。   丁一也很费解,被他们家公子看了便算了,被那位手段颇为狠辣的纪公子看了,他心里一阵阵的发毛。赶紧规矩地把手臂拿开,也不敢再勾着顾云瑶了,给她亲自搬了一张椅子,让她坐好。   顾云瑶的面前好像是有两座大山,完全不明白谢钰和纪凉州两个性情迥异的人,是怎么走到一块的。可她又不方便多问,在丁一强烈的要求下,往椅子上坐好。   谢钰淡淡地开口说道:“你是否也知道,我在到处寻你?”   顾云瑶抿了抿唇,想说知道,虽然面对谢钰,可她总是备受压力地,会忍不住看向旁边的纪凉州。   他始终在静静地喝茶,纪凉州平时就是一个话很少的人,顾云瑶已经习以如常。   谢钰却以为她还不够习惯,看着她黝黑的脸庞,始终在想象,她精致的五官之下,若是把这层黑给去了,会是如何的让人惊艳。   他突然就笑了,笑得很温柔。再一次看到谢钰的笑容,是与前世距离很久远的今生,顾云瑶恍惚了一下,好像被他身后的天光给亮得刺到双目,静静地看着他。   就是这个眼神,饱含了太多复杂感情的眼神,叫谢钰不能放下她不管。已明知她是一个女儿身,还不能拆穿她,应是有什么苦衷才不能做女装打扮,用真实身份示人。   谢钰也静静地看着她,还是笑着:“若我说愿意收留你,你可愿意?”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顾云瑶居然发现原本喝着茶的纪凉州,执杯盏的手忽然微微一顿。   顾云瑶当然不能说愿意,立即就摇摇头,她是顾府小姐的身份还不能告诉谢钰,今生今世不能让谢钰与顾府之间有太多的牵扯。   丁一看到她摇头的样子,就是纳闷:“我们家少爷人这么好,你跟着他才不会吃苦,包你吃包你穿包你住,你去哪还能找到这么好的待遇。你不过就是个小哑巴,许多大户人家都不肯收你。”   “丁一……”谢钰看向他,只念了他的名字,意思就是叫他闭嘴。   丁一也知道自己说得有点太多了,可他也是着急,看到这个小厮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么艰难?   本来他说得也没错,哑巴在外面就是会吃很多亏,而且她之前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身上穿得也被抹了锅灰,邋里邋遢的模样,好像从泥地里滚过了一样。顾云瑶觉得这事不赖丁一这么说,可她也当真不是个哑巴啊。   知她有话要说,谢钰现在还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不会说话,有可能还是装的,毕竟她若开口说话了,别人很可能就会知道她女儿身的身份。   谢钰再一次看向她的耳垂,上面还留有小孔,顾云瑶就看到他忽然淡淡一笑,不知道在笑什么,很快亲自拿了纸笔过来,让她有什么话就写在上面。   谢钰的指尖与她的竟是一触,顾云瑶微微一怔,赶紧收回手来,总觉得哥哥见到她以后的感觉,有点怪怪的?   也可能是她多想了。   正暗自思量着,谢钰的手指竟又是一触,只不过这次不是触到她的指尖,而是——   顾云瑶的脸被他挑了起来,顾云瑶错愕了一瞬间,完全搞不懂谢钰突然这是怎么了,在她措手不及的时候,谢钰的手指又伸过来,在她的脸上一抹,居然抹出一大块黑来。   果然和他想象中的如出一辙,在皮肤黝黑的假象下,藏着是莹白如玉的肌肤。谢钰定定看了她片刻,也不转脸,对丁一吩咐:“去打盆水来。”而后,又对她说道,“你的脸脏了,擦一下吧。”   顾云瑶被他捏着脸,感觉旁边有道目光刺了过来,转脸一看,居然是纪凉州。 第130章   顾云瑶有点尴尬, 被这目光刺得直接收回来了视线, 眼前却又出现了谢钰那张沉稳俊朗的脸,她刚刚为了看纪凉州的反应,把下巴收回了一些, 此刻转过脸来, 又被谢钰捏住下巴凑近了几分。   随即是谢钰渐渐靠近的脸,然后又看到他挂在唇边的淡淡的笑容。   “水来了,先擦一下脸吧。”   屋内沉寂片刻,顾云瑶才发现丁一的速度之快,竟在短短功夫之间已经打来了一铜盆的水。   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 她顿时就想起前世的时候, 那时候谢钰不叫谢钰, 已经重回顾府,叫顾峥, 在乡野田间坐在用绳子拴在歪脖子柳树的水牛背上, 抬起眼看到她远远走来了,嘴角抿出一个弧度,如现在这样, 问她道:“怎么了?”   顾云瑶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实在是不毛之地,有些待不下去了,想起身和他告辞一下,可又不能开口说话。   稍稍一瞥, 居然发现坐在窗台之下淡然喝茶的纪凉州, 居然一直定定地看着她。   顾云瑶猛地站起身。   这站起身的动作可把正在拧汗巾的丁一吓一跳, 也让谢钰微微一怔。   全程功夫,纪凉州始终在静静地喝茶。只是他的目光,没有落定在茶盏里,而是落定在她的脸上。   突然莫名其说了一句:“茶,好喝。洞庭碧螺春。”   顾云瑶的心里已经掀起千层惊涛骇浪。   洞庭碧螺春是谢钰在前世的时候最喜欢喝的茶,她因敬重谢钰,甚至是很爱这个哥哥,有关于他的一切,在年少时都喜欢去模仿。从下棋的布局与落子,到爱读书这回事,以及总喝洞庭碧螺春这一样茶。在纪凉州去顾府之际,招待他的小厮奉上的便是她最爱的洞庭碧螺春。   顾云瑶还是不确信,纪凉州究竟有没有看穿她。但是这句话没头没脑地突然出现,是不是想提醒她,其实他已经看穿了?   不管有没有被他看穿,如今也只能凡事硬着头皮去应对了。顾云瑶勉强笑了一下。   谢钰还在看着她,看到她的目光闪烁不定,时而好似想起什么,在发呆。他便想出言关心一下,忽而抿唇轻轻笑说道:“怎么了?”   还是和方才同样的三个字,可顾云瑶就是明白,这三个字富含的意义不一样。   丁一也发现了他们家的公子很是不对劲,因为刚才被她吓得不轻,原本已经捞起的汗巾,重新浸落进铜盆里,他干脆往身上抹抹水渍。顾云瑶只是才站起来,又被赶过来的丁一重新按着肩膀坐回去。   “……”顾云瑶有点无语,重新乖巧地坐回椅子上,深刻体会到的是,什么叫做……如坐针毡的滋味。   丁一的话比较多,一边拧着汗巾,一边说道:“我们家公子,你肯定熟悉了,别告诉我说,你忘了我们家公子的脸?”   顾云瑶平静地看了一眼谢钰,前世是她哥哥的人,哪里敢忘。   丁一又和她介绍到窗台下坐着的那位公子:“这位是纪公子,是住在我们家公子隔壁屋里的住客。你来的时候也是不巧了,没瞧见纪公子那英明神武的样子。”   顾云瑶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英明神武的样子?听起来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才来客栈楼下时,看到一楼大堂里面一片狼藉,莫非是打过架了?   丁一发现她的目光好像带了点困惑,顿时来了劲儿,他们家的公子平时沉默寡言,他纵有许多话想说,也找不到人去说。如今又来了一位姓纪的公子,结果两个大闷瓜碰面,喝茶的时候就说了一两句对话,丁一甚至都能模仿出来。   他们家公子说道:“幸会。”   纪凉州说道:“幸会。”   他们家公子说道:“请坐。”   纪凉州说道:“好。”   他们家公子说道:“丁一,奉茶。”   纪凉州说道:“谢过。”   就是在这么一个情况下,丁一迎来了顾云瑶,可顾云瑶还是个“小哑巴”,好在她还能够听他说话,他便也兴奋着说多了一些:“你真应该来得更早一些,就能看到纪公子和楼上那位杜公子打架的样子了。”   顾云瑶的心里咯噔一声,纪凉州和姓杜的公子打架……姓杜的公子,杜公子?   印象里身边接触过的人,除了曾经的老师杜名远,和其子杜齐修之外,倒是没有再认得什么姓杜的人物了。   难道他们没有出京城?   纪凉州还是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谢钰却咳嗽了一声,让丁一少说两句。丁一“哦”了一下,把手里拧好的汗巾交到公子手中,眼睛不小心一瞥,居然看到顾云瑶的脸上,那一块被谢钰抹掉灰黑,从而露出莹白的一块肌肤。顿时就变得很惊讶:“你原来长得这么白呀,你……你干嘛要把脸弄得这么黑,若不是我们家公子观察细微,这就发现了,我还以为你本身就长那么黑呢。”   丁一说完以后就想碰碰她的脸颊,想看看她的脸除了生得白以外,是不是生得也很嫩。毕竟很难看到一个男人能白成这样,他就是好奇,再说大家都是男人,没什么好忌讳的,伸手就是要掐住她的脸颊,猛然间,他们家的公子和纪凉州纪大人两个人,同时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   丁一悬在空中的手无处安放,只好往后移了移,做了一个抓后脑勺的举动。他无奈地一笑继续说:“我是真的没想到你的皮肤这么白,简直是肤光如雪,就好像是女人一样。”   顾云瑶听后一惊,还是想找个由头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顿时想起来今日她来的目的,是为了取回纪凉州送给她的簪子。而纪凉州就坐在她的对面,会知道她的真身,谢钰也有可能因此明白她其实是女儿身。   不管做出什么抉择,都有点两难。   只求纪凉州喝完茶,先有事离开即好。   ……   桃枝应顾云瑶的要求,也未变装,只说出府有事要替小姐采买些东西,便只身提着篮子走到了风味楼附近。   风味楼地处繁华的街市区,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往来商户较多,随处可闻吆喝声。街边的房屋鳞次栉比,那茶坊、酒肆、布庄、肉铺处处可见,为招揽生意,那些个货商扯着嗓子在叫卖,偶尔会有坐轿的老爷停下来要瞧瞧情况,挑着担子的行客商便也凑到那些个老爷的面前叫他们瞧瞧担子里的货物。   空气中混合了胭脂水粉、酒肆菜香等的味道,混杂的人声中,听不清是谁家游船在传唱。只“叮叮咚咚”的有唱小曲的配乐鼓声还有琵琶声从远方断断续续地飘来,路东头一路延伸下去,尽头处有个河道,上面小桥流水,总有人凭栏观望,水中画舫连成线,排排停靠在岸边。   桃枝就是这么找了一家能看见不远处河中过往船只的茶楼,在二楼中坐下。   特地找了一间小包厢“歇歇脚”,打开窗以后,探头正好能瞧到路西口对面街道那家风味楼。   桃枝时刻紧盯对面的情况。   日头一点一点往西斜,远处金波荡漾的河面,被将要日落西山的烈阳一烧,近乎红透了半边。   久不见瑶姐儿从里面出来,她又不敢贸然闯将过去,直到楼下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两个穿着华贵的公子正拉着缰绳,缓缓向前行。她不禁看了一眼。京城里暂时没有禁马令,却也不许人们骑马的速度过快,是以她才能看清楚马背上的人究竟是何人。   蔺绍安正坐在马上,兵部尚书姚宗平的儿子姚丁霖自从上次被请入侯府里小聚了一趟之后,今日有意要将蔺绍安给请出来,好好要请他一番。   上次的“鸿门宴”之后,姚丁霖回到家中,已经醉到不省人事,第二日醒来才发现,他浑身不管是哪儿哪儿都很疼,脱了衣服以后,叫房中服侍他的丫头帮忙一瞧,背上腿上还有胳膊上,好几处地方都有青紫的痕迹。   一定是蔺绍安在暗中做过什么了。   可姚丁霖不敢真的得罪这位威风赫赫的忠顺侯府小世子。就像他也同样不敢得罪定南侯家里。事到如今只能夹在两个侯门高户中间,里外不是人。   姚丁霖面露惨淡的笑意,不敢说多了话,总觉得说多了,就是会得罪这位忠顺侯府小世子。   蔺绍安见他不如那日能说,倒是调侃起他来了:“你今日约我出来,不是有事相谈吗?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怕怕怕,那是必须怕的。姚丁霖也说不上来究竟怕他哪一点,就是觉得这个人每次都以笑容示人,和苏英完全不一样,苏英可以依据他的脸色来判断他本人究竟有没有在生气,蔺绍安就不同了,生气了可能都和高兴的样子没什么区别,他怎么能断定他如今心情如何?   姚丁霖勉强笑一笑,想充分发挥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蔺大哥您真是好逸致,小弟我怎么是见到您会紧张,小弟我这是高兴,看到大哥能来,当然得高兴。上次啊,小弟我没喝几口就醉了,叫蔺大哥看了笑话,今日我们再来一个不醉不归!”   很好的一个不醉不归。蔺绍安看看他,只是笑着,不说话。   姚丁霖的脸色顿时变得沉重了一些,摸不透这个人什么想法。   而他们经过的茶楼楼上,有一个人比他们的脸色还要沉重,那就是桃枝。眼看着他们好像就要往风味楼的方向而去,桃枝一直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千万别去风味楼,千万别去风味楼……然而他们两个人,还真的在风味楼前停下了马。 第131章   蔺绍安听过风味楼, 风味楼平时除了给客官们打尖用, 还是一个汇聚京中名厨,能做出美味佳肴的酒楼。听说里面的一些名厨,还是从外省过来的, 一些菜品都是只在风味楼能吃到, 其他酒家根本尝不到。他也不是一个贪吃之辈,只是姚丁霖都主动登门拜访了,给了侯府管事一个邀帖,约他今日出来,说有事相商, 正好他也想再会会这个兵部尚书家的嫡长子, 听说他的父亲姚宗平已经为他安排了一门亲事, 竟然和表妹那边有关。   既然姚丁霖说已经在风味楼里订好了包间,倒也是一个好机会, 哪有不来的道理。   兵部尚书有意要笼络两个侯府, 但近水楼台先得月,显然姚宗平从两广任职回来以后,和定南侯府那边走得更近一些。但毕竟, 将来姚丁霖若当真娶了顾云芝为妻,他们两个也算是“亲上加亲”了一回。   蔺绍安和姚丁霖打马慢慢地从人群中经过,眼看快到了风味楼前,他干脆翻身下马, 牵住缰绳选择慢悠悠地往前行。   姚丁霖见他如此, 也依他情形效仿之。路上有些妇人打扮的女子, 瞧见他们的好模样,都不禁多看了两眼。   还有一些一看便知道尚未嫁做人妇的女子,见到他们时那脸带笑意,也笑得快和花枝一样。   蔺绍安每出门一回,已经习惯了这些女子的目光。在边关时,倒是没这么多模样较好的女子,那边气候条件有些差,经年累月会有风沙吹过,人的皮肤会因这些风沙而干裂。他没什么,也是运气好,似乎适应得很好,就是苦了一些士兵。为了打仗时心无旁贷,他的父亲蔺侦仲特地下达了一个命令,任何将士都不许与当地的居民有暗生情愫的情况发生,若有发现,当务之急就是斩。   这个命令颁布下来之后,当真没有人敢越了规矩。当然蔺绍安也对那些女子无甚兴趣,哪怕如今走在路上,有些年轻貌美的姑娘看到他时,会娇羞一笑,他都不为所动。   反而是姚丁霖,随着他父亲说要去顾府上门提亲的事越来越近,他叛逆的心情也越来越强烈。今日本想邀约侯府小世子去勾栏院里面歇一脚,又怕蔺绍安不同意,最后还是中规中矩地选择了风味楼这边。只是吃菜喝酒,好像又有点无聊,他们刚刚从桥上打马经过,河道边停留了许多画舫,里面坐着一些个正在弹奏琵琶的名伶,那声音实在是好听。   姚丁霖还在想,要不要派个酒楼的伙计,去把画舫里面的姑娘们请过来助助兴,看到蔺绍安对路边那些经过的如花似玉的姑娘都无甚兴致的,就想到他可能真的对顾府的那个小表妹有兴趣,这心里头暂时也只能装得下顾府小表妹一个人。听说之前苏英带着神机营的士兵去顾府里面闹事,就是为了看看这位顾府小表妹长得什么模样,何德何能让侯府的小世子非他不要,那日似乎当真是见到对方的容颜了,只是长得什么模样,不得而知。   京中许多世家的阔太太们,都喜欢带着自家的千金小姐多多去茶社小聚,或是打打牌九,相约一起看戏,也是为了世家之间更好地相融,顺便能知道哪个世家中有适龄的公子或是小姐,正好可以看准时机,谋个八字,凑个对什么的。   顾府立足京中也已百年之久,从顾府的老太爷开始飞黄腾达起来,受到皇帝的器重,虽然如今顾府里的两位爷不如原先的老太爷那么风光了,但是他们的年纪还不大,也都才四十多岁左右,谁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将来顾府里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起码皇帝暂时不会动顾府里面的人吧。顾大爷如今是大理寺丞,二爷又曾经是隆宝帝的侍读,姚丁霖始终想不明白的是,他们家按说也是一个厉害的世家,为何从来没有听闻哪家的世家太太见过顾府的这位二小姐?   好像对外一致的说辞是,顾府二小姐从小体弱多病,好容易养到至今这么大,历经了千辛万苦,自然在小时候,没有那么多机会示人。   姚丁霖有点可惜,真想见见顾府的这位小表妹,大概是受到蔺绍安的影响,他在心中也喜欢称呼她为“小表妹”了。   本来他爹要给他向顾府提亲,他可以找顾府的嫡出的小姐做新娘子,也就是这位小表妹,如今却又不能够了。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转脸看向蔺绍安,蔺绍安正在把马交给风味楼的伙计,才回过身来也看他,示意他也把牵着的马交出去。   姚丁霖走上前两步,把手里的缰绳递给那个小伙计。   掌柜的突然出来亲自迎接他们,其中一个人,也就是蔺绍安,他没见过。看公子穿着华贵,仪表不凡,相貌也是人中龙凤的那种,便知道他非普通人。另外一个人他化成灰都认识,目前风头正盛的,兵部尚书家的公子。这姚大少爷经常来他们风味楼里吃饭,早就熟悉了。前两日就派了人过来,说要订一间最上等的雅间,把酒楼内最好的美味佳肴全部招待出来,他要宴请一位贵客。   想必姚丁霖口中的贵客,说的就是眼前这位仪表不凡的贵公子了吧。   掌柜的有请他们二人入内,低头哈腰地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因为蔺绍安才回京中,对这些酒楼客栈并不熟悉,由伙计带路,姚丁霖走在他的前头,两个人一起上到二楼。   风味楼里其中的一个伙计已经收拾好一间雅室出来,门大开着,正在抹桌子。蔺绍安才踏入二楼的地板时,看到那间屋子里一应俱全,有桌椅,有茶几,有临窗而设的装点用的盆景,还有罗汉床等等等等。   难怪姚丁霖喜欢来这种地方,蔺绍安面上提唇笑了一下,怕是他时常会带一些名伶过来听听小曲,甚至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伙计抹好了桌子,张罗着要请他们入内,蔺绍安和姚丁霖正好经过一间屋子,应是客房,里面出来一个人,做书童的打扮,手上端了一个铜盆,里面装了水。看面目表情,好像还有点纳闷,蔺绍安本是想从他的身边经过,谁料到透过打开的门缝看到了里面正坐着喝茶的一个人。   丁一原本想帮忙自家的公子,替顾云瑶把她脸上的那些灰尘都抹了,谁知“他”本人好像很抗拒的模样,丁一也不知道这个小哑巴到底抗拒什么事情,再三劝说下,“他”还是只会摇头。丁一在谢钰的吩咐下,也只好作罢。   正好屋内的茶水都喝完了,他想找一个伙计新添一壶茶过来,端着铜盆就打开门要走出来。巧的是,这边有伙计领着两位穿着华贵的公子过来了,他也不认识这二位贵公子,只对伙计说了一声:“小伙计,麻烦你和掌柜的说一声,咱们天字一号房的茶水没有了,去添一壶茶来,再上几碟下酒小菜,弄坛好的女儿酿过来。等一等再烧几道好的菜过来,炸花生米,猪耳朵边这些都要,别忘了,钱就算在我们的房钱里,待会儿我就下楼去结……”   话还没说完,本来只是从他们门口匆匆路过的两位公子中的其中之一,忽然走到了他的面前。   丁一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被他俊美的容颜晃得一个闪神,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好看得像个女人一样,他心里一惊,视线又落到蔺绍安的身上,发现他虽是精瘦,和房里的纪公子差不多,身形很好,应是练家子。   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他还是眉清目秀,却不让人觉得他阴柔。   跟在他身后的那位公子,明显年纪稍小一些,穿着也一样华贵,长相还有气场,却远远不及前一个年长些的。   “景善,没想到你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顾云瑶顿然僵坐了片刻,有些诧异,也更加的如坐针毡。   表哥他……怎么也来了? 第132章   顾云瑶猛地吸了一口气, 在桌子底下伸了伸腿脚, 还是打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若说纪凉州还没认出她来,表哥就不可能那么傻,一眼看不出她是谁来。   他们四个人莫名聚在一起, 感觉可以凑够一桌牌九了。   顾云瑶都没在意表哥带来的人是谁, 趁蔺绍安向纪凉州问候的时候,她执起笔,往墨汁里润了润,刷刷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改日再会”。   被蔺绍安吸引的谢钰,还没注意她在纸上写了什么, 等注意到的时候, 顾云瑶已经站起身, 埋着头,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了。   丁一还有点纳闷, 看着“他”突然离开的背影, 有些为自家的公子鸣不平:“他这小哑巴,怎么好生生地要走了,真是没礼貌。”   “丁一……”谢钰略略蹙了眉, 让他少说两句,随即笑了笑,把这墨迹未干的笔墨叫他瞧瞧。   丁一看到上面的四个字,更是纳闷:“要走就走吧, 走得这么匆忙做什么?”   蔺绍安没能看到先行出门的小厮的脸, 大概是自己的唐突认人之举吓着那少年了, 颇有礼地和众位致歉道:“方才在下是瞧见友人了,一时有些激动,估计是吓着那位小兄弟了,扰了众位的雅兴,蔺某很是歉意。”   丁一笑说道:“这位公子言重了,那小哑巴啊,性情古怪得很,我家公子都说要收留他了,他每回都这样,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叫人当真想不明白他脑袋里究竟想了什么。”   “丁一。”这回语气稍微沉了一些,怕是他们家公子不高兴了,丁一只好“哦”了一声闭嘴。   听到丁一这么说,蔺绍安有点好奇了,正好谢钰的手里还抓着离开的小厮留下的笔迹,他随便看了一眼,这一看,竟是叫他恍惚了片刻。   顾云瑶曾经给他寄过信,从小到大历时五年两百多封信,现如今在他的手中,那笔迹就算如何故意变换,有些撇捺间的小小习惯,可能本人都没注意到,蔺绍安却是记住了。   刚才的人……   他猛然转脸看向纪凉州。纪凉州已经搁下茶盏,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无波无澜的,仿若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只问候他道:“承明兄。”   ……   桃枝接到顾云瑶的时候,感觉她家姐儿历经了艰难险阻才能顺利逃脱。两个人一起打道重回顾府,不管是其他伺候她的丫头,还是顾老太太那边,都没发现她在晌午之后就偷偷溜了出去。   经过忐忑的一天结束以后,一连过了好几日,已是十月下旬,天气越来越冷,顾老太太的屋子里都已经开始点炭盆子了,薛妈妈同样得到老太太的授意,问她要不要也先用上银丝炭,顾云瑶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身子还没那么娇弱,便说再缓个几天才用。   前世的时候因为顾府受难,去了地方之后,顾云瑶养成了喜好跟着百姓们一起种田得到收成的性情,如今倒是拘在这深闺大院子里面,只能在后院的一个地方开发出一小块田地来,虽然有点遗憾,但什么也比不上一家人康康健健的好。正好小佛堂院子中央的银杏古树十月中结了果子,看到祖母在里头敲木鱼念经文,她拿着一根长竹竿正在把银杏果子都给抖下来。桃枝和夏柳两个人各自兜了一个小篮子,站在她旁边一脸担心地问:“姐儿,这活还是我们来吧,这银杏果弄不好,碰着了,会烂手烂脸的。”   “没事,我小心一些就行。”比经验,她可是比她们两个人都要厉害。毕竟是她的贴身大丫头,农活什么的,她们打小没干过。   顾老太太念完了经,走出来,看到她们几个的小篮子里面都抖落了不少银杏果,就是一声叹息:“你呀,孝敬给佛祖的东西你都要拿。”   银杏树种在小佛堂的院子里,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按照道理来说,都应该是佛祖的。顾云瑶听到顾老太太这么说,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对着供奉释迦牟尼佛身像的方向,敬拜了一下:“对不起啊,佛祖大人,求您原谅一下,您在天有灵,救人救世救难,胜造七级浮屠,这果子若是落在地上,那就是无用武之地,枉它们长了这么多时候,岂不可惜?”   头上忽然被人敲了一记,顾云瑶才睁开眼睛,是顾老太太敲她。瞧她这嘴巴能说的,顾老太太没再说什么,包括果子的事情,几个人一起欢欢喜喜拿回文舒斋了。   刚抖下的银杏果并不能吃,交给后厨那边去解决了,得先用水泡一段时日,等到泡到快烂了为止,把外面的皮剥掉只留核,就是能吃的部分,到时候还得晒。   顾云瑶交代完后厨那边如何做之后,晚点去顾老太太那里想陪陪她,这几日也派人去侯府那边问明了情况,听说蔺老太太的身子越来越好,她也就安心了一些,毕竟表哥在京城,没什么比孙儿陪在身边,令蔺老太太更开心的事了。   随着一天天的变化,顾云瑶的个头也渐渐抽高一些,去到顾老太太的安喜堂时,看到许久未见的大房的两位哥哥,还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不仅是她长高了,两位大房的哥哥的身量,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成长。   顾云瑶虽然也长高了一些,只能堪堪顶到两位大房哥哥的下巴处,若是纪凉州的话,可能只抵在他的胸膛。   顾钧书和顾钧祁是孪生兄弟,小时候调皮起来会互换身份,肖氏有时候都分不出两个孩子谁是谁。只有顾云瑶能分得出来,因为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任何人,相比较之下,身为弟弟的顾钧祁要沉稳淡然得多,顾钧书的性情则不知道像谁,从小就调皮捣蛋,但随着年纪增长,也能明白事理了。   看到二房的这位妹妹过来,几个孩子欢聚一堂,顾钧书颇有些高兴。   正好门外又跨进来一个人,是惠姨娘所出的孩子顾钧文。   文哥儿如今也已经长高了,他现在在家塾里进学,很用功,二房里面唯他一个儿子,前几年被顾德珉交代,抱到赵姨娘屋子里去养了。他想受二房,甚至受整个顾家,受顾老太太的喜欢,就必须要想办法出人头地。如今顾德珉没有续弦的打算,谁知道往后会不会有这个想法,他年纪也没那么老,又是个出自书香门第之家的京官,家世普通一些的女子,能够娶进门。   偏偏文哥儿是庶出子,只能在读书上面用点心。顾云瑶对这个弟弟谈不上喜欢,不仅因为他是惠姨娘的儿子,还因为小时候他胡闹,抢顾钧书的毛笔,抢到最后害得自己落水了,也害得顾钧书挨了板子。   拉着惠姨娘一起挨板子,才能显得公平。但这件事情本不该赖顾钧书,顾钧书当年有句话说得很好,那毛笔是蔺绍安送给他的礼物,他凭什么要让。因为前世的许多事情,顾云瑶也认为,自己的东西便是自己的,因为文哥儿是府内年纪最小的公子哥儿,是她的弟弟,就应该让?   他们几个公子哥早上没能来请安,此刻也算是补上了。顾老太太命人给他们上了茶,因为顾云瑶喜欢喝碧螺春,所以她叫人给上的茶也是碧螺春。   茶水在唇齿间留香,顾云瑶轻轻滑着盖子抿了几口。耳边听着顾钧祁在汇报近段时日他去面见的一些京中的老师,还有肖氏曾经提过的锦绣坊娘子的在中书科做中书舍人的儿子,谈及了对明年春闱的展望。   顾老太太听着直点头,微微一笑地看着他,觉得这个孩子越来越有出息了。   顾钧书这边没什么好汇报的,只能说如今是秀才身份,下回会好好努力,去考个举人回来。   顾云瑶其实已经挺意外了,他能考个秀才回来什么的,凡事要和弟弟顾钧祁去比较,还得承认自己的才华和学识确实不如弟弟,对他来说确实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为了心无旁骛地参加科考,大伯母那边上次听了她的话,把他们的婚事都给退后了,还好大房的两位哥哥,没人去怨她。甚至顾钧祁还有点感谢她。   轮到顾钧文说话了,那张酷似顾德珉的脸,叫顾云瑶看到他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异样的难以言说的滋味。   顾钧文慢条斯理地道:“祖母,我向来敬重二哥,他才华横溢,非比寻常,明年春闱定能高中,所以孙儿也一直以二哥为榜样,望有朝一日能有他这番作为。不过孙儿也明白一点,若是二哥明年高中了,没准在京中当职……”   顾云瑶听到这段话以后,就觉得不太对劲。看着他的脸,发现顾钧祁也正在看向他。   果然连二哥也意识到他的话里有话了吗?   顾钧文继续道:“当年父亲和伯父二人能同时留在京中为官,实属蒙受圣上鸿恩,但若是将来,我与二哥两人,势必只能一人留在京中为官。每每想到这里,科考之事,我便不敢拼尽全力了。”   顾云瑶一听,就皱起了眉头。这句话的意思是,二哥往后就算是有出色的成绩,那也是因为他这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让了步? 第133章   大孟朝的科举制度已经延续了百年, 从建国之初, 便沿用前朝的科举制度,加以改良,成为如今大孟朝特有的制度。关于京中为官这件事, 顾钧文其实说到了点上, 为了防止一些世族大家独揽政权,也为了防止朝中为官者都出自一个家庭的成员,大孟朝特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家中已经有在京中做正四品以上的官员,家族的其他成员就应该避嫌, 做不了比正五品还要高的官员。   有的人甚至还会因为这点, 而被发配到地方上去做官员。   还有科考的问题, 比如原来惠姨娘的父亲林泰,在身为内阁首辅期间, 他的大儿子林政以及另一个已经死去的小儿子, 为了避嫌,防止有人说他们因为父亲的权力,而顺利高中得到官职, 就不能轻而易举参加科考了,也只能等到林泰致仕回家,才能去参加科考。   不过没能等到林泰致仕,他就已经被皇帝剥夺了权力, 京中为官的人, 甚至是吃一口皇粮饭的人, 哪一个不是在刀口浪尖上生活?所谓伴君如伴虎,就是这样一个道理。   顾云瑶是没想到,在赵姨娘身边生活这么久的顾钧文,还能自视甚高成这样,说出这么一番不堪入耳的话来。   毕竟是顾德珉的姨娘,顾云瑶平日也见过那位赵姨娘,性情沉稳,有礼有节,当初做她爹的姨娘时,就是个良家女的出生,但很难看出她只是平民人家出生的女子。   这些话,也不知道是谁教会顾钧文说的。   也有可能他的想法就是这样,有点目中无人,有点自以为是。   往常别人可以念在顾钧文年纪小,或许为他说些什么,譬如小孩子嘛,童言无忌,不知天高地厚也很正常。可他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被人抱在怀中,说话还有点撸不直舌头的孩子。   顾钧书的反应有点迟钝,也听出这个三弟在讽刺他二弟,脸色一红,开口就道:“你说什么……”被在旁边的顾钧祁拦住了。   摇摇头,顾钧祁让他不要多说。   顾钧书皱着眉,他的脾气一直都很暴躁,听不得别人说他,还有说他身边的人半句不好,看到顾钧祁是这么一个态度,他想不明白自家的弟弟为什么一点都不生气。而他却是皇帝不急急太监,顿时连顾钧祁也想跟着一起教训了:“你为什么又要拦住我?!”   顾云瑶知道顾钧祁为什么要拦住他,如今他们几个人都在祖母这边,祖母还没开口说什么话,几个孩子若是因为一个点而产生了争执,让顾老太太作何想法?还有不管顾钧文说话如何难听,如何话中有话,他毕竟年龄小,作为三弟的身份摆在那里,顾钧祁若是主动开口与他引发争执,传到其他人耳朵里会如何想?这大房这边仗着是长兄之类的身份,专欺负起二房年龄小的弟弟来。   事情的原由其他人瞧不清楚,文哥儿说的话也要仔细想明白才能理解。   主要是顾德珉没有其他的儿子,他如何疼爱这个唯一的儿子,下人们都长着眼睛看着。   顾云瑶搁下茶盏,正好茶水有点凉了,她的指尖还热着,微微一笑说道:“三弟弟都能预料到将来之事吗?”   顾钧文看向她,心头瞬间涌起一股难受的滋味,儿时他就是怕她,他还记得当初她从侯府里回来时,冷着一双能凉透人心的眼,咄咄逼人地看着他时,他当时就被她的眼神吓得噤若寒蝉。   顾云瑶明白,东厂还有锦衣卫他们审讯犯人时,会提前用杀威棍灭灭对方的威风,就是唬也要唬住对方。眼下她就是想要唬唬文哥儿,逼视着他,叫他的双眼都不敢移开她的视线。   顾云瑶笑道:“三弟怎么不说话了?”   不是不说话,是根本说不出话。   顾钧文被冷汗浸透了一身,稳了稳心神说道:“二姐您多虑了,我方才所言,只是惋惜日后不能与二哥同朝为官。”   真的会说。   顾云瑶的面容早就换了一副神态,原本嘴角是勾出了一丝笑,可此刻众人齐刷刷看过去,只觉得她的笑容里,真的有种能凉透人心的力量。   顾钧书几乎是两眼放光地看着他的这个二妹妹,顾钧祁就不说什么了,嘴角轻轻地一翘,也是暗自带了赞赏的心情看向她。   顾云瑶眼里目前只顾着看顾钧文,倒是没在意大房两位哥哥的眼神,还有顾老太太那边的情形。她笑说道:“三弟你现在还这么小,不说春闱,你连秀才都还没去考,连童生都不是,这三年复三年,每三年才有一次科考,考不中,落榜的人那是大有人在。我比较赞赏你说二哥是非比寻常、才华横溢的人物,你说的很对,二哥他在你这般大的时候,都已经考中秀才了,你连童生都还没考到,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好好读书,加紧用功,先把童生考到再说。”   顾钧文被说得脸色一燥,暗自咬了咬牙。   顾云瑶话还没说完呢,继续道:“科考的事,谁也说不准,没准三弟你一辈子都只能做一名童生,那也不打紧,这世间上,年过七旬的长者一辈子只考到童生也是很寻常不过的事,毕竟除了有才华以外,文章写的好以外,还得看主考官欣赏不欣赏你所写的文章。若是不欣赏,写得再好,也只会被变作废纸一张,无人问津。”   “二姐你!”顾钧文双眼睁圆了看着她,还想叫顾老太太帮忙说几句话。但是他可忘了,整个顾府上下,谁人都知道,在这一辈里顾老太太最喜欢的便是顾云瑶了,连大房的两个嫡孙都不如她受宠爱。   顾老太太手缠着佛珠,拿顾云瑶这有时候伶牙俐齿的模样没任何办法,出言制止他们几个小辈继续争吵:“好了,今日我已经听完你们几个人近日的状况,钧祁钧文两个人,功课都做得不错。钧书还要再多加努力,切勿玩物丧志。”   居然被单独拉出来教育,顾钧书也是无奈,本来应该没他什么事,结果怎么成他背了锅?   他唉声叹气了一下。   顾钧文人不傻,很快想明白顾老太太严重偏心顾云瑶,这件事上若多说下去,便会成了他的错。   他弓着身,给老太太弯腰一礼,在顾云瑶身上吃了亏,却也不能再说什么。   顾府的下人们都知道,五年前顾云瑶一个人力战惠姨娘和顾云芝母女两个人,靠的就是这张嘴。还有从惠姨娘那里学来的“善解人意”,动不动就哭得梨花带雨。   顾钧文先行退了下去。   顾钧书和顾钧祁还想留下来和她说会儿话,尤其是顾钧书,打小就很钦佩这个能扮猪吃老虎的二妹妹,甚至是很喜欢。   顾老太太因有话要单独和顾云瑶说,就让两个孙儿也先下去。顾钧书和顾钧祁两个人这才没留。   顾云瑶走到顾老太太的身边,她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顾云瑶在顾老太太的身边坐了下来。   顾老太太叹了口气,看着她精致的五官,想到再有两三年她就要及笄了,及笄礼其实她一早就为她准备好了,真正让顾老太太担心的是,顾云瑶将来的终生大事。   顾老太太捉起她的手腕,在她的手心里,很细弱无骨,她这么娇小,顾老太太真怕她日后会吃亏。   “你表哥那边的事,已经解决了吗?”   说来残酷,又不得不说。   顾云瑶抿了唇,压下心中的苦涩,道:“祖母放心,表哥那边,我早已与他说过了。”无论蔺绍安有没有听进去,她与他之间,确实不大可能了。   顾老太太知道现在说这个话为时过早,也有点残忍,但确实因为肖氏曾经提及过的齐国公家,她有做这方面的考虑:“早前,齐国公家有派人过来请我去德昆茶社吃茶看戏,在下月十五。除了我们顾家,还有其他几家的太太。你爹本欲想让我把芝姐儿带过去,说她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见见世面。但我想带你去。”   下月十五也就是十一月三日,过后不久就是立冬了,顾云瑶听后立即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她爹如今很少关照惠姨娘和顾云芝母女二人,却也愁顾云芝的婚事。女大当嫁,再这么下去,顾德珉也怕别人笑话他家有个嫁不出去的女儿,所以才跑来求顾老太太想想办法,京中女客间的来往,也只能由正经出生的太太带着。大房那边……伯母肖氏肯定不会帮这个忙,肖氏和惠姨娘之间一直有私人恩怨,要带也只会带顾云瑶。   二房没有可以出面的太太,现在能指靠的唯有顾老太太本人。   顾老太太想问她的想法,顾云瑶不觉想到前世的时候,顾云芝和那个齐国公的三公子詹子骥之间,闹出私奔的丑事,害得她丢尽颜面。往常觉得詹子骥想都别想进顾府这个门,如今却又多了一个主意。   詹子骥还是别想进顾府这个门,但也不能那么简单地就放过他。   顾云瑶同意道:“祖母,就依您的,下月十五去茶社看戏。”她顿了顿,缓缓地说道,“不过云瑶有个小小的不情之请,能不能把芝儿姐姐也给带着?” 第134章   离下个月十五还有好一段日子, 顾云瑶总想着, 要好好琢磨一下如何安排他们两个人的见面,前世的时候詹子骥和顾云芝如何暗通款曲上的,她还不得而知, 单从往常顾云芝瞧见蔺绍安还有纪凉州的模样, 大致也能想个明白。顾云芝太想为自己攀一个高枝了,任何手段她可能都会动用。既然前世他们两个能够相互喜欢上,那今生应该与前世也不会相差太大吧。   到底有情人还能不能终成眷属,顾云瑶其实还是挺想看看的。   不过在此之前,还得想办法把簪子拿回来。   桃枝一听到她家姐儿又想去那个什么风味楼, 摇头如拨浪鼓:“姐儿, 上次您还觉得那里不够热闹吗?您一个女儿身, 突然穿了男人的衣服在外走动,若是被其他人发现, 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还有她要见的那个谢家公子, 桃枝根本不了解谢家公子的品行如何,无论顾云瑶如何想与谢钰说好话说美话,在她看来, 姐儿不会是对那个谢公子动了别样的心思了吧?   顾云瑶也知道对一个在旁人看来是陌生的男子身上动太多的口舌,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谢钰是她的哥哥,前世除了顾老太太之外对她最好的人, 她不可能也绝不会对自己的哥哥动别样的心思。   把桃枝拉到屋里的一角说悄悄话, 顾云瑶让她帮忙准备上次的衣服, 还有对屋里的其余丫鬟婆子们都要保密,顾云瑶相信她能办到的,桃枝现出一脸的慌张,顾云瑶就揉住她的手心,仔细拍抚着手背:“桃枝,我身边所有的丫头婆子里,我最喜欢的便是你,你跟了我有些年头了,我说这番话给你听,就是相信你,交代你去做这些事时,也是相信你。”甚至可能别人不相信,她已经把桃枝当成了一个喜欢的好姐姐。   “桃枝,好姐姐,你不愿意帮我吗?”顾云瑶眨着明眸,与她说话时,那双眼睛略略地往上看,眼角也是往上一挑,轻轻翘着透露粉嫩颜色的朱唇,那上面是嫩得能掐出水来的鲜艳欲滴。   一直以来桃枝都明白她们家小姐生得好颜色,但自从当初跟着杜老先生念书以后,可能就是被杜老先生的顽固腐朽影响了,她也跟着喜欢露出正儿八经的脸色来。   近段日子总算看见她们家小姐恢复了常态,她美艳的脸上充满了撒娇的味道,那双乌溜溜的黑瞳就一直眨巴着眨巴着,静悄悄看她,等待她开口说话。桃枝立即就没辙了,当真是拿这样的顾云瑶没有任何办法,想当初薛妈妈说得对,只要顾云瑶愿意撒娇,不管是男的女的,都很难拒绝她的要求。谁要他们家小姐天生长了一副楚楚动人,想让人保护的长相呢?   可这声“好姐姐”真不敢当。她立即道:“姐儿,奴婢就是奴婢,您是小姐出生,‘好姐姐’这个称呼,以后可不能在老太太她们的面前说了。”   “好了,好了,知道了。”顾云瑶说知道了,其实也没真的当回事,推着她快点帮忙去准备。顾府落难的时候,还谈什么小姐不小姐的身份,她不同情惠姨娘,不过也觉得人就这么一回事,富贵繁荣,可能朝夕之间就被倾覆。所以才要朝夕必争。   半个时辰之后,顾云瑶来到风味楼前,和前几日同样的打扮,心境倒是有点不同了。她摸一摸耳垂,身后往来商客还是不断,有挑担子的从她身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路过,还问她需不需要买点什么。   顾云瑶在门口干站了好一会儿,确信来往的商客之中,今日不会有表哥出现,不会有杜齐修出现,不会有纪凉州出现……   今日她来的目的只是讨回簪子。说来还有点可惜,可能今日一过,就没有其他的理由再见到谢钰了。   关于政敌上的事情,她打算用无名氏的方式寄信给谢钰,提醒他。若他真要参加春闱,同在京城里,也能知道他将来还会不会和前世一样,做吏部尚书。   顾云瑶正要踏入风味楼内,里头的掌柜的好像在欢送着谁,顾云瑶因不想被人瞧清楚面貌,怕还是会有人认出来,就低着头走路,旁边有人和她擦肩而过,那人走路有点跌跌撞撞的,竟是把她生猛地往旁边一撞。   顾云瑶本能地想要开口说话,想起来她目前是一个小哑巴的身份,在看到来人前她还是忍住没发声。   对方却冷冷地开着腔说话:“你走路,不会看着一点吗?”   明明是他先撞人的,还有理说……顾云瑶霍然抬起脸,苏英看到面前这个一直低着头,身材瘦小的少年猛地抬起脸,那脸色黑得和烧坏的炭一样,把他吓了一跳。   不过他的面上还是很镇定,嘴边是冷冷的笑容,一点一点浮现:“看什么?”   他今日没再穿银色铠甲了,常服在身,墨青色的长袍,身形被衬得有点高大挺拔,他常年习武,年纪比纪凉州还有蔺绍安要大,看起来比他们还要凶悍,顾云瑶站直了身姿也只堪堪顶到他胸膛以下的部位。   所以他看起来就更加凶神恶煞了。但一见是怕柳婧的苏英,她反而不慌了,嘴角也浮出一丝冷笑,只是冷冷看了他两眼,没搭理他。   苏英当是没认出她是谁来。   除了苏英之外,他的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个人,顾云瑶有点印象,是上一次陪在表哥身边的那个和顾钧书顾钧祁他们年纪相仿的男子,约莫十五六岁大。   姚丁霖原本在后头跟着,琢磨着怎么让苏英把顾府的那个小表妹请出来,前几日他约蔺绍安出来谈事,说的是定南侯家苏婉姐姐的事情,想从蔺绍安口中得知他的想法,谁知道只字不提订婚的事,姚丁霖想套话也套不出几句来。又想问他是不是真的对顾府小表妹有意思,蔺绍安也是半句不提。姚丁霖最后只能通过灌醉他的方式来套话,结果蔺绍安的酒量太好,他没把蔺绍安灌醉了,先被蔺绍安灌得分不出东南西北。   后脚跟在苏英的身边,苏英撞了人,他也有心思,没仔细留意前面,眼看就要出了门,他往苏英的身上也是一撞。   姚丁霖揉着自己的额头,“哎哟”了一声,把苏英的目光吸引过去,顾云瑶趁这个机会,赶紧要溜进风味楼里,身后有只手却提溜在她的后衣领上,直直地把她给拽了回来。   顾云瑶差点被他扯得衣衫不整,她肃了肃脸容,淡眼看着苏英他们。   苏英的嘴角一抖,扯出个难看的笑容:“想走,撞了人就可以若无其事地走了?连声道歉也不说?”   姚丁霖一看居然是“他”这个小哑巴,来了兴味:“这不是之前在风味楼里出现过的小哑巴吗?”   苏英看向他,微微一皱眉:“你认识他?”   姚丁霖道:“谈不上认识,只是有过一面之缘,他啊,之前也在这里出现过,那日我和忠顺侯府的世子爷过来吃酒说事,这人有趣得很,瞧见小世子来了之后,立即就走了。”   苏英听后,嘴角一翘,好像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两只眼睛一直定定地瞅着她。她如今是做小厮打扮,路过的人们也只会以为,是她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人物不小心冲撞了像是苏英这样的达官显贵,谁也不可能有胆量过来帮忙。   风味楼的掌柜的早就往后退了退。   苏英凌厉的眼神继续看向她,而后嘴角牵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忽然狠狠扼住她的手腕,拉着要往前走。   姚丁霖被这一幕弄得一头雾水,只好跟在他们二人的身后。边跟边奇怪地问道:“苏大哥,您这突然拉着他这个小哑巴干什么?”   苏英的嘴角一丝丝攀上冷笑,抿着唇,觑了他两眼,还是道:“他撞了人,连礼都不赔,就这么放他走了,岂不可惜?”   姚丁霖还是不明白。这小哑巴看起来一没钱,二没身份,又不是跟着大户人家做事的小厮,要“他”赔礼,估计连一个银钱都掏不出来。   顾云瑶被他硬拉着,掌心里已经开始冒汗,刚刚苏英那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让她有种即将暴雨侵袭的感受。   她并不能保证她的乔装术别人会认不出她来,如今也只是占了年龄的优势,穿上一件小厮的衣裳,别人只会当她是尚未发育长出喉结的少年郎,那也就不会奇怪她咽喉平坦,好像个女人一样的。为了不叫人从她的声音里断定出她的性别来,干脆佯装成一个小哑巴来得最为方便。   顾云瑶被这只铁钳般的大掌擒住,使出浑身的力量,竟是丝毫也挣脱不开来,不知道要被苏英拉到哪里去,路上的人看到他们这样,一个达官显贵正拿捏着一个小厮拼命地往前走,只以为该小厮是这个公子身边的人,犯了什么事需得教训才是,最多匆匆看过两眼,都不敢再正眼瞧他们了。   顾云瑶的面容一僵,已经被他拉着远离了风味楼很远,恐怕如今再不出声喊人,就太迟了。   她才要开口叫出声音,嘴唇便被一只粗糙有茧的大掌覆住,苏英的另外一只手,还强而有力地扼住她细嫩的手腕,把她瞬间拉进怀里,贴着她的耳朵,苏英的声音沉得如同能叫人坠入深渊:“顾府小表妹,别来无恙啊。” 第135章   纪凉州准备外出, 正好走到楼下, 听到掌柜的心有余悸地和伙计说:“这两天给我准备好,我要抽空去一趟永安寺烧烧香,这几日都是遇见的什么事啊, 我是怕了怕了, 再这么折腾下去,我看这酒楼的生意都不要做了。”   那伙计也是有感而发:“前几日纪公子和杜公子打架,还好没惹上官府里的人,若是有人去报个官,把人都给抓了, 怕是咱们这个地方确实也难立足下去了。”   掌柜的听后又唉声叹气一会儿。   两个人正说着话, 身后突然走过来一个身影, 掌柜的没留意,还是小伙计先发现了, 掌柜的还在说:“我真是年龄大了, 折腾不起了,你说这苏大副将,好好地在门口就把那小哑巴给带走了, 会不会那小哑巴是什么逆党之类,苏大副将偷偷在抓人?若真是如此,我可就冤枉了,咱们风味楼开了几十年了, 从来不敢和这朝廷作对啊。还有这纪公子, 感觉来头也是不小……”   小伙计用胳膊肘捣了捣他, 掌柜的没明白怎么回事,挑着眉让他别叨叨。   随后转身,便看到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的纪凉州,长身挺拔站在他们的身后。   掌柜的求爷爷告奶奶地希望他刚刚没有将他话里的意思误会,他真的只是说一下今日的情况。那日他打伤杜公子,迫使杜公子从风味楼里搬出去的事,掌柜的压根不敢乱评说,此刻也是结结巴巴地回话道:“纪纪纪公子……这、这不是在说您呢?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误会。咱们在说苏大副将的事,他不是经常来咱们风味楼和兵部尚书家的公子吃饭吗?就在刚才,他捉走了那日来找谢公子的贵客。”   楼上的丁一正好打开门要去帮他们家公子洗砚台,听到他们在说他家公子的事,来了兴致,随口问道:“什么贵客?”   掌柜的不敢牵扯进太多人,只说道:“没什么事。”   丁一就回去了。   但是纪公子好像没打算离开。   他垂着眼,站在楼梯处,正居高临下地往他的方向看来,那眼里是无波无澜的清冷,叫人完全想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掌柜的阅人无数,这样的人其实才最可怕,因为他好像没有弱点似的,什么也都不怕。可能连死都不会怕。   忽然,他轻启了唇齿,声音很低沉,连眸光,似乎也渐渐沉了下来,叫人看了就不禁浑身发凉。   纪凉州不觉摸了摸腰边的宝刀,声音骤冷:“他们几个人,去了哪个方向?”   ……   顾云瑶被苏英一路捂着嘴拉到画舫上面,前段日子顾云瑶路过过这里,排排画舫连成线,好像是某个听小曲儿的乐坊为了招揽生客,特地租了几条船在岸边,每日都会派人过来弹唱曲子。   午后这河面被阳光一晒,波光潋滟,泛起一层层的金浪。河道上面的风光极好,十几米宽的大河,一眼能瞧见对岸,但是那些人,或者房子,都像缩小了一样。喧闹声离这里似乎很远,在船上只能听见乐伶好听且轻软动人的弹唱。   今日派来的乐伶是月明坊里的头牌,顾云瑶被苏英强横地按在座位上坐下时,这名乐伶就在一个管事的带领下掀开半截帘子走进。顾云瑶注意到,她的手里正抱着琵琶,那双手是常年拨弄琵琶为之所伤的手,每根指尖都因为常年拨弄乐器,而有些粗糙。除此之外,她模样姣好,端的是一副窈窕佳人的长相。   乐伶才进来时,姚丁霖是最开心的那个人,眼睛都长在这女子的身上。不久之后这女子就在临窗的一个地方坐下,画舫里还有人在给他们端茶倒水,都是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其中一个还把窗扇给打开了。美人配上美景,手中琴弦一拨弄,远处河面金波潋滟,真是相得益彰。   地点是姚丁霖提供的,那美人先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婉婉动人的声音传唱出来了,才抱着琵琶走到姚丁霖的身边,眉梢轻挑,与他打情骂俏道:“姚公子真是的,好久都不来奴家这里坐坐了。可是忘了人家了?”   顾云瑶第一次看到一个女子轻薄挑逗男人的样子,看得她的耳根有点燥红,这些乐坊的女子虽然卖艺不卖身,但若是遇到一两个心仪的客主,也可能破例一回。顾云瑶不免在猜测她和姚丁霖的关系,大孟朝里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但如此直观地看到男人和女人之间做出那种孟浪的行为,她有点接受不了。   动了动身子,一直坐在她身侧的苏英,暗地里用粗糙的大掌压住她的手腕,狠狠地扣着。   这双手在顾府里他抓过,不会认错的,柔嫩无骨,丝滑如缎的感觉,正是顾府的那位小表妹没错。   姚丁霖不曾见过顾云瑶,认不出来很正常,苏英可是见过的,不仅见过,还在她的身上碰过几次灰。要说这蔺绍安的小表妹,还真是相当厉害,知道要搬救兵,把他老婆柳婧也给请过去,害得他那日不仅在神机营的士兵们面前丢尽了颜面,让别人都以为他是个怕老婆的男人,更在往后的日子,叫顾府有了更好的说辞,上告皇帝去出言弹劾他。当真是妙哉妙哉。   苏英忽然冷了眸子,侧过头来,身子渐渐偏向她,扣得她纹丝不动,在这瞬间,他看到她拿他没有办法的样子,不知怎么,心情就好了几分。正好那乐伶和姚丁霖叙旧完,姚丁霖想把乐伶也介绍给他认识,或者说想叫乐伶识时务一点,如今在画舫里坐着的,谁才是官职更大的老爷,她得有点眼力劲儿。   乐伶名叫诗滟,是她的艺名,她们这些做乐伶的,都没一个正经的名姓。诗滟巧笑倩兮着走过来,要为苏英满上酒盏,同他饮酒作乐。   这个画舫里面的摆设一应俱全,摆置有容几个人可坐的矮几,左右两边各铺设了四张,矮几下放了图腾别致的地毯,船口还有一个青花瓷缸,里头插了几幅应景的书卷,和几枝假的做抽芽状的腊梅花。   姚丁霖觉得今日的苏英真是古怪,美色在前,他居然不为所动,不会真的怕他家的母老虎说话吧?倘若柳婧真有想法,就不可能同意他纳妾,说明苏英在女人的事情上面,还是敢作为的。他的眼睛始终盯着身侧的少年郎看,手掌还压在“他”的手腕上,姚丁霖纳闷地蹙起眉尖,难道苏英想要换个口味,想试试男人了?   诗滟发现她倒完酒后,这位大人一点都不给面子,眼睛都不瞧她一下,只能改从他身侧的那个人下手,很快顾云瑶面前的酒杯被满上。   “他”一直低着头,诗滟也看不出这少年郎究竟长什么模样,只觉得他小手细胳膊的,估摸着是在害羞。诗滟看惯了那些花花肠子、下流眼光的客人,反倒是顾云瑶这样的,让她觉得新奇,便热心了几分,也在她另外一边空着的地方坐下。   手已经摸在她的手心上,只觉得触感丝滑如缎,诗滟强压下心中的惊奇,笑道:“这位客官是第一次来这里吧,不用紧张,只消饮着好酒,听诗滟唱几曲就是了。”   话音才落,唐突地发现那位苏大人居然用手掌压在这少年郎的手背上。难怪会对她无什么兴趣,原来是好这一口。   苏英看到诗滟在往这边看,顿时唇角一抿,慢慢地开口说道:“既是名伶,你应该继续好好弹你的曲子,过来陪酒做客,我不知道你是想做出什么事来?”   诗滟被他能吃人的眼神吓得退避三舍,赶紧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手指发抖地继续拨弄了一曲《阳春白雪》。   只是她被他的眼神吓得太害怕了,这首曲子错漏了三处,顾云瑶全都听出来了。五年前她在侯府里小住养病的期间,司琴从不知道哪里的地方翻出誉王妃蔺月彤原先拨弄过的琵琶,她因无聊,也渐渐学着拨弄起来。蔺老太太见她喜欢,也就不管曾经的蔺老太爷如何不喜欢女儿家拨弄乐器这回事,专门请了会琵琶的女先生回来。   苏英虽然听不懂琵琶曲,但是也听出来她弹得走调了,顿时脸上攀起了寒霜,酒杯往地上一掷,摔得粉碎。   诗滟被吓了一跳。   姚丁霖想从中劝解几句,苏英的眼光有些狠戾,看向他,姚丁霖立即知道他在这个地方完全插不上话,胡乱地执起酒杯抿上几口。   他偷偷看了一眼苏英和他身边小哑巴的情态,越想越觉得,怎么就是怪怪的呢?   顾云瑶却对着诗滟突然开口:“姑娘,能否借你的琵琶一用?”   姚丁霖正在喝酒,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看着他们两个人,听到小哑巴忽然开口说话,他一个不注意,“噗——”的一声,就把口里的酒水喷出三尺远,正好喷到对面苏英的脸上。 第136章   在姚丁霖和诗滟瞠目结舌的表情当中, 顾云瑶从诗滟的手中抱过琵琶。   苏英被姚丁霖喷了一脸酒水, 抹了一把脸,姚丁霖还没反应过来,讷讷地说道:“这……这小哑巴会说话?”不仅会说话, 还是个女人的声音。又轻软, 又绵柔,声音细腻勾人。   姚丁霖再也坐不住了,直勾勾地盯着她瞧,想看看她的真身到底长什么样。看了半天看不出名堂来,转脸看向苏英, 诗滟已经递了帕子给他擦脸, 一曲《平沙落雁》忽然在十指微动下, 琴音撩人响起。一开始只是悠悠地拨弄,随着渐入佳境, 琴音开始密集, 却不显得仓促,时而能听出其中悲怆的感慨,好像在抒发世间险恶, 人生郁郁不得志,时而能听到旋律悠扬起伏,又似在感叹世间之景。   最后那一下最为考验手速,顾云瑶是坐在诗滟的位置上弹的, 阳光从窗扇里穿过, 静谧地照在她的侧脸上, 显得沉稳又平静。   姚丁霖为眼前的景象大感震撼,没想到这个小哑巴是女扮男装,诗滟都没看穿她的身份,难怪苏英对她的态度会不一样。他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胆敢女扮男装,充人耳目的少年郎,很有可能就是!   姚丁霖道:“你是顾……”   顾云瑶听到这句话,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她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在这个地方远离街市,又没有家仆在身边,谁知道在苏英看穿她是顾府二小姐之后,会对她做些什么事出来?忠顺侯府和定南侯府已经订了亲,蔺绍安却迟迟没有将苏婉娶进门,苏英会认为是她从中作梗很正常,在她不了解他的为人,没看穿他的意图之下,苏英很可能采取和之前杜齐修同样羞辱她的方式。只要她的清白不在身上,到时候被传出去,被迫进苏英的府里做小妾也有可能。   顾云瑶想的没错,苏英确实有这样的打算,他先把她带到这边来,就是在警告她,想看看她能有什么表现,是继续装傻,还是敢动脑筋玩花样。但是如今有姚丁霖在身边,谅顾府这个小表妹也不敢玩出翻天的花样来。   顾云瑶突然把琵琶抱进怀里,还弹奏了一曲,让苏英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一直盯着她,想看穿她的意图,突然明白过来,站起身几步上前,伸手就是要擒住她!   但是已经晚了。顾云瑶拿着琵琶,狠狠地往他扑来的手臂,还有脸上一砸,苏英被砸得一个趔趄,有点发懵,嘴里喊着:“给我拿住她!”   姚丁霖才想起来苏英在吩咐自己,赶紧从座位上起身,顾云瑶手里的琵琶又扔了过来,正好在他的脚下。姚丁霖被琵琶一绊,脸往地上一摔,疼得他捂着鼻子说不出话。   诗滟已经不知道怎么办了,只敢待在原地,什么话也不敢说。   顾云瑶特意叫诗滟把琵琶抱给她,换她坐到诗滟靠窗的位置上,是因为这里靠近画舫的入口。掀起船帘,顾云瑶不由分说就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苏英也掀起了帘子,她的动作很快,转眼已经游到了五尺开外的地方,苏英不明白她如何有的水性,在岸边咬着牙看着她拼命往前游,忽然也纵身一跃,跳入刺骨的河水里,溅起一人高的水花。   姚丁霖捂着鼻子追到船口,才发现苏英和疯了似的在河水里向前追。   他是神机营的副将,通水性,从小就很会领兵带将,反应也很快,而且他这个人的口气很大,仗着姨母是皇帝身边的宠妃,在京中谁也不被他放在眼里。那些阉党们也是。所以苏英才无法原谅这个胆敢在他面前耍出几次花样,将他玩得团团转的顾府二小姐来。如何能让她逃了?   顾云瑶感觉到后面有人在追她,其实她不通水性,只是生存的意志更大,刚才坐在窗扇附近,往外面张望的时候,发现画舫距离岸边不过数米之遥,这一点距离她应该能游到岸上,但是没想到苏英已经怒火滔天到也要跳下水逮到她才行。   ——明明他可以在岸边守着她,那样有可能更快?   河岸上很快有人注意到水里的情况,加上诗滟一直站在画舫上面叫:“有人落水了,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姚丁霖都已经打算回府里去请一些护卫过来,今日出门只是为了喝点儿酒,叙叙旧,没想过会发生这么大的事。   等到苏英快追到顾云瑶的时候,她在水里用力地踹了他一脚,手腕还是被他在水中制住,顾云瑶又胡乱地在水里踢了他好几脚,苏英只是咬咬牙憋住了受伤部位的疼痛。他眯了眯眼,伸手要掐住她的脖颈。   就在这时,岸边有个人急速地解了腰间的佩刀,突然手撑着桥栏纵身一跃,就在他们两个人不远处的地方落了下来。苏英被溅起的巨大水花迷得看不清方向,一道黑色的身影迅速地潜入水中,不过一会儿就来到他的身边。   等苏英用另外一只手抹开迷住眼睛的水,迎面当头就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揍得他的身体往水下不禁沉了沉。   站在画舫上面的姚丁霖,最能看清楚水面究竟什么情况。游过去的是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一开始他的速度太快,姚丁霖看不清楚是谁,直到他侧过身露出半边脸,姚丁霖才恍然惊觉,正是那日陪同蔺绍安时,在风味楼里蔺绍安口里称呼的那位表字“景善”的公子。   诗滟吓得脸色发白,腿脚一软背靠在画舫柱,水里的人居然打起来了,她今日只是来唱个小曲,什么都不知道。   不仅打起来了,好像还是往死里打。   苏英常年在卫所里带兵练武,有人突然过来打他一拳,他当然不会相让。哪想过那个突然闯过来的人,力气这么刚猛,出手速度也很快,苏英在水里,几次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挥出去的拳头在纪凉州的耳边擦过,竟然伤不得他丝毫。   还有这个人的眼睛,比这十月底的河水还要寒冷刺骨,在他出手打他的时候,苏英都处于被动的情形,而纪凉州则是冷眼一直静观着他的变化,没有任何的感情,也不动容。苏英不想把自己的身份搬出来说话,有可能对方听了他是朝廷命官的事情之后,就会住手。   苏英冷冷一笑,忽然掐住顾云瑶的腰,把她揽到身下,语气很沉很硬:“你这么紧张,难道她是你的女人?”同时一只手已经又要扼住她的脖颈。   顾云瑶肺部呛了许多水,身子有点沉。   她略有些痛苦的脸刚好映在他的眼瞳里,纪凉州看到小姑娘被胁迫,面容忽然现出了一刻的动容,往常小姑娘对自己笑的时候屈指可数,多是一副人小鬼大,或是肃穆庄重的面容,第一次看到她这么痛苦,仿佛回到了当年,送她一路纵马到北城门,却还是没能追上蔺绍安,令她拥有了难受了许久的遗憾和不好的回忆。   她说不关他的事。这么多年来却一直想弥补她,照顾她。   手指一根根地蜷紧,纪凉州的面容紧绷,瞬间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顾云瑶看到苏英这么无赖,也不想那么客气地再对付他了,趁他将要掐住她的时候,反嘴一咬咬在他的手背上。苏英一时失手放开了她。她拼命地划动了片刻,腰间被人一揽,瞬间落入到纪凉州的怀里。   顾云瑶一看到是他,不知道怎么想哭,明明不想在他的面前表现得那么脆弱,眼泪突然就流了出来,但是被河水糊了一脸,已经分不出什么是眼泪,什么是河水了。   被冰冷的河水刺得头疼,昏迷之前,她只觉得身子轻软了片刻,纪凉州扶着她的腰,把她泡得有点凌乱的衣衫整理好。   有船只经过,河水一浮一沉地拍打在他们的身上,顾云瑶好像感受到他把她抱起来的样子,在船里站定了片刻,好像什么时候,他都会在第一时刻出现,救她于危难当中,那大概就是她想哭的原因,可能是感动,也可能是觉得对着他,会忍不住表现出委屈。   顾云瑶揪着他的衣领,动了动嘴角,想问他,是不是那天就已经认出她来了。   躺在他的怀里,她有点安心。   纪凉州摸着她的脑袋,感觉她的额头有点发烫,忽而从他的嘴边,扯出一个好似无奈的笑容。   顾云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纪凉州已经再度恢复了平静,摸着她的脑袋,让她先睡一会儿。他会在身边的。   顾云瑶昏睡之前,好像听到他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知道那是你。”   没想到他还真的知道,睡梦里她也是无奈地笑了一下。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顾府里面了,听说她居然女扮男装跑出府外,顾老太太已经守在她身边一天一夜,纪凉州亲自把她送回来的时候,顾德珉的脸色已经僵了,如今已到第三日的傍晚,晚霞在天边烧得绚烂,顾老太太看到她醒了之后就命人去把已经下早朝,留在书房里整理公文的顾德珉请过来。 第137章   顾德珉被请来之前, 顾老太太看到她醒了以后, 亲自命人去准备了可口的饭菜,想想她身子才好,这两天昏睡的状态略有一点发烧, 顾老太太面上虽没有什么表现, 心里止不住的疼。   菜被端上来,其中一道蒸得鲜香的江鱼,一道炖得细腻流油的猪蹄膀,还有粉蒸肉,同样是江鱼汆的鲜白香味浓郁的汤。顾云瑶一看, 都是一些大荤之物, 没有素菜, 虽然品相很好,却没什么胃口。   顾老太太也才想起来, 她刚大病不久, 是应该吃点更易消化的食物,就叫厨房里重新烧了几样更能开胃的小菜,还有做了一份入口即化的粥食。顾云瑶伴着切得细细的黄瓜丝, 终于吃上几口。解决了空腹的问题,正好顾老太太看她也无大碍了,松了口气的同时,觉得身体有些疲惫, 顾德珉那边派他屋里的丫头过来传话, 说是再过半个时辰过来, 他还有一点公事要处理。顾老太太才被赵妈妈和薛妈妈两人共同搀扶着,先回安喜堂那边休息。   屋子里点着烛火,夏柳在厨房里面煎好了药,被桃枝端过来喂她喝。   其实那天的情况,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顾云瑶没有丝毫的印象了,只是她清楚,祖母把父亲也请过来意味着什么,顾老太太明上不说什么,暗地里这个做法其实也是变相的在赞同顾德珉的意思——顾德珉曾经派人和她说过,叫她不要与纪凉州之间走得太近。   可纪凉州是她的救命恩人,前世也好,今生也罢,都一直在暗地里护着她。人不能忘本。   想到纪凉州,顾云瑶忍不住要问问桃枝,后面发生了什么。   桃枝认识纪凉州,之前有过一次顾云瑶被杜齐修险些欺辱的事,也是纪凉州纪大人出的手,所以她不明白,为什么顾府的几位主子都对他这个对小姐有救命之恩的人讳莫如深。   她几乎是红了眼睛,告诉顾云瑶听:“这件事,本来二爷不让奴婢告诉姐儿您的,可奴婢实在觉得纪公子有点冤枉,他那日……他那日明明就把您救了回来,他那日……”   正要说到关键的时候,外面一个人负手走了进来,厉声喝问她:“桃枝,你又和小姐说些什么?”   是顾德珉来了。   桃枝看到顾二爷过来,他平时不轻易发难府中的下人,但是严厉起来也是叫人觉得可怕,赶紧面向顾德珉跪了下来,憋得有点难受:“奴婢什么都不敢说。”   本来想叫她掌嘴,顾德珉还是先叫她下去了。桃枝怕二爷会对二小姐怎么样,愣了片刻不敢走。还是顾德珉出声把她撵了出去,她实在没办法才先退了下去。   门从外面被关上。顾德珉负手站在她的床前,看着眼前这个落水被救不久后的女儿,脸色还很是苍白,这几天她一直在昏睡,幸而只是发了一天一夜的烧,没能害病,等烧退了也就好转得差不多了。他忽然从她的脸上看到当年蔺月柔的影子,那种由内而外发的温婉,还有款款动人,一颦一笑之间都会含羞带怯的那个眼神,实在太像了。   正因为太像了,甚至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顾德珉反而在她大了以后越来越不敢看到她。   蔺月柔临死前,怀着憎恨的那双眼睛,他始终记得。曾经是那双美人含羞的眼睛打动了他,最终也是那双美人含恨的眼睛成就了他一辈子的阴影。   顾德珉看了她精致的面容片刻以后,转过身不再看她的正脸。   顾云瑶知道父亲这么多年来一直介怀的事情,她也很想好好问问,当年外祖母那边与小姨母两个人说的,是不是真有其事。   正好顾德珉阴沉着一张脸,虽然没有再看向她,口气有点冷:“我说过什么?让你不要和纪凉州再私下来往。你竟然还偷偷女扮男装,出府与他会面。你是想丢尽我们顾府的脸面吗?!”   顾云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太淡了,似乎没将他的话当回事,或者她早就料到父亲会小题大做,只是没想到,此番事件下来,竟然从旁人的口中变成了她女扮男装偷偷出府,为的是和纪凉州私会?   苏英的事情却无人再提,怕是被定南侯家给压下来了。至于苏英后来怎么样了,恐怕顾德珉也不知道。   顾云瑶忽然明白,为什么桃枝刚刚要红了眼眶说话,原来是为了纪凉州鸣不平。   顾德珉听不到她的回话,以为她是无话可说,转身却看到她淡淡的眼眸,落定在他的身上,那般的……无关痛痒。顾德珉被她这眼神看得有点恼了,若不是她还才清醒,很有可能现在就让她去祠堂里跪着!看着列祖列宗再好好反省反省!   顾云瑶笑了一声道:“为什么?他救了我性命,上一次也是,这一次也是,你们却容不下他?”   “你是要造反了?你还是不是顾家人?”顾德珉气急败坏,真的不知道这个女儿怎么会养成这样,她小时候……小时候还那么冰雪可爱,他当时偏心,更宠爱惠姨娘和惠姨娘的女儿顾云芝,看到她以前那么懂事的样子,还知道要为别人着想,他的心里忍不住会产生怜惜感。   可是她现在变了,看着他的眼神,不像是把他当成一个父亲,而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顾德珉忽而就觉得,他从来不认识顾云瑶,以前也没好好疼爱过她,更不了解她。   “他是纪广的儿子!”顾德珉忍不住出声斥她,“你可知道纪广是谁?是朝廷重犯,是自沽坝一战之后的卖国贼。被圣上钦定的叛国罪,全家满门被斩,他是纪广的儿子,就不应该还活在这个世上。若是被圣上知道了,他只有死路一条。”   顾云瑶听后也很震撼,因为前世纪凉州提着刀,带着锦衣卫来顾府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他是谁,甚至不曾从顾峥的口中听说过这个人,也只能在一开始,怀疑他是新上任不久的官员。   如今震撼也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份问题,而是既然纪凉州的父亲纪广是朝廷重犯,那么前世景旭帝登基以后,他可是受到了重用?   再者,誉王那里……顾云瑶还是笑了笑:“父亲的意思是,私藏纪广儿子在身边的誉王,也是叛国贼了?”   顾德珉被她说得一噎,以前就知道她很伶牙俐齿,却不知道她这么会说。   顾云瑶继续道:“父亲曾经感慨过田大人田有仁是一位为民着想的好官,他做福建巡抚时,剿灭海盗有功,沿海地区的百姓们,人人敬重他,可如今,田大人也成为了阶下囚,在诏狱里面待了足足五年之久,也已经被定了藏小人,养内鬼的重罪。若以定了重罪就是坏人这个想法来看待他们,是不是田大人绝无可能是个好人?”   顾德珉完全说不上一句话。他沉默了片刻。沉默就表示,他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顾云瑶还是笑着:“父亲您在朝为官二十年之久,朝廷里面的腌臜、污秽、昏聩,您不是亲眼所见的次数最多么?”   这就表示,纪广很有可能和那个田有仁一样,是被奸人所陷害,否则誉王不可能站在纪广这边,暗中收留了他的儿子。   要说纪广是个大奸贼,曾经的他也不相信,可结果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纪广被定了重罪,一辈子都不可能翻身,就算留了他的儿子也没用。纪广已经死了,这个案子不会再被翻案。   顾云瑶的目光还是很平淡,忽然起身抓住他的手,抓得很紧:“父亲,田大人和纪大人的案子暂且不论,我母亲的尸首如今在何处,您不会不知道吧?”   顾德珉看着她,眼睛越睁越大,现出了一刻的惊恐。本欲是想来教育她,却反而被她拿捏住了软肋。   她知道,居然都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   桃枝再度进屋,已是顾德珉走后许久,屋里面他们两个人聊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顾德珉离开的时候很是匆忙,走路跌跌撞撞,好像丢了魂一样。   她也不便多问主子间的事,端了一盆水进屋,顾云瑶微微解开衣襟,喝了药以后她的背上都是汗,此刻用汗巾擦了擦。脑海里一直在想纪凉州还有纪广的事情,前世不曾有过这个印象,难怪她原来不知道青年有为的纪凉州会是谁。一般的世家公子她都有一定的了解,唯独纪凉州是横空出世的一匹黑马,既然他的父亲被隆宝帝定为叛国贼,景旭帝在之后为何又重用他?   说明他还是有可能替父亲伸冤的!   桃枝看到她一会儿在凝眉思索什么,一会儿又豁然开朗,十分不解。替她擦了一会儿后颈,发现她身上湿漉漉的,索性为她重新烧了一桶热水出来,让她好泡个澡解个乏。   顾云瑶因为要想事情,就叫她先下去不用伺候了。谁知道窗边居然又被人扣了三声轻响。 第138章   顾云瑶泡在浴桶里面, 有点无奈, 熟悉的扣窗声音除了纪凉州以外,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以前誉王说过他的武功很好,比誉王身边的护卫虎头十牙还要厉害, 就是不知道纪凉州能厉害到这种程度, 不管在每过半个时辰,不断有护卫巡逻的侯府里也好,还是在她身边的丫头婆子们走动来走动去的文舒斋也好,纪凉州好像每回都能成功避开其他人的耳目,成功地找到她的身边。   顾云瑶待在浴桶里面, 又不好发出声音, 怕引起了外面守着的桃枝等人的注意。窗边又被轻轻扣了几声响, 见没有人回应,似乎有些放弃了, 渐渐地收了声。   她赶紧站起来, 擦净了身上的水珠,头发上还是湿漉漉的,赶紧把衣服穿好。从屏风上取下一件长褙子披着, 窗户一开,果然看到一身玄衣,正站姿笔挺如松柏一般的纪凉州纪大人。   他的眉毛很浓,眸光淡极了, 鼻梁俊挺, 下巴很光洁, 两双薄唇轻轻抿着。见到她来了,原本淡淡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竟是微微一怔。她乌黑的长发被水湿透了,日光下一照,有如缎的光滑,其中一缕发丝正好贴着她细白的长颈,可能是匆忙穿上的衣裳,这衣襟竟是还没有完全拢好,从他的视野里正好能看到微微露出的一小块锁骨。   滑落的这缕发丝,正好有连成线的水珠不断地从上面滴落,一路沿着她的长颈,滴落到锁骨,甚至更深的地方。   纪凉州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模样,刚刚洗净的脸容,还带了一点楚楚动人的感觉,有一股很好闻的清香,肆无忌惮地钻入他的鼻孔。   蓦然就有一种脊背僵直的感觉。   顾云瑶看到他一直在看她,目光都没有移开,纪凉州以前再如何不懂男女之事,还在她……在她的唇上亲过?忽然就有点不自在,侧了侧身子,道:“那日的事情,谢谢你了。”   沉默了一会儿,听到纪凉州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顾云瑶不知道这句话对于纪凉州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是以前他救过她好几回,她也没有做过有恩于他的事?   多年以前也是一样的,她明明有意想要避开他,很明显的意思,一般人应是能够懂了,他却还是在每回都很执拗地要来见她一面,先后送过花灯,送过木雕小兔子,送过金簪子,不过金簪子已经不小心被她弄丢了,顾云瑶有点难以开口,纪凉州花了最大的价钱送的金簪子,却还被她遗失了。忽然就想知道纪凉州缺什么,也好回个礼给他。   顾云瑶抬脸问:“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他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只是看着她,看了半天以后,顾云瑶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个难得的笑容。然后纪凉州说道:“没有。”   顾云瑶还想问他:“真的没有吗?这个机会很难得的,我从小到大,从祖母还有伯母那边收到的银票也有不少了……”   纪凉州明白她的意思,小姑娘是想说,她很有钱了,起码能满足他的一些并不过分的要求。但是确实没有需要用钱可以买到的东西,若说有什么非想要得到,那些是用钱都买不到的,比如家,比如家人,比如她。   纪凉州的心里忽而之间,好像被人用手狠狠拧了一下,闷闷的有点疼。   他也侧了侧身子,英俊的脸庞因岁月的雕琢,更加沉稳了。说的话,好像是在对她说的,也好像是在对自己说的:“我的父亲是纪广。”   一般人听到纪广这个名字,但凡知道当年自沽坝一战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要么会露出厌恶愤恨的表情,要么会同顾云瑶的家人一样,避之而不及。   顾德珉说的不错,他确实不应该留在这个世上,十几年前他就该死了,和家人一起,葬身在东厂派来的杀手的大刀之下。   如果当今陛下知道他还活在这个世上,只会采取两个手段,把他抓回去,把当年主纪广叛国案的阎钰山也一同治罪,更因此会连累到保他性命与安全,知他所在的人们。比如誉王,誉王对他有恩,他不能害了誉王。比如小姑娘……   纪凉州听不到顾云瑶的回答,以为她不知道纪广是谁,追说了一句:“自沽坝一战,我父亲他,被定了叛国罪。”   谁知道小姑娘只是笑着,好像这句话对她来说只是无关痛痒:“那你相信你的父亲叛过国吗?”   不等纪凉州回答,顾云瑶又仰着头,定定看他道:“我是不信的,因为能有你这么一个出色的儿子,他不可能是一个坏人。”   该说是天真,还是太过信任他……纪凉州向来对别人很冷漠,只有对她的时候,才比较特别。因为不喜欢和别人牵扯太多,知道得越多,有些人就越是怕与他有关系。不如他先避开人世。他好看的眉目终于有了一刻的动容,忽然很想抱一抱她。   纪凉州低着头,小姑娘看起来还是那么小,娇娇弱弱的,好像瞬间就能拥住她。   有一扇之隔,纪凉州还是忍住了,低眸的一瞬,道:“你怕我吗?”   顾云瑶回答:“不怕。”   纪凉州:“为什么。”   还有为什么吗?顾云瑶笑了笑,以前可能怕过,后来知道了他的为人,渐渐就不怕了……到如今,已经完全不怕了。   “你救过我的性命。”   “你是英雄。”   “和你的父亲一样,都是英雄。”   顾云瑶才说完,他俊美的双目专注地看了她片刻,突然伸来一只手,她的耳边因长发湿漉漉的,也被弄地有些湿,被他揉捏在手指间,顾云瑶的呼吸忽然就紧凑了起来,心里砰砰紧张了片刻,和上次如出一辙的是,耳垂上面好像多了什么重物。但和上次不一样的是,顾云瑶摸了摸耳垂,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又给她戴了一个耳坠。   上一次他替她连夜找回丢失的猫眼石耳坠,这一次却是独一无二找人打制的。   顾云瑶赶紧摘下来一看,是与之前他送的金簪子成套的红宝石耳坠。   顾云瑶不敢再收这些贵重的物品,红宝石耳坠摘下来之后就要还给他,斜里好像有人经过,说话声音渐渐近了,顾云瑶伸出手时,早已经不见纪凉州的身影。   ……   让顾云瑶意想不到的是,过了两日,兵部尚书家的人亲自登门拜会,说是要向顾家提亲。既然是提亲,就是要娶府内的小姐,大房那边没有女儿,只有二房这边,顾德珉有三个女儿,顾云芝、顾云瑶还有顾云梅。   顾云梅年纪太小了,因而不可能,顾云芝和顾云梅一样是庶女出生,且比兵部尚书家的嫡子年龄要大,顾老太太起先也觉得不可能,来提亲的人在京中,乃至当年的两广地区都是一个狠人,如今的兵部尚书姚宗平。那么剩下的人选可能只有顾云瑶了。   顾老太太坐在正堂里面,亲自接待了他。因下了早朝,二爷顾德珉也在。   他与兵部尚书平时上朝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只是点头之交,关系并不算太好。加上偶尔会有政见上面的不合,顾德珉曾经有想过,会不会哪里得罪过姚宗平。可如今,姚宗平竟是主动提出,说想让他的儿子迎娶顾云芝进门。   顾德珉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姚大人这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   姚宗平喝了一口茶,他是文官,但是兵部是个很特殊的地方,与武将们时常打交道,且做两广总督的时期,与地方三司之间的关系紧密不可分,军务方面也得过问。他是个文官不假,看起来更像一个武官。气场比年轻时生得一副书生气息极浓的顾德珉要足。   姚宗平喝完这口茶,悠悠说道:“没有弄错,是想让我家犬子迎娶府内的大小姐过门。”   可……顾德珉想说,顾云芝是个庶女,姚宗平比他官大两品,没必要纡尊降贵,让儿子娶他家的庶女为妻。   顾老太太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一直在淡定喝茶,姜还是老的辣,她提出:“姚大人,是冲着林大人的外孙女而来的吧。”   姚宗平才笑了一声。   顾德珉也才意识到,顾云芝除了是顾府大小姐,庶长女的身份以外,她还是林泰的外孙女。   林泰是他的岳父大人不假,这么多年来却甚少与之有联系,顾德珉也是怕,和林泰以及长子林政有什么关系之后,会被朝廷里其他的官员给盯上。尤其是阉党和现任首辅陶维那边。   姚宗平是不怕的,他当年更是求之不得想要娶林明惠回家。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除了林明惠还有林泰他们,连顾德珉都不知道。   看到顾德珉这么强调嫡庶的身份,姚宗平便知道,林明惠和她的女儿在顾家一定过得不好。   那么这一趟,他还真是来对了。 第139章   姚宗平笑叹了一口气:“老夫人说的不错, 我确实是冲着林泰林大人的外孙女而来, 犬子年龄也不小了,和令府千金年龄相当,这凑成一对, 巩固我们两家人的关系, 只会有利而无一害。或者说,顾大人可能是看不起我的出生……”   “绝无此事,姚大人,绝无此事啊!”说什么年龄相当,顾德珉紧张地看了他一眼, 据他所知, 姚宗平家目前只有一个嫡出的长子, 因为他年过三十才娶妻生子,比同龄人要晚许多, 别人在他这个岁数的时候, 很有可能快抱孙儿了,他的儿子姚丁霖好像才十五、六岁。顾云芝却比姚丁霖要大,再这么拖下去, 很可能更难出嫁。   眼下这门婚事确实是比较不错的选择,又说他看不起姚宗平的出生?他怎么敢看不起比他官位要大几级的正二品官员的出生!   再者,姚宗平虽是寒门出生的庶子身份,两广总督期间就很深得皇上的器重, 若非如此, 也不可能将总督这样的重担交任给他。   姚宗平都不介意顾云芝的身份, 他还介意做什么?   可是又觉得这里面很奇怪,姚宗平冲着林泰来的,林泰如今年事已高,应该不会再回归朝廷回到内阁了吧……虽然之前隆宝帝似乎有反悔之意,认为当年将林泰赶出内阁,削官为民是他做的过于残忍。顾德珉微微皱了眉,姚宗平难道想帮林泰重新复出,先通过迎娶林泰的外孙女拉拢关系再说?   那不就是和阉党们,和陶维一党们为敌了吗?   姚宗平觉得这茶喝得有点索然无味,看到顾德珉百般犹豫,他便知道他还不是那么情愿。   姚宗平笑了笑,伸长手臂又让顾府的下人给续上一杯茶水,即使是索然无味的茶也要喝,索然无味的话,也要说。   他低头抿了一口,道:“顾大人,我知你在担心什么,林泰是你的岳父,当年领林氏进门时,你倒也没有那么怕过,如今怕这怕那的,未免也太迟了一些。再者,很少有人知道林氏在你的府邸里做姨娘。当年我就是庶子出生,若是外人们敢多言,我家犬子娶了一个庶女过门,我必不会叫他们好看。”   他稍稍笑了一下,才道:“林泰当年有恩于我,他做祭酒时,我虽未入过国子监,这等事情要说起来,也是我此生一大遗憾。但在我的心中,他是我的恩师,我敬他曾经对政事提出的变法,有段时日确实因他而造福了百姓。我年事大了,唯这个心愿,希望犬子能够好好照顾他的后人。虽然犬子还无一官半职,但是顾大人请放心,您的女儿他日若是在我们府上,我必不会叫她吃亏。”   顾德珉知道,姚宗平说的变法是当年林泰提出的减免赋税,以户、丁这类个人征收的税银,按照田亩和人丁的数量来均摊。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一些利于寒门之子的政见,对座师与门生的关系也小小地提出了变动。   林泰在朝为官时虽然得罪了不少人,但政绩上面确实也做了许多好事,顾德珉曾经也很欣赏他,还是他座下的门生,不过当年出了那种事情,谁也不敢上去相帮。倒是如今的内阁首辅陶维,能力中庸,可有可无,政绩上却也没出什么纰漏,无功无过吧。   顾德珉表示明白了,想让姚宗平再坐一会儿,不久就要天黑了,留他吃顿酒菜,他要好好招待一下姚大人。姚宗平却说还有事在身,先行离开,顾德珉也没再挽留他,亲自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上了轿辇以后,又回来找顾老太太相商。   这婚俗之事讲究六礼——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所谓纳彩,就是男方家里会请媒人上门到女方家里提亲。以前顾德珉娶了侯府的二小姐蔺月柔为妻时,也是按照六礼流程在走,这次姚宗平居然也没请个媒人来,直接亲自登门拜访,开口就说要他家犬子娶了顾云芝。顾德珉还是有点困惑:“母亲,您觉得这个婚事,能应吗?”   顾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了,识人较准,姚宗平是文官不假,可能一直和武将们打交道,在两广时期还要总督都指挥使的军务,气势迫人了一点,怕是此次不像姚宗平口中说的那么简单,而是当真有备而来。   顾老太太沉思了片刻,道:“如今都是骑虎难下的时候了,不应他,怕是不知道在上朝时期,会如何发难你。”   顾德珉想想也是,他是皇上作为太子时期的侍读又如何,皇上以前也很喜欢他的岳父,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最后一样被人拉下了马,隆宝帝说罚就罚,不会念在曾经的旧情。大孟朝的人才太多了,你做不了的事情,还有其他人会填补上来。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谁知道第三天,姚宗平直接就领着姚丁霖上门纳吉了,合八字的事都给跳过了。   顾云瑶听说的时候还有点诧异,薛妈妈真是神人,什么都被她事无巨细地打听到了。   纳吉是得吉卜而纳之,也就是说八字合完了以后就可以提亲了。但是不止顾云瑶,薛妈妈才得知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这都没问八字过去,如何在宗庙里占得吉卜?步骤全给姚家人打乱了,却也没人敢说什么不好。   姚家家里目前实力更加雄厚,姚宗平是正二品的兵部尚书,在陛下面前说话很有分量,听说还和宣大总督之间交情很好。   姚家那里,亲自命人抬了很多东西过来,纳吉所需的大雁、礼饼还有酒水等物一应俱全。   《白虎通·嫁娶篇》中有说:“用雁者,取其随时南北,不失其节名,明不夺女子之时也;又是随阳之鸟,妻从夫之义也;又取飞成行,止成列也,明嫁娶之礼,长幼有序,不相逾越也。”   基本上这纳吉之后,亲事就是定了,还把最重要的大雁都送过来了。姚丁霖被他的父亲押在大堂里面,脸上一片死灰,走也走不了。对方长什么样子他都没见过,只知道是一个年纪比他要大的女子。   他不依不挠地想要父亲收了礼赶紧回家,那大雁好像一个呆头鹅一样,被捆了翅膀,两只黑洞洞的眼睛一直望着他。还有红绸,礼品盒上扎的那些红绸,晃得他眼睛生疼。   姚丁霖也听说过林泰的事情,那都是老一辈的事了,没必要把他这个小一辈也牵扯进来。按照他们家如今的身份地位,叫他娶顾府大小姐顾云芝,根本对他将来的仕途没有任何作用,在等人的期间,他急得想要姚宗平打消这个念头:“父亲,我不想娶那个大小姐为妻,她比我大,我又不是娶不到别人为妻了,为何要迎一个比我年长的进门?”   姚宗平不为所动,堂内的丫头给他们爷俩上完茶,就先退下在门口守着了。他们来的着实意外,是才下早朝之后就赶过来了,顾德珉还没把朝服换下,赶紧去换了衣裳,顾云芝也听说了这件事,他就带着女儿要过来。   两个人正好走到门外,听到姚丁霖和他的父亲在说话,说什么:“父亲,您一没有行纳彩礼,二没有问名,弄得这样不伦不类的,我们俩如今反悔还来得及,若要我娶顾府家的小姐,那也可以,不要那个年长的大小姐,要比我小些的,身份要和我们家里门当户对,我看着他们家的二小姐就很不错。”   顾云芝的脚步一顿,听了以后双手微垂在身侧,指甲狠狠地陷进肉里了。又是顾云瑶,什么都是顾云瑶,从小到大,好像她所见过的男人,全都会围着顾云瑶转。她哪点好了?不过就是侯府小姐生出来的女儿,身份就比她要金贵许多?可那个正在说话的姚丁霖也不想想,她娘以前是林泰的女儿,也是正经人家出生的小姐,若不是家道中落了,她能和她娘委屈成这样?   之前有一次,顾云芝不小心偷听到惠姨娘和方嬷嬷的谈话,正是说到凡事做什么都要学会卧薪尝胆,还有说到姚家的事,恐怕嫁进姚家,是她母亲早有预料的一件事。   姚丁霖约莫是年纪小,门口一瞧,长得颇为稚嫩,若说嫁给他,顾云芝才不愿意。不过是兵部尚书家的儿子,就能了不起成这样?   顾云芝默默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顾德珉在门口咳嗽了一声,姚家父子两个人才终于回过头来,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个人。   门口守着的几个小丫头也都忘记要说话了。   在顾德珉的眼里,这姚丁霖确实太不像话了,跑到顾府里面被迫提亲,心里不愿意也就罢了,还把所想之事都一股脑地在他们家里说了出来,莫不是一个没有心眼的孩子?这样的人,以后如何能在朝中成大局?顾德珉仿佛看到了若干年后,姚家落入姚丁霖的手里,渐渐衰败的样子。   姚丁霖也看到了门口正俏生生立着的顾云芝,心里有些微妙,面上很快起了笑意:“顾大人。”居然是随他父亲一样的称呼。   顾德珉的脸色变了变,但是不露痕迹:“贤侄不必多礼。”   仿佛刚才的话,他统统都没听见。   姚丁霖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大小姐,还有点好奇。只见她穿了一身水绿色的褙子,腰身纤细而柔软,发髻只是简单的款式,还梳着未出嫁前的少女髻,上面只别了几根簪子,其中一支还是白玉兰翡翠簪,翠绿碧幽的颜色,和她身上水绿色的褙子相得益彰。面容清丽姣好,既有了成熟的韵味,又因为还未嫁人,还存有一丝少女才有的娇羞。   姚丁霖看见她,居然看得有点呆了。哪个男人不好美色,虽然他年纪还没那么大,房里已经有两个通房丫头了。   姚宗平也注意到了她,唇角在一刻间,才略微起了笑意。顾云芝确也和她的生母,惠姨娘生得有八、九分相像,看到顾云芝过来,他好似也能满足了当年一个未能填补的缺憾。   谁知道这个时候,门外又出现一抹影子,同样是水绿色的褙子,款式大为不同,顾云芝身上的那件是如意云纹,新来的这个小姑娘,是云雾勾勒宝相花纹,在看她的身上,还穿了一条百褶如意月裙,腰身更加绵软纤细,盈盈就能握到手中。   而她的面孔,更为精致。若说顾云芝已经生得绝丽了,来的女子生得比她还要漂亮,甚至可用千娇百媚这个词来形容。一颦一笑都略含了挑逗,但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做。是长相,有种妩媚的勾人。   姚丁霖看得有些呆愣,几乎忘记移开了目光。   一看到顾云芝也穿了一件水绿色的褙子,顾云瑶略略吃了一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面孔:“芝儿姐姐,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若是知道你在这里,我绝对不会穿与你同样颜色的褙子了。” 第140章   顾云芝的脸色瞬间白了大半。顾云瑶和她穿了同样颜色的褙子, 如此巧合, 还说什么不知道她在这里,她能不知道?从小到大,顾云瑶好像许多事情都了然于心, 曾经她在祠堂罚跪, 顾云瑶故意来上香弄倒灵牌想要吓吓她的事情也好,她在屋里说难听话,被顾云瑶带着父亲过来撞破也好,哪一次不都是“巧合”?   顾云芝咬紧牙关,依然狠狠地掐着指心肉。   姚丁霖顺着她们针锋相对的目光看过去, 竟惊喜地发现, 这二小姐果然是那日出现在画舫上面的小哑巴。虽然不知道她因何故要女扮男装, 如今看她换回女儿装,当真是天姿国色。   顾云芝也发现了姚丁霖落在顾云瑶身上, 那个略带欣赏, 甚至是好色的眼光,觉得饱受羞辱,可又不能抽身而退, 便是这时,顾云瑶才好像发现了这里有点不太对劲的情况,微有些歉然道:“父亲,芝儿姐姐, 我实在不知有贵客来了, 有些冒犯了贵客, 这就先行告退了。”   顾云瑶当然是故意来看看的,自从听薛妈妈说过,今日姚氏父子已经准备好纳吉礼直接登门造访,两个人都在大堂里面候着,她无论如何,总要过来恭贺一声才行。先问过今日顾云芝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以后,就要姐妹情深同她穿一样颜色的才行,每当惠姨娘和顾云芝一方受难,场面上的精彩,必然不能少了她。   毕竟往年,顾云芝也姐妹情深地不问自取了她前世的未婚夫。   尽管顾云瑶不喜欢那个齐国公家的三公子詹子骥,不问自取,就叫偷。   顾云芝确实也是靠偷人的手段,上了位。   她只是过来,让这位芝儿姐姐也好好体会一下,被人临时“坏”了姻缘的感觉。   临走前,顾云瑶好似不经意间看到了大堂中,堆在角落摆放的那些用红绸扎着的礼盒,其中那个大雁还想扑腾翅膀叫两声,顾云瑶心情很好,眉眼间都是笑:“姐姐这是被上门提亲了吗?那妹妹先恭喜你了。”   顾云芝几乎要捏紧了拳头,但在男方面前不能丢失仪态,只能忍着不发一词。   ……   桃枝因跟着她一起去的,回头的时候就将这件事宣扬给整个文舒斋的丫头婆子们听了,夏柳和薛妈妈听了后也觉得大快人心,尤其是薛妈妈,这惠姨娘在多年之前就总是压着她们的瑶姐儿,仗着受到顾二爷的宠爱,连顾云芝也跟着忘了身份。   好在五年前,她们娘俩做错了事,说错了话,顾二爷才渐渐开始不待见她们母女两个人,眼看着兵部尚书家的嫡长子要来迎娶顾云芝了,估摸着日后她们娘俩会借助兵部尚书家的背景,再在顾德珉面前飞上枝头变凤凰一回。   不管以后事情成还是不成,桃枝说到姚丁霖看见她们家姐儿时,那眼睛就和长在顾云瑶身上一样,顾云芝瞬间被比下去了,她就开心。   还像模像样地学习了一下顾云瑶当时的做法。一副受惊小鹿的状况,眨着无辜的眼睛,看向在大堂的众人,桃枝绘声绘色地模仿着说道:“芝儿姐姐,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若是知道你在这里,我绝对不会穿与你同样颜色的褙子了。”   薛妈妈跟着笑道:“莫不是要气坏了?”   确实是要气坏了……   顾云芝不久后就回到惠姨娘的文轩阁,看见她娘,她就觉得委屈极了:“娘,您之前说,想要我嫁给那个姚家的嫡长子,如今他们是上门提亲来了,我看着那姚家的公子,根本就是更心仪顾云瑶那小丫头!”   她伏在罗汉床上,不一会儿功夫就痛哭出声:“每回那小丫头都要捣乱,每回都是这样,这次也是要争功劳一样,说什么不知道我是在那里,既然不知道,能这么巧地出现吗?还说如果知道我在的话,什么绝对不会穿与我同样颜色的衣裳……她这……她这根本就是羞辱我!”   惠姨娘劝她不得,说了多少回了,凡事多忍耐一点没什么,再者,纳吉礼都来了,这亲事基本就是定了。姚宗平果然不负她的所望,说想让他家儿子迎娶她的女儿,这般短的时日内就将一切都准备好了。顾云芝怎么就是不懂呢?跳过前两礼,直接纳吉,说明姚宗平比他们还要急。姚宗平的为人她还是信得过的,若能叫顾云芝嫁到姚府里,他是兵部尚书出生,如今的家底殷厚,怕是再等下去,日后顾云芝不会有再好的姻缘了。   可顾云芝就是不听劝,她笃定姚丁霖那小子不喜欢她,眼睛全程长在顾云瑶的身上,就是在羞辱她,就算娶回去能过得好吗?早前她也派人去走访调查过了,姚丁霖才十五六岁,比她小,会不会照顾自己的妻儿是一回事,因为姚父位高权重,到现在都被影响着还不能参加科考,将来的前程堪忧又是一回事,还有他都已经有两个通房丫头了。光这一点顾云芝就忍不了。   姚丁霖和姚宗平两个人的谈话,不小心被她和顾二爷撞破,姚丁霖分明看不起她庶出的身份,这次是明媒正娶不假,估计到了姚府里头,明面上是他的妻,到时候也只会把她当成一个小妾来看待。想起来就去找她一下,想不起来,估计就会在通房丫头那里歇宿,和她父亲差不多的模样。   惠姨娘听后,被她的不识局势态度气笑了,就告诉她:“难不成,你还想你的丈夫一辈子只娶你一人?这大孟朝里,但凡有点地位的,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连你父亲也是。”   “就是因为父亲是,我才忍不了。”她虽然不喜欢原二太太蔺月柔,在蔺月柔身上发生的事,却是最好的例子,顾云芝苦涩一笑,说道,“我若是嫁过去,保不齐和先二太太一样的下场,您也看到了,父亲是怎么对先二太太的!”   迎面打来一个巴掌,惠姨娘亲自动的手:“芝儿!你莫要太糊涂了!”她被惠姨娘打得发懵,眼泪水汩汩地流出来。   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望着惠姨娘,这个生出她养育她的亲生母亲,顾云芝忽然觉得找她来商量,完全是一种错误,她怎么能忘了,上一次在门外偷听到她和方嬷嬷两个人的谈话?当时她们两个就是商量好的,恨不得立即让她嫁到姚家去。她们两个人,和姚家人是一伙的。哪怕知道那里可能是一个天坑,也要毫不犹豫地将她推进那个万劫不复的地方去!   因前车之鉴,以前吃过不少顾云瑶带着顾二爷忽然出现的苦头,这次惠姨娘和方嬷嬷两个人学聪明了一点,让方嬷嬷在门口亲自守着,替换了原来的两个丫鬟珠翠和锦屏。   方嬷嬷正在门口来回走动,就看到房门“吱呀——”一声被突然打开,顾云芝两只眼睛红通通的,从门内走出,看到她之后,只瞪了一眼,面容上漫出的都是她饱受的委屈之情。方嬷嬷想拦住她,根本拦不住,顾云芝把她往边上用力地一推,迈着小步就跑远了。   方嬷嬷的背部被迫压在门上,狠狠撞了一下,见到惠姨娘纹丝不动地坐在屋中,她赶紧把房门合上,走进去想与她说说话。   岂料惠姨娘先开了口:“我本就是为了她好,她却认为我要害她。我养了两个孩子,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为什么他们两个孩子如今都不愿意听我说说话?”   方嬷嬷不忍心看到她憔悴的模样,听说顾云芝难受成这样,都是因为顾云瑶那小丫头临时捣乱,方嬷嬷也不知道她有何居心,只是这亲事都要成了,惠姨娘和顾云芝还怕什么?   她抱住惠姨娘的额头,贴在胸怀里,抚慰她:“小姐,您放心吧,只要我们和姚家联姻,只要我们和他们联手,林老爷他的复出大计还远吗?属于林家的辉煌又会重来了,这一切的忍耐,都不是无用功的。小姐您的心意,只有奴婢懂,您别忘了,您才是林家人,您的孩子他们,都已经是顾家人了。”   林明惠忽然明白了一点,她是顾云芝和顾钧文的生生母亲不假,可他们也是顾德珉的女儿和儿子,他们本身姓的是顾,而不是林……   林明惠痴痴笑了:“你说的对,只要我父亲能够再东山再起,什么都不怕了。”   ……   十一月三日很快就到了,按照顾老太太原先的安排,是要带着顾云芝和顾云瑶两个姐妹去德昆茶社喝喝茶、品品戏。但因姚宗平的临时之举,步骤全部乱了,顾老太太有了忧虑,怕是再把顾云芝带过去喝茶,有些不合适。   顾云瑶陪在顾老太太的身边,听出她的意思,好像是不想带顾云芝去了,那怎么行,姚宗平带着儿子姚丁霖突然上门提亲这一出,在前世根本没有,属于很意外的一件事,却很得她的心意,甚至觉得是老天爷也想助她一臂之力。   顾云瑶先把老人家哄开心了,讲了最近一段日子的一些趣事,趁顾老太太高兴,依偎在她老人家的怀里,撒娇着说道:“祖母,这次您不带芝儿姐姐去怎么行?父亲都来求过您了,若是您不带她去,她还以为是我在背后给她穿小鞋呢。” 第141章   顾老太太瞧着她眉目都笑开的模样, 只当她还介怀着儿时二爷不疼她不宠她, 专偏宠惠姨娘和她女儿顾云芝那边,口气略微沉了些:“她敢说你给她穿小鞋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老太太的这个口气,顾云瑶就知道事情几乎是成了, 她还是趁机依偎在祖母的怀里, 好久都不曾这么亲近过祖母了,自从大了以后,就有大的活法,随心所欲的撒娇的次数越来越少。此刻也是真的真情流露,顾云瑶抬起眼眸, 偎在她的怀里, 道:“祖母, 难得您要带我们见见世面,若是只有我去了, 对其他姐妹们也是不公。府里除了有我是您的孙女以外, 还有芝儿姐姐、梅儿妹妹都是,您若只带了我去,父亲那里心里也会有想法。他都那么求过您了……”   顾老太太想想也是, 但更多的是,面对如此“耍赖”撒娇的她,她也是拿她没有任何主意。刮了刮顾云瑶秀气挺翘的鼻子,顾老太太笑说道:“依你的, 依你的, 就你这鬼灵精, 主意多。”   德昆茶社离顾府所在的胡同并不远,可容八人坐的马车里面,如今除了有顾云瑶和顾老太太以外,顾云芝和顾云梅也坐在马车里面了。初听到顾老太太说要带她们去茶社看戏吃茶时,顾云芝还有点诧异,不过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因为老太太不仅招呼她去了,也把顾府里年纪最小的女孩儿顾云梅也给捎带上了。   原本通过顾云瑶的种种手段,她不得不提防一下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实际上吃人不吐骨头、伤人于无形的二妹。谁知道这次要带她一起出行的事,是不是由顾云瑶提出来的。   但是顾云梅也跟着来了,顾云芝稍微安心了一点,闺阁小姐们的生活单一匮乏,兴许老太太今儿个高兴,难得想叫府内的几个女孩儿跟着她一起见见世面?   反正她也快嫁人了,去姚家的生活究竟会如何,顾云芝的心里没有底,索性去茶社里吃点茶,悠闲一下。   不到小半个时辰,马车在德昆茶社门口停下。因是齐国公家里要宴请京中的一些太太们,茶社门口不断有马车停下,顾云瑶趁马车未停之际,掀起了帘子就看到不少太太们在门口被人接待进去。齐国公家里确实气派,今日将整个德昆茶社都给包下了,就为了请这些太太们一起聚聚。   不少太太也带了自家的小姐前来,顾云瑶虽然少有接触这样的场面,却也没什么,顾云芝是她们当中最大的一个,即使心里紧张,面上也不会显示出来,顾云梅不同,她的反应比常人要慢一拍,平时在府内深居简出,如今看到这么多人的场面,还有些害怕。   可能是前面和顾云梅一起进过学的缘故,顾云瑶还挺喜欢照顾这个三妹,反应慢一拍没什么,总比心思多的顾云芝要好太多。   她牵住顾云梅的手,让她走路慢一点,顾云梅就紧紧抓住她,很依赖她:“二姐,人太多了,我有点怕……”   “别怕,这不是有二姐在吗?”第一个跳下马车的就是顾云瑶,把顾云梅接下来之后,轮到顾老太太。仰头,将手递出去,顾老太太刚伸出手递到她手心的时候,就看到她笑盈盈的样子,好像要把两只眼睛笑成月牙儿,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啊,什么时候都是这样……”   顾云瑶知道,祖母是想说她是“鬼灵精”吧。结果轮到顾云芝的时候,顾云芝还想效仿一下顾老太太和顾云梅她们,递出手要让顾云瑶接应一下。顾云瑶故意当没有看见这个人,害得顾云芝有点作恼,自己一个人跳下马车,好像不小心扭到了脚。   顾云芝闷哼了一声,咬着牙根在她们后面。   茶社门口有专门相迎的人,顾老太太掏出邀帖,对方一看是顾府的老夫人,以及她的三个孙女,一直听说这顾府的几位小姐们都比较神秘,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他摆了一个“请”的手势。顾老太太领着三个孩子跟在他的后面,一路到了内院当中。   说是茶社,又不像是茶社。入得门内以后,可以看到假山绿池一路延伸,有苍翠掩映,过得这个苍翠掩映,就能看到环绕在其间的一座小高楼,青石小板铺就的路,夹缝之间细细碎碎地冒了一点青苔,一直通往那座高楼。高楼之上已经落座了几名姿容不错的女子,好似为了迎客,琵琶声、扬琴声、古琴声叮叮咚咚,缠缠绵绵地流淌进往来宾客们的耳朵里。   进了这座高楼以后,就是已经搭好了戏台的内院了。齐国公家的老夫人还有大太太二太太三个人,正在亲自接待众位宾朋。   一看到她们进来,国公夫人领着两个儿媳,三个人一起过来要与顾老太太叙叙旧。   国公夫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保养甚好,和儿媳们站在一起,看起来竟像是姐妹。她看到顾老夫人,再看到她身边站着的打扮得各有千秋的小姐们,就能明白个一二。因而笑道:“顾老夫人,想叫您出来一趟,看看戏喝喝茶,真是不容易。这都认识您二十年之久了,见到您的次数,还不过五回呢。”   原来祖母认识齐国公家,难怪之前她对齐国公家的情况了解得如此透彻。   顾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跟着顾老太爷,没少接触过其他的世家。顾云瑶很快就能想明白了。她又看了看这个保养甚好的美貌老妇人,想到她就是前世差点成为自己丈夫的人的母亲,心里还有点说不出的古怪。   刻意瞧了一眼顾云芝,她同样梳了未出阁的少女髻,身姿修长漂亮,脸容清丽动人。在见到这些大人物时,毫不胆怯,仪容得体漂亮,确实叫齐国公家的老夫人还有太太们,都快误以为她才是正经的顾府嫡长孙女,这样倒也好,顾云瑶还要感谢顾云芝这种从小到大一门心思想要攀龙附凤的想法,下面也就不需要她太费什么功夫了。   顾云瑶故意打了个哈欠,在国公夫人和太太们的面前,左顾右盼地看着其他地方。两个太太都分别皱了眉,这顾府的小姐,就算是生得一张十分艳丽的美人面孔,也由不得她这样不顾及仪容仪表。只有国公夫人还能把持住,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她们被安排在东头的一处地方落座,顾云瑶发现这小高楼内里构造很新奇,也被搭造成了四合小院的形式,坐北朝南,东西两头设了数十张桌椅,北边是戏台,从她们这个方向能一清二楚地看到对面。   西边已经坐了不少太太小姐们,其中的小姐们确实各有千秋,不乏有美人临门。   已经有小厮奉了茶水吃食还有瓜果上来,闲来无聊,顾云瑶左看看右看看,发现没有几个是她认识的太太小姐,也是,她长这么大以来,都没有跟祖母出来见见世面,不认识别人反而才是正常。   她不认识别人,有些人却对她们这桌感到好奇。经过国公夫人方才的介绍,有些人已经知道她们来自京城顾家,顾德珉在京中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已经仙逝的顾老太爷,更是在多年前为人们所称道,他是先皇嘉欢帝的名师恩师,写过不少名言佳句。有些人慕名顾家的才学,但是更多的是想打探他们家长房的二公子顾钧祁的消息,十几岁就中了举人了,当时放榜之后,在京中就被传开了。不少太太们带了女儿过来,争先恐后想要问问顾钧祁的情况。   明年春闱在即,没准顾钧祁就能一举中第,他才十几岁大,前途无量,顾云瑶也能理解那些太太们,想为自家的女儿们谋取好姻缘的想法。   可惜这等场面实在不为她所喜欢,齐国公突然宴请各方太太们过来吃茶看戏,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是在为她的三儿子挑选良配。   顾云瑶也没心思喝茶了,才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妇人,拉着她的手想要与她套近乎,无非是想从她口中套出二哥的消息,顾云瑶简言说了几句,那妇人得了消息以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她喝了一口茶,不是碧螺春,也是上好的茶叶,却没有心思再喝了。   和祖母说了一声,想出去吹吹风,顾老太太叫她不要走得太远,顾云瑶便应了,只在门口附近走动。一会儿就会回来。   踏出门正迈出几步,斜里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极近,是有人在靠近。顾云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躲,心里有个声音让她赶紧躲起来。   透过常青树绿叶的缝隙看过去,一个打扮极为华贵的公子,正被他身边的小厮拦住。   小厮一直在劝他不要往前靠近了:“公子,真的使不得,老太太请的是其他世家的太太小姐们过来吃茶看戏,您这突然进去,实在是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那个人皱了皱眉,“母亲不就是想为我寻合适的良人吗?我若不进去瞧瞧,怎知道那人适不适合我?”   冤家路窄啊。顾云瑶微扯了唇角,无语地笑了笑,真是不想什么来,偏偏就来什么。这个时刻了,居然还能被她当先撞见前世的未婚夫。   ——詹子骥。 第142章   顾云瑶一时好奇心起来了, 躲在树干的后边, 詹子骥和小厮两个人之间的谈话,都被她听到了。其实前世的时候,因为詹子骥一直躲着她, 后面闹出了和顾云芝私奔的丑事, 她一直都没有机会,好好目睹一下这位前姐夫的风光。   透过树枝间的缝隙,看到一名面如冠玉的青年,身着宝蓝色的锦袍,腰间有一个造型别致的宝葫芦香包, 同样蓝底滚金边, 做工精美, 上面绣的纹饰竟与身上的锦袍很是相称。许是匆匆赶路行至这里,他的脸色还有点发白, 嘴边不断地呼出气, 因为小厮不愿意将他放行,詹子骥的脸容有点着恼。   顾云瑶看见他,便觉得有意思, 有时候该装糊涂还得装点糊涂,活得太明白,也未必是件好事,怕是詹子骥就是活得太明白的人, 已经视金钱权力为粪土, 否则当知道顾云芝的身份不容他家人所认可时, 不会选择带她私奔这条路要走。   既然詹子骥想要进去一探究竟,顾云瑶想了想,便故意踩在地面上的一节枯枝上。   詹子骥被声音所吸引,顿时脸容朝向了她躲着的地方:“谁在那里?”   顾云瑶打了个哈欠,从树后走了出来,詹子骥看到一个天姿国色的小姑娘从那里绕出来,本来还为她所吸引,有点期待,她却做出了一些不顾及仪容仪表的事情出来,不仅对着他打哈欠,还状若无人地在他面前抓耳挠腮。   詹子骥皱了皱眉,连拦住他的小厮都快看不下去了。   看到他两条眉毛快拱成了小山,顾云瑶就知道自己的这个作为还是有点用处,再如何视金钱为粪土,到底是门第极高的大户人家出生,从小詹子骥受到的教育让他无法忍受一些行为粗鄙的女子,尤其是这样行为粗鄙的女子可能会成为他的妻?   果真,詹子骥愁得面容都发白了,不先问她是哪家的小姐,揪住小厮的衣襟不放:“你还不让我进去?”   国公夫人有交代,今日本就是宴请京中太太小姐们来欢聚一堂的,没有男客们什么事,他一个大少爷突然闯入女人的圈子里去,没的唐突了那些太太小姐们。   小厮怕得罪了詹子骥,更怕得罪国公夫人,这个责备他受不起。他们的身边有道声音响起:“他不让你进去,你想办法进去便是了,你这样唐突地进去,确实不太妥当,不如叫他准备一件小厮的衣裳,这总该有吧,你将那衣裳换上了,鱼目混珠一下,进去以后小心一点,除了国公夫人还有你的两位嫂嫂之外,谁都认不出你来。”   好主意!詹子骥的脑海里即刻想到这三个字,转头面向提出这个主意的小姑娘,原来是那个刚才不注意仪容的女子,她居然还没有走。   詹子骥这一刻终于对她产生了一丝丝好奇,为表达感谢之情,说着话时便朝向顾云瑶一拱手,终于是笑了:“敢问是哪家小姐?”   顾云瑶赶紧摆摆手,笑得很真诚:“我不是哪家小姐,你有瞧过哪家小姐像我这般没教养的吗?是我家小姐她不想来这个地方,让我和她互换衣裳,跟着一起抛头露面。”   ……谎称自己不是顾家小姐,还称自己没有教养,顾云瑶也是豁出去了,总比嫁给这个胆敢辱了她面子的前未婚夫君要好。不过这段话非常的假,顾云瑶也不指望詹子骥会真的相信。   詹子骥听后,不禁奇怪地多看了她两眼,今日的顾云瑶穿了一身水蓝色的烟笼梅花褙子,腰身纤细而绵软,白色的挑线裙子,更能衬出这一优点。她柔媚的双眼里似乎正漾着清波,静静瞧人的时候,尤为惊艳。远处还能听到楼台大院里的欢声笑语,都能想象到里面是如何的繁花似锦,有多少的莺莺燕燕。   但此刻,詹子骥还是为她的容貌所动容。   ——不动似动,不笑似笑,如冬日阳春白雪,夏日绿池小荷。   明明是个灵气逼人的长相,却压不住本身的艳色。但是如此艳色要看是在谁的身上,会被怎样利用,有的人可能就会通过此,养成了勾人魅惑的性情,她好像从以前就知道这回事,懒于利用罢了。因此反而叫人想逼发出她的更深层的魅惑感。   还陷入想象当中,就看到顾云瑶再一次打了一个哈欠。詹子骥浑身一震,想象不下去了。也罢,再如何生得好看的女人,若是个没教化的,养在身边也叫人十分难受。且还喜欢胡言乱语,不知她为何要撒这个谎,但撒谎的女人,就不为他所喜欢。   詹子骥向往那种能与他琴瑟和鸣、吟诗作赋的女子,起码在聊《庄子》《论语》一类的书时,希望能从嫡妻的口中听到不一般的言论。   有了这般要求,他便更不想和一个完全不认识,不熟悉有多少学问的女子成亲。   詹子骥很快转向小厮,小厮也是无奈,姑娘口里说的衣裳,还真的没有:“三少爷,这件事小人真的办不到,您……您还是请回去吧。”   办不到也简单……顾云瑶笑了笑:“和他换了身上的衣裳不就可以了吗?”   好主意。詹子骥又看向那小厮。小厮一脸懊恼地也看着他:“三少爷,这……您还是饶了小人吧,小人哪里敢换上您的衣服。”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两个人还是找了一个无人经过的角落对换了衣服,顾老太太见孙女出去太久不放心,因而派了人过来找她。她们今日出门,未带丫鬟婆子在身边,多是顾云瑶在身边贴身照顾顾老太太。   那小厮换上詹子骥的衣服以后不敢轻易出来。寻顾云瑶的人看到她的身边多了一个小厮,倒也没认出是谁来,詹子骥跟着顾云瑶一起走进小楼台里。   德昆茶社他来过多次了,这般的场面倒是还没见过,詹子骥一时又有点后悔,身边偶尔出现一些熟面孔,多是生人。   他一时不能退出去,只得跟在顾云瑶的身边,跟着她一起来到了顾老太太还有顾家姐妹的身边。   从她出去以后,至回来的这段期间,源源不断的有人过来询问顾家两位公子的情况,顾云瑶才坐回座位,顾老太太已经抬眸看到了小厮打扮的詹子骥,还有些好奇:“这孩子,怎么跟着你过来了。”   詹子骥默默看向她们祖孙两个,只见顾云瑶忽然挽住顾老太太的胳膊,依偎在老太太的怀里嗲声嗲气地撒娇:“祖母,我怎么会知道他为什么要跟着我过来?兴许他为我的美貌所折服?”   “……”詹子骥听后无话可说。   顾老太太也被她逗乐了,祖孙两个笑得一团和气。   唯有詹子骥心中不知该说什么为好。   反正是混进来了,詹子骥准备先观察一下周遭的情况。目光竟是一瞥,不经意先看到了坐在另一侧的顾云芝。她乌油油的长发精致地绾成一个髻,观年纪也不小的样子了,未梳妇人髻,竟是还没出阁。发髻里斜斜插了一支四蝴蝶银步摇,玉滴子耳饰衬得她侧颈的皮肤光洁白皙,面上只略略施了些粉,点上朱唇,活活一个美人胚子。   虽与另一侧的顾云瑶的容貌相比,逊色许多,但因她清丽文弱,说话声音细细的,很好听,反而很得詹子骥的喜欢。再看她仪容仪表,端庄大气,端的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下一刻,顾云芝竟是抬了眼睛,看到詹子骥在偷偷看她,直到此刻,詹子骥也才发现她的一双眼睛也生得极为好看,一双含情脉脉的杏花眼,叫人忍不住想要保护她。   相比之下……詹子骥又看向顾云瑶,她生得美艳归美艳,无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还谎话连篇。在他注意观察她的时候,顾云瑶还往嘴里丢了几粒瓜子,一边嚼着瓜子,一边扬眉咧着嘴和他说话:“你瞧着我做什么?”   “……”詹子骥真的已经忍无忍可忍了。就这模样,成何体统!   戏台子咿咿呀呀唱了半天,席间都是拍手的声音,顾云瑶对听戏没有什么兴趣,顾老太太其实也不大喜欢,所以和这些世家的太太们聚得较少。   顾云梅对什么都感到好奇,认真听了半天,却是半句也没有听懂。   顾云瑶替她剥好了好多核桃,两姐妹嬉嬉笑笑吃了许多。   席间顾云芝有事要去小解,先告了一声老太太便悠悠出去了。谁知这一去,竟是去了很久。   顾云瑶左右望望,发现那小厮打扮的詹子骥也不在,也起身说要去小解一下。   夕阳渐渐地在往下沉,已经快落到屋脊之下,眼看就是要用晚膳的时候,不知道国公夫人是不是想把众位太太们一起留下共用晚膳。   顾云瑶加快了脚步,走到先前小厮和詹子骥互换衣服的地方,果然见到两个熟悉的人影待在那里正说着什么。   既然前世他们两个人能互生情愫,原本要做她未婚夫君的男人,最后却成了她的姐夫。今生应该也会同样吧?   顾云瑶又靠近了几分,轻悄悄的尽量不发出声音来。只见顾云芝面上显了忧色,好像在犹豫着什么,詹子骥却已经牵住了她的手,把一枚玉佩交到了她的手里。 第143章   顾云芝手心里捧着这枚玉佩, 还有些纠结:“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不能收。”   詹子骥浅浅笑了一下,虽然是偷偷混进了茶社里面,诸多太太小姐都亲临了德昆茶社, 唯独这位小姐, 只一眼便深得他的喜欢。   默默把玉佩重新塞回她的手里,詹子骥说道:“还不知小姐名姓,在下正是齐国公府的三公子,詹子骥。”   果然还是自报了姓名吗?顾云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笑容,却是冷笑, 顾云芝又不傻, 上一辈子, 她就能有手段将詹子骥牢牢把控在手心里,若是按照上一世的走向, 詹子骥本就该会与顾云芝相会。然而如今有了一个姚家做前提。   顾云芝也想到了这一点, 赶紧别过脸,声音细细的:“可是我已经被许配给姚家了,他们已经送了纳吉礼上门。”   姚家?哪个姚家?   詹子骥望着她。   顾云芝出言提醒道:“兵部尚书的姚家。”   她还未从母亲口中听说姚宗平是冲着林泰的复出大计, 才想让儿子姚丁霖娶她过门这件事。   顾云芝一想起姚丁霖那副贪慕美色的面孔,当见到顾云瑶那个小丫头时,他的两只眼睛都直了。   齐国公府的三公子就很不一样,即使见到顾云瑶, 也没有流露出特别惊艳的神情, 相反, 他很钟情于她。否则此刻,怎么会赠与代表定情信物的玉佩给她?   不就是姚家吗?詹子骥笑道:“只是送了纳吉礼上门,这婚事不是不能退了,我去求母亲帮忙,或者由我父亲介入也可以,我们国公府在百年前为高祖皇帝立过汗马功劳,看在这一点上,姚家人不会不同意退婚。”   顾云瑶偷听了半天,以前为何没发现,詹子骥的想法很天真?   顾云芝也觉得他很天真,可能仗着身份地位的问题,认为从寒门出生的姚宗平,与他们雄厚的世族背景相比,确实是要吃亏许多。若是从两家里面选择一门亲事,自然是有爵位的国公府更好。   詹子骥上头有两个哥哥,其中一个是他的嫡亲哥哥,世子之位已经给他这位嫡亲哥哥了。哥哥们将来都要承袭武官之位,唯独詹子骥不同,他走了读书这一条路。   本就相貌不凡的他,年龄与顾云芝相当,遥遥一看,确实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顾云芝还是担心,以前总觉得自己身份不该如此低下,事到如今真的被世族大家的公子高看了以后,反而生出一股胆怯感。   其实她就是想从詹子骥的口中听到他说“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在”之类的话。   顾云芝仰头,望向他:“可我是顾府庶出小姐的身份,怕是……”   就在这时,从门里走出两个小厮,还有一个国公府家的太太跟着,詹子骥一看那个女人是他的大嫂,立即露出了紧张的神色,临走前告诉她一声:“你若是想定了,随时派人送信给我,务必让送信者等着,送到我手里才可。”   ……   最终国公府因三少爷突然不见的事情惊动了老夫人他们,顾云瑶还有顾老太太等人没有被留下来吃晚膳。   看完戏以后几个人一起乘上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钻进胡同里,天早就暗了,顾老太太身边坐着三个如花似玉、乖巧恬淡的女孩儿,很是高兴。   今日看了戏,吃了茶,也算是带着几个孩子在京中世家圈里小小露了一个脸。   她本是想来瞧瞧齐国公家的情况,头先长媳肖氏提说过齐国公家的三公子,今日没有眼缘见到那个孩子,她却也大概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品行。若是配给顾云瑶,也不是不可为。只是在几个孩子们面前不便多说。   回去顾府的路上,顾云瑶一直在注意顾云芝的脸色,她始终望着指尖发呆。顾云瑶一会儿碰了碰她的手,触指冰凉,吓了顾云芝一跳,绷着脸看了顾云瑶一会儿,始终怕她会加害自己,却听到她说什么:“芝儿姐姐,你怎么望着指尖发这么久的呆?莫不是遇到什么好事了,这双手,摸过什么宝贝了?”   摸过什么宝贝……玉佩算不算宝贝?   顾云芝当真被她戳破了想法,脸色悚然一惊,赶紧把指尖收了回去,默默地不说话。   一路上,一行人就这么沉默地回到了顾府。   刚入顾府,到了安喜堂,顾云芝和顾云梅两个被她们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分别接回去,顾云瑶则被留下来单独说话。   她心知祖母想留下来与她说的话,必定与那国公府三公子詹子骥有关系,前世差点成为她夫君的人,最终害她、害整个顾府丢尽颜面。今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件错得离谱的事,她就得想办法扭转乾坤。   顾云瑶慢悠悠坐下,恢复了在顾府应有的大家小姐的矜持与仪态。顾老太太见她如此,也跟着幽幽地叹了口气,便知道在德昆茶社见到国公夫人还有两位太太时,她那不正经的模样是装出来的。   顾老太太很喜欢这个孙女,觉得她比一般同龄的孩子要天资聪颖,从小她就比别人看得长远,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整个顾府的命系。   若不是有这层想法在,可能她还不能理解顾云瑶因何要在德昆茶社里假扮成不知书达理的模样。   顾老太太长出了一口气,握着她的手心。年迈的双手和水嫩光洁的双手交叠在一起,顾云瑶望着这样的情景,一时有些感慨:“祖母,你必然是知道我在茶社里假扮的事了吧?”   顾老太太虽然年迈,却不糊涂,从小到大顾云瑶就知道,要想瞒过她祖母的事情,世上几乎没有。   顾老太太洞察敏锐,以前就差点识破她其实是重活了第二世的顾云瑶。   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内向胆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   经历过生死以后,有些事可以看得淡,有些事却比以前要执着。   顾老太太还是叹气:“你必是不喜欢那个三公子,所以才有此作为,祖母不怪你。”都不惜假扮成那种模样,也要避开极有可能会被定下的婚事,顾老太太如何能怪她?   她以前一直觉得,很亏欠这个孩子。想办法要弥补次子带给孙女的伤痛。   摸了摸顾云瑶的脸容,顾老太太还是想问她:“告诉祖母,你是否有了心仪的人,还是一直挂念着你表哥,所以不想应了他人的婚事?”   此番心结若不解开,再来个章国公、孟国公……什么国公都好,顾云瑶肯定还会用差不多的方法,让对方断了想要迎她进门的想法。   顾云瑶忽然趴在顾老太太的腿间,像很小很小的时候,侧耳埋在她的衣服里,这样好像就能和祖母之间更近了。   顾云瑶笑了笑,明明笑得很灿烂,落进顾老太太的眼里,莫名让她的鼻尖发酸:“孙女说过,就想陪在祖母的身边,看祖母长命百岁,康康健健。”   顾老太太没奈何地笑道:“傻孩子。”   顾云瑶仰着脸,也是笑着看她:“您不是也想看我康健成长,早日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祖母说过,那样您也能够安心。”   她居然还记得这句话,这都是五年前对她说出的话了。顾老太太一时感慨万千,喉头有点哽咽。不是没有话要说,而是说不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笑话她,还是这么称呼她:“你这个傻孩子,总不能一辈子都赖在祖母身边不嫁人吧。”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隆宝帝伏案而作,灯火通明。室内错金螭兽香炉袅袅燃着香,烟雾弥漫下,与苏英一同被召见的还有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督主阎钰山。   这么晚了,还留下两人受他召见,彼此间面对皇上,都不敢多说一声,只是对对方颇有微词。   苏英很不喜欢阎钰山,也不喜欢东厂的爪牙,和阎钰山养的那些走狗。前段日子隆宝帝刚刚单独召见过他,说过希望他们家能与忠顺侯府顺利联姻,也好在打压阉党的事情上面猛出一份力。   然而事态进展的并不顺利……忠顺侯府那边听说是要等侯爷蔺侦仲回来,好把事情全部解决。至今已过了快一个月之久,从十月份便说着要回来的蔺侦仲,始终不见人影。隆宝倒也不怪蔺侦仲,边关要赛,需要处理的事情往往比京中更多,任何时候都不能懈怠。蔺侦仲这样的态度,反而是件好事,临时调遣其他的将领过来暂时代替他的职务,得先稳住军心。   苏英不一样,苏英认为蔺侦仲和他的儿子都是同类人,摆明了不给定南侯家面子。   隆宝喜欢笔墨画卷,此刻伏案而作的也不是公文奏疏,而是一幅山水画。草拟奏章代为批阅等事,有内阁和司礼监相助,他只要每日过目一下便好。   他画的正是瀑布之景,临崖而下,气势如虹。画好了之后,他就给两位宠臣看一看,阎钰山当先夸了一句:“陛下好文采。”隆宝帝听了以后十分高兴。   苏英却注意到瀑布潭边有个石台,上面卧着一只通体雪白有黑纹的老虎。却是病怏怏的样子。   他默默地又看了两眼,没说话。隆宝在问阎钰山都好在哪里。阎钰山夸得天花乱坠的,完全无视了那只病怏怏的老虎。   终于要说到正事了,隆宝搁下墨宝以后,脸色肃穆了许多,沉吟一声才道:“太子妃的人选,你们有何高见?” 第144章   当今太子十二岁才出阁读书, 比隆宝要晚许多, 隆宝头先一直在太子的人选上拿不定主意,后来急召了江西的誉王回京,才将太子人选一事敲定。如今太子已经有十七岁之大了, 该是时候许门好的亲事。在太子妃的人选上, 隆宝又一次拿不定主意。   “依臣之见,太子妃的人选必然要酌情考虑,太子还年小,将来定要有贤臣来辅佐,这天下才能更加安定, 所以臣以为, 太子妃可以从一些世家当中适龄的小姐们择优而选, 要是能担得起将来母仪天下的人。”   阎钰山说了半天,苏英听了听, 嘴角一扯, 等于没说,满口都是一些无聊的话罢了。   隆宝也不怪阎钰山,他一直都是一个很和煦的人物, 讨厌争吵,厌倦战争。太子的性情有八成很像隆宝,喜欢和善待人待物。然而太子无防人之心,对政见的想法十分笨拙, 与他的众位弟弟们相比, 实在逊色。阎钰山用了一种巧妙的方法, 说话倒是说到了点上,隆宝担心的正是这件事,将来若没有一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贤臣辅佐在太子的身边,怕是这大孟朝的江山,好不容易巩固了百年之久,就要毁于一旦。   所以阎钰山还有后文,前面的都是铺垫。   他的脸生得极美,甚至是可以用妖娆来形容,苏英看着他的那张脸,也不禁晃了晃神,坊间时有传闻,说阎钰山能有如今的地位,都要归功于他的这张妖冶艳美的脸,还有传——说隆宝就是喜欢他这副长相,才把他纳入宠臣一列。   阎钰山在说:“内阁首辅陶维而今有两个孙女,臣不才,有幸见过,都是知书达理、贤惠端庄的好女子。所以以臣所见,陶大人的孙女之一,可入太子东宫,成为他的正妃。”   苏英听后不禁扬起了眉梢,整个朝廷的人都知道,阎钰山指使的阉党,和陶维一流的内阁党,相互之间勾结,苏英才不屑与此,阎钰山不就是想让陶维通过与皇家的联姻,更上一层楼吗?   等到皇上把脸转向他的时候,苏英说道:“微臣认为不可,陶大人已年逾六十,近日来他连连上奏文书,称身体抱恙,微臣认为,他不合适。”   阎钰山妖美的容颜笑了笑:“苏大人的意思是说,陶大人的身体欠恙,等不到太子登基的时候吗?”   苏英也跟着笑了笑:“阎大人此话怎讲?在皇上的面前,如此焦急地提到太子登基一事,是想说让圣上早点退位让贤吗?”   没想到苏英还挺牙尖嘴利的,阎钰山薄唇轻启,又是一笑,这笑得韵味悠长,十分勾人,直脾性的苏英便是讨厌他这副阉人娇柔作态的姿势,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没想到两个人在圣驾面前都能争吵,隆宝微微皱起了眉,转了话锋突然点苏英的名:“苏英。”   苏英即刻回答:“微臣在。”   隆宝问他:“前段时日,你也称身体抱恙,在家养病。这病,朕今日一见,是不是还未养好?”   苏英不觉摸了摸嘴角的淤青,前段日子在风味楼一事,偶遇乔装改扮的顾府二小姐,他把顾云瑶硬是拉到了画舫上面一续,没想到临时杀出个程咬金,和那玄衣男子两个人在水里纠缠半日,竟是不得章法,完全敌不过那人。   这件事被苏英花了银子给压了下去,世人只知是他不小心落了水,在水里受了伤,回头的时候又染了风寒,在府邸里养了许久的病,近两日才来上朝。   隆宝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在水里也能伤成这样,多问了几句。苏英赶紧作答:“谢陛下关心,是臣游得太快,在水里撞见桥墩,才受的伤。”   听着就很驴头不对马嘴,隆宝还是被他逗笑了:“朕知道了,苏英你以后一定要多加注意。切勿冲动行事。”   感觉好像是话里有话,苏英赶紧谢道:“皇上圣明,微臣以后一定不会莽撞行事。”隆宝倒是没再问他哪家的女子适合太子了。   两个人从乾清宫里出来已是很晚,打着灯笼的宫人们在石阶下面等着,苏英一步步拾阶而下,脚步分外的沉重,他时常有种冲动,想把后面的那个人掐死,皇上刚刚劝说他切勿冲动行事,是否已经看穿了他的意图?   走了许久,才发现有顶轿子居然停在乾清宫外,也由宫人们守候着。   司礼监值班房就在大内里,快到冬天了,皇上特地赏赐了上好的银丝炭留给阎钰山在值班房里烧了取暖,一直以来苏英都知道隆宝帝待阎钰山不薄,没想到在这内皇城里,隆宝帝还赏赐了他坐轿子的权力。   一根根葱白如玉的手指掀开轿帘子,阎钰山当着苏英的面,亲自做了这么一个举动,苏英眉梢一扬,当做熟视无睹。   快要入轿辇之前,阎钰山好似回想起什么,站在轿子前静静地回看他。   苏英也停下脚步,想听听他说什么。   阎钰山妖美的容颜,挂了一个尤为温柔的笑,说道:“苏大人啊,您当众在水里与平民百姓斗殴,当得起您这守卫皇城的殊荣。”   一听到这里,苏英的脸色就变了。   阎钰山继续道:“听说当时,您还强行带了一个民女去画舫上面。这又是强抢民女,又是欺压百姓,加上多日之前,您去顾府去忠顺侯府调遣神机营一事,属于滥用职权,不知皇上陛下听了以后,会不会对苏大人您,有什么新的想法呢?”   苏英的面容慢慢攀起寒霜,闷哼一声,什么都没有说,就拂袖而走,只留下阎钰山一个人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笑得很温柔。   ……   匆匆过了十几日,十一月底的天气已越来越冷,顾府之内,眼见池面上已经冻结了薄薄的一层冰,顾云瑶换上了一身精致的加绒短袄,带了点吃食,还妄想着去池塘边撒吃食喂小鱼。   自从姚宗平带着儿子上门提亲以后,这短短十几日的功夫里面,顾府频繁有人走动,先是被送过纳吉礼,之后姚丁霖在他父亲的催促下,好不容易准备好了聘礼再度送入顾府里面。   顾云瑶看着人来人往的景象,完全无法沉浸在顾府之中即将有喜事的热闹里,因为也许……这个婚事没法成呢?   不过顾德珉和姚宗平两个人不这么想,一切都很顺利,眼看姚丁霖与顾云芝的婚事就快要定了,为表诚心,决意要将顾云芝娶回家门,姚家给顾家的聘礼单子有不小的数量。   姚宗平说服姚丁霖的手段也很简单高明,首先他让姚丁霖先去顾府里面见到了顾云芝。顾云芝的样貌属于上乘,家世也算显赫,姚宗平直接和儿子交代,若是顾云芝的外祖父林泰能够复任,到时候他就有一个内阁首辅的外孙女做嫡妻,不比其他人差。   姚丁霖才没有像起初那般抗拒地应了。   顾云瑶都能想象到姚宗平与姚丁霖商量的对话,接下来就是要去找她的父亲了。   喂鱼失败,顾云瑶待在小池边良久,天色将晚,池边渐渐起了凉风,她拢了拢身上的短袄,动身准备去顾德珉的书房看看。   顾德珉每日下朝回家以后,就是在忙顾云芝的婚事。此刻他待在书房里面,看到那个聘礼单子,大喜过望,足足的五万两,其中不少还是真金白银。原本还有些犹豫是否真的要将大女儿嫁进姚家,姚家如此诚恳的态度,令得他很欢喜,没想到身为兵部尚书的姚宗平,家底如此殷实,更重要的是他确实如他所言,很看重此事。   接着就是轮到他去忙嫁妆的事了。   有婆子在外面通报,说是什么二小姐来了,顾德珉对顾云瑶还心有芥蒂,想起某日晚上她提到她母亲的事,他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一点都不期待见到这个女儿。   又是一年冬,地方上开始逐一往上汇报全年财务状况,顾德珉是礼部的官员,除了宫中节庆、礼祀之时,所需要用到的开销,他得好好进行审查之外,因皇上信任他,会交代他写青词,还会叫他帮忙工部一起看看地方财务问题。   顾德珉静默了一会儿,翻翻手里的公文,对外说道:“叫二小姐进来吧。”   很快顾云瑶进来了。   顾德珉忙得眼睛都没舍得抬一下,顾云瑶却知道,她的父亲一定是很怕见到她。   自从那天晚上她问过顾德珉一些关于母亲蔺氏的消息之后,顾德珉就一直找各种理由规避她。   顾云瑶从小到大不受父亲的宠爱,已经对他这样的态度习惯如常。若是哪天顾德珉忽然很关心起她来,才叫顾云瑶打从心底不适。   她也静默地站了一会儿,直到顾德珉舍得抬起眼睛,看向她,好像想要看穿她的心里,她的想法。想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又是从谁人的口中得知了多年前那一晚的秘密。   那一晚,那一晚……是他一辈子的阴影。 第145章   顾德珉沉默了很久, 他看向她, 通过顾云瑶,仿佛看到了若干年前蔺月柔的身影。   忽然慢慢地侧过脸,眼中也已经冒出了泪光。   当年的那件事, 明显是他的错, 偏宠惠姨娘,反而忽视了蔺月柔的感受。在他看来,蔺月柔一直都温婉可人,在他将林明惠带回家中以后,蔺月柔听说了此事, 也只是浅浅一笑, 没说什么。   蔺月柔的大度开始让他慢慢忘记身为丈夫的本分, 加上蔺月柔和林明惠两个人,一前一后怀胎。他因偏心林明惠, 而渐渐疏于照顾蔺月柔, 加上那件事……   对,就是那件事!   顾德珉一直都记得。   蔺月柔喜欢梅花,有一年府内的梅花开得正好, 他难得有了雅兴,折了一支品相好的红梅过去找她,却见到院子里蔺月柔正傲雪挺立,与她身边的贴身丫鬟说话。   他不知怎么的就很心虚, 躲了起来想具体听听她们在聊什么。两个人说的正是靖王的事。小丫鬟是从侯府里带过来的人, 凡事都向着蔺月柔。   她一直对顾德珉偏向林明惠, 从而冷落了蔺月柔这件事大感不满。小丫鬟准备偷偷去侯府里告密,被蔺月柔拦住了。   顾德珉至今还记得她们两个人都说了什么。   小丫鬟当时是有点急了,觉得附近没人,就说道:“二爷他宠妾,这件事本身就不对,若是告诉老夫人还有侯爷他们,一定会为您做主。”   蔺月柔却是笑着,有点无奈:“不可,不能这么做,顾家的事,怎么能让我的外家再来牵涉进其中?我即是二爷的妻了,也是顾家的一员,家事不是天下事,不要将太多人扯进来。”   那小丫鬟明显很气愤,她也跟着有点无奈:“可二爷这样……二爷这样……太太您当年若是肯听老夫人还有侯爷他们的话,嫁到靖王府,便不会有如今这样的事了。靖王他一定会好好待您!”   蔺月柔摇了摇头,感叹道:“靖王他,也是推了皇上亲赐的婚事,我如何能应他?那也是得罪了皇家。”   听到这里,顾德珉渐渐就明白了,原来蔺月柔嫁给他,并不是因为真的爱他,而是害怕嫁给靖王,会给靖王带来麻烦。   原来靖王也在暗中推了皇上钦定的婚事。他连皇上的婚事都敢推拒,他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出来?   说不定……说不定靖王早就和蔺月柔暗中私通过了!   顾德珉记得,当时他恨得就把那支红梅给折断了。   不仅如此,那小丫鬟还在说:“王爷他为了您,连皇上都敢得罪,足以证明他对您的真心啊!”   听到这里,顾德珉就不想听了,把生生被他折断的红梅一并带走。后来随便找了个由头,把这个胆敢胡言乱语的小丫鬟杖打了几十板子,给卖出了府。当时蔺月柔求了他很久,他不为所动,只耿耿于怀靖王的事。   靖王是个手握重兵的王爷,他身材魁梧,因曾经带兵打仗被敌军偷袭,左眼处受过伤,留下一条长长的疤,加上他的长相本就彪悍,大家看见他都害怕,因此给了他一个“冷面王爷”的称呼。   顾德珉依稀记得,在蔺月柔走前的那一晚,他和她单独说话,守在她的床前,顾德珉想听听她还有没有什么遗言,还有没有要和他交代的话。比如说,顾云瑶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是他的。   顾德珉感觉自己快魔怔了,他一直问蔺月柔究竟为什么要嫁给他,还问什么时候和靖王私通过,见过面。   还有关于顾云瑶是个早产儿的事情,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整个顾府上下都知道。   顾德珉就这几个问题,一直在问她。   有可能是把蔺月柔逼急了,至今他都忘不掉,蔺月柔怀着恨意的双眼,一直瞪着他。她快死了,看起来是那么柔弱,说话都没有力气了,还在努力地想要传达什么似的,就只是瞪着他。最后颤着双手,想要抓住他,顾德珉当时已经害怕了,不敢直面她的双眼,连蔺月柔要抓住他的时候,都扑了一个空。   然后蔺月柔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若是你当真如此想,旁人说什么也无用,我再解释,你也不会相信。那就当做是了吧。依你想的,当做是了吧。”   这算是蔺月柔亲口承认了?   而且蔺月柔死后没过几日,这靖王的消息比谁都要灵通,居然快马加鞭从千里迢迢的四川赶回了京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把他往死里揍。后来那天晚上,蔺月柔的尸首就不见了。   那一晚,他一个人在守灵,在烧纸钱的时候,有个黑衣人突然夜闯进顾府,要把蔺月柔的尸首劫走。   顾德珉当然不能让他把蔺月柔的尸身带走。在拼死扭打的过程中,不小心揭露了那个人的面巾……   顾云瑶本是想从她的父亲口中套出母亲尸首的下落,上次失败了,但是从上次顾德珉的反应可看出,他一定是知道母亲的尸首在谁人那边。   这次她不会想再失败。   既然知道了母亲现如今都还在其他的地方,她狠狠蜷紧手心,那就必须想办法把母亲带回来。   从五年前在侯府里得知了这么一个摄人的消息以后,她一直都有这个打算。   顾云瑶沉了声音道:“父亲,您在忌惮什么?是那个劫走母亲的人,您得罪不起吗?还是说,您见过了他的真面目,被他威胁了?”   顾德珉一听,就怔住了。   明知道这是女儿说的试探性的话,却还是被说得惶恐交加。   他确实是被威胁了,但是那个人根本不需要用武力或是言语威胁他,只消一个眼神。   其实根本不需要扯下那个人的面巾,他已经知道是谁。在看到那个人左眼的疤的时候,就已经表示,他和那个人无法抗衡。   “你今日来有什么事要和为父说的?”顾德珉微微动了嘴,还是恢复了常态。   没想到又失败了。顾云瑶知道,这一次,顾德珉也不会和她如实交代。   既然逼他逼不了,只能慢慢用缓兵之计了。还是先说一下顾云芝快大婚的事情吧。   ……   文轩阁里头也是热闹异常,惠姨娘因为顾云芝快要嫁入姚家的事,精神振奋了许多,平日里素面朝天的她,也难得上了妆。   一连许多日,每天都能见到顾德珉。以往他也会来文轩阁,起初的时候,次数很多,几乎每夜都会歇在她的身边,但自从顾云芝说错了话,她做错了事——在文哥儿的事方面,看顾不力,被老太太责罚了许久,加上早年顾德珉给她傍身用的田产铺子的收成出了一点纰漏,那些账目,与实际收入完全不吻合,顾德珉渐渐地开始不待见她们母女两个人了。   这之后,她好容易在顾府建立多年的根基,被一朝倾覆。文哥儿被抱到赵姨娘那边去养了,顾云芝也被安排到独立的院子去住。   两个孩子不在身边,等于是把她的羽翼给剪除。首先就不能少了文哥儿。顾钧文是二房里头唯一的一个男孩,顾德珉很重视他,他若在谁的身边,顾德珉就会经常去那个人的身边看望他。之后顾钧文到了赵姨娘那里,也不知道赵姨娘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顾钧文渐渐的开始不认她这个娘了。在惠姨娘的眼中,就是那个卑劣的女人,竭尽所能地利用文哥儿,让顾德珉一直歇宿到她的院子里,还把唯一的这个孩子给抢走。她现在连一个赵姨娘都对付不了,何况是顾老太太,还有顾云瑶呢?   以前是她小看了顾云瑶,没想到那个小丫头这么厉害。   好在文哥儿渐渐大了以后,被传出一点耸人听闻的消息出来,顾德珉这才在前段时日给他重新安排了一个独立的院子,去赵姨娘院中歇宿的次数便因此而大大减少了。她才有机会,慢慢再把顾德珉的心拉拢回来。毕竟以前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顾德珉纵有再好的记性,也该渐渐忘了。   林明惠终于觉得松了一口气,今日不到用晚膳的时候,顾德珉也是来了。   看着顾德珉在忙嫁妆的事,还将嫁妆单给她一并看看,林明惠虽然心里头高兴,拿到嫁妆单以后,越看越皱眉,忽的就笑不出来了:“这添的也太少了,姚家人会因此看不起我们家,看不起芝姐儿。”   顾德珉今日心情不大好,听到她这么说,不免冷笑一声。   看不起?他才觉得她们是高看了彼此,嫁女儿又不是赔女儿,姚家人添那么多的嫁妆,是他们家的事,难道他们添多少嫁妆,顾府就得跟着赔多少嫁妆吗?   他是京官不错,经常有地方官员会带着金银珠宝来贿赂他,靠此才能供养顾家二房数十口人,不然林明惠以为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可以前林明惠想要什么,他就尽量花心思去满足她。   原来蔺月柔屋里有什么,林明惠也能有什么,甚至蔺月柔屋里没有的,林明惠都有。   那时候他觉得蔺月柔是侯府的二小姐,娘家家底殷实,带来的嫁妆就很多,不缺一些玩意儿。相比之下,林明惠不同,家道中落,老父亲不在身边,甚至因时势不利,她其中的一个亲哥哥被仇家打死,正是伤心的时候。以前对照顾她十分用心,现在的顾德珉却越来越觉得以前是识人不清,林明惠待在他的身边,原来贤惠善良,总为他着想,说他当官也不容易,离了地方官员的馈赠,靠京官的俸禄根本无法满足家用。如今居然还嫌他给的嫁妆少。   好在他来之前,顾云瑶和他说了一番话,顾德珉忽然警醒了一点,想试探她:“你认为添多少嫁妆才叫合适?” 第146章   屋内静得出奇, 听到顾德珉这么问, 林明惠反而冷静下来。   她惯常用的办法就是利用她柔弱的姿态,去讨好顾德珉。眼下也立即反应过来,靠近顾德珉, 给他揉揉肩, 又捶捶背:“老爷,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瞧,咱们顾府是簪缨世家,如今到了老爷您这里, 三个女孩儿都是老爷您的孩子, 您以前是圣上做太子时期的侍读, 一直以来,圣上可都喜欢着您呢, 不然也不会每一年都要留您在宫中吃口元宵。老爷您说, 京中的人,但凡是个达官显贵,哪一个不认识您?”   这说的嫁女儿, 不再是简单的嫁娶问题,而是面子上的问题。   首先姚家愿意娶他家大女儿过门,已经十分稀奇,别人听了之后就会感到好奇, 再之后, 顾云芝是林泰外孙女的消息, 就会不胫而走。   顾德珉犹豫了一下,又听她柔声说道:“妾身也知道,老爷您一直重视嫡庶有别的问题,虽说如此,可芝姐儿、瑶姐儿、梅姐儿三个人,哪一个不是您的亲生女儿?”她似想起了什么,说了之后就迟疑了一下。   顾德珉居然从她这片刻的迟疑当中,想象到顾云瑶可能不是他的亲生女儿,略微皱了眉。   林明惠看他如此,声音更加轻柔,敲背的力度,也更加的适中。   “妾身往常,一直和芝姐儿文哥儿受了老爷您的照顾,若不是老爷您在,顶了那半个天,妾身如何能有今日的地位?妾身以前就说过,什么若不是跟了老爷您,而是跟了别人,会变成正经人家的太太,这些事,不可能有的。老爷您也知道,我父亲他被定了罪之后,他的门生们,都不敢再和他有干系。若不是老爷您愿意收留妾身,妾身何来如今不用颠沛流离的生活?”   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之后,顾德珉听着听着,竟是心内软了片刻。   想想这么多年确实也是,委屈过蔺月柔之后,他又委屈了林明惠,顾德珉转过身,想拾起林明惠的手心,却见她眼中蒙了层晶莹的水雾,他心尖儿跟着一颤,许久不曾哭过的林明惠,竟是在片刻间梨花带雨起来。   她是宝刀未老,哭得娇滴滴的,身子跟着一颤一颤。顾德珉忍不住扳着她的肩,把她拢进怀里,叹息了一声说道:“这么多年,是委屈了你和芝儿,我曾说过,有我在的一天,必然不会亏待了芝儿。如今她终于是要嫁人了,嫁妆的事,我会再想想。”   林明惠终于是雨过天晴般,露出娇媚的神色,贴着他的胸膛,就是好一阵娇嗔。这一招很好用,顾德珉很享受。   到得天黑之际,已经在林明惠这里用完了晚膳,顾德珉才回到顾老太太的住处安喜堂。   正好顾云瑶也在,她这几日绣了新的鞋垫、护膝一类,要拿给顾老太太看看,老太太正眉开眼笑地接过来一一过目,见到儿子来了,紧着让下人先奉茶。   顾德珉撩了袍子,在她的身侧坐下。   不知怎么,他的目光又落向正与老太太两人间言笑有声的顾云瑶。只见这个女孩儿,如今的身量是越发的抽长了,她似是也注意到了父亲的目光,转过脸来看,那能描绘杏花春雨似的眼,亮莹莹的,柔嫩中带了一点并不刻意的妩媚,许是她也不知道这层艳色是哪里来的,正好在笑,那笑声清灵,发自肺腑,双眸略略弯成了月牙泓泉,因此透出的媚色之相,足以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和当年她的母亲很像。   顾德珉略微失神,回忆去到了许久前的远方,直到有人唤他,他才收回神思。   顾云瑶唤了一声:“父亲。”瞧着他来了,反而就不再笑了。   顾德珉还有些恍惚,没奈何,只好应了一声:“嗯。”   因为顾云瑶在,有些事反而不方便开口,顾德珉与老太太寒暄了几句,几次三番没能说到嫁妆的事。   顾老太太早年前便已经察觉,顾云瑶与她爹之间并不亲近,可能是小时候他的种种做法都凉透了孩子的心,连顾老太太的心也渐渐凉透了,望着这个儿子,觉得有些陌生。反而是顾云瑶几年间的乖巧陪伴,叫她越发的放不下心。她还想撑到她嫁人之后。   顾老太太甚至已经决定好了一件事。   姜还是老的辣,她看出顾德珉有话要说,这般吞吞吐吐反而不像他的性情。顾老太太道:“德珉,有什么话,在为娘的面前就直说了吧。”   顾德珉趁机又看了看顾云瑶,顾老太太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孙女儿,她正乖巧地坐在身侧,身姿娇美。   老太太的威严,他从以前就领教过,为了顾云瑶,当年她可以把二房的人都狠狠罚一遍。如今还惦记着这件事,不敢触了老太太的逆鳞。顾德珉才硬着头皮说道:“这件事,有瑶儿在,不便说。”   “有什么不便说的?”顾老太太皱了眉头,声音渐沉,“必是又和惠姨娘那边有关?”   好不容易叫他这么多年来,鲜少歇宿在林明惠那里了,没想到林明惠还能有东山再起的一日。顾老太太仔仔细细看着这个儿子,想从他口中听他如何辩解。   顾德珉有点慌了,母亲的目光太严厉,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她揭穿。连顾云瑶也在看这边。   顾德珉脸色白了片刻,说道:“确是和惠姨娘有关,是想说芝姐儿的嫁妆。”   顾老太太神色一凛,目光落向他。顾云瑶也听出来了,怕是这惠姨娘嫌嫁妆出的少,她早就有这个预料,这件事搁在惠姨娘的身上,完全不稀奇,毕竟在上一世,惠姨娘可以为了文哥儿的身子,或是文哥儿的学习状况,以找借口来觊觎她母亲蔺氏留下的那些嫁妆。   如今顾府太平,从文哥儿身上做不出文章,却可以从顾云芝嫁人一事整出一点文章出来。   顾云瑶心里冷笑一声,不愧是惠姨娘,这么多年了,还想着要和她斗。   但是现在有个把柄拿捏在她手里……顾云瑶慢慢开口:“父亲,惠姨娘是觉得您出的嫁妆太少了吗?”   顾德珉情不自禁地皱起眉,没有出声表态,却也差不多了。   顾云瑶继而说道:“这些年来,我失了母亲,好在祖母愿意留我在她院中养,养育至今,父亲您不常来看我,您自有您的苦衷,我何曾说过什么怨言?您以前,偏宠惠姨娘还有芝儿姐姐她们,冷落我和梅儿妹妹,我何曾说过什么怨言?子不教,父之过,若我今天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那也是父亲您没有好好教诲。”   “……”顾德珉愣怔了片刻,没想到她真的敢这么说!   顾云瑶又道,眼神凉薄了几分:“芝儿姐姐快要出嫁了,嫁妆不够,是想从祖母这里走点帐吗?又或是,惠姨娘她们早就将如意算盘打好了,准备从我已逝的娘亲那里,从她的遗产那里拨点嫁妆出去。”   没想到真的被她猜到了,顾德珉的脸色一时红了一片。   顾云瑶继续道:“我母亲虽然当年嫁进顾府,是顾府的太太了,但那些陪嫁过来的遗物,是她带来的,是侯府的东西,不是顾府的财物。”   顾德珉的眉心狠狠一跳,想不到她将话说得如此之重。不仅如此,还有下文,顾德珉突然意识到,顾云瑶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偶尔露出惹人怜爱之相的乖巧孩子,可能以前,她就一直在装!她一直都冷眼看着顾府的一切!   顾德珉的心头凉了半截,听顾云瑶清灵的声音还在说道:“既然惠姨娘的父亲是当年的内阁首辅林泰,做首辅的人,不会断了自己的后路,总该留下了什么才是,她却始终在惦念着顾家的财物,往娘家里送。我可记得五年前父亲收了给惠姨娘傍身用的八成田产铺子,父亲难道是忘了,那些田产铺子的收成,最终去了谁的手里?虽说那些给了她傍身用,便是她的东西了,她想如何用,也都是惠姨娘的决定,不过如今这嫌弃嫁妆少一事,若是真的听她的话多安排进一些嫁妆,还不知会不会又像当年一样,进了她娘家那边的腰包,而非是真的作为嫁妆进了姚家。”   顾德珉一愣,被她说得一噎,无言以对,确实是这样没错,对于一个有前科的人,谁知道惠姨娘嫌弃嫁妆少的根本目的是什么。他本就疑心病重,否则这么多年来不会一直在考虑,顾云瑶究竟是不是他的孩子。   姚宗平突然带着儿子上门提亲,他如何想都觉得不对劲,没准依顾云瑶所言,惠姨娘真的是想和姚宗平他们联手,把顾家给吞一个空。   且顾老太太也发话了。   “瑶儿说的没错,你添的嫁妆单子我也瞧过了,并不算少。当年蔺氏嫁进我们家,足有快二百抬的嫁妆,其中还有圣上的恩赐,侯府在宣府等边关重镇的功绩,是咱们家比不了的,所以才能红妆十里,如此威风。若是惠姨娘想与当年蔺氏的排场相比,那也得有个殷实的家底才行。芝儿也是我的孙女,我自会在嫁妆单子里添些东西,这不用多说,免得德珉你说我偏心。若当真要说我偏心,你这些年来又是如何做的?”   “以前文哥儿身子不适,你就去惠姨娘那里常坐,冷落疏忽了瑶儿,这便是你对几个儿女不偏心的态度。若非你如此,惠姨娘也不会被你养成这么不知满足的性子。你是我嫡出的儿子,却生性如此凉薄,叫府内的下人们这么多年来如何看?口口声声说嫡庶终有别,最无别对待的便是你。惠姨娘说嫁妆不够,你还敢真的过来,早前我就说过,动什么脑筋都不可动到先二太太的嫁妆上面去,她只留了瑶儿这么一个孩子,那些嫁妆,今后也自然是留给云瑶,什么歪念头都不要有。”   顾德珉半句反驳的话也答不上来,只能应声道:“孩儿知错了。”   “好了好了,”顾老太太听他说话就觉得累,挥手示意他下去,“若没其他事,你且先回去吧,我和瑶儿之间还有些话要说,留着你在,确也不方便。”   这就要赶他走了。顾德珉只能答应着说一声“好”,起身离座准备离开。   又被老太太叫回头:“等等。”   顾德珉等了等。   顾老太太看着他,眉目稍稍平和下来:“虽然先二太太不在了,还有我在,她的事就是我的事,瑶儿的事也是我的事,今日一事提过一遍即可,今后不许再提了。若是叫侯府那边知晓了你有心思想动先二太太的嫁妆,不知会如何在圣上的面前发难你。且说这段日子,那靖王似乎也要回来了。你自己掂量着吧。惦记女人嫁妆的男人,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顾德珉被说得无言以对,但是很快反应过来。什么?   “靖王要回来了?”   顾云瑶也凝神在听,靖王的事情,还是五年前率先从薛妈妈的口中听来,早就对这个人产生了好奇之心。   顾老太太揉了揉眉心:“我也是从其他的世家太太们口里听来的。忠顺侯爷要回来了,靖王与他交情深,难得从边关回京,自然是要从封地回京与他一续。一旦回来,他必然要被请去宫中与圣上相见。兴许你会在宫中与他碰面。”   顾云瑶一直以来都十分佩服顾老太太,若说说话也需要技巧,顾老太太便做到了这一点,条理清晰,有威慑力,还简言概括了将来有可能会发生的大事。   顾德珉的双肩颤了颤,脸色逐渐开始发白。   他强撑着意识,艰难地说了一句:“孩儿知道了。”   ……   晨曦微微照耀大地,风味楼内,摆设精致的一间房中,丁一紧紧蹙着眉,盯着他们家少爷的身影,越发的不明白他们家少爷什么想法。   那日见到那小哑巴之后,他就有些茶不思饭不想,一连许多日又跟小哑巴之间断了联络,丁一一边磨墨,一边琢磨。不知不觉间,谢钰竟是画了一幅画。   丁一一看,有点惊讶,同时谢钰搁下了笔。   画卷里头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那小哑巴。“他”眉眼如画,柳叶细眉,眼若含星,除了不再和他们见到的那般黑了以外,其余的都像是本人被摘进了画里去,别说,还挺好看。   只是这分明还是个男人装扮,丁一微有些咋舌。   转脸仔细一瞧,谢钰还勾了唇,淡淡地看了一眼手底的画卷,眉目静好。   他们家公子可能是魔怔了,对着一个男人傻笑。丁一正准备开口说话,门外有人轻轻扣了几声。 第147章   丁一去开了门, 门口居然站着那个眉目很淡的纪凉州纪公子。他始终穿了一身玄衣, 身姿挺拔如松柏,脸容很静。腰间的宝刀随身携带,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习武之人总是叫丁一有种五大三粗的感觉, 明明纪凉州也是习武之人, 却从他的身上,感受不到那份粗糙。他的身上,一直有着清贵公子的气质。   更要紧的是,纪凉州不仅会武,还能文。   丁一赶紧将他迎了进来, 以前不懂他们家公子, 一个为参加春闱考试的书生, 怎么能和一个以习武为道的公子之间能有说不尽的话要聊。在有一次见识到纪凉州对兵书、对水利方面独到的见解以后,丁一就心服口服了。   他们家公子, 居然和纪凉州之间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因为河道水利修缮工程等事。   今日纪凉州过来找谢钰, 确实是想浅聊一下。才被迎着要坐到窗口,发现谢钰雅兴极好地正在作画。   纪凉州略略低了眸,看到画中一个人物正在做言笑晏晏的模样, 栩栩如生,如跃然纸上。眉若远山青黛,双眸似顾盼生情,虽然穿了一身男子的装扮, 除了印象中的那个人之外, 再也没有人会拥有同样的面孔。   纪凉州定定看了片刻, 身子居然有点酥麻僵硬的感觉。   丁一瞧着他有些不对劲,倒了一杯茶要递与他:“纪公子怎么了?”他承认,小哑巴如果真的有这么白,生得是很好看,所谓一白遮三丑,也不至于两个男人都对小哑巴看得着迷了?   谢钰也发现了他的不太对劲,勾唇淡淡一笑说道:“纪兄,上次这位画中的兄台,莫非你认识?”   上次真人来到客栈,在面前时,也不见纪凉州有如此反应,谢钰并不知情纪凉州如何看待这件事,只说道:“若是纪兄当真认识,可否告知我,画中少年的去向?”   ……告诉他去向?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连日来多亏有谢兄在照应他,纪凉州不过是觉得,有来既要有往,如果谢钰真心焦急想要找到小姑娘的去向,他有理由应该去帮助。   倘若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事需要联络,他甚至可以帮忙去传话。   但是……纪凉州的心里忽然有种钝痛的感觉,这让他有点无所适从,也不知身体为何会产生这样的状况。   他本是想过告诉谢钰,小姑娘的去处,却脱口而出道:“并不认识。”   谢钰想想也是,若当真认识,上次就应该相认了。问出这般古怪的问题,倒是他的不是了。谢钰道:“如此也是,叫纪兄为难了,快请坐。”   听了谢钰的话以后,纪凉州心里的那层钝痛感逐渐加深。甚至有种想要迫不及待见到小姑娘的心情。   ……   夜寒露重,到得了这冬日,天色早早地就晚了。   文舒斋的书房内,正燃着烛火。   顾云瑶有些无聊地就着烛火,在摘抄一些书卷里面不错的内容,比如《左传》中有言“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比如《中庸》中有言“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在前世身子好了之后,她就开始进学,四书五经基本都有了解,但真正微有点领悟能力,是从这一世开始。没奈何,就算上辈子已经练到熟能生巧的女红描红之类,这辈子还是得重头来过。顾云瑶一开始学习到已经犯恶心的地步,后面就是习惯如常,渐渐地就变成了享受。   每日晚上睡觉前,总要临摹一些作品。而每当这个时候来临,她都要把身边的人支走。   顾老太爷曾经收藏过不少江南谢家的珍品,因对谢家老太爷的墨宝画卷极为迷恋,不惜花了重金从民间收集过来。自从了解到哥哥是在江南谢家的环境里生长,这几日顾云瑶也求着顾老太太,从她那里先借来了祖父珍藏的这些名书画卷,听说当年老太爷实在很宝贝它们,嘉欢帝想从老太爷手中转入一份做收藏,顾老太爷都不愿意。   顾云瑶临摹的是一幅出自谢老太爷名为《鸟趣图》的画作,正润了笔,大致比划了一下鸟的大小,与画中的位置,才点了一只眼睛,窗外熟悉的轻响又传来了。   感觉已经习惯如此,顾云瑶搁下笔,支摘窗一开,果真见到大名鼎鼎的纪凉州纪大人在外面。   他还是那身常见的玄色衣袍,这身装扮,即使在风雪中,也依然引人瞩目。   顾云瑶见到他的第一眼,没奈何地就是笑了,从过去开始,纪凉州想到什么,就会去做,她以前狠心地拒绝过他,一般人都应该明白的事情,他却像是不太明白,依然要执拗地见到她,逗她笑出声来为止。   不知不觉当中,她就习惯了这样,老实说,若是哪天当真与纪大人断了联络,看不见他了,也许她心里还会有点发慌。   顾云瑶不知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她究竟除了发慌以外,还有什么反应。   见他有些沉默地不说话,顾云瑶不知他要来做什么,转身从梳妆匣里取出上次他送的红宝石耳环。至于红宝石金簪,她还会继续想办法从哥哥的身边拿回来。   纪凉州似乎有些错愕,在她把手里的物什递到他手心后,只是一瞬间,他流露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反应。   顾云瑶身量已经抽长了,却还只顶到他的肩处,仰面笑着说道:“金簪子,还有耳饰都太贵重了,你这些日子都没有来,我想着,什么时候见到你就该还给你,金簪子随后一些日子我就会还给你,耳坠你先拿着。”   小姑娘这是在拒绝。   恍然间,纪凉州想起了有一次和顾钧书两个人在街市,他看到路边卖的那些胭脂水粉香包玉簪一类的物什,顾钧书叫他千万别买,毕竟顾府是一个簪缨世家,顾府里面,什么金的银的玉的顾云瑶这边都不缺。   顾云瑶抬起眼,莫名好像看到他很受伤的表情,一瞬间,叫她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了。   递出去的手还保持着原样的姿势,以前纪凉州都不会问这样的话,如今却是不知怎么的,就变了。   顾云瑶分明从他口中听到——   “你不喜欢吗?”   “不是,”顾云瑶从来不知道婉拒一件事,原来是这么的难,她略略皱了眉头,不知道该如何阐述自己的想法,“不是不喜欢,是……这样很像定情信物,我根本不可能收。”   “你不喜欢吗?”   他还是这么问。   明明那双眼里没有什么感情似的,却盯着她,盯得她都不敢再直视他。   什么喜欢不喜欢,究竟是在问喜欢不喜欢簪子,还是喜欢不喜欢他?   顾云瑶的脸容窘迫了一瞬,就当是在问簪子的事吧,不明白她这样解释,纪凉州会不会懂:“一般定情信物,互许终身才会送,什么梳篦、簪子、玉佩……这些都是。你本不欠我什么,何必送这么名贵的首饰给我?”   他还是在问:“不喜欢吗?”   顾云瑶刚刚说话的时候,是侧了一点身子,不敢直面他。这回她终于抬起头来了,要正面,却蓦然撞入了他如深潭古井的眼睛里,里面好像有什么在激荡着,那般的浓烈。   顾云瑶恍然了一瞬间,纪凉州不知什么时候居然从窗外跳了进来。   忽然,她的手腕被紧紧抓住了。   顾云瑶怕惊动其他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再者,她相信纪凉州不会害她。这般任他抓着,心头莫名产生了悸动,总觉得很是怪异。   还是稍稍侧过脸,避开他莫名深深望来的眼。   有些温热的掌心,很是轻柔地抚摸在她的侧脸上,顾云瑶的身子微微一颤,即刻转面而来想告诉他,男女之间这样相处,实在不太合适。   却看到他的嘴角扯出一丝神似很无奈的笑容。   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笑。甚至很少看到他会笑。   顾云瑶有点发懵,静静地看向他。   纪凉州还捧着她的脸,小姑娘的脸如同嫩滑的豆腐,在手心里面,忍不住让他想要慢慢地摩挲。很快又看到小姑娘好像是为难的表情,他把手收了回来,脸色恢复如常,有些歉意地与她交代道:“我今日……”   想说什么,纪凉州不知如何去表达,甚至顾云瑶看到他脸容上现出片刻的不自然。   是难为情。   纪凉州原来也会难为情。   顾云瑶被他影响得也有点难为情,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为好。   从今日在谢钰的屋中时,身体就有一种病了的感觉,手指发凉,身体发僵,待见到小姑娘之后,这种病了的感觉更加的浓烈。   纪凉州忽然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有什么在身体里面狂奔,再也克制不住。   之前没能说出口的话,这一次……   他想要她是他的人。   “让我照……”   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接着有人通报完一声后进门。   “姐儿,你快来尝尝,之前我们摘的银杏果,从油锅里走了一遍,可香了。”桃枝端着一盘炸好的白果,看到纪凉州居然趁夜闯入顾府,把她家姐儿按在怀里,吓得好好一盘白果全部散落在地。 第148章   炸好的白果如数散落在地, 桃枝吓得立即惊叫一声, 正好引起了门外夏柳还有其他丫鬟的注意。   尽管以前纪凉州对他们家小姐有过救命之恩,但救命之恩是救命之恩,这月挂树梢头, 他一个孤拔英挺的男人, 正值青年时期,尚未娶妻,突然跑到同样一个尚未出嫁的女子闺房当中,实在会叫人引起无限的遐想。   等夏柳还有薛妈妈等人进门,问怎么回事的时候, 屋子里只有她和顾云瑶两个人了。   只支摘窗开在那里, 寒风一吹, 吹得桃枝的心头有点发凉。薛妈妈上前将合窗关好,还在出言训斥她:“瞧瞧你, 这失魂落魄的样子, 如何照顾得好小姐?盘子碎了,合窗居然也开着。”   薛妈妈幽幽叹了一口气:“你瞧着什么了,傻成这样?”   桃枝刚准备回答, 看到顾云瑶正在看她,有些话还是不便多说了,此事若是传出去,他们家小姐的名声也就完了。还有二爷好似不喜欢二小姐和纪凉州见面, 也不知纪凉州如何得罪了二爷, 若是今日的情况叫二爷知道了, 很可能将顾云瑶罚关禁闭……   桃枝赶紧摇摇头,说没什么。   第二日,赶早起来,天空里居然飘起了鹅毛大雪,听薛妈妈说,昨日夜里就开始下了,她是起夜的时候发现了院子里有雪,原先只是零星一点,却不想这雪越下越大,起大早一看,地上的积雪都快没过脚面了。   北方的天气寒冷,每一年几乎都会下雪,却也有特殊的时候。五年前就是快到新年之时才降了瑞雪,时有人从宫中传出信来,说隆宝帝当年为祈求天降瑞雪,而斋戒沐浴了许多天。   想必今年无需再祈福了。   桃枝为她选了一件领口带绒的缎袄,脖子里戴了一个大金锁,又是漂亮的未出阁的少女髻。看着镜中的容颜,不知不觉间,桃枝为她配的耳坠居然是纪凉州送的那副,她倏地将耳坠摘下,仔细地塞进梳妆匣里,桃枝被她弄得一愣,顾云瑶也不想太瞒着她,只说道:“是纪大人送的。”   说完以后顾云瑶就看向窗外朦胧的微光,站起身来,朝向微光处走去。   以前她觉得,能嫁给表哥是一件好事,以表哥风华俊美之姿,如非不是他年纪轻轻就跟随舅舅一起去了边关看守重镇,留在京中,一定会有不少京城贵女排着长队想要嫁入侯府。她当初也想嫁给他,和想要为顾府避开劫难攀上这个高枝已经没有关系,就是对表哥的那层心意,单纯地想要以另一种身份留在他的身边。不再是他口中所说的表妹。   但是,倘若糊涂行事,这么多年她所做的努力可能就白费了。正如她曾经对蔺绍安说过的,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她把对蔺绍安的想法,从那日与他推心置腹聊过以后,就紧紧锁了起来。   以后即使碰见他,心里会因他产生一点涟漪,那也是正常的反应。已经无关其他的想法了。   这份念想,就是被真正的封闭了。   倒是纪大人那里,既然知道了他往后可能会为他的父亲纪广翻案,她就不能坐视不理。兴许能从身为大理寺丞的伯父那里知道什么消息。算是报答他多次以来的救命之恩,以及……   顾云瑶但凡想到那夜的那个温热的吻,还有昨夜他拥抱自己时,露出的叫人意外的反应,心里莫名一悸。   纪凉州昨夜想说什么?   顾云瑶有些发怔,心里很微妙。   难道是想说——娶她?   ……   惠姨娘正在屋中和顾云芝相谈,因这雪势越下越大,一时半会儿从惠姨娘这里走不开,顾云芝多坐了一会儿。   难得能和女儿之间见面,自从两个孩子不跟在她身边以后,她这里渐渐就门庭冷落了。原先还寄望着能将顾德珉的心从别处拉回来,看情状是失败了。   惠姨娘如何有能耐,也不知道当天顾德珉在顾老太太那里都聊了些什么,她如今最紧张的事,就是快些将顾云芝嫁过去。   只要能嫁进姚家,以姚宗平的为人,一定能够兑现之前的诺言。   顾云芝被母亲拉住手心,听她殷切地说到嫁入男家以后,应要注意些什么,可惜她嫁得匆忙,当年拜托过顾德珉,请一些从宫中退下来的老嬷嬷来府内教导几个女孩儿的礼仪,却因为出了当年的漏子,没能实现。   琴棋书画她亲自传授过,倒是不用担心这些方面顾云芝会做不好,唯独怕她有些自视甚高的性情会祸害了她。   惠姨娘提醒道:“去了姚家之后,万不要再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在顾府内,娘可以包容你,你爹他过去也会看在娘的面子上包容你。但你应要知道,在这些豪门大院里,一步错,步步就是错,饭可以乱吃,话就不能乱说了。即使是在咱们顾府,我当年再如何小心翼翼,说错了一些话,你可看见了,你爹是如何对待我们母女两个。去了姚家之后,你得收敛了你的性子。但是姚宗平他,会待你如亲生女儿般极好,娘相信他,不会错的。”   姚宗平会待她极好?姚宗平只是她的公公,是她将来也要喊父亲的人,姚宗平对她好能有什么用,不是她的丈夫。   顾云芝把这些天来憋在心里的委屈,竹筒倒豆子似的和盘托出:“娘,我不想嫁入姚家,姚丁霖看上去就不会照顾我,他比我还小,上一次,上一次祖母带我们几个女孩儿去德昆茶社,我……”顾云芝差点将上一次在德昆茶社遇见齐国公家三公子的事捅出来。   想一想她娘肯定不会站在她这一边,惠姨娘恨不得她立即隔日嫁进姚府里面。   口口声声说她是她的好女儿,其实和她爹有什么区别?都是在利用她罢了。需要的时候就叫过来,从来不愿意听听她的真实想法。   婚期暂且定在新年后,已经选好了日子,姚宗平的意思是,想叫顾云芝最后在娘家过一个安稳年,再叫儿子姚丁霖把她迎娶进府内。   如今已经骑虎难下了,顾云芝眼圈一红,当年承诺的文哥儿是她们母女两人的靠山也没有了,这么多年来,其实惠姨娘一直都没有变,她一直都只为自己在筹划!   冒着风雪,顾云芝不顾后面追着的小丫鬟,离开了这里。   路上居然碰到一只好似无依无靠的小奶猫。   她上去一脚,踹在小奶猫的腹部,回头狠狠地对小丫鬟说道:   “哪来的小奶猫?府里什么时候多了?”   小丫鬟只好回道:“是三小姐想要养,正好大公子在京中认识的一些世家公子家中有养,便要来了一只。奴婢前两日才见到三小姐将它抱在怀里,怎的今日跑到这里来了?”   小奶猫好像是很冷,见到她以后就很亲近她,贴着她的脚踝一阵乱蹭,即使是被她踢了一脚,也想要靠着她取暖。一直“喵呜”“喵呜”地乱叫。   顾云芝听得心烦,大公子什么时候和三小姐走得如此亲了?肯定是顾云瑶,顾云瑶一直都和顾钧书顾钧祁孪生兄弟很是亲近,自从德昆茶社那一次,顾云芝就发现顾云瑶不仅和大房的两个公子相好,也和顾云梅那个庶妹很好。   小奶猫的出现,好像是在嘲笑她。   连大房的两个公子还有顾云梅合伙起来都要欺负她,要看她笑话!   顾云芝准备继续踩上一脚,不及有个人喊了一声“住手”,甚至推了她一把。   顾云芝被推得踉跄倒地,狼狈的样子连伺候在她身边的小丫鬟见了,都忍不住略带一丝笑意。   顾云芝的面前出现了穿着很精致的那个人,领口带绒的缎袄,天地苍白间,唯她如一团烈火,俏生生地站在雪地里。   小奶猫已经快被冻死了,它好像很通灵性,被顾云芝先踢了一脚以后,垂头耷脑地一直在找可取暖的地方。   挨近顾云瑶的腿边,她把它抱了起来,像抱一个特别幼小的孩子。   小奶猫也是一个生命,没想到顾云芝都狠毒到要对这么小的生命痛下杀手。   顾云瑶以前跟随受难被贬除京官职务的顾德珉,一起去了地方上,见多了因交不起赋税而四处逃难的流民。   每路过一处地方,就让她心寒一分。   有深受蝗灾灾害的苦难农民,有因为江南水患而亲人被淹没流失的孤苦流民,那些因颗粒无收,或是洪涝漫城的景象,都太惨了。但更惨的是,许多人死后没有人收尸,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姓都是什么,只能化作森森白骨,累积在荒郊野外。   顾云瑶见过的死人、死物太多了,她敬重每一个生命。   顾云芝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不过就是一只猫,若是没被我发现,也只会冻死在这里。反正都是要死,有什么差别?”   她赶紧叫身边的小丫鬟把她扶起来。   扶起来的瞬间,因为心里生恨,连同小奶猫一起,把顾云瑶狠狠一推。   不远处跟随府内管事,疾步地走来一个人。   顾云瑶往后一倒,居然倒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同时一把伞撑在了她的上空,她瞬间沉默,只因看到了静月岁好的那张脸。   谢钰勾了唇,恍如前世坐在水牛背上,在岸边看书的模样,只是那时候,他抬起眼看向她,笑着问她。这一次,是略略低了眸,只为迎合上她的目光。   他抿了唇,沉寂片刻,依然是和前世那样,只会对她一个人温润地笑着说话。   只有三个字:“没事吧?” 第149章   哥哥怎么会来?   顾云瑶仓促之间已经变换了神色, 霍地低下了头不让他看她的脸。   之前的扮装技术十分拙劣, 谢钰不是呆瓜,肯定一眼就能认出她是谁来。   空气似乎都凝结了。天地苍茫间,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顾云瑶一直低着头, 有点尴尬, 不敢抬起眼直面谢钰,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哥哥会主动登门拜访,一直以来她所做的努力就是希望谢钰不要与顾家再有什么联系,结果谢钰还是来了。   不仅来了,他好像没有认出她是谁来, 顾云瑶在这一刻松了一口气, 感觉得救了, 既然他没认出她是谁来,她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反常了, 否则会引起谢钰的怀疑。   顾云瑶还是低着头, 怀里抱着那只小奶猫,“喵呜”“喵呜”地在叫。她低着头在摸它,谢钰还是将伞撑在她的上空, 府内的管事也已经快步赶至了他们的身边,方才大小姐如何对待二小姐的事,他可都长着眼睛全看在心里去了。默默然看向身为大小姐的顾云芝,这要是将今日之事传到顾老太太的耳朵里, 没的如何责难她。   顾云芝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一个俊公子, 气得咬紧牙关不想说话, 就看着他们几个人,心里越发的难过。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总能看到顾云瑶身边有一些特别优秀的青年男子出现?   就只因为她是顾府的嫡长孙女吗?   顾云芝觉得委屈。包括今日所见的谢钰,他淡雅如兰,身姿坚毅挺拔,是读书人的气质,面容沉稳,眉间的那道印子让他看起来眉头似蹙非蹙,好像很难亲近人,但其实忽略了这一点以后,当真是翩翩美玉一般的温润型公子。   他应是走了许久的路,鞋面上沾了许多像是盐巴般的雪。为了给顾云瑶撑伞,一侧的身子裸/露在外,他的肩上落了许多雪。而鹅毛大雪的凄凄,竟与他的淡雅很是相称。   身上一件深蓝色的直裰,更显得他厚重如山,有看淡俗世的内敛。   她原本就笑不出的脸,更加笑不出了。   顾云瑶发现,今日谢钰身边的小书童丁一,没有跟着他一道前来,虽然很想问发生了什么情况,为什么他会突然来顾府里头,未免他怀疑她的身份,顾云瑶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顾云芝饱受羞辱以后,领着小丫鬟扬长而去。   她看着风雪中越走越远的顾云芝的背影,明白她也该离开了。   先要去三妹那里,把她走丢的小奶猫还给她。顾云梅一直以来都比别人反应慢一拍,今日已经发现小奶猫不见了,伤心了很久。   她派了文舒斋的人一起分头去找。没想到是她先独自找到。   “要回去了吗?”身边的那个人忽然低声开口。   顾云瑶才想起来哥哥还在她的身边。   她仍然是低着头,害怕露出一丝马脚。   但是心里其实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种感受,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很久很久的以前,久到她都快忘了哥哥与她说过的许多话,做过的许多事,唯有他的音容,他的笑貌,还能深深地镌刻在心底。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感觉好像回来了,依恋哥哥的那份感情,久经岁月,终于在这一刻,他在身边的时候,在脑海中乍然苏醒。   谢钰的话一直很少,却也比纪凉州多,见她没有作答,也没有带伞,主动站在她的身边,顾云瑶怀里摸着小奶猫,一直都很谨慎小心,他能看出她的谨慎小心,却也没说什么,青桐纸伞被纷纷扬扬的雪覆盖,很快他就抖了抖,将那些积雪抖落下来,伞面依然是大部分都盖在顾云瑶的上空,她突然看到谢钰的肩膀上也快被纷纷扬扬的大雪给覆盖了,他肩头的温度都来不及融化那些雪。顾云瑶猛然抬起脸,告诉他:“你不用为我撑伞,这边有我们府上的管事,我进他的伞就好。”   谢钰看了看她,却只是笑了一下:“你终于抬起脸了。”   顾云瑶听后,赶紧把脸又埋了下去。   自从那次在风味楼里就觉得谢钰的态度很奇怪,她的心跳声都快漏出来了,很是紧张,难得看到了谢钰,之前以小哑巴的身份有过两面之缘,不确定他会不会认出她来?   风声凄凄,管事跟在后面,想请谢钰先去正堂里一坐,顾老太太正在等着,谢钰坚持要打伞将她先送回去,顾云瑶几次拒绝了,却是无用。谢钰一直跟在她的身侧,伞几乎全部罩在她的上方。   路中还与她说道:“雪天路滑,有人在身边总会好一些。”   他能看着她埋着头,专注于小奶猫时,不停抚摸在小奶猫身上那只不安分的手。   指尖一根根葱白如玉,保养甚好,是一户金贵人家的小姐。   侧脸容颜如画里摘出来的人儿似的,睫毛会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根根分明。   不知是与他在一起紧张还是什么,她用口脂润过的红唇,在这样冷的天里,呵出了团团白气。几乎是迷蒙了她的容颜。   许久以后,谢钰发现有一粒雪花飘落到她的睫毛上,她还是那样,睫毛一颤一颤地眨着眼睛,很快翘立在上面的雪珠就化了。   谢钰越看越是勾勒出了淡淡的笑容。   趁她没有抬脸的期间里,他在悄悄观察她。   两个人走了许久,顾云瑶在半路上还遇到正在寻找小奶猫的桃枝夏柳她们,见姐儿已经把顾云梅的小奶猫找到了,打着伞拥簇着顾云瑶先回到柳姨娘那里,找顾云梅把猫儿还给她。   顾云梅见到奶猫回来了,抱着哭了许久,难得长房的大哥哥们会送她这么让她心仪的礼物,顾云梅想好好珍惜。   顾云瑶留下来,与她寒暄了几句,屋外阴云密布,只连绵不绝的大雪从空而降,天昏沉,分不出是什么时辰。约莫过了很久,有管事过来请她去正堂里面,称顾老太太有事要找她。   顾云瑶很快赶过去,听说是有要紧的事,就让桃枝夏柳她们先回文舒斋里等她。   去到正堂那里,才穿过月门,走进院子里,就看到大伯母肖氏在等着,好像是为了守她。   果然看到她来了,肖氏立马走过来,牵住了她的手:“瑶儿,你先和伯母一起,从次间进去。”   顾云瑶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就被肖氏一路牵住手,两个人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往次间里面一钻。   次间与正堂由一排槅扇相隔,从正堂里面无论是人的说话声音,还是人的大致样貌,都能通过雕花槅扇听见、看见。肖氏继续拉着她,往槅扇处深入。透过缝隙,里头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无比地传了过来。   看在伯母这么认真的份上,顾云瑶只想到这个安排肯定是祖母也授意了。免不得跟着肖氏一起凝神听了片刻。   看来他们之间的谈话,才开始没有多久。先是谢钰的声音:“之前晚辈的书童,亲自上门叨扰过老夫人,还望顾老夫人海涵。”   原来是在说上次丁一过来“麻烦”过祖母一事。   顾老太太笑了笑:“只是举手之劳,何曾来的叨扰?倒是今日是老身先叫人过去,请了你过来。”   顾云瑶惊了一下,居然是祖母主动将谢钰请过来?   这种感觉很是微妙,倘若祖母知道如今在她面前坐着的人,也是孙儿,该做如何想?   要怪也怪她爹当年和府内一个丫鬟留下了风流债,却没有拥有一力照顾他们的担当。好在哥哥被江南谢家收养,没有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伯母要把她拉到次间里,躲着偷听他们的谈话。   顾老太太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用茶水润一润嗓子,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心声,顺着她的想法点出了江南谢家。   “你出生名门,来自江南谢家,老身的夫君还在人世时,一直仰慕你爷爷的才学,我们顾府之内收藏了不少你爷爷在世时的画作。”   谢钰听后,似乎是很高兴,顾云瑶离他有些距离,他又是背对着身子坐着,除了他身上深蓝色的直裰以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通过他的语声来判断他此刻的心情。   确也如她所想,在背对着她的同时,谢钰微微勾了唇:“爷爷离世以后,也能受到这么多人喜欢,是他的福泽,也是我等孙辈的福泽。晚辈在此先谢过顾老夫人。爷爷的那些画作,家中所留不多,都是珍藏,晚辈是不能相送了。若是老夫人不弃,晚辈有临摹的画作,可以赠予。”   顾老太太很喜欢这个孩子,觉得他说话条理清晰,又是来自同样书香门第的世家大族——江南谢家,她也暗中托人调查过,好像这个孩子至今尚未娶妻。前面谢家家主谢巡为他安排过几门婚事,其中有两桩都已经合过八字了,临到要安排纳吉之礼时,婚事竟都黄了。   如此好的孩子坐在面前,她越看越是喜欢得紧,沉稳内敛,浅聊几句,话不算太多,心思却很是通透。   顾老太太先感谢她一声,接着说道:“正巧我其中一个孙女,也很喜欢你们爷爷的画,前儿个也闹着从我这里借走几幅,说是要临摹一幅《鸟趣图》出来给我瞧瞧。”   谢钰知道《鸟趣图》,是他爷爷的得意画作,但是年轻的时候他因嗜赌,债务缠身,没奈何将身边一些画作卖了出去,其中要数这幅《鸟趣图》是精品中的精品,没想到居然流落到顾府当中,真是一个让他也感到有些意外的巧合。   谢钰抬了眸子,放下茶盏,还是那般的沉稳,道:“晚辈请问是老夫人的哪位孙女?”   似早有所备,顾老太太突然说道:“她就在这里,我可以叫她过来一见。”   顾云瑶这才感觉事态不妙,她转脸看向身边的伯母,想开口问她,这种见面的方式,怎么有点像…… 第150章   肖氏也是笑得很随和, 听到顾老太太这么交代, 偷偷和她说:“你这傻孩子,快出去呀,你祖母在叫你呢。”   次间里的气氛分外紧张, 顾云瑶的表情有些惊愕, 原先只是她的猜测罢了,可如今无论是祖母,还是伯母,如此表现都只表示一件事,那就是……   次间与正堂相连的槅扇很快被打开, 顾云瑶尽量压抑住不太自然的表情, 昂首走向顾老太太。   走得太快, 几乎是避开了与谢钰之间的目光相对。   她能听得到身后的他,在滑盖喝茶的声音。   连对着水面轻轻吹了几口气的声音, 都如此的清晰。   这样, 反而让她更加紧张。   顾云瑶不敢看他,谢钰却在悄悄地观察她。茶盖被掀开几分,他端着茶盏微微仰头抿茶之际, 睁着的眼睛,将她的背影一览无余地映入了眼帘。   而后,状若无事地将茶盏搁置回身侧的高脚茶几上。   顾老太太心思敏锐,已经察觉到他在悄悄观察自己的孙女, 不知怎么, 她舒了一口气。   她的判断不会有错, 曾经阅人无数的经验告诉她,谢钰对她的孙女有别样的心思,他只是在观察,那眼神中,甚至是带了一点面对心仪之人的小欢喜,不含情/色,不含欲念,只是那般的纯粹。   一个人的嘴巴可以说谎,他的眼睛流露出的感情,却骗不了别人。   虽然不知道他何时有的这份小欢喜,顾老太太只觉得,这个孩子确实是越看越得她喜欢。   握着顾云瑶的手,发现她和往常不同,许是见到陌生男子在场,有点怕生也有点娇羞,顾老太太宽慰她道:“瑶儿,你不是常和祖母说,你很喜欢江南谢家谢老太爷的作品吗?前儿个,还从我这儿要走了《鸟趣图》。那《鸟趣图》,和祖母说说,你临摹得如何了?如今谢老太爷的孙儿就在这里,你见了人也不叫声。”   以前顾云瑶见到长辈了,都会主动嘴甜地先叫出声。   可如今……   除了在场的顾老太太还有谢钰之外,肖氏也在偷偷看着,若是露出了一丁点的违和,所有曾经的努力,都会破费了。   顾云瑶回眸之际,已经变换了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可在认真见到他的那个瞬间,看到记忆中熟悉的那个人,好像是含着笑,又好像是没在笑,穿着深蓝色的直裰,静坐在正堂一侧的黄花梨雕花木椅上,岁月的痕迹只在他的眉间,深深地印了一道印子。这道印子在时刻提醒她,曾经他是她最亲近的人,如今他近在眼前,却离她很远。   想认不能相认,和死别同样痛苦的是——生离。   顾云瑶的意识忽然有点恍惚,陷入多年的回忆当中险些无法自拔。喃喃地,差点脱口而出“哥哥”两个字。   她还是静了几分,施施然一礼,低眸的瞬间,长睫轻垂。   “见过谢公子。”   ……   不到用膳的时候,谢钰就先回去了,他坦言择日还会再来拜会顾老太太,答应过顾老太太要赠送几幅亲笔临摹的谢老太爷的画作,顾老太太也满心欢喜地先应了下来,等下次见面,也想稍稍准备一下,略带薄礼赠予这个讨她喜欢的孩子。   顾云瑶则留在顾老太太的住处,与她一道用完膳。   同样留下的还有肖氏,肖氏方才也隔着槅扇见过那个孩子,不怪顾老太太会喜欢他,如此内敛沉静的一个好孩子,言辞举止恰到好处,不过分张扬,也不会叫人轻视。自从原定想把顾云瑶许诺给忠顺侯府小世子的婚事黄了以后,肖氏就开始发愁。   她从过去就只有两个男孩儿傍身,顾钧祁倒叫她和大爷夫妇两人放心,顾钧书是个无法省油的灯。以前开始,肖氏就很喜欢顾云瑶,时常念着想生一个如她一般冰雪乖巧的女孩儿。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肚子不见再隆,肖氏慢慢地断了再养出一个女孩儿的念头,索性将顾云瑶当成亲生女儿来待。   二爷不疼她没关系,顾云瑶还有她来疼。   肖氏当真是喜欢这个孩子,也把她当成自家闺女来待,想起云瑶以前病重的样子,如今能养育这般大,实属不易。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再过一两年,她就可以出嫁了。   肖氏拉住她的手,语声里满是感慨:“今日叫你来瞧瞧谢公子,是我和你祖母两个人的主意,那谢公子,不仅是我,连你祖母瞧了都很欢喜。江南谢家和我们顾府一样,都是簪缨世家,瑶儿你可能有所不知,已故的谢老太爷和如今的谢家家主,都师出名门,以往也都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如今谢家家主去了南京做了吏部尚书,在那里虽然不及留在京中,远离京中的尔虞我诈,一路风调雨顺倒也是好事。谢公子既然能来参加春闱,就说明他已经是举人身份。如此年纪,日后必然能有宏图抱负,伯母也瞧出他内敛沉稳,说话做事踏实,却也不像你伯父那样,凡事都是一根筋。”   顾云瑶一直沉默地听着。   伯母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意思很明显,是想撮合她与谢钰在一起。   若非清楚地知道,谢钰就是她前世的哥哥顾峥,是亲自上门来找过亲人,后面载入顾府族谱,被认祖归宗的人,说不定她会认为谢钰是一个不错的婚配人选。   他确实不错,可他们两个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让谢钰娶她?他可是顾峥啊!   顾云瑶突然出口道:“不行,谢公子他……不行的。”   “他如何不行了?”肖氏也是急了。   前面一段日子,顾老太太已经将三个女孩儿带去德昆茶社与京中太太们见面,算是第一次在这些有名的世家当中露了脸。   可是这件事之后,肖氏听到时有传言传来,说什么顾府之中太不注重教养了,顾府的二小姐,好好一个嫡女,竟给教得一点不注重仪容仪表,当着齐国公府几位太太还有老夫人的面,都能哈气连天。   顾府的二小姐,可不是在说顾云瑶吗?   顾老太太显然也知道这件事,却没有当面阻止。说明顾老太太也默认了这件事,必是有顾云瑶自己的苦衷和想法。   肖氏好言劝说道:“瑶儿,伯母知道你心里可能还记挂着你的表哥,所以在茶社里头,你故意表现成那样,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你如何模样,伯母还有你祖母最是了解不过。你自小就比其他同龄的孩子聪慧,伯母相信你做什么都有你的打算,我和老太太都舍不得你,但是你也渐渐大了,但是能配得上你的,如今京中适龄的男子是不多了。若是谢公子功成名就,进士及第,说不定会留在京中。”   顾老太太一直听着她们两个人在谈话,手缠佛珠,静静地不发一言。   顾云瑶想了许多办法,想要婉拒她们的好意,此番推拒的话说得不能太激进,势必要狠下一番功夫。   顾云瑶想定片刻,道:“伯母,您也说了,若是谢公子功成名就,进士及第……这个若是,只是伯母您的假设,若是他没有进士及第呢?或是说,谢公子进士及第了,那也不一定会留在京中。兴许他会被调派去地方上为官。云瑶倒是不介意日后跟着夫君过些艰苦的生活,只是远离京中,我会舍不得。舍不得您,舍不得大哥二哥三妹他们,更加舍不得祖母。”   说这番话的时候,顾云瑶的眼眶微微湿了,虽然是苦肉计,为了推拒这份好意,却也是真的在真情流露。   尤其是祖母。顾云瑶回头看向她,顾老太太也定定地看着她,缓缓叹了口气。顾云瑶声音有点哽咽:“祖母从我小时候起,把我拉扯长大,我还想留在京中,多一些时日陪在祖母身边,不想离得那么远。”   肖氏的眼眶也渐渐红了。她很想告诉顾云瑶,就算她离开京城了,不在顾老太太的身边了,顾老太太的身边也有他们大房的两个孩子,二爷那边可能指望不上,但顾老太太并不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可是转念一想,相反若是顾云瑶出嫁得很远,她一个人在外面,本就没有生母照应,又要远离顾府,远离顾老太太,远离他们。若是她的夫君待她不好,或是她的公婆对她不好,他们都无法在第一时间知道,都不能去作为她坚实有力的后盾为她做主。   若是远嫁,当真没有一个能陪伴她的人。   肖氏的面色有点动容,紧紧拉住她的手,舍不得放:“你这孩子有心了,倒是我不曾考虑过那么多。是伯母想得不太周到。”   顾云瑶的内心终于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伯母如此说了之后,是不是表示这个婚事也不会再考虑了?   她还期望着,希望谢钰要为春闱之事而忙,至少二月之前不要再登门相会了。   顾钧祁因为要忙春闱的事,顾云瑶已经很少能看见他,同理谢钰应该也很忙才是。   然而第二日,谢钰还是来了。 第151章   顾云瑶被传唤去的时候, 谢钰正在陪顾老太太喝茶。大伯母肖氏也在, 看到谢钰突然能来,显得很高兴。   她们两个人,一个人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 一个坐在左侧的黄花梨雕花木椅上, 唯有谢钰一个人,静水流深一般的,气质温和沉稳,坐在顾老太太右侧的黄花梨木椅之上。   他脊背挺得笔直,一只手轻轻托着茶盏, 另外一只手慢慢地在掀茶盖。   茶盖一滑, 弯曲的指骨略凸, 那是一双漂亮的从文的手,顾云瑶能回忆起来, 当年的他如何用这只手执笔, 又是如何地手腕一转,龙飞凤走般在纸张上写出锦绣大好的文章。那些字一个个地都能力透纸背,不仅字迹漂亮, 笔锋连绵不断。   他很厉害,她以前很仰慕能有这样的一个哥哥,忍不住会想学习他的生活习惯,包括拿棋的方式, 与布棋的格局。甚至还记得, 前世的时候他们初次见面, 他就是用这样的一双手,按在她的头顶轻轻地抚摸,略勾了柔和的笑意,与她说道:“你就是我的妹妹吗?”   还有……还有他会在她那会儿还不大的时候,将她抱在怀里。懒懒的日光底下,他们两个人找了一张椅子,他就坐在椅子上面,抱着她,手里捧了一本蓝皮封面做的书,慢悠悠和她念道:“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正是《论语》里面的里仁篇。   再大一点的时候,他就不能抱她了,连用大掌摸摸她头顶的次数也都少了。毕竟就算是兄妹之间,也得避避嫌。   有一次,顾云瑶还记得,因为那一次谢钰在作为顾峥时的话,实在太唐突了。当时他们已经从地方上重回了京城,在参加秋闱之前,他可以留在他原来的“故乡”,在南直隶那里好好有一番作为。谢钰却选择了主动上地方找寻他们这家遗失的亲人。在重归族谱以后,重新教会她许多字,四书五经的内容与观念,也都是由他来灌输的。   几乎把她养成了他想象中的所有该拥有的美好的样子。知书达理,秀外慧中。   前一世谢钰还是连中三元的狠人,顾云瑶也都一直知道这一点,为了让顾家重新能回到京城,他做了不少努力,不像如今这样,居然是“榜上无名”,连解元的身份都没有。   那句唐突的话就是在他们一家人重新回到京城,在他正式成为京官一员,得到隆宝帝的赏识以后发生,顾云瑶被安排了和齐国公府三公子詹子骥之间的婚事。他挺舍不得她,但是不便说太多,顾云瑶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哥哥舍不得她。直到有一回远远地在小佛堂的银杏树下看见他,他站在那里,正值深秋,银杏树的叶子都黄了,好多落在地面,铺了厚厚的一层。尚未有府内的家仆前来打扫,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时有风穿过,卷起他的下摆,深秋的黄与他身上的深蓝,竟是很相称。   他已经年近三十了,岁月的刀锋不曾在他的脸上有过痕迹。只有眉间那道深深的印子,似蹙非蹙,看见她来了,很久没好好说过话,偶然间就是略微提了唇,笑了一下。以前顾云瑶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避开她,现在隐约好像能够明悟了。   就像当时的他,从树下踏着一地的落叶走过来,很难得地,又一次将手按在她的头顶。那只手是他从文的手,很漂亮,修长。正应了他对她说的一句:“要看着你出嫁,我还真的有点寂寞。”他的嘴边还是挂着浅笑,和如今差不多。   顾云瑶恍然回神,因为看到谢钰正在盯着她看,嘴边挂着浅浅的几乎是很难察觉的笑容。唯有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整整九年的岁月,才能做到明白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包含了什么样的意义。   她应该算是他曾经亲手养大的女孩儿吧。   所以她才一直很执着,想要把他找回来,又怕把他找回来。   肖氏发现她一直在发呆,赶紧出声唤她:“你这丫头,瞧什么能瞧成这般傻的模样。”   顾云瑶忽然就笑不出来了,知道自己失礼,赶紧叫了一声“伯母”、“祖母”,随后才是:“见过谢公子。”匆匆地从他的身边经过,他的嘴边还挂着唯独对着她时才有的笑容,顾云瑶不敢看,往顾老太太的身边走过去。   在顾老太太的身边站定,谢钰好像又重新喝茶了。   顾云瑶状若与老太太说了几句,其实在偷偷观察他。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喝茶就是喝茶,顾云瑶的目光再度停留在滑着茶盖的手指上,眼前的人还是前世的模样,却又和前世的那个人很不一样了。   变得有点陌生。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面的顾峥。不管是昨天突然在雪地里扶住她的情形,还是上一次在风味楼里,以小哑巴身份碰面,他捏住她下巴想帮她擦脸的情形。   她在看他,其实他也在看她,只是没有那么明显,顾云瑶没有发现。谢钰仰头抿茶的时候,眼角余光会看向她,看到她两只耳垂上面正挂着精致漂亮的坠子,眉眼间都是勾人的妩媚,但更多的还是聪明灵动。   一直以来都很想知道,为什么她每回看到他,都会莫名失神。那眼神里略沾了痛苦,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前世他们就互相认识的感觉。   谢钰这次来,也不是空手而来。昨日与顾老太太说,会作几幅临摹之作,赠与他们顾府。没成想,今日来就已经带了四幅画卷。   顾老太太跟着顾老太爷,当年研究过许久时日的谢老太爷的真迹,四幅画卷一幅幅全部展开来看了,顾老太太为画卷里的秀丽之景所震惊,惊叹道:“如此相像,形神兼备,是难得的好作品。”更难得的是,顾老太太也一并说来了,“若非你说,这是你模仿你爷爷的笔迹,老身还会以为,这就是你爷爷的真迹。”   “老夫人过誉了。”对其他人时,谢钰就会恢复成低调内敛的模样。   他不笑时略显得严肃,眉间深深的印子,让他看起来很难亲近别人。其实顾云瑶都知道,他是一个随身会带着许多小糕点,会讨孩子欢心的长辈。   顾老太太招招手,叫肖氏也过去看了。肖氏是言官之女,懂得鉴赏这些笔墨画卷,谢钰带来的四幅作品里面,有两幅是字,剩下两幅则是画作,其中一幅是山水,另外一幅是池塘鸳鸯。看后也大感惊叹,虽然她没有见过谢老太爷的真迹,也懂得他所作四幅皆都是上好的佳作。那笔功,还有形神兼备的能力,若非没有二十年以上的功夫,学不到家。   最最难得的是,当顾老太太听说谢钰用了一晚上赶出了几幅作品,她叹为观止。   四个人又聊了好一会儿,显然能感受到顾老太太与肖氏对谢钰的喜欢,若是他以顾峥的身份回来,当真是一等美事。然而顾云瑶总想着前世他到顾府以后,当了京城的吏部尚书,被午门斩首示众,甚至是被剥皮的惨况。   她心里五味陈杂,手脚渐渐地发凉了。   ……   顾老太太本欲想叫他留下来用个午膳,已经叫后厨那边先去收拾了,还问了几道他喜欢吃的菜。毕竟在南京生活久了,与这边的饮食习惯大为不同,顾老太太尽量让庖丁他们将菜做得可口一点。   顾云瑶想退回去,宴请外男用膳,她一个闺阁小姐同座不太合适。谁知道才出了正堂,在前院碰上了大房的两个哥哥。顾钧祁听说江南谢家的大才子亲自登门拜访了,说什么都要过来亲眼看看这位将来可能是同僚为官的人物,不仅如此,更主要的是,他一直都倾慕这位江南大才子的才华。   顾钧书跟着顾钧祁,也对谢钰颇有一番了解。在南直隶,谢钰很有名气,听说他是有能力中解元的人物,多少人都对他殷殷期待,谁知道不管是院试还是乡试,他的名次都很靠后。   顾钧书想不明白,既然是大才子,那考取功名肯定没有问题,有了那样的结果,必然是他主动退出,顾钧书就很想搞明白他当年为什么要故意考不中解元这种事。   顾钧祁还说他:“许是那文章,不合主考官的眼缘。”   顾云瑶听说他们来的意图,也觉得有点好奇。不可能存在顾钧祁说的不合眼缘这回事,因为前世的谢钰,根本就是连中了三元的、百年难遇的大才子。   顾钧书从小就人小鬼大,顾府里头的孩子,要数主意最多的,也是他。发现顾云瑶好像也对那位江南才子有点好奇,他想了想,直接提道:“一会儿我们拜会过他以后,会请他一起去运河周边走走,到时候二妹你也跟着我们一起去?”   顾云瑶本来想拒绝,跟几位哥哥们一起逛运河,放在以前,是她求之不得的事,尤其是如今想见一回顾钧祁都不容易,他一直在忙春闱。但如今要加入并没有认祖归宗的谢钰,想到昨日大伯母还有祖母她们还想把她婚配给谢钰的事,顾云瑶心底漾起了一股浓浓的不安。   谁知道一般而言对什么都很少感到兴趣,除了读书之外的顾钧祁也在劝说她:“二妹是有什么心事吗?从小我便知道,你有什么心事都不会轻易说出来。二哥也不逼你说,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也可。今日不如就与我和大哥一起出去走走,不过是多了一个谢公子罢了,有我们两个哥哥护着,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第152章   顾钧书也附和他:“是啊是啊, 二妹妹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吧。不过是多了一个谢公子而已, 你别怕,他若是敢欺负你,以我们兄弟两个人, 还能不好好照顾到你?”   难得听到他喊她“二妹妹”, 随着年纪的增长,如今基本都是简称“二妹”、“大哥”、“二哥”之类,顾云瑶心底对谢钰的称呼是“哥哥”,用以区分大房两位哥哥。   既然连顾钧书都这么说了,且她很少能走出闺阁, 是觉得闷得太久, 浑身都有点难受, 顾云瑶便不再推辞,应下了这件事。   先回文舒斋做了准备, 顾钧书和顾钧祁用完膳, 早早地还派了小丫鬟过来知会她,称他们两个人也要回院子里去换身衣裳,让她稍等一会儿, 顾云瑶实在无聊,就和桃枝夏柳她们一边闲聊,一边编络子玩。直到顾钧书顾钧祁准备妥当了,又派人过来说, 顾老太太那边已经应了她可以一同外出的事情, 还简单交代了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叫他们速去速回。   府内的马车也已经准备妥当,为了和男丁、男客之间区分,特准备了两辆。一辆大的,一辆稍小一些。   顾云瑶自然钻进了那辆稍小些的马车,她掀开帘子往外张望,影壁后面,少顷就有人走了过来。一群丫鬟簇拥着大房的两位公子,他们两个人则夹着谢钰,一人一边,他站在中间,与他热络地聊天。   顾云瑶因为离他们有点距离,听不清楚他们在闲聊什么,看得出几位哥哥们都很开心。   谢钰和顾钧祁是同一类人,都是书痴,但是见解有很大的不同。谢钰比他们都要年长,三岁开始,在父亲谢巡的教习下从文,二十年间,他看过的书卷已过万数,阅历方面要比顾钧祁丰富许多。   同样是很谦逊低调的人,顾钧祁喜欢同这个前辈讨教经验,今天他们几个人要去运河附近看看了,正好和河道水利也有关系,顾云瑶难得从谢钰的脸上看到一丝面对旁人时也会流露出的笑容。   她莫名的,也有点期待今日的行程。   却在放下帘子前,看到谢钰静默投来的目光,手指微微一僵,匆匆地,还是避开了他的目光。   下午很快就到了运河附近,前两日还是下雪的天气,今日竟是放晴了。阳光暖融融地遍洒在河面,金波粼粼,有风轻轻地拂过,河面微动,那些波光更加荡漾、密集,就像是好多金箔,一片片地在河面飘摇。   顾云瑶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前段日子苏英刚把她揪过来,拉到一个画舫里面坐了许久。当时姚丁霖也在,还有那个乐伶,好在有他们两个人同行,苏英还不敢做出什么越矩的事情来。不过如果纪凉州赶来得不那么及时,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又不太清楚了。   顾云瑶通过旧地重游,想起了纪凉州,站在桥栏边,她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景象,想到那个总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心意的纪大人,那么拼命地潜入水里,为了救她,连父亲留下的宝刀都可以解下来先放在岸边。莫名的有点心酸,甚至是想念。   不知道纪大人如今身在何处,又到底在做些什么。她还暗中想过替他调查纪广的事,已经偷偷拜托过大伯父,令顾云瑶很高兴的是,身为大理寺丞的伯父顾德彬答应帮她的忙。   顾钧书比较闹腾,运河附近十分的热闹,岸边停靠了许多画舫,船只往来时会将河面的金光剪得更碎,若是天暖和的时候,还能看到一些野鸭在河面嬉戏。他们身边也是人来人往,下了马车以后,顾钧书就闹着要拉她到处看看,比方说街边那些货郎们摆的摊位。   他还不小心说漏了嘴,看到某处正在卖胭脂水粉等小玩意儿,顾钧书拿起一盒递给她看:“当初景善兄还想着要买这些玩意儿给你。可我想着,你那里不缺这种小玩意儿,就诓他,什么金的银的玉的,你那儿都有。”   事实也是,确实不缺。   但顾云瑶还是微微一怔。原来纪凉州突然送礼的行为,不是无所谋。他早有准备。所以他才很突然地买了金簪子过来?   因为顾钧书说的这番话吗?   纪凉州确实是有心了,顾云瑶无奈地笑一笑,她却把他精心准备的金簪子弄丢,到如今也不确信是否在谢钰的手上,还不敢告诉纪凉州。   顾云瑶忽然间变得沉默。顾钧书再如何闹腾,也渐渐地觉得没有意思。甚至心里很是难受。   面前的人儿灿若桃花,细致的眉眼,一颦一笑之间,都藏了旖旎的风情。才是小小年纪,已经出挑成这样了。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人,他们两个若非堂兄妹的关系,应是青梅竹马,甚至顾钧书一度把她当成了生命中重要的老师,她也确实是他的救星、他的老师,好几次他犯了过错,都是顾云瑶过来陪着他,劝解他。   她那么小的时候,就有比他更高的觉悟了。顾钧书始终觉得二妹这个人,很不一般。   可是她是他的堂妹,家族直系的女孩儿,他们同样的姓氏,从小到大居住在一个大宅院里。   相反当初的蔺绍安那边就不一样了,她是蔺绍安的表妹,表妹与堂妹之间不过相差了一个字,却天差地别。   表兄妹可以在一起,堂兄妹不能够。这么多年了,顾钧书一直压抑着自己,觉得拥有这样想法的他,很下流、龌龊,在叔父送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小丫鬟给他之后,他也不客气地收下。   迟早他得娶妻生子,顾云瑶也得嫁做人妇,这种下流肮脏的想法,千万不能为外人所知,就连身边最亲密的人都不能知道。   顾钧书决定藏一辈子,他的嫡亲弟弟顾钧祁都不能知道。可当初发现纪凉州对二妹有意思的时候,他一时没忍住,泛滥了嫉妒心,就诓了他那么一句,还把他是纪广儿子的身份偷偷禀报给顾府里的长辈们,害得纪凉州被赶出了府。   不仅是因为他是纪广的儿子,更是因为他可能喜欢顾云瑶。   此刻还在背地里称呼他一声“景善兄”,实在有点不该。   可他就是觉得,既然顾云瑶迟早要嫁人,他得收了那种肮脏的想法,但是一定要看着她嫁给一个地位斐然的人才行。蔺绍安那边不可以了,今天他想瞧瞧这位谢公子如何。听母亲说,连祖母也有意要撮合二妹与谢公子。顾钧书想尽一点绵薄之力,守护一下这个从小看到大的二妹妹,从腰包里掏出一个银锭子,对顾云瑶说道:“二妹你喜欢什么,大哥这里带足了银子。你只管挑就是了。若是不够,我再叫人回府里取。”   顾云瑶没有太多的心思挑胭脂水粉,摇摇头的同时,有意无意地回头会看看另外两位兄长。   谢钰和顾钧祁一直走在他们的后面,两个人好像是相逢恨晚,闲谈之间言笑有声。顾云瑶已经很久没看到顾钧祁笑了,更是很久没有看到谢钰笑了。   前世他回来认祖归宗的时候,顾府大房二房已经分了家,因为都被贬除京官的职务,大爷二爷两个人分配的地方不同。   顾钧书因为得罪了人,被活活打死了。顾钧祁因为大哥死了,连科考都没有心思再参加,剩下的日子里,每天与大伯母两个人郁郁寡欢。   若是放在前世,根本不会有这样相逢恨晚的景象,顾云瑶望着望着,忽然感触良多,鼻子有些酸了。   她默默然垂首,顾钧书还在等着她,便随意地挑了一盒胭脂,算是他还活着的证明。拿在手里,顾钧书还在笑着看她。   到了更晚一点的时候,几个人重新步回建在运河之上的石板桥。   刚走上去,顾钧祁居然看到了国子监司业,顾云瑶没见过这位大人,只从他们口里听说过,国子监司业是仅次于国子监祭酒的人物,官职虽然不大,才干却很厉害。顾钧祁未入国子监,却也经常拜见这位大人,从他手里讨取一些学问经验。   今日见到他,便赶紧拉着顾钧书一起过去拜会一下,算是他们的“恩师”之一。   桥栏处只剩下顾云瑶和谢钰两个人。   他离她很近,却也不贴身站着,他生得很高,甚至是比纪凉州、蔺绍安他们还要高,每回要望见他真容的时候,顾云瑶都必须拼命地仰起头才能瞧见他。或是他低下头,或是他弯了身子。   前世她还小,他会把她抱起来,这样就能平视到他的面容。   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别人都没瞧出他们是兄妹,因为他长得老成,两个人在外头逛街市,谢钰怕她走丢了,牵住她的手,他步子迈得太大了,顾云瑶还是跟不上。他们在地方上面,每年过年的时候,那县城的街市也很热闹。远离京城,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是什么,谢钰就把她举高高,让她坐在他的颈后。   那是顾云瑶第一次居身很高的地方,都说站得高看得远,是看得特别远,放眼望去,身边都是攒动的人头,一颗颗好像小小的,垂手就能摸得到。   别人看到他们两个人,还以为是父女。他还从卖小泥人的师傅手里,买了一个嫦娥,递到她手心里。   全程都曲着颈,因怕她掉下来。   后来顾云瑶才知道,其实那样坐,会让他很疼。谢钰疼了就有几天,每天都要练好多字的他,那几天一边坚持,一边僵着脖子。但是颈后被贴了膏药,顾云瑶事后才看到。   谢钰今生不知道的事情,顾云瑶一一都回想起来了,大概是归于又能遇到他的功劳。每想起一件事,心里就越发的酸楚,包括她曾揪住他的衣袖,那时候还不大,不明事理,和他无理取闹说道:“哥哥,我不想你娶妻,不想你离开我。”   他是没娶妻,居然还答应她,一般来说,这不过是应付小孩子的戏言,他却好像是认真的。后面就是看着她嫁人,可她居然忘记了当初说过的话,不过那个婚事最终还是黄了。   顾云瑶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詹子骥和顾云芝在前世的时候,怎么能那么顺利地相遇,且私奔?若说没有人暗中相助,她是不信的。   今生是因为她的牵线搭桥,两个人才能相遇。后面如何发展,还得看顾云芝有没有那个胆子。   耳边风声猎猎,河面上突然起风了。一些过路的人都匆匆离开石板桥,顾云瑶下意识地想回头找顾钧书顾钧祁兄弟两人,发髻里忽然被插入了什么饰物,谢钰的手指冰凉,不小心碰到她的额际,顾云瑶略一抬头,看到他正在低眸,缓缓地一笑。   伸手摸了摸,是一个簪子的形状,她下意识地就觉得不妙,这个簪子的形状,好像是……   谢钰勾唇笑了笑:“上次你掉的簪子,终于能物归原主了。”   顾云瑶蹙起眉头,抬起脸,他还是在笑,让她有点无所适从的温柔。心里漾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有点慌,也觉得有点荒唐。   果然女扮男装小哑巴的身份,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了! 第153章   谢钰不仅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小哑巴的身份, 在更早更早以前, 就知道她是女扮男装的身份,不过怕如实交代会吓着她罢了,每回看到她扮作男人, 那么的努力, 还有小心翼翼,就变得舍不得揭穿她。   可是眼下,已经藏也藏不住了。   簪子被她取下来,捏在手心里,有些刺痛。顾云瑶的双眼总是无处安放, 好在他比她高许多, 不用每回都避开他的双眸才行。   如今她可以确定一件事, 就是她真的没有多想,谢钰他……确实变得很奇怪。   他们两个人之间, 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那是有悖常伦的事情, 是天理难容的事情。而且前世他对她那么好,他们两个人相处长达九年的时间,顾云瑶从第一次见面起, 就只把他当做真正的同一个母亲生的哥哥来看待了。   虽然谢钰的生生母亲另有其人,可他们的父亲应该是同一个人——顾德珉才对。   这一世出于私心,顾云瑶选择压下了谢钰的身世之谜,顾府里面包括顾德珉, 都不知道人世之间尚有一个孩子遗落在外面。若是他和前世一样认祖归宗回来了, 会否就是害了他?顾云瑶不敢想象再面临一次他被午门死杖、被剥皮的结局。   三元之中, 如今他没中前两元,兴许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和前世一样,引起隆宝帝的兴趣,更不会得到隆宝帝的青眼有加。   顾云瑶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大房的两位哥哥还与那位国子监司业大人正在畅聊,她本还想叫两位哥哥早些回来,如今却是不急了。河面上突起的大风渐渐止歇,石板桥一角,他们凭栏而望,身后重新有人在慢悠悠地过桥。顾云瑶抓紧机会道:“我祖母和伯母都很欣赏谢公子的才华,就连我大哥、二哥也很欣赏谢公子,二哥更是称你为南直隶鼎鼎有名的大才子。既是大才子,为何谢公子在科考之事上,数次失利?”   谢钰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一句,微微一愕,却也只是转瞬,她连说话的时候都不愿意抬起脸正视他,从他的角度看去,风正好拂过她鬓角的发丝,可能是河面方才起风,太冷了,她的长睫轻轻在颤,有几次,红唇一张一翕的时候,似乎是发出了颤音。   谢钰状若没有看见她这样,却将身上锦鼠灰的斗篷解下来,罩在她的身上。   顾云瑶的双肩一颤,手指不经意触到了他冰凉的指尖,明明他也很冷,可他还是不那么在乎,在她想要婉拒他的照顾,将斗篷还给他之前,谢钰的双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我是男子,自然是比你要身强体健,你不能冻着。”   顾云瑶许久不说话,沉默地接受了。   他却还想着方才她问的那个问题。已经很久没有人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了,连谢巡也只会质疑他,认为他是没将科考一事好好放在心上。   顾云瑶听到上方的声音,似乎带了浅笑,似乎在无奈,那么的低沉,有点喑哑,是谢钰在说话。她忍不住抬头看他,他正在看远方,河面依旧陆陆续续有船只来往,将金箔般的斜阳投下的影子,剪得更加细碎了。   声音有点小,她却听得很清楚:“那日你也在场,田有仁田大人被张榜,要择日斩首示众。五年期间,他一直在诏狱里,过着食不果腹、生不如死的生活,他为海盗作乱的福建,建立过不朽的功勋。然而纵是有这样的功勋,也无法救得了他。”   顾云瑶听到这里,几乎忍不住要脱口问出,所以前世有免死铁券的你,还是依然被害了吗?!   原来田有仁被抓,对他来说是一个很不小的打击。不仅是他,其实当初她爹还有她大伯父都很惋惜这么一个为奸佞所害的好官。说来那个敢祸害好官的奸佞,正好就是之前有过两面之缘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阎钰山。   谢钰的声音有些沙哑:“这几年期间,我时常会想,为官究竟要做什么。”无论是好官,坏官,清廉的,为人正直的,还是为人唾弃的,骄奢跋扈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目的。他本来是想救人、救世,要像田大人那样,为民着想,为国效力,然而仅凭一支笔杆,根本不能救得了那些已经腐朽的人心。   如今阉党横行,当朝皇帝沉迷炼丹,还无比宠信阉党权宦们。   阎钰山一派,和当今内阁首辅陶维一派联合起来,牢牢把控大内的所有状况,五年前第一次得知田有仁被抓入了诏狱,他是愤恨、不平,还想过靠书写一些批判家国大事的文章出来去散布,被谢巡发现之后及时制止。将他关在屋子里很久。   那时候他不想做官了,有点自暴自弃,谢巡让他去参加科考,他随随便便作点文章,不过是为了应付族里人,和谢巡的期待。   顾云瑶看上去很平静,其实内心已经翻江倒海。第一次听到哥哥说这么多,几乎是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她是曾经陪伴过他九年的妹妹,谢钰的为人她最了解不过,心怀大志,有宏图抱负,却最终有了那样郁郁不得志的结局。谢钰根本不知道前世都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世上会知道前世都经历过什么事,包括将来不是太子登基,而是六皇子登基的人,只有顾云瑶一个人了解。   她很久回不过神来,还是将那些不该说出口的话吞回腹中。   他不能提前知道,不想给他的人生蒙上一团阴影。前世谢钰是照进她生命中的一束光,是很亲很亲的亲人,他是一块璞玉,未经打磨,很无暇。   再说这种事若非她本人经历过,顾云瑶也不会信,相信说给谁听都不会信,只会认为这样怪力乱神的事情是她发的一场梦,就连当初的表哥也不信,当时她只能变一种方式叫表哥不要轻视旁人。不过顾云瑶还是想提醒他一声:“若是谢公子他日留于京城为官,一定要多加提防当朝的六皇子。他这个人,很藏龙卧虎。”   要他提防六皇子?还用“藏龙卧虎”四个字来形容?   谢钰脸色略沉,虽带了疑惑,最终没有问出口。这样没头没尾的话,他听了不觉得可笑,相反很暖心。因为她能如此说,即表示她在对他的事很关心。   原来并不是那么讨厌她。甚至相遇之后,她种种做出的避开的动作,在他的心里都变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可能她是在害羞,至少不是在讨厌。   不知为何,初次见过她之后,就觉得她很亲切,好像是命中遗失很久的一部分,好像这次他会来京城参加春闱,在田大人被张榜那一日遇到她,都该是命中注定的相会。   他不忍心放下这个女孩儿不管。   临了,她还说了一句坚信不疑的话:“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为民造福的好官。”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吹捧与虚假,是发自肺腑的话语。   她还有点小,面容已经很是出挑,下了马车之后,就有人不断地会驻足看向她。瞧着她柔媚的一双眼,好像秋水含睛,有点与雨下江南的灵动相应,焦急与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仰着头,努力地尽量看向他的双眸,是她最灵气逼人,最娇小可爱的时候。   明明叫他微低下头会更好一些,为了照顾她的感受,他真的低下头了。于是谢钰也笑了笑,“嗯”声道:“若是你所愿,我会竭尽全力,成为一名为民造福的好官。”   然后金榜题名时,就可以上门去提亲。   当然这些话,还不能告诉她。   谢钰轻轻一碰她,顾云瑶恍若未觉时,他的指尖已经从她的耳侧擦过。随后斗篷的帽子被戴在头上,顾云瑶都没发现的事,他先注意到了。   谢钰的体质偏凉,所以指尖不管是春夏秋冬的哪个季节,都是凉的,但是她不能冻着,她的容貌,在他的眼前,也不能轻易地被别人看着。   ……   顾钧祁和国子监司业两人聊了很久,因司业大人有事要先行离开,顾钧祁可能还会安排酒楼继续与那位大人畅谈,他是一个书痴,遇到疑难问题总会想要得出最好的结论。最后恋恋不舍地和司业大人辞别,又把谢钰送回去了。   回顾府的路上,三个人分别坐了两辆马车。她也一直都罩着斗篷。本想上了车之后就将斗篷还给谢钰,谢钰却把盖在她脑袋上的斗篷帽压得更低了。   回去以后,顾钧书就笑嘻嘻地问她:“你在桥上,和谢家公子聊得甚是愉悦啊。”   顾钧祁也看出一点端倪:“二妹是不是真的瞧上了谢涵昌?”涵昌是谢钰的表字,他们三个人关系已经好到互换表字的地步。   顾云瑶从以前就拿喜欢开玩笑的顾钧书没办法,没想到顾钧祁也跟着大哥一起胡闹,她说道:“只有他不行。”   “只有他不行?”这样说法,让顾钧书很奇怪,“他怎么不行了?不管是我,还是你二哥,都觉得他人品才华无可挑剔,若说家世背景,确实比你表哥差了一点,可我听我母亲说,他们江南谢家在前朝就是簪缨世家,那可是比我们顾府更加历史悠久的百年世家啊!”   不管顾钧书怎么劝说,就是不行。谢钰的身份摆在那里,是任何人逾越不了的坎。   总不能告诉他们,其实谢钰也是他们的堂兄吧。   顾云瑶想避开这个问题,管事一早看到他们回来,早就着人去通报少爷小姐们各个院子的丫鬟来接应。   顾云瑶暂且留在花厅里面,顾钧书居然追了过来,无视跟在后面的顾钧祁,一双眉形几乎拱成了小山,想伸手拉她,最终还是将双手规矩地垂在身侧:“他不行,难不成纪景善就行吗?!” 第154章   顾云瑶一听到纪凉州的表字, 莫名又想起某个月色正浓的晚上, 他的唇瓣压来的时候,有一股好闻的清香,还有他的呼吸, 是她从未体会过的炽热。   还有他舍身相救的两次, 一次是在她险些被杜齐修羞辱的环境下,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兴许就没有如今还好生生立足于顾府的她,兴许会被逼迫嫁给杜齐修那样的见色起意的登徒子。   另外一次就是面临苏英,苏英是神机营的副将, 许多人口中堂堂威风的“银将军”, 纪凉州为了救她, 不惜得罪这样的人。他随时都可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倘若被隆宝帝知道了他还活在世上, 后果不堪设想。   当日苏英冲着他妹妹的婚事而来, 一直认为在背后捣乱的人是她,倘若将她的清白给毁了,正好可以逼迫蔺绍安娶了苏婉。到时候, 说不定她也得委曲求全,被迫入苏府里成为他的小妾。   如果那样,难以想象苏英会在往后的日子里,如何的羞辱她。   一幕幕危急时刻, 都是纪凉州挺身出现。   他其实并不像世人看到的那么冷漠, 甚至在时刻关注她, 而他……居然也会流露出担心的神情,那可是非常强大的纪凉州纪大人啊,还会特意夜闯顾府,就只为了问她一句,“我是纪广的儿子,你怕不怕我”。   如果那天晚上纪凉州没有说完的话,真是想要娶她,顾云瑶沉静了几分,说不定,她真的会答应。   顾钧书见她突然沉默,不可置信地说道:“你难道真的对纪景善有意思?他……他可是罪臣的儿子,你跟着他没……没好结果。”   他实在不忍心看到顾云瑶日后要跟着一个罪臣之子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不管是他,还是府内的任何一位长辈,都不可能同意。   否则当初的顾府也不会将纪凉州赶出去了,再留下他,若是被当今圣上知晓,没准给顾府头上降个包庇罪。无需多想,她跟着这么一个人,肯定不会有好结果。   要是不想牵连她,就得断了她的这个念想。   趁顾钧祁还未走近,顾钧书又靠近几分说道:“你可要想好了,他根本不能堂堂正正地娶你,他如今的身份,是一个已死之人,不过是受了誉王的照顾,留在誉王的身边长大罢了,若是皇上知道了誉王敢认罪臣之子为义弟,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为什么你要执迷不悟?”   顾云瑶从小和大房的两个哥哥一起长大,顾钧书的心性不坏,就是脾气直了一些,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藏不住事,所以他从以前开始就惹了不少祸,他这样的脾性倒不适合在朝廷里为官,有些文官的弯弯肠子可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目前只考中了秀才,才干不如顾钧祁却也是一件好事。   顾钧祁做事要更加沉稳一点,至少在听说纪凉州是罪臣之子以后,他的表情变化不大。   顾钧书以为顾钧祁没有走近,实则顾钧祁已经靠近了,看到他们两人好像引发了什么争执,这很少见,顾钧祁横插在两人中间,声音略淡地说道:“大哥,你少惹二妹伤心,从小到大,若说知分寸,她比你在行。”   偏过头,顾钧书略有些不满地扬起眉,还是要说:“她居然有心,想要嫁给纪凉州。”   天边的夕阳已经变成了橘色,渐渐在往西沉。顾云瑶侧身站在他们二人的边上,转过脸来时,发现顾钧祁正在定定地看着她。许久以后,他开始说话:“二妹,是这样吗?”   顾云瑶默了片刻。是不是这样,也得看纪凉州的心意,但若是他真的提出来,她很可能会应。也许是为了报恩,也许是其他的什么,但只要一想到他,心里就会乱成一片,一看到他,又会觉得无奈,又会安心,是一种很复杂的心绪。   这两日顾云瑶一直在想,纪凉州究竟在哪,都在做些什么,始终放心不下。   他几乎每月都要来一次顾府与她相见,若是哪天见不到他了,可能心里会很慌,会想到处找他。   知道他前世变成锦衣卫指挥使的人只有她一个,今生也许他还会是同样的官职。   她比谁都要清楚,要名正言顺地为纪凉州还有他的父亲纪广他们,洗刷冤屈,别人才不会以“罪臣之子”的目光再看待他。他也不用再过上那种躲躲藏藏的生活。   为换得他的安定,为英雄之后正名,顾云瑶忽然以男子姿势拱手一拜,恳请两位大房的哥哥一起相助:“田大人是福建剿匪的好官,他功绩斐然,却被迫入了诏狱。事到如今,过去整整五年,还有人试图为他伸冤辩解。那是因为,他的的确确是一个为民造福的好官。只有这样,才不会为世人所遗忘。”   纪广也一样,他被人抹去了名姓,从历史的洪流中抛弃,一定是有人怕他的功绩为世人所知,到时候陷害他的人,就是遗臭千年的大祸害。   “规矩是人定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功与罪,也都是靠人来定。”如果她没记错,顾云瑶继续道,“明年是皇上五十华诞,每十年皇上寿辰之际,将会大赦天下,若是这时候,纪公子能以战功说话,加之皇上的寿辰,一定能对他另眼相看。”   顾钧祁听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让纪凉州去领战功,至于这战功如何领,得看纪凉州如何做。以功戴罪,确实可以相抵消,但这战功,得做到何种地步才行?他略微一笑,不是看不起纪凉州的能力,而是真的太难了。顾云瑶说的也太玄乎。   顾钧祁道:“纪公子如今无一官半职,在军中也是,都不算真正为朝廷征召的士卒。战功一般是由将领来领,轮不到真正的无名小卒。再者,如今天下太平,除了九大边关重镇,偶尔会有蛮子军进犯,常年都无硝烟再起。若说福建地带,也以委任了新的巡抚过去剿匪。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是将领们,想要领取战功,也不是一件易事。”   顾云瑶就知道顾钧祁会提出这样的疑虑,他心思缜密,一定想得比别人要多。所以她也早就预备好了回答:“二哥如何能确信,九大边关重镇在日后,不会有蛮子军再度进犯?”   属于自沽坝一战的传说已经渐渐为人所遗忘,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因为自沽坝一战,让蛮子军士气大挫,他们也只敢在这十几年间踏着铁骑,抢抢边关地带,所以很多大孟朝的官员,因为蛮子军不敢贸然进犯,已经产生了惰性。   顾云瑶以前就知道,蔺绍安迟早会成为蛮子军口中的“笑面佛”,那是因为他一直深信不疑蛮子军们根本就没有洗心革面,迟早还得重蹈覆辙一遍当年自沽坝一战的惨事。但仅凭他一人之力,无法同时守卫九大重镇。将宣府、大同、辽东等镇守下来之后,另外几个地方损失惨重,是靠后期蔺绍安领队,慢慢再打回来。   以前她只记得他领到了军功,却不记得是哪一年,如今想起来了,正好就是来年——隆宝十五年。   关于顾钧书刚才说的那一点,她也好作答:“誉王他既然有心收留纪公子,就会想到他日皇上一定会知道纪公子的身份,誉王一定早备了后手。王爷都不担心的事,大哥因何又要担心呢?”   这句话狠狠戳中了顾钧书的软肋,把他说得一噎。他慌乱地看了两人一眼,顾钧祁再度说话:“既如此,若是二妹有这样的想法,我一定会相帮。”   “谢谢二哥。”她显得很高兴,顾钧书很久没看到她这么高兴了,本来还想说些话,刺激刺激她,好叫她趁早放弃,看到她如今这样,想到当年很多次,她也是这么为自己出谋划策过,心里就软了片刻。他也不是不想她好,只是想要她更好一点罢了。   顾钧书一时有了思量,想要开口说话,谁知道顾云瑶忽然笑了起来,笑得那样无奈,他心里就是一痛,甚至都不敢看她的双眸。   顾云瑶的语声轻软了片刻,从小到大他就拿她这一招没了脾气。只听到她说:“希望大哥也能帮我,帮帮你曾经口中的景善兄。”   他声音细如蚊蝇的,还是“嗯”了一声。   ……   谢钰回去以后,就用镇尺压住纸张,丁一看到他回来之后一直深锁着眉头,知他心里有事,想问他今日外出,都遇到什么了,却听谢钰先说道:“丁一,明日开始,多买些纸张回来,明年春闱之前,我会尽量闭门不出。”   丁一听后有点纳闷,他却不说话了,开始写信,抬头是“父亲”两字,就是寄给远在南京的谢巡谢老爷的信。   他一个做下人的,不便看主子的信里都写了什么。站在一边尽职尽责地磨墨。许久以后才想起来他方才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丁一惊讶道:“少爷,你终于想清楚了,要发愤图强,好好读书了?”   没错,是该发愤图强用功读书了。谢钰却没回答,只是用一年都很难见一次的浅笑回答他。   丁一愣了片刻,想问他究竟怎么想清楚的,谢钰先说道:“我想试着考中状元回来。”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一些了。   当然后面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丁一笑道:“太好了,少爷,若是你去考,绝对没有问题,您肯定能高中状元!”   “这不一定。”他回忆了一下见到的顾家二少爷的情景,那少年,才十五岁左右的年纪,如此年轻就已经是举人了,明年他将是最大的竞争对手。他们两个人今日还约定了,他日在考场见面,绝对不要给对方手下留情,相约一起进入殿试角逐,都是以状元的身份在努力。   不管怎么样,丁一都很高兴。一高兴就上头了,不小心瞥到他书信里的内容,竟是一怔。   ——谢钰居然想要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之后,上门去顾家提亲。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丁一恍然失神片刻,原来他们家的公子,并不是只会沉迷于书中的呆头鹅,原来他们家的公子,也会春心芳动。   谢钰看见他这副模样,不免浅笑道:“若是顾家二小姐,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贤内助。”他甚至能想象到,把她娶回来养在身边,每日与她念四书五经,让她躺在他的怀里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情景。   到时候他们的院子一定要种许多花草,还要做一个葡萄藤的架子。   他还能想象到,在葡萄藤疯狂攀爬的藤架下面,天光一点点漏进来,顾云瑶会躺在他的怀里,那些天光会照在她娇小柔媚的脸容上。   还有她脸上的那些细小的绒毛,会像最新鲜的蜜桃一样,绒绒的,让人忍不住想戳一戳,今日下午他就克制了半天,但是将来的不久,他就可以名正言顺了,可以戳一戳她的脸颊,然后挠挠她的下巴,看她因被挠得痒兮兮的,长睫会轻颤,和他娇嗔。   这些如今都只是想象,但在不久的将来,可能就会实现了……   谢钰心怀着希冀。却是没想到,这封信经过快马加鞭寄回了南京,被谢巡一封同样用快马加鞭送到京城的信,给严词驳回了。 第155章   几日前, 远在南京收到信的谢巡也觉得荒唐。   谢钰点名说有了心仪的姑娘, 本是一件好事,越往后看信的内容,谢巡越难以接受。   信中居然说, 他有意想迎娶京城顾家的二小姐。   京城顾家?京城还有哪一个顾家?   何况谢钰为了征得作为父亲的他的同意, 将顾家的背景都说得一清二楚。京城里有许多顾家,但是能在皇上作为太子时期成为皇上的侍读,这样的京中官员,也就只有顾家顾二爷一个人。   他不同意,这种事情绝对不允许发生!谢钰根本就不知道, 他对京城里哪家高门大户的小姐有意思, 都没有问题, 唯独京城顾家不可以。   因为顾家人才是他真正的亲人,顾二爷才是他真正的亲爹!   这是谢巡把谢钰抱回来养以后, 从抱他过来的那个乳娘口里得知的。而今那个乳娘也已年过四十, 听说谢钰的生母当年在生他的时候,因为郁郁寡欢加之身小体瘦,孩子出生不久以后, 就去往了西天。顾德珉恐怕也不知道当年他这个儿子的去处,随便地交给什么人,就送走了。   恐怕世上唯有当年的这个乳娘才知情了。   谢巡寄出严词驳回的书信以后,就在南京守着。没事的时候还会翻翻谢钰寄回来的书信, 以及数月之前, 从京城里由无名氏寄来的那封——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不要将谢钰的身世透露给他的忠言信。   他若有所思,满怀心事地在考虑,究竟要不要派当年这个知情的乳娘去一趟京城,好旁敲侧击地告诉谢钰,趁早一点断了想要迎娶顾家小姐的想法,省得他真的会透露他的身世,让他明白,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有违天伦的奇耻大辱!   ……   恍恍过了两三日,这日天气也不错,眼看又到了腊月里,院子里的梅花都开得正好。顾云瑶正在文舒斋里喝花茶,槅扇被打开了一点,正好能看到屋外晴暖的冬日阳光。那抹骄阳似乎正挂在树梢头,从她这个角度看去,仿佛树枝上结了一个黄澄澄的大果子。   她妙趣横生地用镇尺压了压宣纸,点了颜色,用笔尖润了润,把眼前见到的景象都画了下来。   身边就是炭盆子,虽然有阳光照着,还是很冷。不一会儿桃枝从院子外面钻进来,看到她还有闲情逸致地画画,就是纳闷:“姐儿,大小姐年后就要出嫁了,奴婢听说老夫人有意将您许给谢公子,但是您……”   顾云瑶怎么想的,桃枝至今都不知道。她们已经习惯趁旁人不在的时候,在闺房里面单独说些悄悄话。   只有这样,桃枝才觉得更加亲近她家的姐儿多一些。且这么多年来,顾云瑶明显要更器重她一点,倒不是说会叫她干些苦活重活,而是每次有什么需得私下进行的事,都是顾云瑶交代给她来办。   说定了要作为丫鬟一直跟在她身边,从她九岁大的时候就被配到了顾云瑶的身边,一直看着她从小小身形的幼童,长到如今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一直以来桃枝都很舍不得,将来若是顾云瑶出嫁了,她也要跟着一起做陪嫁丫鬟过去。   不管是侯府世子也好,江南谢家的大才子也好,都能给顾云瑶康定安稳的生活,结果前者因为和苏家订婚了,按顾云瑶的意思是说,不可能再有想法,桃枝也能理解,后者她就不能懂顾云瑶究竟什么想法了。   那谢公子生得高大,虽然没有蔺绍安俊美,却也不差,人有才华,还很低调沉稳,是比顾云瑶大了许多岁,可是这样的男人,因有阅历在身,定能待妻子极好。桃枝深信不疑,年龄大点的谢钰,应该更擅长宠老婆。   顾云瑶本人觉得不妥。身边的人不管是谁,都一心期望着将来她能嫁进一个好人家,先后忠顺侯府、齐国公府的事情基本都黄了,如今换成江南谢家,要让她嫁给前世除了祖母以外,对她最好的亲人什么的,顾云瑶一度认为很荒唐。如今也只能减少与谢钰的碰面,同时希望他因春闱在即之事,忙于学问,而无心顾及婚娶一事。   她想了想,把收在箱笼之上的一样锦鼠灰斗篷交由桃枝,同时还交给了她一封信,希望她能把这件事办妥了:“去风味楼一趟,将此信务必当面交给谢公子。信里有很重要的内容,切勿叫旁人看了去。”末了,顾云瑶还是补充说了一句,“桃枝,在府内我能信任的人并不多,你是其中之一。”   桃枝也不多说什么了,心里腾起一股感激之情,抱着斗篷还有信,匆匆下去。   很快她就到了风味楼,这个客栈可以打尖,也可以用饭。楼内人来人往,四处弥漫着菜香茶香还有酒香。   掌柜的正在随同伙计热情招待每一位进店的客官,看到桃枝这富人家丫鬟的扮相,便知道她来头不简单,上前来招呼一声,桃枝常年待在府内,跟着顾云瑶一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面对陌生男子的亲近,还有点怕生。她随口报了“来找人”三个字,掌柜的立即变了脸,也不招呼她了。   桃枝趁机爬上了楼,顾云瑶交代她,谢钰住在天字一号房,她以前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大文盲,如今已经被顾云瑶培养成能默写一些简单的诗文,还有很多字都能认识的初级学童。很快认出天字一号房在哪,不经意间擦身而过一个人,桃枝愣了愣,居然是纪凉州纪大人!   纪凉州还是和以前一样,看人的时候不含任何感情,清清冷冷,又有点出世离尘的感觉。她一看到纪凉州,就会被他摄人的气场给震住,可能他自己没有察觉,当别人见到他的时候,会有多害怕他冷硬无表情的面容。   桃枝和他不怎么熟悉,但他救过顾云瑶,是他们小姐的救命恩人,也就是她的恩人。而且是顾府先辜负了纪凉州,几次三番很没道理地把人赶出去。虽然她不认可顾云瑶和他在一起,这和感恩他救过人是两回事。   桃枝看见了他,他好像没看见桃枝,从她的身边径直走过,但是等桃枝又向上走了几步,身后的人居然把她叫住了。   “等等。”两个字不轻不重,正好落入她的耳间。   抱着宝刀的他,身影挺拔高大,有点遗世独立的味道。   正回过身,侧着脸看她。   刀刻一般的脸容,下巴线条很完美,他的唇瓣略薄,轻轻一抿的时候,更显得整个人的气场严峻了起来。   桃枝只好折回来,恭敬地称呼他一声:“纪大人。”   她在偷偷观察他,想知道这个敢魅惑了他们家小姐的男人,究竟有哪点好。   虽然她也很感谢纪大人,对他们家的小姐有过救命之恩,但是以纪大人目前的身家背景来说,的确不合适。   他拿什么保证往后顾云瑶康定安稳的生活?   说不定纪大人都没有多余的钱财去置办私宅。   不说老夫人、二爷他们会不会同意,桃枝她都不能认可。   难道日后要小姐跟着他一起居无定所,随处飘零吗?   纪凉州也发现了她略带打量,甚至是探寻的眼神,他已经习惯了被别人这么看着,所以也就不觉得奇怪。对桃枝来说,好像他除了没有身家没有背景,无一官半职之外,完全挑不出他一点不好。他侧着脸,睫毛竟是很长,鼻梁很挺,生得很俊,气质冷冽,像是特别清冷孤高的贵公子,甚至令桃枝想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等字眼。   他确实本不该对许多事情有所关注,自从认识顾云瑶之后,渐渐地就多了许多的面部变化。   ……多了许多的心结。   看了看她的周围,更加确信一件事,心里好像有点空落落的,纪凉州的面上却没表现得太多,还是那样的冷淡,唯有他的心里知道怎么一回事。只问道:“她没有来?”   桃枝立即了然,回答道:“小姐她不便总是走出闺阁,您若是想见她一面,还请堂堂正正地去顾府里面找她。”   特意点了“堂堂正正”四个字,就是希望他不要再做出私下夜闯顾府这种事情来了,若是被人发现,于他,于顾云瑶都不好。   到时候顾云瑶的声誉就会被他给一手毁了。   桃枝感到可惜,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至少到目前来说,他拿什么和谢钰竞争?或是和其他的世家公子竞争?   自古以来男婚女嫁,本来就注重门当户对一事。纪凉州可能是誉王身边的红人,被他认为义弟了,但也只是一个当差的,甚至他连武科都没有考过。也不像读书人,没有参加过科举。   桃枝跟了顾云瑶这么多年,一直有什么就直接说了,也不会藏着。此次也是,不免多说了一句:“我们家小姐,已经被老夫人他们许给谢家公子了,若是纪公子您也住在这里,说不定您认识那谢公子。我们家小姐,相比您,更喜欢谢公子,他们前段日子还一起相约逛过运河,我今日就是受小姐之命,将谢公子的斗篷交还于他。”   纪凉州没有抬眼,站在最下层的阶梯处,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面色紧绷了一瞬。许久都僵立在原地,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不喜欢他不要紧,从以前开始,他就知道小姑娘很怕他,虽然在他眼里,她的恐惧很没来由。后来渐渐地才适应和他的相处,也不那么害怕、那么恐惧他了。   所以她不喜欢他不要紧,只要他守护好她就够了。至少,他不想看到五年前小姑娘,因为他的过失没能送到蔺绍安时,流露出的那么难过的样子。   终于,她迟早也是会嫁人的。   他不擅长照顾人,小姑娘跟了他可能不好。   他的眸光投向落在地面的阳光,想起小姑娘第一次对他笑的时候,是在下棋的那一次。   笑得很不甘愿,很失落,当时的他还想着,是不是做错事了。   应该听听誉王的话,让着她一点。   “是吗……”他离得不远,说话声音极小,但是桃枝全听见了。   “是吗”两个字以后的话是——她喜欢谢公子?   桃枝怕的要死,都不敢看纪凉州的背影。   顾云瑶怎么可能对谢钰有男女之情,如果喜欢的话,早就天下太平了。她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但她也没说错,顾老太太确实有意想将顾云瑶许配给谢钰,只是在顾云瑶这边,一直没能松口答应。但是男女婚事,从来都是听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唐突地私定终身,都不会有好结果。何况他们顾府还是簪缨世家。 第156章   当天傍晚, 桃枝将斗篷还有顾云瑶嘱托的信, 一起亲自交到谢钰的手里。   回头的时候,回府里禀报给顾云瑶,顾云瑶还有点不放心, 再三询问:“怎么样, 谢公子他拆开信看了没有?他什么表情?”   桃枝不知道信里是什么内容,因为遇到了纪凉州纪大人,她不敢多做停留,交了信以后就赶紧离开了风味楼,此刻回答不了顾云瑶的问题, 只能道:“纪公子正在忙着习文练字, 倒是没有及时拆开来瞧过, 奴婢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看。”接着她试探性地问,“姐儿, 您在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信里写的内容不能为外人所知, 哪怕是桃枝都不可以,顾云瑶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只告诉她没什么。   风味楼天字一号房里,没等桃枝走远,谢钰就将她亲自送来的信拆开来看。   抬头是“谢公子”三个字,字迹娟秀, 文笔不凡, 是经过长期磨练才能有的如此深厚的功底, 甚至只在展开来看时的第一眼,谢钰怔了一怔,连在一旁忍不住想要探个究竟的丁一,也不免怔住。   谢钰没有说话,是丁一先开的口。   他有点不敢置信:“这……这顾家二小姐的笔迹,怎么和少爷您的这么相像?”   江南谢家是历史很悠久的簪缨世家,历任家主都在朝为官过,背景已经久远到前朝,在谢巡的次子谢章出生之前,谢钰有望成为下一任谢家家主,从小他就磨练意志,在谢巡的教导下更是恪尽职守地读书,读好书,族中所有长辈们都对他殷殷期盼,他也不负各位的所望,从小天赋异禀,三岁就能背诗,五岁就能出口成章,这几年来更是读过大江南北许多名师大作的书。   在他很小的时候,谢巡就给他请了一个很有名的先生,比杜名远还要有名,对方当年进过内阁,是阁老一员,若不是看在多年前江南谢家对他有过恩情,绝对无法请过来指点。   而谢巡本身就会读书做文章,还有谢老太爷,在谢钰还小的时候,他还活着。三大名师筑成的高山下,成就了如今的谢钰。科考当中,除了文章要做得好之外,字也要写的好。从小谢钰就发誓要好好练字,确实也做到了,如今他的字,笔势矫若惊龙,有柳骨颜筋,能狂放肆意、跌宕遒丽,也能沉着稳实,笔锋坚劲厚重。   这个笔锋,除了练了有许多年头以外,更重要的一点,是只属于谢钰自己的文字。   ——他独创的一种笔迹。   若非他亲自所教,或者跟在他身边生活多年,写不出差不多的笔迹。   丁一还不知道小哑巴就是顾云瑶,只觉得这个顾二小姐真乃神人,若是他家公子当真有心想与顾家二小姐来个天仙配,也是不错的选择。   只不过,他自欢喜着,却看到一直手执信纸的谢钰,脸色渐渐地僵了。忽而就是浅笑了一声。丁一才后知后觉,这信里面的内容可能不太好。   他凑过脑袋,想看看究竟写了什么,谢钰已经将纸平展到桌面,沿着上面的每一笔每一划,抚摸了一遍,淡淡地道:“不用看了,她说,她已经有心上人了,上次我还回去的簪子,就是她的定情信物。”   说罢就坐在窗台下。阳光静谧而沉稳,落在他的身上,把他深蓝色的直裰衬得更加不染风华。   桌边一直放着一盏茶,是洞庭碧螺春,茶有点凉了,谢钰犹自未觉,微微一呷,茶入了喉,他眉头蹙了几分,也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远景,在沉着,在考量。   “啊?”丁一的脸也很窘迫,已经很少见到谢钰会如此怅然若失的表情,看起来是什么都没有在想,但他这么一个惜时如金的人,怎么可能会挥霍大好的时光坐在那里发呆?   “少爷。”丁一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更重要的一点是,那个曾经遗失在马车里的簪子,居然是顾二小姐的。也就是说,她居然就是那个小哑巴!   ……   晚上顾云瑶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也难以入眠,心里很忐忑,总觉得接下来会有大事要发生了。   不知道谢钰收了信以后会不会放弃想要娶她的想法,前世谢钰将要年过三十,也未娶妻,一直以来,都是顾云瑶人生当中的一大憾事。倘若他是在风华尚好的年纪娶了妻,怕是如今也已经儿女成群了吧。   她脑子里乱乱的,夜晚太安静,人容易陷入沉思,容易想得太多。顾云瑶侧卧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眼睛已经能适应黑暗,没一会儿就将眼睛睁开,周围都是静的,大致能看清楚室内的哪些位置都摆放着什么。   往常隔间都能清楚地听到桃枝传来的呼吸声,那声音起伏不断,很细细绵绵。而今夜很是奇怪,一切都陷入诡异的死寂。   反正都睡不着,索性轻手轻脚地下了榻,因夜深寒重,晚上睡觉点了炭盆子,合窗便被小小地支开了一条缝,晚风习习地会吹进来一些。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完全能适应黑暗的顾云瑶,竟然看到角落里多了一个朦朦胧胧的好像是人影一样的东西。   她惊了一下,不敢摸过去,又怕是夜里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下榻的时候一时焦急,放在床边的一只鞋子不知道被踢到哪里去了。   顾云瑶摸索一阵,那个人影一样的东西还待在那里,她强自镇定了几分,腿脚却是已经开始软了。   原本想着,待在那里的人影可能是纪凉州,但纪凉州不会如此唐突地闯入她的闺房,每次来时,都会在窗外叩三声轻响。   那么这个人影一样的东西,如果不是不干净的东西,就是不速之客。   隔间里这里只有几步之遥,顾云瑶一边抓紧时机,努力往桃枝睡着的方向跑,一边拼命地要出声喊醒她。   还是晚了一步,角落的人影身形一动,三步并作两步就追了过来。很快就是把她拦腰一抱,捂住她的嘴,低低的、甚至是怀恨的声音在她耳边响道:“顾府小表妹,别来无恙啊。”   顾云瑶拼命地“唔”了两声,想借此引起桃枝的注意。   她已经认出来这个说话的声音,这么晚了,他居然胆敢夜闯顾府,但也像是他这个人的风格,毕竟是会亲自领着士兵们,唐突地进入侯府以及顾府如入无人之境的狠角色。   除了苏英,这世上还有谁能有他这样胆大包天的行为?   “你不用喊了,”他还是在她的耳边低低地说话,“你隔间里的那个丫鬟,早就被我解决了。”   解决了?顾云瑶顿然间发不出声音,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桃枝真的……   仔细听,确实听不到隔间里原本该是绵密的呼吸声。她便觉得今日很奇怪,少了什么,原来是这一点。   前一世桃枝在她面前挡刀,惨死在锦衣卫的手下的画面,腾地再度出现。   黑夜里,苏英都能看见她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用满是恨意,能生吞活剥他的眼神看过来。   就是这个眼神,终于有一次成功激怒她,让她有了如此痛苦、为难的表情。   原来的她,总是好像运筹帷幄的样子,什么都在她的掌握中,连当日他带兵进入顾府当中“查案”,柳婧被安排过来找他,也在她的算计当中。   算来算去,他被她已经耍过了整整三回。   还有上一次,在画舫里面发生的一切,苏英印象最深。她居然都能想到利用乐伶的乐器,来妨碍他们拿住她。   这小姑娘,稍有不留意,鬼主意很多,他一刻都不敢松懈。而且她还有救兵!那一次就害得他不仅落了伤寒,向圣上一连告假了多日,还被阎钰山暗中调派的人查到他当日的丑态,在圣上面前险些羞辱他一番。   这次他来得很突然,就算顾云瑶再有救兵,苏英也相信,那个玄衣的男人都不能再及时赶到了。   “你放心,”他掐着她的脸,让她都不能好好说话,“在你们府邸里行凶这种事,我还做不来。”那是自掘坟墓的行为。   苏英的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他很明白,目前的自己在干什么,同时也觉得有意思,若说有谁能把他逼急到这个地步,怕是只有顾云瑶一个人。   还有蔺绍安。蔺绍安和他妹妹的婚事一直都没解决。   “你的小丫鬟没死。我只是让她睡得更沉一点罢了,省得办起事来会麻烦。”同理也在她的身上,他把她的嘴给堵了起来。若是顾云瑶叫出声音,把人都招出来,麻烦就大了。   苏英悄悄地跟她说:“倒是顾府小表妹,你是不是该识趣一点,和我走一趟?”   他这次带她回去,顾府的人隔日发现自家小姐在闺房里消失不见了,也不可能大肆宣扬。他不仅要带她走,还要故意留下一点是被某个人劫持的假象。   关于人选,苏英也已经想好了,上一次河水里和他较量的那个玄衣公子,肯定对顾云瑶有意思,若是嫁祸给他,当真是最好的选择。 第157章   顾云瑶终于知道为什么苏英胆敢做出这么无法无天的事情来, 顾府里面有他的内应!否则他也不会如此畅通无阻地顺利夜闯顾府。   被苏英劫持以后, 他用一个麻袋将她罩住,扛在肩头从合窗处跃了出去。   顾云瑶因被罩着,眼前一片漆黑, 嘴巴也被他用一块帕子给塞住了, 看不见任何事物。只有心里粗略地计他行走的步数,差不多走了半柱香的时辰,他脚步迈得很大,身材又魁梧,扛着她走, 都不带停歇。   顾云瑶估算着, 他应是走到了一处后院小门, 毕竟他还没有胆量光明正大地从正门出去。   苏英的脚步才顿了下来,至此她才确信, 府内确实有他的内应。   苏英停下之后, 身边好像有谁在守着,两个人说了好一番话,声音极低, 应是怕被她认出来,这顾府的内应很少出声,几乎都是苏英在说,不仅提到这次对方立了一件大功, 苏英还提到日后必会重金交给这名内应。   顾云瑶瞬间如坠冰窟, 心寒了一片, 顾府里有内应,是任何人都没想到的事。既然提到了重金感谢,这名内应肯定急缺银子,又或是见钱眼开的小人。而苏英,居然在短短时间内,已经摸清顾府内的人员背景,利用别人的短点来进行诱惑和勾结。   她脑海里渐渐地浮现出几个可疑之人的面容。李管事说过,他儿子病了,病得还很重,有可能是不治之症,需要大把的银两。大房那里好像有个丫鬟,叫小春梅,家里的老爹嗜赌成性,将她贱卖到府上,时不时还会来府外逮她,想要讨点喝酒的银钱和赌资。还有祖母那边有个庖丁,也是家里的婆娘病了,正急得团团转,前段日子才从老太太那里先支了下月的银钱给婆娘看病用……   但顾府里实在太大了,光他们二房这里,就有几十口人,大房那里更多,还有照料顾老太太的丫环婆子,加起来也很多。顾云瑶不可能一个一个都记得下人们的情形,她被扛在苏英的肩膀上,很快他的脚步又动了起来,只感觉在他的左肩处颠来颠去,颠得她头昏眼眩,有点想吐,只能暂且止住想法。不一会儿被他带到一个不知是哪里的地方,也有人在等着,在接应,应该就是苏英身边的人,而且是他很信任的人。   夜闯高门大户人家小姐的闺阁,将未出阁的小姐强行带出来,此事若是传出去,不说她的声誉会被毁了,苏英的声誉也会被毁了。他是神机营的将领,会尽量做得小心翼翼,还想在京中继续混下去,就不能为太多人所知。   这次苏英和那个人说话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仿佛近在耳边,接应的人话不多,却很听苏英的话。   苏英交代他一声,去什么什么胡同,他说的时候用的是暗号,顾云瑶没能理解,接应的人答了一声,是很干净、清冽的声音:“是的,大人。”   随之而来的是,顾云瑶的背触到一个略有些硬的地方,不是地面,很快一声轻轻的“驾——”,车轱辘慢慢滚动起来,轧在地面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她被苏英扔进了一个马车里,如今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那个暗号的胡同指的是哪里。   苏英要把她带到哪里?   敢肯定的是,绝对不可能是苏府。   苏府里面除了有苏婉在,还有苏英的嫡妻柳婧在。苏英已经有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做小妾了,柳婧也是勉勉强强才同意他纳妾,省得落得一个妒妇的名声。但如果再突然把她带到府内,柳婧不会那么白便宜他。   遇到这么危急的时刻,应该更疲于应对,更加慌张才对,顾云瑶却渐渐地沉定下来,如今就算是惊措、乱了阵脚都无济于事,不如好好为应对接下来的遭遇做准备,好好养足力气才是。   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哪怕再困,一刻都不敢睡着。   ……   天快明的时候,路上渐渐有了行人,街边的早茶铺子一早将门板子收了回去,热气腾腾的新鲜馒头摆在一层层蒸笼里,街边始终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豆花香,货郎们也都一一挑着担子开始来赶集。   胡同里的一处宅院,陶源从榻上翻坐起身,他身后的美人儿还在熟睡。陶源看了两眼以后,了无兴致,去净房里先沐浴净身。不一会儿一只细白的胳膊挂在他的脖颈处,陶源回头一看,是他在宅子里养的美人儿醒了,正娇态横生地和他撒着娇:“陶大人,您醒了以后,怎么也不告诉奴婢一声?好叫奴婢好好来伺候你一下。”   陶源将她一拉,美人儿身上只有一件长褙子,甫入浴桶中,跌入他的怀里,褙子也跟着一起滑落。她的发梢近乎湿了一片。   陶源用指尖一触,勾着一点发丝放在鼻尖闻一闻,嘴边挂了一个轻浮的笑容:“别叫我陶大人,我在京中无一官半职,怎么能称大人呢?”   “瞧大人您说的,京中哪一个人不知道您,不认识您?您父亲是当朝内阁首辅,人人敬重的阁老陶维陶大人。他是大阁老,您就是小阁老,您如今没有官职在身,并不是您不能做官,而是您不想当官。”那女人还是勾着他的脖颈,躺在他的怀里,用勾人魅惑的笑容瞧着他。   前段时日,陶源刚从勾栏院里把她赎回来,她倒是被调/教得极好,琴棋书画都略懂一些,原先是谁家养的瘦马,如今沦落到勾栏院里去了。如果不是陶源把她赎回来,可能就要继续沦落红尘。   陶源捏一捏她的鼻子,笑道:“我可没教过你说这些,也没把你养得如此放/浪。说说,你这些行径,都是和谁学来的?”   “陶大人,您取笑我。”美人一娇笑,陶源的心整个就软了。几乎要陷进女人的温柔乡里,但他还是及时止住,因他分得清楚。   净完身以后,两个人一起到了内室,这天才蒙蒙亮,司芜就给他热好了小酒,陶源轻轻抿一口,畅快一声,称呼她手艺好。   司芜又准备好花生米,准备喂他食用。   门外有马在嘶鸣,胡同里的宅子可不止他安置的这一处,那马的嘶鸣声引起了他的注意。放下酒盏,陶源整理好长衣以及衣带,打开门想走出去瞧瞧究竟什么情况。   同时还回头问司芜:“隔壁已经开始住人了?”   司芜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会住在这宅子里,都是陶源的安排,她的身份不光彩,隔壁人家里都有谁,她不想去了解,也不想别人知道她的过往。回答一句:“奴婢不知道,只是头先还不曾听到隔壁有人声,今日这也是稀奇了,突然就有人搬过来了。”   她还是从后面走过来,一把抱住陶源的腰身,侧耳贴在他的后背处,蹭了又蹭:“陶大人,春宵一刻值千金,您这就要走了吗?您每个月里,难得会有三四天的功夫来见见司芜,我被您留在这里,只有一个贴身服侍的丫鬟,司芜好生寂寞啊。别人家的事,我们还是不要管了,不如趁此机会,做些更快活的事情?正好司芜之前才学会的小曲儿,陶大人还没有机会听呢。”   陶源静了片刻,司芜更是得寸进尺起来,要解他的腰带。陶源这才紧抿着唇,带着逼人的气势,回过头一把掐住她的下颚:“我既有本事把你赎回来,就有本事把你再贱卖出去。你给我识清楚身份,伺候好我,才是你的本职。何时由得你来过问起我的事情来了?”   司芜吓得双腿一软,他刚一松手,司芜就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奴婢知错了,是奴婢一时得意忘形,忘记自身仰仗了陶大人的青睐,才能有如今的好日子过……”   陶源听到这里,干脆打断她:“不是青睐。”回眸看着她,落得个轻浮的笑容,“你只是我的玩物。”   他为什么可以这么可怕?笑着说出这样的话?司芜觉得自己也是一个人,可他不这么认为。她的嘴巴颤了颤,什么话都不敢再说了。   陶源说罢,重新整理好腰带,也走出去。   马车终于渐渐摆停,但是不知为何,马鸣声一直不歇,马夫下来检查情况,观察半日,也不知哪里出了过错,马蹄子一直在地面急躁不安地踢来踢去,眼见下一刻,可能就要伤到人。   顾云瑶感觉苏英派到她身边接应的那个人,好像是离开了她的身边,自从苏英将她交给他以后,就先打道回府了。接应者跳下马车,顾云瑶被麻袋套着,看不到这个人的脸,只有种全程都被他监视的感觉。   他跳下马车以后不多久,年轻清冽的声音又响起,是叫马夫把马蹄子都看看,果然从其中一只蹄子发现了问题——不知从何时起,这只马蹄里居然插进了一根肉刺。   去除马蹄的肉刺,是一个很有风险的事情,这个男子居然也是毫不犹豫地做了,陶源从门边静静瞧了许久,欣赏他的胆识过人,毫不退缩与畏惧。且他静观其变,审时度势,思考问题直接且明确。   可他却穿得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略显单薄,身子骨也很瘦,从陶源的视角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他却也像是感受到陶源的视线,猛地一回头,竟是叫陶源一怔,总算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只见他眼眸乌黑深邃,周身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第158章   这是一个很不好惹的眼神, 对方略微低着头, 眉峰轻蹙,眸光里有些冷漠,又让人觉得是锋利的内容藏着, 陶源跟着父亲, 阅人无数,又喜欢混迹在京中纨绔子弟圈子里,若说这名眼神锋利的男子,不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那么他肯定是哪个有名的大人身边的侍从。   他没有见过此人, 不是他所熟悉的人物。   这个胡同叫镇安胡同, 京城里寸金寸土, 别瞧着这一丁点大的地方,很有金钱上面的学问, 就像是戏班子, 只有王爷那类的人物才能有能力养着。   只这么一照面,陶源心里已经猜测了七七八八,从马车身上还想找到蛛丝马迹, 有些大户人家为了区分和别人的不同之处,车身的帘子还有专门挂帘子的小银钩之类,用料都十分考究,也会像有些箭翎那样, 说不定有家族的特征。   他没从马车身上找到线索, 收回神思, 那名男子已经从他身边擦过,轻蹙着眉头,始终看着他:“热闹看够了没有?”   这倒是有趣,居然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但凡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能知道他身份的人,早就怕和他拿捏腔调说话。他爹是当今内阁首辅,动一动一根手指,就能把对方当成蝼蚁一般捏死。   何况还是这样的小人物。   陶源嬉皮笑脸的本事很大,被他这么一挑拨,反而乐了:“这大清早的,你的马声吵着我休眠了。这笔账,我还没找机会和你们算呢。”   梁世帆终于抬起头,看了他半天,陶源穿着精贵,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在他眼里却也是个整天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事到如今他竟通过马鸣声,想要来讹他们。比起讹诈这种事,怕是陶源遇错了对手,不知怎么回事,梁世帆居然回想起五年之前,曾在永安寺的必经山脚下,遇到过的那家大户人家。   他以命相搏,将马车强硬地拦了下来,同时也受了伤,就为了讹那一点银两,给他母亲看病。   但他的母亲知道以后,却是郁郁寡欢,连药都不肯喝了。那之后,他连母亲死时的棺材钱都凑不出来。可怜他的母亲,只能用一张草席卷住,在荒郊野岭选了一块还算不错的地,将她葬下了。   他以为他会很难过,对着坟头立了整整一日,也确实难过,但是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一滴泪都没有,因为他的母亲根本就不听他说话,如果肯听他的话,把药喝了,她也不会死得那么早。让人惋惜,却觉得她太傻。到如今梁世帆都认定,这些当官的富贵人家家中的银两,几乎都是靠从百姓身上鱼肉来的。这些人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每天镶金戴玉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从来不觉得羞愧。   他都能闻到陶源身上的一股酒味。   这一大早就开始喝酒了,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奢靡生活。   梁世帆凝视着他,告诫他:“陶公子,您父亲是当朝阁老,能力有多大,要承担的事情就有多少。他向来厌弃您在外面花天酒地,况且还是养外室这种事。”靠近他,梁世帆还是冷眼看着他,“你身上的脂粉味,够臭的。”   陶源一摆袖,面容还是那般轻浮,却是笑不出来了。原来这家伙,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还敢威胁他,算是扯平了。   他不再有兴趣梁世帆的身份,转身踏入自己的宅院,却在关门之际不经意透过缝隙,瞥见梁世帆正在抱出一个麻袋套着的人形的物体。   最底部露出的脚,分明是一双女人的小脚。   ……   顾府里面,桃枝正被罚跪在安喜堂。   地面冷硬,她已经跪了不知道有多久,面前坐着的是顾老太太,还有大太太肖氏也在,大爷和二爷因政务繁忙,必须去早朝,且府邸里出了这种事情以后,他们两个人都不敢张扬。府内的二小姐突然和男人私奔了,能到处张扬吗!   顾老太太是不信的,顾云瑶会做出私奔这种行为。顾德珉在离府赶往皇宫之前,根据证据,一口咬定顾云瑶就是和男人私奔了。而且那个男人不是旁人,正是纪凉州。   肖氏也不相信这种事,顾云瑶的为人她最清楚,从小在眼前看着长大的孩子,小时候她就怕这个孩子太能逞强,太能忍,总想着念着,要让她多依赖一点大人——她实在是太懂事了,已经超脱了年龄感的懂事,会为家中的长辈着想,也会为大房里的两个哥哥着想。   肖氏也一口咬定:“云瑶这孩子,我们可是从小看到大的,她最知分寸,也晓得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怎么可能做出和男人私奔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   可说多了也没用,大爷和二爷两个人如今都不在府上,身为顾云瑶的父亲,二爷更是不想听到任何人替她辩解。他最重视的就是女儿家的清白,敢犯出私奔这种事,就是踩到他的死穴,且如今是腊月里,快要过年了,人要是还找不回来,迟早纸包不住火。   他认死理,觉得肖氏她们也跟着在包庇顾云瑶,都是因为之前他不认同顾云瑶私下和纪凉州见面,他们两个人见面,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光女扮男装那一回,顾云瑶全身湿漉漉的被纪凉州从外面抱回来,就让顾德珉连续气了好几日。   如今顾老太太的脑子也是有点乱乱的,但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她很快就镇定了几分,也相信,并且站在肖氏这一边。   府内的小姐夜里失踪这种事,不能为太多人所知道,府内的下人里头,如今只有桃枝清楚,跟着伺候顾云瑶的其他丫鬟婆子,比如夏柳还有薛妈妈她们,都被顾老太太用一种较为合理的理由给打发了。   但是迟早,还是会知道。   日子流逝的越快,确实像顾德珉那样,纸包不住火。   桃枝跪在地面,都做好了被责罚的准备,面对老太太还有大房主母的审视,她都如实交代了:“奴婢夜里睡着,不知怎么,昨日夜里睡得比任何时候都沉,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小姐不见了,奴婢在文舒斋的院子里先找了一圈,又去耳房里找过,都没有,后来还想着要去老太太那里找找,但小姐平时不会不带着奴婢一起去请安,所以奴婢才想到,小姐定是真的不在房中了。”   她想到顾云瑶消失这种事,就发生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当时她居然在睡觉,还睡得很沉,桃枝就觉得这样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原谅。   她也恳请老太太还有大太太她们能责罚她。服侍好小姐本来就是她们做丫鬟的分内之事,而且顾云瑶因为相信她,特地把她安排在隔间里睡觉,为的就是夜里有个什么动静,都能及时赶到。可她……可她居然顾府了顾云瑶对她的期望。   顾老太太略有些头疼,揉了揉眉心,还是找到小姐比较重要,罚不罚的事,留待日后再说还差不多。   她又问了一遍桃枝。这句话从她过来以后,就已经问了无数遍,可顾老太太总觉得哪里被疏忽遗漏了:“你是几时发现小姐不见的?”   “奴婢是在醒了以后,卯时发现的,奴婢也很奇怪,平时寅时我就会醒,可今日竟是睡到了卯时。”而且不止如此,桃枝醒后就感觉左边侧颈很疼,因找人要紧,她就没细想,此刻越发觉得那处地方疼得厉害。   顾老太太也看出一些端倪,手缠着佛珠,起身,亲自过来查看。   居然在桃枝的侧颈处发现了淤青。   她连被人从侧颈处击过一掌这种事都毫不知情。   这么一掌,力道用得恰到好处,把她劈晕了,不是精通武力的人,根本做不到。   还有对方入他们顾府,怎么这么轻松?   看来有必要加派一点人手作为护卫。顾老太太先吩咐人下去,把加派人手的事嘱咐了一遍。接着与肖氏两个人对视一眼。   肖氏也是一个聪慧人,先把桃枝拉了起来,她跪得太久,两腿都在打颤,这样不利于回忆与说话。桃枝看到她自己非但没被责罚,还被赐了座,就觉得受宠若惊。   肖氏只笑笑,没说话。顾老太太都没有说不可以的事,就是在默认了。   顾老太太又叫她的贴身丫头文兰,把现场留下的证物拿过来。那是一枚象牙牌,雕工很精湛,观其表便知道,一定是身份很金贵的世家里才有的东西。况且上面的字很清晰,写的是王府腰牌。乃是誉王府的东西。   顾老太太知道誉王,忠顺侯府三小姐是他的王妃,这几年的事迹也总是被外人所传道。   话说这皇家,还真是专门出痴情种子的好地方,誉王妃几年以来都无所出,许多人谏言,希望誉王能纳几个侧妃在身边,以延绵子嗣,他却全部驳回了。还有他的兄弟靖王,那么多年了,始终没有传来娶妃的消息。   誉王如今人在江西,不可能一夜之间来到京城,也没道理去私会顾云瑶。那么这个腰牌,只能是他身边人的所有物。   顾老太太若有所思着,而桃枝早就认出来那个被留在顾云瑶闺房里的证物属于谁的,当时落在地面的这个腰牌,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还捡起来,到顾老太太这里交给她。   誉王不在京城,但他确实有一个亲信还留在京城。   正是他的义弟纪凉州。 第159章   顾云瑶被关在这个房子里, 已经过去一天, 她不敢想象当祖母等人发现她不见时,府内会乱成什么模样。   到了这个陌生的新环境,知道光会哭喊完全没有作用, 顾云瑶保存着体力, 一刻不敢松懈。   据她观察,这个地方是一个两进的宅院,新居室里桌椅床柜一应俱全,家具都是崭新的,棉被也是新的, 地面很干净, 应是才被打扫过。墙面也是新刷的, 没有前人住过的痕迹。院子里面被安排了两个家仆打扫,年纪都很大, 从昨天开始她就能透过窗户看到那两个家仆, 正在扫洒。一男一女,都是差不多年过半百的老人家。   其中的那个老婆婆,应该还负责她的膳食问题, 每回送饭的人都是她。   这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家,都是佝偻着腰,说话不利索,好像有点耳背, 也好像根本不管她从哪里来, 为何会被关在这里。   窗户也不能算真正的窗户, 用砖头砌成,只留了两个小孔。   她可以靠近,可以看到外面的情景,却无法从窗户逃离出去。   一旦她试图在老婆婆送饭时,借机和她说话,期待着老婆婆能将她放出去,扣在她脚上的铁链就会把她从希望的边缘拉回来。   苏英为了能留住人,用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法。好像是为了调戏她,这铁链的长度,正好能叫她一只脚从门边踏出去。多一步都不可以。   老婆婆每回看到她想逃,都是沉默着,把饭菜放下来,重新把门关上。   终于又到了夜里,烛火的光映在她的脸上,她消瘦许多,顾云瑶强打了一天一夜的精神,终于疲乏扰身,再也支撑不住,她太困了,已经近乎两天的时间不敢轻易合眼。这两天以来,都不见苏英过来。她也不敢回床上去睡,试图找寻屋内可用的工具将铁链敲打下来,桌上只有茶壶,没有多余的工具。   拿瓷器敲击铁链,也不实际,顾云瑶暂且放弃把铁链敲断的念想。   脚上束着一个东西,有时候顾云瑶总是会忘记,稍不留神,用力过猛就会把她的脚踝拽得生疼。   两天下来,竟是磨出了血泡。   血泡很快又被磨破了,伤口居然有化脓的趋势,天气冷,屋里虽然点了炭盆子,她被匆忙掳过来时,穿得太少。   她又疼又冷,怕饭菜里放了什么迷药,几乎不碰。屋外正有一轮残月,银月如钩,挂在树梢头。屋内只被点了一支烛火,也是病恹恹的样子,她趴在圆桌之上,本是想保持十二分的精神,那烛火实在是微弱,火光淡淡,顾云瑶看着看着,脑袋昏昏沉沉的,居然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   屋外突然有股强劲的风吹了进来,烛火跟着猛然一跳,门被打开。   随即她感觉到,脚上好像被谁拿了起来,很热的指尖先是碰到她的腿腹,又酥又痒,接着碰到她的伤口,疼得她嘶了一口冷气,被这狠狠的一碰给激醒了。   屋外的银钩正好就在他的头顶,冷冷的清辉下,是对方有点冷漠,有点饱含不甘愿情绪的眼。   这和纪凉州的冷漠完全不同,纪凉州是看人的时候不含感情,这个人是想避世一样,又或者他是厌世,总是带着挑剔的眼光去看别人。   顾云瑶却是怔住了,他好像把月光都剪碎,铺陈在身上,一身的清辉。会怔住,不是因为他眼中饱藏的锋芒,也不是因为他突然拿住她的脚踝,把她的鞋袜全给脱了。而是这个人的这双眼,这副长相,分明和前世她死前看到的另外一个人一模一样。   只不过那时候他脸上涂了粉,拿着阉人说话独有的腔调,举手投足间都在刻意模仿原来的东厂督主阎钰山。   他就是之后阎钰山的接班人,新一任的东厂督主。   顾云瑶差点脱口而出念出他的名字。   ——梁世帆。   梁世帆低眸看着她,只是看着,月光有多冷,他的眼眸就有多冷。   他是生得英俊,目若朗星,若不是这般貌美,怕是日后阎钰山也不会看上他,让他成为自己的手下得力主将。   他这几年经历得多,已经和以前的心性完全不同了,若是再早一点再遇到她,梁世帆的脸上一定会闪现出震惊之色。   他已经认出她来了。   五年之前,曾在必经永安寺山脚下的那条道路,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他对她的印象实在是太深,深到过了五年以后,依稀能记得她的眉眼,大致都长得什么模样。梁世帆还记得当初,只目光触到她的样子,那种惊心的感觉——天真无邪的女孩子,无论是长相还是装扮,都很金贵,那双含笑的眼睛,始终盈盈地看着他。   她身边的丫鬟狗眼看人低,身为主子的她,却不觉得他寒酸,也不觉得他浑身脏,还想用帕子替他擦擦脸。想带他去医馆里看看伤。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小女孩也可以长得这么好看。可能更多的是因为,她心地善良。   走前顾云瑶不小心把绣有兰花的帕子遗留在原地,那四四方方的锦帕,是曾经用来给他擦脸用的。梁世帆把那条帕子捡起来在手心里掸了掸。时至今日还一直都随身携带,塞在怀里。   这几年的时间,他的面容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初次与顾云瑶相遇之际,也是一身脏兮兮的模样出现。她可能没有认出他是五年前的那个少年来,他却已经认出她来……   这是何等的,让人感到寂寞,甚至是让人感到愤怒的事情啊。   若是他知道,苏英要劫持的人就是五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姑娘,他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什么?   梁世帆莫名怔了一下。   顾云瑶只感觉她脚踝处被狠狠拿捏住,他的手指突然掐得有些紧,不小心碰到她的伤口,狠狠一疼。   顾云瑶又忍不住出口嘶了一声。   他狠狠地抓住脚踝,鞋袜都已经被去除了,梁世帆半蹲下来,细嫩洁白的小脚被放在他的腿上,顾云瑶不确定他要做什么,女子的身子本就不能轻易地暴露给男子看,何况还是这样叫人费解的暧昧的举动。他轻轻地开口,和两日前的夜里听到的清冽的、冷淡的声音一模一样。   “你最好别动。”   顾云瑶敢确定他就是那个苏英身边专门接应的人,既然敢跟着苏英干出这样的事,和他们讲道理肯定没有用。   顾云瑶在他怀里狠狠一踢,正好踢到胸口。还是被他稳稳地掐住,把她的脚底板印在他的胸口:“我说了,你最好别乱动。”   另外一只手心里藏着的居然是一盒药膏。顾云瑶裸/露的脚踝已经有深深的一条血印,还有化脓的地方,他就这么一直保持掐住她脚踝的姿势不动,半蹲着,替她把伤口清理了一遍,还将药膏抹在受伤的地方。   顾云瑶已经分不出来他到底是凭借自己的意志,想要帮他,还是追根究底只是站在苏英的那一边。   兴许他是一个突破口,和他说说话,让他把一些话再带给苏英。顾云瑶想定了以后就道:“你听命于苏英,应该知道他的身份,他是神机营的副将,在皇上面前的威信很高。”   梁世帆只是略略听着,好像事不关己,轻描淡写地问了三个字:“所以呢?”   “所以……”顾云瑶都不确信梁世帆今生今世为何会跟在苏英的身边,他这么大的时候,不应该留在宫中做宦官吗?   顾云瑶抓紧机会,道:“这件事迟早会纸包不住火,苏英不可能杀了我,总有一天他放我回去,到那时,他将我掳过来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你说的没错。”药膏抹了一半,她能感受到清凉,脚踝舒服了许多,梁世帆还是垂眸,手心里的脚掌,很精致小巧,还没有他一只手掌那么大,轻轻地就能托住了。这般的柔弱无骨,捧在手心里像是一件可以取出来随时欣赏的珍玩,让人爱不释手。况且时隔五年,她的眉眼渐开,多年前面容的那股稚嫩,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由内而外的娇媚。她本人却没有察觉,甚至是不自知,举手投足间都是自然而然的表现,所以有时候的不经意,才会更加吸引人的视线。   梁世帆不期然抬起头,看着她的脸,的确是生得容姿艳丽,足以让许多男人为之癫狂。   而且她很聪明,知道反抗没用,还不如乖顺一点。想借此说服他,打动他,说不定他一时大动凡心,也能把她给放出去。   手里的动作不轻不重,还在体会着光滑细腻如缎的肤质。   很快药膏抹完了,居然让他有点恋恋不舍。   梁世帆没有将这份不舍表现出来,仔细把鞋袜给她重新穿上,看着那双先前一刻还在他手心中躺着的精致小脚,敛了眉,面上好像还是那般的抗拒、生厌的表情,她刚才与他说了一番话,他都听着,却没回答,此刻轻轻吐露了一句道:“那你知不知道,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也不会告密。” 第160章   当然, 人都死了, 还如何说话,如何告密?   顾云瑶一阵心惊,梁世帆的意思是, 苏英真的会杀了她?   若是苏英会杀她, 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将她的尸首处理了,随便到一个不可能有人经过的深山老林里埋了,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可她却连苏英为什么会抓她来的原因都还没弄清楚。   她是正经官家小姐出生,也不可能轻易地叫她逼良为娼。   除非他给她安上一个新的身份,那样也很麻烦, 她会说话, 还会写字。顾云瑶想到这里, 心底更加有点发凉,苏英总不至于想把她毒哑, 或者挑断手筋吧?   顾云瑶的脑海里转了许多思绪, 梁世帆却要走了,她想叫他等等,梁世帆的动作很快, 转眼已经打开房门准备踏出去。   铁链的长度只够她追到门边,顾云瑶只感觉脚链狠狠一拉,发出铮铮响声,几乎把她重新拉回去。她疼得冷嘶了一口气, 刚上过药的伤口好像再度渗出血来。   梁世帆完全不为所动, 她刚刚险些就能撞上他的后背, 若不是那个铁链拉了她一把,他可能就能如愿了。   顾云瑶以为梁世帆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竟是又重新回来,手里多了两双新的鞋袜。放在桌边,他就走了,也不多言。   伤口若是当真溃烂,那样也很麻烦,这回他让她自己换,却在窗边透过那两个窟窿,一直在看着她。   ……   顾云瑶整整消失了两日,夏柳还有薛妈妈她们一直看不到小姐,心里也隐隐觉得不妙。不知是谁在府内故意走漏风声,这消息一旦出去,就如燎原大火,收也收不住。   敢胡言乱语、说风就是雨的下人,一旦被逮到,好一顿板子伺候。这样顾府才能保证二小姐失踪的事情,不至于传到府外。   好在顾云瑶鲜少出闺阁,在京中也没有什么交好的官家小姐做友人,这消息,暂时还能压得住。   顾德珉很气,气得他食不下饭。去祠堂里面连续两日都为列祖列宗上香,顾老太太去,是为顾云瑶保平安,他过去,是想叫顾云瑶如果还认顾府是她的家的话,识相点赶紧回来。   他始终认定顾云瑶就是和纪凉州私奔了,又不知道纪凉州的去向,桃枝没有将纪凉州住在哪里告诉他们,顾德珉他们也不知道桃枝知情,只能暗中派人在京中到处走访,本已经做好了要出城继续找人的打算,想不到在第四日,他刚一下早朝,有下人过来告诉他,纪凉州就在京城里没走,此刻人正好生生地待在风味楼里。   一听到他人好生生地待在那里,顾德珉就是满肚子怨气,上朝的公服都来不及换下,带着一队人马,就杀到风味楼里,誓要把纪凉州给揪过来好好问话。   谢钰正在屋内练字,这是他每日的必修课,听顾府里的老夫人说过,他们很敬重他的爷爷,其实他何尝不敬重顾家已经驾鹤仙逝的老太爷?   闻听顾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喜欢在府邸里的一处池塘习文作画,久而久之,就把那池塘从碧青的颜色,染成了黑色。后来干脆改名叫洗砚池,又被称为墨池。   他也想拥有这样的功力,这几日更是发奋读书,十分的勤勉努力。连丁一看了,都有点心疼他们家的少爷。   除了每日洗漱与用饭休憩的时间之外,他几乎都坐在屋内看书练字,哪儿也不去,跟疯了一样。自从那天他坐在窗口望着楼外的风景发呆,结束之后谢钰就变成这样。   丁一猜测,不仅和顾家二小姐送来的书信有关,还与在南京当职的老爷谢巡寄来的信也有关系。   谢巡在书信中严词驳回了谢钰想要迎娶顾家二小姐的想法,用的理由居然是,他的身份配不上。   丁一一边磨墨,一边讨好地想叫他休息一下:“少爷,咱们下楼透透气吧,您都有四五日没有出门了,这一直待在屋子里,也不是一个办法。您快瞧瞧,这屋外的天色多好啊,这阳光又暖和,空气也新鲜,咱们可以去运河附近走动走动,没准还能听到那些画舫里头传出来的小曲儿。”   他却恍若未闻似的,丁一又念叨了一声:“少爷,您快歇歇吧,您再这样用功下去,人会废的。”   谢钰终于回过神,笔下的字如渴鹿奔泉,一字见心,每一笔一划都可见,确实是写得过于急躁了。把笔搁下,放在笔山之上,他已经很少能遇到这么心烦意乱的时刻,却也不是想怪谁,父亲模棱两可地点出来他的身份配不上,大概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他不是谢巡嫡出的孩子。   在谢家先太太上吊自尽之前,什么都告诉他了,说他是被谢巡从外面抱回来的孩子,他娘是谁,什么身份都不知道。   谢钰难得笑了,告诉丁一:“顾二小姐认为我一定能成为一名好官,我已经答应她,会竭尽我所能,如何能辜负她所愿?”   丁一有点郁闷,以前不知道,他家公子居然是个情痴,真的是一根筋:“可二小姐她都托信交代了,她心里已经有了意中人,少爷您何必如此呢?”   谢钰却不置可否:“丁一,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丁一皱着眉:“那少爷,难道您还想着顾二小姐能够回心转意?”   两个人正说着话,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接着就听到像是有人硬闯将上来的声音。   丁一跟着谢钰住在风味楼里,已经快有三个月了,很少能碰上这样的动静,说不定是官府的人过来拿人来了,他不免打开门探出脑袋,果真看到一个身穿官服的人,带了一堆像是府里的护卫,总之绝对不是官兵,气势汹汹地冲上来,正好走到隔壁屋的门口。那里住的人是纪凉州。   楼下掌柜的不敢声张,也不敢阻拦,看到身穿官服的人,身上的花纹还有颜色,他认不出来是几品,但不管怎么样都是一个官老爷,还这么气势汹汹的情形,仿佛能拆了他们家整个楼。掌柜的亦步亦趋跟上前,不敢得罪。   顾德珉已经开始敲门,屋内没动静,他派了一个人,登时二话不说,野蛮地把门踹开。   屋内的一切,这才进入众人的眼帘。   丁一看到以后,不免吓了一跳。   谢钰还坐在屋中,听到动静,也不免走出来。不经意间看到以后,也是一怔。   纪凉州正坐在屋内,赤着上身,不知怎么回事受了伤,整条左手臂流满了血,此刻擦了一半血迹,是从左肩处的伤口流下来的,有止不住的趋势。好像是为箭所伤。   冬日的天气很冷,他精瘦的身子,清晰可见坚实的臂膀,还有腰身的肌理线条。看到外面这么多人正望着他,只是眼光淡淡地扫了众人一圈,不含任何感情,也没有觉得很意外。   他的面前放着一个铜盆,铜盆里原本装的是清澈透明的温水,如今里面已经被染成了血水。   丁一被莫名震撼到,那伤口,若是放在他的身上,别说是去碰去擦了,就是不碰,都能让他疼得要死要活。纪凉州却完全不为所动,脸色很平静,眉毛都不动一下。   甚至丁一看到他的后背,有一道一道是鞭子抽过的痕迹,还有刀伤的痕迹。经过日月的洗礼与冲淡,只留下深浅不一的疤痕。   谢钰想过去为他处理一下伤口,他一个人处理,肯定多有不便。   顾德珉先踏入了屋中。   他想要他解释清楚,身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果然他是罪臣的儿子,被阎钰山盯上了,想要把他除得干干净净。这样的人,他怎么敢把女儿交给他?阎钰山不敢去圣上面前禀报,不敢告诉他当年自沽坝一战后的叛国案当中,纪广还留下了一个遗孤。不代表阎钰山暗中不会去解决这个人。   掌柜的此刻看到纪凉州身上的伤口,此刻也是慌了,他若不是得罪了官府的人,官府的人怎么可能过来抓他!   他想撇清和纪凉州的关系:“官爷,此人一直待在咱们风味楼里,都是白天回来睡觉,夜里出去。小人真的不知道他这晚上出去都干什么,他要是犯了什么事,您过来将他捉拿走,还请便。真的和酒楼没有关系。”   顾德珉这几日生了太多的闷气,眼睛一瞥他,狠狠一瞪:“让开!”   掌柜的顿时不敢吱声了。   纪凉州却是没说话,当着所有人的面,还在清理伤口。遇到事情时,有些人避之不及,生怕与官府牵扯上什么关系,但是也有好事者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屋外除了他们,渐渐聚集起了其他人。   纪凉州始终沉默着,慢慢地拧干汗巾,铜盆里的水已经不能用了,他准备去换水。   一直以来纪凉州都在暗中调查他父亲的冤案,五年前由誉王写过一封请愿书,他去到忠顺侯爷蔺侦仲的身边调查此事,可此事牵涉之广,蔺侦仲也不便多说,只能告诉他,和东厂,和阎钰山有关。   东厂还有阎钰山,可以说在皇上宠信阉党之后,已经成为了大孟朝背后真正的控权人。纪凉州一个人,势单力薄,当初的蔺侦仲也觉得,他不要再掺合进去,隐姓埋名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就很好了。但偏偏,纪凉州一生执着的事情不多,为父亲找回他遗失的英明,是其一。其二就是顾云瑶那个小姑娘。   端着铜盆,纪凉州走到众人的身边,好些人看着他左膀上血淋淋的样子,都很怕他,不禁退了两步。   顾德珉高声把他拦了下来,直接一句话就是:“把人给我交出来!” 第161章   纪凉州当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也才发现他是小姑娘的爹。只是以往见到他时, 他穿着常服,与如今穿着官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纪凉州道:“什么人?”   顾德珉笑了笑:“你还敢跟我装样。”   纪凉州收了眸:“我确实不知道什么人。”   之前顾德珉对他颇有微词,纪凉州已经习惯了别人或是忌惮他, 或是憎恶他的目光。比起那些, 曾经他父亲,他的家人承受的痛苦,比他现在的要多一百倍、一千倍。   纪凉州很少会回忆以前,但他始终记得,他的家乡, 阖家上下一百多口人, 在火光当中连绵不绝的哭喊声, 许多的人在他面前死去,而他被藏在水缸里, 逃过一劫。   顾德珉靠近他, 这些事情不能为太多人知道,于是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的女儿,顾云瑶, 你把她藏哪儿了?”   听到顾云瑶的名姓从顾德珉口中传出,这一刹那,纪凉州几乎是怔住了。   很少有什么事,有什么人能引起他的注意, 对他而言, 小姑娘是他此生当中很重要, 也必不可失的一个人。   纪凉州端着铜盆的双手微微一顿。   默然垂眼看向了铜盆里已经染红的血水,因他的这一顿,血水浮浪不断,晃出了层层叠叠的波纹。   他狠狠地捏紧了手指,铜盆居然因为他的指力,浅浅地现出一个拇指印。   昨天夜里他私闯了东厂放卷宗的地方,想借此机会调查出纪广一案相关的记录,却发现阎钰山暗中调派了人手一直在追踪他,也一路按兵不动,昨夜正是放长线钓大鱼时收线的好时机,他差点没能回来。   东厂还借来了北镇抚司的人,一个个都是善使火/枪的高手。如今的大孟朝,除了神机营主控火器之外,锦衣卫那里也会有少部分人经过特训,为守卫皇城而准许使用。   数十人乱枪乱箭齐放之下,他从密集如雨的环境下逃脱,只左肩处为箭所伤,还是失策了。阎钰山十分奸诈狡猾,为了逼他出来,可以一直埋伏而不作为。   纪凉州不便在人前透露昨夜他的去向,和东厂为敌,和阎钰山为敌,将会被视作叛党,整个酒楼可能都会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却是没想到,小姑娘竟然失踪了。这是纪凉州意料之外的一件事。   他越是默不作声,顾德珉越是笃定他掳走顾云瑶的可能性极大。随即,掏出了一样他不可能不会认识的东西。   顾德珉道:“这个是你的腰牌,你不会不认识吧?”   誉王府的标志,化成灰都认识。   纪凉州平时鲜少会表露出多余的神态,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又或者他的心里可能什么都装不下。此刻也仍是垂着眸,顾德珉瞧他面对证物时都不辩解,认为他就是默认了。如果不是他干的,该怎么解释这个腰牌的去向?   “腰牌确实是在下的所有物。”   终于他沉着声音,开口说话了。甚至想把这腰牌从他的手心里取回来,顾德珉哪里肯轻易地将腰牌交由他,反手一握,就是将腰牌背到了身后。   顾德珉如今对他恨得牙痒痒,可能是因为顾云瑶太不听他的话了,那个女儿在别人眼里是乖巧,在他的面前就叫忤逆!敢忤逆他这个做爹的人,兴许他还不是她的爹,不然她的性情怎么和他一点都不像?这么多年来,顾德珉一直挣扎在顾云瑶究竟是不是他的女儿的夹缝当中,左右为难。又不敢得罪侯府,得罪誉王,然而如今誉王身边的人和他的女儿私通,又算怎么一回事?   纪凉州倒是装得极像,一定是他先把人藏哪去了,故意留在京城里面让他们把他逮住,好洗脱他真的和顾云瑶私奔的嫌疑。   丁一看到这里,不知道纪凉州究竟如何得罪了朝廷的人,为他狠狠捏了一把汗。纪凉州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和他们家公子往来,也都是他们家惜字如金的公子说的多一些。   “交人出来,否则,我就要报官了。”顾德珉又在他的耳边留下一句话。   这么说说,也只是想要恫吓他一下,倘若他真的有点畏惧心,就该怕惹祸上身,怕他的身份彻底暴露在官府还有朝廷的面前。   人群噤若寒蝉,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都凝固了。   顾德珉忽然看到一个陌生面孔的青年男子迎上前来,他身穿一件深蓝色的直裰,眉头好像在蹙着,只因眉间深深的印子,让人产生这样一种错觉。而他似乎也不介意旁人对他眉间印子的好奇,略一拱手,淡淡开口,那如空谷幽兰的风华加身,气质内敛而沉稳,竟是硬生生地叫顾德珉把视线转移到他的脸上。   谢钰引起他的注意以后,继而说道:“不知这位大人,如何能确信是纪公子带走了人?”   从简短的信息里,谢钰已经了解到,前来拿人的这位大人的府内,这段时日走失了一位很重要的人物。之前他去过顾府登门拜会有两次,却一直没有机缘与顾德珉还有大爷顾德彬见过面。   所以此时此刻,也没有认出他就是顾家的二老爷来。   顾德珉轻笑了一声道:“先前他都承认了,我手上有他遗失在我府内的这个腰牌,就是最好的证物。这腰牌,对他而言很重要,每日都要随身携带,若非因为这一点,我也不会认为是他所为。”   谢钰依言也是笑了,赶紧说道:“既然大人也清楚,这腰牌对这位纪公子而言十分重要,怎可能轻易的就这样遗失了?”   顾德珉眉头微挑,常言有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是聪明,有时候也容易听信别人的谗言,或者把一些事情给想糊涂了。   此刻竟是让谢钰有了机会,继续说道:“在下不才,还斗胆想问一下大人,失踪的人是在房中不见的吗?”   顾德珉不想多说,就轻轻“嗯”了一声。   谢钰道:“现场有打斗的痕迹,或是挣扎的迹象吗?”   这倒是没有。也不可能有。因为是私奔,怎么会有打斗、挣扎的痕迹?   顾德珉看向他,谢钰已经从他的眼神里猜出七八,因而说道:“既然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大人可以想想,这腰牌又是如何掉的?”   顾德珉挑了眉:“也许是混乱当中,走得过急了。”   谢钰摇头:“这般留下证物,倒显得是刻意为之,想让大人故意顺着线索,前来捉拿纪公子。”   居然每句话都讲到点上了,丁一不禁佩服起他家公子的才华。   顾德珉有点无言以对,先前他安排了一队府内的护卫前来抓人,那是因为在气头上,如今气渐渐的消了,理智开始恢复,也觉得谢钰分析的有道理,但不能完全洗脱纪凉州的嫌疑。还有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谢钰再一次拱手拜一拜顾德珉,分寸拿捏得很好,靠近他,很低声地温言说道:“大人是正四品官员吧,您身上官服的颜色还有纹饰都很好认,遗失之人是女子吗?”   顾德珉一怔,这个青年竟有这般强的洞察力,若是由得他再这么猜测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果然不能小觑纪凉州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而后,他居然点出了正题:“是大人的妻女,还是大人的妾室?”   顾德珉完完全全不敢再多说一句,方才因为冲动就差点坏了事,他看这青年,就有种慌张的感觉,只能把视线转回纪凉州的身上,却发现他始终站在原地,冷眼看过来,那双眼里是点漆如墨的黑,兴许是感觉到了他对这双眼的恐惧,那般的波澜不惊,冷得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无论他之前说什么,再如何气得也急得跳脚,纪凉州始终都是用如一汪见不到底的深潭般的双眸,仿佛不带任何怜舍地看着他。   好像在他的眼里,他只是一个唱戏班子里可笑的丑角。   上蹿下跳,自己演出了一场闹剧。   顾德珉心惊了一下。随即,纪凉州终于是开口了,话也不多,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有点凉凉的:“三天。”   顾德珉没听懂什么意思。   纪凉州道:“给我三天的时间,我会把她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你也不用怕我会走,”纪凉州眉目很静,仿佛三天的时间,对他来说都已经很多了,“腰牌于我而言,确实重要,放在你那里,可当做信物。”   因为是誉王送的,虽然只是一块象牙腰牌,有这腰牌傍身,可随意出入誉王府。但更重要的是,誉王对他的一片心意。   他把他当做义弟看,信任他,才将随意出入王府这样的条件,无任何要求地赠送与他。无论纪凉州是否还将自己的身份当做护卫,与誉王之间的情谊,也有部分凝结在这块小小的腰牌里面。   纪凉州看着他,语声格外的低沉,也格外的坚定:“我会把属于我的,都夺回来。”   他紧抿着唇角,顾德珉居然从他的眼里,还有他周身顿然散发出的气息,看到了名为杀意的东西。   瞬间顾德珉的身子如坠冰窟一般,浑身发寒。那股杀意明显不是对着他而产生的,他就是怕。   什么叫迟早会把属于他的,夺回去?顾德珉莫名觉得这句话的意思,不仅仅在指腰牌那么简单,肯定还有其他的什么……比如他的女儿。   他倒要看看,纪凉州如何能越过父母之命,娶到他的女儿。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必多留了。纪凉州武力高强,能留在誉王身边的人都不简单,且他五年期间都在宣府镇历练,无任何官职身份,在军中的威望却十分高。   顾德珉一旦恢复理智,回想起曾经从宣大总督口中听闻的消息,得罪这样的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果子吃。但是已经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如果人真的不是纪凉州掳走的,威吓他,让他帮个忙也不错。   顾德珉还得给自己台阶下,那么多人看着,他挥一挥手,言说间就要把带来的人马全都带走。但是得装装样子,警告他一声:“只给你三天的时间,多一天都不行。”   ……   顾云瑶一直被关在屋子里,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屋子里昏暗,只有一盏烛火伴着她,她只能从窗户的两个窟窿处观看窗外的天色,用以判断来这里已经第几天了。   今天是第四日,依旧没能看到苏英过来,只有梁世帆会偶尔过来看看她。   对梁世帆一直守在窗边监视她,观察她一举一动的情形,顾云瑶并不知情。 第162章   顾云瑶这几日实在饿极的情况下, 会吃一点东西, 但老婆婆送来的食物,也只是为了保存体力,偶尔吃几口, 但几乎不怎么碰。   水也喝的很少。   一开始是谨慎, 怕他们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后来因为太饿,身子已经开始发虚,眼前恍惚出现食物的影子。   什么燕皮馄饨、粉蒸肉、红烧蹄膀,都是她爱吃的菜肴,全是文舒斋里的厨子会根据她的喜好做的那些。还有十月份, 她采的桂花, 一部分酿出来的蜜, 都还没机会好好尝尝。如今饿到前胸贴后背的时候,分外想念顾府的一切, 包括其中的一花一草一木。看不到祖母也看不到桃枝她们, 顾云瑶的鼻子都有点发酸了,心里很难过。苏英可能随时会来,她又不想把脆弱的一面展现给他看, 一直以来,脸上的表情都很淡然。   今日实在太困顿,整整四日的时间没能好好休眠,床就在后面, 顾云瑶害怕上床睡, 若是睡沉过去, 难以想象之后没个知觉的情形,连抵抗都做不到,就会这么被苏英给害了。   本是想强打精神再撑一晚,不料趴在桌上,那烛火烧得极淡,她越看越乏困,不小心竟是睡着了。   昏昏沉沉中,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好像有人在叫她。   起先她听不清楚谁在叫她,忽而之间四周一切都像是亮了,顾云瑶终于也看清楚她如今在哪里,是画舫附近,她正在水里努力往前游,那水底下很深,一脚踩下去,居然踩不到底。   为了防止被淹死,她拼命地往前划动。有人从后面掐住她的脚腕,来不及看清楚是谁掐住她,就被那个强而有力的臂膀给拉了回去,是苏英的脸慢慢在逼近,他穿着一身常服,身材很高大,轻而易举就能把她留下,勾着她的腰,按着她的肩,笑得很低沉:“你想逃到哪里去?你现在在我手上,插翅也难逃了。”   他很震怒,面对她的逃跑,能用一只手掐死她。   他也讨厌她的开脱,屡次三番用计将他耍得团团转,害他在兵士当中颜面尽失,连姚丁霖都看到了他的笑话。   还有东厂那里,阎钰山手下的那些锦衣卫缇骑,会暗中到处监视朝中各个大臣们的情况。他还买通了专门记录皇上起居的太监,把皇上每日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话,全都牢牢掌控在手中。朝中的每个人,不管是谁,连皇上都不能幸免,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在阎钰山的掌控范围之内。   通过这个梦,顾云瑶忽然能明白,苏英为什么如此生气,如此不想放过她。连梦里都要紧紧扼住她,不让她有片刻的逃离。   顾云瑶一时呼吸不上来,这种几乎能窒息的感受过于真实,真实到她以为自己就是在水中游动。   伸手推他,想要从他的怀里挣脱,他却把她禁锢在怀中,更紧。   前世因为已经经历过一次生死,再度面临时,应该不会再感到害怕。那只是她原来的认为,起码今生应该比前世更容易泰然处之地面对一些生死状况。但是当真如此刻这般遇到危急生命的关头,身体本能地做出排斥的反应。   她唯有拼命地划动,才能逃离苏英的掌控。然后她终于听清楚那个叫她名字的人是谁,那一身玄衣,孤高挺拔,在人群当中太鲜明,仅仅一眼,好像就忘不掉了。他从岸边解下宝刀,从桥栏处纵身一跃,毫不犹豫,很快游到她的身边,胳膊勾住她的腰身,她也忍不住抱住他的手臂,紧紧地,舍不得放。   梁世帆本来是想过来看看她的情况,每次这宅子里的老婆婆过来送饭时,他都会趁她不备的时候,待在窗口监督。看她究竟有没有认真吃下,这些饭菜还合不合她胃口。   可她就像是要和他们较劲一样,送来的四日的食物,几乎都没有动过。   梁世帆先前甫一入门,就看到她难得地趴在圆桌上睡着了。好像在做着什么噩梦,眼角挂着一滴眼泪。她的表情很狰狞,很痛苦,梁世帆看了以后,似乎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也觉得很痛苦。   不知不觉间就想靠近她。   来到她的身边,他充满了感怜,只有她看不到的情形下,他的眼中会有许多不一样的感情流露。   忍不住伸指触一触她眼角已然流下,并且还在不断流的眼泪。像是欣赏一件珍玩,他就是看着她,仅仅是看着她。   连睡相都是这么的柔弱可怜,长睫轻轻颤着,整张脸了无生气,哪有一点五年前初见到她时,她活泼灵动的样子。   梁世帆突然心疼起她来,转手又想摸一摸她的脸,长睫之上还挂着晶莹欲滴的眼珠。烛火下一照,好像是透明的珍珠。   突然,梁世帆的胳膊被她紧紧一抱,她终于有了一刻的松懈,睡容看起来又可怜又脆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   他很怜惜她,有一刻的动容,想要摸一摸她。她抱得实在太紧了,生怕他把她丢下一样,却还在睡梦中不自知,很快一扯把他的整条手臂都拉到了她的怀里。梁世帆也被迫从低着头站着的姿势,变成弓着腰把头埋下。   他顿时一怔。   她的嘴唇就在眼前近在咫尺的距离,桃粉的颜色,很水润,也很嫩。像是刚绽开的花苞,透露出很香的味道,他像是将要采撷花蕊的蜜蜂,只要再凑近一点,就能攫住这股芳香。   怀里当年她遗失的绣有兰花帕子好像用火温过,很烫,烫得他心口一疼,几乎是窒息了一瞬,听到她在叫其他男人的名字。   “纪凉州……”   又一次,他离她如此之近。近到可以看到她的脸容上,有细小的绒,像是水蜜桃一样,很惹人怜爱。终于能如愿地感受到她的体温,却让他的身子,甚至是面孔,如临冰窟,充满了寒意。   纪凉州?   梁世帆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冰冷地徘徊了一圈,终于把手臂狠狠地抽离。   顾云瑶被他的这个猛然抽回的举动,彻底惊醒了。   她好像是睡懵了,有点茫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不是梦中的水下,也不是怀念的顾府,四日的时间没能让她熟悉这边的环境。顾云瑶瞬间头顶如浇了冰水,清醒过来。眼前只有梁世帆冰冰凉凉,有点厌世的双眸。   他看起来讨厌她极了,嘴角慢慢地浮出一丝冷笑:“你想绝食?用死来抵抗?”   “我告诉你,”他就站在她的身边,“苏大人不可能让你死得这么容易。还是好好吃饭吧。”   顾云瑶的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份食物。是炖得很粘稠看起来十分可口的粥食。   可她没有任何胃口,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一来纯粹的担心他们真的在食物里做手脚,二来确实是没有这个心情。   但是一点都不吃,就会饿死,道理顾云瑶都懂,所以之前老婆婆送来的食物,勉强能吃上几口。   她不知道此刻梁世帆过来想干什么,监督她用膳吗?还是说苏英交代过他,不能让她轻易地受死?   苏英真是太低估她了,她怎么可能会想死。重活了这一世,她比谁都要珍惜这条命,比谁都更想好好活着。   顾云瑶看到梁世帆突然靠近她,在她的身边坐下,十指纤长,他托起白玉小碗,里面装着热腾腾的粥食,粥里加了一点肉糜,闻起来很香,那味道很浓郁,但是一点都不吸引她。顾云瑶闻着那个味道,本应该很饿才对,莫名其妙地有点反胃,甚至是想吐。   梁世帆抓着小瓷勺,一点一点在粥里划转着,试图让粥凉一点下来。他低垂着眼眸,轻轻地吹气。半晌后终于觉得是凉了,舀了第一口,过来想喂她。顾云瑶避开了他递来的小瓷勺,梁世帆竟是轻哼了一声:“怎么,不吃?”   顾云瑶不想和他说话,前两日竟然妄想着梁世帆能把她放了。他怎么可能把她放了,前世他奉旨跑到顾府里面,身为东厂督主的他,想监督锦衣卫们有没有好好地将顾府人赶尽杀绝。他一眼看到了穿着珍珠衫才睡醒的她,还想把她拖回家当成玩物好好糟蹋一番。前世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坏到骨子里的小人。朝廷里面他的生平事迹,和阎钰山一样,骇人听闻。   谢钰被死杖、被剥皮,也是他奉命亲自所为。   顾云瑶终于明白这层恶心感是如何来的,她一直试图避开与梁世帆的视线接触,他却好像是生气了,眉头轻轻一皱,放下碗,身子微微一倾,捏住她的下巴。   “为什么不肯吃?”   “你别碰我。”顾云瑶也同样皱着眉看他。对他的厌恶通过表情,表露无遗。   这四日以来,早就知道她不喜欢他,五年前她还想过带他去医馆,如今早就是忘了。   梁世帆居然真的放开了她,眼里显现的锋芒,越来越浓烈。突然舀了一口粥食,塞进嘴里细细品了起来。随后就说:“你怕有毒?我吃过了,这样你总该信了,食物里不会有毒。” 第163章   就算是有毒, 顾云瑶也不想吃, 他碰过了那个粥食,用舌尖舔过那个瓷勺。根本就是故意的,想再用那个瓷勺喂她?   梁世帆也很少笑, 总是一副疾世愤俗的样子, 这一刻,居然是被她气笑了,他还想到方才她做梦的时候,口里喊着不知道是哪个男人的名字。总之他是记下了那个人的名字,也很好记——纪凉州。   顾云瑶看到他, 忽而又舀了一大口粥食吃进嘴里, 本以为他是想自己把那粥食吃了, 却不料梁世帆忽然又过来捏住她的下巴,他的两片薄唇, 也慢慢地凑近过来。   这个举动很明显就是想告诉他, 他要用嘴来喂她。顾云瑶一时心惊,用脚在桌肚底下想踢他。   很轻松的,梁世帆也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瞬间松开她的下巴, 最终也没能凑上她的唇,下/身避开了她踢来的脚。   那口粥被他咽了下去。   好像是逗她很好玩,梁世帆轻蔑地说了一句:“你以为我要喂你?”   顾云瑶避开他有点裸/露的目光,很少能见到这么无耻的人, 今次总算是见到了。   他看到她因愤怒而有点娇羞的样子, 还有点满意, 甚至是高兴。起码她对着他,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娇羞了。   梁世帆冷了眸子,说道:“你就这么想我喂你?”   “这只是你自己的认为。”顾云瑶立即冷笑出声。   有和没有对他来说,意义其实都不大。是他想喂她。道理她比他要清楚。   毕竟梁世帆会说,她都要饿死了,如果再不喂她的话,她岂不是要轻易地赴了黄泉?   “你很聪明,这点事,都被你猜到了。”梁世帆收回手指。既然都这么聪明了,也不能辜负她的期待。确实是他更想喂她。   梁世帆又猛然喝了一口粥,顾云瑶的下巴再次被他狠狠捏住。   她拿手推他的脸,不小心划伤他的脸颊,有一道血印子登时出现,他还是没住手,快要欺近她的时候,故意停顿几分,就是想看看她的表情会因为他,而感到多么的困扰。她确实是十分困扰,还在做负隅顽抗,顾云瑶的力气哪有他的大,就算他已经不是一个男人了,也没关系。   门外有声响窸窣,同时钻进来一阵冷冽的风。苏英站在门边,已经换了常服的他,眼中一片寒芒。   他是叫梁世帆看着她,可没叫梁世帆动她。   会放心把人交给他来看,也是因为他对女人不可能有那种想法。然而苏英还是高估了梁世帆的定力,说起来都是那个女人不好,苏英一眼瞥向顾云瑶,她被关了几日,身形日渐消瘦下去,端的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忠顺侯小世子之前就是被她这副楚楚动人的模样给勾住了,如今连梁世帆也……这还是他看到的情形,若是没看到的情形,会是什么样?苏英一想到这个人竟然敢违背他的意志,几乎是怒不可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梁世帆的面前,拎起他的衣领。不等梁世帆做出什么解释,瞬间一拳打在他被挠伤的侧脸上。   苏英咬着牙,冷笑:“滚出去。”   梁世帆的嘴角也浮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苏英让他滚出去,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他的主子来看了。梁世帆也冷了声音,眼露锋芒道:“苏大人,我只是想让她好好吃饭,您不是不想饿死她吗?”   苏英听后,仍然震怒:“我让你滚。”   压着嗓音,顾云瑶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苏英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明明都不是男人了,还痴心妄想什么。”   梁世帆笑了,声音也很低,可他这笑和没笑没什么区别。面容骤冷:“苏大人又在怕什么,我都不是男人了,根本动不得她。大人是为了对付蔺绍安,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苏英沉了口气,无力辩驳,在这种事上,显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梁世帆一直作为一个旁观者,最是能看清眼下发生的一切,其根本原因究竟是为什么。   被他料中了心声,苏英恨恨地把他丢到地面。   梁世帆嘴角一抿,从容起身,理了理身上乱了的衣襟,收起那抹诡异的笑容,当真不再犹豫地走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瞬间鸦雀无声。门还从外面被关上。   只不过苏英和顾云瑶都没察觉到的是,透过缝隙,梁世帆还冷着一双眼,又看向屋内的两个人。   很快苏英在她的身边坐下,拿起桌上的杯盏,居然把茶壶推到她的面前,让她斟茶。   这是把她当成侍妾来待,又或是沦落在勾栏院的那些女子。   一般的人遇到这种情况,早就从被掳来时怕得不成样子了,顾云瑶却还能强打着精神,维持与他对立的模样。可她不过是一个女流之辈,如何能与他对立?   苏英望着她,心里冷笑,随随便便地就能让她服从罢了,难道她还指望有人能过来救她?   顾云瑶也是冷笑,她很明白苏英瞧不起女流,他还说过女人是男人的附庸品,是玩物这种话。恐怕把她抓过来,也是用意不浅。反正在他的眼里,她就好像是插翅难逃的玩物,随便他想怎么处置。但是,那只是他的一己之见。若是在他的面前有所松懈,苏英还不知道要骄傲成什么模样。   顾云瑶才不可能露出他所期待的害怕的样子。   苏英也不急,反正有的是相处的时日。   兀自斟了一杯茶,他托起茶盏轻轻抿一口。   苏英的府里有柳婧,还有两房妾室,柳婧为了防止妒妇的名声传出去,虽然为人刁蛮了一些,却也没有阻止他纳妾。但若是知道他在外面胆敢再“养”一个,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几天,苏英好不容易陪完柳婧,终于能抽开身,谎称自己在值班房里守夜,才有了机会到这里来。顾云瑶当然是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毕竟他可是把她掳过来的人。   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就在眼前,他终于能好好地欣赏她,上一次在画舫被她逃了,这一次就没那么简单了。   掳过来时顾云瑶穿得很少,茜红色折枝花褙子,因在睡觉,未梳发髻,长发如泼墨一般披在身上,更显得她脸小小的,瘦瘦的,下巴很尖。气质极好,日渐消瘦下去,非但没能令她容颜枯槁,反而平添一股忧郁的气息,看久了,这份楚楚可怜之相,让人忍不住想要与她亲近几分。   那一次在顾府里面见到她,当真是惊艳,她穿了一身杏黄色的褙子,使计诈他,故意哭得双肩一颤一颤的,让顾府的老夫人他们误以为是他在欺负她。虽然是用美人计,苏英还记得美人垂泪的模样,以及摸在手心里的手腕,她那浑圆的小骨好像一个玲珑的小玩具。   美色在前,若是还能把控得住,就不是男人了。   苏英不禁用粗糙的大掌压住她的手腕,这么多天以来,他都在想这件事,究竟是因为气愤蔺绍安的做法,把她掳过来,还是更想依心情行事。刚才梁世帆是提醒他了。见到顾云瑶有点反抗,更勾起他的征服欲,他按得更紧,挑眉说道:“这几日委屈你待在这里,你不是很想见到我吗?怎么见到我之后,又不说话了。”   顾云瑶是有很多话想要和他说,但真正见到他这个人以后,又觉得他不可信。他虽是武将,性子直一些,可他也太无法无天了一些。他有这个胆量把她掳过来,必然想到许多可能会发生的结果。   她沉思了片刻,对付苏英这种人,其实也很好解决,越是不如他的意,他的心里越是火急火燎。   果真,见到她都不肯开口说一句,苏英有点怒了。方才难得好脾气地和她说话,她还敬酒不吃吃罚酒。   若是她还记得他说过的话,就该明白,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庸品,尤其是像她这种生得极为漂亮的女人,更加应该学会如何讨好男人才对。   顾云瑶突然说道:“你不会杀了我的,对吗?”   果然,她还是很听话,问出这种话,无非就是想要来求他?   苏英都能想象到,该怎么让她用撒娇的口吻说出求他的话。一边等着,一边心情好了许多,面容带着愉悦看她:“只要你肯好好听话。”到时候他自有办法把她安排进苏府里面,或者不需要去苏府,就留在这里也不错。   一旦藏在这里,假以时日,往后给他生了孩子,还怕她跑了不成?   她倒也没有说过什么“我爹不会放过你”之类幼稚的话,但是却说道:“既然不会杀了我,最好趁早一点放了我,否则苏大副将的一世英名,恐怕就再也保不住了。”   这四日时间,顾云瑶一直在猜测苏英抓她回来的动机是什么,留着梁世帆在这里,她抓不住可以被放出去的机会,毕竟梁世帆不能代表苏英的意思,只有苏英本人过来,当面和他分析一些事态的利与弊,说不定他就能大梦初醒。   看到他皱着眉,一脸“你别想耍花样”的意思,顾云瑶笑着说道:“苏大副将,您把我抓回来,最大的原因,无非就是认为是我在背后从中作梗,是我破坏了你妹妹和我表哥的姻缘。若是我没说错,您恐怕已经将我被抓的消息,透露给我表哥了吧?”   苏英原本是眉头深锁,听她这么一说,竟然觉得很荒唐。她太聪明了,已经聪明到把这种事都猜到。   把她抓过来,最开始是为了用来对付蔺绍安,在今夜来这里之前,他先去了一趟忠顺侯府。侯爷蔺侦仲已经从边关回来了,正在宫里受皇上召见。他便是趁这个机会,去找到蔺绍安。苏英永远忘不掉,蔺绍安看到顾云瑶常穿的那双鞋时,表情都变了。   蔺绍安那个人,以前不管发生天大的事,都是笑着,苏英就是讨厌他那副轻松的嘴脸,看到他瞬间变了脸,浑身都畅快。   连鞋的事,顾云瑶都猜到了:“苏大副将命梁世帆看守在这里,让她把我换下的鞋拿走,恐怕那鞋也已经到了我表哥那里。总得有什么我身上的东西,才能证明我自己的身份。”   苏英嘴角一抿,慢慢挑了眉,以防她又想耍什么花样,一直很提防。   顾云瑶并不想耍什么花样,她只是想说一个事实:“表哥可能为了我的安危,已经同意了这门婚事,想必靖王,还有我舅舅他们都回来了,所以苏大副将赶在这个时机做出这件事来,时候正好。但是……”   她用了但是两个字。   苏英居然被她的话吸引,目不转睛看向她。   目的达到了,苏英有了片刻的动摇。顾云瑶也看向他,不紧不慢道:“您的妹妹一旦嫁给我表哥,就是忠顺侯府的世子夫人,原本应该可以名正言顺地嫁进去,如今却是用了这么不光彩的手段,我表哥他会做如何想?三小姐成为世子夫人以后,就比不得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了,在定南侯府,你可以保她,去了忠顺侯府,就是得她来包容别人。到时我表哥没准会因为忌恨你,没法掏心挖肺地对三小姐好,最后被害的,最苦的人还是你妹妹。”   字字戳心,苏英瞬间收回手,脸上攀起寒霜,狠狠地看向她。   一直以来,苏英都执着于完成妹妹的心愿,一心想着帮她嫁给蔺绍安,但若是真的靠这个手段嫁过去,以苏婉痴恋蔺绍安的性子,难保日后受了什么苦,也不会往娘家说。他就算能给苏婉撑腰又如何,到时候苏婉都成了忠顺侯府的人了,他纵是再想管,有些事也管不了。   但事已至此,苏英看向顾云瑶,她觉得他还能有退路吗?   拂袖起身,苏英这一晚见到她,很是不愉快。只付之一笑,说道:“你以为,仅仅是为了你表哥的事,我才把你抓过来?”   不然还有什么?   顾云瑶心里一惊,抬眸看他,他似乎露出了很满意的笑容,终于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点点……   “你终于知道害怕了。”   ……   风味楼里,待顾德珉一走,纪凉州就披衣而行,立即也走了。   掌柜的在傍晚的时候出言不逊,得罪了一番纪凉州,居然想着靠出卖他来保全整个酒楼的运转。如今纪凉州一走,不可能再回来。他的屋子很快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隔壁瞬间清冷许多,不会再有人过来突然敲门,然后找谢钰一起谈兵论文。   丁一还觉得有点寂寞,可纪凉州的性情是真的闷,那么深的箭伤,丁一看了就怕,纪凉州都不呼一声痛,默默地将一切处理好。本来谢钰很想建议他去医馆找大夫处理一下。纪凉州也没有听,只简单言谢一声就走了。   他走了已经整整一晚,第二日一醒,丁一才敢放开胆子说道:“那纪公子,也真是一个大呆瓜,都被人误会成那样了,为什么也不替自己不辩解?”   谢钰正在练字,听后觉得丁一才是那个不明白道理的人,纪凉州并不是不想辩解,而是他很明白,如果从他口中说出一些辩解的话,那位官家老爷根本不会想听。   就像是田大人那件事,田大人本人被害入了诏狱以后,无论想如何申辩,都是投递无门。他纵是有再高的功绩,若是别人认定了某个人是朝廷的祸害,尤其这个认定的人还是皇上,那田大人就是有罪。   皇上也怕得不到别人的信服,也怕别人功高震主。   包括那些个官员,他们见多识广,朝廷里面的纷纷争争,和一个大染缸一样,最是能叫人产生疑心病重的地方。   平民百姓有平民百姓的苦恼,位高权重的人,也有位高权重的烦恼。   所以不出口解释这种事,不是纪凉州心虚,所以不敢出口解释。而是有些人,并不想听你解释什么,他只想听到他认为的理由。   这就是纪凉州的聪明之处,比许多人悟性都要高。也是让谢钰真正刮目相看的地方。   丁一如今还年轻,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只是谢钰不太明白,纪凉州就算是受了伤之后,也要豁出去去救的人,究竟是谁。   仿佛要为他解清疑虑似的,一会儿突然有人过来,居然是跑出来通风报信的桃枝。   虽然顾德珉严令府内的人不许外传,桃枝还是想拜托谢钰,如果告诉谢钰的话,说不定他会有能力帮这个忙。   不知为什么,桃枝潜意识里也不太相信纪凉州,但她又想到了苏英,毕竟夜闯顾府掳走顾云瑶的人,武功高强,和苏英的背景正好也对应上了,苏英以前和顾府,还有忠顺侯府之间都生过不愉快。这种事只是她的猜测,她也同样告诉了顾老太太,才获准被老太太放出来报信。   倘若真的是苏英所为,顾府的一举一动一定会在他的监视底下,想要查案就没那么容易了。顾老太太本不想把谢钰这个孩子牵扯进来,但有一个眼线在外面,会比他们顾府暗中安排更稳健些。   直到这时,谢钰终于从桃枝口里得知顾云瑶被抓走的消息,而昨日上风味楼里想逮人的官员,正是顾云瑶的父亲。   还有顾云瑶在信中交代的事情,心有所属的人可能就是——纪凉州。   甚至那一次,顾云瑶扮作小哑巴来风味楼找他,纪凉州就坐在窗台下静静地喝茶,表明不认识她。种种一切,都是假的。   谢钰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从笔尖低落,在纸张上洇出了浓浓的一滴。 第164章   忠顺侯府里, 这几日府内四处张灯结彩, 大白天的也都是大红灯笼高挂,在风中摇曳,好不热闹, 原因无他, 正是忠顺侯爷蔺侦仲回来了。   从宣府镇一路来到京城,每过一个关口,无数官员都想见见这位功绩煊赫的大将军。他一路回来得很“艰辛”,时常要停一停。身边护送他回来的护卫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兵营中人。   当然也会遇到想要杀他的, 也先族的人为了获得更高的利益, 常年一直侵犯边关国土, 对他们这种镇守边关的将领们恨得牙痒痒,得知他要回京的消息, 沿路就在他必经的小道上做了埋伏。   他行事磊落惯了, 久经风霜,倒也不怕那些人的小伎俩。穿了一身将军甲胄,头盔上有斗大的红缨, 沿路的百姓们都为他肃穆庄重的容颜所拜服。他高坐在马背上,身边仅仅带了几十名护卫,那份严峻,却像是统领了千军万马, 正赶往形势焦急的战场上。   一路以来但凡敢有埋伏的地方, 都被他和他的手下杀得片甲不留。   蔺绍安接到他父亲的时候, 他的刀身上都是血,脸容也很肃杀,甲胄上,还有战靴上,也都染了血迹,唯有一点点没被血迹沾到的地方,在日光下闪着森冷的寒光。   然而才到京城,蔺侦仲只来得及在府内换下一身干净的甲胄,连口茶都来不及喝,就被召入宫中。   隆宝帝很高兴看到他。   这么多年来,蔺侦仲大可以在京城里安享后半生,但是大孟朝延续至今,能打能杀的将领没有几个了。隆宝也是没办法,才把这位还能带兵的大将安排到边关。   他牺牲了不少平凡的生活,一直苦守宣府镇。朝堂之上,隆宝看着他,是满面的笑颜,蔺侦仲已经是侯爷了,无法再加官进爵,只能按照良田百亩,真金白银万两来打赏他。   所以这几日在京城当中最威风,最家喻户晓的人,当属蔺侦仲。   蔺老太太还不知道顾云瑶被苏英劫持的事情,她每天盼星星盼月亮,就希望这孩子什么时候再来侯府里小住几日,正巧她的舅舅也回来了。以前顾云瑶还心心念念着想见到她远在边关的舅舅,如今蔺老太太派了人过去去请顾云瑶,下人回来之后居然说什么,顾云瑶又病重了,这段日子都不宜出府。   蔺老太太一听云瑶这孩子居然又病了,忙想叫人请宫里面的太医陪同她一起去顾府里面瞧瞧,谁知道顾府里连这孩子生的是什么病都不肯透露。蔺老太太更加焦急了。   她早些时候也病过,才好了不多久,王妈妈劝她留在静雅堂里好好歇息,万事切勿想太多。   正好侯爷回来了,是高兴的事。王妈妈就想办法让蔺老太太开心。想把老太太这个唯一的儿子邀过来,和老太太好好谈谈心,他却先被隆宝帝喊到了宫中。   这一去就是去了整整一日一夜。   当着百官文武的面,皇上封赏了他。   散朝之后,又把他留于乾清宫一续。   有许多话想要和他这个朝中重臣说明,两个人居然不知不觉间竟是畅聊了一夜。   若不是皇上身边的内常侍太监,称时候不早了,蔺侦仲还回不来。   从宫里回头的时候,蔺侦仲也一路感慨。甚至回想起往年,隆宝身为皇子期间时,靖王、誉王他们都在,每回春狩或者是秋猎,都有他常伴在皇子们的身边。   靖王也回来了,于他后面一步,暂且被安在宫外小住。   回到侯府以后,蔺侦仲也不急于休息,正好东方现出鱼肚白,蔺老太太向来起的比较早。蔺绍安是一个孝顺的好孩子,不用长辈的交代,他也会服侍好府内的老人家。但他还是不放心,蔺老太太这么多年来都怕他在外面打仗,万一出个什么事情,她舍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去静雅堂找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蔺绍安正从老太太的屋中出来,手里端了药碗。   蔺侦仲与他对视一眼,蔺绍安立即了然,父亲是想和他说说话。   蔺侦仲先回了老太太的屋里,请过安。   蔺老太太看见这个许久不见的儿子,似乎老了许多,鬓边都有了白发。她就是心疼,说道:“好在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到见到你的时候。若不是当初云瑶那孩子尽心尽力地照顾我,说不定你都看不到我了。”   边关将领又不能说走就走,得把许多事情安排妥当了才能抽身离开。而且这离开也不能三五个月之久,可能不过十天,他就又得走了。   蔺侦仲听到母亲谈起顾云瑶的事,还有点诧异。以前蔺老太太最反对的就是蔺绍安和顾云瑶的事情,他一直以为母亲对云瑶那孩子很不关心。没想到谈到她时,蔺老太太一脸的柔和,甚至一会儿变成了自责。   蔺老太太把前两个月,顾云瑶如何照顾她的事都说了一遍。还把苏英曾经上侯府无理取闹、目无章法的事也强调了一遍。   蔺侦仲听后很震撼。有这么一个性情的人做蔺绍安将来的大舅子,确实不妥。他又想起当初蔺绍安说想回京城见见他祖母一事,当时的他还有点犹豫,怕这孩子一旦回来之后,心就野了,如今却是释然了,让蔺绍安回来,是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蔺老太太也把蔺绍安夸奖了一遍。   走出房门的时候,蔺绍安居然还守在门边,他忍不住过去拍拍这个好儿子的肩,虽说这几年来皇上主要的赏赐都是给了他,其实边关因为有他儿子这个得力助手在,很多事情才能化险为夷。   他们两个人一边走,蔺侦仲一边让下人们把皇上打赏的真金白银都锁到府内的库房里。府内管事的去点算了一下到底有多少银两,记到了账本上面。   期间他一直观察儿子。蔺绍安身材挺拔精瘦,可不像他,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既不懂温柔,也不懂得体贴人,蔺绍安的长相更像他已故多年的母亲,生得比起女人来,还要貌美。   在军中,蔺绍安也因为这份貌美而吃过亏,许多士兵们原先不知道他是他的儿子,蔺绍安也不想别人知道他是侯府世子、将军儿子的双重身份,怕会被其他士兵们区别对待。然而才过去,别人就拿他的长相取笑他,说他这小娘们的样子,还是待在家里绣花比较好。   但是从小在卫所里长大,他的功夫就比许多人要厉害。   在宣府镇那几年,通过实力的较量,没有人再敢说他一声不好。后来又知道了他是小世子的身份,更没有人敢得罪他。   蔺侦仲知道,这个儿子五年期间,一直介怀他和蔺老太太为他安排的婚事,以往家里安排什么,他都会微笑着说好,从来不推拒,唯有这件事上,蔺绍安一直都不肯松口。   蔺侦仲本也不想太逼迫他,以前是没办法和定南侯府交代,只能出此下策,把顾云瑶寄来的信全烧了。但蔺绍安用五年的时间证明了一件事——强扭的瓜不甜。一直以来蔺侦仲还想见见顾云瑶,更是从蔺老太太口中听说,她病重的时候,都是顾云瑶过来照顾她,还亲自煎药。   这份孝心,实属难得。   从王妈妈、司琴墨画等人的口中,还听说顾云瑶生得和已故的二妹有八、九分相像。蔺侦仲就更想见见她了。   以前的事是他不好,他还有点愧对甥女,都不知道该怎么把毁了她信的事交代给她听。当初他也看出云瑶那孩子的心思,不想她抱有太大的希望,毕竟老太太亲自做主,忠顺侯府与定南侯家定亲了,此事非同儿戏。   哪想到其实那些信,都被纪凉州给阻下了。不仅阻下了,还代替了蔺绍安的身份,也回信寄给顾云瑶,并且在前一段时日将此事告知给蔺绍安。   蔺侦仲还不知道蔺绍安已经知道事实。他算是松了口,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在屋里坐下之后,就叫蔺绍安也留下。   “绍安,为父知道你这么多年来都对云瑶那个孩子念念不忘,你和定南侯家三小姐苏婉的婚事,其实也是皇上的期盼。”   如今阉党横行,连隆宝的一举一动都被掌控在阎钰山的手下,隆宝表面上像是在宠信阎钰山,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他一方面离不开阎钰山的一些手段,最起码要找到能顶替他存在的人,一方面又想脱离阎钰山的掌控,是很矛盾的一个人。   除了阎钰山之外,隆宝帝也十分宠苏英,不仅是因为身边有个苏英的姨母做的宠妃,还因为这朝堂之上,与阉党为伍的官员已经为数不多了。他们忠顺侯府算其一,定南侯府就是其二。   隆宝自然想要拉拢两个朝臣,两家联姻于他而言,再好不过了。   但是也不是没有办法退了皇上暗中钦定的这个婚事。   既然蔺绍安有那份心,而今蔺老太太也很喜欢顾云瑶,对她更是赞美有加,也是过了蔺侦仲这一关,他本来就因为已故的二妹,对顾云瑶那孩子保有好感,若不是皇家政权的纷争太重,水也太深,真的不想把那个孩子拉进水里。   然而如今可以考虑了。   见到父亲要开口,蔺绍安心里有准备,但是已经晚了,并不是因为顾云瑶之前拒绝了他,而是苏英在暗地里已经找过他。   前两日带了顾云瑶的一双鞋过来,他一眼认出那鞋的花样,还有大小,确实是顾云瑶穿的无疑,可是这样,也不足够令他信服,顾云瑶如今就在苏英手上这种事。他暗中派人去打听顾府内的消息,顾府内部如今上下乱做一团,表面看是没出什么岔子,探子回来报的真实消息却是,府内的二小姐确实失踪了。   苏英警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在脑海里回响:“我宠我妹妹,你也有表妹宠,不过你我两家本就联姻在先,纵是你再不情愿,也该明白,如今顾云瑶人在我手里,若是不想她被我动一根毫毛,识相点,知道该怎么做。”   蔺绍安当时恨得脸色大变。   苏英还真的敢做,竟然敢劫持京官的女儿!   甚至他都不知道顾云瑶会被他怎么样。   蔺绍安立即扯住他的衣襟对他说:“有什么你就冲着我来,与她无关,别把她牵扯进来。”   苏英就只是冷笑:“蔺世子,你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人在我的手上,我想做什么,都是我的事,你若还识得清轻重,就该明白,别太触怒于我。”   在蔺侦仲的眼前,原本站姿如茂林修竹的蔺绍安,突然双腿重重地跪在地上。   太突如其来,蔺侦仲还在说话,完完全全被他的情势震住。半晌后问他:“怎么了,如今我终于同意了你和你表妹往来,你不会真的高兴到腿软了吧。”蔺侦仲在军中威望很高,平时肃着一张脸,但唯有面对这个儿子的时候,会和他以轻松的口吻说笑。   这一点,他们父子两个人很像。   蔺绍安却笑不出来,霍地一叩首,重重地把头埋下去:“请父亲原谅,这五年来是儿子无知。我愿意娶定南侯府三小姐苏婉为妻。”这是他想了整整一天的结果,甚至是整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才想出来的最好办法。   以往在战场上厮杀,刀剑无眼,切在身上,他都只会笑着面对。哪怕是看见身边熟悉的士兵们,一个个在眼前倒下,那都是为国争得一点殊荣的举动,从来不会叫他退却。可是这次,只要想到顾云瑶不知道被苏英关在哪个阴冷的地方,被苏英强迫做些什么事的话……蔺绍安完全不敢想象,心里疼得快要揪起来。   以前就怕看到她哭的模样,如今她当真要是哭了,他却不能在身边。   原来顾云瑶已经劝说过他,让他去试着接受一下苏婉,蔺绍安还是认为,他不可能会给苏婉带来幸福,一直以来他都不喜欢苏婉,而今苏英又用了这个手段。   但是顾云瑶会被抓,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倘若不是他对顾云瑶有那份念想,苏英也不至于会对小丫头怀恨在心。   蔺侦仲话正说到一半,莫名僵住,头一次看到儿子这么肃穆的表情。他是认真的。蔺侦仲还是不免问一句:“认真的吗?”   他已经做好了得罪定南侯家的准备,皇上这次很高兴,封赏他很多东西,趁热打铁,在皇上高兴的期间,把婚事给退了,也不会被怪罪什么。倒是蔺绍安突然的决定,让蔺侦仲很意外。   以前蔺老太太还有他,就拿这个孩子没有办法。为了推拒婚事,蔺绍安特别执拗,做了许多事,他以前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但为了顾云瑶的事,他第一次违抗了所有长辈的意思。   而如今,好不容易让他们同意了,竟然又主动认错,说什么要娶苏婉为妻。   如此的胡闹!   那么他以前做的那些事,都是儿戏吗?   ……   这一日,半夜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屋子里寒湿气很重,苏英前一夜说完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以后,就起身离去,竟是没有再回来。   顾云瑶不确信梁世帆会不会再来,脑袋好像有点昏昏沉沉的,外面的雨声越下越大,听声音,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停歇了。   她是病了,腊月的天气本来就寒,况且她小时候,六岁之前一直病重。大夫也关照过她,长大了以后不能太贪凉,容易旧疾复发。顾云瑶一直谨记大夫的话,到了暖夏也会注重养生,切忌贪凉。被困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宅子里面,凡事都得依靠自己。   脑袋迷迷糊糊,意识不清的时候,顾云瑶才真的感觉到一种孤独。   出于本能地,她叫了两声,但是外面的雨声下得太大,专门负责她膳食,以及院子里扫洒工作的两位老人家,如今都跑去耳房里躲雨去了。梁世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顾云瑶还不想自己被高烧不退害死,就把眼前能碰到的茶壶给砸了,因为浑身发热,脑袋也晕乎乎的,力气太小,茶壶没能滚到门边,居然只碎了一个茶壶嘴。她手一滑,茶杯倒是在脚边碎得很厉害。   屋外的风发出怒吼,夹着雨水从窗户留下的两个窟窿里灌入,这等声音引起不了两个耳背的老人家关注,更引起不了梁世帆的注意。她如今浑身不仅发热,还发软。但四肢是凉的。   撑不住的时候,她的头一歪,从桌边将要滑倒。   但是随后,有人从屋外一脚将门踹开。她忍不住抬头去看,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随即腰身一软,就被扶进了那个人的怀抱里。 第165章   顾云瑶的腰身一颤, 后背靠着一个紧实的胸膛。   对方应该是冒雨前来, 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有一种雨水独特的清新的味道。   明明身上是湿的,应该很冷才对, 顾云瑶却觉得这个胸怀很暖。   忍不住伸手抱住对方的腰, 只因为这个熟悉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想要去依赖。   她被灌入的冷风刺得头疼,迷迷糊糊之间,抬头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平时不含半点感情的眼睛, 因为看到她这副病容, 居然有了明显的动容。   纪凉州不由分说把她抱起来。   视线中终于露出对方坚毅的面容。   雨水拍打在他的身上, 他手掌温暖且宽厚。   不知怎么的,顾云瑶心里涌现出一阵阵的心酸。   本来都不指望这个地方会有人找到, 也不指望有人会来救她。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自救, 说服苏英,没准他想通了,为保全将来的名誉, 会回来把她放了。但是那和把她掳来的目的又自相矛盾了,连她都不相信,出去以后会不放过苏英,苏英更不可能相信她能放过他。   但是每回不管遇到什么, 纪凉州好像都会在第一时刻出现, 这种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 也被纪凉州给找到了。   就好像是他能听到她的声音,能听到她在呼唤他,听到她说在哪里。   一种悲伤的情绪几乎笼罩了她,可能是被关得太久了,看到他来,她很难受。   没什么比这个怀抱更真实,更温暖,忍不住就想把他抱得更紧。   还有……还有她想问他一个问题,如果不问他,不从纪凉州的口里听到回答,光从抱住他的腰来感受,顾云瑶还不确信,是不是她又抱错人了,是不是她还在做梦。   动了动嘴角,她浑身烫得厉害,纪凉州很少有难受的时候,看到小姑娘想说话,她的嘴角很干,脸色发白,到了这种时候了,也在逞强,把脆弱的一面收敛。她的脚上还有铁链,难以想象这几日时间她遭受了什么样的对待。   忍不住把她抱得更紧,纪凉州抿了抿唇,托着她的脑袋靠近他的耳边,听到小姑娘好像带着笑,在说:“你是真的纪凉州?我不是在做梦吧?”   小姑娘问的是什么傻话,他当然是真的。垂下眸,难得的,纪凉州铁树开花一般地笑了。   顾云瑶看到他笑,也忍不住酸胀着一双眼,在笑。纪凉州始终会回想起五年之前,那个小小的很倔强的身影,为了能追上蔺绍安的马只,她一个劲的往前冲……   纪凉州抓住她的手,让她摸摸他的下巴。   原本光洁的下巴,因为这一两日都在拼命地暗查苏英的动向,终于找到这边的线索,焦虑心重的他,都没能好好整理外表,落得一点胡茬下来。   顾云瑶被他拉着手,掌心沿着左下巴一直摸到了右侧,有些扎手。从来没看过长胡子的纪凉州,虽然只冒出了一点点,但是很违和。   顾云瑶不禁被他逗得有点乐了。   他带着她要离开,从顾德珉那里有了三日之内带回人的约定,给自己的时间却根本不会有三日。   一旦想到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面,不知道要面对怎么样一个环境,他什么都不想多问,豁出性命也要找到。   而掳走她,甚至敢将整件事栽赃嫁祸到他头上的人,他从来一开始,就有了眉目。   苏英确实想的很复杂,设了一个可以全身而退的计中计。留下一眼就能认出主人是谁的腰牌,故意要让整个顾府误会,从而在暗地里看纪凉州与顾府之间龙虎斗,这样在旁边看着,不仅可以不用惹到一身腥,还能让顾府帮忙清理门户。   他这个人,眼比天高,当今世上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不应该踩在他的身上。   对纪凉州曾经胆敢出现在画舫英雄救美一事,苏英恨得牙痒痒。   可他的如意算盘终究是打错了,纪凉州没有他想的那么笨,若不是留下这个腰牌,纪凉州也不会第一时刻怀疑到他的头上。   苏英以为腰牌只是他身上带着的一个小物件,丢了就丢了,不会记得是在哪里遗失的。于纪凉州而言,腰牌的意义很重要。什么时候丢失了,有可能在哪里丢失了,他一清二楚。   那日画舫附近,运河里,眼见苏英劫持顾云瑶,他跳入水中与苏英发生拳脚之争,事后他就发现这块挂在腰间的象牙牌不见了,不是混乱当中掉入运河里,就是有可能在斗争之中被苏英不小心拽走。   如今腰牌的重新出现,正好可以证明是被苏英拿走了。   苏英是神机营的副将,此等身份人人皆知,居然有胆量做到这个地步。而且是劫持京官府邸里的小姐,若是被圣上一个人知道了,有可能包庇他,若是被其他朝廷命官,乃至言官们知道了,苏英很可能就会面临许多人如潮汹涌一般的弹劾。   光言官们的唾沫,都能淹死他。他也是敢做,胆大包天,特别目中无人。届时事情闹得太大,言官们直谏皇上,要求严惩处置苏英,否则这京城里还能有什么王法,苏英想上门劫持谁都可以。   他既然敢嫁祸给他,就说明这件事,苏英知道,纪凉州一定不会把事态闹得太大。因为纪凉州的身份问题,也很微妙。   皇上是更信身边宠臣的话,还是更信一个罪臣之子的话?   苏英可能也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问题。在那日他们两日争锋相对过以后,苏英就会着手派人去调查。   纪凉州并不像别人看着的那样,好像什么都没考虑,其实心里和明镜似的。此番前来,他要以一人之力对付一个神机营副将,甚至苏英会将神机营的人马都物尽其用起来,只为了针对他。   他明白,这次很有可能是场鸿门宴,只要踏出这扇门,前路定当十分凶险。   但是为了小姑娘,他什么都愿意做。   纪凉州的双眸更冷,也更明澈了一些。   离开之前,他先把她放到床上,宝刀一抽,毫不犹豫地往上面一斩,铁链发出铮鸣声,顾云瑶费尽心思想取下的铁链,在短短一瞬之间就被他立即斩断了。   再次抱她起来,滚烫的身体碰住他的身体,纪凉州面容紧绷,让她清醒一点:“抱紧我。”   顾云瑶勉强支撑了一会儿,勾住他的脖颈,也许是因为雨夜太孤寂了,也许是因为好久都没有人和她说话了。他凑得如此之近,绵密而沉稳的呼吸就在上空,顾云瑶忍不住说道:“你知不知道,其实你看起来没有那么呆,也不像你以前说的那样,不会照顾人。”   如果他真的不会照顾人,前世第一面见到的时候,他可以给东厂卖一个人情,把她转手送给梁世帆。   又或者,不会在北城门追表哥那一次,顾及她的感受,抱住她,纵马疾驰在官道上,防止她摔下去。   还有不会在黑夜里,一个人找了许久她遗失的红珊瑚耳坠,也不会在雨天的时候,替她先去照看才种下不久的秋菊。更不会怕她收不到蔺绍安的信后,偷偷代替表哥,以蔺绍安的口吻给她回信。   可能是高烧了,比较脆弱,以往一幕幕涌现在脑海里。他所有的付出,都是深厚无言的,但是她都知道,也都记得。   纪凉州以前可是说过的,“我不会照顾人,你忍着一点”。根本就是撒谎。   看,他现在就在撒谎。说什么不会照顾人,最后还是把她紧紧搂住,冲进院子里,用背、用他的身体为她挡住雨水。   可是还是有很多的雨淋在她的脸上身上。   顾云瑶以为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什么事都不会怕,但等到遇到这种情形,以她还是会委屈。被苏英抓过来,远离顾府之人,无论她表现得如何镇定,心底里都是怕的。对将来的命运,完全没有任何的把握。纪凉州的到来,让她心底的防线完全破了。   她真的有想哭的冲动。   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糊了一脸。   她就是无声地哭着,双肩都在发抖。   “抱歉。”纪凉州抱住她的脑袋,心里翻涌着五味陈杂,这种心情第一次体会。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反复地说:“抱歉,我来晚了,抱歉。”   ……   雨夜里,外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影,他们两个人才要摸到院门,那个人影渐渐就是近了,同时院墙之上,有数十人探出了脑袋,一个个都手持弓箭,正虎视眈眈地望着院墙之内的一切。   苏英早已经料到纪凉州迟早会找过来,这是一次双赢的计中计,他不仅派了梁世帆看守顾云瑶,还派了二十多个人为梁世帆调遣用。   雨夜当中站着的那团浓影,正是梁世帆。   他看到顾云瑶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在怀里,她还勾着那个人的脖颈,两个人的距离因此拉得极近,几乎形成了一体。雨水滴落得太快,近乎形成了雨帘,将他们三人阻隔在一方院子当中。   纪凉州怕小姑娘因此受凉烧得更厉害,不禁往门边退了退。连顾云瑶也看到了目前严峻的形势。   梁世帆站在雨帘之中,声音却很清晰,又冷,又带着一份厌恶之情。   他在问:“你就是纪凉州?”   纪凉州不清楚对方如何知道他的名姓,但一直以来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他回答:“正是。”   “来的正好。”梁世帆听后捏紧了拳头,冥冥之中,他确实在等这个人出现,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镇安胡同明明很隐蔽,连隔壁偶尔会来一趟,养着外室的陶源都不知道这个宅院属于苏英。结果面对纪凉州时,苏英还是露出了马脚。   但他也是故意的。   梁世帆扬起手,一声令下,院墙上的二十多个黑衣人,瞬间张弓,准备射箭。   他倒要看看,纪凉州如何能从数十箭齐发之下,抱着顾云瑶还能顺利逃脱。   梁世帆料想到,纪凉州的反应就算再快,也没用,他得护着顾云瑶完好无损地避开那些猝了毒的箭。于是故意放话道:“箭上有毒,若不想她受伤,就把她乖乖放下,兴许我还能留你一条命。”   顾云瑶知道这种时候,听梁世帆的话才危险。一旦纪凉州把她放下,他更有理由让那些手下用箭雨逼死他。   顾云瑶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说道:“梁世帆,你让那些人放下弓,否则射死了我,你如何和苏英交代?!”   她故意喊得这么大声,还把苏英的名字供出来,就是期望隔壁说不定有住家,说不定能听见。   司芜原本正在小憩,冬日雨天,天气十分的寒冷。这样的天,陶源最是不高兴过来瞧她。陶源在家里原本已经有好几个侍妾了,都是他父亲陶维做首辅期间,别人送给他们父子两个人的。但是陶维坚持要做出“清廉好官”的假象,想要蒙蔽隆宝帝的双眼,隆宝也是真的信了,所以别人送来的女人,再长得如何漂亮也好,都被陶维用尽办法全部送走。   陶源身边的那些女人也不能幸免。   司芜是他从勾栏院里赎回来的女子,待在这个镇安胡同一角的宅院里,平时都不敢轻易出门。   此刻听到隔壁闹了很大的动静,她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不敢轻易出了院子,只开了一扇窗,听到隔壁的宅院里传来一道女声,软软绵绵的,好像在病中,说话用尽了很大的力气,提到什么“苏英”。   她又不小心看到院墙之上,在雨雾之下拢出的许多人形。吓得立即合上合窗,不敢再听半点风声了。   顾云瑶想借此机会反变成“人质”,梁世帆确实犹豫了一番,那箭上被猝了毒,所言非虚。原是想逼纪凉州交人,当然不能射到顾云瑶,但既然纪凉州有能耐找到这里,就会舍不得让她受一点点伤害吧?   其实就是在赌,赌输了,大家都得死。赌赢了,死的只有纪凉州一个人。   梁世帆只思忖了片刻,扬扬手,还是一声令下:“给我放箭!”看着纪凉州,雨中他的眼神阴鸷冰冷,不带任何犹豫。 第166章   数十支箭在他的一声令下当中, 齐齐射出。   周遭一切漆黑, 不过一会儿功夫,大雨滂沱,把那院子之中打得一片泥泞。院子之中还种了冬日也好养活的常青树, 此刻绿叶也被雨水打得蔫儿吧啦的, 抬不起“脑袋”。   地面的雨水渐渐汇成一道道小“溪流”,梁世帆就站在常青树附近,雨滴降落在他的身上,把他的衣服全都淋湿了,他纹丝不动, 雨雾中拢出的那二十多个人形, 射出了一次密集的箭雨之后, 很快张弓放箭,继续射出第二轮。   一支支冷箭在风声当中, 飞快无比地射过来。她和纪凉州的身后, 屋子内的灯火将箭头照亮。   乌云密布,昏鸦鸦的黑夜里,那一道道与风、与雨碰擦出的声音, 显得无比清晰,也更加可怖。   顾云瑶被纪凉州抱在怀里,梁世帆连可以让他们喘息的机会都不给,顾云瑶只来得及看到一支支冷箭从天空降下, 带着森寒的光芒,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很快就能近到他们的肉身。   十支、二十支、三十支……甚至更多,根本来不及看清楚有多少支,也不是胡乱射出来的,全部冲着他们的命门而来。顾云瑶心下一凉,不仅是她命悬一线,纪凉州也是一样。难以想象在这样难以躲避,箭身密集如雨的情况下,纪凉州要如何毫发无损地带她避开。   梁世帆是在动真格。她以为他还不敢违抗苏英的意思,苏英派他看着她,没说让他杀了她。她是被苏英抓回来的,牵涉比较大,毕竟是官家小姐的身份,倘若她有个什么闪失,最后倒霉的是苏英。   本来顾云瑶存在一点点侥幸心理,认为梁世帆还不敢真的做,只是吓唬吓唬他们罢了,他说放箭时,那声音里,近乎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愉悦感,顾云瑶完完全全听出来了,梁世帆在享受这件事,像是在暗中潜伏、窥探他的猎物。   她怎么能忘了,江山易改,一个人的本性难移,上一世梁世帆就是一个敢作敢为,把阎钰山陷害忠良的精神继承到手,并且发挥到极致的小人。   这样的小人,还和他谈什么哪种事可为,哪种事不可为?   顾云瑶看到梁世帆在雨夜当中似乎露出了笑容,他的眼神有多么阴鸷冰冷,那笑容便显得有多么诡异。   虽然有点可惜,但是纪凉州肯定留不得了,梁世帆冷着一双眼眸,院墙上面有人在问:“梁大人,还要再继续放箭吗?”   他不带任何犹豫地,说了一声:“放!”   就算是武功再怎么高超的人,被困在一方小小的院落当中,面临这种生死攸关十分糟粕的情况,根本插翅也难逃。梁世帆难得带了欣赏的目光在看着眼前的一切,说时迟那时快,纪凉州身形微微一动,他的速度很快,比发出咻咻响声的箭雨还要快,长腿一迈抱住她就是回到了房间当中,很快回过身用脚把门踢上。其中几支箭在门还没来得及关上前,沿着缝隙钻进来,正好射到他们的脚下,身前。   纪凉州连退两步。虚惊一场。   顾云瑶的后背冒出了不少冷汗,额头上也都是汗。感觉到纪凉州低垂下的目光,她略抬起眸,与他的目光相接。   看到他浓郁的眉峰之下,一双往常从来不含感情的眼睛,此刻居然有了一点动容,那种漠不关心的,淡淡的眸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忽而变得柔和,甚至是自责的眼神。这样一点都不像纪凉州,顾云瑶印象中的纪凉州,应该是更果断,更干脆,更利落的人。在前世初见到他时,他可以从腰际拔出一柄绣春刀,面对满地的尸首也不曾有过片刻的动容。   以前他把她杀了,有过很长一段的时日,顾云瑶都无法释怀。但是五次三番,她遇到危险,他都这样奋不顾身地来救她,恐怕这个世上,除了他之外已经没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如今不是该伤感的时候,但是忍不住会因境生情,想起前世的事。   前世他的痛下狠手,顾云瑶早已经不怪他,梁世帆的手段在今日也都看见了,若是真的落到当初身为东厂督主的梁世帆手里,还不知道她的结局会是什么样。她该感激他。   顾云瑶的鼻子忍不住一阵阵发酸,情不自禁伸手就想抚一抚纪凉州的下巴,那里还长着胡茬,很扎手。   他似乎怔了一瞬。   顾云瑶想安慰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反复说:“我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会逃出去的。”   外面暴雨如注,雨声哗啦啦砸在屋脊、瓦片之上,万物除了雨声之外,似乎全都沉入了死寂。   其实这种话,顾云瑶自己都没法信服。纪凉州过来救她她很高兴,但是她也不想再把纪凉州牵扯进来,万一他也死了怎么办。   他却突然低下头,目光里好像有了别的东西,顾云瑶还没明白过来,一个吻突然落在额际。她本身浑身发凉,唯有额间一处地方发烫。   被纪凉州突如其来地亲了一下,不仅是额间,连耳根也火速地烫了起来。   纪凉州看着小姑娘如缎的乌发,掌心正好托着她的后脑,一根根发丝从指间顺滑地穿过,他明白,小姑娘是在宽慰他,但今日他既然能来到这里,就一定会想办法把她毫发无损地带出去。   上空是温热的气息,顾云瑶突然听到他浅浅说话的声音,居然和他之前如同铁树开花般露出的笑容一样,很难能可贵的温柔。   纪凉州只说了几个字,她就难受得想紧紧抱住他。   “我死,你都要活。”   可是她不想他死。他根本不能死。好不容易她已经适应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讨厌他了,还没足够了解他,还有纪广叛国一案,还没有真正的了结……有很多的遗憾,顾云瑶想去实现。   咚,咚,咚三声,很快有人在外面踹门,动静闹得极大,地上、门上,插着的都是箭。但因为苏英怕顾云瑶逃跑,虽是木门,却牢固得不可破。   有人踹急了,索性拿刀在外面一阵乱劈。   劈也劈不下来的时候,干脆问梁世帆:“要不要放一把火,把他们逼出来?”   今日是雨天,放火烧屋恐怕很难,且这处镇安胡同内的宅院,虽然在京郊,比较偏远,也是寸金寸土的一个地方,平时许多官员养个瘦马、外室什么的,都会选择这个地方,把房子烧毁了,苏英的损失会更加惨重。苏英是偷偷瞒着柳婧在这里买的宅院。   何况前几日,梁世帆还在这里看到了首辅陶维的儿子陶源,他们父子两个人,被人并称大小阁老。如今首辅没有更好的人选之前,皇上很器重陶维,也很喜欢陶源。陶源因为父亲位高权重的缘故,必须避嫌,才没能参加科考。但比起父亲陶维来,陶源要更聪明,是朝野之外,一匹不可小觑的黑马。   若是动静闹得太大,陶源会察觉这里的情况。今日他不在隔壁,梁世帆已经仔细观察过,每隔数日,陶源才会来幽会他养的那个名叫司芜的女人。   苏英一直和阉党们不对盘,陶源随他的父亲,属于阎钰山那边的人。梁世帆转念之间,已经想了很多。   如今他虽然不是男人了,却一直对一些事更加执着,比一般的男人,还要耿耿于怀。   怀里绣有兰花的帕子热得发烫,这副锦帕,他已经带在身上足足有五年。   如今看到五年前的那个小姑娘,让他又高兴,又愤怒。   梁世帆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在屋内都在做什么,说什么话,只觉得脑海里好像有一根弦慢慢断了。他略招了招手,口气有点凉薄:“去,到后厨里头找点油过来,放火烧屋。”   反正若是顾云瑶死了,苏英也会拿他试问,与其这样,还不如做得痛快一点,放一把火,把两个人先都逼出来。   顾云瑶听到梁世帆在外面说放火烧屋,不确定他是不是真要这么做,但很快,屋门的缝隙就现出了火光,有人一边泼油一边点火,屋外脚步声很乱,有油的助力,火势蔓延得很快,不一会儿浓烟滚滚,那阵浓烟,从屋外也蔓延了进来。   果然今日想要两个人一起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顾云瑶记得这间屋子里还有一个后门,只不过为了防止她逃脱,后门和窗户一样,几乎被铁链从里面封死。但也不是不可破。与其两个人都死在这里,还不如让其中一个有机会逃脱的人出去报信。   顾云瑶发着高烧,嘴唇白了一片,她已经跑不远了,只要她肯乖乖地,暂时屈就一下,假装去听梁世帆还有苏英他们的话,梁世帆应该也不可能真的会对她怎么样。   虽然脑子烧得已经有点迷糊,顾云瑶还能勉强想清楚事端的利与弊。   纪凉州的怀里,小姑娘的身体突然一滑,竟是软绵绵地从他的怀里脱离了出去。她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有,依然在他的眼前,倔强地往前迈了几步。一直迈到了门边。   烟雾很快熏入了她的肺,顾云瑶咳嗽两声,娇小的身影映入了纪凉州的眼帘。当年的她也是如此,明明还是个短腿小脚的孩子,根本跑不远,也不可能跑得过蔺绍安的马只,她还是一直倔强又努力地往前冲。那一刻他的面容紧绷,脸上瞬间出现了不一样的色彩。   誉王以前不喜欢他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觉得他应该享受一下人间真情与冷暖,才是好好活着的证明。顾云瑶不知道的是,那一瞬间,看到她的身影几乎快要从他的眼里消失,纪凉州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紧张。   顾云瑶挨近门边,努力说话:“梁世帆,我不会逃了,你快想办法把火灭了,不要殃及无辜。”   屋外的人似乎有了片刻的动摇,居然应了声:“那你先乖乖把门打开。”   火势越来越大,她若是再不开门,梁世帆不敢保证火舌会把整个屋子吞了。   顾云瑶默然笑了片刻,她知道,等一会儿纪凉州肯定不同意她这么做,但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她不仅没有武功,还在病重当中,硬是让纪凉州来照顾她,只会拖累了他。顾云瑶捏紧拳头,回头和纪凉州说:“后面还有一扇门,有铁链锁着,你用刀劈开来,快走。”   腰身却是突然被一拦,顾云瑶再度落进那个紧实且温暖的胸膛里,她慌张抬头,问出口:“你做什么!”   他说过……纪凉州再度看向她:“我死,你都要活。”   梁世帆正站在外面,火舌已经将窗扇都给吞噬了,雨天当中,这团浓烈的大火却是极亮。屋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他的双瞳之中映着的都是冲天的火光,很快眼瞳里的火光里,冲出来两团人影。   纪凉州一只手抱着顾云瑶,另外一只手已经从腰间解开宝刀,梁世帆方才听到顾云瑶说要开门的话,一时降低了防备心,那柄宝刀居然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在空气中擦出了猎猎的响声,直往梁世帆的命门处取来。   他身后的一个下人及时地把他拉了一把,梁世帆才能堪堪逃过这个险些要了他命的浩劫。   但是脸上还是被差一点就能割到他脖颈的宝刀,划出了一道血口。   梁世帆摸一摸血口,借着冲天的火光一看,手指间清晰可见都是血。红艳艳的,又粘稠。   他的眼光还是透着那股冷漠又厌世的感觉,与纪凉州的冷静沉默完全不一样。随便从身边的一个人手上也夺了一柄刀,梁世帆趁纪凉州还没走远,再度闯进了雨帘当中。   顾云瑶忍不住往他的方向看去,梁世帆的两脚之间溅起无数水花,因为冲来时太急了,他的脸上好像现出了片刻的狰狞。   在梁世帆追来之前,纪凉州已经带着她,把围堵在前面的三五个黑衣人全部解决。不时有滚热的鲜血溅到她的脸上,纪凉州的速度很快,即使是抱着她,也不影响他的力量。   一刀斩下去,把一个冲过来的人斩断了手臂,鲜血横流。同时一只脚踹到了另外一面想要偷袭的黑衣人的腹部。又是一刀,正好插在对方的腰际,顾云瑶就听到对方闷哼了一声,倒下去之后脖子一歪,再也没有气息。   转瞬之间,他已经解决了十个人,恐怕再来十个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还剩下十来个人围堵他们,有人趁乱想从顾云瑶身上下手,也被纪凉州发现了,他一刀就斩在那个胆敢伸手想把顾云瑶扯下来的黑衣人手上,那个人只断了掌,就疼得在地上打滚,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爬起来再对付他。   血光和火光一齐冲天,纪凉州倒也没有杀得发狂,仍然冷静自持。   但是梁世帆远比他想象的要狡猾,趁几个人一起堵住纪凉州的时候,偷偷跑到他的身后,一刀就劈下去,斩到他的后背。顾云瑶只感觉他的双肩颤了颤,连步伐都没有开始时候那么稳健了,纪凉州应是被砍得很深,可他连眉毛都不皱一下,回眸之时,双眼冷冷地投向梁世帆,仿佛先前梁世帆做的一切,对他来说不过尔尔。   那么不痛不痒的表情,简直像是在嘲笑梁世帆。   梁世帆的面容忽而有点僵硬,眸光也变得更加冰冷阴鸷,他还看到顾云瑶伸手一摸,就摸到纪凉州的后背上,那只手因高烧不退,更加的柔弱绵软,很快来自纪凉州背上的鲜血就把她雪白的手指染红了。   顾云瑶把手移到面前一看,被这副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纪凉州却觉得小姑娘的高烧,远比他受的伤要严重。   “抱紧我。不要睡,会掉下去。”   二十多个对手,死的死,伤的伤,都倒在地上无法动弹,纪凉州为她砍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梁世帆冷言说道:“你伤了苏大人的人马,以为今日就能这么容易逃脱吗?”   他刚刚被手持宝刀的纪凉州挥退了数步远,此刻已经和他们之间拉开了距离,眼见纪凉州要带着顾云瑶从正门离开,梁世帆火速做出了选择。从地上一个黑衣人身上取下弓箭,凝视前方,一支箭瞬间擦破苍穹,却是故意射了一支引他们分神,用来障眼法的箭。   等走到前面的纪凉州为避开那支根本射不中人的箭错了错身,梁世帆的第二支箭又从弦中迸出,目标也很明确,直往顾云瑶露出的后脑逼去,纪凉州就算反应再快,要用刀劈开已经来不及了,何况方才应对二十多个黑衣人,已经消磨了他许多体力,就算纪凉州表现得如何镇定,梁世帆已经看穿了一切,要想避开这支箭,那么只有……   纪凉州身形一动,居然拿已经受过伤的背接下了这支毒箭!   梁世帆的眸光沉沉,真的被他赌赢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道声音指使他这么做,他坚信,纪凉州就算是豁出性命,也不可能叫顾云瑶受到一点点伤害。   纪凉州闷哼一声,疼痛使得他额上的筋凸了凸,但他只是忍下了,面容上的一丝丝反常,几乎是转瞬即逝就不见了。他继续往前拼命地奔跑。   为了保全怀里那个丫头的命,没想到他居然真能做到这个地步。不知为什么,梁世帆非但没有因为射中他高兴,反而更加的愤怒。   顾云瑶看到他为自己挡下箭的一瞬间,心里几乎是被钝刀子割了一样。不管发生什么,哪怕身上受再多的伤,他也没有想过抛弃她。也从来不会表现出很痛的样子,是怕她担心。   她被纪凉州不管不顾地抱着,雨夜中这道玄色身影一路狂奔,趁梁世帆顿足的片刻,终于来到门外。   雨水冲刷在他们的身上,几乎模糊了两个人的视线。   没想到在门口居然碰到隔壁正闻得厮杀声,准备逃难的司芜。 第167章   陶源在这里安排了司芜的住处, 怕他爹陶维找上门来, 宅院里随时备了马车。   从隔壁的火光里顿然冲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一脸病容的女子,司芜和跟着伺候她的小丫鬟只来得及看到来人大致的情况, 一柄寒芒骤闪的刀就从她的身侧劈了过来, 吓得司芜连退了三步,她身边的小丫鬟已经腿软跌坐在地上了。   司芜紧闭眼睛,颤抖着双肩求他不要杀人。却只听到那个高大伟岸的男子,浅浅地开了口,声音很低沉, 话也不多, 几个字罢了。   “抱歉, 多有得罪。”   司芜猛然睁开眼,才发现那柄刀不是冲着她的性命而来, 而是将马匹身上的套具斩断。她有些讶然。随后看到那个男子, 先把怀里的女子托举着抱了上去。时间紧迫,让顾云瑶坐在马匹上面已经是废了很大的劲,她浑身发烫, 几次都摇摇欲坠地要从马只上摔下来。   纪凉州也赶紧翻身上马,一磕马肚子,连一声“驾——”都来不及说。马匹已经如离弦的箭一般,瞬间飞奔出去。   以防她真的摔下马背, 纪凉州把身上的腰带都物尽其用了, 腰带箍在小姑娘的腰间, 她人娇小,腰细又绵软,比他的腰围整整瘦小了一大圈,那腰带正好可以束在她的身上,末端能被他拢在手心里。同时纪凉州握住缰绳,还让她正面对着自己而坐。   时隔五年之久,再一次,小姑娘近乎是缩成一团地依靠在他的怀里。   只不过以前,面对他时,她很紧张,也很恐惧,而今却是生死攸关的期间。   明明他自己也受了伤,却还在关心她的病情。纪凉州略略低眸的瞬间,看到顾云瑶正好抬起眼眸,嘴唇已经全无血色了,勉强在开口说话:“你背上的伤,怎么样?”她不禁又想摸摸他的后背,竟是不小心摸到那支插在他背上的箭。   顾云瑶记得梁世帆说过,那箭上有毒,她看到纪凉州冷着一张脸,下巴线条很坚毅,被毒箭插着也完全不为所动,还在关心她:“不要睡,忍着一点,很快就到了。”   雨点密集地拍在他的身上。纪凉州握紧着缰绳,不敢有一点疏漏。   马声嘶鸣,铁骑踏破了雨声当中的喧嚣,把地面溅起无数的泥泞。   梁世帆从外面追出来就知道要糟,如果纪凉州没斩断马具,而是选择乘坐马车离开,他还有办法不停地放毒箭。如今纪凉州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不仅动作快,思维也很迅敏,这是梁世帆意料之外的事,眼看马只就要从面前朝马车无法穿行的小巷中脱离,梁世帆从走兽壶里取出几支箭,一支支箭带着势如破竹之势,从风雨中穿过,其中有一两支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射中马只的屁股。   还是离得太远了。   梁世帆将手中的弓箭狠狠握紧,还试图再拉满弓弦,那远去的马蹄子一掀,拐进了一个再也看不到巷道里。   ……   镇安胡同有宅院走水的事情,很快被传出去,苏英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   陶源也听说了镇安胡同走水的事,因为是泼了油烧出来的火,雨天当中居然也很难灭。熊熊大火几乎把整个房子的骨架全都烧没了,快到第二日时,乌云散尽晨光一出,那座原本关有顾云瑶的宅院,只剩下烧得灰黑的一些木炭。   雨夜当中的那些黑衣人,也在一个时辰之内被收拾干净。   苏英还不敢在镇安胡同现身,听说陶源已经到了那里,正在调查情况。苏英负手而立,站在另外一个秘密的场所,地上用草席卷了被带来的二十几个手下尸首。二十几个人,对付纪凉州一个人,竟然无一生还。纪凉州仅凭一己之力,不仅把顾云瑶带走了,还死伤了他这么多兄弟。   二十几个人,那一个个躺着的,可都是平时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饭桶!”苏英怒不可遏,扬掌就要拍在唯一幸存的梁世帆的脸上。   面对他那凌厉的眼神,还有犀利的一掌,梁世帆居然一点都不怕。就站在那里,与他对视,任由他说骂。   不知为什么,苏英居然把这掌收回去,他克制了一下,本来是故意透露行踪,想要引蛇出洞,他如今已经知道纪凉州真正的身份了,若是到时候掳走京官府邸里的小姐的事不小心走露风声出去,皇上怪罪起来,他也可以把这件事归结于,利用顾德珉的女儿作为诱饵,把这当年的叛国案里的一条漏网之鱼给逮捕。那样就能让他掳人的缘由变得更加名正言顺,而且还能抓住把柄,叫阎钰山和他的阉党们难堪。   然而人现在跑了,跑的还不止是纪凉州,顾云瑶居然也能被他顺利带走。   苏英的眉头微微一皱,捏紧的拳头,因为用力过猛,指节都开始发白。   梁世帆全程都安静地听着,苏英看到他这种敢装模作样的情形,就想警告他:“你可别忘了,当年若不是有我在,你自宫不当,差点就要没命了。”   梁世帆看着他,居然敢在他的面前也流露出那种很不好惹的眼神,苏英看到以后,更是气急。他抿唇轻轻一笑说:“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你就应该服从于我。”   没错,当年梁世帆为了能混口饭吃,为了能活命,只能选择进到宫里做阉人这一条路走。   这大孟朝因为有阎钰山的存在,原本不够为人看重的太监们,忽然之间成了香馍馍。世间所有人都知道,隆宝帝宠信宦官。且宫内皇上妃子们的起居,那都得靠阉人。   无论是被分到直殿监也好,还是从最小的长随之类做起也好,在宫里,总能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也能有机会慢慢从位居低位者,慢慢爬到高位。   不少人选择在宫外自宫,然后去试试运气。但随着很多人都想进宫当太监以后,宫廷当中也逐渐有了规定,禁止平民百姓在外面擅自自宫,以约束阉人们泛滥成灾。   梁世帆选择自宫的时机不巧,正好宫里头对外才颁布了这个诏令。可他也有胆量,敢用白刀子进,直接毁了传宗接代的子孙根。   几年前被苏英发现的时候,梁世帆正倒在血泊当中,苏英正好查案,走访时闯进他的家,发现他几乎要断了气似的,脸色一片煞白。   苏英看到满地的血,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自尽,之后才觉察出来,他的裆部都是血,已经不是真正的男人了。   当时梁世帆的嘴里还咬着一副绣有兰花的帕子,那帕子,苏英亲眼看他带在身上有好几个年头,一直舍不得丢弃。   连净身的时候都要含着这副帕子,以防疼到咬断舌头。   他忍受了非常人能忍受的疼痛,耐力极好,这条命保重以后,苏英倒是看中了他。   苏英本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救人性命的人,唯有梁世帆,让他破了一回例。   听说皇上颁布了禁止在宫外自宫的命令,梁世帆的脸色都白了。不过苏英许诺他,只要他肯跟在他的身边好好干,迟早会保他荣华富贵,没准就向皇上引荐他。   毕竟苏英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鼎鼎有名的神机营的副将。又是定南小侯爷。   看梁世帆骨骼还不错,其实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只做阉人可惜了,这么些年来,苏英不仅教会他骑射,还把他拖到卫所里,和普通的士兵们一起做训练。   