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允你贪(重生) 作者:宋家桃花   文案:   前世,王昉身为金陵贵女,却落得一个嫁给太监、亲人尽失、中毒而亡的结局。   重活一世,她醒在元康八年——   爹娘仍在,弟弟聪慧,妹妹乖巧,而她活得正逍遥自在。   她说,恰好,恰好...   一切都还来得及。   世间之事,唯有你可解我忧。   =3=   世事一场大梦。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背景架空,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种田文 重生 爽文   主角:王昉 ┃ 配角:陆意之,卫玠,程愈 ================== ☆、楔子 元康十四年,临近除夕之夜。 连着下了几日雪,天愈渐寒冷了。 王昉坐在临窗的塌上,她身上盖着一条白狐做的毯子,手上握着一个镂空雕花手炉,地上还放着两盆上好的银丝炭,整个屋子都热乎乎的。 她半低着头,露出一段纤细的脖颈,正一页一页翻着手中的本子。 这本子是昨儿个官媒林氏拿来的,说是金陵城里品优未娶妻的男人都在上头了。林氏是金陵城最好的冰人,促成的婚事便是没个千对,也有个百对...因此,这金陵城里的贵人们大多都乐意找她物色婚事。 屋子里静悄悄的,除去这翻页的声音,便只有一个声音... 这声音混着外头的风雪声,如冰冷的珠玉敲击着玉盘,好听,却显得有几分冷冽。 “这个,家中兄弟太多,阿蕙若是嫁过去,就连处个妯娌也难。” “这个,家里倒是干净,人也是个不错的,偏偏有个自幼青梅竹马长大的妾氏...” 王昉这话一落,便把本子一合,搁在了塌上,面色依旧平淡,声音却是又冷了几分:“林氏就是拿这样的东西来搪塞我的?” 软塌前边安放的圆墩上,坐着一个年有四十余岁,头上已有不少银丝的嬷嬷。 嬷嬷姓纪,是王昉的乳娘... 她一面替王昉掖着身上的白狐毯子,一面是软声说着话:“老奴方才掌了几眼,这本子上的字迹是新的。” 纪嬷嬷这话说完,便又笑了一句:“老奴以前常听人说,这些冰人只要张嘴便能说个天花乱坠...这次,许是知晓是您要的,便特地拟了一本,专挑尽实的话来说。” 可这人啊—— 但凡写得尽实了,这个中毛病自然便显出来了。 王昉心里明白,人无全人。 可明白归明白,让阿蕙嫁给这样的人,她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王昉把脸一抬,露出一张未施脂粉,干干净净的脸来。 因着在屋中,她穿着简单,便连头发也只是简单挽了个堕马髻,斜斜插着一根刻着云纹的如意玉簪... 她早年做姑娘的时候,容色要偏娇艳些,便是打扮也都是往富贵华丽那方面折腾。后来出了那些事,她性子沉寂下来,也没那个心情再去折腾打扮,平日无论是穿着还是首饰也都是挑素净的去。 “嬷嬷,我是心疼...” 王昉轻轻叹了一声,她倚靠在塌上,合了眼,声音冷冽,一双远山眉便这般挂着:“我已经是这样了,阿衍又出了这样的事,金陵城的贵女们,如今谁还愿意嫁他?我若连阿蕙,也不能给她寻个好人家...往后去了下头,又如何向爹娘交待?” “什么下头不下头的...” 纪嬷嬷这话说完,便合十朝东边告起罪来,念着“阿弥陀佛,童言无忌”... 待这样说了几遍,纪嬷嬷才又看向王昉,自从国公爷和夫人去了后,主子便不爱笑也不爱哭了。她们做奴才的,悲到痛时,私下哭个几回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主子,她连双十都未到,却好像已经倦了世事一般。 要不是蕙姐儿,衍哥儿还在... 怕是主子也要跟着走了。 纪嬷嬷思到此,心下更是一痛,忙背过身去抹尽了泪,才又软声宽慰起人:“主子,您才十九,福缘厚着。” 她这话说完,外头便响起了玉钏的声音。 “进来。” 厚重的锦缎帘子一打,走进一个二十余岁,依旧梳着姑子发髻的丫鬟,她的身上还沾着几分外头的寒气,便也不敢贸然上前。是过了会,待寒气去了,才上了前,呈了手中的本子,恭声说道:“千岁爷知晓您在替七小姐相看,便遣人送来这个。” 王昉怔了下,才伸手接过本子。 翻开本子,里面记载的都是金陵城四至六品的京官,选的大多是文官。除去籍贯等这些,还在边上详细记着人品、德行,家中情况... 倒是要比林氏送来的还详细。 玉钏看着她有几分失神的模样,便又轻声说了句:“千岁爷说,您若是觉得介怀,随便搁置了就行。” 王昉没说话,她依旧弯着一段脖颈,良久才淡淡说了一句:“他,有心了。” 纪嬷嬷看了看她手中的书,又看了看王昉的面色,心下一叹:“千岁爷他,外头名声是不好,待您却是极好的。这回,衍哥儿的事,也全是靠他帮衬了...” 若不然,怕是衍哥儿这条命,也要赔付了去。 ... 庆国公府。 如意斋。 屋中炭火烧得旺,可半靠在床上的人,脸上却还是透着一股子苍白。 这人正是王昉的嫡妹,单名一个“蕙”字。 王蕙年约十六,刚刚及笈没多久,自三年前的那桩事,不仅王昉变了性子,就连王蕙也恍若是变了个模样...往日娇娇俏俏,通诗书礼仪的贵小姐,如今却只能每日与药相伴,身子骨弱的,仿佛一阵风便能把她吹走。 王昉看着她,心下就难受得厉害。 她要是早顾着些,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待王蕙用完药,王昉忙递了一颗蜜饯过去。 王蕙看着手心上的蜜饯,一双柳叶眉缓缓舒展开来,苍白的脸上也露了个笑:“只有阿姐,如今还拿我当个孩子。” 她这话说完,便轻轻咬了蜜饯,清香入口,酸甜正好。 王昉看着她脸上的笑,便也跟着笑了下:“傻丫头,不管你和阿衍长了多少岁,阿姐也拿你们当孩子看。” 她这话说完,是让玉钏把本子拿过来,才又与王蕙说道:“如今二房,虽然不会再打你婚事的主意。可你年岁也到了,这是金陵城里,我觉得还算不错的人...你自己看看,若是选中了哪个,阿姐便安排让你相看下。” “阿姐这话,若是让旁人听到,怕是要说我不知好歹了。” 王蕙身子弱,声音却很好听,清清浅浅的,混着一抹温和的笑,她接过了本子,翻了几页,便又抬头看着王昉,轻轻笑了下:“这是千岁爷给您的?” 话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王昉端着一碗茶,轻轻“嗯”了一声:“是他给的...” 王蕙便又笑了下:“若我身体好了,该该好好谢他一回。我的事,阿衍的事...这些年,他都操心了不少。” 王昉蹙了蹙眉,良久才开了口:“我会谢他的。” “不一样的——” 王