练成如今梁世帆武力也不错的境界。   他比一般的男人力气还要大,这反而和自宫以后的阉人们相反。苏英一直认为,如果不是有他,梁世帆根本活不到今日。   也确实如此。   梁世帆渐渐收了视线,低垂下眼眸:“我知道了,大人。”那是很干净、清冽的,如同少年般的声音,与他如今的年龄极为不相符。   他还告诉苏英:“我射了那纪凉州一箭,他中箭之后不久,如果不能及时医治,就会毒发身亡。”   ……   纪凉州带着顾云瑶从镇安胡同跑出来,不知道跑了多远,顾云瑶因为浑身乏力,也不小心睡着了。   再度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座下的马不知不觉把他们带到了一处荒郊野岭,她环顾四周,不认识这个地方。周围都是树,大部分树在冬日已经掉光了叶子,只偶尔有些常青树还碧绿幽青。   她动了动,才发现僵着身子在纪凉州的怀里睡了一夜,如今已是第二天,晨光微熹,从树与树之间的枝桠照射过来,投出斑驳的树影,映在他们的脸上还有身上,有点发凉。   睡梦之间她恍惚睁开过眼,看到纪凉州搂着她,一路纵马奔驰,穿过星光都已经沉寂的黑夜,穿过山道上蜿蜿蜒蜒的泥泞小路,穿过落叶早已经凋零完的树林。   一直把她抱在怀里,生怕她会掉下去,他就睁着眼睛,始终看着前方。她迷糊之际,不小心抬头看到他的眼睛,前路黑夜茫茫,好像只有他的眼睛是亮的。   终于晨光洒在他的脸上,好像整张脸都在熠熠生辉。   这是顾云瑶再度昏睡前的最后一次印象。   其实纪凉州也已经烧得迷糊了,分不清楚方向,只能纵着马,由马蹄子一直往前奋勇地奔跑。   他身子一歪,差点摔下来过,又强打了精神,睁开眼睛。   雨水冲刷在脸上之后留下的痕迹,让脸上有了紧绷感。日光一照,纪凉州终于能看清楚小姑娘的脸,她躺在怀里,睫毛因为呼吸而一颤一颤的,看起来很柔弱,只能努力抓住他的衣襟,如今他是她唯一的一个依靠。   有数次时候,纪凉州会用手在她额头上探寻一下温度。莫名其妙的,躺在他的怀里,可能有种神奇的安定感,顾云瑶的手脚渐渐没有那么凉了。感觉额头也不是很烫了。但她还在发烧。   终于马蹄声慢慢歇了,顾云瑶再次睁开眼睛,身上舒服了许多。   但是马只却在路边停下,如何都不肯再往前迈一步。   顾云瑶不知道怎么回事,纵马的人是纪凉州,他一直都在找寻他们两个人的出路。   心里有道声音立即告诉她不妙了,顾云瑶抬头一看,果真见到纪凉州握住缰绳的手早已经僵在那里,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她的面前,两只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了起来,嘴角泛白。脸容也是铁青的。   顾云瑶吓得伸手立即去摸他的后背,所触之处都是粘稠的血。这血也和平日内流出来的不一样,是发黑的颜色。   雨早已经不下了,天色绽晴。冬日的阳光细微一缕透过枝桠照在他们的身上,她吓得就去扶他的肩膀,纪凉州身子一动,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幸而顾云瑶及时抱住他。手上就是摸到更多发黑也粘稠的血。   顾云瑶看到整个双手,十个手指都被血染黑,有点惊慌失措。梁世帆确实没骗他们,箭上面被猝了毒。   纪凉州会受伤,甚至有可能会死,都是因为要救她。   是她把他害了……   顾云瑶忽然之间就泣不成声,哑着嗓音问他:“纪大人,说话,回答我。纪凉州,纪凉州,你说话,不要睡,先不要睡……”顺带拍拍他的脸,还掐他的人中,期望于这么做,能够唤醒纪凉州的神智,可以回答一声。   他却完全没有回声,脖子只是歪在她的侧颈,连气息都是弱的。昏迷前的最后一刻,都要保持把她抱在怀里,以防她摔下去的姿势。   她只能把他扶好,让他尽量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面趴在马背上。   顾云瑶则先跳下马,牵着马的缰绳,因为烧还没全退,脚步都是虚的,她每走一步就感觉力气使不上来,环顾四周,这个地方很陌生也很广阔,她最看不得亲近的人在她面前死去的样子,所以无论如何,顾云瑶都一定会在毒.药蔓延他的全身之前,带已然昏迷不醒的纪凉州找到出路。 第168章   今日儿天气好, 已近晌午的时候, 一队人马在蜿蜿蜒蜒的小道上纵马慢行。   前面为首的跑的稍快的两个人,一个身材伟岸高大,宽肩粗臂, 看起来很是豪迈。而且他左眼上的旧疤痕, 使得他不笑时,近乎是给人刻板、凶悍的印象。他身后紧紧跟着一个人,寸步都不敢离得太远,一脸谄媚之相,与他甲胄加身的扮相形成鲜明对比。   靖王纵了一匹马, 心情有点微妙, 今日是来山上碰碰运气, 看看能不能猎到几只野物。他身边这个一脸谄媚之相的下人,是宫里派来伺候他的奴才, 一个太监, 名叫高德。   跟了这么一个人,非但不能护他周全,还会在狩猎过程中拖累了他。   听说是从御马监里调任来的太监, 还真是屈才了。   御马监不像它名字那样,是照顾马的地方,御马监真正管的是兵符。   靖王看到他脸上抹了厚厚的粉,如今阉人之中流行和阎钰山的扮相学习, 阎钰山喜欢穿一身白色的曳撒, 其他的太监不敢从他的衣着上效仿, 那只能把脸给抹白了,看起来都唇红齿白的,有点可笑。阎钰山是真白,而这些人,得靠外在的手段。   不过是从四川回来了一趟,短短几年时间,这京城中的变化,就叫靖王有点觉得好笑。   阉党横行,没有真才实干的陶维,靠拍好了马屁,都能位居首辅的位置不动摇,那些次辅们因为畏惧阎钰山的能力,不敢声张。   陶维一个人把内阁的大权全揽入自己手中,实际上许多政权的意见,都是他最小的儿子陶源在为他出谋划策。   也亏得他能有这么一个好儿子,否则早就被人抓到把柄,拉下马了。   靖王故意夹紧马腹,高德不敢跟丢了他,明知道王爷在故意欺负他,只得抓紧了缰绳,在马背上被颠得一颤一颤的,数次之间都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没办法,谁叫皇上发了话,让他过来照顾靖王呢。   誉王和靖王,都是隆宝帝的皇弟,这两个皇弟,来头可都不得了。一个能文,一个善武。   嘉欢年间,皇子们争权争得厉害,因为嘉欢帝平时最喜欢的是誉王这个孩子,不少大臣都误以为,将来的皇位必然是在誉王手里,纷纷投机于他。谁知他本心不想摄政,加上嘉欢帝也更加偏重祖制,立嫡子为太子,才有了如今已登基帝位十多年的隆宝帝。否则原本这皇位,指不定会落到誉王的手里。   誉王的母亲虽然不是太后,可他母亲得宠,就和如今风头正盛的六皇子的生母陈贵妃一样,深得帝王的喜欢。   不过如今的六皇子就没誉王那么好命了,誉王够聪明,如今的六皇子根本不出彩。唯唯诺诺,夹在几个皇子之间,完全没有才干,总是被比下去。   六皇子的生母陈贵妃也很焦急,她那么聪明,怎么就是生了这么一个不争不抢胆小如鼠的孩子?   不过说到当年,誉王也是一个不喜好争抢的性子,这一点也和隆宝帝很像,所以隆宝帝也很喜欢这个皇弟。   加上在当年对誉王来说,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他选择主动让贤,让隆宝帝明白,这个皇弟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如今誉王他在江西,也明媒正娶了忠顺侯府的二小姐为妃,算是定下了。   至于靖王……高德不免看向前面还纵马小跑的男人。靖王则是在其他皇子们暗杀隆宝帝的时候,为皇上以身挡下一剑,用脸上的一个刀疤,换回了隆宝帝的一条性命。   这个刀疤也成了隆宝的心伤,能让隆宝惦念一辈子。   但是很多朝中大臣都说,那次暗杀是靖王暗中秘密安排的,为的就是让隆宝帝欠下他一个大大的人情。   隆宝力排众议,认为这件事都是大臣胡言乱语,还在登基之后,给靖王很多赏赐,其中就是把一个虎符还有兵权都交给他。   那个虎符可以号令千军万马。隆宝帝对他是真的好,不仅给他的封地是四川,还让他手握重兵。   对这两个皇弟,隆宝帝从来不吝啬。但只有靖王心里清楚,他一回京,隆宝帝就在他的身边安排了这么一个太监来伺候他,明面上是为方便照顾他,其实还是安插了一个眼线为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做了皇帝许久,眼界各方面到底不一样了,害怕有人把他赶下台,也害怕地方上有平民起义造反。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朝中的什么人和他们这些个王爷走动得近了,隆宝都要派人送信去问候一下。毕竟近侍臣是个很大的罪名。   阎钰山还总喜欢代替阉党们在皇上的耳边吹吹风,隆宝之前宠信阉党到着魔的地步,而且越来越疑神疑鬼。   说不定……靖王突然回眸,静静地看了高德一眼,说不定这个太监被安排过来一事,也是阎钰山向皇上请明的意思。   今日的他准备了许多弓箭,还有捕兽器,也做好了做陷阱的准备。是真的想要好好享受狩猎的趣味,结果从来没有随过隆宝圣驾,进过围场的高德,也要跟过来凑一份热闹。   靖王也不想煞费他一番苦心,他想跟着,就让他跟着吧。   这才领着一队人马,威风八面地来到需要狩猎的树林。   虽说有些动物已经冬眠了,但是有些还是不会冬眠,会出来觅食。   大片的树林早已经没有春夏时候的生机,落叶早已凋零,只偶尔有一些树还有常青的绿叶。靖王不禁往侧面的树林看过去,阳光静谧,穿过那一节节的枝桠,视野范围被提高,数十米内的地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瞬间身后有人喊道:“王爷,那边好像有头野鹿!”   靖王看过去,双眼瞬间变得很犀利,一棵树的背后,确实露出了一条鹿腿,带有斑纹,看那小腿的粗壮程度,必是一头好猎物。   冬季的鹿依靠厚厚的皮毛抵御侵袭的严寒,在这样恶劣的气候条件下,为了维持生命,它们不得不在下雪的时候也要出来寻找食物。通过动物本身的能力,即使埋藏在极厚的雪地之下,它们也能用鼻端还有嘴把雪拱开,找到覆盖在雪下的嫩芽。   未免打草惊蛇,身后那个属下说完以后就不再说话了。   靖王已经在这个瞬间,张弓搭箭,微微眯了眼,朝鹿躲着的那棵树那边瞄准,也不急于翻身下马,就边骑着马,边准备射出这一箭。   树林当中忽然窜出一个人影,就在那棵树的附近,本来已经将视线定在树后,靖王一个闪神,来不及了,箭已离弦,因为这分神的举动,偏离了刚刚预定好的方向,朝着另外一个轨迹飞射出去,同时那头小鹿闻得动静以后,立刻机敏地在人前逃脱。   有人惋惜大喊,也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形。靖王来不及放下弓,就看到一个蓬头垢面,还失了鞋的女子从树林里跑出。   她跑得过快,脚步还不稳,一时间失了足,软绵绵地从侧面的小山坡滑下来,一路滑到了他的马前。高德目睹这一切,立即对后面的手下们捏着嗓音喊道:“都怎么回事,都愣着那里干什么,都给我上啊,有刺客!”   靖王面色凝重了一下,看不清滚下来的女子长什么模样,他赶紧伸手制止,都伤成这样了,还敢被说成是刺客?   怕是对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高德赶紧道:“王爷,您可别小看这些人,万一她就是故意乔装改扮成一个受伤的人,想要降低您的防范心,万一她真的是刺客怎么办?”   许多手下这才从发懵的反应当中醒悟过来,抽刀下马,准备迎上去。   靖王先从马背上跳下,不顾高德在后面做惊恐状。   躺在地上的女子近乎缩成一团,身材很娇小,从背影看上去,年龄应不是很大,若说她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他还情愿相信。   靖王不由分说将倒下的女子扶进怀里,高德还想张张嘴说什么,他直接叫他闭嘴:“再多说一句,本王即刻命人撕烂了你的嘴。”   靖王脸上的刀疤又骇人,口气又沉,吓得高德再也不敢多插一句,还道什么:“奴才该死。”   他把怀里女子的脸捧起来,慢慢拨开掩着她面容的发丝,随即不仅是他,连其他涌过来看的手下也都屏住呼吸。   乌黑如缎的发从他的手间滑过,先是露出细白的长颈,就已经让人移不开眼睛。再来是她灿若桃花的面容,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看出她的五官姣好。且不仅是好的地步,已经到难得的绝色的地步。放眼整个宫里,都没有哪个妃子能有这样出众的容颜。   简直是天生尤物。   高德也是懵了,这荒郊野岭的地方,真正的鹿是没猎到,却突然冲出一个“美人鹿”。   不禁想要脱口问她是不是逃难出来的,是不是还有人在追杀她。   随即看到她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一般地轻轻喘着气。她生得本来就白,因为纪凉州的事情,心里焦急,脸色更加惨淡无光。可又因为眼里的那层浑然不觉天生自带的妩媚,顾云瑶说话的时候,樱唇轻吐,她刚才感觉到树林之下有人马经过,不论是什么人,都是一个机会,只管先过来叫人,把纪凉州留在马上还待在小山坡上面,顾云瑶跑得太急了,就从上面滚下来了。   她抬眼看到这个男人左眼上有疤,生得有些凶悍,但是他敢过来看她的状况,就说明他人不坏。   顾云瑶想试一试,在树林里面走得太久了,看起来阳光能洒进来,其实有树的地方,阴湿气比较重。和纪凉州两个人从苏英那里跑出来,已经过了整整一夜,他们在雨里走了很久,两个人的身上都是湿的,顾云瑶一边牵住缰绳走的时候,一边打哆嗦,几次走不动了,都强撑着意识想让自己再多坚持一会儿。   还好坚持了以后有作用。   接着靖王看到她好像要说话,但是声音太小了,只能凑近她,她的声音都是那么软糯糯的,好像一根羽毛,轻轻地挠在人的心处。   靖王收回目光,低垂着眼眸,等她说完话以后又离她有点远了。她的整张脸都小小的,处在高烧当中,原本应该是乌亮亮的眼眸,此刻居然蒙了一层水雾,看起来那么的柔弱,就像一只无依无靠的初生小鹿。   顾云瑶怕他不肯帮这个忙,还想着要抓住他的衣袖,拜托他:“山坡上还有人,你一定要救救他。”   靖王二话不说就让人去山坡上查看情况,果然牵下一匹马,马上还有人。   谁也不知道靖王心里想什么,他们出行的时候没有马车,只一人一匹马。靖王对狩猎不再有心情,居然想打道回府。   高德跟在后面想问问靖王,难得过来了,为什么不去打猎了。靖王不想回答,怀里拢着那个小姑娘,抱着她的腰,她说完那句话以后,又昏迷了,身子歪在他的胸膛上面,一晃一晃的。   靖王不动声色地扶住她的腰身,手里触及的是一片温软。   阳光下,她精致艳丽的面容在如墨的长发下透出,晃得他的心里一紧。别人可能因为她的长相而有点痴迷,他却因为她的长相而感到震撼!   这个小姑娘,居然和蔺月柔生得有八、九分相像。 第169章   顾府里面灯火通明, 已经过了好多天不能安生的日子, 眼见马上就要年关将至了,顾德珉下朝以后就在府内急得团团乱转。   到处派人暗访,但凡京中大大小小的酒肆客栈都问了一遍, 住客里头, 确实没有他要找的人。   不说顾云瑶了,现在连纪凉州都找不到人影。   什么给他三天时间,如今早就过了三天的期限!顾德珉一时之间竟然选择相信了纪凉州,或者说,当时他是怕, 怕纪凉州报复。纪凉州的双眼看起来那么无波无澜, 又是刀口舔血的性情, 根本不怕他的威胁似的。可如今,顾德珉的心里为此感到愤懑不已。   这下好了, 不仅赔了女儿, 更重要的是,这事情要是传出去,他的面子往哪里搁?   他还是一个京官, 因皇上喜欢他,每日上朝的时候,各部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认得他。马上年后一过,大女儿顾云芝也该嫁到兵部尚书姚宗平家里去了, 他越想越气闷, 晚上都睡不着觉。   顾老太太也因为思孙女心切, 害怕她遭遇什么不测,无论顾德珉如何说,她都不相信,顾云瑶会做出私奔这种事。   头先还能强撑着精神,每日都守在小佛堂里不出来,一直对天祈祷,期望孙女儿能早日回来。后来就是完全撑不住了,因为她在念经的时候,不喜欢身边有旁人打扰,等人发现她昏倒在释迦牟尼佛像前,已是很久以后。   顾府里面传来一阵阵的哭声,薛妈妈和赵妈妈两个人守在老太太的床边,她已经太老了,平日里很威严,凡事都能镇得住的她,让人感受不到她一丝一毫的柔弱,也只有到这种时候,才发现岁月是真的不饶人。   顾老太太病恹恹地躺在榻上,两只眼闭着,气息很弱,近乎是一动不动。却还是紧蹙眉头,在想什么似的,额上一道道皱纹,也因为她紧蹙眉头的举动,变得更深。赵妈妈在她的身边服侍最久,此刻也是最动容,哭得已经喘不过气来,薛妈妈也不禁含了一双泪目。   如今整个顾府上下都知道二小姐走失的消息,只不过二爷一直压着,才不让消息再对外走漏。   要说二小姐和人私奔,这种事搁薛妈妈心里,她也是不信的。顾云瑶是她从小带到大的孩子,与那孩子,除了老太太之外,是最亲近。那个孩子从来有什么心事都会忍着,从小就有一颗体贴祖母的心,以前顾老太太也生过大病,为了文哥儿的事愁出来的,顾云瑶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立即从侯府里赶回来,守在顾老太太的身边,无论旁人如何劝说,她就是不肯下去休息,一定要等到祖母醒了为止。   最后她真的等到顾老太太醒了,彻夜在老太太的床前,那时候她还那么小,就能有这样的孝心,所以薛妈妈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孩子会弃她祖母不顾。   二爷都气得说想要和这个孩子断绝父女关系,薛妈妈真是要豁出去了,哪怕被二爷拖下去打他个几十大板子,她都要说。   等到顾德珉过来看老太太的时候,大太太肖氏,还有大爷顾德彬都在,薛妈妈还真的说了:“二爷,奴婢跟着伺候二小姐还有老太太这么多年,有些话不得不说。”   赵妈妈一双泪目看向薛妈妈,其实她也很想说些话,但是她的胆子向来小,纵使在顾府里面立足了这么多年,到底不如薛妈妈更加能言会道。   只听薛妈妈言辞振振地说道:“二小姐什么想法,奴婢可以用性命担保,二小姐绝不是那样的人。小姐她不可能做出让老太太伤心的事,她最欢喜的事,最惦念的事,就是看到老太太高兴。二爷您不疼那个孩子,您自是不知道,那孩子从小到大,您就没有好好问过她,如今却在姐儿她遇到事情时,要落井下石,老太太若是醒了,不知道得多寒心!”   此话一出,顾德彬还有肖氏全都齐刷刷看向薛妈妈。   薛妈妈是真的会说。   顾德珉听了以后,脸色也刷的白了。他确实没了解过顾云瑶,也从来没想过了解,连下人都能把“落井下石”四个字搬出来了,这还是当着大房那边人的面,顾德珉却被说得狠狠一噎。薛妈妈也是聪明,选择这个时机说这番话出来,他若是真的去罚了薛妈妈,就证明他心里有鬼,就证明他确实落井下石到令人寒心!   顾德珉只能不作声色,暗暗闷了一口气。   这时候,有下人进门来通报,说是什么谢家公子登门拜会。   他不知道什么谢家公子,肖氏在旁边听了以后,却喜不自禁起来。可是喜了没有多久,又不禁愁容满面起来。   她的丈夫顾德彬也没见过谢家公子,只是看到妻子的脸,顿时有点了然。她分明是见过对方的模样,但她也没有多说,顾德彬不好多问,必然是和顾云瑶有关的人。   顾德珉没有在意嫂子的面容,因为是来找他的,他不得不见。留下兄长还有大嫂二人继续守在老太太的床前,他先去前厅见了那个谢公子。   谢钰这次不再是一个人前来,丁一也跟在他的身侧一道过来。   自从前几日桃枝偷偷报信以后,他不敢过分声张,一面在京城里查探有什么可疑的消息,还去京中不少人多舌杂的地方,去打探近日京中有没有发生什么很大的动向。   还真的被他查到了很可疑的事情。   一日前,镇安胡同里面走水的消息,似乎是被什么人压下来了。本来走水一事,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被人刻意压下来,就显得有些蹊跷。   冥冥中,他感觉那处走水,一定和顾云瑶有关。既然她是被人劫走的,总得要有一个能软禁她的地方。而纪凉州自称要救,说不定已经展开过一场激烈的厮杀,把人成功救了出去。为了证实他猜想的可能性有多大,谢钰亲自去查探过,竟是在那里碰到了同样觉得事有蹊跷的陶源。   这是他和那个外人所传的小阁老,第一次见面。   陶源可是还有人证的,司芜是他养在外面的女人,当天晚上隔壁出了什么事情,司芜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可能明白她背后之人的身份,对方不敢动她,否则在她见到事情真相是什么之后,她绝对难逃一死。陶源觉得,司芜能保下性命,确实得多亏了他。   谢钰坐在前厅里喝茶,远远的,正往这里赶来的顾德珉就看到了他。   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直裰,很安静,坐在那里,内敛沉稳,厚重如山,却又如同静水深流一般,有种暗潮汹涌的感觉。这个年轻人,顾德珉不是第一次见,却回回见到时,都会有种全新的感受。   上一次他们两个人在风味楼里,便是这个年轻人根据简短的内容,将他说得无言以对。   顾德珉能看出他的功底深厚,在端着茶盏喝茶时,顾德珉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手。同样都是文人,谢钰的那双手却很漂亮。   他皱皱眉,上前问他:“谢公子?不知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丁一一直站在谢钰的身边,不方便说话。不过一会儿,感觉到身边的人喝完茶,他忙将谢钰手里的茶盏接了过来,同时谢钰站起身,对顾德珉拱手作揖:“晚生姓谢名钰,表字涵昌,顾大人可以直呼晚辈叫谢涵昌。”   上来就和他套近乎,果然不光是只会念书的书呆子,顾德珉的嘴角一抿,倒是想到了当年自己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的感觉。他招招手,让谢钰坐下。谢钰也没推辞,便重新坐了下来。   两个人寒暄了很久,顾德珉始终在想,他今次来,到底有什么话要说。顾府里面最近乱成一麻,顾云瑶失踪以后,都过了好多天的时日,阖府上下为此悲痛声不断,有为老太太生病伤感的,有为她走失发愁的,但顾德珉始终没有想过,顾云瑶在府内的人缘这么好,老太太自不用多说,大房太太也很喜欢她,连大房的两位公子,包括他最小的女儿顾云梅,闻得顾云瑶的消息之后,都开始茶不思饭不想,就想她快点回来。   他是不知道那些孩子们,什么时候和顾云瑶的交情如此之好。   说到底,他也是想云瑶能快点回来。气归气,他也很担心顾云瑶的安危,说白了,就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一时之间又和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人,才更加气。   终于到切入正题的时候,谢钰也不想瞒什么,单刀直入地说了:“顾大人,晚辈此次来,是为了令千金的事情。”   顾德珉听到令千金三个字,一时紧张起来:“你有云瑶的下落?”   谢钰微低了眸,他的眸光很清浅,一直对答如流,声音沉稳:“镇安胡同前一日走了水,大人尽可以查查是怎么回事,晚辈也会一力协助大人,帮大人将令千金带回来。”   镇安胡同走水的事情,顾德珉确实不知道,看到谢钰如此严肃的面容,甚至顾德珉有一种微妙的错觉——那个地方,不是特别有钱的达官显贵买不起,纪凉州无名也无身份,根本不可能有钱置办宅子,再把人藏在那种地方。若是他的女儿真的被人藏在那种地方,也就是说……   感觉好像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顾德珉的身形一晃,不可思议地看向谢钰。   谢钰还是原先那副平淡的面容,以及略有些严谨的语气:“大人聪敏,可能如同大人所想的,背后之人势力极大。大人有没有印象,府内之前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说到印象,还真的有。前段时日,神机营副将苏英,不就带着人马上门捣过乱吗?   不仅来了他们顾府,在此之前还去过一次忠顺侯府。   当时他的做法是,被苏英这种胆大包天的作为,弄得怒不可遏,立即上到朝廷当着皇上的面,参了他一本。   若说得罪,依照苏英比较狂妄的性情,定然是同他结下了梁子。   但是隆宝帝当初没说什么,也就再次证明,在隆宝帝心里的地位,更倾向于苏英那个宠臣。   他年纪轻轻,隆宝帝就能将一部分神机营的大权交到他手里,可见地位非凡。   头先顾老太太也怀疑过是不是苏英,顾德珉觉得不可能,苏英好好一个大将,若是真的如此胡作非为,被其他言官们知晓了,光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到时候隆宝帝想保他,也保不住了。   可如今,谢钰这番话说定以后,顾德珉再一次陷入了沉思,若是真的苏英所为呢,若是苏英抓住了他们认为他不可能如此作为的想法呢?   他正犹自想着其中的纠葛,这么多年来,为自保,一直不轻易投机于谁,也不得罪谁,唯一的梁子,可能就是苏英这个人。   顾德珉的害怕有点表现出来了,不防听到谢钰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人,晚辈愿意助大人一臂之力。”   顾德珉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笑了笑,不是他看不起谢钰,万一真是那个苏英搞的鬼,连他都没把握和苏英正面相碰。前面已经试探过隆宝帝的态度,根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忠顺侯府那边,好像传出了要迎娶定南侯家三小姐的消息。可是看到谢钰突然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他就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认真的。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顾德珉忍不住想问。而且他只是一个无一官半职的普通人罢了,虽然是簪缨世家出生的公子,父亲目前是南京吏部尚书,手伸不到京城里来。   谢钰却是轻轻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到他的面前让他看。   顾德珉立马大惊,居然是免死铁券,上面刻有“开国大吉”四个字。这可是一个好东西,只有开国功臣才能有的铁券,在那之后,后来的帝王都不再生产了。   谢钰声音温润,道:“大人,晚辈有个不情之请,若是晚辈真的查出背后所为之人,并且惩治了他,还请大人满足晚辈的一个小小心愿。”   顾德珉望着他:“什么心愿?”若是要钱的话,也不能狮子大开口,顾德珉得想办法去筹。   谢钰又拱了拱手:“请大人到时候,将二小姐许配给我。”   顾德珉还是惊讶,望向他,他却不再多说什么了。   ……   顾云瑶迷迷糊糊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看见祖母病歪歪地躺在床上,嘴里一直念叨着她的名字,盼着她快点回来。   她看到祖母那样,就急得团团转,想要顾老太太快点好起来。伸手去摸她的时候,却什么都摸不到,明明顾老太太就在眼前,但就是怎么都摸不到。一旦将要触到老太太的脸时,又化成虚影。同样的,她还梦到了纪凉州,脸上血色全无,几乎濒临死亡的边缘。   顾云瑶惊了一身冷汗,终于醒过来了,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只感觉外面寒风呼啸,不停地拍在窗棂上,发出“砰咚砰咚”的响声。   一想到梦里纪凉州的情景,她就猛然一阵心悸,什么都来不及做,只顾着要离开被褥,去找纪凉州。   屋内点着朦胧的灯光,帷帐之上,影影绰绰地映出几道人形的身影。   不等她把帷帐撩开,几双嫩白如玉的小手先她一步,探了进来,随之她看到有人撩开了帷帐,是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个个做丫鬟打扮,梳着双丫髻,穿着比他们顾府里的丫鬟要精致,有七八个人,声音宛若莺啼。   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环境,很陌生,不是她所熟悉的顾府,也不是苏英软禁她的地方,她还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可能是出逃的那个雨夜太惊心动魄了,目前的舒适安然的环境,令她有一种不真实感。   其中一个丫鬟笑得特别高兴,见到她总算是醒了,也就放下心来。还温声软语地问她:“姑娘醒了,想吃些什么?奴婢们这就吩咐人下去做。”   顾云瑶不想吃东西,只想知道纪凉州的去处,她很着急,急得话都快不会说了。   那小丫鬟却像是早有预料,笑着告诉她:“姑娘不用担心,您是想问和您一起来的那位公子的下落吧?他如今已经脱离危险了,被带回来的时候,身上中箭,箭上还有毒,好在那毒虽然可以致命,却也不是不能解。”   她边说,边把顾云瑶按了回去。想叫她好好休息一番。   方才顾云瑶做了噩梦,又起身起得太急,浑身都是汗。   几个小丫鬟不禁都细细打量了她,当真是个灿若桃花的美人儿,此刻伸着细白的长颈,还有些紧张,或者说陌生,因为这份陌生,让她的容颜看起来有层青涩稚嫩感。才醒来的片刻,她气若幽兰,额间也都是细细密密的汗,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泼在双肩,将脸容衬得小小的,五官精致且漂亮,一双颜色淡粉的樱桃唇嵌在如玉的肌肤上,更显得她整张脸白得如同生光,唇色粉嫩。   初看时觉得惊艳,再看时,又会被她那双含情脉脉的杏花眼吸引住。   而且她此刻的模样是真的勾人,可能都是女子在面前,让顾云瑶没有任何防备。想从被褥里钻出来的动作才进行到一半,半截藕臂露了出来,将要撩开帷帐的手,骨节分明,手腕极细,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样子,不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些个丫鬟们都不相信。且手腕上面,还挂了一个颜色质地都属上品的翡翠镯子,就是她身份的最好证明。   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了。   因为香汗淋漓,有几缕发丝贴着她的细颈,亵衣也跟着紧紧贴在身上,却由于做出微微倾了身的动作,露出锁骨处大片的风光。   那里雪白如玉,锁骨形状很漂亮,若是男子看见了,不知要如何遐想。   而且她如今还未真的好全,浑身乏力,整个身体都是病歪歪的,靠在床头,让她看起来更加柔弱无骨,浑身好像都是软的。   小丫鬟笑了笑。边替她掖好被角,同时叫其他的丫鬟下去打点水来,要为她重新擦擦身子。突然就不觉得,为什么王爷要大动干戈地把姑娘抱回来,拨了许多人马日夜轮流地守护在姑娘身边这种事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还有王爷还利用自己的身份,去太医院里请来了好几位太医,为她把脉诊治。   靖王本身生得凶悍,又手握重兵,是朝中大臣哪个都不敢轻易得罪的存在,那些太医们更不敢得罪他,除了当今皇上,还有后宫里头的那些贵人们,当今世上,还有谁有这个能力请得动一帮太医出巢?   巧的是,其中一个太医,当年有幸见过顾云瑶,还是在忠顺侯府里头为她把的脉,诊断出当年的她是早产儿,那时候侯府的蔺老太太声称,这是她府内的女孩儿,太医也就一直当真了,以为她就是侯府里不知什么时候领养的女孩儿,如今看见她辗转来到靖王身边,还觉得好生奇怪,却也没有多言。   王孙贵胄之间的事,还是少掺合为妙。   配合太医的用药,精心调养以后,果然速见成效。   顾云瑶虽然得知了纪凉州安然脱险的消息,心里还挂念着他,想去看看他。   她开口问:“我想去看看那位受伤的公子,能带我去吗?”   丫鬟浅浅一笑,怕顾云瑶还没好全就又受了风寒,到时候王爷知道了,肯定要拿她们试问,于是细声细气地同她说话:“姑娘不要担心,那位公子如今还昏睡着,您这一发烧,就是睡了十个时辰,幸好姑娘福大命大,和那位公子一样,被发现得及时,这被救回来,才能没事。若是再迟一步,宫里的太医说,您可能就得留下一些病根了。”   顾云瑶一时之间愣住,她都已经睡了这么久了?难怪睡梦中的时候,总感觉有许多人说话的声音,还有人把着她的脉。其实中间,她也迷迷糊糊地醒过,只是印象不深了。   那丫鬟还在说:“姑娘还是先好好歇着吧,那位公子如今也需要好好调养,等您稍好些的时候,奴婢们自然会带您去看看他的。”   多次从她口里听说纪凉州没事,虽然顾云瑶的心里还有点忐忑,总归安心了一些。   她也就想要把病好好养好再说,起码要先恢复力气。然后她得回去赶紧见到祖母才行。还不能带着病歪歪的样子,否则祖母又要担心她了。   她想让那丫鬟帮忙带封信回去,丫鬟却说有什么都需要和她家主子请示。   不过却可以帮她去问一问。   随后不久,丫鬟就说已经交代过了,还端来了汆得鲜香的鸡汤。   顾云瑶喝完了整整两碗,感觉头上又开始发汗,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在苏英那里,一方面是厌恶他的所为,一方面是真的怕那里面下了什么药,鸡汤刚入喉的时候,她才感觉是真的活过来。   外面只不断传来风声,可能是不断涌上来的安心感,她又开始昏昏欲睡,想起来那个救她的人,昏迷之前她唯一有印象的就是那个人,穿着一身甲胄,很威严,小丫鬟提到过什么宫里的太医,那必然是和宫里有关的人物。可看到眼前屋内的布置,又不像是在皇宫里面,顾云瑶睡着之前又看了一眼屋内的陈设,那么,那个人肯定不是皇上或者皇子一类的人物。   那个人的年龄,好像和她的父亲差不多大。   当时她看到他第一眼,只是想碰运气,没想到他真的把他们都救下来了。   脸上有刀疤,看起来是很凶,却不是一个坏人。   等醒了以后,一定要好好向他答谢。   顾云瑶如是想过之后,再次昏睡了过去。 第170章   靖王正在花厅里品茶, 高德一直侍候在身边, 时不时做了这宅子里管事的工作,为他鞍前马后地做这做那。茶水也都是他来添的。   靖王一边托着茶盏,一边看了身边一脸谄媚之相的太监一眼, 高德难得从宫里出来, 不敢声张身份,穿着的是便服,别说,还挺适合他,起码看不出是个宦官了。   “高德。”   听到靖王在唤他, 原本已经神游天外的高德立马反应过来, “嗳”了一声。   “王爷有什么吩咐吗?”   靖王喝完了茶, 水已经见底,露出一根根茶叶, 他把茶盏往旁边一搁, 高德看见了,狗腿子的症状立马发作,赶紧为他茶盏里重新添了一杯。   一边添, 一边听靖王说话:“你是御马监的宦官吧。”   高德回话:“奴才正是。”   这问的简直是多余的话,他来时,靖王一早就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不过高德哪里敢违背这位新主子的意思, 就在旁边低眉顺目地, 看着靖王慢慢垂下眼, 似乎在漫不经心地玩着手上的扳指,但他身上逼人的气息,还是那么的让人觉得透不过气。   光和他说话,高德都得壮起十个胆子来。   大孟朝如今是在姓楚的人手里,靖王是以前徐惠妃的儿子,叫楚容。   楚容突然说道:“叫你这个御马监的宦官来本王的身边服侍,是太屈才了。”   他的口气很沉,几乎是不笑的,坐着看人的时候最是可怕,平时高德都不敢和他对视,就怕他的眼神能把他给吃了。   如今他只顾玩手上的扳指,不知为何,高德就是觉得他在仔细观察他。   马上回了一声:“王爷您说笑了,奴才生出来,就是天生的奴才,是为了侍奉主子而存在的,奴才伺候您,是奴才的荣幸。”   觉得光戴着手上把玩不过瘾,楚容又把扳指从手上摘了下来,托在手心里转来转去,慢慢观看:“听你话里的意思,好像不是很情愿。”   “王爷,奴才怎么敢呢……”高德不免捏了一把汗,也不知道靖王是不是在套他的话,这皇族人的心思,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根本是不敢猜,也猜不透。   楚容就这么静静地,一直看着手上把玩的扳指,看着看着,那扳指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他的手指间滑落。   高德这下是真的惊出一身的冷汗,扳指那么贵重的东西,还是血玉扳指,靖王一直戴在拇指上面,从来不见他取下过,足以见得他很喜欢这个扳指,若是摔碎了可怎么办!   高德立马矮着身子扑过去。庆幸的是,这扳指只在地上滚了一圈,完好无损地静悄悄躺在了角落里。   高德的两只手按在上面,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拾到手心里,又回身要给他,低眉顺目的样子,确实是很狗腿子。却在刹那间,看到靖王那双冰冷冷的眼睛,带了强大的咄咄逼人的气息,一直紧盯着他这面瞧。   高德立马汗毛竖了起来。感觉头皮都要炸了。忙不迭把手里的扳指,毕恭毕敬交递到他手里,一边递,一边不忘跪下来给他。   这个平时冷言冷语的王爷,可不比宫里的那位主子好伺候。隆宝帝讨厌征战,喜好和平,且极度宠信阉人,平日里对他们这些个奴才特别好,到了靖王这里,高德感觉自己的小命有可能随时不保。   他也不敢多说一句,所谓言多必失,别看靖王一脸凶相,是个武功高强的王爷,这宫里头,做皇子的人,从小就被翰林院还有内阁里头的那帮老家伙们,抓着好好学习。所以他不仅有武将的豪迈、孤傲,还有文官的缜密心思,那肚子里头,弯弯绕绕很多。   不过这样的靖王,居然也有柔情的一面。   要不是来到他身边伺候,早前做了一些了解他为人的准备,高德都不知道,原来靖王还是一个痴情种。   这次靖王从四川过来,是因为忠顺侯爷回来了,他和忠顺侯交情好,但也有另外一层原因,因为一个女人。   趁低眉的时候,高德的眼睛骨碌碌转了半天。脑海里想到这些天来,在靖王身边的所见所闻。   头先在封地四川的时候,靖王府里面有许多伺候他日常起居的小丫鬟,他生得高大魁梧,气派无比,就是长相自有一种天成的威严,还有那个当年为救隆宝帝落在脸上的刀疤,让他看起来有点凶悍。可他的身份毕竟是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当年还是有不少的京中贵女,想要嫁入王府里头,还有他的身边,那些小丫鬟的心思,哪怕现在,高德的眼力劲好,一瞧便能瞧出个明白来。   倾慕这样伟岸,如山岳一般稳重的男子,他正值壮年,也是常伦。   而他的功绩是相当的高,不仅救过隆宝帝,还劳苦功高。   当年贵州那里,有大片蛮荒之地还未遭到开垦,一些山民就占山为王,经常下到村户进行打劫。隆宝帝在过去愁得没有办法,时不时会接到地方的上报,说是穷山恶水多刁民,刚派过去就任的官员,居然能被山民们杀了。和他们讲道理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后来,隆宝帝又往贵州那里派了许多官员,有文的有武的,都没有主意。也想过杀鸡儆猴这样的手段,激起了山民们更强烈的民怨。   本来是有一个官员过去,快要将那里的山民摆平,谁料到临时生了变故,其中一个山民在内部传出消息,说这是朝廷里面耍的奸计,让他们先服软,然后再一次赶尽杀绝。这些山民们竟然信了这样的事,把那个官员给捆起来,一阵乱刀砍死之后还不痛快,又放火把人给烧了。   这下隆宝帝是真的怒了,但是朝廷里能派的人几乎没有了,年纪大的镇不住刁民,年纪轻的又没资历,总不能他亲自上,这时候,靖王亲自请缨,得到隆宝帝的首肯以后,二话不说,竟是只带了五千兵马过去。   之后的事,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个冷面王爷的手段,对方不听话,以暴制暴先让他们听了话。从此以后,贵州那边的山民们被打怕了,暂时没人敢再和朝廷叫板。同时隆宝帝趁此大好形势,安排了新的布政使、都指挥使、按察使过去管当地三司。   这也是高德怕他的原因,而靖王的身边,这么多年来,都没一个真正伺候他睡觉的女人。那些从四川带来的小丫鬟,一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其中几个,是生得真的好看。但是除了日常起居与穿着之外,靖王不喜欢让哪个女人碰他。   明明是正值壮年的年纪,却不近女色。   而且神奇的是,那些小丫鬟,都微妙的有某一处很像。   ……   一个时辰之后,顾云瑶就醒了,说想去见见她们的主子,一定要当面言谢,服侍她的丫鬟们自然不敢怠慢。这也是王爷的意思,说人醒了以后,一定要立即着人去通知他,他好去看看她。   王爷平时待人,是铁石心肠的感觉,还是第一次,众位小丫鬟服侍王爷起居饮食这么久,第一次看到他会对一个女子表现出关注的模样。   先与顾云瑶说话的这位姑娘,在靖王身边伺候得最久,是很小的时候就被卖进王府里头了,被赐了名叫芷柔。芷柔因为性情还比较活泼,与云瑶话说的最多,一路上都是她在说。顾云瑶才从她的口里得知,除了她叫芷柔外,还有什么宣柔、语柔、心柔……反正王府里的这些小丫鬟的名字里,都带了一个“柔”字。   她的心里升腾起一股奇妙的感受,因为生母蔺月柔的名字里,也带了一个“柔”字。加上以前听薛妈妈还有外祖母提及过,以前她的母亲是要嫁给一个王爷的,正好就是那个靖王,虽然她没见过靖王,这次救她的人,芷柔也提起过,和宫廷中人相关。   她忍不住就开口问芷柔:“救下我和那位公子的人,是靖王吗?”   芷柔听后有些惊愕,她们从来没说过自己的主子是谁,没想到顾云瑶竟是能猜上了,还猜对了,不禁笑道:“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其实她没见过靖王,对他的事也只是一知半解,最早还是从薛妈妈的口里得知,对他的印象,就是他对她母亲很痴情。   如今见到了他身边的情形,确实感觉很痴情。   芷柔笑着在旁边说话:“莫非姑娘曾经见过王爷他?”   倒是没有见过。顾云瑶也笑道:“只听说过。”   芷柔又笑了:“那姑娘真是聪慧。”   如此便能确定,救下他们的人确实是靖王。顾云瑶陷入沉思当中。   曾经日思夜想,都想与宫里的人有接触的她,究其原因,不过是不想再看到今生还和往事一样,重蹈覆辙一遍老路。   将来登基的人其实不是大皇子,前世大皇子会在几年之后的一次围猎活动中,不知怎么突然失踪,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深感不妙的隆宝帝,派人到处搜寻,几乎翻遍了临近几座山头,却一无所获。等到真正找到太子的下落时,已经是在十几天之后,而那时候,太子早就已经连同他座下的宝驹,一起成了一处悬崖下的尸体。   隆宝帝因此大发雷霆,其实那个地方并不难找,却没有人找到,甚至有锦衣卫查看当时的情形,认为太子不是第一时间死去。他摔下悬崖之后,受了很严重的伤,肋骨多处骨折,腿也断了,在崖下苦苦守了很久,一直盼着能有人过来救他。可能嘶声力竭地一直在叫“来人——救命——”,但是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周围就像是死了一般,除了风在吼,树在动,他只能守着早他先死的宝驹尸体边,动弹不得。   锦衣卫还查出来,宝驹的尸体有被生啃过的痕迹,肯定是当时太子饿极了,没办法,身边只有这一个食物。所以他依靠食用宝驹的肉身,还活了两三日。渴了就喝宝驹已经腥臭的血。后来实在没办法了,他连吃都吃不动了,就那么断了气。   隆宝帝听后大为震惊,夜夜晚上做噩梦。那段日子,哥哥顾峥把这件事绘声绘色地形容给她听,她晚上也跟着做了不少噩梦,但是不可能缠着顾峥让他抱着她睡觉,或是让他过来哄哄她。她已经不小了,女孩儿脱离稚气以后,身形慢慢显现,只能去找顾老太太,依偎到祖母的怀里才好受许多。   顾峥说的这个故事,无疑给她带来了很可怕的体验。   可她又想听,就缠着顾峥继续说后续。   后来……因为这件事,隆宝帝有些一蹶不振。他病了。病得还很严重。许多太医都拿他的病没有办法,始终查不出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京中许多人就说皇上是被恶鬼附体了,敢这么乱传的人都被锦衣卫捉走,严重的人还被关入天牢里头去。   其实顾峥告诉她的是,虽然皇上当初很不看好太子的能力,但是太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顾峥就说,人世间有一种关系,无论怎样时过境迁,都不会变的,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顾云瑶至今都能明白,当年的隆宝帝为什么会病重了,那么多年来,他一直费尽心思要为儿子的将来着想,太子的能力平庸,没关系,隆宝帝就为他尽可能招拢贤才,太子不懂得变法的关键,没关系,隆宝帝就为他把制度修缮完毕。隆宝相信,哪怕自己不在了,朝廷里,有若干个贤臣辅佐,国家内,有完好的制度,太子一定能挺过登基做皇帝后的数十年难关。谁知道,他的一片苦心,最终全部化成了泡影。   不仅痛失了一个想要苦心栽培的儿子,其他的儿子之间为了争抢谁坐上这个新的太子之位,大动干戈。   隆宝帝还怀疑,太子是被人设局害死,害死他的人里,很可能就是平时与他很亲热,口口声声称呼他“父王”的孩子。   但是哪个孩子,隆宝帝又拿不定主意,也不敢真的去调查。   万一真的查出是他另外一个儿子做的事,万一还是他比较喜欢的那个儿子……那隆宝帝痛失的就不是太子一个孩子这么简单的事了。   他在深夜里做了许多的思想挣扎,辗转难眠,才病入膏肓,最后迫于无奈,放弃了调查先太子如何亡故一事,只为案件的本身敲定了一个结论——先太子是自己不小心纵马过快,翻下悬崖,落入山涧摔死的。   这是一个让他无奈,也很痛心疾首的答案。做出这个结论的还必须是他,才能抚平那些动荡。   但是顾云瑶心里隐隐有一个答案,曾经谁都不看好的六皇子,最后却登了基,掌握大权,还把曾经敢看不起他的人,一个个都惩治干净。这说明什么,说明六皇子很可能就是那个关键的人。   她的兄长,如今的谢钰,也是被牵扯进其中,可谢钰一生为民造福,不仅主张大修河道,为江南水患的整治出了很大一份力,还在新的变法上,提出了诚恳的意见,很得隆宝帝的赏识。后来登基的六皇子,也就是景旭帝楚荀,想当初也重用了他,所以为什么又临时生了变故,楚荀亲自下令把谢钰杀了?   顾云瑶始终搞不明白这一点,也许谢钰在将来投机错了人,也许谢钰被奸党陷害,也许他是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就像田有仁、纪广……必须全家被斩,必须被封口。   有一段时日,因为恨意灼心,顾云瑶很想亲眼看看这个楚荀,但是即使看到了这个谢钰用“卧虎藏龙”四个字形容过的将来的帝王,她也不可能问出什么来,也没必要真的去问他。   所以又有一段时日,顾云瑶就想接触到他,想要想办法,让他没办法登基好了。   若是原先的太子没死,将来的天下不知又会是怎样一番新的景象?   她不仅要活,还要活得长命百岁,亲眼看看将来的天下,从楚荀的手里丢失,被倾覆成其他人的盛世王朝。   ……   北风怒吼,在屋外将树枝吹得不停地晃动,其中有几节枝桠,因为难以忍受大风的压力,竟是生生地被吹断了。院子里还有一些枯枝残叶,也被吹得七零八落,到处纷飞。   沿路而来,能看到天色昏沉,似乎要下雪了。顾云瑶被这冷风吹得几乎僵住。跟着芷柔走了很远,这个宅院很大,几乎和她去过的忠顺侯府差不多,分好几处园子。怕她病好没多久,会冻着,除了给她换上一身新的夹袄以外,特意为她准备了一件狐毛领的大氅披着。   又怕她的气色不好,会吓着王爷。来之前,芷柔还为她略施了粉黛,抿了口脂。   顾云瑶并非盛装打扮,她头先被救下时,手上就戴了一个晶莹剔透的镯子,生的白,身子骨又柔弱纤细,那大氅披在她的身上,狐毛领将她的脸衬得小小的,说话时斯斯文文,很得体,是有大家风范,芷柔在心里常常暗叹果然是风姿绰约、国色天香。   两个人一起绕过弯弯绕绕的回廊,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到一处地方。   前厅里面,早已经有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在站在那里,他的身前,养了一只特别机灵的鹦鹉,旁边笼子里还有一只画眉。两只鸟都会学舌,叽叽喳喳的在说话,居然在说“月柔”、“月柔”。   顾云瑶的心里顿时一紧。看不见他的面容,他是背对着她的,唯能注意到他的肤色偏麦色,以及,手上戴了一个血玉扳指。 第171章   练武之人的耳力很好, 何况楚容还是手握重兵, 常年在操练场训练的王爷。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保持每日必去看士兵们练习的习惯,兴起的时候, 还会和那些小兵们过几招。但由于他是一个王爷, 不少人都忌讳他的身份,或是真的输给他,或是故意输给他。当真是难逢敌手。   其实不仅是他一个人站在这里逗鸟,等走得更近了以后,顾云瑶才发现除了他之外, 居然还在更里面的角落站着一个谄媚之相的男人。   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楚容的附近, 好像是怕楚容厌恶他, 也不敢吱声。   直到楚容先转过身来。他好像听到了她越发近了的脚步声,哪怕顾云瑶的步子迈得极轻巧, 他敏捷的耳力也听到了一点动静。   随后楚容就看到身穿一件粉色绣花卉蝶纹小夹袄的顾云瑶, 正在抬起小脚,往前厅里踏进来。   身后的鹦鹉还有画眉两只鸟,一直在叽叽喳喳不停乱叫, 叫什么“月柔”、“月柔”……恍惚之间,楚容看到她的那张脸,仿佛回到了过去。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爱慕过一个女孩儿。那时候女孩儿年纪还不大, 大概就像眼前的这个一样大。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是在忠顺侯府, 女孩儿穿了一件藕荷色的小缎袄,冬日的阳光映照在她的脸上,衬得她的肌肤如雪。她本身就长得好看,一张脸小且精致,嵌在黛眉下的一双眼,最是灵动,仿佛有丝丝绵绵的情意流露在其中。看第一眼时,觉得勾人,看第二眼时,心里头就产生了一种想要保护她的欲望。   其实楚容知道,她并没有那样一个意思,只是生得如此,看人时候的眼神,也是如此,她没有多余的意思。   毕竟当时的他,是偷偷看到的,蔺月柔好像是要和丫鬟一起出去,到庙会里玩。天很冷,女孩儿身上还罩了一样烟罗紫的织锦皮毛斗篷,那斗篷的冒兜也有毛领,就是有细细的白绒,将她精致的脸蛋都拢在其内。   她身边走了三两个小丫鬟,听说要出去庙会逛逛,一个个都期待不已。   蔺月柔也很期待,脸上时常挂着笑容。   楚容是来找蔺侦仲一起去打猎玩儿的,身为皇子,不方便时常出宫,但也不是完全出不了宫。偷偷瞒着父王,当时的嘉欢帝,还有他的母妃徐惠妃,楚容想尽了办法出了一趟宫。然后在登门拜会,蔺侦仲亲自领他入侯府以后,他远远地在假山一侧,看到了临池而走,正在往侯府门口行去的蔺月柔。她身姿款款,笑容动人,远远看到这个女孩儿的时候,他就为她吸引。   蔺侦仲还笑话他看什么看得有点呆,狂拍他的背。楚容也回答不上来,被他拍得身子一震一震的。喜欢和蔺侦仲待在一起,也是因为这个小侯爷不会像别人那样,对他太过生疏,只把他当皇子来看。他们两个人之间,就像是好兄弟。宫里的其他皇子们,因为争权,还得提防着,而蔺侦仲的问话,也让楚容感觉奇怪,他又不是没在宫里头见过好看的女人,相反,嘉欢帝很好女色,在后宫每三年一次大选不足够,还要经常民间私访,搜寻许多美女回来。   而且那个女孩儿,还很小的样子。   应是没过了及笄的年纪吧。   但从此以后,就是惦记上了。一旦惦记上,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有好多个夜晚,楚容辗转难眠,都会想到那次的惊鸿一瞥,脑海里根据女孩儿的音容笑貌,描绘出她将来的样子。会不会她的个子长不高,还是那么娇小?会不会她的手也是小小的,嘴唇也是小小的,一切都是小小的,那样也好,正好他生得高大,把她拢在怀里正当合适。正好宫里的生活枯燥无聊,还有那些为争权夺位而使的明争暗斗、处心积虑,让楚容和另外一位王爷——誉王一样,都想脱离宫中这个大染缸。唯一觉得这么多年来,支撑他度过漫漫长夜的,就是心里面的这片净土。   然而……   顾云瑶看到面前高大伟岸如山岳般的男子,转过身以后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情形,脸容有点僵,他的眼神好像透过她,飘忽向了更远的地方,可能是通过她的面容,联想到了什么故人,比如她的母亲?   以前就听薛妈妈提起过,她的母亲蔺月柔嫁给父亲顾德珉之后,两个人确实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男的长得俊,女的也生得美,不说她的父亲,府内的大爷,也就是她的伯父,也是长得一表人才、文质彬彬的模样。所以顾府里面的几个孩子生得都不错。   顾云芝和顾云梅承了父亲的样子更多一点,她则长得像是母亲多一些。但其实蔺月柔长什么模样,顾云瑶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她走得太早了,从她三岁大的时候不幸离世,小时候都来不及多多记得母亲的音容笑貌,甚至还没懂事,还没学会要孝顺这个生她养她的人,蔺月柔就撒手人寰了。在岁月的流逝中,她对母亲的印象也随着斗转星移,越来越淡。唯有想要母亲还在身边的这份,身为子女本能的渴望,一直未变。   所以有时候,顾云瑶想念母亲了,就会照照铜镜。因为薛妈妈说她长得像,她就会情不自禁地通过铜镜,幻想一下母亲的模样。   而今,靖王的怔忪,好像就证明了这一点。   是像,确实是太像了。甚至楚容还认出来,她手上此刻戴的那只翠汪汪的镯子,是蔺月柔当年戴在手腕上,贴身不离的玉镯。可能她走之前,还放心不下这个孩子,把身上所有的东西,不管是值钱的还是不值钱的,只要认为是对顾云瑶好的东西,都恨不得全部留下来,给她。   若是一不小心失神,还以为就是当年的蔺月柔,那个在冬日里,笑得特别温婉的女孩儿回来了。   但就是刹那之间,楚容就恢复了常态,刚才怔住的样子就好像是顾云瑶眼花看错了的情形。   顾云瑶知道,虽然相像,到底不是本人,她是顾云瑶,她娘还是她娘。   楚容抬起骨节分明的一只手,又在拿之前从鹦鹉身上掉下来的一根羽毛,逗弄面前的两只鸟。只看了她几眼,就转过身不再看了。   顾云瑶想要向他道谢,在山里疲于逃命,还能遇到她母亲的故友。可能是她母亲在天之灵在保佑她,也或者,顾云瑶不禁在想,靖王从一开始就认出她的身份来了?但不管怎么样,都可能是出于她母亲的缘故,才会临时决意救了她和纪凉州。   顾云瑶盈盈一拜,虽然楚容背着身站着,他的耳力很好,能从她的语声里听出诚意:“谢王爷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感激不尽。”   他却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就是在这个刹那,顾云瑶看到他转过身来,似乎变换了一种面貌——变得更加冷了。   楚容看着她,垂下眼眸,娇小的人儿正跪在地上,伸长着嫩白的细颈,从这个角度过去,看起来真的和她的母亲十分像。他不禁问道:“你不问问本王,想要你怎么还谢礼吗?”   顾云瑶当然知道有还谢礼的说法,但是靖王有权有钱,她一个女儿家,就算是把之前的小金库里的银票都掏出来,可能靖王都看不上。若是真金白银,她也凑不了那么多。就算是要麻烦祖母去凑,那个数量,可能还是令靖王看不上。如果是母亲的遗物,更不可能交到靖王的手里了。   顾云瑶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只好仰起脸,对上这个人的目光,想先听听靖王什么说法。   高德在一边看着两个人的情势,不禁捏了一把汗。也不知是不是他会错了意,或者整个王府里被带来的下人们都会错了意,始终觉得靖王对这个小姑娘的态度不一般,可一开始的靖王,又不表态说什么。如今这个情境,是不是终于要开口把人留下来了?   顾云瑶在等着靖王说话,因仰着脖子实在太久了,只好先继续埋下头。能感受到上空,来自王爷咄咄逼人的目光,还能看到眼前,现出的他的一双锦靴。楚容穿的是王爷才能穿的服饰,他始终停在她的面前不动。腰间是玉革带,四团龙纹的锦袍,翩翩衣角就在她的面前,伸手可触及的地方。   不知怎么回事,顾云瑶不敢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哪怕此刻埋着头,也依然能感受到他不断在仔细端详她的目光。   那道目光好像有实体一般,触及到她的后颈,让她脊背一凉。   楚容也打量够了,终于慢慢开口:“怎么不问问本王,需要什么谢礼?”   顾云瑶猛然一抬头,准备说:“王爷需要多少钱,在小女子能承受的范围内,定当竭尽全力……”却见到他突然半蹲下来,几乎是冷着一双眼,逼视着她,口气也十分的冷,好像已经看穿了她想说什么,只说到五个字,“本王不缺钱。”   ……   顾云瑶不知道靖王什么意思,从他所在的前厅里出来,天色仍然昏沉,真的飘起了絮絮绵绵的雪。   芷柔在门外一直守着,看到她有些紧张的面容还在关心她:“姑娘这是怎么了,见到王爷他,难道不该高兴吗?”   高兴?已经谈不上高兴……靖王的样子一反常态,让她完全摸不到底。本来还想着,这一定是一个好机会,靖王既然是她母亲的旧友,救了她一回,没准可以通过靖王,想办法混入皇家人里去,结果看到靖王的态度,她根本就不能明确,这个人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救了她。真的只是因为,知道了自己是蔺月柔的女儿吗?   可同时,她还是顾德珉的女儿。若是当初她的父亲,真的和靖王抢了她的母亲,靖王应该是恨顾德珉的,而她是顾府的成员,他对她的感情也应该很复杂。   要帮仇人的女儿,还是利用她?   如果没有顾德珉在,靖王也应该儿女成群,会和她的母亲圆圆满满,也不可能有她的存在了……   顾云瑶觉得,刚从虎穴里出来,一不小心又闯进了龙潭里。祸也是她惹的,可靖王毕竟也救过他们的性命,无论如何想,都觉得事态太过复杂了。顾云瑶心里忐忑难安的同时,更加疯狂地想见到纪凉州。   更晚一点的时候,芷柔满足了她的心愿,带她见到纪凉州。   果然和她们说的一样,他还在昏睡,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榻上,周围还有服侍他的小丫鬟,顾云瑶才进去,就看到好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围着他转,他死死闭着眼睛,纹丝不动,就这么任由那些小丫鬟剥开他的外衣,露出他坚实的胸肌,以及下腹。 第172章   下腹也同样露出了紧实的线条, 不是常年练武的人, 锻炼不出来。   好几个小丫鬟看到此情此景,脸色不禁红了。   他本人又生得俊逸,一双浓郁的眉, 薄唇如刀削, 躺在那里的时候,长睫还会跟着呼吸在耸动,平时府内的王爷不进“荤”,虽然也是一个很伟岸如山岳般的男子,到底也上了一定的年龄, 比起王爷来, 纪凉州好像更受这些小丫鬟们的喜欢。   顾云瑶能看到其中几个小丫鬟, 好像十分窃喜的表情,偶尔还会有交头接耳的情形发生, 不知怎么的, 心里头顿时涌上来一股无名火。   尽管不是纪凉州自愿被剥了衣服的,顾云瑶也觉得这股无名火出现得有点莫名其妙,可她就是觉得, 纪凉州不应该被别人这么看着……   她也是第一次看到上身赤/裸的他。   不对,她也不是特别想看的。   可那双眼睛,不自觉地就会专注到他的身上。   不禁想到,他抱住自己的样子, 坚实有力的臂膀, 还有他的胸膛, 紧贴在她的后背的时候,那么的硬。   明明精瘦,他的力量却很强。雨夜里面用一只胳膊抱住她,另外一只胳膊可以和二十多个黑衣人从容对杀。   若不是梁世帆耍计,若不是她拖累了他,凭他的好武力,再来一百个梁世帆加上苏英,可能都不是他的对手。   顿然间,胸口就是一片滚烫。   想到这里,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几乎乱成一麻,顾云瑶赶紧上前,从其中一个小丫鬟的手里把刚拧好的汗巾拿下,面上还得维持很平静的模样,其实内心早就打了鼓。   顾云瑶笑了笑,很不着痕迹地使出了温柔的伎俩,这里也要感谢一下惠姨娘平时的做法,她像模像样地学到了个一二。   “让我来吧,你们下去就好。”   听她这么语声款款地说道,几个小丫鬟都有点愣呆,其中一个还说道:“这样不可,姑娘可是王爷带回来的贵客,而且……”这个说话的小丫鬟仔细打量了一下顾云瑶,她伸出的手腕又细又白,整个人风姿绰约,端的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只是如此简单地做了一番打扮,都能这么吸引人了,小丫鬟不禁想象了一下顾云瑶盛装出席的模样。   从她手里将汗巾取了回来,小丫鬟说道:“姑娘身子还未好全,还是先回房好好休息吧。这种事情,自这位公子过来以后,都是奴婢们在做。姑娘身子骨金贵,若是叫王爷知晓了,奴婢们叫姑娘做这种粗鄙之活,定会怪罪奴婢们。”   “还是我来吧,我与这位公子相熟,他向来不喜别人亲近于他,若是叫他知晓了有这么多如花似玉的丫鬟服侍他,他一定会懊恼不已的。”顾云瑶知道自己能说,从来不知道还能说成这样,继续不动声色地从小丫鬟的手里,将那个汗巾重新拿回来,作势就要扶起纪凉州的后背,让他侧卧着,好方便替他净净背后的汗身。   这小丫鬟完完全全说不出话来了,芷柔突然从背后开口道:“既然姑娘都这么说了,你们且跟着我一起下去吧。”   这几个小丫鬟倒也听话,芷柔在王府里的资历老,不少人都唤她作“芷柔姐姐”,此番她说过以后,全都乖觉地跟着她一起退下去了。   几个人很快从外面将门关上,顾云瑶终于松了一口气。   松完这口气以后,才发现如今的她和纪凉州两个人,算是在独处。   偌大的房间里,点了炭盆,银丝炭在盆里烧得极旺,那火光好像映着她的脸颊,也把她的脸颊映得滚热了。   顾云瑶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伺候人的经历,她有过。而且不止一次。   原先在顾府里面,顾老太太病重过,就是她跟在身边做老太太的小棉袄。当时她还小,虽然内里早就不小了,还是得做些符合自身年龄的事,断药喂药什么的,这些举动,一个小孩子也能做到,她就做得很好。之后侯府里面,蔺老太太也大病过,她已经大了,陪在老太太的身边,逗她开心之外,煎药看炉子的活儿也能照着做。   但是伺候一个男人什么的,真的还是第一次。   小丫鬟们已经全都下去,既然是她提出来的事,就得认真好好完成。但是指腹才刚触及到纪凉州精瘦的臂膀上,想将他翻过身侧卧着时,顾云瑶一摸到那紧实的肌肉,耳朵根都能红得滴出血来。   手指以肉眼可见的地步,居然在微微发抖。   顾云瑶以为自己看错了,几乎是被这个紧张扰得很困惑,明明之前被他抱住的时候,也不会感觉有多么的不适,明明前两天,他还抱着她,从雨夜里面奔波逃命……   伸手继续试了一下他紧实的胳膊,别的地方也不敢摸,眼睛却是不小心又瞥见他的腹部,那里有几块肌肉。顾云瑶顿时觉得有点受不了,偷偷地看了一眼纪凉州,他还是闭着眼睛,紧紧的,可能做了什么比较好的梦,面容很安详。   他看起来不会突然醒了的样子,但是她也不敢再看了。赶紧把脸移开,总感觉好像占了纪凉州的便宜。   若是纪凉州是女儿身,她是男儿身,纪凉州的清白早就没了……   顾云瑶一边把他扶起来,等到他背对着自己时,才又转过脸来,一边心里念叨着:“纪公子,您如今在睡着,什么都没看见,我真的不是有意想要调戏你……我就是,就是……看着那些小丫鬟服侍你的时候,心里头莫名有点不快活。”   可他也不该由她来服侍。   事到如今顾云瑶也不可能退缩了。   她看到了他背上的伤,疤痕交错,很多都是旧伤疤,有用剑用刀砍出来的痕迹,也有鞭子抽出来的痕迹,还有箭伤。顾云瑶才发现新伤里,除了他被梁世帆砍的一刀,用弓射的一箭之外,原来他的臂膀上面也有一个箭伤。   那个箭伤处理得很随意,或者说比较着急,所以在匆忙救下她之后,用这只受过伤的左臂膀抱住她,伤口再度撕裂。   顾云瑶都能想象到,他如何撑着疼痛,用一只受了伤的臂膀,一直在护她周全。   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感,非一般人能够承受。纪凉州不仅承受住了,还忍受住了。   原来他是带着伤来救她的……   心里莫名好像被什么一抓,顾云瑶的眼眶不禁有点湿了。汗巾沿着他的后背,避开那些新伤口,慢慢地按压在他出汗的地方。   有时候,她不知道怎么回报他,也问过纪凉州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他却只是沉默不语,用一双幽深的眼瞳,望着她。   “如果你有什么心愿,我一定会努力帮你实现的。”顾云瑶忍不住哽咽着说。   难以想象,前世的他,如何孤军奋战,一个人和已经在朝廷里稳固根基数十年的阉党们为敌,从背负叛国之案的罪臣之子的身份,到不畏惧东厂爪牙的锦衣卫指挥使的地位。权势、金钱,于他来说其实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心里一直都有的那块柔软的、执着的地方。   以前顾云瑶还不了解他的身世背景时有想过,他这么年轻,就阔别自己的家人,远离千里之外,跟随誉王在他的身边做誉王的义弟,纪凉州不会想家的吗?   可能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很简单,就是一个能让他守护,也能让他停靠的——家。   刚刚想到这里,用汗巾再度按压到他的背上,伸出去的手还没及时收回来,顾云瑶的手腕竟是忽然被扼住,瞬时间,她就被一股很强大的力量一扯,因为太突如其来,迫使她忍不住低低地出了一声,汗巾应声而落,同时顾云瑶已经被扯到了榻上。   她背对着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个人的距离非常的近,近到几乎能闻到彼此的呼吸。   纪凉州就在她的身后,双手居然圈在她的腰身上,顾云瑶低下头一看,看到他十根手指几乎扣在一起,将她搂得很紧。   做了这番举动之后,他就不再动弹,顾云瑶试图从他的怀抱里挣脱,感觉到他绵密的呼吸一直喷薄在她的后颈上。   她努力地往前挪了挪,拿双手去解他相互紧扣的手指。   这时候他终于动弹了,居然又把她重新捞回来。   那手指扒了半天,纹丝不动。   顾云瑶只好放弃这个举动,试探地唤他,无法转身看他此刻什么表情,是否睁着眼睛,只能出声问他:“纪大人,你是醒了吗?”   只有紧密的呼吸依然喷薄在后颈上,温热的,让人发痒,却听不到他的说话声音。   很快他把她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但凡她想动弹一点儿,都会被他重新捞回去。   纪凉州正在发梦的状态中,一开始梦里许多事情都不明晰,只感觉背后有人在碰他,软软的小手上面,是温热的指腹。   从他的臂膀,一点一点下滑,摸到了他的后背,还有他的后颈,他的肩膀。   其实他怕痒,被人轻轻一戳就受不了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他的后背这么乱摸,但是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小姑娘。   那双手的温度,很熟悉,和原来摸在他后背上,问他身上的伤疼不疼的那个人的手,一样的温度。   莫名好像就感到了安心。   纪凉州瞬间想看看背后之人是谁,用力一扯,她的身子也跟着颤了颤,居然这么柔弱地,就被他扯进怀里了。   他低眉一看,确实是小姑娘,还对他笑了,明媚如花,眼底里流露的都是笑意。   还很努力地踮起脚尖,伸长着手臂过来。   纪凉州不明白小姑娘想干什么,她居然是个小孩子的样子,五年前的她,身高都没抽长。只能看到她伸长着手臂,好像是想碰到什么地方。她还是那么的娇小,他已经长高很多了,举着伞的时候,就能轻易地把她拢在伞叶下。动一动手,就能轻易地把她抱起来。但她这种努力的样子,就是很讨人喜欢。   纪凉州想遂她的心愿,蹲下来,就看到她嬉笑着,将指腹按在了他的下唇上。   他被这一按就按得心里有点难安,猛然站起来,面前的景象也跟着他这么一站,突然起了变化。   小姑娘顿时长高了,是五年之后如今她的样子,看到他要退开,瞬间扑过来,搂住他的腰,整个人几乎都埋在了他的怀里。   她还是长得很娇小,仰着头,努力看向他的双眼,用那种好像楚楚可怜的语气问他:“纪公子,我想亲亲你。”让他忍不住就想伸伸手,摸她的头发。   而且她的耳根红了,有点小欢喜,圈住他的腰身,还不舍得让他走:“我知道那些信不是表哥写的了,这么多年来,若不是你在照顾我,我等不到表哥的回信,可能就会很伤心……”   随即,她又仰起脸,用那种能让他小鹿乱撞的眼神,懵懵懂懂地看他:“我想亲亲你,可不可以亲一下?”   小姑娘居然提了这么一个要求,纪凉州有点不知所措。可是他其实,好像也是……很想亲她一下的。于是点点头,他看到小姑娘在发现他点头以后,欢欣雀跃起来了似的,一直用很兴奋的声音说话:“那……眼睛,鼻子,嘴唇,我可不可以都亲一下。还是说,纪公子你,挑一处地方给我亲?”   以前纪凉州觉得,他对世上的什么都不太关心,但自从遇到小姑娘以后,好像就有了私心。   如今也是有私心的,纪凉州禁不住想,如果说,让小姑娘亲亲他的唇,会不会不太好?   但是她都说,可以挑地方了。纪凉州很想试一试。   他低下头,想要碰上她颜色粉嫩的那两片绵软。   却听到有人在前方不停地唤他:“纪公子,纪大人,纪凉州?”   身体里的躁动顿时就不能安稳,那是很甜软的声音,好像近在咫尺,就在身前的地方。   紧接着又是一声声的,“纪公子,纪公子,纪凉州,你……醒了没有?”   那样的,惊疑不定。   纪凉州瞬间睁开双眼,就看到小姑娘绵软的身体当真陷在他的怀里,而他的手,正紧紧箍在她的腰际! 第173章   “抱歉。”纪凉州身形微微一动, 把手从她的腰际移开。   顾云瑶终于能活动身子, 她准备起来,却不小心按在身后之人的手臂上,那里正好有纪凉州受伤的地方, 好像听到他沉沉地出了一口气, 想到那是旧伤加新伤,肯定是痛极了的地方,她很紧张,很担心他的伤口是不是又撕裂了。   雨夜里和梁世帆较量,身上被砍了一刀的时候, 他都没有出一点声音。   顾云瑶慌张回过头:“你怎么样!”   却不小心撞入他深如古井幽潭般的目光里。   纪凉州正撑着上半身, 小姑娘猝不及防地回头, 那气息随着她说话的声音,绵绵软软的, 正好喷薄在他的下巴上。   他的下巴已经被修得很干净了, 可能是那些小丫鬟趁他昏迷之际,为他整洁了一下容颜。   顾云瑶就这么地,毫无征兆地突然回头, 瞬间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更是毫无防范地贴进了他的怀里。   纪凉州因为才醒,力量还未全部恢复,小姑娘一滚进他的怀里, 也迫使他的双肩颤了颤, 一时不稳直接压在了顾云瑶的身上。   胸前好像有一片绵软贴着他。   同时她还闷哼了一声, 声音竟是很甜软。他的耳朵酥麻了一阵,总觉得有蚂蚁爬进来了。明明除了她的声音以外,什么都没有。   小姑娘已经在不知不觉当中,初显身形。平时纪凉州可以肉眼看到她,腰间纤细绵软,皮肤细腻如凝脂,唇若樱桃鲜嫩欲滴。他以为他不会关注这些,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记住她的变化。但是唯有胸前的山峦伏起,那种变化,是他意料之外的一件事。   还是第一次碰到女孩子的……   和男人的完全不一样,真的是很软很软的感受。   好像是用春水和着蜜糖做出来的人儿一样。   但是很快纪凉州反应过来,他这样重,兴许会压坏小姑娘。顾云瑶才感受到纪凉州的逐渐离开,他的身体,包括他的目光,都一起一点一点“浮”在她的上空。还能感受到他的手臂在发抖,纪凉州身子还未好,勉强使力,也只能将双臂撑在她的左右肩两侧。   两个人的距离因此被瞬间拉开。纪凉州也总算能看清如今小姑娘的面貌。   顾云瑶一发现纪凉州正在凝眸垂着眼看她,那般的平静,那般的深沉,瞬间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暴露在他的目光下了。   他也才看到她的脸,早已经红得不成样子。不仅是脸,连耳朵根都已经红通通的了。这么娇羞的表情,还是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展露。莫名的,他的心里好像被什么捏了一下,已经分不清楚现在的是梦,还是刚才的才是梦。   顾云瑶发现他居然还在看她,这么慌乱的情形,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有。相比之下,纪大人可是比她要镇定自若多了。好像就只有她一个人会慌张。顾云瑶赶紧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同时还有点恼羞成怒地说道:“纪大人,你若是醒了,就应该放开我了。”   纪凉州才惊觉,他确实是看她看得太久了,大概这样会叫小姑娘生厌。其实他的心里,早就也很……慌乱了。   这是从未体会过的感受,可能说出来,小姑娘也不会相信。   他赶紧道:“抱歉。”   同时想把双臂收回来,却忘记了如今他们两个人距离,还是有些微妙的近。纪凉州的手臂微微一颤,没能使上的全部的力气,顾云瑶就感觉唇边还有耳边,似乎带了风,风里有他微热的呼吸,他的双唇不经意间从她的唇角轻轻碰过之后,一路擦到她的耳后。   纪凉州再次倒在她的身上。   还好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还能承受得住他身体的重量。   只听到耳边窜来一阵微凉的风,紧接着又是很热的气息,喷得她的脖颈还有耳后根都痒兮兮的,是纪凉州在她的耳边说话。   还是那两个字:“抱歉。”   顾云瑶已经分不出来他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是真的呆瓜,还是假的呆瓜。   霍地要从榻上翻身坐起,也拼命将他推开了一点。   在地上站定了以后,她终于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但是心中的震撼还没有消退,就是羞愤着一张脸看向纪凉州,有点急。   可说好要服侍他的人是她,但是难以预想到,这之后,也能发生这么多的后续。   顾云瑶历经了许多年的沉浮,哪怕遇到阎钰山那么强劲的对手,也能立即想到相应的对策,从东厂的爪牙下逃脱。还有苏英的事情,在画舫的那一次,她也能第一时刻想到,该利用什么计策,如何脱身。   如今还是第一次遇到让她这么难以应付的情况,心里早就砰砰砰不停地急速地跳动,如同在打鼓一样。   他生着一张俊朗非凡的脸,总是以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示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顾云瑶还误会他是一个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性情极差的人物,相处了一段时日之后,才渐渐发现,其实纪凉州是一个不太懂得该如何表达感情的人。   他并不冷淡,甚至,他可能也有欲望。   否则,该怎么解释之前他总会若有意、若无意地要抱她,又该怎么解释他吻过她那种事?   顾云瑶脑海里一片混乱,只看到他目若朗星,那眼里和平时看人时候的冷冷淡淡完全不一样,好像多了点什么。   可能是对她的一种……欢喜之情?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瞬间就觉得他的目光,变得又炽热,又浓烈,好像一团熄不灭的火。   顾云瑶想刻意保持的冷静,早就被他紧紧跟随的目光,弄得土崩瓦解。   突然就害怕碰到他的目光,因为会让她羞得连话都说不好。   顾云瑶勉强开口:“纪大人,如若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她想起来她还有事要找靖王,对,要找到靖王商量回顾府的事情。   不能叫祖母他们等得太久了。怕是大房的两位哥哥也该知道她走失的消息了吧,都这么多天了,再怎样,也无法将她失踪的事情隐瞒好。还有顾府里面的那个内应,她得回去把那个人给找出来,再放任这种随时会出卖顾府的下人在府内,只会让日后的顾府也依旧鸡犬不宁。   万一那个内应,趁此期间跑了该怎么办。   她得赶紧回去。   苏英那里,也得想办法,绝对不可能饶恕他。即使他是皇上面前的大宠臣,即使有皇上保他,也一定能有办法,把他拉下水。   顾云瑶突然就不慌了,说道:“你醒了,我去拜托王爷他,让你在这里好好休养。你是誉王的义弟,靖王是誉王的兄弟,一定会看在誉王的面子上,不会放任你不管的。”   纪凉州至此才得知,救了他们的人原来也是王爷,还是靖王。   靖王其人,他以前也从誉王的口里听说过。听说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而且喜欢舞刀弄棍,从小就爱看兵书。若不是出生在皇家,若不是身为皇子,以一个更平凡的身份出生,说不定以他杰出的功夫才能,可以为国效力,又将会是像蔺侦仲那样,是一名能够镇守边关的名将。   但是,纪凉州忽然明白了一个叫“落寞”的词。他低垂着眼眸,很稳的口音,说道:“你要回去了吗?”   回去……当然是要回去的。   至于回哪,是回顾府。   顾云瑶抿了唇,听到纪凉州突然这么问她,看到他坐在那里,本应该是从容自定的样子,却不知道怎么回事,觉得他很孤独,在这片刻之间,流露出了一种很违和的,好像是寂寞的感情。   如果她回到顾府了,两个人就没那么容易见到,但是她必须回去,也不能带着他回去,可她一定会想办法的,调查纪广案一事,也不打算放弃。   顾云瑶忽然就想伸出手,摸摸他的侧脸,想告诉这个看起来很冷淡,其实一直沉沦在孤寂里的大孩子,告诉他,她会一直在身边的。   而且他好了以后,也会来看她。   他们两个人之间不会断了联络。   伸出去的手,还未触及到他分毫。猝不及防地,居然看到纪凉州率先伸出手,紧接着顾云瑶猛然落进他的怀里。还没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他的一双手就箍在她的腰身上,顾云瑶试图动了动手臂,要推开他,没想到纪凉州反扣住她的手腕,身子微微往上一倾,两片薄唇便这样压在她的双唇之上。   顾云瑶的大脑轰地一片空白,连推拒都忘了要做,不过他也是浅尝即止,很快就离开了她的双唇。如同蜻蜓点水,微微碰了碰。   到底还是怕小姑娘讨厌,所以他在亲的时候,偷偷睁开眼睛,看到她没有那么抗拒的样子,心里好像踏实了一点。   但是在离开之前,又做了一个很巧妙的动作。依然是拿双唇,轻轻碰一碰她的嘴角,她的鼻子,然后是……顾云瑶看到他再度欺身而来,好像是冲着她的眼睛,赶紧闭起来。果然立即感受到两片绵软压在上面。   终于等到他离开,顾云瑶顿时惊愕不定地看着他。想知道他为什么要突然这么做。   他还抓着自己的手腕,但是力量不重,很轻柔。他正坐着,她站着,站在他的两腿之间,一脸困惑,还有迷茫。   纪凉州又忍不住,抬高身体,仰着头,亲了亲她的嘴角。   同时告诉她:“你让我挑地方,眼睛、鼻子、嘴唇,可以亲一处。但是我都想亲。就亲了。”   顾云瑶立即就觉得脸颊要被烫坏了,她根本无法想象现在的自己,脸色有多红!   她什么时候说过让他挑地方亲亲的,而且他居然真的全都亲了一遍……而且的而且,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这么的坦荡荡,完全不带一点犹豫,或是停顿。   顾云瑶的脸当真红得难以想象。   前厅里面渐渐被点起了灯笼,楚容坐在太师椅上,仍然慢悠悠地在喝茶,芷柔款款地走来,见到他以后,福了一礼才开始说:“王爷,那位您救下来的公子,已经醒了。他的身世我们还在调查,那位姑娘的身世,倒是正如王爷所说,确实是顾家的小姐。也确实是顾二太太留下的唯一的孩子。如今姑娘她,正在那位受伤公子的房里,替他擦拭汗身。”   楚容慢悠悠地说道:“很好。你下去吧。”似乎对于后面一句话,并不怎么关注。   芷柔一直以为姑娘对王爷来说,是很重要也很特殊的存在。结果听到姑娘在与受伤公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件事时,完全不为所动。有可能真的是他们会错了意。   靖王说了让她下去,芷柔就真的下去了。   高德也被暂时打发离开,前厅里面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两只会学舌的鸟。   身后的鸟还在不断地说,“月柔”、“月柔”……   楚容倒是在想,关于谢礼的事,既然顾云瑶想不出来,他已经为她想好。 第174章   顾云瑶本来想去见楚容, 谁知道走到半路上, 被从前厅回来的芷柔带着其他的护卫们拦住,要求她先回屋休息一下。   可她觉得人已经醒了,身子虽然没有好全, 也算是好得差不多了, 也看到了重要的纪大人,他如今也已经醒了,安好无事,剩下的事情就是,她必须立即见到靖王, 让他帮忙安排她回顾府的事情。   芷柔却是款款一笑说道:“姑娘不用担心, 先好好回屋休息吧, 王爷他已经有事出去了。就算姑娘您现在去找王爷,也找不到他人。王爷交代了, 无论姑娘的去与留, 都要由他来定,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无法做主。”   顾云瑶听出芷柔话里的意思, 靖王竟然下达了这个命令,也就是说,她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监视。芷柔看起来温柔如水, 到底是靖王手下的大丫鬟, 什么都听命于他。   恐怕靖王如今不在这个宅院里, 也是楚容交代她撒的一个谎。   对于楚容究竟想做什么,顾云瑶的心里一直没底,只好先应了下来,先回了屋子。   这个宅院很大,分好几个园子,她尚未摸透地形,准备入夜以后,悄悄地溜出屋子探查一下情况。   然而楚容并不给她这个机会,似乎也料到了她什么想法,半夜顾云瑶起身,打开房门以后居然发现,不知何时开始,楚容命两个护卫守在她的门口,见到她一打开门探出身子,两个人齐刷刷将冷兵器拦在她的身前。   墨蓝色的长空之下,一轮皎皎孤月高悬于他们几个人的头顶,白日见到的黑沉沉的乌云,早就被清风拨开。顾云瑶借月光一看,两个护卫是动真格的,长刀在月光下泛出森森寒芒。她只好退回去,默默把房门关上。   一整夜都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恰好脑海里总是会回想起苏英曾经在梦里对她说过的话——“你栽进我的手里,插翅也难逃”。   第二天一醒,有丫鬟们端了水盆进来叫醒她,要为她梳洗。不久之后,芷柔也来了,顾云瑶转脸面向她,就想问她昨天夜里怎么回事。   芷柔浅笑着告诉她:“姑娘是在逃难的过程中遇到了我们的王爷,王爷吩咐了,以防姑娘再遇到什么不测,就在姑娘歇下的院子里加派了人手,这样也好叫姑娘晚上睡得更加踏实。”   睡得更加踏实吗?相反,顾云瑶反而睡得不踏实了。而且还用这种理由,在她的门口安插护卫,是一个好手段。楚容也是好计谋。   顾云瑶不禁想,靖王有权有势还有手段和头脑,若是真的想利用她,或者有什么可图,他可是比苏英还要难以对付的一个人物。   一开始她还感恩于,楚容能够救了他们这件事,随着在这里歇下的时候越久,心里的那份凝重感也越来越多,尤其在楚容问过她为什么不问问他需要什么谢礼之后,顾云瑶完全摸不透他想做什么。   他说他不缺钱,但同样,他也不缺权力。难道他缺女人……   很快顾云瑶就打消了这个疑虑。她是蔺月柔的女儿,楚容爱的是她的母亲,就算她与母亲长得想象,终究不能够代替母亲,况且楚容对她的态度也很冷淡,并不像想图她的模样。   难道是想抓住她,用来威胁父亲顾德珉?   那样就更没必要了,想他一个权势滔天的王爷,哪里是小小顾府的对手。哪怕顾府是簪缨世家,也敌不过根正面红的皇室成员。   顾云瑶想不明白,又想去见见靖王,芷柔却告诉她说:“王爷他今日也不在。”   其实昨天夜里的不在的确是骗她的,但今日的不在就确有其事了。楚容不仅不在宅院里,甚至,早在两个时辰之前,他已经换好衣服,被一顶轿辇抬着,去往宫廷的道路上面。   隆宝帝正垂手站在炼丹房里,身上穿的不是龙袍,却是一件宽衣大袖的道袍,头上还系着一个道巾,俨然一副仙气渺渺的身姿。站在香炉飘出来的烟幻化成的迷雾里,确实像是从天上来到凡间的一个修仙之人。司礼监掌印太监阎钰山,正躬身替他拿着佛尘站在一边的角落,初见到今日的隆宝帝时,就已经天花乱坠地夸上他了。   “皇上福至心灵,当真是仙人之姿,实乃天龙之命。”   隆宝帝听到宠臣如此之说,十分的高兴。这么多年来,他时时刻刻都在打赏阎钰山,把他从一个小小的专门伺候主子起居的小太监,变到了如今掌握生杀大权的大太监。是他把他一手捧上来的,阎钰山就应该好好用尽全力,伺候好主子才是。然而当主子身边养的这个宠物开始长出了尖锐的獠牙,开始反咬主子以后,隆宝帝才知道,什么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怪物。   他已经变得离不开阎钰山的一些手段,却也很怕他……   但他是一个真龙天子,就不应该对任何人,表现出一丝的害怕。   隆宝帝继续站在丹炉一边,看到里面的火光极旺,听炼丹的道士说,这丹药还有七七四十九天就能够出炉了,他虽然很沉迷炼丹,却也没有忘记国政,始终认为,做帝王的人,被天下人都看着,期待着,压力其实比任何人都要大。虽然如此,他也舍不得丢弃这个江山,这个皇位。   也就是这么一个想法,才能被阎钰山有所利用。天下之大,江山几经多人之手,但凡是个帝王,但凡坐上这个宝位龙座,享受尽了一般人一生都可能享受不到的富贵荣华,光那三宫六院的佳丽们,都能有不少人。身居高位久了,就不想下来了,但人的寿命,可能匆匆只有几十年,很快就能随着云烟消散。有的人就会想办法名垂千史,也有的人会想办法续命。   续命的方法有不少,吃丹药修仙是其中一种。   其实那些个丹药,并不能真正的为人续命,只是信其有者信其有,不信则无,靠的是迷惑人心,让心里上面踏实。   皇上若是真的想要求仙问道,早就应该找个清静的地方退下这个皇位了,炼丹于他来说,不过还是想要延年益寿的一种手段,更是为了在皇位上垂死挣扎、不想轻易丢失这个高位做的手段。   阎钰山笑了,主动迎上前来,那白皙的皮肤好像经霜更艳,岁月的刀斧在他的脸上,似乎从来没有留下过任何痕迹,该到上朝的时候了,外头的太阳逐渐从云层里钻出来,万物似乎在悄然复苏,等待下一个春季的发芽。他准备让皇上先回寝宫里换下道袍,改成龙袍,有小太监从外面禀报,把人宣进来的时候,小太监低眉说道:“启禀皇上,靖王已经从宫外来了,如今人已经在中门等着。”   隆宝听了以后,挥挥手,让他先下去。小太监先行退下了。望着渺渺腾空而起的迷雾一般的白烟,还有里面仍然烧得很旺的火光,隆宝叹息了一口气,他差点忘了,今天是叫靖王入宫参加宫宴的日子。如今他的记忆,是越来越不好了。   ……   顾云瑶等了很久,也不见楚容回来。   屋外两个守门的护卫竟然还在。每当她打开房门想要探出身子,两个护卫齐刷刷用长刀阻住她的去路。   她说屋子里太闷,想出去透透气,要求了半天,这两个护卫才没办法,把芷柔又叫过来。   芷柔一过来,她就拉住她的手,让她带着到处走走。   屋子里倒是有其他伺候的小丫鬟,但都和为了监视她才留下来的一样,都不与她开口说话。   顾云瑶不仅仅想要出去,也是真的被关久了,感觉发闷,楚容一个时辰不回来,她便得被关在屋里一个时辰,楚容若是一天两天都不回来,她也得被关在这里一天两天不得到处走动。问芷柔靖王何时能回来,芷柔也说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宫里今夜要开宫宴,为了宴请难得从四川过来的靖王,上一次开宫宴,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起码,这夜里头,靖王也得歇在宫里不得回来了。   顾云瑶皱眉,看到从芷柔的口里也问不出什么来,她也不像是作伪的样子,这么多年来,顾云瑶已经习惯去观察一个人的眼睛,一个人有没有在说谎,对方的眼睛可以帮忙告知她详情。曾经她就是通过纪凉州的眼睛,看不出他的一点虚伪。总觉得这个样子,还是被楚容软禁了。有可能让他帮忙去顾府里头知会一声,他也只是为了哄她而敷衍着说,已经着人过去交代了。   若是顾府当真知道如今她人流落在靖王的手里,怎么还不会派人过来接她?   事实就是,她还是太天真了,在一开始竟然相信了楚容的话。   楚容到底还是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王爷,想要一个人从世上消失,简直太容易不过了。   因为她说在屋里太闷了,又不喜欢太多人跟着,芷柔想到姑娘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才受过伤、大病初愈的弱女子,应是不难对付,她便一个人跟着顾云瑶一起,在这个院子的附近散散步。   天有点冷,云层的夹缝中,天光从回廊的廊檐之下密密斜斜地照进来,照在她们二人的身上,顾云瑶手里被塞了一个小暖炉,身上仍然披着昨天的那件狐毛领大氅,她目光深远,望向芳草都已经枯了的一处篱笆围的小花坛里,忽地没看清眼前,在下一处石阶时,脚底一时踩空,整个身子在芷柔的面前,突然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好在这石阶,只有三层之多,但她也像是受伤不轻的样子,芷柔知道,姑娘被带回来的时候,脚腕上有铁链锁过也磨破的痕迹,此刻怕是又伤到了筋骨。顾云瑶侧躺着,半个身子都曲了起来,面容发白,额上都出了细细密密的汗,不像是装出来的样子,芷柔急得团团乱转,她要去扶姑娘,看到她的脚腕上,刚才估计扭到哪里了,把伤口再度撕裂,已经渗出血来。想去扶她起来,顾云瑶甫一立定,又疼得身子一歪,生生要倒下去。   这可怎么办,芷柔也是一个弱女子,根本抱不动她,如今顾云瑶又不能被扶着走,她只好温声劝道:“姑娘在这里且先等着,奴婢去去就来。”她要赶紧去把护卫们叫过来,慌乱之中加快了脚步。   却没想到,她才刚走,顾云瑶就抓紧机会,起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第175章   等芷柔带着两个护卫匆匆赶到顾云瑶受伤的地方, 才发现居然被那个柔弱无骨、善良无害的小姑娘给骗了。   她走得很干脆, 还很悄然无声。芷柔暗暗咬牙,竟是栽在这种时候。立即着人下去去找,又想到顾云瑶还能去哪, 除了纪凉州那里, 她也无处可去,赶紧带了一帮人往纪凉州歇着的院子去。   与此同时,顾云瑶已经忍着疼痛,赶到了纪凉州歇脚的地方。   如她所想,门口没有多余的护卫看守, 而纪凉州是那种不喜欢被丫鬟服侍的人, 所以从门外, 听不到里面一点热闹的动静。   没想到这么快又和纪凉州见面了。昨日还告诉他,今天她可能就要回顾府了, 当时纪凉州还露出了有点类似寂寞的表情。也不知道纪大人看到她, 会不会觉得吃惊。可是转念一想,吃惊什么的表情,和那位面孔冷惯了的大人不是很相配。   顾云瑶赶紧上前拍了拍门, 口里说道:“纪大人,是我,你在吗?”却是没人回应。   但是门因她轻轻拍打的动作,霍地露出了一条缝。   门并未合上。   顾云瑶等不及要告诉他此地不宜久留, 以及不知靖王什么想法的消息, 从外面把门打开。天光乍泄, 随着她开门的动作,一路往前挺进。同时顾云瑶抬起脸,仓皇之间,她看到纪凉州赤/裸着精瘦的上半身,正在为自己上药。   上药这种事,她会以为过来与他医治的大夫会替他做。不想这种麻烦的事情,他还是更喜欢自己来。   阳光笼在他的上半身,更显出他精瘦,却很紧实的上半身。那是长期练武之人才能有的好身材。他的长发如乌黑的缎,常用的那根束带随同黑袍一起摆放在一边,顾云瑶第一次见到他披肩散发的模样,黑发如瀑,似乎很顺滑。他的长眉浓郁,俊挺的鼻梁之上,有一双寒星般的眼眸。可能是也很诧异于她会突然到来,这一刻,纪凉州竟是纹丝未动,只凝视着她,两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他的眼底幽幽的,好像很平静,颀长高瘦的身材,上半身冷硬的线条,以及他默默然凝视她的双眼,都让顾云瑶有点无言以对。   立即把门重新关上,顾云瑶浑身颤了颤,在门外有点讷讷地说了句:“纪大人,打扰了。”   ……她明明就敲了门的,纪凉州是习武之人,耳力一向很好,不可能没有听见她刚才的敲门声。   若说他是故意让她看到的,那更不可能,纪凉州还不至于“坏”到如此的地步。   尔后,顾云瑶突然想到此行的目的,是有要事必须告诉纪凉州。他也不是一个不通情达理之人,且前一天,她刚刚为他擦拭过汗身,只不过,那时候他是昏迷不醒的状态。可后来他又亲过她,也是光着上半身,顾云瑶以为自己已经能适应了,绝不是要占纪凉州的便宜,深吸一口气,把门再次打开,同时口中念念有词道:“纪大人,多有得罪了!”   门内的他,却已经在缠纱布,速度之快,已经缠了一半,但毕竟有许多不便,顾云瑶上前说道:“还是我来吧。”   从他手里头将纱布接来,纪凉州也没有拒绝,手指与她的手指微触,只是这么一个很小很简单的动作,她竟然觉得指腹发热。胸口也有点热得叫人受不了。   但是留给他们的时间所剩不多了。在他的身上,尽管是小心翼翼地绕了几圈,顾云瑶用的速度还挺快。从床上把他叠好的玄色衣衫取过来,在他的背后与他披上,那若有意,又似无意的碰触似乎增加了。她不小心好像碰到了他怕痒痒的地方,纪凉州立即变得有点受不了,伸手就在她的手腕上轻轻一抓,顾云瑶正站在他的背后,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却发现他的耳根还是有些红红的。   她又赶紧去把腰带拿好,递到他手心里。还有那柄随身携带的父亲留下的宝刀,也递给他,沉甸甸的,几乎让她举不动,勉强抱过去,纪凉州已经穿好腰带,从她手里将宝刀接过,那宝刀的刀鞘有一部分镶了金边,上面还镶嵌了五光十色的宝石,本身就很重,他却轻而易举地拿进手里,很轻松地挎在了腰间。   只差用束带将长发束好。   不知是顾云瑶的错觉还是什么,纪凉州背对她站着,始终不敢调转过来直视她。如今因心里记挂着要紧的事,顾云瑶也没太在意这件事,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顺其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同时说道:“纪大人,此处不宜再留,我们立刻就走。”   顾云瑶的本意是想快点出去,岂知这个无意之下做的动作,让纪凉州顿时心里一紧。   顾云瑶正走在前面,他的视线也顺着她向后伸的手臂,低垂了目光。手里此刻多了一片绵软,那是一双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显得无比娇小的手。这是与亲她的眼睛,亲她的嘴唇,都不一样的感受。纪凉州注意到她的手指,一根根的,很细白,不管是哪一处,摸在手里都很柔弱无骨似的。   两个人刚走出房门,已经来到院中,芷柔带着好多名护卫已经追过来了,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看到他们两个人状似要逃的模样,芷柔一时急了,指使着那些护卫,过来就要抓住他们两人。   纪凉州看到此情此景,大致已经能了解情况。其实刚刚小姑娘过来找他时,他心里已经猜出七七八八。毕竟靖王派人过来和他说过,小姑娘已经先被安好地送回顾府,倒也应了昨日她过来与他送行的事。谁知她又突然出现在面前。那么就是说,靖王派人过来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斜里顿时冲过来五六个训练有素的护卫,都是从靖王管制下的士兵里挑选出来的精英人马,一个个不仅生得魁梧有力,也比一般的士兵武力要高。   除了芷柔带来的这部分人马之外,另外一批也从另一个方向赶至,加上前面的五六个护卫,统共有十一、二个人。   芷柔告诉她:“姑娘,您且随奴婢先回去,您若是这样轻易走了,王爷他会拿奴婢试问的。”   “我病已经好了,该是时候离开这里,免得再这样叨扰靖王下去,对王爷他也不好。”顾云瑶觉得,想说服芷柔是不可能的,芷柔她听命于靖王本人,不会因为可怜她而放他们走。   但是她也同样的担心祖母他们。   自从做了祖母生病的梦以后,时时刻刻都想快点回到顾府看看,祖母她老人家如今是如何了。   芷柔不免可惜道:“那姑娘,多有得罪了。”   话音刚落,那些等候她吩咐的护卫们齐齐地冲上前来,虽然说服不了芷柔,但顾云瑶也不想和王爷身边的兵马大动干戈,她不会武功,唯一会武功的纪凉州又受了伤,怕纪凉州因为冲突,而让之前的伤口再度撕裂,那样就前功尽弃了,顾云瑶想用怀柔计策,脑海里转了好几个想法,如何让他们先停止攻击。   腰间忽然被人从后一抱,来不及转头,只闻得纪凉州的声音,还有感受到他在身后的呼吸。   “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抱紧我。”   声音既沉,又稳。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像是变了一副样子,有股强势而摄人的气场,这些护卫都是经历过残酷角逐而活下来的精英,看到纪凉州突然冷了一双眸子,居然还有点犹豫着不敢上。纪凉州倒是不客气,立即抽出宝刀,之前他抱顾云瑶的左手受过伤,只好换一只手抱她。   顾云瑶立即感觉整个身子轻盈起来,双腿一悬,竟是离开了地面,他能举得动那柄沉甸甸的宝刀,也能轻而易举托在她的双腿之下,把她高举起来。   双脚一时离开地面,她没办法,只能赶紧抱住他的脖颈。   这次用右手抱她,左手拿了刀。顾云瑶从来不知道,原来纪凉州不单单会用右手使刀,他的左手同样灵活。   不过这次他用的不是刀刃,而是刀背。   ……   靖王楚容从宫中出来,已经是一天一夜以后,刚入了这座宅院,一帮人等竟是在门口守候他许久。   见他到来,统统下跪。为首的正是自觉办事不利的芷柔。   她连脸都不敢抬,头埋得深深的,前额几乎紧贴着地面,甚至楚容看到了地面被磕出了一点血。   高德也在人群当中,也是跪着的样子。浑身瑟瑟发抖,就怕这个王爷会突然降罪于他,他还想长命百岁,还想再多享几年荣华富贵。   不用问,楚容都知道宅院里发生过什么事了。   前厅里面的两只鸟,好似不会倦怠的样子,始终叽叽喳喳在叫“月柔”这个名字。   他把手背在身后,踱到众人的面前,仔细想想,找个人还不容易吗?京城虽大,可也就这么大,何况,他还是知道那小丫头当先会回到哪里去。   楚容这么一想之后,反而不急了,叫人先来奉茶。   ……   纪凉州按照约定把她送回顾府,顾云瑶始终没想到,桃枝竟然每日守在门口,还整天以泪洗面,端了一个小杌子就正襟危坐在那里,一看到她回来,立马欢欣雀跃地奔过来,同时叫府内的管事也赶紧出来迎接小姐。   她被桃枝抱在怀里,听到她边哭边问:“姐儿您这么多天都去哪了,奴婢都快急死了,若是您再不回来,奴婢都想过,一定以死谢罪。都怪我不好,夜里没能好好伺候你。姐儿您快告诉奴婢,到底是什么人把你带走了……”在门口不宜说得太多,两个人赶紧进去。   听到她在问谁把她带走,又是谁把她带回来,回头一看,那个玄色衣袍的男子,早已经不站在原地。   顾云瑶想到纪凉州送她回来之前,交代她的一句话,是让她千万别告诉别人,他把她带回来。   顾云瑶心里有点钝痛。明白纪凉州如此交代的目的,归根究底也是怕她被父亲认为又与他私下往来,他被人误会惯了倒是没什么,就怕她吃亏。   府内失踪的小姐突然回来,脚腕上还受了伤,得知这个消息的方嬷嬷,立即赶去文轩阁内,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惠姨娘。   惠姨娘听了以后,冷笑了一声,但是那双眼睛,这么多年以来,当真是又一次亮起来,仿佛那枯木终于逢来了春。   她不禁喜上眉梢,又问了一遍:“当真的?” 第176章   “自然是当真的。”方嬷嬷不禁也跟着她一起, 喜上眉梢, “小姐,奴婢跟了您这么多时候了,何时会骗过您?”   望着眼前这个这么多年来, 为了能重新俘获二爷心的可怜人, 方嬷嬷是打心底里觉得她不容易。自打惠姨娘小的时候,她就在林府一直伺候着林明惠。那个时候,林明惠还是一个才气横溢,瞧不上许多男子的清高女子。父亲林泰又是原来的内阁首辅,多少王孙贵族为了能够迎娶她进门, 费尽了不少心思。若不是家道中落了, 林泰被贬为庶民, 她也不可能甘愿来顾府里面做一个姨娘。   哪怕兵部尚书姚宗平,到现在也都惦念着她。否则也不会以想要以迎她女儿进门, 与家中犬子姚丁霖配成一对来圆这个梦了。   小一辈的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姚宗平做的也很好,把顾府老太太和顾德珉两个人全都蒙蔽了。   以前惠姨娘想事情很通透,自从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以后, 她渐渐就变得糊涂了,还好还有方嬷嬷能陪在她的身边,握住惠姨娘的手,方嬷嬷想告诉她, 别忘了自己姓林, 而林明惠以前, 也一直是她从小看着长到大的孩子。   对于方嬷嬷来说,不管林明惠长到多大,都是一个孩子。她必须要承担起照料这个孩子的责任。   代替林明惠已故的母亲,和不在身边的父亲,还有剩下的一个亲哥哥。   另一处地方,顾云芝的院子里,从她身边的小丫鬟口里也得知了同样的消息。   正在描花样的顾云芝,闻声很快将绷子放下,她之前是没什么心思去对付顾云瑶,年后就要嫁去姚府,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很久之前,那姚丁霖一看也知,就是个好色之徒,年龄又小,将来也不会照顾她什么。   出嫁之前,在敲定日子以后,新郎官与新娘会在这段时日无法相见。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临近,眼看就要过年了,顾云芝内心深处的恐惧愈发加深。期间惠姨娘找她过去谈过许多话,想借此机会降低她对姚家人的防范心,还时常告诉她,姚家人一定会对她很好。见过姚丁霖之后,顾云芝始终不信他会对她很好。   姚丁霖才十五六岁大,都已经是拥有两个通房丫头的人了。他父亲姚宗平位高权重,虽然坦诚说,将来她进姚府以后,作为她的公公,会对她好。谁不会在得到人之前尽说些对自己有利的好话?不过是为了蒙蔽她爹,好放心让他们把女儿出嫁的漂亮话罢了。   人最怕的就是有对比,顾云芝还想着当日在德昆茶社,与齐国公家的三公子见面一事。   那确实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人物,年龄也与她很相符,比她大,至少比姚丁霖与她在一起合适得多。而且家世好,比姚丁霖家还要好。姚丁霖的父亲就算做过两广总督,如今在京官里面也很有分量,他是寒门出生的庶子。相比姚家,齐国公家的历史要更悠久,可以追溯到开国时期。   她还派人暗中调查过了,齐国公家的三公子,确实名叫詹子骥。   尽管詹子骥比姚丁霖大,身边至今没一个通房丫头。   好像与他童年的生活有关。詹子骥的童年,一直围绕着他父亲更喜爱姨娘,而有点冷落他娘——也就是国公夫人的日子中度过。   那正好与她如今饱尝的生活差不多。   这样优秀又俊朗的男子,竟然都没一个通房丫头服侍,所以大孟朝男子之多,也不全是像她母亲惠姨娘说的那样,每一个人都喜欢三妻四妾。起码詹子骥就是一个特别的人。   顾云芝瞄着花样,笑得如蜜一般甜,根本没注意丫鬟都说了一些什么。等她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她在房中呆坐了片刻,才又把已经下去的小丫鬟招了回来,仰头问她:“你说的是真的?”   小丫鬟点点头,很肯定地说:“是真的,二小姐突然走失一事,全府上下人都知道,如今二小姐又安好无事地回来了,大小姐,您说,这事儿蹊跷不蹊跷?”   “蹊跷,真是太蹊跷了。”不仅是蹊跷那么简单,简直是天助她也。含着笑,顾云芝将绷子再次放下,自从得知这个消息,笑得更舒心了。说不定顾云瑶那小丫头,就是和什么野男人私奔,偷偷摸摸跑出去以后才发现,这外头的生活和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顾云芝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抒发上了:“这人啊,没有钱就会寸步不离,外面,什么都要钱,吃的穿的用的,连住的睡的地方都要钱,二妹妹她又是一个在府内娇生惯养的嫡出小姐,哪里能够受得了外界那些苦头吃?哪里知道,那些普通百姓们,平时是怎么过来的?”哪怕惠姨娘当年家道中落的时候,遭到流放之类,在外漂泊很久,也过了不少苦日子,那真是……不是曾经的金枝玉叶能受得了的事情。   小丫鬟看到她的表情,好像突然变得有点可怕,不明白这么如实交代,会否不太好。就听到顾云芝交代她一声:“去,替我拿件漂亮点的衣裳,给我换上,我要去二妹那里探望探望她。”   顾云瑶才回到顾府,就要被桃枝带下去先泡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裳,整个顾府随着她的回归,消息已经传遍了府内大大小小每个角落。一直担心她的大太太肖氏,还有肖氏的两个孩子,顾钧书顾钧祁孪生兄弟,也闻得了这个消息。齐齐地要往这边赶过来。   顾云瑶不急于回文舒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桃枝一早在见到她回来时,就把她离开后不久,顾老太太生病的事和盘托出都告诉了她。   她就知道祖母会因为担心她的安危,心思过重而生病。   心病还须心药医,她就是祖母的心药,只要老太太看到她能回来,能没事,可能就会好了。   一想到这里,顾云瑶根本没有要去梳洗的心情,她恨不得立即能飞向顾老太太所在的安喜堂。却在路上看到了等着她的父亲顾德珉的身影。   他正负手而立,先是背对着她们,听到匆匆忙忙的脚步声音以后,立即回头,看到果真是她,身后还跟着桃枝。本应该叫桃枝暂且回避一下,但是心里腾起的那股怨火,如何都压制不下去。   顾云瑶才行了一礼:“父亲。”顾德珉已经扬掌打了下去。   “啪——”的一声,狠狠地就打在她的侧脸上面。   顾德珉还看到顾云瑶的脚腕受伤了,鞋袜竟已经隐隐渗出血来,已经不止一次,他发现这个女孩儿很倔强,即使腿上带着伤回来,打了她一巴掌以后,她也是生生受了。   顾云瑶也不急着摸住脸,上面立马惊现五个火红的手指印,这一巴掌顾德珉打得太狠了,在一旁全程看着的桃枝心里也都动容了,顾德珉作势还要再打一巴掌,同时在问:“你这个不孝女,知道为父我为什么要打你吗!”   桃枝立即扑过去,想要求一下顾德珉,迎面冲着他,就要噗通跪地,顾云瑶把她拦了下来,不许她跪。   “我知道,你认为我和男人私奔了。”   即使被打了,被骂了,她精致的面容仍然没有一刻动摇,甚至那双眼睛,很淡很淡地在看着他,仿佛眼里不会有多余的感情,不会把他当做父亲,当做一个尊敬的长辈来看。造成这种事,其实顾德珉知道,不能怪她,她从小到大,就没能得到他的过多关注。该是带着恨来看他的一双眼,他都明白,那里面饱含的其实是缺失父爱的情绪。   她其实也在宣泄,也在愤恨,只是平时不说罢了,全都融于了看他时候的这双充满憎恨、不公的眼里。   顾德珉看着她越来越出众的脸容出神片刻,准备扬掌继续打她的手,忽然倾颓,瞬间无力地落在了身侧。   连声音也都是无力的:“你先去老太太那里看看她,看完了以后我有话要和你说。”   顾云瑶也不逗留,顾德珉的话音一落,她就携着桃枝两个人赶紧赶往老太太的屋中去。   顾老太太正躺在床上,两只眼睛死死闭着,只有她额上的皱纹,好像这么多天来是加深了。   肖氏明白云瑶这个孩子最牵挂的就是她的祖母,所以她也不急于去文舒斋找这个丫头,干脆直接来顾老太太这里守着了。   以防人太多,扰了老太太的清修,当听到她的两个儿子也要过来看看二妹妹的情况时,被肖氏简言暂且拦下。反正人如今已经好好重新回到顾府,就不会轻易地再失踪了,这次正好也是一个教训,大爷已经暗中和二爷商定好,等到事情平息以后,就加派一些人手作为府内的护卫,最好夜晚能有人在府内巡逻,以防再出现同样的情况。   两个孩子倒也还算好,答应下来了,暂且先不过来看看情况。顾钧书更闹腾一点,不过他比较相信弟弟顾钧祁的话,也就和弟弟两个人乖乖在院子里好好等着。   肖氏正待在老太太的身边愁眉不展,只听外头有人通传,说是二小姐过来了。   果然被她猜对了,云瑶那孩子,是会先不管不顾,过来看看她祖母的性子。 第177章   顾云瑶一进门, 就看到大伯母肖氏正等着她来, 两人对视一眼,肖氏其实有许多话要和这个孩子说,但她也知道, 顾云瑶肯定更想一个人留下来, 好好陪陪她的祖母。   上前握了握这个孩子的手,她看起来瘦了许多,脸色也更苍白,还有她的脚上,她的脚腕居然受了伤。肖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这个孩子, 在这么多天消失的日子里, 不知道去了哪里,又遭受了怎样的对待!   她有千言万语, 还是浓缩成简短的一句:“瑶儿, 你可算回来了,老太太和我,也终于能够放心了。”   站在顾云瑶身后的桃枝, 听到两个人的对话,眼眶不禁开始湿润。偷偷抹了泪,她红着一双眼,问顾云瑶:“姐儿, 这些都不是您的错, 老太太她生病, 也不是因为您的错。”   顾云瑶明白,不管是大伯母也好,桃枝也好,大家都想安慰她,怕她想得太多,可是这么多天来,她确实没能陪在老太太的身边,鼻子一酸,眼睛里就是湿了一大片。顾云瑶看到老太太好像睡得很熟,躺在那里,她们的动静闹得这样大,老太太没有一声反应。   回头看看大伯母,肖氏只告诉她:“你祖母只是睡着了,没事的,孩子。”   桃枝也道:“对啊,姐儿,大夫说,老太太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有点累了。”   顾云瑶只觉得眼泪很沉,她能听出来,她们两个人只是在安慰她。若是苏英没有把她掳走,若是她不曾遭到软禁,老太太还是那个守在她身边,喜欢看到她无忧无虑长大的老人家。会对她严厉,也会有沉默的温柔。会在她做错事的时候提醒她,也会在她孤独无奈的时候,敞开怀抱,告诉她:“在祖母这儿,你不用什么都憋着,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看见,想哭就哭吧。”   但同时她也知道,祖母不可能随时随地都陪在她的身边。随着她一天天长大,老太太也有恐惧的事,甚至,一早就想为她谋好出路。   老太太想等到她出嫁的那天,想为她谋一段好的姻缘,要看到她和丈夫之间能够琴瑟和鸣,甚至还想抱抱以后她的孩子。   而现在,老太太躺在床上,面容像是瞬间又苍老了十岁,甚至,可能更多。   她完全不动弹,她的温暖的怀抱,身上令人安心的檀香味道,好像随着她渐渐消逝的生气,正在被蒙上一层苍白。   顾云瑶无语凝噎,只能点点头,这个时候,肖氏便让桃枝和她一起下去,她们两个人在外面把门关上,屋里只留下顾云瑶和躺着一动不动的顾老太太两个人。   等她们两个人一走,外面几乎是没有一点声音了,顾云瑶走到老太太的床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忍不了了,没法只能简单地在眼眶里打转,那两行眼泪如同千斤重,很快她就哭成了一个泪人,没想到她的离开,给祖母的打击这样大。拾起祖母的手,她发现不知不觉期间,祖母手上布满的皱纹,好像又多了几条。那也不要紧,她认得这双手,是从小抚摸她到大,宠爱她,会抱着她到怀里的那个最最亲近她的人的手。   顾云瑶歪着头,将侧脸深深埋在祖母的手心里,不确信祖母能不能听到她说话,她就是想要告诉她。   “祖母,您的不孝孙女云瑶回来了。”   “祖母,您快睁开眼睛看看,您最最欢喜的,时常笑着说的鬼灵精回来了。”   “祖母……您看看,您起来看看,是我啊,我哪里都没去,我一直在您的身边。以后也不会走了,不会再轻易离开您了。您不是一直都说,很想看到瑶儿长大的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是笑着的,但眼泪就是不断地、一直在流,顾云瑶也不想这样,她克制不了:“如今您的乖乖孙女,在您日盼夜盼之下,已经长大了,已经长得这般大了,您不是可高兴了,可想看见了吗?”   “您欢喜的话,就睁开眼睛,看一眼……”   肖氏没想到在院子里徘徊的时候,顾钧书还有顾钧祁兄弟两个人还是过来了。   好像听到屋内有女孩儿的哭声,顾钧书就是着急,想立即进去看看情况。   顾钧祁赶紧拉住他,顾钧书就算再着急,也没有办法,皱皱眉,只能在门口看着弟弟对他摇头。尔后,他又把脸别向母亲肖氏。连母亲也对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闯进去扰了老太太和顾云瑶祖孙两个之间的相会。   他和弟弟站在门口,听到屋内的顾云瑶,好像哭到快要不能喘气的声音。   只能站着,不敢进去,破坏那份喧嚣中的宁静。   等了许久以后,她才从里面出来。   眼睛红红的,能看出是哭过了的样子,但眼泪已经被擦干了,还笑着问他们怎么都来了。   顾钧书一时心里被揪得紧紧的,这个时候,他很想上前抱一抱这个柔弱可怜的女孩儿。这是顾云瑶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表现出了她的软弱。以前的顾云瑶,从小在他的心里很不一般,自打当年洗砚池他被罚了一事,顾钧书就一直很崇拜这个女孩儿。他相信,他的二妹妹是世上最聪慧的女孩儿。   顾钧祁看得要比哥哥顾钧书通透,心思比较敏锐的他,已经上前关心顾云瑶了。   倒也没有说的太多,只交代道:“祖母她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大富大贵,不会有事的。你且放心,这两日过来,多多陪她老人家说说话就是了。”   顾云瑶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其实她知道,大房的几位长辈都很关心她,所以后来顾德珉还派人过来,传她去书房说说话的时候,肖氏替她做了回主,直接让那个跑腿的下人再回去给二爷带个话:“瑶姐儿刚回来,这脚腕的伤还得处理,也没能好好歇着,你身为她的父亲,不关心她去了哪里,在外面有没有受苦,有没有吃饱穿暖,倒是要先拿她问罪起来了?瑶姐儿是个好女孩儿,你若是不要她,我们要她。”   顾德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顾云瑶早已经回到文舒斋去歇息了,顾德珉也拿大嫂肖氏没有办法,大房二房这么多年来,都没能分家,就是靠的顾老太太传承下来的祖训,一家人就该和和睦睦、团团美美。所以他和兄长顾德彬之间,也一直在政事上相互扶持,兄亲弟恭,才能将顾家的根基稳固得更牢更深。   听了下人回来传报的话后,他的太阳穴突突的疼,也只好如此了。   倒是惠姨娘和经过精心打扮的顾云芝都来了,看到他一个人守在书房里,只点了一盏能叫人昏昏欲睡的灯,还有些诧异。   要说诧异的人,应该是顾德珉,他眼皮微抬,看看这对同时过来的母女两个,气得太阳穴更疼了:“你们两个人过来,想做什么?”   姚家的规矩自然没有宫里头那么多,将来要做顾云芝公公的人,姚宗平出自寒门,是个庶子,在外面闯荡久了,吃过不少苦,也不是一个喜欢太讲究的人,不过顾德珉还是怕别人说他家的女孩儿没教养好,特地从外头请了教习嬷嬷回来,最近一段日子,便是在叫顾云芝跟着那个教习嬷嬷学习着。   此刻看她不好好守在房内练习那些规矩,净喜欢来凑热闹,顾德珉不免话多了一些:“规矩还有礼仪,学的都怎么样了?”   顾云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过来之后竟然发现没碰见人,还有点觉得晦气。不过这么多年来,她还是记得母亲惠姨娘说过的一些话,在父亲的面前,装点柔弱,没什么坏处。   顾云芝用一双水亮亮的眼眸望向她的父亲,说话吐气声若幽兰:“学了很多,多谢父亲,在女儿身上花了不少心血,女儿自然不敢煞费父亲的一番苦心,在好好学着呢。”   顾德珉听后,居然舒坦了一点。   惠姨娘惊奇地发现,她家女儿终于有了一点长进,也很高兴。扶了扶发髻,趁顾德珉心情还不错的时候,惠姨娘又要使出她惯用的伎俩。走到他的身后,又是揉肩,又是捶背,语声轻吐,温柔道:“珉郎,你最近下朝要忙政务,还要帮着工部处理财政的问题,这些本来都该是工部还有内阁他们那些大人们的事,皇上知道您这么多年来都尽心尽力伺候他老人家,可不得高兴死?”   确实不容易,这么多年来,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不是虚言,虽然如今很多人,都说隆宝帝已经开始变得昏聩,开始沉迷炼丹,守在炼丹房的时间,比上朝的时间都要久了,前段日子,总管太监还宣称皇上身体抱恙,无法上朝,那日群臣连殿门都没跨入,又都从宫内出去回府。   事后群臣才知,皇上根本不是身体抱恙,而是为他做指引的道士称,那日丹炉得吸收为人之本的灵气,必须要他守在身边,才能成功。   这是头一次发生皇上为了炼丹,不来上朝的情况,难免日后还会发生更多类似的情况。   顾德珉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是有点累了。   身后的人还在替他敲打,那双手就像是一直不会老似的,不经意间他往肩膀处一摸,摸到她细腻的手背。惠姨娘笑一笑,知道机会来了,话锋一转,不说他如何如何辛苦了,她的声音突然又变得凄楚起来:“……只是您看,您在京官当中,那么有面子,二小姐失踪一事,若是传出去,还不知道别的大人们,要在背后如何说道您,说道整个顾府呢。”   顾德珉听了一惊。默默地不说话。   直到惠姨娘又说了一件事,他脑海里的一根弦,好似崩了。   惠姨娘道:“且她突然回来,一个人回来了,不会是被那个男人给抛弃了吧?”   “妾身也知道,这么猜测二小姐不大合适,但老爷您一直都很介意女孩儿的名节与清白。二小姐她,若是没被男人抛弃了,若是没被男人……”惠姨娘故意顿了顿,让顾德珉自己想,想顾云瑶是不是早就失了清白,跟其他的什么男人已经发生了关系。   她语声顿了半天之后,才又说道:“若当真只是我的胡言乱语,那也是因妾身担心二小姐,担心老爷您,担心整个顾府。若是她当真没能失了清白,总得想办法证明自己还是完璧之身呀,不是吗,老爷?” 第178章   顾云瑶重回文舒斋, 夏柳还有薛妈妈她们都已经知道她回来, 又不敢多问什么,怕勾起什么不好的伤心事。   看到顾云瑶的脸好像瞬间消瘦了许多,薛妈妈又知云瑶这孩子, 肯定是上她祖母那头去瞧过了, 本想和肖氏一样,宽慰宽慰她,可这孩子最怕别人担心她,反倒是反过来安慰了她们:“我没事的,薛妈妈, 我就是累了, 睡一觉就好了, 明儿个还要早起,我得上祖母那里去瞧瞧。”   她都计划好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 要每天都去老太太屋里坐坐,多陪她说说话。顾云瑶还问桃枝和夏柳,老太太这个模样已经多久了。桃枝夏柳两个人, 都是哽咽着告诉她:“姐儿您失踪了以后,老太太就在小佛堂里祈求您能快点儿回来,等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昏倒在里面了。”   她们两个人从库房里找来药膏, 把顾云瑶的鞋袜去掉以后, 才发现她双脚上面有被锁过的痕迹。   触目惊心的血痕, 本来已经有些好转的迹象,因为她要从楚容那里逃跑,故意从石阶上摔下来,伤口又开裂了。   桃枝全程都默默地,将药膏替她上好。夏柳已经红着一双眼,默默垂泪了。这是她们府内从小伺候到大的小姐,老太太的掌上明珠,眼里的蜜饯儿,平时捧在手心里,就怕摔了,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最后桃枝和夏柳两个人也不敢说什么,把她伺候好睡下就默默退出去了。   顾云瑶是真的累,沾了枕头很快就能睡着。不管是在苏英的手里,还是在靖王的手里,都是她不熟悉的陌生环境,连续几日几夜她都没能好好睡一个好觉。在楚容那里还好一些,因为发烧,头昏脑涨的,已经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睡了好多个时辰。在苏英那里,她连饭菜都不敢多吃一口。   回到顾府以后,不管怎么样,都让她很安心。这里有她熟悉的人在。这里有祖母,有大房的两个哥哥,有桃枝薛妈妈,有大伯母肖氏,有庶妹顾云梅,还有很多人,在她不见的时候,大家都很牵挂她……   睡梦中的顾云瑶,本来紧紧皱着双眉,可能是做了什么噩梦,那和她平时敏觉沉稳的模样相差甚远。黑衣里,一个玄色的身影来到她的身边,几乎是与夜晚融于一体,他的双眼已经能习惯黑暗。纪凉州走到小姑娘的身边,看到她紧紧蹙着一双眉,不禁想她,是不是心里有什么很难受的事。   他垂下眼眸,慢慢地将手掌放到她的前额,就像小姑娘五年前为他做过的一件事一样,想为此抚平她的伤痛,总觉得平静安详的样子才更适合她。   但是大掌刚落到她的额际,她就醒了,睁着一双无辜,好像随时会垂泪的眼睛,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顾云瑶以为自己在做梦,没想到连梦里,纪凉州都会这么真实了。   这双手好像他本人的一样,虎口有茧,但又不像习武之人那样的粗糙,他的皮肤要更白净,摸起来很舒服。   顾云瑶刚抓到他手的时候,纪凉州就是一怔,觉得打扰了小姑娘的休息,不经意间,就想要把手收回来。   她又抓了抓,这次抓得更牢更紧了,不想他离开。明明是做梦,难得这个梦这么真实,就好像他本人真的在她的身边一样。顾云瑶怎么舍得放他走。   就让他站在身边,还用那种很楚楚可怜的声音说话:“不能再多陪我一会儿吗?”   如果她知道她在说什么的话……   大概是做梦吧,顾云瑶居然又难得地从他的嘴角,看到一抹很无奈的笑容。   “会陪着的。”他走得更近了一些,还把身子低了一点,声音就好像在她的耳边徘徊。   顾云瑶清晰地听到他在说:“我一直在你身边,会护你周全。”   莫名其妙的,听到这句话,她居然想哭。   纪凉州根本不傻,还知道要骗她眼泪。   太坏了。   顾云瑶又看向他,想和他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但是他的手掌在她的怀里,做这样的举动,说不定会被他笑话成是小孩子的举动。   可纪凉州不是那种会随便笑话别人的人。   他一直都挺……沉默的。   “你不要骗我。我很容易当真的。”应该是在梦里,顾云瑶更能放开自我,和他好像在撒娇着说话。   真的像一个孩子,但是在他的眼里,她就应该是一个孩子,更应该依赖他才对。   五年前,那个小小的头也不回的倔强背影,明知道以自己的脚程根本追不上她表哥的马,还是那么顽固地想送蔺绍安一程。   那个时候,纪凉州就觉得,小姑娘应该回头和他说一声,“拜托你,带我去追他”,他不会不帮的。虽说那时候是为了应誉王的命令,但其实,可能那个时候,他就有这部分想要祝她一臂之力的私心。不忍心看到小姑娘受到伤害的表情。   “没有骗你。”也不会骗她的。   纪凉州把另一只手掌又放在她的额头,这下顾云瑶有他两个手掌了,想走也走不了,除非他强硬一点,但他不会那么做。   睡着之前,顾云瑶好像听到他在耳边说了一句:“睡吧,我就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   还说了一句什么:“如果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   “我不会让你,被他们欺负的。”   第二天顾云瑶一醒,身边早就没有什么纪凉州了,把桃枝唤过来,桃枝也说昨夜的她睡得很沉,因为担心顾云瑶,所以桃枝在半夜里睡不踏实,进来过好几次,都没发现什么异常。顾云瑶也没再问什么了,估计真是她做的一场梦也说不定,却总有种,略微遗憾的感情徘徊在心头。   接连两天在顾府内,都是相安无事的生活。顾云瑶去老太太那里每天陪着,在她的身边说很多很多话,但老太太都没有什么回应,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只有连绵不断的呼吸声。   顾云瑶也不打算放弃,每日都会有大夫前来问诊,然后她会问大夫情况如何了。   顾云瑶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其实情况根本不像肖氏他们说的那么好,是非常的不容乐观,大夫一边替老太太针灸的时候,一边告诉她,顾老太太的脑内有淤血堆积,若是不能得到及时的疏通,怕是……   她还是每天坚持过来陪老太太说说话。期望于能有好转的一天。   到了第三天,文轩阁内灯火通明,早早儿的,惠姨娘就把一个重要的人物给盼过来了。   顾云芝难得能规矩地坐在她的屋里,她以为她的女孩儿终于是想通了,现在母女两个人就该同心协力。等年后一过,顾云芝风风光光乘八抬大轿嫁到姚府,整个京城里面谁不知道兵部尚书姚宗平家里,有一门亲事?到那时候,顾云芝就能扬眉吐气一把,要知道,她将来的公公是正二品的官员,就算如今她以后的夫君姚丁霖没有一官半职,路还长着,有父亲姚宗平的相助,不怕姚丁霖以后的仕途会不稳。   虽然惠姨娘明白,她始终是前任那个高高在上的内阁首辅林泰的女儿,但今非昔比了,她在顾府里的身份,始终是一个不能有正妻之名的姨娘,而她的女儿顾云芝,就是一个姨娘生下来的庶女。但是嫁给姚丁霖以后,就完全不一样了。   顾云芝一过去姚家,就是正妻的身份,不用看别人的眼色,也不用被别人笑话她的出生不好。谁敢笑话她是一个庶女,就等同于在笑话以前的姚宗平。因为姚宗平是寒门庶子的出生,最讨厌别人瞧不起他是一个庶子的身份。   顾云芝看到母亲欢欢喜喜地带回来一个人,也不诧异,这是她母亲计划好的,自从三天之前,和顾德珉说了那番话之后,惠姨娘就不再有所动作了。她明白,生母惠姨娘,比谁都要痛恨顾云瑶那个小丫头。她何曾不是一样?若不是当年顾云瑶那个小丫头背后捣鬼,或是带着父亲故意来文轩阁,听到她说的那些不该说的话,顾德珉也不会大发雷霆,冷落她和惠姨娘两个人长达五年之久,还把以前她们背后的希望,将来的顶梁柱文哥儿给带走了,抱给别的姨娘去养。   惠姨娘故意在三天前点了一个题,让顾德珉自个儿去想,这两天来他夜夜都睡不好,越想越觉得林明惠说的事情,十有八/九会发生。家中女孩儿的清白是他最看重的事情,以前顾云芝多瞧了蔺绍安和纪凉州两眼,他都得过问一下,顾云瑶消失了这么久,就更是他心头的一块病,于是又来找惠姨娘商量此事,惠姨娘才能进一步往下推敲,敲打着,敲打着,就把一个专门可以看看女子贞洁在不在身上的稳婆给找过来了。   倒也不能叫大房或是二房其他的姨娘知晓,惠姨娘一边说着猜疑的话,一边又想从中中和,一直告诉顾德珉,可能是她想错了,而且她也很“贴心”地在为顾云瑶着想,毕竟府内小姐的清白很重要,此事不能过分宣扬。一来这么做,可以了却顾德珉的心病,二来,也能为自己在顾德珉面前,重新搏一个温柔贤惠的好名声。   她把这稳婆安排进来,明面上用的是亲戚的身份,年前来顾府里头探探亲,就没有人怀疑了……   等到顾德珉下早朝,他领着那个稳婆,惠姨娘在后面跟着,看到顾德珉在前面,背着手急急地在走,就知道那小丫头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了。惠姨娘终于能够又重新扬眉吐气一把。   顾云瑶正从顾老太太的屋里出来,和接应她的桃枝一起回到文舒斋,便看到父亲和惠姨娘两个人,领着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妇人过来。   桃枝只觉得这场面很不妙,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到顾德珉几乎是怒发冲冠地,皱着眉说了声:“你回来的正好,进屋里去,给这位妇人看看!”   旁边的惠姨娘露出了惋惜的面容,她向来如此,显得很无辜,好像在劝说顾德珉不要冲动似的。   顾云瑶在心里冷笑,果然惠姨娘,就喜欢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故意发难。 第179章   对方根本就是来者不善, 桃枝也立马醒悟过来他们想干什么, 拦在几个人的中间,不让顾德珉叫那妇人把顾云瑶带进去。   “让开!你这做下人的,倒是要骑在做老爷的头上了?!”顾德珉要一把推开她。   桃枝偏生不让, 还想抱住顾德珉的手, 让顾云瑶快走。   但是走,要走到哪里去?她行得正,做得直,为什么要走?   顾云瑶就站在这里,看着那个妇人, 还有惠姨娘, 笑了笑:“父亲, 女儿的清白,何时需要其他人来证明了?”   顾德珉一愣, 果然顾云瑶也看出他们想做什么事了?   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要败露, 惠姨娘赶紧前来打圆场,原本她还想看到小丫头,因为父亲的唐突之举, 而感到恐慌的神情,结果顾云瑶倒是好,气定神闲地和他们在说话。   那也休怪她无情了。   惠姨娘柔声地在顾德珉背后说道:“老爷,您是知道的, 妾身不是那个意思, 也绝没有那种意思, 只是二小姐去了那么久,妾身日日夜夜都很担惊受怕,万一二小姐真是被不轨之徒带走了,去了那么多日子,如今人是好端端地回来了,但总要仔细瞧瞧,二小姐到底受伤了没有。”   顿了顿,她又说:“老爷您也是知道的,妾身是一个有孩子的母亲,袒护孩子,就是作为母亲的天性,二小姐从小就没有先太太护着,二小姐可能与妾身一直有什么误会,但妾身确确实实将二小姐当做是自己的孩子来看待。我明白,若是这样说,会引得二小姐不高兴,毕竟妾身只是一个下作的姨娘罢了,一个做姨娘的人,把正正经经的嫡出小姐比作自己的孩子,着实是想叫人觉得生厌呢……”   她的话音还没落,已经起了效果。   顾德珉越听,眉毛皱得越深,特别是听到惠姨娘提到什么,她只是一个下贱的姨娘罢了,还有什么顾云瑶一个正儿八经出生的嫡出小姐,根本不可能把一个姨娘的关心当做好事,反而会很厌弃,就回过头,安慰林明惠道:“今儿我就放话了,谁敢这么看你,就把那人领到我面前来,赏他板子!”   话虽然是讲给林明惠听的,但其实根本就是说给顾云瑶听的。   她哪里不明白父亲的话中有话,这一段话的含义,连桃枝听后也立刻心领神会。   桃枝更加担忧地看向顾云瑶。   顾云瑶坦然一笑,要知道在顾德珉的心里,惠姨娘曾经的身份还是那个原内阁首辅林泰林大人的女儿。惠姨娘也一直自持这种身份,不把其他人看在眼里。说到底,姚宗平催促儿子姚丁霖上门来提亲,反而是件好事。   顾云瑶有话要说,也是慢慢开了口:“父亲,女儿有些话一直藏在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   惠姨娘双眉微蹙,总觉得事情可能会朝预想的方向脱离,这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事,以前就是因为太轻敌了,认为顾云瑶这个小丫头才不过是一个七岁大的孩子罢了,与她们构不成威胁,然而后来经过的事,不管是惠姨娘还是顾云芝,都为此付出了很惨重的代价。   惠姨娘赶紧抢在她先头说道:“老爷,王婆是妾身好不容易请来的客人,总不能叫王婆一直待在这里,瞧我们府里的笑话。”   顾德珉双目如炬,看向王婆,确实是让外人在府内逗留越久,越不是什么好事。加上王婆也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好,发现这位顾府的二老爷正望向她,只能朝着他,微微地笑了笑,让顾德珉心中更加计较,想快点把此事摆平才好。   他虽然经由谢钰之口,怀疑过是苏英所为,但苏英抓了人之后,会好端端将女孩儿放出来?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告诉别人顾家小姐失踪一事,就是与他有关吗?!   顾德珉潜意识里也不想相信是苏英所为,他还没有这个本事和苏英对抗,隆宝帝的态度能证明一切,同样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比起阎钰山,比起苏英他们,其实他顾德珉,什么都不是。若是女孩儿真的吃了亏,查出个什么一二来,若是真的是苏英所为,他也只好把女孩儿拱手送到苏府里面做人小妾去!   顾德珉阴沉着一张脸,惠姨娘看到时机正好,还在催促着他,顾云瑶突然一声“慢着!”,几个人只好又顿了顿。   顾云瑶淡淡地看了一眼惠姨娘,她如今急不可耐的模样,真的好像是一个笑话,如此心浮气躁,倒不像往年那个能放长线钓大鱼的人了。顾云瑶道:“父亲,兵部尚书姚大人突然来府内代他家的公子,向大姐她提亲,真的只是因为仰慕当年原内阁首辅林大人吗?”   顾德珉疑惑地看了看她:“什么意思?”   顾德珉做事向来优柔寡断,因为他生性多疑,在朝廷当中从来不投机于谁,也是怕影响到自身的仕途。像是当年的林泰党,和如今的首辅陶维党们,斗得水火不容,他从不掺合进谁的党派之争中,算是一个保守的明哲保身的手段。   这么多年来,倒也能落得一个“清静”。   顾云瑶放够了长线,开始收线,说道:“若是当真仰慕当年的首辅林大人,为什么在林大人被贬之际,没有帮着他的这位‘恩师’说一些好话呢?”   惠姨娘一听就知道不妙,她想引出什么来,赶紧柔声道:“珉郎,你可千万不要听二小姐的片面之词,那种情况之下,还怎能说好话?妾身一直都知道,许多我父亲的学生,都不敢与之再有牵连,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珉郎又不是不知道。若是二小姐在怪姚大人没有为我父亲争一口气,那便是在怪珉郎你当年也对我父亲见死不救。可我父亲的命最终还是被保下了,不仅是我父亲,连我兄长也是,若是当年朝中的大人们,全都一个个上书向皇上求情,势必让皇上产生一种忠奸不分的想法来,这就是在说皇上,他连最基本的分辨好人坏人的能力都没有,到时候,就不仅是责难我父亲和我兄长他们那么简单了,会牵涉更多的官员。所以这么多年来,妾身从未怪过老爷您,因为您的良苦用心,妾身是真真切切地明白啊。”   不愧是林泰的女儿,漂亮话一句一句接着来。   顾云瑶加重了语气:“惠姨娘如此急着为姚大人辩解,还将我父亲一起拉下水,这般用意,真的不是在怪我父亲当年见死不救?”   显然,还是她更胜一筹。   惠姨娘脸色一僵,看向顾德珉。   可顾德珉一直在看顾云瑶。   “珉郎……”她柔柔地唤了一声,顾德珉却出手制止让她别说话。   顾云瑶接着道:“我可是听说,姚大人三十而立之后才娶了如今的妻,这之前,姚大人一直在忙什么?忙两广总督的事务,还是在忙……与惠姨娘之间的联系?”   顾德珉倏地看向惠姨娘,这般质疑又狠绝的模样,令惠姨娘不禁愣了片刻,这是自上次顾云芝被打了以后,第二次看到顾德珉用如此可怕的一张脸,看向她,一定是又触到了他的逆鳞。   惠姨娘明白,顾德珉最讨厌的事情,从之前先二太太蔺月柔身上发生的事情,就可看出,他最痛恨的事便是,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交往甚密。乃至二房几个女孩儿的名节,他都要严守把关。   那就是他的心病。   顾德珉看着惠姨娘,死死盯着她,想看看她的脸上,会不会流露出一点不自在的表情。   惠姨娘极力克制,不敢轻易败露。   但他也是一个在官场里沉浮了多年的官员,朝廷里的那些尔虞我诈、昏聩无能,他也看得太多了。   一般人要想耍出小伎俩,根本逃不出他的双眼。之前顾德珉就怀疑,官级比他大两品的姚宗平,为什么要选择他们家的庶女做将来的儿媳?   那时候姚宗平,确确实实说过是因为仰慕林泰,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经过顾云瑶的点拨,总算有点头绪——姚宗平为什么都三十岁之后才娶妻生子?姚宗平说仰慕林泰是假,怕是真的仰慕的人,是林泰的女儿,他如今的姨娘林明惠吧?   怕是顾德珉已经猜到了那一层,两世为人,顾云瑶已经能大致掌握父亲的思想,林明惠也很擅长拿捏人心,但相伴她父亲更久的人,是她。   顾云瑶适时地说道:“一旦姚家公子姚丁霖娶大姐过门之后,不就可以仗着是亲家的关系,两家人之间,可以经常走动了吗?若是大姐她想念生母心切,把惠姨娘接去姚府上小坐半日,父亲您每日忙于政务,又能如何知道?父亲是真的辛苦,每日要奔波于顾府与皇宫之间,拿了俸禄还要养我们这些小辈,还有姨娘她们,不知到时惠姨娘是否明白父亲的心血,用着父亲的钱,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姚府里做客,有没有想过父亲的心情……”   “林明惠!”   本来是带人过来要看看女孩儿的清白,可不想到头来过错全到了她的身上。   顾德珉怒不可遏地看着她,脑海里已经想象出将来林明惠穿着花枝招展的衣服,去姚府里做客。   他也是有耳闻,之前没想起来,如今全都想起来了!   姚宗平当年确实有意要娶林明惠,那时候林明惠拒绝了,嫌弃他的出生,但后来他官居高位,是两广总督,正逢林泰下马的时候,林明惠没道理再拒绝姚宗平,做一个总督夫人总比做一个侍郎的姨娘要好太多!   没想到被误打正着,林明惠两只眼睛都含了泪光,试图蒙混过关,但已经来不及了,她翻涌的心绪,蓦然睁大的眼睛,早就瞒不过官海沉浮已久的顾德珉。   “珉郎,你可千万别听二小姐她的片面之词啊……”   她的话音还没结束,就看到顾德珉正在瞪视她。   然后顾云瑶在说:“我没有说什么,倒是惠姨娘你,如此急着辩解,显得和兵部尚书大人有什么关系似的?”   是无奈的语气,但分明是对她的辩解感到无奈。   “啪——”的一声,顾德珉的手掌一落,已经重重打在惠姨娘的脸上。   这样还不足够,顾德珉气得直接把王婆撵走了。   更晚的时候,顾云芝也被他叫去书房里说话。 第180章   顾云芝起先不懂, 父亲好端端又叫她过去做什么。可是一想到惠姨娘带着王婆过去检查顾云瑶那小丫头的身子, 她就高兴,便也没将这事当一回事,只以为顾德珉叫她过去, 是想问她最近规矩学得如何了。   哪里想到, 刚一踏进顾德珉的书房里,看到他阴沉着一张脸,坐在那里,旁边地上还有跪着的惠姨娘在。   顾云芝的双肩微微一颤,声音也跟着颤了。她很少能看到父亲发火的情景, 但每当他怒容相向的时候, 必是她和惠姨娘遭殃的时候。   一声“跪下”, 立即从顾德珉的口中说出。   顾云芝怔了一会儿,只觉得心里饱含了委屈, 先是没跪, 只望着他,根本明白到底要跪什么。顾德珉还是在说:“跪下!”   她不敢不依了,立马双膝跪地。一边的惠姨娘几乎是跪着爬过来, 揪住他的下摆,动情地说:“珉郎,这事儿无关芝儿他们,你有什么话, 要怪便怪我吧!”   顾德珉垂眸看向她, 这是间接地承认了, 她真的和姚宗平之间有往来?   意识到说错了话,惠姨娘赶紧改口道:“珉郎,别忘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虽不是你的妻,却一直将您当做我身后的半边天。当年若不是有您在,我回到故里,还不得被随便打发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做别人家的太太,对我来说,只要能跟着珉郎,就是我毕生的心愿。难道您真的信了二小姐那番说辞,难道您真的忘了多年来我们二人的情谊?”   刚说到这里,外面又来了一个人,顾云芝大致从母亲的话中听出一点意思,没想到进来的这个人居然是惠姨娘的儿子顾钧文。   惠姨娘才知道事态到底往多么严重的方向发展。   又是一声“跪下”,出自顾德珉的口音,同样对着顾钧文在说。   顾钧文也不明白父亲今日叫他来想做什么,他本来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做功课,听到父亲让他下跪,他硬着头皮咬紧牙关,也是跪了。   惠姨娘又不敢在两个孩子的面前说出他们今日被罚的真相,怕伤到两个孩子的自尊心。   顾德珉却先开口:“你说,这两个孩子,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   顾云芝和顾钧文同时诧异地看向父亲。   ……   薛妈妈很快就知晓了事情,从顾德珉的书房那里得来的消息,听说惠姨娘和她的两个孩子又被好好罚了一通。惠姨娘不能去祠堂里面,就留在他的书房外面罚跪,顾云芝和顾钧文则被撵去祠堂罚跪。   这去祠堂里面一事,就是惠姨娘想出来的办法,想借用这个办法来证明两个孩子的无辜。   其实以父亲的多疑性情,顾云瑶已经猜出七七八八,顾云芝和顾钧文肯定会被遭到质疑,是不是这顾家的孩子。   究竟是不是,她也不敢乱说。光顾德珉的猜测,便能让顾云芝他们很不好受。   果然不出顾云瑶的所料,第二天第三天开始,接二连三传来一些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   先是惠姨娘被迫搬离文轩阁。也不是给她在顾府里面重新找个院子住,顾德珉直接差人将惠姨娘偷偷送出去,好像是送到了外面哪处田庄上面。   接着是方嬷嬷,被顾德珉以一个口无遮拦、胆敢唆使主子行事的重罪给好好惩治了一番,拖下去在院子里重重打了几十板子,打得她屁股一片血色,皮肉几乎分离。方嬷嬷年纪已经很大了,难以承受这么多的板子,躺在床上几乎和断气了一样,很可能这辈子都没法再下地走路了。   顾德珉直接联系了方嬷嬷老家的人,给她的家人拨了不少银两,她躺在床板上,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没有人敢多问一句,方嬷嬷被带回了老家。远在田庄上面的惠姨娘被封锁了所有的消息,无法与外界接触,便也不能得知方嬷嬷其实已经被送走的消息。   原本他很器重的唯一一个儿子,顾钧文,身边配了好几个一等二等的丫头,顾德珉也重新分配了一番,将其中一部分人拨走。   至于顾云芝,本身日子便不好过了,距离嫁入姚家的日子越来越近,她被禁足在敬宁轩内不得到处走动,原本和老太太想商量的嫁妆,也彻底没戏了。   原本他还想把姚家的婚事给拒了,就算林明惠极力地证明两个孩子是清白的,她也是无辜的,他还是怀疑,林明惠和姚宗平两个之间,可能有着什么。顾云瑶曾经推测出的话,越想就越是那么一回事。先把林明惠安排到外面居住,也是为了眼不见为净。   其实如今还有一样事情,顾云瑶还没揭发,就等着顾云芝自己先撞上南墙。她还想放条长线,钓条大鱼。   这段日子里,顾云瑶每日去老太太屋里陪她说话,听大夫的意思,躺着的病人需得多多帮他们活络筋骨,包括替老太太擦洗身子的活,顾云瑶也都一一包揽下了。   新年很快就到了,顾府上下又迎来喜庆的一天,仍然是每一年的惯例,由顾钧祁写对联,顾云瑶从他那里讨来,拿到二房还有老太太这边也都给木门贴上了。   之后又与顾云梅两个人,和几个小丫鬟一起剪窗花。一张张漂亮的窗花从手中现形,肖氏没有女儿,她就喜欢上二房的两个女孩儿这边坐坐,午后的阳光正好,洒在她们几个人的身上,大太太与两个女孩儿之间有说有笑。   顾云瑶又长了一岁,如今的身高更是抽长了一些,肖氏喜盈盈地看着她,如同看待自己的闺女。   免不得要说些好听话,同时抓了一把山核桃进她的手里。桃枝在后面又把山核桃接过去,替她们用小板凳敲碎了,挑出核桃肉给她们吃。   肖氏这么开心是有原因的,怕是云瑶这孩子还不知道,她也将好事将近了。   至于顾云瑶失踪的那段日子究竟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始终没有真的交代。   肖氏不想逼迫这个孩子,她已经够可怜了,从小没有娘护,亲爹又不宠她,好不容易忍到惠姨娘被送走的一天,如今最疼顾云瑶的老太太又生病了,还没什么知觉,谁人与老太太说话,她都不应。   这孩子心里得藏着多少事?   肖氏不想逼迫顾云瑶,若是当真是什么不好的回忆,她也不想再勾起这个孩子的害怕。   就当那几日,她去了侯府小住了一段日子。   她们这是苦中作乐,老太太自病了以后,肖氏还有顾云瑶她们,很少能这么笑了。   几个人正有说有笑着,有人从外面进来通报,看脸色,还很着急的模样。   肖氏让这个传话的人进来,是府内的管事,他看到二房的两位小姐都在,正好,他要说的事正巧就与二小姐有关。   管事立即道:“大太太,二小姐,三小姐,府内突然来了一位贵客,说是一定要见见二小姐。二小姐,您赶紧随小的去瞧瞧。”   肖氏也不知道这个要见顾云瑶的人究竟是谁,好像排场还很大的样子,连府内的管事提及到那个人,说话都开始不利索了。   她问道:“仅是叫二小姐过去见见吗?除此之外没有别人了?”   顾云瑶平时很少出闺阁,京中那些太太的圈子,她也很少有机会去融入,更别说会认识别家的小姐或是贵人了。这般着急地要见顾云瑶,反而引起了肖氏的困惑,究竟是何人?   那管事头上已经冒了冷汗,不敢有虚言:“是王爷。”   “誉王吗?”肖氏不假思索地回答。毕竟誉王是顾云瑶的姨夫,来瞧瞧她,也不稀奇。   顾云梅全程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们俩,反应总比别人慢一拍。   只有顾云瑶突然把手里的窗花剪坏了。   管事答:“是靖王。”   “什么!”肖氏也跟着惊讶起来。   顾云梅被留在了屋中,肖氏和顾云瑶一起去看看情况,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来报的管事会那么紧张。   前厅里正坐着一个男人,生得既高大,又伟岸。身上着四团龙纹饰的锦袍,腰间系着的是玉革带,一副雍容华贵、又冷傲孤立的气场。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正在品府内下人敬上的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四溢的茶香,顾云瑶闻出来了,居然是她很喜欢喝的碧螺春,或者说,是她当年跟着谢钰,模仿谢钰而喜欢喝的洞庭碧螺春。   出现在她们眼前的,不仅是靖王楚容,还有他带来的若干护卫,一个个都是高手中的高手。绵密的呼吸,气派十足,全都挎着刀而立。   楚容带来的人,近乎多达百人之多,小小的前厅里面挤不下了,就有一大部分站到了院子外面。当时她们来的时候,那些个护卫全用目光迎接着她们,每走一步,不说顾云瑶,就说肖氏,也感觉脚上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不久之后,刚下早朝的顾德珉也被叫到了前厅里面,看到偌大的前厅熙熙攘攘挤满了人。而人群中,那个左眼上有着刀疤,正慢条斯理品茶的男人,只轻轻抬了眼睛,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看向他这里。电光火石之间,他两条腿都软了。   顾德珉的脑海里轰然一空,想到了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想到了在火光映照在他脸上时,为争夺蔺月柔的尸首,拼命与对方撕扯的过程中,他揭露了那个人的面巾,看到了,看到了面巾下的抢尸首贼人的真容。   靖王,楚容!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顾德珉无法抑制住心里的恐惧,皱着眉问他。   其实他更想问楚容,他已经得到了蔺月柔的尸首,他最爱的女人的尸首,他还想要怎么样?!   “怎么,”楚容知道在这个家里,顾德珉一定很不欢迎他,但是,他也不是为了看顾德珉那副可笑的脸来的,楚容几不可闻地笑了声,“我来看看我的义女,都不行吗?” 第181章   笑完了以后, 他就将目光转向了顾云瑶。   顾云瑶早已知晓这次前来的王爷定然会是靖王。除了他之外, 也不会再有其他人。原本还在猜测他究竟想做什么,没想到他一开口,就称呼她为义女。   楚容的话刚说完, 顾德珉和肖氏也同时看向顾云瑶。   被王爷收做义女, 肖氏可从没听说过。再者这不会乱了辈分吗?   靖王和誉王是兄弟,虽然不是同一个妃子生的,但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整个顾府的人都知道,誉王是顾云瑶的姨父,而今靖王要认顾云瑶为义女, 那他和誉王之间的辈分, 又该怎么算?   其实这都不是重点, 最让肖氏困惑的是,顾云瑶什么时候认识了靖王?靖王刚从四川回来, 也是最近的事, 按理说,顾云瑶至今从未见过这位冷面王爷才是。   楚容是真的冷。面冷心也冷的感觉,唯有当年对蔺月柔的事, 他才会流露出真情实意来。   顾德珉听了他的话,也感到费解,甚至迎来了这么多年来在心头难以驱散的噩梦。   之前顾德珉一直怀疑,顾云瑶不是和纪凉州私奔了, 就是有可能真的像谢钰说的, 是被苏英劫走了。但顾云瑶一直守口如瓶, 似乎明白,有些话说出口以后,也会对她不利。譬如顾德珉确实有想过,如果当真是苏英将人劫走,为了以示女孩儿的清白,他又斗不过苏英的情况下,很有可能将顾云瑶安排去苏府里面做小妾。却从来没想过,背后还有一个靖王会出现。   楚容品完茶,将茶盏搁置一边,这里是顾府,却好似他常待的靖王府,竟然反客为主,吩咐顾府的管事下去再添一杯茶。   “看到义父来了,应该敬茶才是。”他似乎是不经意地看向了这里。   顾云瑶一望见他的眼神,心中已经了然。无需告知别人究竟在何时,又是在何地,他收她作义女。因为根本是无中生有的一件事。而今他要将这件事更加名正言顺化,也不需要给别人一个交代,只要叫别人明白,她就是他的义女好了。   若是其他寻常人家遇到这件事,应当高兴才是,日后有一个这么大的靠山罩着。然而顾云瑶完完全全笑不出来,甚至避之而不及,他居然已经将她“认作”义女?根本不需要经由顾德珉的同意。   她可根本没想过要做他的义女!   “不过来敬茶吗?”楚容望着她,声音清冷,且天生有种王家之气,压迫得顾府众位都大气不敢出一声。   肖氏不禁想,若是老太太这个时候还清醒着,就好了。   指望不了二爷,她眼光一瞥,看一看顾德珉,后者已经吓得哑然失声了。   她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顾德珉,在二房这边,他说话向来很有分量。因为二房没有可以主内的太太,偶尔顾德珉也会肩负起管内宅的责任。他从小秉性好学,又聪颖,顾老太爷的两个嫡子当中,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嫡幼子。可他活得越大越是糊涂。即使这样,在府内说话,他也比较有威严。面对此时此刻坐着的楚容,顾德珉却像是矮人一截,分明在恐惧着什么。   但是顾云瑶不一样,顾云瑶在脑海中闪过无数次的念头,是该忤逆楚容的话好,还是该顺从他的话比较好?   这些疑惑出现在她的心里,也只是稍纵即逝,很快顾云瑶就想明白,不管日后她爹要如何看待今日的事情,要如何询问其中的过程,甚至去责罚她,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都不应该轻易地忤逆楚容。   他可能是在试探,试探她的态度。   他为了得到今日的成果,已经按兵不动好多天,等待她重回顾府,并且养好了身子以后,才有所动作。他今日要的结果,已经被定下了。就是她必然会成为他的义女。   皇家之人的面子,岂是那么容易拂掉的?   怕是顾德珉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不敢在靖王面前轻易地说出什么,怕惹得他一个不高兴,告到皇上那里,以下犯上等等罪名都好,顾德珉这一生的仕途可能就毁了。   顾云瑶不是为了保全顾德珉的仕途,而是如今的趋势确实骑虎难下了。   不过是认他做义父,仅是如此,气氛就紧张起来,所有人都在盯着顾云瑶的一举一动。包括楚容。   楚容看着她,想看看她会如何做,是会兴奋,还是恐惧担心害怕。但是这几种表情,在她的脸上全都没有,让楚容意外的是,顾云瑶下一刻,像是如释重负般地想到了什么,从一边管事递来的漆盘里,稳稳地接了茶,再到他的面前慢慢下跪。   一声“义父”喊得清脆响亮,没有半点迟疑,也没有害怕出现在她的脸上。   顾云瑶的脸很镇静,既然靖王要认她做义女,不是不可为,前一世她对皇族的印象很少,仅限于死前明白,亲自下达了顾府灭门命令的人是将来的景旭帝,也根本不知道靖王楚容与她的生母之间,有过那么一段过往。   之前她也有想过,若是能够有机会涉足到皇族,接触到如今还是六皇子,而非将来登基皇位的楚荀该有多好。   如果将来的帝位不在楚荀的手上,而是在其他皇子的手上,如果身为太子的大皇子当日没有同宝驹一道摔下悬崖,落入山涧,这江山、这后世,可能就不会再一样。   为此皇室人员作为的坚强后盾必不可少,眼下不正好有现成的么?   顾云瑶的这声“义父”喊得干脆利落,让楚容都不禁怔了怔,原本以为这个小姑娘可能会抗拒一点,她却接受得很快。   楚容从她的手里接过她递来的茶,嘴角浮现出些微的笑意,将茶略微抿了一口,算作答应。   义女一事算是就此告一段落,楚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不想多留,锦袍一动,准备离开顾府。   身后一道声音却让他留步。   是顾云瑶。   楚容回过眸,看着这个小姑娘,相较前段日子的狼狈,她似乎出落得更加漂亮了,确实有她娘当年的风采,毕竟母女两个长得很是相像。然而顾云瑶是顾云瑶,她娘是她娘,终究还是两个人。   楚容原本只是觉得,她是那个人留下的孩子,想多留意一些,对他而言,若不是有那个人的光环罩着,她不过是众家女孩儿当中,长得非常出挑的普通人。   今日一见,却是叫他有些改观了,并且当真有了那么一点点兴趣。   便留步,听她详说。   外面风声萧萧,楚容身边的下人为他亲自披上大氅,只给她披上一件大氅的时间,顾云瑶顿时明白,也抓紧机会道:“义父,我有个不情之请,望义父还能成全。”   “你说。”楚容自认为这世上还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顾云瑶也确实没提出能刁难他的事情,“义父是文武双全的王爷,天南地北之间,也游历过许多地方,王府当中应是搜罗了不少名贵药材。此次回京,应是为应对突发情况,也带了不少在身边,若非如此,以义父的名义,一句话便能从其他各个地方继续搜罗名贵药材。既然义父认了我做义女,必是会在日后庇护我,恳请义父看在这个情分之上,能够赠送一些药材给我。”   楚容这时候清清楚楚明白她在说什么,他刚刚表现的态度是在试探她,而她竟然也有样学样,反过来同样地在试探他。   他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除了冷漠,好像还带了其他的什么,打量了她片刻以后,顾云瑶都是仰着头,直面着与他说话,这小姑娘确实有点儿意思,最后反而利用起他来了。正巧楚容来时听说,府内的顾老太太近日病重,确实需要点名贵的药材做引子,但以顾府的能力,哪里弄不到那些?   他身边的下人们都很诧异,没想到主子居然应了。楚容道:“今日本王回去以后,就会派人送些名贵的药材过来,你们且留着用吧。”   楚容说完这些话,就走了。   到傍晚的时候,果然有他派来的人,送来一堆十分名贵的药材,其中有两根手指粗的上好人参,还有灵芝、鹿茸之类。   顾德珉看到这一切,已经傻了眼。   很快顾云瑶被他叫到书房里面去谈话。   他没想到楚容真的是顾云瑶的靠山,如同当年她不知何时起,就和忠顺侯府之间的关系拉得那么亲近,侯府、誉王本来就是她的靠山了,那个江南谢家的谢公子,也是莫名其妙与她很是交好的模样,顾云瑶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的靠山?   不仅如此,第二日靖王那边又派人过来传话,说是请他的义女顾云瑶一道去山上的寺庙敬香,以求来年福泽保佑。 第182章   一大早, 靖王那边便已经派了许多人过来接她。   影壁前面停了一辆可容十人坐的豪华马车。   一个个挎刀而立的侍卫, 全部待在马车的周围。还有丫鬟婆子,也带了不少人侍立在马车前面。那辆马车由两匹马拉着。顾云瑶换上了一件颜色比较素雅的,豆绿色短袄, 桃枝还有夏柳她们拥着她出门, 肖氏也过来送行,总觉得女孩儿突然和王爷出去,她想叫她注意点安全。   池塘里养的睡莲都枯了大半,冬日之景似乎十分萧条,只有府内处处高挂的红灯笼, 还有张贴的对联, 显示如今步入新年。   以往顾老太太还清醒的时候, 每一年最喜欢的,便是去永安寺等京城各大寺庙上香祈愿。   今日老太太不在身边, 还略感清冷与寂寞。   肖氏一直在身边交代, 凡事切记不要强出头。她总是怕靖王别有意图,毕竟靖王以前想要娶的女人,后来变成了顾德珉的嫡妻, 而且间接害死蔺月柔的“凶手”,就是顾德珉。蔺月柔是被顾德珉和惠姨娘两个人活活气死的。   难保靖王不会怀恨在心,以此要挟顾家人,来做些什么。   可同时又觉得这样想, 是多虑了, 靖王若是真想做什么, 还轮得到用要挟这种手段?   顾云瑶被送到门口的时候,肖氏还想拦住她,那一个个挎刀而立的侍卫紧盯着她们几个人,肖氏又不敢多开口了。   本以为来的人里只有靖王身边的属下,岂知顾云瑶才近到马车之前,一双大掌从里面掀开了车帘,高德眉开眼笑地从里面跳下马车,挑开的一条缝正巧叫她们瞧见了里面端端坐着的楚容。   马车里面也极尽奢华,楚容略有些麦色的肌肤,手指一根根很分明,高德刚刚在马车内煮好了茶,茶香瞬间从缝隙里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味道。   楚容慢悠悠端起茶盏,目光略冷,站在顾云瑶身边的肖氏等人看到这一幕,不禁愣了片刻。   楚容昨日派人过来说要带顾云瑶上山去敬香,可没说要亲自来接!   他们昨日见到人的时候,就是坏了规矩,一时震惊而忘了要行礼。   车内的人好像知道她们想做什么,眼神示意了一下高德,高德将帘子挑得更高,笑了笑说道:“王爷的意思是,不用行礼了。时候不早了,姑娘还请快些上马车。”   顾云瑶只觉得眉心跳了跳,可没听说她要和靖王两个人同乘一辆马车。   但是车内的人在等着她。   不仅是楚容,高德也能很好地明白这位主子的意思,又道了一声:“姑娘快请上马车。”   她望望车帘里,那个正在端坐,慢慢品茶的男子。   又回过头,看到了一脸担忧的肖氏她们。   甚至肖氏还想为她说些话:“王爷的身子金贵,怎能与……”   话还没说完,楚容悠悠开了金口:“本王的身子金贵,那么本王义女的身子,也同样金贵。上马车吧。”   如此说来,不容置喙。   只是同乘马车而已,顾云瑶暗暗咬了咬牙,本也准备好了一番府内可以另外准备一辆马车的说辞,但看楚容的态度,绝不可能和她商量。   旁边递来了一个小丫鬟的手,借助这小丫鬟的手,她立即登上马车,好在这马车里面地方较大,她本想在离楚容远一点的地方安稳落座,岂知刚登上马车的那一会儿,一不留神,脚底竟然踩在了衣裙上。   脚底一软,顾云瑶生生地往前摔下。   同时高德将手拂开,车帘一落,外面的人只能看到帘子慢慢落下,瞬间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况了。   顾云瑶听到外面桃枝的声音,说想要跟着她一道去,被高德制止了。这一次,楚容铁了心只带她一个人去永安寺敬香。   旋即她就被一个有力而坚实的臂膀拦住,那掌心正好触在她的腹部,温热且宽大,很快她就落入了他的怀抱,茶没事,人也没事,楚容一只手稳稳端着茶盏,她还能看到车内亮着一盏灯,有流光在茶水里浮动。   另外一边,是他的左胳膊,正稳稳地抱着她。   不愧是经年累月练武之人的身体,遇事也能如此稳如泰山。   顾云瑶的身子一僵,立即想定了车内只有她和楚容两个人,被他这样抱住着实不妥。   马车已经渐渐往前行进,车轴轧在地面的声音十分清晰,顾云瑶立即抽身离开,离得远远的,几乎能立即掀开车帘,从马车内逃出去。   楚容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顾云瑶先开口为方才的失礼说道:“多谢王爷。”   谢什么?   楚容又看了她一眼,发现这丫头面对他时,无比的紧张。那份紧张,通过她的双目很好地传递过来,昨日她认他做义父的时候,可没有过这种紧张。   楚容喝完了这杯茶,茶盏放到一边,不禁想要问问她,他看起来有那么可怕吗?   却只说道:“本王对你没有非分之想,你不用这么担心。”   有这句话作保,却也不能消除她的警惕感,楚容大致也能猜测到,在她的身上都发生过什么样的事,她的这张脸,确实让许多男人看了以后会着迷,就像当年他也会对她的母亲一见倾心一般,世人都以为他是通过一幅别人拟出来的画像而喜欢了蔺月柔,就连蔺月柔本人也这么认为。殊不知当年他早在忠顺侯府里有机缘见过她,便是那一眼,就认定了要娶那个女人为妃。   楚容不咸不淡地提到了:“镇安胡同前段时日走水一事,本王已经命人调查出来了,那宅子,是苏英暗中置办的。走水的第二日,正好就是本王与你在树林中相遇的日子。听说苏英曾经带过人马上你们府内大闹过,因此事,在朝堂之上,被你父亲弹劾了。”   听到他突然提到镇安胡同,以及与苏英的纠纠葛葛,顾云瑶一点都不感到诧异,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靖王的眼睛。   马车一路很稳地在前行,说过那番意味深长的话以后,楚容不再多说什么,而顾云瑶也没有多问。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终于来到蜿蜿蜒蜒的山脚之下。这里和之前来过时一样,说是山,近看没有那么巍峨。   冬日还有许多常青树在道路的两端,隐隐约约能看到几座庙坐落在半山腰上,被掩映在树木的苍翠之间。   永安寺由群山环绕,除了著名的万象殿之外,还有成景的塔林。一路踩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向上,楚容带来的一群人,浩浩荡荡拥着他们一起上山。   顾云瑶跟在楚容的身边,面前的这个男人,生得高大伟岸,走路时脚步似乎生风,步伐迈得极大,等到闻得她气喘吁吁的声音时,楚容又故意放慢了脚步,回眸看了她:“要高德背你上山吗?”   她之前身子还未好全,往上爬时是有些吃力。顾云瑶自认身子还没有那么娇气,便说不用了。一边高德已经洗耳恭听等候着,随时随地要背顾云瑶上山。没办法,新主子说什么,他都得听着。眼下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能背顾云瑶上山的存在。   她喊他一声“义父”,其实也是受楚容的逼迫。万万没想到,他确实也在照顾她。   路上还有其他的香客。一行人浩浩荡荡上山后不久,楚容先派人过来放了一张小杌子,让顾云瑶坐下。   顾云瑶没有再推拒,身子一旦沾上小杌子时,两条腿才觉得发软。头先她以为这是一个非常冷面也铁石心肠的王爷,通过这件事对他小小地有了改观。楚容居然把上山后能发生到的一切事情全都计算好了。   顾云瑶正在稍作休息,很快有丫鬟端来一份事先煮好的甜汤。捧在手心里时,碗口居然还是热的。   百合嚼在嘴里,软软糯糯的,几乎能化开。蜜糖的分量恰到好处,融化在口中,甜而不腻。   她在喝的时候,发现楚容没有喝。   楚容其实不爱吃这些甜食,只是想到,她可能会在爬山的途中没了力气,特叫人做了准备。为保证吃到嘴里时还能是热的,下人们为此做了很充分的准备,食盒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包了许多棉布。   楚容站在一边正和一位手下说着话,似乎在商量什么大事情。   她离他们还有些远,听不清楚。   山上熙熙攘攘都是人,新年一到,许多人选择上山烧香拜佛,祈求这一年能够安稳太平。   她坐在这里,却也有侍卫在保护她,以防有人拥挤着走过来,将他们之间冲散。顾云瑶的身边,都是一个个挎刀而立的侍卫,别人见到此等景象,当真不敢再靠近。   虽然在和属下谈话,顾云瑶感觉到,楚容的目光时不时会回到她的身上。他眼神锋利,与人说话时,两片薄唇一张一合,似乎是很冷淡的表情,她却从他的身上体会到了一种顾德珉未曾给过她的感受。   是一种安心感,一种父亲才能带来的安定。   虽然知道,楚容不可能是她的父亲。从小到大缺失的父爱,让她一度以为其实并不那么需要,当以前顾老太太问她怨不怨父亲的时候,她说过不怨,只要老太太在身边就好。曾经也以为不怨,两世为人,都不受顾德珉的宠爱。顾云瑶以为已经看淡这一切,才发现,一旦接触到这份冷暖的时候,她比谁都渴求着父爱。   感觉眼角有点微湿,顾云瑶赶紧低头,垂眸看向手中的汤碗,突然身边一阵脚步声响起。   顾云瑶抬起脸,人群里一片喧哗,有人气势汹汹地朝她走了过来,似乎没发现楚容就在附近。   苏英也没想到今日会这么巧,他的妹妹苏婉今日说想要来上上香,但因有事,不便抽身离开,他就代替妹妹过来上上香。   不过与此同时,他还带了另外一个人一起过来。看到顾云瑶的时候,也是十分诧异。 第183章   蔺绍安绝对想不到, 今日被苏英邀请过来上山, 本意是说敬香,实则是想再次从他口中逼问出顾云瑶的下落,结果他想找的那个人, 就出现在面前。   头先蔺绍安也派人去跟踪了苏英, 想借此机会查探出顾云瑶的下落,但苏英反将了他一次,他派去的人不仅没暗中调查出顾云瑶被软禁的地方,还被苏英设局中了埋伏,被故意引到了皇宫附近, 险些以一个为患皇上安危的贼人逮捕。   之后苏英更是胆大包天, 当面来要挟他。若是他不乖乖听话的话, 难保这顾府小表妹的安危。   其实这点手段也对付不了蔺绍安,他也知道, 苏英还不敢真的拿京官家里的小姐开刀, 若是事情捅了出去,捅到皇上跟前,苏英这后半生的朝廷命官生涯, 也该结束了。   但是一切的根源,似乎出自他的身上。自从顾云瑶被抓了以后,蔺绍安一直在自责,若是当初他对她没有那种想法, 若是没有那么抗拒和定南侯家的婚事, 顾云瑶也不会被卷入其中。   若是, 他没说过想要娶她……   蔺绍安的嘴角,顿然扯出一抹淡笑。   与边关将领还有士兵们,经历过残酷的战场,那些杀伐果决,都是在瞬息之间做出的决定。   纵是有再残酷的战事出现在他的面前,也不会为此而动摇。但是看到顾云瑶那张安详柔和的脸时,他的心里,瞬间一抽。   曾经有想过,只是万一,如果顾云瑶这小丫头在面前哭了的话,他一定会动摇,会自责,会无比难受。   顾云瑶也万万没想到,会在人群里一眼看到站在苏英身后的蔺绍安。   苏英往她这边走来的时候,有点莽撞,不小心撞到了身边其他的香客。   原本有几个香客想和他算账,一见这个男人气势汹汹的样子,瞬间不敢再说什么了。   苏英也觉得很意外,当初被她逃了之后,他已经做好了要被言官等一帮老家伙们,在朝堂上面唾沫横飞地淹死他。他早就计划好了,如果真的出现那个场景,就把阎钰山和阉党们全部拉下水。   救顾云瑶的人是当初叛国案的主犯纪广的儿子,作为主审官的阎钰山竟然办事不利,偷偷让这么一条大鱼溜走,还让纪凉州活到至今这个岁数,隆宝帝得知后,一定会大发雷霆。到时候他再添油加醋一下,或是派人弹劾,隆宝帝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隆宝帝本也有意要打压阎钰山他们,只是迫于一些无奈,迟迟不能下手。让两家重视的侯府联姻,就是为了对付阎钰山。   光是要让阎钰山去和隆宝帝解释,就得花很长的时间。到时候他就能转移群臣的注意力,不仅随了皇上打压阉党的心愿,还能全身而退。   只是看到顾云瑶安然无恙坐在那里时,他还是气,脸色僵住了一瞬,笑都不曾笑过。   很快顾云瑶的手被他狠狠扼住,苏英冷了一双眸子,静静看向她,他抿着唇,极低的笑声,只能顾云瑶听得见。   每回看到她的脸容时,就会想到她得意洋洋的表情,苏英也明白,如今这样做并非是什么好的行为,人多舌杂,轻薄良家女的名声可不是好的。她如今肯定是回去了,继续当她的顾府二小姐,而他为了困住她,引出纪凉州那条大鱼,甚至不惜牺牲了二十多个兄弟的性命。   这部分人的事情,被他极力压下去了,否则闹到皇上跟前去,也很难做。   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要掐住她。   顾云瑶被掐得痛极了,手腕都已经见红,身后忽然走过来一个身影,旋即苏英就觉得他的手腕也是被人狠狠一捏,不容小觑的力量,让他的脸色因为疼痛,顿时变得有点红。   蔺绍安狠狠捏住他的手腕,他高兴的时候是笑着,生气的时候也依然笑着,望向苏英,好像是很轻松爽朗的语声:“苏大人,这里又不是内皇城,都是一些普通的寻常百姓,过年了,大家都图个吉祥,来山上烧烧香拜拜佛罢了。您平日里紧张皇上的安危,也实属正常,可这当真不是内皇城,您今日也不是以神机营副将的身份来此,瞧你这紧张的,不如我们还是去万象殿里吧。”   手上的力道慢慢被松开,顾云瑶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不过面对表哥会出现与此的震惊,还是很好地压在了心里。   他的语声里称呼她为普通的寻常百姓,还让苏英快些同他去万象殿里,就是为了避免再生一些不必要的事端。   他在保护她。   苏英方才那么做,也是在观察蔺绍安的态度如何,他忽而就是一笑,故意对着顾云瑶说道:“也是,若不是有你这个妹夫拦住我,我这个做大舅子的人,没准就会犯下糊涂事了。姑娘,是我冒犯了你,认错了人,险些误抓。”   顾云瑶一愣。   苏英会这么说,自称大舅子,还说蔺绍安是他的妹夫,也就证明了一点,表哥真的同意了和定南侯家的婚事……   侯府那边还未传出消息,也没有递来喜帖,所以这件事,她完全不知情,今日被苏英一提,久久不能从中回神。   明知道苏英故意在他们两人面前这么说,也料到了表哥会被胁迫这件事,她的内心还是动荡不已,许久都得不到平复。   对表哥的喜欢,已经被封尘起来了。从得知会害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不敢也不会再有任何的想法。   顾云瑶知道他是以边关事业为重,心系国家安危的一个人,所以她不该对他有任何的阻碍。他是志在四方的血性好男儿,他应该回到他本来应该去的地方。   况且前世他确实是娶了定南侯家的三小姐,若没有之前的那些变化,苏婉才该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   只不过……   如今了解了苏英的为人以后,无论如何顾云瑶都说不出恭喜他这样的话。   但她也没有立场让蔺绍安不要娶苏婉,当初让他试着接受苏婉的人也是她。   顾云瑶难以接受的是,蔺绍安是为了救她,才委屈自己同意了那门亲事。   而她到如今才知道。   眯眼笑了片刻,苏英就是故意在观察他们二人的表情,发现蔺绍安似乎无动于衷,嘴角边挂着浅浅的一个弧度,和平时一样的笑容。而顾云瑶的脸色就颇有些精彩了,似乎在瞪视他,又似乎,在埋怨他,看来已经知道他用了非法的手段,要挟过蔺绍安一事。   正准备开口说话,才发现顾云瑶的附近站了好几个挎刀而立的侍卫,一个个冷着脸望向他。   紧接着,从一侧人群里走来一个高大伟岸的男子。   男人套了一个狐毛的袖筒,身边还跟着穿了寻常衣服的原御马监的太监,苏英被那个男人慢慢走来的气势逼得望过去,一眼认出来身边跟着的那个太监,就是高德。   楚容的手里还捧着一个暖手壶,山上不如山下,气温相差很大,寒风似乎在远处呼啸。高德赶紧上前,替他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他却把大氅解下,罩在了顾云瑶的身上。   不仅如此,还将暖手壶也一道递到她的手心里,同时将她手里的汤碗拿回来,被高德顺势接走。   这才慢慢地转了眸子,看向他。   那些个挎刀而立的侍卫们似乎也还在看着他,甚至在等待这个人的一声令下。   蔺绍安才注意到,此人的脸上,在左眼的位置有一个很长的刀疤。   竟然是和他父亲交好的靖王!   因为蔺侦仲难得从宣府镇回来,靖王得知消息以后,也从四川回来。   前几天他们几个人刚刚见过,靖王还会称呼他一声“好贤侄”,就是不明白顾云瑶什么时候和靖王认识了。   蔺绍安立即单腿跪地,埋着头,说道:“见过王爷。”   苏英有点没分清楚目前的情势,只听得蔺绍安这么说了,他也才反应过来,这个人就是刚从四川回来的靖王。   立即也单膝跪地,恭敬一声说道:“见过王爷!”   因为靖王自从成年以后前往他的封地,很少回过京城,苏英这一次,也算是第一次认认真真见识到这位闻名遐迩的王爷。   楚容的气势有点迫人,平时不管天高地厚都不太怕的苏英,竟然也明白了何谓胆颤的意味。   楚容站着,他们半跪着,在高处端详着这两个年轻人,他笑一笑,望向其中的一个:“你就是苏英?”   听到他在唤他。苏英抬起脸,有点费解靖王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空气似乎都凝结了,气氛有点紧张。   顾云瑶也望向他们几个人。楚容在问完他是否就是苏英以后,不再说话,任凭苏英一个人满脸困惑,回答道:“末将正是。”   周围熙熙攘攘的都是人,人头攒动当中,但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情况想停下脚步,顾云瑶注意到,那些挎刀而立的侍卫就会将人全部都挥斥走。   楚容不叫他们起来,也不与他们说话,直到苏英的双腿跪得有点麻了,他才叫蔺绍安先独自起来。   听到一声“谢过王爷”之后,楚容又将脸转向苏英,同时挥挥手,一群侍卫们立即得了令,围着他,刷刷几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刀身在日光的照耀下,发出森森寒光。   苏英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未与靖王私下见过面,更不会与他有过过节。那么问题只能出在……苏英倏地把目光转向顾云瑶。   她看到他紧张的神色,甚至仿佛能听到他怦怦直跳的心脏的声音,苏英已经尽量放轻呼吸了,但他的嘴角,不知是因为气的,还是过度的恐惧,在微微发抖。   大概能料到接下来,靖王会如何对付他。   很快顾云瑶感觉楚容站在了她的身后,她还能看到蔺绍安直视她的目光,那么纯粹,好像在问她与楚容是什么关系。   楚容慢慢地低下头,两只手轻轻地搭在顾云瑶的双肩,为她罩好快要下滑的大氅,然后,顾云瑶清楚地听到他在她的耳边说话,楚容的呼吸,吹得她的耳际有点发痒:“要杀要剐,你想如何处置?” 第184章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 但苏英也听到了靖王是如何引诱顾云瑶的, 他的整张脸都僵了,身边那些抽刀对向他的侍卫,看起来随时会将刀斩下来。   后颈好像有点发凉, 苏英毫不怀疑这个冷面的王爷, 真的有可能立即下令就地处决他。   他是皇上面前的宠臣不错,但靖王还是隆宝帝面前很得信任的皇弟。   人群里有不少百姓看到这边的情况,都吓得离这边远远儿的,此番景象也惊动了永安寺的小沙弥们,还把住持请了过来。   不一会儿后殿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穿袈/裟的老和尚, 那老和尚双手合十, 很德高望重的样子, 见到森寒刀光时也能面不改色,对着几位大人说道:“各位施主好, 佛门乃清静之地, 还请各位施主能化干戈为玉帛,切勿在佛祖面前杀生。”   来的正好。苏英看向那位德道高僧,他常年往永安寺里捐赠银子, 但凡寺内的高僧都认识他。   佛门清净地方,就算是皇上来了,都不应该真的动刀。   瞧他那么紧张的模样,楚容难得地, 反而是笑了。   只有顾云瑶和蔺绍安笑得不是那么轻松。   蔺绍安太了解楚容的为人了, 既然他能提出这样的意思, 就表示,他真的对苏英产生了杀意。   苏英是一个狂性难收,从不把谁放进眼里的人,能治得住这种人的人,也只有比他更狂、更孤、更傲的才行。   无疑,楚容是这样的人。   佛门清静之地确实没错,只要换一个地方不就可以了吗?楚容看向顾云瑶,她娇娇小小地坐在面前,能看到她的发髻,是未出阁的少女髻,头上插着几根简单却很别致的簪子。耳垂软软嫩嫩的,上面缀着一对珍珠耳饰。正好她今日穿了一件豆绿色的缎袄,外面罩着他银白色的大氅,衬得脖颈露出的一小截肌肤更加莹白如玉。   他把手垂在她的肩头,低下头,视线略微又看到她的耳垂,仍然是柔柔嫩嫩的样子,在冷冽的寒风下,被吹得有点红。   只有这一刻,没有正面对着她的脸,他才感觉是蔺月柔回来了。   但恍惚的感觉只有一瞬,很快他就意识到,眼前之人并不是他日思夜想都想要得到的那个人。   旋即顾云瑶感觉她的耳后根又一阵阵的发痒:“我是你的义父,你可以尽情地利用我。”   他在低头说话,就在她的身后。   她当然可以利用他,只要她愿意,这一声“义父”可不是随便让她叫的,顾云瑶也相信楚容绝对会依照她的话对苏英大动干戈。   她也是对苏英恨得牙痒痒,在被软禁的日子里,恨不得手上有一把刀,能立即把他捅死。   苏英不仅差点胁迫了她,干出与当初杜齐修一样的事,还差点害死了纪凉州,并且让表哥遭到威胁,被迫要迎娶他的妹妹苏婉。   如果可以的话,顾云瑶希望手上立即能多出一把刀来,她肯定毫不犹豫地就……   原来那个沉着狠辣的“银将军”,如今陷入两难境地以后,身上的那股傲气确实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顾云瑶低低地笑了一声,看着他,心里突然决定了一件事。   楚容让苏英单膝跪地的方向,正好是她的面前,顾云瑶低声和他说:“苏大人,人总要为自己行过的恶负责,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要他受到应有的惩罚,早晚会让他好受,但不是今天,顾云瑶很清楚,楚容可能会依照她的想法行事,但这么明目张胆地当众夺取朝廷命官的性命,楚容还不会真的干出来,要干也是悄无声息地在背地里给他下绊子。所以这一次,楚容这么作为,其实也是给苏英一个警告,警告他,她顾云瑶背后的人是他,有他罩着,谁也别想再打她的歪主意。   “苏大人,有时候,可不要看轻女子啊。”最后,顾云瑶留下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容苏英自己慢慢琢磨其中的意图。   他以前确实很轻看女子,但自从遇到顾云瑶以后,当真在她的手里栽过不下三回。要么是蔺绍安保她,要么是纪凉州保她,连他身边的梁世帆都对她好像有一种不一样的情愫,如今又冒出来一个靖王。关键是这个顾府小表妹本身就很狡猾。他在她的身上吃了许多亏,发现她并不像有时候表现得那样楚楚可怜,或者说,可怜有时候只是她用来迷惑与欺骗别人的一种手段。   等到他和蔺绍安分道扬镳,在路上反复回想顾云瑶的那番话,越想越是难受。   有时候,可怕的并不是知道自己会死,而是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会死。   等死的滋味并不好受。既然她能从他的手里逃脱,还成为靖王力保的一个人,顾云瑶不会那么容易放过他。   回到府邸之中的时候,他的夫人柳婧已经等在屋中多时。   一见到他回来,柳婧的眉梢一扬,气得反而笑了起来:“好你个苏英,你竟然背着我,在外面偷偷置办宅院?”   京城里可是寸金寸土,但凡好一点的地方,土地的要价都很高,置办宅院的成本也相对会多很多。柳婧明白,苏英喜好美色,一直以来苏英都不喜欢她,两个人能在一起也是为了联姻,苏英很聪明,明白有了柳家的助力以后,官途的道路方面会更敞亮。   当初为了挽留他的心,以及不想被冠上妒妇的坏名声,柳婧才同意让他养的瘦马进门。那时候他也是偷偷地把人藏在外面养,偷偷买了一个宅院,不过不大,也不算太贵。之后把瘦马接进府内,那宅院也就转手了。柳婧从来没想过,苏英居然还有胆量在外面继续置办一个新的宅院,并且比以前的都要贵。   这便也算了,那宅院不知怎么,还失了火。   起先有人告密,她还不信这种事,苏英会在外面买宅院?以前为了纳第二房姨娘,他和她约法三章,将府内的账目全交由她来管。苏英根本没有闲钱做那样的事。   直到有人把房产地契放到她的面前,柳婧才敢确信,上面确实是苏英的名字,还有他亲自画押的手指印。   那张房产地契现在就放在书桌上,被镇尺压着,苏英也看到了那张地契,脸色就变了!   她确实是被他气笑了,笑着笑着又哭出了声:“你偷偷买了宅院,你不告诉我,你又养了哪个小姑娘?”她甚至想起来在顾府看到的顾云瑶,比她年轻,比她要貌美,当时苏英的眼睛都要看直了。   苏英今日在靖王的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回头还要听家里的母老虎念叨,他冷哼一声,面容一点点往下沉,地契一直被他收在另外一处,怎么会又出现在柳婧的手里?   脑海里第一时间想到了顾云瑶的那张脸。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事情绝非那么简单。   叛徒,有叛徒出现在他的身边!   柳婧哪有那么容易放过他,一直在逼问他。最后被闹得实在没办法,苏英用力一甩袖,去值班房里避一避。谁知刚过去没两个时辰,有府内的管事来报,说是柳婧在家里,把能烧的值钱的东西,包括银票那些,全烧了。   整个府内,现在连苏婉都知道了,他在外面敢偷偷养人。柳婧大发雷霆之下,为了不让他再有这个胆子养女人,居然做到了这个地步。   苏英坐在椅子里,气得胸口发闷。   ……   回到顾府以后,顾云瑶安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肖氏还有点担惊受怕,早早地就出现在她的文舒斋来看看她。   看到女孩儿浑身完好无损,肖氏像是如释重负一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小坐一会儿,都是在问她一路上靖王和她说了些什么话。   顾云瑶避重就轻地回答了一部分,也没有将今日在永安寺所见所闻,包括遇到苏英和表哥一事全部和盘托出。   从她口内问出来的答案确实很平常,肖氏再三估量了一下,才放下心回去。   顾云瑶从小没有娘,肖氏只有两个儿子,一心想要生养姑娘的她,便将顾云瑶当成了亲生闺女来看待。   顾云瑶也明白大伯母的善意,她也很喜欢这位亲人,从小到大,肖氏也帮助了她不少。   对于她什么时候勾结了靖王这么一个厉害的大人物,肖氏怕勾起她不好的回忆,倒也没有细问。冥冥中她觉得顾云瑶就是被什么人掳走了,过了好几天生不如死的生活,如同顾老太太昏迷前的心愿,只要女孩儿能回来就好,哪怕真的没了清白,又有什么要紧!她始终是老太太的乖乖孙女,肖氏的侄女,大房两个男孩的妹妹,顾府里的二小姐,唯有这几点,是永远不会变的。   顾云瑶在屋子里歇了一会儿,桃枝和夏柳看到姐儿能安然无恙地回来,都很高兴,特地让后厨那边准备了她喜欢的甜品来,银耳炖莲子汤。   慢慢品尝完以后,嘴里好像有点涩涩的,莫名吃不出甜味来。顾云瑶想起今日还没去老太太的屋中看看她,正准备去安喜堂内瞧瞧老太太的情况,有人过来通报,说是一位大人过来要见见她,正好二爷下朝了,二爷也在那边。   顾云瑶听后无声地笑了一下,她已经能猜出这位大人是谁,料想到他今日一定会过来,并且她也一直在等着。   跟随通传的人一起出去,桃枝和夏柳她们也都跟着。   前厅里,透过雕花槅扇,她们从后门走进去,那个人背对着站在那里,宽肩长臂,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也就只有他,才能把月白色的衣裳穿得如此谪仙一般的感觉。   顾云瑶望着他的背影,顿然间想到许久许久以前的许多事,他也好像感受到身后的这一道视线,下一刻,顾云瑶看到他立即回了头,但是好像没注意到她们,他的眼神里多了几丝迷茫。   只是转瞬即逝,对着她的这个方向,勾唇一笑。 第185章   蔺绍安在永安寺遇到她之后, 回侯府里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 再度登门拜会。   顾德珉一直与他在说话,这个孩子前几年看到的时候,还和他差不多高, 如今一瞧, 竟是长得这般高了。可他那俊美无双的面庞,不由得令顾德珉失神片刻。他的面容看起来总是叫人误会他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其实是一个长期在边关重地习武的将才。   这几天,顾德珉一直想不通靖王的意图,被他突然来府里认义女一事扰得头痛不已, 谁知道蔺绍安竟然也来了。   蔺绍安也是在言谈之中, 才得知顾府老太太病重的消息。想当初, 他与顾老太太接触颇多,知道她是一个对自家孙女放心不下的慈祥老人。如今老人病了, 还是在顾云瑶被软禁的期间生的病, 想必小丫头得知了以后,肯定又要自责不已了。   一想到这里,他心里隐隐的有点钝痛。还是努力轻松地笑着。   他们两个坐着聊了好一会儿, 顾云瑶从槅扇后面转了出来,原本在喝茶的蔺绍安,双手一顿,目光中好像有什么放空了, 顾云瑶才走近, 就听到他和顾德珉说:“还请姑父勿怪, 有些话,我想和表妹单独说一说。”   怎么可能怪?自从顾德珉清晰地认识到,顾云瑶背后的势力除了有誉王府那边的人之外,还有忠顺侯府的人,他就不敢多得罪这两家的势力,而今又加上一个靖王,顾德珉唯恐避之而不及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他神色凝重地看了一眼前来的顾云瑶,没说什么,既然是单独谈话,又吩咐桃枝和夏柳两个丫鬟在厅堂之外等着,若是小姐在里面有什么交代,再进去。   桃枝夏柳一起应声,随同二爷退了出去。厅堂之内只剩下顾云瑶和蔺绍安两个人。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相顾无言,直到蔺绍安慢慢地起身,走近她。   他的脚步稳健且沉,一步步踏在地面,却好像走在荆棘遍布的密林里面,每一步的接近,其实都是小心试探,其实都下了很大的决心,他的脸容只是看起来很轻松罢了,实际上心里面一直很忐忑。有时候太想珍惜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变得不知所措,变得小心翼翼。明明不想对方伤心难过,却容易适得其反,弄巧成拙。   蔺绍安的嘴角含着和以前一般无二的丝丝笑意,语声也很轻快爽朗,心里却是五味陈杂,翻江倒海:“你安然无事就好,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说这句话的片刻,他低垂着眼睛,顾云瑶就在触手可摸的地方,他的声音变得好像有点远,好像不是自己说出来的一样。   “我原来……”蔺绍安发现自己的喉头有点紧。   如今说这番话又有什么意思?   让表妹知道,当他得知她被俘的消息以后,焦急到、悔恨到夜不能寐的地步?   发了疯地想找到她,想知道她有没有事,有没有被苏英做那种事……   为此不惜派人出去打探她的消息,甚至亲自再找过苏英。然而出去的人中了苏英的埋伏,险些因此丧命。他从苏英的口里没能套出话来,继而又被威胁。无非是警告他,如果不娶苏婉为妻,下场该是怎样,他应该明白。   这件事不能给蔺老太太他们知道,知道了以后也要和顾府里的老太太一样,担心顾云瑶的下落,说不定又会病了。   他想一个人扛下来,本来就是因他而起的。   蔺绍安抿了抿唇,还是笑了一下,决心嘴上不语。   已经和父亲交代过,他会娶苏婉为妻的。这件事本来也是他做得不对。他让一个女人等了他五年之久,蔺老太太早就警告过他,他没有听劝。早该平息的事情,却拖到了现在,卷入了更多无辜的人。蔺绍安和顾云瑶一样,也不希望看到身边的人为他受到伤害。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他深爱的人。   蔺绍安想把语气压得很平,尽量不带其他情绪说话。   他笑道:“我快要大婚了,之后就是喜庆的日子。我们都该欢欢喜喜的,高兴点才是。”   顾云瑶被他这番话说得心里狠狠一刺。果然还是被苏英拿捏到软肋,威胁过了。   一直以来都是她辜负了表哥。   顾云瑶垂下眸光,低着头,怕看着他看着他,就能流下眼泪来。   明明他的声音里好像还是那样的,很轻松的语调,她就是听得很难受。   蔺绍安以前觉得自己的决心不够,没法坦诚地去接受定南侯家,可能现在也是一样,但为了保护重要之人,他可以无比坚定地下了那样的决心。   他还是笑,笑得很开心:“你以前很小的时候,我还带着你纵马同游,就喜欢给你买很多好吃的。一直以来,我都很想有一个像你这般大的妹妹,去照顾她,带她到处去玩。不过,一直都没有,幸而有你出现了。你就像是我的亲妹妹,我也……一直把你当妹妹看。你不把我当兄长看吗?”   顾云瑶低着头,不知道他如今以什么样的表情在说这番话。却见他突然蹲了下来,仰着脸瞧她,还想逗她也笑出来:“我好像记得说过,皱着眉不适合你,还是笑着好看。”   原本是不敢再有肌肤的接触了,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他也绝非年少,蔺绍安本不该揉住她的手心,或是碰碰她的眉梢,他笑了片刻,悬在半空中半天的手,最终还是抚在了她的眉间,将顾云瑶快拱成一座小山的眉头,渐渐抚平了。   蔺绍安反反复复地描摹着她的眉,说道:“我答应过你的祖母,说是要陪到你出嫁的那一刻,但如今,似乎是我要先大婚了……你这么难过做什么,表哥要大婚了,你应该开心才是啊。”   “到时候,会来吃我的喜酒吗?”他声音浅浅地问。   脸上却沾了一点什么液体,好像是滚烫的泪珠。这不是喜极而泣的眼泪,她哭得像是一个很纯粹的孩子。连蔺绍安的眼角,也不禁略微有些湿了。   他赶紧站起来,收起之前的那点不安,别过脸,不忍再看。突然听到她在身侧让他不要成亲。蔺绍安浑身震了一瞬,却是不敢回眸。   他看起来洒脱,只是看起来,其实一旦有了牵挂,很难去面对。   蔺绍安怕自己动摇,怕回不到决心该去的地方。但同时他也知道,顾云瑶绝非是因为对他有情,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也在担心他,可能已经猜测到他是为什么应下了那个婚事。但这是他的决定。   他知道,顾云瑶是很有可能说出,“不要为了我而去勉强自己”这种话的人,在她说出口之前,他要先说,蔺绍安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在顾云瑶看不到的一面,终于如释重负地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没有在勉强自己,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成家了,你外祖母也说过,那三小姐是个好女子,我去娶了她,两家欢喜。”   “何况你也不会嫁给我,不是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心火俱焚。   就算她改口说要嫁他,他也不会再那么没有顾忌地去娶她了。   万一又被苏英盯上,用计陷害顾府上下……   而且冥冥之中,蔺绍安已经察觉到了:“是纪景善救了你吧?”   顾云瑶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一瞬间看向他的脸,却发现蔺绍安偏过头,只留下侧颜。高挺的鼻梁,还有略抿了一个弧度,好像是有些苦笑的唇。顾云瑶略微有些怔忪地看着他,心里也确实很五味陈杂,不知道该用什么面貌表情去面对这么问的蔺绍安。   同时她还想起雨夜里,为了护她,身上中了一刀,还中了一箭的纪凉州。那天夜里是真的惊心动魄,纪凉州带着她,不顾一切地和苏英的手下,包括梁世帆在内的二十多个人为敌。   狂风之中,纪凉州站在喧嚣的雨夜,任凭刀剑随时会袭来的危险,也不愿意放弃一线救她的希望。   那天他差点就死了。如果不是遇到靖王的话,如果靖王不是看在她母亲的面子上的话,很有可能那天一过,就再也见不到纪凉州这个人。   明明他自己的大仇还未得报,一旦丧命,是他最不愿意遇到的情况。但是纪凉州不由分说选择以命相搏。   不仅如此,与苏英之前在运河里的一次生死较量,他也是完全不管不顾地,解下腰间从不离身的宝刀,从桥栏之上迅猛地跃入水面,游到她的身边。   以前她是喜欢过表哥,在很小的时候,蔺绍安是祖母之外对她特别好的人。当时她对蔺绍安产生了一定的依赖,他又那么优秀,谁若能嫁给他,当然是好的。在送别蔺绍安的时候,没能赶上,也成了一段岁月里面的遗憾。   但是后来,这份喜欢渐渐就被封锁起来,不知不觉间,他们两个人,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蔺绍安才回过眸,眸光里微微一动,看到她蓦然失神的模样,便已然了解。和他想的如出一辙,蔺绍安心里早就知道答案了,从他开始明白,当初顾云瑶有寄信给他,但是他一封信也没有收到开始,或者更早的时候,在六年前北城门那一次,她过来送他,因为怕听到顾云瑶的声音而产生动摇,当初的他毫不留情地就走了,可能那时候就已经注定会变成如今这样,他们两个人之间,只会一次次地因为犹豫,或者时机不对,而不断地错过。   最终陪在她身边的人,绝对不可能是他了。   蔺绍安心里狠狠一抽,还是笑着说话:“那五年,那些信,不是我陪着你。”   “我知道,你已经心有所属了。”   他只是遗憾,遗失的那五年,他应该回来一次,见见她,告诉她,其实他可以等她长大的。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说什么,我只把你当亲生妹妹看。   ……   和她说完这些话以后,蔺绍安就走了。   等他离去已久,桃枝还有夏柳就拥着她准备回文舒斋。   一路上顾云瑶都在若有所思,这么多年来她努力改变了顾府的命运,同时也将表哥等人的命运改变了。有时候也很悔恨,也会怀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顾云瑶发呆了很久。   桃枝和夏柳两个人看她的感觉不太对,想必侯府小世子肯定和她说了什么。还想问问他们两个人在前厅里面究竟都说了什么悄悄话。前脚她们几个人刚踏进文舒斋,顾德珉那边派了人过来,先叫她到书房里面去,他有话也想和顾云瑶说说。   顾云瑶才走进书房,看到顾德珉背着手,面容和眼神还是和之前一样凝重,站在窗边,窗户是被打开的,有徐徐清风吹了进来,屋外一轮弦月高挂,不知不觉间都已经这么晚了。   她先喊了一声:“父亲。”不知道顾德珉今次叫她过来,又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他的背后就是黑夜,书房之中只点了一盏灯,灯火在微风中飘摇,顾德珉的影子投在背后的博古架上,也跟着在抖动。   顾德珉负手而立,看着她,难得和她平心静气地说话:“你真的认了靖王做义父?”   当然,认归认,皇家的族谱是不可能上的。但是看靖王对她的态度,也不是止于表面的义父义女那么简单。   顾德珉想知道,楚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除了得到蔺月柔的尸首还不够满意之外,他还想让顾府也不得安宁,还想让顾云瑶也变成他的囊中之物?   “你竟然认他做义父!”顾德珉原本还算平静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激动。   顾云瑶也知道,他们以前的纠纠葛葛,虽说一开始本意不想认靖王为义父,但后来他的所作所为,确实有点打动她了。   可能是确实太缺失父爱那份感情,竟然在楚容的身上看到了。顾云瑶也觉得这种事很可笑,楚容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陌生男人罢了。但就是这样的陌生男人,让顾德珉产生了危机感。   曾经的妻子被夺走了,如今的女儿也要被夺走了。楚容夺走她们的手段也很简单,就是明目张胆地靠抢。一直以来顾德珉都怀疑,顾云瑶可能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而今楚容好像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难以抑制住胸腔源源不断腾起的怒火,顾德珉终于道:“你竟然认贼作父,你不是很想知道你娘的下落吗,正好,你现在可以知道了!”知道了以后,她就可以去找楚容一起生活了! 第186章   见到他终于袒露了心声, 顾云瑶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和她想的差不多,顾德珉一直介怀的事情,一直都难以逾越摆平的心病, 全部都通过这几日积压的情绪, 爆发出来。   顾德珉以为她会害怕,他的口气说的那么重,但看向面前的女孩儿的时候,她只是轻轻地笑了起来。   毫不畏惧。   她的眼眸淡淡的,落定在他的身上, 也好像是那么的无关痛痒。   顾云瑶说道:“父亲不是一直怀疑我不是亲生的吗?”   顾德珉被她说中了心声, 一时间被噎得不知道如何回复。   顾云瑶继续说道:“父亲不是一直认为, 我娘她……和靖王之间有私通吗?”   “……”顾德珉依然是哑口无言,望着她, 现出了片刻的惊恐。就像是上一次, 他们两个人也因为纪凉州一事产生了争执,她突然抓起他的手,问他她娘的尸首如今究竟在何处。   那些事情是被藏起来的秘密, 顾府里面也仅限老太太等人知道,根本不可能有知情的下人告诉她。那么只有侯府那边……   本来是想教育她,不知怎么,突然被她反客为主了, 以前顾云瑶也是这样, 从小时候起, 在针对惠姨娘的事情时,总能牵着各位长辈的鼻子走,把老太太也能哄得开开心心,大房那边有大太太肖氏替她说话,大爷顾德彬全权看妻子的态度,两个大房的哥哥也都护着她。不知不觉间,就连顾德珉自己,也都被她牵着走了。   想明白这件事以后,他的脸色一变,又肃了肃脸容,严厉道:“我是怀疑过。”   不,准确的说,比怀疑还要严重,只不过没有证据罢了。   因为当年他偷听到蔺月柔和身边的丫鬟的对话,得知了一件事,蔺月柔嫁给他,可能并不是因为真的喜欢他,她是怕靖王推拒了皇上亲赐的婚事,让靖王得罪皇上身边的宠妃,什么都是为了靖王在考虑。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魔怔到如今这个地步。每回关于靖王还有蔺月柔的事,他就会胡思乱想。   俨然成了他心头难以割舍的一个病。   都说顾云瑶是早产儿,兴许是蔺月柔连同稳婆撒的一个谎,兴许顾云瑶就是怀胎十月的孩子,只不过不是他的孩子。   他的怀疑也不是没有依据的,在蔺月柔怀上顾云瑶的那一年,有一天为了求子,她去寺庙里烧香,回来的时候有点慌乱,无论如何问她,她也不说。   未必这么多年以来,靖王一直守在他的封地没有回来,没准他偷偷回来过,连皇上钦定的婚事都敢推拒的人,靖王还有什么不敢做出来?加上蔺月柔的那番说辞,兴许他们两个人是两情相悦,蔺月柔会嫁给他,不过是为了帮助靖王避祸。   顾德珉越想,越觉得脑子里乱。既然顾云瑶这么想去靖王的身边,直接告诉她说:“你母亲的尸首,现如今就在靖王的手上。当时你还小,你什么都不懂,如今你知道了,该高兴了吗?就是你的好义父,把你娘的尸首抢走了。”   这算是一个很震撼的消息。   顾云瑶有点震惊。   其实也不能算是特别震惊,她也有想过,会不会那个夺走母亲尸首的蒙面黑衣人,就是靖王。因为从一开始,楚容就深深地爱慕她的生母。连靖王府里的小丫鬟们,每个人的名字都要带上一个“柔”字。还有他养的画眉和鹦鹉,两只鸟都会学舌,长年累月最爱说的词是“月柔”。   上次从顾德珉的反应看出,他一定知道她母亲尸首的下落,之前顾德珉敬畏着什么、惧怕着什么,因为这些萦绕心头的恐惧,而变得不敢如实交代,也就能很好地解释是为什么了。   谁也不会相信,一个被万人敬仰的王爷,居然干出了劫走官家太太尸首的事情出来。   如果这件事,被皇上知道了,被朝中官员们知道了,被普通百姓们知道了,就可以升为大孟朝皇室成员做出来的一个污点。   顾德珉当然不敢说,楚容就是抓住了他的这个优柔寡断、不敢惹是生非的特点,顾德珉还想保住自己的官途,更想保住自己的性命,随意传出去,最终楚容一定会想办法,杀他灭口。甚至会把整个顾家都拖下水,皇室的成员想给他们安插个什么滔天的罪名,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就算楚容不动手,隆宝帝也不可能坐以待毙,看着皇家的声誉被毁之一旦。   话说楚容居然真的胆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顾德珉看她失神的样子,便明白顾云瑶一定想到了很多,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所以顾德珉相信,她一定能想得明白。   他失声笑了起来,其实很想知道,顾云瑶接下来会想怎么办,连他都没办法,也没胆量做到的事情,她一个女孩儿,就能做到了?   顾云瑶心心念念想得知蔺月柔尸首的下落,无非就是想要把她再带回来,带到顾家的祖坟里落叶归根。   顾德珉哪里不知道她的想法?   忠顺侯府那边还不知道他们府内的二小姐,尸首其实就在楚容的手上。楚容也是伪装的很好,平时和侯爷蔺侦仲两个人称兄道弟,感情好了许多年,蔺绍安一直以来也很敬慕他儿时印象里,那个文静柔美的二姑母。若是叫蔺侦仲还有蔺绍安知晓了此事,侯府与王府之间,说不定也会因此势不两立。   顾德珉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要是她想走,他也不会留她,只会对外面说一句,这个女孩儿突然病死了。不过他又突然想到了谢钰,谢钰之前登门有意求娶过她,事情一个个地接踵而至,有点麻烦。在府内,顾云瑶还不能真的“死”。   他颓然地坐下来,对这个二女儿一直以来都是一种很复杂的感情。一方面他想去相信蔺月柔,想认为蔺月柔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顾云瑶也是他的亲生女儿,所以他对她们母女两个人不好,会感到很亏欠;一方面又会被楚容曾经的态度所折磨,若非他与蔺月柔之间真的有什么,会不惜做到偷尸这种地步?   却听到顾云瑶用好笑的声音说道:“你真是个懦夫。”   顾德珉蓦然抬起眼,双眉微蹙。   顾云瑶总算看明白了,顾德珉就是个懦夫,是一个除了自己以外,谁都不会相信的人。   这种人,除了糊涂之外,没有任何的可取之处。   蔺月柔就是因他的不信任,活生生被气死的。   顾云瑶道:“我娘她,若是当真对你无意,当年怎么会冒了触犯靖王的风险,也要嫁给你?”   顾德珉还真是天真,说白了,他就是自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蔺月柔,当年把林明惠引进门,也是因为这层自卑,他不敢正脸面对。   顾云瑶今日就是想笑:“你真的以为,当得知她要嫁给你的那一刻,靖王不会有所动作?你的命能保下来,官途能一直这么顺顺当当,都是因为有我娘在背后保你。若非如此,你早就被靖王灭口了。”   ……   楚容正在花厅里面喝茶,身边不见高德的影子,他还有点奇怪。   芷柔是他从王府里带过来的最得心应手的丫鬟,站在附近,一直为他奉茶。   听到楚容好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高德去哪了?”   芷柔回答说:“回王爷的话,高德公公好像说肚子不舒服,去了医馆。”   楚容望了望天色,沉声笑道:“这天色已黑,还有什么医馆开着门?怕是去他真正的主子那里,告密了吧。”   他悠悠喝着茶,指尖捏着茶盖,眼看着袅袅升腾的白气,若有所思着。   芷柔没有再说什么,安静地侍立在他的身边,倒是有其他的人过来通报,说是查到了一个人的下落。   他把茶盏搁下,听了此人言说以后,果然如他猜想,当初他看到那个孩子腰间的佩刀以后,就觉得他绝非是普通人。果然是那位被埋没了姓名的英雄的儿子。   他命属下赶紧把人带回来,纪凉州的行踪很难查定,因为阎钰山也一直在暗中查他,他要不停地换地方,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否则一不留神,就会被阉党们先抓住,赶尽杀绝。   只要错失了这次的机会,很难再查探到纪凉州的行踪。人必须在阎钰山之前,被他们先找到。   楚容一会儿又站起来,负手说道:“传令下去,若在带回纪凉州之际,遇到东厂的锦衣卫们,秘密处理掉,不要惊动圣上。”   夜幕深深,寒风扑鼻,晚上的风是真的大,几处酒肆人家门口挂着的灯笼不断在风中飘摇。那地面,卷起了不知从哪儿来的枯叶,还有一些尘土,一直在空中飞扬。   有更夫敲着铜锣,穿梭在皇城的大街小巷里。   一声声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从他的口中念了出来。   如今是四更天,他敲打着铜锣,慢的一声加上快的三声,发出“咚——咚!咚!咚!”的声响。   这么晚了,酒庐里早就应该打烊,京城里也确实有许多家,用木门板子隔了光亮,收拾好店铺,准备来日再接待酒客。唯有一家酒庐,一直都没有关门,里面还亮堂堂一片,昏黄的烛光将几个人的影子在地面拖拉得很长。   门口响起了匆匆前来的脚步声,里面的小伙计似乎早有准备,听得声音便跑到门口去迎接他。   挑开御寒的厚棉布做的门帘,高德那张谄媚的脸立即就露在了几个人的面前。   这个时辰,这家酒庐里不可能再有其他来喝酒的人了,很快他的目光瞥向中间一张大方桌,桌上除了曾经的那位老熟人之外,还有另外两位大人物居然也在。   虽然明白他们的感情交好,没想到会好到这么晚了,还相约在一起喝酒的地步。   高德收起了心中的疑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正坐在左边烫着小酒的那位公子,桌上除了布好的几个酒杯以外,还有酒庐里上的盐水煮花生、猪耳朵边等一些下酒小菜,酱好的牛肉也被切成了片,静静躺在一个白瓷碟里,发出诱人的颜色。   直到阎钰山先开口说话了,陶维和陶源父子两个人,才把目光转向他。 第187章   先看向他的人是陶维, 平时高德也和这位大人物有过接触, 御马监除了与兵部之类有关联,掌握着兵符,还得兼顾管理皇庄之类, 与因为要分理财政, 户部相互之间也有关联。陶维是当今的内阁首辅,户部、工部等六部的报账也都得由他来过问,还有批红的事是交给司礼监的太监们,而光有批红又没有用,还得由司礼监这位老祖宗的盖章才行, 也就是得经由阎钰山之手。   高德笑呵呵地看向众人, 等于说如今拥有大孟朝的权力之人, 都坐在这里呢。   他本来过来,只以为有一个阎钰山在等着, 没想到陶氏父子也在。   陶维被称为大阁老, 因为是真真正正的内阁首辅,他的儿子陶源则被称为小阁老,虽然不在朝廷当中为官, 却是声名远播。   高德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其人,听说陶源本人才高八斗,以前在皇上的宫宴上时,能够与皇上对答如流, 将皇上出的题精彩绝伦地完美解决。   子承父荫, 只要哪日陶维真的做不动首辅了, 陶源再去参加科考,相信那些考官出的题也绝对难不倒他。而且连皇上都已经默认了他是“小阁老”的称呼,就是对他的器重。   陶维这么多年来,也是靠了他的这个小儿子,才能有今天。否则以他平庸的能力,没法镇得住其他内阁成员们。加上有阎钰山作保,陶氏的父子的势力,简直如日中天。   阎钰山笑了笑,发现高德一直很恭敬地站在一边,他勾唇说道:“高公公,你总是站在那里做什么呢,一起入座喝口酒吧。”   高德望了望周围,小伙计比较机灵,已经为他们把门板子封上,可他还是怕隔墙有耳,正巧旁边有一个小隔间,他想示意众人进去再叙。   陶源嗤笑了一声,态度有些散漫,更像是在游戏人间:“高公公,你在怕什么?过来喝口酒吧。再不喝,酒就要凉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入座。心里还是很忐忑。时不时看到陶源夹起一块片好的牛肉,塞进嘴里细嚼慢咽。   因为靠得近,难免会从近处观察。高德发现陶家的这位最小的公子,生得当真是一表人才,衣着也很华美精贵。就是有点儿嬉皮笑脸的样子,说话也有点浮,眼睛眯起来时,笑得好像只狐狸,若不是听过他在圣上面前的表现,高德绝对不会相信,就是这么一个人,会被称为“小阁老”。   陶维做首辅的期间,想博得一个清廉的好名声,其实就是在皇上跟前做做样子,让皇上更加喜欢他,同时也怕别的官员盯上他,说他剥削民脂民膏。陶维在京城里面过得很是“清贫”,府邸不大,只娶了一房太太,还有一个姨娘,都跟了他几十年。之前有人给他送过女人,都被他打发出去了。但是高德在暗中调查过,这位皇上眼中廉政清明的好首辅,在乡下的良田有几万亩,还开了不少铺子。浙江那边也有他的产业,和江南织造局偷偷有往来,专门压榨桑农们,迫使他们成为了廉价的劳动力。   在无人看见的情况下,陶源便会穿得如此华贵。   发现他在偷偷看自己,陶源又笑了两声,说道:“高公公今日来,有什么高见吗?”他可是听说了,高德最近被调到了靖王的身边,说是伺候,其实就是在监视。   想必这件事也是阎钰山的主意。   一壶酒喝完以后,他又让小伙计上来新的一壶,继续搁在热水里面暖上。   阎钰山静坐在他的对面,不经意地抬起眼,如今的他看起来,依然还是那么年轻,好像岁月的刀斧不会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   陶源知道他有话要说,就看向他。他的身上有一种龙虎之气,不仅生得身形挺拔,器宇轩昂,也确实练就了一身好功夫。难以想象这样的人会是一个太监。   但他又着实生得美貌,精致的五官,好像是上天鬼斧神工般的恩赐,唇红齿白,勾唇一笑时,好像经霜更艳。这般艳美,甚至可谓妖孽的长相,迷惑了身边不少人,美的有点不分性别。   以前的太后喜欢他,觉得他办事利索,长相讨喜,后来的隆宝帝也喜欢他,把他视为宠臣,凡事必然重用他,而他也没有辜负隆宝帝的期待,确实把事情都做得很漂亮,才能到如今一手遮天的地步。但物极必反,一旦皇上察觉到威胁就在身边,而自身已经掌控不了这个威胁时,就想借助他人之手,把这个亲手培育出来的怪物给摘除掉,以绝后患。   隆宝帝已经开始有动作了,他期待两个侯府能够结亲,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仅如此,靖王此番回京,恐怕也没有那么简单。   楚容是一个手握重兵的王爷,能够把虎符兵权都交给他,就足以证明他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   他可以随时清君侧,铲除皇帝身边的异党。   众所周知,楚容和忠顺侯爷蔺侦仲走得很近,正好蔺侦仲也从宣府镇回京了,三大皇上信得过的人都汇聚于京中,事情巧妙到有点不自然,不得不叫阎钰山产生怀疑。   高德被派到靖王的身边,如陶源所料,确实是阎钰山向皇上提出的意思。   皇上让楚容回来,有可能是为了杜绝后患,那么阎钰山也可以反利用这一点,让皇上明白,王爷和将领之间走得太近,有可能有造反的念头。   让高德过去,一来高德还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他手上握有兵符,一旦靖王有什么异动,随时能调兵遣将。   二来高德是他的人,平时两个人在朝中看起来分庭抗礼,水火不容,其实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假戏。   高德今日来,其实也有急事要报,譬如楚容突然收了一个义女的事。   陶源听着听着,来了兴致,笑说道:“那个铁面的王爷,当真会收义女?”   他爹陶维也觉得此事蹊跷,不过他是一个谨慎派,一般不发表言论,只待阎钰山来说。   阎钰山俊美的面容上,浮起一个很妖娆绝美的笑容:“看来靖王还挺心疼那个孩子的。”别人可能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靖王这个人,确实很铁石心肠,一般人一般事打动不了他,别说是收义女了,就是叫他多看一个女人一眼也不可能。   所以这个被收做义女的女子,一定不是一般的人。   高德听到阎钰山这么说,还真的说对了。他也跟着露出谄媚的笑容,虽然是能和司礼监分庭抗礼的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他打从心底怕阎钰山,怕他那些残酷狠辣的手段。   他也跟着别人一起,唤他一声“老祖宗”。   高德说道:“老祖宗,这女子确实不一般,是靖王他当年心心念念想娶为王妃,却终生求而不得之人的孩子。”   那就能解释为什么靖王会如此看重这个孩子,不惜动用手段,要将她收做义女了。   陶源这个人比较好女色,想到的事情也是和那方面有关。他立即把温好的酒取出,顾自斟了一杯,慢慢说道:“怕是没那么简单吧,既然是他所爱之人的女儿,难道他没有对这个义女,有非分之想?”   阎钰山俊美的容颜再度望向他,轻声说道:“有没有这个非分之想,到时候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   顾云瑶思来想去,一整夜睡不着,顾德珉的话一直在她的脑海中回想。   “你不是想知道你娘的下落吗?好,我现在就告诉你!”   “她现在就在楚容的手上,你竟然认贼作父,就是他偷了你娘的尸身!”   “这么多年了,你不就是想她回来吗?去吧,既然你是他的义女,把你的心愿说给他听,看看靖王会不会看在你是他义女的份上,把你母亲还回来。”   顾云瑶确实不是一天两天想要知晓母亲尸体的下落,自从六年前不小心在侯府里听到蔺老太太和姨母蔺月彤的对话,得知她母亲的尸身早在当年被一个蒙面黑衣人劫走,而如今的顾家祖坟里,埋着的不过是一个空棺,从那时候起,她就无比想要把母亲带回来。   这么一想,竟是想了一夜,辗转难眠。   第二日,桃枝刚进门想把姐儿从被窝里叫起来,却发现顾云瑶已经穿好衣服,坐在铜镜面前,披散着头发,只等她过来替她梳洗一番。好像有什么焦急的事,要出去一趟。   楚容正把鹦鹉从鸟笼里放出来。这只鹦鹉是从外地带回来的,被他养了许多年,很通灵性。   从笼子里放出来,立在他的肩头,也不会展翅飞走,还不断脆生生地说话:“月柔,月柔……”   他难得心情好一点,往它嘴里喂了一点吃食,天生自带的王家之气,让他看起来更加的高大伟岸。   有人忽然从后面过来,他还没转过身,还在逗着鸟,一见到他的背影,那人就单腿跪了下来:“禀王爷,您要找的那位公子,已经找到了,他人如今就在门外候着,如何都不愿意进来,要不要用强硬一点的手段?”   既然来了,还有不进来的道理?怕是在担心什么,而纪凉州能担心的事只有一样……   楚容让这个下人带话下去:“告诉他,顾云瑶如今在我的手上,他不会不进来。” 第188章   冬日的暖阳懒洋洋地照耀着大地, 一些绿植正在悄然恢复生机, 等待新春来临。   新年的喜庆还未消散,顾云瑶偷偷溜出来时,看到街边还有人家在放炮竹, 有人正拿着簸箕清扫,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味道。   来到靖王安居的一处宅院时,有几个仆从正在门口扫洒,一见到她过来,似乎早有所备,马上迎上前来恭敬地说道:“是姑娘来了, 王爷已经在里面等候姑娘许久。”   顾云瑶有点无语, 一低头, 今日为了出行方便,也为了不让顾府里的人发现她又偷偷外出了, 身上穿的是之前面见谢钰时的男装打扮。   这次没有在脸上还有胳膊上刻意抹了锅灰, 但也不至于一眼就被靖王身边的人认出来她是顾府的小姐。   靖王却是更加厉害,竟然猜测出她今日一定会来。   顾云瑶没说什么,其中一个仆从领着她入内, 其余的仆从还留在门口扫洒。   晨光从屋檐之上慢慢地爬到檐角,探出脑袋,宅院里的一花一草一木,她都还有印象, 假山石处因为是背阴的地方, 在这样冷的冬季, 竟然还在一个肉眼难以注意到的小角落生了不少苔藓。   路上碰到不少丫鬟婆子,都在井然有序地做着各自的事。   顾云瑶是在一处阁楼前看到了楚容。   今日的他依旧是四团龙纹饰的锦袍,身材高大伟岸,肃着一张脸,正手持一柄刀和一个男人对峙。   顾云瑶边走,边将目光转向了和他对峙的那个男人。   瞬间呼吸一滞。   楚容也察觉到她前来的动静,回过眸,气势如虹,竟是坦然地笑了一下:“你来了。”   这句话说得暧昧不明,好像是楚容,等了她很久很久一样。他身前的那个男子,闻得声音之后也慢慢地转过眸子来,与顾云瑶对视的片刻,漆黑的眼眸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那么的清冷,似乎不含半点感情。   只有离得近的楚容才知道,纪凉州的脸容上,在那一刻一闪而过紧张的神态,虽然是转瞬即逝,在他的面前已经暴露无遗。   之前纪凉州被他的手下找到时,停留在门口不愿意入内,楚容就骗骗他,谎称顾云瑶如今在他的手上,料想纪凉州听到这样的话后,肯定会乖乖就范,一定不会不同意进来见见他这件事。结果纪凉州真的乖乖地进来了。   不仅进来了,见到他以后,还想问清楚顾云瑶的下落。对着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她现在在哪?”   楚容这个人也很简单,就告诉他:“如果想得知顾云瑶的下落,先来比试比试。”才有了开头顾云瑶看到的一幕。   没想到这么快,谎言就不攻自破。楚容还未有机会和纪凉州正式交锋,顾云瑶就来了。纪凉州不是一个糊涂的人,很快就想明白小姑娘在起初,并没有落进靖王的手里。他还不清楚顾云瑶已经“认”楚容做义父。明显感觉到被楚容“诓”了一下,先前他瞬间的紧张和动容,都展露在楚容的面前,然而却也不及如今的窘迫。   纪凉州不知该如何表现,心里隐隐地腾起了一股别样的情绪。   是难为情。   然而他的脸容,还是那般的清冷无澜,叫人瞧不清楚此刻在想什么。   实则纪凉州都有点不敢看小姑娘的脸,上一次,趁着做梦的机会,梦醒了以后亲了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他以前就明白自己很大胆,从来没想过会这样大胆过。事后才发现,做了一样很了不得的事,但是小姑娘好像并没有那么讨厌。正因为她没有表现得那么讨厌,还愿意和他说话,才更觉得那件事了不得。   哪怕现在回想起来,纪凉州的心里都好像在打鼓,“咚!咚!咚!”地撞在胸膛上的声音很猛烈。   事后他才明白,当初的做法,那种事让人……很害羞。   但是他的眉目,依然很平静。就这么望着顾云瑶,并未开口。   早已习惯了沉默寡言的纪凉州,但今日不说话的纪凉州,让顾云瑶莫名觉得有点奇怪。正好楚容收了刀,既然雅兴被破坏了,他暂时也没有和纪凉州切磋的兴致。   一直以来,楚容都是人人敬仰的王爷的身份,他手握重兵,出生皇家,偏偏喜欢钻研兵书与兵器,在封地的时候,也喜欢去卫所里面操练。他身边的人,因为忌惮他位高权重的身份,在与他进行操练的时候,不敢真的用尽全力。   这么多年来,楚容也当真没能尽兴,他的手下们都怕伤着他,不管是身体还是尊严,无论是真的输给他,还是假的装作输给他,只会说一声“王爷真厉害”。   楚容已经不想听到那些无用的谎话了,最后又看了一眼纪凉州,他将抽出的宝刀也重新回归刀鞘。刀身用上好的玄铁打制,刀鞘用金边所镶,精雕细刻了瑞兽纹饰,以几颗璀璨的宝石作为瑞兽的眼睛,点缀在其上。这柄刀无疑是一柄好刀,可能如今许多人已经不知道这柄刀的来处,却是当年一个锻造兵器的绝世匠才为曾经的大英豪纪广特制。   子承父业,最终刀又落到了纪凉州的手中。   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们两个人之间还未过招,楚容却已经从方才逼人的气势当中感受到他的决意。   顾云瑶对他来说,果然很重要。   对武者来说,无牵无挂有时候才能让他毫无顾忌地去发挥。但是有牵有挂,有时候才能让一个人更加强大。   顾云瑶迅速看了他们两个人一眼,楚容已经转过身,准备进阁楼里和她小叙。顾云瑶明白那个眼神,是要她也一道进去,今日她来,本身也是有要事要和他说,于是跟随在他的身后。   纪凉州还想跟着她一起进去,被从阁楼前一直侍立的几个侍卫拦住:“王爷有令,除了姑娘之外,其他人等不许入内。”   纪凉州只好等在外面。顾云瑶在进入之前,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那是叫他不要担心的眼神。   楚容也不怕纪凉州真的会突然闯进来,门口的侍卫们,都是他从精兵里挑出来的最得力的手下。   一直以来他都很奇怪,当年叛国案当中,纪广的儿子怎么能够从众多人的眼目中逃脱。   和纪广有关的官员,为了不惹祸上身,在纪广被定罪之后都不敢为他上书请奏。叛国罪是比任何罪都要严重的罪,动辄能倾塌国之根本。当年所有的证据,全部都指向了纪广,说他和也先族的首领在私下有勾结,为了获得更高的利益,不惜准备在也先族侵犯九大边关重镇时,打开其中几个重镇的城门,放蛮子军们进来。到时候蛮子军们一旦称霸天下,会封疆土给他,立他为权高位重的藩王。   一旦和纪广牵扯起来,就会被人怀疑也是谋反的一员,可能还是也先族派来的奸细。那时候闹得人心惶惶,面圣时,各位官员都很小心翼翼。   纪广死后不久,他的宅院被收,家产全部充公,死无全尸,连所葬之处都没有。   可怜了他的家人们,也没有能留下来的活口。没想到若干年后,还能叫人碰见纪广的子嗣,他唯一的一个留下来的孩子。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在所有人避之而不及的时候,也就只有誉王有胆量那么干了。   楚容想到誉王那个弟弟,就觉得有意思,明明是最怕麻烦惹上身的人,偏要把最麻烦的人留在身边,这样也好,楚容想把纪凉州这个孩子保下来,毕竟他是将来能和阉党们抗争的存在。   顾云瑶不知道楚容在想什么,他悠悠地坐了下来,手上戴着一个血玉扳指,似乎在观察着那个扳指,又似乎在等她先开口说话。   今日他们要谈论的事情,其实是一个机密,顾云瑶前夜躺在床上整宿没能睡着,就是在想这件事到底能说,还是不能说。   楚容是一个能掌握别人生杀大权的王爷,许多朝廷命官都忌惮他,她的父亲顾德珉也不例外。当年眼睁睁看着她娘的尸身被楚容抢走,顾德珉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无济于事。倘若把这种秘密往外道出,对顾府,对顾德珉,都全然没有好处。   楚容想对付顾府的手段,可以列出百十条来。他扮作蒙面黑衣人,去抢官家太太的尸身,就是大孟朝皇室成员的一个污点。   若是真的被传出去,这个污点肯定会被遭到封杀。隆宝帝也会帮助他。   顾云瑶从来没想过,要想说一句话会有这么的困难,但是冥冥中她已经猜测出,今日楚容知道她过来找他,是想问什么事。   顾德珉以为她不敢做的事,楚容也会以为她不敢做。   坐在那里,楚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她,那个眼神很平静,也很冷淡,仿若在去永安寺敬香时,他对她的照顾,都只是浮光幻影一场。   顾云瑶明白接下来她要说的事,可能会让楚容大发雷霆,他明白她想提什么,和她真的提出来,是两回事。顾云瑶蜷紧了十指,肃了一张脸容,正准备开口说话,门外顿时间响起了兵器摩擦的声音。   只听得门外有人喊了一声:“王爷,有埋伏,有歹徒混进来了!”同时门被踹了开来,逆光之中是纪凉州站在那里。   顾云瑶还来不及看清外面的混乱,这小阁楼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当真埋伏了好几个蒙面黑衣人,一个个黑衣人都躲在悬梁处,她才抬头,感觉到上空有猎猎的风声擦过,其中一个黑衣人竟是往下一跃,用剑直指她的面门。   顾云瑶想闪躲已经来不及了。 第189章   对方的来势之猛, 顾云瑶第一反应是看向门口, 仓皇之间,她能注意到门口的那道身影拔足奔向了这里,几乎用尽全部的力气,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剑身离她只有毫厘之间, 就快穿透她的眉心。在最后一刻,顾云瑶出于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身后有一只手臂突然勾住她,只感觉天旋地转了起来,一瞬间,她就被拉离了那个剑身。   顾云瑶感觉身体一轻, 又睁开眼睛, 是离她最近的楚容, 将她拦腰一抱,把她整个身子都抱到了半空中, 转了小半个圈, 用来躲避刺客们的攻击。   “是我大意了。”楚容在耳际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有点轻,有点淡, 还有点难忍的疼痛在里面……他低低地喘了一口气,顾云瑶还来不及得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楚容的身子已经将她狠狠一压,压倒在地面。他的两只手臂撑在上空, 嘴角溢出的血正好滴到她的脸上。   顾云瑶看到他的瞳孔有些微缩, 表情很痛苦, 目光一转,到了他的腹部,上面渗出了大片的血。   刚刚那个刺客没能剑杀她,就将目标转移向楚容,是楚容用身体替她挡了那致命的一剑。血一点都止不住,大片大片红色粘稠的液体,从他的腰腹开始蔓延,染红了他的锦袍。   他的神情有些涣散,还是强撑着意志,胳膊抵在她的耳边。   他的身体就撑在她的上空,又是一两滴血,滴落在她的脸上。顾云瑶回过眸,又看向他,楚容的嘴角牵强地扯起一个笑容,好像是在让她不要担心。顾云瑶望见这一幕,此刻的心里无比的震撼。   如果不是她在身边,楚容刚才完全可以回避那些人的攻击,甚至还能进行反杀。   她很快就明白了,那些人真正想要下手的人不是她,而是靖王!   但是楚容的武功高强,要想近身刺杀他,很难办到。那些黑衣人很可能通过她,在试探楚容的态度。如果楚容选择救她,就会露出能被一剑击破的破绽。   他没有完全死,但也几乎奄奄一息,还有黑衣人见到此情此景,想冲过来在他的身上补上两剑,不及身边有柄宝刀期然而至,纪凉州已经杀到此处,顾云瑶从来没见过如此模样的纪凉州,他的全身近乎散发了一种可怕的气场,那是她第二次见到他的身上,拥有了全开的杀意。   一刀斩下去,就将一个正准备举剑一剑贯穿楚容和顾云瑶的黑衣人斩断了手臂。   鲜血如注,顿时溅在小阁楼内摆设的桌椅。   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   纪凉州狠狠一刀,又斩断了身后紧随而来的一个黑衣人的手掌。同时回身一脚把想从后面偷袭的一个人,狠狠一脚踹到了墙壁上。   宝刀被拖在地上,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响声。上面血淋淋的都是红色。和之前雨夜一劫不一样,与梁世帆敌对时,纪凉州能沉静应对,但是这一次他像是失了心智。   顾云瑶心知不妙,赶紧从楚容的怀里钻出来,她先把楚容背靠在一面墙上,大势将去的黑衣人们,一个个躺在地上哀嚎。就在纪凉州举起宝刀准备将他们赶尽杀绝之际,顾云瑶从背后一把抱住他。   “等等,留个活口,问问他们是谁派来的人!”   小姑娘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从腰间传来,纪凉州一怔,终于清醒了片刻,举起的手臂渐渐放下,他垂下眸光,却能感觉到拥抱着他的小姑娘,手臂好像在颤抖。   她是在怕他吗?   他刚刚,好像是有点让人觉得可怕……   一想到小姑娘可能会被这些不明来历的人杀死,他的心里一阵绞痛,忍不住就狂性大发。   “抱歉。”纪凉州轻轻道了一声。   为没保护好她,以及让她感到害怕了,在道歉。   顾云瑶见他已经恢复了神智,也放下手臂,几个黑衣人还在地上挣扎,纪凉州走过去,将其中一个的面巾揭开,发现对方已经七窍流血,不知不觉间服用了毒/药。已经活不久了,这些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死士。果然在他揭开那人面巾不久后,那个人就嘴唇发黑地死了。剩下两个没多久也跟着相继死去。   顾云瑶想去揭开剩下两个人的面巾,纪凉州出手制止她,指尖相碰,有一点冰凉。   纪凉州道:“我来就好。”   顾云瑶了然,纪凉州是怕这毒会通过肌肤感染,面对她的事,他一直都很小心谨慎。   面巾很快被揭开,没有认识的人的脸。不知道是谁派来的刺客。   外面原本也是打得一团火热,楚容留在门口把守的侍卫只有两个,排除屋内死去的三名死士,外面居然还有三个。胶着不下之际,眼看楚容的侍卫要败下阵来,纪凉州前去帮忙,那三名死士一看是纪凉州折身返回了,也和屋内的几个人一样,干脆服毒自尽。   楚容这么多年来,未曾在哪些事方面落进别人的埋伏,唯有今日一事,是他大意了。   解决完屋内的黑衣人,顾云瑶急急地跑回他的身边。楚容的血流了太多,甚至地上都是,他的脸色发白,毫无平日里的龙虎之气。   顾云瑶一把扶住了他的肩,同时在叫人。他的眼皮很沉,有点睁不开眼睛,头一歪,慢慢地躺进了她的怀里。   顾云瑶也顺势跟着跪坐下来,他的头,也便瞬间歪倒在她的双腿上。   抬起眼眸,楚容的眼睛落定在她的脸上,今日顾云瑶为图见他时出府方便,穿了一件小厮的衣服,女扮男装其实很是违和,别人一眼能瞧出来她是女子,长得太漂亮,有时候会为自己招致祸端。   明明知道她不是蔺月柔,恍惚之间,楚容好像看到了是那个人,在为他露出担忧的神色。   顾云瑶说什么,其实都听不太清楚,只知道身体有点冷,她的声音也有点远。   他只能看到她皱着一双眉,转过头去,不断焦急地对外面喊话。   至于喊什么,他也能猜出来。   他觉得他不会死,但是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   只有这一刻,他躺在她的怀里时,才能细细体味,故人重新回来的滋味。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这么一直躺着。有个梦太长了,希望别人都不要叫醒他。   抬起手,楚容的手离那个人的脸还有一点点距离,却在悬在半空中时,刹那之间想定了什么,猛地收了回去。   眼前之人,终究不是他日思夜想都想要得到的那个人。   这个梦,也终究还是会醒。   顾云瑶想叫人快点去找大夫来,回过头查看楚容的情况。他的伤势很不容乐观,刚才死士的剑伤到了他的腰腹,割开了一道很长的血口,不断流出的鲜血,很可能还刺伤了他的内脏。   顾云瑶害怕楚容就这么睡过去,不断地拍着他的脸,试图在他耳边说话,以让他保持清醒。直到纪凉州再度回来,还有芷柔他们,带来了好几个请来的大夫……   ……   夜已深,顾府里面,顾德珉没想到,顾云瑶当真有这个胆量去找靖王说话。   顾云瑶也是好计谋,瞒天过海到以身体不适为由,连她身边伺候的薛妈妈还有夏柳她们都骗过去了。   若不是到了用膳的时候,薛妈妈进屋里想要叫醒躲在被窝里的她,这一掀开被褥一看,才发现里面窝着的人形,根本不是顾云瑶,而是她命桃枝偷偷塞成人形的枕头。   把桃枝喊过去,好好罚了一回,把她关在柴房里不准吃饭。   晚上,顾德珉用完膳以后,一直都睡不着觉。身为顾云瑶身边的一等大丫鬟,桃枝竟然每回都不听家主说话,只知道包庇她的那个二小姐。   外面北风呼啸,天气尚冷着,屋内被点了炭盆子,有人从外面通报,顾德珉听说是大小姐要来,脑仁一阵疼。   顾云芝被放了进来,见到她爹就是跪。顾德珉明白这个女儿过来是想做什么,这么晚了她不留在敬宁轩里睡觉,还在寻思着找个机会过来求他把她生母林明惠再接回来。   显然此刻不是一个好时机。   顾德珉看到这个大女儿跪在地上,正好心里窝着的火没处发,咬牙切齿说道:“惠姨娘她已经被我送出顾府了,现在在外面的庄子里住着,你对这一点有什么不满意?”   顾云芝还不知道顾云瑶出府未归的事情,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惠姨娘被送走的原因,她大致已经了解了,那一次她和顾钧文两个人被罚跪在祠堂里很久,顾德珉对惠姨娘的问话是,他们究竟是不是他的孩子。   顾云芝苦笑着说道:“爹,娘她跟了您这么长的时间,从我外公落难之后,她就一直跟着您了,若是她当真和兵部尚书大人有什么关系,她还会想进顾府里面来吗?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战战兢兢恪守本分,不求荣华富贵,但求与您生死相随,宁可在这里做个没落的永远抬不起身份的姨娘,也没想过做别人家的太太,您这样的怀疑,是否有些过了?还觉得我和三弟不是您的孩子,若不是您的孩子,还能会是谁的孩子?她被困在这顾府里头,从来都不曾出去过,怎么和别的男人私通?顾云瑶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那么乱说,好让您不至于查她,究竟还是不是清白之身。”   “够了!”顾德珉望了望跪在地上的这个文文弱弱的女孩儿,知道她是把积沉在心底许久的怨言都一口气道出来,但是这种话,是她能说的吗?   顾德珉道:“回敬宁轩去,好好学你的规矩,分清楚什么是你能问的,什么不是你可以问的。”   顾云芝救母无效,从他屋内出来时,一直在哭哭啼啼。如今她娘被送走了,方嬷嬷也被遣返回老家了,文哥儿自从被送到其他姨娘身边养着之后,就与她和林明惠之间,感情渐渐淡薄了不少。如今顾府里,只有她一个人孤军奋战。   再过不久,她就要被迫嫁入姚家做姚家的儿媳。   顾云芝的心里一直都闷闷不乐,又听说姚丁霖最近一直在外面跟着一些纨绔子弟花天酒地,就更不舒服了。   不过这一次,以顾德珉的脾气,没罚她还算好事。   回到敬宁轩之后,顾云芝身边的小丫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偷偷告诉她,顾云瑶现在不在府上。   她冷冷一笑,眼看着外面孤月高悬,天色都这么晚了,怕是顾云瑶这一出去,一晚上都不会回来。她再三询问:“消息还可靠吗?”   小丫鬟点头告诉她说:“可靠,为这事儿,二爷都将二小姐身边的丫鬟桃枝给罚了,桃枝她人如今待在柴房里,听说要关三天,还不许给她饭吃。大小姐若是不信,可以去柴房里瞧瞧。”   “瞧就不用瞧了。”顾云芝挥挥手,之前纳的鞋底还没好,她拿起来继续赶工,鞋底是要送给她的亲弟弟顾钧文的。   顾钧文如今年纪也已经大了,被分到了独立的院子,她平时可以去弟弟那里多多走动,顾钧文和她之间感情淡薄,她可以重新拉回来。一边纳鞋底,一边口气轻蔑地说道:“二妹妹这是又出去会她的情郎了吧。”   说话间,脑海里顿时想到了谢钰那副清润儒雅的身姿,他们之前在雪天里见过。之前从府内传出过,谢钰有上门求娶顾云瑶之意。   顾云瑶差点黄了她的婚事,虽然她也不想嫁给姚丁霖,她也想好好黄一黄顾云瑶的婚事。   正逢春闱将近,谢钰正好在做最后的努力,包括顾家的二公子顾钧祁,近段时日也在发奋读书。   谢钰暂且住在风味楼里面,不是什么秘密,顾云芝也知道这件事,赶紧叫小丫鬟准备笔墨,她统共写了两封信,递给身边的小丫鬟,让她明天假借采买之由,出府交出去。 第190章   隔日一早, 靖王在京城里暂居的府邸里, 一阵忙乱。   经过刺客风波的骚动之后,顾云瑶一夜未眠,留在靖王的身边, 这件事是因她而起的, 所以她片刻不敢离,想知道楚容的伤势究竟会如何。   芷柔端了一点暖身的茶进来,纪凉州也在身边,她把茶奉到了两位面前。顾云瑶却无心顾及,一整个晚上, 她的神经都紧绷着, 滴水未沾, 一直神色紧张地盯着大夫们。屋内不时有下人端了铜盆进来,原本是清澈干净的水, 不一会儿被染成了红色。这次楚容失血过量, 几度陷入昏迷,一开始大夫们看到那样的伤势还有些震惊。王爷遇刺并非是一件小事,而且还是这样大的伤势!   谁也不敢怠慢, 若是救不回人来,他们也会跟着没命。   期间楚容浑浑噩噩地醒来过,只交代了一句:“谁都不许把这件事传出去。”连皇上都不能知道。   如果皇上知道了,最先问的可能就是顾云瑶他们。他打算暂时隐瞒下来。   顾云瑶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 所以得了令的属下们, 都没去太医院那里请个把个太医过来。   等到救治结束, 又过了很久。进屋的时候,顾云瑶发现楚容已经沉沉睡去。几位大夫们都是满头大汗,不知是怕救治不当急出来的,还是看到楚容已经暂时脱离危险,高兴出来的。   芷柔是楚容身边的大丫鬟,也算目前府内的一个内务总管,由她来过问情况,跟着几位大夫一起出门抓药。   走到门口之际,却是被几个从腰间抽出长刀的侍卫拦下。   那几个大夫折腾了整整一夜,早就累到头晕眼花,一见到泛着森森寒光的兵器,其中一个吓得瘫软在地。芷柔表情淡漠,眼睛看向这些个大夫们,却好像连同顾云瑶和纪凉州的份,一并交代了:“王爷此番受伤,实属意外,还请各位明白,什么事能够说,什么事不能够说。若是叫王爷知晓了,你们当中敢有人把这件事对外传,惹怒了王爷,结局是什么,还望众位海涵。”   正是在警告他们,今日之事谁都不许说出去。几个大夫们异口同声地交代,绝对不会乱说。其中还有比较聪明的人,直接说到,今日并未见过王爷,也不知道靖王受伤这种事情。   芷柔吩咐完以后,这些大夫们就跟着另一个管事去库房里领取赏银,离开府邸。   顾云瑶心里还有些自责,想进去看看楚容怎么样了,他受伤之后的一幕幕,还会在脑海之中不断重演。楚容当时竟然用身体压在上方,明知这样做,随时还会身中一刀,明明可以更早一点的时候,察觉到那些黑衣人的动向,甚至这个人若是再狠心一点,可以拿她的身体做护盾,挡住那些来势汹汹的刺客们的攻击。   纪凉州察觉到小姑娘的些微变化。   他总是喜欢在暗中看她,她的每一个表情,或是笑,或是喜,或是悲,很多时候,都会写在脸上。   只是她从来不说。明明更想她多依赖他一点。   顾云瑶正在考虑等到楚容清醒以后,要和他说些什么,还是继续遇刺之前的那个话题吗?一双温热的、如玉的手,突然包住她的手心。   纪凉州的手很大,和蔺绍安一样,明明是练武之人,却不像是练武之人。他长得很英俊,甚至是有清贵公子的感觉,鼻梁高挺,唇线轻抿,露出光洁的下颚,再抬眼时,顾云瑶就看到他垂下眸光定定看她的样子,明明以前那双眼睛里面,好像谁都无法进去,偏是在看她的时候,有一股不会消磨,也难以令人忽视的浓烈。   顾云瑶的内心猛地颤了一下,芷柔还有其他靖王的手下们都在身边看着,不愧是纪大人的作风,就像是上一次,他说想那么亲她,就亲了一样。不会顾及别人的目光,却会在意她的感受。   他看出了她在自责,在难受。   但是很快,她就被那双手包得受不住了,脸上臊了片刻,顾云瑶想把手心抽回来,他的两只手竟然紧追不放,顾云瑶才从他的手心里脱离,他的指尖又纠缠了上来,比之前还要深入,与她居然十指相扣。   顾云瑶看到这一幕,脸上已经藏不住红了。偏偏纪凉州表情平静地垂眸望着她,好像他们之间,只有她才明白什么是紧张。   霍地把头低了下来,他的那双眼睛,其实不带什么情/色与挑逗,可就是能叫她不敢对视上去。正好屋内传来了一点动静,有人跑出来说,王爷好像醒了。她赶紧想要收回手心,纪凉州居然又拉了拉她,把她的两只手拢在心窝处。   顾云瑶只以为他是寂寞了,有时候纪大人比他给人的印象要“笨拙”多了。他不是很会表达情绪,也许他怕她离开了身边,又会遭遇什么不测。   顾云瑶踮起脚尖,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   恍惚中觉得,这样做好像把他太当成小孩子了。如果算上两世的寿命的话,她确实比他大才对。   顾云瑶还是把手心收了回来,有点尴尬。纪凉州肯定也不会想要被她这么“爱抚”吧。   其实纪凉州不是这个意思,连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确实是急了一点。   想到她要走,转身去楚容的身边,她把楚容当义父,也这么认了,楚容未必会这么想。楚容是一个男人,虽然已经过了血气方刚的年龄,正值中年,他对她的照顾,甚至用性命去保护,可能小姑娘没有发现,纪凉州却隐隐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想了半天,他才发现,那就像是会威胁到生命时的一种——危机感。   顾云瑶被他拿住手心,还是渐渐地放开了,纪凉州心里有点不适,感觉好像病了,很发慌。   这让他有点不安,也不知身体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状况,直到顾云瑶进到屋内,他还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密密麻麻的有种针扎的钝痛感。   还是芷柔发现他时刻紧盯顾云瑶的背影,舍不得转移视线,才想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突然笑了一下:“纪公子就请安心吧,姑娘她,是认了王爷做义父的人,义父义女在一起,那是有违常伦的事情,不会发生的。倒是纪公子,您这醋坛子都打翻成这样了,直接告诉姑娘她,不就好了吗?”   纪凉州的眸光又转向她,好像不太明白她说的那两个字。   ——吃醋?   ……   顾云芝派去的小丫鬟,把其中一封信带到了风味楼。接信的人是丁一,听说是顾府里的小姐来的信,还以为是顾云瑶,为关心他们家少爷春闱之事特地来的信呢。   交到谢钰的手里时,他却从笔迹上面看穿了端倪,打开时也是淡淡地扫了一下信里的内容。   丁一不敢越了规矩,去窥视信里的内容,只见到他们家的少爷,忽然垂下眸,把信拿到烛火前烧了。   丁一才反应过来,信里面必不是什么好的内容。他也才想起来,之前顾云瑶特地来了信,交代什么已经有心上人的事,摆明了就是叫谢钰不要因此再纠缠。   枉他们家少爷,为了找寻顾二小姐的下落,东奔西走,特地去过镇安胡同调查走水一事,终于把背后的主谋,苏英这个人给翻了出来。   谢钰会这么用功读书,丁一很高兴,一方面觉得他们家的少爷,终于明白了当官的重要性。一方面丁一也明白,谢钰会这么发愤图强,更加拼命读书,也是为了考取好功名,用实力,在朝堂上面和苏英来一场较量。   苏英目前是隆宝帝的宠臣,谢钰深知,想要把他拖下水,用一般的手段是办不到的,只有比苏英更加得到皇上青睐,在宠臣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才能办到。   丁一不服气的是,谢钰在背后默默做了这么多,却从来不告诉那顾家二小姐。而且在调查时得知,顾二小姐已经被人救出去,安然回府了之后,他的眼神就变得有点落寞了。   丁一道:“少爷您,还想娶顾二小姐为妻吗?”   短暂的救出,难以根除真正的祸患,谢钰同顾德珉商议的事情,其实是他日如果他能考取功名,成功惩治了苏英,希望顾府能看在这份情谊之下,将顾府二小姐顾云瑶许配给他。   丁一从来没见过除了在读书以外,他们家公子的神色会如此的凝重,想必是真的在这件事上很认真。   而一旦他认定的事情,就会变得无比执着。   “会娶的。”他立即百忙之中书信了一封,让丁一出门寄往家乡,寄到他的父亲谢巡手里,至于顾云芝信里交代的事情,说顾云瑶彻夜未归,私会情郎,非但没能动摇他的任何想法,反而因此更加坚定了要娶她为妻的意志。   其实谢钰也不明白,心里的这份执着是从何时开始,只是在见到她的第一面起,感觉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两个人就认识了。而他,也终于找到了她,在茫茫人海中,终于又遇见了彼此。 第191章   高德听说靖王遇刺的事, 趁府内一团乱的时候, 偷偷跑到宫内,要去见值班房里的“老祖宗”。   司礼监值房里,阎钰山正坐在屋中央, 他的身边分别跟了其他几个太监, 正好是五个人,凑在一起就是目前司礼监其余的四大秉笔太监。   有人比他的年纪还要大,混到如今却还是不如他,反过来要称呼他一声“老祖宗”。   但是无人敢不服,阎钰山的手段出了名的狠辣, 在只身为东厂督主时, 就能达到只手遮天的地步。如今他成为了司礼监掌印太监, 更加位高权重,还被外朝称为内相, 是名副其实的真正掌控大孟朝势力的幕后推手。   其实阎钰山还算年轻, 至少他看起来不会老的样子,他才四十左右,生得很妖美。   比之前几夜见到他时, 高德发现,他好像更加妖美了。   皮肤白皙,仿佛吹弹可破,民间甚至有传闻, 说阎钰山会抓许多小孩子过来, 专门吸他们的血, 以永葆青春。也有人说,阎钰山跟着皇上的身边,一起服用一些能够延年益寿的丹药,这才能够维持如今的面貌。   不管怎么说,大家谈及阎钰山的事,都会感到恐惧害怕。阎钰山俨然成为了民间专门吓唬小孩子用的存在,谁家孩子若是不听话,大人们就会说,东厂的那位老厂公就会抓走你,吸干你的血。   高德赶紧迎上去,其余的四大秉笔太监看到他来了,同时站了起来,阎钰山一个眼神,他们四个人立即会意,纷纷往值房外举步。   不一会儿,屋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的老祖宗,”高德真心想给他跪了,“刺杀靖王的人,是不是您派去的?”   他说的很小心,声音很轻很浅,用气发出来的,生怕隔墙有耳。   阎钰山却一点也不怕,望着他,深邃的眼里略过一丝笑意,好像觉得这句话说的有意思,又好像在认为他这般大惊小怪,实在矫揉做作。   高德望见他做如此表情,便明白了个大概,还真的是阎钰山派人去做的,他也真是太大胆了,对方可是一个王爷,是皇室成员,皇族的人他都敢动手派人去刺杀,若是给皇上知晓了,会不会也因此认为,以后阎钰山要想刺杀皇上,随便派个人过去就可以了?   高德不免捏了一把汗,声音都被他吓得嘶哑了:“老祖宗,对方可是靖王,皇上既然把兵权交到他的手上,就是有用得着他老人家的地方,您老人家和他老人家有什么深仇大恨,真的得下此狠手?”   他居然说他下的是狠手。阎钰山笑了一下,突然就不笑了。高德被他专注的目光盯得有点头皮发麻,立即噤声。   阎钰山很快脸上又挂上了笑容,他的声音也很轻,看上去满不在乎,甚至想要纠正他。   他下的,当真还不是狠手。   死士统共去了六个,一个都没能回来,就说明人都已经死了。而靖王,也没有真的死。   除了派了六个死士之外,他还派了一个探子在暗中紧盯靖王那边的情况。   当时因为太过混乱了,每个人都在顾及靖王的安危,没有人注意到那个暗中查看情况的探子。   得以让探子安然无恙地回来同他禀报,阎钰山竟是没想到,曾经待在誉王身边的纪凉州,如今居然出现在靖王的身边。   看来这两个王爷都想保下这个孩子。   头先不过也是从高德的口里,听闻靖王他最近收了一个义女,就想看看他对那个义女的态度如何,结果如他所料,还真的很宝贝那个孩子。楚容甘愿自己受伤,也不愿意对方受一点点伤。   而对方的身份也查出来了,好像就是顾府的二小姐,顾云瑶。   他反复揣摩了一阵子,通过探子速画的人物像,想到了一个故人,画像上的人,穿的是一件小厮的衣服,明明是女子,却做了男装打扮。好像在去年,张榜明示田有仁的死期时,他的手下也同样逮到过一个小厮装扮的孩子,和这画像上做男装打扮的女子几乎是一模一样。不过那时候,她的脸很黑,这一次探子交代了,看到她出入靖王宅院时,皮肤很白皙。   阎钰山瞬间就明白了一些事情,嘴角勾起了一抹笑。高德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只听他连连说道:“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想找的人,其实一直在他的眼皮底下。甚至这个画像上的孩子,和六年之前有幸在百香楼里撞见过的一个孩子,五官几乎是一样。   只不过如今,她是大了。算算年岁,也差不多和来报的探子目睹的女子年纪差不多。   他有想过,这个孩子,迟早要为他所用。   高德一直都揣摩不出这位大人的想法。   只听阎钰山突然道:“高公公,我得去皇上那边一趟。”   高德立即了悟,以为阎钰山过去是要和皇上商议炼丹的事,之前为了哄好皇上,阎钰山特地从民间请来一位道士,听说很厉害,在民间被称为不死仙师,平时神龙见尾不见首,行踪不定,要把他请过来很不容易,皇上很珍惜这个道士,为此大力赞赏了阎钰山。   实则不然,阎钰山是过去同皇上再商议一件事情。   去年年底,隆宝帝刚问过他和苏英两个人的意思,太子妃的人选有没有什么好的想法,当时他推荐了首辅陶维的孙女,如今却有一个更好的人选了。   ……   伤口太深,几乎如火,团团灼烧着他的意识。   昏昏沉沉中,楚容醒了又睡了过去,身边不断有人走来走去,大家都很忙碌,他受伤的事情很严重,若是真的责罚下来,跟过来的这些属下们,一个都脱离不了干系,全部都是砍头的大罪。   所以他选择不对外传,这件事本身,顾云瑶是感谢他的。   许多人可能对靖王有误会,从简短的时日接触以来,顾云瑶看到的楚容,并不像别人口中说的那样,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冷面王爷。每一次他的所作所为,都能震撼到她的内心,让她一次次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靖王。   可能他和纪凉州一样,都是一个不太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只是看起来难以亲近罢了,实则心中有雅量,也比较重情重义。   他在保护她的时候,她又在他的身上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是一种只有父亲才能带来的感觉。   其实顾云瑶对他的感情很复杂,一面不想原谅他劫走母亲尸首的事,一面又感恩于他救过她性命的事。   这种复杂的情绪灼烧着她的心智,她突然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也同样为要不要原谅纪凉州的事发过愁。   后来在认识到纪凉州是一个什么性情的人之后,她决定了接受。   楚容就睡在眼前,面容还比较安详,顾云瑶站了一会儿以后,就准备走了。芷柔还有纪凉州等人都留在屋外。她动了动脚步,身旁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粗糙有力,一下子擒住她的手腕。   顾云瑶被拉住,回眸一看,大概是无意识中的,楚容紧紧闭着两只眼,不经意间向前一抓,正好抓住了她的手。   他抓得很用力,把她弄得有点疼。顾云瑶低低地嘶了一声,就是这么一声,若有似无地钻进了楚容的耳朵里。他顿时睁开眼睛,一开始还有些懵懂,待看到了眼前之人是谁之后,瞬间把她拉到了怀里,狠狠一抱。   连抱的力气都是那么重。根本在措手不及之间,就落进了他的怀里。   顾云瑶被抱得很疼,甚至还感觉他在闻她的发香,还有他的身体,好像是因为见到故人感到了兴奋,在微微发抖。   顾云瑶推了他两下,却被他束得更紧。听到他在耳边说话,声音很低沉,不复平时给人那般的冷感。   只两个字:“月柔……”   顾云瑶身子猛颤了一下,果然是把她当成了母亲,说明靖王如今人还没醒。她想提醒他,可他根本听不清。   不知道楚容接下来还想做什么,只觉得他在颈间用鼻子蹭了蹭,她又一次觉得男人的力量真是无比大,连受了伤意识不清醒的楚容,狠狠箍住她的时候,她都没法动弹。   顾云瑶想出声提醒他,屋外不知怎么闻得动静的纪凉州,突然就闯了进来,身边还跟着芷柔。   从纪凉州的视线看过去,楚容正把下颚抵在她的肩处,一只手圈在她的腰间,一只手扼在她的手腕上。   眼前的一幕,让芷柔吓了一跳,她身后跟进来的那些护卫们,也都有些震惊。   王爷这么多年来,从来不近女色,都以为他可能对女人已经没了兴趣。就在方才,芷柔还信誓旦旦地和纪凉州说,用不着担心,王爷他绝对不可能对自己的义女有任何非分之想。   就算顾云瑶没解释过她和纪凉州之间的关系,当初他们两个人从山林间逃命,被楚容带了回来,众人根据情势,都认为顾云瑶和纪凉州,这两个人是一对没能得到家里祝福的苦命鸳鸯,正在忙着私奔。   楚容也就清醒了那么一瞬,很快他的力量渐渐失了,眼睛也开始模糊。顾云瑶感觉她的肩头一轻,楚容重新倒回床榻。   同时她的手被一个人抓了起来,顾云瑶抬眸,才看到是纪凉州来了,人已经被他带出了屋外。   他的步伐迈得很急,她都快跟不上了。背影已经生得那么高大,她的身高都没顶到他的肩膀。   纪凉州一直在前面走,拉着她,也没回头。   第一次,顾云瑶看到好像是有点生气的纪凉州。   原来纪凉州也会生气吗?   他是该生气,因为他……是喜欢她的。   顾云瑶跟着跟着,心里面被纷杂的思绪所掩埋,有点开心,又有点紧张。突然之间他顿了足,顾云瑶没注意,一下子撞到了他的后背。   她才站定,不及抬眼,纪凉州已经转过了身,看起来是冷静了下来,却突然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拥进怀里。 第192章   瞬息之间, 顾云瑶被他圈进了怀里, 因为离得太近了,她只能被迫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他还拉着她的手, 让她把双臂抱住他的腰, 那模样,就好像是她先主动扑进他怀里的一样。   和往常被他抱着的感受不同,心里面太过紧张,顾云瑶的双臂都开始发僵,纪凉州的呼吸一直盘绕在上空, 还有他的胸膛, 正在一起一伏。顾云瑶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在她的头顶,好像越来越热, 也越来越接近。   她突然就想抬头, 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他都这样子做了,把她的手臂紧紧圈住他, 同时他的手臂也按在她的后背上,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在过了很久以后,才很轻柔, 很不安地慢慢放了上去。   纪凉州低垂着眼睛, 将她抱得很紧, 心里“咚咚咚”打鼓似的声音藏也藏不住,面色却很如常,眸光锁在她的头顶上。   她梳了一个少女髻,很俏皮可爱,上面插了几支簪子,因为他的胸膛正在一起一伏,她的脑勺也好像在起起伏伏,他的眼睛中,就看到顾云瑶的发簪跟着一颤一颤,她真的很像一潭春水和的软泥做的,整个人都软软乎乎,纪凉州的双手一旦沾上了她的身子,就有种舍不得放开的情绪。   不管是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抱住的小姑娘都是唯一一个,纪凉州快要分不清梦里和现实,他之前做过一个梦,小姑娘就是这么扑进他的怀里,抬起眸,用同样软软的眼神望向他,那么的懵懂,却和他说些能让他抑制不住的俏皮话。   “纪大人,我想亲亲你,你可不可以给我亲一亲?”   他刚刚看到楚容在她的勃颈处慢慢地蹭,心里腾地变得很难受。   后来做了什么,其实意识有点不清楚。   等到回过神时,已经把小姑娘带到院子之外的一处小角落。   小姑娘落进他的怀里,头也埋着,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感觉抱着她很舒服。   纪凉州慢慢地低下头,想在小姑娘看不见的地方,比如发髻之处落下一个吻。   谁知道顾云瑶突然抬起头,大概是想瞧瞧他究竟想做什么,纪凉州想停止已经来不及了,嘴唇恰到好处地印在她的唇上。   她的嘴唇很软,几乎软得像糖,也很甜。   纪凉州原本是想赶紧把小姑娘放开,但是情不自禁地,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又碰了碰。   甚至他想尝尝那个味道,是不是真的很甜。   顾云瑶赶紧推开他,和他拉开了距离。   她仰起脸,看到纪凉州的那个表情,他好像有点受伤?明明还是面无表情,顾云瑶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突然想起来以前不管如何拒绝他,如何排斥他,纪凉州都会执着到一次次将重新做的花灯,还有亲手刻的小兔子交到她的手上。他总是那么的一根筋,就想哄她开心。   可其实她不是那个意思,不是因为被亲了以后感到浑身不适,才把他推开,是太……太让她措手不及了,也太害羞了。他们两个人之间,距离那么近,纪凉州的双手按在她的后背上,就像是一团烈火,还能听到纪凉州的心跳雷声般的在鼓动,这样让顾云瑶更加诧异,原来紧张的人不止是她一个,纪大人也会紧张,他的面孔如常,心跳声却出卖了他。还有他的身上始终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好像是被熏香熏过的味道,让人很舒心,也很安逸。   顾云瑶想解释一番刚刚的行为,纪凉州已经欺近了她,总是让她有一种他好像很受伤的错觉。明明那双眼里,只倒映出她的样子,除此以外并未有多余的情绪。   “你不喜欢吗?”纪凉州突然问。   顾云瑶不太明白,他指的不喜欢是说不喜欢他这个人,还是……?   “不是不喜欢。”每当遇到这种类似的问题,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顾云瑶感觉好像被他“欺负”了一样,纪凉州的双眼,在上空,低低地垂着,一直在看着她。   “你不喜欢吗?”他又问了一遍。   纪凉州前进了两步,她就跟着后退了两步,一直到退无可退的地方,他的神态好像多了一分执着,一分认真。   顾云瑶无措地说道:“真的不是不喜欢,我挺喜欢的,不是指对那个事的喜欢,我是想说……我就是想说……”   这样的事,之前好像也发生过,她突然回忆起来,是她想还给他簪子的那次,纪凉州也同样在追问她是不是不喜欢,顾云瑶都不明白他指的是不喜欢簪子,还是不喜欢他这个人。   如同这次一样,到底是说不喜欢吻,还是不喜欢他。   但好像,不管是喜欢吻还是人,都没什么区别。   说到最后,顾云瑶都语无伦次了。   “哪个事?”他居然还在问,顾云瑶猛地一抬头,发现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站定在面前,身后是一面墙,几乎是一个死角的位置,她被圈在他高大的阴影里,已经抽不开身了。   顾云瑶没想过纪凉州也会有“无赖”的时候,有点急了。双眉微微一蹙,就像是快要急哭的表情。   纪凉州突然反应过来,小姑娘可能不喜欢总这么被追问,他想抱一抱她,想安抚她一下,还是安分地把手收了回去。   “抱歉。”   他连表情都没有变过,鼓动的心跳声离她也渐渐远了。   就在心里的紧张终于能得到喘息的片刻,纪凉州又折过了身,低头在她的眉心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那么的措手不及。   顾云瑶捂住眉心。   稍稍抬起头,他的眼眸也同样深深望了过来。   之前纪凉州有想过,如果说,让小姑娘亲亲他的唇,会不会不太好?   在梦里,她会更坦率,让他挑地方亲。在现实,她好像变得有那么一点点抗拒。   其实他很想试一试。   再试一试把唇压在那两片粉嫩柔软之上。   若是小姑娘不讨厌的话。纪凉州低下头,再一次碰到她的唇瓣之上。   这一次,顾云瑶更加不可思议,脸上都像被火烧过了一样,红彤彤一片。   却不及纪凉州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落进耳朵里:“我以后,也能不能亲一亲?”   ……   楚容醒了以后再度昏睡过去,芷柔又派人从外面请来不少大夫过来为他诊治。   高德也从外面回来了,看到大家都在,继而又露出那副谄媚的笑脸。   顾云瑶和纪凉州在院子外的角落逗留了一会儿,也一前一后回去。   回去之后,许多人发现他们两人的表情好像变得有点不同。顾云瑶的脸上残霞未褪,依然红彤彤的,有小丫鬟还贴心地问她,是不是上了火气,要不要上点凉茶来给她喝喝,顾云瑶就免了这件事。   高德正在和芷柔说话。   芷柔跟在靖王的身边多年,一直以来楚容都很讨厌内廷中这些阉人,芷柔虽然只是一个丫鬟的身份,但是在楚容的身边很受重用。看到高公公在楚容身负重伤以后不知所踪,她就笑道:“高公公,奴婢还担心您呢,这么久了都见不到您的踪影,生怕您已经被那些刺客劫走,遭遇什么不测,正要派人出去找您呢。”   高德听后有些尴尬,怕是他其实是阎钰山派来的人,已经被楚容洞察出来了,但这件事毕竟不能放在明面上讲,他也就装装样子,笑说道:“我这肚子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叫芷柔姑娘笑话了,这不,昨夜一早起来,就不停地进茅房吗?后头实在受不了了,去了医馆那里。芷柔姑娘也瞧见了,我这一把老骨头,都是半条腿踏进棺材里的人了,都说伴君如伴虎啊,这在宫里的日子,不也得小心着伺候主子们活才是吗?偏偏我是一个阉人,没有后人,若是有个什么闪失,都没人替我收尸。我是真的怕死啊,有个肚子痛什么的,就得去瞧瞧大夫,这不一天都在医馆里面吗?”   说着这话时,众人确实注意到他的手上拿了几包药。   明明一听就是假话,顾云瑶望着他,不愧是在宫里面经历久了的公公,不仅会审时度势,还很老谋深算。   芷柔也没想到他都能算到这一步,只好勉强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   其实高德真的心虚,自从他知道胆敢刺杀王爷的人,就是阎钰山之后,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好在楚容平时有在卫所里经常操练,虽然年至四十,还很生龙活虎。   几个人都在互相打量,屋子里又传出声音来,有大夫走出,望见众人时,便点了点头。   楚容这回是真的醒了。   在门口就能听到他的声音,非常虚弱,但是被故意说得很大声。   顾云瑶听出来了,楚容是真的打算把此事隐瞒到底,所以在短期之内,他就得恢复,恢复至和平时一般无二的状态。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已经下地走路了。   那名大夫出来后不久,楚容就跟着出来了。   才受了伤不久,他的腹部缠着许多布,外面罩了一件长衫,走路时分明能看出他很吃力,他却把这份疼痛生生吞了下去,表情与平时一般,冷漠、孤傲。   他看了看众人,有人想上前扶住他,其中还有芷柔,楚容挥手叫他们退开,目光只盯向顾云瑶说道:“一会儿你和我走。”   旋即那道冰冷的视线,又转向纪凉州。 第193章   楚容的视线不仅冰冷, 还有些咄咄逼人。   纪凉州也回望着他, 别人看到楚容这副模样,都会有些害怕,他居然纹丝未动。   顾云瑶却是有点担心, 赶紧横在二人的面前。楚容的注意力终于被她吸引过去。   顾云瑶请求道:“恳请王爷不要责难于纪公子, 还请好好休养生息才是。”   楚容的眉头渐渐一收,而后又是笑了:“我为什么要责备他?”   顾云瑶的心里咯噔一声,她刚刚心里那么紧张,还以为楚容瞧着纪凉州的那个眼神,是在责备他方才的无礼。   因为楚容突然醒了, 把她认错成了蔺月柔, 突然抱住她, 纪凉州看到以后,又把她带走……   楚容也立即领会到了这点, 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 不再是笑,而是严峻。   突然她的耳朵一凉,一只手从她的身后递了过来, 慢慢地绕开她的耳饰,摸在耳垂上面。   果然如他所想那样,是很柔嫩的触感,他的指尖有些微凉, 而她的反应也像是有一根冰锥轻轻扎在了上面。顾云瑶的脊背几乎都发麻了, 她僵着身子, 从后面看过来,她伸长着的细颈也很白嫩。   顾云瑶知道那是谁的手,同时她感受到前方不远处,一道目光狠狠地刺了过来。   纪凉州在不经意间,已经将手伸向腰间,那里佩着一柄宝刀,他的眸光本来就很冷,徒然之间好像变得更冷。唇线紧紧抿着,好像随时都会抽刀把人抢过去。   小姑娘的耳垂被其他男人摸着,肩膀也正在被楚容按着。   楚容似乎不想那么快收手,一边在打量他的反应,一边也是在试探,很快把手转移了阵地,眼看着就要按在顾云瑶的后颈上,纪凉州的心里忽然之间好像被人狠狠拧了一下,很不是滋味,瞬间上前把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一把夺了过来。   顾云瑶根本来不及反应,一时之间失了重,身子往前一倾,又跌进了他坚实的胸膛里。   他抱得很紧,许多人都在看着,原先也只是为了防止小姑娘跌倒才不至于此,顾云瑶都明白,直到要他放开她时,才发现他已经圈住了自己的腰身。   在他的面前,她看起来无比娇小,好像是她先扑进他怀里的一样。   楚容还在顾云瑶的身后,那只刚准备触碰她后颈的手,悬在半空中而无处放。   第一次看到纪凉州这么大的反应,倒也是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与其说是纪凉州主动表现出如此模样,不如说是楚容故意想试探他能做到哪一步。只是其他人还有些意外,特别是芷柔,被纪凉州如此豪放的做派给震惊了。   同样被纪凉州震惊的还有顾云瑶,努力地仰起头,纪凉州英俊的面孔就在上方,顾云瑶说道:“纪公子,那么多人看着呢,你先放开我。”   “我不喜欢。”   “什么?”顾云瑶没有听清楚。确实不能怪她没有听清楚,他说的很小声。   莫名的,纪凉州也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很让人难为情。   但他还是想让小姑娘明白。   “我不喜欢,”他低了低眉,这回声音能清楚地传到她耳朵里来,却只有顾云瑶一个人能听见,“不喜欢他碰你。”   顾云瑶的脸色瞬间红了起来,连同耳后根都像被火烧着的一样。在他的怀里动了动,却像是在扭来扭去一样,纪凉州终于舍得把她放开了,看到小姑娘有点不搭理自己的样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想问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这样。   高德公公突然咳嗽了两声,一帮人也都有些尴尬,顾云瑶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回过眸看着他。   纪凉州始终都是那副清清冷冷的面孔,会让她误以为,紧张的人一直都只有她一个。   她想好言和他说清楚,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如此抱着的行为实在不妥。瞅着他那张掀不起一丝惊涛骇浪表情的脸,又觉得他是个呆瓜,和他说了也没用。只好就不说了。任凭他在身后慢慢跟着。   顾云瑶走两步,他跟两步。她停下来,他也跟着停下来。这般模样,倒是令她回想起小时候他追在身后送花灯的样子了。   她当时还命司琴墨画烧毁了他两盏灯,他百折不挠地又做了一盏新的兔子灯。兔子眼睛居然还被画了很长的睫毛。   顾云瑶回想着,竟是不小心被回忆里的他给逗笑了。   纪凉州瞧见小姑娘终于是笑了,不知怎么的,心里也有点……好像是美美的滋味。   直到楚容回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全然看不出身上的伤口,顾云瑶才想起来他那句交代的“和我走”的话的意思。   ……   府门门口慢慢行出一辆马车,很快穿过小巷来到京城繁华的大街上,隔着车帘能听到外面的喧闹声,新春的余味还未散尽,甚至有些孩童骑着竹竿当马儿玩。那一声声脆脆的“驾驾——”“吁吁——”的声音,听着着实有趣。   顾云瑶本来想把侧面的小窗帘掀开来,一探外面的究竟,又怕天气尚寒,冷风因此钻进来,让车内的楚容感染风寒。   她回过眸。   楚容坐在正中央的位置,面前精致地摆了一张小几,上面搁置了茶壶茶盏几件套。   温热的茶水从壶口淌过,茶杯薄而透亮,他先烫了烫杯盏,而后重新倒了一杯。   浅绿色的茶水很快递到了面前,顾云瑶执起茶杯,又望了望对面的人。   同行的人里还有纪凉州。   他一直抱着宝刀,盘腿坐着,和顾云瑶一样,不太懂得楚容下一步想做什么。   只听说他想把顾云瑶送回顾府,省得家中的长辈都因她离去太久而过分担心。纪凉州也得跟着过来,到时候他有事交代,算是给这个义女送上的一份比较好的礼物。   但凡和顾云瑶有关的事情,纪凉州都会跟过来,楚容也不担心他会拒绝他,相反,那样对他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茶香弥漫着整个车厢,纪凉州的面前,也同样被推了一杯茶过来。楚容示意他喝。他细长如美玉的手指,执起茶杯,杯口还升腾着袅袅的白汽,如远山之中的湖面,微起了薄雾。   他一口饮尽,就像是杯子里的不是茶,而是酒水一样。   顾府里面,顾德珉已经下了早朝,对于女儿离开已经整整两日这件事,他丝毫不敢担心。因为顾云瑶去找的人,是那个靖王。头先在她去找到府门上时,就已经派人过来知会他们一声,女孩儿现在在他那边。   他在书房里面正在处理公事,年关已过,马上又要进行新一年的总结,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他们在朝为官的人最忙的时候,顾德珉甚至无暇抽开身来过问几个女孩儿的事。   正看着公文,有人进来通报:“二爷,靖王他来了,如今就在门口呢。”   顾德珉今早起来,眉心就是一跳一跳的,就知道今天一定不会遇到什么好事。赶紧随这个通报的人一起去了门口,影壁之前果然停了一辆略显奢华的马车。   顾云瑶已经从马车上下来,同时下来的还有纪凉州。   见到纪凉州时,顾德珉如同见到了煞星,很是诧异。   楚容没有下车,他看不清车内的情况。纪凉州把车帘子一掀,这种事他已经做习惯了,原来跟在誉王身边时都是由他来贴身“伺候”。   车帘被掀开的同时,顾德珉也终于看到里面端端坐着的那个人。   真的是靖王。   他立即给他行礼。   楚容坐在马车里面,稳如泰山,茶水从壶口中慢慢地流出,他为自己再添一杯。   顾德珉因为低着头,只能听到茶水与薄如蝉翼的茶杯相触的声音,是很清灵的声音。   楚容居然在车厢里面也优哉游哉地喝茶。   顾云瑶离他很近,已近傍晚,天边的晚霞烧得十分绚烂,顾府门口已经早早地开始点起灯笼。他浓密的睫毛轻轻下垂着,那些灯笼微弱的光,好像也透过纪凉州掀开帘子的动作,映在坐在车厢更里面的楚容脸上。衬得他鼻梁高挺,脸型也似乎柔和了许多。   如此浑然天成的动作,让人完全无所察觉,其实楚容身上还带着很严重的伤。   在回来的路上,顾云瑶没有忍住,问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端着茶杯说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顾德珉这个人生性多疑,楚容也知道,若非他亲自把顾云瑶带回来,不知道顾德珉要如何误以为她是在跟着别的男人在外面厮混。必须他亲自出场,顾德珉才能相信,是他楚容,把顾云瑶押在了府邸里不让她轻易离开。   楚容轻轻抿了一口茶,方说道:“这两天,事出有因,本王叫她多留了一会儿,想让她也能孝敬孝敬我这个义父,叫她多缝一对护膝出来。不过缝是没缝完,就留在顾府里面继续缝吧。”   从他身边的小箱子里,果然摸出一对护膝,事先准备好的料子,顾云瑶接过来一看,确实是半成品。   楚容仗着顾德珉不敢多问他的性子,把顾府的女孩儿完好无损地还回来了。   顾德珉大气不敢出一声,还只能言谢:“这两日多亏有王爷照顾小女,下官在此感激不尽。”   “免礼了。”楚容看看他,他终于站了起来,不过接下来楚容要说的话,差点让顾德珉重新瘫软在地上。 第194章   楚容居然想把纪凉州留下来, 留在顾云瑶的身边, 作为她的侍卫贴身保护她。   刚听到的时候,顾德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着眼睛望向楚容, 有点发怔:“王爷, 您不是说笑吧?”   要让他把纪凉州留下来?   纪凉州是纪广的儿子,他虽然敬重纪广是曾经的大英豪,但纪广同时也是叛国案的罪臣,不管那个叛国案是不是由奸人栽赃,已经既定的事实, 他哪里敢把罪臣之子往家里留?想当初那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纪凉州救过顾云瑶的性命, 把他当成恩人才迎进了门。后面知道了,连老太太都不同意。   楚容不仅抢了蔺月柔的尸身, 还想把顾府搅得一团乱。   他的眉头拱了起来, 正准备说话,楚容先说道:“你不乐意吗?”   顾德珉赶紧低下头,拱手道:“下官绝无此等想法。”   怕他不信, 又说了一遍:“下官绝没有不乐意。”   “既然没有不乐意,为何要露出那样困惑的脸?”言谈间,楚容把茶盏轻轻放在小几上,那般的自然流畅, 动作优雅且从容, 说话的分量, 却如同千斤顶一样,压在顾德珉的心头。   他把目光转向自家的女孩儿身上。   顾云瑶被父亲冷不丁地这么一望,也与他目光直接对接上,就算顾德珉怎么怀疑她,她也是刚刚才得知了这样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原来楚容带纪凉州过来的目的,是为了这件事?   她也不是太懂楚容想干什么。   但于纪凉州来说,这绝对是一件好事。他不用再过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   顾云瑶很清楚,一直以来,纪凉州都缺一个家。   她一直不觉得自己过得很孤苦,从小到大,身边有许多也很宠爱她的人,虽然母亲早早地就离世了,还有祖母、外祖母、表哥、大伯母、大房的两位哥哥、顾云梅他们,都陪在她的身边。纪凉州不一样,从小他就失了父母,失了亲人,幸而有誉王当初的照料,否则顾云瑶根本难以想象他该是在怎样的一种环境下长大……比之纪凉州,她实在要过得开心多了。如果他肯留下来的话,做府内的一个门客,一样很好。   顾云瑶很期待纪凉州能够答应下来,至少顾德珉不敢违背靖王的意思。   然而他一口回绝道:“承王爷美意,在下感激,只是在下是灾祸之人,待在贵府不合适。”   纪凉州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垂着眸。语声也没有停顿,甚至很坚定。   头一次,他变得不敢看小姑娘的脸。说不适合待在顾府,也就是说不适合待在顾云瑶的身边,正应了一开始他对顾钧祁说过的话,“我不太会照顾人,她跟着我不合适”。   其实他很想在她的身边,也许这样,每天就能在天一亮的时候看到小姑娘。她会穿各种各样不同颜色的衣裳,一年四季的都有,他都没有仔细看过,这回会是个机会。还能在秋天的时候和她一起种菊花。   如果她喜欢盆景的话,他也略懂一些,跟在誉王身边时,誉王喜欢收藏不少好的盆栽,隔一段时日就会进行修剪。他会帮她打理花圃,替她修剪那些花花草草。还可以和她一起下棋,不知道小姑娘的棋艺有没有进步。   天冷一点的时候,就为她去猎点野兔子,做个兔毛的暖手罩。可能在府里面,她什么都不缺,也可能会看不上那个暖手罩。一次做得不好,就做两次,两次不好,就三次四次五次……直到顾云瑶觉得喜欢为止。   他很期待这样的日子能够来临,甚至在楚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脑海里情不自禁开始想象,她在他身边的日子会是怎样的。但下一刻,纪凉州还是想到一直以来都不肯放过他的阎钰山,还有他手下的那些爪牙们,会给顾府,给顾云瑶带来灾祸,顾老太太、顾德珉都不想看到他,也是因为如此……   楚容面前的杯盏中,茶水清凉,他忽而就笑了一声:“认真的?”   纪凉州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声道:“认真的。”   顾德珉好像是松了一口气:“王爷您看,纪公子也不想留下来……”   话还未说完,楚容先替他们把话说了。   “纪公子是本王的贵客,但本王不便一直留在京城,将他交由你照顾,在本王看来,再合适不过了。何况纪公子武功高强,令府的治安令人堪忧,让他留下来,令府也能因此而如虎添翼。”   楚容边说话,边招了招手。顾德珉立即会意,走上前去。   只瞧着他把手臂一伸,按了过来。顾德珉被他按着肩膀,完全不敢动弹。四目相对之时,听到楚容只用他一个人能听到声音说:“你以为本王为何要将他留下来?若不是你这个当爹的人如此无用,连女儿被人劫走并且软禁了,都毫无办法,本王是看在她们母女两人的面子上,才没拿你如何。幸而有本王偶遇她,救下他们二人性命,才不至于叫你犯下弥天大错。若是你真想本王拿你如何,尽可以不用乖乖听话。”   顾德珉的心里一惊,楚容此番话说出口,果然证实了顾云瑶是被人劫走的!   劫走她的人也不可能是纪凉州了。   因为楚容用了“救下他们二人性命”这个说法,想当初也是他鼓动纪凉州去救人的,为证明自身清白,而纪凉州确实也把人救了回来,可他……居然屡次对顾云瑶的救命恩人恩将仇报。   楚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你也不想你的官途受到影响,对吧?”   顾德珉不懂楚容的意思。   楚容的话也只说了一半,叫他:“自己领会吧。”   ……   纪凉州最终还是被留了下来。之前在杜齐修一事上,他救过顾云瑶,所以在顾府里面小住过一段时日。顾府内的下人几乎都认得他。   走在路上时,一些小丫鬟看到长身挺拔而来的他,都有些窃喜。   过来一一和顾德珉还有她行礼,再来是纪凉州。其中几个小丫鬟的心思很好猜,脸色涨得通红,趁着顾德珉先走在前面,没能注意的时候,那一声“纪大人好”似乎叫得格外的甜。   之前他被赶出府时,只有几个府内的长辈知道原因,其他的丫环婆子下人们统统不了解,顾德珉对内宣称的原因是,纪凉州得重回边关打仗去了。   如今是太平盛世,那些下人们不太懂有什么仗需要打,但也了解包括宣府镇在内的九大边关重镇,年年都会被也先族的蛮子军们侵犯,那之外的蛮荒野地,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蛮子军们若想吃上一口牛羊之外的食物,还得靠抢,便也了然了。从那之后,纪凉州反而成为了顾府下人们口中的真英雄,他们在京城里生活久了,什么都浮于繁荣盛世的表象下,战场于他们来说,似乎很遥远。   顾德珉简单交代了几句,纪凉州就被带到了原先住过的地方。   顾德珉始终心事重重,如果楚容说的话是当真的,难保劫走顾云瑶的人不会再次蠢蠢欲动,甚至还会因为之前的失败而展开报复。   身后的女孩儿一直跟着他,他想开口问顾云瑶,究竟当初是不是苏英劫走了她,可是就算知道了,他也没有办法拿苏英怎么样,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   还有东厂那边,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不过就像当初的猜测一样,阎钰山是纪广叛国案的主审官,灭了纪家一百多口人之后,居然漏了一个纪凉州,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就会以此拿阎钰山试问。   阎钰山确实能够只手遮天,但当今的天下,还是在楚姓的人手上。   大内里,一盏盏红灯笼被挑下来熄灭了灯芯,天边尚未翻出鱼肚白,已经有不少人从午门的侧门入内。自从阎钰山为隆宝帝引荐了一名新的民间道士之后,连续许多日,皇帝都沉迷炼丹房当中,不愿意真的示人。每当上朝时,专门伺候他饮食起居的大太监,只好高声对守在殿外的官员们唱道:“皇上身体抱恙,不便起身,今儿个各位也都请回吧。”   虽然连续几天皇上都称身体抱恙,谁都不能真的得见他,连他的嫔妃都不能,皇后也同样,只有内廷里的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些官员还得每天都来乾清门前等着。   一守就是守好几个时辰。   今日也是如此。两排官员整齐划一地各自站在一边。文官站在左边,武将站在右边。阳光都是冷的,许多官员都开始怀念春暖花开的日子,今年的春却是来得格外的晚。皇上虽然不在跟前,大家也都不敢越了规矩,全都安分守己地待在自己的位置站好。   顾德珉也在其中。   一旦上朝之后,他就是换了一副面孔,谁同他说话,他都会以笑脸相迎。却也不与谁真的走得亲近。   正逢新年过后,各地方上报财务,内阁联合六部已经整理好内容,等着皇上过目以后敲定结论,有些地方到底该不该报销。大家都希望皇上能尽早处理公务,看来今日也是同样见不到他“老人家”的身影了。   守在殿门前的大太监慢慢走了出来,又开始唱报:“皇上身体尚未好全,各位今儿个也请回吧。”   不少官员听后都摇头叹息,一日复一日,一日何时了。也不知道皇上究竟什么时候身体才能好。有些人明知道皇上是在沉迷炼丹,却也不敢真的说什么。听说太子要去觐见,瞧瞧他的父皇身体如何了,都被隆宝帝给斥回了。   顾德珉心事重重地抬脚正要走,还在想纪凉州被留在府内的事,旁边有官员在商量说,靖王现在就在京城里还没有走,他向来不信那些牛鬼蛇神,没准把靖王请回宫中和皇上他说一说,能够劝他将重心重新放回朝政。   顾德珉只是稍稍听了一两句,没说什么,三三两两的官员走在他的前面,几乎都散完了。   他走得很慢,不及身后有道声音在唤他,起先顾德珉没在意,只觉得声音比较熟悉,直到对方追了过来,是刚才唱报的大太监,气喘吁吁地把他拦了下来。   顾德珉不清楚把他拦下来所为何事,大太监越来越靠近他,压低嗓音说道:“顾大人还请留步,随咱家去见一见皇上吧。” 第195章   顾德珉见到皇上的时候, 隆宝帝正在炼丹房内盯着烧得火红红的炉鼎望着, 旁边站了一个道士,连阎钰山也在。   阎钰山手持拂尘,似乎在这里已经恭候了许久。   见到圣上的时候, 顾德珉赶紧磕头, 嘴里呼道:“微臣叩见皇上。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吧。”隆宝帝请他起来。   “谢皇上。”顾德珉赶紧起来。   隆宝帝今日也穿了一身道袍,头上束了一根道巾,这样的他看起来好像若远似近,不再是平时那个端坐在皇位,高高在上的能够一瞬之间就决定一个人生死的帝王。   他看了看顾德珉, 这也是他的宠臣之一, 往年上元节都会叫这帮宠臣们来宫里, 普天同庆,一起吃碗汤圆。   今年却是没有, 最大的原因在于他需要守着炉鼎里的丹药。还差些火候, 就快炼成了。   顾德珉总算知道阎钰山是利用什么方法笼络到圣上的心,他看起来从容极了,侍立在皇上的身边, 一脸笑意。阎钰山生得又妖美,时常出入皇上的寝居,难怪会被人误会是靠那种手段得到皇上的欢心。   他的长相当真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男人,美的有点不分性别。   顾德珉不清楚此次皇上招他来是想说什么话, 隆宝帝先和他招了招手, 顾德珉是他作为太子时期的侍读之一, 两个人平时说话也算是比较亲近。   顾德珉挨得近了些,隆宝帝笑着说道:“顾爱卿家里是否有两个女孩儿?”   顾德珉愣了一愣,皇上好端端问他两个女孩儿做什么?   他立即想到了太子妃一事,但据传,阎钰山已经举荐过现内阁首辅陶维的孙女作为太子妃的不二人选,皇上似乎也很满意这个结果,人选几乎已经敲定,按理说不该再……   他赶紧恭敬地答道:“回皇上,微臣府上正有两个女孩儿。”   他想了想,以防隆宝帝真有那么一个意思,赶紧说:“大的那个已经许配给人家了,正是兵部尚书姚大人家。小的那个还未及笄。”   隆宝帝好像是了然了,沉吟了一声,不再说话。   皇上的圣意难以揣摩,顾德珉一般也不会妄加猜测。   今年正好是他五十华诞了,按照皇上的意思是,肯定要大办一场。   隆宝帝登基时,年岁已经有点大了,他的第一个儿子出生时,也就是当今太子出生时,隆宝的年纪就已经不小。不过这样倒也有个好处,官场上的阴暗昏聩,他在年少时已经见过不少,加上多年之前,他也是众臣眼中不太看好的太子,能至今也都安然坐拥整座江山,实属不易,有他独创的一套为政的策略。他喜好和平,喜欢用怀柔政策,却也有自己的底线。   眼看着铜鼎里烧得正旺,他又开始讲话:“顾爱卿,朕听说,你家的女孩儿认了阎钰山做干爹,可有此事?”   这句话当真把顾德珉说愣了,他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眼睛直直地看向隆宝帝。皇上还在等他先说,在问:“顾爱卿,怎么了?”   皇上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他把目光望向皇上身后的那个人,阎钰山妖娆绝美的脸上挂了一丝让人揣摩不透的笑意,他被那不怀好意的眼神看得立即脸色一僵,完全答不上话来。   阎钰山根本就没有认过他女儿做干女儿!   认过他女儿为义女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靖王楚容。   看情况楚容根本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隆宝帝,也不打算告诉。   靖王前几日责令把纪凉州留在顾府之后,就承诺,若是皇上知道了,他会全力顶下来。其实楚容不用这么承诺也没关系,阎钰山若是知道了纪凉州的下落,绝对不敢乱有动作,万一这件事传到皇上的耳朵里,最先不保的人将会是他。   楚容为什么一直留在京城不走,他其实已经多少猜出来了,皇上一面利用他们阉党,一面也在借仅剩不多的一些人的力量,去铲除他们。而这一些人里,要数楚容的地位最难以撼动。   最危险的地方,其实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楚容已经把这个如意算盘都打好了。   顾德珉霍地把头埋了下去:“回皇上,微臣确有两个女儿,但大女儿要嫁人了,小女儿自小身子不好,鲜少外出,所接触的世家小姐都少,何德何能接触到如阎公公这样厉害的人物?”   “再者,阎公公一直身处内廷,难得外出办事,也是为朝廷,监管东厂做事情。那都是为了公办,怎会有行私事的时候?”   隆宝帝只好把脸转向一直不说话的阎钰山。   阎钰山笑了一下,终于开口:“皇上,奴才年纪有些大了,论记性,是有点不好了,但认干女儿这样的事,再怎样,奴才都不会记错的。”   隆宝帝被他逗笑了:“你呀,只比朕的年纪小那么一点,竟说自己年事已高,你若是年事高了,那朕算怎么回事?”   阎钰山看到皇上还能和他打趣,便知道皇上没有生气,趁皇上转过脸时,他再度深深地望向顾德珉。那眼神中的锋芒毕现,刺得顾德珉的心头一寒,隆宝帝又对他说道:“既然不是阎钰山在说谎,那么就是顾爱卿,你在撒谎了?”   隆宝的语声很轻柔,尾调在上扬,明明很温柔的样子,顾德珉心头的寒意更重。他只能顺着他们二人的话说:“是微臣记错了,确实是小女认了阎公公做干爹。”   阎钰山在朝廷中认了不少人做干儿干孙,虽然他年纪不大,最大的干孙都已经六七十的年纪了,隆宝也知道这件事,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平时也不怎么过问。   ……   天渐渐暖和了起来,早起时还有点凉意,到得中午时,太阳爬到了天空的最高处,金芒遍身,普照大地。   纪凉州重回顾府的事情几乎传遍了府内的所有角落,大房的两位兄弟也听说了这件事,顾钧书最为诧异。   弟弟顾钧祁因为要参加春闱,这几日都闭门不出,努力地在温书。   顾钧书去文舒斋找到顾云瑶时,她正在修整院子里一隅特地弄出来的小花圃。   光草本的就有四季海棠、君子兰、春鹃等等,还有木本的,她种了山茶,迎春,紫荆,木棉。   再暖一些的时候,这些植物就能开花了。顾云瑶很期待看到那样的场面,等到祖母醒了以后,她就要带她老人家过来看看成果。   还有小佛堂的院子里面种植的那一株银杏树,待到几个月后的金秋,也能再度绿叶落黄,她以前最喜欢采树上那些银杏果,惹得老太太还嗔怪她一声:“你这鬼灵精,献给佛祖的东西你也要碰。”   想到这里,顾云瑶就有点怅然。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祖母说话的声音,特别想她。   这几日顾府里面除了发生了将纪凉州引进府门的情况之外,一切都还安定,顾云瑶每日到会去老太太那里,她还是昏沉沉地闭着眼睛,面容已经祥和了许多,郎中每天都会过来,为老太太把脉瞧瞧情况,稍有好转时就会说与他们听。   肖氏真的感激她,若不是有她这个孝心一片的孩子在,顾府里面现如今不知道还要悲伤成什么样子。顾云瑶每日过去替老太太捶捶腿、揉揉肩,活络筋骨等等,不是在做无用功,今日中午时,老太太就起了反应,先是手指在动,接着眼睛也睁开来了。   顾云瑶开心了很久,都流出了眼泪,把老太太的手心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如今她已经越来越大了,她的手也跟着她的身高一起,越来越大了,可以把老太太年迈的手,握成拳头之后,完全包进自己的手里。   然后就告诉她,真的很多天以来都很想她。   顾云瑶和她说了很多很多话,顾老太太如今还不能发出声音,嘴巴张了合,合了张,甚至她好像不太清楚身边究竟是谁,两只眼睛茫然地盯着上方。顾云瑶相信这是一小步,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又陪了好一会儿,过后她就来了这个小花圃。这几天也会去瞧瞧纪大人,问他住得还适应不适应。   正在往花圃里面翻土,顾钧书跑了过来,她知道他跑过来是想问什么事,果然见到顾钧书皱着眉问道:“纪景善他……真的又住下了?”   作为府内的一个贵客,也是门客的存在,听说是靖王亲自送过来的人,起初他还不信,直到亲口听到顾云瑶说:“他是靖王的贵客,也是靖王的幕僚。”为了让顾钧书能接受一些,加上了“幕僚”两个字。   顾钧书有点气馁了,之前顾云瑶还拜托过他,一起帮帮纪凉州,帮他把父亲的案情翻一翻,他不知道该怎么帮忙,但至少不要去捣乱了。   顾钧书想起来顾云瑶曾经提过的,当今圣上五十华诞就在今年,其实他也不太清楚,顾云瑶怎么比他们这些年长的人还要清楚。   顾云瑶说过,每十年皇上寿辰之际,将会大赦天下,到时候各地方的牢狱,包括京城里的天牢,都将会赦免罪人。如果那时候,纪凉州能以战功说话,加上皇上的寿辰,一定会愿意听听当年纪广一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顾云瑶暗中拜托他们的父亲,也就是大伯父顾德彬查探秘密文书与档案,关于纪广的笔录,现如今也已经有了眉目,前几日顾德彬就找她说过了,那档案如今居然不在大理寺,而是被放在东厂的文库里用蜜蜡封存着。他如今也只是一个正五品官员,和锦衣卫们还有东厂虽然有接触,但是要想接近东厂的文库,还是太难办到了。   除非靠熟人去偷,或者直接去偷,又或者乔装改扮混进去。   皇上很重视此期的会试和殿试,京城里最近正在忙着这件事,还有每年年后东厂那边都会松散,可能和年味未散有关。如今正是一个行动的好时机。   顾云瑶正在和顾钧书两个人商议事情,如何混入东厂的文库,桃枝忽然找了过来,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情况,她的脸色很焦急,告诉顾云瑶:“二爷下朝回来了,他一回来就说要找姐儿您,奴婢看他脸色不太好,姐儿……您是不是又惹了二爷哪里不开心?” 第196章   顾云瑶还真的不知道她惹了他爹哪里不开心, 去到顾德珉的书房, 桃枝因不放心她,一路跟着。   他一直在书房内看书,顾云瑶走进去时都没听见声音, 直到她出现在面前很久, 才把书放下。   顾云瑶也才发现,她爹居然把书本拿倒了。   顾德珉突然问:“你和阎钰山什么关系?”   阎钰山……不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顾东厂督主的那位权倾朝野的狠角吗?   顾云瑶与他接触不多,有过两次。一次是在小时候田大人族亲开的百香楼里,眼睁睁看到他是如何抓“内鬼”, 并且准备审讯的。还有一次就是田大人被张榜公示, 择日将要午门处决, 她换了男装,偷偷从忠顺侯府里面出来, 差点被当成霍乱朝廷、私下乱传谣言的贼人抓起来。   两次都是和田大人有关。而今田有仁已经惨死, 他的案情拖了五年之久,涉及的官员有万数。最终还是阎钰山胜利了,利用他的权势, 把一个为民造福的剿匪好官杀了,同时还剿灭了许多敢与他对立的清流党们,真是一箭双雕。   顾云瑶对他的印象,更多的是依据前世, 在过去, 谢钰曾经对她说过, 朝中阉党为患,以阎钰山为首,不少人为了谋求私利,或者保住性命,与清流党们划清界限,纷纷倒戈于阎钰山之下,甚至不惜认他做干爹做干爷爷。   阎钰山才四十左右的年纪,已经有一堆干儿干孙了。里面不乏品级很高的朝廷命官。   一时间朝廷里面乌烟瘴气,阎钰山又勾结内阁首辅陶维,票拟和批红的权力全部都牢牢把控在他们的手里。   所有街市中又有言,皇宫里面有两个天子,一个真天子,一个假天子。   阎钰山就是那个真天子。   顾云瑶道:“父亲,我和阎钰山并无关系,只听说过他们东厂的人手段残忍,嚣张跋扈,谁都不放在眼里。田大人也是他们暗中设计陷害的。”说到田有仁的时候,略微失了神。那么一个好官,就这么没了,还是在今生今世才明白,原来田有仁的离去,对哥哥谢钰造成了那样大的打击,甚至谢钰一度认为,如果当官也不能救得了那些腐朽的人心,要与乌烟瘴气的朝廷命官们同流合污,还不如不要做官了。   “这样的人,女儿恐怕一辈子都不想和他们有关系。”   顾德珉有点意外,听到女儿的话,他竟然觉得有点难受。顾云瑶居然提到了当初的福建巡抚田有仁,比起他们这些做官的人,她一个女孩儿还知道为世间的不公愤愤。但是连他们这些清流党们都无法作为的事,她一个女孩儿怎么可能做得了?今日得见阎钰山在圣上面前得意的程度,那个据说能通神灵的道士被隆宝帝很珍重。为了炼丹,早朝都不上了。   朝廷官员们最怕见到的事,阎钰山最想见到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之前靖王来时的态度,惹得顾德珉不快,不过渐渐他也能释然了。面对顾云瑶时,那种猜忌心少了不少。   顾云瑶也清楚,父亲对她的转变。楚容是一个为了目的会不惜动用手段的人,倘若当初母亲真的和楚容有过什么,她也不是顾德珉的孩子,楚容早就不是认她做干女儿那么简单了,而是直接接到身边把她养着。   她根本就不可能是楚容的女儿,顾德珉也渐渐相信了这一点。   他往后靠了靠,倚在靠背上面,顾云瑶站在他的面前,当年那个小小的、如团子一般可爱的孩子已经不见了,她慢慢在长大,身高在抽长,变得比以前还要倔强,也更加坚强。   顾德珉忽然变得不敢看她了,一直以来对蔺月柔顾云瑶母女两个就很愧疚,何况如今出了这样的事……   顾德珉道:“皇上要见你,过两天,随我入宫一趟。”   ……   到了傍晚,天边还有未散的余霞。顾云瑶正在文舒斋里面练字。   她发现练字有个好处,心烦意乱的时候可以静下心来。   顾德珉说的话一直回响在耳边。   皇上要见她?   还有一开始就问她和阎钰山之间的关系?   照理说,阎钰山根本不认识她,皇上也不可能认识她,她很少出府门,有过接触的人也只有谢钰,还有齐国公夫人他们。   顾德珉欲言又止,话只说了一半,可能是怕她听了以后受到一些打击。顾云瑶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下笔也更加用力了,很快笔尖力透纸背,等到注意到的时候,纸上居然破了一个小窟窿。   她把纸揉成了一团,扔到了一边。   桃枝从屋外进来,端了一盆从未见过的盆景过来,笑嘻嘻地给她瞧:“姐儿您猜,这盆景是谁给买的?”   顾云瑶没心思去想,就胡乱说了一下,没猜中,桃枝又叫她猜一猜。她才回过头认真看了一眼那个盆景。   以松柏为主体,旁边有一块石头,做成了悬崖峭壁之景,小松柏枝干弯曲,几乎要从盆里栽下脑袋来,形态之优美,就如真的临崖茁壮生长的树木一般,好像能从中看到它顽强的生命力。   不知怎么,顾云瑶立即想到了纪凉州,他也如同这一小株松柏一样,顽强地生长,充满韧性。   不等桃枝再说什么,顾云瑶立即丢下笔,就是觉得纪凉州可能会在附近。她立即跑出了屋门,跑到了院子外面,经过栽种的那一小片花圃,又踏出月门,果然在不远的地方看到纪凉州。   他正站在树下,双手环抱在胸前,宝刀就贴在胸口,起先没能注意到她会过来,纪凉州的目光有些远,好像漂泊到了很远的地方,她准备贴着围墙,轻手轻脚地绕到他的身后,小小地戳他一下,给他一个惊吓。   顾云瑶记得,纪凉州好像有点怕痒痒,那一次她为受伤的他擦背的时候,他就是被痒痒得突然醒了。   眼看着已经绕到他的身后,纪凉州当真还没有发现她,顾云瑶更加大着胆子走近了一些。手刚悬在半空中伸了出去,他的身形竟是一动,很快转过身来,眼神深深地望着她,顾云瑶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被堵住了去路。   原来他早就听到了声音!   知道她要来,还故意反将了一次。   身后就是树干,根本无路可退,顾云瑶只好抬眼望向他,有时候觉得他像个呆瓜,什么都不懂,有时候又觉得他其实根本就不呆,比什么人都精明。   顾云瑶道:“你故意……”   以前在侯府里面,他时常会绕到她居住的院子里面看她,如今在顾府里面,也是同样。但是相比从前,他也懂得了一些,有些时候需要收敛,不能过分亲近。虽然其实他……很想亲一亲小姑娘。   今日的顾云瑶穿了一身桃粉色的短袄,嘴上抿了口脂,戴了一对珊瑚色的耳坠,头发乌黑亮丽。那双眼睛生得柔媚,又似乎含着秋水,努力仰头怪他故意的时候,特别的惹人怜爱。   纪凉州的双目微微一动。   他方才转身时,不小心与她的手指相触,小姑娘的手很冷很冷,立即被他拉进了怀里,顾云瑶怔了一下,想抽回去,听到他说:“你手冷,等热了,再收回去。”不知为何,心里的阴霾突然一扫而空,觉得他真的还是个呆瓜,特别呆特别呆的那种。顾云瑶就站在他的身边,手心渐渐暖和起来。   无需多言,已经猜出来盆景就是他送的。除了盆景之外,纪凉州还送过她许多小东西。   木雕小兔子也好,亲手制作的花灯也罢,还有五年期间的回信……也许表哥说的没错,这几年期间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一直以来都是纪凉州。   顾云瑶刚才走得匆忙,桃枝大致能猜出怎么回事,夏柳从耳房里出来回屋里要找她人时,没见到她,就要走到院子里,被桃枝拦住了。   顾云瑶好像听到院子里面传来动静,赶紧把手收了回来。   他似乎有些恋恋不舍地,把手按在她的头上,如同对待一个小女孩儿一样,摸着她的头。   其实对纪凉州来说,顾云瑶确实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儿,不知不觉间,她长大了,腰也变得更细了。还有胸前的两片绵软,纪凉州之前抱住她的时候,不小心用胸膛压住了她,当时他的身体就紧紧一绷,即便是此刻,不经意想到了一下,身体也变得有点燥热不安。   纪凉州赶紧收回手,正好桃枝和夏柳两个人都找出来了。   桃枝故意拦住夏柳,留了一点时间给他们两个人相处,待到过去时,顾云瑶和纪凉州已经分开。   原本是想和纪凉州说一声“谢谢”,谢谢他送的盆景,她很喜欢。还有关于入宫的事,皇上要对她进行召见,必不会是什么特别好的事情。   之前顾云瑶一直想要寻到机会,能接触到皇室成员,可如今有机会接触了,她却变得不想了。冥冥之中,顾云瑶能感觉皇上召见她过去是为了什么事,刚才被纪凉州包住手心的时候,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让他带着她一起走,走得远远的就好。以纪凉州的性情,也一定会答应她。   但是她走了以后,祖母怎么办,顾家怎么办,皇上会不会龙颜大怒之下,就治了顾府的罪,二哥顾钧祁正在备考春闱当中,一心想要中进士的他,很期待这次的机会。还有纪凉州一直以来,都在暗中调查他父亲受害一事,和东厂和阎钰山都在较量。她会害得他前功尽弃。   顾云瑶突然意识到,有些事光靠逃跑,是没法真正解决的,为了不再走上前世满门抄斩的老路,此番圣上召见一事,她必须要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还有她最期待见到的人,也是前世最大的仇家,现如今身居六皇子之位的——楚荀。 第197章   两天时间很快就要到了, 因为要去皇宫里面见皇上, 大太太肖氏也听说了这件事,不能太过怠慢,她赶忙翻出了自己的一套首饰, 还有老太太那里, 也为顾云瑶留下了不少金银首饰,顾云瑶以前都不知道,当肖氏命了几个丫头婆子从库房里面搬出了那些金银珠宝,一个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时,整个屋子里面好像都蓬荜生辉了起来。   有一套是老太太年轻出嫁时戴的头面, 做工极其考究还有精美。虽然比不得当初她母亲留下来的那套, 倒也是十分漂亮。顾云瑶记得库房里面还锁着她娘留下的那套嵌宝石金头面, 顶簪、挑心、分心、掩鬓、钗簪、耳坠这些,一应俱全, 她只瞧过两次, 阳光下一照,被流光金灿的一套头面亮得眼睛都快睁不开。   这两样头面当然不是进宫戴的,只不过肖氏觉得她也该出了她母亲之外, 老太太还留下什么东西给她。   一样样给她介绍过来,看得她眼睛有点花。   祖母是真的疼她,把能想到的,最好的女孩儿的首饰都留给了她。   大房那边顾老太太另有打算, 也留下了其他的东西给她的两个乖孙。   本来老太太身子好的时候, 顾钧祁想着去参加春闱, 一定要考中一个好的名次,在进入殿前时,在皇上的面前还有众位大臣的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争取得到状元的名衔。他还年轻,有无限的可能。想给老太太一个惊喜,让顾家在京中再度飞黄。   可老太太如今病着,每天眼睛睁开来了,但是不能说话。   顾云瑶想到这里,眼眶隐隐的有点红了。   肖氏为她在对比哪些头饰插在她发髻里好看,她房里的几个丫鬟婆子绕着她们一圈,又拿了好几对耳环、还有好几个金锁金项圈之类的让她们慢慢挑选。   看到顾云瑶的眼眶有点红,肖氏也能明白她在忧伤什么。这个孩子从小就是这样,有什么心事都不会说,怕别人担心她,明明自己难受的要命,还要体恤别人的心情。她真是恨不得变成顾云瑶真的娘亲,两个人挨得这么近的时候,她为她挑选首饰,有说有笑的,在那些丫鬟的眼里,当真像一对亲母女。   肖氏搂了搂顾云瑶,此生无幸再养女孩儿了,她会一直好好待这个孩子的。   最终顾云瑶换上了一身芙蓉色百蝶穿花褙子,头顶插了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摇,蝴蝶流苏簪曲形蝴蝶簪一对簪子。耳朵上也缀上了一对珍珠耳坠。   肖氏许久不曾见到她穿得这么隆重了,很高兴,忍不住拉着她的手,左右看看,还让顾云瑶转了两圈。   她越看越喜欢,一直觉得女孩儿就该这样穿。和顾云瑶又说了许多话。   笑过之后又有点伤感,听说是皇上亲自点名要召见她,顾云瑶很少出闺阁,此番进宫,她若是打扮得比较简陋,会叫皇上觉得她很轻慢皇家,打扮得这样隆重,顾云瑶本身长得好看,许多男人看了又会心动,怎么做好像都不好,肖氏生怕皇上也会那样,直接把她留在宫里不许她走了。   隆宝帝今年寿辰一过,就是五十岁了,求仙问道之前,他也极好美色,后宫里面纳了一堆妃子。自从接触了问道这一条路之后,才在美色当前收敛了许多。   所以在第二日送她出发前,顾云瑶的手一直被握着,源源不断的温度从手心里传来,能感觉到肖氏的不安。   府内已经准备好了马车,一帮丫鬟婆子簇拥着她们,肖氏一路相送,一直到了门口都舍不得撒开她的手。   顾云瑶也反握住大伯母的手。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叫这位长辈不担心,只能一直笑着。天才微微亮,能听到鸡鸣的声音,远方的太阳已经探出了脑袋,一轮红日慢慢升起。   顾云瑶上了马车,桃枝和夏柳也跟着她,一起钻了进去。两个丫鬟最多只能到皇宫的侧门停下,就不能再往前进了。陪着她,只是力求熟人在身边,能叫她安心一点。   顾德珉因要上早朝,起来的比她们还要早,不到寅时就起来,穿越了大半个京城前往到午门。   不少官员已经在午门前等候了,从井然有序地排成了长队。   顾德珉也加入到长队的序列当中。   午门的城楼上站着一纵人马,有守卫皇城的御林军,也有太监一流,为首的是一个宦官,官员们陆陆续续地前来,聚集成更长的队伍,差不多到了卯时,那位宦官看时候差不多了,命人把城楼上的鼓敲响。   伴随几声巨响,宫门逐渐被打开,仍然是井然有序地列成长队,官员们慢慢往前行。天尚有些冷,有官员在顾德珉的身旁咳嗽,被眼尖的顾德珉发现,已经由御史记录下来。   他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将嗓子里的不适继续压下,跟随大队步履沉重地往前行。   顾云瑶一整个晚上沾了枕头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在想面圣时都该说什么话。桃枝和夏柳两个丫鬟也没见过皇上,此番召见就好像平地惊雷,吓得她们两个人在马车里一直很不安。   甚至桃枝还看到夏柳的手在哆嗦。其实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嘴巴里好像含着什么,说话都能打结。   还是她们家的姐儿比较好,看着比较淡然,未免失礼,桃枝也稳了稳心神,想给她们家小姐,还有夏柳说点笑话。   一开始顾云瑶还满含心事地在闭目沉思,无暇去听她究竟在说什么,不知怎么就说到纪凉州的头上,她渐渐地把眼睛睁开来,桃枝没发现,依然在说:“纪大人啊,真的像个榆木脑袋,姐儿就是把那盆盆景留了下来,他就觉得姐儿喜欢,后头又不知道怎么找了几盆盆景过来,今日也是,估摸着又要去找盆景回来了。”其实如果不是纪凉州对她们家小姐有意思,她会认为纪凉州是一个好人,可就是因为有意思,她才希望纪凉州能变得更好,好到可以成为为她们家小姐遮风避雨的地方。   发现她们家小姐正在听,唯有听到纪凉州的地方才能回过神来,她递出去一只手,握在顾云瑶的手上。   那只手有点软,有点嫩,握上去之后,桃枝放轻了动作,本想因此消除她的忧愁,却好像被她安慰了。   顾云瑶笑了一笑,问道:“纪大人他……还不知道我进宫面圣的事吧?”   特地交代了府内所有的下人,谁都不要告诉纪凉州她会去面圣的事情,免得他因此担心。再说只是去宫里见见皇上,会发生什么事还不一定,未必就会如她猜想的那样,是一个无法挽回的结果。   桃枝道:“没有,奴婢们都不敢说,就连今天出发的时候,也没有惊动到纪大人。”   “那就好。”顾云瑶说完这句话以后,再次闭目屏息,只留下夏柳偶尔会掀开车窗帘,好奇地往外张望。   马车一路行进,穿过半个京城,许多眼熟的或者不熟的胡同都匆匆略过,终于在拐过许多胡同以后,来到了一条更为宽大的街道。街道的尽头,有一道重兵把守的大门,朱红色漆,十分的气势恢宏。   马车穿过这道门,又往前进了不少。再接下去,夏柳就不敢胡乱张望了。   这里还不是内皇城,但有不少身穿公服的官员步行于其中,还有侍卫们来回地走动。道路两边有一排排的房子,是各大部的值房。夏柳不小心与其中的一个侍卫对视一眼,被对方肃杀的眼神吓得忙把帘子放下。   最后终于在午门前的侧门停下来,马车停到一边,桃枝和夏柳先跳了下去,顾云瑶还坐在马车里,也准备下去。   不及她先下马车,车帘子竟是从外面被人一掀,随即递进来一只手,光洁细腻,看上去十分的年轻。但顾云瑶立即认出来,这绝对不是桃枝或者夏柳的手,她们两个人都跟了她许久,身体的每个地方长什么模样,全都刻印在脑海里。   顾云瑶却听不到外面人说话,她准备唤她们二人一声,那只手还毛骨悚然地伸在她的面前,甚至顾云瑶发现,这是一个男人的手。   她当即反应了过来,把帘子一挑,想知道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阎钰山那张妖美的脸,背着光正站在她的面前。   那是一张几乎美得不分性别的脸,他穿了一身宦官才会穿的衣服,红色的曳撒,衬得他唇红齿白。顾云瑶登时好像回到了六年之前,在百香楼的那一次,他也是这么逆光站着,突然就来到了她和祖母在的包间里,这么多年过去,他似乎不会老的样子,反而越活越年轻,顾云瑶从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到岁月刀斧过的痕迹。   他也好像立即就认出她来,甚至明白了那次在田大人被张榜公示一日,碰到的脸上黝黑,穿着小厮衣服的少年郎也是她。   顾云瑶眼睛一瞥,看到桃枝和夏柳两个人正打着哆嗦站在一边,阎钰山的气势太猛了,吓得两个小丫鬟全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而恰好,当年桃枝也有幸见过阎钰山的真容,已经认出是那位抓“内鬼”时,手法夸张残忍的阎厂公!   此刻阎钰山笑着,笑得极妖娆,手还保持了挑着帘子的动作,他身子近了几分,宽大的背挡住了身后的阳光。顾云瑶听到他说:“孩子,时隔六年,我们又见面了。哦,不对,上一次在田有仁张榜那日,就遇见过你了。别怕,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不会害你的。”他已经在圣上,还有她父亲的面前“认”她做义女了,疼她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害她? 第198章   本来阎钰山还很期待看到这个孩子惊恐的面容, 但她很快就是笑了起来, 对他道:“阎公公此番亲自前来,我等真是受宠若惊。”   根本就没有受宠若惊的样子,她的笑也是冷笑。   估摸着顾德珉根本没告诉她认义女的事情, 所以阎钰山亲自前来迎接。   两个小丫鬟已经吓傻了, 顾云瑶跟在阎钰山的后面准备要走,桃枝才有反应:“姐儿……”   他们居然惊动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亲自来接,守在侧门的其他护卫和小太监看了,也都有点困惑。   顾云瑶没多说什么,阎钰山请她先走, 他跟在她的身后。两个人双双进入侧门里面, 内皇城的一部分面貌就展现在面前了。   红墙在两侧一路笔直向前, 视野十分开阔,可以看到最前方的金碧辉煌的殿宇, 一重重门在眼前闪过, 跟着阎钰山的脚步,走了许久许久,地面还有镂雕的图纹。经过金水桥之后, 偌大的广场出现在面前。方才他们行走在御道的侧面,还能看到前方慢步行走的一些官员。   如今那些官员已经待在广场上面列队了。   顾云瑶来的时候,未免有意外,特地戴了一件斗篷罩在身上, 好像在那些官员里面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她把冒兜压得更低了一些。   阎钰山绕过此地, 直接把她带到了一处地方。居然是炼丹房。   说是炼丹房也没有那么质朴。和其他的宫殿一样,里面的装饰极为奢华。地上铺了姜黄色底缠枝莲纹地毯,踩在上面,好像踩在软的黄金之上。   阎钰山把她留下来之后就走了。   顾云瑶也不知道目前究竟什么情况,脑海里快速地在回想前世的记忆。   对隆宝这个皇帝所知不多,还是通过谢钰才了解到,隆宝在位前几年,政绩平庸,喜好和平,唯一做过的变革,大概就是同意了宣大总督提出的和蛮子们互市的建议,但随后,也因为蛮子军不讲信用,这件事彻底告吹。   后来几年,隆宝沉迷炼丹,一发不可收拾,认为炼丹可以得道,可以长命百岁。明明每天都被臣子称万岁,却一直觉得自己连一百岁都活不了。   再之后就是他生病了,因为太子惨死一事,他夜夜晚上做噩梦,被其他几位争权夺位的皇子虎视眈眈地盯着。   顾云瑶还记得,大皇子是阎钰山一举推选上,成为了太子。这之前,梁世帆还认了他做干爹,太子摔落山涧死后,阎钰山急于寻找下家,在人选一事方面,陶维和他意见不合,其实两个人都押错了对象,最终以陶维被拉下马,阎钰山渐渐受到冷落,同时梁世帆受到新帝的器重为始点,迎来了一个新的景旭元年。   正在沉思的时候,旁边突然有了脚步声,室内没有可以坐的地方,顾云瑶只能站着,那道声音越走越近,似乎不知道这里有人,当顾云瑶回眸视线与他相撞时,那个人愣了一愣。   他穿了一身道袍,长得很清瘦,头上系了一根道巾,手里拿着一个拂尘,是真的道士打扮。起先顾云瑶以为是隆宝帝,但皇上已经五十岁了,这个人十分的年轻,甚至有种出尘绝世的味道。   阎钰山把她突然安排在这里,顾云瑶根本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对方也不知情,多了一个女人在炼丹房里,他打量了她许久,正要开口,门外急急地要传来一阵脚步声。   先是一个公公在说话:“殿下,殿下,您不能进去啊,皇上他老人家真的不在这里。殿下,殿下!”   接着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听着倒是挺温厚:“你说我父皇不在这里,那些文武百官已经站在乾清门前许久了,他也没有去上朝。若是当真不在这里,我父皇又会在哪里?”   那个公公还是着急:“殿下,奴才怎么敢欺骗您呢,奴才就是有十条命百条命千条命,奴才都不敢欺骗您啊,这是要犯杀头的大罪过,皇上他真的不在这里。”   年轻男人显然不信这样的话:“若是他真的不在这里,你又拦我做什么?”   “让开。”   只闻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顾云瑶的心里好像也打了鼓。那个公公的脚步声也追在年轻男人的身后,忙说道:“殿下,太子殿下,皇上交代了,这儿正炼着重要的丹药,是集天地之灵气的丹药,皇上他老人家一般不让别人进来,若是不小心冲煞了那股灵气,这丹药的炼制,就得前功尽弃了啊。”   居然是太子!   而且这个阻拦的公公清清楚楚提到了有其他的人气在的话,会破坏丹药的灵性。   虽然顾云瑶也不相信这种东西,但是隆宝帝相信,并且是坚信,万一真的知道了她人突然跑到了备受重视的炼丹房里,就不是召见她进宫,只想看看她如何这么简单了。   顾云瑶四处打量,想找一处可以躲藏的地方,室内极尽奢华,但摆件很少,最大的能躲人的地方只有那个铜炉了。   顾云瑶立即行动起来,要钻到铜炉后面。炉火烧得正旺,也不知道里面烧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还未接近铜炉,已经被它周身散发的热气逼得后退了一两步。   顾云瑶不小心踩到了什么,回眸一看,居然是一个男人的脚。   道士低着眸,不知在想什么的表情,一直凝视她。   被踩了一脚,他却也不觉得痛,连抽气声都不出。   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一个男人在身后,顾云瑶想躲,却又觉得没地方可躲了,太子慢慢地往前深入,一边走,还一边和想追上他步伐拦住他的公公说道:“那个道士明明也是凡人,为何他就能出现在炼丹房里?”   公公想和他解释,道士乃是民间请来的天师,皇上很尊敬那位道长,此次炼丹都得靠他的引导,怎么能轻易拿他和一些凡夫俗子们相提并论。   太子笑了笑:“既然是道士,不应该更加无欲无求吗?本宫来此处,就是要劝降他,让他重新归隐山林。皇宫内部最是能接触到人世物欲的地方,那位道长留在这里,并非好事。”   真是说得滴水不漏,连公公都哑口无言了。   顾云瑶听后完全不相信,这就是那个别人口中说的,能力中庸的太子?   在她看来,他不仅不中庸,还有一双慧眼。因为怜惜朝中那帮老臣,一直守在殿外不容易,所以他过来,想劝醒皇上,让他重新归于朝政,勤政爱民。   如果是这么一个心怀仁慈的人,也许会愿意相信她是如何进来的。   顾云瑶躲也躲不了,正准备出去,手突然被人一拉,对方的力量很强,指骨捏在她的手腕上时,竟是把她的手腕掐得青白了。   顾云瑶想抽,抽不回来,她抬眸,看到那个道士还在望着她,想要出声叫人,却被他捂住了嘴。只听道士贴耳低声说道:“你想死吗?”旋即她就被他拉到了铜炉后面。通过洞开的缝隙,能看到对面慢慢走来的两个人。   在前的那个人,一身蟒袍,和听到的语声给人感觉差不多,长得温厚有礼,一副面善之相,看上去十分的年轻,皮肤很白,透着股青嫩。身后跟着的人就是那个阻拦的公公,年纪有点大,也是长得一团和气,人有些胖。   道长好像不擅长应对女人,拉着她的手的时候,指尖还在微微发颤。等到都转到了后面,赶紧把她的手松开。   丹炉虽然大,但也只能勉强藏匿两个人的身形,他们两个人只好勉强站在一起,其实顾云瑶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藏起来。和他之间靠得如此之近,她也很不适应。他只看了她一眼,就把目光转向了别处。但是能看的地方只有太子的动向那里。   太子和公公从外面进来,果真没瞧见里面有人。那个公公稍稍松了一口气,对太子说道:“殿下,您看,这炼丹房内,果然没有人吧?”   殿内空旷,一眼能看到其间所有的陈设,有一张长案,上面摆了几本文书,似乎是皇上在这里办公用的。还有一些瓶瓶罐罐,都放在长案后面的一个架子上。上面被依次按照瓶身的花纹放好,楚渊估计里面是炼好的药丸,或是半成品一类。   其实他很想把那些药丸统统都偷走,找个地方埋了,或者毁了。谁知道那些丹药是用什么来炼制的,吃下去会不会对人体有害。可他的父皇执迷不悟,认为那些可以延年益寿。   他的目光突然就投向那个害人不浅的炼丹炉,公公注意到他在看丹炉,有点怕他真的会动手砸了,赶紧拦在他的面前:“太子殿下,这可使不得,若是您真的拿这丹炉好看,奴才这条狗命,可就保不住了。”   “本宫没说要砸,你别这么担心。”楚渊就算是想砸,目前为止有这份心,也没这个胆量。   公公见时候不早,想劝他早点回去,丹炉后面竟是突然发出了声音,楚渊刚准备转身的步子一顿,凝视着丹炉温言道:“谁躲在后面?”   顾云瑶心里一惊,没想到他观察这么细致入微! 第199章   丹炉后面顿时没了声音, 楚渊又问了一遍:“谁在后面?”大概是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 他补充一句说道,“不用担心,出来吧, 本宫不会加害于你。”   顾云瑶沉沉地吸了一口气, 决定还是出去会一会这位太子殿下,光躲着也不是一个办法,迟早还是会被他发现。   脚步一转,正准备走出去,身旁的那只手, 又狠狠抓住了她的手腕。顾云瑶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重新被道士拉了回去, 他还是低低沉沉的声音,在告诫她:“你若想死的话, 尽可以出去。”   太子的为人其实她不太了解, 听声音,观长相,再结合前世的听闻, 觉得他是一个性情温善、待人亲和的好人,但看这道士的态度,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顾云瑶毕竟没有真正地在皇宫中住过,还是乖乖地暂且听信了这个道士的话, 待在原地静观其变。   楚渊说了两声之后, 没有人走出来, 他便轻轻笑了一声,打算亲自前去看看情况。   看看究竟是哪个胆敢装神弄鬼的人,躲在后面。   公公一路跟着他,有点摸不清头绪。   他才要走近,一个人终于慢慢地从丹炉后面举步而出,楚渊看到了来人的脸,竟是一怔,对方穿了一身道袍,长得很清瘦,宽衣大袍竟然也能被他的身子撑起来,随即他感受到对方有点淡漠的眼,好像从天而降,俾睨众生一样。   道长手持拂尘,对他恭敬一声:“见过太子殿下。”   顾云瑶透过丹炉的缝隙往那边去看,楚渊似乎没再注意这边的情况。   他微微一笑,偏头问旁边的公公:“这位就是凌霄道人?”   公公笑着接话:“正是凌霄道人。”   除了那声见过之后,凌霄再也没有说过话了。   楚渊上下打量他,声音还是温和淳淳:“早有耳闻,凌霄道人是民间的一位大师,能参透天机,通古今,通神灵,还能助人一臂之力,问道成仙。既如此,为何还是以凡人之姿出现?在本宫眼里,道长也只是一位凡人罢了,观年岁,不过三十尔尔。俗话说得好,天机不可泄露,参悟太多天机,泄漏太多天机,道长……”他突然瞥了一眼凌霄,依旧笑着,“就不怕遭到天谴吗?”   公公的脸色都坏了,想劝太子千万不能得罪这些个神通广大的天师,又不敢真的直言,那就是得罪了太子。   两边都吃力不讨好,公公脸露为难之色,急得团团转。凌霄突然低眉,淡淡地说:“谢殿下的教诲,贫道记住了。”   楚渊也不再多说什么了,最后看了一眼丹炉,那炉鼎上方,正袅袅升着白烟,朦朦胧胧的,好像让他看到了什么在那一端若隐若现。   待再要看清楚的时候,又不见了。   楚渊只能认为是自己眼花,收回目光,看来今日他的父皇当真不在此处,无功而返令他心内有点烦躁,楚渊的嘴角牵强地挂着一抹笑,又抬头四处打量了显得空荡荡的殿宇,转身走了出去。   那公公真是捏了一把汗,不知什么风把太子殿下给吹了过来,而且看刚才的情形,他真的怕这位凌霄道人会口出狂言,仗着陛下的喜欢,不小心得罪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可是将来的新君。明明一个是阎钰山一手推举的储君,一个是阎钰山从民间请来的天师,两个人却势同水火,好像谁也不喜欢谁。   好在高人就是高人,懂得掌握分寸,该闭嘴时就闭嘴,这才没能真正激怒太子。   公公和凌霄说了两句话之后,也转身出去了。   凌霄还特地对他交代,刚刚丹炉内集结的天地之灵气,已然有点动荡,需得继续闭关凝练才行。公公立即了然,出门时把殿宇的门也给关上了。   等到外面的声音差不多平息,顾云瑶才敢真的从丹炉后面绕出来,目光投向那个凌霄道人,发现他只专注于丹炉内红彤彤燃烧着的火。顾云瑶也不清楚,究竟是被他救了,还是被他坏了好事。其实刚刚明明是一个接触太子的大好机会,她可以试着找方法,换一种太子能够接受,甚至是深以为然的说法提醒他,真正需要提防的敌人,不是二皇子三皇子,也不是七皇子,而是六皇子楚荀。   但是太子的表现和上一世传闻中的他,完全不一样,他甚至知道,该如何圆滑而滴水不漏地说话,让凌霄难堪。如果意志不坚的人,真的有可能受到他绵里藏针的话语的重创,羞愧得不敢再在大内里逗留。   顾云瑶的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也许太子一直以来,都假装自己的能力平庸,因为他知道,阎钰山到底想利用他做什么。   阎钰山在养一个傀儡皇帝。   如今的阎钰山,权力已经够大了,但对他来说,还远远不够,他的目光要更长远,长远到想要把整个江山都收拢进手下。   不过他是一个阉人,不能登基,隆宝帝年岁也不小了,所以他想从小培养一个将来只能一心听他一个人话的小皇帝。   楚渊可能早就意识到了这点,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夹缝中求生,只有等到他的羽翼真正丰满,强大到连阉人都已经拿他没有办法的地步,他才能真正的尽展实力。   只可惜,还有一个人比楚渊还要擅长伪装,那个人正好就是……   顾云瑶正在沉思,忽而之间看到凌霄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他慢慢地拆开来,只能看到里面装着的是红色粉末,他就这么漫不经心地往丹炉里投了进去。   火舌瞬间烧得更猛,几乎能从丹炉里张牙舞爪地扑出来。   顾云瑶紧张了一下:“你往里面加了什么?”   凌霄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言论,一反常态地竟是笑了:“反正我烧什么,皇上都会吃。”   顾云瑶看他与之前的态度判若两人,就觉得不妙,突然被他拎住了手腕,他把她的手臂抬得很高,扯得很疼。   顾云瑶被迫保持了踮起脚尖的动作,以减轻拉扯的伤痛,她慢慢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凌霄的脸瞬时逼得很近,狰狞着面孔,几乎是诡异地在笑:“你就是顾云瑶?”   顾云瑶睁着眼,一时无话:“……”   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阎钰山告诉他了吗?   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顾云瑶挣扎了两下,竟是无法从他的困束中脱开,他的身材看起来明明很瘦,手劲却是十分的大,只觉得他的气息似乎要压下来,身侧正好有那个炼丹炉,顾云瑶立即敏觉地要带着他的手臂,往丹炉外壁上面相撞。他却突然灰败了脸下来,把她的手腕一松,两个人才不至于真的都被丹炉所烫。   “你疯了吗?不知道女子这样做,手臂上会留疤吗?”   顾云瑶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话,错愕地望向他,确确实实是凌霄说的话。   他抓抓手臂,有点困扰:“罢了,罢了,我不吓你了。”   一点不复方才冷若玄冰,又或者面露狰狞的模样。   顾云瑶也分不出来,究竟哪个模样才是真正的他。也或者,这个人的性情就是如此,叫人难以揣摩得透。   总之这个地方她不想再待了,也不想问凌霄道人从何处得知了她的姓名。   顾云瑶四处张望,想找到侧门。看到旁边果然有一个偏殿,她举步就往那里走。凌霄在身后让她留步。   顾云瑶本想加快步伐不想听他说话,凌霄却追在身后说了一句话:“你就是纪景善豁出性命,也想保护的那个人?”   他居然认识纪凉州!   果真如凌霄所想,顾云瑶当真回过头,用探寻的目光望向他,她那么的不想相信,他会认识纪凉州什么的,全都写在脸上了,也是,他是一个真正疯子一般的道士,跟纪凉州这样冷冽如寒泉的人,不应该会有交集。   可其实他才是那个真正困惑的人,机缘巧合之下,纪凉州曾经救过他的性命,那个人,不喜欢和别人走得过分亲近,是他死缠烂打一定要和他称兄道弟,纪凉州才勉强同意了。   纪凉州的眉眼,只叫人看一眼,就能永生难忘。淡淡的,平静无波,似乎什么都无法掀起他心中的涟漪。但唯有一样事,一个人,他变得很执着。   也许顾云瑶不会相信,早在几日之前,纪凉州就已经知道她要进宫面圣的事情,不惜躲过守卫皇城的神机营还有锦衣卫们的视线,也要夜探皇宫找到他,告诉他,若是遇到一个叫顾云瑶的小姑娘,一定要帮助她,以防阎钰山有什么阴险狡诈的计谋。   其实刚才太子进来时,确实没什么危险,他就是想看看顾云瑶究竟什么反应,除了长得好看之外,还有什么能力引得纪凉州情深不负的喜欢。   那么出尘孤绝的人,竟然也会通了凡心,凌霄道人不禁就起了兴趣,甚至想吓吓她,试试她的胆量还有反应能力。   方才她为了挣脱,把他的手臂往丹炉上面烫去,势头之猛,连他都有点咋舌。好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当即就做出了反应。   凌霄道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顾云瑶刚想问这些都是怎么一回事,就有人从殿外打开门,走了进来。   不及看到来人是谁,凌霄道人已经恢复成原先那种好似不沾惹世俗尘烟,淡看凡间的模样。   顾云瑶站在他的旁边,阎钰山走进来,看到两个人离得有点远,仿若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他明白,真正发生过什么的人,才会刻意保持距离。   这般急于撇清关系,反而叫人觉得可疑。他笑了笑,没说话。   等到把顾云瑶领出炼丹房之外,外面高广而空旷的天空,有一轮旭日已经越升越高。   守门的公公看到从殿宇里突然出来一个女人,还是一个不做妃子打扮的女人,吓得嘴巴哆嗦。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顾云瑶是如何进来的。   隆宝帝确实没有上早朝,今日也没有在炼丹房内,而是先来了皇后的住处。   前段日子他听阎钰山说认了一个义女,正好就是顾爱卿的女儿,而顾德珉也当面承认了这件事,正好阎钰山说到,顾家的二小姐天资聪颖、秉性纯良,顾德珉又是他的一个极其喜欢的臣子,这么多年来为朝廷做了不少实事,之前也听别的官员说了,顾德珉的侄子有难得的文采,说不定今年的殿试会很有意思。   之前他也觉得苏英的话说的有道理,陶维年事已高,他的两个孙女好是好,可入东宫太子妃这件事,还需要仔细考量。   隆宝还是更希望拉拢一些更有前途的年轻人。   他问身边的一个美貌妇人如何看。   那妇人穿着雍容华贵,气度也很端庄,年龄只比隆宝帝小十岁,却保养甚好,丝毫看不出已经将过四十。她温和地笑了笑,身边还站了一个也穿着精美华贵的年轻女孩儿,正依偎着她的怀里在听父皇和母后说话。   能够受到无双宠爱,在皇上和皇后面前也能这么肆无忌惮地撒娇,只有当朝最受争议的文玉公主了。 第200章   皇后率凤印统领后宫十几年, 一共为隆宝帝诞下几位公主, 其中的文玉公主楚欢,是她最小的女儿,也是最受她喜欢的女孩儿。   楚欢正依偎在母后的怀里, 今日隆宝帝来的也是巧了, 她们母女两个人正在聊之前西域使臣带来的贡品。   看到皇上来,皇后其实一点也不稀奇。关于他最近无心处理朝政的事,宫中议论纷纷,已经传到整个后宫都知道了。   不少嫔妃想借此机会讨好皇上的欢心,在帝君的身侧照顾, 全部被皇后勒令挡下了。她还想劝皇上能够早日回归朝政, 自从她身为东宫太子妃时起, 已经跟随隆宝帝几十年,平时皇上多少会听听她的意思, 她也想做那个母仪天下的第一人。只是可惜, 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傍身。   当今太子并非皇后所出,乃是其他妃子诞下的孩子。先皇在位时间长, 倾向于立嫡子为太子,才有了当今隆宝帝的地位,所以在六年之前,有关隆宝年间太子新选, 许多官员在朝堂上面吵得不可开交, 一拨人希望皇上能够尊崇祖制, 采取和先皇一样的手法,立皇后所出的嫡子为太子,一拨人认为当务之急是赶紧定下太子,再拖下去,就为时已晚了。   也是皇后自己每回饱含期待想诞下一个男孩儿,每回期待都落空,最终她也不想这件事了,随缘就好。十几年前生下文玉公主以后,她渐渐力不从心,肚子也不再见隆。   楚欢本就是明珠,被皇上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渐渐养成她骄纵的性情,看中什么就必须要得到。   她之前觉得那个使臣的胡子长得有意思,想拔下来玩玩,皇后本想规劝她,那是他国的使者,不得无礼,皇上听后还真的命那使臣,把胡子给剃了留下来。   她把玩了两天觉得没意思,又放进火里烧了。   隆宝帝正在和皇后商议太子妃人选一事,因皇后一直没有男孩儿,恰好太子的母妃几年前走了,太子就被名正言顺地过继到皇后的名下。   把他接到身边时,太子年岁已经有点大了,开始懂事,他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陌生的母后感到很不适应。   毕竟不是亲生母子,如何都难真正走进那个孩子的心里。皇后也是利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慢慢与太子之间变得亲近了许多,如今太子看到她,不会像当初那么死板和胆怯,如今的他要更加温顺亲和。   皇后听着听着,顿时想到那个孩子的脸,是一个彬彬有礼,谦和腼腆的好孩子,多年前有一次,她看到一个宫女想假借倒夜壶的机会,近身于太子的身边,想勾引他,当即就雷霆大怒,命人把那个宫女拖出去直接打死了。他被宫女碰到时都有些不适应,还会脸色发红,皇后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来看待,就想尽力保护好他。那些会用下三滥手段,出生卑贱的女人,怎么能够碰她心爱的儿子?   隆宝帝简言说明了顾家与侯府,还有誉王府之间的关系,他还笑谈到不知怎么回事,连阎钰山都认了那个顾家二小姐做义女。   听起来是够神乎其神,不说皇后本人,连楚欢也顿时起了兴致。如果真的能成为日后的太子妃,以这几家紧密连结的关系,确实能够成为太子的助力。隆宝一直寻求的就是将来能够更加稳固楚氏天下的根基,但于朝政,他本人已经乏了,不想再面对朝中一帮顽固腐朽的大臣,朝堂上充满争论的日子他已经过够了,只希望他日太子不要走他的老路。目前他会尽心尽力为太子铺好前路。   不久之后,顾云瑶就被阎钰山领到了皇后的宫殿,外面已经有公公守候多时,看到他们来了,很高兴,赶紧进去通传。   没一会儿又出来,说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已经等了许久。   顾云瑶第一次面见圣上,居然连皇后也在,她吸了一口气,哪能真的不紧张?   被一路领进,两边站立着不少伺候的宫女和太监,这样大的排场,也是第一次见。   进宫之前,顾德珉就多次告诫她,千万不能在皇上的面前丢失仪态。   本来顾德珉要亲自带她前来,可皇上临时说不用,自会派人在午门那里去接,到时候,他只需和平日一样,安安心心地继续在广场上集合,准备上朝。然而隆宝给了顾德珉希望,却只兑现了一半,今日的他根本就没有上朝!   那些官员们依然在乾清门前冻了许久,不敢多有怨言。   时辰已经不早,日上三竿,估计已经在宦官的唱报下散了。   顾云瑶脚踩在绒毯之上,不觉得软,一步步往前行时只觉得分外沉重。   内室当中铺设极为辉煌,正中央坐了身穿明黄色龙袍的皇帝,他的身边还坐了一位美貌的妇人,举手投足间都尽显风华。毕竟不是什么大场合,她穿得没有那么隆重,头上也没有戴龙凤冠。顾云瑶已经看出来,这位妇人就是皇后娘娘。她的身边还站了一个同样貌美的女孩儿,观情景,似乎与她差不多年岁。   顾云瑶即刻对着几位行了大礼:“民女云瑶拜见皇上,拜见皇后娘娘,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当转到皇后旁边的那个女孩儿时,对方也正眨着眼睛,用好奇的目光看向她,估计是想知道她会如何应对。顾云瑶仍然有礼有节地说道:“拜见公主殿下,祝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楚欢觉得有意思极了,对着皇后撒娇说道:“母后,她怎么知道我就是公主的?”   皇后娘娘也笑了笑,让她说。其实除了公主之外,哪有妃子或是宫女会这样与皇后靠近?但又不能光从衣着上说起。顾云瑶嘴甜的本事从小就学到家了,立即讲道:“民间传闻,皇宫之中有一位貌若天仙的公主殿下,民女方才一见,定是在指小殿下无疑了。”   隆宝帝听了以后居然也被她逗乐了,直拍手说好。   楚欢听后却是打量起她,其实从刚才顾云瑶进殿开始,她的目光就已经为这个顾二小姐吸引。乌黑如缎的发被绾成一个髻,应是要入宫见圣,被刻意打扮得隆重了一点,少女的稚嫩却未脱离,脖子里面被戴了一个金项圈,露出的长颈细白,可看出她是真的白,脸上只略施了粉黛,眉如远山,艳若桃花,偏偏眼眸里如同流淌着一泓清泉,如杏花春雨,盛满了许多人间欢喜。   明明和她年纪差不多大,居然有这样厉害的媚色,好在她不是男人,看了不会那么心动,眼神只在顾云瑶的脸上停留片刻,就收回。   然后和皇后娘娘撒娇:“母后,这民女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取笑我,说我貌若天仙,我看她才是当真长得不错呢。”   顾云瑶抬眸,对着楚欢看来的眼神,只见她也笑得明媚如花,好像刚刚的话只是无心说出,那般的……天真无邪。   接下来的谈话就比较简单了,皇后似乎比较关心她家人的状况,问了不少关于父辈的事。也知道了她有一个在大理寺任职的伯父,还有两个大房的哥哥,那个二哥确实好像像其他臣子说的那样,有惊艳之才。   隆宝也已经过了贪图美色的年纪,一开始露出了欣赏的眼神,那只是对她能够机敏应对的能力感到欣赏。   等到出了宫殿之门,时候已经不早,阎钰山竟然还守在门口没走,顾云瑶只觉得他是想来瞧她笑话,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只等到了午门那里,就和他分道扬镳。   两个人一起走到了一个拐角处,日头还高着,阎钰山突然停下脚步,回眸勾着唇,看她的眼神有点意味深长:“皇上有没有问你什么?”   他发现这个小姑娘,确实就是多年前他要找的那个女孩儿,在百香楼里一见时,她就和别人不一样,别人看到他都是怕,她看到他时竟然敢与他对视,可能那时候她年纪还小,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阎钰山也就了然了。但后来,他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个小姑娘,远比他想象的要聪明得多,之后她为了逃脱他的逮捕,居然敢扮成哑巴,当时阎钰山也确实被蒙骗过去了,她扮得可真是像,连他都没想到,差点就放她走。   如果不是那时候突然有一个进京赶考的公子,拿着免死铁券出现在面前,她早就被他牢牢把控在手心里了。   顾云瑶望着他,他露出那么迫切的眼神,她反而不那么怕他了,几乎是轻描淡写地笑着说道:“阎公公在说什么,皇上要问我什么,阎公公不是比我更应该知道吗?”   几乎是冷笑着出了声音,顾云瑶凝视了他片刻:“这次我会进宫,明明就是阎公公一手安排的,阎公公为何明知故问?”   “……”没想到这小姑娘这么牙尖嘴利,不愧是他看中的,想利用她来摘天下的女人,阎钰山越小越开怀,也不再说什么了。   两个人走了许久之后才来到午门,桃枝和夏柳还等在侧门附近,看到姐儿来了,马上迎上前去,她的后面居然还跟着那个让人感到害怕的太监。   桃枝惊魂未定,一见到她,就赶紧把她拉到了身边。她们两个人刚才没能保护好她,都有些自责。   登上马车之后,夏柳把早有准备的干粮——一些糕点还有薄饼推给顾云瑶吃。她进宫大半日,滴水未进,确实是很饿了,赶紧捏起一块饼就往嘴里一塞,饿起来的时候,吃什么都会觉得好吃,顾云瑶囫囵吞枣似的吃了很多,两个丫鬟看她食欲没有问题,才渐渐安心。   马车回到顾府,顾德珉一直在门口乱转,他一直等着,想亲眼看看顾云瑶什么时候会被皇上他们放回来。下朝回来之后公服都赶不及换,眼见着马车终于从远处慢慢驶来,他赶紧跑过去,亲自把顾云瑶接下来,开口就问:“皇上他说了什么?” 第201章   顾德珉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皇上究竟说了什么, 他看皇上之前的态度, 好像是真的想立顾云瑶为太子妃,从顾云瑶口里听说今日皇后娘娘也在,还有文玉公主, 他心中一凛, 果然如此。   太子如今是在皇后的名下,皇后想瞧瞧她也是应当。文玉公主平时和太子之间关系亲密,可能是碰巧在了,但她也一定想看看这个将来的嫂嫂。若果顾云瑶当真被册立为东宫太子妃,顾德珉想到这里, 就觉得女孩儿的手无比的沉重, 他刚刚亲自把她从马车内牵下来时, 都怕伤着她哪里!   如果将来太子能够顺利登基,顾云瑶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到时候谁敢再得罪他们顾家?他更有可能因此问鼎内阁之路。   顾德珉只觉得多年的梦想好像要实现了, 嘴角不时会浮起一丝笑容。   当年连顾老太爷都没能实现的事,就要被他实现了。如今他简直视这个女孩儿为珍宝,巴不得把她供起来。   面对父亲的脸, 走在他身侧的顾云瑶,已经明显感觉到他的变化,连桃枝和夏柳都能看出来二爷似乎变了一个人。   但其实皇上什么都没和她说,皇后娘娘也只是简单问了她家中长辈还有晚辈们的情况, 还有那个文玉公主, 看起来天真无邪, 和她年纪差不多大,实则很不简单……   定南侯府里面,苏英正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最近他们家要有喜事临门,他的妹妹苏婉,终于能够如愿所偿,将要嫁给她心心念念六年不忘的忠顺侯府的小世子了。   本应该是个开心的日子,苏英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之前他的正妻柳婧,把家里的银票还有一些值钱的东西,全都一把火堆放到院子里给烧了,就是和他闹脾气,看他是不是再敢瞒着她在外面置办宅院,偷偷养外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和柳婧之间的矛盾还没化解,柳婧之父,也就是柳大老将军,亲自登门训了他好一番话,弄得苏英里外不是人。结果又从宫里的线人,一个小公公口里得到了消息,说是顾府的那个小表妹今日上宫里走了一趟,皇上亲自召见的她,好像是阎公公在皇上跟前提的意思。   这里他怎么也想不通,在这段特殊的日子里面,阎钰山提那些话还能为了什么?无非就是冲着皇上寿辰之际,把太子妃的人选正式定下,来个双喜临门。但之前阎钰山明明在他的面前和皇上谏言,有意让陶维的孙女入宫做太子妃。   当时苏英分明听得一清二楚,还不屑于此,和阎钰山就人选之事合不合适抬了两句杠。怎么转眼之间,阎钰山转了话锋,要推荐顾德珉的女儿做太子妃了?   偏偏不是别人,偏偏是那个顾府小表妹。他和她之间,可是有……!   前段日子,苏英把她掳到了外面,还软禁起来,差点就对她做了不轨之事,顾云瑶和靖王在永安寺烧香时被他撞见,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让他好自为之。   苏英就知道这件事不会这么容易结束,让他怕的并不是什么时候死,而是等死的滋味。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叫顾府小表妹真的成为太子妃,甚至成为以后的皇后。到那时候,他真的就没有命活了。   况且她也不合适。   苏英不觉摸了摸嘴角,自从在运河里被纪凉州重伤以后,他时常会觉得嘴角痛,好像纪凉州的拳头,还打在他的脸上一样。   顾云瑶一直被这个男人护着,运河画舫中那次是,镇安胡同的宅院里的那次也是,无论她遭遇什么危险,那个男人总会第一时间出现。他们两个人的情谊非同一般,皇家怎么能容忍将来太子的女人,却和别的男人有染?   苏英本来在眉头紧锁想事情,豁然开朗,觉得什么都不是问题了,反而顾云瑶可能会成为太子妃,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同时门口有了动静,他抬头一看,月光从门外倾泻而下,一路到他的脚边。从门外跌跌撞撞跑进一个孩童,已经学会走路的孩子,才到他小腿高。   苏婉也出现在门口,温婉如水的一副美人面孔,看到将来的小世子望见他爹的腿就要抱,心头不禁攀起一股暖流。款款地从门外步进来,苏英大致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要说柳婧也真是狠,把孩子丢下来又跑回娘家,难怪他回来之后就没见到她人。   苏英心烦意乱地招招手,苏婉又走近了一些,才说:“大哥,大嫂她又回外家去了。”   苏英叹了口气:“我已经知道了。”孩子还在他的腿边,平日他就忙于公事,很少照顾孩子,也不太会照顾,眼瞅着这孩子长得是真快啊,原本还是襁褓中小小的一个人,如今乳牙已经出来了,还会走路,还会叫爹,还会抱他的腿。他竟然有点违和感,好像丢失了好多见证他成长的日子。   把孩子从地上抱起来,抱进怀里让他坐好,这孩子叫苏泉,他就“泉哥儿”、“泉哥儿”地叫他,孩子的脸顿时笑得很甜,那么小小的一团,抱在手里特别软,好像也很脆弱,苏英突然就想好好守护这个家,守护他的家人,这是第一次露出柔和的面孔,他看到泉哥儿幼嫩的小嘴在乱动,忍不住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口。   泉哥儿原本在笑,被他亲了一口,居然皱着脸,苦巴巴地要哭出来。   小手就在他的怀里一个劲乱拱。   苏英无奈地看了看自家的妹妹:“泉哥儿怎么还哭上了?这脾性,真跟他娘一个样。”虽然这么说着,还是满眼欢喜地看着苏泉。因为是他的孩子,血脉相连的骨肉。   苏婉静静地看着他们父子两个人,就好像苏英也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她突然就想,这样的日子如果能够一直维持着就好了。   ……   顾云瑶晚上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帐顶,倒不是因为在想事情而睡不着,而是觉得纪大人一定会过来和她说说情况。   熟悉的声音在不久之后果真响起,是轻轻叩窗的声音。   不等他敲到第五声,合窗已经被她先支开,从侧面站着身姿如松柏一般的他。小姑娘开窗的速度之快,令他也有点始料不及,纪凉州的右手还保持着正要继续叩窗的姿势,已经露出小姑娘明媚如花的那张笑脸。   顾云瑶身上披了一件长褙子,月光下的她,双眼似含了一汪清泉,她笑盈盈地道:“纪大人,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明知故问,她自己也没睡,就是想看看纪凉州是不是真的会来,在宫里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叫凌霄道人的怪人,那个怪人表面看是阎钰山从民间请来的天师,在回府的路上,她坐在马车里,也问了桃枝和夏柳两个人,想问问她们是否有听闻过凌霄道人的传说。还真的被无心插柳柳成荫。   夏柳是听过这么一个人,还告诉她说,此人据传极为神通广大,一般不露面,凡是露面时,必然会有大事发生。之前有一年,他卜卦观相占出了边关将会动荡,那一年正好是实行互市的一年,还真的被预料到了,也先族那帮蛮人们,就没打算好好做生意,出尔反尔之后差点烧杀掠夺劫走不少物资。   还有他原先所在的道观,道观坐落的山脚下有个村落,那些村民们喜欢上山找他观命,全都算准了,把前世的命格和今生的命数全都算出来,不仅如此,还能够让人起死回生。是那边的县老爷,家中有个病儿子,已经药石无医,去给凌霄道人看一眼,居然就好了。   所以皇上才在得到他之后,那么宝贝他?顾云瑶不禁思考了很多事,还听夏柳说,要请这位道人出山很不容易,一般的权力富贵确实请不动他,但如果是皇家的话,可能道人也怕遭到被砍头的命运?   就是这么一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人,居然和纪凉州认识。两个人不仅认识,道人还知道她和纪凉州的关系,知道她的名字?   顾云瑶才不信他真的那么厉害,神通广大到能算出他们的机缘,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纪凉州提前让那位道人知道了。   纪凉州很清楚,小姑娘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只要她仔细一想,就能把许多事情想通顺了。他的眉毛很浓,略微低着眉迎上她的目光,小姑娘正仰着头,长发如缎披肩,他的目光从她粉嫩的红唇上略过,长睫似乎在挣扎,轻轻颤了颤。他的身体紧绷了一瞬,有什么在和理智较量。顾云瑶的身上还总带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只要一靠近,就会肆无忌惮地钻入鼻间。   也许她根本不知道,只是这般简单地看着他,这样没有任何动机的动作,都好像在引诱他。   顾云瑶正等着他说话,却见纪凉州突然低下头,咫尺之间的距离,他的唇瓣几乎快要印到她的唇上。   不知为什么,顾云瑶突然想起来纪凉州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以后,也能不能亲一亲?” 第202章   纪凉州的距离很近, 近到可以闻到他的呼吸, 眼眸明明轻轻淡淡的,顾云瑶却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的声音第一次有了别样的味道,好像在轻语呢喃, 带着浓烈的鼻音, 低吟着说话:“我……能不能亲一亲你?”   果然说出这句话了,和她回忆中的一模一样!   顾云瑶一直仰着头,见他神情专注,不似虚言,嘴唇离她还是那么近, 仿佛下一刻就能亲上来一般!   他们两人的鼻尖几乎都能碰在一起。   只要她立即点头同意, 他一定会有所行动。   顾云瑶赶紧往后退了退, 别开视线,根本不敢看他那么认真专注的眼神。   明明以前, 他看谁的样子都那么冷漠疏离, 感情真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这一世她再次与他相遇的时候,也很害怕面对他, 怕他前世不带感情的面孔,还有手中那柄杀人夺命的绣春刀。可是如今就很不一样了,她现在也是一天看不到纪凉州,就会很想他。   纪凉州这样执着炽热的感情, 让她的身体窜上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本来就不知道该怎么泰然自若地应对。脸上一燥, 变得很是难为情。别过头以后, 想说“现在不行”,双肩竟然被轻轻一抓。   顾云瑶重新仰起头,只是这么简单地碰触,都令人很紧张。   纪凉州似乎也感觉到了,小姑娘的紧张,手刚按上她的双肩,她的身体就轻轻颤了颤。其实他也很紧张,是看起来不紧张罢了,心跳声一直在咚咚咚地发出打鼓似的响动。   心脏好像能从胸腔中跳出来,纪凉州不确定小姑娘会不会听到,他的眸光微微一动。低下眸一看,顾云瑶已经慌张到把眼睛都闭起来。   比之前长得要更大了,不是当年那个身高只到他腰腹处的孩子,他亲眼看着她一点一点的长大,一点一点的变化,她甚至渐渐地、真的开始依赖他。   脑海里突然蹦出来她笑靥如花时,称呼他一声“纪大人”的模样,小姑娘的身上总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原来被他抱在怀里时,就能常常闻见。纪凉州忽然觉得自己病了,不知怎么回事,身体不受控制,尤其是下腹,很热,有种灼烧肿痛的感觉。身子也逐渐紧绷。   抓住小姑娘肩膀的手,也渐渐绷紧,还是怕伤害到她,动作尽量轻柔。   沉寂了片刻,他终于低下头……   顾云瑶怕他会随时亲来,一时紧张就闭起了眼睛,谁料到等了半天,唇上都没有回应。   她睁开眼睛,想看看究竟出了什么情况,左肩忽然一重,一股炽热的呼吸喷薄在她露出的一截侧颈上,顾云瑶才发现他索取的不是唇,而是……   他在她的侧颈上留下印记,用两片绵软碰了碰,顾云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不轻,脑海里乱成一片,都忘了要离开他的怀抱。   纪凉州已经收了唇,变得更加沉默。她的身体也开始变得丰满,纪凉州刚刚不小心碰到她胸前的起伏,很柔软。柔软到他立即就收回动作,表现得不是那么自然,但小姑娘看不出来。   顾云瑶捂住被他吻过的地方,又急又羞,一时语塞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纪凉州比她看起来要沉稳淡定多了,手指微撵着她的耳垂,那般的柔嫩酥软,就像是她给他的感觉一样。   纪凉州抵近她,顾云瑶不知道这一次他又想做什么,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退,又怕他觉得她是在怕他,其实不是这样,顾云瑶退了两步以后,还是坚定了信念,往前走回去。   果真他又把她一把拉过来,但是只拉她手心,顾云瑶第一次知道,原来他说话的声音里也可以充满宠溺。   纪凉州望着她,认认真真地说:“我碰了你,会负责的。”   说完这句话以后,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就走了。   顾云瑶还杵在原地,窗户之外早就没有纪凉州的影子。   他说他碰了她,会负责的?   顾云瑶不禁皱起眉,虽然她还没有真正经历过男欢女爱,具体要做什么,还不太了解,但被碰了之后要负责什么的事,也不应该是纪凉州只碰了碰她的侧颈还有唇瓣那么简单吧?   更关键的是,她,她明明是要找他说凌霄道人的事。   因为脑海里一直都在想纪凉州说的话,顾云瑶一整晚没能睡好,赶早起来,困得两只眼皮都快睁不开。   被桃枝拉着在梳妆台前坐下,给她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顾云瑶无心欣赏,随她折腾。   夏柳拿来了装有早膳的食盒,这段时日她的口味较淡,只想吃些养胃的食物。是薛妈妈特地吩咐厨房那里准备一点易消化的粥食,喷香扑鼻的鸡汤炖煮出来的细软米粥,上面撒了一层细细的香葱,鲜嫩爽滑的鸡肉,让顾云瑶连喝了两小碗。听说后厨那里最近学了一点南方那边的食物,蒸了一些萝卜丝馅儿的包子,小小的拳头那般大的一个,里面用酱油染了色,掺了一些肉糜一起做馅蒸出来,味道很是香,外皮酥软,她也连吃了两个。   顾云瑶刚用完膳,薛妈妈走进来,告诉她一个好消息:“瑶姐儿,老太太她……她能说话了,您随奴婢去瞧瞧?”   “真的?”顾云瑶赶忙用茶漱了口,用绢子擦净嘴,跟着薛妈妈一同去了老太太住的安喜堂。   在她之前已经有好多人都到了,大爷和二爷例行公务,必须要去上早朝,所以不在府内。除了老太太屋里头原本就有的丫环婆子之外,大房的太太肖氏,还有她的两个儿子全都来了。听说老太太总算能重新开口说话,就是一个好兆头,二房这边除了被送走的惠姨娘不在之外,另外两个姨娘也都来了。她的庶妹顾云梅,还有庶姐顾云芝也在。不过姨娘们不能进到屋子里,只能守在院子外面和那些丫环婆子们站在一起。   顾云瑶走进去,薛妈妈是头先伺候过老太太的妈妈,在府内的资历很老,也跟着一起进去。   顾钧书和顾钧祁两个堂哥正守在老太太的床前,还没走近,真的听到了老太太说话的声音。   大概是病得太久了,躺在床上也太久了,老太太说话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清,勉勉强强聆声细听,也能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顾老太太张着一双年迈的眼睛,她瘦了一大圈,脸上都快凹陷进去了。顾钧书和顾云瑶一样,会时常来看看她,但顾钧祁要忙于科考,肖氏怕他受到影响,就让他万事勿要担心。此刻见到老太太如此模样,平时行事很沉稳的一个孩子,也不禁红了眼眶。   顾老太太感觉这个孩子好像快要哭了,伸手像是要抓住什么。   顾钧祁立即明白她想干什么,凑得更近一些,让顾老太太摸住他的侧脸。   她摸了一下,又一下,两只眼里含着泪,那泪光烁烁,好像是要比他先掉下来,顾钧书在旁边,能听到她在对着他们两个人说:“好乖孙,好乖孙……”   顾云瑶还没走近,心里都已经被人狠狠捏住一般,疼得她呼吸有点困难。   顾老太太又转手摸了摸顾钧书的脸,摸的同时,透过两个孩子中间的空隙,看到他们身后,在人群里站着的顾云瑶。   顾云瑶便看到她的祖母,抬起了手,和她招了招:“瑶儿,瑶儿,过来。”   她赶紧走过去,好像听到身后肖氏和祖母房里的大丫头文兰说着什么,说什么怕这是老太太回光返照。她脚步一沉,加快了一些,站到了顾钧祁的身侧。   三个孩子站成了一排,云瑶是女孩儿,个头自然比不得两个男孩。顾老太太好像回到了六年之前,回到了他们更小的时候。   那一年京城飞雪纷纷扬扬,也是这么冷的天,三个孩子在院子里面打雪仗,堆雪人,有说有笑,还有顾云瑶的表哥也过来了,给三个孩子还有顾府里头的长辈们都带了不少礼物。   两个男孩儿是狼毫笔,希望他们能够在仕途方面有所成就。顾云瑶的礼物则要更童趣一点,是小姑娘会喜欢的东西。   她想把云瑶托付给她的外家照顾,想让蔺绍安去守护一下他的这个表妹,甚至有意想要撮合一下他们表兄表妹之间。   她和蔺绍安在说话的时候,顾云瑶和两个大房的哥哥就站在院子里面,顾老太太看的很清楚,顾云瑶一直用担忧的神色往内堂里面看来。   顾云瑶那么小的年纪,就没了娘,伴在她的身边。府内许多人一度以为,是这个孩子受到了她的无双宠爱,实则不然,是她受了这个孩子不少照顾,是这个孩子一直守候在她的身边。   因为一个人老了,很孤独。   顾老太太抬起手,也想握住顾云瑶的手,她赶紧递出手心来,让祖母握住。顾老太太勉勉强强地想要开口,有话要对顾云瑶说。   她刚刚讲话已经耗费很多力气,如今脑袋还昏昏沉沉。   肖氏立即看出端倪,先替她把这个决意说了:“都先出去吧,老太太这是和瑶姐儿有话要说。” 第203章   顾钧书和顾钧祁兄弟两个人立即会意, 转身要离开床前。   人群里有了不一般的声音。   是顾云芝。   顾云芝今日和她的亲弟弟顾钧文一起过来, 听说老太太能说话了,必须要过来瞧瞧情况,她房里的一个丫鬟听说过回光返照的事, 不小心说漏了嘴, 顾云芝听后也觉得是这么一个理,没准老太太就是想在最后一口气还留着的时候,把想说的话,能说的话一股脑全说了。   肖氏让他们都先出去,她偏不走, 谁知道老太太是不是要把什么传家之宝统统都给顾云瑶。   她笑了笑, 说道:“伯母, 祖母也没说她想和二妹妹一个人单独说话,您怎么就能听出来祖母是那个意思?”   好歹是她的亲弟弟, 顾钧文站在她的身侧, 只四目这么一个相对,他也立即明白姐姐的意思了。   顾钧文也说道:“是啊,若是我们这些孙儿孙女都出去了, 祖母她突然就……那该如何是好?我们这些孩子,都想陪伴在祖母身边,想好好孝敬她老人家。”   顾钧书被他们俩姐弟的说法逗笑了,他的脾性本来就直来直去, 既然这个最小的弟弟说想好好孝敬老人家, 在老人家最后的日子里尽心尽力地陪着她, 他怎么就没看到平时顾云芝和文哥儿姐弟俩来看过祖母?   顾钧书立马嗤之以鼻道:“大姐和三弟还好意思说?祖母她病重到现在,从去年到今年,你们就没来瞧过几次。怎么事到如今了,就开始想要好好孝敬一下祖母了?是贪图什么,还是真的有这份孝心?”   顾钧文在府内,是男孩儿年纪中最小的一个,但之前在老太太的面前,就科考名次还有同朝为官的事,与大房的两位哥哥产生过争执。   当时是顾云瑶亲自化解了这件事。她看出来顾钧文年纪虽小,说话条理清晰,话语当中时常带有讽刺的感觉,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   以前府内的下人,或是长辈们,会看在他是二房里唯一的男孩儿,而谦让他几分。所以他说话有点目中无人,不知天高地厚。顾云瑶不会看在这个份上就让他,在她的眼中,文哥儿和她的姐姐一样,都是一丘之貉!   有些话,大房可能会碍于面子不便多说,老太太人还好好的时候,最不喜欢看见的就是兄弟之间不够和睦,家里争吵连连之类。   肖氏虽然在场,却也不想与二房之间产生不和。   她立即叫顾钧书闭嘴。   连顾钧祁也动手拦住他,让顾钧书心里憋了很大一口气。   他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给二房姨娘生的两个孩子蹬鼻子上脸,望向母亲肖氏,他口气有点急:“母亲,我没说错,他们就是想图祖母手里的那份……”   “够了,你给我闭嘴!”肖氏看了看床上,不发一言的顾老太太,不知道她看到几个孩子这样,心里得多添堵,得多寒心。   肖氏道:“你们祖母还在跟前呢,你们就将家训忘得一干二净,老太太时常教导你们什么?你们现在就给我说!”   顾钧祁先走了出来,赶紧拱手道:“是兄亲弟恭,祖母一直都叫我们几个孙儿孙女之间,千万不能生了不和。”   “既然如此,你们也该知道,在老太太的面前怎能这样争吵?”肖氏气得胸前一起一伏,她觉得头疼,动手揉了揉太阳穴。   看到母亲如此,顾钧书只好一撇嘴,闭口不言了。   顾钧文却好像真的来劲了,还想说下去:“方才大哥说的话,小弟我觉得不对。我与姐姐向来都很敬重祖母,一直以来祖母也很善待我们几个孩子,只是碍于情面,祖母毕竟更喜欢二姐,还有大哥二哥你们。”   这就是在说老太太偏心。   顾钧书感觉额角的筋抽了抽,真想继续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这个三弟,分明就是落井下石之徒。在别人落难之际,还要再添上一脚才肯罢休!   文哥儿的脸酷似他的父亲顾德珉,说这番话的时候,众人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二爷真的在他们面前一样。   他说话慢条斯理的,一一点出来:“大哥方才的意有所指,是否伤害了小弟和大姐?就算是祖母真的想留下什么给二姐,那都是祖母的决策,和我等都无关。我们在祖母眼里,不过还是孩子罢了,不能当家做主,分不分家的事,也应当是几位长辈的事,应当是我们父亲,和伯父伯母之间的事。哪里轮得到我们这帮小辈来过问?”   一听“分家”两个字,肖氏也有点按捺不住了,都这种时候了,他们居然想分家?老太太都没提过的事情,他们居然提了。这个孩子当真是在胡言乱语!   躺在床上的顾老太太艰难地咽了一口气,她是想说什么阻止这场无意义的争吵,却说不出口。如肖氏所想,她的心确实很寒,寒得她的两只手都有点发凉。   顾云瑶把她的手紧紧捧在手心里,抓住,她怕老太太胡思乱想,老人家两只眼里好像还有泪光在闪。   顾云瑶回过眸,就笑:“祖母确实有话要和我说,都是一些女儿家的私事,连这个,大姐和三弟都要关心?”   顾钧文看向她,蓦然想起至今为止她说过的许多话,做过的许多事,包括小时候因为她,被罚跪被罚打手心的记忆全都涌现上来,以前他就怕她,现如今还是怕她,突然就哑了声音,说道:“二姐您多虑了,只是我们怕祖母突然就瞧不见我们了……”   顾云瑶说话的时候,眉眼间一直带着笑,声音很轻很软,顾钧文却觉得难以与她的目光对视。   顾云瑶道:“说什么突然就瞧不见,你们担心,无非就是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你们真正惦念的,还是祖母会留给我什么。可若是她真的想留给我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要……”说到此处,她的声音有点哽咽,“只要祖母好好活着就够了。”   忽然又转了话锋:“可你们呢,整日就想着如何从祖母这里捞到油水,平日也不见你们叫祖母叫得这般勤快,今日倒是一反常态,把话说的那么漂亮,还不是都想分一杯羹?”   她又看向顾云芝,道:“芝儿姐姐,你都要嫁人了,自然也想多一些嫁妆的吧。可若是祖母真的走了,你就要守孝,试问姚家公子真的等得起吗?再这么拖下去,你都要人老珠黄了。”   说什么人老珠黄!顾云芝被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挽住顾钧文的手就要出门。   其实顾云瑶说的没错,她也不希望老太太走得这么早,若是老太太真的突然就断气了,她要想嫁人,就是更加难上加难!   没想到顾云瑶真的敢说,他们兄妹两个真是哑口无言。   人群鱼贯而出,屋内很快剩下她和躺在床榻上的老太太两个人。   方才顾云瑶说的那句,“就算祖母想要留给我什么,我也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要她能好好活着”,全都听进了老太太的耳朵里,她老眼含泪,泪光更加闪烁了。张张嘴,想说什么,顾云瑶拍拍她的手心,让她先歇一歇。   最终老太太没说什么,在孙女儿守护在身侧时的安心感中,慢慢睡着了。   肖氏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出来了,迎上前问她老太太的情况如何,顾云瑶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她也不知道祖母究竟还能活多久,但只要她还能活一天,就一定要争取尽力地伺候在她的身边。   至于分家这种事,老太太最不想看到,顾云瑶绝对不会让它发生。   不久之后,纪凉州也获悉这个消息。不到傍晚时分,小姑娘先跑来找他,他本想先过去看看她的情况,怕她又一个人在难受。哪怕不说话也好,就想陪在她的身边,让她少些难过。   人之生死,本身就很无常。小姑娘已经做得很好了,一直都很努力。上天会感怜于她的诚心,会明白她所有的付出。   所以他也想,能够成为她的助力。   纪凉州见到她时,顾云瑶的眼圈果然有点发红,她原本不信什么天道轮回,不信牛鬼蛇神,但既然她自己都能够重生,是不是也可以相信一下,这个世上说不定真的有什么灵丹妙药,说不定一吃下去就能包治百病,就能好。说不定夏柳说的那个凌霄道人的故事,也可能都是真的。既然凌霄道人和纪凉州认识,她就想求纪凉州,去拜托凌霄道人看看,帮她的祖母看看,能不能让她的身体真的康复。   纪凉州站在桂树下,一轮银月如钩,倒挂在树梢头,他伸手摸一摸小姑娘的脑袋,不知道这样做,能不能消除小姑娘心中的难受。   其实凌霄并没有妙手回春的医术,只有故弄玄虚的本事,凌霄会入宫中,也是他们计谋的一部分。   纪凉州本想告诉小姑娘一切,看到她期待的眼神,就有点不忍了。他答应道:“好,我会带他过来。”   第二日,天气情暖,靖王正在花厅当中逗弄着他的画眉鸟还有鹦鹉,听到两只鸟儿很精神地在叫“月柔”这个名字,他不禁抿唇一笑。   自从受伤以后,他的身体就远不如从前,这个冬日居然还染了风寒。   高德一看到他又下地乱跑,吓得过去要扶他,真想喊这位王爷一声“老祖宗”,比宫里头的那个主子还不好伺候。   高德正为他斟上一杯茶,楚容总算是不乱动了,坐下来慢悠悠地执起茶杯。   他拇指上的血玉扳指很玲珑剔透,瞧了几眼之后,楚容突然说道:“高德,那日有刺客上门,你去哪里了?”   高德听后脸色一变,赶紧压下心中的恐惧,王爷的洞察力果然好,他笑眯眯地说道:“回王爷的话,奴才正好肚子痛,去医馆里叫大夫诊了半天,拿了几副药方子回来。”   “哦?”楚容浅浅一笑,望着他,就只是这般简单的动作,高德的后背一直在发凉,头皮也在发麻。   他不敢轻易吱声,正想着如何回话,花厅之外突然传来管事的声音,没一会儿人就走进来了,脚步很急促,看样子是有急事。   高德本想呵斥这人几句,这人赶紧说道:“王爷,门外有人求见。”   他也不说是谁来了,楚容本想说“不见”,这管事赶紧补了一句:“说是为了顾二小姐来的。是朝廷里来的一位公公。”   公公?高德听得一愣,这个风口浪尖上,还敢来楚容这里,除了那位老祖宗之外,还能有谁?   高德吓得脸都白了,要知道,阎钰山可是派死士刺杀过楚容的人,他竟然敢过来! 第204章   不过一会儿, 阎钰山果然进来了。   楚容正坐在花厅里面, 他身材高大伟岸,穿了一身锦袍。阎钰山则穿了一件红色的曳撒,好像一团烈火, 出现在他与高德的面前。   两个人才打了一个照面, 阎钰山那副妖容就已经抿唇笑了起来。   楚容道:“不知阎公公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为了什么事,其实他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就是在故意问他。方才来报的管事都说了,阎钰山此行是冲着顾府的二小姐而来。试问整个京城里面, 皇上面前的大红人, 还有几个姓顾的人家?又有几个是与楚容有关联的顾姓人家?   楚容立即想到顾云瑶那张脸, 阎钰山走过来,和他行礼:“奴才见过王爷。”   楚容瞧了他一眼, 从这位内廷中人人喊“老祖宗”的人口里, 听到他说“奴才”二字,还有点感觉稀奇。   楚容沉了一张脸,并没有开口说话。   高德先和阎钰山对视一眼。这宫里头的消息, 其实什么都瞒不住靖王,虽然楚容已经多日未受到皇上的召见,大内里有他安排的线人,前两日顾云瑶入宫面圣的消息, 他早就知晓了, 听说还是阎钰山大力推荐的。   他把茶盏往桌上一放, 伟岸如山岳般的身体站了起来。楚容看向阎钰山,轻轻扬了眉梢。   阎钰山知道,这位王爷可是比誉王还要难以应付的人物。誉王是怕凡尘俗事招惹到身上,这位靖王天生就有龙虎之气,好像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他的左眼上还有一道为救隆宝帝留下的刀疤,好在当初没有伤及眼珠,否则隆宝帝对他的愧疚又要加深一点。   不等楚容问他什么,阎钰山开门见山说道:“王爷,听说您收了顾二小姐为义女?”   一直观察二人神色的高德不禁捏了一把汗,前段日子靖王九死一生,差点就真的没命了。当时他就猜出来是阎钰山派死士去做的事,一问之下果然真是!要是楚容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一旦查出来背后真凶是谁,作为和阎钰山私下走得近的宦官,他这条小命也肯定保不住。   楚容又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肯定在暗中已经着人去调查了。都这种时候了,作为背后真凶,一般人都会选择小心行事,等到风口浪尖的日子过去之后再说。阎钰山倒好,主动上门来和靖王硬碰硬。   高德越想越觉得恐怖,吓得两条腿都有点发软。   楚容望着阎钰山一会儿,笑了:“本王确实收了一个官家小姐做义女,可这与公公之间,有什么关系?”   阎钰山也直视着他,勾唇说道:“那还真是巧了,奴才近日也收了一个义女,好似和王爷的义女是同一个人。”   楚容突然捏紧了拳头,继续凝视他。阎钰山居然和他抢人?   望着他越握越紧的拳头,阎钰山却是笑得越来越轻松。果然楚容应该意识到什么了,还在动真格,究竟是想袒护故人的孩子,还是真的疼爱那个孩子?   ……   顾云瑶休息了一夜,这几日可能是累了,这一夜她竟是睡得很沉。   第二日一早起来,刚梳洗完毕,等不及要吃热腾腾的早膳,她便要先去老太太那里瞧瞧。   顾老太太昨夜昏昏沉沉地睡着以后,今日依然是昏睡不醒,只半夜的时候睡在隔间的大丫鬟文兰听到她喃喃的声音,估摸着是老太太饿了,半夜起来,文兰和赵妈妈一同去厨房里炖了一点细软的粥食,喂她吃下。   一屋子的丫环婆子已经够使,顾云瑶还是怕她们照顾不来,就把老太太原先配到她身边,用来照顾她的薛妈妈又安排回去。他薛妈妈和赵妈妈两位伺候过祖母的人在她身边,顾云瑶才能更安心。   去到安喜堂之后,文兰听说二小姐还没有吃早膳就赶了过来,正巧厨房里又炖了新的粥,她倒也不讲究,配了一点腌制的萝卜就吃了起来,味道也是很香,但顾云瑶吃得食不知味。   问过文兰,老太太今日的状况还好,她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点。   经过一夜的休息,顾云瑶昨日刚刚拜托过纪凉州,今日却是又觉得昨日的做法有点不经考虑。   且不说凌霄道人究竟有没有真本事,他只是一个道士,不是悬壶救世的医者。之前在宫里碰见的凌霄道人,是一个真正怪人,为皇上炼制丹药的时候,往丹炉里面不知道撒了什么粉末,还说什么:“反正他烧什么,皇上都会吃。”这样的人,顾云瑶怎么敢真的把祖母拜托给他?   想了片刻,她还是起身,决定去找纪凉州说说情况,祖母这里,她会继续想办法,会听真正的大夫们说的话,平时替她捏捏四肢,为老太太活络筋骨。   正走出院子,过了一个夹道,特来寻她的桃枝迎面就撞到了她。   顾云瑶被撞得往后退了几步,被眼疾手快的桃枝赶紧扶了扶。   她这般冒冒失失的样子,顾云瑶甚少见到,不禁问了她一句:“怎么了,又遇到什么事了?”   确实是出了大事。桃枝赶紧说道:“姐儿,宫里头派了小公公过来,说是要请您去宫里面坐坐。”   又要坐坐?   顾云瑶也皱起了眉头。   不知道这一次究竟是皇上让她去坐坐,还是皇后娘娘让她去坐坐。   莫名的,她竟然想到了那个和她年岁差不多大,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文玉公主。   桃枝欲言又止,看着她沉思的模样,两个人一起走在去往前厅的路上。她还告诉顾云瑶说:“姐儿,您上次去宫里头,是受了皇上的召见,皇上他……他是不是看上您了啊?”他们家姐儿长得好看,入宫为妃这种事有极大的可能发生,她听薛妈妈说过,皇上在登基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如今是隆宝十五年,确确实实就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他们家姐儿年纪尚小,就要去做一个五十岁男人的妃子?   虽然只是桃枝的猜测,越想越有这么回事。否则顾云瑶为什么不想告诉纪凉州她入宫面圣的事情?不是怕纪大人担心,还怕什么?   还有谢钰那里,桃枝也觉得同样苦恼。最近都没有谢钰公子的消息,怕是正在奋战科考一事。   两个人一路加快脚步,果真在前厅里看到一个面带微笑的公公,手拿拂尘,身材圆实,长相有点憨厚。肖氏也站在旁边,原先与公公在说些什么,有点强颜欢笑。   顾云瑶才与他对视一眼,对方就愣了一下,她也才发现对方看着极是眼熟,不是那日在炼丹房里拦住太子的公公,还能是谁?   宫里面的公公都见过不少世面,何福很快就镇定下来,笑脸相迎地说道:“姑娘甚是面善,定是顾府二小姐无疑了。今日儿咱家就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接姑娘去宫里头赏赏花,喝喝茶。”   不等顾云瑶说什么,何福很快就摆了一个请的手势:“姑娘,请随咱家来吧。”   想必他已经等了很久,让公公等一会儿没什么,不能叫皇宫里的那些贵人们等得太久。   顾云瑶回眸看了一眼站在身后一脸愁云的大伯母,微一点头,想叫她安心一点,还是跟着公公一起走了。   桃枝追在她的身后,想和她一起去。夏柳如今正在安喜堂内,帮赵、薛两位妈妈的忙,桃枝怕顾云瑶一个人应付不来,她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说,宫里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上一次在午门处接顾云瑶的人就是阎钰山,那个看上去十分面善的刽子手,桃枝怕这位公公也不是一个好人,她要跟着一起上马车。   何福才把顾云瑶扶上马车,看到这个大户人家出生的小丫鬟,愣是没规矩,他把她一拦,依然是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说话:“咱家带姑娘去宫里面见圣上,你这小丫头确实护主心切,可连皇上都要怀疑,是不是以下犯上?”   顾云瑶才知道,此番前去皇宫,何福公公不想她带身边任何人同去。   刚上了马车,还未坐定,从车帘处探出一截皓腕,上面还挂了一个翠玉剔透的镯子,碧幽幽的颜色很是漂亮。顾云瑶掀开车帘一角,对桃枝交代道:“放心吧,这位公公我在宫里头见过,是经常服侍皇上的公公。”说这话为的是叫桃枝安心,更为了让何福不至于迁怒于桃枝。他已经开始觉得桃枝没规矩了。   何福听后果真眉梢飞扬了一些,觉得甚是得意,尤其说到他经常服侍皇上,就是在认可他。   顾云瑶又转眸望着他,说道:“公公一路舟车劳顿,为了传皇上的口谕,辛苦了。”   一边说,一边拔下腕上的那只翠镯子,立即给了何福。何福的眼睛都直了。   这个镯子掂到手心里就很有分量,成色也属上品,不愧是大户人家出生的小姐,出手也很大方。   “不辛苦,不辛苦。”何福笑眯眯地收下了。立即和她一起钻进车厢里,把帘子放下,扬声叫马夫赶紧赶路。   顾云瑶把窗帘掀开一条小缝,看见桃枝还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不肯离开。   车轱辘轧在地面,有滚动的很是轻缓的声音。她收回手,放下窗帘,何福已经把玉镯子收好,他敦实的身材占据了车厢内很大的地方,很快想起来她送玉镯的意图,笑眯眯地说道:“姑娘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吧,这里头,没有外人。” 第205章   不愧是经常在皇上面前伺候的公公, 察言观色的本领很厉害, 顾云瑶赶紧说道:“我只是一介民女,这般出入皇宫,怕是会冲犯到圣驾。”   何福知她在担心什么, 这三番五次的召见一个官家小姐, 确实不太和礼数,可皇上的意思,就是老天爷的意思,皇上要召她入宫,还管什么礼数?天子就是当今世上最大的礼数!   何福才收了她的玉镯头, 若是什么都没有送, 就听她问出这番话, 反而觉得她是犯了忌讳。何福笑眯眯地道:“姑娘不用担心,咱家虽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来接姑娘入宫, 可实际上真正要见姑娘的人,却不是皇上。”   原来还另有其人。   正当顾云瑶用探寻的目光看过去,何福就不再说话了。顾云瑶立即明白他什么意思, 一个问题值得一个玉镯的价值,若是还想再问第二个问题,就得双数奉上。   ……还真是老谋深算。   顾云芝原本要去安喜堂走走,去看看她的祖母, 昨日顾云瑶说的话提醒她了, 不管愿不愿意, 这表面的功夫还是得做。   和房里的小丫鬟正走在去往安喜堂的路上,经过前厅之时,发现顾云瑶正匆匆忙忙地跟在一个面生的男子身后。   那个男子的装扮,看起来是宫里头来的公公。   她慢慢咬住嘴唇,小丫鬟问她还要不要去安喜堂瞧瞧,顾云芝打算先跟上去再说。   离得远远的跟了一路,一直绕到影壁前面,她挨着墙角往门外张望,从她的这个角度看过去,能见到宫里头的那个公公,对顾云瑶还算是和蔼可亲的模样。那位公公竟然亲自搀扶着顾云瑶登上了马车!   顾云芝的嘴唇上一痛,不知不觉间已经将唇珠咬出了血,口中弥漫了一股甜腥味,她似乎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身旁的小丫鬟赶紧扶住她,当时桃枝还在马车跟前,想要和公公还有顾云瑶他们一起走,被何福拦住了。小丫鬟小心地轻声问顾云芝:“大小姐,看这情形,二小姐是又要被接到宫里去了?”   “我难道看不出来吗?需要你再说一遍?”她狠狠出了一声,那个小丫鬟顿时噤声,不敢再多说了。   这是触了顾云芝的逆鳞。   她本以为,本以为自己才是那个最该风光的人。   从小到大,顾云瑶都是一个没有娘,爹不爱的孩子,唯一有的,能傍身的就是顾老太太。但那样也够了。那段时日,顾云芝真是过得生不如死,顾老太太三五不时就会找她和惠姨娘的茬,无非就是看不惯顾云瑶受到欺负了。   她突然感觉到,顾老太太从来不爱她,甚至连她的爹,都从来不爱她。   顾云芝的心里很慌,突然有一种会被人弃之如敝履的凄凉感,之后嫁到姚家的事,不能给她带来安心感,甚至对前路很渺茫。什么能够更加扬眉吐气地活着,更加风风光光地活着,她的腰杆根本就直不起来了!   不管顾云瑶去宫里做什么,必是受了皇上的召见,自从上一次顾云瑶入宫回来以后,顾德珉的心情变得很不一样,每日和颜悦色,府内的下人们,不管是谁都能看出来这是有好事将临的兆头。   相比她要做一个兵部尚书的儿媳,顾云瑶可是入了宫,没准她以后就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娘娘,或者就是哪个皇子的王妃。   一旦顾云瑶真的能够窜上枝头变凤凰,她就会变成万众瞩目的皇室成员,以后顾云瑶的孩子,孙子,重孙子,也该都是皇室成员,说不定……说不定还是将来的皇帝。顾云芝一想到这里,身子就开始止不住的发冷。顾云瑶才不是什么野鸟变凤凰,她以前就是一个小凤凰,是顾府的嫡长孙女,流着侯府与顾府的血脉。   不管以前顾云芝想怎么强调自己的身份,其实她也是原首辅林泰的外孙女,身份也应该很高贵,都不能忽视一点,她在顾府里面就是一个庶出的小姐。多年之前,父亲就已经警告过她,叫她长点心,嫡庶终有别,别动了什么歪心思。   顾云瑶还什么都没做,就已经把她踩进泥地里了。顾云芝的面色难看,心中越发的沉,连脚步都开始重了。   额头上不断地沁出冷汗!   从小到大,她都针对顾云瑶,顾云瑶也不是一个真的好对付的人,要是她将来真的能够入了宫,还会放过她们吗?   好几次,顾云芝走路都有些不稳,幸而身边有个丫鬟跟着,一路扶着她回到敬宁轩里。   更晚点的时候,顾钧文听说姐姐身体不适,从他的院子也赶到敬宁轩里要瞧瞧姐姐的情况。   从他才懵懂记事开始,就被抱到了另外一个姨娘那边给养着。小孩子有时候记性好,有时候忘性也大,不在亲生父母身边久了,感情上,可能也会有点生疏。不过血脉连结还是会在那里。经过昨日在顾老太太跟前与长房两位哥哥的相对,顾钧文忽然就认清了一点,姐姐还是亲生的好。   他走进门内,看到小丫鬟端了一碗红糖熬的姜汤,正在喂顾云芝服下。   可能是感染了一点风寒,顾云芝有点头昏脑涨,喝了一点热乎乎的姜汤才觉得身体暖和起来。   看到弟弟来了,她让他坐。他就坐在床边,顾云芝的额上还敷了热巾。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想要弟弟握住一下,只有在病了的时候,才有点软弱。   在弟弟的面前,她才肯轻易服软。   这是从襁褓中一路看着长大的孩子,以前顾钧文才牙牙学语时,还是她教的。那时候顾钧文还喜欢咬手指,她觉得那是坏习惯,就抱着他,一看到文哥儿要啃手指,就拿开他的手,软言软语告诉他,这样做不对,也不知道文哥儿听不听得懂,眨着一双龙眼大的眼睛望向她。但后来他还是慢慢改掉了。   顾云芝想起了好多好多往事,包括文哥儿与大房的两个男孩儿之间的不对盘,以前文哥儿小,不懂事,抢过顾钧书的毛笔,那毛笔好像是蔺绍安送给顾钧书的礼物,顾钧书很宝贝它,结果文哥儿就落水了。这件事,可能会影响文哥儿的一辈子,他也能记一辈子。所以总是出言针对那两个兄长,也在努力学习,希望日后能考取到功名,官做得比他们还要大。   顾钧文看到姐姐的手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轻声问:“姐姐,你好端端地,怎么就病了?”   顾云芝被他这么一问,又想到顾云瑶登上马车前,被宫里的公公小心翼翼搀扶着上去的模样。咬一咬嘴唇,气得说不出话。   有些人就是命好,从小到大都有贵人相助,她都不敢再得罪她了,以后也只能自求多福。   她不说,顾钧文也能猜出七七八八。能气到姐姐和生母惠姨娘的人,也只有顾家的二小姐了。顾钧文说道:“定是又和二姐有关吧。”   “可不是?”顾云芝嘴角斜斜一笑,心里一酸,“她以后可能都是娘娘命,或者皇后命了,我们顾府终于要出一位娘娘了,怎么敢不好好待娘娘?”   顾钧文听得眉头一皱:“可二姐不是把他情郎都带回府上住了吗?这样……皇家的人不介意?”   说到这个事,顾云芝就是满肚子怨言,她以前多看了两眼别家的公子,就被顾德珉训话,顾云瑶把纪凉州都安排到府里做门客了,居然没有半点事。且不说纪凉州,当年那个杜齐修又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就被赶出府去了,连同杜齐修的父亲杜名远老先生也一并出了府。   还有顾云瑶失踪的那段日子,竟然还结识了靖王,说什么是他的义女。   明明她的母亲要带着稳婆,和父亲去查顾云瑶的身子还清不清白,结果清白不清白这事没查出来,惠姨娘因此反倒是被送出顾府,安置在远离京城的一处县城的田庄里。   以前伺候惠姨娘的方嬷嬷也难逃其咎,被打了板子就扔回乡下去了。   顾云芝想想就觉得难受,现在府里她能依赖的人,只有弟弟顾钧文了。   她狠狠抓住了他的手,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可弟弟是男孩中最小的一个,还能如何指望他?   正当顾云芝有些泄气,甚至觉得可笑时,顾钧文一句话提醒了她:“姐姐不用担心,二姐她失踪了一段日子,还谈什么清白?若是私奔,就不可能还会回来,一定是有人把她掳走,把她软禁了起来。若是能够知道那个背后之人是谁就好了。但是是谁,我们如今还揣摩不到,那人也定是不敢说出来。但他能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在夜里面,劫走一个官家小姐,一定是一个武功高强,且在府内安排了内应的人。还有,他一定和二姐接触过,所以他的目的很明确。”   说到和顾云瑶那小丫头接触过的人,顾云芝脑海里当真想到了一个人,只是现在没有足够的证据,若是真的有内应存在,他们就可以找出来。   再不济……顾钧文还提道:“把纪凉州供出去,也可以。舅舅他们也会帮我们。”   顾云芝蓦然睁大了双眼:“你是说舅舅?”   ……   马车很快到了午门口,一旦到了这里,就要下马车步行。   何福先从马车里钻出去,身材虽然胖,这些事已经做得得心应手。下马车之后,他把手伸了过来,想将顾云瑶搀扶下来。旁边却走来一个人,似乎是等了许久,如山岳一般伟岸的身材,看起来很是高大。   这人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得多的清贵公子,冷冷的一双眼,一身玄衣,长身玉立站在那里,如同高岭云山之中生长的一株坚韧挺拔的松柏,只叫人这么不经意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眼睛。 第206章   顾云瑶还在马车上, 不见其人, 先闻其声。   何福正在和外面两个人说话,听他的声音,很是恭敬。   其中一个就是闻名遐迩的能带兵领将的靖王楚容, 他一身锦袍负手而立, 身材高大伟岸,还未走近时,那份天生自带的龙虎之气,已经压迫得何福不敢大气喘一声。其实比起内廷里面的那位陛下,以前的这位王爷才是更适合做皇帝的不二人选, 哪怕远在江西的誉王, 都比隆宝帝要聪慧得多, 何福不敢怠慢了这位王爷,嘴角一提摆了一张笑脸:“奴才见过王爷。”   楚容看了他一眼, 冷不丁地问道:“你是不是想问, 今儿是什么风把本王给吹来了?”   何福不敢多言,因为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可又不能完全不说。他只好憨笑了片刻,说道:“王爷是皇上的皇弟, 与皇上那是手足情深,关系非比寻常呐。王爷想来见见皇上,这份情谊,皇上一定会明晓。”   听到他这么一说, 楚容非但没能笑出来, 反而冷了一张脸, 甚至轻轻地冷哼一声。   何福的心都快凉了,寒气直往脚心里窜,又从脚底一路窜到了脑袋,等发觉时,身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由得把目光转向了别处,发现那个玄衣的青年一直跟在王爷的的身侧,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他的腰间挎着一把宝刀,那柄宝刀看起来当真价值连城,上面瑞兽的眼睛都是用宝石镶嵌而成的。   何福不禁多看了两眼,直到车帘慢慢被人掀了起来,露出一截皓腕,日光下一照,又细又白嫩。   纪凉州立即认出这是小姑娘的手,往常皓腕上面都会挂了一只碧幽幽的玉镯子,今日却是不见了。   他也把目光转向何福。   何福被吓得缩了缩胳膊,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位玄衣公子看,总觉得他好像发现了自己偷偷收了顾家二小姐镯子的事?   原本只以为是错觉,不想一会儿就被牵制住了,正当何福在考虑怎么把话说得圆滑一点,他的手臂就被人一把扯住。   是那位玄衣公子!   何福盯着他,纪凉州冷冷的眼睛里倒映着他一张越发慌张的面孔,不知怎么回事,只这般看着,他就能被吓出一身冷汗。   接着何福听到了他低沉的声音:“交出来。”   “什么交出来?”他还想抵赖。   “你不交,我自己搜。”边说,还边逼近他。   何福的袖子还有襟口就被摸了一通,终于从他的怀里摸出一个由帕子包好的玉镯子,看成色,正是顾云瑶手上戴的那只。   何福被吓得脸色发白,还想狡辩说这是他从宫里面由皇上赏赐的东西,被靖王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吓得张口完全说不出任何话。   靠山真是太大了。   惹不起,惹不起。   顾云瑶坐在马车里面,听到外面的动静,还有何福和人说话的声音,立即认出来与他对话的人是谁。甚至她还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   纪凉州,他怎么会在这里?   为了证实自己听到的声音没有错,顾云瑶赶紧把车帘一掀,不及迎面出现了一张脸。   她正好能看到他,看到他正这么望着她。纪凉州与她之间的距离很近,虽然知道纪凉州可能在外面,却根本没有做好他突然出现在脸前的准备。   顾云瑶愣了片刻,一时忘记要开口说话,手被他牵了起来。纪凉州的手上竟然出现了她的那只手镯,他把她的手指并拢起来,小心翼翼将玉镯戴了上去。顾云瑶还有一年多才能到及笄的年纪,骨头还有手都是小小的,摸在手心里有种又酥又软的感觉。   戴这个玉镯并不费事,他却戴得很仔细,生怕弄疼了她。   顾云瑶没想过玉镯还能物归原主,更没想到的是,纪凉州居然发现了。连这么细微的地方,他都能注意到。心里忽然挤进了一股暖流,很快就袭遍了全身。又好像有好多只小蚂蚁在爬,爬得心头酥酥麻麻的。   她低垂着眼,跪坐在马车里,即使纪凉州生得比她要高许多,这般垂眸看来,他们两个好像差不多高了,甚至他比她还要矮。   顾云瑶就看到他的后脑勺,系着一根黑色的发带,还有他的睫毛,仔细看,居然又长又浓密。   戴完以后,纪凉州就与她分开了。顾云瑶显然还不知道他今日怎么也会在午门处,既然跟在靖王的身边,也是要来入宫的吗?   可是他的身份,若是被皇家的人察觉,尤其是皇上……这样入宫会否不太好?   若是为了前两天她说的请凌霄道人过去瞧瞧情况的事,已经大可以不必了。再者凌霄道人应该也不能轻易离宫。   心里倏地就有点急,也有点害怕,想问问怎么回事,眼疾手快的何福把她搀扶了下来,顾云瑶才看清站在不远处的靖王。赶紧福了一礼,要开口说话,楚容却道:“记住,我是你的义父,不是什么王爷。”   何福简直傻眼了,咽了咽口水,望向顾云瑶。果然这位顾二小姐,当真是叫人惹不起。   ……   寿宁宫中,一名小太监正跪爬在地上,汗流浃背。饶是如此,他也不敢太过怠慢了。只因他的后背上,正驮了这个宫里的女主人——文玉公主楚欢。   楚欢一边坐着,一边有三四个小宫女正为她的手指甲上面点蔻丹,这是用颜色很鲜艳的凤仙花汁配上明矾制成。   才点到第五只手指,小太监已经撑不住了,额上冒着细细密密的汗。他的身体稍微晃了一晃,凤仙花汁被涂到了她的手面。   小太监立即如临大敌,他的心里已经咯噔一声,果真楚欢从他的后背上起身,狠狠的一脚踹在了他的脸上。   楚欢的年纪不大,力气却很大。这一脚踹得尤其狠,把小太监一直踹到了旁边的柱子上。他的额头往柱子上一撞,被磕破了,竟然渗出了很多的血。   “没用的废物。”她方才好不容易点到第五根手指了,心情本是很好,都怪这个小太监,破坏了她欣赏的心情。   楚欢顿时了无兴致,就让宫女们把前面涂的蔻丹全部擦净了。   那个小太监已经被人扶起来,她见到有好事者敢去扶他,脸上挂了笑:“谁让你们去扶的?”   扶人的小宫女她认得,好像和这个小太监平时眉来眼去的样子,在宫里面生活,总归很寂寞,不少太监和宫女就会产生对食的想法。可能太监无法在那方面真正满足女人,但是可以借由道具,也可以在心理上产生慰藉。   楚欢便觉得他们两个人早就不太对劲了,寿宁宫里面,但凡出了一点事,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那名小宫女很慌张,立即跪下来要饶命,楚欢却视若无睹,就叫他们两个人先跪在那里。   有人奉了一杯茶过来,她觉得茶盏太烫,一不小心失手就泼到了小宫女和小太监的身上。   小宫女被烫得叫了一声,却被她狠狠掴了一巴掌:“谁容许你乱叫了?!”   外面有人进来通传,说是太子来了。   她即刻恢复了和颜悦色的面孔,叫人先把这两个晦气的奴才拉下去,其他小太监们照着办了。正好太子进来,看到有茶盏滚在地面上,有绒毯的保护,才没有碎。有水洇在地面的痕迹,滚烫的样子,热气慢慢蒸腾上来。   他微微一笑,看到她没事,就道:“又是哪个人惹你不开心了?”   “太子哥哥,你有所不知,这些狗奴才成天就只知道怎么气我才好。”看到他来了,楚欢就很高兴,就想和他撒娇,“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我派人过去叫你那么久,你是不是不乐意往我这里跑?”   “功课太多了。”楚渊不好意思地笑笑。   做太子之前,身为大皇子,他十一岁才被许出阁读书,但那也并非是什么好事,堆积如山的书籍要看,还有许多老师轮番要教他四书五经,他得背到滚瓜烂熟的地步。还得会写文章,时常与老师进行一番策论。从一两年前隆宝帝炼丹开始,偶尔也会把一些奏折拿给他试着批阅处理,但更多的时候,还是由内阁众成员和司礼监出手。其实他早就看出来了,阎钰山会培养他,会拥立他,不过就是想养一个将来的傀儡皇帝,好继续把控大孟朝的整座江山罢了。   皇后一直都没有男孩儿傍身,这么多年下来,都只生了公主。楚欢是皇后最小的女孩。可能是生她的时候经历了九死一生的感觉,那时候皇后已经年岁不小了,为了诞下楚欢,她吃了不少苦,以至于如今她想要什么,全都由着她来,养成了她现今这般骄纵蛮横的性子。   楚渊也受了皇后的不少照顾,他们两个人,其实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皇后却因为终于有了一个男孩儿,而对他百般关爱。   所以他总想着偿还什么。   几次想要说说楚欢,收敛一点她骄纵的脾性为好,又不想惹了皇后娘娘难受。   楚渊稍稍喝了一口茶,楚欢在他耳侧神神秘秘地说道:“太子哥哥,你知不知道,父皇和母后已经为你相中一位太子妃了?”   什么?!顿时一口茶水呛在他的喉咙里。 第207章   楚欢赶紧递了帕子要替他擦擦嘴, 楚渊说不用, 自己接过来慢慢擦干净。   刚才那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还有些难受,他又咳了两声, 关于太子妃人选一事, 楚渊一直都在暗中关注,听说原来的人选,八/九不离十已经敲定是首辅陶维的孙女,他也觉得无所谓,本来身为太子, 想娶什么样的女人都是依皇上与皇后来说话, 大臣们也会参与进来。   娶妻当娶贤, 太子妃也是一样,如果父皇和母后高兴的话, 人选的事情他根本做不了任何主。   听到楚欢这么说, 好像在强调人选已经换人了。   楚渊道:“不是陶阁老家的孙女吗?”   楚欢笑嘻嘻道:“自然不是的,太子哥哥,你还和我装傻, 其实你已经猜出来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吧?喏,我今日还求了父皇半天,让他把人从宫外请过来了,一会儿就要过来寿宁宫参见我, 到时候太子哥哥你就能看见了。”   那个人居然要来了。   怎么不早说?   楚渊觉得有些尴尬, 他猛地站起来, 楚欢看到他这样,便明白他心里是个什么想法。   楚渊是一个太子没错,对女人的事情却很不擅长,以前有过想要勾引他,试图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小宫女,在引诱他的时候,因为楚渊年岁尚小,茫然无措的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在楚欢的眼里看来,这位太子哥哥其实这么多年来根本就没有长进,但凡听到与女人相关的事,他就有点慌了。   楚欢给他出谋划策:“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那个人应该就快到了,再不躲起来,可就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宫殿之外就有小太监进来,通报说是礼部侍郎家的二小姐过来了。   顾云瑶才与靖王还有纪凉州他们汇合,想问纪凉州今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有侍卫把纪凉州拦下。   楚容从腰间摸出一块腰牌,以明示身份,那些侍卫们见到是靖王本人来了,纷纷与之行礼,只是纪凉州没那么幸运,内皇城当中凡是禁军之外的人出入,严禁携带兵器,他的宝刀片刻不离身,连楚容都这个规矩没有办法,纪凉州被留在了午门之外。   到得午门之内,视线更加宽阔一些时,顾云瑶想跟在楚容的身侧询问有关纪凉州的事,又被何福公公领着去了另外一条道。   她一眼瞥见楚容的背影,看到他往上次她走过的方向而去,那是能经过金水桥的道路,乾清宫就会在不远处。   顾云瑶只好与他们暂且无声地分别,一路跟着何福走了不少路,终于来到要抵达的目的地。抬头一看,上面的匾额金光夺目,写着“寿宁宫”三个大字。门口的小太监进去通报,没一会儿就出来,何福这才转脸笑得憨厚可掬,与她一扫拂尘说话:“如此,咱家就把姑娘带到这里了,剩下的路,还请姑娘自己进去走,咱家还要去回禀皇上,就不送姑娘一程了。”   何福也不做逗留,说完话很快就离开。   顾云瑶被那个通报的小太监一路又领进去。进得宫殿当中,被里面极尽奢华的场面给震撼了。地面铺的是上等的绒毯,倒是没用姜黄色,而是更为喜庆一点的红色,铜胎珐琅的香炉摆置在各有一鼎,摆置在道路的两侧,宫殿金顶,绘制着别样生动的图案。所有的一切,都浮于纸醉金迷当中。上一次她去的皇后娘娘的宫殿不是寿宁宫,皇上也不可能住在这里,那么唯有……   外表看起来,和她年岁差不多大的,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正坐在内室当中,慢悠悠地品着茶,看到她来了,仿佛等了很久很久,她一身华贵的服饰,从贵妃躺椅上站起来。   顾云瑶一见她便知,是上次在皇上与皇后身边的那位公主殿下,连忙跪下来行礼。   阳光从斜里刺了进来,楚欢站在逆光中,顾云瑶跪在地上说完拜见公主殿下的话之后,没有听到她叫她起来的意思。她不敢轻易抬头去看这位公主的脸,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她,势必会惹得一身麻烦。她好像也不想她起来,就这么让她跪着。顾云瑶能感受到来自上空的目光,好像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她露出的后颈有些发凉。   楚欢发现,这么居高临下看着她,也是好一番风景。果然是绝色无双,怕是不少男人看了,都会心动,甚至会冲动。   她忍不住把目光转向了一侧的屏风后面,那里正躲着一个人。   楚渊站在后面,不敢出声,屏风露出的一小点缝隙,让他勉勉强强看了半天,也看不清楚跪在地上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只能隐约看到对方露出的一截雪白的细颈。那肌肤光滑无暇,阳光下一照,就像烧制的胚胎上等的瓷器。又薄又清透的样子。   楚渊不觉皱起眉头又看了两眼,公主的脚已经转到了她的身边,楚欢站的位置,正好就是面向他屏风的方向,好似刻意这么做,楚渊听到这位平时不叫人省心的公主妹妹在说话:“抬起头来,好好瞧着本公主的脸。”   透过眼前的缝隙,他才看到跪在地上的那个人,慢慢地转过脸。   抬起下巴的那一刻,当真是惊鸿一瞥。   尖尖小小的一张脸,好像只有一个巴掌大,五官生得很是精致,唇若粉樱,肤如凝脂,可谓是能魅惑众生的相貌。乌黑如缎的长发绾成一个髻,头上只简单插了几支发钗,没有那么奢华,却是恰到好处,带了一份柔弱无骨的惊艳。   但是楚渊看着看着,还是不觉皱起了眉头。   几乎将两只浓眉拱成了一座小山。   顾云瑶感觉有人好像在看她,她把视线投向了屏风,那道缝隙后面虚虚实实的,刚才好像有一只眼睛一样,顾云瑶想要再看清楚,根本什么都没有了,又把目光快速地转到屏风下方,没有脚站在那里。心里不免有点奇怪,不过还是收回了目光。   楚欢终于叫她起身了。   顾云瑶本以为文玉公主这次叫她来,是有什么要紧事,结果没有喝茶也没有赏花,她让她跪了一下,就要人把她送走。   顾云瑶虽然有点无语,也不好说什么,最后辞别了楚欢,跟着小太监又步出宫殿,从她进殿起,看到楚欢之后又离开,前后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从寿宁宫中出来,最后又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殿门之上,高高挂起的匾额,她的心里越来越觉得奇怪,回想起楚欢方才的态度,还有侧面那张突兀的屏风,怕是还有什么人躲在后面。   至于是什么人,因为没有真正见到,就不好随意揣摩了。   楚渊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楚欢问他怎么样,他的面色却一直都很凝重。   半晌以后,才问她:“你确信,这是父皇和母后相中的太子妃人选?”   “也不能完全确定。”楚欢想了想,只好这么说。   若是真的定了的话,则会让钦天监选个良辰吉日,在朝臣面前公布这件事。还有朝廷里面的那帮老顽固,他们肯定要参与进来,之前陶维的孙女被引荐作为太子妃时,隆宝帝当着群臣的面,随意提了这么一句,站在他宝座之下的那些百官文武里,有反对的声音,是为数不多还能保持自己立场的清流党成员,冒着与阎钰山与陶维做对的风险,也要上奏陛下,他认为这件事不合适。   隆宝帝问怎么就不合适了,那个官员似早有准备,将一封折子呈了上去。上面记录的都是陶维如何和江南织造局勾结,搜刮民脂民膏,霸占良田几十万亩等等的罪状,连他偷偷动用了工部的钱都有罪证。好像是说仗着宫中一年当中要进行修葺的由头,诓骗宫中人,用劣质的木材砖瓦代替订好的材料,因为隆宝帝一直在沉迷炼丹,连隆宝帝也被骗了,修建宫殿用的木材根本就不是外省运进来的好木头!   折子里连同隆宝帝炼丹一事也痛声批评了一番,这名清流官员的举动引起了言官们的注意,言官们可是连皇帝也敢骂的存在,纷纷在后面也跟着说皇上这样做不好。   隆宝帝一时引起群愤,失了面子,又怕争吵,呵斥了他们几声之后,觉得头疼就不再多提这件事了。   其实这样也好,如果人选不是陶维家里的孩子,楚渊反而觉得是件好事。内阁和阉党勾结,阎钰山为了一直掌控皇朝,当然希望楚渊能娶内阁首辅家里的小姐。阉党横行天下,凡是他们的族亲,也在各地为乱。已经惹得民生怨道。楚渊自然不希望与他们再有亲上加亲的关系。   不过刚才的那个女子……   他还是皱着眉头。   楚欢已经看出来怎么回事,笑着问道:“我还以为你会喜欢美色呢。”   楚渊平复了些神色,摇摇头说道:“美色谁都喜欢,但是这样的美色,还是不碰为好。”   “怎么?”楚欢困惑地看向他。   他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同辈中人,敢对争议很大的文玉公主这样,也就只有东宫中的太子能这么做了。   楚渊温文笑道:“笨丫头,美色误国这句话,你不知道吗?”越是漂亮的女人,可能越会引起大麻烦。   顾云瑶已经出了午门,走到外面,原先接她入宫的马车还停在附近,车夫看到她过来还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么快。   寿宁宫中的小太监负责把她送到这里,就要回去了。一轮白日正高高挂在头顶,天气开始渐渐升温,沿路出来的时候,经常有鸟鸣声掠过。   顾云瑶正要上马车,一道玄色的身影,突然再度闯入她的视线。 第208章   顾云瑶没想到纪凉州还等在那里, 闭着眼睛, 背靠在一侧的门墙上,几乎是从冬日的阳光闯进来,将他的身上染了一层不可忽视的金芒。他的眉眼沾了一点阳光, 看起来柔和了许多。闭着眼时, 好像跟着呼吸一起轻轻颤动的眼睫,也根根分明。   想起了上一次从背后偷袭失败的事情,这次还想尝试,顾云瑶从正面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来到他的肩旁, 伸出手想要拍一拍, 给他一个惊喜, 不及刚伸出去的手还没触到分毫,就被轻轻一抓, 想擒住她的手腕对他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随即他的眼眸迎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就在面前,几乎能拢住她。   ……又失败了。   她只好笑一笑, 问道:“纪大人,原来你没睡着啊。”   明知故问,哪有人真的会站着睡觉。   顾云瑶觉得这句话问得有些尴尬,不想纪凉州居然真的回答她:“我在等你。”   只是这般简单的话语, 顾云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脸上倏地一热。   她赶紧埋下头, 有些不好意思去看他什么模样,走在前面说道:“现在要回府吗?还是你也在等靖王?”   他站在她的身后,看不见是什么表情,纪凉州的声音他点淡淡的,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顾云瑶却低着眸,数着脚上的步子,一步两步三步,后面还有他跟着的脚步声,亦步亦趋走着。突然听到他说:“我今日,为了你而来。”   顾云瑶的脚步才一顿。   突然想起来靖王曾经交代的话,他让纪凉州待在她的身边,为的就是能够保护好她。   莫不是怕她今日会在皇宫里遇险?又或者,又被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四个苏英一样的人物掳走?   顾云瑶想叫他不用太担心,至少苏英最近肯定为了避风头不敢再为所欲为。还有她如今皇上他们面前露过脸,想必苏英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一定是防她还来不及。正好马车就在面前,她赶紧钻了进去,身后的人脚步才慢慢停下,顾云瑶把车帘一挑,露出一张明艳的笑脸,想叫纪大人上来,纪凉州却止步不动了。   顾云瑶看着他平静的脸,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他的样子好像不情愿和她上同一辆马车似的,不知怎么,顾云瑶突然想起纪凉州在作为誉王义弟时的日子,那时候他们在侯府里欢聚,誉王是想把他作为一个真正的弟弟来看待,但纪凉州不这么想,他自持身份,认为誉王和家人一起用膳的时候,他出现在饭桌上不合适。   怕他也是有同样一个想法,有可能被“侍卫”这个词限死了,不愿意和她同乘一辆马车。   顾云瑶递出手,想拉他上来,想告诉他,他不是一个外人。   纪凉州还是那样平静的样子,眸光沉沉,看到小姑娘递出手心来,这么的主动,其实他刚才一直在犹豫一件事。因为以前做事情,可能多少有点欠缺考虑,没有顾虑到小姑娘是女儿身的区别,他刚刚想提出一件事来,不知道小姑娘愿不愿意。   如果说,他想要牵一牵她的手,会不会不太好?   但是顾云瑶居然把手主动伸出来,仿佛看穿了他的意图,纪凉州不觉抿了抿唇,顾云瑶竟意外地看到他好像在……笑?   随即他就牵住了自己的手,以风卷残云之势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顾云瑶都还没有做好准备,他已经借助她的力量,登车而上。其实她也没贡献多少力量,但他的身子瞬间几乎倾倒在她的身上。车帘应声落下。整个车厢内好像都在回荡她砰砰直跳的心跳声!   纪凉州的胸膛还是那么的紧实,他不小心压住了她,顾云瑶的后背正靠在车壁,他的双手就撑在她的两侧。   离得太近了,绵密的呼吸几乎交织在一起。   顾云瑶以为他会想亲一亲她,同时外面的车夫感觉到他们已经坐了上来,一声长长的“驾——”,车轮开始慢慢轧在地面滚动起来。   顾云瑶觉得要窒息了,能看到他挺俊的鼻,刀削的唇,还有那双幽深的如古井深潭的眼。她紧张到嘴唇都开始发颤了。   耳边不小心摩擦到他宽厚的手掌,以为他真的要有动作了,眼睛一直凝视着看过来,顾云瑶慌张到闭起了眼。   下一秒,他的唇却只在她的眉心处碰了碰。   很柔软,很小心翼翼,甚至他好像也有点紧张,嘴唇也在轻轻打着颤。   顾云瑶睁开了眼睛,他已经把唇收回,同时收回的还有自己的身子。   纪凉州在对面处坐好,捂着口鼻,目光看向了别处。   仿佛刚才的那一个眉心之吻,只是她的一个黄粱美梦。   但是再仔细看的时候,顾云瑶就发现差别了。纪凉州的脸色居然有点发红,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不觉就想多看几眼,原来一直都挺冷峻的纪大人,也会有害羞的时刻。   发现小姑娘还在凝眸看他,纪凉州本想假装视线看向别处的做法,已经行不通了。他又回过眸来,说了一声:“抱歉。”   顾云瑶不懂这句“抱歉”是在为哪件事道歉,因为他亲了她吗?   正困惑着,他的身子又近到身前,同时两只手覆在她的手掌上面,没有压着她,很轻很柔的动作,很温暖。   顾云瑶才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事在道歉。纪凉州的唇在她的嘴角,轻轻覆了一下,很快的一个动作,快到几乎让她反应不了,等到他收回唇以后,才有了知觉。原来他还想亲一亲她,又怕唐突了她,所以才提前对她说一声“抱歉”。   顾云瑶有点哭笑不得,真的不知道该拿这位纪大人如何才好。   马车回到顾府以后,天色将晚,暮色四合时分,桃枝夏柳她们将顾云瑶接回了文舒斋。   在顾府里面,还是得谨遵一些规矩,在侯府里面学到的人情世故,在这里派上了用场。纪凉州知道,他的一些行为不容许多人接受,在人前他会尽量不亲近小姑娘。也会尽量地去克制,想要待在小姑娘身边的冲动。   从不知何时起,顾云瑶的身影占据了他的脑海。每天每天都会很想她。   在眼前会想,不在身边也会想。   之前她问过他有关凌霄道人的事,若是按照计划进行,顺利的情况下,不出两年的时间,纪凉州就能为父亲纪广洗刷冤屈,到那时候,他就要光明正大地娶小姑娘回家,把她尽情地养在身边。   ……   皇宫深处,炼丹房中,一炉铜鼎里炉火烧得正旺,隆宝站在铜鼎面前,身后是平日里经常伺候他的太监总管何福。一侧还侍立着司礼监的那位老祖宗阎钰山,凌霄道人也在场,烧制七七四十九天的丹药,炉火不能断,需得常常有人看着,这个工作自然交给了凌霄。   隆宝也会时常过来看看,在炼丹房内,一待就是整整一天。   今天他难得心情好一些,去上了早朝,昨日还被女儿楚欢缠得没办法,还派何福去宫外把顾家的二小姐接过来。   楚欢听说民间的小姐们,经常有个什么手帕交,她这么多年在宫里头,就没和哪位小姐有过交情。宫里头不是妃子就是宫女,她母后之前生的几位公主,都在适龄阶段出嫁到了宫外,有了自己的驸马和公主府。   楚欢也想有个知心人说说话,隆宝被闹得没办法,在她一声声的撒娇当中,终于是同意了。   今日靖王也来了,就站在他的身后,看到这个曾经为自己出生入死的皇弟,隆宝感到很高兴。   楚容一向不信什么牛鬼蛇神,入宫之前他就有耳闻,说是皇上越发的开始沉迷炼丹,连朝政都不过问了。   今日他确实上了朝,可和没上没什么区别。隆宝的两只眼底乌青,仿佛许久没能得到好好的休眠。   一瞧见自己的皇兄不知何时变成了这样,楚容的脸容变得越来越僵硬。   阎钰山侍立在他们的身后,前几天,楚容已经和这个胆敢在宫内只手遮天的宦官碰过面。更准确的说,是阎钰山亲自登门造访。   见到靖王能来,好像早在他的预料当中,阎钰山一副妖容笑得很开怀。   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隆宝大概猜测到这个弟弟想说什么,他先说出口了:“朕知晓,许多人都劝过朕,说这些丹药都是害人之物。”   楚容的眼光略冷,那股毕现的锋芒,正好就看向了阎钰山。   他又转过眸来对隆宝说话:“既如此,皇上为何又要炼?”   为何又要沉迷于此?   隆宝便知道楚容不信这些,即使和他说了真正的理由,他也不会明白。身居高位久了,其实很多事情,不是他想做,而是迫不得已。   面对他的提问,隆宝没说什么,只是转了话题,问他:“今日你进宫,是为了何事?”   其实今日进宫来说,已经有点晚了,隆宝又把顾云瑶接进了宫里,他从之前得知了她可能会被封为太子妃的事情,就很难耐着性子去等待。楚容起先纹丝不动,慢慢闭上了眼睛,这么说话,定是会得罪皇上,他还是得说。   瞬间睁开眼睛后,楚容道:“臣弟今日,是为了顾家二小姐的事而来。” 第209章   隆宝听后有点意外, 原本盯着火红红的炉鼎的眼睛, 又转过来面向他,想再听一遍:“你刚刚提到了顾二小姐?”   隆宝没打算让身边伺候的两大太监退下去,也没打算叫凌霄道人先回避一下, 只是顾二小姐的事情罢了, 他想仔细听听这位皇弟怎么说。   楚容道:“是顾二小姐,皇上不能立她为太子妃。”   他的语声很坚定,隆宝从这个皇弟的口中感觉到了不容退让的决绝。他看了一眼楚容,楚容左眼上的刀疤好像在随时提醒他,曾经为了保他的性命, 从一帮胆敢行刺的人手里用身体替他挡住了那些剑。   如果是楚容提出的意思, 隆宝能满足的都会尽量去满足, 他负手而立,今日也已经换下了龙袍, 在炼丹房内穿着一身宽袍大袖的道袍。仔细想了想, 隆宝回忆了一下前几日和顾家二小姐见面一事,当时的顾云瑶从殿门外慢步走进来,端的是一副大家风范、国色天香之姿。   很有意思的是, 明明大家闺秀之气,她的骨子里却是有股天生的媚相。只是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当时隆宝也不禁多看了这个女孩儿几眼,感叹于这般小的年纪,就能有这样的容貌。若是再早个几年, 说不定他也会一时心动, 把她收做后宫一员。   如今隆宝一门心思只想炼丹, 女色于他来说,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但是这个皇弟不一样,他正值壮年,还是气盛的时候。   当年的事,也有他的错,以前宠过一个后宫嫔妃,那妃子就想把自己的侄女嫁给靖王,但是靖王已经心有所属了,隆宝不知道这件事,就此误了几个人的终生。   好像靖王所属的那个人,正是嫁到了顾府里做二太太,隆宝想着想着,顿时明悟了一些事情,随即笑了。   原来他的皇弟是在打这个心思。   隆宝道:“这么多年了,你身边都没有一个女人相伴,是相中了礼部侍郎家的二小姐吧?”   楚容一听,就知道皇上误会了他的意思,他还没有将顾云瑶认作义女的事情告知隆宝帝,皇上已经先开口说话:“朕知道的,你终于想通了。这次干脆就由朕来做主,将侍郎家的那位二小姐许配给你。”   说着还拍着他的肩:“你没能娶到她的母亲,娶到她也好。”   最难得的是,他第一次从皇弟口中听到他开始想女人了这件事。隆宝帝深感欣慰,一直以来,靖王府内没有一个王妃,都是他的心头病。   楚容的脸色僵了一瞬,突然就明白阎钰山做的什么打算。   隆宝是那种做一件事情之前,一定要再三权衡的人,所以太子妃的事情定了又定,一直没能确定最终的人选。   朝臣们也都还不知道,究竟会立谁做。   但是他突然就明白了,阎钰山的算盘,顾云瑶将要成为的身份,不是太子妃,就是靖王府的王妃。   原本纪凉州今早来找他,也是有事要说,关于上次胆敢刺杀他的死士,纪凉州已经有眉目了。   楚容将纪凉州安排在顾府内住下,一是为了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纪凉州待在一个最不可能收留他的人家里,正好可以掩盖他的行踪。二来也方便暗中办事。   早于一天之前,宫里已经有线人将消息全部传了出来,听说顾云瑶今日会被请入宫中,他特意赶过来一趟,还让纪凉州也来了。   如今的时辰不早,他们两个人应该已经汇合。   楚容怎么也没想到,和皇上商议的最终结果,居然会是这样。他赶紧要解释清楚:“臣弟没有这个想法。依侍郎家千金的年纪来看,她都可以做臣弟的女儿了。”   隆宝被他逗乐了:“少妻才更好,她可以多照顾你一点。”   楚容道:“臣弟不是这个意思。”   隆宝的脸色也有点变了,他开始不再笑了:“既然如此,为何又要阻止朕立她做太子妃?”   ……   最终这个问题也没能说清楚,隆宝以还要炼丹为由,将众人全都屏退了。归根结底,顾云瑶不是楚容的亲生女儿,本欲脱口而出要说的话,先被他压了下去。   否则楚容将会交代,顾云瑶已经心有所属,并且与那个人有了婚约在身。她也的确心有所属,连楚容都看出来,顾云瑶和纪凉州之间的不一样的情愫,这两个人是情投意合,但以纪凉州目前的身份,还搬不上台面。就算楚容说出,顾云瑶如今已经有了心上人,皇上也会追问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身为她的爹,礼部侍郎的顾德珉会知情不报。   倘若皇上没有关心对方是谁,他们也得把这件事坐实了,让顾云瑶快点嫁出去才好。   纪凉州暂且娶不了她,顾德珉也不会同意这件事的发生。   他凝眉看向了前方。   走出炼丹房之外,楚容发现一顶轿辇正在等着谁,他前脚刚走出来,阎钰山就从后面追了上来。   天色已经开始昏沉,已是晚霞时分,天边的一团云朵,就好像被一团浓烈的大火包围着,那座轿辇等的人竟然是阎钰山。   一个宦官,居然得到了皇上的无双宠爱,特许在内皇城当中有乘坐轿子的权力。   楚容似乎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   乘进轿子之前,阎钰山特地直起身子和他说话:“王爷,奴才看到顾二小姐时,就觉得一见如故,忍不住收了她做义女,这么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女孩,奴才自然是想引荐给皇上,谁知皇上见了她之后,也很是高兴,口口声声说要册封她做太子妃。既然王爷对她无意,不如成全一个,礼部侍郎也会因此对王爷感激不尽。”   说什么会对他感激不尽,这就是在提醒他,靖王府和京城顾府之间永远都不可能和和美美,也永远都不可能冰释前嫌。   当年他与顾德珉抢一个女人的事,在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知道。   阎钰山这么提起来,他也不觉得意外,只是那个孩子,他会尽全力去保。就算是能为蔺月柔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楚容冷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倒是有心。本王听说,你这个做奴才的,收了不少干儿干孙,就是怕老了以后无所依,也没有人替你收尸吧。只是这人,还是不要蹦得太欢为好,迟早,会把自己玩死。”他看出来了,阎钰山就是想挑起他和纪凉州之间的纷争。   若是皇上真的误会了他的意思,说什么都要将顾云瑶许配给他,到时候就能挑起他们的矛盾。   纪凉州必然会去争取,到时候又要闹得满城风雨。而阎钰山,始终是站在背后的一个推手,不需要费吹灰之力,就挑起了争端。让他们自己内斗。   若是顾云瑶成了太子妃,也是叫纪凉州知难而退。一个人,怎么能够和一整个皇家为敌?但凡有点畏惧心的人,都会恐惧皇家的势力,顺理成章的,太子妃是阎钰山一手推荐,就算是卖了顾德珉一个人情。   顾德珉是清流党的代表,从来不投机于谁,但他也不是无欲无求,顾德珉比谁都更想进入内阁。   之前阉党们想把他拉拢过来,一直拉拢不过来,楚容不免觉得,阎钰山确实擅长下一局好的棋。他最后又望了这个宦官一眼,眸光淡淡的,没说什么,沿着出宫的路离去。   ……   顾云瑶没想到第二天,宫里又派人过来接她入宫,接连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   几番见她的人都是文玉公主。   头两日楚欢把她叫进宫,都没有说什么,顾云瑶见了她两面,跪在地上问了一声“千岁”,没过多久,楚欢就派人又把她送出宫。   这中间,顾云瑶还在内皇城的路上碰到过凌霄道人,每见一次,都觉得搞不懂这个男人,凌霄好像完全不记得她是谁,和纪凉州之间有什么关系,一脸冷漠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顾云瑶本想提醒他一番,阎钰山当初把她安排在炼丹房内,提前与凌霄道人相见,可能就是已经怀疑他是一个内奸了!   可又觉得在宫里头这样直接说话,被阎钰山或者他的眼线看见了,一定也会这么认为。就想靠纪凉州转达,纪凉州的话,一定有办法和凌霄道人联络到。   可是几天下来,她去纪凉州住的外院找他,都没见到他人,听府内的下人们说,纪大人平时不知究竟在忙什么,总是神龙见尾不见首,而且从来不从正门里出去,就是想掩盖自己的行踪。   顾云瑶只好作罢。   今日又进了宫,朱墙黄瓦,琉璃飞檐,楚欢似乎等她等了许久,连顾云瑶都察觉出楚欢的态度好像变了许多。   对着她时更爱笑了。   楚欢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要让她坐,今天都没有让她行下跪礼,顾云瑶顿时觉得有点受宠若惊,手指刚刚触到这个小姑娘的指尖时,被她冰凉的体温震了一下。   她牵住她的手,让她入座。顾云瑶什么也没有说,就跟着她的引导,身子慢慢地落在了那个座位,裙摆铺了下来,如一瓣浮在水面的花瓣。   她刚坐好没有多久,楚欢已经将目光悄悄转向了她,沉静如水一般,又气质如兰,果然长得很漂亮。细细的一截长颈,高领半遮。耳垂绵软,上面缀了一对漂亮的珍珠耳坠。楚欢在侧面观察她,只能看到其中一只。她的口脂选色很粉嫩,樱唇小口一张,说话时,好像能轻轻吐出兰香。   一个小太监端茶水上来,托盘里装了两盏茶,还考究地用一个白瓷小碗盛了点这个季节会开的花,用作点缀。   那个太监刚上来,顾云瑶没注意,只随意瞧了他一眼,很快他在她的身边停下,有点冒冒失失的样子,楚欢正在和她说话,那个小太监竟然不小心歪了身子,撞到了她。还好小太监还算反应敏捷,茶水只溅出来一两滴,正好溅到了顾云瑶的手上。   略微有点烫,但也不打紧,只是一两滴罢了。顾云瑶想掏出帕子擦一擦,那小太监却慌慌张张地下了跪,肯定是怕被责罚,楚欢在宫里仗着有皇上和皇后的喜欢,能够横着走。   “你这个奴才,怎么回事!”果然楚欢大声质问他。   顾云瑶想说没关系,他却跪到地上,埋着头,磕了两声,一道清冽、干净的声音传了出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顾云瑶哑然了一瞬间,只觉得这道声音无比的熟悉,但是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或者她不愿意相信心中突然冒出来的那个答案。   小太监伸手,从她手里拿过了帕子,触指细腻光滑,如缎般的感受,还是和往常一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顾云瑶总感觉,他的手指,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在她的手背上滑过。   那种若有似无的撩拨,让她不禁浑身一寒。   终于小太监抬起脸,顾云瑶看到了他的脸,瞬间愣在那里。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 第210章   梁世帆深邃的眼眸望着她, 是早就料到还能有机会遇见她, 相比顾云瑶的惊讶,他要显得平静多了,甚至是……他的内心可能在高兴。   楚欢在一侧看到他们两个人如此, 尤其是顾云瑶都瞧呆了的模样, 突然觉得有意思:“顾云瑶,这奴才,你看着他是不是长得不错?”   梁世帆来到她的身边,是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在大内里面长得不错的公公, 也有几个, 但其中要说长得最好看的, 莫过于阎钰山。   阎钰山是美得分不出性别,而梁世帆相较于他, 要更英气一些。   他有时候让人觉得很冷漠, 很锋利,有时候又让人觉得,是因为太孤独了, 总是带着挑剔的眼光去看别人。   在镇安胡同的宅院里面,他们两个人独处过一段时日,梁世帆于顾云瑶来说,是一个和阎钰山差不多可怕的存在, 将来朝廷里面的大毒瘤, 他会慢慢取代阎钰山的位置。   顾云瑶发呆了一瞬, 被楚欢很快拉回思绪,却还收不回自己的震惊之色,楚欢只以为她是瞧着一个小太监的长相瞧呆了,连责罚梁世帆的事都给忘了。楚欢让他下去,两个人边喝茶边闲聊,方才瞧着顾云瑶呆愣的样子,好像是很感兴趣,楚欢不禁说多了一些。   说到梁世帆的来历,还是通过阎钰山引荐过来的人,楚欢当时看到他这个人,就决定要把他留下来,她就喜欢身边多一些长得细皮嫩肉的小太监。   之后她说了一些宫里的生活,过得乏味枯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想出去都没有机会。顾云瑶心里只反复想着梁世帆的事,譬如该来的总归会来,后面楚欢说了什么,她倒是听不真切了。   只是顾云瑶很困惑,梁世帆不是苏英身边的人吗?   从宫里回来,正好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顾云瑶意外地看到她爹居然来到了文舒斋里,手里好像拿着什么,她没太在意,先行了一礼。   顾德珉终于把手里的大红请帖拿了出来,往桌上一放:“你表哥下个月就要大婚了,到时候随我过去。”   顾云瑶垂下眼眸,看着桌上的请帖,下月初五是个好日子。前世表哥和定南侯家的三小姐苏婉,好像也是在四月完的婚,这是迟了六年之久。   顾德珉好像考虑到什么,最近他对她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大概是寄望于这个女孩儿能够真的成为太子妃一类的人物。   他坐下来,皱着眉头,声音有点温和地说话:“瑶儿,你老实告诉爹,你是不是还在想着你表哥?”   顾云瑶记得之前这个问题,大伯母也问过她一遍,包括病重前的祖母也问过,她都一一回答过了,可能是刚才她的表现,看起来很低落?她确实是有些低落,因为宫里的事情,还是按照前世的路在继续往前走,距离太子被害一事的年头不多了,文玉公主能经常邀请她入宫,其实是一个好机会,可这个时候,居然又出现一个梁世帆。   还有表哥,关于表哥的事,他可能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去娶苏婉,这件事一直是顾云瑶的一个心结,是她负了表哥。   顾云瑶如实交代:“倒是不想了。”   却听到父亲在问:“那你在想纪凉州的事?”   顾云瑶一愣。   顾德珉眉头皱得更深,尽量好言说道:“你该收收心了。我早就说过,你和他之间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顾云瑶慢慢地笑了一声,道:“父亲,莫不是您想卖女求荣?一直以来您都想问鼎内阁之路,一直都无缘入阁。”顾云瑶想起来了,上一辈子顾德珉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成为内阁成员,他还把这个遗憾寄望于顾峥的身上,期待他能够替他圆梦。   如果顾峥没有惨死,他们全家没有被灭门,说不定真的可以。但是今生,谢钰并没有作为顾峥的身份重回顾府,顾德珉也还不知道有一个儿子尚且流落在外。   “你这个丫头,怎么能和为父这么说话!”被她说中了心声,顾德珉终于摘下了刚才伪装的面具,他就知道,皇家想封她做太子妃的事千万不能和她说,按照这个丫头的烈性,不知道得惹出什么事,他辛苦瞒了很久,看起来皇上也在犹豫什么,还没和她如实说,顾云瑶自己却猜出来了!   顾云瑶自然知道皇上他们在考虑什么,一般不会三番五次地召见一个官家小姐频繁入宫,那么可能发生的就只有婚配之事。前段时日第一次面圣时,皇后娘娘也在,两个人和颜悦色看了她许久,也问了许多关于她家里的问题,顾云瑶不想往这方面想,也不太可能了。再结合近段日子顾德珉对她颇有转变的态度,顾云瑶大致猜出了这件事。   她继续笑道:“您口口声声称我为您的女儿,何曾真的将我当做您的女儿?若是我说,将来太子很有可能性命不保,您也要眼睁睁看着我入了东宫以后,和他一起陪葬吗?”   顾德珉知道她很能说,没想到她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她怎么能够说出太子会死这样的话出来?   从以前开始,顾德珉就觉得这个女儿很可怕,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瞒不住她。能通晓过去的事,也能掌握将来的事。所以他才害怕。那一刻,顾德珉竟然差点真的相信,顾云瑶所言非虚,太子真的会死之类的事!   他赶紧收起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四处张望了一下,跑到窗边把窗户关上,还有没有紧闭的木门,也被他紧紧合了起来。折过身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二女儿,她刚刚说的话如果给东厂的爪牙们,那些散步在各个地方的锦衣卫们记录下来,就是滔天的大罪!   顾德珉扬手要一巴掌拍在她的脸上,举起手的片刻突然想起顾云瑶曾经说过的他无能的事,手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没错,他就是无能,他就是连自己嫡妻的尸首都保不住的无能之辈,还期望于卖女求荣这件事,一旦女儿能成为太子妃,他很可能就能变成阁老。   顾云瑶觉得她爹已经无可救药了,为了权势可以变换一副面孔,不过想想,还是老太太要紧些。她不免想提醒一下她爹,临走前一刻说道:“父亲,祖母她如今尚在病重当中,大夫说了,多则能活一两年,少则就是数月,最后的日子里,她最希望的事就是府内和和睦睦,不要闹了晦气。我也希望您能常去看看她,没准……没准……”顾云瑶的嘴巴有点哆嗦,每回想到这里,眼眶都很容易湿。   “没准她老人家,哪天就再也见不到我们了。”   “我知道。”顾德珉无力地坐了下来,相比权势,自然是陪在老人身边更重要。   老太太以前含辛茹苦把他和顾德彬两兄弟拉扯长大,真的不容易,该是他们几个小辈尽孝心的时候了。   再者,若是老太太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和大爷还是得从朝廷上暂时退下来,要在家里丁忧三年。到时候,朝廷里面又是一番新的面貌了。   ……   二月末刚刚一结束,维系九天三场的春闱终于也渐渐结束,每次会试都是由礼部主持,但是为了避嫌,此次顾德珉没有直接参加,隆宝帝另派了其他的人补上。   会试结束之后,他从别人的口中听说今年是真的热闹,曾经有名满南直隶的大才子谢钰参加了科考,许多人都很期待他的文章能得考官的青眼,但最让人惊奇的还是,顾府里面那个年龄特别小就已经是举人的顾家二少爷。   这两个人,成了京官当中备受瞩目,有可能会角逐新科状元的人才。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一些人选,包括曾经是《大孟文录》的编修之一的杜名远老先生的儿子,杜齐修。   还有北直隶的一些名流,也来参加了。   顾德珉的心思却很沉重,谢钰之前和他有过书信来往,一直在提醒他,希望他能够兑现当初的承诺,若是他能高中新科状元,请把府内的二小姐许配给他。   顾德珉还不敢把皇上想立顾云瑶做太子妃的事告诉他,若是他真的能高中状元,到时候想要嫁入他们谢家的女子,是多得不胜枚举。   因为隆宝很期待这次的科考,居然沉着心思一连好多天都去上了朝。到得三月初一时,殿试开始。   这段日子,楚欢暂时没有将顾云瑶召入宫中谈心,顾云瑶也乐得清闲,每天还是奔波于祖母的安喜堂,以及自己所住的文舒斋之间。   替老太太每天捶捶腿,揉揉肩,为她活络筋骨,已经成了顾云瑶的必修课。小花圃也被扩大了一些,后院之处还有一块她的更大的花圃,里面正当花团锦簇,山茶、牡丹、金盏菊之类的,开得好不娇艳。   每天过得虽不忙碌,却也很充实。倒是许久没有好好见到纪凉州了,本想提醒他阎钰山已经盯上凌霄道人的事,因为总是见不到他,而一度地耽搁了下来。顾云瑶在考虑,什么时候能够再入宫里,见到凌霄道人的时候,干脆亲口告诉他。   一想到那个脾气有点古怪的道长,居然和纪凉州是兄弟,她就觉得怪异。   日子如白驹过隙,眨眼间又过了两日,已是到了殿试放榜之日。顾云瑶正手拿绷子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绣一副新的锦帕。这次的花样还是挑了她喜欢的兰草,已经绣到了一半,就听到不远处传来急急忙忙的脚步声。   不久之后就出现了桃枝的脸,看起来颇为激动,顾云瑶立即反应过来,一定是要告诉她新科状元是谁的事。   她赶紧问:“是二哥中了吗?还是……” 第211章   桃枝跑得太急了, 都来不及说话, 她喘了几口气,看着无比期待的顾云瑶,告诉她说:“二少爷确实中了, 但不是中的状元, 也是一甲,是……是榜眼。”   榜眼?如果是榜眼的话,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了。每年科考的人有那么多,虽然是一甲第二名,但是考进一甲的人, 仅仅只有三个名额。剩下二甲、三甲的名额, 多少人都要争破脑袋想要得。庶吉士就是从二甲三甲里面挑出来的英才。   顾云瑶一直都知道, 顾钧祁肯定能行,他那么年轻, 就能考中举人, 还能去参加会试。前世的时候,因为大伯和父亲被贬,大哥顾钧书遭人殴打致死, 一时才毁了顾钧祁的前途。果然和她小时候所见所感同样,仅观他的侧颜,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大展宏图的英气,他也果然不负众家之长的厚望, 听说人现在还在宫里。   一甲三人又被称为进士及第, 是皇上钦定的状元榜眼探花, 所以又称为天子门生。   自从顾云瑶得知了这个好消息之后,就很高兴,边和桃枝一起走路,边要去大房那边瞧瞧大伯母的情况。   她都能想象到,肖氏和顾钧书得高兴成什么模样。   肖氏确实高兴。自从填榜官发榜以来,已经有不少人为讨好彩头,敲着梆子一路跑过来报喜。肖氏给第一个来报喜的人包了一个最大的红包,那个人打开来一看,居然是崭新的一张银票,果然大户人家出手就是阔绰。兴高采烈地又说了好多好听话,什么日后一定能做大官,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抱负,实在不简单之类,听得肖氏心里美滋滋,又给他包了一个红包。   接着不停地有人过来报喜讯。   顾云瑶赶过去的时候,门口挤了一堆看热闹的人,都是听闻顾府出了一个好二郎,进士及第,榜眼加身,纷纷围过来都想等待榜眼郎回来,一睹他的风采。   也有不少想要和顾府套近乎的存在。   顾府里面已经准备好了炮仗,也是为迎接从皇宫里回来的顾钧祁用。   不止肖氏觉得脸上有光,顾云瑶都觉得脸上增了光。几乎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和前世完全不一样的走向,她慢慢地做到了。   同样听得消息的顾云芝,兴致却不是很高。   她坐在屋里越来越惆怅。   自从她前几日病了以后,弟弟顾钧文就与她越走越近,时常都会来她的敬宁轩瞧瞧她。   这个敬宁轩,是府内最为破败的一处院子。当年顾云芝被顾德珉撵了过来,想叫父亲帮忙将院子里修葺一下,把墙面也找人粉刷一下,顾德珉正在气头上,什么都不管不顾。当年她住在这里的时候,觉得委屈极了,如今倒也渐渐住习惯了。   顾钧文却不习惯,他以前很少来这边走动,才发现姐姐住的地方,真的是让人一言难尽。   仿佛察觉到她内心的不安,很快顾钧文又来了。远远的,好像还能听到花厅的方向,传来的人们的欢声笑语。   顾云芝甚至不用出去瞧瞧情况,都能想象到如今得多么门庭若市的样子。   她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心气比较高。   顾府两房表面上看起来很和睦,其实若说大爷和大太太心里没个想法,顾云芝不太相信。   他们的父亲顾德珉,作为顾老太爷的嫡次子,年轻的时候很得顾老太爷的喜欢,身为他的兄长,大爷顾德彬多少肯定也想得到老太爷的关注。但他读书的能力不如弟弟,头脑也不如弟弟那么好,还有为人处世不够圆滑。但是他生了一个儿子,又可以光宗耀祖,若是老太爷还在世的话,一定也很高兴看到这么聪慧的孙子。   相较之下,二房这边只有顾钧文一个男孩儿,剩下的都是女儿。所有的压力,还有希望,全都寄予到他的身上。   顾钧文也对自身的要求很高,一直认为一定要比大房的两位哥哥强。   从小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就不好,顾钧祁能够高中榜眼,对顾钧文而言,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他总觉得被对方给比了下去,都没法翻身,除非日后他能考中状元。但是状元哪有那么好考。   顾云芝已经看出来这个弟弟心事重重,他喝茶的时候都不小心把杯子摔落在地,捡碎片的时候还把手划伤了。最后还是房里的小丫鬟进来把碎片都收拾了干净。   “只是个榜眼罢了。”顾云芝想给弟弟鼓气,不小心戳中了他的痛脚,“日后你考个状元就好,姐姐也能跟着你脸上沾光。”   “姐你……你可知道状元有多难考?!”顾钧文猛地站了起来,盯着她瞧,“你可知道今年的状元是谁?”   顾云芝一脸错愕,半晌才问了一句:“……是谁?”   顾云瑶和肖氏聊了好一会儿,说了很多恭喜的话,肖氏又是高兴了好一番,同样封了一个红包给她。她拿到手里,不急于拆开来看,谢过伯母之后,就想着把这个好消息要赶紧告诉祖母才行。看天色尚早,顾钧祁他们受了皇上的召见,一时半会儿是没法赶回府里了。   顾云瑶才突然想起来,之前听到顾钧祁中了进士及第,太高兴了,居然忘了继续问状元是谁。   仔细想了想,若是哥哥去参赛了,以他的本领,一定可以高中新科状元没有问题。顾云瑶笑了笑,侧脸问桃枝:“状元是不是谢家公子谢钰中了?”   桃枝听得有点呆愣,瞧她笑得明艳如花,就觉得新奇:“姐儿,您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她以前曾经是作为顾峥的谢钰一手养大的女孩儿,是他教会了她许多事情,教会了她如何下棋,如何才能将字写得更加漂亮,还有怎样去理解四书五经的内容。谢钰的见解很独特,前世他根本没有藏才,皇上很喜欢他,经常会召他入宫一起下棋。连文玉公主都说了,她若是要嫁人,一定要嫁给当时最有才华的男子,所以那个时候,皇上是有心想把楚欢许配给谢钰,是谢钰自己不要,顾云瑶一直以为,在南直隶的时候,谢钰可能已经心有所属了,以至于后来谁也不能打动他,他一直都在等那个人,也许那个人一直都等不到,可他一直都很想等。   虽然今生他们可能无缘再以家人的身份相处,只要哥哥能好好活着……顾云瑶的心里被针扎似的,疼了一下,莫名想到,谢钰的死,会不会也和楚欢有关?   “那姐儿您知不知道……”话到嘴边,桃枝欲言又止。   顾云瑶才回过神来,笑着问:“知道什么?”   桃枝却如何都不肯说了,之前她失踪的那段日子,谢公子曾经登门拜访过,二爷与他亲口约定,若是他能高中状元,就会把顾云瑶许配给他,如今他是高中状元了,可牵扯的事情太多,首先他们家小姐很可能会入宫做将来的皇后?   桃枝不敢说得太多,连二爷都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办。谁能想到谢钰还真的考中了状元。   不仅如此,还有一个人更让人意外。一甲之名一共有三个人,分别是状元、榜眼,还有探花。而今,三位皇上钦点的才子都站在御殿内。他们三个人依次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站成一排。面见圣上的时候,他们三人纷纷都向陛下行了跪礼。   乾清门前,两座狮子威武雄壮,身为太监总管的何福公公,一团和气地站在皇上的身边。跟着他老人家一起看跪在地上的三个人。他们身后,就是其他的文武百官。殿内的都是一些品级较高的官员,六部的尚书侍郎们都在,也有官职小,权力却很大的都察院御史们。殿外则站着更多的人,各部衙门的官员们全来了。   盛况再临,许久不见皇上能够这样专心致志地处理朝政,许多官员心里都在暗自高兴。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三鼎甲都是年轻有为的才俊,尤其是他钦点的榜眼。这是隆宝起初万万没想到的事,且三个人的相貌都十分非凡,但要说他们当中谁生得最俊,当属探花郎。   隆宝先让他们都别跪了,叫榜眼起来说话。   他记得三个人当中,榜眼年纪最小。   三个人一起平身。顾钧祁瞬间直起了腰,他看到这个青年眉目清俊,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隆宝大感欣慰,赶紧叫文官出来回忆,点的就是礼部尚书的名:“李爱卿,以前年纪最小的一甲有多大?”   礼部尚书是一个老实人,长得比较白胖,听到皇上点他,随即站出来就答:“正是榜眼郎家中的,是他家老太爷。”   “哦?”隆宝来了兴致,倒是突然想起来这次的榜眼是京城顾家出来的孩子。礼部尚书口中说的顾老太爷,曾经享负盛名,是先皇嘉欢帝的帝师,而礼部侍郎顾德珉,又是他身为太子时期的侍读,现如今,他们家又出了一个孩子,居然年纪这么小,就能榜眼及第。   隆宝很高兴,要对他进行封赏。期间又问了他许多话。还把顾德珉也叫出来,一起陪他好好说一会儿话。   顾德珉就看到了那个探花郎的样子,立即惊呆了。   原本以为是巧合,是同名同姓的人,直到从旁看到了那个人的眉眼,顾德珉即刻惊出一身冷汗! 第212章   对方一改往常的穿着, 那身公服衬得他身材修长笔直, 生得又高大,眉目英挺。端看他宽肩长臂的模样,与许多瘦弱的文人相比, 身体的线条很紧实。他是生得瘦, 但是精瘦,眉眼淡淡地投向殿宇正中央之上坐着的那个,面相庄严又温和的皇帝时,隆宝都被他这股清冷的气势所摄。   此期的状元还有探花,都是惜字如金的人物。但是都做了一首好文章, 尤其是状元郎, 会试之上他也是以第一名会元的身份脱颖而出。在殿试时, 对出题的内容能够对答如流,虽然话少, 却每一句话都能分析到点上。   还有探花郎, 又有同期考生里生得最俊的人可得的美称。往近处一看,隆宝帝心满意足,此人确实长得万里挑一。   顾德珉当时整个惊呆在殿宇之上, 第一次看到他会穿朝廷里的公服,一直以来他都是一身玄色的锦衣,还有悬在腰间的宝刀,贴身不离。可今日定睛一看, 宝刀确实没有再带在身上了。   隆宝也看出了端倪, 他笑了笑, 再次指名顾德珉,问道:“顾爱卿,怎么了,是认识探花郎吗?”   何止是认识,简直是比很多人都要熟。   这次会试他没有参与主持,殿试当然也没有他出列,一开始听到纪凉州的名姓时,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人,这世上,姓纪的人太多了,顾德珉没将这个事情太当一回事。   说到纪凉州,许多官员也觉得惊奇,根本不认识这号人物,身份显示说他出生于浙江余姚,但是也有从浙江上任来的官员,和他攀谈过,毕竟是三鼎甲之一,以后没准会有很大的作为,想要先与他拉拢好关系,先到浙派里就不错。   然而这位探花郎简直是有点目中无人,谁与他说话,他都不予回应,不少人心里暗笑,怕又是一个背后有人撑腰的。说他是浙江余姚人,指不定也是捏造出来的身份。   顾德珉已经惊出一身冷汗,问题就出在这个浙江余姚人身上,他所知的纪凉州的父亲纪广,家乡根本不在浙江,而是另有其他的地方。   他的身份确实被人捏造过,甚至顾德珉都不知道纪凉州什么时候参加过科考,什么时候已经考中过举人。   他的行踪向来飘忽不定,一直也以武人的面貌出现,顾德珉就以为,纪凉州其实对从文根本不在行,要参加考试,最多也是去参加武举,谁能料到,他居然还能考中进士。   不仅考中进士,还是鼎鼎有名的探花郎。   顾德珉额头上的冷汗沁得越来越多,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怕是隆宝帝也没推敲过,此人背负着杀父之仇,杀他父亲的人,就是隆宝,甚至隆宝都没想到过,当年的叛国案里还有这么一条漏网之鱼。   当年的主审官是阎钰山,根据阎钰山的通报说,纪广家里一个活口都没留,全部铲除干净了。   皇上很高兴,官员们也在纷纷祝贺,因为又获得了几个青年才俊,随后他又把钦点的新科状元叫出来说话,听说他对水利方面颇有研究,还想叫他有空多和工部的官员们好好聊聊。谢钰对答的空中发现,工部尚书还有侍郎的面色都有点坏了。   也是,皇上如此在殿堂之上说,虽然给了他一个好的开端,是器重他这个年轻人,但也是暗指工部的官员无能。   谢钰的心思敏觉,已经预感到将来的道路会有点泥泞难走,首先工部的官员们就不太愿意和他交好。   皇上和他说完话以后,他默默地又退了回来,退到三人并排站的队列中。接着三人立即被授了相应的职位,新科状元被赐了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分别是翰林院编修,不几日就要任职。   除了一甲之外的三人,二甲的进士出身、三甲的同进士出身若干人,也都一同过来觐见面圣。   其中不乏有上了年纪的老翁,也有一些年轻的面孔。为朝廷引进了新的人才,隆宝依然很高兴。   本来应该在太和殿内传胪,由二甲三甲第一名分列左右鸣赞。隆宝今日身子不适,他又迫不及待想看看状元等人。金殿传胪还有状元游街,都被安排在了两日后,今日就让他破格了一次,反正规矩都是人定的,文武百官也不敢多说什么。   等到众文武官员走出乾清宫的时候,天色有点昏沉,乌云黑压压地压着整座内皇城,放眼看去,苍茫的天空似乎没有尽头,远处还有雷电交加之势。   明明出门的时候天色尚好,谁家高墙别院的梅花早已经败了,如今杏花开满了枝头。   谢钰才步出殿宇,走在汉白玉石阶上,就有不少官员围着他纷纷道贺,新科的状元郎不愧是一表人才,穿了一身公服,身姿坚毅挺拔。谢钰的眉间一直有道深深的印子,让他眉头看起来在轻轻蹙着,但他气质温润,说话的时候礼貌温和,同同期探花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少人已经暗中拿探花郎和他偷偷进行对比,一个气质沉稳,一个如曲高和寡的隐士,反倒是榜眼没什么人去关注。   许多人围着谢钰说话,他已经在短时辰内记住了许多官员的名字还有脸,顾钧祁也从大殿里出来,赶紧追上了纪凉州的脚步。   让他也很意外的是,这个人得有多么的深藏不露?   以前他的母亲肖氏也考虑过,要不要把顾云瑶许配给他,但是肖氏有所顾虑,纪凉州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会去考取功名的读书人,若是要考武状元,也非易事。   后来知晓了他的身份,连这点念头都断了。   所有顾府的长辈都会认为,纪凉州不会来考功名,他却换了一个新身份,当真考上了。   那个杜齐修也考上了,不过发挥不好,在第三甲里,如果想有一个好前途,择日还得再考,考上庶吉士才行。   顾钧祁走在他的身边,心里的困惑越来越重,想问出一些眉目出来,不及身边走来一个人,把他拦下来,想和他说说话。   他赶紧叫出纪凉州的表字:“景善兄,等我一会儿。”   纪凉州终于回眸,刚才人流太挤,此番光新晋进士就有多达三百人,还有各部衙门的官员无论官级大小,全部都来了,整个乾清门前都挤满了人,纪凉州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他不太擅长应对和别人的相处,过两日还要金殿传胪,到时候和许多人一起,前呼后拥,要率状元从太和殿内出,过午门端门、金水桥等……   他身姿笔挺站了好一会儿,身边突然走过来一个人,望着他时,似乎在轻轻蹙着眉。   谢钰刚刚从人群的包围里走出来,面对许久不见的纪凉州,他温润说话:“没想到纪兄也考中了。不知纪兄你何时中的举人?”   纪凉州定定看他,心里有许多话想要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们两个人,曾经坐在一起探讨河道水利修缮的问题,一起品过茶,他发现谢钰也喜欢喝洞庭碧螺春,不知是巧合,还是相互的影响,小姑娘也喜欢喝那个茶。纪凉州分不出茶的滋味,但总觉得谢钰和小姑娘在一起时,两个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让他很不舒服,心里总有种莫名的钝痛感。   尤其是当初,谢钰曾经画过一幅画,那画上的人物正当做言笑晏晏的模样,如同随时会从纸上走出来一般,栩栩如生。   眉如青黛,脸若桃花,除了小姑娘之外,还能有谁?   虽然做的是男子打扮,当初乔装改扮的她,以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厮身份出现在谢钰面前,可能从那个时候起,谢钰就已经隐隐约约对小姑娘动情了。   他定了片刻,手指有点僵麻的感觉,自从遇到小姑娘以后,他就开始明白了什么叫私心。   唯独小姑娘,他谁都不想让。   “抱歉。”纪凉州突然垂下眸,转身欲走。   谢钰看了看他,微微一愕,他的脊背挺得很直,还是那般英俊,甚至是冷漠。很快转身就走了。   谢钰笑了一下,他知道纪凉州在为什么道歉,甚至从一早就知道,顾云瑶心有所属的人是纪凉州,想到这里,他的手指也会微微一僵,会酸麻,连心里都像是被人揪住了一样,他答应过顾云瑶,会成为为民造福的好官,但那个前提下,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顾云瑶的事。   他想娶顾云瑶为妻,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贤内助。不管谢钰怎么克制自己,怎么表现得似有若无,想把她娶回家的决心一直没有变过。   她的身材很娇小,好像盈盈一握就能抱住她的腰,他甚至想象过,把顾云瑶娶回来以后,一定要在院子里种许多花草,要做一个葡萄架子。   他要把她搂在怀里,陪她晒太阳,陪她念书,谈谈一些人世道义,讲一些他曾经游历四方的见闻。若是她对朝廷的事感兴趣,他也可以讲讲朝廷里的见闻。   顾云瑶的面容已经很出类拔萃,甚至一想到这一点,谢钰其实都忍耐不了,她的容貌,不能轻易地被别人看到。   遇见顾云瑶以后,谢钰才发现,其实他的占有欲很强。   ……   因为顾钧祁考中了榜眼,谢钰又考中了状元,至于探花郎是谁,顾云瑶就没有关注了,反正也不会是她认识的人。   本以为可以多清闲几日,不想一夜过去以后,楚欢又派人把她召入宫中。   顾云瑶上了马车以后,就靠着车壁摇摇晃晃地睡着了,一路上有挂满枝头的杏花,从许多户人家的院墙外探出脑袋,她一直闻着那香味。到得午门以后,才有小太监过来叫她。   只听得外面有人唤她,那是一道清冽、干净的声音,顾云瑶即刻被那道声音给吓醒。掀开车帘张望着一双眼一看,果然站在车厢旁边,梁世帆正恭敬地等着她。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样子似笑非笑,眼里却含着一种厌恶、甚至是视如草芥的感情。   顾云瑶想叫车夫赶紧离开,他伸出长臂,狠狠地一抓,就把她从车厢里勾了出来。 第213章   顾云瑶根本来不及反应, 腰际居然被他用手臂狠狠地一勾, 他的手按在她的背上,指尖隔着衣料,轻轻地摩挲了几下。   顾云瑶的身体跟着这个动作颤了颤, 心里的恐慌逐渐在扩大, 她已经尽量收了势,不想对方来势汹汹,很快让她摔进了他的胸膛里。   还能听到耳际若有似无的呼吸,带着嘲讽,气声里有一点点的笑意。   两个人应声倒地, 把附近把守的兵卫们吓了一跳, 只看到她从马车上摔下来, 没看到她怎么摔下来,已经有人从门口跑到了这里。   前面的车夫也听到了动静, 很快就从马车上跳下来, 跑到后面看看究竟出了什么情况。   顾云瑶在这个扑倒的瞬间想到了很多事,想到镇安胡同里冰冷的宅院,想到同样出言不逊的梁世帆, 故意要拿口来喂她吃粥食,还有他利落干脆脱除她鞋袜的样子……   最深刻的还是那个雨夜,他毫不犹豫地命人开始放冷箭,在寂寂雨夜里, 他站在院子里面, 身上都被淋湿了, 看着她和纪凉州的眼神简直阴鸷冰冷,甚至还自己拾起了一把弓箭,挽弓搭弦。   箭如星火擦破那天的雨雾,因为他的心思阴毒,纪凉州身中一箭之后,差点没命。幸好遇到了靖王楚容,才能令两个人大难不死。   顾云瑶重回顾府之后,因为祖母病重,就一直忙于老太太的事情,根本无暇去想梁世帆后面怎么样了。   更不可能会想到,他其实已经脱离了苏英的掌控,如今他的主子,已经另有他人,正是阎钰山。   前世的走向里,梁世帆就是阎钰山的干儿子,后面他还接替了阎钰山的位置,成为了东厂的新督主。   顾云瑶和他的渊源不止在镇安胡同里,上辈子他刻意模仿阎钰山的说话腔调,出现在顾府里面,奉新帝的旨意来监督锦衣卫们有没有好好执行任务,顾云瑶一直都忘不掉那个场面。是她心头拔除不掉的一根刺。   在今生,他先和苏英联手,顾云瑶就以为,他可能不会再入宫了,没想到……出现了和前世一样的走向。   在兵卫们跑过来扶起她之前,短暂的功夫里,梁世帆的手掌狠狠地按在她的背上。   之前不能如愿的事,这一刻总算能够如愿了。   他的脸上现出片刻的安宁,许久得不到的体验,令他的心里好像萌生了别样的念头。   鼻尖充满了一股清香,从顾云瑶身上发出来的,侧着头轻轻一闻就能有的味道。   梁世帆很贪恋这个味道,心里甚至是有一点快活,有一点兴奋,还想索取更多,想紧紧抱住她。最终还是放开了手。   正好那些兵卫们已经跑了过来,把脸色有些发白的顾云瑶扶起来,车夫也走过来,问他们出了什么事。   梁世帆将刚才的那份迷恋和不舍,统统都收了起来。仔细地也跟着兵卫们一起,把她搀扶好。顾云瑶发现,他好像是变了,也确实是变了,宫里面是一个大染缸,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已经在刻意模仿干爹阎钰山说话,不会再同人直接地硬碰硬,把抗拒、生厌的表情都显露在脸上。   梁世帆说话变得圆滑了一些,在民间摸滚打爬多了,深谙许多人都爱听什么的道理。对于兵卫和车夫的困惑,他解释说道:“刚刚都是我这个做奴才的不好,姑娘脚下没注意,踩住了裙角……”   兵卫和车夫立即了然,把目光投向顾云瑶,原来是她刚刚不小心,没注意到脚下,才扑到了这个小太监的身上,与他抱了个满怀。   说起来,小太监还替她做了一回肉垫。这位姑娘才没能受伤。   只有顾云瑶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现在解释也无用,越解释只会越乱,还不如先顺着梁世帆的话来。在别人眼里,太监已经没了子孙根,对女色不会有太多的念想。何况别人会认为她的身份比梁世帆尊贵,再如何,梁世帆也不可能有这个贼胆。   顾云瑶只好先敛了眉,不敢有第二次的疏忽,脑海里还在想着对策。要如何做,才能把梁世帆铲除了。   这样一个冷血残酷的人,留着也只会是祸害。   ……   楚欢在寿宁宫中等得无聊,干脆找了前几天犯错的小太监,等待顾云瑶来的过程当中,她又想出了一个新的花样。   今日本来也想把太子叫过来,但是楚渊临时有功课要做,新科进士们的名次全都出来了,三鼎甲都有哪三个人,还有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里,又有哪些是还不错的人才。内阁的一帮老顽固们,拿着新科进士们里做的比较好的文章,带给楚渊去看看,表面是想叫他多学习博大精深的文化,本意其实是想叫他认清楚,里面有哪些人才在将来治国之时可以用。有时候根据文章就能看出一个人的文思、观念,以及品行。   内阁的成员们,一个个都很看好这次的状元郎,除了首辅陶维。   会试由礼部主持,今次隆宝还派了次辅谢禾源前去协助礼部,共同主持。   谢禾源这个人也是清流党的代表,虽然是次辅,一直和首辅做对。陶氏父子两个人都很讨厌他,恨不得立即铲除他。曾经试过设局陷害他,差点就把他打入大牢里去了。但是他们父子两个人疏忽了一点,谢禾源在不屑于与阉党与陶党同流合污的清流党中,声望十分的高,而且谢禾源以前做过国子监的祭酒,他的门生几乎遍布了全国各地。   陶氏父子联合起来差点把他打入大牢的那次,许多官员纷纷联合上书,要求皇上收回成命,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朝廷上下鸡犬不宁。最终以谢禾源暂且辞官,以示清白之身,告老还乡之举,逃过了一劫。   本来陶氏父子还想利用他告老还乡的途中,派人去刺杀他给他做个彻底的了结,没想到谢禾源这个人福大命大,不仅靠智谋躲过了派去刺杀的贼人的眼,还在三年之后,又被皇上召回入京,直接再度进入了内阁做他的次辅。   依隆宝的意思,他还是不能没有这个肱股之臣。以前的事都是他错了,希望谢禾源不要太过介怀。还让一直把持了所有内阁权力的陶维,交出了一半出来。   如今皇上有个什么决定,他觉得好的事情,谢禾源认为不好,就要他行使封驳的权力,让皇上把圣旨退回去。   陶维觉得谢禾源真是没法没天了,可能他出去游历了三年,越发不知天高地厚,怎么都喜欢和他们还有阉党们做对。现在已经有不少官员也站在了谢禾源那边。皇上是真的重视他,让谢禾源做了这次的会试的主考官之一。   第一名的会元,也就是后来的状元谢钰,以及探花郎纪凉州两个人,都是谢禾源亲自点的名,如今他们两个人和谢禾源结成了座师与学生的关系。   这一日等谢禾源早朝结束之后,两个人就要一起去拜会恩师,邀他一起参加谢师宴。   前一天楚渊就把这些事情都讲给了楚欢听,楚欢只觉得其中有太多的弯弯绕绕,她不是很懂那些老顽固们的勾心斗角,也不感兴趣。要说有兴趣的事,可能就是再过两日的状元游街,听说到时候会很热闹,现如今又是杏花开满枝头的好季节,她都能想象到人山人海的街头,人们的欢声笑语,就为了看一个新科状元。到时候榜眼和探花也在,场面热闹异常。   听说今年三鼎甲都是年轻才俊,其中一个还是顾云瑶家里长房的哥哥,楚欢越想越激动,就想把她邀进宫里说说情况。   之前问到楚渊状元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楚渊回答她说,是一个如同美玉一般,气质温润的翩翩佳公子。   楚欢听后就生出了无限的向往,若是有幸能看到状元游街,该多好。   顾云瑶来了之后,楚欢先是没注意到她脸色发白,从小太监的背上站起身,她让小太监还有那些碍眼的宫女全都退下去,要单独和顾云瑶说。唯独梁世帆,楚欢没有让他离开。   顾云瑶一直在提防着梁世帆,小心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等见到楚欢以后,他的态度和大多的小太监一样,露出了有些畏惧的表情。   犯了错时,就会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然后不停地磕头说:“奴才该死,是奴才的错,求公主饶命,求公主饶命……”   怕是楚欢也被他这副乖巧,充满敬畏的性情欺骗了。   梁世帆长得好,深得楚欢的喜欢,把他留在身边,他又肯好好听她的话。短短几日时间,顾云瑶发现梁世帆已经在公主这里,占据了一席很重要的地位。   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别的小太监和小宫女,明明和他都是同个级别,看到他时明显会露出恭敬的态度。   假以时日,梁世帆肯定能得到公主的助力,一跃而上被引荐到皇上的面前。   前世的他能够那么快成为东厂督主,靠的是得到将来的新帝的母妃——陈贵妃的喜欢。   今生则是得到了楚欢的喜欢。   不管怎么样,他都好像很擅长应付女人。   楚欢说了半天的话,发现顾云瑶一直都在心不在焉,她就有点生气了,刚想发火的时候,顾云瑶总算回过神,眼疾手快的梁世帆已经为她们续上了新的一杯茶,同时叫公主先饮茶试试,还提说道:“殿下不是想去看看状元游街吗?奴才倒有一个办法,还需得顾小姐配合一番。”   顾云瑶怔了一瞬,端看梁世帆充满笑意的眉眼,就知道他绝对不会出什么好主意。 第214章   楚欢果真是喜欢他, 信任他, 听到梁世帆有办法,立即让他把主意说出来。   梁世帆望了望顾云瑶,嘴边携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顾云瑶赶紧抢在他的前面说:“小殿下不可。”不管怎么说, 要想去看状元游街,必定是要出宫,无论梁世帆能出什么主意,最后一定是想哄骗楚欢出宫游玩。事情要是给皇上知晓了,一个公主在没人保护的情况下, 偷偷跑出宫外, 麻烦就大了。   楚欢原本心里很高兴, 立即被她说的扫了兴。语调也扬了起来:“怎么就不可了,我是公主, 你们都要喊我千岁, 我说什么,还有人敢拦着我不成?”   楚欢从小受到皇上皇后的爱护,宫里的人也都不敢得罪她, 整个内皇城里面,她几乎能横着走。   听到有人反对她,她反而要把这件事做了。不仅要做了,还要做得漂亮, 就要让敢反对她的人好好瞧瞧。   顾云瑶心知一时着急说错了话, 楚欢分明就是那种迎难而上的性情。她如此说了之后, 反而激将了她,更加让楚欢坚定了要出宫的信念!   默默地咬一咬牙,顾云瑶只好先闭口不再说话,想静待时机再做打算。   楚欢又把脸转向了梁世帆。   望着他,缓缓一笑说:“把你的主意说出来,说的好,本公主重重有赏,说的不好,就等着我好好罚你。”   “殿下别急,”梁世帆低着眉眼,也跟着一笑说道,“顾家小姐说的话,奴才听后,觉得她是在担心您。宫外比不得宫内,鱼龙混杂,也有很多的坏人,若是被那些坏人知晓了小殿下的身份,您是大孟朝金枝玉叶的公主,用您来威胁皇家,可以赚很多的银两。所以奴才才能作如此的考虑,希望顾家小姐能够相助一番,替公主殿下作掩护。同时奴才也会跟在公主身边。”   “你?”楚欢来了兴致,上下打量他,他只是一个太监,还能怎么保护她?   顾云瑶依然觉得这个主意不好,正要开口说话,梁世帆先说道:“殿下有所不知,奴才小时候不才,和一家猎户学过射箭的本领。到时候谁敢欺负殿下,奴才一定一马当先,万死不辞。”   “好,好,好。”楚欢当真没想到,梁世帆还有这样好的本事,她倒是真的很想有那个机会,能够瞧一瞧梁世帆骑射的本领。不过是出宫一趟,应该也遇不到什么危险。当即决定把这个重任交到他的身上,无论顾云瑶之后说什么,她都没有心思再听,让梁世帆赶紧下去做准备。   防止顾云瑶还抱有反对的意思,梁世帆附耳与楚欢说话,把他的主意全都交代得一清二楚,顾云瑶只能看到这位公主殿下越来越开怀的笑脸,随即就是和她下命令,让她两日后再来宫里一趟。   顾云瑶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从皇宫里走出来,天空深远,几缕游云浮在海般的蓝天里,如同白色的几尾鱼,跟着风在游动。   内皇城里随处都透着一股森严的景象,琉璃飞瓦,两边朱红色的高墙筑起,一眼好像望不到尽头。   梁世帆怎么从午门把她接过来,又怎么从午门把她送回去。   上了马车以后,顾云瑶觉得有点累,头靠着车壁内原本只是想闭目养神,没想到摇摇晃晃的路上,竟是睡着了。   梁世帆意味深长的笑脸出现在梦里,又是那个阴冷的、潮湿的、不能见到天日的镇安胡同里的房子,顾云瑶被大铁链锁住,他就站在被封死的窗户外面,她能感觉到他站在那里,双眼望向那边的时候,能看到他两只深瞳,幽幽地、带了一点薄情的味道,也在凝视着她。   看到她看过来,梁世帆的眼神不会闪躲,好像在欣赏猎物,被他囚玩到手的无法逃脱的猎物一般。   然后画面一转,她的头好像不小心撞到了什么地方,耳朵贴着冰冷的地面。居然来到了前世死前的场景里。   顾府里面血流成河,到处都是死人。都是她熟悉的亲人,或者顾府的下人。   她愤懑,她屈辱,忍着疼痛,躺在梁世帆的脚下,看到他在上空,眼眸微眯,好像想到了什么好的主意,在仔细打量她。   那是他们前世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梁世帆笑了:“这顾老贼藏的真是好啊。没想到顾府里面,还有这样的尤物。”   马车不知道走到哪里了,狠狠地一颠,顾云瑶闭着目,身体也跟着一颠,脑袋再次撞到了车壁内,把她疼醒了。   醒了以后发现,眼角糊的都是眼泪,手指也在颤抖。顾云瑶狠狠地把两个手合拢在一起,企图让自己暖和一点。她靠着靠垫,已经没有心思再入睡了,车里这次忘了带红枣,她想以后准备一点,放在身边的话可以随时嚼一颗,甜甜的味道在口内弥漫的时候,会让心情也好受一点。   到了顾府以后,桃枝还有夏柳她们都跑到门口亲自来接,看到马车远远地过来,都很兴奋。不等马车在影壁前停好,就迫不及待地要掀开车帘。   顾云瑶正坐在里面,犹自失神。桃枝轻轻唤了一声以后,她才反应过来,要应答。   伺候了这么多年,早就知道她是什么性情了,桃枝又不敢多问,把她扶下了马车,摸到小姐的手很冷,天气明明已经开始变得暖和了,她赶紧把顾云瑶的指尖包进自己的手心里,笑道:“姐儿,虽说天已经开始慢慢暖和起来了,您也得小心着点,切忌贪凉。”   顾云瑶点点头,没说什么,倒是把她的话记下了。   桃枝和夏柳两个人对望一眼,都知道小姐心里肯定有事,但又明白,有什么事她不喜欢多说,不喜欢叫周围的人太过担心她。于是将心里的疑问全都压了下来。   顾云瑶回来以后,比以往还要更加想念纪凉州,甚至是想立即见到他。   桃枝和夏柳跟在她的后面,她先到了纪凉州住的地方,顾府的一处外院。打开房门,里面空无一人。   桌上放了一只茶杯,里面还倒了茶水,只喝掉一半。茶水早就凉了。   顾云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那盏茶的杯沿,纪凉州曾经喝过的瓷杯,上面好像有他指尖的余温,还有他微抿的一双唇的余温……   甚至还动了心思,有一种想沿着杯沿,慢慢含上去的冲动。   桃枝看到她家小姐这样,更加的担心了,在后面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顾云瑶即刻回过神,又把杯子放下来。两个丫鬟与她六目相对,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幸好桃枝和夏柳不懂她拿起茶杯在体会着什么,顾云瑶觉得虚惊一场。心里面默念了几声,“还请纪大人勿怪,我真的只是想试试茶的温度,才不是在想上面的唇印”之后,离桌边退了有一定的距离。   她其实很想找纪凉州说说话,奈何总是见不到他人,也不知道纪凉州如今都在忙什么,人在哪里,有没有吃饱穿暖……顾云瑶满怀心事地叹了一口气。   夏柳在后面接话道:“姐儿,这纪大人着实是位怪人,虽然您和二爷将他收留下来,可他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她也觉得有点可惜,看顾云瑶的样子,根本就是对那位大人动了真情,不知道他在哪儿的时候,比谁都要失落。   夏柳皱着眉说道:“他都已经好几天不见人了,平时也没见他怎么在府里住过,连包袱都没有,衣物还有鞋袜也没有几件。姐儿您,真的和二爷一起将他留下来了?”   桃枝赶紧“嘘”了一声,让她打住不要再说了。   次辅谢禾源的府邸里面,如今正是热闹异常的时候,府内迎来了许多他曾经的门生,听说今次状元郎和探花郎都被收在他的手下做学生,许多人一面是想目睹一下两位的风采,一面是想来拜贺恭祝一下谢次辅,又收了两个得力的门生。   他们谢派将会再度的发扬光大。   今日来此的人里,除了京城的一些官员之外,连附近省,还有乡县的居然都来了。   其中有一些面孔,谢钰看了也认得,多是父亲谢巡年轻时,还在京城为官结交的一些官员。   许多人纷纷围着他,问起他父亲的事,端看他的模样,也真是一表人才,文质彬彬。他是没探花郎长得那么英俊非凡,却是气质朴实无华。   如同静水流深一般,一身深蓝色的直裰,给人印象至深。   今日大家都穿了常服,排除公事之外的事,就是要把酒言欢。想到两日后状元游街的盛况,许多人的心里开始暗自期待起来。   来的时候,天空碧蓝清透,不过转眼,天边的晚霞就已经烧了起来。   谢钰和纪凉州两个人,本来是想邀请谢禾源去酒楼里面,为他包下一整间酒楼,办一场声势还不错的谢师宴。   谢禾源却觉得那样浪费银子,他也是清流党的代表之一,能省钱的地方就尽量节省一点。告诉这两个新学生,他们的心意他已经心领了。这次的谢师宴就不用办了,不过谢禾源想把两位新学生介绍给他其他的人脉,所以才有了今日在谢府里办酒的情形。   酒桌也比较简单,都是一些家常小菜,但是这些官员一个个吃得都很开心。   天很快擦黑。席间有不少人为新科状元郎一遍遍斟上美酒。说实话,谢钰不是太擅长喝酒。别人的盛情难却,他只能硬逼着自己,喝了一杯又一杯。脸很快起了红霞,看人的时候,也产生了重影。   相比他而言,纪凉州则是纹丝不动的情形。谁与他斟酒,他都来者不拒。那双手,是会舞剑,又擅长使刀的手。谢钰看了他半日,纪凉州都是沉默着不说话,一口一口将杯中的酒慢慢地饮尽。   谢钰一直没想过,原来纪凉州也能有那么好的文采。   很可能在会试殿试上面,他都没有拿出全部的实力。   其他人看到他们两个这副情景,总觉得有猫腻,又不方便多问什么。明明是同科进士及第,两个人好像早就认识了,关系却不大好。   谢禾源本来是想叫他们两个好好联络一下感情,将他们两个人的位置安排得很近,谢钰没有抱反对的意思,是纪凉州先与他人换了座位,离远了一些。   纪凉州慢慢地喝着酒,也察觉出谢钰在看着他,他不想伤害这个年轻人,但是以后他们两个人会时常相处。   纪凉州没想到这一点,已经尽量避免了与谢钰的接触,可能不出现在谢钰的面前,会让他好受一点。   当得知谢钰和他一样,也喜欢小姑娘的时候,他的私心是绝对不会让,但这个年轻人,一看便知,不比他好受多少。   兀自想着,又饮尽了一杯。旁座的人赶紧为他添上新的一杯酒,还夸赞道:“探花郎不仅生得俊俏,还是好酒量,从这等不一般的酒量里,能看得出探花郎是一个性情中人。”   纪凉州不太擅长与人的相处,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好听的场面话,听到这番夸赞,他只是轻轻应答了一声,没再接话。说那话的人正喝到兴头,也没觉得他性情冷淡。纪凉州坐在那里,只是一直不停地喝酒。   谢钰看到他这样,浅浅一笑,杯盏碰到唇边,烈酒刚入喉,感觉火烧起来一般喉咙特别的疼。谢禾源突然走了过来,他一看到老师走了过来,手里端着酒杯,赶紧站起来。   酒在不觉之间饮得有些多,不过谢钰还能把持得住,他听到谢禾源在说话,说什么尚能听得清楚,随即有人附和,拿他和纪凉州两个开玩笑,说道:“状元郎和探花郎都生得好面貌,不知二位可有成家了?”   然后又有人在笑:“是哪家的姑娘有如此好的福气,能嫁给这般才华出众的状元郎和探花郎?”   谢钰动了动唇瓣。纪凉州的手指顿时一僵。 第215章   其他人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话, 只觉得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奇怪。   谢钰受了谢禾源的点拨, 承了他的恩情,自然要对他表示最高的感谢。   可能这份恩情,要靠一辈子来还。   一旦成立了座师与门生的关系, 就是与他的党派相关相连。   谢钰思至此, 即刻浅浅一笑道:“晚辈还未成家,心里已有意中人,只是她未必肯嫁。”   其他人听后觉得奇怪,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不愿意嫁给才华横溢的状元郎的女人?再者,状元郎生得如此温润如玉, 是一个翩翩美公子, 若不是那个女人有眼无珠, 就定是有其他的意中人了。   只不过还有谁能比状元郎更加优秀出众的人?   不知为何,众位的目光不自觉落向了同属同科进士及第出身的探花郎身上。   纪凉州坐在那里, 如同一株孤傲挺拔的松柏, 即近,又似乎很远,让人隔着云雾在看他, 如同迷雾观花,揣摩不透。哪怕是坐着,他的脊背也挺得笔直,手臂很长, 一只手轻轻地握着酒盏, 旁人说什么, 好像都会让他无动于衷,用曲高和寡的隐士来形容他,确实很生动。这一刻纪凉州抿着唇线,眼睫微垂。   杯中的酒水似乎变得迷离了一点,不知不觉当中,他也稍稍喝得有些多了。也不是千杯不醉,只不过酒不醉人人自醉。   许多人的目光持续落在他的身上,酒盏被执了起来,手指微微弯曲,除了谢钰之外,许多人不知道纪凉州还会武功,只看到他的手生得极是漂亮,如同美玉,那副面孔,也端的是一副清贵公子的模样。   许多人不免心里暗自揣摩,怕是能和新科状元相媲美的人物,要属这位突然从浙江余姚杀出来的探花郎。   许多人又开始关心起浙江那边的生活,在场的官员里也有家乡是浙江的人,但问起纪凉州时,他的回答都比较浅显,似乎不喜欢别人问的太多。   谢禾源久经朝堂,一眼就看出这位新学生的身份很可能造了假。他也不想多说。直觉告诉他,这位新学生不是什么坏人,既然他想要隐藏身份,一定有他的难言之隐。   酒过三巡,不少官员已经喝多了,桌上配酒而食的小菜几乎所剩无几,谢禾源又赶紧让家仆下去准备多一些油炸花生米之类。   不久以后油炸花生米,还有其他的一些能够下酒的小菜被端了上来,有些官员已经喝得醉倒到不省人事,今日儿是真的高兴,谢禾源有感于会有这么多的人过来拜会。也有不少人对状元郎和探花郎寄予了极高的厚望,希望他二人日后能够成为国之栋梁,酒喝多了以后话也说得更开,更希望他们日后千万不要与朝廷里的那帮阉人们同流合污,还有陶氏父子,必须得提防那两个诡计多端的奸佞小人。   席间不知道是谁提到了原福建巡抚,如今已经惨死的田大人,说着说着,竟是呜呜咽咽地哭上了。   听到那阵阵心酸的哭声,谢钰的脸容顿时沉了下来。想起许多往事,想起当官的抱负。   谢禾源看他表情凝重,拍拍他的肩膀,以示他也不要多想:“皇上他总喜欢说那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今你还年轻,以后你就知道了。”   谢禾源又颔首一笑,道:“如今你的官职是翰林院修撰,可别小瞧这官职,以为它是个闲差。你们是一甲的人才,是万里挑一当中选出来的栋梁,你也听过这句话,非庶吉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庶吉士还得从二甲三甲里面去考,你们则不同了,殿试里,是天子最大的门生,当即就被授了翰林的职称。”   “好好干,”他拍了拍谢钰的肩,笑道,“我会找机会提拔你们。”   如今正是人才空缺的时候,许多官员也渐渐开始老了,一个皇朝不可能总靠那帮老人,听说首辅陶维的年纪也已经不小,之前一段日子连称身体抱恙,都没能来宫中上朝。皇上特许了这件事,还派人送去了一些名贵的药材,聊表他的心意,代替他去看望陶维。   若是陶维真的成功致仕,也有他最小的儿子会继续顶上,谢钰也知道陶维最小的儿子,一个叫陶源的纨绔子弟,但是他聪慧,才干高,陶维被人称“大阁老”,他的儿子陶源被称“小阁老”。父子两个人对这个称呼很满意,引以为傲。   谢禾源心想,两个新学生都尚未娶妻的消息,怕是会不胫而走,到时候得有多少人争着抢着想将自己的女儿或者孙女外孙女嫁给他们,他们两个人又是长相如此出众的,只怕游街当日都会面临水泄不通、万人围堵的场面。   ……   喝完了酒,谢禾源纷纷送别了许多的官员,有些醉得不省人事的走不了路的,被他暂时安顿在府邸里歇下。为了今日的酒宴,他提前吩咐下人准备好了许多客房,一些远离京城,附近省、县的也被留在了府邸过夜。另外一部分京官的宅院就在附近,一直有他们带来的下人们在外院恭候。   人都被三三两两地安顿好了以后,剩下他的两个新学生。   马车一辆辆从他的府邸里出去。   纪凉州还算清醒,和他说话时都能应答,谢钰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坐在那里,脸色绯红,一动也不动,好像在低眉深思着什么、考量着什么。等到今日一起跟着来的丁一跑过来唤他时,他双眼迷离地看了一眼天空。   已经夜幕深深,天空高广,上面挂了一轮弯弯的弦月。谢钰抬手捞了捞,那个月亮好像很近,伸手就能把它摘下来。   纪凉州正在和谢禾源说话,这也是他的恩师,纪凉州长话短说,再次谢过谢禾源以后,就此要别过。目光不经意瞥向一边正在伸手捞月亮的谢钰,嘴唇一张一合,纪凉州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压在了嘴边。他今日出来已经很晚了,怕是重回顾府有点不合适,还要去靖王那边有点事要汇报。   谢禾源多次想要留下他,不是客套之话,只是纪凉州真的有事在身,再度谢过恩师,看了一眼谢钰,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丁一在旁边也看到了纪凉州,努了努嘴,他们家公子向来不是嗜酒成性的人,相反谢钰的酒量很差,今日就算是考中状元了很高兴,也不会喝成这样。谢钰做事情向来有自己的分寸。   丁一拍了拍他的脸颊,谢钰的眼神已经迷离了,端看了他两眼,眼前只有不停摇动的重影。   看不太清楚。   丁一一时有点急了,方才他看到纪凉州,就想扑过去咬纪凉州一口。突然听到探花郎居然是纪凉州,丁一也傻眼了。若不是他突然冒出来做了什么探花郎,他们家公子也不至于如此。   他从来没见过谢钰会如此失常,会露出如此怅然若失的表情。   谢禾源才送完纪凉州离开,又折返回来问谢钰要不要宿在谢府,还有剩余的客房。丁一深知他们家少爷,是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人,且面前这个人就是谢钰的座师,他瞬间也对这位眉目平和的老人家肃然起敬起来,立马说道:“谢谢大人,大人的恩情,公子他日后一定会全力报答。今日就不再麻烦大人了,大人已经够辛苦了,筹备了这许久,也该好好歇息了。我们家公子他,若是清醒的时候,也一定会以尊师的身体优先,还请大人不要过于操劳,也去好好休息吧。公子他,有歇脚的地方,真的就不麻烦大人了。”   谢禾源看丁一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就不再劝阻,他们来的时候准备了一辆马车,也正停在府邸里面。   谢禾源赶紧叫人去把马夫喊出来。   很快马车在门口准备好。   丁一扶着已经含混不清的谢钰登上了马车。再度替公子拜别了恩师,他放下了车帘。   谢钰高中状元的事,已经有人快马加鞭赶回谢巡那里传了捷报,整个江南谢家现在都知道家里又出了一个大状元,终于又可以再次光耀门楣,只有谢巡本人心事重重。丁一还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他们,但是他们家老爷肯定会为公子在京城里置办宅院,说不定以后致仕了,还会跟着少爷,一起重回京城里养老。   一登上马车之后,马夫在前面问,是不是还回他们暂时住的地方——风味楼。   丁一正要高声回答,身边一个人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臂,谢钰的头一歪,他已经神志不清了,脑海里浑浑噩噩,正好倒在丁一的肩膀上。   他听到少爷在讲话,慢吞吞地张着口,说话有点不清晰,勉强之下,丁一才听清楚究竟说了什么。   “去、去……顾府……”   “什么?”丁一情不自禁地问出口,惊讶了半天,其实他已经听清楚了。   谢钰抬起脸,眼光里有什么在闪烁,狠狠抓住他:“去……顾府。”这次的声音清晰得多了,丁一却不忍心回答他。   谢钰还是说:“去……顾府。”   “去那里。”   “我想……见到她。”   “少爷,您非要如此吗?”丁一皱着眉,叹息了一声。   谢钰始终抓着他,眼睛定定看着他。   ……   今夜的月色很美,顾云瑶用完晚膳以后就去老太太那里看望了她很久,回文舒斋的时候,总觉得心里很忐忑,好像又要有什么事发生了。   也可能是受了在宫中时,见到梁世帆的影响。   她让桃枝进房内替她准备了笔墨,每次心里烦乱的时候练一会儿字,就能平心静气一点。   正写到《论语》里里仁篇的某处时,笔尖浸了墨,不小心手指僵硬了一瞬,墨汁滴落,染透了刚刚写的部分。   可能是这段话太过熟悉了,“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是以前谢钰经常教她说的一段话。   顾云瑶想起了很久以前,前世的时候,谢钰抱着尚还年小的她,坐在院子里面晒太阳,一边晒,一边听他读书。他的声音很温厚很沉稳,有种张力,她很依赖哥哥,特别喜欢他给自己念书,自从他来到身边以后,前世连老太太都说他们兄妹两个太过亲密了。她却仗着年小,觉得那样也没事,喜欢让哥哥抱。   因为太缺父爱了,谢钰作为顾峥时,那么温厚如山,弥补了心里缺失的那一块。她才那么的喜欢和他在一起。   也不觉得时常让哥哥抱有什么害羞,他也很喜欢宠着她爱护她的感受。   那段时日,是为数不多她很快乐的日子。   却从来没有问过谢钰有没有快乐过。   顾云瑶觉得,谢钰应该是快乐的,他的笑脸不会骗人。   今生其实她想偿还这份恩情,如果还可以的话,依然待在他的身边,做他至亲的妹妹。谢钰说过,这世上,万物都会跟随年月在变,人会老,心会衰,河山会转让,朝代会变更,唯有一点不变的就是,血脉亲情。不管有多远,千山万水,他在她的身后,永远是那座不会移动的山。若是他日出嫁,别忘了,还有他在身后,想回来的时候,他就在那里,没有离开,一直等着她回来,是他至爱的妹妹。   顾云瑶一瞬间失了神,等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整张纸都被墨汁染得看不出是什么字迹了。   只好揉了揉,把这张写坏了的字迹给扔了。   顾云瑶在练字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来打扰,房里的丫鬟们都明白这个道理。这次却是遇到了什么要紧事,桃枝突然在门外通报,说是谢钰来了,人正在府外的马车里面。 第216章   顾云瑶站起身来, 有点诧异, 还以为听错了。   这么晚了,哥哥怎么会来?   而且还是在她突然想到他的时候……   桃枝又说了一遍:“是真的,谢家公子, 如今是状元郎的那位公子, 就在府门外面,他家的小书童说他家少爷特地过来,就是想见见姐儿您。”   顾云瑶心里忐忑了一下,谢钰怎么会突然过来,而且还是这么晚的时候, 还指名道姓说要见她?   她都没有做好准备, 夜已经开始深了, 如此这般直接地在夜深的时候,过来见未出阁的小姐, 着实不太妥当。顾云瑶觉得这不像是哥哥的行事风格, 他向来做事稳重,会有诸多考虑,不免问道:“父亲他知道了吗?”   桃枝听到她在问二爷的事, 赶紧作答:“二爷自然知道的,谢家公子先让他家书童去找了二爷……”   说到这个事,桃枝也觉得奇怪:“奴婢也以为二爷会不同意,毕竟这么晚了, 一个尚未娶妻的世家公子, 要求见还未出阁的姐儿您, 若是传了出去,可能对姐儿您也有影响。”   再说顾德珉一直都很重视女儿的名声问题,以前顾云芝多看了两眼蔺绍安,都被顾德珉叫进书房里说了很多话。   桃枝还有许多话不敢全部透露给顾云瑶听。   就算之前二爷和谢家公子有了约定,也只是口头上的约定,并未签字画押,若想反悔,二爷也有可能会做得出来。   顾云瑶想了片刻,还是先去见见父亲再说。   没想到她想见顾德珉,顾德珉也同样在等着她。   刚走出文舒斋不远,遥遥地,看到有个家仆打着灯笼跟在顾德珉的身后,朦胧的光晕将他的脸容只照亮了半边,还有半张脸埋在阴影当中。   “你来的正好,为父正要找你。”顾德珉示意她去屋里说话。   两个人先回了文舒斋的顾云瑶的书房里。   顾德珉负手而立,站在书房的正中央,其余的下人全部被屏退到屋外去了。   他忽然面色凝重,折过身来就抓住她的肩说话。   顾云瑶头一次看到她爹这样,说实话有点被顾德珉吓到了。他的动作太过突然,还有点猛烈,把顾云瑶的双肩都抓得有点疼了。   顾云瑶也跟着皱起眉,望着她的父亲,神色十分的痛苦。因为已经预料到接下来她父亲想要和她说什么话,交代什么事。   谢钰考中状元了,他今天晚上来,可能就是刚从谢师宴回来,因为顾钧祁也去拜谢自己在会试上点他名的恩师了,只不过顾钧祁的恩师和谢钰的恩师不是一个人。顾钧祁也是刚从外面回来没多久,如今大房那边的人都还没睡着,都在为顾钧祁能高中榜眼而高兴不已。   白天的时候已经又放过了炮仗,肖氏一路欢欢喜喜地把顾钧祁送出门,如今窗外似乎还飘进来一股白日燃放的炮仗味。   顾云瑶的鼻尖有点发涩,眼睛也有点酸胀。   顾德珉狠狠抓住她的肩,成败就在今日一举。   之前谢钰登门拜会,和他之间做了口头约定,但那是建立在顾云瑶被人掳走,没能回来的前情之上。如今顾云瑶回来了,不仅回来了,她很可能被皇上相中,他们顾府因此有可能真的要出一位皇后娘娘了。   只要太子顺利登基,只要顾云瑶真的成为太子妃。顾德珉可以不计前嫌,不在乎以前的任何事,顾德珉知道,他的这个女儿性情比较刚烈,若是真的被人夺走了清白,一定不会像如今这般过得这么踏实。   他之前收到过谢钰的书信,还惦记着一旦高中状元,一定要把顾云瑶许配给他的事。顾德珉也有点发愁,在想该怎么和谢钰去说,以后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朝官员,若是谢钰有好的觉悟,没准官职爬得要比他快。几年下来了,顾德珉还是正四品官员。大爷至少升了官,他还是原封不动。   谢钰才华好,说不定也有机会进入内阁。顾德珉不敢轻易得罪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正在愁这件事该怎么交代,谢钰居然主动登门拜访了,指名要见顾云瑶。一开始顾德珉不想同意,反过来一想,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望着顾云瑶,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说道:“瑶儿,你上次说得对,你的祖母若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万一她驾鹤仙逝了,我和你的大伯就得从官场上面退下来了。朝野之事和天下一样,风云变幻得太快了,在家丁忧三年,三年之后再回去复任,到时候就为时已晚了。”   三言两语当中,顾云瑶已经听明白顾德珉的意思,就是叫她除了做太子妃一个选择之外,和任何一个男人都要划清界限。而顾德珉一直担忧的事情——老太太可能会走,这件事随时都会发生,他必须要在朝野当中,在皇宫当中安排一个属于自己的眼线。   顾云瑶笑了笑,把他的手慢慢拂开。若是祖母还清醒着,绝对不会强迫她做不喜欢的事情。   会让她做不喜欢的事情的人,只有顾德珉。   顾德珉好像有点魔怔了,一旦想到可能有机会进入内阁当中,他就变得无比的渴望,什么想法全都写在了脸上。   顾云瑶瞧着他的脸,觉得他这副贪欲权势的模样,真是滑稽可笑。还自诩什么清流党的官员,不过是也喜欢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当朝真正为民造福的好官,在她的眼中,只有像谢钰那样的人物才能够担当。   顾德珉看到自己的女儿,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扒开,唇边带了若有似无的笑,好像在嘲讽他。他的心瞬间跌落谷底。   顾云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轻描淡写的,压根不把他放在心上,放在眼里。   她笑一笑,勾唇说道:“父亲,和谢公子的事情,我会说清楚,但那不是为了你。你不配。”   “……”   他不配?   不是为了他?   难道还想说是为了自己,为了纪凉州?   纪凉州考中探花的事情,顾德珉也没和顾云瑶说,他以为她知道,榜单早就在几日前被张贴出来。   纪凉州只是考中探花而已,难道她还想嫁给探花郎不成?   顾德珉无语了半天,伸手指着她,想叫她回来,顾云瑶已经走出书房很远很远,转过身就看不见人影了。院子里面只有屋檐在地面落下的影子,空荡荡的好像说一句话都不会有回音。顾德珉悬在半空中,想伸手抓她回来的手,终于还是不甘心地放下了。   桃枝打着灯笼跟在她的身后,两个人从文舒斋里面出来,刚刚在书房外听到顾德珉激动的声音,桃枝难免有点担心,怕小姐有受了什么委屈,顾云瑶出来之后一路沉默,在屋里面和二爷两个人到底聊了什么,桃枝也很想知道。   但她不便多问主子间的事,只能一路担忧地跟在她后面。   很快两个人一起到了影壁前,顾府的门口果然停了一辆马车。顾云瑶认得这辆马车,在今生第一次相遇,谢钰远隔千里之外来到京城所乘的马车,就是这辆。   每次遇到与谢钰相关的事情,顾云瑶就会回想起很多前世往事,回想起谢钰对她好的点点滴滴。   马车上有个小铜钩,车帘用宝蓝色所做,那车帘已经被撩开了,用小铜钩斜斜地钩出了一条缝。   一眼看过去,丁一也提着灯笼,正站在马车的一边。看到这位顾家二小姐竟然真的肯来赴约,肯出来见一面,原本还觉得她很薄情寡义的心情,瞬间消融了大半。但丁一也不想原谅她,每一次顾云瑶出现时,在她见到他们家公子时,都会流露出一种让人困惑的表情。   好像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前世今生,在茫茫人海里,终于再次寻见了彼此的那种表情。   恋恋不舍、意味深长,又饱含心酸难忍,刻意掩饰。   就是这种表情,让他们家的少爷产生了误会。误以为顾家的二小姐,也对他情意深重,一眼万年。   原本只是想远远地看着就好,知道他过得好了以后就好,顾云瑶不打算今生再与哥哥有所牵扯。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当真正见到他人时,心里的那股冲动,根本忍耐不了。   她怕告诉他他真正的身份,怕他选择了和前世一样的路,要回到顾府里面认祖归宗,万一他回来了,又和前世是一样的结局怎么办?   梁世帆的事情让她的心里忐忑难安,原先是苏英手下的梁世帆,最终还是又步上了回到宫里,讨好贵人,平步青云这样的道路。   顾云瑶一直在想办法,想要扭转乾坤,让今生变得和前世不一样。   她想要谢钰长命百岁,好好活着。为此可能不能再认他做哥哥,不能再待在他的身边。谢钰也曾经说过,做一件事时,有得也必有失。   当得知他高中状元以后,顾云瑶比谁都要高兴,真的很想立即跑到他的身边,去恭贺他一声,但是这样的心情,又不能被他知道。他们今生本不应该有所交汇,是顾云瑶一时没忍住,在人群里面多看了他两眼。   恍如隔世一般,顾云瑶微微一怔。想把情绪都收敛起来。在此时分,她看到从车帘里伸出一只手,还是那只漂亮的从文的右手,以前教过她如何正确地握毛笔。   随即露出了谢钰的手臂,他生得宽肩长臂,静坐在那里,半截身子几乎都融于暗影之下。   顾云瑶看不清楚他什么表情,只是这么多年来,谢钰的习惯依然不变,喜欢在身边准备几本好书,随时随地翻阅。此刻他的身边,摆着一本蓝皮封面的书,正是《论语》。书封很整洁,页脚没有丝毫的卷翘。他这个人便是如此,很珍爱身边的人物事物。   顾云瑶忽然皱着眉,不忍再看了。于是埋下头,然后听到了谢钰说话的声音,轻轻的三个字,语声温柔,敲在她的心尖上。 第217章   “你来了。”谢钰坐在里面, 声音温文尔雅。只是这般简单的三个字, 让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坐在院子里,正在温书, 阳光很静谧, 仿佛等了很久,看到她总算是从老太太那里请过安以后来了,语声很温柔地说话,也是这三个字:“你来了。”   好像他一直在等她,等了很久。   从前世等到了今生。   顾云瑶的心顿时就像被撕裂了一样。   太难受了, 她变得哑然失语。   而且谢钰的声音很不对劲, 顾云瑶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甚至是怕再和他说话。   丁一在旁边忍着痛看了她一眼,憋了半天终于说道:“都怪你, 什么大家闺秀的小姐, 什么出生名门,若不是当初我家公子帮了你,你会从东厂的爪牙里脱身吗?你就是这样知恩图报的吗?若是你真的对我们家公子无意, 为什么屡次三番要与他这般的亲近?做什么男子打扮,过来见什么我家公子?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家公子他……他会变成这样吗?”   丁一一边说, 一边快要哭了的表情。   桃枝在后面听了就觉得愤慨, 嘴角微抽, 她立即也愤愤道:“你这小书童,怎的说话呢?我家小姐做男子打扮,又不是为了故意接近你们家公子。”她之前还想过要撮合谢家公子和她们家姐儿,为此不惜骗了纪大人。但看顾云瑶的态度,已经不太可能了。而且这个小书童说话,用得着这样的语气吗?   桃枝一直护主心切,赶紧拉了拉顾云瑶的衣袖:“姐儿,不用和他们多语了,我们还是先回府里去吧。这大半夜的,如此迫不及待地来见我们家小姐,也不知道是谁更加不知羞一点。还说是我们家小姐先勾引人了,分明是你们家死缠烂打,念念不忘。”   丁一被她气得脸红脖子粗,扔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就想叫马夫赶紧调转车头离开。   车厢里的人先开口说话,叫了他的名字:“丁一。”   丁一知道,他们家少爷又想叫他闭嘴。他再有诸多不满,也只好不再说了。可他就是着急,情不自禁地想要数落她们一番。   其实看顾家二小姐的模样,好像也很不好受。他就是不懂,既然顾云瑶对他们家公子无意,为何总要露出这副受伤的样子。好像被抛弃的人是她才对。   谢钰沉稳的声音渐渐传来:“我想单独和她说说话……”   “少爷你……”丁一一脸窘迫,被顾家小姐身边的丫鬟说到这个份上了,他竟然还迷途不返。瞪了她们两人一眼,只好作罢。   本该是一个高兴的日子,谢钰考中状元了,两日之后的状元游街,将会是一番空前绝后的场面,到时候满街都是人,谢钰的面相生得又这样俊朗,是一个翩翩佳公子,一定有许多人趋之若鹜地想与他结交,想把自家的女孩儿嫁给他。   顾云瑶有许多话想要对他说,比如恭喜他,比如就知道他一定会做到,比如果然他的才学好,连皇上都喜欢。顾云瑶深吸一口气,登上马车。桃枝在后面还想拦她,她回头莞尔一笑,说:“不要紧的,我也想和谢公子说一些话,谢公子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欠他的。”   桃枝也只好咬咬牙闭了嘴。   由于顾云瑶要和谢钰说话,她跟丁一两个人只好离马车远一点,站在顾府门口附近,两个人双双打着灯笼,互相瞪视对方。   车夫为了避嫌,也离开了马车。   月色正浓,借着月光,顾云瑶一登上马车,终于看清楚谢钰的脸。   他正靠着坐垫闭目养神,察觉到她登上车来的声音,双眼终于慢慢地睁开。然后顾云瑶看到他眼里的那股迷离,眉目间的俊朗,还有一股忧愁与阴郁。   突然之间他就离她很近了,同时车帘落下,顾云瑶心里一惊,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身子不小心碰到了那个小铜钩,让车帘不小心散了下来。   她看到谢钰眉间的那道印子,一如往常,还是那样的深,谢钰的脸离她越来越近了,顾云瑶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两个人还未说话,气息已经开始乱了。很快他的双眼就在咫尺之间。顾云瑶一抬头,好像就能碰到他的额头。   谢钰的额头饱满,从小别人就说他会是个聪明人,但聪明人也有糊涂的时候,也有不想醒的时候。就在顾云瑶有点措手不及的时候,谢钰伸手,手指正好钩缠住了她的头发。   缕缕发丝在他的指尖滑过,顾云瑶被他这一动作震得双肩剧烈一颤。   他察觉到了,觉得她好像在怕他,又或者在担忧什么。谢钰想要收手,却感觉有点来不及了,唇瓣慢慢地凑近了她的耳边。   顾云瑶仓促之间,赶紧伸手推了推他。那双手正好按在他的胸膛,紧实的触感,她还记得这个感受,小时候时常坐在他的怀里,背靠在他的胸膛,他就像是一座宽厚的大山,永远都在保护她。   鼻尖忽然闻到一股味道,是酒味。只有在他凑近的时候,会越来越浓烈。   顾云瑶愣了一下,哥哥明明就不擅长喝酒,前世的时候每次在酒宴上面,他顶多能喝一小杯。如今这样,得喝了多少?   再看他的时候,发现谢钰的脸上绯红,眼神也越来越迷离了。   难怪今日的他,行事作风如此反常,原来是醉了。   顾云瑶很清楚这样下去不行,想下马车叫桃枝回去,到厨房里弄一碗醒酒汤过来。谢钰突然伸手,她的腰就被轻轻地抱了过去。   他的额头陷在她的颈窝里,身子滚烫,好像随时会把她压下来,吐纳出的气息离颈窝也越来越近了。顾云瑶吓得把他狠狠推开,差点脱口而出告诉他真相。   他们两个根本不可能在一起,这是有违天伦的事情。   她是他的妹妹,他不能对她动情。   话到嘴边,顾云瑶拼命地压制下去,谢钰也因此后背狠狠地在车壁内一撞,发出了很大的动静。   桃枝和丁一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听到此番动静,两个人对视一眼,都赶紧拎着灯笼跑了过来。   丁一的脚步更快,一马当先掀开车帘一看,顾云瑶坐在里面,竟然有点衣衫不整。她在匆忙整理衣襟,看到有人来了,脸容一僵,快速地跳下马车。   丁一愣在原地,桃枝也是,看到这个场景,月光之下,她的脸色都吓得发白了。   没想到谢钰在马车里差点就……   顾云瑶已经走远了,桃枝想留在原地骂一骂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又担心他们家姐儿想不开,赶紧追了上去。   丁一还愣在原地,许久才把目光转向了车厢内。在谢钰的后脑勺狠狠一撞车壁以后,他就昏睡了过去。丁一怕他有个三长两短,赶紧登上了马车探他的鼻息。   顾云瑶走出很久,才发觉脖颈里凉凉一片,伸手一摸,竟是有水的痕迹。   方才谢钰埋着头在她的颈窝,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分不清楚染湿了衣襟的,究竟是谢钰的眼泪,还是他吐息间凝结出的水汽。   还处在心惊胆战中,根本没法想象,谢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用情如此之深?如果不是他今天喝醉了,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谢钰原来对她有这么大胆的想法。   刚刚是一个好时机,可以告诉他他们两个人之间真正的关系,是兄妹,虽然不是同一个母亲,但是同一个父亲。   隐瞒了这么久,在他用情至深的时候,突然再告诉他,顾云瑶发现自己做不到,太残忍了。那样对谢钰,实在太残忍了。   桃枝已经追了上来,刚刚的事情,只有他们几个人看见了。还好没有其他家仆知道。她还没走近,看到顾云瑶站在月光下的小径里,双肩在发抖,以为刚刚的事情对她的打击太大了,赶紧走到身旁,握住顾云瑶的手:“姐儿,都怪奴婢,没有及时拦住您。平时看谢公子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公子,没想到,竟也和当初那个杜齐修一样,是个贪恋美色的纨绔子弟!”   桃枝想随她说说话,让她发泄发泄也好,谁知顾云瑶立即说道:“他不是纨绔子弟。他是我此生……最敬重的人。”   桃枝想不通,为什么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还要为谢钰做解释?   他差点就……差点就把顾云瑶给……   想到这里,桃枝就深深地自责,两次守在附近,两次都差点害得小姐受辱。   顾云瑶明白,这件事要想解释起来很麻烦,她也不想做太多的解释,有些人大概也不会相信那些话,就像当初她说了六皇子楚荀是一个厉害人物之后,大家都把这句话当成了一个笑话。   ……   两日时间很快过去,宫里头如期而至派人来接她,这次楚欢动了真格,说是要溜出宫去看看,就一定要看。   顾云瑶被接入宫时,她已是等了很久,做了充足的准备,如今的梁世帆,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变得更加不一样了。   顾云瑶看到梁世帆,他正低眉顺目地为楚欢奉茶,一会儿主动地站到楚欢的身后,替她捶捶背、捏捏肩,还拿着小木槌,跪下来给她捶腿。 第218章   顾云瑶终于知道, 梁世帆是如何讨楚欢欢心。   他跪在地上, 小心翼翼地用小木槌敲打着楚欢的腿,不时从公主的口中传出一阵阵的笑语,笑得很清脆。   她的面容很稚嫩, 一张鹅蛋脸, 眉眼中有皇上的和善,也有皇后的雍容。   这么一个公主,生得乖巧可爱,很玲珑的样子,性情却是娇纵蛮横。唯有一点纯真的地方就是, 听到宫外一些没有接触过的见闻时, 露出了特别天真无邪的模样。   顾云瑶每回看到她的脸, 都会想起谢钰。前世的时候,这个众星捧月的公主对皇上说过, 她要嫁给当世最有才华的男子。而当时连中三元的谢钰, 无疑成了最有才华的男子,为皇上所喜欢,也为她喜欢。   为此皇上不惜经常召谢钰入宫, 要他陪他下下棋,谢钰回来以后就说,和公主又遇上了。   那时候顾云瑶只觉得是巧合,如今不会这么想了, 可能是皇上和公主一起, 故意安排。   楚欢长得不差, 哪怕是顾云瑶前世今生印象里见过的人,她的容貌都是数一数二无可挑剔的。   但是谢钰对楚欢没有那个想法,从来都没有,当初顾德珉劝了很久,和如今劝她的口气差不多。   做了驸马以后,他们顾家也会是皇亲国戚,皇上也会更中意谢钰这个年轻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谢钰的做法依然是回绝了。   那时候顾云瑶没见过楚欢,若是见过,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这么一个精致漂亮的人,为了得到谢钰的心,绞尽脑汁,做了不少和她性情不一样的事,谢钰居然对她不会动心。   但是发生了前两天的事以后,顾云瑶心里慢慢生出一股古怪的想法。   谢钰曾经对她做过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不断闪现。   她以前年纪小,只觉得那是宠爱,是对妹妹的照顾。因为从来没有至亲的女孩儿待在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妹妹以后,他很欢喜。   但是现在,顾云瑶产生了一种很可怕的想法——也许谢钰前世对她就已经产生了那种古怪的感觉?   也许谢钰真的一直都没把她当做妹妹看?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   这和告诉他真正的身份已经无关了,他的整个心里藏的可能都是她。   顾云瑶为了这个想法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不然该如何解释那时候她明明要嫁给齐国公家的三公子了,却临时发生了顾云芝与三公子先见到了一面,两个人相约私奔的丑事?   若非没有人从中安排,他们两个人根本没可能见到彼此!   这些困惑闪过她的脑海,牵动着她的心。看似很不真实,但是许多线索一一都对上了。   顾云瑶正在回想,脚面突然被人拿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低眉一看,不知何时开始,梁世帆从楚欢的面前跪到了她的眼前。   她赶紧拿脚在他怀里踢了踢,他还是握得很紧。   这双脚再次到他的手里,好似一件令人赏心悦目的珍玩,特别的柔若无骨,还有小巧玲珑。   见他这么无赖,顾云瑶只好把脸转向楚欢的方向。   原是楚欢一时被伺候得很舒服,也想让顾云瑶尝尝这番曼妙不可言的滋味。   梁世帆正半蹲着身体,只感觉身体里被隐藏的最原始的冲动,之前的那股兴奋又统统回来了。   她的小脚被抓在他的手心里,一动不能动弹,稍稍用劲想要移动,他就能把她掐得更紧。   梁世帆的眉梢往上一扬,正着脸容说话:“奴才瞧着顾家小姐的筋骨有些僵硬,便想着要替小姐松松骨,要去掉鞋袜。”随即把脸转向了楚欢,“还请公主殿下原谅。”   “本公主允了。”楚欢着重交代,“一定要伺候得舒服一点。”   顾云瑶察觉到了他下一刻要做什么,赶紧用劲踢了踢,同时开口拒绝:“民女并未有不舒服的感觉。”   但是为时已晚,得了楚欢令的梁世帆,已经将她一只脚的鞋袜全部除尽。   “怕什么,”楚欢笑了笑,“他不过是个太监而已,在宫里头,这些阉人就是专门伺候我们这些主子的。”说完以后她示意顾云瑶,就算是把脚踩在他的脸上,他也会乐意,也会觉得香。   顾云瑶难以想象这位公主,每天就是过着这样奢靡的生活,想法居然也这样的荒诞不羁,那模样,仿佛可以随时挑逗一些小太监,反正他们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很有可能,楚欢很喜欢别人对她的那种求而不得的快感。   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文玉公主,在民间与朝臣当中,争议声很大。她有点接受不了。   很快就觉得脚心酥酥麻麻一阵。低头一看,梁世帆手心里还托着她的脚掌。他低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只手按在她的脚腕,慢慢地揉了起来。顾云瑶吓得再次把脚往他怀里用力一踢,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居然踢开了。   梁世帆的身子往后一仰,她趁机捡了地上的鞋袜,重新穿起来。   楚欢笑她:“你连一个小太监都怕?他根本就是一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如何知道情/欲这种东西?”   梁世帆忙跪在地上,顺着她的话说:“公主殿下教训的极是,奴才就是一个废物,一条被阉掉的狗,只会汪汪地吠。”说着,还模仿了几声狗叫。   楚欢被他逗得开怀大笑,只有顾云瑶心事重重,听他这么说,再看他满脸洋溢的笑,反而觉得他这个人当真是可怕。   今日怕错过了状元游街的场面,早早地,楚欢便派人把她接了过来。她方才的慌乱让楚欢瞧到了有意思的画面,顺杆闲话,又聊到了顾府里面的家事,关于榜眼郎顾钧祁的一些事情。   顾云瑶在来的路上,已经感觉到很热闹了。听说前两日就该金殿传胪,紧着就是状元游街,只不过隆宝帝身体不适,临时把日子给推后了。正好今日是一个良辰吉日,已经由钦天监还有凌霄道人都算过了时辰,她如今随楚欢坐在寿宁宫里,仿佛都能听到远方传来的鸣赞声。   很快就知道了梁世帆的主意,他在退下去做详细准备的时候,顾云瑶抓紧最后的机会,赶紧和楚欢道:“殿下,民女曾经见过梁世帆,他非殿下如今所见的那般乖顺的性情,是一个谎话连篇、阴险狡诈的人,还望殿下明鉴,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当。”   楚欢觉得有点意思,梁世帆不像她见到的那样乖顺?   还是一个谎话连篇、阴险狡诈的小人?   更重要的是,原来顾云瑶和梁世帆在民间见过。   楚欢立即来了兴致,要她把这个故事好好说一说,决定听了以后再做打算。   顾云瑶便知道楚欢想要了解实情,时间紧迫,不便多说什么,尤其是梁世帆跟着苏英的时候,两个人合谋把她从顾府里面掳走,软禁了整整四五天的时间,这种事还不能乱传。   当时顾府怕事情闹大,对外传的都是她身体虚弱,再次生病,在府里修养着,也没人觉得稀奇,本来顾云瑶从小体弱多病,连忠顺侯府那边,蔺老太太也被骗了过去。   顾云瑶想了想,只能临时编了一个故事:“以前他骗过我一块玉佩,玉佩价值连城,那时候他谎称自己是算命先生,我因着要找人,便信了他的坑蒙拐骗,那玉佩事到如今要也要不回来了,如今也不知道身处何处,兴许已经被他典当了。”   顾云瑶从小到大,跟着惠姨娘学到了不少本事。首先就是示弱,必要的时候可以双目里蓄出一点泪水,看起来楚楚可怜多了,也更容易博得别人的同情。   楚欢看她不似作伪的样子,是真的很难受,很委屈。且她第一次在寿宁宫里看到梁世帆时,确实一副震惊的面孔。当时楚欢就觉得奇怪,两人明显认识。   再者,顾云瑶也没必要诓骗她,那样不会有什么好处。   楚欢皱起眉头,略有点同情起她来。顾云瑶示弱的时候,鼻尖也有点发红,楚欢从侧面瞧着低垂眉眼的她,竟是被这幅怪可怜心酸模样搅得有点烦心。   以前她都没有朋友,谁见了她都怕,好不容易求父皇找了一个手帕交过来,说不定这个人以后还是她的太子妃嫂嫂,想好好珍惜一下,楚欢立即横眉说道:“若是那奴才,当真骗过你一枚玉佩,我便叫他吐出十枚来。”   正说着话,不及梁世帆从殿门之外回来了,手里呈着托盘。这次的事情是他出的主意,楚欢也信任他,让他一手包办。   顾云瑶注意到,托盘里面放着的是小太监穿的衣服,仅有一件,立即把前因后果全都想明白了。   ……   虽说楚欢很同情她,出宫的计划依然不变。远处的鸣赞声慢慢弱了,可能是金殿传胪已经结束,接着人们就要从午门走过,要到宫外去。   楚欢找来几个小宫女,进内殿里开始换衣服,那些宫女知道她想做什么,因为是公主殿下,都不敢违背她。   一帮人簇拥着她进去,只剩下顾云瑶和梁世帆两个人在偏殿里。   原本低眉顺目笑着的梁世帆,忽然变了一副面孔,就如晨曦的光辉,突然被乌云罩住,他脸色阴沉地步步逼近,顾云瑶被他这骇人的眼神所摄,也从椅子上站起来。   梁世帆欺近了她,似乎有点高高在上地看着她,阴冷一笑:“刚刚你说,我诓骗了你一枚玉佩?”   顾云瑶咬咬牙,这里是在皇宫,就在公主殿下的眼皮子底下,若是梁世帆当真敢做出什么有辱她的事情来,正中她的下怀,就让楚欢看到他的另一面更好。   这是一个怪物,不得不除掉的毒瘤。   在前世的时候,他的位置,爬得比阎钰山还要快。   虽然有作为干爹的阎钰山当他背后的靠山,帮助了他不少,但更重要的是,他这个人本身就阴险狡猾、诡计多端。   放任他不管,只会残害苍生,遗臭万年。   顾云瑶笑了,笑过以后,反而不畏惧他的阴鸷般的眼神,语声讥讽地说道:“你和苏大副将欠我的事情,还没还回来,以为我真的不会拿你们怎么样?今日你献计帮助公主出宫,为的就是讨公主欢心,可你也知道,这是一场赌局,若是公主在外面受了什么危险,你的小命也就保不了了,凭你的本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甚至都不是苏英的对手。”   “你想说纪凉州吗?”梁世帆冷冷开口。   话语里面都要带上纪凉州的名字,当真是情意深重,你侬我侬。可惜,也就最近有好日子过了。   不过梁世帆还是震惊了一下,没想到顾云瑶居然知道! 第219章   顾云瑶居然提到了苏英的名字。   梁世帆觉得不可思议。   甚至, 还听到她说出了阎钰山的名字。竟然还知道, 他已经认阎钰山做……   顾云瑶道:“认阎钰山做干爹,这件事,苏英当真允许了吗?我记得苏英是神机营副将, 更是定南侯爷, 一直都不屑与阉党同流合污。”   皇上一直都想让苏英的妹妹和忠顺侯府小世子联姻,也就是让苏婉嫁给她的表哥。其实为了什么事情,大家都能想明白。   苏英此生最痛恨的人,就是阎钰山了。   梁世帆会叛变倒戈向阎钰山,当然是在苏英不知情的情况下。   他嘴角渐渐地不笑了, 略略听着, 好像事不关己。   “所以呢?”那般的轻描淡写, 那般的无所畏惧。   自从梁世帆的生母死了以后,他已经天不怕地不怕了, 没有家人的陪伴, 没有亲友愿意收留,天下之大,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立身之所, 顾云瑶想看到他知难而退的样子,那根本不可能。   原以为今生今世不会再有任何牵挂了,而她居然在六年之后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的面容虽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却也已经不再像当年那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哪怕当初他一身脏兮兮地出现在她与她的家人面前, 顾云瑶都没有嫌弃过。甚至掏出了手帕, 擦在他的脸上。   但是现在,她的目光盯着他的脸,很厌弃,很憎恶,这个眼神落在他的身上,有多么冰冷,就让他有多么的寂寞。   梁世帆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垂眸说道:“若是公主有个什么闪失,我自当会赔命,你也别想脱身,同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若是死了,你也得跟着一起陪葬。毕竟这次要掩护公主出宫的人,可是顾二小姐你。”   顾云瑶冷冷一笑,望着他,准备开口说话。楚欢却突然换完衣服出来,梁世帆迅速地将她放开。   楚欢略微察觉出什么,却因为将要出宫的喜悦,冲淡了她的疑虑。   小太监的衣服在身上,大小正好合适,楚欢转了一圈,问顾云瑶能不能看出她是女儿身。还问其他的宫女如何。   那些宫女不敢不答,都齐声说好。只有顾云瑶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   大街上,新科状元还有榜眼、探花三人正在游街,为首的就是状元郎,一帮人浩浩荡荡地簇拥着他们,果然人山人海,到处都水泄不通。   听说今次的状元郎生得好面貌,不少女儿家也纷纷出来一探究竟。不仅是他,人们发现榜眼年纪轻轻,探花郎生得模样更是英俊。   三个人都是人中龙凤一般的人物。   人潮拥挤,好多女孩儿因为看不清状元郎的风采,在院墙上放了长梯子。她们一个个挤在墙头,有人在底下帮忙扶着,终于见到了三鼎甲,看到他们三人都生得英俊潇洒,站在最上面捂着嘴在笑。   楚欢跟着顾云瑶的身旁,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寸步难行,她们两人生得又娇小,顾云瑶怕人群会把她们冲散了,赶紧握住楚欢的手让她不要走远。   梁世帆就跟在她们二人的身后。   出宫的过程很顺利,身为公主,楚欢身边备了许多牙牌。近段时日,顾云瑶出入皇宫十分频繁,一些专守皇城大门的侍卫们已经识得她。没有多问,就把三个人一起放行出去,想着这位顾府的千金当真获得了皇家的青睐,一定不能多加得罪,说不定就是将来宫中地位斐然的娘娘,公主殿下也器重她,经常派小太监接送她出入内皇宫。   顾云瑶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她还期望着侍卫们能发现什么端倪,能把楚欢给拦下。别人一见她的模样,还以为是年纪尚小的小太监,生得细皮嫩肉,没有发育完全。   出了宫以后,她和梁世帆,先后在马车内把衣服换了。   如今两个人做着普通百姓的布衣装扮。   浩浩荡荡地,有一群人拥着一甲三人过来了,顾云瑶一眼看到了谢钰,他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袍,戴着金花乌纱帽,脊背挺直着,看起来很温文尔雅。日光照在他的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光。他座下的马也是威风凛凛,红棕色的马儿,品相极好。   街边有杏花,一色的白几乎开满了枝头,岸边还有人在高唱:“状元来了,状元来了!”   谢钰的身上披红挂彩,骑马游街的样子,很是威风。   锣鼓声喧天当中,身边有衙役在为他们开路,高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   顾云瑶本来想远远地看一眼,前两日夜晚发生的事情,太尴尬了。她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谢钰。可今日的场面,如此的热闹,她又不想错过。   原本以为谢钰会骑着马,匆匆走过,根本看不见她。却不想顾云瑶抬眸的一瞬间,与他的视线一撞。两个人四目相对,谢钰竟然一眼就在人群中寻到了她。   顾云瑶愣了半天,他的目光停了下来,马蹄还在往前走。楚欢刚刚看到状元郎的英姿,果真是俊朗不凡,心里一时欢喜得很,拉着她的手拼命地追上去。   顾云瑶感觉自己的脚已经不听使唤了,人潮拼命的拥挤之下,她差点和楚欢被人流冲散。伸手往前抓了抓,终于好像又握住了谁的手。正当高兴的时候,抬眸一看,那个人已经把她拉到了身边,顾云瑶顿时发现牵住的不是楚欢,而是梁世帆。   他把她的手指扣得紧紧的,带着阴冷的面孔。在追赶的过程当中,楚欢已经看不见人影了。顾云瑶被他捏得极痛,谢钰的马已经慢慢地从他们的眼前走过去,她赶紧又去看一甲的榜眼郎,喊了一声顾钧祁的名字,想引起他的注意。   突然有道目光刺了过来,顾云瑶还被梁世帆掐住手,那个人高坐在马背上,同样的披红挂彩。   顾云瑶看到对方以后就是一愣,对方眉目英俊,仪表与气质不凡,四目相对时,他漆黑的眼眸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梁世帆与她紧紧相扣的手。   顾云瑶只觉得不敢相信,居然是纪凉州!   ……   顾云瑶站在人群里面,想再次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己眼睛看花了。   在谢钰身侧不远的地方,除了顾钧祁之外,纪凉州正坐在马背上面,高大的身影,英俊的眉眼,似乎离人世间很遥远。他的眼瞳很特别,点漆如墨,好像冷冷的、淡淡的没有感情,只叫人看了一眼,就印象深刻,再难以忘记。   除了他之外,不会再有其他人。果然是纪大人没错。   顾云瑶愣了片刻。   纪凉州怎么会在这里?   依照他的打扮,应该是三鼎甲之一……难道,顾云瑶被心中慢慢呈现的答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也明显是看到她了,双目一度地落在他们的身上。   人群里喧哗声一片,许多人都在看这份热闹,人头攒动当中,纪凉州的眼睛一直在搜寻他们的身影,但是很快,梁世帆就已经把她牵往更密集的人群里。   他的面色紧紧一绷!   有道声音在心内喧嚣。   周围的人潮似乎都开始模糊了。天与地之间,唯独剩下他,还有面前的小姑娘,以及紧紧扣住小姑娘不放的梁世帆。   身体腾然而生一股冲动,迫使纪凉州差点从马背上翻身跃下。   身边的顾钧祁离他比较近,他们三个人呈“人”字形在骑马游街,榜眼和探花都跟在状元的身后,不少小姑娘站在人群里面看到他们的眉眼,都会忍不住脸红。   顾钧祁察觉出他的一丝紧张,人声鼎沸,从四面八方涌来,渐渐地已经分辨不出他们去了哪个方向。   “怎么了?”顾钧祁在身边问。他刚刚好像感觉有人在喊他,而且那个声音很熟悉,但当他去找寻声音的主人时,眼前出现的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纪凉州低声说:“你二妹来了。”   “她来了?”顾钧祁听后便四处张望,今日顾云瑶进宫的事情,大房这边也知道。本来还以为顾云瑶会错过这次来看他们骑马游街的机会,没想到她还是来了。但她不应该在宫里吗?   顾钧祁立即想明白前因后果,如果顾云瑶这么快会出宫,说不定那位公主殿下也已经偷偷溜出宫了。   虽然可能只是他的猜测,顾钧祁还是说道:“糟了!要赶紧找到她人。”   顾云瑶被梁世帆牵出很远,在人群里面他也死死不撒手。在密集的人群里面穿梭,行路十分困难,期间撞到了不少人,其中有些彪形大汉,被她这么一撞,带着怒气不经意看了她那么两眼,差点就把她拦下来。   顾云瑶想借题发挥一下,干脆让对方把她拦下来,好引起人群还有纪凉州他们的注意。梁世帆却不给她任何的机会,从怀里摸出几个银锭子,直接把对方给打发了。   很快他们就在另一处密集的地方找到了楚欢。   楚欢怕别人识破她女扮男装的身份,穿了一身粗布衣裳之外,还贴了一对假胡子。人群拥挤,把她的假胡子都挤掉了。楚欢差点被人推搡坐到地上,感觉浑身都酸痛,看到梁世帆才过来,她恨得牙痒痒:“狗奴才,你怎么才知道过来?!”   想罚他,但周围都是人,梁世帆也不方便下跪,楚欢想了片刻之后,还是作罢了,准备看完游街之后回宫再说。   顾云瑶觉得人太多了,怕再和她走散,刚才是侥幸,楚欢没能真的有个什么闪失,若是下一次,情况可不一定能有这么好的结果。   而且她已经不想再和这个诡计多端,不明白到底在谋算着什么的梁世帆独处了。   一旦找到了楚欢,梁世帆抓住她的手便松开。   顾云瑶劝说道:“公主殿下还是请回吧,今日的人真是太多了,万一……”   说到这里,她看到还没尽兴的楚欢,已经将目光重新转向人群里的中央,无暇顾及她说的话。三鼎甲从后面的地方,又慢慢顺着人流骑着马,走了过来。   纪凉州的姿势有点怪异,身子紧绷,面容也是绷住,双腿夹紧着马腹,顾云瑶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紧张的模样,她赶紧伸出手,想要踮起脚尖引起他的注意。瞬间他的目光就直逼了过来,顾云瑶感觉到,他已经看到她了。但是她也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梁世帆站在楚欢的身后,趁她专注望着状元郎等人的身影,伸手就要推向她的后背。   原来他今日跟着楚欢出宫,是为了这件事。   纪凉州就是探花郎,之前她只觉得谢钰和顾钧祁都已经考中了,探花是谁根本不关心,毕竟也不可能是她认识的人,没想到进士及第的第三人居然是纪凉州。   难怪刚刚她听到许多小姑娘都在讨论,说探花郎模样生得如此之俊俏。   如果是纪凉州的话,一定会让许多人眼前一亮。他就是如斯英俊。   顾云瑶赶紧伸出手,想要推开梁世帆,他反手便是触向她的肩膀,目标从楚欢的身上转移到她的身上。   顾云瑶才发现,她上当了。   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梁世帆狠狠将她一推,硬生生从人潮中挤了进去。   周围突然一片哗然声起,顾云瑶趴在地上,抬眸一看,正好在一匹红鬃马的足下。   谢钰正坐在马背上面,看到是她,神色一凝,如同来到了峭壁前,已经来不及悬崖勒马了。   马蹄高高扬起,眼见就要踩在她的身上。 第220章   顾云瑶想躲开已经太晚了。   好多围观的百姓看到这惊险的一幕, 全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顾钧祁想也不想地就要翻身下马, 来不及了,他的额头上都是汗,身边有个人比他的速度还要快。   从马背上翻身跃下, 纪凉州几乎拼尽了毕生所有的力气, 拼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周遭人多,大家都陷入了一片慌乱中。   明明只有几步之遥,但是马蹄的动作比他要快。   顾云瑶眼睁睁看着马蹄踏了过来,不甘心就这么死了,她也奋力地想要移动。   人群里仿佛能看到梁世帆那张得意的脸容, 一片惊呼声中, 她就知道要糟, 才移动了一点,马蹄朝着她的额头踢了过来。   顾云瑶反手就是用手臂挡住前额。   但是身子突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还有一股淡淡的, 若有似无的香味袭来, 顾云瑶认得这个味道,只有纪大人有。分不出是什么香熏出来的味道,很好闻, 很柔和。   睁开眼,纪凉州果然双手撑在上空,用宽厚的肩膀替她挡住了铁蹄的攻击,也撑起了一片天。   最终他……还是赶上了。   顾云瑶惊恐的脸正好映在他的眼瞳里, 他知道, 小姑娘是在担心他, 但只要小姑娘没事就好。   纪凉州的唇角慢慢一勾,忽而从他的嘴边,牵出一抹笑容。   顾云瑶第三次看到他笑。   前两次他的笑,都笑得很无奈,很悲凉,这一次他的笑容,多了一份安心。   他还是过来了,每逢她遇到危险时,都能第一时间出现在她的身边,甚至是毫不犹豫地飞奔而来。   慌乱中,马蹄又在纪凉州的身上狠狠踢了一脚。   顾云瑶看到他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是在忍耐非人能忍受的痛楚,明明已经疼到极致了,纪凉州一点声音都没有。   顾云瑶的脸色一紧,反手也想护住他,却被纪凉州按住不能动。   “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受伤。”   他把她的头摁在怀里,低低的声音在上空响起。   不知怎么回事,顾云瑶突然想起那一次的雨夜,他也说了几乎是一样的话。   什么“我死,你都要活”。顾云瑶从来没想过让他去死,一旦想到他要死的画面,有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纪凉州已经占据了她心里最重要的地方。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顾云瑶蜷在他的怀里,哭得不成样子。   他还在安慰她,抚摸着她的头。也想让她安安心,不要怕。   顾云瑶却哭得更加厉害,眼泪止都止不住。   前世与纪凉州的恩怨早就不在乎了,今生只想伴在他的身边,用余生偿还欠下的所有恩情。   人群里依稀能见到梁世帆负手站在那里。   纪凉州想到刚刚小姑娘和那个人待在一起,想到她突然从人群里被人推了进来,马上就明白,必是梁世帆捣的鬼。   他目呲欲裂地往梁世帆所站之处望去,紧了紧拳头,为了骑马游街,腰间的宝刀没能带过来。   梁世帆阴鸷的眼神也望向这边,带着几乎能撕碎他的锋利。   那一次雨夜被纪凉州逃了,他射出的一支箭居然没能让纪凉州毒发身亡,这一次还想假借顾云瑶之手,夺取纪凉州的性命。   梁世帆已经看出来了,纪凉州对顾云瑶的情愫很不一般,可以豁出性命不惜和苏英敌对,也要将人救出来。   他一个人受了重伤,还可以和二十多个人一起交手,还能做到全身而退。若非不是在这样的境遇下相遇,梁世帆说不定还会敬重他一下。   怪就怪……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被抱在纪凉州怀里的顾云瑶,唯有看到纪凉州的时候,她才能够真情流露,梁世帆很厌弃这种感觉。   怀里一直藏着的帕子热得发烫,上面绣有兰草的图案,当年顾云瑶不小心遗失的物什,被他捡了回去,时刻带着。   他还认得她,她却早已经将他遗忘。   纪凉州晕过去之前,谢钰的马已经被身边的衙役们制住,几个人一起牵住缰绳,防止那匹马还会发疯。顾钧祁也跳下自己的马,前去帮忙。刚刚谢钰为了控制住缰绳,被受到不轻惊吓的红鬃马乱颠了片刻,此刻也忍着胃里的难受,几乎从马上摔下来。   其他人见到如此,赶紧去扶这位皇上钦点的状元郎,都以为他是被马儿折腾坏了,只有谢钰知道怎么回事。   他挥开了其他要来扶他的人,眼睛往前一看,顾云瑶正躺在纪凉州的身下,两个人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几乎是涌上来一股肝肠寸断的感觉,谢钰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几步之遥的距离他走了很久,有几次差点摔在地上。   有人又要去扶他,谢钰仍是说不用,终于来到顾云瑶和纪凉州的面前。   顾云瑶还活着,纪凉州已经疼得昏迷了,他的背上被马蹄踩出好多脚印,慢慢地躺到了她的怀里,顾云瑶抱住他的脑袋,已经泣不成声。   谢钰抿了唇,沉寂片刻,想伸出去摸摸她头的手,最终还是悬在半空,不敢再轻易碰出去分毫。   明明近在眼前,却好像远在天边。   ……   状元游街居然游出了事情,此等消息很快传到隆宝帝那里,他听后大感意外的同时,也很震怒,问群臣们究竟是怎么回事,还立即派锦衣卫前去调查。   如今街市里都在传着这个话,说是皇上亲赐了状元游街的权力,竟是遇到了这等稀奇古怪的事情,可见老天爷也在发怒。   谢钰等人早就没有了游街的心情,剩下的路程谁都没完成,少了探花郎之后,人心惶惶,还有长长的几条街没能走完,不少人待在街道两边翘首以盼,左等右等都没等到状元他们过来。其中就有过来看热闹的顾钧书还有肖氏等人。   家里出了一个榜眼,此等美事已经传得街坊邻里都知道了。大家都相约一起来庆贺,跟着肖氏过来本想瞻仰一下榜眼郎的风光。顺带再看看状元郎还有探花郎。   听说这次新科的一甲三人生得都很俊美,各个年轻有为,大家都生出了无限的向往。   同时肖氏做闺中小姐时的手帕交也过来了,还有一些京中太太圈的人全来了。   他们热热闹闹地站了一排,准备给顾钧祁一个惊喜。哪里想到人没等到,等来了惊吓。   府内有小厮一路跟着一甲三人的方位在人群里移动,得到消息以后立马跑过来禀报了。   肖氏听到小厮说出事了,差点昏了过去,听说出事的人还是他们府内的瑶姐儿,更是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赶紧要过去瞧瞧情况。   顾钧书因为担心他母亲的身体,派人先把他母亲送了回去,其他京中太太圈的人,也都被他吩咐人安排了回去。   走到半途上,顾钧书就遇到了折回来的弟弟顾钧祁。   他慌慌张张地跑上前,没看到顾云瑶他们跟着,急得嗓子都快哑了:“二妹人呢?”   顾钧祁摇摇头。   顾钧书忙抓住他的肩,他原来的志气意满好像都不见了,进士及第、榜眼加身的喜悦也不见了,顾钧书更加慌张,道:“别光摇头啊,二妹到底怎么了,她不是在宫里吗?怎么又出宫了。还……还……我听说她落到马蹄下了,她人好端端的怎么会落到马蹄下呢?是不是被什么人推到马下了?你说话呀,她人呢,我要去找她。”   “不用找了,”顾钧祁说道,“皇上已经派人将他们召去宫里了,她如今在宫里,我随后也要去宫里一趟。”   顾钧祁又补充了一句:“二妹她如今没事,但往后……”   顾云瑶是他和顾钧书两个人从小看到大的妹妹,她小时候还很怕他们,大概是因为顾钧书欺负她太多次了,但那时候,顾钧书也不是不想和她好,也想着要和这位妹妹亲近。她生得那么冰雪可爱,像是一个小面团,笑起来最为可爱。   肖氏时常交代他们两人,一定要把她当成亲妹妹来看,顾钧祁那时候也想着,若是这个妹妹多与他们撒撒娇,平时跟在他们的后面,他一定舍不得她受伤,一定会保护好她。也这么对她说过,可能顾云瑶已经不记得了,可他还记得。   但今日,顾钧祁眼睁睁看着这个妹妹突然落到马下,身为二哥,他竟然无能为力,差点看到她被马蹄踏死。   顾钧书没见到那个画面,只要想到那个场景,顾钧祁的心里狠狠一紧,十分的愧疚。   他失魂落魄了好一会儿,顾钧书从来没见过弟弟露出如此表情,顾钧祁从小有着超脱同龄人的成熟,长辈们都喜欢他,他遇事都能从容自处,今日竟是……   看来情况很严重了。   顾钧书又问道:“往后会怎么样?”   顾钧祁望着他,还是摇了摇头。许久以后才慢慢开口说话:“今日她不是一个人出宫,公主也出来了。”   “哪个公主?”顾钧书的脑子转了转,“文玉公主吗?”   顾钧祁回答:“正是。”   顾钧书的脸容一僵,连他都知道,文玉公主很受皇上和皇后的喜欢。顾云瑶今日竟然是和公主一起出宫,也就是说,她帮公主混了出来?   ……   乾清宫里,当先受到召见的顾云瑶跪在地上,面前坐着两个皇宫里最大的人物。向来喜好和平的隆宝帝,此刻也流露出了生气的神色。旁边坐着的皇后娘娘还处在胆战心惊当中,她都不知道楚欢有这个胆子居然偷偷跑出宫了。   楚欢站在她的身边,先前在宫外游街时马蹄践踏引发的骚乱,她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   当时的她看到顾云瑶不知怎么的就突然冲出人群,可能是被挤出去的,跌倒在状元郎的红鬃马下,差点就要被踩死。   她吓得完全都不能动了。顾云瑶几次提醒过她,外面很危险,说不定会遭遇不测,她依然依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只不过看看一甲三人罢了,哪会真的那么巧合,遇到凶险?   谁想到,这一次就差点闹出了人命。   若不是被挤掉出去的人是顾云瑶,很有可能会是她。   皇后也想到了和她一样的情况,双手发冷,她怒目看向了跪在地上的顾云瑶,她似乎失了生气,两只眼睛哭过了,肿得像两颗核桃,即使如此,也生得极为惊艳,仅仅是跪在那里,露出一截细嫩的白颈,看起来又柔弱,又楚楚可怜。   隆宝还未开口,皇后先说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掩护公主出宫?”   没想到这个时候,楚欢还想替她求情。 第221章   顾云瑶也很意外, 楚欢居然会主动承认错误, 替她求情。   她的目光动了动,正好看到楚欢来到她身边的位置,跪了下来。   座上的两位, 也是惊了一下。   面向皇后娘娘还有隆宝帝, 楚欢郑重地说道:“母后,都是儿臣不好,是儿臣缠着让顾二小姐带我去外面看看,儿臣一直都很想知道,状元游街到底是什么模样, 今日一见, 当真是盛况降临, 不虚此行。都是因为儿臣贪心不足,才害得顾二小姐差点落入马蹄之下而亡。”   听这句话的意思是, 还要怪公主本人吗?   其实皇后也知道, 她的这个女儿无比任性,又古怪刁钻,看上什么东西, 就会想方设法得到。她是公主,众星捧月的小殿下,在宫里头,谁敢不从她?都巴不得想要讨好她。其他的公主还有皇子, 都没有她这样的厚待。   就算是她和皇上两个人, 也都很喜欢她的精灵古怪, 平日里楚欢想要什么,只要在能力范围内,皇上和皇后两个人必然会想办法满足她。   方才皇后也只是在气头上,第一次看到楚欢会为一个人求情,这番话说来,也是条理清晰,落落大方,她感到意外的同时,慢慢地也就不气了。   其实刚刚如果顾云瑶胆敢出口狡辩的话,说不定她会重重罚她。   但是这个小姑娘,浑身都是胆,还有一股真性情,没把责任推卸到公主的身上。可能她也怕皇家的权威,知道这么说了,也不会有任何作用,但皇后娘娘开始越来越欣赏她。原本对顾云瑶的感情,只停留于外表,觉得她生得容姿艳丽、天香国色,如今的感受又不一样了。   隆宝看到皇后已经不气了,其实短暂的时间里,他也想了很多事情,这次事态闹得极大,让他颜面尽失,好在楚欢没有受伤,性命得以无忧,他准备等一下单独把楚欢留下来,和这个女儿好好说一会儿话,劝诫她以后不许再轻易溜出宫了。如果想看状元等人,只要他一声令下,就把状元他们全都从宫外请进来,排排站好,让她一个一个好好看清楚。   如今状元正好就在乾清门外跪着,等下就会受他的觐见,前来面圣。   皇后叹了一口气,转脸看了看隆宝,发现皇上也是和她一个意思。如今宫外沸沸扬扬地在传今日之事,和老天爷发怒有关,皇后想了片刻,估计明日早朝,又要有大批官员,其中肯定有不少言官,要借由今日之事好好向皇上上奏一通,让他不要老忙着炼丹的事情。   其实这也是皇后的意思,她也曾经多次劝解过皇上,让他专心处理朝政,免得那些朝臣总喜欢挑刺,专拣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出来说,依她来看,今日的事情纯属意外,人太多了容易发生踩踏推挤的事故出来,皇后还想着,往后的状元游街,一定要多派些衙门里的人,对围观的百姓们进行疏散。   纪凉州被送到太医院先进行治疗,皇上很重视此次的新科进士们,加派了不少人手去照顾这位探花郎。   在他的心目中,这位探花郎更上了一层楼,读书人能有他如此的傲骨,当真是千里难寻。   隆宝还下了令,务必把人救回来,一定要治好。   顾云瑶跪在地上,隆宝和颜悦色地让他的掌上明珠文玉公主起身,同时也叫她从地上站起来,没想到顾云瑶一动不动地,隆宝帝知她定是有话要说,就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顾云瑶定定地看了座上的皇帝一眼,论起来,这是一个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好机会,看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意思,肯定是误会了这次的事件纯属意外,其实根本就不是意外,全是梁世帆一个人所为。   他人如今也随着谢钰一起,正跪在乾清门外。   顾云瑶赶紧道:“民女是被人推出去的。”   楚欢已经跑到皇后的身边,她们母女两个人正待说些悄悄话,听到顾云瑶这么说,两个人同时一愣,连隆宝帝也怔住了。   想想好像也是,好端端的怎么会从人群里被挤了出去,一开始隆宝和皇后都只以为是人太多了,推推搡搡地分不清谁是谁。但是楚欢也想起来了,立马就道:“确实有点古怪,当时我和礼部侍郎家的小姐,站在后面两排呢,我想跳起来瞧瞧状元郎长什么模样,都瞧不清楚。”   隆宝赶紧道:“说来听听。”   顾云瑶就一五一十把发生的事情全部和盘托出,楚欢听后还有点不敢相信,毕竟之前顾云瑶说过被梁世帆诓骗过一枚玉佩的故事。   她笑了笑,有点无奈:“顾云瑶,你不会是因为他骗了你一枚玉佩,怀恨在心才把过错都归结到他的身上吧?”   顾云瑶便知道楚欢没那么容易相信,她的内心还是倾向于选择自己看到的一面,梁世帆在她的面前很会讨巧作乖,顾云瑶重重地一磕头,裙面就像是一瓣花瓣铺在地上,磕头的声音很响,把皇上和皇后同时骇住。   至少这一刻,他们两个人为了她的这个做法而动容,愿意相信她说的话。   梁世帆很快被人从外面架了进来,他凝眸看了一眼跪在身旁的顾云瑶,等皇上开始问他话以后,才露出了很害怕的样子,说道:“皇上,奴才一直跟在小殿下的身后,怕小殿下走丢了,那就是掉脑袋的事,奴才丝毫不敢怠慢。至于顾家的二小姐,奴才当时眼拙,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只知道她人已经被推了出去,奴才想去拉住她,已经来不及了。”   隆宝皱了皱眉,与皇后对视一眼,回过头又问他:“你这狗奴才,还不肯说实话?”   “皇上,奴才说的都是实话,”他咽了咽唾沫,很可怜,也很害怕受皇上责罚的样子,继续说道,“奴才当时真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人太多了,若是顾二小姐怪奴才没能顾好她,奴才甘愿受罚,可奴才当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掉进去了。等奴才看到的时候,状元的马已经受了惊,奴才也是吓得不轻,就怕顾二小姐有个什么闪失。”   看起来不似作伪的模样,连顾云瑶都要被他这副恐慌害怕的面容给骗了,她咬了咬牙,关键时候只能把苏英也扯进来。楚欢却先说道:“如若不然,屈打成招?”   这是提议要隆宝帝下令动棍子,他也不犹豫,立即命人把梁世帆拉出去先打个几十板子再说。   未免乾清宫内见血,人被拉出去很远的地方,但是一声声响彻天际的惨烈叫声好像还能听到。   再次把梁世帆架进来时,他已经不能走路了,屁股被打烂了一大块,血肉模糊,他的两条腿被拖在地上走。   顾云瑶紧张地看了他一眼,他不是那种会被屈打成招的性情,和纪凉州一样,能忍耐非常人能够忍受的痛楚。   身上有钻心的痛。隆宝帝又问了他一遍:“说实话,礼部侍郎家的小姐,究竟是不是你从人群里推出去?”   梁世帆苦着一张脸,果然如顾云瑶假设的一样,矢口否认:“皇上明鉴,奴才纵是有十个狗胆,也不敢干出这样包天的事来,礼部侍郎家的千金,奴才听公主殿下提及过,很可能就是将来的太子妃娘娘,奴才哪里敢得罪娘娘,奴才以前是做过糊涂事,那也是一时财迷心窍,萌生了贪念,奴才当时看到顾二小姐的玉佩,就想着要把这玉佩弄到手,奴才那时候想给娘治病,没有钱,只能扮作算命先生,到处诓骗他人的钱财。奴才也不知道诓骗的人,就是礼部侍郎家的小姐,更不知道,她很可能就是以后的太子妃娘娘。若是知道,奴才那时候就是打碎了这狗牙,都不敢说一句敢糊弄人的话。”   顾云瑶的脸色一僵,没想到为了让楚欢相信梁世帆不是一个好人,而编造出来的谎话,反而被梁世帆倒过来利用。   且他说的时候,情真意切,还把自己已故的娘亲搬了出来,皇上有惜才之能,觉得他不像是在说假话,竟是被他说得动了恻隐之心。   隆宝一直喜好和平,能用平和的手段化解的事情,就不要大动干戈。方才已经命人赏了梁世帆几十板子,几乎是往死里打,让宫里见血,实属难得,一般的人受不住这样的板子,楚欢看到他这样,也觉得他应该不是在撒谎,赶紧又求父皇不用再问了。   说起来,梁世帆是阎钰山推荐给隆宝的人才,让隆宝安排在楚欢的身边,看到这个女儿成日被这个小太监逗得笑意连连,一时也心软了,就不再过问这样的事。   让人重新把他拖了下去。顾云瑶只能看到他被渐渐架远的身影,一时觉得难以接受。她回眸看向隆宝帝,下定决心就算是触怒了皇帝,都要继续说。   这个时候,外面突然有人进来禀明圣上,说是阎钰山过来了。   隆宝才想起今日的丹炉还没有去好好看看,起身就说:“朕先去炼丹房那里瞧瞧,道人说快要大功告成了,这几日不得轻忽。”   说罢就走了。   皇后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唉声叹气。   ……   乾清门外,谢钰还跪在原处,很快就看到顾云瑶跟着一个公公的身后走了过来。那个公公生得一团和气,白白胖胖,正是经常侍立在皇上身边的何福。   何福把她送过来以后,还未走近,远远儿地,也给谢钰带了话:“皇上说了,今日的事情已经解决了,状元郎且先起来吧,不用跪了。”   顾云瑶低眸,他正好抬头,站在一层层的汉白玉石阶上面,有微风拂过,顾云瑶的裙尾被吹了起来,层层叠叠地如同河面上波涛不断的浮浪。   也好像一双手,慢慢地拂在他的心尖,一遍一遍……   顾云瑶慢慢地走下来,忽然就不敢看他了,谢钰却还在盯着她瞧,同时也已经起身。   何福先走到他的身边,和谢钰说话,问起他接下来要去哪里,是出宫还是先去太医院看看探花郎的情况。   听说人到现在都还在昏迷当中,何福之前和纪凉州有过过节,说起这番话的时候,语声里竟然有点轻快的意思。   不及谢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自知无趣,赶紧闭了嘴。   顾云瑶也走到了他们的身边,把头埋得深深,脑海里还在回想前几晚的事情,谢钰喝醉酒时来找她,不确信与她做的事他还记得几分。   谢钰的话很少,站在她的身边,两个人都不说话。见到她一直都低着头,好像回到了以前在顾府里看到她的情形,从以前开始,知道他的真心以后,她就一直露出这样小心谨慎的动作来,谢钰的内心刺痛了一下,一瞬间露出了失落的神情,却不动声色地收回,没说什么。   很快就走在她的身边,两个人一起前行,日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又把影子投落在地面,他们踩着影子往前走,看着影子又往后在移动。   何福把他们送了一程之后就走了,两个人要先去太医院看看,顾云瑶本想和他分开而行,又不忍心提出这种话来。   谢钰一直跟在她的身侧,不远不近的距离,能感受到他在身边的气息。   顾云瑶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纪凉州的身影,忍不住加快脚步。   突然他停了下来,顾云瑶看到谢钰的影子慢慢离自己远了,也渐渐地停下来。   却不敢回头。   一轮红日在逐渐往下沉,勾勒着他们的身影,顾云瑶就站在前方,谢钰勾了唇,她的背影一览无余地进眼底。   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毫无顾忌地去看。印着她的脚步,走她走过的地方。   顾云瑶感觉自己的心跳声都漏了,没敢回头,不知道此刻哥哥的表情是什么模样,他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又近了,踩在身后的地砖上,周围没有人,风声突然变得大了,在空中怒吼,掀起她的裙摆,也掀起他的衣袂。   在风声里,听到他说话:“前几晚的事情……”她狠狠一怔。 第222章   原来那天晚上的事情, 他全都记得。   顾云瑶怔了一瞬。   谢钰明明是喝醉了, 差点连做出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原来只是她的误会。   那天晚上温热的气息,带着酒醉的浓烈味道, 陷进她的颈窝, 略有些干燥的擦在脖颈里的唇,一切的一切,都不停地在脑海里重现。   但是顾云瑶已经不敢想象下去了,一旦这么联想起来,和前世的记忆混淆在一起, 越发的会认为谢钰其实从很久很久以前的上辈子开始, 就对她……   霍地转过身, 谢钰看到了她突然转头看向自己,眼里晦暗不明, 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副震惊的面孔。风声更大了。   顾云瑶气息逐渐变得乱了,她僵着一双手,努力地想要镇定下来。   可看到谢钰的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时, 记忆中的那个人,只会对她一个人露出笑颜。喜欢穿一身深蓝色的直裰,手里经常捧着一本书,不是四书五经方面的, 就是一些杂谈或者水利河道的书籍。   再次陷入前世的回忆当中无可自拔, 想认不能认的痛楚, 一直纠缠与困扰着顾云瑶的理智。   险些就要和上次在顾府里见到他时一样,脱口叫他一声“哥哥”。   最终顾云瑶还是忍了忍,低眸的瞬间已经变换了一种神态,双手垂在身侧,指尖狠狠地掐着手心肉,也掐醒了她的理智。   顾云瑶施了一礼,当着谢钰的面,慢慢地垂下了头:“多谢谢公子美意,只是今生,无以回报了。只望日后能够念在安好。”   这就是叫他,不要与她再有瓜葛了。   在谢钰的眼底下,顾云瑶的背影越来越遥远,他站在原地不能动弹,手指僵麻。   原本是要两个人一起去太医院看看,谢钰如今已经明白,跟上去不太好,可是刚才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想告诉顾云瑶的是,那晚上的事情,他没有后悔。   ……   太医院与其他一些官署一起设在正阳门处,顾云瑶走了很久才到了太医院,才走进其中的一个院子,就看到好几名太医忙成一团。   顾云瑶见到了其中一个小时候经常在侯府里面帮忙替蔺老太太问诊的老太医,这老太医也见到了她,有点诧异。他们两个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靖王府里,说起来这顾家的二小姐和探花郎之间,真是颇有渊源。   王孙贵胄的事,他觉得少掺合为妙,见到顾云瑶以后,也只是向其他的几位太医们介绍了一下:“这位就是探花郎救下的一位世家小姐,礼部侍郎家的千金。”   听到她是礼部侍郎家的女孩儿,一个个都露出了敬畏的神色,还有人提到了马下救人一事,真是有惊无险。   顾云瑶才知道,纪凉州是真的伤的不轻,好在性命无忧,皇上也吩咐下来,务必要把探花郎医治好。等好了之后,他要重重有赏。   太医院里面每天都很忙碌,顾云瑶来了之后也才了解到,眼前看到的,只是剩下的一部分人,还有一部分人,去后宫里头给陈贵妃诊治了。   陈贵妃十五年前入宫,正好是皇上登基那一年。那时候的她,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上官员家的小姐。不过她的姐姐比较厉害,嫁入了京城定南侯家,也就是苏英和苏婉的母亲。   陈贵妃侍寝一回得到皇上的赏识,被封了婕妤以后,一次就怀了龙种,隔年就生下了如今的六皇子楚荀,从此以后,皇上对她的宠爱更加厉害。   她人美声甜,听说在讨陛下欢心一事上面,很会做文章。   不久以后又被封了贵妃,其他的妃子们看她不顺眼,总想着要下手做些什么。但陈贵妃总能化险为夷。   皇后平时和她也以姐妹相称,她连皇后的欢心都讨了过去,在后宫里面做事倒也小心谨慎,除了受到皇上的无双喜爱引来嫉妒之外,前世的时候,顾云瑶没有听闻过这个贵妃一点儿不好的传闻。   可以说她和她的儿子楚荀两个人,很擅长掩饰。   可能楚荀从太子的身上得到的灵感,也把自己装得很笨的样子,所以后面几个皇子争权夺位,所有大臣都私下押了注,纷纷投机二皇子、三皇子等人,最后的结果竟然是楚荀登基了,还把那些曾经赌注下错的官员们赶尽杀绝。   他惩罚官员的手段残忍、狠辣无情,不比阎钰山梁世帆等人逊色。   有几个太医在医药房里忙碌着抓药配药,还有几个太医正在院子里面搭炉煎药。陈贵妃这次好像是病了,一直喊头痛,换了一拨拨太医过去瞧,都没能瞧出什么问题。隆宝帝期间也去看过她,她整个人都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咽气。   顾云瑶却想不起来陈贵妃在前世的时候,究竟活了多少岁。顾府惨遭灭门惨案的时候,她才十八岁,还未嫁人。   通过指引,走进其中一间房,几张板子搭造的一张简陋的小床,纪凉州正合眼侧着身睡在上面。   顾云瑶走近了一些,听到他的气息似乎很弱,背对着她,还能看到背上用药膏敷过了,在绷带下面渗出一些黑绿的颜色。   身边也没个服侍的人在,太医院里面都是男人,帮他诊治完以后,就都各忙各的事情去了。   正好留他一个人在这里好好休息。   顾云瑶寻了一个地方,在他的床榻边上坐了下来。纪凉州赤着上身,为了方便上药,只能如此,可能是他睡觉的时候有点不规矩,盖在身上的被褥滑到了腿腹。   顾云瑶伸手赶紧替他拉了拉,把被褥重新盖在他的身上,又怕碰触到他的伤口,引起不适,顾云瑶的动作十分小心,生怕弄疼了他,从而惊醒他。   纪凉州已经救过她三次了,每一次都要弄得遍体鳞伤,前世的她恨这个男人,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冷漠的眼,还有那柄无情的刀。绣春刀上面沾满了血迹,他的飞鱼服的一角,却纤尘不染。甚至连他脚上的皂靴,都没染到一丝血迹。   她觉得他杀人如麻,是个无情狠辣的男人。今生第一次再看到他的时候,恨的情绪更多转变成了恐惧。身体本能地就在抗拒他。本以为两个人不会再有交集,或者她一定会找机会慢慢折磨他,谁知道命运最后变成了这样。   顾云瑶的手指一顿,眼眶有点发红,轻轻地说:“你下次不能再轻易这么做了。”   当时真的以为他要死了,那不是开玩笑的事,被马蹄踏死的人,古往今来她都能说出好多例子出来。   这一次是她大意了,没想到梁世帆能老谋深算到这个地步。   顾云瑶联系了一下前因后果,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之前她都不知道纪凉州考中了探花。梁世帆肯定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才献计给楚欢,满足楚欢想要出宫的念头。   他是要故意引起人群里的骚动,不管是她、楚欢,还是当时围观的百姓们,全都成为了他布局的棋子。   若是当时她不在场,梁世帆很可能会掐准时机,把楚欢推出去。纪凉州的马如果伤到了楚欢,梁世帆就有机会惹怒皇上和皇后娘娘。   依照二位对楚欢的重视程度,一定不会从轻处罚。   若是推了其他的人,而不是她和楚欢当中的任何一个,也能引起骚动,让民生怨道,言官趁此机会抨击隆宝帝。很可能他对这期的一甲三人就不再重视。   如果被推出去的人是她的话,则更好,梁世帆也在赌,看看纪凉州会不会赶下马来救她。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借刀杀人,顾云瑶的面色渐渐沉下来,在思考,究竟怎么样,才能把梁世帆这颗毒瘤先铲除掉。   ……   晚上,监栏院里面,梁世帆几乎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被拖了回来。听说他被打了板子,阎钰山特地在炼丹房内陪完了隆宝帝以后,赶了过来。   厚厚的门帘被挑开,一道冷冽的风同时钻进来。要变天了。外面的天色昏暗,分不清天与地的连接点。   梁世帆趴在床板上,不能翻身,整个屁股都要烂了。阎钰山一进屋,他还想着要给阎钰山磕头。   从床板上吃力地挪动身体,阎钰山倒也没阻止他,眼睁睁看着梁世帆一下子噗通一声掉到地上,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太监见状,走过去要扶他。梁世帆才定了定身形,朝着他的方向跪好。   “儿子给干爹磕头了。”   他重重地一埋头,缩着肩,没抬起脸来。   阎钰山勾唇笑了笑,说道:“你这胆识真是过人,被皇上赏成这样了,还能撑着身子给我磕头。好孩子,好孩子,真是一个孝敬的好孩子。”   他回头,和身后的几个小太监说道:“都学着一点,咱们大孟朝里面,缺的就是这样的人才。”   梁世帆却没把头抬起来,还低着声音说:“儿子今日没有将纪凉州害死,辜负了干爹的厚望。”   “没害死,也没残,是吗?”阎钰山苦恼了一阵,随即脸上又挂起了笑容,他是真的惋惜,本来要收拢纪凉州到他的麾下,为他所用,谁知道那个孩子和他的父亲一样,铁骨铮铮,偏要和他们做对,他这么惜才的一个人,一想到这么一个好孩子不能发挥他最大的作用,就觉得实在是可惜。   还不能把纪家有一条漏网之鱼的事情告诉陛下,只能暗中偷偷地做手脚。   阎钰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内阁与他联手,把票拟和批红都掌控在手里,不过已经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多了一个次辅谢禾源和他们做对,状元和探花居然都是谢禾源的门生,以暗中派出去的锦衣卫来报,看情形,谢禾源是想努力培养几个年轻人。   底下的麻烦就大了。   之前阎钰山还想找到他东厂的接班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今日一瞧,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确实有这样的资质。被打了这么多板子,血肉模糊,梁世帆也一声不吭,阎钰山很欣赏这样的人,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他不轻易夸下海口,但若是说过的话,必会履行承诺。   阎钰山望着跪在地上的干儿子,一笑说道:“好孩子,你好好地听我的令,我不会亏待你。东厂督主的位置,以后就会是你的。”   这个时候,梁世帆终于抬起了脸,在宫里,他一直伪装成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的假象,此时此刻眉峰轻蹙,眸光里的锋利尽显无疑。又磕了磕头,再埋下头的时候,唇角一勾,说道:“谢干爹。儿子必会掏心掏肺,跟随干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顾云瑶被外面一阵脚步声惊醒,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   她睁开眼睛一看,原本背对着她在睡觉的纪凉州,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然正面对向她。   不仅面对她,他们两个人还睡在同一个被褥里。纪凉州的手,竟然也扶在她的腰身上。 第223章   顾云瑶脑海里一阵混乱, 不太懂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努力回想了一下睡着之前的情况, 好像是她触景生情,趁着纪凉州昏迷之际,说了很多悄悄话。   反正纪大人也不会听到, 权当她自言自语。顾云瑶替他盖被褥的时候说道:“这次是我不好, 不小心中了梁世帆的计,以后我会注意,不能在他的面前掉以轻心。”   还说道:“你什么时候去参加的科考?怎么都不告诉我?不仅是你没有告诉我,连我大哥二哥他们都没有说。我一直以为探花会是其他人呢,怎么都没想过会是你。”   可是想到隆宝帝、叛国案与纪家的恩恩怨怨, 又是怕:“你是不是捏造了新的身份?誉王帮的你吗, 还是靖王?”   顾云瑶一会儿又很失落:“你都不告诉我, 我是最晚一个知道的。”   但是一会儿又高兴了起来:“探花要才貌具备,也就是说, 连皇上都认可了你的长相和青年才俊。”   说到后来, 顾云瑶也觉得自己的话好像有点多,都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多,明明纪凉州也不会回应她, 可能正是因为他听不见吧,才敢这么能说。   最后顾云瑶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有点发热,正好她的指尖发凉, 就多摸了一会儿, 他好像也觉得舒服, 身子居然动了动,前额更加贴近她的手心里面。   顾云瑶看着他安详的睡颜,最后说道:“纪大人,你往后千万不能总把死呀死的挂在嘴边,你若是真的死了,还怎么对我……负责。”说完以后就觉得脸上燥了一片。这种话一般不轻易说,纪凉州从来没听她说过。   顾云瑶觉得身子都热起来,用手扇了扇风。   原以为纪凉州会和前世一样,成为一名武将,也许今生依然考取一个武状元,没想到竟然会选择从文这条道路。这是顾云瑶始料未及的事情,她根本从没想过,纪凉州的本事如此厉害,科考都不在话下。   不禁猜测,纪凉州会考取功名,会不会是因为她爹不肯让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结果?   为了打消肖氏还有顾德珉等人的疑虑,毕竟对于他能否照顾好她,肖氏一直都在怀疑。后面出了顾府里的长辈都知道了纪凉州的身份,顾德珉反对的声音就更加激烈了。   一旦考取了功名,日后若有机会在仕途上面平步青云,只要纪凉州迎娶她,连顾德珉也不得不认可这门婚事。   接着顾云瑶就有点困了,上下眼皮几乎粘到了一起,不小心睡着。醒来的时候变成了这样的情况。   纪凉州的长睫近在眼前,绵密的呼吸几乎贴着她的脸颊,太近了,近到她一不小心,就能用鼻子碰到他的鼻子,嘴唇也能碰到他的脸。   两个人还在太医院里面,屋门早就在她进来的时候由人从外面关上了,好在各个太医都比较忙,无暇顾及屋内的情况。   天色擦黑以后,有的人甚至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个她。剩下当值的人睡在太医院值房里。其他的人已经出了内皇城,乘着轿子回府了。   顾云瑶心里一阵打鼓,记得睡着前明明趴在床边,什么时候钻进了被褥里?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寻思着在不吵醒纪凉州的情况下,蹑手蹑脚地下床。   手刚在被褥里摸索,摸到他放在腰间的手,纪凉州与她的距离,却突然拉近了很多。   顾云瑶吓了一跳,他的脸几乎贴了过来,单手还圈在她的腰身上面,看到他英俊的脸,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双带着炽热呼吸的唇,她不假思索地又探手去摸他按在腰上的手。   这一回,手才刚摸过去,居然被他轻轻地一抓,攒进手心里。   顾云瑶脑子一热,已经分不出他究竟睡着了,还是没在睡。   纪凉州还闭着眼,小姑娘温热的气息也像是一股暖风,轻轻吹拂在脸上,弄得他一阵痒痒。   起先他背对着她而睡,练武之人的耳力向来很好,敏觉地听到有人从外面进来了,立即就醒了。感觉到有人在上空看了他半天,随后才摸索着在他的身边坐下来。   那双触感绵软的手,在拿起被褥一角的时候,不小心碰擦到他赤/裸的后背。和之前从他的臂膀,一点点下滑,摸到了他的后背、后颈……很多地方的手一模一样。   连指尖的温度都是一样的。   是小姑娘的手无疑。   原本纪凉州想转身和她好好说话,听到顾云瑶突然开口,很小声,也很小心翼翼。纪凉州也就打消了转身的念头,心里想着,也许小姑娘不想他突然醒过来?   可能她要和他说说悄悄话。   顾云瑶果然和他说了不少话。   其中有几句让他的心里也开始打鼓了。躺在床上,侧着耳枕在枕头上,响声太大,砰砰砰地都怀疑后面的人会不会听到。   不久以后,身后就没有声响了,纪凉州转身一看,小姑娘竟然趴在床边就这样睡着了,眼睫跟着呼吸在轻轻一颤一颤,脸容如有雪光,白玉般通透。   从小到大,她细致的眉眼都有一种超脱年龄的成熟,那时候只觉得她生得好看,这时候只觉得她生得天上地下无人能比的好看。   以前誉王时常和他说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不懂这句话,如今似乎是懂了。   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脸,凑近了观察,上面有细细小小的绒毛,就像一颗鲜嫩的桃。很少在脸上出现笑容的纪凉州,也没忍住,竟是笑了。   可纪凉州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顾云瑶如此没有防备,睡得如此安心,若是在其他男人的面前,小姑娘这样睡着了,难保会发生什么事情出来……   纪凉州把她抱到身边,想让小姑娘睡得更舒适一些,她躺在怀里,居然感受到了温暖,在他的怀里钻了又钻,不一会儿就像是一只粘人的小野猫,贴在他的怀里就不肯下来了。可能是他的身上暖和,她有点冷,很依恋他身上的温度。   外面时而能听到有脚步声在走动,但是这个地方就像是被遗忘了一样。   纪凉州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一直都抱住自己的腰,好像抱住了一团暖融融的被褥,在他的怀里几乎拱成了一个小蚕茧。纪凉州是一个成年男子,被她玲珑的曲线紧紧贴住,她的手如同扔进炭炉里烧热的铁钳一样,摁在他的后背,滚烫一片。   纪凉州的身体也快烧起来了,根本经受不住这样的诱惑。顾云瑶似乎无所觉,处在睡梦中,根本不知道都在做些什么。   这种做法,简直在灼烧他的意志。以前抱小姑娘的时候,还能隔着衣料,会好一点,今次他赤/裸着上半身,更能感受到她胸前慢慢在成长的山峦。   离得如此近,还能闻到身上一股好闻的香味。小姑娘的身上总是这么香,让他禁不住想,可不可以在她入睡的时候,偷偷亲她一下。   从上方看下来,正好能看到她轻颤的眼睫,在做着什么梦。纪凉州低下头,想要浅尝即止。唇瓣即将要碰到的时候,及时停止,想了想还是不要乘人之危了。万一小姑娘生气了,怎么办?   想让她躺下来好好睡着,顾云瑶却还抱住他的腰不肯撒手,纪凉州没了主意,只好陪她一起钻进被褥里。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就在这么近的距离,仿佛两个人已经是新婚夫妻。   明明梦里的小姑娘,要更加主动。还会抱住他的腰,撒娇说:“纪大人,我好想亲一亲你。”   他也很想再亲一亲她,如果小姑娘不是在梦里,而是在面前也能这么说,就好了。   等到顾云瑶醒之前,他都一直没睡,静静地观察她的睡颜,一旦察觉出顾云瑶已经醒来,纪凉州忙把眼睛闭了起来。   顾云瑶觉得要窒息了,也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时辰,她睡了又有多久,而且之前经历过,纪大人一旦睡着了,就很难叫醒。陷入如今的境地,羞得让她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只好不停地尝试叫醒纪凉州,一声声的“纪大人”、“纪大人”,带着试探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这样欺骗小姑娘,让他良心上面有点不安。纪凉州慢慢地睁开眼睛,是真的回应了她。顾云瑶却发现了端倪,他这么快就有了反应,他刚刚根本就没睡着!   顾云瑶的脸上红得都好像见血了,纪凉州不顾背上的疼痛,半坐起身子,她也已经坐了起来,正好能看到他坚实的胸膛,那里她曾经还摸过。和女人不同,很硬,又滚烫。   瞬间就把目光移开了,顾云瑶听到自己的语声,都有点一反常态地慌乱了:“你从什么时候醒的?”   不对,她真正想问的应该是:“你从哪里开始听到的?”   纪凉州有点不解小姑娘的意思,既然说出口了,就是给他听的……他毫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露骨,或者让人害羞的地方,在顾云瑶的眼里,看起来当真是无比光明磊落,也无比坦荡荡。纪凉州声音沉沉地说道:“你一进门的时候,说的所有话,我都听到了。”   “……”顾云瑶无语了半天。   他居然全都听到了?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没有睡着?他根本就是在装睡?   顾云瑶愣了片刻,从床上赶紧走下地,一只手从身后把她牵住,只是轻轻地往回一拉,顾云瑶又重新跌进他的怀里。   纪凉州感觉到小姑娘有点生气了,果然一开始不应该欺骗她,可如果不这样做的话,都不知道小姑娘原来是这么一个想法。   清清楚楚地听到她说:“你要是死了,谁还对我负责?”   他的心里就像是灌满了蜜糖,唇角情不自禁地就想勾起一个弧度,可还得憋着,小姑娘正是不开心的时候,他不能表现得太开心。   纪凉州的脸本来就看起来冷冷的、没有感情似的,此刻看上去也是无波无澜,顾云瑶仰起头,他正好低下眸,迎上她的目光。   不知怎么回事,这目光触得她心火一旺,赶紧又把头埋下来了。   纪凉州不知道该怎么哄小姑娘开心,若是想以前一样,送个兔子灯给她,会不会让她觉得,他把她当小丫头看?   她已经不小了,身体的线条越发显好,盈盈一握的腰身,曲线最是玲珑。正好坐在他的怀里,手臂不小心勾住她的腰。   纪凉州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哄好她,摸摸她的脑袋和她说:“我要好好活着,对你负责。”   “……”顾云瑶更无语了,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她就有种被剥了衣服,被他看得一干二净的感觉。羞得无地自容。   纪凉州没想到,这么说了之后,小姑娘反而比之前好像更生气了?   很快她离开了他的怀抱,身上的香味还留在他的鼻尖。   顾云瑶打开屋门,走了出去。   今天晚上,纪凉州暂时会歇在太医院。   留下值班的一名太医,正好就是顾云瑶认识的那一位,发现她居然没走,愣了一下没说什么,其他人都以为她是来看看恩公的,这位太医知道没有那么简单。他也不想说什么,以前忠顺侯府对他有恩,蔺老太太又这么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正好也挺合他眼缘,便有心帮她隐瞒。   遣人偷偷把她送出宫外。   回到顾府以后,府内上下灯火通明,她房里的两个大丫鬟,桃枝和夏柳早早儿地待在门口一直眺望着远方。   顾云瑶下了马车,就被她们两个人面色紧张地拉到了身边,才知道府内出大事了。 第224章   顾云瑶原本以为门口聚了这么多人, 桃枝把她拉到身边, 是因为大家都担心她被皇上责罚了。   确实也担心,但在担心之余,府内居然生了一个更大的事情出来。   夏柳看到她们家小姐没事人儿地回来, 明白皇上肯定没有怎么怪罪于她, 赶紧跟在她的身后,几个人打着灯笼簇拥着她一起到了祠堂里。   祠堂放的都是祖宗的灵牌,晚上不开门,老太太清醒的时候,每日都会去祠堂还有小佛堂里面看看。这段日子她失了神智, 代替她去的是肖氏。   才到了祠堂附近, 发现这里聚集的人更多, 大房的人都来了,大爷顾德彬还有肖氏。   里面灯火通明, 从外面分明地看到窗扇上映了几团人影。   有几个丫鬟婆子守在门外, 神色都十分紧张。   隐隐约约能够从祠堂里听到她父亲厉声责问的声音。   顾云瑶才从桃枝的口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今日去宫里的事情,府内所有人都知道,包括顾云芝那边也知道。后来在状元游街时不幸落马的事, 也被外面引路看热闹的小厮传了回来,肖氏原本带了几个做闺阁小姐时的手帕交想要瞧瞧那个盛况,没成想等来的只有惊没有喜,险些一口气没接上来, 人差点昏过去。被大公子顾钧书先派人送了回来之后, 很快坏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顾府。   紧着肖氏派人去宫外守着大爷二爷两个人下朝的必经之路, 把坏消息告诉了他们两个人。   顾钧祁也想以榜眼的身份,要赶在皇上降罪于顾云瑶之前,冒死进宫替他这个妹妹求情。   宫里一个叫何福的公公收了好处之后就说,已经没事了,皇上先去了炼丹房看丹药,皇后娘娘也已经不在气头上,更难能可贵的是,文玉公主居然会主动跪下来替一个平民求情。估摸着是看到了这份可贵的真情,皇上也一时转忧为喜,没说什么。   还有状元郎也是在乾清门外跪了好久,想替她求情。听到她将要受罚的事,连那个铁石心肠的靖王都要入宫来面见圣上。   一时间惊动了不少人,皇上后来还觉得稀奇。   今日出的事情和顾云芝有关。   一开始听到顾云瑶被召入宫中的消息,顾云芝还有点喜出望外,在顾府里面忍耐了这么久,终于要熬出头。前段日子她的弟弟顾钧文找过她,说是舅舅可以帮他们,顾云芝的外公原来是内阁首辅林泰,林泰除了有一个嫡女林明惠,也就是顾云芝的娘之外,还有两个嫡子。嫡长子已经死了,以前他们父子几个得罪了不少人,嫡长子被活活打死,剩下一个儿子名叫林政,就是顾云芝顾钧文两个人的亲舅舅。   这个人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以前惯是个欺压百姓、强抢民女的混球。顾德珉年轻的时候,虽然把林明惠接进顾府里面养着,对她外家的人却是敬谢不敏,基本不闻不问。   他也怕和这样的无赖扯上关系。   顾云瑶也听说过这么一个人,上辈子他的事迹就令人发指,因为父亲林泰是内阁首辅,为避嫌,他不能考取功名,就喜欢到处游山玩水,还专门喜欢有夫之妇。   顾云瑶被桃枝这么一点拨,就想起来上辈子的事了,林政曾经到一个地方,看上当地县丞的妻子,连他们的女儿也不放过,也要霸占,最后母女两个都惨死在他的手下,县丞想要报仇,却被反将了一次,林泰早就为儿子疏通好地方的三司,随便找了个由头把那个县丞也给害死了。   听说死的时候很惨,都不能瞑目。   县丞官小,说话没有力度,天高皇帝远,皇上都不问这件事,留下的主簿、都头等人,都把林氏父子恨得牙痒痒,总想寻着机会把他们父子杀死。   听说林泰下马了以后,在外面漂泊了很久,也不敢轻易回家乡,就怕被人认出来。京城里肯定是不能待了,外面也没有可以投靠的人家。林氏族亲的人早就在他们失利之后,就不再与他们相认。以前是父子三个人,被捉到一回,打死了老大,剩下一个小的,爷俩两个到处躲债。   五年前顾云瑶利用了查账的方式,让顾德珉发现给惠姨娘傍身的田产铺子的账目不对,走账都走到外家去了。借由此次机会,也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林明惠一直和父亲兄长两个人有联系。还期望着用钱供着他们二人,让林泰再有机会东山再起。   就是不知道这次怎么和顾云芝扯上关系了。   顾云瑶想了想,一个答案立即在脑海中闪现,为了证实这个答案是否正确,她赶紧问桃枝:“大姐她和她外家的人联系上了?”   旁边传来一阵叹息声,她们目前站在一处少有人站的角落,顾云瑶的目光寻过去,是薛妈妈在叹气。   “二爷也是,养了一对白眼狼母女,就想着怎么从顾府里面捞油水。”   这倒有趣,和她想的有点吻合。   果然还是联系上了?   毕竟如今的惠姨娘,在一处田庄里关着。   以她对顾云芝的了解,肯定是病急乱投医了,一时间看到她经常出入皇宫,就怕自己以后遭到报复。   桃枝赶紧拉了拉她,也在她耳边低声说话:“姐儿,这您都能猜到?大小姐今日鬼鬼祟祟地出了府,趁府内乱成一锅的时候,以为没人注意到她呢,结果是珠翠先发现了她偷偷从府内后门出去的事,赶紧报给了二爷。”   珠翠这个名字,顾云瑶很耳熟,是头先在惠姨娘的文轩阁里伺候她和顾云芝的一等丫鬟,惠姨娘出了事情以后,顾德珉把能照顾她的人都留了下来,让她一个人被几个陌生的婆子看着,等于是让她在那里自生自灭。一眨眼都过去半年的时间了,顾德珉的气始终没消,接她重新回来的事情看来是遥遥无期了。   想到这里,顾云瑶继续听桃枝道:“二爷他啊,即刻派了人出去跟踪大小姐,想瞧瞧她究竟要去哪里,还被人从她的房里搜出一封没来得及的信,姐儿您可知道,这封信是要寄给谁的?”   寄给谁的?   其实顾云瑶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之前她一直没有把一些事情做绝,为的就是让这个陷阱埋得深一点,让顾云芝摔得更惨一些。   事实证明,这个方法好,确实迷惑了顾云芝,让她误以为目前身处的环境很安全。   桃枝的声音压得更低:“本以为会是寄给大小姐外家人的信,没想到,竟然是寄给了齐国公家的三公子。”   果然是这样……以她对顾云芝的了解,从小到大,顾云芝一直想要攀龙附凤,嫁进一个世族大家里做阔太太。上辈子顾云芝就总是惦记着这种事,为此不惜花心思勾引到齐国公三公子詹子骥,可谓是姐妹情深了一场,不问自取了她的未婚夫。   虽然顾云瑶对詹子骥没有兴趣,不影响她恶心这两个人。   德昆茶社一聚的事情其实没完,既然上辈子詹子骥能够对她有好感,这一世应该也一样。顾云瑶试了一回,不负她所望。詹子骥和顾云芝同时都上钩了。   论起来,詹子骥的家世和姚丁霖的家世相比,确实要更出彩一点。他们是从开国皇帝就跟下来的功臣,一代代的袭爵位,姚丁霖的父亲姚宗平,虽然是兵部尚书,但是寒门出生。顾云芝在顾府是庶女出生,总会自持身份,认为自己的外家很厉害,她和她的娘不应该有如今的境遇。   所以顾云芝打从心眼看不上姚丁霖,何况顾云瑶听说,姚丁霖年纪不大,身边已经有两个通房丫头。顾云芝更加不喜欢这一点。   要她老老实实嫁给姚丁霖,年后过一段日子就过门,根本不可能。   果然顾云芝一直都在和詹子骥两个人私下通信。   ……   祠堂里面,地面冷硬,天气开始慢慢转暖了,但昼夜温差大,顾德珉负手站在一个个灵牌前,让顾云芝端正地跪在地上,她的膝盖钻心般的疼,为了让她多长长记性,顾德珉都不让她在蒲团上面跪着,就直接在地面上跪下。   四周静得可怕,偶尔能听到烛火烧得噼啪的响声。   列祖列宗的灵位就在眼前,顾云芝怕得都不敢抬头看上面。   想起小时候也被这么罚跪过,祠堂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可怕,她都能听到心里打鼓的声音。随即顾德珉站到了她的面前,顾云芝低着头,只能看到她爹的一双皂靴。   顾德珉溢满怒气的声音在上方响起:“瞧瞧你都干了什么好事,都是快要过门的人了,还给我惹出这么大的事?!”   顾云芝有点不服气。本来还有点怕,怕顾德珉责怪她,一不小心就和生母的下场一样,被扔到哪个荒废的地方再也不闻不问。之后听到他这么说,反而是笑了,小时候顾德珉说过,会宠她护她,哪一点都没兑现。   愤恨地看着地面,忽然就抬起脸,顾云芝和他叫板说道:“为什么不行?女儿和齐国公家的三公子是真心相爱,他总是赋诗给我,我还没真的嫁入姚家,怎么就不能和他在一起?”   她笑了一下,扬着眉:“他说过他会帮我。”   话音才落,顾德珉的一个巴掌已经狠狠地打在她精致的脸容上,“啪——”的一声,很快起了五个红指印。   顾德珉气得笑了:“他会帮你?他一个考取功名考了二甲的人,又是国公府公子的身份,前途不可限量,凭什么要在你的身上牺牲他的仕途?”   顾云芝还是不服气:“爹,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吗?”   这句话是触了顾德珉的逆鳞,他兢兢业业为朝廷,为皇上献身了一辈子,有个进入内阁的念头有什么错,他日若是真能进入内阁,那也是该得的。只是被顾云芝这么轻飘飘地说出来,他心里腾地生出了无名火,扬掌准备再打第二下。   门忽然打开了,一阵晚风带着春寒陡峭的凉意,卷了进来。   顾云芝和顾德珉神色一凝,同时回眸看向门口,直到顾云瑶身影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 第225章   看到顾云瑶突然过来, 顾云芝的呼吸几乎是滞了一瞬。   这个时候出现, 她可不觉得顾云瑶是来帮忙的。   两个人从小到大都在明争暗斗,机敏聪慧如惠姨娘,都玩不过她一个小丫头。顾云芝只能觉得, 顾云瑶进来是想瞧她笑话。   顾德珉也觉得奇怪, 顾云瑶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凝眉和她说话:“我在教训你大姐,你进来做什么?”   顾云瑶先回头把门关好,走向他们两个人,给他请了一下安, 才说道:“父亲, 您让大姐跪也跪过了, 打也打过了,女儿瞧着, 就这么算了吧。”   算了?顾德珉的双目睁圆了一些:“这事情不能这么算。”他气得手抖, 想到屋子里翻出来的那封情意绵绵的信,署名是齐国公家的公子哥,他就是来气。不仅颜面尽失, 觉得女孩儿的清白都要没了,对顾云芝已经很客气了,之前林明惠怀疑过顾云瑶已经不是清白之身,顾德珉差点效仿这个行为, 也要从外面请一个会看女子身的婆子过来瞧瞧, 看看顾云芝究竟还是不是完璧之身。   该问的话还没问全, 居然有个人跑过来和他说算了。   顾德珉冷笑一声:“继续跪着!”顾云瑶的出现无疑是火上浇油。   顾云芝跪在地上,觉得更疼了,她就知道顾云瑶不会安什么好心,埋着头咬着唇,还有些倔强。   突然身边和她一样,跪下来一个人。   顾云芝侧眸看了一眼,惊讶得说不出话。   心里本来千回百转了许多嘲讽对方的话,什么“你不要假惺惺的了,明着是帮我,合着是想算计我”,“装什么无辜可怜,不就是想过来瞧瞧我笑话的吗”,还有“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也巴不得我不得好死不是吗?以后你就是娘娘了,你可以随时要了我的命”。这个时刻一句也说不出来。   顾云瑶居然跪在了她的身边,顾云芝心中惊疑不定,难道她不是来看她笑话,当真想来帮她?   她为什么要帮她?这样很没道理。   顾云芝可是不止一次想过害死她,只是有贼心没贼胆,不敢那么做罢了。   若是真的有机会,顾云瑶早就死了百次千次了。   顾德珉也很诧异,低眸的一瞬,正好顾云瑶抬起脸,仰面对他说道:“父亲,您若还记得的话,多年前,大伯母罚了大哥,也是用的这个办法,怕府内兄弟间不睦,大房和二房之间产生嫌隙。”   顾德珉当然记得,以前他的侄子顾钧书犯了事,就被罚在这里跪了一个晚上。府内的长辈都很担心,连下达命令的肖氏也很后悔,顾钧书这个人脾性也硬,说跪就去跪了,最后还是靠顾云瑶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说服了顾钧书本人。   顾云瑶道:“地上这么冷,女儿当时怕长房的哥哥腿跪坏了,他是府内的嫡长孙,伯父伯母也都很心疼他,舍不得他,只是当时都在气头上罢了,就像父亲您如今一样,尚在气头上,不妨冷静一点想想,年后芝儿姐姐还要嫁入姚家,父亲也不想这件事闹得太大吧,若是被姚家知道了这件事,不太好。”   顾德珉想想也是,确实不能把事情闹得更大了。之前他把林明惠送走那段期间,有一种冲动,很想把和姚家的婚事退了。后来还是忍住了。   不管是顾云瑶,还是顾云芝顾钧文姐弟两个,都不可能是外人的孩子,他现在已经不怀疑了。但这不妨碍林明惠会和姚宗平私下有勾结。   所以他气到如今了,都不肯把林明惠再接回来。   只是纳吉礼这些都送过来了,轻易退婚不太好,顾德珉就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事情糊过去算了。   原本还想给顾云芝的嫁妆里再添些东西,现在她不给他添麻烦就已经谢天谢地了,顾德珉打算把定好的嫁妆再削一点。   他走来走去,顾云瑶依然跪在那里,说话:“父亲,祖母在我儿时的时候,时常和我说,时局容易动荡,是因为人心涣散,望父亲周知。”   顾德珉仔细一想,也觉得有道理,传出去势必对他们顾府不好,他刚才只是简言教训了大女儿几句,哪想到顾云芝能反抗成那个模样。   趁他纠结的时候,顾云瑶赶紧把顾云芝扶了起来。   她还有点不敢置信,居然被这个一直都很讨厌的二妹给救了。   心里有点不甘,被她扶起来之后,却看到顾云瑶凝眸望向她,说道:“大姐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美人儿,被打花了脸可怎么是好?”   婚期将近,身上若是有个什么伤,姚家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刚刚顾德珉下手是真的狠,顾云芝的嘴角还很痛,顾云瑶甚至都从怀里摸出了帕子,替她擦擦嘴角。   很快把她人扶出了门,顾云芝整个人好像犹在梦里,顾云瑶还回头和顾德珉说道:“您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芝儿姐姐应该不敢再犯了。”   他就只能站在背后,看着她们两个人的背影慢慢远去。   顾云瑶一路亲自搀扶着,把顾云芝送回了敬宁轩。出祠堂门的时候,大房那边的人早就散了。   顾云芝始终不敢相信,会有和顾云瑶言和的一天?   来接她的桃枝和夏柳两个人也不敢相信,小时候顾云芝仗着二爷更喜欢她,不知道明里暗里欺负过顾云瑶多少次,只是没有证据罢了。   听说顾云瑶突然对顾云芝那么好,夏柳还有点奇怪,她们三个人走过弯弯绕绕的回廊,穿过几个月门,夏柳终于忍不住问道:“姐儿,您为什么要去帮她?留着大小姐自生自灭也好,她闹出了这样的事,大太太都被惊动了。”   顾云芝可不止和詹子骥私通这么简单,她还偷偷联系过以前那个喜欢鱼肉百姓,仗着自己爹是首辅的舅舅林政。   肖氏的父亲是言官,最是瞧不起这样罔顾道德的人,不知道在背地里把他们骂了多少遍。   肖氏也因为这个,很看不起林明惠和她的两个孩子。   桃枝也有点愤愤,这一次她和夏柳站在一条线上,搞不明白顾云瑶做什么要对敢欺负过她的人这么好。按她们想的,就算大小姐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也是她活该,自作自受。   第五天,她们两个人发现自己错了。   顾云芝在敬宁轩里乖乖待了四日,四日的时间,几乎足不出户,也不走出她的院子。顾德珉每日都会抽一个时间去她的院子里看看,就怕这个女儿又有什么糊涂的想法,一定要写信托人交代给那个詹子骥。他也派人经常去齐国公府附近转转,想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眼熟的,来自顾府内的人出现。这般严防死守,都还是始料不及地发生了一件事。到了第五日当天,顾云芝就像是人间蒸发,突然在她的屋子里就不见了。   前有顾云瑶走失过,后又有顾云芝消失不见,顾府里面现在都不敢把这件事宣扬出去,生怕因此传到姚家人的耳边。   顾云瑶正坐在文舒斋里面慢悠悠品茶,依然是她最喜欢喝的碧螺春,耳边就有桃枝传来的最新消息。   桃枝现在对她家的姐儿佩服得五体投地,要说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她最近终于慢慢想起来了。桃枝兴奋道:“姐儿,您是不是已经猜到了,故意挖坑给大小姐跳?”   她原来就在想,姐儿为什么要那么好心帮自己的仇人,以前发生的事情也是,顾云瑶去祠堂里面看罚跪的顾云芝,特地交代桃枝去把暖手炉之类的,叫顾云芝房里的丫鬟备好,然后送过来。顾云芝满心窃喜地以为是自己的母亲惠姨娘打点的一切,殊不知全是顾云瑶所为。   茶香四溢,慢慢在唇齿间散开,顾云瑶轻巧地把茶盏放下,望着她,笑了笑:“说什么浑话呢,我哪有那么料事如神?”   不过是赌了一把,试试顾云芝的胆量会不会和前世一样。   以前顾云芝敢和詹子骥私奔,也许今生也一样。   结果她真的和詹子骥私奔了。   顾云芝被人找出来的时候,是在两天以后,在京城里的一家客栈被人找到,詹子骥没在身边,他刚刚考取了功名,国公府里正为了这件事而高兴,疏于防范,只知道他最近总是往外面走,国公夫人还以为这个最小的儿子是去拜会自己的座师,哪里想到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丑闻。   有人密信一封过来,说最近自家府内有个小姐走失了,曾经收到过詹子骥的一枚玉佩作为信物,她的失踪,似乎和两个人相约私奔有关。   国公夫人收到这封密信以后,当时就觉得可笑,她的儿子向来沉稳听话,怎么可能敢做出这种私通闺阁小姐的事情出来?   但那封信好像也料到了她的反应,信里还写着:“若是夫人不信,可以查查他身上是否少了一枚较为名贵的玉佩。”看这态度,是一定要他们国公府把那个走失的小姐交出去不可。   国公夫人本来想把这封信当做废纸一张,一笑置之,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玉佩的事,她头先没想起来,回想了一下是发现了一个蹊跷的地方。詹子骥时常挂在腰间的一枚玉佩,好像是不见了。   这日詹子骥刚刚回来,想要偷偷收拾一点东西,就被房里躲在角落的两个护卫跳出来拦住。 第226章   詹子骥被吓了一跳。他还年轻, 样貌生得也不错, 身着宝蓝色的锦袍,面如冠玉,腰间常常挂一个蓝底滚金边的宝葫芦香包。   看到是府内的下人突然跳出来, 他还有点羞恼。准备好好问问他们是怎么回事。   房门外又转出一个人, 詹子骥看到以后,赶紧念了一声:“母亲。”   国公夫人已经不小了,一共生了三个儿子,是五十岁左右的妇人,好在保养甚好, 领着两个儿媳进门, 看起来就像是姐妹。   詹子骥上面有两个哥哥, 对应的两个嫂嫂,都比他年长十几岁。   国公夫人还没开口说话, 其中的大太太, 也是詹子骥的长嫂说话了:“你回来,怎么也不和母亲说一声,这样偷偷摸摸地, 又是要到哪里去?”   二太太也开口说话了:“还以为你这几日都去座师那里忙着,遣人去问了一声,你这几日不在那里,都去了哪里?母亲她很关心你, 我们两个做嫂嫂的, 也很关心你。”   国公夫人已经派人问过科考里面点了他名的座师, 詹子骥确实这几日不在那里。   心里一道不好的声音即刻响了起来,她问道:“你是不是真的和哪家的小姐私奔了?还想瞒着为娘什么时候?”   詹子骥听了后明白过来,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败露了,他纵是有心想要隐瞒,也没有长出一张惯会撒谎的嘴来。   噗通一声,詹子骥跪了下来。他觉得对不起生他养他的母亲,这么多年来国公夫人都在他的身上寄予了厚望,一手操持了他许多事情。   詹子骥从小和他的母亲一起,有点受到冷落,只因国公爷本人更宠信身边的小妾,所以自小到大,他都看着母亲很看不上那些个小妾出生的女人。   何况他如今的心上人还是姨娘生出的孩子。   顾云芝是庶女,国公夫人听了以后,不可能将她迎进家门。   更重要的是,如今顾云芝有婚约在身,婚期将近,他们两个人犯出这样的丑事出来,被外人所知,国公府就是闹出了天大的笑话。   国公夫人一看儿子突然跪了下来,就知道大势已去,一定和信尚所言差不多,詹子骥真的敢背着他们,在背后和别家的小姐私通。   国公夫人差点被他气得昏过去,好在身边两个儿媳帮忙扶着,同时喊了一声“母亲”,她才悠悠醒转了一会儿,眼睛睁开,又看向詹子骥,狠狠的声音说道:“是谁,是哪家的小姐?!”   詹子骥只能抬眸看向她,心跳如鼓。   ……   顾云芝正在一家客栈里面歇着,从前两日开始,她偷偷花了大笔的银子买通了府内的一个线人。之前和弟弟顾钧文的对话提醒了她,顾钧文说顾云瑶失踪一事,不可能那么简单,府内一定有内应,而且那个内应很缺银子。   她很快通过这个办法找到了那名内应,居然是府内一个很不起眼的专门扫洒的婆子。   听说婆子的女儿在乡下,几年前嫁给了当地的一个鳏夫,那鳏夫就不是一个会疼老婆的人,对婆子的女儿又打又骂,在外面又喝酒,又赌钱,输了不少银子,女儿好不容易从乡下跑来京城想要求助于她,她也没有办法,在大户人家做事,这么多年来存的银两全都给了女儿。   后来不知怎么的,鳏夫听说了女儿有一个在京城官爷家做事的娘,觉得她肯定有钱,就想狠狠敲她一笔银两。否则她女儿的性命可能就此不保了。   摊上这么一个无赖,婆子也很无奈,她想要钱,又不敢偷大太太的东西。   顾老太太留给顾云瑶的所有,不管是金银珠宝也好,还是钗环首饰也罢,全都锁在一个小库房里。钥匙目前在肖氏的手里。比起二爷,顾老太太更信任大房的太太。交给肖氏管,老太太才能放心。   婆子无法下手,焦头烂额之际,苏英找上门来,这是赚银子的大好时机,她也知道轻易出卖府内的小姐不好,若是被查出来真面目,性命可能都会不保。   为了女儿的安危,婆子还是豁出去干了。没想到,第二个找上门来的居然是府内的大小姐。   顾云芝也知道,她没法真的和詹子骥在一起,不说要嫁人这件事,她的身份,国公府也不会承认。   每当如此想的时候,她就更加怨恨顾云瑶,恨她的好命,恨她周围总有人护,还有她的身份,一出生就是府内的嫡长孙女,就算小时候不得父亲的喜欢又如何,长大了能被皇家看中,为了仕途,顾德珉都要哄好那个女儿。   她就算是搬出来自己是林泰外孙女的身份,属于林泰的辉煌也已经过去了。   提出私奔的人是詹子骥,顾云芝一开始也觉得这样不妥,私奔可不是小事,被发现并且被抓回来,两个人都会完了。但是詹子骥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地保证,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他在。他会去解决。   从来没听过一个男人这样对她说话,说是会保护她,她一时间就心软了,想着试试也好,万一能成了,两个人远走高飞,什么京城顾府也好,京城姚家也好,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而且他讲得那么真,那么动情,顾云芝想不相信,也不可能。   便遂了他的心意,两个人相约私奔。   买通了那个婆子以后,詹子骥如约而至在府外偷偷等她,大晚上准备了一辆马车,也不敢离得太近了。他也是说到做到的类型,确实来接她了。趁着婆子掩护她的时候,顾云芝在半夜偷偷溜了出去,没有人发现。   一切都很顺利,只不过叫詹子骥放弃大好的前程,顾云芝对他还有点于心不忍,多次问他后不后悔,詹子骥都说了什么,前程可以再来。顾云芝更对他情意深重。   两个人没出京城,暂时在一家客栈住下,詹子骥还需要做一些打点,先回府里准备准备,让她在客栈里面等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詹子骥没等过来,等来了其他的人。   最先到的人是她的爹,顾德珉。   顾德珉的身边跟着顾云瑶,为防止她逃跑,还带了家里面两个男家仆。一行人立刻冲进了客栈里面,顾云瑶才进门,就看到顾云芝穿着一身月白交领的褙子,衬得她柔弱可怜,乌油油的头发绾成了一个髻,头上还插了几支蝴蝶簪。她越大的时候,越和惠姨娘想象,承了母亲的美貌,总有种无辜之相。   见到外面冲进来的人是父亲,还有二妹等人,顾云芝也有点呆了。   顾德珉对她很不客气,这一次他是真的气得心肝疼,若说前几日他给了她机会,那么这一次,顾云芝真的令他太过失望了。   原本还期待着,她真的能够想通,能够回心转意,不再犯出如此作践自己,且低劣的手段,结果她把他的信任,当成了玩笑。   顾德珉是亲自把门踹开的,防止外面有人看笑话,逮了她人,拿上了她背出来的包袱,几个人就匆匆离开客栈,登上停在楼下的马车打道回府。   马车里面摇摇晃晃,顾云瑶坐在这个庶长姐的对面,顾德珉也正看着她,那狠绝的模样,不是第一次见到了,两只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几乎能把她拆骨入腹生吞活剥。   顾云芝不敢想象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责骂少不得,甚至还得受一点皮肉之苦。   继而她把目光转向了顾云瑶,带着不敢置信的眼神在打量。顾云瑶已经生得越来越大了,容貌三分清秀,七分妩媚,容姿十分艳丽。看人的时候,比她还显得无辜。有一种我见犹怜的媚相。   见到顾云芝的目光转了过来,顾云瑶还觉得奇怪,那副面容越看越无辜。顾云瑶笑了笑,道:“芝儿姐姐,怎么了?”   顾云芝听了以后,突然就站了起来,太过激烈了,脑袋往车厢顶上一磕。她几乎陷入了崩溃的情绪,在车里不顾仪态地指着顾云瑶的鼻子就骂:“是你,都是你这小贱蹄子,你在前几天故意替我求情,让父亲饶了我一次,其实你就是故意给我找机会,让我产生要私奔的想法。”   “芝儿姐姐在说什么?怎么能说是我故意的?”顾云瑶也觉得她这个推脱的说辞太过可笑,当然她是挖了一个坑给她跳,但是最后做选择的人是她自己。   没有人逼着顾云芝,更没有人用剑指着她,让她去私奔。   最后顾云芝这么说她,顾云瑶觉得当真有些无辜。淡淡地看了一眼顾云芝,她往常的骄纵全都没有了,几乎得了失心疯一样地用手指着她,想找个地方发泄。   “啪——”的一声,顾德珉扬掌就打了下去,顾云芝被打得有些发懵,正好马车磕到了一个小石子,狠狠一颠,她的身子也狠狠一晃,原本站着,马上就摔了下来。   样子看上去很狼狈。   顾德珉寒着声音道:“你说说你,像个什么样子,闹出私奔这样的丑闻,你还要怨别人?还敢说你妹妹是小贱蹄子?我看你,真是嫌命活得不够长了!”   顾云芝被打得缩成了一团,伏在地上哭:“我怎么了,我和詹子骥是真心相爱,他愿意带我走,为什么不肯放我走?就因为我命不好,不是嫡女,是庶女是吗?对您没有任何用处,能嫁给兵部尚书的儿子,已经谢天谢地了。可她呢?她一个小丫头,从小还没我受您喜欢,就因为如今她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就百般讨好她。我外祖父是以前的首辅,我怎么就不配嫁一户世族大家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出口,顾德珉听了更气。   正好顾云瑶也哭上了,想想病重的祖母,差点被顾云芝和顾钧文姐弟两个惦记着家产,她哭得梨花带雨,很快成了一个小泪人。   顾云瑶哭的样子真的看起来委屈,这么多年来,顾德珉对她和蔺月柔的感情一直很复杂,对靖王的嫉妒心使他饱受折磨,更多的还是觉得对不起她们母女两个。看到顾云瑶哭得双肩一颤一颤,刚刚她确实受了委屈,顾云芝自己做错了事,还要把所有的过错都迁怒到顾云瑶的身上,简直太不像话了。   一回到顾府,顾云芝就被拉下了马车,顾云瑶还是哭着,比顾云芝的泪水还多。两只眼睛都红肿了,顾德珉都不忍心看她这样,心里窝了一团团的火。   顾云瑶抹抹眼泪,难受道:“女儿真的不知道芝儿姐姐和齐国公家的三公子有染,又怎么可能会故意那么做。只是祖母时常交代,府内的人千万不能失了和气,要兄亲弟恭,女儿也只是想效仿一下,和芝儿姐姐好好相处。原来芝儿姐姐早就对我有这么深的怨言了,我今日不过也是想跟着父亲过来,以防生出个什么事……”   顾德珉冷冷一哼,瞪视顾云芝,把她一扯就扯进祠堂里面,让她面对列祖列宗的灵位,就是跪下。   正要继续教训,有管事急急地在门外通报,说是有贵客来了。   一听到是谁来了,跪在地上的顾云芝,整个脸都白了。 第227章   姚丁霖本来和父亲待在府内, 最近婚期将至, 许多事情要忙。姚丁霖的母亲王氏还没见过这个儿媳,听姚宗平时常夸赞对方,打心眼觉得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女子。   不过对方的身份是一个庶女, 起初姚丁霖也很介怀, 但那又能怎么办,王氏根本就是姚宗平觉得还合适才娶回来的妻子。   她也知道,姚宗平一直心有所属,想着的正好就是林泰的女儿。   而姚丁霖要娶的人,就是林泰女儿的女儿。   姚丁霖曾经总把顾云芝庶出身份挂在嘴边, 王氏就叫他不要犯浑, 这是姚宗平的决定, 且别忘了另外一件事,姚宗平当初也是庶出出生, 总是羞辱顾府大小姐的出生, 等同于在羞辱他的爹。   可能是日子一久,慢慢也就接受这样事了,且在看过顾家千金以后, 对对方的长相,姚丁霖还比较满意。自从去顾府送过纳吉礼之后,姚丁霖回来再也没说什么怨言。   阖府上下都沉浸在和乐融融当中,王氏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 就想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一点, 叫下人特地把院子收拾干净一点, 准备腾出一个更大的给她儿子,还有将来的儿媳住。   迎亲的准备也已经做得很充分了,谁料到今日就出了大事。   姚丁霖接到了一封密信,说他以后的新娘子准备和别人私奔。这还得了?   姚丁霖起初也不相信,觉得这封信简直可笑,可密信里面把私奔的时间地点全部都交代了,姚丁霖觉得事有蹊跷,真的派了几个人跟着他一起去看看情况。   结果真的在客栈楼下撞见了前来逮人的顾府二爷,他将来的岳父大人。姚丁霖怕被人看见,趁乱赶紧躲了起来,亲眼见到顾云芝被他父亲揪着上了马车,顾府的二小姐也跟了过来。   好好的一个闺阁小姐怎么会出现在客栈里?   姚丁霖越想越气,立马跑回姚府里,正好他爹在家,气不过的姚丁霖,马上就把这个事情告诉他的父母。   姚宗平觉得不太可能,想一笑置之,王氏也觉得不可思议,顾府大小姐,自小就受了良好的教育,怎么可能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可看着儿子英俊的一张脸气得通红,王氏不由得也开始相信了,顺着儿子的话说:“要不要,现在就去顾府瞧瞧,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也好说清楚一些。”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她也怕被传出来,到时候就真的是太荒唐了。不仅关乎女孩儿的清白,还关乎他们两家的名声,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和顾家大小姐私奔的男人家里,也得一起丢了面子,到时候要牵扯出来的事就太多了。   他们姚家,和顾府结亲的喜帖都已经准备好了,姚家族亲的人都知道,凡是京城里和姚宗平打交道的官员们也都知道。更有不少喜帖已经亲自送到了一些老爷们的手里,特别是一些守在边外的武将们,都已经派人赶回来纷纷提前道贺他们一声。大家都等着喝他们两家人的喜酒,王氏越想脸色越坏,催着爷儿俩个赶紧去顾府瞧瞧。   顾云芝跪在地上,等着受罚,有管事突然急匆匆地在门口报,顾德珉走出去一听,脸色气得一阵青一阵白,回来就告诉她:“瞧瞧你干的好事,姚家带着人过来了!”   姚家的人居然会过来。而且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顾云芝根本不敢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姚家的人是冲着她私奔的事而来,肯定接到了密报,有人偷偷告诉他们她偷跑出去的事。   顾云芝抬眼就瞪了一下。   顾云瑶正站在母亲蔺氏的灵位前,手里拿着三根线香,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为母亲上香。香烛的火芯里轻轻一撩,线香被点燃,三点红很鲜艳地出现在面前。她握在手里拜了又拜,同时敬拜列祖列宗们,终于轻轻插进香台里。   回头一看,发现顾云芝居然抬着眼睛正瞪视她,顾云瑶就是一笑:“姐姐怎么了?”   顾云芝咬紧牙关,心里堵得慌,若说没有人暗中偷偷报信,她根本就不相信。   可没有直接的证据就能证明顾云瑶是那个背后之人。且她当初和詹子骥在德昆茶社会面一事,两个人行事都很小心翼翼,分明没有见到附近有人。当时詹子骥为了不被别人识穿身份,穿的也是府内小厮的衣服,顾云瑶怎么可能知道那个人就是詹子骥,怎么可能知道她和詹子骥一直有往来,更怎么可能知道他们两个人相约什么时候一起私奔?   顾云芝才不相信这个小丫头有通天的本领,能够料事如神到这个地步。   她狠狠地握紧拳头,不发一词,惠姨娘时常教她和顾钧文两个孩子要学会卧薪尝胆,凡事以忍当头的道理,顾云芝才惊觉,惠姨娘的真传她根本没学到家,倒是被顾云瑶全部学过去了。   没一会儿,他们几个人就见到了姚家的人。   花厅里面,姚氏父子两个正在喝茶,若说喝茶,其实也只是姚宗平一个人在喝,得知顾云芝很有可能和别的男人私奔的消息以后,姚丁霖一直坐立难安,晚膳也用不下去,迫不及待地要赶过来。   先露脸的居然是顾府的二小姐,也就是当初那个在画舫上面女扮男装的小哑巴。   只见她穿了一身桃粉色褙子,肌肤胜雪,这次皓腕上戴了一只绞丝银镯,耳垂缀着一对景泰蓝红珊瑚的耳环,溜银喜鹊珠花簪在发髻里,看起来十分灵动粉嫩,姚丁霖本来就好美色,不免眼睛看直了一些。暗暗赞叹道,难怪定南侯爷和忠顺侯府小世子,都对这个小表妹念念不忘,哪个男人不喜欢好看的女人,而且是好看成这样的女人。   随后跟着顾德珉过来的才是顾云芝。她生得也不差,惠姨娘以扶风弱柳之姿,曾经饱受顾德珉的喜欢,顾云芝的容貌也承了惠姨娘的八、九分,她生得也有一股柔弱的味道,那腰极细,仿佛风一吹就能倒。   慢慢地迈出步子走了过来,每一步走得都很沉重。   抬眼正好看到姚丁霖望着她们两个人,比起她来,姚丁霖似乎更欣赏顾云瑶的容颜绝丽,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骨子里有种妩媚的勾人,一颦一笑都好像在魅惑人心。   顾云芝不喜欢姚丁霖,但是看到他每次都把欣赏的目光落在顾云瑶的身上,恨得牙痒痒。觉得饱受羞辱,可又不能真的说什么。   姚丁霖总算想起来今日来的正事,迎上来还是那声干脆利落的:“顾大人好。”   顾德珉愣了愣,姚丁霖对着他没有改口叫岳父,也是,女儿还没有真的嫁入姚家,这种事也急不得,何况还出了那样的丑闻。   他不敢过问姚氏父子两个人来顾府的真正目的,看到姚宗平正在喝茶,和他先打了一声招呼:“姚大人好,这茶,是否还合您口味?”   “长话短说。”姚宗平是兵部尚书,和武将打交道久了,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看着他把大女儿带出来了,心里也有点复杂。   顾云芝和她的生母惠姨娘生得真像,所以姚宗平越看越古怪,原本是为了弥补多年前的缺憾,才决心把她迎娶进家门,和他的儿子来个拉郎配,结果发生了那样的事?若是真的,他太失望了。姚宗平即刻说道:“顾大人,今日我儿在某家客栈,可是看到了您女儿的踪影,可有此事?”   顾德珉的脸色一僵,勉强笑了笑:“姚大人,您听谁说的,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   “听谁说的?”姚丁霖可没那么好的脾气,直接把收到的信往桌上一拍,顾德珉粗略看到了上面的内容,脸色更是一僵。   “证据确凿,我亲自带人去看的,若是事情当真出了,简直叫我蒙羞。”   姚宗平也越来越气,上下打量了顾德珉,他完全说不出话来,比起他们还要震惊,看来事情八/九不离十确实是出了,和他儿子说的一样,就是叫他儿子,叫他们整个姚府蒙羞。他是喜欢惠姨娘不错,但这也不是可以纵容顾云芝做出此等丑闻的原因。   在他的眼里,顾云芝简直是在试探他的底线。没想到这个孩子如此不堪,这般的没有教养。   姚宗平的怒目睁圆了一些,看起来特别骇人。吓得顾云芝就想往后面躲一躲,但是不知道还能躲到哪里去。   姚丁霖一时跳到了她的身边,气急败坏的他说道:“奸夫是谁,带他出来见我!”   姚丁霖简直气得想要一把掐死她,一开始他就不同意这门亲事,要他娶一个庶女为妻,还是比他年纪大的女人,怕说出去身边的人都笑话他没人要了。被爹娘劝说了半天,好不容易慢慢开始接受这门亲事,谁成想半路还能杀出一个程咬金。而且这个女人比他还不满意这桩婚事。   姚丁霖气得眼睛发红,姚宗平也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看情况要动真格了,顾云瑶往一边退了退,算算时候差不多了,花厅外果然又有管事来报,说什么齐国公家来见。   姚丁霖一听就傻了,咧嘴一笑:“来的正好,跟我一起去见奸夫!” 第228章   听到齐国公家来了, 顾云芝脸色微沉。   姚丁霖离得近, 瞧出端倪来了,刚刚不过是出言想要诈她一下,按他所想, 齐国公家和顾府走得不勤, 好端端突然过来,又是赶上这个时候,国公府三公子过了弱冠之年,尚未娶妻,他反复揣摩, 都觉得和詹子骥逃不脱干系。   前面他和詹子骥在一张桌上饮过酒, 就是不知道詹子骥究竟知不知道, 顾云芝将来要成为他的妻。   兄弟的女人都敢碰。   詹子骥气囊囊地要求见到齐国公家。   顾德珉怕事情闹大了,赶紧派管事把齐国公家请到正堂。这里先安抚下来。   听说来的人里确实有詹子骥, 还有国公夫人等人, 顾德珉的脸色也是煞白,笑也笑不出了。   他真是恨得想要一巴掌打在顾云芝的脸上。   顾云芝已经情绪崩溃,将要面对的不止是父亲的指责, 还有姚家人的辱骂。最后的希望,只能寄予在詹子骥的身上。   詹子骥说过要带她走,会帮助她。   姚氏父子被留了下来,事情已经败露了, 顾德珉心里一横, 想着让这个女儿死心也好。   再三和姚氏父子好言招呼, 父子两个人才暂时同意不说什么,他们也是要脸的,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传出去几家人的名声全都会有影响,别人笑得最多的也只会是他们姚家。   顾德珉安排顾云芝先去往正堂的隔间那里好好站着,让顾云瑶也跟着一起去,防止这个大女儿做出什么败坏名声的事情来。   一行人先在正堂里,等了片刻,齐国公家的终于被管事请过来。   为首的就是国公夫人,五十岁左右的美貌妇人,顾老太太以前和这位妇人走动过,顾德珉一眼就识得她的身份,马上迎了一张笑脸上前去:“国公夫人请坐。不知今日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身后正好就跟了她的两个儿媳,还有最小的儿子詹子骥。   四个人一前一后进入正堂里面来,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目,几个人站在逆光之处,瞧不清楚什么模样,只能从声音判别。还有手上那些首饰,身上名贵的穿着。詹子骥的腰间喜欢挂一个宝葫芦的香包,尤为显眼。顾云瑶陪着顾云芝,一起待在隔间里,透过槅扇的一格格空隙,往堂内看去。   觉得空气都有点稀薄了,能听到庶姐的心跳声,如雷鼓一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夫人,在德昆茶社那一次,这位妇人就给顾云瑶一种,外表很柔和,其实不好亲近的感觉。   果然她往正堂中央又站了站,远离了逆光的地方,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孔,能想象出年轻的时候,是怎样的一个美人。   国公夫人接着刚刚的话,说道:“你应该知道所为何事。”   顾德珉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子骥!”国公夫人把儿子喊出来,詹子骥赶紧站到她的身边,不敢违抗,也不敢喘一声。   国公夫人笑了:“顾大人,您身为朝中正四品官员,一直为朝廷为皇上效力,我是信得过您的品行,朝中其他的官员们自是也都相信。顾家一直都重门风,毕竟是书香门第之家,顾老太爷德高望重,是先帝的帝师,您的资质也是极好,做过太子侍读,这家里的大大小小事,也是打理得有条有理。试问这样注重门风道义之家,如何会教养出那样不堪的不守妇道的小姐出来?”   她的笑声更讽刺了:“这还当得起大家闺秀之名,书香门第之家的出生吗?”   顾云芝听了,脸色一阵阵发红,肝儿都在疼。   詹子骥正站在国公夫人的身边,头先他们两个相约私奔的时候,詹子骥甜言蜜语说了不少好听话,哄得她心里如同沾了蜜糖。   说要私奔的时候,她便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此刻国公夫人出言羞辱她,詹子骥却只皱了皱俊眉,不敢说一句忤逆母亲的话来。   顾云芝冷冷一笑,心里寒了大半截,什么都了然了,这个方法虽然残忍,也是最能看清一切的手段。   只是她还不敢相信,怕詹子骥有什么把柄握在他母亲的手里,受到了威胁才这样做。   顾云瑶也觉得讽刺,明明前世的时候,詹子骥确实做出了带着顾云芝私奔的丑事,害得本来要与詹子骥结成夫妻的她成了笑话,她虽然讨厌他们两个人,唯有一点比较佩服,起码詹子骥真的说到做到了,带着顾云芝远走高飞在外面好几个年头,直到生下了一个孩子,生米煮成熟饭,才敢回来。   怎么到了今生,詹子骥反而没有什么担当了?   国公夫人让詹子骥自己说,她刚刚说得已经够多了,就是在指责顾德珉养出来一个没有教养的女孩儿。   事情已经败露,詹子骥心知大势已去,想要再逃跑已经是不可能的事,带着顾云芝私奔的约定,也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如今闹得两家人都难堪,被传出去,他母亲的颜面也不知要往哪里搁。詹子骥心疼母亲养大他不容易,也明白这件事确实是他做错了,兵部尚书家都下了聘,他还想半路截胡,要是被告发到皇上那里去,他们国公府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詹子骥只好依照母亲交代的话说:“我与令府大小姐机缘巧合之下,在茶社有一面之缘,不曾想她竟是一个妄图攀龙附凤的女子,想要高攀我们国公府,我詹子骥怎么可能真的娶一个庶女为妻?她竟不识好歹,还缠上了我,我……我是一个心软的性子,怕她真的做了什么傻事,只能先答应下来,让她暂时歇在客栈里,再想办法。”   “就是这样,”国公夫人笑了笑,“令府千金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又是出自名门的闺秀,这还没过门呢,就要贴着男人送上门来,也太拎不清了吧?”   见顾德珉回答不上来,他的脸色已经气得青红一片了,国公夫人继续说:“我可听说,她已经许配给姚家了,快要过门了,做出这么勾勾搭搭的丑事来,是有多恬不知耻?”   她现在把所有的过错,全都推到顾云芝的身上,就怕姚家那边已经有了悔婚之意,然后顾德珉借此机会把顾云芝硬塞给他们家。   国公夫人道:“还请令府千金别再来缠着我儿了。好好地待字闺中,嫁人不就好了吗?”   槅扇那头突然有了动静,次间里出现两个人,其中一个几乎是跑过来。   詹子骥惊诧地看向这边,顾云芝跑了过来,双眼通红,眼泪还不断在流。想近他的身,捶他片刻,被顾德珉一把扯到了旁边:“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詹子骥根本就不敢看她。   他没想到刚刚说的每一句话,全都被这两个人听见了。   顾德珉望了一眼顾云瑶:“叫你看着她,怎么跑出来了?”   算了,跑出来也好,他刚刚听得也是气得不想说话。他们家的女儿确实不好,做出这样的丑事出来,他肯定得好好教训教训。但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国公府的态度,想要自扫门前雪,把过错一干二净地推到别人身上再说。   顾云芝一个姑娘家,如果没有詹子骥敢做出承诺,她能有这样的胆子?   说实话,顾云瑶也是听气了,又气又觉得好笑,从小到大,她都不喜欢这个庶姐,不过此等流氓的言论,也就只有在遇到苏英的时候,发生过。   顾云瑶站了出来,无视父亲说的话,国公夫人一看到她,想起来了,是当初守在顾老太太身边的那个女孩儿,对她的印象很深,茶社会面时,国公夫人趁机观察了各家小姐和太太们的情况,发现顾老太太很喜欢这个女孩儿,两个人在席间,时常有说有笑,女孩儿对顾老太太也很孝顺,给她剥花生米,剥核桃等。   国公夫人当时很不理解,这个女孩儿容貌极为出挑,但是在她们的面前,哈欠连连,左顾右盼其他的地方,很没礼貌。如何能得到顾老太太的喜欢?   如今她是清醒过来了,这个小姑娘,根本就是知道他们那次茶社邀约京中太太们的意图。   顾云瑶梳着未出阁的少女髻,脸容明艳动人,款款一笑时,詹子骥也不禁暗暗皱了眉头。   顾云瑶说道:“这位夫人,您这样说就不对了。”   顾云芝警惕地看了她一眼,防止她又想做什么……   但这次,顾云瑶确实是帮了她。她慢悠悠说道:“我们顾家,自然是百年书香之家,论四书五经,夫人可以随意出题,我与姐姐两个人都能够对答如流,甚至能够倒背如流。”   这句话真的不是虚言,为了应对对方,顾云瑶都做好了随时等她出题的准备,前世她就已经把四书五经背到滚瓜烂熟的地步,今生还要重学一遍,已经学到吐的境界。但如今,也体现出了好处。   国公夫人被她一说,有点懵了,反应不及,顾云瑶继续说道:“您一直说是我们家的女孩儿勾引了令公子,怎么就不会有令公子倒过来勾引我们家女孩儿的事情?”   可笑,国公夫人笑了起来:“哪有男人勾引女人的道理?”说完后她就后悔了,告密信里确确实实写了,詹子骥送了对方一枚玉佩。   把脸转向詹子骥,发现儿子也想到了什么,埋着头,不敢说一句。   顾云瑶道:“想必夫人可能想到了什么事,还会认为男人不会先勾引女人吗?我家姐姐确实是想嫁个好人家,您家的公子借此机会,哄骗她说,一定会给她一个名分,这……不是勾引,还能算什么?”   “大胆!”国公夫人气得脸儿也红了,“她是个什么身份,一个庶女,都要嫁人了,还妄想入我们国公府?仔细想想,也不可能。”   顾云瑶也跟着笑了:“就是因为仔细想想,觉得不可能,可偏偏就发生了,那一定是因为令公子保证了什么。”目光转到了詹子骥的身上,顾云瑶笑得更加明艳动人,“您说是不是啊,詹公子?”   詹子骥也凝眸看向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那个眼神,明明含着笑意,却是淡极了,落在他的身上,特别的无关痛痒,好像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蝼蚁般的存在。   被她这个眼神看得有点头皮发麻,詹子骥想叫他的母亲不用说了。   门外忽然闯进来两个人,还没有看清是谁,詹子骥就被人揪住衣襟,狠狠地打了一拳。 第229章   看清楚来的人是谁, 詹子骥也傻了。国公夫人和她的两个儿媳更是傻了。   姚丁霖气囊囊地又打了他一拳, 他爹是兵部尚书,都是读书人,但跟着武将打交道久了, 姚丁霖也喜欢练习一点武艺。   平时也会找苏英等人进行切磋。   詹子骥和他相比起来, 要弱一些,他是一个纯粹的读书人,两拳之下就见了胜负。   詹子骥被打倒在地上,顾德珉才想起来要赶紧栏架,姚丁霖已经骑到了詹子骥的身上, 他的父亲姚宗平随后也追了过来。   顾府的正堂里面几乎是一团乱。看到这个场面, 国公夫人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受不了刺激,差点晕过去。幸而身边有两个儿媳在, 扶了她一把。她还是要昏迷的样子, 一口气接不上来,顾云瑶干脆走过来掐了她的人中一把,国公夫人硬喘了一口气, 终于清醒一些。   一口气接上来,又看到姚丁霖往她的儿子脸上狠狠揍了一拳,两眼一闭,再次昏过去。   等到国公夫人再度清醒的时候, 她的儿子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   几乎是要抱着儿子的头, 国公夫人险些失声痛哭:“好你个顾府和姚府, 联合起来欺负我们国公府!”   姚丁霖吐了口气,心里的火还没消,如果不是他爹还有顾二爷两个人动手把他拦下,今日儿这件事就算没完。   两个人滚在地上扭打了半天,碰了一身灰,此刻顾德珉寒着一张脸,命仆妇下去打了两盆水,先给两位公子擦擦脸。   肖氏听闻消息,几次想过来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她很担心二房这边,事情如果闹大了,确实不太妥当。具体出了什么事,她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姚氏父子还有国公府的人全都来了。居然还有人跑过来说,两位公子在府内大打出手。   顾云瑶也没想到,以前看姚丁霖,觉得他的性子有点窝囊,或者说见风使舵,跟在苏英的后面,苏英说什么,他就认为是什么,为苏英马首是瞻。   今日让她对姚丁霖有了一定的改观。恐怕顾云芝也是这么想。   国公夫人认为这件事没完,要求姚家人赔礼。   姚宗平做过两广总督,他一个人管那么大的地方,地方三司还有两广巡抚都得听他的命令,国公夫人的话在他的耳里简直就是笑话。   国公夫人带着儿子上门来闹,本来想得到一个好的结果,把过错全都推到顾府身上。姚宗平坐在黄花梨木椅上,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口气也是淡淡的:“夫人,这件事若不想闹大了,被皇上知晓,我看,该赔的礼,应该是你们国公府出。”   “怎么就是我们国公府出了?”一直站在国公夫人身边,不便说话的大儿媳满腹怨言,终于不服气地说话。   顾云瑶觉得,姚宗平算是说到点上了,国公夫人理亏之后还想留在这里不走,就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叫顾府赔礼。   国公府表面上风光无限,袭爵位,是开国功臣,但是顾云瑶慢慢想起来了,国公夫人一共有三个儿子,詹子骥是她最小的儿子,上面还有两个嫡亲的哥哥,世子的身份已经许给他大哥了,也是一个武将,将来肯定是要走国公爷的老路,但是国公府内的姨娘比较多,其他姨娘生的孩子也比较多,其中就有国公爷特别宠爱的一对母子。听说今年和詹子骥一起,共同赴了考场,想走文人路线。   他的那个庶弟,临场发挥,功名考得竟然比他要好。加上詹子骥的二哥喜欢花天酒地,还喜欢赌钱,把几处田庄都给败光了。   上辈子国公夫人就为这件事犯愁,偷偷拿自己娘家带来的嫁妆填补了不少窟窿。国公爷本来就很厌恶二儿子,若是被他知道了,国公夫人敢偷偷瞒着他填窟窿,说不定闹着要和二儿子断绝关系。   国公夫人今日过来,算是想了一个损招,想从顾府里面捞取败坏名声的赔礼。   顾云瑶肯定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想从他们顾府里面捞油水,也是把脑筋动到了她祖母和祖父辛辛苦苦建立的根基上。   顺着姚宗平的话,顾云瑶也说道:“是啊,夫人,令公子勾引我姐姐在先,这遮羞费该怎么算?”   国公夫人的眼里,有他们长辈说话的地方,就没有小辈插嘴的时候,马上神色一凛,怒目相对道:“这事儿明显是你们家算计我们家在先,我儿向来乖巧听话,也容易心软,不过是怕你那个专倒贴男人的好姐姐,心神不稳,做出什么闹出人命的荒唐事来。再说你一个小丫头,你父亲还没有说什么呢,你倒是先管起长辈的事来了?我看你如此没有规矩,也不是一个什么正经的小姑娘。”   顾云芝和顾德珉都在,没想到国公夫人说话如此难听,气得顾德珉肝都在隐隐作痛。   顾云瑶觉得无所谓,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国公夫人只是嘴皮子厉害罢了,真想让她好好见识一下当年惠姨娘的风采,惠姨娘惯是一个会装柔弱的人,段数不知道比国公夫人高多少,顾云瑶能从惠姨娘的手中生存下来,就不会畏惧这样荒谬的言语。   顾云瑶反唇相讥道:“夫人说我不是一个正经的小姑娘,那便是在说皇上的眼光出了问题了?公主殿下经常召我入宫,夫人的意思也是在说公主殿下……不然我们去面圣皇上,让陛下为我们评断评断?我听说夫人的二公子,在外面债台高筑,夫人自然是想弄点银子来,填补这个窟窿吧?”   姚宗平正在喝茶,听到这里,觉得稀奇。不免抬眼看了这个小姑娘一眼,她还是漂亮得很惊艳。而且不单单是容姿艳丽那么简单了。姚宗平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意外之色。   国公夫人藏得很好的秘密,她怎么会知道?   “陛下那么忙,哪有空管我们这些事。”国公夫人越听,脸色越白,她想起来了,皇宫内有传,顾家小姐经常被皇上召入宫中,连公主都喜欢和她相处,说的正好就是这位顾府二小姐。   挥一挥手,国公夫人被她气得脸色通红,无语凝噎,赶紧让两个儿媳带着詹子骥一起和她走。   不及顾云瑶先拦到他们的面前,伸出手,摊平了给他们看。   国公夫人还不理解什么意思,就看顾云瑶摆了一张无辜脸,声音也柔柔地问道:“礼呢?”   ……   姚丁霖最后看也不看顾云芝,就离开了。   国公府吃了大亏,怕这件事真的闹大到皇上面前去,她还不敢真的和公主面前的这个宠儿说什么,马上派人回了府,给顾府还有姚家都送了两大箱的白银过来,算作遮羞费。   礼少是少了一点,看见白花花的银子,顾德珉的眼睛都直了。还有些发怔,大概是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顾云瑶先回了文舒斋。顾云芝也被人先带回敬宁轩里好好呆着,这一次顾德珉不会再那么客气,马上着人严加看守。敬宁轩外面层层把守的是一群丫鬟婆子。现在顾云芝如厕一下,都会有人看着。   夏柳和薛妈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桃枝能想通,又惊又喜,对她家的姐儿更加钦佩。   顾云瑶没有闲着,顾云芝替她办了一件好事,她还得去收成果。   马上带着府内的几个家仆,去了下人们住的一处外院里。   听说顾云芝被逮了回来,那个敢和苏英里应外合的婆子吓得手抖,一边加紧收拾着包袱,一边张望着窗外,防止有人过来。   一会儿顾云瑶踏入她的房内,婆子吓得一时激动,就跪了下来。   顾云瑶看到她跪着慢慢地爬到眼前,抓住自己的腿不肯放。年纪这么大的婆子,鬓发都有些发白,看起来很弱不禁风,也很可怜。初听闻她的故事时,顾云瑶还有点同情她,可怜天下父母心,她也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在着想。若是生母蔺氏在世,可能也会这么疼她?   随着日子的流逝,人慢慢长大,生母的音容笑貌,几乎快从回忆里慢慢抹去。顾云瑶想挽留住一些回忆,都拿遗忘没办法。   婆子哭得惨痛无比:“二小姐,奴婢错了,奴婢真的错了,奴婢就是一时鬼迷心窍,以后奴婢再也不会犯这种事了。”   跟着顾云瑶一起来的家仆,不清楚这个婆子究竟犯了什么事,她的泪水糊满了整张脸,看起来很让人心疼。顾云瑶闭一闭眼,任她抓住小腿,想起来之前的那个夜晚,被苏英如出入无人之境一般进入顾府,趁着夜色把她从闺房里面劫走。   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宅院里面,用铁链锁住,不敢睡,也不敢吃苏英带来的食物。   在那里还遇到了梁世帆,差点就被他们两个人欺辱致死。   顾云瑶睁开眼睛时,那婆子发现哭得再惨也引起不了她半点的同情,马上听到她说:“拉下去,交给我爹先,就说这是名内应,府内留不得,我爹到时候听了这句话之后,自会知晓她是什么人,该如何处置,全凭我爹来断。”   婆子很快就被拉了下去。顾云瑶凝眉了片刻,婆子的身影慢慢在眼中消失,她知道,如果人留给她责罚的话,肯定会于心不忍。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她说不定会放那个婆子走,但是之前受的委屈,让她又很不甘心。   如果不是纪大人及时赶到,她差点就会清白不保,说不定也不能活着回来了,看不到祖母她们,见不到大房的亲人,还有顾云梅养的小奶猫,她也没怎么抱过。也不会知道祖母病重成那样。   可能她如果没有走失的话,没有被苏英使计掳走的话,祖母也不会一时伤心过度,在见不到她的日子里病重。有可能,什么都不会像如今这样了。   当晚很多仆人们都知道了,有个婆子的下场很惨,被打了不少板子,还被丢出了府外,让她不准再回来,顾德珉也是想来个杀鸡儆猴的手段,让所有的下人都明白一点,千万不能对顾府有半点不忠,否则这就是下场。   顾云瑶把心头的一个病去掉以后,总算能在晚上睡得踏实一些。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室内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苏英劫持的前车之鉴,她如今夜里有个什么动静,立即就能醒来。   顾云瑶睁开眼睛,枕头旁一直还准备了一个瓷枕,掂在手里分量很重。   忙抱进了怀里,看到屋内一角,果然有团模模糊糊的黑影。   顾云瑶准备叫人,桃枝就睡在隔壁,那道黑影的速度比她要快,还没叫出口,对方已经闪到了面前,黑暗中,顾云瑶已经慢慢开始适应夜色,窗外投进来一道道月光,横斜的树影,窗棂的花样,几乎把月光都剪碎了。   纪凉州的眉目顿时出现在眼前,顾云瑶的呼吸一滞,他跑得太急了,准备开口说话,不小心嘴角就碰到了她的唇上。 第230章   顾云瑶脸上当即起了一片好潮, 好在黑灯瞎火的, 也看不太清楚。   通过身上的香味,判别出对方是纪大人。没想到他也会有冒冒失失的时候,顾云瑶往床褥里面挪了挪, 刚才被亲了一口, 真想钻进被窝里面不出来。   床边忽然一陷,感觉有人坐进来了。   纪凉州看她突然往里面挪了挪,还没好好看到小姑娘的正脸。黑夜里,纪凉州很快就能适应,小姑娘正像一个蚕茧一样, 弓在被窝里, 身子都快蜷成一团。   他干脆伸出手, 抱一只到处乱钻,却找不到出口的小猫一样, 把顾云瑶一把抱了出来。   自从上次在太医院的事情出了以后, 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他人,老实说顾云瑶这几天想找他,又不好轻易去皇宫瞧瞧他, 纪凉州平日里行踪不定,也不喜欢叫别人担心他,好像是上次尝到了甜头,小姑娘人长得娇小, 抱在怀里正好, 她身体绵软, 玲珑曲线贴在他的胸膛里,纪凉州忍不住想挨近一点,把下巴枕在她的头顶上。   顾云瑶只觉得头顶有点扎人,摸了一把,果然又长胡子了,可能是纪大人这几日都在太医院里养伤,没好好打理。   她想摸他的后背,问问伤势恢复得如何了,奈何被他枕在上空,腰间又搂得更紧了。   发烫的手臂按在腰间,她浑身也开始烫了起来。   顾云瑶想缩一缩肩,从他的怀里钻出来,不及纪凉州在上空说话:“想……再抱一会儿。”   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她了,其实他也很想她,满脑子都在想,夜里做梦都是小姑娘的身影。太医院有一张空置的床,他可以随时睡在那里养伤,隆宝帝此番也很重视他的伤势,牵扯到文玉公主的事,交代了各位太医,务必要把他的伤治好。   原本这等伤势,放在普通人的身上,不足以这么快痊愈,纪凉州是练武之人,身强体健,比一般人恢复快,主要还是,太想小姑娘了。   明明就在不远的地方,同一个皇城里,见不到她,思之如狂。   如今得以相见,她的发梢有一股香甜的味道,和她的身上一样,纪凉州软和温润的唇,忍不住在她的发间碰了碰,轻缓柔和的动作,发丝如缎般光滑。他一点一点地啄了上来,鼻尖充满着那个美妙的香味。忽然身子一僵,就不动了。   手慢慢垂下来,顾云瑶感觉他的手在摸着她的头,依然是很轻柔的动作,抬眼去看,发现纪凉州也正低眸凝视她。   屋内未点烛火,但是她慢慢能看清周遭的情况了,纪凉州离她这么近,他的脸融在阴影当中,明明该是暗的,眼睛里好像藏有星辰,看得见的欢喜。   他知道要是再碰下去,可能会出什么大事,至于出什么大事,纪凉州还不是很清楚,想珍惜小姑娘,她的衣衫在刚刚钻被褥的时候,有点乱了,纪凉州替她动手整理一下,才翻身下床,与床榻的距离,站得远了一些。   他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怎么变过,顾云瑶却从他刚才的举动里,察觉到细微的变化。感知到,他是想珍惜她。   莫名脸上又燥了片刻,顾云瑶说道:“你这样乱动,太医们肯定又要着急了,万一早上见不到你人,说不定就要报给陛下了。”   黑暗里,传来他的声音。清晰无比。   包括他的目光,好像也正透过浓浓的夜色,凝视这个方向。   “想你。”   “想来见见你。”   “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有没有受委屈。”   “如果受委屈了,告诉我。”   顾云瑶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要是真告诉他,她从哪里受了委屈,他肯定会想办法,把对方打得满地找牙。   还有……纪凉州不是很理解刚刚小姑娘的话,她是在……赶他走吗?   纪凉州的心里,顿时产生了失落感,莫名的,顾云瑶明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即使看得清,他的神色淡淡,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但她就是察觉出他心里的滋味。赶紧说道:“你能来,我很高兴,我当真高兴,很欢喜。”   听到小姑娘的话后,纪凉州的眼眸瞬间好像就亮了。像是夜空里的星星,都被点了灯。摸着黑,顾云瑶突然又觉得他凑近了过来,旋即,额上被蜻蜓点水一般,落下一个绵绵的吻。   纪凉州居然趁她不备,又偷偷亲了她一口。   顾云瑶怔了一下,拿手碰碰额头,有些发烫。脑袋也是晕乎乎的,都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他眉眼一低,瞧了她一眼,小姑娘的表情好像是又羞又有点急,又想钻进被褥里的样子。纪凉州赶紧动手拉了拉她,果然顾云瑶想钻进被窝的动作被制止了。   后背再度落入了怀抱,他紧实的胸膛贴着背,顾云瑶整个人都像烧了起来,他浓郁的眉峰展得很平,顾云瑶只听到他从后面说:   “我,我也很欢喜。”   说完这句话以后,纪凉州不再逗留,放开她,融于黑影之下,很快就不见了。   顾云瑶一个人发懵了半天,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但身上的余温切切实实地让她体会到,纪凉州确实来过了。   不仅来过了,他又……又说出那么让人害羞的话出来。   顾云瑶钻进被褥里,觉得脸上特别热,翻来覆去抱着被褥怎么都睡不着。   第二天早起,打了洗脸水进来的桃枝夏柳两个人就发现,她两只眼底下一片乌青,也不知这晚上做梦又神游到哪里去了。   顾云瑶用过早膳以后,就去祠堂里面上香,才走出来,远远看到顾云芝也来了。她好像在祠堂的附近等了她许久。   夹道上面,两个人终于站定,顾云芝此次来时,身边跟了几个脸生的丫环婆子,好像是顾德珉特地从外面新买的家仆,顾云瑶以前都没见过。   对顾府的事情,她们都不知晓,这样比较好,一来她们比较听顾德珉的话,二来不太了解府内的闲言碎语。顾德珉也交代下去了,任何人不准擅自在背地里乱嚼舌头根,被他发现以后,不会有好果子吃。   顾德珉限制了顾云芝的自由,这件事闹得很大,但是三家人都不敢声张出去,连顾府大房那边都不太清楚二房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肖氏本来过来探探底,被顾德珉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了。   姚氏父子丢了面子,婚事基本黄了,姚家还没有动静,顾德珉已经当先下手,把当初姚氏父子上门提亲下的聘礼,全部集合了一下,准备原路返还回去。   昨日晚上,顾德珉就偷偷请了婆子回来,让几个婆子一起把顾云芝按在屋中检查了一遍,瞧瞧究竟还是不是完璧之身。   结果出来了,她还是个姑娘。但在国公夫人与詹子骥身上受到的羞辱,已经成了一辈子的阴影。   今日一见,顾云芝的脸色都灰败了,原先的她要更加骄傲,就像是一只把自己装点得很漂亮的孔雀。   顾云瑶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两个人身边跟着的丫鬟全都退到了附近无法听到她们谈话的地方。顾德珉虽然不允许顾云芝轻易走出敬宁轩,不过去祠堂里上香这种事,还是同意了。   如今的她看起来很狼狈,脸上气色全无,被顾德珉打过两巴掌的地方,还见红肿。顾德珉打她是打得真狠,若不是顾云瑶当日替她在国公夫人面前出了头,那天可能就不会认她这个女儿,把她往残了打。   顾云芝怎么都没想过,有一天会有要谢谢这个妹妹的时候,她知道顾云瑶肯定不喜欢她,会帮她,也不是出于真心去帮,而是没想到国公府那么无赖,通过这种事情,还想赖到他们顾家。   她也痛恨国公夫人的做法,心早就在昨日对质的时候死了,所以那个时候,顾云瑶只是看不惯国公府的做法罢了,才会站出来说话。   但顾云瑶说的那番话,却好像激励了她,给了她一片光。   顾云芝的双眼红通通一片,抿唇想要道谢,却有什么哽在喉间,不上不下。   她的骄傲,还像不灭的火,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顾云瑶又看了她一眼,明白她想说什么。谢就不用谢了,她从来没想过从惠姨娘顾云芝母女两个身上讨到什么感谢,也从来没想过要原谅她们两个人,可能让顾云芝最痛苦的就是,她的感谢在她的眼里会显得微不足道,也体会到了那种,想要求别人原谅时,却怎么也化解不了的无奈。   顾云瑶最后从顾云芝的身边经过,她终于能够艰难地在身后说了一声“谢谢”,然后看着这个二妹顿足了一下,才扬长而去的身影,心里舒了一口气。   ……   顾德珉第二日才把聘礼都理好,全都抬到了马车上面,这次行事得低调一点,他亲自要去姚府登门造访,这件事是顾云芝和詹子骥两个人共同惹出来的事。他家的女儿虽然吃了亏,但外人都不知道,仅有一些知情的下人,也都被他打发过了。   只要不将这种事往外传出去,顾云芝就还是他们家待字闺中的大小姐。如果姚家人一开始不知道,便也算了,如今闹得姚家人也知道了,顾德珉没法在他们父子两个人面前抬起脸。   正好当初因为姚宗平对林明惠有那个意思的事,他一直耿耿于怀,一时冲动,就想把这门婚事退了,一了百了,而那时候没有道理退婚,如今正好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   顾德珉准备和姚家父子对一对口径,就称顾云芝身体抱恙,需在闺中养病,而姚氏父子等不得那个时候,婚事便算了。   没想到,这个婚事姚丁霖不想这么算。当顾德珉看到他们父子两个人的时候,姚丁霖还有些气囊囊的,想了一夜,都没从顾云芝也对那个婚事不满的心病里走出来。   这一次,顾德珉还见到了姚宗平的夫人王氏,王氏让他坐下,又叫管事上来奉茶。   顾德珉微抿了一口茶,为首坐着的姚宗平先开口说话:“这件事还不能这么算。”   他计划有变了,在看到顾府二小姐的那一刻起,就改变了主意。 第231章   情况有了异变, 顾德珉的脸色也跟着一起变了。   顾德珉笑了笑, 道:“姚大人是什么意思?”   他还是坐在那里,明明是文官,有武将的气场, 喝了一口茶, 手指拂在杯沿上,指腹慢慢地摩挲。   “顾大人不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吧?喜帖都已经送了出去,一些与我交好的边关将领们都知道了这件事,我儿将要迎娶贵府小姐,聘礼我可以不收回来, 但面子的问题, 就如泼出去的水, 想收,那也是收不回来了。”   听到他说的话以后, 顾德珉立即懂得他什么意思, 其实早在他说出口之前,顾德珉已经猜测到了。   王氏也是这么一个意思,他们准备了这么久, 远离京城的两广那边的官员也都知道了,有的不方便离开地方,已经书信交代,派了亲信过来准备道贺, 大概再过一个月的时间, 就能赶到了。   顾德珉默默捏了一把汗, 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他巧言道:“既如此,婚约不变,但我大女儿做了那样的事,自然不能再入你们姚家,我也会在府中,再好好管教她。对外面传,就说这件事情出了错,贵府是想与我家结亲,只是这人弄错了,要娶的不是大小姐,而是三小姐。”   姚宗平没想到顾德珉偷换的本事也很厉害,他冷笑片刻,把茶盏狠狠往桌上一放:“顾大人是什么意思?想随便再弄一个女儿过来,滥竽充数?”   说到“滥竽充数”四个字,顾德珉也有点生气了,他的口气放重一些,但依然笑着:“姚大人才是,什么意思?”   他如今总算明白了,姚宗平想让自己的儿子迎娶顾云芝,当真有帮助林泰东山再起的想法,还想与林泰再联手,统治内阁之类?   原来不单单是看在林明惠的面子上,姚宗平是真的想使一箭双雕之计。   这茶喝起来涩嘴,话不投机半句多,顾德珉不想和姚宗平再说下去了。顾云芝虽然是庶女,外家以前是很厉害的存在,顾云瑶则是他的嫡长女,如何地位都高一层,至于三女儿顾云梅,虽然和顾云芝一样,都是庶女出生,就没有那么好命了。顾云梅的母亲是一个良妾,家里的背景很普通,日后肯定也无法在姚丁霖的仕途上对他有所帮助。   当初想娶他大女儿顾云芝,姚家人也是经过了多重的考虑,对将来做了一个很好的打算。   顾德珉笑也笑不出来,嘴角勉强一翘,姚宗平的意思显而易见,就是叫他把二女儿和大女儿换一换,一样是嫁给他们姚家,反正他们姚家不会吃亏。   顾德珉临行前,深深望了姚宗平一眼,说道:“那姚大人可否知道,我家那瑶丫头,已经被皇上相中了,没准日后就是位高权重的太子妃娘娘,姚大人……还是休要打陛下那边的主意为好。”   他才转身走了。但转身离开前,姚宗平露出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让他的心里很不是一番滋味。   ……   三月很快结束,迎来了四月,那春寒陡峭的光景,也随着三月末流逝。天空晴暖,艳阳高照,阳光就像是撒了欢到处在吵闹的孩子,屋檐上,凉亭下,院子里,假山石缝隙外头,哪儿都能见到它,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人也变得开始困乏了。   这还没热到那个时候,顾云瑶身边的桃枝等人,都已经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   夏柳眼角挂了一小滴眼泪,打哈欠打出来的。跟着顾云瑶一起,几个人正在院子外面晒太阳。手里也没闲着,人手一个绷子,正在描花样。   今日早晨太阳刚探出脑袋时,顾云瑶已经去过安喜堂见过祖母,跟她说了好些话,恨时光总是流逝得太快,去年冬,顾老太太硬挺着熬了过来,顾云瑶今日就和她说,希望今年冬,老太太也能健在,再过一两年,也能健在,到时候就能等到她出嫁的时候了,可以看到新郎官是谁,以后还要儿孙满堂,一个个小团子抱到老太太的面前,像她小时候那样,窝在老太太的怀里。   桃枝看到顾云瑶描的花样里,有一对多了出来,好像不是给老太太做的鞋袜之类,更像是男款,觉得有些稀奇,便问:“姐儿,您这又是做给谁的?”   顾云瑶状若无事地往旁边一放,倒是没先回答,看到她这个动作,夏柳笑说道:“说不定是给二爷的。”   “不可能啊……”桃枝嘀嘀咕咕了两声,还想再拿过来瞧上一眼,顾云瑶已经不给她看了。   她们的手都很巧,花样描得很好看,几个人很快重新传起欢笑声,想不起刚刚在为什么事奇怪。   其实那是要做给纪大人的鞋袜,顾云瑶已经决定偷偷这么做了。每次看到纪凉州,他都只会穿一身玄衣,那玄衣的样式也有不同,但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造成“小时候”的顾云瑶,总有一种错觉,以为纪凉州常年只会穿一件衣服。   后来想想,就觉得这个想法真是太好笑了,还好纪大人不知道她如是想过他,哪有人长年累月,真的只有一件衣服傍身。   但她就是想,要是能瞧瞧纪大人穿其他颜色的衣裳,该多好。   上一次状元游街,倒是令她见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纪大人,他披红挂彩,穿了一身公服,前世的他出现在面前时,是一身纤尘不染的飞鱼服。   顾云瑶想着想着,不觉嘴上挂了笑,都不知道。   桃枝还奇怪她怎么又傻笑了,顾云瑶直说没什么。   本以为日子就能这么舒坦地过下来,顾云瑶差点忘了宫里还有几个令她头疼的人物,又过了两日,宫里派了一个新公公来接她入宫。   当在影壁前面看到对方的时候,顾云瑶瞬间手脚冰凉,前段日子隆宝帝责罚在梁世帆身上的棍子,非但没能重伤到他,只这么短暂的一段时间,他已经恢复至原先的生龙活虎。   甚至梁世帆还想感谢她。   如果不是顾云瑶给了这次机会,阎钰山也不会看到他非人一般的忍耐力,更不会决心重用他。   原本阎钰山把他安排到文玉公主的身边,是为试探用,根本没想过他能够做到如今的地步。   楚欢已经开始离不开他了,他主意多,在楚欢的面前老实,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说话尽捡着人爱听的讲。只有顾云瑶清楚他的真实面目究竟是什么。   两个人一起登上马车,顾云瑶的手脚还是一阵冰冷,刻意坐得离他远点的地方,待在角落凝视他,很提防、戒备的样子。   梁世帆忽而就是笑了,眼神还是那么的锋利,道:“我早告诫过你,休想逃。”   顾云瑶不清楚他交代这句话的意思是,还在耿耿于怀当初雨夜惨败在纪凉州手下的事吗?   顾云瑶也跟着一笑:“你做过的伤天害理的事,总有一天会被公之于众,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脱罪罚,究竟是谁在逃,难道你还分不出来吗?”   梁世帆的脸色倏地就变了。很快恢复原状,还是那声轻描淡写的:“所以呢?”   确实,他现在可以骄傲,借由皇上之手,都没能打死他,就是骄傲的资本。而且公主也不会叫他死,一定倾尽全力将他治好。因为梁世帆若是死了,楚欢会心疼,觉得再也没有一个人给她主意,陪她一起玩了。有时候顾云瑶也会可怜楚欢,她就像是一个宫中养的金丝雀,一直被关在偌大的鸟笼里面飞不出来。   皇上和皇后娘娘也不可能叫她飞出来,还告诉她宫外的人间很危险,她的栖身之所就该是皇宫深处,哪怕她觉得那里枯燥无聊。   这么一想,顾云瑶突然又觉得梁世帆很可怜,前世的他,那么用力地去模仿他的干爹阎钰山,不就是为了自己的一个栖身之所吗?哪怕他的双手沾满鲜血,哪怕他的身边尸横遍野,他的脚下也踩着累累白骨,一步一步地登天,到头来,却发现,始终孑然一身。   顾云瑶忽然就笑了,冷冷地笑。   梁世帆不明白她突然笑出声,是怎么回事,只是看着她的笑,很不舒服,就好像,她望着他的眼,想到了一些可笑的事,在同情他。   他讨厌别人同情可怜他的眼神,忽的凑近了几分,狠狠掐住她的手腕。车夫一路在往前行,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况。马车似乎已经走到了一条比较繁华的街道,能闻得车外人声鼎沸,还有酒家在吆喝着的声音,人们都在努力地招揽生意。   他已经凑得很近了,几乎是把她按在车厢壁内,顾云瑶动弹不得,转着手腕,却被他掐得更紧。   她的身姿如同弱柳,那节皓腕也是无比的细,仿佛再一用力,就能轻而易举的断了。然后他把她的手抬高了,让她更加无法挣脱,很费力地抬起眼看他,顾云瑶终于露出了一丝痛极的表情。他很满意这副表情,总算是因为他,而起了心绪的变化。   梁世帆倾身在她的颈侧,顾云瑶以为他想亲她,偏过脸离他尽量远一点。但梁世帆只是浅浅地嗅嗅鼻子,一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就令他无比快活。身体如同被掩埋在冬雪之下的作物,在闻见春天味道的时候,万物全都复苏了。   她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梁世帆一旦想到这里,怒火难平,放开了她。这么多年了,就只有他一个人念念不忘。如同炉火煎熬,浑身肝胆都要碎了。   最后他坐回了另一侧的角落,留下一个冷笑。顾云瑶看了他一眼,两个人相顾无言。过了半个时辰,马车终于缓缓驶入午门口。   顾云瑶到寿宁宫的时候,那里的女主人已经恭候她多时,不仅如此,那里在她之前,已经坐了一个人。   看到对方是谁时,顾云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232章   谢钰一身公服坐在楚欢的对面, 两个人的面前摆了一张棋盘, 正在对弈。   他眉间的印子,好像让他的双眉都在蹙着,静水流深一般, 身姿坚毅笔挺。   与他对弈的情景, 在梦里百转千回了不知道多少遍,顾云瑶只望了这么一眼,回想起小时候他把自己抱在怀里的样子,那时候走棋的步骤,还有规矩什么的, 一窍不通, 他就从盅里慢慢拨开上一层的棋子, 挑拣里面的一些,夹在指尖, 谢钰惯常的一个动作就是, 夹着棋子的期间,喜欢用指腹摩挲棋子。顾云瑶也把这个习惯给学了过去。   那时候还小,赖在他的怀里, 很天真地仰起头,正好能看到他的下巴,有时候居然长出了泛青的胡渣。   如今想想,那时候真是什么都不懂, 一直把他当成祖母以外, 最亲最敬爱的人, 只是同父异母罢了,她还是把他当成亲生哥哥来看,做过什么更加亲密的动作,譬如抱住他的腰,躺在他的怀里撒娇之类,多少还有印象。到大了以后,渐渐就不敢那么做了,兄妹之间也得避嫌,那时候谢钰看她时的眼神,就已经变得落寞,只是顾云瑶以前没有太在意,没有将这种事往男女之事上面靠拢,哥哥是寂寞了吧,因为作为妹妹的她就要出嫁了。   可如今,顾云瑶只觉得有股冷风,从脚底直窜到脊背,身体发凉,指尖也是凉的。看到她来了,楚欢赶紧仰起脸赐她座,顾云瑶都没有听清楚这句话。   谢钰很认真,在下棋的时候才会这么专注。这一点和纪凉州有点像。他们都是高手,纪凉州相对好一些,谢钰则是棋痴。   黑白子在棋盘上纵横了很久,梁世帆已经默默退下,楚欢也终于在棋盘上的角逐下,输得彻底,气馁地说了一声:“为什么总是不赢啊?”   谢钰笑了笑,随和地将手中多余的黑子,扔进了蛊里。他已经发现这位公主殿下的走棋方式,以攻为主,疏于防守,导致不知不觉间被他围堵得已经无路可走。   谢钰还是浅笑着:“公主殿下不妨试试改攻为防,而且这里应该这么走。”   楚欢所持的是白子,他随意地拿掉棋盘上一枚白子,改变了一个位置,格局立马变得不一样,好像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楚欢都惊呆了:“原来还可以这么走,本宫之前怎么没想到?”   她看向谢钰的眼睛,仿佛都有了亮光:“谢钰,你真厉害!”   谢钰才抬起眼,看到身边不远坐了半天的顾云瑶,目光一触到她身上时,微微一怔,但很快,他就敛回了这种微妙的不自在。   看起来有点意外的人,好像只有顾云瑶一个。   谢钰只看了这么一眼以后,就不再多看她了。棋盘上的黑白子,被他慢慢收回棋蛊里。   楚欢唉声叹气着,总想着该怎么赢才好。   不久以后,顾云瑶发现楚欢的目光又落到她的身上,她生得很灵动,跟顾云瑶渐渐熟了之后,就开始说些俏皮话。   楚欢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顾云瑶,你会不会下棋啊,你要是会下棋,帮我报这一棋之仇,我就不信,赢不过他。”   顾云瑶本来想拒绝,但又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她之前刻意用谢钰的字体写了一封回绝信给他,没想到他收到以后,没有改变主意。今日见到哥哥以后,也不确信他是否对她还有没有那个心思,口头上的回绝已经再难说出口,经过那日晚上谢钰醉酒一事,顾云瑶已经害怕把他的身世再告诉他,瞒了这么久,再说出口,实在太残忍了。   她坐下来,说了一声:“会下。”   “那正好,赶紧开始吧。”楚欢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好像这两个人很久之前就认识了一样,她又想起上次状元游街的事,顾云瑶就是突然落到状元的马下,当时看到他差点害死了人,谢钰的表情,让楚欢终生难忘,那是将会痛失所爱的神情,刻骨铭心。   但如今,他们两个人好像又有细微不对的地方,谢钰明显在故意假装与她不熟的样子。   楚欢竟然从这层面上读出了他的些许无奈。微微皱了眉梢,楚欢没说什么。   这回白子还是顾云瑶,黑子是谢钰。顾云瑶听到他说话,让她先开始,必要的时候,他会让棋。   方才对楚欢的时候就是,下棋最忌讳悔棋,但每每走得不对的时候,楚欢都要悔棋。她是公主,平时娇惯狠了,谢钰也只把她当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就纵着她,让她随意悔棋,结果还是输了。所以楚欢才这么心不甘情不愿,不肯真正的认输。   顾云瑶摇头道:“不用了,大人不用让我,就按大人想的方式走棋便好。”   她一直都不喜欢别人让棋,曾经和纪凉州对弈时,也同样交代纪凉州,别看她年纪小,千万不能让她。   上一世教会她下棋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谢钰,她早就想试试,隔了这么久,自己的棋艺是否有长进。   上辈子谢钰可是略有无奈地“笑”过她,她那时候也不服气,就想着该怎么才能战胜他。但是那时候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么多年来都在脑海里描绘与他对弈的情景,把他走棋的方式一遍遍在脑海重演,终于明白哪些地方该怎么下。   原以为不会再有与他对弈的机会,顾云瑶从棋蛊里拨开了最上面一层的棋子,夹在指尖开始摩挲。谢钰在对面看到这个动作,即刻一怔,她还是笑着,今生渴求的第一次与哥哥的对弈,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顾云瑶道:“若是让了我,这棋走得也失了趣味,想必大人也想酣畅淋漓痛快地比一场。”   谢钰一直都清楚,顾云瑶是一个不喜欢依附于别人的人物,他浅浅一笑,目光含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白子先走,黑子跟后。   两个人都是稳打稳扎的类型,谢钰每走一步,都会思索到后面十步的走向,以及对手的走向。   但是每当他走完一步,顾云瑶似乎也预料到他的下一步的步骤,轻轻落下一子,不知不觉间将他的棋路全部破解。   这样的手法,这样的布局,就好像他和他本人在对弈一样。   楚欢在旁边也渐渐瞧出端倪,为什么顾云瑶走棋的方式会和谢钰相差无几?   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世上当真有这么巧合的事?先是书信里别具一格的字体,几乎和他独创的一样。不,那就是一样。   再来是下棋的步骤,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方法。   谢钰微一失神,正眼看向对面的人,她正垂眸从棋蛊里继续夹出白子,连爱摩挲棋子的习惯也一模一样,顾云瑶坐得很端正,长颈细细的一截露出来,抬眼凝眸时长睫轻轻地一颤,上下唇微微一动,上面抿了颜色鲜嫩的口脂,像是刚采摘的樱桃,谢钰失神了片刻,才渐渐听到对面传来的说话声音。   “谢大人,该你了。”   从“谢公子”到“谢大人”的称呼,仿佛变得更加生疏了。   谢钰岿然不动,如山岳般坐在这里,慢慢才收回神思,若有似无地又看了她一眼,黑子最终落下。   两个人对弈的最后,居然还是谢钰赢了。顾云瑶也是笑了笑,棋子丢回棋蛊,不管怎么样,都很心满意足,即使是输,也输得心甘情愿。   不是她的棋艺没有进步,是谢钰的棋艺一直都这么精湛。   楚欢也很满足,看到一场很精彩的对弈,依然觉得稀奇。但她的小心思藏得也极好,什么都没问,把一个小太监喊过来,叫他去送两位离开。   来的人不是梁世帆,顾云瑶暗暗松了一口气。   谢钰和她一起走在外面,等到快走到午门的时候,才叫那个寿宁宫的小太监不用再跟了。   一路上有其他人在,两个人相顾无言,等到小太监离开,谢钰如山一般高大的身影走在前面,终于顿了顿。他停下来,回眸,心中的猜疑慢慢在扩大,顾云瑶与他相遇时的一幕幕,也都展现在脑海里。致使谢钰微微一愕,嘴唇一动,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顾云瑶总觉得他猜到了什么,但这件事就和让兄妹两个人在一起一样,有违天伦,是一般人无法理解的事。   可能谢钰也不敢相信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如果她没有重生,可能也不敢相信有些事情的发生。   顾云瑶走到了他的前面,夕阳西沉,一轮红日还剩半个脑袋,覆在皇城的边际。辽阔深广的天空,晚霞好像烧了十余里,有一簇照射到他们的身上,将顾云瑶的身影映在霞光里。   顾云瑶正在往前走,悄无声息之间,后面伸过来他一只手,把她的手腕紧紧地一抓。顾云瑶的身子因此顿了一顿,反而是往后踉跄了一步,将要落进他的怀里。   迎面正好走来两个人的身影,顾云瑶还是第一次认真看到纪凉州穿公服的样子,迎着霞光,衬得他身材高大挺拔。   身边跟了一个宫里的公公,好像是何福,正要把他迎到乾清宫里说话。   探花郎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在太医院休养多日,皇上一直惦记在心里,要召他过去。   纪凉州也看到了这里,四个人的目光互相一撞,顾云瑶的身子,正好不小心落进谢钰的怀里。 第233章   顾云瑶脸上慌了一阵, 谢钰的动作太措手不及了, 这里还是在内皇城里,被其他人看见的话,兴许会告到皇上那里去。她心跳突然变得很快, 扭动身体, 谢钰的双臂像是铁钳,把她箍得更紧。   从没见过这样的哥哥,谢钰做事向来很有分寸,有一点和纪凉州很像,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绪。   那个夜晚之后, 他就变了, 变得令她陌生, 明明还是记忆中的那个人,但如今的他, 已经陌生到让顾云瑶觉得可怕。   尤其是想到上辈子, 他很可能一直没把自己当成妹妹来看,他一直都在培养一个喜欢的,想象中很完美的人。   她曾经是他一手养大的女孩儿, 可能理应就该是他的?   哪怕不能出嫁,也要将她困在身边?   有一刻的恐慌,顾云瑶几乎是要歇斯底里说话,感觉迎面有道目光刺了过来, 纪凉州的眼底顿时起了不悦之色, 他的指尖冰冷, 抿了唇线,不发一词。   他不知道小姑娘什么时候和谢钰两个人关系如此好,她的发丝轻轻垂下几缕,谢钰的鼻息绕在她的颈后,小姑娘的身高渐长,却还是只堪堪顶到谢钰胸膛的位置,被他突然这么勾在怀里,很小鸟依人、十分相配的模样。   谢钰那张沉稳俊朗的脸,突然间离他好像很远。   纪凉州的心里顿然不是一个滋味,何福在耳边说什么话,已经听不清了。   满眼都是那个画面。   顾云瑶娇小玲珑,谢钰生得如同山般高大。   晚霞照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好像披了一件华美的衣裳。   如果这里不是皇宫,还以为是哪对新婚夫妻,这么纠纠缠缠都不觉得腻歪。   何福的脸已经僵了,顾云瑶是皇上相中的太子妃人选之一,他身为皇上身边的大伴,马上就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想劝分两个人,有个人的动作比他还要快。   顾云瑶只觉得面前好像起了一股风,纪凉州已经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平时的表情就是冷冷的、淡淡的,完全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此刻一直定定地看着她,眼底恰能映出她的身影。   莫名的,顾云瑶脊背凉了一下,纪凉州已经伸手把她扯了过来。   他的动作有点猛烈,都已经弄疼她了。   顾云瑶的手腕上火辣辣一片疼,一旦脱离谢钰的怀抱,谢钰才犹自从梦中惊醒,怅然若失地望了一眼怀中已空的地方,向前一看,顾云瑶已经被拽进纪凉州的怀里。   他以前一直称自己不会照顾人,可他每回都很会为她考虑,对待她的动作也都放得很轻柔,顾云瑶还是第一次被他这么“粗鲁”地对待,可能纪凉州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满心里还是回想着刚刚谢钰从后面抱住她的画面。   不知不觉间,他的大掌按在顾云瑶的肩膀上,真的是将她完全拢在怀里,分毫不让。   顾云瑶的脸上已经火辣辣的一片红,小小声说:“纪大人,你快放开我。”这里可不是顾府,他穿着一身公服,叫他一声“纪大人”也更加合适了。   如今顾云瑶终于能如愿,看到纪凉州穿了除玄衣之外的衣裳,纪凉州还是箍住她,甚至手上的力道收得更紧了。   这样让她想起了,他也曾是一个害怕孤独与黑暗的孩子,曾经珍视的可亲可爱的人们,还有事物,全都一一离他而去,他可能也会害怕,害怕她是流沙,也会离他而去。而且他现在就是在嫉妒。嫉妒谢钰可以和她这么亲近,她看谢钰时的眼神,也很不一般,比看其他人时要亲近。   行动先于想法,等回过神来时,顾云瑶已经待在他的怀里了。   那么绵软,又小巧玲珑的身体,纪凉州从上空往下看,正好能看到顾云瑶同样小巧柔嫩的耳垂,她的身体好像哪里都是软软嫩嫩的,莫名浑身有点不自在,纪凉州盯了她片刻,赶紧松开双手,手安分地垂到了身侧,同时后退两步。   这时候才看清一边的何福,脸色比刚才还要惨,煞白一片。他也正盯着顾云瑶看,都说红颜祸水,他看顾云瑶就是这么一回事,心里在计较,要不要把这件事呈报皇上。   再三权衡,觉得这三方势力不好得罪,他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   纪凉州亲自把她送到了午门,才放心跟着何福离开。   出了午门以后,她和谢钰也便分开了。   马车一路缓慢前行,耗时许久才到得顾府,一路上她总是盼着快点回府,时不时撩开马车上的窗帘,怎么也见不到府门口的石狮子。脑海里不停乱转,回想起刚刚谢钰对她的态度,越发地证实了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想。   若不是突然遇到纪凉州,还不知该如何与谢钰相处。   后面两个人也没能说上话,顾云瑶始终觉得尴尬。   桃枝和夏柳她们早在顾府里恭候她多时,两个人不知从哪里抱过来一个琵琶,一抱到她的怀里,顾云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桃枝还有些惋惜地道:“琵琶是侯府那边送来的,侯老夫人多久都见不到姐儿您了,托人过来,说是分外想念您。若是您身子还没好,就先拿您喜欢的这把琵琶过来,叫姐儿解解馋先。”   顾云瑶六年前在忠顺侯府常住过,那会儿就是侯府的小丫鬟司琴和墨画两个人,不知从哪里抱出来的琵琶,是她小姨母,也就是蔺月彤以前经常把玩的乐器。   顾云瑶因此机缘,产生了对练琵琶的兴趣。   蔺老太太总是瞧她住在侯府里不开心的样子,就想着让她怎么开心,好容易看到顾云瑶摸着琵琶时,产生了浓厚兴趣的样子,就在府内请了乐坊的女先生过来,专教她乐器。   顾云瑶也是聪慧,可能她本就不是一个孩子,上手很快,老师说什么,一点就通。   六年期间,来来回回也去侯府里住过不少回,期间闲来无事,就会练习琵琶,是越发的熟能生巧。   《平沙落雁》、《春江花月夜》、《霸王卸甲》等曲子统统都会弹。   蔺老太太这是借琵琶,来诉说思念她之情。   老太太也是真的觉得身边清静,想听听她的琵琶声了。   顾云瑶想起来四月已到,这个月就是表哥大喜的日子,之前她被苏英掳走的那段时日,顾府对外传的就是她身体抱恙,一直卧床不起,蔺老太太也很关心她,多次派人过来问候,甚至想亲自来看看,被顾德珉搪塞过去。   问起究竟生了什么病,只支支吾吾说了是会传染的病,蔺老太太听了就是又急又气,觉得顾德珉这么多年了,还是不懂得如何照顾她的女儿,和她的外孙女。   是该去见见了。   顾云瑶坐下来,抱着琵琶,夏柳给她准备了一点蜜饯,放在桌边,供她随时吃。顾云瑶小时候还挺喜欢吃这玩意儿,随意地拿了一块,是蜜金桔,入口有点咸,更多的则是甜。   顾云瑶抬头就问:“我父亲他,已经准备好贺喜的大礼了吧?”   ……   京城的一处胡同里,最近搬了一户新人家过来,为了上朝方便,这里离皇宫很近。   听说是新科状元郎住了过来,不少街里邻坊都想来看看。搬来住已经有了两日,门口仍是络绎不绝。   还有一些胆大的小姑娘,偕同女伴趁家人不注意的时候跑了过来,待在门口就在门缝开合的刹那间,窥见状元郎的侧影,惊喜之下,笑容满面,抱着终于能见到状元郎真颜的窃喜心情,相伴又跑远了。   丁一已经见怪不怪,连日来的热闹,让他觉得就像是戏猴人养的那小猴子,专门被人观赏用。   其实这样也好,起码说明他们家的公子不愧是堂堂状元郎,当之无愧的荣耀。   远离这里的地方,金陵城中也是一片热闹,人们听说旧皇城六部里的吏部尚书家的公子,终于考上状元了,早早儿地,谢巡就接到捷报,左邻右舍纷纷和他道贺,还有官员和他开玩笑,说道:“谢大人啊,您是本着养老才来了金陵城,如今是又要回去风光一回了吗?”   既然来了这里,谢巡没想过有一天会重回京城,章哥儿也是在金陵城里出生的,早就适应了这边的气候和环境。   一见到这个长相颇为严肃的爹,章哥儿也不怕他,站在他腿边,小手扒来扒去,就是要爹爹抱。小小的一张嘴里,说出来的软糯童音也是:“爹爹抱,爹爹抱。”   谢巡心里一软,将孩子抱了起来。这才是他的亲生儿子,相比去年,谢章又长高了一些。   小孩子长得就是快,原本章哥儿的生母,也是谢巡的继室,给章哥儿新做的老虎鞋,他都已经穿不下去了。没奈何,只得重新来做。   谢巡得到捷报以后,就拨了大笔的银票,叫亲信送过去。既然选择在京城为官,自然希望谢钰日后发展越来越好,他日若是有机会,甚至能够结识很多学生,弄个桃李满天下。   谢巡不是谢钰的亲生父亲,能做的只有不断给他金钱上的满足。父爱是给不了了,他已经有章哥儿了。当谢巡意识到这点,更偏向亲生儿子时,他的心里产生了愧疚。   此次拨的银票也不少,足够谢钰在京城置办下一处不错的宅院。   谁知道他又收到了谢钰的信,信里交代,他还是想娶顾二小姐为妻。   连同上一次,已经寄过来两封内容一模一样的信。   谢巡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已经警告过谢钰一回,谢钰竟然丝毫不听劝!   他也不想再对这个儿子客气了,在旧皇城当职虽然不难,远比在京城中要闲得多,却也不能轻易擅离职守。   之前谢巡有认真想过,要不要将当年那个知情的乳娘派去京城一趟,因为谢钰要参加科举,时局不利,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而今,谢巡打算重新捡起这个想法,他让守在书房外面的丫鬟进来:“去,把周氏叫过来。” 第234章   周氏进来了, 是一个年岁比他稍小些的妇人。念在当年照顾谢钰有功, 周氏被留在了金陵城的谢府。   谢巡以往急求一个孩子,没有门道,从旁人的口中听闻周氏这个人的存在, 她可能有什么主意, 就找到了她头上。谢钰就是她抱过来的。   孩子刚抱过来时,小小的一团待在襁褓里,从小谢钰就不爱哭闹,很好养,刚送过来的时候是有点丑, 谁知越长越好看, 瞧着就是欢喜, 谢巡也知道,小孩子小时候的长相不算什么, 五官会有长开的一天。谢钰就是在这种期盼下逐渐长大, 三岁的时候生得特别可爱,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周氏也坦白交代过,他的身世很特殊, 是京城顾家的孩子,送过来时,穿的确实也价值不菲,孩子的虎头鞋, 做工就很精美, 还有手上戴的银镯, 脖子里挂的大金锁,种种缘由,都不像是小户人家,甚至是穷苦人家出生的孩子。   谢巡也就相信了这件事,毫不怀疑。   见到周氏进来,他站在窗边,外面有鸟鸣啾啾,开春了,一阵暖风从窗口拂进来,他的袖口微动,沉思一会儿,说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那孩子的乳娘,当年的事确实没有骗我?他当真是顾家的遗落在外面的小公子?”   万一还是搞错了,不太好。认祖归宗这种事,事关重大,非同儿戏。   而且谢巡逐渐想起来,在看到不过四十多岁,保养甚好的周氏的容貌时,想起来以前谢钰就喜欢缠着这个乳娘,可能是周氏的奶水很对谢钰的胃口,慢慢断奶了以后,他也忘不掉周氏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七岁之前都缠着周氏,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再后来,谢钰长大了,变得沉稳得多,也被他训过话,说是谢家的孩子,到了十岁以后,就应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哪有成天跟在下人后面乱跑的道理?   谢钰很听话,慢慢才对周氏疏远一些,但对她还是很好,去外地游历的时候,会带一些礼物或是吃的回来,给周氏稍一份。   有时候他都有一种错觉,周氏才是那个孩子的娘。但那时候他觉得这个想法可笑,周氏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哪里来的那么多名贵的首饰给孩子穿戴?   谢钰抱过来前,她正好也生产了,奶水充沛,自己的孩子和谢钰两个人,才能同时兼顾到。   如今这种想法再次油然而生,越看周氏,越觉得好像那么回事,连两个人的面貌都好像变得有些像了。   随即一个更可怕的念头产生,谢巡狠狠一怔,两个孩子不会被调包了吧?   这个时候周氏欠一欠身,老爷的态度很认真,她不知怎么就有点慌了,神情落得很严肃:“老爷,那孩子确是京城顾家的孩子,当年他的生母是府内的一个小丫鬟,顾家二爷年轻气盛,十几岁大的时候就惹出了这个风流债,把那丫鬟的肚子搞大了,怕顾老太爷和老太太责怪他,才想出了这个主意,孩子和他的生母确确实实是被送了出来……”   这个故事谢巡已经听过不下十回,就说顾二爷这辈子最怕的人,就是他的父亲,把丫鬟肚子搞大以后,随便找了个由头瞒过了老太爷和老太太两个人,偷偷将人送出了府外,一开始又不敢真的干出抛弃亲生骨肉的事情来,找了一个守得住嘴的大夫,经常来安置丫鬟的住所安胎。   那孩子是个早产儿,不足十月就离了娘胎,刚出生时生得丑,皱皱巴巴的小人儿,把顾德珉吓了一跳。不日后就把孩子送走了。从此以后孩子的生母在郁郁寡欢之下,也很快离世。   谢巡怕单是轻信她不太好,以前没有想过把孩子还回去,没有管那么多,如今竟然又和顾家牵扯上关系。经过深思熟虑,让周氏把自己的孩子也叫过来。   过了很长时间,周氏的孩子带了进来。天已经开始擦黑,书房里点了一盏灯,灯火在微风中飘摇,墙壁影影绰绰,几个人的影子交缠在一起。   第一次看到周氏的孩子,谢巡大吃一惊。   周氏一般不让这个孩子示人,好像养在深闺中的娇小姐,后头她也生过其他几个孩子,有男有女,唯独这个孩子,从小就生了怪病,瘦骨嶙峋,个头竟生得和周氏差不多高,见不得太多光,长得也不好,谢巡站在他的面前,就好像一座高大的山,应该和谢钰差不多大的人,脱离不了母亲的守护,谢巡对他而言是个生人,他怕极了,一个劲往周氏的身后钻。   周氏也对他很温柔,她不笨,谢老爷在想什么,马上就能反应过来。   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周氏泪流满面,痛苦地说道:“老爷,您若是不信奴婢说的话,奴婢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但奴婢说的句句属实,还有这个孩子,您别看他这样,生得不好,可他确实是我的亲骨肉。老爷,奴婢知道您在想什么,但奴婢真的做不出来那种事情。”   “什么意思?”谢巡深深望了一眼她,他刚刚就觉得周氏很古怪,再次问她谢钰的身世时,表现得很紧张,原来真的有内情。   周氏知道瞒不过他,一股脑全说了。   头先她生了一个病孩子,也就是如今带过来的这个,在把谢钰抱到手之后,本是想着自己留在身边来养,正好谢巡找上门来,她就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两个孩子调包一下,把亲生骨肉换到谢府,如此也好,谢府是百年簪缨世家,一个病孩子留在府内养,总有财力和办法能够治好孩子的病。   算盘已经打好了,她也串通了自己的丈夫,起先丈夫不同意,这件事若要查出来,就不好了。后来看在孩子怎么都不见好的份上,不能再拖了,两个人都很痛苦,心一横,准备把亲生骨肉抱到谢钰面前,假装是顾府出来的那个孩子。   那么小的孩子,以前都不爱哭,才沾到她的怀里,就张大了嘴,哇哇不停地哭。   周氏哄了半天,也不见孩子消停,越哭越厉害,她也跟着成了泪人,这是她的孩子啊,那么小的一个,还什么都不懂,还没有学会说话,没有学会喊娘,她就要把他送走了,将来看见他在别人的身边养大,即使是学会了如何叫娘,也不会再喊她一声娘亲,何其的残忍,她真的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说到最后,周氏抱住身边的骨肉哭成了一团。她的孩子已经不小了,但认知好像停留在年少时,具体几岁谢巡也说不出来,看到自己的娘哭得不成样子,这个儿子也抱住他的娘鬼哭狼嚎了一阵。   周氏一边哭,一边求饶道:“老爷,当年奴婢确实动了那种心思,但看在奴婢没有这么做的份上,求老爷原谅我们母子二人,求老爷原谅……”   “行了,行了。”谢巡被哭得头疼,他们两个也着实可怜,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谢钰就不可能再是周氏的孩子了,她刚刚胆怯的事,是因为之前动过这样的念头,还怕谢巡会责罚她。   其实在谢巡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就觉得周氏不可能调包。他曾在京中为官,有幸结识过顾家老太爷,还有他的两个儿子,顾大爷和顾二爷。   远远地一瞥,他们父子三人面貌生得都极为出众,单说顾二爷,若干年前,就是风华正茂的大才子,京中不少小姐都仰慕他许久,最后娶了那个容貌绝艳的侯府二小姐为妻。   “我现在信你了,等等就把你儿子带下去吧。”谢巡揉揉眉心,有点头疼。   周氏谢了一声,就要告退。   见她要走,谢巡顿了顿,赶紧出声拦住她:“等等,我有事交代你去做。若你所言都是真的,这件事必须由你去做。”   周氏以为老爷还不相信她说的话,脸上惶恐一阵,赶紧应道:“老爷放心,奴婢所言句句都是真的,那孩子当年就是顾家的人,亲自交到奴婢的手上,还给了奴婢一些银子,说是照顾孩子的钱。老爷若还不信的话,奴婢能认出来当年转交孩子的人都有哪些,找他们出来对质一下便能真相大白了。”   “不用了。”谢巡觉得那样做,太麻烦了,谁知道当年那些知情的人,有没有都被顾德珉打发走。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此番你要去京城一趟,我会派人和你一起去,路上好护你安全,接下来的事,你若办得好,我自会寻人过来给你儿问诊。”   周氏应承道:“老爷要交代奴婢什么事?奴婢定极力去做。”   谢巡把他的意图都说出来了。   周氏听后惊了一下,双手都在抖:“老爷,您……真的要?”   ……   前两日侯府派人送来一把琵琶,顾云瑶琢磨着要去忠顺侯府见见外祖母。   不等她派人前去相告,侯府那边竟然主动派人过来要接她去。   顾云瑶听闻以后,就暗暗期待了很久,想是外祖母真的很想她,外祖母一个老人家留在侯府里面也不容易,总算把孙儿蔺绍安给盼了回来,而今她的舅舅也回来了,顾云瑶早听闻这件事,还没有机会见过舅舅。   也不知道前世他们顾府遭难的时候,她的舅舅什么想法,会不会难受?   毕竟她是蔺月柔留下的唯一的一个孩子,不管之前侯府和顾府有多深的矛盾,这一点永远不变。血永远浓于水,她身上也流着侯府的血。   上辈子的事情,因为生母的离世,牵扯出两家之间多少恩恩怨怨。而今因为她和蔺老太太的关系,和解了不少。   听说舅舅以前最宠的就是自己两个妹妹,但想到表哥将要大婚前,来找她时说过的那番话,顾云瑶心里还有些芥蒂。   桃枝心灵手巧,替她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特地给她戴上蔺氏留下的发簪发钗,镜中很快出现了一张标致的美人脸。   去影壁前,顾云瑶还在想一些事情,故而走得很慢。一帮小丫鬟簇拥在后面送她,夏柳在旁边问道:“姐儿不是很期待去见见侯老夫人,还有侯爷本人的吗?”   桃枝在顾云瑶的身边待久了,也开始学会察言观色,赶紧冲夏柳挤眉弄眼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两个丫鬟相继无言。   总算到得门口,已经停了两辆马车,桃枝还有些奇怪,怎么会是两辆,要接她们家小姐,只需要一辆就够了。每次顾云瑶去侯府小住,都不用带身边的丫鬟过去,蔺老太太那边自有安排,顾云瑶也早和那边的丫鬟很是熟络了。   正当困惑,其中一辆马车内传来动静,一只手慢慢掀开了帘子。顾云瑶一看到那只手,突然心道不妙,该来的总是会来,想躲也躲不开。   就见到一个风光霁月般的人物,探出手以后,从马车里跳了下来。 第235章   居然又是蔺绍安亲自来接。   顾云瑶眉头轻轻地一皱, 先问了一声:“表哥。”   可能上一次他们两个人的谈话, 对她的冲击力很大,蔺绍安也察觉到些微不妙的地方,她好像是为了回避什么, 一直在刻意疏远。   蔺绍安马上就要大婚了, 掐在这么紧要的关头,突然跑过来亲自接她,不说顾云瑶,其他人也觉得有些诧异。   桃枝和夏柳两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   顾云瑶正要说话, 后面有人偷偷拉了拉她的衣袖, 回头一看, 桃枝悄悄地张口。   通过口型,顾云瑶猜测出来她说的意思:“姐儿, 要不要奴婢们也去安排一辆马车出来?”   似乎是察觉到她们几人的犹豫, 蔺绍安笑了一笑,俊朗轻快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就这么怕我?我又不是一头吃人的老虎,放心吧, 不会把你们家小姐弄丢的。”   桃枝脸色一慌,想解释:“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蔺绍安已经近到身前,多日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 变得更俊, 眉目中总是含着一丝明快的笑意, 顾云瑶不禁抬起眼,他就站在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盖住她。   以为他又要做什么不妥的动作,顾云瑶不禁往后退了退,他却没有再近身,而是留在了原地。声音低低的,在说话:“这次我准备了两辆马车,不会再与你坐同一辆了。毕竟……”到底是不一样了。   后半句话没有说完,顾云瑶本来想等他继续说,蔺绍安却止了口,明快的笑容挂在脸上,似乎比天光还要耀眼。   他转身先走到了马车前面,替她撩开了其中一个的布帘子。   不知怎么,顾云瑶看着他的背影,想到小时候,在顾府的正堂里面,他侧着身正和老太太聊天,她才走过去,老太太就把她的手牵着,递到他的手心里。那时候,他握住她小小的手心,觉得又软又温暖,然后顾云瑶抬头,天光从一格格的窗棂里闯进来,蔺绍安的侧脸映在光里,好像整个人都在熠熠生辉。   那时候他就是一个风华无双的人物,哪怕如今,也是如此。   不觉笑了起来,却是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感慨。顾云瑶最后登上了马车,和他擦肩而过。   原本想问的:“表哥,你过得开心吗?”最终也没能问出口。   ……   到了侯府以后,发现府内已经重新修葺过,原本略显萧条的园林之景,如今经过整顿,春风一过,变得再度春意盎然。   顾云瑶已经熟门熟路,小时候常常在东园北园西园三处园子里面迷路,如今不需要有下人跟着,也能找准方向。   府内时有下人在走动,人们忙成一团,偶然间看到小世子回来了,会过来问声安。   蔺绍安一路走在她的身边,到了北园附近的一处小花园里,种植了许多她很喜欢草本还有木本植物。顾云瑶一一都能认出来,有些四月份开的花,已经绽出了好大一朵,一簇簇的全都挤在一起,贪婪着晨光雨露。   蔺绍安看她欢喜,也想起了之前的一件趣事,状似无意地提了起来:“去年,我还去顾府里面叨扰,说想看看秋菊开得怎么样,结果都没开几朵。”   若是以前小小的顾云瑶,肯定会说:“表哥,今年秋天也来府内看看吧,我肯定会种出很多很多好看的秋菊,什么品种都会有。”   如今顾云瑶只能跟着惋惜了一下:“是啊,那时候表哥来得不巧,秋菊都尚未开,没能看到。”   其实这件事他本不应该提,因为那一次,就是他们两个人闹得不愉快的一次。从那时候起,顾云瑶对他的态度,已经开始变得婉拒,明知如此,提出来心里也不好受。蔺绍安的唇边有点发麻,勾起了一个笑容。   两个人沉寂片刻,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终于来到蔺老太太居住的北园。   偌大的北园里面,也处处透露了喜庆的味道,一段日子不见,蔺老太太似乎更老了,鬓角的头发白得更多,她的头上戴了一条眉勒,眉勒上面还有一粒很大的宝石。蔺老太太穿得精致得体,虽然年老,精神还挺好,腰背渐渐佝偻,顾云瑶总觉得人老了以后,就会变得像个孩子一样,慢慢又长小了。   蔺老太太如今的身量,就是比之前还要稍小些。   露出的一截手腕细细的,好像用一只手就能提起来。   终于等到蔺绍安大喜的日子,曾经日盼夜盼做梦都希望发生的事,如今真的发生了,却不见蔺老太太脸上挂了笑容。   她身边一直有一个男人站着,从顾云瑶的角度看去,那个人身材高大,可以说是魁梧,正背着身子,脸面在顾云瑶看不见的方向,对着老太太说话。   顾云瑶还没走过去,老太太先发现了她,眼中顿时闪现出欢喜,她冲她招招手,喊了一声:“瑶儿,过来,来外祖母这儿。”   蔺老太太身边的男人,才转过身。   那是和蔺绍安完全不一样的一张脸,有着历经战场很久的淡然,还有七分傲骨,三分狠戾。   和顾云瑶印象中,略有些模糊的一张脸慢慢重合。   上辈子表哥大婚的时候,她还年小,有幸见过这位大人,但后来因为两家关系不和,加上蛮子军们时不时会侵犯边关,渐渐就见不到这位神勇无比的人物了。   顾云瑶加快了脚步,见到蔺侦仲时,略略欠了身:“舅舅。”   顾云瑶长这么大以来,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几乎是一愣,她的模样也与记忆中的一个人重叠在一起,蔺侦仲差点脱口叫出“二妹”两个字。   一晃神后,发现不是二妹,是她的女儿,蔺侦仲有点失落,又有点欣慰,心里很复杂。他笑了笑,总觉得这个孩子看见他时,有点紧张,就想叫她不用太过见外。   和蔺老太太曾经交代府内下人们一样的话,蔺侦仲也说道:“瑶儿,我是你舅舅,都是一家人,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就好,这里本来也是你的家,不用太生疏。”   “谢谢舅舅。”顾云瑶还是保持了相应的礼节。   几个人一起回到正堂里闲聊。顾云瑶站在蔺老太太的身侧,老人家自从看到外孙女回来以后,笑得合不拢嘴。期间蔺侦仲上下打量顾云瑶,越发觉得这个甥女不仅生得好,面善,心地也好,知道要孝顺老人家,蔺老太太觉得胳膊有些酸了,她就不停替她捶捶背,之前也听闻过蔺老太太病重时的事,多亏了云瑶肯留在府内照料。   虽然他也信得过自己的儿子,但蔺绍安始终是一个男子,照顾老人家方面,肯定不如女孩儿细心。   他突然有点愧疚,在宣府镇的时候,收到顾云瑶寄给蔺绍安的信,那时候已经和定南侯那边定下亲,不得已而为之,才要把信秘密处理掉。   总想找个机缘坦白这件事,身为武将,蔺侦仲不喜欢藏藏掖掖,本来为了弥补这过错,也看在蔺绍安坚持了五年之久的份上,他松了口,终于要同意退了定南侯家那边的亲事,有什么责任,或者说,皇上那边怪罪下来,一力由他来承担。   谁知道,蔺绍安临时转念,决定要娶苏婉为妻了。   起初蔺侦仲还以为他在说笑,但他的态度一天一天变得更加认真严肃,有着壮士赶赴战场的原因,蔺侦仲便不说什么了。   蔺老太太拍着顾云瑶的手,她手巧,嘴又甜,很是一个会哄人的孩子,看见她,蔺老太太就是高兴,都说女孩儿是贴心的小棉袄,都舍不得她再离开了。蔺老太太想着想着,嘴里一苦,又难受了起来:“当初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是一个老糊涂,你若是嫁来我们侯府,以后我就能时时见到你了。”   苏婉其实也是一个好孩子,但比起顾云瑶,蔺老太太更偏袒亲人多一些。苏婉毕竟还是一个外来人。   大概孤独久了,老年人容易多愁善感,蔺侦仲看到自己母亲突然难受上了,心里的那层愧疚更深,不过他好像听说,顾云瑶被皇家看上,不知道消息属不属实。   转眼看了一下儿子,蔺绍安沉默着,不发一语,似在想着什么。   一会儿,顾云瑶就把老太太哄开心了:“外祖母,您若是想常常见到瑶儿,我一定常常来见您。我很喜欢外祖母。外祖母的身上,味道很香。”有种像是母亲的味道。   这个味道,小姨母蔺月彤的身上也有。   待在她们的身边,顾云瑶也挺安心。   然后听到蔺老太太稍稍放松了的语气:“那就好,那就好,瑶儿你之前都不来见见外祖母,外祖母还以为你不想过来了。”   她才想起来最重要的事还没有问:“你的病好了吗?哪里不舒服,告诉外祖母,让外祖母好好瞧瞧?”   说着就要站起来,浑身上下好好看一看顾云瑶。   一家人欢欢喜喜见面,本来不该讲一些不高兴的事,也不知道哪个点触到了蔺绍安,沉默已久的他,突然站起来,看看外面的天色,朝着蔺老太太说道:“时候不早了,孙儿该送表妹回去了。”   “什么,这就要走?”蔺老太太还恋恋不舍着,想和顾云瑶多说一会儿话,可她也听说了,最近顾府里生出一堆事,先是顾云瑶生病了,顾老太太也因思念她而倒地不起,人现在还昏迷着。   她曾经也生过重病,急火攻心,在顾云瑶的精心照料下,慢慢恢复,顾老太太那边,久没有传出复原的消息,怕是来日无多。   蔺老太太只好松开了顾云瑶,满怀遗憾,这个孩子,总该待在顾老太太身边,才更稳妥一些。   她看了一眼顾云瑶,叹息着说道:“去吧,外祖母别的不求,以后多来见见外祖母就好。”   顾云瑶点点头,依言应下。跟着蔺绍安又走出去。   等到半个时辰之后,蔺绍安回来,蔺侦仲将他叫入了书房。   今日蔺绍安突然态度的变化,蔺老太太和他一起看进眼里,不用蔺侦仲多说什么,蔺绍安也明白,他爹叫他进来是想问什么事。   他已经决心不说什么,这是有关于女孩儿的名节问题,知道的人越多,越不好。   蔺绍安还是笑着,告诉他爹:“父亲,什么都不用问了,我今生和表妹,注定有缘无分,她心里装着的人,也早就不是我了,我只念在她日后能够幸福安康。”   至于剩下还有什么,可能就是他和苏英之间的事了。   ……   不到五更天,谢钰就醒了。   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似在夜里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令他浑身手脚冰冷的梦,具体什么内容,谢钰已经记得不太清楚,只感觉梦里的他很痛苦,和什么在做着斗争,身边似乎出现了和顾云瑶差不多模样的一个女孩儿。   他能回忆起梦中的那番滋味,很宠那个女孩儿,亲手教她写字,教她念书,教她画画,女孩儿很依赖他,喜欢圈住他的腰身,不放他走。   她的声音很甜,很软,仰头望着他的时候,眼神纯粹,最是冰雪可爱。   他很想宠她一辈子,但是他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不能那么做,意识到答案是什么的时候,谢钰就惊醒了,坐在床边,后背汗津津的一片,把床褥都染湿了。   丁一听到隔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爬起来一看,谢钰的书房里起了亮光。朦胧的一圈光亮,将他的影子映在纸窗上。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谢钰已经坐在窗前,挑灯看书。见到他来了,浅浅一笑:“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丁一皱皱眉:“少爷,您才是,如今五更天还没到,您起这么早做什么?”   “睡不着了。”谢钰没有多说关于梦的事,一切也都只是根据顾云瑶的反应,在胡思乱想罢了。   府内如今除了有丁一服侍他之外,还招了厨房里的庖丁,一些专门负责扫洒的仆妇,还有看门的守卫,车夫等人,其余的仆从,倒是尚未聘请回来。   前两日才把院子收拾好,新的家具也才打了一部分出来,这都过了好多日了,丁一有点急。   谢钰喜欢饮茶,茶具倒是第一时间准备好了。丁一只是他的小书童,如今干着和管事差不多的活,谢钰屡次说道:“丁一,辛苦你了。”   丁一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有少爷这句话在,就不觉得辛苦。他准备今日天一亮之后,就招几个如花似玉的小丫鬟回来,好好伺候一下谢钰。   谢钰刚被皇上钦点了翰林院修撰的官职,几日前已经前去上任,和他一道上任的还有榜眼与探花两位。   将要五更天的时候,外面的更夫敲响了梆子,如当初的次辅谢禾源所说,翰林院修撰是个芝麻大的小官,从六品,但也不能小看了这样的官职。一身青袍加身,上面绣鹭鸶,素银带在腰身,衬得他身材更加笔挺,有股玉树临风的味道。   天边逐渐泛出鱼肚白,丁一把宽肩长身的谢钰送出了门。   不久之后,有人敲响了他们府内的门。   丁一去见是谁来的时候,还有点诧异。 第236章   晚上谢钰回来的时候, 周氏和一个护送她进京的随从已经等了很久。   见到少爷回来, 一身青袍,俊朗非凡,周氏的眼眶不禁有些发红了。   她跑上前, 激动地握住这个孩子的手, 从小到大她都守护在这个孩子的身边,眼睁睁看到他越发的沉稳,也越长越高大清俊了,就是欢喜。   在金陵城的时候,听说他考中了状元, 被皇上钦点了翰林院修撰的职位, 周氏被相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都快忘了此番前来,老爷交代她做的事是什么。   周氏笑着, 拉住他上下打量:“你这孩子, 这般大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出息,你终于高中了状元, 这样你……”   话说到这里,她突然住了口。   谢钰也很高兴,能看到她不远千里而来,喊了她一声“周妈”, 请她坐下。   至今还能想起周氏身上的味道, 小时候他确实喜欢跟着周氏身后跑来跑去, 那会儿谢巡还没续弦,原太太已经自尽了,他在谢家长大,许多人对他殷殷期盼,谢巡对他也很严格,唯有周氏,可能是做他乳娘的缘故,对他很和善可亲。   丁一亲自过来奉了茶,泡了谢钰最喜欢的碧螺春。但渐渐他好像对碧螺春不太喜欢了,丁一比较聪明,很快想明白,应该和顾家二小姐有关,毕竟那个二小姐,身上都是谜,曾经寄过来一封信,和谢钰的笔迹一模一样,两个人的习惯也很相像,对一些四书里的内容,见解也都一样。   原本丁一听了这些话,还觉得古怪,世上哪有这么多凑巧的事,那时候谢钰只当做是缘分,这几日却是不知怎么了,对此事绝口不提。   茶香四溢,在室内蔓延。闻到那个茶香,周氏有点不好意思,坐着都不安。盯着袅袅生白雾的茶盏,她说道:“这茶很名贵吧?少爷还是不用这么招待我了,我喝点凉水就行了。”   丁一笑说道:“周婶,您真是的,少爷他可是从小被您带到大的,如今他功成名就了,在京城里做了官,以后保管带着你一起,吃香的喝辣的,您就放心吧,少爷一直都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正因为明白他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周氏才想起老爷交代的话,她心里一片凉薄,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见她有话要说,谢钰已经敏感地察觉到,此次周氏前来,一定是因为金陵城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他让丁一下去,把门也从外面合上,不久之后,丁一就退下了,屋内只剩下他和周氏两个人,谢钰托着茶盏,微微抿了一口,茶盏放到了一边:“周妈……”   才叫了她,周氏已经噗通一声跪下,就跪在他的面前,谢钰怔了一瞬,赶紧让她起来。   周氏不肯起来,爬行了几步,几乎来到他的脚下。   她的脸上露出了很痛苦的神情,谢钰第一次看到这个模样的周氏,心里一沉,总觉得她将要开口说的事,是他不愿意听到的,一定会让他也感到痛苦的事。   “周妈,不用说了。”谢钰望了一眼她,赶在她开口之前制止她。   “不行,这句话,我一定要说。”   不过是瞬间,周氏已经泪如雨下,她何尝不怕将这件事告诉给他?   他是在谢家长大的孩子,是谢巡在没生出章哥儿之前的骄傲。从小谢巡就为他请了不少名师回来,他半大点娃娃的时候,就比别人聪慧,又肯用功,今日能够考上状元,绝非他的运气,那都是他日夜积累的应该属于他的功绩。他付出了努力,所以得到了回报。   正因为如此,将要说的事,才会对他那么残忍。   这个孩子,本就是该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孩子,他是大户人家出生的小公子,即使他的身份,好像不是那么光彩。   从小他就没有娘,亲生父亲更是不要他。只因为当时人心中延伸出来的罪恶,还有恐惧和害怕,他成了那些自私的人手中,最可怜最无辜的牺牲品。   “如果是指我不是老爷的亲生儿子,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就不用再说了。”谢钰的身子僵硬了一下,周氏抬头去看时,他的面容还算平稳,但分不出,究竟是在悲伤,还是觉得根本不足以掀起他心中的波澜,谈及到亲生父母什么,可能对他来说平淡无奇,已经无关紧要了。   毕竟跟着谢巡生活了二十多年,和生生父母从未见过面,即使有血浓于水的说法在先,连亲生父母长什么模样,身处何方都不知情,谈何而来的感情?   不过这也只是周氏的猜测罢了,得知谢钰原来对这件事一早知情,她心中也是一颤,不敢置信地看向了谢钰:“少爷,您从什么时候开始知情的?”   她喃喃自语了一阵:“是不是章哥儿出生以后,老爷更偏宠他,所以您才……”   “不是。”谢钰打消了她的疑虑,谢巡确实偏宠章哥儿,因为是亲生儿子,但原因不在这里。   积沉在心里已久的过往,谢钰本不想说,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他淡淡地看了一眼身边,以前就很喜欢观察茶叶泡涨的情况,会有一些浮起来,慢慢的,则会沉下去。他想起来顾云瑶,若有似无地观察过她喝茶的情形,也是喜欢盯着茶盏发呆,好像在看那些茶叶的沉浮。   谢钰才开口:“母亲死前,都告诉我了。”   这里的母亲,指的就是谢巡的第一任太太。周氏的双眼立马睁得大了一些,她记得先太太去世时,谢钰还很小,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就告诉了他那么残忍的事,难怪谢钰对谢巡的态度一直很恭敬,以前周氏以为,是谢巡对谢钰太严格了,他怕他的“父亲”,如今倒是想明白种种原由。   “那少爷您……”周氏试探地问他,怕他一时接受不了,“没有想过找到亲生父母吗?”   “没有。”谢钰突然盯着她,周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谢钰,他一直以来都是长辈眼前很成熟稳重的孩子,而今他竟然露出了一种很痛苦的神情,连她也跟着一起痛苦起来。是啊,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可能已经预测到什么,谢钰一直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我不想找到他们,不管什么原因,他们抛弃了我。”   “我不恨他们,因为我对他们没有感情。”   “我不爱他们,因为我都没有见过他们。”   哪怕他们抛弃他的时候,可能有什么不能为外人所道的原因。   可能小时候的谢钰会想过找到亲生父母,他也尝试过,一个人偷偷离家出走,离开谢家,离开谢巡的身边,但是偷偷跑出府门的那一刻,面对四面八方陌生的街道,顿时就打消了那个念头。   在他父母不要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哪怕只有一瞬间,有没有考虑过小小的谢钰,在面对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们,会如何举步艰难地去生存?   在那个瞬间,他们有没有产生一丝怜悯同情的心?   可能小小的谢钰,多少会有些脆弱,有些怕黑,在这样脆弱的时候,他们没有承担父母相应的责任,没有陪伴在他的身边,但是长大以后就不会了。   他已经大了,可以承担很多事,包括并不想见他们的事。也不再怕黑了。   先抛弃他的人,是他们,不是他。   说到最后,谢钰的语声里近乎带了一种哀求,可能是周氏的错觉,因为从她的角度看去,谢钰明明还是一脸淡然地坐在木椅里。   “所以周妈,不用再说了。”   顾云瑶第一次出现在面前时,女扮男装伪装成一个府内的小厮,那眼神逗留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两个人认识很久,终于在人群里寻见了彼此,终于是见到了生命里很重要的那个人,他当时也有同样的领会,觉得那个眼神很痴缠,每回见面,仿佛都有很多话要说,两个人见解相同,爱好也相通,她就好像跟在他身边,养了很久很久一样,什么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她说话的方式,笑起来的模样,仰头努力恭贺他时候的无邪表情,说道:“你一定会成为一位为民造福的好官。”   那样的信任他,那样的纯粹,甚至是盲目。   连谢钰当时都不相信,他会考中状元。并不是靠运气,除了多年积累下来的努力之外,更多的是饱含了对她期待的回报,他想应承她说的话,兑现她的这个在脑海里想象出来的美好愿景。   周氏还跪在他的面前,一声声急促的:“少爷,您必须要听我说!”都已经这样了,她得交代清楚,不能再看到谢钰迷途不返。   “够了,周妈!”谢钰的胸口紧紧一缩,突然就变得很疼,一抽一抽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周氏往前爬了两步,抓住他的腿,泪流满面:“少爷……”   “不要再说了!”   房内突然传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守在外面的丁一听到动静以后,二话不说,立马闯了进去。地上已经一片狼藉,桌椅都乱成了一片,和他们倒的茶盏碎裂在地面,茶水四溢,溅得墙上都有。   周氏蹲在一个地方,可能是刚刚混乱不堪当中,不小心掉了发簪,此刻披头散发,看起来有些狼狈。而他一直担心的少爷,人已经躺在地上,手还保持捂住胸口的情况。   周氏就蹲在谢钰的身边,失声痛哭着,一直在叫“少爷”两个字。   她没想过,仅是有想要把答案说出口的念头,会让谢钰饱受刺激成这般模样。   谢巡交代她的事就是,务必要进京一趟,把对他说过的话,同样的在对谢钰说一遍。无论谢钰接受与否,都要告诉他,那是有违天伦,伤天害理的事。若是他还执迷不悔,就当他谢巡,从来没有养过这样不知廉耻的儿子。   谢巡竟然把谢钰的反应都猜测到了,两个人生活了那么久,不是亲生父子,却已经知己知彼。   四月初五是一个好日子,顾德珉早早地将侯府的贺礼准备好,听说京城两家侯府终于要完婚了,此次前来恭贺的人家里,就有不少京城达官显贵。忠顺侯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顾云瑶跟着父亲一起过来道贺,她偷偷想给表哥包红包,但是想想自己还没有出嫁,这般作为,怕是表哥也不会想收。   侯府里面是真的热闹,到处张灯结彩,大红喜绸挂在内堂。原先搭建过戏台的翠杨园,此刻变成了宴请宾朋的地方,搭了不少棚子。   蔺老太太老早就等着她了,听说表哥已经和迎亲队伍出去接亲了,蔺老太太把她单独拉到了次间里面说话,蔺侦仲也在。看到舅舅,她马上喊了一声。蔺侦仲也回应了他。   今日来的不少官员里,有很大一部分是顾德珉认识的人,见到这个老熟人,大家纷纷互相道贺,无非说一些最近你又有了功绩,或是皇上前儿个才升了你的官。   蔺月彤和誉王也回来了,侄子的大喜日子自然少不得他们。听说顾云瑶也过来了,六年未见,蔺月彤很想见见小甥女,对她早就很想念了。   她带着一帮丫鬟出现在面前时,顾云瑶才发现蔺月彤的小腹隆起了不少,誉王站在她的身边,两个人总是琴瑟和鸣的样子。不知不觉中,誉王还牵住蔺月彤的手,生怕她走路会摔着哪里。蔺月彤就痴痴地笑:“我哪有那么不注意。”居然还逗王爷:“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我肚子里你的孩子?”   “自然担心你。”誉王揉住她的手心,叫她再多加注意一些,也叫她在自己身边跟紧一些。   顾云瑶才找到机会好好上前道贺一声,六年之前蔺月彤百般愁苦没有孩子的事,她已经滑胎过几回,终于能够怀上,也是历经了千辛万苦。   誉王对她百般疼爱,至今没有纳过侧妃。此次前来,路上舟车劳顿了不少,但看她精神状态不错,应是被保护得极好。终于要有孩子了,顾云瑶很期待小姨母怀里的小团子,早日诞生于世,她也终于要做长辈了。   和小姨母两个人有说有笑了半天,誉王偶尔会接一两句话,还关心她有没有继续练习棋艺的问题。   听到顾云瑶说有,誉王也来了兴致,称有空也和她切磋切磋。   顾云瑶就想到以前纪凉州是以义弟的身份,跟在誉王的身边。那时候她和纪凉州切磋过棋艺,只那么一回,就念念不忘,手早就痒痒了,还想什么时候再找纪凉州切磋切磋,怕是她在棋艺进步的同时,纪凉州也没有在进步。   如今誉王已经到了京城,他们两个人这么多年来应该一直有书信来往,也不知道纪凉州最近在干什么,顾云瑶怕他新官上任,要接触很多新的内容,一时间忙也是真的,可一点消息都没有,心里很忐忑,托人捎个信都是好的。   正当想着,有下人呈上来一个小攒盒,顾云瑶从里面捡起一个糕点吃起来。在嘴里干嚼了片刻,觉得食之无味,便在这时,花厅外面一阵轰动。热闹声络绎不绝,好像从侯府大门口一直迎进了里面,一路快要迎到他们所在的地方。   顾云瑶赶忙放下糕点,其实她不喜欢看热闹,但听外面有人在问:“出什么事了,这么热闹?”   另外一个人回答:“好像是探花郎来了。”   问的那个人又说:“探花郎来了?那我可要去见见。”   然后他又问:“听说他人模样生得极俊。你见过状元郎和榜眼他们没有?”   “见过见过。这期新科进士及第的三人,模样均生得极好,探花郎一直有生得最好的人来担当,若是探花郎的话,岂不是比状元和榜眼的模样还要好?”   “那还说什么,赶紧去见见!”   蔺月彤也听到了这些话,手背遮住嘴,笑了片刻:“你那义弟还真是风光无限,自打做了探花郎以后,别人都想一睹他的真容。”   这句话显然是对着誉王在说,顾云瑶不知怎么,觉得蔺月彤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瞧。她回过眸,果然见到蔺月彤眉眼里带着笑。   莫名问了她三个字:“吃醋了?”   “嗯?”顾云瑶想假装没听见,总觉得好像没能蒙混过关,蔺月彤指了指外面,示意她要不要也出去瞧瞧。   其实顾云瑶早就迫不及待想看到纪凉州的身影了,只是她没想到,今日表哥会把纪凉州请过来,毕竟他们两个人以前的关系,有点僵硬过,那皆是因她而起,但很快又能想明白这个道理,怕是如果当初她选择和表哥在一起,他们两日若是大婚,也一定会请纪凉州过来吧。   纪凉州和蔺绍安之间,是共同闯过边关战场的好兄弟,出生入死过,情谊非比一般。   顾云瑶走了出去,层层叠叠的人群里,一眼就看到那个长身挺拔的男人。   纪凉州已经换下了公服,穿了一身常服,眉目俊挺,被人群包围,他是真的好身量,手长肩宽还窄腰,配了一条宽腰带,遥遥一看,站姿如松柏,背影高挑,在人群里就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他是侧着身站着,身边许多人都想结交这位探花郎,更是在听说他尚未娶妻的时候,投以期待的目光,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在示意他们家的女孩儿生得年轻貌美,不知探花郎有没有那个意向。   还有一些跟着长辈来参加婚宴的女眷,也都露出了窃喜的表情,在盯着纪凉州瞧。怕是他太过好看了,那些女孩儿心里都暗暗有了想法。   顾云瑶仔细观察了一阵,其中不乏长得好看精致的女孩儿,她突然心里产生了古怪的滋味,终于明白小姨母说那话的意思。   以前的纪凉州,从不显山露水,没有太多的人知道他的存在,他若是出现在人多的地方,理应被人这么敬仰崇拜,如今他是做到了,可她突然多了一些别样的心绪。   可能是嫉妒,他被那些女孩儿那么露骨地瞧着,原本应该只是她一个人的纪大人……   顾云瑶的内心顿时一片慌乱,一道目光从人群里直直地刺过来,纪凉州也马上看到她,抬起脚步,眼神定定地望着她,就要往这边走。   但顾云瑶的身后,有人拉了她一下,纪凉州刚刚走动的时候,被人还围堵着,只不过眨眼之间,再看去同样的方向,那里早就没有小姑娘的身影了。   顾云瑶被人拉到了角落,才看清来人是谁。还有点惊奇:“丁一,谢公子也收到了喜帖?”   收到喜帖的事倒是没有,谢钰虽然是新科状元,和蔺绍安之间,还有忠顺侯府之间,并不相熟。尽管谢禾源和纪凉州都一同来道贺了。   丁一觉得事态紧急,只想长话短说:“我偷偷混进来的。”   顾云瑶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周围的人早就被探花郎吸引过去,纪凉州想要寻她,却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不时会有人迎上来问他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他年岁多大了,家中可有订什么亲事,父母在哪等等。   这件事丁一本不想有求于她,但眼下也没办法了,他真是恨不得想带一个麻袋过来,把顾云瑶套着就走。   顾云瑶感觉她被丁一狠狠瞪了,他能偷偷溜到侯府里面找到她,就说明已经去过顾府,先问过她的下落了。   顾云瑶心里有种不妙的感受油然而生,就听丁一有些负气的声音说道:“我家公子现在在病床上,顾二小姐,您的选择是什么?是见,还是不见?” 第237章   谢钰居然生病了, 难怪从刚才开始, 她心里总有种不妙的感受。   丁一还在让她做出选择:“顾二小姐,您究竟是见,还是不见?”   顾云瑶望了望四周, 人声嘈杂, 她必须快点做出决定。   侯府接亲的队伍尚未回来,表哥今生成亲,比上辈子要晚六年,那时候她还有点淘气,钻到新娘子的红裙子下, 想从下往上一睹新娘子的真容。蔺绍安穿大红喜服的模样, 也是真的英俊。今生本来也想一睹表哥穿吉福的真容, 还想跟着大家一起闹个洞房,怕是可能赶不及了……   顾云瑶心里担忧谢钰的身体, 一边想要回花厅里和蔺老太太他们说一声, 准备去去就来,一边问丁一:“病得严重吗?”   总算还有点良心。丁一的面容缓和一些,但随即又皱着眉说道:“很严重, 已经卧床不起多日了,早就和翰林院的大人们告了假,好些天数没去了。”   顾云瑶一听,心里也渐渐沉下来, 看来是真的严重, 若非如此, 丁一也不会急着东奔西走,跑过来找她过去。   前脚踏出去,刚准备进到花厅里,又被丁一拉了回去。顾云瑶回头,丁一赶紧说道:“顾二小姐还是先随小的去吧,您这样回去禀报,该找何种由头?”   是啊,到时候被外祖母问起来,该找什么样的由头?说是状元郎病了,要去看看他?   蔺月彤和誉王都在,必是要揪住这样的问题继续问下去,她和谢钰之间的关系要怎么解释?   不能不告而别,顾云瑶犹豫了一会儿,在想找什么样的借口,丁一催促她:“顾二小姐,您不能再犹豫了,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他……病得那样重。说不定随时可能!”   就是这句话,顾云瑶脑海里的一根弦几乎断了,随时可能什么,是说会死吗?   顾云瑶的指尖发麻,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到后背,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跟着丁一登上了马车,侯府里还是热闹异常,马车走出很远,还能听到宾客满棚的热闹声音。   蔺月彤和誉王正在花厅里面吃茶,小攒盒里还放了五种不重样的蜜饯,打怀孕以来,蔺月彤很喜欢吃酸的东西,王府里的老嬷嬷就说,以后肯定是个小公子。其实生儿生女,蔺月彤都喜欢,只要是一个孩子,她都高兴。   这一胎怀得极其辛苦,前面很长一段日子,她害喜害得严重,闻着食物的香味就会想吐。誉王和她一起,虽然不是第一次有孩子,但前面几次很快就滑胎了,才发觉女人怀孩子真的很辛苦,世人都知道他很宠自己的王妃,舍不得她吃半点苦,蔺月彤那时候瘦得快不成人形了,誉王还说:“干脆就不要了吧。”   蔺月彤不觉得自己的丈夫在开玩笑,可能每个母亲都有天生保护孩子的欲望,她想护住这个孩子,如若平安生产,是和誉王的第一个孩子。   再辛苦,她也觉得值得。   一会儿,日光开始渐渐西斜,蔺月彤观察一下天色,觉得顾云瑶出去得有些久了,马上招呼来一个下人,问她去了哪里。   下人回答不上,说没见到顾二小姐的身影。   蔺月彤心里隐隐生出一股不安,正好誉王从外面带回来一个人,长身玉立,斜阳照在他的身上,一如当年第一次见到他时,眼中有无波无澜的冷。   六年不见,纪凉州早已不能称为少年了,可蔺月彤习惯称呼他为孩子,其实也不比他大几岁。十岁的时候,纪凉州被带回到誉王的身边,跟着他一直到六年前,独自前去宣府镇调查当年父亲的命案。   她原以为这个孩子不可能出现在皇上的面前,毕竟皇上才是直接下令害死他父亲的凶手,若是被皇上知晓了他真正的身份,说不定会对他不利。   却是忘了一个最至关重要的道理——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   誉王曾经告诫过纪凉州,让他不要轻易对外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为的便是今日一举。   他早就把纪凉州的背景重新捏造了一番,弄出个浙江余姚人的假身份,经过岁月的沉淀,隆宝帝根本不记得当年纪广长什么模样,何况从来没见过的纪广的儿子?   只是没想到,纪凉州暗中和靖王都有了私交。   他把纪凉州带进来,两个人刚刚落座,花厅里还有蔺家分支里的其他女眷,一个个看到纪凉州的真容,全都露出了分外惊喜的表情。还有一些容易害羞的小姑娘,抓了一把甜的干枣儿,就跑出去了。   纪凉州坐在那里,好像感受到门口有视线过来,他往门前一看,果然有几个小姑娘探出一双双眼睛,正在偷偷瞧他。   被他发现的时候,那些小姑娘慌张收回了脸,被长辈们见到以后,又拉到角落里训话去了。   蔺月彤如今怀孕了,不便招待客人,都由其他分支家的女眷帮忙代劳。纪凉州的身边,很快上了一杯茶。但蔺月彤发现,他有点坐立难安,很快问他道:“怎么了,是在找谁吗?”   忽然之间,她似想起了什么,也很不安地说道:“云瑶她,方才去瞧你去了,她没跟你在一块吗?”   不及蔺月彤说完,纪凉州猛地站了起来。蔺月彤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神色的纪凉州,他的整个身子,好像都紧紧绷着。   以前明明对谁都不太在意,好像唯有遇到她小甥女的事时,纪凉州会被逼入绝境。   喜酒可能是吃不安了。纪凉州眉目一转,天光将他的侧颜打出了一层暗影。   他淡淡地开口:“我去找她回来。”   ……   顾云瑶心里记挂着谢钰的事,连什么时候到了谢府都不知道。   一下马车,面前豁然开朗起来,是一座刚刚修葺过的府邸,到处都被粉刷一新过。丁一在前面带路,顾云瑶也赶紧跟在他的后面,期间她无暇顾及路上的风景,偶尔能看到几个仆妇正在院子里面扫洒。   经过一道道蜿蜒绵长的回廊,穿过了几重月门,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感觉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终于在一炷香之后,来到一个院子里面。   顾云瑶抬头一看,正房上方挂了一个匾额,名为“舒雅堂”,左右各有梢间次间,加上最中间的正堂一起,一共有五间房,她也管不了那么多,听丁一说,谢钰就歇在左边的那个梢间里面,她赶紧望了过去。   正巧从里面走出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一个年岁差不多四十左右的妇人也跟着一起走出来,跟在大夫的身边问明他们家少爷的情况如何。   那大夫叹息了一声,说了什么,因为顾云瑶离他们还有点距离,也可能是怕房中的人听见,声音很小。   妇人听后,眼圈又红了一阵。   顾云瑶赶紧走过去,周氏才逐渐看清来的人究竟是谁,除了少爷的书童丁一之外,还带回一个容姿绝艳的小姑娘。   她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褙子,发髻上插了几支蝴蝶簪,绵软的耳垂缀了两个珍珠耳坠,连着她的身形,看起来又小又娇软。出口说话时的声音也是,如给人灌了蜜糖,甜而不腻。   顾云瑶不知道这个妇人是谁,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大夫和他们打了一个照面,微微一点头,就先跟着周氏下去了。   丁一才打开房门,也终于让有些昏暗的屋内见到了光亮。   一阵虚弱的咳嗽声从最里面传了出来,可能是打开房门的声音惊动了他,谢钰想说话,一时操之过急,咳嗽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剧烈。   顾云瑶的左脚才跨入了门槛里,听到这阵阵刺耳的咳嗽声,再也忍不住了,几乎是提起裙角,跑到谢钰的面前。   暗光之下,他几乎是瘦了一大圈,不过是几天时间不见,就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谢钰的脸上毫无光彩,连神色都变得有些空洞,本来是想叫丁一过来,看看是不是他回来了,面前突然冲过来一个水蓝色的人影,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待看清来人是谁的时候,谢钰的眸光有了一刻的炯亮。   很快又黯淡下去。   “你怎么来了?”   他把眸光又移开,想刻意与她保持一点距离。   丁一突然跪下来,对着他的方向说道:“少爷,是我让她来的,您要怪的话,就怪我吧。”   “我不怪你,”谢钰靠着床柱,慢慢地垂下手,声音很虚弱,“我听说,今日忠顺侯府的小世子大婚,他是你表哥吧,你应该在吃喜酒,过来不太妥当,家人会担心你。回去吧。”   顾云瑶的胸口就像是钝刀割肉一样,不知不觉间露出了一种很痛苦的表情。   谢钰什么时候病成这样了?她完全不知道。   即使让她回去,她如何放心的下,弃这么病重的谢钰于不顾?   顾云瑶本来是想和他不要再有瓜葛了,但是每回一接近,她都发现有些做不到,谢钰曾经说过,血浓于水的感情,无论如何都不会变。也许日子一久,她会渐渐遗忘哥哥与她说过的许多话,做过的许多事,一旦再次与他接触,那些潜藏在脑海里的回忆,又会再次苏醒。   丁一在不知什么时候起默默退下,等到顾云瑶发现的时候,屋中只剩下她和谢钰两个人。   指尖不小心触到了谢钰的手背,他的身体和上辈子一样,一年四季都是凉的。顾云瑶觉得他脸色很不好,站起身想出去把丁一喊回来,问问那个大夫还在不在府上。   身后一只手突然勾住她的腰,明明是真的病了,顾云瑶发现,谢钰的力气还是比她要大许多。   很快就被他拉回床沿,顾云瑶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经摔进床里,谢钰的上半截身子几乎压住她,他很虚弱,一直在喘气,来的路上顾云瑶已经听丁一提前说过,谢钰是前段日子突然受了一个刺激昏迷了,至于是什么刺激,丁一也不知情。问大夫他们家公子什么时候会好,大夫又总是故弄玄虚,喜欢摇头,他这才觉得事发紧急,可能远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确实是很严重,顾云瑶试图从他的桎梏中脱身,谢钰摁着她的手腕,病恹恹的脸容很惨淡,几乎是惨白的一张面孔。他说话有些费力,还是勉强说了一句:“你刚刚可以走,为什么又要留下来?”   “我担心你,我怕你真的不在了……”顾云瑶还在扭动,但是她发现挣扎了半天,居然徒劳无功。   “为什么要回来?”谢钰还是重复这一句,“为什么要留下来?”   “不要问我就好了,为什么要回来……”   顾云瑶最后选择回来见他一面,让他暗自期待了。比起表哥大婚的事,好像他更重要。   其实谢钰很怕弄伤她,在顾府的时候就是,雪天路滑的那次,他就怕她不小心走在哪里摔伤了,一直把伞撑在顾云瑶的上空,她总是不敢认真看他,怀里抱着小奶猫,那小奶猫好像也很喜欢她,一直“喵呜”“喵呜”地在叫。他就走在旁边,悄悄观察她,观察她的侧脸,观察她温柔语声安慰奶猫时候的情景。暗中规划好了有她的日子,书里写着的每一页,可能都是将来与她一起的生活。   可是如今这副样子,就是在弄伤她。   顾云瑶的手腕已经被捏得颜色发青,她是真的疼,不是肉体上的疼,是心里的疼,太难受了,难受到她的眼泪不停地往外挤,千算万算都没算到谢钰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可能是看到她的这个样子,谢钰失笑片刻:“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我应该更沉稳一点,在你的印象中,不会做出这么低劣的事是吗?”谢钰还是微勾了唇,笑容很淡,好像有点无奈。   是这么回事,他还以为她在怕他,但更多的并不是这个原因。顾云瑶是感到伤心,她没想到已经把谢钰逼到了这个地步,他确实不该如此,那样是吓着她了,他怎么可以如此?在前世的时候,作为顾峥的他回到顾府以后,日月相处之下,可能就已经对她动情了。   那种不能为外人所知,只能躲藏在犄角旮旯里的昏暗想法,不能见光。   顾云瑶感觉有什么崩塌了,触动着她脑海里的弦,现在浑身难受,大声叫了半天,屋外竟然没有人反应,丁一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当务之急是要抽身离开,她本来不想弄伤他,但是情非得已的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顾云瑶喘息着说道:“我们不能在一起!”   上空静了片刻,突然又是谢钰失笑的声音:“你想说,我是你的哥哥吗?”   他知道,他居然知道!   顾云瑶愣了一会儿,不过是给了一些提示,他竟然聪明地察觉出来,谢钰真的很厉害,早早地能联系到这一层。   所以他才会病了?   谢钰浅浅一笑,只有对着她的时候,他的笑容才会如此多。但里面深埋着的,还是无奈:“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只要大家都不说,没人会知道。”   顾云瑶哑然无语。完全没有想过,谢钰已经计划到这一步了。   是啊,如果她不说,他不说,剩下那些知情的人都不说,没有人会知道这种事情,她就隐瞒了顾老太太他们很久,连她的父亲顾德珉都对此事全然不知。若非谢钰上辈子回到顾府里认祖归宗,顾云瑶也不会知道,她有一个一直遗落在外的哥哥。   这件事对顾云瑶的打击太大了,她望了一眼谢钰,他似乎是认真的,认真地想要得到她。   ……   周氏把大夫送到门口以后,就准备折返,看了一眼上空,转眼间万里晴空上,竟是多了几片乌云。   也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变天。   自从来了京城以后,周氏每日都睡不好,总是在惶惶不安中度日。大概是因为她撒了一个大谎,连谢巡都骗过去的弥天大谎。   谢钰根本就不是什么京城顾家的孩子。 第238章   当然谢钰也绝对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她的亲生骨肉, 那日已经带到谢巡面前给他瞧过了, 就是那个不能怎么见日光的病孩子。   这件事说来话长,一开始周氏就对谢家撒了谎,只是一个谎出来, 就要用无数的谎去粉饰, 说多了,那些谎话渐渐也变成了真的。   谢巡对谢钰是京城顾家的孩子这一点深信不疑,周氏也明白她酿成了大祸,若是这个时候再去告诉谢巡,所有的事情都不像她说的那样, 谢巡该如何做?没准她的几个亲生孩子, 都要被谢巡想办法“处决”了, 说不定会被送走,余下的日子, 她就要承受与那几个孩子生离的痛楚。   周氏感觉她承担不起, 错了就错了吧,只是没想到谢钰不知什么时候和京城顾家有了联系,还看上了顾家二小姐。   若是没有这一茬事发生, 一切都可以按步就序。   周氏心里也绞起来一般的痛,想到谢钰病倒前的样子,捂住胸口不断地和她说:“不要再说了,周妈, 这些事我不想知道!”   有一刻, 周氏差点把真相和盘道出, 如果说出来,谢钰肯定会好受很多,也就不会有如今病重的事发生。   但她最后还是有了一点保留。   回头的时候,周氏发现丁一正在舒雅堂外不安地徘徊,让旁人也都别进到院子里,她原是打算把大夫留下的药去小泥炉上煎一煎,丁一却拦住了她:“周婶,您现在还不能进去。”   “怎么了?”周氏望了一眼梢间,里面好像隐隐有动静传出来,动静不大,她就是想去看看少爷的情况,于是说道,“少爷是不是已经入睡了?我瞧一会儿就好,瞧完我就下去煎药了。”   “周婶,”丁一的表情顿时变得说不出来的古怪,“我说过了,您现在还不能进去,少爷他已经睡了,还是别打扰了。”   “这么快就睡了?”周氏喃喃了一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拎着药包,转身走出几步,突然想起来跟着丁一一起来的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好像不见了。   脚底顿时窜起一片寒意,直捣后背,周氏回眸紧张地看了丁一片刻,他还是重复那句:“周婶,您可以先下去了。这里自有我在,若是少爷他出了什么事,我会去瞧瞧的。”   周氏感觉自己说话都不利索了,缓了半天,一个“好”字才从口中说出来。   ……   顾云瑶又喊叫了几声,外面万籁俱寂,好像谁都不在,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随后风拂树叶沙沙响的动静。   她来的时候,看到院子里种了一棵树,暂且分不出什么品种,绿意盎然的叶子,在阳光的照射下,似乎染了鲜嫩的颜色,青翠欲滴。   只是片刻间的事,外面就开始起大风,那风声是无孔不入,钻进房檐底下也拼命竭尽全力地怒吼,几乎把她的喊叫声掩盖了过去。   谢钰强撑了身子片刻,力气几乎是用尽了,但是他不想放她走,可能隐隐约约中知道,这次若是把她放走了,就不会再有下一次。   他也很清楚,丁一其实就守候在舒雅堂之外,他的病并不难治,急火攻心,大夫给他开药方的时候,见他始终得不到好转,这么多天来,他一直都躺在床上,日渐消瘦。   丁一就生出了奇怪的念头,他觉得这件事必然和顾二小姐有关,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就是故意把顾云瑶带来此处,也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其实谢钰真的不想伤害她,倘若她真的是自己的妹妹,如何知道的这些事?   顾家人是不是也都知情?   那么他现在的所作所为……   顾云瑶看到他有一刻的动摇,抓紧机会就说:“现在养病重要,能听我一句劝吗?好好休息才是。”   他捏住她的手腕,好像在思索什么,并没有动。   太紧张了,空气好像都凝结了起来。   连他的力气也渐渐薄弱下去。   顾云瑶趁机掰开他的手指,想从他的束缚中逃脱,如果可以有不伤害他的办法就能脱离,最好不过。   一时间,谢钰的力量好像又都回来了,顾云瑶的手腕被他用力一抓,腕上青白的颜色又都回来,其实那里已经被掐得生了红,她略微有些吃痛,口气低低地“嘶”了一声。   然后她就感觉谢钰离她越来越近,他明明是病重着,却带了一丝强烈的侵略性,顾云瑶心里一惊,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帘帐在他们的乱动之下不小心落了下来,遮住了外面的天光。   床榻里面陷入了一阵黑暗,她快要看不清谢钰的表情,他整个人好像都融于了暗影当中,变得越来越陌生。   她想起了那些往事,想起了以前他那么宠她护她的样子,都舍不得她吃一点苦。还有他教她读书写字下棋的那些日子,不管谢钰承不承认,顾云瑶已经把他当成了生命中的至亲,他就是她的哥哥。   但是这个时候,谢钰的手按在她的腰身,密密麻麻的感觉窜遍了全身,她想爬起来,还被他擒住手腕,他的力气好像在一点一点回复。顾云瑶的心里真的慌了,腿在乱蹬,但是谢钰把她这一步也预料到了,他真的很聪明,要害处早就避让开来,顾云瑶用力蹬了半天,什么也没蹬到。   他想做一个恶人,那些事如果没有多余的人说出去,这件事结束以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顾云瑶娶回家。   谢巡如果不打算原谅他,他已经做好了离开谢家的准备。   而那些仅剩的,知道这些事情的人,也不敢把消息轻易传出去。   顾云瑶感觉他在解她的衣襟,她的挣扎更加猛烈了,身上总有一股奇异的好闻的香味。挣扎当中,两个人的气息已经乱了。突然他就猛烈地咳嗽起来,这样的咳嗽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顾云瑶一看有了时机,从他的身下要爬下床。   她的衣衫已经凌乱,蝴蝶发簪在床榻里落得到处都是,身后的人还在咳嗽,顾云瑶都不敢回头看一眼,才走了一步,竟然又被他抱了回去。   谢钰的额头一下子陷进了她的颈窝,他把她抱在怀里,或者说,是他的手拦在她的腰间。这一回什么都没有动了。顾云瑶分不出来是他没有力气再那么做,还是谢钰突然转变了念头。   他的身子一直在发颤,感觉床都在摇,一直咳嗽,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恰在此时,外面的风声骤停,有了更清晰的人声。丁一原本守在舒雅堂外,不及一个看门的守卫被人提着衣襟进来。   他看到对方的面容,脸色就是一紧,还想假装人不在这里。纪凉州已经二话不说,把那个看门的守卫往地上一丢。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让开。”在场的所有人,顿时都生了寒意。   丁一还想狡辩,已经被他挥到了一边。他的身形不及纪凉州高大,何况这次他过来,腰间又佩带了那柄宝刀。宝刀在日光的照耀下,上面所铸的瑞兽现出狰狞的面孔,宝石镶出来的眼睛,也格外璀璨刺目。   纪凉州按在宝刀上,拇指往上一顶,刀身现出了一点真形,被打磨的很锋利的样子,森芒的寒光几乎晃瞎了丁一的眼睛。   纪凉州是认真的,如果敢有人阻拦,即刻就能死在他这柄宝刀下面。   他现在已经是探花郎了,天子眼皮底下的京城里,他竟然敢杀人。   丁一愣在原处,还想拦他的时候,梢间的屋门已经被他从外面狠狠踢开。踏入门内,走进内室,朴质的一张床出现在面前,鸦青色的帘帐已经被放下,好像还能看到帘帐跟着床在微微抖动。   他的指尖瞬间就发白了,冲过去手掀开帘帐,顾云瑶正被谢钰抱住,她的颈窝里陷着谢钰的额头,好像很痛苦,谢钰不断地在咳嗽,单手捂住嘴,方才帘帐微微抖动的动静,似乎因此传出。   但是顾云瑶身上衣衫凌乱,纪凉州看到的时候,面色僵硬了一瞬,老实说,他真的已经不理智到要把刀抽出来,在谢钰的脖子上砍一刀。   顾云瑶饱受了很大的打击,表情呆呆的,看到他来了,都没有反应。   纪凉州就一手把她从谢钰的怀里夺过来,单臂抱住她,她的身子很轻很软,很好抱。一旦落入他的怀里,纪凉州收紧了臂膀,怕她会掉下去,还出言提醒她:“抱紧点。”   顾云瑶这时候才有反应,才察觉到是谁来了,她本来不想哭,眼角凝结的泪迹已经出卖了她,顾云瑶也回应了一下,每回遇到危险的时候,纪凉州都会来,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终于还是来了。顾云瑶搂住他的脖颈,咽喉里好像卡住什么东西,不上不下。   她想嚎啕大哭,但是泪水只是糊湿了眼睛。视线也跟着模糊。   纪凉州伸手就把一侧的床帐扯了下来,盖在她的身上。因为她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这么抱出去,别人就会误会发生了什么事,也确实发生了一些事,只是最后,谢钰不知怎么的,停了手。   这件事对顾云瑶的打击还是很大,纪凉州抱住她,一步步地往门外走,谁看见了,都不敢上前阻拦。   他只觉得衣襟被小姑娘抓得紧紧的,她很能忍,泪水啪嗒啪嗒不断往下掉,顺着他的脖颈流进了衣襟里面。但是一点哭声都没有。   纪凉州想安抚她,不知该怎么说,他的心里也像是被撕裂一般的疼痛。顾云瑶的难受,也感染到了他。甚至比她还要难受。   可以更快一点赶过来,也许就不会令她遭遇这么可怕的事情。   回忆会纠缠人一辈子,小姑娘将永远记住今日的事,活在这份痛苦里面。   纪凉州喉头上下一动,却是没有说话。   等到他们走后很久,丁一才敢跑进梢间里去,这时候周氏也闻得动静赶了过来,谢钰躺在床上,咳嗽声不绝,他看到顾云瑶还是被带走了,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愿意见他,也不会再愿意与他相认。   他做出了那种禽兽不如的事情,顾云瑶一定不会再原谅他,记忆中那个抬起脸,和他笑着说,“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为民造福的好官”的小姑娘,渐渐离他远去。   他能感觉这种离去,就好像他的力气也在渐渐流逝一样。   丁一扶起谢钰,企图让他好受一点,周氏已经跑出府外,想着再去把那个大夫找回来,就在这时,谢钰呕出了好大一口鲜血。 第239章   顾云瑶被抱出谢府很久以后, 才想起来表哥今日大婚, 她还没有看到表哥穿吉福的样子,还有拜天地时候的热闹。从谢钰的床上扯下来的帘帐,正好盖在她的身上, 顾云瑶搂着纪凉州的脖颈, 他的臂膀孔武有力,只一只手就能把她牢牢托稳。   顾云瑶刚刚哭了很久,眼泪早就干了,好像纪凉州的衣襟,已经被她的眼泪打湿一片, 伸手一摸, 竟然有那么一大片。   他却察觉到她的动作, 把她抱得更紧一些。顾云瑶听到外面有人来人往的声音,似乎走到附近的一条街市里。   别人不清楚纪凉州手里抱着的是什么, 他赶紧找了一个人少的巷子里钻进去。   人声离她渐行渐远, 顾云瑶才被他放到一个角落。旁边堆着可能是隔壁人家空闲放置的篓,还有一些砖瓦。顾云瑶被放下以后,心里还隐隐地有点不安。   为了不引人注目, 纪凉州告诉她,待会儿他们两个人一先一后出去,等到对面的酒楼门口在汇合,他会护送她回去侯府。   蔺老太太他们确实也该担心了, 天色已然不早, 不清楚接亲的队伍有没有回来。   顾云瑶的衣衫有点凌乱, 纪凉州一直凝眸看向她,忽然间,他就近了,垂下头,把额头轻轻地靠在她的额头上。   那一刻,纪凉州真的以为要失去她了,他看到帘帐在微微地抖动,顾云瑶被抱在谢钰的怀里,她做了很长时间的挣扎,这件事对她来说,打击很大,有那么一瞬间,纪凉州甚至体会到了顾云瑶眼里的绝望。   他忽然将她狠狠地抱住,顾云瑶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摁在怀里。   顿时她又有点难过,当初险些被杜齐修侵犯时,都没有这么难过。到现在,她的手脚都是冰冷的,寒气一直从脚底往身上冒,顾云瑶会想到谢钰对她所做的一切,这无疑让她很崩溃,那么一个至亲的人,是她生命中曾经对她最好的人,本不该如此……   上辈子顾府最后惨遭劫难,顾峥也因此被登基的新帝棍杖打死后剥皮,顾云瑶原来很怕这样的事再发生,小心谨慎地活着,努力想改变前世的路,可以说,一直支撑她前行的一大部分原因,就是顾峥。   原来她还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个哥哥的去向,想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在其他人的家里,有没有受到委屈。   以前的所有努力,其实顾云瑶不后悔,她就是难受,可能是纪凉州的怀抱太温暖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泪水再次迷糊了她的眼睛。   顾云瑶被抱在纪凉州的怀里,垂泪了一会儿。   风声好像起得更大了,顾云瑶赶紧离开他的怀抱,把眼泪擦干净,是怕纪凉州在担心,也怕等一下见到她时的侯府的长辈们担心,笑着道:“该回去了,时候已经不早,我这走失了这么久,外祖母、舅舅,还有姨父姨母他们,肯定要担心了。”   当然还有她的父亲。   顾德珉肯定也担心她,她可能是以后的太子妃。   其实顾云瑶的心里很慌,她不清楚纪凉州究竟知不知情,如今隆宝帝没有当面提出来,若是以后隆宝帝当真有这么一个意向,她就告诉隆宝帝,早于几年前已经和别人互定终身。   皇家的人,一向以颜面为重,隆宝帝听后,肯定也不会再强求什么。   纪凉州看了她一眼,声音轻轻的,居然有点温柔:“有我陪着你。”   顾云瑶点点头,还是笑,只是笑中好像又有点泪:“我知道。”   纪凉州把她抱进这个巷子,有一定的目的,她快速把身上的衣衫整理好,在谢钰身边落掉的蝴蝶发簪,居然被纪凉州全部拿了回来。   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她,手上没有梳篦,顾云瑶只能拿手理一理,顾府里面手儿最巧的就论桃枝,如今桃枝不在身边,顾云瑶稍微理出一个简单的发髻,把蝴蝶簪都别上去。   其中一个似乎别得不好,纪凉州离她又近了些,拆下来,他的手指很长,如美玉一般,顾云瑶就是不知道,他怎么能那么厉害,又能文,又能武,靠近她的时候,也抬起眼睛看了他一两眼,纪凉州的眼睫很长,替她别发簪时,很专注。   随后好像略微笑了那么一下,摸摸她的额头。   ……   谢府离侯府其实不远,回到侯府的时候,远远的,看到门口居然围了一堆陌生的面孔。   一个个都挎刀而立,是穿着甲胄的精兵卫士。   接亲的队伍似乎回来了,原本聚在门口看热闹的那帮宾客们,此刻全都汇聚一堂,偌大的侯府里面,站了数百个人,一时间人头攒动,吵吵嚷嚷。   顾云瑶在人群里面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苏英,本该是热闹开心的日子,他的妹妹苏婉终于嫁给蔺绍安了,用计获得忠顺侯府的认可,是他如愿以偿的一件事,但此刻,苏英的面容紧绷,几乎是紧咬着牙关,也带了一堆人过来。   顾云瑶看了半天才发现,新郎官,也就是她的表哥蔺绍安,好像不在人群里面。   苏婉穿着一身大红喜服,新娘子需要盖住红盖头,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从上花轿开始,到外面接亲的队伍里唢呐声不断,她一直都安静地坐着。路上好像听到外面不少看热闹的人的说话声,还有小孩子跑动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花轿。   她终于等到了今天这一刻,为此她足足等了六年。   进门前,大家热闹地放了鞭炮。新娘子需要跨火盆。为迎接今日,苏英为她准备了不少嫁礼,每个箱底里面都塞了压箱钱,接亲队伍抬着,衣服都被薰了檀香,还有绸缎被头之类都在里面,落得个好多箱嫁妆。   苏婉被人扶着跨完火盆,才来得及进入正堂里面,外面突然传来了吵吵闹闹的声音。一大堆亲兵护卫挤满了整个侯府,把蔺老太太还有蔺侦仲全都惊动。   苏婉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盖头盖在脸上,外面什么情况全都看不到。但这盖头只能由新郎官来挑开来看,她的目光只能看向地面仅限的一小段距离,同样穿着大红吉福的蔺绍安,她只能看到他的一双脚离她渐渐远去。   接着过了一会儿,就有人语声沉重地传了话过来。苏婉一开始没听清楚说了什么,蔺老太太是她们女眷当中,唯一先知道的人,听后立马坐不住了,整个人都像丢了魂,跌坐在梨花椅上。   “怎,怎么会如此……”苏婉听到了蔺老太太的喃喃语声,好像颤着嗓音在说。   然后她就被人扶着坐在了角落,也没有人过来告诉她究竟怎么回事。苏婉不敢挑开红盖头,心中的不安却渐渐明晰。   顾云瑶走进正堂里面,不仅在人群里没看到蔺绍安,同样的也没看到她的舅舅蔺侦仲。   蔺老太太脸色惨白地坐在正堂里面,蔺月彤陪在她的身边,包括誉王在内,每个人的神情都很难看。   看来是这波慌乱来得太过仓促,才让众人都没察觉出她中间不小心走失的情形。   纪凉州才淡了眸子,说道:“可能是边关出了什么问题。”   顾云瑶就走了过去,她的父亲也在人群里,和其他京城里的官员似乎在交流什么。顾云瑶赶紧问道:“可出了什么事?”   别人都是满面的愁容,誉王似乎已经看淡俗世很多事,他的表情一直都是不冷不热,说话声音也风轻云淡的,告诉她:“宣府镇那里传来急报,原先驻地的代替蔺侯爷的将领,已经被对方军马斩杀,不仅如此,还把那将领的头颅割下,就放在宣府镇城池外不远处,用旗杆挂着,暴晒多日,弄得那边已是人心惶惶。”   不仅如此,誉王又说道:“后面大同镇派了兵马前去营救,一时大意竟是中了对方的计策,先是五千兵马,全军覆没,连尸首都没有留下。”   果然是这样吗?   顾云瑶想起来前世的时候,也先族的蛮子军们,狡猾凶险,不像大孟朝的百姓们想的那样,不懂得运用头脑。   所有的人都以为当世属于太平之世,除了九大边关重镇偶尔会有蛮子军侵犯之外,常年都无硝烟再起。其实不然,蛮子军们自有自己的考量,他们打的就是这样的算盘,让百姓们,还有镇守边关的将领们误以为,如今很安全,也误以为他们很无能。   其实他们背地里,有偷偷操练兵马。   而自沽坝一战之后,更是让大孟朝的官员们心生惰性,自以为那些马上的野蛮人,只会抢抢物资。   上辈子的蔺绍安识破了蛮子军的计谋,他一直都不信他们会洗心革面,正好就是隆宝十五年,也就是今年。但那时候,他一直跟随舅舅,和军中其他将士们一起驻扎在宣府镇。如今却因为要娶苏婉,而在京城里。   原先顾云瑶想铤而走险,让纪凉州试着跟随蔺绍安去打回失守的边关,把战功领回来,但那样实在太凶险了,加上如今令她始料不及的是,纪凉州会主动考回一个探花郎的身份来。   意识到有什么不妙的地方,顾云瑶抬眼望向誉王,见蔺月彤在旁边摇摇头,他们于她小时候起便知道这个小甥女很聪慧。   誉王的声音,似乎带了点忧愁,叹息着说:“蔺侯爷已经先行一步,你表哥他本可以避开不去,但他执意要去,说是好男儿志在保家卫国,怎么能够让老父亲一个人在外面受苦,自己在京城当中贪图荣华富贵。” 第240章   如今的蔺月彤不宜情绪波动, 但她还是忍不住, 眼眶也有点红了。   蔺绍安是她看着长大的侄子,她怎么忍心让那个孩子去战场,谁知道这一去, 究竟还能不能回来。   听说现在蛮子军已经大破宣府镇, 大同镇也即将失守,可能辽东镇就是他们下一个目标,若是九大镇失去了大部分,相当于敌军已经进入了皇城的脚下,随时能把刀伸向他们的喉咙。   顾云瑶感觉自己有点站不稳, 这情况似乎比前世还要严峻, 平日沉迷炼丹的隆宝帝都不敢再疏忽, 还管什么炼丹房,天下都要没有了, 他紧急调动人马, 同时把蔺侦仲召进皇宫里面,这才发生了眼前混乱的景象。跟着蔺侦仲一起去的,当然还有蔺绍安。   一场热闹的婚礼, 最后宾朋们都带着惋惜之情,离去的离去。   新娘子已经跨过火盆,但天地还没有来得及拜,最着急的可能要属苏英, 顾云瑶看到他只出现了一会儿, 那些兵马们跟着一起撤走, 约莫是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似乎苏婉还在角落里坐着,没有人过来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她很安静,不敢轻举妄动,盖头盖在脸上,一直在等,等蔺绍安回来。   她觉得她可以等得了,一年两年都等过了,三年五年也等过了,如今是第六年,以后可能还有七年八年九年,还有十年二十年……她觉得她可以等,没有任何问题。   顾云瑶的不安,一直持续到一个多月以后。   靖王在这期间已经率先从京城调离回四川。   原本靖王担忧国之安危,想出一己之力,他虽是王爷,很擅长调兵遣将,还想留下来随时待命,是隆宝帝让他先回去。   其实隆宝帝还是舍不得这个皇弟,情况远比人们想到的严峻,那烽火连天,一路在烧,对方的将领们也很狂野,根本是不怕死的怪物,他们见到人就杀,不分男女老少,不分老弱病残,只要不是他们的人,就当成是牲畜来对待。   其他边关重镇的将士们一旦与他们敌对,他们狂野的声音,伴随密集的鼓声,几乎震天。把一些胆小的士兵们,吓得胆子都破了。   将领下达最严格的命令,凡是有人敢做逃兵,遇到敌人的时候,只管往后退,一律格杀勿论。   战场最新来报的小兵,马不停蹄地带着急递赶往京城,蛮子军们好像研究出了新的战术,用人肉堆出来的战术。   已是六月,天气早已回暖,那莲池里面的花苞,早就开出好几朵。顾云瑶待在水榭里面发呆,按照以往的惯例,桃枝会乘一艘一人坐的小船,到莲池中央去抽几根花茎回来。她还准备采几朵莲叶,也不知道从谁那里听来的,说是荷叶包鸡再挖点泥块包起来蒸着吃,特别香。   顾云瑶其实没有胃口去吃,每天都想知道朝廷里的情况,顾德珉一下朝回家,她就要拦住她爹去问。   情况很危急,失地至今尚未收复,目前一些兵士们只能龟缩在城池里苦苦守着,顾云瑶不知道舅舅和表哥两个人打到哪里了,听说雁门关那里也已经告急。咽喉要地的边关重镇,也已经连失三处。   顾德珉也不知道,边关那么混乱,闹得皇城里面的人都坐立难安,听说有蛮子军的细作混了进来,以防他们敢行刺皇上,皇城开始加大了守备,甚至有的人家都害怕真的会打过来,老的小的一起安排上马车,赶紧买通守城的兵卫们,送到远离京城的地方。   想出城容易,想进城就难了。   顾德珉也有自己的打算,什么仕途,都不如命来得重要,若是这天下当真进入别人的手里,他可不想顾云瑶真的做什么太子妃了!   当然隆宝帝也没这个心思去考虑儿子的婚事,连他的寿辰快到了,也没有心思再去举办。   桃枝在小船上和她摇手,还说快可以采莲子吃了。她倒也是个“没心没肺”的,这么紧要的关头,看不出一点紧张。   按照顾云瑶对她的了解,可能这种事一旦发生了,也只能听天由命,桃枝做不了什么,干脆就过好剩下的每一天。   顾云瑶今日心里特别烦闷,也不知怎么回事,从那以后和纪凉州见面的次数也更少了。   可能是皇城里戒备严峻起来,楚欢在这段日子里,也没喊她入宫。战场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她也无从得知。   到得晚上,这份烦闷开始加重。   薛妈妈见她吃不下什么东西,叫厨房里炖了一点细软易消化的粥。   顾云瑶勉强吃了一些以后,到老太太那里想和她说说话。祖母每日的精神都很萎靡,几乎是昏睡不醒,头先生病的时候,还能应她两声,如今与她说什么,几乎都不应了。   顾云瑶的心里忐忑了一阵,路上居然碰到刚巧下朝回来的顾德珉。   他脸色很是严峻,顾云瑶只感觉心里的钝痛越发的强烈,好像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顾德珉也看见她,语气里满是遗憾:“今日辽东那边刚刚来报,你舅舅他们带着兵马,正在和敌军交战,不小心深入敌营,两翼受到夹击,你表哥听说了以后,要将你舅舅迎接出来,所剩兵马已经不多,他一个人带着一千兵力,就……就去……”说到这里,顾德珉也有点说不下去了。   战场太残酷,很多人都在等着远去的那些战士,谁都知道,除去守卫家国的身份,他们也曾经是普通的平民,也有家人,也是父母的掌中宝。   顾云瑶感觉头晕目眩,身子不稳,果然是有大事发生,就要跌坐下来,上一世表哥明明就带了五千兵马,慢慢把失地全都打回来,然而今生……   她不信!这种事,顾云瑶根本不可能相信。   顾德珉道:“你表哥,还有你舅舅,如今只是行踪不明,但看情况,可能凶多吉少了。”   本来他们这次去,就明白前路凶险。但蔺绍安和他父亲一样,一直都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军中最高指挥者就是将领了,小兵们如何打,如何集结战力,全听将领的指示。听说这次宣大总督也早早地赶赴到那里,他们的手中,已经死了不少的总兵。   顾云瑶的身子微微一晃,还好跟着她来的桃枝把她扶了一下,顾云瑶的目光落在地上,阳光常年照射不到的地方,青石板路夹缝间密密生了青苔。她深吸一口气,摇摇头,说没事。人重新站稳。   顾云瑶还是情愿相信,表哥和舅舅他们两个人都没事。   但是这一夜,注定无眠。   第二日,清晨的光照在内皇城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轰动的场面,百官文武浩浩荡荡地站在乾清门前,隆宝帝沐浴着日光,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把他周身照得像是发出金光。但隆宝帝日渐消瘦了下去,他第一次觉得,原来死亡离他这么近。   所有人都静悄悄地不敢说话,他从偏堂里走了出来,站在百官文武的面前,汉白玉石阶一级级往下延伸,隆宝的双目被日光一刺,不明白这些官员们还能跪拜他多久。历来千古多少帝,都在努力争朝夕。   武将们站在右排,里面有他非常熟悉的人的脸,神机营的苏英,还有兵部尚书的姚宗平。   兵部侍郎主动出列请缨:“皇上,边关战事凶险,当务之急是多调派人马过去支援,微臣愿意做这一人,为皇上,为大孟赴汤蹈火!”   有决意是好事,但也不能凭一腔热血就这么蛮干。剩下一些稳健派的官员也启奏皇上,认为这样贸然派人过去,不妥,应该找寻合适的人才作为助力。   隆宝帝也有自己的思量,他如何不知道,经过百年变更,大孟朝上下,早就不是当年开国皇帝那般骁勇善战、所向披靡的样子,那些意为神话的老将军们的后代,也已经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了。   忠顺侯爷还有他的儿子,算是例外,但如今急递传来,他们深入敌军腹地,父子两人双双失去行踪,生死不明。   若当真生还,也好不到哪里去,没准就是战俘了。   隆宝帝叹息了一声,他没什么头绪,百官们在底下也都是焦头烂额,今日商议了几乎一整天,没有得到有用的结果。派谁去顶上蔺氏父子的位置,这是一个问题。   到了傍晚,隆宝身子不适,先行回去休息了。他想到道士会通灵,就把凌霄道人喊过来。   有一段日子不见,凌霄仍然如天人一般,有道骨仙风的感觉。见到他,马上下跪说道:“贫道叩见皇上。”   隆宝喊他起来,他的龙袍还没褪去,坐在床边,殿内袅袅升着白烟,从鎏金异兽纹铜炉里悠悠冒出。隔着云雾,好像看不清道人的脸,隆宝先是没说什么,但是凌霄已经知道他叫他前来的来意。   过了一会儿,凌霄替他占了一卦,让陛下不要急,甚至凌霄这么说道:“贫道从卦象中看到,忠顺侯爷与其世子,尚有一丝气息犹存,若想营救他们出来,需得有请降世神兵。”   隆宝大喜过望:“谁是降世神兵?他可在这京城里?”   凌霄道人虽是恭敬着说话,却有一种淡渺如仙的沉稳,他微颔首,道:“如陛下所想,此人确实身在京中,甚至就在皇上的身边。”   “他是谁?”隆宝站了起来。   凌霄突然望着他,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年那个叛国案?”   隆宝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突然提这种事,狐疑地看了一眼他。   恰在此时,凌霄道人道:“降世神兵便是纪广的儿子。”   隆宝怒了:“大胆!” 第241章   皇上不能接受这种事情, 实属正常。   人无完人, 帝王也是如此。   隆宝也做错过事,譬如宠信阉党,助纣为虐, 亲自培养出一个权势滔天的怪物, 也就是阎钰山出来,首辅之争时,他又听信阉党的话,差点把次辅谢禾源害死。是后来意识到朝中不能没有谢禾源这个肱股之臣,才又千里迢迢派人把老先生重新找回来。   但纪广一案, 证据确凿, 一开始他也不敢相信, 自沽坝一战是在嘉欢时期的一场出名战役,那时候他还是太子, 处理这件事的是先帝嘉欢, 面对证据他只是一笑了之。   是后来隆宝登基帝位以后,有人谗言说纪广会威胁到皇上,头先隆宝相当于把纪广软禁在京城里不让走, 后面日子一久起了杀心。   纪广老家上下一百多口人被处理掉,主审官之一就是阎钰山,纪广死后不久,隆宝夜夜不能寐, 会做有关于他的噩梦。   梦里纪广浑身是血地来找他, 除了纪广以外, 还有他身后全家上下一百多口人,都是血淋淋地出现在隆宝身边。每个人面孔狰狞,伸出手抓住他的左右胳膊,几乎要将他拖入不知名的深渊处。那里黑洞洞的,那些下令被他杀死的人,眼里也是黑洞洞的,还在不断流着黑色的液体。   隆宝就会想,这件事是不是他真的做错了,是不是那些所谓的罪证,全都子虚乌有。   但是帝王的尊严必须得维护,已经下出的令,就是泼出去的水,他是九五至尊,天龙之子,向天下人承认自己的错误,天下人都会耻笑他。   隆宝说完“大胆”两个字以后,见到道人似乎还隔着云雾站在那里,凝眸看向他。   道人的真容渐渐有点瞧不真切了。   “皇上,如何抉择,还请三思。”   凌霄道人不说完全了解隆宝的性情,两个人日月相处了这么久,他渐渐也发现了,隆宝是一个乍看之下喜好和平,温和宽厚的人,实则身居高位久了,是人就会有自己的傲,不愿低头属于常理之态。   但如今国难当头,四方好男儿都集结到一起,朝廷也在努力招募兵马,只是这兵马,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是,还有命谁去带病领队确实是一个头疼的事情,将领就是一个军中的标杆,若是将领选得不好,这支队伍平时再如何训练有素,面对诡谲狡猾的敌人,战术才是真正应敌的秘方。   他知道隆宝一定会同意这件事,隆宝信命,信卦象的结果,但首先他们也得给足隆宝颜面:“皇上,贫道所占卦象指示,此事已经刻不容缓,将那罪臣之子请出来,为国效力,不是正好可以将功补过吗?”   好一个将功补过。隆宝定定看向他,终于又觉得能够瞧清楚道人的真颜,他开口,语气有点严肃,说道:“那就这么办吧。”   ……   顾云瑶在府内心神不宁了几天,想着去侯府里面看一看外祖母也好,正好誉王还有誉王妃都还没有走,两个人可能也是忧心蔺侦仲蔺绍安父子的安危。   誉王担心蔺月彤想得多,已经不止是她的亲兄长失去行踪,连侄子也不见,蔺老太太更是整日以泪洗面,她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还有宝贝孙子,好不容易等到孙儿成亲了,她还想让孙子多留一段时日,趁她还在世的时候,给她一个大胖小子抱一抱。   可能是心有灵犀,顾云瑶想着去侯府,侯府里也派了人过来接她去瞧瞧情况。   影壁前停了侯府那辆熟悉的马车,照例桃枝和夏柳被留在顾府里,今次来接她的人变成了侯府的丫鬟司琴。顾云瑶一看到她的身影,忽而想起前几次守在门口那道挺拔的身影,或是穿着天青色的直裰,或是暗红色的锦袍,蔺绍安总是一个清风霁月一般的人物。   她的眼眶突然就有点湿了,随着军情告急,日子一天天堆积,表哥和舅舅两人还是寻不见踪影,生存的希望就越渺茫。   到得侯府的时候,顾云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苏英正坐在正堂里面,脸容严峻地和蔺老太太等人商量着事。   苏婉也在。   如今她是侯府家半个媳妇,按说只是跨了火盆,没有拜天地,若想反悔这门亲事,还来得及。   苏婉却执意要入他们侯府,蔺老太太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把她当做正式过门的孙媳妇来待。   但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蔺绍安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苏婉的余生,就得继续守活寡。   顾云瑶一步一步地走向正堂的时候,也终于看清了这位表嫂的真容。   上辈子她年岁小,顽皮之下,通过红盖头下的那片刻风光,才瞧清楚表嫂的大致面貌。当时只觉得她当真是一个妙人儿,女儿家急切见到夫郎的娇羞模样,让顾云瑶一时间难以忘怀,但如今一见,确实生得人比花娇艳。   苏英英气重,这位妹妹却是柔情似水,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也很柔弱的样子,站在蔺老太太的身旁,眸光水润,如一潭幽泉。   看见她来了,本在说话的蔺老太太等人,都露出片刻的欣慰之色,目光投向顾云瑶的身上,蔺老太太道:“瑶儿过来,快到外祖母身边来。”   苏婉也才真正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顾府二小姐,同时是蔺老太太口中时常念的那位娇娇外孙女,蔺绍安的小表妹。   也就是这么一个人,曾经是蔺绍安安在心尖上的人。   苏婉不觉凝视了片刻,想仔细打量清楚她的容颜,这么不经意地一看,竟是觉得惊鸿一瞥。   顾云瑶穿了一身樱红色的蝶戏水仙褙子,珍珠玲珑八宝簪细致地插在发髻里,小小的一张脸,五官十分精致,眉如远黛,那双眼睛生得很是灵动,惯是会说话的样子,明明没有在笑,只瞧着她的眼睛,似乎就是在笑,灵气逼人的同时,又有一种妩媚多情,那是介于少女尚未步向妇人的青涩感。灵翘的鼻子下面,还有一张小巧的樱桃唇。   唇色粉嫩,似乎抿了口脂,又将口脂的颜色化得极淡。   苏婉心头一紧,心中慢慢有了一个想法,难怪蔺绍安曾经对他的小表妹念念不忘,如今一见,确实能够叫人念念不忘。   容姿如此艳丽,可谓天生国色。   苏英也在说话的同时,看到了众人表情的变化,不用回头,他也知道究竟是谁来了。   自从那一次把她掳走软禁的事败露之后,顾云瑶被纪凉州以一己之力救出,苏英损失了二十多个兄弟,这事情不敢往外面张扬,他虽然有一个身为皇上身边很受宠的妃子作姨母,平日里仗着是皇上的宠臣,不知天高地厚惯了,也不敢真的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   还有他的泉哥儿,他的妻子柳婧,妹妹苏婉等人,阖府上下不少人,都指靠着他来撑起偌大的家业。   当得知新科探花郎就是当初来救人的纪凉州,不管是谁都意想不到,连他也意想不到,皇上都没察觉的事情,纪凉州就是罪臣纪广之子,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把这份惊讶吞入腹中,谁也不敢说。   太子妃人选的事情,苏英想过了,就顺水推舟,也找过机会向皇上请明过,称礼部侍郎顾德珉家的这位二小姐,听闻才华横溢,容貌绝丽,是身为太子妃的不二人选,隆宝当时没说什么,只听进耳朵里,没有立即作出决定,苏英却觉得事情已经成了七八,等到尘埃落定,一切都将会按照他的计划行进。   苏英打算和皇上说,当今太子妃竟然和罪臣之子私通。如此一来,火就只会烧到顾府和纪凉州的身上,可谓是一箭双雕的毒计。   以皇上的性情,肯定会罚顾云瑶,然后再借此机会,把阎钰山给铲除了。因为纪广之案,是阎钰山主审的,他怎么能够漏了一条大鱼?这就是不把皇上放眼里,怠慢圣旨。   哪里想到,临时边关告急,竟生了这样大的变故!   顾云瑶笑了笑,依次喊道:“外祖母,姨父姨母,表嫂……”而后才把视线转向他,依然是笑盈盈的,“原来苏大副将也在啊。”   蔺老太太还有点尴尬,想起来之前苏英带神机营的兵马,来侯府里面捣过乱,后面又不甘心到,跑进顾府里面用同样的手段捣乱,这两个人势必认得,顾德珉还在上朝的时候,狠狠参了苏英一笔。   苏英的唇角一翘,眼神却有些冷:“顾二小姐才是,许久不见了。”   顾府的小表妹确实厉害,在他以为她要有所行动的时候,她偏偏不动,等到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就和吃人的老虎一样,跑来咬他一大口。   过年期间去永安寺上香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苏英不敢真的拿她怎么样,蔺老太太已经将顾云瑶招到身边,把她绵软的手紧紧一握,让苏婉的手也包住她的手面。   总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就像是当年她的祖母,顾老太太将她的手,递进蔺绍安的手心里一样。大概是想让苏婉能照顾她一点,或是作为表嫂表妹的关系,好好相处。   顾云瑶没说什么,只是莞尔一笑,她看到苏英总在偷偷打量她,倒不是那种再有心思的打量,估摸着怕她有什么行动,苏英最担心的还是他的妹妹,不过她不会真的对苏婉做什么,她讨厌苏英,不表示她讨厌苏婉。   同样的,她不讨厌苏婉,不表示能够接纳她。   因为苏英对她的所作所为,她还记忆犹新,怕是苏英都不敢让家里人,不敢叫妹妹知情吧。   几个人一起坐下来,一直聊到天色将晚,蔺老太太叫人下去布置饭菜,想留顾云瑶在府内吃饭。苏英也早在她之前就离了府。   顾云瑶却想着,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天气渐渐闷热,一些花期在六月的绿植,在府内开得姹紫嫣红,好不娇艳。有一些还是以前她在侯府小住的时候打理的。   顾云瑶还记挂着顾老太太,先抽身告辞,蔺老太太留了几句,倒是没把她留下来。   司琴送她,一路到得府门口,顾云瑶登上马车,就不让司琴再跟着了。   马车在路上颠簸片刻,顾云瑶本是闭着眼在车内小憩,越来越觉得马车行走的道路好像不对,颠簸声逐渐加重,不一会儿竟是猛地停下来。   顾云瑶没忙着掀开车帘,而是先透过窗帘缝往外一看,此刻天色已黑,周围也是黑漆漆的,不知道什么地方,绝对不是她认识的顾府附近。   心里有道声音在说:“糟了!”   肯定是遇到什么歹徒了。   说不定前面的车夫从一开始就被换了人,只是她没察觉到罢了。   正当这么想着,有个黑衣人架着一把刀快速地钻进车厢里来。   顾云瑶的颈处,就被寒光森森的刀架着,刀刃十分锋利,再往下一点点,就能割开她的皮肉。 第242章   顾云瑶先不说话, 想知道对方是什么来路。   她当然不会觉得这是苏英做的, 苏英和她有过节,就算要下手,也该在软禁她的那段日子就把她害了。   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且知道她和苏英之间有过节的人, 除了纪凉州以外,还有梁世帆,她的父亲顾德珉应该也知情,这么说来……顾云瑶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谢钰也会知道。   自从上一次出了那种事情之后,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谢钰, 偶尔会与大房的哥哥顾钧祁闲聊时, 会谈到谢钰。   谢钰在那之后,慢慢身子就复原了, 重新复职之际, 对翰林院的大人们声称,自己染的是风寒。   他才华出众,很受座师谢禾源的喜欢, 两个人同姓谢,加上谢禾源也很钦慕谢钰远在金陵城当职的父亲谢巡,对他有颇多照顾。   所有人都认为,不出三年, 谢钰肯定能够在陛下的面前大展抱负, 又有非庶吉士不入翰林, 非翰林不入内阁之说,其他二甲三甲的人还要重新考庶吉士才行,听说二三甲的人里,也有她名字熟悉的人在,比如齐国公三子詹子骥,比如原来她的授课老师杜名远老先生的儿子杜齐修。   上辈子杜齐修考中了榜眼,这次竟然连庶吉士都没考上,在家乡里等着能够腾出来的官职,准备上任。也不知道那需要几年。   谢钰以后肯定就是谢禾源一手培养的,能够进入内阁的大才子。   若是没有出现边关告急这种事的话……见到车内的女子莫名笑了一下,横着一柄刀,架在她脖子上的蒙面男子,露出古怪的眼神,不禁把刀往她的颈处递得更深。   这辆马车是从侯府里面出来的,车内的女子穿戴金贵,不是侯府家的大小姐,就是其他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应该是养在深闺里的娇娇女,本不足为惧,但他还是默默地捏了一把冷汗。   顾云瑶没能露怯,甚至还安然笑着。那人一只手掐住她的肩,一只手握住刀柄。就见到她芊芊素手,把一侧的窗帘挑起来,月光流泻进车厢,然后他的目光也趁此机会可以瞧清楚她的脸。   那是一张美得过分的脸,用绝色来形容绝对不过分。可能是一个男人,都会贪图美色,何况是这样的尤物。莹白如玉的脸庞,在月光的沐浴下,白得竟像是在生光。她的脸上嵌了一双似是会说话的,乌黑澄净的眼睛,此刻红唇轻轻一抿,勾出了一个恬淡柔和的笑意。   对方莫名就被这副令人震惊的美人面孔,挑逗得失了神,直到前面有人喊了声:“怎么样了!”   那道声音很蹩脚,顾云瑶听出些微违和,可能对方也觉得用汉语说话很蹩脚,改用他们的语言。   车里的人听了之后,才回过神来,差点被这等美色耽误,他想起了此次前来的正事。别的女人如果遇到这种情况,胆子大一点的,最多是处变不惊,胆子小一点的,早就吓得浑身发抖,开始啜泣,他们如今劫持的这位不知是谁家的小姐,反而用了更为奇怪的手段。   怕她耍什么花招,黑衣人把刀架得更紧,说道:“你别想打什么主意!”   同样是很蹩脚的语调,顾云瑶立马认出来,他们肯定不是大孟朝的人。之前听顾德珉说过,京城里面现在人心惶惶,就怕雁门关那些咽喉要地全部被蛮子军攻打下来,而且京城里面如今严加守备,是怕外面的人混进来,以行刺皇上。   外面的人,估计说的就是眼下身边的两位。   顾云瑶不清楚他们附近,还有没有其他能够接应的人,她也不敢真的轻举妄动,只是比起乱了阵脚,不如冷静下来想想更好。   她还是含着笑,看向握着刀的这个人:“所以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如今已经快到了宵禁的时候,京城的部署行动,早于天黑前开始,神机营结合了锦衣卫,每到夜晚的时候,就会在京城的各个角落组结成小股队伍,到处巡逻。   一旦被发现,并且被抓到,插翅也难逃。   黑衣人看了看她,不确信她能不能相信,觉得这个女人,年纪看起来不大,遇事倒是很沉稳,他有点怕。   前面的人催促他,他立即说道:“带我们出去。”   混进京城以后才发现,想要再进入守备森严的皇宫里面,根本是无稽之谈。   刺杀行动自然也失败了。他们如今想着,该如何出去。   顾云瑶也猜到了这两个人来皇城,是想做什么,她目光渐渐沉了下来,说道:“要想出城门,没有相关的文书是行不通的。且不说这一点,如今想要出去,不是只要有文书就可以办到的问题。”   “那总有办法吧!”   顾云瑶觉得脖子里开始有点疼了,虽然对方还不敢真的拿她怎么样,却也不是在闹着玩。   她能感觉那刀锋冷冰冰的,有削铁如泥的锋利,寒气逼人的同时,好像已经划开了一点她的肉。   顾云瑶说道:“不如你们先跟着我,回我府上吧,我夫君在朝廷里为官,他不会对我见死不救,我的性命在你们手里,只要你们用我威胁他,到明日他肯定会想办法拿到文书,安全把你们送出城门外。”   黑衣人看着这个漂亮得精致的小姑娘,没想到她年纪不大的样子,竟是为人妻了,顾云瑶今日梳了一个少女髻,但也先族的那些人,对大孟朝这边的人的习俗,不太了解。   那个人还有点可惜,随即道:“你最好别耍花样。”   ……   纪凉州正在屋子里面,借着烛火微弱的光擦拭刀身。   自从他考中探花郎以后,没有在小姑娘的府上叨扰过。往常这个时候,小姑娘应该已经睡了,或者也根本没睡,挑灯夜读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她的习惯。   窗外有浓浓的月色,此处是一处新置办的府邸,誉王和他说,如今都是当官的人了,怎么能够还四处无家。于是替他买下了这个地方,纪凉州本还想推拒,誉王却语重心长地说道:“银两可以慢慢赚,以后你再还我,我身为你的义兄,自是希望你能早日成家。既然你能和云瑶那个孩子有缘,也不想她跟着你,无家可归吧。”   蔺月彤本还奇怪,誉王究竟和他说了什么,一直以来看着都很无欲无求的纪凉州,会答应先收下这份大礼。   府邸距离皇宫很近,是块风水宝地,府门口已经被高高挂上了“纪府”的匾额,誉王亲自提笔所赠。   那苍劲的笔力,写得极是气魄。   除此以外,府内的一切,誉王也都一早和他准备好了。   几个专门管府内上下事的,其中听命一个大总管的吩咐,有看门的仆从,还有专门扫洒的婆子。知道他不喜欢被人服侍,贴身的丫鬟都没有。府内的人员结构很简单,每个人也都各就其职,不喜欢多说。看上去府内略显清冷,但以后一定会找点丫鬟回来,若是府内开始有女主人的话。   他正擦着刀,敏锐的耳力听闻外面有急急奔走来的脚步声。   不等来报的管事敲门,纪凉州先放下刀,把门打开。   管事迎面与纪凉州的目光一撞,不敢疏忽,立马压低了嗓音说道:“老爷,外面有一女二男来了,女的说是,说是……您的夫人。”   府内什么时候有的夫人,管事是不知道,他看这么晚了,那女子和两个神色有点诡异,长相有点彪悍的男人在一起,不像是什么好事,没敢多问什么,先过来禀报。   哪知道纪凉州没有否定,只眸光浅浅地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   顾云瑶在门口等了片刻,越等那两个人越没有耐心。他们如今把面巾都给去了,就怕引起旁人的怀疑,但是顾云瑶和这个纪府下人的态度,让他们感到奇怪,按说是府内的夫人的话,管事不应该直接把门打开,把他们迎进门吗?   顾云瑶却解释道:“这几日和我夫君在吵架,我一时赌气,就去了外家,他必是还在气头上,所以到如今都没来寻我。但他不会对我见死不救。”   这两个人对视一眼,暂时只能相信顾云瑶说的话。   路上就听顾云瑶说过,她的夫君在朝廷里面做官,是个文官,他们就想,就算引起了狐疑也没什么事,对方肯定没有功夫。   不一会儿,大门重新被打开,月色之下,一个眉目俊挺的男人,一身玄衣的慢慢走了过来。   借着月光细细打量,只觉得对方生得浓眉星目,面色白皙,除了那眸光有些淡,有些冷之外,确实瞧不出一点练家子的模样。   和五大三粗、身材魁梧的他们两人比起来,纪凉州明显要瘦许多。   见到他来了以后,顾云瑶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过去,两只手软软地塞进他的手臂里,他生得比她高大许多,若想与他说话,顾云瑶还得努力地仰起头,走得太快,几乎是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仿佛是梦里的场景,小姑娘嘴角含着娇羞的笑意,明媚如花,挽住他的胳膊,就差搂住他的腰身,把整个头都埋进他的怀里。   一声“夫君”立即从她的口中传出,比平时还要甜的嗓音,如雷贯耳,纪凉州略微低头,正好就迎上她含羞带怯的目光。   “夫君,以后我回外家,你再也不要不管我了好不好?” 第243章   带她过来的两个人同时对视一眼, 以前总听闻大孟朝里规矩多, 不像他们也先族的人比较豪放。今次一见,看来不管到哪里,都会有不是那么矜持的人在。   两个人同时闷声笑了一下, 看来这小娘子确实是有夫之妇了, 没想到看到自己的夫君,会这么主动。   倘若不是他们急于出去,很可能把顾云瑶也一起带着走,无功而返注定要受到上面的责罚,但是带一个长相堪称是尤物的女人回去, 也算是将功补过。   顾云瑶挽住纪凉州的胳膊, 他也看到了后面站着的两个人, 眸光浅淡,凝视了他们片刻, 却没有问什么。   小姑娘刚刚扑过来的时候, 他还有些不好意思,脚步微顿,她一下钻进他的怀里, 动作很是灵巧,若不是看见她脸上蒙的那层红晕,表示她此刻也是紧张得不得了,纪凉州还会误以为, 自己正在做梦。   但在刹那间, 他的眼神晦暗不明起来。   顾云瑶抬头的刹那, 露出了脖颈里被刀锋划破的地方,血珠已经凝结,伤势不大,在这夜晚,府门口微微亮着两盏灯笼,若不仔细看,也会瞧不出来。   他平时的话并不多,但小姑娘把他的每句话都记住了。   比如说,纪凉州曾经和她交代过,如果敢有人欺负她,立即过来告诉他。   她真的是过来了……   顾云瑶只感觉臂膀被用力一拉,腰肢上也被按了一只手,她刚刚只是扑进他的怀里,没想到他会这么用力地抱住自己。顾云瑶是想提醒他,后面的两个人是歹徒,他早已经聪明到发现这个事实。   扶住腰肢的那只手,慢慢在往上移动,酥酥麻麻的感觉窜遍全身,不及有反应,脸已经埋进他的胸膛。   他的呼吸很沉稳,会令她莫名有安心感,仿佛在他的身边,什么都不用怕。   纪凉州也是这么告诉她的:“等一下,你就在我的身后,哪也不要去。”   顾云瑶只觉得脚底有些轻,身子也在发飘,他的手重新按在她的腰身,忽然之间就是收了力道,顾云瑶猛地再次扑进他的怀里,纪凉州已经抱住她挪动脚步,用后背对着那两个蛮子军的细作。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发现了惊疑不定,同时心里惊叹道:“不好,恐有诈!”   “你居然敢耍花样!”之前那个拿刀架在顾云瑶脖子上的黑衣人,对着她先狠狠开口说话。   顾云瑶已经被护到了纪凉州的身后。   另外一个叫他不用多言,他们也先族的人,凡事都讲究用武力解决。   话不多说,两个人同时从后背抽出了隐藏在包袱里的佩刀。   月光森森,纪凉州回眸一刻的眼神,却比森寒的刀光还要冷。   他们两个人,只当他是一个没有功夫的文弱读书人,就算纪凉州有功夫,那也不足为惧。他一个人罢了,他们可是有两个人。   但是随即,两个人都感受到了来自灭顶之灾的恐怖。   顾云瑶也才发现,纪凉州其实是有备而来。她被纪凉州抱到了门内的地方,才看到平时他很钟情的那柄宝刀,被放在门后。   由于被院墙挡着,包括她在内的,那两个乔装改扮过的蛮子都没注意到。   纪凉州刀刻般的俊脸,冷冷淡淡,没有多余的表情,但顾云瑶就是能感觉到,他生气了,而且不是一点生气。   门后的两个人仗着自己长得更为魁梧高大,嘶吼着声音扬起冷刀就往纪凉州的身上扑来。   顾云瑶只感觉他轻轻把自己又推了推,脚步往后面连跑了好几步。其中有一个蛮子发现了还在这里的顾云瑶,似乎把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纪凉州说过,让她千万不要离开他的身边。顾云瑶也谨遵这句话,若是轻易离开了,其中一个人托住纪凉州,另外一个人就会轻而易举逮住她,反而真的有可能会通过她来威胁纪凉州。   顾云瑶小心站在离纪凉州三米之内的范围,不轻举妄动。那个打她注意的蛮子,眼睁睁看着他举着刀往这边跑。   四周万籁俱寂,连风声似乎都止了。只听到刀刃之间碰擦出的声音,好像还能看到细微的火花。府门口的灯笼盏盏都是艳艳红,厮杀当中,它们被袖袍之间生出的风带得摇摇晃晃。   纪凉州也看到了那个往这边跑的人,他的身形猛然一动,刀锋离顾云瑶还差几分之时,一脚踹在那个男人的肚子上面。   彪形大汉被他踹得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脚劲刚猛,那么一个体重有百余斤的人,轻而易举被踢了出去。   后背直直地撞向院墙。   “咚——”的一声,他闷哼一声,感觉脊柱好像要断了,还有他的后脑,轻轻一摸,把手掌摊在面前看,竟然都是血,他疼得喘息,任凭另外一个同伴如何喊他,他视线模糊,勉强支撑着意识,想爬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剩下的一个人,惊呆地看着这一幕,他不知道目前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明明看起来是一个很文质弱流的清贵公子,那个人只觉得上当了。   如今闯入的是一个狼虎之地,他毫不怀疑面前的这个人,再来十个他的同伴,都不是纪凉州一个人的对手。   大孟朝还真是一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他想抛弃同伴,赶紧逃出去,只要能够活命,就有办法离开京城,回到故土,还可以把这个消息带给他们的首领。   像这样一个人,千万不能再留着在战场上见。   他转身就要跑。   纪凉州不会给他机会,他的行动比他们要敏捷许多,很快就赶到那个敢逃跑的细作身边。   血光之景于纪凉州来说,早已经习惯如常,横刀斩下去,连眉眼也没有眨一下,那个人的手腕顿时失去一物,鲜血如注。   当发现失去的是什么的时候,他吓得脸色发白,也不敢再跑了,差点疼得躺在地上打滚。   ……   纪府里面发生了响动,之前通报纪凉州有客人前来的那个管事,带着府内并不多的几个年轻家仆赶至门口,他们有的人,把厨房里的擀面棍也带了过来,就想帮帮这位新的纪老爷。   谁知道,才到门口,发现事情就在转息之间已被解决。   两个歹徒几乎是折损了半条命,躺在地上哪里也不敢再逃了,或者说已经没有精力再逃。   其中一个头破血流,神志不清当中。另外一个断了一只手掌,那断掌静悄悄地躺在地上,周围是血泊。   管事看着看着,都有点犯恶心了,有一个家仆估摸年纪小,才十五、六岁,没有经历过这么血腥的场面,捂住嘴绕到一处草丛里面,把今天吃的晚饭全都吐了。   他们发现,纪凉州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生得容姿艳丽的小姑娘,此刻被他护在身边,一个身影高大,一个身材玲珑娇小,月华如水,似是朦朦胧胧的有一层轻纱笼罩在两人的身上,竟有种说不出的美意。   管事赶紧迎上去,看了看这个小姑娘,是刚才自称夫人的那位没错,而当时,纪凉州也没有急着否认。他也摸不着头绪,关于纪老爷的身世背景,纪凉州从来没有说过,他们也不敢多问,都是誉王主动找过来的下人,都是信得过的能够守口如瓶,也不爱背地里嚼舌头根的人。   他赶紧问道:“老爷您没事吧?”   转眼看了看顾云瑶,她居然一点都不露怯,和老爷很相熟的样子。   说不定纪凉州真的有这么一个夫人,只是他从来不曾在人前提过,看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的情形,也不像是在说笑。   纪凉州口气很淡:“没事。”   管事了解了,朝后面一个人点点头,早就吩咐下去,让一个婆子打扫出一间空屋,好让夫人可以早点歇下。   转念一想觉得不对,让对方赶紧回来,改了口:“还是往老爷的床上多加一床被褥吧。”   顾云瑶才想起来,她谎称是纪凉州夫人的事,感觉现在都快站不住脚了,脸上顿时就火烧般烫了起来。   纪府的家仆们全都张着眼仔细瞧她,不一会儿齐声喊道:“夫人好!”   顾云瑶被这整齐划一的一声“夫人好”,震得更加难为情,都快怀疑是不是纪凉州教他们喊过。   但随即,又为这个想法哭笑不得,纪凉州不可能会教的吧。   如今是骑虎难下了,她又不能直说刚刚自己是在撒谎,那样要和纪府的家丁们解释起来,也很麻烦。   却听到纪凉州在身边说道:“喜欢他们叫吗?”   顾云瑶想假装听不懂,都很蹩脚:“叫,叫什么?”   纪凉州侧过头,眼睫很长,点漆如墨的眼,平时没有感情,没有依恋,也似乎没有情绪,不知他都在想什么,但是此刻,可能是月光太柔,顾云瑶好像生了一种他深情款款望着自己的错觉。   她发现她说错话了,想改口自然已经来不及,只是没想到纪凉州会真的把那两个字说出来。原本管事还有家仆们打着灯笼,在前面开路,他们两个人走在最后面,那两个受了伤的蛮子暂时也被止了血,只等天色一亮,公鸡鸣叫,就把他们两个人带到衙门里去查办。   纪凉州顿了顿足,望了她片刻,而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地收回了目光,继续往前走。   “夫人”两个字的尾音,余韵似乎还很悠长。   ……   顾云瑶最后还是被送回了顾府,管事听说“夫人”晚上不留在府内,表情还有点怪异。他已经叫婆子往床上添了新的一床被褥,夫人这就要走,管事心里说不出的感受。   一面觉得老爷和夫人两个人,应该不是夫妻,一面觉得老爷没必要骗他们,两个人的情形,看起来真不像是假夫妻。   他还有点惋惜,若是真夫人也好,纪凉州早已过了弱冠之年,别的人在他这个年纪,都已经成家,说不定都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可惜他还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所以第二日府内下人看见纪凉州的时候,都多了一份期待,昨晚上收拾新被褥的婆子,也是云里雾里,又不敢多问,白天再进房间打扫的时候,发现那床新被褥没有动过的痕迹,瞬间也了然是怎么一回事了。   顾云瑶回去以后,顾德珉对她的走失已经快习以为常了,本当她是在侯府里面多逗留了一会儿,谁知道一去就是那么晚。   看到纪凉州亲自送过来,脸上说不出的难看,他气得不好多问什么,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想象,包括纪凉州会考中探花这种事。   若是日后,他再做个大官,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且隆宝帝都那么发话了……有些事顾德珉没有和顾云瑶交代,还是顾云瑶先和他说了,她被蛮子军混进来的细作劫持的事。   顾德珉听后大惊失色,他不是不相信他的这个女孩儿,而是没想到对方真的能张狂到这个地步。   第二日一早,顾德珉上朝的时候,皇上确实龙颜大怒。   百官文武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如此震怒的隆宝了,殿堂当中站了一个人,长身玉立,身形挺俊,一身七品朝服在听候皇上的成命。   若非纪凉州昨夜有功,将两个歹徒制服,死的人有可能就是他隆宝,又或者朝堂里任何一位官员。   前几日隆宝叫凌霄道人算了那一卦之后,还有自己的犹豫,一是真的要重用罪臣之子吗?   当年害死纪广的人,可是他隆宝,隆宝甚至想问纪凉州,一点都不恨他们皇家的人?还会为他们皇家出生入死?   一是朝臣们肯定要有意见了。   有几个官员一看到皇上把一个七品的官员叫入殿堂内,还有些奇怪。   隆宝都不敢置信,座下的那个人,之前才是他看上的、钦点的探花郎,居然能武功好到如此地步,被派来行刺他的蛮子军的细作,绝非等闲之辈,纪凉州一个人,就把两个人治的服服帖帖。   “皇上,”有人又提出了边关告急的事,“雁门关几乎就要失守了,再不派新的将领过去,担起这个大责,敌军恐怕就要攻完我们的咽喉要地了。”   关于出征的人选,那些文官们自然不敢自告奋勇,这时候倒霉的文官就属兵部的人了。   兵部侍郎之前主动请缨过,有这份心是好事,但他没有经历过战场残酷,且他的那套战策不过是纸上谈兵,这时候最好有点经验的人去带比较好。   兵部尚书姚宗平是一个好选择,他以前在两广期间,把一些海盗也治的服服帖帖,被人称为“雷头虎”。   他是必须要被派去,只等皇上一声令下。除他以外,还得再派点人去。   以前同样有剿匪功绩的福建田有仁,已经被害惨死在九泉下,当年跟着他一起有功的那些人,被召回京中,也随时恭候成命,准备出发。   隆宝的目光落向纪凉州,终于还是说了那个可能引起争议的话:“此番前路凶险,光是通晓兵书还不可,朕前几日做梦,梦见当年的老将纪广了,他向朕托付自己的遗孤,当年是……是朕害了他,若是纪广还在,此事应当不难。”   隆宝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在其他人的面前提起这段过往,以前他都不想承认这段错误,可若是再这么执迷不悔下去,江山就要不保了。   “所以朕决定,派纪广的儿子前去。”   消息一出,满朝文武都震惊了。   纪广还有儿子没死?   是那个叛国案的纪广?   甚至有人已经心领神会到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们把目光全部投向站在殿堂最中央的纪凉州的身上。   有朝中老臣立即提道:“皇上,这只是一场梦而已,当年的事……”   “不必多说了,”隆宝吩咐,“就这么办吧。出征大将军由姚宗平担当,副将由纪凉州来做,此次朕会派神机营去,神机营总指挥使还是由苏英来做。”   荒唐!满朝文武都快沸腾了,首辅陶维也觉得可笑,站出来说道:“皇上,他只是一个探花郎,有什么本事能够担此重任?”   ……   顾云瑶正在纳鞋袜,之前她为纪凉州偷偷做的还没完全做好,此刻是快要成型了。   水榭里清风徐徐,她带了一个小篮子过来,中午的日头升得极高,在水边倒是十分舒爽。   有人偷偷绕到她的身后,只感觉肩膀上被轻轻拍了一拍,顾云瑶立即回头,看到是顾钧书那张忍俊不禁的笑脸。   本来顾钧书想吓吓她,临到走到她的身边时,才觉得就这么吓她不太好。小时候就是把顾云瑶吓得太多了,她才不那么喜欢他。好在后来两个人也冰释前嫌了,他平时有什么好的稀奇的玩意儿,就想带给这个二妹妹玩。   “在缝什么呢?”   顾云瑶赶紧说了声:“大哥。”   顾钧书已经把她缝的鞋袜拿起来细看,大致用手比了比,感觉不像是做给他叔父穿的。   脑海里立即想到某个人的脸,顾钧书抿了抿唇,往她身边坐下:“你倒是有心,还要缝给纪景善,你知不知道,他被皇上奉命,快要出去打仗了,先是考到探花郎,现在又要出征做什么副将,如果能活着回来,自然最好,如果回不来的话,你还是别等了吧……”   顾钧书还没有说完,顾云瑶手上快缝好的鞋袜应声掉落,她失神片刻,捡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都在抖。   纪凉州要出征了? 第244章   顾云瑶当真不知道这个消息, 如果不是顾钧书突然提到这件事, 可能她还会继续被蒙在骨子里。   也可能等到纪凉州出征很久以后,才知道他人已经到了边关。   战事凶险,前面他们也遇到过蛮子军的细作了, 那些人根本连老弱妇孺都能利用, 若不是她反应快,比较镇定,没准已经成了那两个人的刀下魂。   顾钧书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相信这件事,继续道:“你别不信啊, 这事情叔父也知道。”   他是从顾钧祁口里得知, 闹得肖氏都知晓这件事了, 还有他和顾钧祁的父亲,在朝为官的顾德彬自然也知道。   顾钧书道:“我也不是想拆散你们两个人, 只是你也瞧见了, 到现在你表哥都没有消息,还有你舅舅,去了之后, 连尸骨都还没找回来,景善兄厉害是厉害,我也钦佩他……”顾钧书说的是实话,纪凉州会考中探花郎, 连顾钧祁都没预料到的事。   他叹息了一声:“我就是, 就是希望你能找个照顾你一辈子的好人家。”他还想着谢家公子谢钰, 如今是鼎鼎有名的状元郎,不清楚后来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似乎现在顾云瑶都不会提起那个人了。   明明之前,感情还挺好,两个人在运河附近闲逛的时候,远远一看,凭栏而立,真是好一对才子佳人。   顾云瑶却摇摇头,她也明白顾钧书的用心良苦,只是心里都已经决定的事情了,就不会轻易改变。   顾云瑶深思熟虑后,才说道:“大哥何以见得,我表哥还有舅舅他们,就一定已经战死沙场了呢?”   “这……”自小到大,顾钧书都说不过这个伶牙俐齿的二妹妹,不觉被她说得一噎,确实是没证据,最多是大家的猜测。看到顾云瑶那么笃定的语气,连他都快心动了,觉得忠顺侯爷和世子两个人一准没事。   顾云瑶也知道打仗不是闹着玩的,但既然皇上已经开了御口,纪凉州也没有推辞,相反他们还力排众议,准备出征了,就证明纪凉州有这个信心去做。   纪大人决心要做的事情,她也想出一份力,去支持他。   掉落的鞋袜重新捡起来,顾云瑶拿好针线,临时转变注意,决定在上面多缝一些东西。   ……   一连几日,顾云瑶都是通过其他人的口才得知纪凉州的消息。   听说这次要出征的事情,闹得满朝轰动,百官文武都觉得不太妥当。   纪广是当年跟着蔺侦仲一起扫荡边关蛮子的大将,自沽坝一战是太出名了,老一辈的朝臣们都记得,但叛国案本身也很深入人心,有些人明知那可能是隆宝的误判,却不敢多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谁想到他的儿子还在世,还准备借此事来为自己的父亲翻案。   纪广是很厉害没错,纪凉州却是新科进士及第的出生,一个文官罢了,从小就不在卫所里长大,甚至有人提出来,前几夜被他所俘的两个也先族派来的刺客,根本就是无中生有,是纪凉州随便找了两个人过来冒充罢了。   带兵领将,非同儿戏,相当于把国家之重担交由一个完全没有经验的人手里。   这时候,尚在京中的誉王亲自出马,觐见了皇上,隆宝才知道,他的这另外一个皇弟,竟然瞒了他这么久。   想要大发雷霆,却为时已晚。   朝廷里乱成一锅粥,隆宝也正当是骑虎难下的时候,还有武将提出不服的说法。   顾云瑶是过了两日才从顾钧书的口中得知,朝中太多人不服皇上的这个决定,若是换在前世,纪凉州说不定已经身为锦衣卫一员,在朝廷里当职了。   今次提出反对意见的人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顾云瑶对此人没有印象,依然从顾钧书的口中得知,此人是正儿八经武状元出生,按策略、还有弓马等,他成了第一名。   隆宝帝也想平息此次事端,出征在即,不得有误,朝中有人提出了这个办法,干脆让纪凉州和武状元比一比。   比赢了,皆大欢喜,谁也不再有异议,比输了,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因为纪凉州已经是探花郎,学识那些,自是不用说,他甚至比在朝为官的绝大多数官员还要厉害,并不是人人当年都会考中一甲三名。   比试就在午门,可以请百官文武来见证。   结果让大家大吃一惊。   曾经是武状元的锦衣卫指挥使,输得心服口服,他原先以大力出名,百斤重的大刀挥起来虎虎生风,谁知道纪凉州已经使刀使习惯,百斤重的东西对他而言,也不过是轻而易举。后面骑射等环节,全都落下纪凉州很大一截。   顾云瑶听后,不知怎么就是很开心,虽然没能亲眼见到那个场面,她是觉得是纪凉州的话,什么都难不倒他。   出征的日子已经定下,就在不日启程,她要赶紧看看他去……   紫禁城内,晚霞在天边烧得绚烂,陶维步履沉重地走入司礼监值房,他这几日一直惴惴不安,在想姚宗平快要领队出征的事,这么重大的事,竟然就要交给一个都没真正打过仗的毛头小子去做。   然而这次,阎钰山竟然和他持了反对意见。   阎钰山躺在值房靠椅里一动不动,身边是他三个干儿子,同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一个人负责给他捶打后背,一个人负责替他捏捏胳膊,还有一个人就跪在地上,为他捶捶腿。   陶维从外面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就百感交集:“阎大人,这火烧眉毛的事了,您老怎么还这么优哉游哉?”   “急什么?”阎钰山眉开眼笑了一会儿,他好似不会老的样子,去年见他时,就生得这副面貌,前年、甚至是大前年,陶维都记得,他的脸容就和如今一样,几乎没有变化,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如民间传言一样,专门活捉一些稚嫩小童回来,吸那些孩子的精血。   阎钰山挥挥手,身边的几个干儿子就站起来,退到他的身后,他让他们出去,这几个人都是他一手培养的精英,很是听他的话。   阎钰山终于站起身,一身火红的曳撒,只有他穿得极为合身。   确实是火烧眉毛的事了,比如纪凉州会突然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他身后除了誉王保他,连那个靖王也在保他。   阎钰山哪里有精力再敢动他,这次隆宝主张让纪凉州出征,他才发现自己上了当,亲自引狼入洞。   原来凌霄道人也是纪凉州身边的人。   阎钰山侍奉皇上已久,以谗言来左右皇上的决定,其他人也可以纷纷效仿之,同样用谗言来惑乱这天下。   就看对方是用在好的地方,还是坏的地方。   他走了两步,一副气定神闲,如兰优雅的样子。   “陶大人,你也别着急,做了这么多年首辅,该有的城府,你怎么还是没有呢?”   陶维听到这句话,也闹得很不开心,这么多年来,他战战兢兢服侍皇上,好不容易拿到首辅之位,虽然是通过和眼前的这个人联手,才能有今日的地位,但一直被一个阉人轻易拿捏,他也很不痛快。   陶维说道:“阎大人,你可否忘了当年推举大皇子做太子一事?”   他冷冷一笑,这是第一次在阎钰山的面前,流露真情。陶维便是最看不惯一个阉人牢牢把控所有的样子。   一撩衣袍,陶维干脆找椅子坐了下来:“皇后娘娘的确没能诞下龙子,是万分可惜的一件事,否则这太子人选,定是落在皇后娘娘的手下。阎大人也是如此认为,且凭几位皇子的资质,来选择究竟举荐谁做太子。当年那一番言论,的确是精彩,‘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多亏了阎大人教得好,我才能在皇上的面前发表这番言论。但阎大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大皇子的母妃走得太早,皇上最后决定,将太子过继到皇后娘娘身边,这样也能名正言顺一点了。”   阎钰山知他要说什么,陶维也清楚,底下的话若要真的说出来,两个人以后可能就是各走各的路了,他也不怕,就算是真的要得罪阎钰山,能够如何?他没有几年可以蹦跶了。   陶维年纪也大了,身为首辅的压力,让他身体的情况每况愈下,不出几年,他就要向皇上禀明告老还乡之意,到时候就是他最小的儿子陶源顶上他的位置。   陶源比他要聪明,也比他会审时度势,唯一不好的就是好女色这点。   其实爷俩已经看出来,阎钰山把赌注押在大皇子的身上,就是错误。   陶维有洞察人心的能力,当今太子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身为文渊阁大学士,同时得抓太子的学业,阎钰山比陶维接触太子的机会要少,通过平时点点滴滴,陶维已经察觉出一股异样——太子根本就不像别人想的那么能力中庸。   他现在有皇后保,阎钰山想养个傀儡皇帝出来?怕不是一个笑话。   陶维冷冷笑了笑。   阎钰山当然也察觉出来了,楚渊若是顺利登基,恐日后对他的地位会很不利。   阎钰山也急于培养心腹,寄望于对方能够接替他的班。   既然要撕破脸了,他望着窗外,天气晴暖,远方一排排的恢弘殿宇,几乎被掩映在朱墙黄瓦之间。   阎钰山轻轻勾了唇:“如此,陶大人最好好自为之,省得纪广案水落石出之后,陶大人死得也很难看。”   陶维如今脸色就很难看了,他猛地站起来,狠声斥道:“阎大人,你休要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阎钰山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他悠悠笑了两声,转眸看向陶维,“陶大人心知肚明,若不是心里有鬼,区区一个纪凉州,值得你这么怕吗?”   “你!”陶维指着他,缓了缓,才说道,“当年那件事,分明也有你做的一份,要说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掉,阎大人,这句话不是你说的吗?”   阎钰山只是一笑了之:“是又如何?”他想起当年,纪广在自沽坝一战之后,名气大增,许多人都很仰慕这个真英豪,他也觉得那是一个英雄,为保家卫国,出生入死,若不是会影响到他们的利益,他还真的想要把这个真英豪留下来。   谁让纪广暗中查出真正私通也先族,提供了嘉峪关、雁门关,还有宣府镇、辽东镇、大同镇等等咽喉要地地图的人是他?   一句纪广有造反的念头,他“偷偷招兵买马”的事,还有伪造的私通也先族的信,足够让他定下死罪。   阎钰山觉得,既然纪凉州那么想上战场,就让他去好了,是生是死,都还没有一个定数呢。   他是不信,纪凉州还能活着回来。   ……   天快擦黑的时候,顾云瑶乘坐马车来到纪府门口。   府上大门紧闭,那门上的颜色还是新刷上去的,从外面看却觉得死气沉沉,大概是因为没什么人气的缘故。   这次她说想去纪凉州府上看看,顾德珉竟然没拦着她,可能是纪凉州快要出征了,如今他的身份不一样,是皇上钦定的威风凛凛的副大将军,同样守护皇城那么久的其他武将们,都没有这么好的条件。   兵士们自是可能不服,论资历,纪凉州还没有他们久。但听说之前他在午门,把锦衣卫指挥使打得心服口服,一些人的心中重新产生古怪的念头。看着他的目光也变得敬重得多。   可能是怕得罪他,以前顾德珉也得罪过纪凉州不少次数,当时他没有一官半职,顾德珉也就无所畏惧,这次怕是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大家都觉得此番出征凶险异常,若是不留意,就会不小心命丧黄泉。   但若是有个意外,意外地功成名就回来,光无上的荣耀,封官加爵的事情,定是少不了他们。   管事正在安静地站在纪凉州的身边,他将要出征时,所带物件不多,甚至都没有几件衣物。   旁边放了一身皇上亲赐的甲胄,斗大红缨的头盔搁在一边,从文官变成了所谓的武将,管事还有点云里雾里,这纪府也是刚成立不久,老爷搬进来住了没有几日,就要远离京城。   阖府上下的人都齐了,整齐划一地站在院子里,明天就是亲征之日,他将要穿上那身甲胄,保家卫国去。   替他收拾屋子的婆子,都哭成了泪人,虽然和新老爷相处的时日不多,大家都很舍不得他,他又是要去干大事,婆子家里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儿子,她就好像眼睁睁要送自己孩子上战场那般,忍不住泛起心酸的念头。   若是纪广还在的话,他从小应该也会和蔺绍安差不多,跟在父亲身边,在边关历练。   有可能早早地就已经不幸地战死沙场了。   也有可能,会功成名就回来。   但无论是什么结果,都不可能会遇见小姑娘。   纪凉州第一次明白了惆怅的滋味。他垂下眸,看了一眼手边亮银色的甲胄,不知道小姑娘知道他要出征以后,会不会难受到想哭。   他望向了门外。   院子里的人都很难受。   纪凉州不太会安慰人,只能看着他们红了眼眶。   是生是死,他也不知道,只是他保证过。   眉眼忽然就是一凝,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院子里忽然出现了一道桃粉色的身影。   顾云瑶穿了一身桃粉色散花如意褙子,白色挑线裙子衬得腰身很是绵软纤细,看到他的目光笔直地迎过来时,月色已经开始慢慢浓了,那些下人们排排站在院子里,打着灯笼,灯笼朦胧的光晕照在他英俊的脸上,他的眉目显得更加的深邃。   两片薄唇轻轻一张,不等说出什么,顾云瑶已经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拔足跑到他的面前。   明明只是这么短的路,她觉得好像走了很久。心里忽然就泛起一股酸意。   原本是想着,一定要平静一点送他离去,在他出征的时候,不能叫他有太多的牵挂。顾云瑶看到他人的片刻起,才发现还是做不到。看到他,得知他要走的消息,她的心里,还是难以言喻的难过。   纪凉州看到她奔过来,伸出手,不知不觉把她抱进怀里。   顾云瑶被温热的胸膛包住,紧实的手臂强而有力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她一下陷进与他点点滴滴的回忆里,思念如潮,顾云瑶好像忍了很久,也压抑很久的情绪,终于得到片刻的安慰。   她不想放这个人走,她真的不想这个人冒着生命的危险,去边关战场。   就如同她如果更早地意识到一些事情的变化时,能够提醒蔺绍安一样。   她害怕自己的亲人一一离她而去,那些生命中重要的、可敬可爱的人们。   顾云瑶第一次这么放声痛哭,几乎是撕心裂肺一般的哭声,也把院子里的那帮下人们给动容了。一个个都垂着头,默默垂泪。   管事年纪大,经历过人生不少事情了,此刻看到这一幕,竟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顾云瑶哭了很久,久到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她的眼泪几乎哭干了,才发现纪凉州的胸膛上面都是泪迹。   他的衣襟都已经湿了,却不怪她,顾云瑶才发觉两个人距离离得这么近,还有那么多人都在看着,她赶紧要离开纪凉州的怀抱。   不想被他重新拉回怀里。   顾云瑶身形一晃,头重新靠近他温热的胸膛。能听到他的心跳,如雷鼓在击打。速度很快,似乎比她的还要快。一直在剧烈砰砰砰地跳。可是纪凉州的脸,每次都那么平静,害得她以为,会觉得紧张的人,一直都只有她一个。   如今才发现,他好像比她还要紧张。   但是纪凉州不想轻易把她放开。顾云瑶也知道,今日一别,之后还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再见到他。   他的手按在她的背上,甚至还垂下头,下巴很快轻柔地抵在她的头上,院子里面的人们全部静悄悄看着这一幕,谁也不敢打扰这副画面。天与地之间,似乎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纪凉州抱着她,抱得很紧,指腹慢慢抚摸她的秀发,希望仅凭这一点力量,能够安抚小姑娘不安的情绪。   顾云瑶抬头与他说话,眼眶是红了,眼底还泛着酸,随时可能还会掉下眼泪:“你会回来吗?”   “会,”他摸摸她的头,“还会把你的表哥,你的舅舅都带回来。”   而且他也答应过她。   纪凉州再次垂下眸,那是铁树开花般的一个笑容,他伸手继续摸摸她,发现小姑娘的发质果真很好,摸起来顺滑如缎,爱不释手。他又把鼻尖贴近了,在上面闻一闻,有股好闻的,和她身上差不多的香味。纪凉州说道:“我不会死的。如果我死了,谁还会对你负责?”   顾云瑶点点头,伸出手环抱住他的腰,就在这一刻让她任性一回,多和他撒撒娇:“一言为定的事,你不能反悔。”   她已经感觉到了,纪凉州这次会答应出征,就是想要功成名就地回来,好方便把她娶回到身边。   所以她也要相信,他能够大获全胜地回来。   ……   第二天,日头从东边出来。   阳光普照大地。   京城里面已经开始整合好部队,隆宝这次是动真格的,往常打仗,能不用到火药的时候,就不会派遣神机营出列,但是这次他好像生气了,向来喜好和平的隆宝,也必须为了江山做出决定。   天边还有几颗寒星的时候,大家就从府内出发,定南侯府上下也是痛哭声一片,柳婧身为苏英的妻子,她得肩负起一些大责。   自从苏婉嫁入忠顺侯府之后,定南侯府这边就显得冷清了许多。   泉哥儿一早就起来了,四处瞧不见爹爹,哭闹着要找苏英。   柳婧只能把这个小团子抱在怀里面,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小的孩子,可能连打仗是什么,都还不知情。   她只能叹息一声。   顾府里面,顾云瑶也起得很早,听大房的丫鬟们说起来,顾钧祁早早地就上翰林院去了,今日事关重大,大爷和二爷两个人也早早就出发去皇宫。   顾钧书来找她的时候,顾云瑶已经在桃枝和夏柳的伺候下,穿戴整齐。她昨天才把缝好的鞋袜交出去,也不知道纪凉州有没有穿上,这出征前的一程,无论如何都要去送送。因为她想起来,还有重要的事要和纪凉州交代清楚。 第245章   街道上熙熙攘攘地都是人, 此番从京城里面派去的精锐部队, 多达万人,尚未算上四面八方从其他城县赶去的救援。   长长的一条队伍,分为几列,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之色。沉重的步履在地面摩擦的声音, 显得十分厚重。为首的人正是兵部尚书姚宗平,今日的他已经甲胄加身,铠甲在日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年轻人,那人高坐在马背上, 宽肩长臂, 也是一身甲胄。   一袭外黑内红的披风系在身上, 疾风吹过来的时候,在身后翻飞。他的脸容很冷, 似乎带着肃杀之气, 轻轻一瞥时,眼神里的淡漠会让人感到恐惧。当穿上将军的甲胄时,纪凉州整个人的气度都变了, 就好像他是为了战场而生,很适合那个地方。   仿佛能看到他统领千军万马,铁骑踏遍敌营的模样,人群里, 顾云瑶一直往前跑动, 就想快点近纪凉州的身边。   太多人围着他们, 隆宝今天也来欢送众位将士,保家卫国的事之后就要靠他们,不知道到时候又要牺牲多少个人。   顾云瑶跑了很久,好多人都挡着她,她心里一沉,想起来当年送表哥的时候,也是这样,怎么追赶都追不上。   顾云瑶怕此番一别真的要很久之后才能见面,甚至……她心里一时发酸,禁不住想象纪凉州可能会被敌军重伤的情景。   他却一眼看到了她。那么多人里,顾云瑶今次出门,穿得也不够显眼,纪凉州高坐在马背上,突然翻身下马,还有人奇怪了一声:“副将军!”   隆宝也在旁边看着。   纪凉州直直地往人群里走。   一会儿走到顾云瑶的身边,伸出手,紧紧地握住顾云瑶的手片刻。   这时候,隆宝才察觉出他们两个人之间很不对劲,若说之前状元游街一事上,探花郎是不忍有百姓受伤,才跳下马将顾云瑶救了。那么目前的情况,隆宝就不能再以纪凉州只是珍惜别人的性命——这样的说辞来去解释了。   顾云瑶早就在手心里准备了一张纸条,握住她手的片刻,纪凉州察觉到手心里的异物,一会儿就收进了袖口里。   一帮人簇拥着隆宝,他坐在一顶步辇上,由八个人来抬。看到纪凉州还站在顾云瑶的身边,他一眼认出来是礼部侍郎家的女儿来了,前面还想把她封为太子妃,不过是最近繁杂事情太多,实在没有空去管。   纪凉州也发现隆宝正专注看着他们俩人,一侧长长的军队人马正在等他们。纪凉州抓紧时间,行跪礼,与皇上说道:“陛下,今次出征,若能凯旋归来,微臣一定奉上也先族将领的人头,也恳请陛下,答应微臣一件事。”   隆宝看了看他们俩:“你说。”   纪凉州向上看去,直言道:“请陛下同意微臣与礼部侍郎家二小姐的婚事。”   隆宝愣了愣,虽然一开始他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出,没想到纪凉州真的敢提。难道他当真不知道,是他们皇家先看上了这顾二小姐吗?   苏英带了一队神机营的士兵们,抬着火器,运着火炮之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纪凉州确实敢说。   他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在后面催促道:“纪大副将军,还不快点上马?想让兵士们,等您一个人,等到什么时候?”   姚宗平古怪地看看他们两个人,也是没想到今日顾云瑶会出现,前面他还想让儿子姚丁霖娶顾家的大小姐,结果闹出了私奔的丑闻,婚事相应地黄了,他与妻子王氏商定之下,觉得大的不行,把小的娶进家门,也是一个不错的决定。没想到这顾二小姐,早已有了情郎,而且那苏英的口气也十分奇怪。   他倒是没说什么,人高马大地等在一边。   纪凉州很少说些恳请别人的话,他英俊的面庞,满是坚毅之色,隆宝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并非因为纪凉州有求于他,而是顾德珉竟然敢骗他。   他慢慢开口,轻声说:“朕答应你了。”   步辇终于被八个人重新抬起来。纪凉州也两步并作三步,来到马前,一翻身就上到马背。   顾云瑶看到他的马与姚宗平的马并辔同行,哒哒的蹄声渐渐远了,苏英也一勒缰绳,离她离得最近,故意在她的面前转了两圈,马鼻哼出两声,气息正好打在顾云瑶的脸上,看到这个顾府小表妹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不知怎么的,他心里竟然有点解气。   “驾——”的一声,苏英一磕马肚子,也跟着前面的大部队一起离开了。   城门大开,大部队浩浩荡荡地绵延前方数百米,一眼望不到尽头,许多百姓们还追着出去,那些军中的士兵们,有一些还是他们家的孩子,或者是谁家娇娘的相公。   顾云瑶也跟着跑出了很久,甚至跑出了城门,行军的速度因为要考虑到步军还有托运的物资,会有些缓慢,然而最前面的人,早就消失在视野当中,被密集攒动的人头挡得无影无踪。   ……   不一日,顾德珉被喊入了宫里。   面对隆宝,他不知道皇上想要问他什么话。   见到陛下本人,他还是先行了跪礼,赶紧磕头说道:“微臣叩见皇上,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请起吧。”隆宝站在书房里,案桌上摆放了许多各个地方呈报的相关公文,他随手翻起一本折子,眼皮也没有抬一下,顾德珉就知道,皇上可能是生气了。   他微笑着说道:“不知皇上此番叫臣过来,是有……”   话还没说完,隆宝直接将折子往地上一扔,正好扔到他的腿边,吓得顾德珉身子僵住,一动不敢动。   嘴里喃喃地问:“皇、皇上?”   隆宝方站起身,手负在身后,都说伴君如伴虎,他是知道这些朝臣们害怕言语还有行动上有个什么闪失,被怪罪了可不好,若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隆宝说道:“当初,朕问过你,家里是否有两个女孩儿,你回答朕是的。”   顾德珉默默捏了一把冷汗:“的确是这样没错。”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恐慌,难道皇上已经知道他家其实是三个女孩儿,并非两个女孩儿?   顾德珉当时也只是想顺着皇上的意思去说,当面驳斥陛下着实不妥。他赶紧道:“皇上,微臣家里其实是有三个女孩儿,不过最小的那一个,从小生得不太灵慧,微臣这才没有说。”   隆宝叹息一声:“朕问的不是这个意思。”他的语声很轻柔,但顾德珉脚底就是窜了一股寒意。   他赶紧又跪下来。隆宝居高临下望了望他,提着他的胳膊想让他起来。   顾德珉不敢,磕了磕头:“微臣若有哪里言失的地方,还请陛下指出,微臣一定会改,立即就改。”   隆宝见拉不起他来,只好暂且放弃,说道:“纪凉州是怎么回事?既然早于暗中互定终身,何以诓骗朕,你家的女孩儿并未与人定亲?”   顾德珉有些懵了,脸色灰败地看了看他,隆宝又说道:“朕觉得吧,顾爱卿你年事也不小了,该在家里休养生息了。”   顾德珉更加慌了,他年事不小了?他还不到五十岁,听皇上的意思,就是想叫他致仕,告老还乡算了。   ……   顾云瑶去小佛堂里面上香,释迦牟尼佛像就在正中央,她往蒲团上面轻轻一跪,阖上双目,双手合十,在心里面祷告:“希望纪大人能够平平安安,希望表哥还有舅舅他们也能平平安安,希望纪大人能够找到舅舅他们,希望大家都能回来……”   都是许的平安的愿望,佛祖应该不会怪她贪心不足。   顾云瑶睁开眼,自家建成的小佛堂里,也效仿那些山上的寺庙,在一边的案台上摆放了签。   把签筒拿到手里,顾云瑶抖了抖,先是落下一根,她一看是吉,立即高兴地把这根签放在一边,对着金身塑像不断磕头:“佛祖在天有灵,谢佛祖保佑。”   欢快地爬了起来,顾云瑶走出小佛堂,屋外阳光浓盛,小佛堂的院子中央种植着一株银杏树,如今还是六月天,枝繁叶茂的银杏树还是青翠的颜色。   顾云瑶抬头望了片刻,遥遥地从小道上面走来两个人的身影。   其中一个是桃枝,另外一个她也见过,在谢钰的府上照料他的那位妇人,当时她去看望谢钰的时候,这位妇人正好和大夫两个人从他的房中出来。   一见到是谢钰身边的人,顾云瑶眉头轻轻一皱,心里还有些紧张,上一次的事情对她的打击确实太大了,因为上辈子的事,顾云瑶还会记挂一下谢钰,但他的陌生令她感到恐惧,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拼命地渴求着想要找到他,见到他,甚至是想要亲近他了。   和他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早已经回不到过去。   桃枝把周氏带到了面前,看到顾云瑶的面色不好,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   顾云瑶怎么可能将和谢钰那天的事情说出来,桃枝本已经对谢钰没有好感了,只怕是知道了以后,都不会让周氏进门。   周氏此次来的理由也很简单,说是有要事要找他们家小姐,而且是很急的一件事。   桃枝才敢自作主张把她带了进来。   顾云瑶本想着让她回去,想想还是先叫桃枝下去。剩下她们两个人在小佛堂院子里的时候,那银杏树被风一吹,发出簌簌响声。   周氏竟是在她的面前跪了下来,告诉她一个惊天的消息。   “我家少爷他,谢钰他,根本就不是你的兄长!” 第246章   顾云瑶感觉有什么在轰然坍塌了,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周氏, 觉得她在说一个十分可笑的笑话。   谢钰怎么可能不是她的兄长呢?   也有可能是她听错了。   上辈子他明明就回来认祖归宗了,他不可能不是她的兄长。   顾云瑶又问了一遍,尽量端平了语气:“你在说什么?”   周氏便知道她不信, 加重了语气说道:“我家少爷, 谢钰谢公子,他根本就不是顾家遗落在外面的孩子,也更不可能是你的兄长。”   虽然她不知道,顾云瑶是如何猜测出谢钰的身世很可能和她家有关,但那只是一个巧合。   当年被送到她身边的, 一共有两个孩子。   一个的确是顾家的孩子, 还有一个, 是另外一户人家的孩子。   这件事也要从隆宝身为太子时期说起,是个男人, 年轻的时候可能就血气方刚, 可能会做错一些事。   世人都以为,现在的楚渊,才是隆宝帝最大的孩子。实则不然, 隆宝原来在一个官员的家里,不小心做出了糊涂事,酒醉之后把那官员的女孩儿给玷污了,事后虽然官员的家里让女孩儿喝了避子汤, 但那碗汤, 不知怎么, 似乎没有起效果。   女孩儿已经和别家的公子自小订了亲,身为她的父亲,那官员也是无可奈何,对方可是以后会登基的太子殿下。这等丢人的事情,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他们甚至想到了让女孩儿去死,以表忠贞明志。   但是女孩儿的娘舍不得她,女孩儿确实也想过上吊自杀,被自家的丫鬟及时发现,救了下来。   等过了一阵子,竟然有了害喜的反应。   郎中也过来把过脉,确实是有喜了。   那家老爷无可奈何,私自杀害皇家子嗣,若是被知晓了,就是逆天的大罪。   他不敢这么做,却也不能真的把孩子留在身边。   等到十月怀胎结束,安然诞下那个小小的孩子以后,即刻命人把孩子送走。那么小的孩子,尚在襁褓里,眼睛都睁不开,他的亲娘都来不及多看他一眼,来不及多抱他一次,冒着屋外的风雨,下人用斗笠罩住那个孩子,搂在怀中抱上了马车。   周氏是知情人之一,是头先伺候过那家小姐的奴婢,之后的事,那家小姐在思念亲儿,与恨隆宝玷污她的清白当中混混度日,不久就疯了。因为疯疯癫癫的样子,一直被关在一处破败的小院子里不让下人把她放出来,以防吓着别人。十几年前更是突然暴毙,死在家中,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了。   周氏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顾云瑶简直无法相信,她颤抖着手,连嘴唇都在抖,感觉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那我真正的兄长呢?”   周氏埋下头,应该要拜拜这位顾府二小姐,她这么期待,连周氏都看出来,顾云瑶是真的一直坚信谢钰就是她真正的哥哥,然而,她还是要告诉她真相,即使那个真相会让她饱受摧残和打击。   “另外一个,送来的顾家的孩子,在送来的路上就已经……”   顾云瑶已经知道了,其实她真正的哥哥,早就在上辈子就死了,在送往外面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了。   所以周氏可以利用调包,让两个孩子的身份置换一下,还把她真正哥哥身上的衣物,都换到了谢钰的身上,这样才更有信服力。   难怪前世的时候,谢钰重归顾府,以顾峥的身份上门找寻亲人,他的身上会有顾家的信物——顾德珉亲自送的小金锁,还有打了一个花生坠子形状的小银镯。   顾云瑶感觉自己站不稳了,她往后退了退,这比之前谢钰差点将她玷污的打击还要重。   她望着周氏,一刻不敢移开目光,问道:“那他知不知道?”   周氏害怕她误会,更害怕她责怪那个人,赶紧澄清:“我家少爷他什么都不知道,姑娘您是个好人,这件事本来不该说出来,这件事涉及皇家,涉及太多人命……”就是连金陵城的谢家老爷谢巡问她,她也没有如实将真相全部道出。   只不过这次奉了谢巡的命令来到京城,经过好一番波折,发现谢钰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对这位顾家小姐情深根种。   她哪里知道,时隔了这么久,谢钰会和曾经和他调包过的那个孩子家里,又有了瓜葛。   如是从前,知道将来会发生这么离奇的事情,她绝对不可能顾家的那个孩子,来和谢钰调换身份。   现如今,根本就是骑虎难下的当口,不仅顾家小姐误会了,连谢巡也都误会了,她再去解释,也很难办到。何况这件事就是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的秘密,怎么能够真的道出来?   曾经朝廷里有“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之说,当今是隆宝年间,现在的太子殿下楚渊,也不是皇后所出的嫡子,若说真正的皇长子,那该是谢钰才是,这件事若被皇家的人,甚至是朝中的老臣们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一定又会掀起一股轩然大波。   若是谢钰这么一直误会也好,可她于心不忍,看着那个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孩子,就会想起他真正的娘,想起他娘后来疯疯癫癫的样子,想起他这么多年来一直被蒙在鼓里,想到他明明可以有这个机会,争取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却是被他们棒打鸳鸯了一回。然后那个孩子,没想到在那之后会病重成这样。   卧床不起很久,才慢慢调养恢复至今。   当时他都吐血了,把周氏和丁一都吓了一大跳。周氏含着泪,泪花就在眼眶里一直转,她鼻尖红红,嗓音也有点哑了,她今日来,就是想,就是想为那个孩子做一点事,为他告诉这个顾二小姐真相,哪怕她还是不愿意相信……   就算如今告诉她,谢钰不是她真正的兄长,顾云瑶也已经接受不了了。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她震惊得脸色都铁青了,渐渐握紧拳头,顾云瑶眉头轻轻一蹙,眼神里一黯,原来她视若珍宝,一直十分崇敬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她的哥哥,那么前世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互相依赖的点点滴滴,在她的眼里,如今看起来就十分的难以接受。   她对他做过的那些亲密的举动,被抱在他的怀里一起温书晒太阳,被坐在他的肩头,一起穿行于热闹的花市看挂满十里的彩灯。   还有她突然扑进他的怀里,仰起头百般不舍时说的那些话。   “哥哥,我不要你走,不想你离开我,不想你娶别的人。”   然后他就是笑,笑得很清浅,刮刮她的鼻子:“好,我哪里也不去,也不会娶别人为妻。”   她的心里顿时掀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手心里已经被指甲掐得青白一片。   老远的,桃枝好像听到什么声音,顾云瑶在远处抽抽噎噎地在哭。   周氏也明白这件事她一定很难接受,但是想不到她会这么难接受,就好像她用一生都在笃定的一些事情,被人轻而易举践踏了。   “你走,你快点走,快走……”顾云瑶的哭声很急促,指着月门让周氏赶紧离开。   桃枝也才赶过来,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明白这位妇人,好端端的怎么把他们家的姐儿弄哭成这样?   她哭得双肩都在猛颤,眼里蒙的是氤氲的水汽,想极力忍耐,可是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看得桃枝心里都跟着颤颤地疼。   她赶紧走到姐儿身边,也红了眼眶,想问她怎么回事。同时望向还跪在地上,茫然不知所措的周氏,也说道:“我家小姐都让你走了,你怎么还跪在这里?你快起来,我现在就让人带你出去,以后你可千万别出现在我家小姐面前,出现一次,我就叫人撵你一次。”   周氏只好站起身,艰难地往旁边挪动几步,还想说什么,于是她回过头,深深地望了一眼被桃枝扶住的顾云瑶,小姑娘已经哭得面色发白,勉强撑着意识无什么表情地回看她一眼,周氏只好埋下头,匆匆准备离开。   谁也没有发现,佛堂附近的院墙之外,竟然有另外一个人影在动。   顾云瑶暂且被扶回文舒斋休息,一扶回来,夏柳看到这情形还觉得奇怪,其他的小丫鬟也都被吓着,好好的,头先儿出去的时候也没这样,怎的一个时辰不见,就变成这样了?   顾云瑶被她们侍弄着躺回床上,这六月的天,已经逐渐热了,夏柳还是怕她会是染了风寒什么,特特去厨房里的小泥炉上煎了一点姜茶过来。   姜茶里面被放了红糖,小瓷碗里还冒着热气,顾云瑶趁热被扶起来慢慢一小口一小口服下,夏柳轻声问她:“姐儿,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不如桃枝那么受顾云瑶的器重,可能一直介怀前世顾府遇难,许多家仆纷纷在危难之际选择各自飞的事,对顾云瑶影响深重。桃枝上一世替她挡了一刀,她一直记忆犹新,所以也是真的会把桃枝当成自家人来看。   不过夏柳这些年来跟在她身边,也是尽心尽力服侍,人心都是肉做的,久而久之,顾云瑶也就对前世一些不快淡忘了。   她摇摇头,没说什么。夏柳又去问桃枝,桃枝只皱着眉交代:“让姐儿睡一会儿吧,她也是累了。”   丫头们鱼贯出去,这事情到了晚上才告诉肖氏那里。   肖氏从大房那边走来,要同她说说话,但看她还在床上闭眼歇着,只看了几眼,叹息一声也就走了。   隔着一道木门,她走得并不远,顾云瑶好似听到肖氏和薛妈妈正在说话,说什么:“云瑶这丫头,也是多灾多难,自小到大,就没见她遇过什么太平事,这好端端的,怎么又是病了?我看着啊,不如尽快再请一名大夫回来,替她诊治诊治,万一要是落下什么病根子,可就不好了。下次这种事,早点告诉我,我好提前安排。”   薛妈妈道:“不是奴婢们不想说,二小姐她也不让,是怕大太太您也担心,毕竟这孩子从小心眼就实在,大太太您也是知道的,她不想叫人担心的时候,是什么都不愿意多说。”   “也罢,不过以后还是尽早地知会我一声,她若是病了,可别都瞒着。”   “是的,大太太。”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渐行渐远,顾云瑶睁开眼睛,其实她根本没有熟睡。   望着帐顶,顾云瑶在发呆。   手心里还有白日指甲掐出的痕迹,摸一摸,似乎还有些痛。   周氏说的话,一直萦绕在耳边,黑夜寂寂,她又想起了很多往事,包括谢钰得罪景旭帝以后,被他杖打致死于午门。   以前的她一直有一个误区,以为景旭帝与谢钰的过节,有可能在于谢钰他和其他的官员一样,押错了注。毕竟景旭帝不是老皇帝隆宝内定的太子,太子另有其人,也就是楚渊,是后来楚渊在狩猎之时,不小心连同马只一起摔下山涧,储君之位这才被空闲下来。   众位大臣统统把赌注押向二皇子、三皇子等人,朝廷里分为了几派,谁都没想到六皇子楚荀最后会登基变成景旭帝,一旦登基以后,他就剿清了许多当年想要把他踩进谷底的官员。   顾云瑶那时候自然就以为,谢钰也是那些官员其中之一。   但是现在,她有了一个更相信的说辞,那就是——楚荀在后来可能也知道了谢钰的身份,他想除掉他,除掉那个威胁。   ……   敬宁轩里,刚刚用过晚膳的顾云芝,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拿起了绷子,借助灯光继续绣一方锦帕。   有人从外面慢慢接近她的院子,只听得屋外丫鬟们齐声说了声:“三少爷。”   顾云芝便把绷子放下来,去门口相迎。还笑着看她这个弟弟:“今日儿怎么来了,是想姐姐了吗?”   顾钧文先是没说话,反手把门从内合上。他的身高越发抽长,多日不见,竟是好像生得比她还要高了。想到往年母亲常说,这个弟弟就是将来她们母子两个人的靠山,那时候顾云芝还十分期待,可惜如今弟弟长大了,她倒是不想再争不想再抢了。   之前齐国公三子的事,让她看清了许多事情,也觉得平淡朴实的日子挺好。   她也是不想真的嫁给姚丁霖,这回如愿以偿了,姚家之后再也没有放信过来,倒是惠姨娘那里,也好像听闻了这件事,还觉得饱受打击。   必须饱受打击,惠姨娘一直以来都深信不疑,无论什么原因,姚宗平一定会帮助他们家族东山再起,谁知道姚宗平心里也有自己的打量。对他没有用处的人,他是万分的不想再有瓜葛。   顾云芝见到她的这个弟弟,慢慢踱步到内室里,找了那绣凳就是坐下。他的侧脸越发的显得清俊,有惠姨娘的影子,也有顾德珉当年的风神才俊之姿。她心里突然起了暖意,有点欣慰,坐下来开口就问:“你今日是怎么了,一进门这副表情怪是严峻的,有什么恼心事吗?”   说着,顾云芝为他倒了一杯茶。   “你倒还有心喝得下这茶。”顾钧文狠狠瞪了她一眼,从她敢跟詹子骥私奔开始,他就越来越看不起这个姐姐,好生生地硬是要作践自己,也不想想走到今日这一步,都是谁害的。   他指尖有点凉,站起来就说:“舅舅如今在哪?你应是知道的,把他的位置告诉我,我去找他。”   “你找他作甚?”上一次事发失败,怕顾家的人找到林政头上,顾云芝就书信一封赶紧通知他快点走,好歹也是母亲的哥哥,从小虽没见过几面,倒也不想他真的受到责罚。   顾钧文说道:“这事儿你不用管,我自有主张。”   毕竟今天他听到了一件不得了的消息,这事情他也不敢真的笃定是真是假。   若是当真的,那可真是不得了,国之大乱的时候,他不介意再乱一点。 第247章   顾云瑶没想过, 还能有再见到谢钰的时候,她是差点忘了, 公主殿下很喜欢找谢钰进宫里下棋, 也很喜欢将她喊入宫里陪她聊聊。   多日不见, 楚欢竟是养得瘦了一些, 顾云瑶被她拉着坐下的时候, 她还笑着说:“顾云瑶,你说,这天下若是变了,江山易主了,我是不是也不再是公主了, 是不是就会被人关入大牢,或者流放到外面?”   谢钰就坐在一边,面前的棋盘黑白子纵横,他手里依然惯例夹着一枚黑子,布棋方式如同他人, 沉稳、步步为营。   翰林院的大人们都说他已经被公主相中,顾钧祁回府之后,偶然提起来这件事, 也是这么说。   顾云瑶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楚欢,她在望着谢钰的时候,确实不一般, 那眼里, 是喜悦与欣赏并重的感情。前世她就对隆宝说过, 要嫁给当世最有才华的男子,她那时候喜欢的人就是谢钰,只是谢钰对她无那份感情,无论她如何做,都无法引得情郎驻足回眸一刻。   想来他们两个根本不能在一起。   顾云瑶原以为,不能和谢钰在一起的人是她自己,如今已经明白了,真正不能在一起的人,是楚欢和谢钰。   楚欢若是知道这件事了,不知道该有多恨。可能前世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毕竟那种事连楚荀都已经知道了。   对于天下纷争一事,顾云瑶也说不好,如今变化莫测,连她都掌握不到一些走向,只能宽慰公主道:“殿下不用担心,您还是受人敬仰的公主,只是这些话,以后莫要再说了。”   楚欢懂的,顾云瑶是怕她说多了什么江山易主的话,传到父皇隆宝帝的耳朵里,那样可不好。   不过她是这后宫之中,人人都畏惧的小千岁,倒也不怕真的有人敢告密。   听说那探花郎出征之前,还下跪她的父皇,要求和顾二小姐结成连理,他必然会拿回敌军首领的头,到时候就以这作为信物,迎娶顾云瑶,楚欢嘴角一勾,上下打量了一眼顾云瑶,她还是容貌出众,甚至比之前看时还要艳丽,唇薄而粉嫩,眉眼含情,容姿果然不俗。   突然想起她的太子哥哥说过,美色误国这等事,楚欢想想也对,她年纪和顾云瑶差不多大,说起话来老神在在,好像已经是一位年长的老翁了。   拍着顾云瑶的肩,楚欢一笑,语重心长地说道:“本来还想着你会是我的好嫂嫂呢,若是你嫁给我太子哥哥,他一定会好好宠你,他这个人看上去笨是笨了点,可也有好处,温文尔雅,秉性纯良,只可惜,你好像更中意那探花郎。也罢,若是他日我也能嫁出皇宫,在外面自立公主府,到时候还能邀你一起结个伴,也是快活。”   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顾云瑶发现,楚欢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度偷偷瞄向执着黑子,正在思量棋局的谢钰。   他好像没有在听她们两个人说什么话。   眼睛一直望向棋盘。   连楚欢也觉得今日的谢钰很是奇怪,比平时还要沉默。他本来就不爱说话,如今更是寡言,楚欢找他过来,下棋是假,偷偷询问他的喜好,还有喜欢的姑娘等人是真。   顾云瑶来了之后,楚欢就不同他下棋了,剩下他一个人,与自己对弈。   黑子走完以后,又伸了长臂,从对面盛满白子的棋蛊里抓了好几枚出来,认真地看着纵横的棋路。   其实顾云瑶根本不知道,当她侧过头,和楚欢继续说话的时候,她们两个人都看不清身后什么情况,只当此时,谢钰才会凝眸,眉间的那道印子似乎皱得更深了,只是悄无声息地望了几眼,等顾云瑶察觉到什么的时候,又低下头继续专注看棋盘。   ……   楚欢是憋多了才想找个人说说话,没一会儿,皇后娘娘好像有事,要召她过去,顾云瑶和谢钰先后走出寿宁宫。   前头有小太监引路,今日倒是没有见着梁世帆在身边,楚欢临走前笑着直说:“之前不是有过节吗?我怕他又得罪了你,先打发走了。陈贵妃那里,正好总闹着头痛,我母后和我说了之后,便想着,这梁世帆挺有能耐的,每次他替我揉穴,我这身体就能神清气爽许多,便向母后说了。陈贵妃闻得消息之后,还和我父皇要了人过去,他如今在陈贵妃那里。”   顾云瑶才惊觉,到最后梁世帆竟然又回到了陈贵妃那里!   上辈子,他就是通过讨好陈贵妃,最终名利双收。   梁世帆原来是苏英手下的人,后来叛变到阎钰山手下当干儿子,最后狠狠踩了阎钰山一脚……顾云瑶一边走,一边陷入深思,许多事情逐渐联系上了,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原来一直想不明白的一个地方,终于透彻了。   梁世帆后面踩阎钰山一脚,两个人根本在政见方面不合。阎钰山想培养出一个傀儡皇帝,也就是太子楚渊。梁世帆想法相反,他看中了更有野心的六皇子,说不定大皇子摔入山涧的事,真的是楚荀所为,正应了当年谢钰那一句,为了得到帝位,楚荀不惜卧薪尝胆多年,先假借自己很笨拙,来蒙蔽许多大臣的眼,再在围猎之时,和佞臣联合起来,对太子下手。   想得太认真了,都没注意到脚下的汉白玉台阶,顾云瑶尚未走完最后一阶,不及脚底一滑,眼看着前面还有四五阶,她心里一慌,身后一只手,比她摔落的速度要快,很快她落入一个结实有力的怀抱。   在抱着她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想到,她会突然摔下去,只是一直在身后看着,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微风中浮动的几缕发丝,看着绵软耳垂上跟着脚步在摇的玉滴子。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落入他的怀里。   谢钰早有所料,她可能会害怕,怕他亲近自己,怕他有所动作,没想到顾云瑶会怕成这样。在他的怀里,她一直在抖,止不住的害怕还有恐慌,从眼底、神情里,蔓延出来。   似有若无地侵蚀着什么。   有宫人掌着一盏盏的灯笼在附近走动,楚渊身上挂着一块质地上佳的玉佩,那些宫人们就簇拥在他的身后。霞光在天边,一片烂漫,远远的看到有两个人好像在一个前方纠缠。   他驻足片刻,隐约感觉到是谁,身边的小公公说道:“太子殿下,皇上他还在乾清宫里等着您呢。”这是催促他赶紧过去,此番隆宝好像有急事找他,楚渊也就继续迈动脚步,往前走。   不一会儿,远处的两个人迅速分开,其中一个如风,脚步跑得很快,由远及近眼看没一会儿就要近了。   她似乎在害怕什么,怕后面的那个人追赶过来。顾云瑶刚刚推开谢钰,没命似的往前跑,本来不应该回头,忍不住看了一眼,谢钰的眼微垂着,手停留在半空。她是真的恐慌,今日出现在寿宁宫中时,就感到诸多不适,还不明白该用何种面貌去面对谢钰,她根本没有做好重新接受他的准备。   可能那是一辈子的事。   顾云瑶喘着粗气,不断往前跑,肩头顿时一痛,额际撞到了一个人的胸膛。   楚渊淡了神色站在她的身前,如同一座山,几乎挡住了她的去路。但他不是故意的。楚渊身边的小公公,横眉说道:“大胆,在皇宫当中,岂容你这般冒冒失失?见到太子殿下,还不下跪?”   顾云瑶才想起来,眼前的人是当朝太子。原来有幸在皇上的炼丹房见过,当然她是偷偷看的他,楚渊根本没有见到她。   楚渊也很诧异,一身蟒袍直立,他低眉望了望这个快速跪下的女子,细弱的声音,像揣着蜜从她口里说出:“民女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忽然就皱起了眉,之前是偷偷见过她的,通过楚欢的安排,躲在楚欢寝宫中偏殿里,想必她是不知道他见过她,但这个女人的洞察力很厉害,差点就识破了他站在屏风后面的伎俩。   好在当时他反应快,往后面又站了站。   今次算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认真地见面,之前差点成为他太子妃的女人,楚渊不觉多看了跪在地上的顾云瑶两眼。   能清晰看到她低头时,露出的一截雪嫩的后颈。几缕发丝轻垂,黑亮如缎,滑如瀑,轻轻地落在衣襟上。那肌肤是真的白,天光渐暗,还能见到她如同白瓷般清透的样子。好像狠狠地一摔,她整个人就能碎了。特别的柔弱。   楚渊不觉眉头皱得更深了。顾云瑶也是跪得有些酸痛,却不见他叫她起来,直到身后的谢钰也慢慢走过来,同样对他行了跪礼。   她心里多少有点感触,怕是以后都没法想象这个画面。   楚渊才发现她是跪得久了,破天荒地说了一句:“抬起脸来。”   说完以后他就感觉有些后悔,怎么好像那个不省心的妹妹楚欢上身了一样?   顾云瑶此刻抬起脸,刹那间,他将目光又平移了回去,嫣红粉嫩的唇,如同朱砂一点,点在心头。   楚渊没再多看,因要赶路,身边的小公公告诉他们两个人:“在宫里头,放尊重身份……”   “无碍,”楚渊制止了想继续说下去的小公公,刚才他瞧清楚了,“是状元郎怕礼部侍郎家小姐摔着,才及时出手相救,往后还是在宫里自重身份,勿要再这么做了。”   顾云瑶只好说了声:“多谢殿下教诲,民女谨记于心。”   谢钰也跟着说了差不多的话。   两个人方才通过楚渊的令,站起身。   打着灯笼的宫人们,继续簇拥着楚渊走了。   走的时候,楚渊还回头看了两眼,顾云瑶的背影已经渐行渐远,状元郎也没有敢再与她同行,身边的小公公听不清殿下说了什么,但楚渊微抿薄唇,是实实在在地说了一句:“果然绝色多祸水。”   ……   边关气候略残酷,北风一直在刮,如同刀子一样割在人的脸上。那远方的沙暴迷了人的眼睛,天久未降雨,大地干涸。   宣府镇、大同镇自失陷了以后,这地方就成了真正荒无人烟之地,地上躺着的都是尸体,数月不见,积流成河的血泊,干了一遍又一遍。   火已经烧光了所到之处任何能烧掉的地方,连孩童的啼哭声都再也听不到,人们早于也先族的兵马攻打来之时,急于逃命的逃命,散的散。   来到这里之后,姚宗平就知道会有一场苦仗要打。蛮子军就和蝗虫一样,到哪里哪里被啃光得一点不剩,他们也不打算留别人的活口,军士们还在地上看到一些小孩子的尸体,更有甚者,被制成了旗杆,挂在城头上以示众人。   他和苏英两个人都是有孩子的人,见此场景自然是难以接受。姚宗平在被奉命为出征大将军时,他的妻儿王氏和姚丁霖两个人都舍不得,这不过才调来京中刚巧快满一年,竟是遇到这么惨的事。   军中士兵日以夜继地赶路,早就疲惫不堪,残阳如血,很快日月星移,又是一个晚上过去了,敌军连一个影子都没遇见。   大家生了火堆,已经在出雁门关之后的地方扎了帐篷。路上怕遭到埋伏,一路行得小心翼翼,不时派遣小股部队往前方打探。那部队也是精锐中的精锐,需要有人带队,姚宗平本想把重担交由其他总兵的身上,就没指望过身边两个年轻人,苏英好一些,他根本不了解纪凉州。   谁知纪凉州自告奋勇带领这股部队前去打探。   行军之大忌就是人心惶惶,他也需要不时安抚军中士兵们的情绪。行踪诡异的也先族,不仅让士兵们,也更让他摸不准前路。可能还要再往下走,往下不断地走,直到看到对方安营扎寨过的痕迹,才能确信他们的行踪,也可能这一次来,就是白白赶来一趟。也许对方早就撤离了这个地方,也许对方已经得知他们的行军路线,正在哪个地方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们更深入地进入陷阱。   姚宗平再如何厉害,一个人无法控制住所有人心,已经有人因为心理压力过大,而感到退缩。   他正望着篝火发呆,身边的帐篷在火光的撩动下,影影绰绰,一骑快马带着乘风破浪趋势,突然闯入他的眼帘,纪凉州坐在健壮的马只上,姚宗平恰好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他已经抽刀直指而来,姚宗平眉头一挑,这是要反还是做什么?   却见纪凉州一刀挑掉篝火,火星子还在燃,他一勒缰绳,马蹄四处践踏,火很快灭了,只剩下焦炭。   夜色很冷,他的眼眸也很冷,纪凉州赶紧吩咐道:“敌军正往我们这里赶来,都把火灭了。”   ……   顾云瑶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里梦见纪凉州当真取了对方的首级,在黑夜降临的时候,他一骑快马直捣对方军营,他曾经就是在边关和蔺绍安一起历练过,整整五年之久,终于能够凯旋归来,成为人人称羡的英雄。   但是梦里又有一个场景,苏英因怀恨之前纪凉州与他敌对的做法,两个人势同水火,更是趁纪凉州忙于与敌方交战的时候,他将火器直直地对准了纪凉州的胸口。   冷汗淋漓,顾云瑶从榻中惊醒,这个动静也把桃枝给惊醒了。   一看时间还早,却是已经睡不着了,摸一摸身上,都是黏腻腻的汗。桃枝索性替她打了一桶水过来,伺候顾云瑶入桶沐浴。   至天明,果然是有前线的士兵传来急递,隆宝看了以后,大为震惊:“荒唐!为什么朕派了神机营过去,还能又失去一员大将?!”   顾云瑶也是在很晚之后才知晓的,得知消息以后,她是真的感觉这种事绝无可能发生。   连同她的表哥还有舅舅,如今竟然连纪凉州也失去了踪影。 第248章   这几日顾云瑶一直去小佛堂, 还有自家祠堂里面,请求列祖列宗一起帮忙保佑出征的纪凉州。   当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二者缺一不可, 她也不相信光是简单地敬拜佛祖, 就能完全地令纪凉州什么事也不用准备, 而大获全胜。   能不能直取对方首领首级, 还得看如何行军布阵,以及将领的决意。为此顾云瑶在纪凉州出征之前,也想为他出一己之力。凭借对上辈子的印象,顾云瑶准备了一张小纸条,趁他临行前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纸条里的内容和前世蔺绍安如何行军布阵有关, 顾云瑶会了解这么多,也是因为那时候,蔺绍安的那一场仗打得太漂亮了。他刚刚凯旋归来,隆宝亲自带着仪仗队到城门口接他,绵延千里都是百姓们欢笑的声音, 人人敬畏的大英雄,谁也想不到,从蔺侦仲自沽坝一战的传奇, 继续接力到他的儿子手中。   当时顾云瑶也去看了,那是她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到表哥,他坐在高大的骏马上, 英姿凛凛, 神勇无双的感觉。   这一世, 她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这样的场面,百姓们热闹的声音,好像还回响于耳,还有文官把他的传奇记录到书里,准备供后世代代相传,茶馆里的说书人说了一遍又一遍,顾云瑶也有幸听过关于他作战的办法,不过上一世他带了五千蔺家军,这一世只带了两千人,可能是急于救出父亲心切,一时乱了阵脚,队形也被打乱了。   顾云瑶在纸条上面,写下的就是关于当初蔺绍安如何行军布阵的办法,以及对方将领的思路。   想着,让纪凉州带在身边,不管用得上用不上,说不定能给他提供一定的想法。   谁知道他出征快有半个月了,竟是传出这样的消息。   顾钧书顾钧祁兄弟两个也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今日休沐,顾钧祁也不用当职,比起哥哥来,做弟弟的他,从小就比较沉稳。   执了一杯茶在手心里,不久后,茶壶里清亮的水流淌,顾钧书一直都定不下心来,不断在房中走来走去,见到顾钧祁还有心思喝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怎么坐得住,二妹必是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吧?她得多伤心啊,先是她舅舅,再是她表哥,如今连纪景善都没了,这敌营是有多难捣毁?”   说着说着,他就满面愁容:“我早告诫过她,还是算了吧,不要再等了,等下去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好一点的情况,可能打个仗,三五个月就能回来了,坏一点的情况呢?你看看她表哥当年,没个三年五年都回不来,还有她舅舅,当初就是奉旨镇守边关,做什么将领,现在连命都没了。”   顾钧祁还是没说话,顾自抿了一口茶。   顾钧书继续道:“我也不是不想她好,只是打个仗,刀剑无眼的,战场上谁还和你留情?能回来的人,不管等多少年,都算是三生有幸了,那些不能回来的人,黄沙埋白骨,忠魂随风枯,说不定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这倒是事实,有些时候气候条件各方面都很恶劣的情况下,还要顶着摸不透对手什么战术的压力,不断深入敌军腹地,谁知道对方会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手段出现,大孟朝不是每回都能打胜仗,开国皇帝当年也吃了不少苦,天下当时四分五裂,各地都有起义军,开国皇帝不过是其中一支小小的部队,慢慢建立如今的不朽功业,想想经历了多少千辛万苦。   不过他还是觉得事有蹊跷,论说纪凉州不会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就算中了埋伏,为何只有他一个人消失不见?   想叫顾钧书稍安勿躁,他就是这点不好,但凡遇到一点事,大惊小怪。   肖氏也觉得大儿子一点即燃的脾性不好,不够成熟稳重,以后少不得吃亏,好在他现在年纪小,才考了一个秀才的功名回来,不及顾钧祁那般才华出众。肖氏甚至想,若是以后顾钧书这辈子都考不中举人,端仰仗弟弟的能力也行,且看顾钧祁如何发展,或者给他出钱捐个乡官,选一个近点的地方,好方便他以后经常回家。   两个人正说着话,门外忽然进来两个人,顾钧书才转眼去瞧是谁,立即怔住。他面皮都有些紧了,没成想来的人竟然会是她!   顾云瑶跟随守在门外的小丫鬟一起进来,本来小丫鬟是想过来通报一声,但以前顾钧书交代过,如果是二妹妹过来,直接带人入内,都不需要说一声,谁知道来得竟是这样巧。   刚刚两个人的谈话,小丫鬟也都听进了一些,她虽不懂战场上面排兵布阵的方法,但说到等不等得了那个人回来的事,还是能够听得明白,马上脸色窘迫地看了大少爷二少爷两个人,她咬着红唇,急得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顾云瑶让她下去,剩下的事她会和他们说。   顾钧祁才站起来,替她搬出一张绣凳,请这位妹妹做,等顾云瑶坐下来之后,倒了一盏茶给她。   茶香袅袅,顾钧祁很懂得养生,绿茶红茶乌龙茶还有花茶,都讲究时节喝,清亮的茶水被推到她的面前时,顾云瑶很快闻出来竟是她平时所喜的碧螺春。可她如今半点都品不下碧螺春了,可能和谢钰有关,也可能喝了这么多年同样的茶,想换一换其他的味道。   顾钧书害怕刚刚的话,对她影响颇深,他坐在对面,脸上都是歉意:“二妹妹,你瞧大哥我这张乌鸦嘴,以后不说了,还是你二哥好,他分得清楚,一切还未有定数,指不定纪景善他真的在哪个地方,正对付着那边的头领。”   顾云瑶是真的拿这个大房的兄长没奈何,被他逗得竟是哭笑不得了一会儿,她从以前就知道,顾钧书嘴坏是坏了一点,心眼一点都不坏。   她如今也很担心纪凉州的安危,甚至是恨不得立即抽身去找他,根本不相信他会失踪的消息。   但就如她之前和顾钧书说的那样,失踪而已,说不定,他们都没事,说不定,还能回来……   顾云瑶只能不停地在心里祈祷。   脸上的笑容都少了一些。   她也想试着相信,纪凉州说过,会回来见她。若是他真的敢死了,她就……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顾钧书给她说了不少笑话,就希望她能开心一些。   顾云瑶难得笑了一笑,却是也不知道听进去几个。   三个人小坐了一会儿,关于朝中大事的动向,从顾钧祁那边了解不少。   一个是隆宝感觉自己的身子每况愈下,可能是最近的战事逼他逼得太紧,连夜处理了不少公文,此番隆宝没有再敢怠慢,交由内阁的折子,全部在司礼监和内阁两方票拟批红之下,又被他带回乾清宫伏案看了很久。   如今朝廷里面大乱,不少人趁乱准备再乱一波,难得隆宝专心处理朝政了,不少言官集中清流党们弹劾内阁首辅陶维贪赃枉法,还有他的儿子陶源,在外面欺压民女,恶贯满盈,又说到司礼监掌印太监阎钰山的头上,说他为虎作伥,和陶维两个人相互勾结,干尽了丧尽天良的事。   其中就有人列出了当年关于田大人一事的疑点,期望能为他沉冤昭雪。   既然原福建巡抚田大人的事被重新翻了出来,连带多年之前纪广一案也被翻了出来,毕竟隆宝在百官文武们面前承认过自己的错误,那些言官更有理由去骂他。   说起来纪广和田有仁两个人真的是难兄难弟,先后被隆宝囚禁在诏狱里,统统长达快十年之久,隆宝被言官们每天梗着脖子在底下痛骂,快被横飞的唾沫淹死,每天要看那些处理不完,快堆成山的折子,忙得焦头烂额,有一天明显感觉自己心气不顺了。   说到这里,顾钧祁特意顿了顿,顾云瑶专注听着,听他提到了太子楚渊的事,虽然顾钧祁指出,是因为隆宝最近积压的心事太多,才弄得精神不济,她却觉得绝非这么简单,当然也没有直接说出来见到的事,想想隆宝常年在吃炼丹炉里炼出来的东西,凌霄道人是最近一年才接手的道士,前面他炼丹,往丹炉里撒了不知道是什么的粉末,那么他前面那些专门糊弄人的道士,还不知道要怎么作为。   隆宝经年累月吃的就是那种不知名粉末炼出来的东西,身体能特别康健,她才会觉得奇怪。   可能就是他的命数,上辈子,顾云瑶记得很清楚,隆宝一共在位二十年,如今是隆宝十五年,还有五年的时间,他就快离开人世了。   也许用不到五年。   隆宝也已经明显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干脆把楚渊经常召过来,这是当初朝臣力荐之下,才推举上位的太子。   他一直认为太子的能力中庸,比起他的二弟三弟,甚至是七弟来,都要很差。   所以朝政方面的事,不敢给这个孩子来处理。但是计划有变,他想提前让这个孩子试试政务。   堆成小山的折子,基本已经被内阁的人经手过,隆宝也看过一遍,此番算是第三遍,他让楚渊一本一本过目,当着自己的面,有哪里觉得处理不好,或是不对的地方,都可以提出来。内阁那些老官员们,在位时长虽久,但人都会犯错误,可能有些错误,他看到了,没能注意到。也这么告诉楚渊:“若是觉得好的地方,也可以提出来说,朕想听听皇儿你的意思。”   “儿臣明白。”   楚渊低眉守在案前,其中一本说的是,从边关重镇逃难出来许多老弱妇孺,想要南下进一些城,但因为通关文书的问题,还有怕对方混入蛮子军的细作,毕竟前面有发生过京城里混入了两个,难保其他的地方不会,为了整座城池的安全,守门的将领联合城内的地方官员们,对这些难民们见死不救。之后就是尸殍遍野,那些妻离子散的人,老的老,残的残,战争摧毁了他们的家园,无处可落脚的他们,连口饭都讨不来吃,不久饿死在路上。   看到这里,楚渊只觉得荒唐,难怪这份折子是有其他的官员看不下去,上述弹劾。此种做法,简直是灭绝人性。   忍了忍,楚渊敛了眉目。隆宝见他好像有话要说,便问:“有什么就直接说出来。”   那折子是陶维批的,居然写了一句话的意思是:那样做得好,若是放了不轨之徒入内,到时候来个里应外合,失的就不是一帮流民,而是一座城池的问题。   楚渊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他心浮气躁地又看了几本折子,都是一些地方上的问题,有水利,有灾害,有需要朝廷开放粮仓赈灾的。   恍惚间,脑海里竟是惊现了一张莹白如玉的面孔,水盈盈的眸子如有泓泉在流,弯弯的一道,清韵灵动,不觉会想起对方嫣然一笑时,百花都失了颜色的模样,可每次瞧着,她都是一副无表情的面容……那般的寡淡。   楚渊思至此,忽然皱起眉头,指尖在手心里狠狠一掐,方才回过神来。就在刹那间,竟生了一股想哄美人一笑的荒唐念头。这不符合他的心性,也不喜欢这样,楚渊越想眉头皱得越深。   隆宝瞧他面有异样,准备开口问他想到了什么,不及楚渊先说道:“父皇,儿臣是想问,太子妃人选,可有下文?” 第249章   隆宝有些诧异, 原以为这个皇儿对女人一事没有多少兴趣,毕竟以前他从来没有提过类似的要求。   他一笑, 太子都这般年纪了, 他往年, 才出阁读书那会儿, 年纪也不小了, 比楚渊在这方面开窍早,论说是该过问过问了,若不是现在国家大事迫在眉睫,太子妃人选早已被定好。   隆宝道:“皇儿可有什么想法?”   楚渊说完以后就感觉后悔了,也是鬼使神差地说了那番话。   但既然已经提出, 他便状似不经意地提到:“之前儿臣听皇妹说,父皇原先是想将首辅家的孙女许给儿臣,但儿臣后来又听说,人选一事已经变更,就是不知……”   隆宝听了以后, 当即了然,前段日子纪凉州出征,在许多人的面前, 纪凉州突然下跪,要求把礼部侍郎家的女孩儿许给他,当时隆宝想着, 不应也不行, 如今楚渊这么说, 他也就直白地问了。   “你对礼部侍郎家的小姐有意?”   “儿臣……”楚渊皱皱眉,有意无意他也不知道,只知道想到那个人,心中情不自禁会有点烦闷。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浮躁。   隆宝才说道:“如今战事激烈,前方来报,纪凉州如今行踪未定。朕是答应过纪广的儿子,他若能够凯旋归来,理当抱得美人归。但若是他真的回不来,朕也无能为力。你是太子,将来天下家国事还得你来担当,太子妃的事情,朕会好好考虑的。”   这就是在点他,纪凉州现在生死未卜,顾云瑶花落谁家还不清楚,他是太子,只要江山一天没变,帝位最后会落到他的手中,什么都不用担心。   楚渊没有再问了。   再从乾清宫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原先那些守着他的宫人们,提着一盏盏灯笼在汉白玉石阶下恭迎。   他站在高处,望了一眼天际,怎么也望不到尽头。   他看到好像是陈贵妃那里的人过来乾清宫,估计是找皇上禀报最近陈贵妃病情的事。   陈贵妃是皇上的宠妃,外甥苏英是神机营的副将,此刻也正带着队一起在出征的路上。   她确实是病了,不知怎么,从去年开始,头疼得厉害。找了许多太医过来看,都瞧不出问题。   为此隆宝不惜在民间也动用了一些人力,寻找当时神医,甚至把凌霄道人也请过来替她瞧瞧。但是都没有用。   陈贵妃躺在贵妃椅上,今日也劳师动众地喊来了一帮太医,没有一个人能治得好她的病,她生了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却是被病痛折磨得面露狰狞。   “庸医!都是一帮庸医!”   太医们一个个跪在地上,抖如筛糠,不敢抬头。   隆宝自从沉迷于炼丹以后,就对女色的喜好不如从前了,于两年前停止选秀一事,但陈贵妃当年深得隆宝喜欢,她机灵聪慧,懂得审时度势,在贤妃与皇后争宠的时候,当机立断选择投靠皇后娘娘。   这么多年来,依附皇后娘娘,也相安无事。   且说太子已经定了,陈贵妃只生了一个六皇子,就没有再为皇上诞下麟儿。   她哪里不知道,后宫里头平时看起来一团和气的,其实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皇后以贤德淑良闻名天下,也不能惹她,当年贤妃的下场就很惨,陈贵妃能到如今的地步,也是小心谨慎地过活。   每走一步都不容易。   免得遭皇后的外戚的拿捏,还有宫里的其他的那些人,年轻时候她每承一次宠,都要小心翼翼的。好在生了一个六皇子以后,让她的地位也更巩固了。   但是陈贵妃的野心不仅限于此,她觉得还远远不够。   头疼欲裂的时候,陈贵妃见人就想罚,不一会儿那些太医们都被她赶了出去。   梁世帆走过来,他俊美年轻的脸,深得陈贵妃喜欢。   这年头,会讨人开心的奴才不多了,陈贵妃招招手,他赶紧走过去,声音如冬日的泉水,干净、清冽。   拿了一个小木槌,在她的腿上敲敲打打,一会儿站起来,替她揉揉太阳穴。   陈贵妃很是享受,感觉头痛也好了一些,一个小太监突然牵着一个少年过来。   少年才十一二岁的模样,生得有些木讷,正是陈贵妃的儿子楚荀。   看到母妃躺在那里,他赶紧行了礼,同时牵他过来的小太监走上前,贴着陈贵妃的耳朵说了一些什么。   她听了以后就觉得震怒,冷笑了一声道:“当真如此?”   小太监肯定地说道:“千真万确,不会有错。”   陈贵妃又笑了笑,梁世帆先不做声色,等小太监下去以后,把楚荀留在他们的身边,才在旁边寻了一个时机问道:“娘娘怎么了?奴才可能与娘娘一起分忧?”   告诉他倒是无妨,陈贵妃也不怕梁世帆会把这些话转告给楚欢,梁世帆这个人,就来了她身边这些天,陈贵妃已经拿捏到三分,对他有好处的事,他才会去做,势利得很。   再者,梁世帆其实是阎钰山的人,说不定阎钰山也只是他的垫脚石罢了。   梁世帆比其他人更有野心。   拥有庞大野心的人,她并不讨厌。   陈贵妃目光一扫,落在他的身上,眼睛笑起来时很狭长。   “皇上最近多番召见太子,这是要提早将国事交给他。”   伺候了皇上很多年,陈贵妃已经摸透了隆宝的性子,他是个遇事不急的人,真正确立太子人选也晚,楚渊到了十一二岁的时候才被许出阁读书。   怕是此次也意识到身体快不行了。   陈贵妃也不清楚隆宝还能撑多久,只是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楚渊没有别人看起来那么笨拙,倒是她的儿子,才是真的笨的可以。   陈贵妃怕以后她走了,谁都能欺负到楚荀的头上,她想要为楚荀做一点打量。楚渊不是皇后的亲生儿子,却也能做太子,那她的儿子,为什么不可以?   以后还有苏英帮衬着,隆宝先走了以后,她和楚荀就真的是孤儿寡母了。   如今可以仗着隆宝对她的喜欢,还能撑一些时候,陈贵妃就怕皇后那边也心机重重,等皇上殡天之后,在殉葬的名单上面列上她的名字,就真的迟了。   陈贵妃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内殿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在,楚荀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手上有今日陪他一起玩的小太监叠的纸鸢,他把玩了一会儿,一直不说话。   陈贵妃的声音微低,她说道:“你是阎钰山的人,但你也不糊涂,太子若是真的能够顺利登基,第一个铲除的人就是阎钰山的党派们。”   近期楚渊和次辅走得越来越近,就是最好的证明。   陈贵妃继续说:“到时候,太子也会把你连带铲除干净。谢禾源也在发展他的门生,如今新科状元郎还有探花郎都是他点的学生,状元郎自不用说,探花郎竟然是那个纪广的儿子,他人如今是消失了,若是突然再回来呢?”   提到纪凉州的名字,梁世帆的眼神就阴鸷冰冷了许多。   雨夜里一劫,两个人至今没有分出胜负。   他永远都忘不掉,纪凉州抱住顾云瑶的样子,永远忘不掉,他从他的手中逃走的那份耻辱。   那么敏锐,能够灵活应变的一个人,梁世帆不会相信,区区也先族的那些头脑简单的笨蛋,会是他的对手。   梁世帆赞同道:“娘娘,您说的对,阎公公他近日也在头疼这件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吧。”   陈贵妃笑着拍了拍他,她最喜欢的就是聪明的一点就通的人,梁世帆能够真的明白就好。   ……   翌日一早,顾云瑶一夜没有睡好,不等桃枝来叫她,早早地就醒了。   早晨洗漱完毕,用过早膳,因想着前几日她身体不适,夏柳为她在小泥炉上煎了一份姜茶过来。   顾云瑶饮完以后,从角落里翻出之前侯府派人送来的琵琶,轻轻地撩拨了一下琴弦,她简单地弹奏了一下《春江花月夜》的前奏。   桃枝进屋里来,听到那曼妙的曲调,总觉得好像把心酸都弹了进去,是对着亲人,盼着他们早日回来诉说的思念。   自从之前周氏来过了以后,过了许多天相安无事的日子,原以为那个人不会在来了,谁知道周氏每天都会在门口徘徊。   今日周氏又来了,得知此事的桃枝立即到顾府门口要将她赶走。   她一看到是顾云瑶身边的丫鬟,连桃枝都要跪:“求求你,带我去见见你们家的小姐吧,我家少爷他又病了,我就见一眼你们家小姐就好。”   “你休要再这样没完没了,”对周氏的胡搅蛮缠,桃枝也有点无奈,“我家小姐岂是你们说见就见的?”   见赶不走她,桃枝也懒得管了。闹得大房那边都知道了这件事,肖氏还亲自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况。   周氏跪在门口不愿意走,桃枝只和肖氏简单说明是谢公子身边的人,顾云瑶已经拒绝了谢公子,但谢家人好像不打算放弃。   肖氏也没了主意,前头顾老太太确实有心想把云瑶那孩子和谢家公子配在一起,还请谢钰来府内喝过茶,她也瞧着谢钰觉得合适,但顾云瑶明显在躲着谢钰,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可能和皇家也有关系。   再说,肖氏也听说了那件事,纪凉州竟然考上了探花郎。那可是探花,得到皇上赏识,才貌双全的人,才能担任。   原先还以为武状元对纪凉州来说很难,也和老太太说过同样的话,岂知他直接拿了个探花回来。   这个妇人跪着只好跪着,几个下人一起把大门关上了。   到了晚上,周氏还是跪在那里,却不想有个人亲自把她接了进去。   顾云瑶从文舒斋里出来,正准备去顾老太太那里一下,有人先把她拦了下来。   清秀的少年郎,已经有七分容貌与顾德珉相像,还有三分,传了惠姨娘的容姿。   不知不觉间,顾云瑶发现,文哥儿都长得这样大了。   他一笑,身边居然跟着一个眼熟的人,等看清楚是谁,顾云瑶不觉皱起了眉头。   周氏刚想说话,顾钧文先在她前面说道:“二姐在祖母心里,一直都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但三弟我今日所见,有些诧异,二姐竟然让一个妇人跪在门外那么久,不知道的人看到这般情况,还以为我们顾家不近人情,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呢。” 第250章   顾云瑶笑了一笑, 顾钧文的这个说法很奇怪,周氏过来找她, 她闭门不见这种事, 怎么能够和欺负老弱妇孺有了干系?   顾钧文也跟着笑了。   从小到大, 他都莫名恐惧这个二姐, 小时候因为她, 被祖母罚了不少回,戒尺抽在手心里的记忆,几乎伴随了他快十年。   前几天不小心在小佛堂,偷听到她和这个妇人的谈话,原来当今状元郎的身份那么不简单。   他已经找到了舅舅, 把这件事告诉了林政。   林政听后,也大感惊讶。   原以为林政会站在他这一边,他有足够的理由,舅舅和外祖父一定会帮他。   因为自从林泰和林政父子两个人被废黜,被迫远离京城之后, 曾经追捧他们的人,全部翻脸不认人,一个比一个都要狠, 林政原来还有一个兄弟,就是被活活打死了。出了人命案子,地方官随意找了个由头压下去, 乃至后来隆宝听闻此事, 也是风轻云淡地没有再过问。   他们两个人东躲西藏了这么多年, 老家也不敢回,就怕被人认出来再报复。   曾经坏事干尽,人人都把他们当成害虫。头几年,林泰还想东山再起,为此就要足够的银子,两个人把目光放到了惠姨娘的身上。林明惠也是不忍心老父和兄长在外受太多的苦难,拼命地靠从顾德珉身上所得钱财,接济他们两个人。   但林政是个不争气的东西,除了花天酒地之外,就是成日赌博,林明惠寄来的钱财几乎所剩无几。   他又不甘心,想起林家的辉煌,还有以前必须得看他们脸色行事的一帮人,如今一副趾高气昂的面孔,他也想东山再起。   他也想重新振作,把那些敢落井下石的人,统统再报复一遍。   若是放在前几年还好,林泰还有心与他共谋大事。随着老父亲林泰一天天老去,年逾八十的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去玩弄权术,也觉得隆宝慢慢快要想不起来他们林家曾经的功绩了。   这份消磨中,林政也开始一蹶不振起来,一度自我怀疑,还有什么本事能够再重归朝堂。   阉党们把他们压得死死的,难以得见出头之日的一天,太子那边,也早定了人选。   听说皇上还有遗失的孩子在外面,林政起初不信,是他的这个外甥,顾钧文说得信誓旦旦,确实听到了顾云瑶与谢钰身边的奶娘的对话。   然而林政叫他别想这种事了,告诉他:“谢钰不过是一介书生,就算他是皇上的孩子又能怎么样?”   当初首辅陶维,用的就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办法,说服隆宝将储君之位传给楚渊,这种事如果给朝臣们重新知晓,必然是推翻陶维还有阉党的好时机,按照陶维当年的思路,储君之位再转让给谢钰也没有错。   顾钧文坚持这一点,连他的父亲都知道,如今的太子能力中庸,将来的皇帝,怎么能够交由到能力差的人手里?   他们若是能够推举谢钰成功上位,外祖父还有舅舅也就能够有功,林家东山再起有望,他也跟着有了功绩,不用再看大房两个兄长的脸色。   还有他也有办法让谢钰同意这件事。谢钰既然能够高中状元,证明他有这个能力。   林政却笑他太天真了,什么都想得太美好。   顾钧文也才发现,姜还是老的辣,他想问题的方式远不如舅舅有远见,林政曾经跟着父亲混迹于朝堂多年,经历了不少事,比他看得通透,尽管林政整日沉迷于酒池肉林当中,林政最后告诫他,这个秘密最好沉了,传出去,不说阉党们地位不保,阎钰山是第一个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的人,一定想办法把知道秘密的人,全部都杀死,包括谢钰,包括他。   顾钧文深深望了一眼顾云瑶,抿抿嘴,真想把这个秘密当面拆穿出来,他忍了很久,也没有说话,顾云瑶倒是等得不耐烦了,漫不经心地笑了:“既然三弟如此能为百姓着想,以后定也是一个能够为民造福的好官,只是如今天色尚早,三弟不急着在书房里温习功课,完成先生留下的问题,总在府内乱晃做什么?”   她眉眼弯弯,几乎像是一幅画:“既然是要做能够心系天下的人,必然得在前期付出相当多的辛苦,可二姐我见着,三弟整天都喜欢白日做梦,前面还许下海口,说以后会和二哥他同朝为官,可二哥在三弟这个岁数的时候,都已经考中举人了,三弟呢,似乎连童生都不是。二姐早就提醒过你,科举不是那么好考的,若是三弟觉得,不用如何温书,就能考出好的成绩,二姐奉劝你,还是早日断了念书的念头,否则,一辈子都活在求而不得的困苦当中。”   “二姐你!”顾钧文气得真想拿手指指她,也真的这么做了,岂料肖氏因怕顾云瑶这几日心里不舒适,想过来陪她聊聊,正好出现在两个人的身后。   大房管不了二房太多事,但是顾德珉可以管,当晚顾德珉就知道了,顾钧文竟然如此不懂规矩,当着外人的面,羞辱他的姐姐。   “我没有!”顾钧文跪在地上,心里百般不情愿,他是顾德珉唯一的儿子,还以为父亲会更心疼他多一些。   哪知道顾德珉如今的心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顾云瑶背后的势力太多了,若说小时候,是侯府还有誉王府便也罢了,长大之后,竟然连靖王也掺合了进来,还有誉王也是一个不露声色的人物,隆宝帝都拿这两个皇弟没有任何办法,把纪广的儿子纪凉州留在身边多年,为保他的前途,不惜做到替他隐藏真实的背景,捏造出一个新的身份。   “啪——”的一声,看到顾钧文还敢顶嘴,他二话不说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顾钧文被打得有点发懵,身子颤颤巍巍地摇了摇,父亲第一次打他,以前顾德珉从来不舍得打他,他是顾德珉极为宠爱的孩子,抱在怀里都怕摔了。   他忽然心里饱受委屈,可能从更早的时候起,顾德珉将他还有顾云芝两个人单独叫到书房,当着惠姨娘的面,问他们两个人究竟是不是他的孩子时,顾钧文就已经觉得什么都变了。他默默地捏紧了拳头,咬着牙关看地面。   入夜,屋外开始刮风又下雨,树影婆娑,万物都沉浸在倾盆大雨里,风势很猛烈,竟是掀开了一处黑瓦,落在地上的时候把趴在桌子上不小心睡着的顾云瑶惊醒。   灯火因为她的动作,狠狠地摇了摇,顾云瑶想起了还没能回来的纪凉州,不知道边关是个什么情况,会不会也如京城现在这般,正刮着大风下着大雨。   屋外有个人影渐近,门扇上映出一个轮廓。桃枝撑了一把伞,停在门口轻轻唤她:“姐儿,您叫奴婢去门口瞧,奴婢刚才瞧过了,果然那妇人还在府门没走呢。”   顾云瑶便知道要坏事,起了身,和她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顾府门口的两座石狮子,看起来威武雄壮,周氏跪在冷硬的石阶上,一动不动的。两条腿生疼,她年纪也不小了,虽然年轻的时候吃过不少苦,如今这样长时间跪着,还是第一次。   天空在晚上之后,顷刻间下起了瓢泼大雨,黑压压的天际一眼望不到尽头,不知道雨得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停。周氏心中只想着一件事,就是要好好跪着,哪怕要花一日两日三日的时间,烈日暴晒,或是遭逢暴雨,她都要在这里金诚所至金石为开。   一会儿乌云深处电闪雷鸣,好似就在她的身后,周氏吓得捂紧了耳朵,眼睛到处乱瞟,门口的石狮子在电闪的一瞬间,露出狰狞的面孔,以及足有人一根手指长的獠牙。像是要随时扑过来似的。她开始越来越怕了,双肩不停地乱颤。   府门忽然打开了,雨水打在周氏的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两个人影渐渐走近以后,她才看清楚是谁。   顾云瑶撑着一把青铜纸伞,桃枝也跟在她的身后,纳闷地道:“这妇人也真是个叫人不省心的,若是她当真在咱们门口跪上一天一夜,这雨下得这样大,指不定真要被三少爷说中,出了什么人命案子呢。”   周氏昏迷前听到的是这句话,随即她倒入了雨水汇集的小溪当中。   顾云瑶没想到这么快又能与谢钰见面,收留了周氏一晚上,也找来大夫替她看过,好在发现及时,只是染了一点风寒。   周氏的身体也不错,晚上踏踏实实睡了一夜,加厚的被褥里闷出一身汗,又灌了一些姜茶与药以后,好得便差不多了。   第二日,顾云瑶答应和她一起过去,明知道周氏用的是苦肉计,她还是不忍心留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在门口长跪不起。周氏就是利用了她的这层心软,怕出与上次同样的事,顾云瑶把桃枝也带了出来,当三个人一起敲响了谢府,前来开门的丁一还有些诧异。   他以为顾家二小姐是一辈子不会再出现了,他之前故意把她骗了过来,明明清楚屋内他家少爷和顾云瑶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还想故意隐瞒。   丁一把脸避开了一点,不敢怎么看顾云瑶,他还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   正房里,谢钰正坐在床上看书,帘帐被放下来,只留了一点小缝隙,让一丝微光入内。   他喜欢看书,想象不了一天没有书的日子。只有这个时候,脑子里才会与世隔绝,才会不用想太多纷纷扰扰的俗事。   屋外忽然有窸窣的声音,他以为是丁一在走动,门被从外打开,身为他的书童,丁一很清楚在谢钰看书的时候,他不喜欢被人打扰。   思绪很快被打断,脚步声慢慢近了,有些轻,谢钰只好叹了一口气,将书放下,伸手将一侧的帘帐慢慢掀开,却不及迎面撞上一双翦水秋瞳。 第251章   谢钰愣怔了片刻, 以为看错了,呼吸都变得炽热, 赶忙将帘帐又放下来, 床榻之内瞬间融于暗影之中。   外面悄无声息的。   顾云瑶原先入内, 还没做好如何面对的准备, 惊见谢钰突然将帘帐撩开, 她吓得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只伸出来的手显得苍白无力,看来和周氏说的一样,他是病了,病得很严重, 一直都没能好。   屋内弥漫了一股化不开的药味,床边搁置了一张矮几,上面放有一只青花小碗,剩下一口药残留在内。   确实是很难闻的味道。顾云瑶忍着心里的不适,又在他的床边站了一会儿。   不知道此刻的谢钰在想什么, 顾云瑶的脑海里如一团乱麻,突然他的手又伸了出来,这次的动作要比之前的猛烈, 几乎是不敢置信地把帘帐扯开,流泻进来的天光,刺得他的双眸紧紧一闭, 半晌后, 谢钰才睁开眼睛, 呼吸不断起伏。   眼前的人确实是顾云瑶没错,穿了一身湖碧色的云霏妆花褙子,头上的鎏金穿花戏珠步摇,因为他忽然做出的动作,吓得往后走的同时差点抖落。   桃枝还有周氏等人都守在门口,听到里面的动静,桃枝还问了一声:“姐儿,您没事吧,要不要奴婢也进去?”   “不用。”顾云瑶稳了稳心神,今日过来,是有话要和谢钰说,这些话其他的人不方便听,但也不敢叫桃枝离得太远。   自从出了上次的事情以后,顾云瑶快要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了。她觉得他们两个人亲密无间,上辈子,是他一直待在她的身边,照顾她长大,也陪伴她长大。他是她的恩人,也更是她的亲人。无论别人怎么说,或者事实如何,他终究不是她的兄长也好,她的心里,也早已无法将他当成哥哥以外的人来看。   所以前段日子他对她做的那些事,让顾云瑶一度陷入了痛苦当中。   带了前世记忆的重生,谢钰不明白她的做法,明白所有事情的人,只有她一个。   顾云瑶才往后退了一会儿,谢钰已经静了下来,其实刚刚,很想伸手抓住她的手,像上次那样,见到她快跌倒了,本能地做出反应,将她拉了回来。   但是谢钰明白,不能那么做,若是做了,必然让她陷入不好的回忆,顾云瑶肯来见他,已经出乎他的意料,甚至方才他的所作所为,那么惊讶与激动,都是因为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顾云瑶在他怀里发抖的样子,还有从一开始对他的小心谨慎,不敢以正脸面对他,以前谢钰只当她是羞赧,如今似乎有点能想明白了。   他靠在枕头上,浅浅的一笑,看向她:“你来了。”   还是这么简单的三个字,顾云瑶心里五味杂陈。   突然眼眶就有点红了,不管他对她做过什么,她再怎么害怕他,前世的记忆已经根种在脑海里,消除不去,他确实是曾经除了祖母以外,对她最好的人,不管那个时候,他是否已经知道她不是他的妹妹了,是否有想到设局把她留在身边……   顾云瑶颤抖着手,肩也开始抖,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明明不喜欢哭,更不喜欢在别人的面前哭,有什么委屈都往肚子里吞,但是心里太难受的时候,怎么都忍不住。   她埋着头,眼泪大朵大朵地滴落在脚边,谢钰平时很少说话,惜字如金的一个人,也很少与女子交流,他也怕看到别人哭,尤其是女人哭的时候,顾云瑶哭得那么难受,都忍着不发声音,他的心里也开始绞起来一般的难受,好像有人拿着针在扎他,谢钰慌慌张张地想要下榻,太过匆忙了,一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   身子卷着被褥一起跌到地面,谢钰闷哼了一声,昨夜下大雨,他才发了一次烧,刚好没有多久,四肢乏力,此刻想站,竟是站不起来。   顾云瑶看见了,赶紧止住眼泪,想过去把他扶起来,谢钰先撑起上半截身子,勉强地往前挪动几步,明明已经是七月天了,地面却很冰冷,谢钰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   他从小体质比寻常人家的小孩要弱,一年四季手脚冰凉,好在小时候喝过中药调理过,没有什么大碍。那时候谢巡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谢家族人对他也饱含期待,希望他将来能够走谢老太爷的路,高中榜首,名震四海。   他如今是做到了,也在努力做好,若是以前没有努力做好的那段日子,可能是对当官一事已经感到失望,丁一没法理解的是,他们家公子明明很厉害,为什么要装作不行?   因为谢钰原来觉得人生怎样都好,被家人抛弃,成为了不受宠爱的孩子,还有心目中那位至神至圣的好老师,田大人也被朝廷害死了。可能没有人需要他,自从章哥儿出生以后,谢巡也更偏宠小少爷。   他本来就不是谢巡的孩子,不需要投入太多的感情,但也明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日后会慢慢还上这份恩情。   是顾云瑶出现了以后,对他的能力深信不疑,相信他会考中状元,会成为一名好官。   他也想试着那么做了,试着在别人的期待下,努力去活着,好好感受人世的美好。   被需要的感觉让他很舒适,丁一不会懂这种感受,可能顾云瑶也不会懂,这种实际上在谨小慎微地过活每一天,尽量不与旁人牵扯得太深,以至于身边没有多少可以说话的人,然后有一天,突然遭逢希望降临的感受。   谢钰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想扶他起来,却不及谢钰的身子一歪,头陷在她的颈窝里,竟然很烫。他四肢绵软,几乎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好像又开始发烧了,谢钰的指尖摸在她的手心里,冷得让人觉得可怕。顾云瑶想叫人进来,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丁一他们就在门口,谢钰却在她出声之前先制止了她。喘了几口气,谢钰浅笑着道:“下次别哭得这么厉害了,我会不忍心放下你不管。”   顾云瑶赶紧点点头,好像再不给他回应,他随时都能够昏迷。   谢钰接着道:“我听说,纪兄他出事了。”   顾云瑶本来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夺眶而出。所有人都说纪凉州出事了,这些天她一直安慰自己,纪凉州肯定没事,前线还不停地传来战报,都没有纪凉州的消息,听说他失踪的那日,是为了救姚宗平等人,因为姚宗平是主将,一个军队不能缺少带领全军负责指挥的人。黑夜寂寂,顾云瑶都能想象到,战场上面敌我双方交战的激烈,火光冲天,不绝于耳的厮杀声还有战鼓声。   那种可怕的境遇下,人失踪以后能存活下来的几率,其实十分渺茫。   顾云瑶当然知道,但是她不想知道,她就是坚信纪凉州肯定能够回来,他都当着皇帝的面提过亲了。   豆大的泪珠滚落到谢钰的脸上,顾云瑶发现,其实她没有那么坚强,许多天来积累的难受,还有压抑都在这一刻统统爆发出来,谢钰心知说错了话,他本不该提这件事,但是他们两个,其实不是真正的兄妹不是吗?   他低声笑了,笑得很苦,心里也很苦:“若是他真的没能回来,还有我……”   顾云瑶赶紧打断他,她明白他要说什么,那句话他不能说!   “如果纪大人真的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也不会再嫁人了。”   耳边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重,如同天边的一记响雷,几乎让他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这个人的心完完全全属于纪凉州一个人,从一开始他就明白,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做,最后她都不可能停下脚步守在他的身边。   “对不起。”顾云瑶含着泪,她很想和他说一个故事,故事的内容可能会很长很长,长到一些旁枝末节都快模糊到让人记不住了。   顾云瑶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比如谢钰在她小时候第一次以顾峥的身份出现,摸着她的脑袋浅笑着问:“你就是我的妹妹吗?”   比如她偷偷看他在私塾里进学的样子,假装是小丫鬟,为他带来了清凉消暑的绿豆汤,他仍然比她高,她已经顶到他的腰部了,渴望的那只温柔的手会落在她的头顶,谢钰低眉说道:“你长大了,真是能干。”   还有她小时候体弱多病,他的手明明四季都是冷的,抱了一个汤婆婆捧在手心里,就为了捂热了,好替她也捂热掌心。因为她觉得,生病的时候,还是握住哥哥的手心更能舒心。他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很仔细小心,怕她觉得烫,自己先试了那个温度,怕她觉得苦,就和她一起喝那难以入口的中药。   最后那一晚,顾云瑶睡得很安心,天明的时候醒过,谢钰竟然还在身边,一直握着她的手,哪里也没有去,被她的动作惊醒,他温柔的双眼直视了过来,摸摸她的头,问她:“还难受吗?”   看着她那么痛苦的面容,谢钰就说:“如果难受的话,我宁愿这份难受全都在我的身上,我来承受。”   顾云瑶相信他说的话不含半点虚假,因为他的神情是那么的认真,认真到她觉得有这样一个哥哥,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虽然在她已经长了几岁大的时候,他才出现在身边,她就是舍不得他以后离开,怕将来也不会遇到比哥哥更好的男子了。   那时候还天真烂漫地对他说:“要是我能成为哥哥的新娘就好了。”   谢钰只是笑,没说什么。揉揉她的脑袋,然后继续教她念书。还说要代替先生抽查她的功课,害得她又立即紧张起来,直说他是一个心眼很坏的哥哥。   这一世他们两个人没有再经历同样的事,对顾云瑶来说,回忆的部分已经足够了,她还是敬重眼前的这个人,经历过绝望,经历过震惊,最终发现,她讨厌不了这个人。   顾云瑶出去把人都叫了进来,周氏和丁一看到自家公子坐在地上,吓得赶紧过去把他扶起来,一会儿周氏忙着出去,把大夫找过来。   桃枝走在她的身后,悄声问他们两个人在屋内都说了什么。   她看她眼睛哭得红肿,也不敢问得太深,当然顾云瑶也确实没有说什么,但谢钰应是能明白什么了,所有人都在叫她放弃的时候,她亦有所觉,已经决定好的事情,就不会再后悔了。   三个月过后,炎热的暑气几乎消散,终于迎来秋高气爽的好时候,前方战事仍然胶着不下,收复失地的任务困难重重,隆宝帝先后又派去了一些人,而各个地方上集结的军队也终于陆续赶到前线。   顾云瑶这些日子都在诚心礼佛,小佛堂里的那株银杏树,叶子又开始见黄了。期间肖氏常来找她说话,明年她年岁到了,便该可以及笄了,这礼物的事情,提前半年肖氏为她已经准备了许多,老太太的情况虽不见好转,不过大夫也说了,若是今年冬至能撑下来,再活个三年五载定是没有什么问题。   肖氏还关心她的婚事问题,听说皇上还没有确立太子妃人选一事,恐有变故,不管哪天姚宗平苏英他们打了胜仗还是败仗回来,太子妃一事指不定还要落在她的头上。   肖氏虽然希望顾云瑶能嫁得好,却也没想过让她入宫当妃子。   太子妃跟着太子,一旦太子登基,将来可能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然而那份殊荣的背后,就要默默承受许多痛苦。皇上不可能只有皇后一个女人,到时候后宫佳丽三千人,她就算是身份地位了得,哪里能够忍受得了和那么多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   大爷这辈子就只娶了她一个妻子,也是她管得严,不让他有和二爷那样的花花肠子,好在顾德珉也没有续弦的想法,以后若是有了也不打紧,到时候顾云瑶嫁出去,少了与后母相处的尴尬。   肖氏还怪她傻,谢家公子既然有心想要娶她,算是帮了一个忙,万一纪凉州真的回不来,嫁给谢钰也好,她以前跟着顾老太太观察过谢钰这个人,温文尔雅,气质沉稳,又有才气,定不会亏待了顾云瑶,只是顾云瑶不知为何总是避开这个问题。   若是以前她说过的那件事,怕谢钰最终成为地方官员,她出嫁太远,舍不得京中的亲人们,肖氏能够理解。而今谢钰已在京中为官,也在京中定居,来往之间也很便捷,可顾云瑶就是不要。   唯一知情的几个人,也不敢对外乱传。   就这般诚心礼佛又过了两个月,寒冬凛冽,才至十一月,京城里已经开始降下连绵不绝的大雪。边关已经打了将近七个月的仗,终于又传来最新的消息——之前说纪凉州失踪,以为他已经深陷腹地,尸体都找不回来了,没想到苏英竟然从敌军阵营里见到了一副熟悉的面孔。   纪凉州竟然叛变了! 第252章   苏英坐在马上, 凛冽的寒风一直吹着他们的战袍,神机营架好了火铳等器具, 战事虽然激烈, 但对于蛮子军用人肉堆出来的战术而言, 凡胎肉体怎能与火器抗衡?   苏英挥手, 士兵们根据他的吩咐, 指哪打哪,前方已经被火/药炮台等轰得一个一个窟窿。   论说打成这样了,对方也该明白无法和大孟朝的这些火器较量。然而蛮子军们还是负隅顽抗,并不打算缴械投降。   姚宗平早就察觉出不对劲了,苏英也在其后发现哪里不对劲, 可能对方的军营里,已经出现了他们大孟朝的叛徒,若非如此,怎么能够每次都能提前预知他们的战术?   起先苏英误以为是蔺绍安在捣鬼,可能他根本没有死, 可能他已经成为对方的战俘,为保命而将大孟朝的秘密供出。   甚至已经猜测出,隆宝帝究竟会派哪些将领过来指挥战事。   每个将领又有每个将领独特的打法以及习惯, 比如他苏英,喜欢直接猛攻,姚宗平喜欢侧翼夹击, 蔺侦仲则喜欢埋伏突击。   所以当他看到对方的军队里, 带头的竟然是纪凉州, 一点都不感到意外,甚至觉得好笑。   当初的雨夜一劫让他给逃了,身边二十多个兄弟无一生还,这笔账苏英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和他算,今日终于可以名正言顺与他面对面较量。   苏英直接夺了身边一个人的火/枪,对准他的胸口就准备进行射击!   纪凉州待在也先族人身边,依然是他出征时的模样,甲胄在日光的照耀下,泛出森森的光芒。外黑内红的披风系在身上,冷冽的寒风中不断翻飞。他勒着马匹上的缰绳,两军交战当中,距离苏英他们极远。   炮台不断地在前方轰炸,一会儿就瞄准了他们,弹药一旦落到地面,掀起的尘土飞扬还有剧烈的风暴,都能将附近待着的人震开好几米远。   纪凉州坐在马上,纹丝不动,他还是那么英俊挺拔,眼眸里神色淡淡的、冷冷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姚宗平还有些犹豫,他身边的一些士兵们也有些犹豫,甚至神机营的一方都不敢再继续填弹药。   苏英已经将他定为叛徒,对着他,随时都能扣动火/枪的扳机。他目光狠狠地盯向前方,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士兵们突然有些躁动了,苏英趁其不备当即射出一枪,“砰——”的一声带了擦破苍穹之势往前穿梭而去。   一般人肯定是躲不了这一枪的,他以为纪凉州也一定躲不开,何况纪凉州一直坐在马上纹丝不动,但苏英很快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   就在他扣动扳机的一刹那,纪凉州从马腹悬挂着的囊袋里抽出一张弓,走兽壶里也抽出三支箭,整整三支全部搭在弓箭上,弹药飞向他的胸口,他似是料准了那个弧度,一边骑着马往前跑,一边以一个极其刁钻的动作,弯腰躺在马背上面,同时三支箭一起射出来,苏英眼睁睁看着弹药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纪凉州毫发无损,然后那三支箭,全部朝他的命门射过来。   苏英在那一刻只觉得手脚冰凉,心里道了一声“糟了!”,第一次对凶险的战场感觉到害怕,如果不是身边的士兵眼疾手快,把他从马上拽了下来,很可能当时他就被纪凉州射出来的箭给杀死。   最后三支箭落到了地面,万幸没有伤着人,苏英却一时间吓得爬也爬不起来。   也先族的头领待在纪凉州的身边,眼瞧着这么一个情况,表示很满意,拍拍纪凉州的肩膀,当初纪凉州过来投靠他们的时候,他们也觉得可笑,自投罗网一个大孟朝的将领,说出去是真的有意思,还准备把他给杀了。   也先族族人里,有部分为了互市方便,曾经学过汉语,与汉人们简单交流没有问题。   不过当得知纪凉州的爹,就是当初那个威震八方的纪广以后,头领当中有人相信了纪凉州,谁让大孟朝的皇帝言而无信,确实是先利用了纪家人在先,后面直接把他们赶尽杀绝?   但是要想加入他们,也得有条件,首先就要看看纪凉州的心够不够诚。   他说要替父亲报仇,将大孟朝的皇帝还有官员们赶尽杀绝,也先族头领就叫他先从做叛军开始,主动打死对方的将领。   今日一见,纪凉州的身手果然不俗。   姚宗平长叹了一声,看来叛变一事是真的了,本来人心复杂,不能太过轻易相信对方,七个月前,从纪凉州提出主动带精英小队探查敌情开始,他就觉得事有蹊跷,没想到那个让士兵们把篝火全部灭了的夜晚,正是纪凉州失踪的好时候。   苏英已经没有战斗的准备了。在战场上面,最要不得的就是产生惧怕的心理,他看了一眼苏英,苏英还没完全回过神来,眼神呆滞,也难怪,刚刚从鬼门关里捡了一条命回来,纪凉州三支破云箭,把他的信念全部摧毁,怕是如今再强行上战场,也只会判断失误,以及消极对待。   姚宗平挥手一扬,示意今日先撤兵,难怪蛮子军们如此厉害,久攻不下,原来真的有人在暗中帮助他们!   这件事很快以急递传回京城。隆宝收到消息以后,大为震惊,满朝文武也都震惊了,甚至是震怒。   这日早朝一直商议到午后,满朝文武都饿着肚子,群情亢奋与激烈,有人上告,表情里充满了不屑:“陛下,当初微臣就说不能派这样的人出去带兵打仗,不说他有没有这个能力,就说他是纪广的儿子,独独这一条,他就不能够去。”   有人站出来,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附和道:“是啊,陛下,当年纪广制造了叛国一案,他的儿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果然走了父亲的老路。”   陶维也觉得可笑,不过他还是不发一词。   剩下一些官员都在说,这纪凉州恐怕是真有心要反,说不定就是为了替父亲报仇。隆宝的做法无异于为对方再送了一员猛将过去,是如虎添翼的行为。   官员们七嘴八舌说了一通,隆宝感到头疼欲裂,何福守在他的身边伺候他,见陛下的脸色慢慢不好了,想叫这些官员们都先不要说了。   说得最多的还是言官,都在批判隆宝此次的做法十分不妥,本朝的武将们不去信任,竟然将如此重担交由一个文官。   不过兵部那边的人也挺不满,这是把他们也都骂进去了,也不是他们想身为兵部的官员,派兵打仗的时候,他们不去,难道这些只会梗着脖子说三道四的文官们上去吗?   事已至此,最后这件事争执不下,一声散朝之后,隆宝先被扶回去休息。   他立即想到位他举荐纪凉州的人,让何福把人叫过来。   早在急报传来之后,凌霄已经知道他会有这样的下场,阎钰山也已经察觉出,其实他和纪凉州是一路人,渐渐开始提防他。把他召入宫中,可能是阎钰山此生做的最大的错事,事已至此,为时已晚,隆宝气得从座上站起来,明黄色的龙袍微动,他拂袖怒指:“大胆,说什么降世神兵,你这是叫朕故意送掉这大好河山!”   凌霄的表情很古怪,他现在心里很平静,像笑,又不是在笑。隆宝看不穿他的意图,凌霄道:“陛下,事态总有个轻重缓急,还需稍安勿躁。”   说什么稍安勿躁,他脾气已经算好的了,若是其他的帝王,怕是二话不说已经将凌霄斩首。   他静默地看了凌霄一眼,心里很急迫、很浮躁。最终还是叫人把凌霄押入了诏狱里面,那里是关押十恶不赦的罪人的地方,暂且留他一条命,看看到底要怎么个稍安勿躁。   只经过一天一夜,纪凉州成为叛军的消息走遍大街小巷,似乎是有人想要打压他到底,消息传得太快,各个版本都有,连同茶馆里的说书人都在偷偷编故事隐喻。   顾云瑶也于一天之后听闻这个消息,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不少人要掘地三尺,想把纪家的祖坟都挖出来,顾云瑶放心不下,偷偷跑到纪府附近查看,纪府的门口围堵了许多人,都是来砸场子的,什么样的人都有,男女老少。门口被丢了许多的鸡蛋,纪府管事来开门的时候,激愤的百姓中,有人抡起拳头就干,不及拳头探进来的一刻,管事赶紧将大门合上。外面的叫嚣声几乎冲破天际。   巡城的一些卫队似乎也不管这件事,甚至会带着刀在附近转悠。   纪府里面还有一些小厮婆子,每天都不敢出门。   她忽然很难过,得知纪凉州还活着的消息的时候,疯了一般的高兴,随之而来就是一盆冷水灌头,怎么也不相信纪凉州会叛国,他肯定有他的理由。   顾云瑶偷偷在纪府的附近站了很久,直到桃枝觉得时候不早了,再看下去也帮不了什么忙,把她又拉回了顾府。   回到顾府以后,她还是止不住的难过,怕纪凉州有个三长两短,白日的时候,亲眼所见,纪府门口悬挂的匾额,差点也被那些激愤的百姓们卸下来,可能远在四川的靖王也已经得知了消息,还有尚留在侯府里的誉王他们也知晓了一切。   隆宝本不想把皇弟牵扯进来,实在忍不住,誉王在京中,他把他召进了皇宫里面,两个人彻夜长谈,第二日顾云瑶放心不下,特地到侯府里瞧瞧情况,几日不见,蔺月彤好似瘦了整整一圈。   她也不相信那个孩子会搞叛变这种事,若说以往她不够了解那个孩子,可誉王了解他,誉王还是他的启蒙导师,教会了他许多做人的道理。   纪凉州不会忘恩负义。   再者,那个孩子若是以前没有归属感,连生活了多年的王府都不觉得是家的话,如今已有大大的不同。   只因为京城当中,尚有一个人在等她。   蔺月彤揉住顾云瑶的手,很快顾云瑶就反握住她的,她如今怀胎几个月,人已经显胖了不少,手背也浮肿了,很是辛苦。   怕她想得太多,担心誉王有个什么闪失,顾云瑶陪她说了许久的话,直到蔺月彤觉得瞌睡,午后的阳光又暖洋洋地晒在她们的脸上,好容易在飘雪几天以后绽晴,顾云瑶先叫小丫鬟们将她扶回房中休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等,也不知道一天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坐在院子里干看着地上的影子,太阳就下山了。   顾云瑶不想哭,就是心里有什么压着,有点让她喘不过气,想到在午门的时候,偶遇到纪大人,他一直在等她,背靠着墙,他好似睡着了,闭着眼,眼睫很长,那个时候真是觉得他很祥和安宁,快要入夏了,天空中金芒光耀大地,他就披着那层金色的暖芒,好像从天而降的神。   有可能做了什么美梦,她快要走近,偷偷戳他一下给他一个小惊吓的时候,纪凉州的嘴角在瞬间,好似浮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稍纵即逝,那么快就没有了。   顾云瑶总想多看他笑起来的样子,因为他笑起来是真的好看。   纪凉州吝啬,不愿意多笑,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有一阵子她想方设法想逗他笑,偷偷缝了鞋袜给他,期待他穿上的样子。还在袜子上面缝了小小的“平安”两个字,希望他能够出入平安,一天天等的,就是盼着他能够早日回来。   以为他收了鞋袜以后,会高兴,出征前的凝重气氛,感染了每一个人,他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收下鞋袜以后没说什么,也没有真的在笑。   顾云瑶以为她缝得不好,他不喜欢,但是出征的那天看到他穿上她缝的袜子了,鞋还没来得及试一下,因为要穿战靴……顾云瑶还是难受,怎么能够那么难受?她抱着自己的双臂,偷偷地在哭,觉得纪府的下人们受到的委屈,都在她的身上一起受到了。   然后苏婉过来叫她吃饭,一下午她都在北园里面伺候蔺老太太,自从蔺侦仲蔺绍安父子失踪以后,蔺老太太茶不思饭不想,很快也病了,都是苏婉在伺候她。   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蔺绍安的这个表妹,可能她难受很多事,太多情况一起堆积到心头,苏婉默默地站在后面很久,直到天又黑了一些,她才按住顾云瑶的肩,让她一起跟着去用个晚膳。   夜晚的风有些冷,纪凉州待在篝火边上,他不喜欢和人交流,也不喜欢有人离他太近。也先族的人们,沉浸于一片欢声笑语当中,他们今日再次逼退了大孟朝的将士们,实在是太高兴了,有人拿来不少珍藏的美酒,其实都是从大孟朝的百姓手里抢来的。   不少人围着篝火跳舞,大概是他们种族的习俗,有人过来还要拉着他一起,纪凉州手里端着一个土窑烧出来的碗,黑面,不够精致,里面倒了一大碗酒水。不是什么琼浆玉液,喝进口中尤为辣喉。   他浅浅地尝了几口,有点不习惯,随即有个人走过来,是一个小姑娘。他连眼皮都没有抬,跟着小姑娘一起来的是也先族的一个头领,用蹩脚的汉语和他在做简单的交流:“今日、你……立了大功,这个……赏赐……给你。”   纪凉州是听懂了,在也先族的人眼里看来,但凡不是他们族群的人,都是可以随意用来交换的牲口,或者他们族群也分三六五等,最低等的人也可以相互往来之间用以交换和贱卖。   面前的小姑娘明显不是汉人,穿了一身也先族人的服饰,用兽皮御寒。   狼的皮毛作为坎肩挂在身上,小姑娘的脸有些黑,可能长期风吹雨淋,但五官生得不错。纪凉州只在那首领和他说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再无什么兴趣。   小姑娘却因为他的这一眼,心里产生微妙的动容。   很快她被那首领推到他的身上,挨得如此近的时候,才发现大孟朝的男子生得真的俊俏,而且这个是特别俊俏。   哪像他们也先族的人,长期风吹日晒,大草原上天天跑,不是放牛就是放羊,陪伴自己的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所以他们的人,才希望去中原闯一闯,那里更加辽阔,土地更加肥沃,气候宜人,总能养育出更加精致的人儿。   小姑娘很聪明,知道找个大人物傍身,才是为自己谋划出路的好主意。否则她一辈子就要被人当成货物,交易来交易去。况且面前的这个男人,生得如此的好,她不觉动了心思,想要讨好他,想要获得他的青睐。   然而迎上他的目光时,他眼底冷冷的,不含半点感情,她不觉就往后退了一步,被他冷冽如寒冰冬临的气场所压。   纪凉州点漆如墨的眼,轻轻看了她一眼,不着痕迹地,没有任何迷恋。   小姑娘知道她勾引不成了,这个人心里肯定有别的人。   纪凉州默默地也不说话,身子一动不动,直到刚刚送人过来的也先族首领之一,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看到纪凉州居然不近女色,怪他是一个不懂享受的家伙,把这小姑娘往怀里一夹,站起来就往一处帐篷里面走。   小姑娘不时回眸,她太害怕了,紧张得两只眼睛流露出了惶恐的神色。   双肩也一直在抖,也先族的很多男人都不懂得怜香惜玉,经常玩弄一个女人之前,可能送进帐篷里的时候还是活的,等出来之后,人已经死了。   她刚刚拼命地想讨好那个男人,但是纪凉州不为所动,最后片刻的希望,还想落在他的身上。她也知道之后的下场会是怎样,一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小姑娘每被夹着走两步,回头会看他两三眼。   终于,那个男人有了动作。   纪凉州突然站起来,脚步往前疾走,很快在入帐篷的一刹那,追上了那名头领。   头领还笑着,眯了眼睛瞧他,舌头都撸不直了,蹩脚的汉语说了半天:“还、还好……你……懂得要、享受……”   小姑娘也以为纪凉州舍不得她,方才的眼神求救得有用。但凡有一丝机会,她都不会错过。心里还有些窃喜,她望着纪凉州的时候,都露出兴奋的神采。   其实根本就不像顾云瑶,他以前不懂女人与女人的区别,甚至觉得自己不需要,也着实对男女情长这种事不热衷,等察觉到的时候,早已经深深陷了进去,到了边关七个月,不知道顾云瑶如今如何了,是不是还在等他,听闻他叛变的消息,在以泪洗面。   一想到她会哭,两只眼睛肿肿的样子,心里也跟着难受。迫不及待地想回京看到她,夜里仰头,苍穹之上的星子,都好像是她的眼睛。一眨一眨,分外灵动可爱。   他每天都在等,等一个机会,等也先族的人开始信任他,不再防范他,不惜被人冠上叛国的罪名,可能因此牵连到许多的人,但他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如果错过了,就会很难得。不用消耗一兵一卒,就能够直取对方上将首级。并且不是一个人头。   可能年龄相当,面前也先族的小姑娘,让他瞬间想到了远在京中的顾云瑶。   但只是刹那,他的眼神就变了,敌方首领还喝得云里雾里,见他没有说话,手掌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小姑娘却已经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她睁着眼睛,血在瞬间溅到了她的脸上,纪凉州出手拔刀的速度很快,那个首领前一刻还在和他们说话,后一刻已经人头落地,小姑娘登时叫喊出声,鲜血直溅帐篷顶,她的嘴很快被堵住,纪凉州直接从已死首领的身上扯下一块布,塞进她的嘴里。   外面一片太平,人们沉浸在欢声笑语当中,还有人手拉手围成圈绕着篝火继续在跳舞。   纪凉州抓起了首领的相上人头,提了刀走出帐篷,有些人看到他这个举动,吓得酒立即就醒了,他眼疾手快地把附近篝火里的火把踢向他们的身上,有的人立即被火燃起来,疼得哇哇直嚎。   随即他拿着火把点燃了附近好几个帐篷,火势冲天,人们喊的喊,跑的跑,有的人在猝不及防的火光之下,还以为是大孟朝的军队来了,吓得四处奔散。   那个小姑娘也从帐篷里跑了出来,火光映着纪凉州的容颜,衬得他身材笔挺修长,有几个酒喝得少的人冲过来,被他一刀砍断胳膊,要么就是头颅落地。   他又闯进了另外两个首领的帐篷,其中一个喝醉了酒在睡觉,沉溺在睡梦中还没醒来反抗一下,就被他砍掉了首级。   另外一个正在享受鱼水之欢,听到外面一阵大乱的声音,提了裤子跑出来,不及看到纪凉州已经骑了一匹马冲过来,眼光冰冷,肚子上很快被划开一刀。   那个人捂住流血不止的腹部,来不及逃命,随即也人头落地。   好多人嘶喊着追过来,他提了三个人的人头,踏着火光在他们的追击下,冲出敌营。   苏英坐在帐篷里面闭眼小憩,他一直在想今日对阵的情形,心头一寒,指尖莫名也在抖。他不想让这样的自己继续待在战场上面,也怪自己无能还有窝囊,苏英两只手狠狠包了起来。   外面突然有了人声,是刀从鞘中抽出来的声音。苏英赶紧跑出帐篷往外走,以为敌军来了,姚宗平也跟着跑了出来。   兵士们团团围住一个人,大家都拿枪或刀指着他,而他惯是一副没有表情的面孔,高坐在马上,月光洒在身上,沉静得可怕。   看清来人以后,苏英很想报三箭之仇,也抽出身上的佩刀准备应敌。   纪凉州往地上抛了三物,刚才夜色太浓,人们又太紧张了,根本没人注意到他手心抓住的麻袋里,究竟放了什么东西。   此刻三个东西骨碌碌滚到苏英的脚下,把他的鞋子都给染湿了一些,苏英定睛一看,三个死不瞑目的也先族首领,临死前也都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事情,正睁着眼睛往上惊恐地看着。   苏英浑身一寒。他原来确实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机营副将,但那也是没经历过战场残酷的情形下,若说守卫皇城的重担一直搁在他的身上,一直以来京城里比较太平,他哪里真的经历过这么残酷的事情?   姚宗平已经立即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举刀一扬,他也赶紧去骑帐篷外牵住的马,翻身坐了上去。   纪凉州眉目都不曾动一下,只说了声:“所有人听我令,集合,准备出击!” 第253章   当隆宝得知前方战事产生了大逆转, 又是三天以后的事,朝臣们全部汇聚一堂, 闻得消息以后都十分诧异。   纪凉州不仅没有叛变, 一直潜伏在敌营长达七个月之久, 只为了换取对方足够的信任, 为此不惜将大孟朝的秘闻供出, 还有战场上面与苏英的碰面,毫不留情地与他们敌对,那股作势确实骇人,也差点真的把苏英给活活射死。   朝臣们不禁捏了一把冷汗,纪凉州不仅把主将姚宗平, 神机营指挥使苏英骗过去了,还把若干士兵也骗过去了,甚至在京中的皇上还有他们,全都骗过去了。   他就没有想过,若是真的这么误会下去, 刀枪无眼,苏英没准真的会用火/枪把他射死?   可能就是釜底抽薪的做法,越是这种胶着的时候, 越要自持冷静。越是要获得对方的信任,越是要瞒天过海。   这样的心理战术,非一般人能够匹敌。纪凉州做到了, 不仅做到了, 他还做得很好。   朝臣里原先还有大部分持反对意见的人, 如今脸上都火辣辣的疼,一开始他们当中,骂纪凉州什么的都有,说纪凉州是叛国贼的儿子,所以他也会是叛国贼,说纪凉州这种人就该活捉回来,用乱箭射死,让他入了地狱永远不得超生。   现在这些人,大气不敢出一声,甚至还有人直夸纪凉州是救世英雄,姚宗平他们用了七个月都没法近到也先族首领的身边,纪凉州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斩获了三个首领的脑袋。   如今也先族那边失了首领,他们宗族之间又早有内讧,为了谁继续做头领的事闹得不可开交。   若不是如此,也不会这么快瓦解了敌营。   趁乱之际,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们就找到了剩余的也先族部队,两天,只用了两天的时间,把他们打得四处溃散,分崩离析。   为了制造声势,纪凉州还安排人在四处埋伏起来,一旦发现往他们方向跑来的蛮子军,就用战鼓拼命地敲打,制造一种“我们这个地方,也有许多人”的错觉,蛮子军们头脑简单,果然上当了。   因为纪凉州在七个月之内,已经摸透了也先族族人生活的习性,深知他们都喜欢藏在哪里。还有他们行为思考的方式。   中途跑了其中一个首领的弟弟,只管拖家带口,捞起一个儿子夹在臂弯里,骑着马带着老婆就跑。   剩下的蛮子军一时没了领军人物,乱成一麻。   曾经边关九大重镇,都是大孟朝黎明百姓逃跑时哭喊求饶的声音,如今他们获得蛮子军战俘无数。   少部分不说话的人,包括纪凉州的座师谢禾源,都在暗自庆幸。本来谢禾源属于清流党一员,他是朝中肱股之臣,为江山社稷出了半辈子的力,谢禾源火眼金睛,桃李满天下,能够选中的学生,绝对不可能是他看走眼的人。   陶维如今只得夹着尾巴做人,前面他被不少官员弹劾过,虽然买通了通政司,让他们把全国的公文送过来前,先由他阻断,但还有不少仍是被送到了内阁里。   加上谢禾源坐拥的实力,与他已经旗鼓相当,皇上早在之前把谢禾源召回来之后,让内阁的权力分他一半。这是陶维最不愿意看到的事,但也没有办法,只要隆宝在位的一天,他就还是高高在上的皇上。   更令人担心的还是太子,楚渊慢慢在接手国家政务,他可不像隆宝那样很好打发。平时洁身自好的楚渊,到如今都没有一个侧妃服侍,更别说太子妃了,原本陶维的孙女是要顶上的,也这么和阎钰山说好,然而阎钰山临时竟然变卦,和隆宝推荐了礼部侍郎家的女孩儿。   同为宠臣的苏英,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也进宫和隆宝谏言过,希望他可以让顾云瑶成为太子妃。   陶维本来想用美色/诱惑一下楚渊的念头,暂且也被打消。   最高兴的可能是姚家,还有定南侯家,这次他们领军有功,隆宝也大感欣慰,果然派神机营过去准没有错,虽然损耗有些多,而且打仗不是儿戏,此番过去集结了数万人的部队,死伤情况也很多,但是比预计的要好许多了,陆续运过去的粮草,差不多可以撑一年之久,仅仅用了七个月,是隆宝没有想到过的事。   不日他们就要班师回朝,战俘不便带回来,急递回京问皇上该怎么办,有人怕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提议全部杀死,也有人心地较软,说没准里面还有老弱妇孺,先留着看押也可以。   毕竟是政见上的事,就由一帮老臣们慢慢琢磨去。姚宗平他们负责行军打仗,整整七个月在边关外的生活,让人历经了沧桑。   顾云瑶早起的时候,听到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还犹如在梦里,脚底都轻飘飘的,赶紧追问知情人:“消息可可靠?”   薛妈妈从外面打听来的消息,生怕她家小姐错过了,赶紧跑回来告诉她:“自然是真的,如今满城都在传这件事呢。”   知晓她一直心里有所牵挂,放不下纪凉州,薛妈妈她们也都见怪不怪了,从小有个什么心事,顾云瑶纵是想瞒,也会全部写在脸上,她可是看着这个孩子一路长大,和自家的孙女儿一样亲近她,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顾云瑶只觉得七个月的等待,好像度过了整整漫长的七年。   他快回来了,就快回来了。   他会带着军功,满身荣耀地回来。   洗清他父亲的罪名,比前世还要赫赫有名。   想到这里,脚步都轻盈了起来,顾云瑶赶紧跑到小佛堂里面,一路不带停歇,一口气跑过去,等到看见释迦牟尼佛像的时候,往蒲团上面一跪,双手合十,是真的在诚心诚意地还愿:“谢佛祖保佑,谢佛祖保佑。”   除了这句话以外,她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因为更多的是纪凉州自己的努力。   他本来就是那种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厉害人物,可以突然变成一个新的身份,考到探花郎,也能够在顶着叛国贼的压力下,以一己之力直接摧毁对方的老巢。   在她的眼里,他那么厉害,就该被很多人崇拜。   不过还没听到表哥和舅舅的事情,她的心里沉了下来。   把这个消息告诉顾老太太的时候,她正在浅眠。一会儿嘴里喃喃地在说什么,顾云瑶凑近了一些,没有听清楚。   想起小时候总喜欢赖在这位看起来严厉的老人家身边,上辈子她一直都怕她,也敬重她,这辈子却发现了祖母其实很爱她,只是看起来严厉罢了。   如今她长大了,她已经渐渐老去,双手绵软无力地垂在身边,顾云瑶从被褥里抓到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这种感觉就好像在捧住流沙,怕一点一滴地在手心中全部流逝。   顾云瑶每天都盼着顾老太太能回应一声,一开始大夫说,多则一两年,少则三五月,叫他们顾府随时准备好办丧事,是在她不懈的努力下,每天过来替老太太推拿筋骨,陪她说说话,才稍有好转,大夫都觉得是神乎其神的一件事。   这段日子顾老太太的气色变得好一些了,起码看着脸色有点红润,顾云瑶笑着说:“祖母,你知道吗,纪大人要回来了,我知道你们都不太看好他,但是他一直在通过自身的方式在努力,他救过我好几次命,乃至以前……”   实际想说,乃至前世的时候,就已经救过了。从梁世帆的手里,可能就已经和他结下了不解之缘。   顾云瑶又道:“他如今打了胜仗回来,皇上肯定会赏赐他许多东西,应该会加官进爵吧。”   顾云瑶说了一堆以后,天色渐渐黑了。   她走到院子里面,安喜堂的院子很大,旷野之上的墨蓝深空里,都是星子在眨眼。   从山西镇回大同镇,一路经过宣府镇,抵达土木驿、怀来卫、榆林驿等地,过了居庸关就可以慢慢抵达京城了,本不需要耗费太多时日,只不过带出了几万人马的部队,还有缴获的辎重和没有用完的粮草都得重新搬回来,神机营那边的火器则是巨大的工程,行军路线很慢。   一路上苏英心有戚戚然,时不时瞪一眼骑马在前面慢步而行的纪凉州。   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穿过许多地方,等到了京城,过了快有一个月。京城里已经连下了好几场雪,十二月的天气骤寒,一路上他们也是风餐露宿,为了快点见到家人,每当离京城近一点,再近一点的时候,大家不觉会加快脚步。   隆宝早于几日前得到了他们班师回京的消息,即将要抵达的时候,组织好仪仗队,天不亮的时候,文武百官跟着他一起出列,过金水桥,出午门,一群人也浩浩荡荡地从内皇城走到外皇城。百姓们更是高兴,还有人准备了炮仗,在路边放。   顾云瑶也在人群里,城门已经大开,她站得很前,想要马上见到纪凉州,那么久看不到他了,也不知道他瘦了没有,边关气候条件那么差,他们只能睡在帐篷里面,晚上说不定还要行军打仗,没有吃好喝好,那是很正常的事,顾云瑶还是担心,怕他生过病,也怕他……快要认不出自己的样子了。   只不过半年的时间,她长得比原来要高,锦绣坊和顾府之间长期有来往,每年的新衣都由他们来做,每次看到顾云瑶的变化,锦绣坊大娘子都感到意外,若说小时候已经生得像瓷娃娃般精致了,粉雕玉琢,冰雪可爱,那时候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如今她的五官是彻底长开了,眼中有流光盈盈,身娇体软。   走出来的时候,还吸引了路边一些男人的眼光,跟着她一起出来的还有顾钧书,看到那些男人带着别样眼神,把下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就觉得跟着顾云瑶出来,果真没错。   顾钧书狠狠瞪了那些人一眼,肖氏听闻他要和顾云瑶一起出去看热闹,没有制止,这个儿子虽然顽劣了一些,心眼不坏,凡是与顾云瑶有关的事,他都有心要护到底。若是这份有心能用到用功读书上面就好了。   顾云瑶平时也顺着肖氏的意思,会对顾钧书劝诫几句,望他能够把心思着重放在读书上面,他小时候还说过,身为顾府嫡长孙,要肩负起身为嫡长孙的责任,怕是早就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在今生今世和前世完全不一样,顾钧书一路在前面引路,带着她穿梭于人海之间,是要便捷了许多。   若是上辈子,都没想过,能和这位大哥有这么好的关系。   他一路小心护着,终于找到了一个还不错的位置,让顾云瑶站好,守在她的身边,免得有些不轨之徒趁乱对她动手动脚。   仪仗队已经出来了,特别的热闹,隆宝还是坐在八人抬的步辇上面,盛装出行,此次皇后娘娘也跟着他出来了,同样坐在步辇上面,跟在他的身边。皇家最高的礼仪,他们很重视此番出征一事,且纪凉州他们还打了胜仗。   皇后头戴九龙四凤冠,顾云瑶第一次瞧见她穿那么隆重的服饰,冠上正中有龙首,衔大珠,翠盖上垂下珠结,大小珠花各有十二树十二枝,脸上还贴了珠翠面花,尤为细致精贵。   城门处能慢慢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好像在敲击地面,浩浩荡荡的军队终于近了,为首的是姚宗平,身后分别才是纪凉州和苏英。   他坐在马上,顾云瑶一眼就看见了他,还是那么俊朗神武,纪凉州正夹着马腹,侧一侧身子,人群里也一眼望到了她。   顾云瑶其实很想钻进去和他说说话,想立即扑过去,但是人太多了,而且阵仗也很大,隆宝带来的仪仗队,分列两次,防止百姓们有发生上次踩踏的事故,此番还将御林军们也带了出来,还有锦衣卫。   隆宝以最高的将士礼仪迎接他们,把书写歌颂丰功伟绩文章的责任,交到谢禾源的手上,谢禾源出列朗读了一番,说的什么,顾云瑶其实没有心思听,一直看着人群里那个骑着马,气质如冷冽寒风的男子。   纪凉州一路骑着马,一路在看她,明明是很近的距离,好像隔了很远,小姑娘果然是长大了,他以前不知道好看是什么,但就是觉得顾云瑶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明艳无双。   人群里仿佛只能看见她。   隆宝突然让人停下步辇,他也从上面走下来,走到他们三个人的面前,苏英很紧张,以为皇上要与他说什么,三个人马上就从马背下来,不等隆宝走来之前,立即下跪。   隆宝却独独走到纪凉州的面前,苏英侧眸看到隆宝将手放在这个更年轻的人的肩上,咬咬牙关,什么也没有说。   “朕知道,你护国有功,不惜被众人谩骂,也要做这当世的大英雄。”为了什么事,他隆宝再清楚不过,无非是为了洗刷父亲的冤屈,如今是名正言顺了,甚至纪凉州代替了纪广的位置,比他还要有远见,还要能快刀斩乱麻。   所以在一些事方面,隆宝也希望他能够快刀斩乱麻,那样对所有人都好。   隆宝笑着回头看了一眼皇后,皇后点点头,算是两个人交流过了,其实在获悉纪凉州打了胜仗的消息之后,他真的找过皇后商量那件事。   关于楚渊的婚事,也关于楚渊的皇妹,楚欢的婚事。   楚欢曾经说过,一定要嫁给当世最有才华的男子。   其实以纪凉州的实力,他可以做榜眼,不过他生得模样最俊,探花郎又有模样最俊的人来担当的美称,这才将他亲赐了探花的身份。   而今他又立了战功,说出去别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文官罢了,还能立下如此显著的战功,但是兵部也都是一帮文人,尚且能够被派出去打仗,事无绝对,隆宝认为这也没有什么好令人意外的,而且纪凉州底子好,他家里有传纪氏刀法,若是纪广没能被他害死,可能纪凉州比现在还要厉害。   隆宝笑着说:“你功绩显赫,朕已经想好了如何赏赐,在殿前朕就会宣旨,也是朕和皇后的意思,将文玉公主许给你。”   空气赫然凝结了起来似的。   顾云瑶在人群里,好似听到皇上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不可思议地看向前方,纪凉州眉目一动,似乎也和她一样意外。   纪凉州赶紧回道:“恕微臣无法答应,且陛下已经答应过,要将礼部侍郎家的二小姐许配给微臣。”   “朕……什么时候说过?”   隆宝浅浅笑了。   八个月前的事了,谁还记得那么多? 第254章   对于隆宝态度的转变, 其他跟着的朝臣们也没说什么,确实八个月前的事, 已经记得不太清楚, 再说太子妃人选有言在先, 皇上模棱两可的态度, 其实心中早有了定数, 加上几个月前,楚渊找他说过话,好像对礼部侍郎家的二小姐,是有那么一个意思。因楚渊不好女色,突然地问了太子妃的事情, 隆宝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众百姓都跟着看着,隆宝也不相信,纪凉州敢当着这么多的人面违抗圣意,果然他眉目不动,也没有答话, 保持跪着的姿势。   一会儿谢禾源那边已经念完了颂词,收好以后走过来,隆宝让几员大将都起来说话。一个个的都说:“谢主隆恩!”   再次磕头谢恩, 几个人站起来。   谢禾源也走过来了,看了一眼纪凉州,这个学生向来沉默寡言, 比起他的另外一个学生谢钰的心思, 来得还要难以揣摩, 他也觉得可惜,隆宝这个人看起来好说话,实则难以伺候。   但是这样出尔反尔,也着实叫人意外。朝臣里面有知情的人,但都不敢说什么,皇上就是天,他说没有说过,就是没有说过。何况当初出征的时候,大家都太着急了,没有人会关注这种问题,究竟谁对谁错。   一帮人又浩浩荡荡地追随隆宝前往内皇城入口。剩下那些士兵们,都被其他前来的将领们,分次带往不同的卫所。   顾云瑶还没从见到他的欣喜中回过味来,只能跟着百姓们集结的人潮不断往前走,一群人簇拥着他们,纪凉州的马被人牵走,那些仪仗队也跟分列两侧,她追了很久,觉得脚已经酸了,人声鼎沸,听不清楚前面究竟是怎样的动静,明明觉得纪凉州他们的脚步很慢,她追不上,脚步加快了一些,还是追不上。   顾钧书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怕她被人群冲散了,赶紧抓住她的衣袖,顾云瑶还想往前走,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她拉回来。   终于止了步子,她一回头,顾钧书就看到她的脸上爬满了眼泪。不知道是喜极而泣的眼泪,还是听到那种消息之后,因伤心落泪。   他恨恨地攥紧拳头,心里直骂:“这混账皇帝,明明说好的事,还敢做出这样的反悔的行为。”   但他也拿皇上没办法,望着隆宝他们远走的方向,只能把顾云瑶拉着带回顾府。   日头渐渐升高,顾云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的顾府,肖氏他们早已等在门口,脚步转来转去,看到两个孩子回来了,赶紧迎上来:“怎么样?见到人了吗?真的是那位纪公子?”   原来肖氏很不看好纪凉州,但此人当真是金鳞岂是池中物,让所有的人都大开了一回眼界。   肖氏也听闻了,此次的军功要数纪凉州最高,现在茶楼里说书人吹嘘什么版本的都有,前几个月才闹闹哄哄地说他是叛国贼,如今敢这么说话的人早就不敢吱声了,剩下的许多人都在传,宫中的那位凌霄道人,卜的一手好卦,早就说了纪凉州是降世神兵。   至于凌霄道人,自从上个月前方传来捷报之后,隆宝已经着人于第一时间将他从诏狱里面捞了出来。   肖氏喜滋滋地打量两个孩子,没准明年顾府就要办喜事了。   如今她的两个儿子,一个是鼎鼎有名的榜眼郎,一个是秀才,都已经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纪,她合计着,干脆在顾云瑶之前,找媒人说两门亲事,先把两个儿子的事办了。   谁知道顾钧书只是看着她,别的话也没说,只把隆宝当面的意思传了出来:“母亲,先别说了,皇上如今看中了那纪景善,想要把他召为驸马爷呢。”   驸马爷?   肖氏听了之后就觉得晴天霹雳。   还有顾云瑶表哥和舅舅的事,似乎都没有下文。   再看看顾云瑶,确实觉得她比以前还要沉默。   几个人相顾无言,免得被人听到什么,先进府内再说。   到了晚上,顾钧祁从翰林院回来了,大爷和二爷两个人也都从各自的衙门回来,几个人也都知晓了这件事,顾德珉是隆宝的宠臣之一,他是最快得知消息的人,而且散朝之后,隆宝就叫人把顾德珉叫到乾清宫说话。   他思来想去都觉得这是一个稳妥的办法,头先还觉得楚渊不好美色,他有楚渊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有太子妃了,也就是如今的皇后,若说先帝嘉欢帝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已经有了。   既然楚渊对顾云瑶有那么一个意思,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问顾云瑶和纪凉州的事,正好楚欢说过喜欢有才华的男子,纪凉州文武双全,两个孩子都有了着落,隆宝认为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今日在御殿之内,姚宗平、苏英、纪凉州半跪在地砖上,隆宝让身边的大伴何福,宣读了他的旨意,三个人均被赏赐了真金白银,还有良田千亩。苏英已经袭了侯爷的爵位,爵位一共有五等,公侯伯子男,自从大孟朝经历了两百多年的风风雨雨,赐爵位的事情,几乎已经没有了。若非打了胜仗,这么显赫的功绩,隆宝是绝对不会考虑的。   但他还是想了想,没有让苏英改为国公爷的爵位。至于姚宗平和纪凉州两个人,都是普通的背景,隆宝仔细考虑一番,也就算了,但姚宗平是兵部尚书,正二品的官员,也觉得没法提升了,隆宝干脆让他又兼任了一个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职务。   轮到纪凉州的时候,他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从七品,职位太低了。若说再给他文官做,隆宝觉得不妥,万一再出什么事,需要派他出去打仗,文官的职位,确实不能让人服众。   可让他当武官,什么职位才可以?   好在谢禾源给他出了主意,说纪凉州这次功绩斐然,能打胜仗,主要还是靠他一个人,当然姚、苏二人也很厉害,但若非纪凉州能够深入虎穴,以己之力洞察敌情,可能两军交战期间,还要持续长达半年之久的胶着状态,且隆宝有意想把他召为驸马爷,还是谢禾源的意思,楚欢喜欢有才能的人,这个才能还指前途,隆宝想想也是,最终御笔一挥,亲自拟了旨意封赏左军都督。   苏英傻眼了,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是他梦寐以求的职务,官位正一品,比姚宗平的一个正二品官职加一个正三品的官职来得厉害,从从七品一下子提升到正一品,简直是荒唐!   他又不敢真的说什么,咬紧了牙关干着急,但不得不服,这次纪凉州确实立了大功,着实厉害得很。   不过左军都督只有统兵权没有调兵权,调兵权还得落在兵部的头上,可能谢禾源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但他的两个学生,一个还在翰林院里熬资历,有状元郎的名号顶着,以后不会太差,一个如今直接位极人臣。   几个人相继谢主隆恩,隆宝这才把顾德珉叫过去。   顾云瑶听后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顾钧祁也难得的愁容满面,顾钧书直接背着手在房中走来走去。   他现在是把皇上恨得牙痒痒,几乎要称对方一声“老贼”,幸好顾钧祁及时出手制止,才没能让他酿成大祸,原来锦衣卫在东厂的管控下,东厂又是阎钰山的爪牙,万一说错了什么话,被记录到无常簿里呈给皇上去看,到时候有口也说不清,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落难的可就是他们顾府全家。   顾钧祁比较沉稳,快一年的时间,在翰林院里面熬资历,与许多官员都有接触,让他对人事相处,也更加沉稳老练。   其实纪凉州被封了左都督也好,起码以后谁也不能欺负他了,最惨的可能是阉党那边,偷鸡不成蚀把米,顾钧祁已经分析出阎钰山的心态,也说给他们听:“想当初,出征之际,阎钰山没有阻挠皇上,就是想着让景善兄战死沙场,可如今,已经出乎他们的意料,甚至皇上也已经承认了当年的过失,这些都是阎钰山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顾钧书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明白他这个弟弟想表达一个意思,就是借刀杀人。   不过刀没借得好,人也没杀得死,反而让纪凉州立了大功,可能谢禾源也有自己的思量,故意借隆宝想召纪凉州为驸马一事,给他封了一个正一品职位的大官,差点还给他封爵,只是最后出于方方面面的考虑,有点麻烦,没有那么做罢了。   顾钧祁又道:“现在人是动不得了,可能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什么下一步的动作?”顾钧书被挑起了好奇心,追着问弟弟,但无论如何,顾钧祁都不愿意多说了。   顾云瑶坐在两个人的身边,一直听着他们的对话,顾钧祁没有说得那么通透的话,她却能明白,隆宝十五年将要过去,离太子会死的事情,可能近了。她本来没有心思再去想什么国家大事,但这又干系到许多人的命运。   慢慢地握紧拳头,顾云瑶还是不希望谢钰去死,即使他如今已经不会再回顾家,作为顾家的孩子生活下去。   至于表哥和舅舅,她只远远见到纪凉州,没能好好和他说上一句话,他现在是人人敬称的大英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在碰上……   夜已经深了,家家户户早于傍晚时亮起了灯笼,宫中也是同样,本想举办酒宴,考虑到各个将领打仗很累,路上波折不断,隆宝打消了办宫宴的意思,让他们都先行回去休息。   顾云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时不时会朝窗口看看,冬日夜晚凉意极深,屋内点了银丝炭盆,桃枝也早在一个时辰就歇下了,隔间里传来她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顾云瑶听着听着突然觉得困意袭来,正慢慢闭了眼睛的时候,屋外熟悉的轻叩三声响竟然来了。   她立即披上褙子爬起来,桃枝只是在屋子里翻了一个身,没察觉出什么,继续睡着。轻手轻脚地来到窗前,原来留了一条小缝,如今支开来一看,纪凉州一身玄色长衣,只不过外面披了一件玉狐毛领的斗篷,还是那么出尘孤冷。 第255章   顾云瑶走近了他一点, 月色正柔,发现他是瘦了, 好像还黑了一些, 不过边关气候条件不好, 风吹日晒的, 难免会变成这样。   纪凉州为了见她, 特意把下巴清理过了,头先在打仗的时候,胡子都来不及刮,以前也冒出过一点小青茬,她还觉得有些扎手。   顾云瑶都有点不敢置信, 明明近在眼前,就是怕面前出现的人影,是她做的一场梦。   她喘了几口气,难以压制的激动,想要说:“真的是你吗?”   手已经被他拉了过去, 落在下巴上面,慢慢摩挲。指腹触及到的温度,有点凉。他在外面站了很久, 天特别的冷,怕引起桃枝等人的注意,就静默地站着, 也不敢出声。   时间太久了, 顾云瑶眼睛里瞬间涌出了眼泪, 这一年可能是她哭过的最多的一年。   先是得知他要出征的消息,每天都活在忐忑当中,怕他在外面受苦,两军交战刀剑无眼,他可能随时会受伤,随时会殒命,她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中过活,就是想能活着再见到他一眼。   之后听说他失踪了,顾云瑶看起来很镇静,也只是看起来罢了,心里的那份难安、焦虑,谁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恨不得立马动身前往山西大同等镇,想亲自眼见为实一下,这个消息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后来又听说他人好好活着,但是成为了叛军,她吓得不行,尤其偷偷跑去纪府门口,见到纪府的下人们被恶意中伤的一幕,心里滴血一般的难受。   顾府里面的人都不敢提,其实大家心里面都各有主意,虽然顾钧祁在宽慰她,其实作为大哥的顾钧书却不看好这件事,几次肖氏也欲言又止,所有人都在欣慰一件事,可能就是还好当初的她没有能嫁给纪凉州,否则遭难就是他们顾府了。   尽管知道大家是为了她好,顾云瑶还是不相信纪凉州会做出叛国的事,他肯定有自己的原因,果然是有原因的,顾云瑶一看到他,本应该是高兴,突然眼泪止也止不住地在流。   纪凉州一看小姑娘哭成了泪人,两只眼睛红通通的,想哄哄她,告诉她,他现在真的回来了,没有叛国,更没有战死。   顾云瑶还是哭,上气不接下气了,和他轻轻说:“我……我以为你不会,不会、再回来了……”   “抱歉。”隔着一扇窗,小半截墙,纪凉州的手臂穿过来,一把将她揽入了怀里。   坚实有力的胸膛,温暖的怀抱,还有寂静清冷的夜里,他胸膛传来的“砰!砰!砰!”的剧烈的心跳。   确实是回来了。   顾云瑶把头在他的怀里埋了又埋,就怕他又随时会走。她现在长高了,不过他好像也有了一点变化,怎么都追不上他的身高似的。他都这么大了,不是不应该再长了吗?   一股清香好闻的味道扑鼻而来,那堵墙确实是碍事了,他的力气也变了,变得更大,轻而易举将她从窗内托举起来,顾云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双脚一悬,已经远离地面,她差点就惊呼出声音来,人已经落入他的怀抱里,这次抱得比之前更紧,纪凉州深邃的眉眼静悄悄望她,白天在人群里一眼见到她,他知道没有认错,是小姑娘无疑。   如今的顾云瑶,出落得更加漂亮,腰身也更加绵软了,他刚刚抱她的时候,不小心胸前的山峦压住他的胸膛,带有香气的唇,还在他的颈侧轻轻擦了过去。只抱了这么一会儿,纪凉州就觉得浑身不适,有些热,想把斗篷解下来罩在她的身上。顾云瑶突然抬眸,月光之下,亮莹莹的眼眸正映着他的脸庞。   纪凉州把她拢在斗篷里,是长高了,不过在他眼里,还是那么娇小,需要人保护似的。   顾云瑶反手把他抱住,他的腰也很细,身材很好,两只手臂正好能环住,宽大的斗篷正好把她遮挡住了,他的体温很高,也不知道是斗篷太暖和了,还是他本身就很暖和。纪凉州的身子燥热起来,比有人看见的时候,还要有点……难为情。   以前都是他,好像不太懂男女之间的规矩,想到什么就做了。这次小姑娘这么主动,让纪凉州很意外。   不仅是他意外,顾云瑶也觉得意外,可她就是变得不想放手,这么久见不到他,真的是思之如狂,但这样做显得太不矜持了,隔了一会儿,顾云瑶赶紧放手,还有些恋恋不舍地望了他一眼,才慢慢退后。   然后她想起今日在城门处时,隆宝说的那番话,纪凉州马上可能要做驸马爷了,不管楚欢答应不答应,纪凉州愿意不愿意,皇上钦定的事情,若非有个什么转机,很难再有变化。而她可能要成为太子妃,什么母仪天下的皇后,她根本不想当。   仿佛能窥见到她心里在想什么,不等顾云瑶开口说话,纪凉州先说道:“我说过,会对你负责。”   誉王曾经交代过他,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他根本想象不了,倘若顾云瑶和其他的男人在一起的模样。   那是在别人身上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感受,曾经看到她被谢钰差点欺负了,勾起了他浓浓的一种心绪。   其实大概是……更想让小姑娘对他负责。   要是这么说了,不知道小姑娘能不能懂得。   顾云瑶正站得好好的,突然看到纪凉州的额头低下来,抵在她的肩窝处,声音浅浅的:“我只想要你。”   莫名的,顾云瑶从他的口气里,好似听出了撒娇的意味?   他正在说:“你不想要我吗?”   明明他说话的语调,向来很平淡无奇,今日真的是很奇怪,顾云瑶以为自己听错了,想再仔细听一遍的时候,纪凉州也不会再多说一遍了。   他的耳根通红,顾云瑶是看不见,屋内没有点灯,仅仅是月光,瞧不清楚。   此番纪凉州前来,不仅仅是为了见她这么简单,还有过来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确实是好消息,当顾云瑶得知自己的表哥还有舅舅其实都没有死的时候,喜出望外,差一点笑出了声。她回头看看,隔间里面还传来桃枝浅浅的呼吸声,应该是没能听到他们这里的情况。顾云瑶重复一遍:“我表哥还有舅舅他们,真的都没有事?”   纪凉州点点头:“他们两人,如今还留在宣府镇那里,都在治伤。”   原来蔺侦仲先深入敌军腹地之后,蔺绍安也带着人马追击过去,不小心中了敌方的埋伏,眼看将要全军覆没,是跟着蔺绍安一起前来的一位总兵,以血肉之身冲杀出了一条道路,让两位将领先走。   蔺绍安想着好男儿要有战死沙场的觉悟,但那位总兵的意思是,若将领也死了,就真的会败得一塌糊涂。他们若能活着,迟早有一天能够东山再起。   蔺绍安带着父亲两个人,一路策马狂奔,蔺侦仲已经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两个人由于不熟悉地形,在走到一处时,不小心翻下了山坡,后面蔺绍安也浑浑噩噩地陷入了昏迷。   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他们被一个游牧民族所救,已经被带到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在边关之外,除了也先族之外,还有其他的一些民族,比如哈赤族、和郡族、南兰族……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地盘,互不干扰,圈地为王,不过其中也先族的人最好斗,又不甘心只待在大草原内成日放牧。   抢占大孟朝的资源要来得更快,所以他们是喜欢侵犯别人领地的民族。而救下蔺氏父子两人的属于和郡族,这个民族向来以和为贵。   蔺侦仲的伤势较重,足足花了五个月时间才慢慢能够走动,相较而言,蔺绍安好一些,也花了三个月时间。   光是走动还不足够,起码那样的身子,暂时不能上战场了。   但是草原太大了,蔺侦仲心怀天下,想即刻出发回去找到原来的军队,几次在草原里迷失,后来还是纪凉州身为“叛军”的期间,有次在路上无意中碰见了他们,他们两个人也早已换上了和郡族的服装,这边蛮子军们才没认出来,纪凉州铤而走险,让他们两个人留在离蛮子军不远的地方,以运送牛羊肉做食物为契机,假装是和郡族贸易往来上的商人。   此招瞒天过海,当真骗过了也先族的首领。   若非如此,与他们父子两个人来里应外合,纪凉州也不会那么快带领军队,找到打散的蛮子军剩余部队。   顾云瑶松了一口气,还是觉得不太真实,倘若治伤的话,回京城一样可以治,且听纪凉州的意思,两个人已经在和郡族那里养了几个月的伤势了,如今的问题应该不大才是。赶紧又问了一遍:“他们留在那里,是还有什么事吗?”   她害怕隆宝会责罚他们。好在并没有想的那么糟糕。   纪凉州恢复了开始的表情,平静沉稳,道:“抓获的战俘尚未处理结束,这件事早已呈报给皇上,他们二人被留在那里先依照皇上的意思,在安顿战俘。”   难怪没有看见他们跟着回来。连点消息都没有。顾云瑶快要吓死了,怕是侯府那边还不知道这个情况。   明天她要赶紧去找外祖母说。   但转念一想,誉王如今还留在京中,他肯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不会让蔺老太太和蔺月彤两个人太过担心。   还有苏婉,苏婉等了表哥那么久,连她都觉得有些佩服,前世她就是这么等下来的,今生还是……   只可惜她与苏婉之间,无法真的将心比心好好相处。   因为她们两个人之间,还有一个苏英。   顾云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苏英对她做过的所作所为。而苏英,也恰是活在纪凉州回来,并且官至一品的惊恐当中。   夜里不睡觉,他在屋子里来回乱转,至天明的时候,柳婧才起来,怒视了他一眼。   此次他护国有功,皇上也很高兴,在殿前赏赐了千两白银,还有很多黄金,那一箱箱搬回来的时候,让整个屋子都蓬荜生辉了起来。   柳婧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钱,她虽是柳大将军的女儿,柳大将军为人清贫,一身正气,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贪官污吏。柳婧倒也说不上高兴,她还怕银子太多了,苏英又起了其他的小心思。   苏英除了她一个正妻之外,还有两个姨娘,都是原先苏英在外面养的瘦马,后来被柳婧发现了,偷偷摸摸养在外面,不知道平时的银子都花去哪里了,还不如把两个瘦马全部迎进门抬成姨娘,身份低是低了一点,但是愿意乖乖听话。几年下来,只柳婧一个人生了嫡子泉哥儿,其他两位姨娘都在苏英宠幸以后偷偷喝避子汤,不敢真的得罪一家主母。   泉哥儿已经很大了,养得白白胖胖,喜欢粘着母亲一起睡,苏英不喜欢,嫌小团子挤在一张床上,而且他已经不小了,可以独立在一间房里睡了。昨夜泉哥儿不知怎么,害了梦靥,苏英没奈何,才让了床位,柳婧哄了半天,苏泉才睡着。正好苏英也没有睡意,一个人待在堂屋里,本能的战栗让他感到后怕,纪凉州现在是才名兼备,他可没想过他会活着回来,甚至还成了朝廷里人人称道的一员猛将!   不仅如此,他还被隆宝帝有意召为驸马?   柳婧已经梳洗好了,让婆子下去布置早膳。   苏泉早已断奶,缩在娘的腿边一个劲地欢腾地叫喊,苏英算是死里逃生回来,柳婧心里头高兴,面上不显。   一会儿他应是要去上朝了,但他今日请了假,隆宝也许了这件事,准他们几位将领好好休息休息。东方现出鱼肚白,两个姨娘分别来到柳婧这里给她请安,她微微抿了口茶,没说什么。   又过了一两个时辰,外面日头已高,有人过来,看样子很着急,后面还领着一个人一起过来,见到来者是谁时,苏英立即面容发紧。   被领过来的那个人,皮肤白皙,眉眼冷淡,甚至有点漫不经心的讥讽挂在嘴边,他如今在宫中很得势,苏英听说,自己的姨母陈贵妃就很喜欢他,若不是那张可以花言巧语的嘴,如何能骗得过许多人?其实他的性情很阴毒,也很狠戾。苏英知道,不管这个人的表情如何,他的本性不变。   梁世帆见到苏英就是一笑,其实眼里根本没有一点笑意。   他干净、清冽的声音响了起来,如冬日的泉水,叮叮咚咚地流淌在人的心田,恰是好听:“苏大人,许久不见了,贵妃娘娘托奴才带话过来,已经得了皇上的口谕,说是要见见大人您。” 第256章   苏英跟着梁世帆一起入宫见到陈贵妃, 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   陈贵妃正躺在贵妃椅上,头上敷了热过的汗巾, 一直以来头疼都治不好, 扰得她心浮气躁。   见到来人以后, 马上站起来, 有些病态的脸容上, 终于见到片刻的笑容。   苏英马上要行礼,陈贵妃让他不用行礼了,宫中规矩虽多,现在他们的面前没有外人在,她马上就对他嘘寒问暖起来。   苏英一一回答。   陈贵妃点点头, 说到行军打仗的事,此次出去就是立了大功,隆宝没有对他进爵,却也加了官,由原先的副将变成了目前的正将, 陈贵妃笑了笑:“你这一去,就是七个月之久,那泉哥儿也是长大了些吧。”   听她提到泉哥儿, 苏英只当做是亲人的问候,当即作答:“是长大了一些,下官回到府里瞧见他的时候, 他已经生得这么高了。”   说完以后还在腿间比了比。那大致就是泉哥儿如今的身高了。   陈贵妃没有急着让梁世帆退下去, 苏英总是觉得不舒服, 虽然陈贵妃不清楚他和梁世帆的关系——苏英没有对外传过。但两个人一直在说家长里短,有一个外人在,让他不能释然。   只是为了叙叙旧情罢了。苏英误以为陈贵妃此次找他前来,为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他也便慢慢无视梁世帆的存在。   在京中,陈贵妃只剩下他还有苏婉两个亲人了,陈贵妃的姐姐,也就是苏英的母亲,早已经病死,她的族人也远在山东。   贤臣亲近后宫嫔妃,乃是君主大忌,但陈贵妃是隆宝很受宠爱的妃子,且苏英是他很放心的宠臣之一,以往陈贵妃以思念甥男甥女求过皇上,让他们两个人偶尔来宫中一趟陪她说说话。   后宫的日子本就枯燥无聊,明争暗斗的事也有不少,她小心谨慎地活到今日,受皇上的喜爱,少不得攀附皇后娘娘的功劳。对皇后,陈贵妃表面上尽量做到百依百顺,皇后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但她明白,坐以待毙只等着和当年的贤妃一个下场。   苏英开始也没多想,陈贵妃和他说了好一会儿话,都是关心他身子的事,还有泉哥儿之类的事,还说什么有空还想瞧瞧泉哥儿。   他也就慢慢放松了下来。   直到陈贵妃突然状似不经意地提到:“马上三月至,可以春猎了。”   梁世帆站在她的身后,给她捏肩又捶背,敲打得很舒服,陈贵妃眯了眯眼,继而又笑:“到时候太子他们都会跟着皇上一起去打猎,吾儿也会去。”   苏英不太明白姨母为何突然提到打猎的事,但他心中总有种不好的感受。   陈贵妃突然站起来,让梁世帆先停手,走到苏英的面前,她还是一副笑颜。这般容姿,尽管已经三十多岁了,陈贵妃保养得还是很精致。若不是最近得了病,影响她的脸色,此刻看上去微有些憔悴,平日的她,要活得更加端丽:“往年春猎的时候,都有你们一些武将陪同皇上还有皇子们去狩猎,明年应也不例外吧?”   马上快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年货,加上打了胜仗回来,隆宝很高兴,前几日特地大赦了天下,关于个别地方入冬食物紧缺的问题,也大开粮仓用以解决。普天之下,一派祥和之气,苏英心中那道不好的感受更加深了,忙说:“下官不太明白娘娘的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这孩子还不明白吗?”都是一家人,陈贵妃也不想和他有太多的弯弯绕绕,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陈贵妃道,“今次你护国有功,可最大的功绩,还是落到纪广儿子的头上。纪广当年的叛国案,究竟如何,我们可不要轻易议论,但须知道,皇上会封赏左军都督府的官职给纪凉州,其实也是为了弥补当年对纪广的一事。”   如若不然,光凭次辅谢禾源那张嘴,如何能让皇上心甘情愿将纪凉州从从七品官职,瞬间提升到正一品?   是因为有纪广一事在前,否则朝臣们也不会同意。   加上纪凉州其实是助谢禾源推翻阉党的利器。其中的纠葛,繁复的关系,苏英早就想明白了。   只是他还是很不舒服,他都不确定,纪凉州下一步会不会去对付他。   战场上面用的是诱敌计,可当初纪凉州确确实实是想把他射死!   想到当日一战的情景,他心里就忐忑难安了起来。   抿一抿唇,苏英也笑了:“所以娘娘究竟是什么意思?”   陈贵妃道:“你当真猜不出来?”   她看了他一眼,以防隔墙有耳,还是贴近了一些说话。   说完以后,苏英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被她刚刚说的话,震撼得无法动弹。   “这样怎可!”   趁春猎之际,由他来将太子引到一个地方,趁其不备把他推向一处山涧,有关山涧的地方,陈贵妃早就着人去打量清楚哪里合适,保证是一个很难被人发现,绿荫遮蔽,山石环绕的地方,到时候太子摔下去,哪怕只是摔断了腿也好,林中有虎、狗熊、野猪之类凶猛的动物,平时要想猎杀这几种猎物,还得好几个人分工合作才行,他一个受了伤的太子,身边最多有一匹同样受伤,或是已经摔死的马,能有什么作为。   陈贵妃的如意算盘已经打好了,只等苏英立马同意,她就会着人继续安排。当然人手的事情也不宜多,事后她还要想办法,把一部分知情的人全部悄悄处死。   若论方便的话,还是能够近到太子其身的人最方便。   苏英瞬间沉默,觉得此事实在太过荒唐,他不想谈下去了,原来姨母今日找他来,根本不是为了叙旧,也不是为了关心他出征之后的身体状况,还把泉哥儿也拉出来,说什么想念那个孩子,不过是想用亲情慢慢来麻痹他,让他放松的时候答应下这件事。   陈贵妃居然起了这种心思。   是想让他成为共谋,一起谋反吗?   苏英不想再多留了,一声“下官先行告退”,准备抽身离开,陈贵妃也留了后招,与落在苏英身后的梁世帆对视一眼,他的背上马上被抵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梁世帆抓着那柄匕首,眉眼里都是厌恶:“苏大人,您就这么走了,娘娘自然不能放您离开。毕竟您已经知道了娘娘的心思。这世上,只有死人不会说话。这句话,还是苏大人您教会奴才的。”   的确是他教的没错,没想到会有与身边的一条狗反目成仇的一天。苏英也觉得可笑,他回过眸,属于武将的龙虎之气回来了:“怎么,你还想对我这个原主子动刀子?”   他仔细看了他一眼,想步步紧逼,匕首抵在背上,已经刺穿他的衣服,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好像随时能划破他的皮肤。   苏英根本不惧,依旧走近了一些。   别人都可以威胁他,唯独做过他走狗的人不可以。苏英冷着眸子,道:“若是我今日在这里死了,你该如何和皇上禀明我的死因?”   他知道,梁世帆还是敢杀他的,这个下令的人也要看陈贵妃。而且就算是死了,也可以伪造成不是在宫里遇害的假象,只要陈贵妃有那么一个心思,派人把他的尸体偷偷运出宫外,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也是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只是没想到,陈贵妃竟然可以对着他这个外甥痛下杀手。   苏英确实没料到,今日来宫中,赴了一场鸿门宴。   陈贵妃可能也是念在亲情,皱起了眉头,野心驱使她很想将苏英留下来,但这个外甥脾气硬起来的时候,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她怎么可能忘了他的脾气?   陈贵妃发觉他软硬不吃,一时没了主意。   正当此时,梁世帆也收了匕首,恭敬地站在一边,态度顿时大变。   苏英岿然不动,想看看他还想说什么话。梁世帆道:“苏大人,想必您也在担忧自己的地位吧。”   他冷冷哼了一声,没有再作答。   梁世帆继续说:“如今纪凉州成了正一品的都督,您还只是一个神机营指挥使,凭什么和他敌对?万一他真的成了驸马,您就更没有机会了。苏大人,您现在是宠臣不假,那也是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儿上,若是皇后娘娘当真有心想除掉贵妃娘娘,到时候太子登基,皇后娘娘的势力更大,晋升成为太后娘娘,您还会是新帝面前的宠臣吗?”   苏英咬紧牙关,额上的青筋都有点凸起来了,着实戳到了他的痛处。   梁世帆将之前陈贵妃和他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太子若是真的能够顺利登基,第一个铲除的人,就会是我们……”   “最大的获利者,其实是谢禾源,”梁世帆笑了笑,但眼神中还是透露着冰冷,“他的两个学生,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将,太子和他走得又近,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我们一网打尽。”   苏英捏紧了拳头,他竟是被说得有些动容了。   ……   寿宁宫中,瓶瓶罐罐在地上砸坏了不少,皇后娘娘都听闻了这样的消息,带着宫女一起过来。   刚走到门口,一个珐琅花瓶被扔出来,差点砸中她。   几名小宫女赶紧护住皇后,惊叫了一声:“皇后娘娘,您没事吧!”   皇后才摇摇头,看见地上那些碎片,立马肃着一张脸走进殿内。   成何体统!这是真的要反了天不成?   自从楚欢得知被父皇莫名许给纪凉州的消息,她就伤心欲绝,茶饭也不香了,把寝宫里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想反抗父皇的意思,毕竟隆宝这几日都称有事,歇在南书房里不愿意见她。   皇后一过来,楚欢就慌了,跑到她母后的面前,听说把她许给纪凉州,是皇上和皇后两个人共同的意思,楚欢并不笨,她哪里不知道,为了满足太子的心愿,让楚渊迎娶顾云瑶为太子妃,隆宝才牺牲了身为公主的她的幸福。   皇后横眉看着她,难得这么生气,以前楚欢想要什么,都尽量满足她,楚欢是她最为喜欢的公主,也是她最小的女儿,长得与她有七分相像。灵动的双眸,小小一张瓜子脸,楚欢正仰着头和她撒娇:“母后,儿臣不想嫁给那个探花郎,儿臣根本就不喜欢他,母后,您去劝劝父皇吧,他如今都不肯见我,我真的不想嫁给探花郎。”   “探花郎有什么不好?”皇后叹了一口气,她也知道隆宝是什么心思,来找她商议的时候,就能明白前因后果了。不过她不觉得那有多么不好,纪凉州能考中探花,说明他文才厉害,在午门打败了敢挑衅的锦衣卫指挥使,说明他武功厉害,若是当初考个武举,定也不在话下。   通过此举,才让当初一些反对他代替已故的父亲出征的朝臣们闭了嘴,且说纪凉州还打了胜仗回来,连她都不得不服,这个年轻人确实是不可限量。   她抚摸着小女儿的脑袋,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你不是就想嫁给当世最有才华的男子吗?”   “纪凉州他文武双全,说不定日后,就是武可安/邦,文能治国的第一人。”皇后看看她,她还仰着脑袋,手臂圈在皇后的腰上,一副讨巧卖乖的样子。一旦楚欢做出这个举动,皇后心里就软了几分。   但她还是说道:“嫁给他不好吗?”   这么听来确实是厉害,但那只是她开的一个玩笑,再说……楚欢道:“那状元郎也不差啊。身体差是差了一点,儿臣听说他隔三差五就请假呢,但他若是不厉害,怎么能够考中状元?”   况且……况且……   自从顾云瑶在状元游街那一次庇护了她,没有因为害怕皇上还有皇后两个人的威严,而将过错推出来,默默承受了一切,她就渐渐喜欢上顾云瑶了,觉得她不是一个坏人,待人也真诚。   起初楚欢也想着,若是顾云瑶能入宫成为东宫太子妃,做她的好嫂嫂,也不错,可想着顾云瑶已心有所属,明明父皇也知道的事,却硬生生要拆散他们两个人,她就想和太子哥哥好好说说。   几次想找楚渊商议,楚渊也是避而不见,不是故意不见,是真的忙。   要被太子太傅拉过去读功课,还要去皇上那里试着开始处理朝政,整日忙得昏天暗地,所以隆宝听到他提顾云瑶的事,才想着要满足一下他。   一边是她的太子哥哥,一边是顾云瑶的心上人,楚欢也很两难,她还是希望能有个折中的办法。   还有谢钰的事情,楚欢眨着眼瞧她:“母后,儿臣真的不喜欢那纪凉州,纵是他再有才华,儿臣若是不喜欢,嫁过去不是很难受吗?”   “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皇后笑她,“傻孩子,你算是好的了,若是身逢乱世,做一个和亲公主,都是有可能的事。”   皇后说到这里,也不说什么了,不过她心中已经有数,楚欢也明白,她的目的达到了,不管答应不答应,起码母后会将她的意思带给父皇听听。   ……   顾府里面灯火辉映,红灯笼高高挑了起来。还未至新年,举家已经热闹了起来。   顾云瑶正坐在文舒斋里,傻傻地发笑。从前两夜纪凉州来过以后,她每个晚上都兴奋得睡不着觉。   不仅纪凉州回来了,表哥还有舅舅两个人也都没事,她是信纪凉州的,他说没事,就绝对不会有事。   前两夜纪凉州临走前,还与她说道:“我答应过你,要去将你的表哥还有舅舅都带回来。”   她没想到,这层约定他还牢牢记在心中。且他是真的说到做到。   此次是侥幸,蔺侦仲和蔺绍安两个人能够脱险。若是当初直接被俘,指不定连尸首也找不到了。   不管怎么样,顾云瑶都很高兴。   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两个人。   等在边关安顿好那些战俘,不日两个人也会回来。此番大功之下,纪凉州也没有忘记本分,如果不是蔺氏父子两个人从中相助,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确实不可能做到那么快速找准敌方的方位。   顾云瑶正托着腮想心事,桃枝走过来,在她脚边塞了一个炭盆,笑嘻嘻地问她:“姐儿,您又在想什么?”   前两夜与纪凉州偷偷会面的事,当时睡觉的桃枝,根本不知道,纪凉州和她约定,不会让娶公主的事情发生,头先她还不懂该怎么做到让隆宝取消决意,直到过完了这一个新年之后。 第257章   大年初六刚刚结束, 街市已经恢复了原有的热闹,大孟朝官员们只三天的春假, 在大年初二当天开始重新上朝。   自从凌霄道人卜卦象, 参天机以来, 料中了不少事, 被隆宝从诏狱里面捞出来, 在宫里的地位好像更不一样了。隆宝本就相信天命,但凡遇到点大事,总喜欢找凌霄过来算一卦。   关于太子妃一事,他也有心找凌霄算上一算。   岂知凌霄过来以后,掐指一算, 拂尘一扫,恭敬地和他说道:“陛下,从卦象上,贫道看出此事不妥,太子妃人选不可为礼部侍郎家的二小姐。”   隆宝古古怪怪地看了他一眼, 之前他也把两个人的八字拿去给庙里的大师算过,说是天作之合,怎么到凌霄这里, 就变成此事不妥了?   凌霄倒也不说太多,只提醒道:“陛下,天机不可泄露太多, 这是您一早便知道的事, 但贫道绝不打虚言, 八字可合,每个人的命数已定,您决意让纪凉州迎娶公主,纪凉州他却不愿意。天下初定之时,高祖皇帝靠的便是俘获人心之举,身边出现了一群骁勇的战士。陛下想遂了太子的心愿,但纪凉州的心愿若是得不到满足,恐怕……”   “有何不妥?”隆宝有点怒了,“朕让他做这正一品的都督,还让他迎娶公主殿下,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而且凌霄说的这番话,让他心里当真很不痛快。   暗指他不明白该如何俘获人心,如何叫身边的战士们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还说他偏袒太子。如若无法满足纪凉州,是不是纪凉州还想举兵造反?   所以他才让调兵权落在和纪凉州没有什么交集的姚宗平身上,两个人起到互相监督的作用。   凌霄道人摇摇头:“陛下,且不说太子殿下以及左都督的事,公主殿下作何想法?陛下若是不信贫道的说法,大可以一试。”   荒唐!这个道士竟然敢威胁到他的头上。   隆宝气得心脏骤然一紧,他捂着胸口,想站起来,最终还是颓然地坐下。   经年累月服用丹药,以及繁忙操劳的国事压身,未见得让他的身体有所好转,反而加快了一些病情的恶化。   前段时日他刚被太医们诊断出新患顽疾,情绪不能过于波动。   气喘了一阵,隆宝挥挥手,让他赶紧下去,还有用得着道人的地方,他也不想真的责罚于道人。   到了傍晚的时候,病情似乎有些恶化,隆宝已经不能起身走动了。   被一帮小宫女扶回龙床休息,皇后过来见他的时候,隆宝正昏昏欲睡着,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他微微睁开眼睛,见到来人是皇后,不知怎么,心里有些激动。   皇后在他的身边坐好,下午太医们就已经来过了,说是他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当然更多的话,不敢当着隆宝的面说,只派了两个人悄悄到她的寝宫将皇上如今的状况说明了一遍。   比起预料中还要恶劣。   隆宝这几年沉迷炼丹,其实也是在逃避早朝的手段。   他讨厌争吵,喜好和平,但群臣们总是分了许多派系,遇到一点状况的时候,意见不一,甚至有在下朝之后大打出手的情况发生。   隆宝得知了那些事情以后,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参与进去。言官们每天梗着脖子,唾沫横飞地在底下骂他,修葺宫殿多消耗了国库,言官们要骂,年轻时候多纳了几个后妃,言官们也骂,针对南北互市的情况,本想着是要和关外的也先族、和郡族等通商贸易,言官们还要骂。可能唯一不骂他的,只剩下内阁首辅陶维了。   所以他才那么器重陶维,觉得他好摆布,不像其他的官员们那么刁蛮。   如今连一个道人,因为卜卦有功,也快要骑到他的头上。   隆宝张着嘴,想说些话,一时间有什么堵在嗓子眼,竟然说不出半句话来。   皇后瞧他憋红了脸的模样,头也抬起来了,赶紧安抚他,让他重新躺回去。   一会儿,她的手被皇上握住,隆宝两只眼早已不像年轻时那么清澈,有些浑浊了。他握住她的手,从当太子时,就是这个女人,一直陪伴在身边,尽管没有一个男孩儿傍身,为他养了许多公主。其中就有他们最宝贝的文玉公主楚欢。   想到楚欢,隆宝又想起凌霄被挥退之前留下的话——“陛下,即使您不想想太子殿下与都督大人,也要想想小公主殿下”。   隆宝终于能够发出声音了,最先问的就是:“欢儿怎么样?”   皇后叹息一声:“闹脾气呢,说是不想嫁给探花郎。就算嫁过去了,也不会开心。”   他们两个人深知楚欢的脾气,楚欢刁蛮是刁蛮了一些,心地不坏,但她这孩子,从小就被众星捧月习惯了,遇到点不顺心意的事,绝对不会妥协。   隆宝表示明白了,点点头,他其实也想到了这么一回事。怕楚欢不同意,在他耳边一直念着,正巧新年期间,各地方的财务问题汇总上报,他要领着太子一起看许多公文,有内阁辅佐,还是忙得不可开交,才没有答应与楚欢见面。   明明在一个皇宫里,和楚欢见面好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皇后伸手,体贴地替他揉揉太阳穴:“陛下,还是听妾一句劝吧,求仙问道一事就先放一放,渊儿如今朝政处理得还好,妾已听谢次辅说了这件事,直夸渊儿他聪慧。陛下以前总说渊儿他不够聪颖,怕他日后在朝政上面被人把持,虽说当年储君之位费了一番心血,陛下对当初的渊儿不甚满意,但其实,您是最宠自己皇儿的人。”   “还是梓童最懂朕。”   为了楚渊的事情,他确实煞费了一番苦心,就是不知道那个孩子能不能明白。   一辈子的争斗够他累了,他不想自己的皇儿也跟着一起累。   所以处心积虑,为他安排一帮可以辅佐的贤臣。但他真是糊涂,楚渊压根不笨,只不过以前为了躲过劫难,装傻罢了。   这段日子通过处理朝政一事,隆宝已经识穿楚渊真正的意图。   “朕会好好想想。”   隆宝叹息一声。   他也是真的怕,纪凉州有敢反的意思。可能为了一个女人,纪凉州就能刀兵相见,逼楚渊退位。   可能凌霄道人便是在警告他这层意思。   隆宝闭闭眼,紧握住皇后的手,口中还在念着:“梓童,多陪朕一会儿。”   皇后温柔款款地看向他,轻抚他的额头,笑道:“陛下,妾一直在。”   ……   顾云瑶收到宫中的消息,已是几天以后。说是太子妃人选已经决定了,竟然不是她,顾云瑶还有些意外,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不真切。   这是困扰她多时的一个问题,竟然被纪凉州轻而易举解决了。   提到如何解决的办法,似乎是凌霄道人在皇上的面前算了一卦。说她和太子两个人根本不合适,在一起以后会影响天下康定。   好在隆宝没有往祸国妖姬的层面上去想,平时顾云瑶也尽量做到不与人有太多接触,深居简出,所以许多人只听闻顾德珉有三个女孩儿,却不知三个女孩儿面貌都是如何。   顾云芝自从经历齐国公家一事,被姚家退婚以后,心境淡了不少,整日坐在屋子里绣绣花草,也不争不抢了。   起初顾德珉怕她学不乖,还派人看管她,日子一久,发现她确实是变样了,以前那骄纵的性情似乎完全不见,偶尔还会来文舒斋里找顾云瑶,讨教如何种花草的技巧。他便也不再派丫鬟婆子严加看管。顾云芝也不会再有与人私奔的打算。能不能嫁出去,做不做府里的一个老姑娘,于她来说,也不那么重要了。   冬天的时候也和顾云瑶顾云梅坐在一起,还有一帮小丫鬟们,特别的热闹,讨论一年四季的时令,挖春笋的技巧等之类的事。   久而久之,顾云芝也发现,其实这个二妹的心性确实很淡,懂得也多,甚至不知道她从哪里得来的那些知识,还知道民间的一些趣闻,她心境平和以后,就觉得天也更蓝了,花草更香,还约定有机会一起对外布施,多救助一些穷苦受难的人。   原本有可能问鼎内阁之路的顾德珉,暂且只能打消这个想法,眼睁睁望着煮熟的鸭子飞走,他心里也不快活,可皇上的决意已定,又不能当真说什么。   顾云瑶很想找个机会去见一见纪凉州,他们两个人一直以来了都是私下偷偷会面,大孟朝对女孩儿的名节较为严苛,若是纪凉州不主动来寻她,她也不方便总找纪凉州。   如今身为正一品的左都督,纪凉州要接手的事很多,他被留在了京城里,每天有许多要事处理。   顾云瑶有心想见,却也怕打扰到他,想等到他忙定以后再说。   可能只有宫里的那位公主殿下不会在乎那么多,时常缠着她的母后要求把状元郎召入宫中陪她下下棋,顾云瑶听说谢钰身体时好时坏,但很得公主的垂青,加上背后有谢禾源作为他的座师,所以很多人都说,谢禾源可能在找机会将谢钰派出去做个几年的学政,等历练够了再回来。   若是他的政绩特别突出,吏部侍郎还有尚书再过几年就要致仕了,到时候由谢钰补上吏部官员的空缺,说不定还能有机会进入内阁!   顾云瑶只见过一次凌霄道人,他却帮了她好几次。她还想寻着机会和他道谢。   凌霄道人的脾气古怪是古怪了一点,想来那一次突然把她拦截下来,是怕太子与她见面,从而引发一连串的麻烦。顾云瑶得知此次太子妃人选一事,是楚渊先引起来的,只与他见过一次面罢了,也不知楚渊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过时光飞逝,三月很快来到。   莺飞草长,天气更加晴暖了。   一别多日,竟是有一个多月未能见到纪凉州。   顾云瑶每天都看着窗外发呆,晚上也不敢将窗户闭得太紧,总要留条小缝。   随着春猎一事越发近,皇家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春猎和秋狩本就是大孟朝每年的习惯,皇室有自己独立的围场,今年隆宝似乎很重视此次的围猎。   大孟朝的习俗就是,鼓励民间维持春猎秋狩一类活动,一来可以赶走山野林间的野兽,让百姓们更容易开发山土,二来也是为了庆祝一年的丰收。   隆宝重视归重视,今年他的身体欠安,怕是很难主持与出面了。但传统依然要举行,楚渊将会代替他的父皇,与众位皇子,还有大臣宦官们一起去围场进行狩猎。   随着日子临近,这日夜里他正坐在南书房里代替隆宝看公文,烛火如豆微微亮。   从读书的时候开始,他就听从谢禾源的提议,不管是平民百姓也好,皇亲国戚也好,万不能有铺张浪费的行为。此刻也只点燃了一盏油灯,烛火映照下,他的侧脸忽明忽暗。   一会儿有人影走近,侍立在外面的小太监来报,说是有人想要求见。   他抬起眸,温和的脸庞如玉,只轻轻挑了眉,说:“让他进来。”   接着继续低下头,忙碌于繁杂的公文当中。   等到外面的那人脚步轻轻立在他面前许久,他才恍然惊觉竟过去了那么久,看公文有些疲乏劳累,他揉揉眉心,再次抬起眼,先是从对方的脚开始,接着看到了来人的面貌,年轻英气,皮相生得是极好,毫不亚于探花郎的长相。   他对此人有印象,原先在楚欢的寿宁宫中见过,把他的皇妹哄得成日高高兴兴,后面被陈贵妃要了过去,说是有特殊的敲打良方。果然他去了以后,陈贵妃再也没有怎么喊过头痛到要裂开的话。   梁世帆跪了下来,他本就是能屈能伸的一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慢慢地,梁世帆笑颜渐开:“奴才叩见太子殿下。祝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行了,多的话就不用说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楚渊很明白一些人的心理,若非有急事找他,这个先是楚欢身边的人,而后是陈贵妃那里的奴才,怎么会唐突地来找他?   楚渊就道:“你找孤何事?”   他免了他的礼,梁世帆站起来,一身曳撒,显得他的面皮是真的白。   衣摆轻飘飘的样子,他笑说道:“殿下,奴才今日来,是想和您提一些建议。” 第258章   梁世帆说想与他提建议, 楚渊觉得有些稀奇,当即把笔搁下, 才认认真真抬眸看向他:“想提什么?”   梁世帆笑说:“殿下, 春猎的事情, 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今次由殿下您来主持, 想必春猎一定会很有意思。”   不知怎么回事,楚渊觉得梁世帆这个人说话阴阳怪气的,又望了望他,他还是笑着。楚渊便道:“有什么话直说了吧,如今就我二人在书房内, 难道说,是贵妃娘娘交代你过来做什么事吗?”   不愧是太子,洞察力如此敏锐。今次要说的事情,确实和陈贵妃有关,但本身是梁世帆的主意, 他赶忙躬了躬身,道:“殿下,春猎之时, 朝中武官们也会一同前去,您向来不信天命,也不信道人之说, 可道人却说, 太子妃娘娘, 由礼部侍郎家二小姐担任,不太合适,怕是这句话本身,才不合适吧?”   终于说到重点了,楚渊又凝眸看了看他。   的确,突然和隆宝提到顾云瑶,是他无意识的行为,当隆宝说会考虑考虑时,他竟然有那么一点点小期待。   然而这份小期待没有维系太久时间,皇上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只因听信了凌霄道人的话。   说什么算了一卦,发现他们二人并不合适。   一直以来,楚渊都很不喜欢那位从宫外民间来的道长,认为他满口胡言,只会搅乱皇上的决意。   曾经与凌霄道人见过面,不过尔尔,是凡人之相,倒没有别人口中传的那么神乎其神。   皇上宁可相信一个被阎钰山不知从哪里找过来的道士的话,也不愿意听听其他大臣的意思。   楚渊觉得那道人所言极是荒唐,不禁笑道:“孤确实不信那些。”   这就是了……梁世帆赶紧说道:“然如今皇上的意思,是将礼部侍郎家的二小姐许配给左都督。若是这世上再没有左都督,那顾二小姐,不自然就是殿下您的囊中之物了吗?”   楚渊的手微微一僵,没说什么,梁世帆走近一步,继续说道:“殿下,围场地形也有险峻之地,若是殿下能够物尽其用,将左都督引至一处无人知晓之地,到时候左都督失踪,也不会怀疑是殿下做的。”   楚渊浓眉一皱,如玉的面庞只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你来,就是为了提这件事吗?”   梁世帆低眉,恭敬顺从的模样,倒是没有再细瞧楚渊的眉眼:“殿下,奴才所言只是一个推测罢了,殿下认为此方可行,便可尝试一下,认为此方不可行,也可以不用尝试。”   “可孤为什么要加害左都督?”身为皇室成员,他是可以骗取纪凉州的信任,但这还是太荒唐了,仅仅为了一个女人吗?   “若是左都督有造反的意思呢?”梁世帆突然抬头,表情很镇定,那般的冷静,让楚渊不由得又皱起眉头,似乎他说的话确实是会发生的一样。   梁世帆还是道:“奴才所言,殿下可以完全不用听信,只是都督大人的家人,曾经被满门灭门,这血海深仇,早就结下了,甚至根种于心中,怎能轻易改变?如今他战功赫赫,天下名士皆以他为榜样,都督大人又文武双全,若是当真造反,那也是大势所趋,奴才只是怕孟朝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毕竟公主殿下她对奴才有恩,奴才这是一辈子,都想侍奉皇上,侍奉太子殿下您,绝不会有异心。如今瞧见有异心的人,奴才如何能够坐视不理?若是殿下不信,大可以将其引至那个地方,试探一番。”   梁世帆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告诉楚渊,即使纪凉州没有造反的意图,也可以给他按上一个想要造反的罪名。   到时候他们就更有理由以清君侧来剿灭胆敢有异心的奸佞之臣了。   楚渊微微一笑,声音温和淳淳,如春日暖阳,他只是轻轻言说:“你下去吧。”   他不像隆宝那样,容易听信阉党的谗言,所以梁世帆说的那些,他倒是不会真的考虑。   纪凉州若是真有胆子想造反,何须等到利用诱敌计奇袭也先族首领,直接做那叛军岂不是更好?   一举从边关咽喉要地攻破,举兵慢慢南下,将大孟朝每一片寸土用铁骑踏平。   他是信纪凉州没有那个造反的念头,因为在京中,有纪凉州割舍不下的人在。当初状元游街之日,探花郎舍命相救礼部侍郎家的二小姐一事,早已传到他的耳边,他是知道,纪凉州确实对顾云瑶情根深重,那么一个不怎么言笑的美人儿,想必只有见到纪凉州的时候,才能露出会心一笑。   楚渊的指腹慢慢摩挲在公文上面,灯火微弱,他垂眸,面前却恍恍惚惚现出了顾云瑶殷红粉嫩的唇。   略微皱起眉头,还是将公文合上。   ……   从南书房出来,梁世帆仔细观察了楚渊的表情,便知道此番谗言,他一定没能听进去。   也是,楚渊一来不信天命,不喜欢道士那些人的说辞,认为是一派胡言,同样的,他从小到大被严格把控在阎钰山的手里,对阉党也是深恶痛绝。   楚渊的储君之位来得不易,由阎钰山一手推举。当初是为了养出一个傀儡皇帝,以为他资质不够好,哪里想到,那都是楚渊用的一个卧薪尝胆的计谋。   他不仅不笨,还相当聪慧,软硬不吃,心中有一定的想法。   如今开始触及国政,处理得相当漂亮,次辅谢禾源连连表赞他,这些话,都是皇后说给陈贵妃听的,梁世帆又从陈贵妃口中听来。   苏英那边暂且没有下文,不知他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以防后患,梁世帆索性想来劝说楚渊,通过以奸臣冠名之道,迷惑楚渊的判断。直接让楚渊和纪凉州两个人来个龙虎斗,也算是借刀杀人的一种手法。   天空深广,梁世帆抬眸看了看,铅云低垂,眼看着就快要下雨了。   到傍晚,果然降下了雷霆暴雨,顾云瑶喜欢在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有些在这个季节才抽了芽的草本绿植,桃枝夏柳两个人随同她一起往耳房里先搬进去。   每回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时候,顾云瑶心里开始忐忑难安,今日这份感觉又回来了,她看着天外,想着绝对和天气无关。   再有几天就是春猎了,上辈子太子就是在春猎之时摔下山涧而亡,再后来,朝臣们围绕谁继续继承储君之位,闹得不可开交,更有甚者分成几个派系,隆宝也是在那时候病重,当查出其实太子是真的被人陷害的,有可能就是他几个皇儿当中的人,那些皇子们,为了得到无上的地位,不惜引起内斗。   隆宝心力憔悴,他这个人虽然在位期间做过许多昏庸无能之事,却是最怕见到孩子们互相反目成仇的结果。   顾云瑶不想这天下落在楚荀的手里,落在他的手里,谢钰可能又会重蹈覆辙将来的老路——一旦得知他真实的身份,新帝肯定要摘除这个危害。   最得势的必属梁世帆了。   他以后权势滔天,比阎钰山在新帝心中的地位还要高。   顾云瑶起身,剩下的一些绿植也不准备搬了,桃枝还奇怪,她已经走到梢间里拿出一把纸伞。   伞面撑开,豆大的雨珠在上面跳得欢腾,桃枝见她就要冲进雨里,忙拉了拉她:“姐儿,您要去哪?”   这件事解释起来其实有点麻烦,她也不打算说得太明白,交代夏柳赶紧去备一辆马车,她要赶去纪府一趟。关乎人命,关乎天下苍生,她得赶紧见到纪凉州才行。   ……   一处酒庐里面,谢禾源刚刚叫店小二暖了一壶酒,今日叫来他的两个得意学生,为了彼此培养培养感情。   左边坐着谢钰,他一身深蓝色直裰,眉眼平静、沉稳,那双细白的手,刚刚执起杯盏,谢禾源便劝他先停了盏:“你身子尚未好全,还是别喝酒了,喝茶水吧。”   他的美目转了一转,亲眼看见恩师替他将酒水换成茶水,杯盏推到他的面前,也不再拒绝了,谢钰谢过恩师,指骨微曲,执起杯盏慢慢饮尽清亮的茶水。   口齿微抿,有些苦涩。   对面坐着的正是如今官居正一品的新任都督大人。   八、九个月前,谁也不会想到发生这样的事,茶水不醉人,人却自醉,谢钰又执起茶壶,茶水连成一线从壶口里慢慢流淌,很快杯盏被重新满上。   纪凉州习惯穿武人的劲衣了,一身玄色显得他英气逼人,他一直在默默喝酒,谢禾源早已知晓这个学生酒量很好,也就不顾忌地在他杯盏里不停添上新的,很快夹了花生米慢慢嚼进嘴里,谢禾源吃完以后才执起酒盏,想与他碰杯。   纪凉州的官职比他还要高了,那着实是厉害,虽然在大孟朝中,武将不如文官的地位,但他如今是正一品的左军都督,说什么都要敬畏三分,谢禾源微微一笑,碰杯:“今次你立了大功,皇上加了你的官职,这是你自身努力才得的结果,但切忌骄傲,我们身为朝廷命官,就是为了替民分忧。若不是你想到了一个奇袭的妙计,在敌营里藏匿长达七月之久,不与任何人商量,如何能叫兵部尚书都被骗了过去?不仅是他,我等也都被你骗了,还有也先族的那些首领们,必是都很糊涂呢。”   真所谓文可安/邦,武可治国。别的武将未必有他这么好的头脑,纪凉州是真的深藏不露,连谢禾源都不敢再小看他了。   至于谢钰,谢禾源也有安排,确实想叫他出去历练一番,原本也打算和皇上提这件事了,公主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和皇后娘娘闹了半宿,谢钰被委任到地方为官的事暂且被打消。可能京中其他一些官职空缺下来,谢禾源就会叫他填补上去。最近已经让他开始跟着经筵讲官学习了。   谢钰也要恭喜一下纪凉州才行,特特将杯盏满上茶水,只能以茶代酒,他站起来,敬上:“恭喜师弟了。”   纪凉州也站起来与他碰杯:“谢师哥。”   两个人一同举杯饮尽。   雨声在酒庐外下得不停,屋檐下已经形成了一道道雨帘,地上也汇集出一条条水流。   谢钰看了一眼天色,摇摇头,也不知道这天还要下多久,看来他和他的两个门生都要在这里继续坐到雨停或者雨小为止。   顾云瑶出府的事情不敢声张,天色黑得太快,已经分不出白天还是黑夜。   到得纪府门口,她撑着一把伞,脚踩过水洼,溅起的水花浸湿了湘裙和鞋面。   纪府的门被叩响,守卫很快出来开门,一见是被叫过“夫人”的那位女子,还有些诧异。   桃枝本想跟着她一起留下,但顾云瑶临时想到,桃枝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得留在顾府里面装成是她,睡在床榻上,夏柳则负责帮忙打掩护。   两个人只好和车夫一起回去。   顾云瑶被迎进纪府里面,管事也被惊动了,看到是那个“夫人”,不敢轻慢了她,赶紧叫婆子下去奉茶上来。   也不知道“夫人”喜欢喝什么茶,就准备了老爷喜欢的洞庭碧螺春。闻到碧螺春味道的时候,顾云瑶还有些诧异,果然影响可能是相互的,谢钰让她喜欢了碧螺春的味道,纪凉州便也误以为她喜欢,所以跟着效仿起来。   进到屋里以后,身体暖和了许多,原本管事是想领她入正堂的,但看“夫人”全身快湿透了,就叫人赶紧点个炭盆子给“夫人”烤烤火,先叫她进入老爷的房里去了。   纪凉州的屋中,她是第一次进来,摆设很简单,几张桌椅,床也很质朴,用了一种深色的床帐,唯独博古架上其他什么也没放,只放了他一直以来的木雕作品。   那木雕看着甚是眼熟,顾云瑶拿起其中一个,是雕的一个小人的模样,栩栩如生,竟是个女娃娃。   她突然觉得这个女娃娃越看越熟悉,不是她穿过的衣服,还有梳过的发髻吗?   依次排列的还有其他娃娃,都比她手上的大一套,越来越大,有些脸很模糊,但大致能识得清那就是她。   模糊的那几张脸,正好就是他离开京城的那五年。   顾云瑶这才察觉出,原来他也是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考中举人了。   当年她与他遇见的时候,他才不过十五岁左右大。   顾云瑶拿着那些小木雕,都有些舍不得放手,一个个在指尖里摩挲,反复来反复去,也不知道纪凉州在雕这些的时候,是想着什么心思。   她嘴角不禁弯起一个弧度。身体正好有点冷,搬出一个绣凳,靠近炭盆边坐下。   顾云瑶看得太入迷了,不小心把桌上的茶水翻倒,将胸襟都染湿了一片。   她看看屋外,一时半会儿雨不见有衰颓的情势,便重新坐下来。反正炭盆就在脚边,一会儿就能烤干净。   手心里还握着其中一个木雕小娃娃,顾云瑶被火烤得困意袭来,眼睛慢慢地就闭上了。全身暖融融的,好像还做了一个美梦。   纪凉州回来的时候,管事已经将顾云瑶前来拜会的事忘记得一干二净,雨势早已小了,他喝得有点多,但是不显醉。 第259章   才踏进屋中, 竟是热气扑来,纪凉州折身关上门, 凝眸一看, 桌前竟然趴了一个人影。   再走近一看, 顾云瑶酣睡时的模样, 近在眼前, 长睫跟着呼吸,轻轻在颤。唇若粉樱,肤如凝脂,仿佛轻轻一碰,就能从内到外地碎了。   纪凉州摇摇头, 可能是喝多了,眼睛开始有些昏花,小姑娘怎么可能出现在他的房中?   但如果真的是梦的话……   纪凉州走向前,伸手,慢慢在她的唇上一按。   的确很软, 也很嫩,还有点水润的滑感。   她的睫毛仍是轻轻颤一颤,只觉得有点痒, 没有清醒,浅吟了一声,纪凉州分不清这个是梦, 还是真实, 如果单单是梦的话, 为什么触感如此细腻,忍不住又伸手一按,熟睡的那张脸,仍然没有醒。   就当做是梦好了。   纪凉州慢慢低下头,唇在她的唇角上微微一碰,四瓣绵软触到了一起。他深深望她一眼,倾身向前,随即热辣的酒味扑进她的鼻间,顾云瑶终于醒了,睁开眼睛,纪凉州的俊脸离她居然那么近,她从来没有这么近地观察过他,他的眉毛确实很浓,睫毛也都和眉毛一样,根根浓黑。   俊脸逼近以后,她就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竟然不小心睡着了。   纪凉州还喝酒了!   她想和他说话,他的唇已经痴缠了上来。雨水清新的气息混着酒味一起,扑面袭来,等到有所意识的时候,身子已经被他圈在怀里,他的双臂抵在桌上,牢固不可摧,顾云瑶的双肩一颤,耳根早就红成了一片。   那种陌生又熟悉,狂野又热情的气息,充斥在他的全身。   纪凉州犹自未觉,仍以为是在梦中,小姑娘的唇,有种甜甜的味道,如同灌了蜜似的,饱尝千遍好像都不足够。   他还想再深入一点。   难得的一个美梦,只有在梦当中,小姑娘才会变得主动,也变得百般顺从,他望着她,眼底有点迷离,顾云瑶的脸容娇色一片,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应付了。   他生得那么高大,挡在身前,像是一座无法撼动的山,双臂撑在她身体的两侧,按在桌角,顾云瑶想躲,不仅躲开他压下来的唇,还想躲开他变得越来越迷离的视线,他的身体好像是滚烫的,连唇也很热,顾云瑶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就像是被火炙烤了一下,她心中突然慌乱得难以形容。   顾云瑶赶紧出声:“纪、纪大人,你……喝多了。”   是啊,他是喝多了,连眼前的人,说话都那么真实。   不仅活灵活现,她的身体也是温热的,大概是真的小姑娘出现在面前。   纪凉州的动作突然一滞,酒也因此醒了七分,顾云瑶不清楚他发生了什么事,伸出手掌在他的面前晃了晃,随即他一把抓住她的掌心,很轻柔温和的动作,瞬时之间,她被拉进他的怀里。   纪凉州的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处,也许是酒气混乱了心智,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顾云瑶听到他在问:“真的是你?”   那还有假?   难道,他以为他在做梦吗?   那就好解释他刚刚的所作所为了。   原来那位英明神武的纪大人,也会有喝醉酒的时候。这么一来,她感觉更近了他一步,毕竟在顾云瑶的心里,纪凉州可是那个杀伐果决、有勇有谋的大人物,他可以以一人之力,摧毁一个敌营,也可以千杯不倒。   顾云瑶总觉得她误会了什么,也快要忘了,其实纪凉州曾经也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她有些哭笑不得,在他放开自己的时候,对他莞尔一笑:“当然是我啊,你摸摸看,哪有梦里的人身体是热的?”   顾云瑶拾起他的手,试图让他摸摸自己的脸,如同以前为了应证她不是在做梦,纪凉州的做法一样——捉住她的手,去摸摸他冒出的青色胡渣。   换来的却是纪凉州当机立断的反应:“先不要靠近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顾云瑶的心被刺了一下。居然觉得疼。   纪凉州盯了她片刻,赶紧松开小姑娘,她身体的热度好像隔着衣料传到了他的身上,誉王曾经说过,女子的名节很重要,小姑娘浑身都很香,让他忍不住想尝尝看。   而且抱住她的时候他发现,顾云瑶的胸襟居然全湿了,隐约勾勒出春光无限。   纪凉州顿时酒醒了大半,沿着床边坐下来。手也安分地背到了身后,腰杆也挺得笔直。   顾云瑶看着他这么古怪的动作,还以为他是在卫所里做什么特训,随即又听纪凉州说:“你靠近我,我怕会做出什么事来,让你讨厌。”   说到会对她做出什么讨厌的事来,顾云瑶的脸一下红了。   耳根也是红通通的,顾云瑶也赶紧规矩地坐在绣凳上面。炭盆子就在脚边,但那不够,火光之下,他似乎仍然看得到她胸前的风光。   纪凉州又抱了一层被褥给她,正当她不解的时候,纪凉州想了想,还是将房中屏风上挂着的一件玉狐毛披风取下,罩在她的身上以替代被褥。   屋外的雨早已经停了,天色骤然漆黑一片,不知是什么时辰,院子里寂寂无声,不知道哪里有水洼,水洼里三两只青蛙突然叫了起来。   “呱呱呱——”几声喧嚣,刺破了黑夜寂寂。   顾云瑶才发现胸前还没有烤干,脸霍地低了下去,都不敢再看纪凉州。   他还在帮她拢紧玉狐毛领的披风,手指在火光的照耀下,根根葱白如玉。   顾云瑶听到自己的声音,小得微不可闻:“谢谢你。”   他的手掌落在她的头上,摸了摸,没有说什么。安分地回到床边,重新坐好,手还是背在身后。   顾云瑶见此情景,不知怎么,嘴角微不可觉地扬起一个弧度,沉默地笑了。   她才想起了今日前来的正事,赶紧道:“纪大人,马上就是皇家一年一度的春猎活动了,虽然我这么说,你可能会不信,但是……说不定六皇子那边,在谋划什么,他们会有异动,太子可能有危险!”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未卜先知也好,还是对时局动荡的不安定也好,这么大胆的说出来,统共四次,一次对表哥,一次对祖母和父亲两人,一次对谢钰,还有一次就是对纪凉州。   而蔺绍安的表现就是觉得她杞人忧天,虽然最后也不知道到底相信了没有,看她表情那么认真,可能察觉出她不是闹着玩。   至于祖母和父亲两个人,只是一次提醒的作用。   谢钰那边,是旁敲侧击,让他小心六皇子的人罢了。   对纪凉州,她是更大胆直接地说出来,她怕纪凉州会和表哥一样的反应,不相信,觉得是闹着玩,是可笑。   但他没那么做,而是认真地看着她,只四个字:“我知道了。”   这么一个眼神,让顾云瑶坚信,纪凉州一定信了她的话。不知怎么,她松了一口气,可能是他不假思索的回答,或者是他对她不疑的深信。   但是光纪凉州一个人还不行,顾云瑶也说:“那天我也要去。”   “你不能去。”纪凉州听到这里,仍然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不放心你,万一他们的目标不仅是太子一个人呢?”顾云瑶的担忧不是虚言,毕竟梁世帆对纪凉州也深恶痛绝,他现在是六皇子和陈贵妃那边的人,顾云瑶一直都没能有机会见到楚荀,谁知道他们究竟如何想。   纪凉州沉默片刻,走向她,还是那么淡淡的口气,却坚定不移:“你不能去,我会没事的。”   她的嘴唇张了合,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压在了心中,纪凉州一定不会让她去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但这件事随时都可能有变数,仅是纪凉州一个人,她不能看着他去冒风险,可是能信任的人,除了纪凉州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了。   表哥他们还在宣府镇安顿战俘当中,一时半会儿赶不回京中,春猎在即,不能坐以待毙。   她不想失去他,也不敢失去他。是她在让他冒这层风险,她必须去做什么。   ……   隔日一早,天尚未完全亮,谢钰换上一身六品朝服,素银带系在腰身,仔细整理了一番,才准备出发,乘轿子至午门入内皇城。   最近隆宝帝的身体稍微好了一些,他心境也平和得多,听楚欢总是大力推荐状元郎,称他的棋艺十分高超,引得隆宝也有一较高下的心情。   今日便是召他入宫对弈。   丁一走在前头,还有其他府内的一些家仆,都簇拥着他。管事先打开了门栓,谢钰才踏出前脚,看到门边站着一个人。他微微一怔,丁一也是一怔,顾云瑶小哑巴的装扮重新出现了,她看了一眼丁一,又赶紧望向谢钰:“谢公子,能借一步说话吗?”   谢钰的心里有点五味陈杂,想到前一日刚和纪凉州喝过酒,想到他如今官至一品,想到他用肉身拼杀出了一条血路,想到顾云瑶看纪凉州的时候,那种潜藏缱绻笑意的眼神。   谢钰说了声:“好。”   两个人躲在院墙旁的小巷子里。   顾云瑶望着他,这是她今生今世第一次拜托他做一件事,每次看到谢钰,心里总有种压抑的痛苦,顾云瑶和他说:“谢公子,这件事事关很多人的性命,能不能帮我,帮我见到公主殿下。”   她要想办法,混进围场里面去。 第260章   天明之时, 谢钰带她混进了皇宫。说是混,其实也是光明正大地走进去, 原本他是要乘轿子去内皇城, 最终备了两辆马车。   守城门的卫兵稍微看了一眼皇上的手谕, 里面只提到谢钰的名字, 本想拦下顾云瑶不让进去, 不知怎么,迎面走来一位穿曳撒,面容英俊的小公公。   看到来人是谁的时候,顾云瑶免不得往后退了一步。   梁世帆眼神冷淡,却是勾着唇角, 微风一拂,他曳撒的衣摆掀起层层叠叠的浮浪。   谢钰也看到他,此人原本是楚欢宫中伺候的太监,不知怎么,近段日子是没见着他人了。   梁世帆却显得很高兴, 眼睛也不去瞧谢钰,直接与顾云瑶说道:“姑娘这是等得久了吧,咱家特奉皇后娘娘的口谕, 去见公主殿下。姑娘请。”   居然是他来带路。   而且他怎么知道她今日要进宫的消息。   但若非他过来,恐怕今日这午门,有心想进也进不去。   顾云瑶顺势看向了谢钰, 谢钰也不太了解情况, 只觉得她不太喜欢那个小公公。且她今日过来, 是临时之举,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晓。   谢钰温言笑道:“这位公公……”   还未说完,梁世帆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咱家可是听说了,谢大人这是要去面圣,陪皇上下下棋,和姑娘要去的,不是一个方向。”   他虽是笑着,眼底丝毫没有笑意,终于望向谢钰了:“莫非谢大人今日不是去皇上那里,而是要去看看公主殿下?”   谢钰微微皱了眉头,他很想把顾云瑶护在身后,无论她还需不需要他,也看出了来者不善,顾云瑶却抢先他一步,走到他的身前,经过谢钰身边时,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他说:“我没事的,谢谢你,谢公子。”   谢钰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蓦然想到此种情景下,可能纪凉州会更妥善处理。   顾云瑶走到梁世帆的面前,看到他的笑脸,越发想到一个词,就叫做小人得志。   她一笑,清风正好吹过,耳后有发丝轻轻垂下几缕。梁世帆的眸子落在她的身上,也跟着轻轻一笑,脸上现出了片刻的安宁,随即却被顾云瑶打破了:“我听说梁公公已经被贵妃娘娘要过去了,怎如今又在为公主殿下效命?”   梁世帆解释道:“咱家虽然去了贵妃娘娘那里,但公主殿下对我有恩,咱家这心里头,自然还是以公主为大。”   好一个以公主为大,顾云瑶也不再说什么了。梁世帆在前面摆了一个“请”的手势,她跟在后面,回头又看了一眼,谢钰还站在原地,也不知她刚刚说的那句“没事”,谢钰有没有听进去。   很快两个人一起来到寿宁宫中,楚欢果然在等着她。   一见到顾云瑶,就很高兴地走过来。   她已经把顾云瑶当成了民间所言的手帕交,其实顾云瑶也何尝不是,想找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和她说说话。   楚欢为人直爽,只是有些地方需要人正确地引导,人心不坏。顾云瑶依着她,两个人顺势坐下来。   楚欢说道:“原先这奴才,还说什么你今日会来,我当他撒谎呢,没想到你真的来了。这奴才,还真有点料事如神的味道。”   抬眼看了看梁世帆,楚欢满眼都是赞赏。   顾云瑶却听出了不得了的意味,她今日前来,竟是在梁世帆的算计之内。且都不知道梁世帆什么时候回来的寿宁宫!   顾云瑶心里惦念着春猎的事,梁世帆一直留在这里替楚欢敲背揉捏。寻不着时机,顾云瑶只能期望于谢钰在巷子里答应她的事能够帮忙做到。她还留有后手,在巷子里的时候,和谢钰交代,无论如何帮她传达让公主助她混进围场的意思。   这种事只有皇家的成员才能够办到。   谢钰虽然想问怎么了,但看她那么认真紧张的面孔,打消了继续询问的念头。   只满口答应她,一定会把她的意思带到。   与楚欢两个人聊着聊着,天色不知不觉晚了,楚欢还留她在宫中吃了顿饭,后又叫梁世帆送她回午门乘马车回去。   顾云瑶走出寿宁宫,还想着猎场的事,谢钰注定去不了,他才是一个正六品的翰林院小官,心里的焦躁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梁世帆何时走在她的前面站定,她都没有察觉。   两边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朱色宫墙,不知不觉被他带到了不知道是哪一个地方的角落,周围寂静无声,没有人经过。顾云瑶顿然站定,看见他一步步紧逼而来,她忽然想明白了,今日早上天还未亮之际,出门的时候就已经被人跟踪,很可能他的干爹阎钰山,已经将部分锦衣卫的行使权交到他的手上。   只有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面对她,梁世帆才会恢复本来的面目。   他眼神如冰,挑着眉望她,好像充满了厌恶:“你今日这么急着来找公主,所为何事?”   “你竟然派锦衣卫跟踪我?”顾云瑶反问道。   “是又如何?”梁世帆不觉笑了,她当真是聪明,连这一点都想到了。   不仅如此,顾云瑶还说道:“你其实已经倒戈向陈贵妃那边了吧?所以你来公主这边,是因为她与太子殿下交好,你在通过公主的举动,来监视太子的动向。”   “所以呢?”还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梁世帆在这当中,已经离她十分近了。几乎是居高临下看着她,那眼底,一闪而过一丝神似留恋的情感,但须臾之间就没有了。   “这都是你的猜测罢了,我不过是公主殿下身边的一条走狗,皇家的人也都把我当成是狗。”好像说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梁世帆不禁说得有些多,“他们想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贵妃娘娘也好,公主殿下也好,我只消记得,不管是他们谁,我都是他们身边的一条狗。”   “那狗就该有狗的自觉。”顾云瑶也不觉将话说得有些重,他看起来随时都会把身子压下来一样,雨夜里,还有前世的记忆,一幕幕开始在脑海里重演,顾云瑶想制止那种亲眼看到亲人遇害的恐惧感,抬起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就是这个眼神,让他难以接受,几乎是扼住她的手腕,梁世帆嘴角牵起一个弧度,面孔却有些狰狞。   “因为我没有钱,没有地位,所有人都可以欺我、诈我,甚至是羞辱我?”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吼了出来,“连你也是吗?”   她忘了他,早就忘了他,他还记得啊……   还记得那个和别人不一样,笑容温暖,轻声问他要不要去医馆瞧瞧的小姑娘。   她那么小的时候,他就觉得她长得好看,并不是因为她真的好看,是因为她的心,是暖的。   和别人不一样,明知他只是想要讹一笔钱财,她却露出了那么天真无邪的笑脸。   怀里的帕子被他一直小心妥善地珍藏。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带在身上。   她呢?根本不记得他了。   真是……太荒唐了。简直可笑,可悲,让他都觉得自己可怜。   为什么要记住那段过往的人,只能是他一个?   太子想要得到她,他就去想办法摧毁太子;纪凉州想得到她,他也要去消灭纪凉州;苏英也动过邪念,他也要毁了苏英。   包括和皇上引荐顾云瑶的阎钰山,还有在门口见到的那位状元郎。   顾云瑶被他捏得疼极了,心一横就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总算松开了。那一口是咬得真的疼,梁世帆脸容都有些扭曲了,捂着受伤的地方,梁世帆咬紧了牙关看向她,苏英说得没错,他根本奈何不了她,甚至连拥有她的本事都没有了。   他是个太监,为了得到权势,忍辱负重变成了太监。却在成为了太监之后没有多久,再次遇到了她。   顾云瑶趁这个机会从他的面前跑了,一边跑,一边不忘回头看看他有没有追上来。   两边筑得极高的朱墙,将内皇城四四方方地困在其中。天外似乎还有天,只是站在这里面,看不清远方的世界。   梁世帆立在原地,没有动弹,风拂在他的衣摆上,还是像层层叠叠的浮浪。   顾云瑶一路跑,一路跑,不敢停歇,也不知道跑了有多久了,天色开始擦黑,皇宫里面很大,慌乱地见到路口就跑,她似乎迷失了方向。   前方拐角处,有朦胧的亮光映在宫墙上,还有人的脚步声在慢慢靠近。   顾云瑶不清楚来人是谁,也不敢轻易靠近,万一是皇上,她此刻的举动就是冲犯了圣驾,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冒冒失失跑到这个地方的行为。   对方似乎先听到了动静,一阵温和淳淳的声音,已从拐角处传来:“谁在那里?”   那声音很特别,以至于她立即听出来是谁的声音。   顾云瑶终于走过去。楚渊不及仔细看清楚,一道倩丽的身影已经闯入了眼帘。   他心里一惊,顾云瑶已经先跪下行礼:“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第261章   她屈膝跪着, 楚渊很快看到了那截细长的白颈,宫人掌着灯笼, 朦胧的光晕照在她的身上。   他没有叫她起来说话, 而是直接伸手, 按在她的手臂上。   顾云瑶感觉那道力量有点强, 被他稳稳托着站了起来, 迎面就是楚渊温柔的眼眸,低垂着目光,在打量她。   顾云瑶忙又把脸埋了下去。   没想到会遇到太子,她刚刚是跑得太急了,此刻都不知道在什么方向。   楚渊慢慢笑了:“你怎么在宫里?”   身旁的宫人很识趣地掌着灯笼, 略微退远一点。   这可在顾云瑶的意料之外,出声提醒了他一番:“殿下……”   楚渊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还按在她的臂膀上。   他想收回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皓腕,是肤如凝脂的感觉, 上面还挂了一只翠汪汪的玉镯子。   楚渊没说什么,继而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今日入宫,又是孤的皇妹叫你来的?”   顾云瑶略微点点头, 多余的话倒是没有说什么,她低眉的瞬间,望着他的蟒袍在沉思, 既然能遇到太子, 要不要把春猎上面可能会发生的事告诉他, 给他提个醒。   然这是可能发生的事,顾云瑶还不敢确信六皇子那边的人会如何行动,眼下也只是根据她前世的记忆,进行推测,若是梁世帆他们没有和前世采取一样的行动,如此唐突地告诉了楚渊,怕是会闹出乌龙。   到时候给她定个挑拨皇族的罪名,也非同儿戏。   犹豫了片刻,顾云瑶还是说道:“殿下,春猎在即,还请一切小心,一些险要的地形,如山涧等地,还请殿下注意避开,也切忌贪图狩猎之快感,远离群臣们的视线。”   这句话说起来没头没尾的,果然顾云瑶看到楚渊似乎是很不解地笑了一下,随即说道:“你在担心孤?”   顾云瑶赶紧跪下来,楚渊便知道她有话要说,也不拦着她下跪,顾云瑶赶紧道:“民女不才,斗胆一言,殿下并非像他人看到的那样,是中庸之姿,相反,殿下很聪慧,明白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才对时局有利。”   所以他才能活到至今,没有被阉党们所残害。若是阎钰山一早识破他装作笨拙的计谋,很可能早就想办法把他铲除了。   楚渊温和一笑,认真瞧她。顾云瑶还是低着头,听到上空有声音在问:“你怎知孤很聪慧?又怎知孤是装出来的?”   她已经预料到楚渊会问这么一句,顾云瑶打算把之前炼丹房窥见他真容一事道出来,也相信,楚渊不会因此而怪罪她。   “民女有一次,无意在炼丹房中,听见过殿下与道人的谈话。”   楚渊意外了一些,那时候他就觉得,有人躲在丹炉后面,出来的却是凌霄道人,果然他的感觉没有错。   楚渊笑道:“仅因为那么一两句,便知道孤是什么性情?”他又仔细瞧了她一眼,“你倒是有意思,只可惜……”   楚渊不再说什么了,除了生得容姿艳丽之外,想不到这个礼部侍郎家的二小姐,还生得这样聪慧,若不是有道人那一卦,他相信,顾云瑶是有着可以成为皇后的担当的。   看一眼身后恭候着的几个宫人,楚渊命其中一个把顾云瑶送出宫外。   天色已经晚了,皇城里有禁令,费了好一番功夫,顾云瑶才坐上马车。   回到顾府里面,没想到谢钰已经坐在正堂里面等着她了。   对于这个年轻人,顾德珉没有什么好说的,之前是他出尔反尔,听到顾云瑶有可能要成为太子妃的消息,马上就把对谢钰的承诺抛到九霄云外。   所以顾云瑶走向正堂的时候,发现两个人的氛围不太好。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再一次看到谢钰坐在顾府里面,顾云瑶久久回不过神来。   “好了,小女回来了,你有什么话想对小女说的?”顾德珉把茶盏放下,大致看了两个人一眼。   今天顾云瑶突然溜出家门,顾德珉还没找她过来问问怎么回事呢,结果晚上谢钰亲自登门,告诉他皇后娘娘有手谕,临时叫顾云瑶去宫里一趟。他虽然半信半疑,但又觉得大家同为朝廷官员,不可能会诓骗他,不然这种谎话第二日就打不住脚了。   谢钰低咳了一声,他不笑时略显得严肃,而顾云瑶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笑时的样子了。   谢钰道:“顾大人可能是误会了,今日我来,只是为了替公主殿下转达这句话,以防顾大人担忧,且令千金去了那么久,我怕她路上出了什么事,便等着了。”   既然没什么话要说,顾德珉只好作罢。谢钰也不打算继续留,他撩起衣袍,起身。   深蓝色的直裰,站时如山岳般伟岸。谢钰匆匆走至前方,路过顾云瑶身边的时候,低声一句:“话已带到,后日我自会安排。”   后天就是春猎当天,顾云瑶听后便知道,谢钰没有令她失望,他还是想办法去见到公主了,楚欢很喜欢他,所以她会听他的话,这比顾云瑶直接和楚欢解释半天要方便许多。虽然是有点利用的成分了,但求公主他们也能够原谅。   如果楚渊死了,接下来皇权将会颠覆,说不定趁此机会,也先族的蛮子军们也会重振旗鼓,一举南下。   面对楚渊的死,与他感情深厚的楚欢,一定会心痛到无法自拔。   比起楚欢的这份苦恋终将无果,顾云瑶还是想着,让大家都好好活下去。   ……   过了两日,顾云瑶终于明白了谢钰所言的意思,影壁前如约而至地停了一辆马车,马车上面还下来一个小太监,那是楚欢宫里的人,这位皇宫里的公主性情古怪,是众所周知的事,不知顾云瑶哪里中了她的意,桃枝将她扶上马车的时候,还有些担忧。   顾云瑶倒是如释重负了一般,桃枝她们不便跟着,今日这辆马车,要去的也并非是皇城,而是郊外的皇家猎场。   她起床的时候尚早,心里一阵忐忑,昨夜根本没有睡好。楚欢派来的小太监把她带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扔给她一个包袱,就下了车,让她把衣服换上。   顾云瑶本生得皮肤白皙,面容显小,一套小太监的衣服上身,根本叫人瞧不出是男是女。   跟着这位小公公混入皇宫中时,顾云瑶特地看了周围,应该是没有被人跟踪才是,前几天她大意了,叫梁世帆有机可趁。   而今梁世帆肯定料想不到她敢有这样的作为。   见到楚欢的时候,她已经等了很久,楚渊竟然也在,楚欢正在缠着她的太子哥哥,要求一起去围场玩玩。   顾云瑶马上跟着带她入宫的小公公退到一边,便听楚渊对着这个皇妹宠溺一笑,说道:“你去什么,都是男儿去的地方,若是个不仔细,你被箭所伤该怎么办?”   “不会的,这不是想看看太子哥哥你英明神武之姿吗?”楚欢一眼见到了顾云瑶,她正低着头,身上的曳撒竟是很衬她。   马上手一指,楚欢配合地说道:“太子哥哥,我会带着那些奴才一起去的,那些奴才敢不保护好我,我就诛他们全家。”   “太子哥哥……”楚欢冲他眨了眨眼。   楚渊最是拿撒娇的皇妹没办法,以前每一年都有春猎秋狩,但楚欢确实去不了,那时候也是由他们的父皇隆宝来主持,今年隆宝身子不适,是去不了了,重责交代在楚渊的身上,他可不敢让这个皇妹有什么闪失,谁叫她在父皇面前这么受宠?   “太子哥哥,就这一次,去这一次以后,我保证以后都乖乖听话。”   约莫一炷香之后,在楚欢不懈的纠缠下,楚渊终于松了口:“那就带你去。”   他赶紧让人为她准备了一套短衣,虽是士兵平民们所穿衣服,总比她长裙来得要方便,还在她的身上套了一件轻甲,临出发前,他又揉了揉她的脑袋,这个画面,不知怎么让顾云瑶回想起以前和谢钰相处的时日,她赶紧低下头。   楚渊正好走在她的身侧,只瞧见她恭敬顺从的模样,倒是没有仔细看清长相。   今年的春猎十分热闹,朝廷里面多添了几名猛将,有姚宗平还有纪凉州他们,遗憾的是,蔺氏父子远在边关,暂时是赶不回来了。   今日不仅武将们都来了,还有一些文官,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簇拥着太子等人。他坐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身边竟然也跟来了公主殿下。   楚欢没有骑过马,路上耗了一些时间,身边自有小太监帮忙牵住缰绳,顾云瑶一直尾随在她的身后。   其实今日的事情,楚欢也是云里雾里,前几日谢钰来找她,只说了一句她的太子哥哥可能会有性命之忧,楚欢二话不说相信了谢钰的话,无论如何今日都要过来看看,是哪个宵小之徒胆敢拿他们皇家人的性命。   进入围场之后,视野变得开阔许多。天空深广,蔚蓝长空下,有几朵浮云如同游鱼,在微风的催促下,艰难地向前游动几步。   太阳照在人的身上,变得懒洋洋的。顾云瑶时刻紧盯着周围的动静,纪凉州在众大臣的列队里,没发现她,除了他们之外,其他的几位皇子全部都来了。   除了太子之外,其他的皇子她都是第一次见到,分不清谁是谁。她一直在看着那些穿蟒袍的皇子,楚荀的年纪应当和差不多大,甚至会比她还要小,不太难找,隆宝帝一共有八个皇子,最小的那个估计才三四岁,不便带来猎场,所以在列的包括楚渊在内,一共有七名皇子没有错。   当她看到两个不论是面容,还是身材,长得比较小的皇子时,确信楚荀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只是她很意外,楚荀竟然长得这个模样! 第262章   扁平的额头, 两只眼睛大而无神,身材瘦弱, 似乎得了什么病, 脸色苍白。其实顾云瑶也不能完全确定那个孩子就是楚荀, 只是她想到上辈子谢钰曾言, 所有官员都不看好六皇子这个人, 只因他看起来确实愚笨。   不仅如此,这个人比她生得还要小,阳光下一照,都不敢抬起眼睛,只觉得刺目。   他的身侧, 还跟着另外一个皇子,倒是生得潇洒,想想谢钰还有楚渊便能明白了,皇家的人容貌生得也是一等一的好,且眉眼间有一种温柔款款的气质。二皇子三皇子等人, 此刻也都跟在楚渊的身侧,从简短的交流中,顾云瑶开始慢慢知道那些人, 分别都是谁和谁。   果然那个孩子,就是六皇子楚荀。   她感到意外是因为,印象里会以为楚荀是更加具有城府的人。   而不是这么一个, 看起来自卑敏感的人。   这还是将来那个杀了无数官员, 嗜血成性的景旭帝?   楚欢瞧了瞧四周, 难得能够跟着各位出来游玩,尤为高兴。趁楚渊不备的时候,从他的后背将弓箭取到手中,感觉身子一轻,楚渊赶紧回头,就见到皇妹正把玩着手里的那张大弓,用力拨动弓弦,但她的手指被弹了一下以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懊恼地将弓箭递还给楚渊,后者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今日这阵仗着实是大,宫人们为防止公主殿下无聊,还搬了一些桌椅过来。楚渊指指可以乘凉的地方,笑说道:“皇妹,你还是去那边休息休息,今日过来,不就是想看看我英明神武之姿吗?”   楚欢不便说什么了,只好无奈地看了众人一眼,跟着宫人们一起去那边树荫下乘凉。   不远处就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树丛,楚欢百无聊赖地喝着小太监奉上来的茶,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没一会儿,楚渊吩咐完剩下要做的事后,领着一队人马先行穿梭了进去,她转转眼珠,才发现顾云瑶不知道怎么也不见了。   楚渊的马跑得并不快,身后一大帮人拥着他,追得也不吃力,今日他想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才和苏英等人约定,看谁猎取的猎物最多,猎物最大。   他骑在马上,蜿蜿蜒蜒的路被林木遮掩,阳光从枝桠间流泻,形成了一道道小小的光柱。他夹紧马腹,眼睛一尖,同时身侧好像有太监喊道:“太子殿下,您快看,前面那里好像有一只兔子。”   虽然只是一只小兔子,一晃而过,看到第一头猎物,加上那只兔子确实很是肥美,楚渊立马从背后抽出弓箭,弯弓搭箭,一面还夹紧着马腹,抬高手臂跟随猎物的移动,在调整方向。   一支箭当机立断地被射了出去,察觉到危险的兔子,跑得欢腾,但已经来不及了,马上腹部中了一箭,雪白的皮毛上面染了红艳艳的血。   “太子殿下,您真是太厉害了。”小太监马上恭维他,同时派人过去把猎物捡了回来。   楚渊弄了个开门大红,不少官员都在纷纷恭贺:“殿下当真英明神武。”   然而从另一侧的人群里,纪凉州突然骑了出去,他刚刚掉队了,楚渊一时间也没发现,等他追上他们以后,纪凉州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只更肥美的兔子,他抓住兔子肥大的耳朵,手心快被塞满了,站在楚渊身边的小太监一时有点尴尬,其他的官员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新的左都督是想来拆殿下台的吗?   纪凉州却没有想什么,楚渊也只是温和笑了两声,一纵人马又开始在附近行动,准备在树林中搜寻其他的猎物。   唯有苏英的内心五味陈杂,陈贵妃找他商议的事情,至今记忆犹新,他不敢那么做,也没有胆那么做,但是……陈贵妃肯定会有下一步动作,他已经知道陈贵妃的想法,到时候如果陈贵妃下台了,他也会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苏英微微抿了唇,几次看向楚渊时,眼神都很复杂。   楚渊还忙着搜寻能目视到的猎物,也就没有察觉出苏英表情间细微的变化。   顾云瑶在大部队的最后面,终于勉强地追上了各位皇子官员们,身边一个太监还问她:“你是刚来的吧?哪个宫里的,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顾云瑶缓了缓,起初没说话,想尽量压着嗓音说,她在顾府之内已经练习过了,其实以她的外貌,看起来并不大,即使嗓音比较尖细,也不会有人过于怀疑。   但她还是以防万一,稍微低着声音说:“是伺候公主殿下的。公主说,想要一只活着的兔子,交代给我办事,我就跟着来了。”   那个太监一脸狐疑地看了看她,顾云瑶还以为自己的装扮有什么问题,就见他笑了起来:“你还想抓一只活着的兔子?等着回去吃板子吧。”   顾云瑶顺势露出一张苦巴巴的脸,两个人没再说什么了。   她又开始找目标,一眼望到楚荀坐在一处角落,旁边有宫人替他牵着马,楚荀已经气喘吁吁,身体很不好。   忽然缓缓走过去一个人,对方一身曳撒,皮肤白皙,除了梁世帆以外,还能有谁?   他拿着一个水囊,准备伺候楚荀饮水。   眉毛稍稍一扬,似乎看向了这边。   顾云瑶赶紧低下头,未免打草惊蛇,她假装在地上找着什么。   梁世帆仔细观察了她一阵,由于距离较远,加上楚荀和他说了什么,马上微笑着面向楚荀,暂且打消了对这边的疑虑。   顾云瑶微微松一口气,梁世帆果然跟着来了!   她往回走,就发现苏英和楚渊两个人在说着什么,没一会儿两个人同时一磕马肚子,悄无声息地骑着马在人前消失。   楚渊刚刚射中一头鹿,身边的那些太监们正在为他去抬运小鹿,一回头,发现楚渊竟然不见了。   那太监赶紧呼唤:“殿下,殿下,您在哪啊殿下?”   周围还有一些武将们,太监赶紧揪住其中一个过问,但这个武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回事。人群里开始一阵骚乱,顾云瑶看不见纪凉州在哪里,她记得刚刚楚渊他们离去的方向,赶紧跑到那个太监告诉他:“我刚刚看见殿下和苏大人两个人往那个方向去了!”   事态紧急,她也不知道苏英想干什么,但苏英是陈贵妃的外甥,说不定两个人早就有联手的意思,说不定苏英想趁机扶持楚荀上位?   也许种种一切并不是楚荀下的令,顾云瑶突然解开了前因后果,背后之人其实一直都是陈贵妃才对。   她不会骑马,急急地跑在众人的后面,一些带来的锦衣卫们,也为了以防万一,纷纷抽出腰间的绣春刀。   顾云瑶莫名地心里跳了一下,她怕跟不上苏英和楚渊的脚步,说不定纪凉州已经追过去了,说不定苏英会利用计谋,反将了楚渊和纪凉州一把,即使已经告诉了众人要追过去,也怕来不及。   腰间忽然被人扶了一把,顾云瑶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捞起来,落进对方的怀里。   背后是紧实的胸膛,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上空,还未抬眸,已经听到对方有点冷凝的语气:“我让你待在家里。”   顾云瑶其实已经知道错了,但她是真的怕纪凉州遇到危险,看到他完好如初,心里便踏实了许多。仰起头来,对着他点漆如墨的眼睛,还是那么深沉,他的下巴很光洁,顾云瑶道:“苏英恐怕已经和陈贵妃他们联手了。”最好的证明就是,梁世帆今日也出现在猎场里面。   那些锦衣卫都是东厂的手下,东厂又属于阎钰山管辖的范围,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也叛变?   但是前来的人里,除了各位皇子以外,朝中大小官员也有几十人,要叛变的话,就要把这么多人同时一网打尽,隆宝并不在其内,这么做,恐怕太得不偿失了。   纪凉州看了她一眼:“我现在就追。”   他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原地,如顾云瑶所想,周围的那些锦衣卫们,还不清楚究竟是谁的手下。   只好带着她,一起深入险地。反而小姑娘待在他的身边,他才能踏实一点。   纪凉州勒紧缰绳,道了一声:“抱紧我,别掉下去。”   顾云瑶毫不犹豫地抱紧了他的腰,前方绿荫遮蔽,纪凉州也不迟疑,手控着缰绳,速度极快地绕过了几株参天大树,不一会儿追上了刚刚那些追寻太子踪迹的太监们,有些人已经扶着树作气喘吁吁状,他的马就从他们的面前踏过,马蹄踩在草叶上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楚渊跟着苏英来到了一块地方,阳光大好,前面视野一片开阔,能听到淙淙水声,楚渊问道:“明睿,你刚刚真的在这附近见到了棕熊?”   方才苏英和他说,看到一头熊在这附近出没。今日他是想猎一头庞大的野物,野熊是最好的选择。   没想到如此凑巧,竟是真的被他撞见。   楚渊本打算叫人跟着一起过来,但苏英说,再不快点行动,棕熊可能就会逃脱了。   再者,还有他苏英跟着,两个人合力也能将那头野熊杀死。   他便苏英一起到了这里。   明睿是苏英的表字。   楚渊表示知道了,但除了流水的声音,其他的动静什么也没有听见。偶尔会有鸟鸣,树叶被风吹过,发出沙沙响声。   苏英近一步说道:“殿下,下官绝对没有见错,应该就在这个附近,我们可以再找找。”   “嗯……”楚渊没有想过苏英会有害他的意思,一直以来,苏英都是他父皇隆宝的宠臣之一,他是堂堂定南侯小侯爷,掌管神机营,小姨母是后宫宠妃,刚刚打了胜仗回来,前途无量,正是风头正盛的好时候。   两个人往前又走了一段距离,流水声越发的近了,楚渊发现前面是一处山涧,有道斜坡可以下去,山石嶙峋,由于常年靠近水边,那石头表面都很光滑,还长了青苔,绿树浓阴下,看起来很湿滑。   他往底下望了一眼,水流好像很急,水上也浮出许多圆润的巨石,若是摔下去,不说粉身碎骨,也必定重伤。只看了这么一眼,楚渊便收回目光,笑着回头和苏英说话:“看来熊并不在这里。”   但是苏英已经抽出了刀,拦在他的面前:“殿下,多有得罪了。”   楚渊终于意识到不对,称呼都变了:“苏英,你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殿下不会不明白。”苏英以前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上了战场以后才发现,许多事和他想像中的不一样。   他也怕死,也怕再也看不到家里人。这种体会光是耳朵听听的人,可能无法理解。他亲眼见到过战场的残酷,原来那些跟着他的士兵们,在冲锋陷阵时,被对方骑着马,一刀斩下头颅。他得庆幸他是神机营的人,但那也好不到哪里去。   火器那些东西也很危险,其中有几次,他们的火铳在填完弹药以后,就原地爆炸了。   他运气好,离得远,没有被炸死,其他装填弹药的弟兄们,就没能幸免于难了。   血肉横飞,连一块完整的尸块都没有。血随着肉沫溅到了他的脸上,他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再也不想经历这种残酷,再也不想上战场了。   他是恐惧了,畏缩了,害怕了,如果能活着回来,就想着,一定要保护好家人。   苏英以前并不怎么喜欢柳婧,但是去了一次战场以后,分外想念家中的妻儿。他还是怕,怕得要死,提着刀的时候,手都在抖。   但他都是差点死过的人了,鬼门关里走了一回,苏英抿了抿唇,咬紧牙关,可能那种怕死的恐惧,反而给了他勇气。   即便是要他也粉身碎骨。   “殿下,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苍生,更为了……”更为了他日后的地位,苏英一步步地架着刀逼近。楚渊牵住他的马,手指微紧,身上倒是没有带刀,只有一把弓箭,近战的武器和远程的武器相比,肯定是刀要更胜一筹。   楚渊的呼吸渐渐变沉,苏英是认真的,一脸严肃,几乎是杀红了眼,他提着刀,再有一点点距离,脚底就要踩着那块石头,滑向底下的山涧。   然后他看到有两个人,坐在马上几乎是猛然冲过来,纪凉州一身轻甲,带着势如破竹之势。还有一个人,缩在他的身前,那个小小的身影,抓住纪凉州的衣襟,眉眼里都是愤怒,那么的令人熟悉。他立即想到了前几日,在宫里看到的那双眉眼,带着妩媚,却是平淡得厉害。   两个人直冲了过来,纪凉州夹着马腹,马蹄高高一扬,差点就要踢中苏英。纪凉州已经抽出了腰间的佩刀,苏英却是趁这个机会,卯足了劲用力向前一挥,避之不及的时候,楚渊脚步往后退去,眼看身子就要直直坠下山涧,一双白皙细白的手,紧紧抓住了他。   顾云瑶趴在地上,两只手牢牢抓住他,不敢放开。   他对上了她的眼睛,他虽然不胖,却比她要重许多。纪凉州已经翻身下马了,马匹受了惊,不小心摔落山涧,就在楚渊和顾云瑶的耳边,她亲眼看到那匹马摔下去之后,哀鸣了一声,马上就断气了。   楚渊也听到了那个声音,他想回头看,稍微一动,身边的碎石落下几块。   顾云瑶的臂膀感觉要断了,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一张脸也憋得通红。她还是不敢放手,楚渊想借助她的力量,爬上地面,但石头太滑,他的脚踩了上去,不小心扑了一个空,身体狠狠地往下一坠,也将顾云瑶拉着往下坠了一点。   这个过程中,楚渊终于能够看清刚刚摔下山涧的那匹马的结局,连口内都溢出了鲜血,第一次面临这么生死攸关的境界,楚渊的心一点一点在往下沉,顾云瑶也跟着他虽然细微,但确实在逐渐下沉的身体,也要被拉下去。   楚渊望着她的眼睛,却是和平时一样温和:“放我下去吧。”   身后纪凉州和苏英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几次纪凉州想过来捞他们二人一把,都被苏英临时用刀架了出去。   顾云瑶勉强望着他们前来的方向,还没有其他人过来的动静,她心里焦急,听到楚渊那么说,赶紧回答:“不行,我绝对不会松手的。”   她没和六皇子说过话,但她知道,这个天下,不能交给楚荀。   同样的,也不适合交给谢钰。   甚至她想要和周氏一起,把那个秘密封藏起来,对谢钰也好,他经历过太多的磨难了。   一看见楚渊的眉眼,她会莫名想到谢钰,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难怪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谢钰时,她觉得他不像顾府里的孩子。   虽然谢钰也生得很俊朗沉稳,那副眉眼,还是更像隆宝多一些。   楚渊感觉到她撑不住了,再这样下去,两个人会一起掉下去。   这样做,没有意义。   “你也会死的。”楚渊命令她,“松手,然后找救援。或者你去帮一下纪凉州。千万要活下去。”   楚渊动着手指,想从她的手心中挣脱,他的身体在半空中也是很累了,摇摇欲坠,就是体力再好的人,在半空中挂了这么久,也难以承受得住。   手臂一节节往下脱离,到手腕,手指的时候,也快要离开了,顾云瑶狠狠一抓,不放过最后一丝希望,又握住了他的手。   “殿下,您会做一个好皇帝吗?”她是认真地,认真地在问。   上一世,楚渊死得凄惨,在山涧里面,只有一匹已死的马陪伴,他一直在呼喊,希望有人能过来救他,有人能够听到他的声音,但是没有人发现,或者说那些锦衣卫们,故意让他不被人发现。他其实可以被救起,错过了那个最佳时机,一个人待在孤独的深夜里,除了马的尸体,还有风声,还有野兽的声音,恐惧、害怕,垂死挣扎,一直充斥在心田。   再如何坚强的人,也抵挡不住等死的那份困惑,何况他曾经是被许多人捧着的高高在上的储君。   顾云瑶已经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天下交给楚渊管,一定会比隆宝年更盛世繁华。   不知道怎么了,楚渊的眼眶微微有点湿,他颔首,只说了一个字:“会。”   顾云瑶更用力地抓住他:“那太子殿下您,无论如何,也千万要活下去。”   他从来没有见到一个人,与他只有两面之缘,会如此顾及自己的生死。   哪怕她可能也会因此而死。   苏英和纪凉州厮杀了一阵,很快败下阵来,从以前运河一事苏英就明白,他根本不是纪凉州的对手,一开始还可以投机取巧找他的弱点,但渐渐的,纪凉州知道顾此失彼的道理,全心全意地投入与他的争斗中,苏英肩上被砍了几刀,纪凉州却是毫发无损。   他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疼得咬紧牙关,提着刀一步步地走过去。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想回头,根本不可能了。   苏英提着刀冲将上去,目眦欲裂,身体源源涌上来一股蛮野之力。纪凉州马上横刀来挡,他的面容看起来还是那么轻松,终于,一刀又斩向了苏英身上的轻甲。   他腹部受了一刀,疼得快要站不起来了,远远的有马蹄声过来,顾云瑶被那声音吸引,侧目看了过去,赶来的不是救兵,竟然是梁世帆。   他的眼神回到了雨夜一劫的那一次,阴鸷冰冷,苏英已经败下阵来,便知道这种事交给他根本办不来,顾云瑶看到他手上张着弓,箭已上弦,瞄准纪凉州的命门,准备一箭必杀。纪凉州准备正面应敌,与此同时,苏英也持着刀,从他的背后将要斩过去。   顾云瑶大喊了一声:“梁世帆!”   他眉目动了一瞬,只是那么一瞬,似乎犹豫了一下,可他对着顾云瑶笑了,笑得那么的清浅,仿佛故去的岁月重新回来,他还是那个有母亲在身边,只想着如何治好娘的病的少年,而她也是那个会对着他微笑,不嫌弃他出生低微,不认为他手段卑劣,少不经事的小姑娘。   弓弦毫不犹豫地被拉动了,几乎是张成了满月,空气好像都被擦出了火花,苏英的刀也离纪凉州还有几厘之远。   顾云瑶想要冲过去,想要救他,想要把他推开躲过那一箭,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楚渊和她的手心里都是汗,胳膊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两个人一起摔向了山涧。 第263章   顾云瑶感觉整个身子都飘了起来, 但速度很快,几乎来不及反应, 一瞬间的事, 她就要落向巨石上面。   不知怎么, 身子被人一拉, 就在那个瞬间, 楚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她。   “砰——”一声响,仿佛什么轰然坍塌了一样,顾云瑶感觉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但是对方没有那么好的结果,楚渊闷哼了一声, 他的腿还是受伤了,几乎直立不起来,和上一世一样的情况。   但上辈子,只有他一个人落入山涧,两条腿都受了伤, 而这一次,马匹先摔向了山涧,也是他们两个人运气好, 楚渊大部分的身子摔在了马的尸首上面。   他低低地抽着冷气,顾云瑶摔落的过程,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此刻有点头晕眼花, 她摇摇头, 意志清醒了片刻,回过眸要查看楚渊的伤势,他的一条腿骨不知是断了还是怎么,疼得无法动弹。   水流在身边,偶尔冲撞在巨石上面的水花溅湿了他们的衣裳。   楚渊的一条腿泡在水里。   虽然已至三月,过了最春寒陡峭的时候,如此阴凉的地方,顾云瑶赶紧把他的腿抬出水里,他疼得冷汗直流,整张脸都白了。   最后又挪动的那一下,好像伤着他的骨头了,顾云瑶再万分小心,他还是疼得立即晕过去。   她看着自己手心里的红,从楚渊受伤的地方流出来的鲜血,赶紧不停地在身上擦。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了,以至于顾云瑶反应了片刻,想起来纪凉州他们还在上面。   刚刚梁世帆射出了一箭,苏英也在他的背面扬刀准备断后,顾云瑶马上提起裙角,跑出水面,在水里脚底还打滑了一些,她摔了一跤。   上面听不到任何动静,顾云瑶出声喊他:“纪大人,纪大人,纪大人——”   没人回应,死寂一般。   她不免心寒了起来,跑到那个斜坡底下,手指抓住其中一个圆润的石头,要爬上去。   脚底又打滑,手指找不到可以适合攀爬的缝隙,没一会儿有血渗出来。   突然,上面探出一个人的脑袋,顾云瑶的心登时咯噔一声,居然是梁世帆,他对着她微微一笑,那个笑容就和他的声音一样,清冽、干净、纯粹,第一次,顾云瑶看到他那样笑,不再像是以前那么没心没肺,不再是那么阴鸷冰冷。   而后,她的目光又转向他的胸口,上面布满了血迹,刀锋触目惊心地插入了他的胸腔,身后渐渐现出了纪凉州那张平淡无波的脸。   转变得太快,顾云瑶分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纪凉州似乎是战胜了梁苏二人,苏英此刻不知道在哪里,梁世帆胸前中了一刀。   他已经很累了,眼皮如灌了铅一般沉,手脚也是,开始冰冰冷冷,一直以来都是在刀锋上面活过来,从未想过,会有离死这么近的一天。   他步履沉重地往前倾倒,膝盖快要跪下来,梁世帆用尽全力,乌金漆的弓,插在地面,他靠着那柄弓,才勉强没有在她的目光中跪下来。   梁世帆还是笑着,体内的刀又被狠狠地深入一点,他压抑着体内的渴望,想要出声嘶吼,嘴里含着大口鲜血,顾云瑶看到他牙齿都红了。手指缝隙间都是血痕。那些血干得也快,但是很快,又被新的血液染红。一层一层就这么染了下去。   他开始有点神志不清了,顾云瑶觉得这个画面过于残忍,哪怕他是一个恶人,她也不打算再继续看了。   纪凉州突然拔出刀,他的身子摇摇晃晃,没站稳,就在斜坡的边缘,脚底一滑,如断线的风筝,直直地摔了下来。   摔在顾云瑶的脚边,头落地的时候,口里又喷出好大一口鲜血。   梁世帆还没死,眼睛直直地望向她,他已经站不起来了,可顾云瑶还是怕,怕他对自己做什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梁世帆张着嘴,眉头一紧,他很贪恋的那个味道,也跟着她一起慢慢走远。   梁世帆伸出了手,这么多年来,他做过许多坏事,遇到过许多的人,他们有好有坏,但对于他而言,只要能够利用就行了。   他想站在权势的最顶端,想笑看这天下风云,想让曾经看不起他的家人,陷害他的人们,一起陷入烈火地狱。   他第一次怕了,因为她看自己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忘不掉顾云瑶曾经对他的好,哪怕只是片刻的温存,对于他来说,是人心中难得如逢春光的那一天。   他的喉头顿时就梗住了,伸出手,在怀里摸了一阵,纪凉州从上面往下看,以为他要摸什么,比如暗器之类的,马上捡起梁世帆落下的弓,还有几支箭散落在脚边,同时捡起那几支箭,对准他准备迎着日光就射过去。   顾云瑶也离他更远了一点,同时捡起一块石头防身用,他的神智已经开始模糊了,不知道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头上的血流进他的眼睛里,有点热辣,刺得他快睁不开。   模糊的视野里,只能看到她也穿了一身曳撒,他从怀里终于摸出了那样东西,同时纪凉州的箭也射了出来,迎着日光泛出一道寒芒,正好射中了他的手臂。   他咬牙疼得眉毛皱成一团,还是强撑着将手里的东西扬给她看。   顾云瑶才看清他从怀里摸出来的是什么,一条帕子,上面绣了兰草的图样,是她最喜欢的君子兰。   那是她小时候遗失的帕子,太久远的事情了,乃至顾云瑶都快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遗失了它。   梁世帆凝眉看她,死前最后的愿望,好希望……她能够也想起来。   他苦涩一笑:“记得吗?”   每说一句话,都很痛苦。   梁世帆尽量地托举那条锦帕,让她看得更清楚:“这是你掉落的东西。永安寺,山脚,马车,那个吃不饱饭的少年,就是我。”   “记得吗?”他一直在问这句话。   顾云瑶突然反应过来了,她是记得,隐隐约约记得六岁大的时候,生病刚好那会儿,缠着祖母要一起去永安寺里烧香。   有个人突然闯出来,拦了他们的马车,被他们家的马儿所踢伤。   她要带那个孩子去医馆瞧伤。他好像一个流民,没吃饱过饭,瘦骨嶙峋,看人的时候充满了戒备以及冷漠厌恶的情绪。   只是那双眼眸,眸若寒星,很漂亮。   她从马车里下来的时候,他的身上的确有伤,只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记得吗?”梁世帆还在问她,一遍遍地问,“你记得吗?”   顾云瑶莫名被他这悲苦的情绪所撼动,把目光别向了别处,很有可能是她一手创造了这么一个怪物,如果当年知道那个少年就是现在的梁世帆,她一定会想办法把他带回顾府里面,让他作为府内的小厮活下去,平平淡淡地度过一个安稳的人生。   他是渴望她想起来的,却又突然怕她想起来了,他变成这样了,双手沾满了鲜血,身子也不再完整了。压抑了许久,梁世帆突然“啊——”地低吼起来。一声又一声。   纪凉州刚刚的那一箭没能要了他的命,但是他中了一刀,失血过多,也命不久矣了。   最后顾云瑶看过去的时候,眼里多了几分同情,他就睁着眼,好像死不瞑目,最后一句话停留在心中,怎么也没有勇气再说出口。   ——你以后,不要再忘了我了,不要再忘了我了……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一年又一年。那一年永安寺山脚下春光明媚,你也纯真无邪。   护卫队赶过来的时候,发现太子已经昏迷过去,所幸人无大碍,很快找寻一处方便落脚的地方,将他抬了上来。   梁世帆则倒在血泊当中,已经停止了心跳。顾云瑶对他已经说不上什么了,可能他一走,曾经的过往云烟还有仇恨,都跟随他一起消散。   最后他的尸体也被抬起来,人虽然已经死了,犯下的事还在那里,估计会被带到隆宝帝面前,哪怕是尸身,也将面临鞭刑的磨难。   他被带走前,顾云瑶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把他的眼睛合上。自此以后,他终于闭上了眼睛。死前他还在笑,嘴角勾着一个弧度。   顾云瑶说不上来这种感受,力气几乎全失,她也刚刚从生死关头回来,等到纪凉州跑到她面前的时候,还犹在梦中的感觉。   她一下子就哭了。刚刚那么有勇气,拿手指去找岩石的缝隙,指缝里面都是血。现在却觉得脚步都沉重了,浑身发软。手指也在微微地发抖。   纪凉州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大家都在紧急询问太子的状况,没有人注意这里。顾云瑶含着泪,哽咽地说道:“我刚刚以为,你真的要死了。”   “不会的。”平淡沉静的三个字,但是足以令人安心。   顾云瑶点点头,她还是觉得不真实啊,抱紧他,他身上也流了血,为了躲开梁世帆射出来的那一箭,他故意往后退了一步,正好叫苏英砍了一刀,而后他先一脚踢在苏英的腹部,让他那里的伤口撕裂到无法再动弹,然后再冲上去与马上的梁世帆缠斗。   苏英已经被带走了,可能不久之后,整个皇宫里面将有一场浩劫,接下来肯定就是陈贵妃楚荀他们。   以前的顾云瑶,根本没有想象过,她会做到这种事情。   但是她做到了,确实做到了,没有让太子一个人在冷风冷夜中孤独地死去。   纪凉州想安慰她,她哭得很难受,可能是喜忧参半吧,一会儿在笑,一会儿面露愁容,他还是抱住她,紧紧的,连他也觉得有那么一点不真实,他刚才也差点失去她了。就在那一瞬间,甚至想过冲到山涧这边,和她一起落下来。   两个人抱了很久,直到有个人走过来,又赶紧分开,那个人只是古怪地看了一眼顾云瑶,毕竟她穿了太监的衣服,没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他的手里准备了一些毯子,对纪凉州说:“大人,您先披上这个吧。”   纪凉州毫不犹豫地将毯子盖在她的身上,仔细牵住她的手,就好像顾云瑶随时会像流沙一样,从指缝中消逝。   这一次,他不会再轻易放开了。   两个人一起按原路返回,不久之后,楚欢也找到了他们,太子受伤的消息,早有人前来通知她,她没想到顾云瑶前几天说的话是真的,突然抱住顾云瑶哭了起来。   嘴唇一直在发抖。   顾云瑶听到她说:“如果不是你,我太子哥哥可能就要没命了……”   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向来胆大的公主殿下哭呢。顾云瑶抚着她的头,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公主。”   确实是没事了,但她的脸还是哭花了。马上折回去要看楚渊,顾云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默然不语。   周围的那些宫人们,还有文官武将,听闻刚才的事,都大惊失色,所有人集合准备赶回皇宫,被梁世帆安排来的那些锦衣卫们,据说已经被武将们控制住。   顾云瑶感觉指尖暖暖的,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纪凉州还牵着她的手,她莞尔一笑,纪凉州也紧紧盯着她,仿佛被这道眼神触动了,不觉也提起了唇角,顾云瑶再一次看到他笑的模样,是真的好看,没有什么比他在身边更能心安的事。   与他五指相扣,纪凉州走在身边,高大挺拔,突然凝眸望她一眼,语气平淡,却好像多了点什么:“做好准备了吗?”   是喜悦?   “什么?”顾云瑶没理解。   纪凉州又望向前方,天光照在他的身上,耳根都照暖了。   “做我夫人的准备。” 第264章   历劫两天两夜的动荡, 宫中终于肃清了大部分威胁到皇家的余党,其中和陈贵妃有勾结的人数, 竟然不下千人, 遍布整个朝野当中。   被活捉的陈贵妃, 原先还躺在寝宫里的贵妃椅上, 正享受着大好的时光, 有人立即踢开了她寝宫的大门,“砰——”的一声,她正要起身呵斥,为首的竟然就是隆宝帝。   逼皇上更换储君的做法,此等手段过于残忍, 以至于隆宝从围场里当先回来的人里得知是陈贵妃做的好事,有奸党苏英伏法之后的证词,他脸色立即就变了,不知是痛心疾首,还是难以置信。   陈贵妃也感觉浑身乏力, 她有想过等待自己的种种结局,但是看到隆宝带着一堆人过来逮她,陈贵妃马上也感到害怕了。   最先想到的是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还那么小,其实设的这些局,都跟那个孩子没有关系, 她只是想给孩子营造更好的将来。   隆宝挥一挥手, 身后的那些兵卫们马上架着刀围了上来, 生怕她敢反抗。   陈贵妃马上跪在地上,爬行几步,想要求他,希望他能念在旧情,不要对他们的孩子做什么。   然而隆宝的心已经凉透了,他最怕看到的就是皇子之间相互残杀,以及后宫嫔妃胆敢干涉朝政,他那么信任她,宠爱她,甚至她想要看看在京中做武将的外甥,他也替她周到地安排,将苏英召入宫里让她的甥儿好陪陪她,度过这枯燥无聊的后宫生活。   而陈贵妃回报他的是什么?   是想要挑起无尽纷争与杀戮的欲望。   隆宝负手一脚把她踢开了,他也是头一次生这么大的气:“孽党!”   陈贵妃被踢得头痛,趁此机会,隆宝身后的那些兵卫们,马上围拢到她的身边,压住她的手脚将她活拿。   胆敢设局谋害太子,等待她的将是死亡。   陈贵妃最终还是被带了下去,据说先被关进了冷宫里面,有重兵把守,不日问出了其他躲藏的残党的话,隆宝将会赐她白绫一条。   至于苏英,早就被关入了不见天日的诏狱里面,隆宝原先有多重视他,有多宠这个臣子,如今有多恨他。   隆宝真的太失望了,苏英刚打了胜仗回来,以后他的前途不可限量,他却和陈贵妃一起,合计着想拿取那个皇位。   为了撬开苏英的嘴,隆宝不惜在他的身上动用了十三司会审,刑部的官员们几乎都来了,苏英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十三司的人轮番上阵问他都有哪些人涉及其中,最大的主谋者梁世帆已经死了,而他认过干爹的阎钰山,也没能逃脱罪罚。   其实苏英明白,隆宝早就想要铲除阎钰山了,这回他终于能够如愿,通过陈贵妃一事,隆宝将还在司礼监值房的阎钰山也给生擒,跟着苏英一起被关进了诏狱里面。   阉党们几乎被灭了一大批,司礼监四大秉笔太监也没能幸免,只要跟随阎钰山的人物,朝中那些认过他做干爹干爷爷的人,也都被查了一遍。   各个官员趁此机会,无论是哪个地方的,都赶紧书写奏疏让传到京城中去,面对白纸黑字弹劾的内容,隆宝这一次没有再心慈手软。   阎钰山受了不少鞭刑,等柳婧通过自己的父亲终于买通狱卒,来看苏英的时候,阎钰山就在苏英隔壁的牢房里。   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的年轻,身上血淋淋的,腿部已经皮开肉绽了,还是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仿佛死亡对他而言,不过和活着一样,并不是什么值得令人惧怕的事情。   柳婧跑到苏英的牢笼前,他已经奄奄一息了,鞭刑是其次,在围场之中,和纪凉州对决,他的身上中了许多刀。没有人会为他医治,这几天在诏狱里的生活简直生不如死,他想自尽,但狱卒盯他盯得十分紧。   柳婧过去的时候,他没说什么。本来苏婉也要过来,她现在嫁到忠顺侯府去了,倒是没有什么事。定南侯府已经被抄了所有的家产充公,柳婧原本是要被流放到外地,念在她的父亲柳大将军曾经护国有功,隆宝一时还是改变了主意,特准她回到柳家去。   泉哥儿也跟在她的身边。   听到泉哥儿还好的时候,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苏英,竟然眼眶湿了。   柳婧看着他这样,抓住牢笼的木围栏,那有一个人的胳膊那么粗的木桩子所制,想要逃跑,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苏英垂着头,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发炎,他很疼,疼得能够随时都昏过去。   面色苍白,一路踽踽前行,发现只有枕边人,其实一直在悄悄地陪伴她,而他……早已失去了能够再许诺她来生的机会。   “不用等我了。”苏英听到自己这么说。   不值得等……也不会再等到了。   柳婧明白他的意思,此番劫难,哪怕他不是被捉来诏狱里面,也无法活着回去了。她父亲从小就告诉她,做将军的人,应该有忠魂血,有精忠报国之志,而非用在歧途。   最后柳婧望着他,她待得够久了,狱卒不让她再继续留下来,好几个人捉住她的肩要带她走,她舍不得走,无论两个人共同经历了什么,苏英曾经是她的丈夫,现在是,以后也是。   她终于哭了,但是他碰不到她的脸了,连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都说不出来。   柳婧被拉走了,诏狱的大门被打开又合上,天光重新被黑暗吞没,他刚刚还是能够碰到那一寸微光的,只是快没有力气了。柳婧哭成那样,他也抬不起手臂,挪动一下,替她把眼角的泪擦拭干净。   ……   天色苍茫,那两日闹得京中人心惶惶,都是在乌云摧城之下,身穿轻甲的兵卫们执着长矛,脚步遍布京城里每一处,为了捉拿和陈贵妃一案有关的官员们。   陶氏父子也被逮了起来,陶源原本还想挣扎一下,他爹陶维直接就伏法了,唉声叹气道:“都是命啊。”   这两日过了之后,风雨之势才渐渐止歇,冲破云川的,是金色的暖阳,光耀着每一寸它能触到的土地。   曾经的肃杀,那些昏聩的,心酸的往事,好像都会随着岁月的沉淀,慢慢在淡化。如同绿芽破土,总会焕发出新生,总会迎来新的一天。然而大孟朝的人们会永远记住那两天,史官也终将会把那两日的故事记在笔下。   纪凉州两次成了英雄,隆宝为此大感欣慰,连文武百官们也都对他敬佩有加。   朝中不会再有人说他一点坏话,不会质疑他曾经是纪广的儿子,甚至歌颂他们父子两个,都是救人救世救难的真英豪。   阎钰山在诏狱中没有什么好说的,倒是原来的首辅陶维,已经到了这一步,干脆破罐子破摔,将阎钰山曾经对纪广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当年纪广叛国案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与叛国案一同浮出水面的,还有御马监太监,头先被安排到靖王的高德,也被活捉到狱中,全都招供了。   阎钰山如今是罪上加罪,不仅有心思敢动太子,虽然那并不是他的本意,也没有参与其中,是梁世帆背着他这么做,但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人们只需要他伏法就够了。   他罪恶多端,除了纪广一事之外,去年更是有心思,派过死士去刺杀靖王。   这些都是高德和陶维两个人共同招认的供词。   面临几人的证词,阎钰山只是笑,笑得那么的美艳,事不关己。   宫变结束以后,涉案的官员竟然多达千人,全部都水落石出,凡是胆敢动过心思的那些官员们,不管身居何职,全部被捉进了牢狱里,随时听候发落。   两个月后,绝大多数与阉党勾结的官员,都被送往刑场斩首,其中有阎钰山、陶氏父子、高德等人。   至于苏英,事情败露后没有多久,在牢里流血过多,活活疼死了。   这两个月里面,天气开始变暖,池中的小荷已经挺翘,花苞随时待放。顾云瑶在肖氏的操持下,办理了一次还比较热闹的及笄礼。   本来就怕她过得过于冷清,二房这边没有太太,顾老太太又是病卧床榻这么一个情形,和顾德珉商议了之后,由肖氏来代为办理。为庆贺顾云瑶终于年满十五,肖氏依据自己的人脉,把京中一些富贵圈子的太太们都请了过来。   天气正当有点小热,顾老太太头脑尚清醒的时候,就将一整套头面全部送给她了,还有小金库里的那些东西。   肖氏也亲自出资,为她在锦绣坊里专门赶制了一套衣服,那褙子上面的做工,十分精细,还有挑线裙子,腰身上盈盈一握,走路时身形款款,倒是与她的容貌极相称。   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衣物,顾云瑶还有些不好意思,肖氏只拉着她的手,道:“及笄礼,自然要打扮得精细一点。”   府里头热闹,时候尚早,宾众尚未来全,故还没开礼。宫里面居然也派了人过来,从来的小公公口中听到,是公主殿下的意思,让她的父皇帮着准备一点礼过来。   顾云瑶跪在地上听了旨意之后,那公公就叫人将箱笼一样一样都搬了进去,也不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四个人抬一个箱笼,看起来特别沉。一共三个箱笼。   她也不敢当着公公的面,去瞧里面是什么,等人走了以后,才叫人去打开。   有什么珐琅花瓶,还有红珊瑚,还有一些珍珠美玉,整整三大箱子,估计楚欢早就想找个机会感谢她,如果不是她和纪凉州的话,也许太子和上一世一样,就会死在山涧里面。   自那以后,楚渊也真的没有再过问过太子妃的事情了,隆宝已经为他另行安排了人选。   一帮人正欢笑一堂,门口又迎来两个身材高大的人物。跟在顾府管事的后面,也带了人过来,准备了贺礼。   顾云瑶一看,居然是舅舅和表哥他们,等到了今日,他们两个人终于回到京城来了。   蔺绍安还是没变,长身玉立,气质温雅,明明是个武将,更像是一个文官,很有文人义士的风范。他今日穿了一件暗红色的锦袍,跟在父亲的身后,嘴边扬起一个弧度。   看到顾云瑶的时候,两个人相视一笑,顾云瑶说不出心里的这种感受,她只觉得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所有的一切都值得等待。   迎上前去,顾云瑶和他们两个人问了声安。顾德珉也赶过来,和他们二人说话。   经历了那么多的事,蔺绍安也早已变得释怀了,他看着这个曾经最喜欢的人,看着她终于长得更大了,还是对着她笑。   这样的沉静,好像曾经的日子全都回来了。   蔺绍安问起纪凉州的事,她已经办了及笄礼,年满十五岁,终于可以嫁人。一边肖氏就走了过来,笑着说:“如今纪公子是真的高升了,不一样了,变成了左都督,这性子也好像是更等不及了。”   早在前段日子,纪凉州就问了誉王他们,聘礼都要准备什么,早儿个就与她合了八字,等不及地想要把大雁、酒水那些全都送过来了。   但他还是想忍,都等了那么久,再等个几天也愿意,只想着顾云瑶把及笄礼办了,好像现在那大雁,早被他找过来,放在纪府的厨房里面养着。肖氏越说越喜上眉梢,蔺绍安就笑了:“恭喜表妹了,看来再过不久,我啊,就能吃到表妹的喜酒了。”   他说话总是那么风趣:“那还真是不容易,我可是等了快十年才吃到这喜酒,得赶紧办好了。”   还用说吗?现在就差前来正式提亲,然后把日子定好了。   但顾云瑶就是觉得脸上燥,被表哥当面这么开玩笑,马上低下头。   知道她害羞了,蔺绍安也不逗她了。正好有人从门口走过来,长身挺拔,宽肩窄腰的,那眉眼极淡,脸上是没有多余的表情,但见到顾云瑶的一刹那,竟是提唇笑了片刻。   只是稍纵即逝的,那笑容之后就没有了。   蔺绍安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纪凉州慢慢走过来,下巴线条有如刀刻,眸光是淡,却一直盯着顾云瑶。   要这个人笑,还真比昙花一现还难。   她不知怎么了,也跟着笑起来,天光染在他的身上,像是从天而临的战神,披了一层金色的铠甲,将他的眉眼都染得柔和了。   再过不久,等到他正式提亲以后,他们之间就不能够再见面了,要等到出嫁当天才能见到。   顾云瑶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那一天的到来,再过不久,她将要嫁给这个人,就要成为纪凉州的妻子,和他一起,共度余生。   还没见过纪凉州穿玄衣以外的衣服,除了上朝时要穿的公服以外,顾云瑶不禁想象他穿大红喜服的模样,他宽肩长臂的,身材很好,不管穿什么,一定都很好看,都很适合他。   肖氏瞧她有些发呆,问她在想什么,顾云瑶扬唇烂漫地笑了:“没有什么,在想,这天气,真暖和。”   有你们在身边,也真的暖和。 第265章 番外【镜花水月空一场】   顾德珉坐在一处被封尘的院子里。院子内, 包括屋内的摆设全部都在那个人走后没有动过。   他摸着屋内的楠木桌椅,许久没有清理过了, 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不是没有下人过来清理, 而是他不让那些人过来。倘若在走动打扫的过程中, 不小心乱动了其中的一些物什如何是好?   蔺月柔走后几年, 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的懦弱, 也意识到正是因为醋意浓烈,因而嫉恨靖王楚容本人。   当年的恩恩怨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蔺月柔最终选择的是他。   他却没能好好地善待她们母女两个人。   他垂首冥想了很久,难得一日沐休, 从晨光微熹之际入座,一直到了日头渐渐高升,有脚步声过来,怕是打扰到他,只敢在门边轻轻唤:“二爷, 您快半日没有用膳了,还是先回去吧。”   “知道了。”顾德珉让他先下去。   继续坐在楠木椅上,门口洞开, 床头挂着的供小时候的顾云瑶玩乐的布老虎,还有红绳系着的粽子形状的挂饰,在微风中轻轻飘摇。   顾云瑶听说父亲在母亲的院子里小憩, 那院子已经很久没有人开启过了, 她有事要找顾德珉商议, 才走进去,看到他垂着首,目光落向地面,不知在想什么,一瞬间,好像苍老了十岁。   她轻脚走了过去,顾德珉都没有发现。   直到一双秀气的脚面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慢慢抬起头,两只眼睛带了不可思议的迷茫:“你回来了?”   “父亲。”顾云瑶知道他肯定认错人了。果然顾德珉遗憾地笑了笑:“是瑶儿啊。”   她是长得极像她娘,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以前顾德珉不敢面对她,正是因为怕想起过去,想起以前他愧对于蔺月柔的那些事。   之前还想过,她要是能嫁到皇家就好了。当时纪凉州还相当于朝廷里的逃犯,只是隆宝帝不知道那件事,唯一知情的人是阎钰山以及他的手下们,阎钰山派人跟踪纪凉州,到处找寻可以害死他的机会,不过都被纪凉州暗中反杀了。这是顾德珉后来才知道的事,也是隆宝命新上任的锦衣卫们去调查出的结果。   ——通过阎钰山陷害忠良一案,隆宝决定将原来的锦衣卫指挥使贬黜,重新提拔了一拨新人上去。   楚渊在那之后被救了回去,仅是当初断了一条腿,还好医治及时,如今这条腿已经被接了回去。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还需要在病床上修生养息一阵子。   隆宝的身体还是那样,不怎么好,但阉党们已经被铲除了干净,还有部分余孽正在由朝廷派出的人到处抓捕当中。   陶氏父子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可能顾德珉最庆幸的就是,他和大爷两个人从来不投机于谁,不在党派之争当中试图参与其中。   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顾云瑶的婚事。   他也想不到,那个纪凉州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当初还耻笑他根本不可能洗刷父亲的冤屈。纪广是叛党,身为纪广的儿子,纪凉州也只会活在叛党的身份下,艰难挣扎。   没想到,纪凉州竟然真的能够化不可能为奇迹。   顾德珉以前很反对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现在纪凉州的身份可是朝廷里面的命官,比他的官职还要高。   他才是一个正四品的礼部侍郎,纪凉州已经身居正一品,是左军都督府的左都督。   纪凉州不仅解除了边关的危机,还和顾云瑶联手救下了当今的太子殿下。   因此两个人都受到了皇家的器重。   前面顾云瑶才被召入皇宫中,当面听了皇上的旨意,说她护国有功,居然打趣了说如果她如今嫁了人,说不定还能封个诰命夫人。   这诰命,是一至五品的官员才能授予的封号,官员的夫人依据丈夫的品级,倘若夫君是一品官员,那么她便可以授予一品诰命夫人的称号,到时候还能拿俸禄。   隆宝的言下之意,根本就是在指顾云瑶可以嫁给一至五品的官员了。   而他们认识的人里,唯有最近风头正盛的纪凉州是正一品。   顾德珉哪里不知道皇上的意思,何不趁此机会成人之美,纪凉州很快就来了,在及笄礼成以后,亲自上门提亲,纳吉礼等等,一一都备下了。   顾德珉看着这个日渐长大的女孩儿,不知为什么,眼眶渐渐湿润了,他也很想亲近这个孩子,就是不清楚,她还愿不愿意原谅他。   顾德珉的声音,不由得柔和了许多:“瑶儿,爹给你准备了不少嫁妆。”   “谢谢爹。”她的声音很清冷。   嫁妆单子早就由肖氏帮忙一起看过了,还拉着她一起看,里面确实添了不少东西,除了顾老太太留给她的那些之外,还有母亲蔺月柔留下的东西,顾云瑶小时候见过小金库里面的东西,倒是不那么稀奇,不过顾德珉给她添的物件里,确确实实是用了心的。   她也没想到,乃至肖氏也没想到,顾德珉不仅准备了生活要用的衣服、被褥之类,还有家具,比如那川东贴金拔步床,用象牙、玉石等贵重物品装饰的屏风,其中之花鸟楼阁,栩栩如生,黄花梨的闷户橱,以三抽屉为样,还有女儿箱,子孙桶三件,还有若干珠宝首饰,美人榻等等。   她就快嫁人了,连顾云瑶也觉得犹在梦中,还是不真实的样子。   日子定下来之后,好多天没有见到纪凉州了,顾云瑶一天天等的,其实这心里头说不出的欢欣雀跃。   她也盼着能够早日见到纪凉州,那种期待难以言说,以至于出门之后,她的脚步都轻快了一些。   誉王还有誉王妃自然也知道她要出嫁的消息,边关加急,他们两个人暂且没有回到江西,时刻紧盯京城的情况。   在此期间,蔺月彤安然诞下了一个男婴,取名楚延,平时就“延哥儿”“延哥儿”地叫。   楚延长到四个月的时候,开始咿呀学语,就想引起大人们的注意力。蔺月彤一直都想要孩子,一直滑胎,好容易历经千辛万苦得到了楚延,宝贝得紧,小家伙时刻待在她的怀里不愿意被旁人抱,除了顾云瑶之外。   顾云瑶去侯府里会经常坐坐,蔺老太太总派人接她过来。延哥儿好像也很喜欢他的这个表姐,觉得她身上香香的,总爱赖着。   他早已能把腿抬高了,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小家伙喜欢粘着她,她也挺喜欢小家伙,把延哥儿哄得时常咯咯咯笑。   蔺月彤就拿她取笑:“纪凉州那孩子也不小了,如今终于是要把你娶回去了,接下来过不了多久,延哥儿可能也要做长辈了。”   顾云瑶脸上一燥,没说什么。   她曾经也没想过,会和纪凉州能够顺顺利利走到今天这一步,甚至与他初遇那会儿,都没想过,会与纪凉州两个人再有什么联系。   蔺月彤知道,顾云瑶不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正因如此,她才适合纪凉州。   听说了纪凉州真正的身份背景以后,她开始同情那个孩子,那么小的时候,面临家人被灭,在外面漂泊流浪,被誉王带回来的时候,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可能顾云瑶就是救了他的那个人,在黑暗中,默默向他伸出手,在迷惘的道路中,指引他回头。也不再孤独。   回到顾府以后,顾云瑶想着小小的延哥儿在怀里的感觉,他现在还没长牙,再过不久以后,可能就要学会吃小手了。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真的很软,也很可爱,顾云瑶趴在桌上,不禁开始想小小的纪凉州会长什么模样。   纪凉州小时候缺失了父爱母爱,其实她也是一样啊,对母亲的印象止步于三岁那年,三岁时候的事,根本记不清楚,哪怕重生以后,也是回到了六岁那年。要是小小的纪凉州,会是如何?   她甚至都在开始想,将来如果生的儿子,该叫什么名字,生了姑娘,又该叫什么名字。   还有祖母那里,顾云瑶答应过祖母,要生一群小孩子,给她热热闹闹的,大夫曾经说过,祖母还能撑三五年之久,已经是很神奇的事情了,小姨母说的没有错,嫁了人以后,她可能就要给纪凉州生小团子。   上辈子都没嫁过人,这辈子就要这么如意地嫁人了,顾云瑶一时觉得脸上热得不行,趴在桌上把脸埋得深深。   也不知道纪凉州是怎么想的,每次都是她看起来紧张无比,那位大人,却比谁看起来都要冷静。   顾云瑶觉得,这样不太公平。   ……   名帖慢慢地都送了出去,日子选定在一个好时候,丁一提前登门送了贺礼,其实这不合礼数,不过谢钰马上要去江苏赴任了,听说谢禾源给他安排的职务是江苏那边的学政,正好他回到了他的“故土”,江苏那个地方,是他曾经长大的地方,回到那里,谢钰能够更加如鱼得水。   谢禾源不知怎么说通了皇上,公主如何不依,谢钰也铁了心要走,听说楚欢为此大闹了一场,闹到最后,还是谢钰被召入宫中与她见了一面,也不知道对那个女孩儿究竟说了什么,总之就是他们两个人不可能在一起。   顾云瑶不太清楚,周氏究竟有没有把他其实是隆宝的孩子的事情,揭露给他,上辈子谢钰对公主也没有那种意思,可能这辈子也是一样。   楚欢大概也意识到了什么,最终还是决定,放他走,走得远远的就好,别让她看见,也许将来她出嫁,从皇宫里搬出来,再见谢钰的时候,就能和他一样释怀了。   顾云瑶从丁一口中得知,婚礼上面,谢钰肯定不能来参加了,他已经走在赶往江苏的路上,那礼金被封在一个红封里,厚厚的一个,看起来数额不少,不知怎么,顾云瑶眼眶开始湿润,只因丁一告诉她:“少爷他,最后都想来再看您一眼,只是他不敢来了,他怕你不想见,但礼金是必须要送到的,少爷读了小半辈子书,以前老爷觉得他除了读书之外,呆头呆脑的,不知道那种心思,其实他都是在等一个人,我一直都跟着少爷,从金陵城到紫禁城,一路跟他来到这里,他如何想法,我还是能够参透一二。他是真的欢喜你。”   丁一说着,也抹了抹泪。   因为太欢喜了,所以看到她终于要嫁人的时候,心思复杂,想过来再看她一眼,又怕这一眼,会动摇他的决心,也让他感到痛苦。   他其实没有那么容易释怀,不像蔺绍安,会生得更洒脱一点。   谢钰已经听说了蔺绍安以前的事了,最后不论顾云瑶选择谁,蔺绍安都会支持她。   蔺绍安也成亲了,可能他以后也会成亲,也可能不会。   这辈子,都找不到一个能让他,除了对读书之外,还会动心思的人。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乘坐的马车,早已经在天微亮之际,出了城门,慢慢悠悠地走在官道上。   顾云瑶没有出过京城,不知道江苏距离这里究竟有多远,但她知道,肯定很远很远,远到余下来的多年,可能都无法再与她见面。   到时候她会儿女成群,可能他还孑然一身。   顾云瑶突然哭得很难受,手里的红封也变得沉甸甸的。   最后丁一还是走了,他马上要追上谢钰的步伐,谢钰会在一处驿站等他。只是先谢钰一步,代劳一下,过来再看她一眼,然后回去告诉谢钰,她脸上的表情如何,是喜悦,还是幸福。   谢钰的马车缓缓停在了一处驿站,外面的天开始黑了,他手上书本的字迹最后也变得模糊,仰着头,背靠车厢内壁。   车夫告诉他,已经靠站了。可以下来歇息。   他几乎是哑着嗓子,慢慢地发出很沉很缓慢的声音:“我一会儿下来。”   谢巡以前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想说是风沙迷了眼睛,但这一路上,他都坐在马车里面,哪来的风沙?   丁一最后都没能告诉顾云瑶的是,那红封里包的银票,是谢钰将京城的房产售卖以后,绝大部分的钱都在里面。   他能给的已经不多了,可能她不缺银子,但是他曾经想给她一个家。   曾经做不到的事情,他现在做到了。   那红封里面,包着的就是一处邸宅,是他的家。   天色苍茫,渐渐黑沉,他终于还是从马车里下来。   清攫的身影,额间一道深深的印子,似蹙非蹙。   孤寂的夜快要来临了,而他的身边,没有她。 第266章 番外【十里红妆梦白头】   随着出嫁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顾云瑶越来越睡不着,出嫁当天, 更是起了一个大早。   府内一团喜庆, 处处挂着红灯笼, 还有大红绸, 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大房里的两位兄长也要过来看看情况。肖氏把两个孩子全都拦下来,叫他们不要捣乱,顾钧书还笑着说:“母亲,怎么了,马上二妹妹就要出嫁了, 我们两个做兄长的,再不看看她,以后想看都没有机会了。”   这次顾钧祁居然也跟着他一起胡闹,肖氏也是被闹得没办法,只得答应:“你们去看了, 在旁边,可别扰着她。”   顾云瑶已经梳洗好了,早在几天前, 肖氏就已经在家安排好了一个经验足的喜娘,专门为顾云瑶开脸上妆。   桃枝和夏柳两个人站在一边,感觉是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亲眼看到服侍了这么多年的姐儿要出嫁了, 桃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薛妈妈走过来, 叫她们两个人都别哭了:“好好的喜庆日子,瞧你们两个人都哭成什么样子了。”   桃枝抹抹眼泪:“奴婢就是高兴。”也许久都没这么高兴过了。   这次她和夏柳两个人,也会跟着去到男方家里,以后也依然是顾云瑶的贴身丫鬟。   本来纪凉州的府里没有什么伺候的丫鬟,他也不喜欢有人贴身服侍他,肖氏是怕顾云瑶嫁过去辛苦,虽然已经熟悉纪凉州是什么样的人了,顾云瑶过去之后,必然不会吃苦,但姑娘家嫁人,可比不得还在自家家里。   肖氏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两个丫鬟都红了眼眶,她不觉也难受起来。   这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啊,如今她就要这么离开顾府了,虽然纪府也在京城当中,以后回娘家的次数,肯定会少许多。   她还怕纪凉州会真的欺负她,再三叮嘱:“以后去了那边,有什么委屈,真的受不得的,就回来告诉我们。”   顾钧书在旁边马上说:“对啊,二妹,你一定要回来告诉我们,若是纪景善真的敢欺负你,我第一个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说实话,顾云瑶本来也要被这气氛感染得快要哭了,被顾钧书这么一说,反而破涕为笑:“你打得过他吗?”   顾钧书的脸色马上一僵:“怎、怎么就打不过了?”   顾钧祁看了看他,也在旁边说:“我也认为,你打不过。”   顾钧书吃了瘪,脸色通红,他是个做事很冲动的人,可能明天就会因为弟弟的一番话,打算去练练身手。   一屋子的人终于笑起来,气氛被带动,喜娘还在为她上妆。院子里,不断奔走着府内的管事,还有丫头婆子们,都在忙碌着一些事情。   嫁人了之后,她就不能再梳未出阁的少女髻了,她已经长大了,及笄礼过去,年满十五岁,镜子里的容颜已经逐渐在脱离稚嫩,喜娘拿着红纸,让她将口脂抿上去。   嘴唇往上轻轻一靠,唇上染了色,镜子里的容颜好像也鲜活起来。   肖氏他们都站在身后,一会儿等到纪凉州的迎亲队伍过来之后,男方的喜娘就会来催着她上轿。到时候她要假装不愿出嫁的模样,可她没有娘了,没有人会在她入轿之前喂她吃饭。   肖氏决定这件事情由她来代劳,反正都做过那么多的事了,也不差这一件。   问过顾德珉的意思,怕是乱了辈分,这个环节还是省了。但顾云瑶不会忘记在顾府里的点点滴滴,虽然对生母的印象不深了,但顾府的人们,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绝对不会忘记。   顾云芝也跑过来,不敢怎么靠近,顾钧书看到她的时候,还有点反感。   她就绞着帕子,站在门边往里面张望,顾钧书走过去,想让她回院子里好好待着。   顾云芝眼巴巴地又看了两眼,她生得和惠姨娘一样,很柔弱的样子,最后还是顾钧祁过去打了个圆场,她才慢慢走进来,还是有点小心翼翼的。   今日儿高兴,顾云瑶看见她,便没有觉得那么难过,且顾云芝确实转变了不少,原本她还想着要攀龙附凤,嫁给一个好人家,自从遇到齐国公家的事情以后,变得没有那么想了,顾云芝知道顾云瑶什么都不缺,她也没有什么好送的,可能送出来,顾云瑶还看不上,但她还是准备了一些东西,聊表心意。   递到顾云瑶手心里的时候,是个镯子,质地颜色都上佳。她每年都省了不少银钱,才买了这个,在玉芳斋里看中很久。咬咬牙就带回来了。   以前是打算留给自己戴的,但今日,大家都很高兴,顾云芝递过去以后,慢悠悠说道:“二妹妹,恭喜你,要出嫁了。”   听说顾德珉最近在为她筹备婚事,她在京中和齐国公家的事被压下去了,但是很多人都知道了顾云芝莫名被姚宗平家退婚的事了。   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惠姨娘,差点昏过去。   不过顾云芝本人已经不那么在乎。   顾云瑶觉得,她能够想通就好,其实嫁给谁,最重要的不是对方的地位,或是金钱权势,而是对方会不会对她好。   顾德珉好像为她物色的是临近的乡县的一些人,听说有个举人,今年考科举,考中了三甲几十名,那个人好像还不错。   如无意外,也许将来的不久,顾云芝就要嫁到外地去了。   至于顾云芝的亲弟弟顾钧文,自从找他舅舅谈话无果,还被父亲罚了以后,也不敢再动什么歪心思了。   顾云瑶定定地看着她,说了声:“谢谢。”   将玉镯头收好,这个也将作为她的嫁妆,一起带到男方家里去。   喜娘是个心灵手巧的,一会儿将她的发髻梳理好,给她开了脸,一生只开一次,她帮她描眉,口脂也抿好了。她换上了霞帔。凤冠还没有戴。   坐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侯府那边居然先来了人。蔺老太太在王妈妈的搀扶下进门,还有蔺月彤抱着延哥儿,小家伙正在怀里咿咿呀呀地叫着。   顾云瑶看到他把手指放在嘴里啃,口水流了满手。   一会儿蔺老太太就帮着女儿擦一下外孙的口水,几个人都眉开眼笑。   下人们准备了茶水,几个人一起到堂屋里坐下,又端上来一些糕点、花生、瓜子什么的。   顾云瑶已经上了妆,不便吃什么,蔺月彤捡起一小块点心细嚼慢咽地吃起来。   延哥儿看见他娘吃得那么开心,也闹着想要吃,蔺老太太就在旁边说:“你这小家伙,还没长牙呢,吃不了。”   延哥儿听不太懂说什么,小手捞呀捞,口水哈喇子流了满嘴。   几位家长又笑成一团。其实肖氏也没想到,最后还是顾云瑶先成亲了。她给两个儿子在物色女家,几个月下来,还没看到合适的。   她也迫不及待想要抱孙子了,看到延哥儿那么小,那么水灵,忍不住就想拿手摸摸他细滑的小脸。   延哥儿马上噘着嘴,就要哭闹,一帮人又笑起来,他伸出手,看到顾云瑶坐在附近,蹬着小腿,要坐进她的怀里。   别看小家伙小,力气还挺大,蔺月彤都差点没能抱住他。   可顾云瑶穿了喜服在身上,不太方便,那小家伙闹了半天,可能是累了,正好薛妈妈从屋里不知道哪里找出来顾云瑶以前玩过的布老虎,他马上捏在手里端详起来。表情很认真。可能是上面有顾云瑶的味道,香香的。   顾云瑶左右看看,发现她爹不在,走出门,路上问了几个管事,说是看到二爷到顾老太太那里去了。   顾云瑶便走到安喜堂里面,果然在门内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   她扶着门框,脚步还没跨进去,顾德珉回过头,心里有种难以描述的情绪,以前是他错了,错得很离谱,可能凡事等到失去了以后,才能知道什么叫追悔莫及,他已经失去了蔺月柔了,余生也不会再续弦了,蔺月柔留下的唯一的这个孩子,在今日就要出嫁。他竟然很是不舍。   顾云瑶感觉她爹好像哭过的样子,眼角红红的,但他没说什么,负着手问她:“瑶儿,你是来看你祖母的吗?”   “嗯。”顾云瑶不假思索地回答,她上了妆,脸容那么小巧精致,是绝艳。樱红粉嫩的唇微微一张,顾云瑶说道:“再不来看看祖母,怕是以后,机会不多了。”   她还怕离开顾府以后,祖母会没有人像她那样照应。   她一个人那么老了,每天躺在昏暗的床上,虽然神智不怎么清楚,顾云瑶明白,其实祖母能够听得到她说话的声音。   只是祖母无法回应,可她听得到。   她怕她走了,祖母又要一个人了。   就像她以前,很害怕别人也把她丢下去。   终于她这辈子,遇到了不少能够善待她的人。   也改变了前世的一些路。   虽然也失去了一些人,一些物。   顾云瑶慢慢跨进来,顾德珉终于伸出大手,本想摸摸她的额头,可她的发髻梳得那么精致,他不忍心了,最终落在她的肩上,有如千斤重。顾云瑶也说不出这种感受,就好像他的眼神,在渴求她的原谅。   最后顾德珉只说:“你好好进去看看你祖母吧,你出嫁了以后,我也不会叫安喜堂这里冷清,每天陪陪你祖母说话,你就不要担心了。”   “谢谢爹。”有时候“爹”这个字,可能比“父亲”这个词,来得更加亲密。   她对他的称呼,慢慢有一点改变。   顾德珉踏出了安喜堂。日光暖融融地照在他的身上,他还是负着手,在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   顾云瑶最后看了老太太,瞧了许久,每当看到祖母的时候,眼睛不觉就会酸胀,鼻子也是。   她很想祖母能够醒过来,能够真正的意识到,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顾老太太以前最想见到的事就是,看着她出嫁的那一天。   她今日真的出嫁了,可她好像不会清醒了。   顾云瑶握住顾老太太的手,抓得紧紧的,舍不得松手。老太太的手掌已经布满了年老的纹,她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顾云瑶倾身在她的耳边,慢慢说道:“祖母,我今日出嫁了,就要嫁给纪大人了。纪大人您是认识的,他那么好,孙女可能再也不会遇见他那么好的人了。”   她还是含了泪,语声切切:“祖母,您一直都想见到我穿喜服的样子,我穿过来了,再过不久,孙女就可以生一群小小的哥儿姐儿,给祖母抱着。就像孙女小的时候,您抱着我一样。”   她握住她的手,明知顾老太太不会回答,还是又说了几句。   她知道她听得见,只是不能说话,顾老太太的眼角,突然流下一滴泪。   外面开始欢天喜地起来,锣鼓声喧天,还有鞭炮声不停地响起来。   有人过来找她回去,她马上擦拭干净眼角的泪,也替老太太把泪擦了。   纪凉州正骑在马上,当然顾云瑶看不见,他后面跟着一辆八人抬的大轿,那轿子顶上也被红绸装饰过了,外面热热闹闹的,今日可是礼部侍郎家嫁女儿,更重要的是,新郎官是如今大名鼎鼎的救世英雄,官至一品的左都督。   迎亲的队伍里,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谢禾源为他安排的一些其他年轻的文官,省得不够热闹。   他一下马,唢呐声还在后面吹着,顾德珉已经在一帮人的簇拥下走到了门口,为了等新郎官过来,门边站了不少府内的小厮。   那唢呐声远远地才至,就有人去禀报了。   今日宾朋也是满座,在顾府里面,纪凉州见到了不少熟悉的人,都是朝廷中的一些官员,大多数是文官,毕竟原来的顾老太爷在京中,享誉盛名,他的两个儿子,也就是大爷顾德彬和二爷顾德珉,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朝中为官多年,虽然不参与党派之争,有不少都是清流党的官员。   面对这位正一品的都督大人,不少人还觉得有些惧怕,自然而然露出敬畏的神色。   纪凉州也是当真脸容英气逼人,早就享有探花郎之名,就是不大爱笑的样子,其中几个文官还以为他不好相处,高大挺拔的身材,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说不出的俊逸。   除了不爱笑之外,这等官职的人,作为顾家的女婿,真是被顾德珉赚到了。   还是一个武将,以后顾府里若是出什么事,少不得有他能够在背后打点。   一帮人热热闹闹地拥着他,他给塞了不少钱,听说想要接到新娘子,等一会儿上花轿前还得塞钱。   有时候,纪凉州也觉得这些习俗很有意思。   内室里,喜娘忙着给顾云瑶戴凤冠,马上要上男方的轿子了,在对方的喜娘催妆下,她得装作不想走的模样,还有新娘子上花轿前,要由兄长来背。顾钧书和顾钧祁两个人,为究竟谁背她上花轿在争论当中。   其实要说想选择的话,顾云瑶自然偏向顾钧祁多一些。毕竟二哥为人要沉稳许多。   但最终结果,她还是选择了顾钧书。   一来顾钧书是府内的嫡长孙,是她的大哥,二来,她总觉得她好像亏欠过他什么,虽然她从来都没有欠过。   吉时已到,傧相请了新人过来,顾云瑶被喜娘扶过去的时候,准备由全福人帮忙盖上盖头。这位全福太太和他们顾府是老交情,多亏了肖氏把人请动过来,长得和和气气,总是挂着笑,婚礼上的许多事,得有她的帮忙,顺利了许多。   肖氏还有顾德珉都等在这里,顾云瑶想了想,面朝顾德珉跪了下来,垂首磕一磕头。   他又一次眼睛有点红了,扶起她,说:“瑶儿,若无事的话,你还是常回家看看吧。”   顾云瑶抿了唇,对他一笑说:“我会的,爹。”   顾德珉便重重地点点头。   全福人马上在旁边说:“今儿个热热闹闹的,新娘子马上就要出嫁了。”   肖氏想握住她的手,叮嘱她一些话。可话来太长,一时半会儿,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纪凉州还有他带来的傧相,在外面等着,那花轿也等着一个女主人去坐。   顾云瑶最后被盖上了红盖头,前方什么都看不见了,盖头落下的最后一刻,她再一次凝视屋中站着的所有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可能是沉重,也可能是不舍,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更复杂的感受。   马上有人把她背了起来,熟悉的气味,是顾钧书。他还在笑她:“二妹,你过去纪家以后,可要多吃一点,大哥不能在身边照顾你了,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瞧你瘦的,我都没有用力,这么容易就把你背起来了。”   红盖头不断地在晃动,他每落下一脚,肩膀跟着晃一晃。顾云瑶抓牢他的肩膀,心里确实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花轿在等着她,他确实背她背得不吃力,等轿夫屈身降下轿子后,顾云瑶坐进去,一旦坐下之后,就不能随便移动了。为了平稳安定的寓意。   轿子抬起的时候,外面热闹喧天,有人在放炮仗,跟着有人在她的轿顶上面撒米粒茶叶这些。   顾云瑶都没来得及看到纪凉州什么样,也看不到,轿夫喊了一声“起轿”,四平八稳地被抬了起来。   八个人的大轿,确实足够风光,一路上还有不少孩童追着花轿在走。   她心里很忐忑,想到晚上不知道怎么面对纪凉州,就开始手脚僵麻地紧张起来。   纪府其实离顾府不远,但为了让热闹更久一些,纪凉州特地安排人绕了一段路。经过运河的时候,河面吹来一股凉爽的风,将轿帘掀了一点起来,她一直望着自己的脚,那双红色的绣花鞋。等到迎亲队伍带着她所乘的轿子回到纪府,已经是很久以后。   这边也是一片热闹,誉王等在这里,作为男方的家属以及长辈。   顾云瑶听到热闹的炮仗声,听到小孩子们在附近说“新娘子来了,看花轿,真漂亮——”的声音,然后她被人扶下来,先小心地根据声音的提醒,跨过一个朱红色的马鞍子,接着就是火盆。   一切礼数毕了之后,顾云瑶被带到正堂里面,赞礼声响了起来。她的眼前多了一双脚,只能看到他的鞋面,不知道此刻的他在想什么。   两个人一起三跪九叩首六升拜,听说拜堂的时候,有种习俗,看谁先拜,以后就是这人能管住后者,纪凉州的那双脚面先是不动,直到顾云瑶跪了下来,他才跪。   一帮人热热闹闹的,顾云瑶起身的时候,他好像也怕她摔着,慢慢才起身。   赞礼者又唱:“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顾云瑶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一帮人簇拥着带向洞房里,她现在真的是手心里面都是汗,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没想定,那欢庆的声音又追了过来,喜娘、全福人都在催促着纪凉州赶紧挑开盖头。   顾云瑶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漏出来了,还好周围人多,不会有人在意到她这一点。   她把眼睛盯向前方,身子还是多有不安,紧接着,盖头被秤杆挑了起来,她抬起眼望向上方,脸上红得如同云霞,屋中有烛火在烧,也衬得他身姿笔挺。   纪凉州正手持秤杆,眸如朗星,沉静的脸容,终于带了些微笑意。 第267章 番外【人间唯你是最美】   这一看, 两个人的眼神全都对上了。   几个太太都笑得合不拢嘴:“新娘子可真漂亮。”   她确实是漂亮,美得叫人觉得惊艳。那口脂抿得鲜红, 如一颗随时待人采撷的樱桃。   纪凉州看到这一幕的时候, 身子不觉紧紧崩了起来。   那些太太们又拿他打趣:“瞧新郎官都看呆了。”   顾云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确实快把她弄得又羞又紧张得厉害。   偏偏纪凉州有什么想法, 一般不表露出来。烛火烧得通红,唯有她坐在屋子里,手脚都不安地不知道该如何放才好。   马上就有人端上合卺酒来,合卺礼成了以后,他们两个就要开始喝交杯酒。顾云瑶还是第一次喝酒, 难免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在众人的催促下,两个人手臂交缠,离得那么近,他的目光几乎落在她的身上, 那么的坦荡荡,以前还可以避开一点,现在是想避都无法再避。他的手臂很紧实, 顾云瑶略微一怔,仿佛纪凉州一用力,就能再次落进他的怀里。   纪凉州的酒量很好, 以前顾云瑶就知道, 他曾经陪过父亲还有大伯父他们一起喝过, 好像怎么也灌不倒。   但是前段日子,太子遭遇劫难之前,她偷偷去纪府登门拜访,那日他就喝多了,还以为她的出现,是他在做梦。   其实纪大人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可能他也会醉,还有以前就知道,他也是有情/欲的。他缠得那么紧,几乎叫她不能动弹了,酒盏险些从手里摔落,好在纪凉州一直盯着她的动向,手掌微托,就将她险些摔落的酒杯重新捧回去。   有惊无险,闹洞房的太太们差点吓出声音来。   接着在他的注目下,顾云瑶试图把酒杯递向唇边。他已经开始饮用了,唇上的两片绵软,不知怎么,那么明显,那么招摇地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的下巴弧度生得很美,晶莹的酒水刚刚入喉,顾云瑶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好像有一小滴在嘴角流了下来,正好沿着他的下巴,流向他的衣襟里。路过他的侧颈时,喉结上下滚动,那么一瞬间,顾云瑶竟然想到一些难为情的事,辣酒猛烈呛入喉中。   她剧烈地咳嗽了两声,与此同时,纪凉州已经一口将酒水饮尽,全福人还有众家太太们迎上来,赶紧替她拍拍背。   纪凉州略显清冷的声音,也近在咫尺:“没事吧?”   他想把她的酒盏移开,可是顾云瑶知道,即使她不会喝酒,也必须勉勉强强把一整杯酒都喝了,为了和和美美的寓意,马上摇头说:“没事。”只是刚刚那么一口,将她的喉咙辣得如火灼烧一般。   她勉强着重新举起杯,在纪凉州的浓烈深沉的目光中,一口饮尽。   两个人才一起把酒杯放下,有专人来接,稳稳当当地放回了托盘里。   喜娘还有全福太太都笑得一脸和气,都在说些祝福赞美的话,顾云瑶的脸上红晕一片,不知道是那口酒的作用,还是说今日真的是个大好时候,叫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有人拿来了喜果,众家都接进手里,寓意早生贵子,都有一些红枣儿、花生、桂圆、栗子等等,有些撒向床上,有些落进顾云瑶的怀里。   虽然她挺喜欢孩子的,也想早一点生几个小小纪出来,很想知道小小纪会是什么模样,但顾云瑶还是怕,那是她未曾接触过的事,万一……   目光不觉逗留在纪凉州的颈处,喉结时不时上下滚动一下。和女人完全不同的,没有接触过的男人的身体。   顾云瑶心里一片慌乱。   洞房闹过了,众家都该退出去,外面还有宾客都在笑闹着,终于还是要到那一步了,顾云瑶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可能紧张到别人都能看出来了,手脚一片冰凉。   本来纪凉州是要留下来,但临时有人又拉他出去喝几杯,誉王他们也还等在外面,可热闹了,朝中还请来了一些武将,翰林院那帮同僚也被请了过来。誉王本身在京城中的人脉就广,靖王听说他们二人大婚的消息,在前几日快马加鞭从千里迢迢之外的四川赶过来。   他们一帮人都是很能喝酒的,纪凉州虽然不太精通与人相处之道,可与顾云瑶熟知以后,慢慢地也能和别人相处了。   他被拉了出去,还有人说,一会儿会把他还回来。   笑眯眯地看一眼顾云瑶,反而令顾云瑶更加不安了。   她坐在床边,周围一片清净,能听到蜡烛燃烧的声音,是新禧专用的龙凤呈祥烛,那烛光特别亮,有时候火花噼啪作响,还有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宾客们恭贺新禧的声音,听久了,都能想象到外面是何种热闹的模样。   屋内也同样地洋溢着热闹,她也不是第一次来到纪府,对这里的一切还有点熟悉,此刻却是陌生的,什么都添上了红妆,几处地方贴上了大红喜字,还有被褥那些都是新换的,鸳鸯锦被,艳丽的颜色。   顾云瑶低眉坐着,房内的一对龙凤烛,估计能烧到天明,新婚之夜不能吹灭这花烛,要等到烛火自己燃尽了才可以。   顾云瑶等得有些累了,这几日她一直在期待今天的来临,夜里过于激动,都没能睡好,一会儿眼皮近乎黏在一起。   她身子一晃,又坐稳一些,不知不觉外面有脚步声渐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云瑶终于有点清醒了,手指瞬时间都掐进了指心。   她太紧张了,感觉快把指心里面掐破。   高大挺俊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面前,仰面一看,纪凉州的腹中又添了不少酒,连顾云瑶都闻到了他身上的那股酒香气。   很浓烈,马上扑鼻而来。   从边关回来之后,纪凉州的皮肤又回到了原来那样,白皙干净,穿着大红喜服的时候,眉目好像都染了一层喜悦。   他的眉毛很浓,下巴很光洁。视线低垂,静静地凝视着。   顾云瑶被他的那个眼神盯得多有些不自在,这和以前他们两个对视不一样,如今是喝过合卺酒的夫妻了,顾云瑶忙着把头埋得更深,耳根微红。   案桌上的龙凤双喜烛还在燃烧。   纪凉州第一次看到小姑娘这副模样,喜服穿在她的身上,果然很合适,精致的脸容,眉眼如画,犹如出水芙蓉,身姿也是婀娜,她是长得比以前大了,以前纪凉州分不出好看之类的意思,觉得女人都之间,都差不多,似乎没有区别,过去誉王曾经说过一句话,说以后顾云瑶定当十分了得。他以前不懂,如今是十分懂了。   小姑娘是生得好看,太过好看,以至于他刚刚和她一起饮用合卺酒的时候,都不敢错过她的一举一动。   偏偏小姑娘还露出含羞带怯的目光,一直往上瞅他,又小心翼翼地低下头。   他看到她的手心里冷汗津津,身边的被褥也被绞成一团。   纪凉州安静地看了她几眼,心里砰砰乱跳,面上却是不显,和原来一样,一脸的平淡。   顾云瑶却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瞧不出来他是不是真的喝多了,那如同深潭古井般幽深的眼眸,未曾从她的身上离开过。   而后,他的身体突然压了过来。   顾云瑶被他抱了一个满怀,还分不出什么状况,脸上突然一热,他凑得如此近,双唇压在她的眉心,顾云瑶马上就醒悟过来他想做什么。   他明明以前都不太懂男女之事,也不精通,更不知道男女之间的差别。   可今日,竟是像被酒水壮了胆子!   其实洞房花烛夜要做什么事情,纪凉州不太清楚。   但是看到小姑娘比花还要娇艳,俏生生地坐在面前,他就想着……也许先亲一亲比较好?   顾云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顷刻间他的身子已经压了上来。她当然也跟着一起向后倒去,纪凉州的手臂撑在她身子的两侧,她的心快得要跳出来了。   一旦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顾云瑶就想钻进被褥里面做一个小蚕茧。   以前有过亲密的举动,可那都止于表面,如今这样的亲密,是她未曾有准备的事。前世虽然长到了十八岁,但最后她也没能嫁人,仅是有一次偷偷瞧过一个话本,想知道里面都是什么样,结果那话本的内容,写得十分露骨。连顾云瑶回想起来,都忍不住羞红了脸。   “等等。”她慢慢张口说话。   纪凉州喝了不少酒,听到小姑娘这么说,确实停了下来。   可能她不是很想他来亲?   但如果告诉小姑娘,他确实挺期待的……该怎么办?   顾云瑶看到他眼中,露出一点迷离的光,唇慢慢又近了几分。   纪凉州漂亮的唇线,微微一抿,道了两个字,还是那熟悉的词:“抱歉。”   顾云瑶也是哭笑不得了,其实没什么好抱歉的,他只一个动作,几乎是乖巧地抱着她,身上好闻的熏香味,配合着那酒味,慢慢地侵袭了她的全身。   但被挑起的欲/火,哪有那么容易熄灭?   顾云瑶凝望着他,紧张到好像舌头都打结了,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燃了一团烈火似的,那么烫。   她更紧张了,见他只是抱着,贴住纪凉州的耳边,小声说:“我、我们要不,就这么先洗漱一番,歇下吧。”   好像是耳鬓厮磨的感觉,不是第一次离这么近,却又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因为他终于娶到了她,别人都夸他有眼光,娶到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娇妻。   她确实生得娇娇小小的,纪凉州甚至怕力量太过强大的话,会碰坏她。   可他也是有欲望的,甚至此刻正忍受着煎熬。   小姑娘就睡在自己的怀里,一般的男人面临这样的境遇,可能早已忍耐不了了。   纪凉州想翻身起床,他答应顾云瑶的提议,准备先行去洗个冷水澡,将脑海里的一些胡乱的想法,先驱逐出脑外。   纪凉州应了她一声,眼睫轻轻,垂眸看她,唇角忍不住在她的额间轻轻覆一下。   正准备起床,脚底不小心一绊,于她来说,他近乎是庞大的身躯,瞬间又倒回到她的身上。   胸前的那片绵软,紧贴着他的胸膛,纪凉州本想再起身,不及腰上被覆了一双柔若无骨的手。   顾云瑶的呼吸几乎是一滞,她都不敢仔细去瞧纪凉州的眉眼,把脸偏向一边,耳根都在发红。   “不然,还是这么……歇下吧。”   小姑娘这是在邀请他吗?   “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纪凉州冷不丁地问。   顾云瑶轻轻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看过话本,但具体怎么操作,是真的不知道。   但迟早也该知道……   正如小姨母说的那样,纪凉州早已成年,等了她这么多年,别的男人,可能早就等不下去了,他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还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欲望。   顾云瑶想试图配合他一下,哪怕接下来等着她的,可能是令她也感到很恐慌的一些事。   就比如,她的衣服会被慢慢除尽。   其实纪凉州很想尊崇她的意思,一缕发丝在两个人的动作中,轻轻垂在她的肩上。她往侧面看的时候,露出细嫩雪白的一截长颈,纪凉州的目光微微一动,顾云瑶入睡般的眸子,又轻轻抬起来,凝望他。   紧接着,白颈上有温润的感觉。   顾云瑶的身子一颤。   他的手指也一点点下滑,顾云瑶马上就分不清天南地北了,脑海中乱成一团,他的呼吸很灼热,循着气息已经追了上来。   那吻起先很清浅,接着也随呼吸一样,越来越灼热。   顾云瑶的身子开始僵硬,以前纪凉州也不是没有偷偷亲过她,但这次的感觉很不一样,就好像他等待了很久,也蓄谋了很久。   竟然想到了蓄谋这个词。   双手的温度简直像是火钳。   小姑娘居然主动向他提出这样的事情来,纪凉州做梦才能遇到的事,身体里的躁动,合着酒气越发的浓烈。   她不小心喘了一声,听到那娇滴滴的声音,纪凉州就像被勾了魂,马上堵住她的唇。   两个人呼吸越来越急促,交织在一起,他的手也慢慢摸索在她的身上,其实有点笨拙,顾云瑶趁着呼吸之际,问他:“纪、纪大人……”她还没能习惯改口。   这反而引起了纪凉州的迟疑,背着烛火,顾云瑶看不太清楚他的脸容,他慢慢地说:“不是纪大人。”   对,已经不是了。   纪凉州很想听她好好喊一声那两个字,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夫人,该叫我什么?”   顾云瑶只好小小声地喊了一声:“夫君。”   他还压在她的身上,这一声“夫君”喊得那么娇滴滴,血脉喷涌,他反而没法再克制自己了。   顾云瑶只觉得他的手在慢慢地解开她的衣襟,她整个身体都因那触碰,颤栗起来。其实迟早都要结合为一体,只是她太过于紧张了,从来没有试过以这样的状态,面对他。   她害怕得快缩成一团,纪凉州却握住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指腹慢慢在摩挲。   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的上半身的衣物已经去了,顾云瑶也不是没有见过他光着上半身的模样,但这一次,她的眼睛还是不敢怎么看。   手被抬着,贴近他的胸膛,顾云瑶再次感受到那个灼热的温度,还有他紧实的胸膛,离她越来越近。   顾云瑶便侧着耳,不小心听到他的心跳声,好像不比她的慢,砰砰砰不停地乱跳,然后她又听到纪凉州在上空说话:“我听说第一次,女儿家会疼。我会轻一点。”   俯下身贴着她的耳朵,连说话声音都是那么轻柔。   顾云瑶闭一闭眼,耳朵边残留着他灼热的呼吸,弄得她一片酥麻。   真想问,纪凉州是从哪里听来的。   好像有点奇怪了起来,连她都被带动得有了一点感觉。   第一次是疼的,之后的事,顾云瑶根本没什么印象了,只觉得天旋地转地疼。   她的腰肢很细,平时穿着挑线裙子的时候就是盈盈一握,如今毫无掩饰之下,双手似乎一用力就能掐断了。   纪凉州扶着她的腰肢,果然是如他所说,很克制忍耐了,一开始只是试探,浅尝即止,慢慢才敢进一步。   顾云瑶借助他的力量,抓住他的手臂,几次疼得几乎要晕过去了,趴在他的肩头,他把她抱进怀里,还是孔武有力的胳膊,上面纵横着一些旧伤还有新伤,包括后背也是。   她一不小心就想摸一下,手指纤细,刚刚碰上去如同点了他身上的火,感觉一旦参与进其中,开始享受其中曼妙的滋味,就开始停不下来了。   顾云瑶疼得要哭的时候,他就试着亲吻她的眼泪。   没一会儿,两个人已经是热汗淋漓。   顾云瑶脸色煞白的,终于感觉到纪凉州有停顿的意思了,她一点都不觉得好,话本上面说的那些什么感受,全是骗人的!她竟然还信以为真。   直到她好像累倒了,纪凉州也暂且放过她,双双躺在床上,都来不及去洗漱,他就从后面环住她的腰,抱得很紧,顾云瑶的后背又贴上他的胸膛,才躺了没一会儿,好像点燃他身体里的火,仅是靠着他罢了,欲/火燎原,纪凉州伸手一捞,翻身又将她压在了身下。   随后的两次渐渐好多了些,不过还是疼啊!   顾云瑶每回都想求纪大人放过的时候,他都是一脸平静的表情,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就会让她觉得无辜,甚至令她感觉到了愧疚。   纪凉州会问她:“你不喜欢吗?”   她该怎么回答?而且莫名会觉得纪大人那种问话的方式,很楚楚可怜的样子。   仿佛她如果说一句不喜欢的话,他就要饱受打击了。   其实以前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顾云瑶原本没能回答上,他就不停地追问。   顾云瑶只能说:“喜欢啊。”   这么回答了之后,纪凉州也会毫不犹豫地回复:“我也喜欢。”   正是因为面无表情,才更容易显得他无比真诚。   顾云瑶都觉得他是不是故意的了,根本没表面看起来那么的冷淡笨拙。   几乎是要哭笑不得了,还想着,他要是喜欢的话,不会每天都要来那么一两次吧。   果然被她料中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精神很好地就搂住她,又来了一次。   顾云瑶累得闭着眼,在他怀里倒着就睡着了,她都不知道纪凉州怎么有那么多的精力,他第二天还要上早朝的。   可能和纪凉州平时练武有关系,体力特别好,顾云瑶的体能却不及他的一半。正睡得迷迷瞪瞪的,感觉腰间的那双手,又开始不规矩起来。   又来?顾云瑶埋着头,想钻进被褥里面,不想从里面出来了。   听到他的声音,在后面低低沉沉地响起:“不动你了。能不能,抱着睡?”   就算她不答应,纪凉州的手都已经追了过来,他以前可没现在这样不听她的话,肯定是尝到甜头了,顾云瑶不想搭理他,鸳鸯锦被被人从上面掀开了一条缝,立即有人从缝隙里钻进来,顾云瑶重新落回纪凉州的怀里,这次他从后面抱住她,后背紧紧挨着他的胸膛,再也不能轻易躲开了。   纪凉州手心的温度,如同一只火钳,按在她的腰身上面。她略微一动,想表达不满,他的手竟是放开,顾云瑶赶紧找到机会,转过身来要好好说一番话,不及他的额头贴进她的颈窝里。纪凉州的手臂也逐渐收紧,顾云瑶发现,她再次落入他的怀里了。   他就这么喜欢抱着她睡?   纪凉州确实是很喜欢抱着她睡。小姑娘身子软软的,和他不一样,她哪里都轻轻柔柔的。肌肤细腻光滑,他很喜欢与她贴紧。   以前是不敢这么做,如今有了这个机会了,纪凉州自然不可能再轻易放开。   顾云瑶昏昏欲睡前,已经不清楚当时是什么时辰。好像听到纪凉州低低的说话声,伴着呼吸,在问:“昨天弄疼你了。以后会好的。”   “……”她回答不上来,感觉这日子肯定是非常非常漫长了。   就是不知道肚子里什么时候怀个小小纪,这样他就没法再动她了。   顾云瑶早起的时候,纪凉州早已不在身边,他换上了公服,要去朝中面圣。她感觉浑身都累,腰酸背痛地起来,被桃枝夏柳她们服侍着去泡了个澡,还犹在梦中一般,桃枝和夏柳两个人都心照不宣,顾云瑶却觉得经历了人生中的大劫,心里想着,做女人确实不太容易。   这日子倒是和在顾府里的差不多,只不过第二天她不需要去给纪凉州的父母请安。因为他的身边,现在只有她唯一一个亲人了。   丫鬟们都是她熟悉的人,顾云瑶本来还问过桃枝夏柳的意思,要不要嫁人之类的,两个人都说暂时不想走,她也便不再多问了。   顾云瑶开始到处打量纪府的环境,打算在小院子里面种上一些绿植,他的宅邸还是显得过于清冷了。   天色未晚的时候,纪凉州就回来了,顾云瑶正在研究鞋袜的样式,打算给他缝几双出来,她从来没有试过在家中等一个人的感受,天光渐暗,夕阳西沉前最后一缕金芒,沿着屋脊、廊檐下投进来,还有院子里的月门,将整个古朴而又宁静的院落,照得更加安详。   纪凉州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穿着公服,俊朗挺拔。然后他一步步走过来,已经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臂了。   顾云瑶诧异了一下,莫非纪大人又想抱?   未及反应过来,他已经将她抱了个满怀。顾云瑶哭笑不得,不过是上朝一天罢了,就这么想她?   纪凉州却好像听到了她的心声,她的眉心上面已经落下一吻,纪凉州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才会露出片刻温柔:“想你,一天都在想。”   顾云瑶更加无奈了,早知道纪凉州直白,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反手也抱住他,唇边挂着甜甜的笑:“我也是。”不停地在想你。   两个人身后的桌上,有刚才顾云瑶为他才斟的一杯热茶。   茶香四溢,更为这份夕阳添一杯味。   人间至爱,唯你在此间是最美。 第268章 番外【蓦然欢喜情深几许】   春寒陡峭, 刚历经过严冬的天,万物开始复苏了, 只是这冷风刮在脸上, 还有如刀割。   谢钰乘坐在马车里面, 前面驾车的老先生让他下车, 只能送到这附近的驿站就不能再送下去了。   他从车内下来, 白皙的皮肤在暖阳之下,显得苍白。如山岳般的身材,很高大伟岸。   给了车夫不少银子,那人扬鞭,马蹄子掀起了翻飞的尘土, 远远地就走了。   到了乡下泥泞地方,确实是前路难行。谢钰此次出来,所带的银两并不多,他考中三元中的前两元了,如今名震四方, 不少人都前来登门拜会,对谢家的族学颇有兴趣。   只不过快到京城参加会试的时候,谢巡告诉了他一件大事, 说他并不是谢家的孩子,他真正的父亲,应该是原来的京城顾家的二爷, 京城能有几个顾家?被谢巡如此惦念的人, 被谢巡如此惦念的人, 可能也就只有那一个了。   还是谢钰所崇拜的那一家人,以前他很喜欢顾老太爷的作品,收了不少,也临摹了不少。没想到,他竟然是那个顾家的一员。   顾德珉原来是朝中的礼部侍郎,很得皇上的喜欢,可是后来,还是得罪了皇上,被贬到地方为官,赶在这个时候,谢巡告诉他这件事,便是为了让他明白一点,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还该还给他们。   虽然他们谢家,是培养了他这么一个能高中两元的天才,谢巡还是希望他能够回去。   其实谢钰也明白,谢巡是不想他太难过,前几年,谢巡续了弦,那之后没有多久,家里新生了章哥儿,也就是他名义上的弟弟。   谢钰还清楚,他根本就不是谢巡的亲生儿子,先太太临死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了。要让谢巡接受一个不是亲生儿子的人,确实很难受。养育之恩,谢巡已经履行了许多,其实他倒没有那么想知道亲生父母长什么样。但谢钰,还是踏上了寻亲的道路。   府门被打开来了,是一处比较寒酸的宅院,谢钰登门造访前,已经做好了不少打算,比如顾家人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又或者顾德珉根本不认这件事。若是不愿相认的话,他也可以一走了之,倒是没什么。   没想到,顾德珉很快就与他相见。   他在堂屋里等了很久,这家的老太太也出来见面了,她看起来已经老了,有些严肃,却是抱住他的头,痛哭了一把:“孩子啊,让你在外面受苦了。”   认亲的过程很简单,谢巡给了他小时候的物件,他尚在襁褓中,被抱到谢家时,脖子里挂着的小金锁,还有手上戴着的银镯子。   顾老太太认得那些,二话不说就明白这些事是真的了。而对当年偷偷把肚子搞大的丫鬟送出去的事,顾德珉也供认不讳。   谢钰笔直的身躯,跪下来,与老太太先叩首三下,才转向顾德珉。   他那么一个翩翩如玉的男子,气质看起来如静水流深一般,是沉稳极了。   顾老太太很满意这个孩子的到来,尤其是他刚刚连中了两元,简直是为顾家光宗耀祖来的,是老天爷降下的福祉。   有婆子过来给他奉了茶,认祖归宗这件事,比不得在京城当中那般,可以办得隆重了,但老太太也准备倾尽全力,让街坊邻里们都来做个证——他们顾家又出了一个聪慧伶俐的孩子了。   谢钰坐在梨花木椅上,眸光温润,可他眉间的一道印子,让他的眉头看起来似蹙非蹙,不是那么容易亲近的。   捧着茶杯的手,指骨微微弯曲,从文的人的手,总是保养得很精致,且他前面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初来这小小的地方时,着实叫人惊艳了一把,乃至放在整个京中,也是能够榜上有名的人物。   门边上突然迎来一个小小的人影,好像是迫不及待想看到他的模样,谢钰的眸光望过去时,女孩儿粉雕玉琢的脸容,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倒是没有说什么,连笑都没有笑一下。   女孩儿看起来不大,小小的身影一直站在门边,细嫩的小手扶住门框。有妈妈跟在她的后面,见她这副怯怯的模样就笑:“瑶姐儿,快去看看呀,这是你以后的兄长。”   “兄长?”小小的她根本就不能理解这种事。跟在顾老太太身边活了好几年,从来不知道她还有过其他的兄长,除了大房那边的两位,一个叫顾钧书,一个叫顾钧祁,都不是长得这个模样。   而且他们两个人,都很喜欢欺负她,可如今,大伯父被贬到了其他的地方为官,与他们相隔千里,顾云瑶却觉得有点失落了,就算是被欺负着,她也想一家人还能像从前那样,和和美美幸福安康。   细致的眉眼突然露出了委屈巴巴的表情来,顾云瑶嘟囔着小嘴:“他才不是我的兄长,我没有……”   原来是叫瑶姐儿。谢钰其实很喜欢小孩子,就是他长得这个模样,看着不容易被人亲近,孩子们总是不敢太过接近他,其实他也有点苦恼。   起身,走到小小的人儿面前,她还有点茫然无措,见他走得近了,忙着要往后退。   一只手温柔地按在她的头顶,顾云瑶抬起眸,眼里盈盈的,好像有点泪花花,还是怕啊,觉得这个人根本就不像是顾家的孩子,哪里冒出来的哥哥?   他们两个人,怎么瞧,也都长得不像。   他的手没有收回,依然按在她的头上,眸光突然很是清浅,唇边挂着笑:“你就是我的妹妹吗?”   他一笑的时候,好像满室都生了光。   顾云瑶发现,他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人物,甚至很好相处。那么的平易近人。   随即,他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一个油纸包的,里面是一些芝麻糖。顾云瑶一开始还有些犹豫,直到他捡起来一块含进嘴里,细嚼慢咽着吃完了才说:“真的不尝尝吗?”   好吃的东西当然要尝,在地方上面生活,比不得繁华的京城,很多东西都没有。顾云瑶也很久没有吃到芝麻糖了,马上捡起来两大块,一块不够就要吃两块。两边面颊被塞得鼓囊囊的。   “慢点吃,没有人跟你抢,这些都是你的。”谢钰还是凝望着她,她生得那么可爱,以后跟在他的身边被养着,倒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顾云瑶觉得自己不争气,这么快就被他带来的点心给收买了,没办法,谁叫芝麻糖好吃?   他开始问她话:“读过书吗?”   “会写字吗?”   “书都读到哪里了?”   顾云瑶一一回答,《弟子规》已经读完了,《三字经》是顾老太太给她每夜睡前念的,包括原来在京城里面,家里有请过教书先生,她启蒙期间学习了不少,那字倒是歪歪扭扭地写得不好。   谢钰就垂下眸看着她:“以后我教你。”   他果然开始每日教她,其实他做事情就是比旁人有耐心得多,也喜欢读书。他们不在府城,每到府城的时候,谢钰就会去那边的书店挑很多书回来。   他很珍惜书,珍惜一切,凡是读过的书,顾云瑶从来没见到那些经过他手的书页会卷翘,倒是她,经常被谢钰笑话,人不大,倒是很能啃书。   他给她抄了很多手写本,夏季来临的时候,院子里会搭上葡萄藤的架子,那架子下面好一片阴凉,顾云瑶尤其喜欢那里,因为谢钰还在院子里放了一张躺椅,每次都能看到他侧卧在上面,一身深蓝色的直裰,文人气质很浓,暖暖的太阳晒在他的身上,他的周身也像是暖暖的生了光。   顾云瑶起先还不敢怎么靠近,怕打扰他读书,她现在很喜欢粘着他,走到哪里都要问一声薛妈妈他在哪里。   所有人也都告诉她,不要过于打扰他。谢钰刚刚中了两元,为了来认祖归宗,来年的会试都暂且不去参加了。   他也无所谓,侧卧在那里,多一些时候读一点书,增长一些见闻绝非坏事。看到顾云瑶小小的身影藏在暗处,马上抬起手臂,他那侧卧的姿势,竟然让平时一丝不苟的他,显得有些慵懒。   得到他的指示,顾云瑶才迈了步子跑向他,她短腿小脚的,身边的丫环婆子们都不清楚自家的姐儿怎么能跑得那么快。   谢钰还没张开双臂,顾云瑶已经立马与他扑了个满怀。   他的身上果然被晒得暖暖的,特别舒服,紧实的胸膛如同山岳一般,宽厚的肩膀,种种一切,都让人有安全感。   顾云瑶钻进他的怀里,就不想再出来了,她贴着他的怀抱,日光越升越高,偶尔有清风袭来,葡萄藤的架子投下一片浓阴,叶子的脉络也被照得那么清晰。   顾云瑶仰起头,她猫着腰,舒服地躺在他的怀里,谢钰是成年男子了,轻而易举就能抱她起来。   她觉得那凉风吹得人脸上痒兮兮的,随后抬起白嫩的小手挠了挠,谢钰就在上面,慢悠悠地降下一根手指,学着顾老太太的模样,刮一刮她的鼻尖:“你这么依赖我,以后怎么办?”   那一瞬间,顾云瑶是真的懂了,她马上就难受了起来,抱住他的腰:“哥哥,我不想你成亲,不想你娶别的新娘子,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可能她只是孩童心一时兴起,说者无意,听者却有意了。   天光卷着浮云,透过枝叶的缝隙,谢钰迎着那天光,微眯了眼,轻悄悄的一声:“好。”   可她没有再仔细听了,趴在他的怀里,那光照得她脸上通透,还有细小的绒毛,呼吸清浅。   她趴在他的肚子上,慢慢睡着了。   乃至多年后,她长大了,不能再与他做些亲密的举动,不能再被抱在他的怀里,不能再贴着他的胸膛入睡,也不能再听到她清浅的呼吸,他饱尝着那份痛苦,不敢亲近,也不敢远离。   她是他一手养大的女孩儿,他却对她动了那种心思。   齐国公家来提亲之后,他故意设局安排了詹子骥和顾云芝的见面,那是他第一次用那么卑劣的手段,只想把她再多留在身边。   他能给她最好的,给她全部,乃至平步青云,一步步回到京城里,他成为了状元,连中了三元,被皇上器重,将来的权势能够滔天,很快成了吏部尚书。   但是唯有身为顾家的孩子这个身份,不变。   直到新帝登基以后,他的秘密也逐渐浮出水面——他不是谢家的孩子,也更不是什么顾家的孩子。   是知情人之一的周氏说出来了,她忍了那么多年,终于将这个秘密还是告诉了他。   不小心被府内的其他人给听到。   其实谢钰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无比欢快。从未有过的轻松,甚至是不敢相信。   顾云瑶根本就不是他的妹妹,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娶她,可以永永远远地和她在一起。   谢钰想着,要如何将这个消息告诉她,怕顾云瑶不能相信,也不敢接受。   那日还是和往常一样,天边刚泛出鱼肚白,一身公服加身,他乘了一顶轿子去午门。   上早朝的时候,皇上突然龙颜大怒,盯着他不说话,最后还是东厂提刑太监受了旨意,由梁世帆领班,众人用杀威棍将他架到了午门。   廷杖用的棍子,有人的胳膊那么粗,每拍打他一下,几乎能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部震碎了。   梁世帆用尖细的嗓音在对他说话:“你知道吗,今日本是一个好天气,奈何你要触怒圣上。圣上发话了,叫我好好照顾你。”   他大概能猜到什么事,但是来不及了,每打一下,感觉浑身要被拧碎了一般疼痛。   谢钰口吐鲜血,一张脸惨淡苍白,梁世帆掐了一把他的脸,他亲眼看到对方的脚,由原本站着的正常姿势,变成了内八字型。   他漆黑的眼,略微抬了抬,好像在远处看到了顾云瑶的身影,那个从粉雕玉琢的孩子,慢慢长成婀娜多姿的少女,来不及了,他想和她说说话,告诉她,他们两个人根本不是兄妹,他可以娶她,可以和她相守一辈子,可以再一次拥她入怀,可以听她清浅的呼吸,在耳边,在枕边,在怀里。   来不及了,这种话,已经回不到府内去说了。   谢钰的手指紧紧蜷起来,最后还想脱离廷杖的责罚,梁世帆以为他是怕,其实他只是想努力再往前一点。   也许再前一点,就能抓住那个虚无缥缈的身影。   来不及了……   天空深广,有孤鸟在飞,疾风已经掩过它们振翅而飞的声音。   谢钰的手脚渐渐开始冰凉,他爬不动了,眼睛也睁不动了,腿部、臀部等地方,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浑身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最后他只是望着前方,梁世帆不知道他在凝视哪里,原本漆黑的眼,慢慢变得空洞。   正午的日头正高,明明是大好的天光,他却已经回不去了。   而她也已经,再也等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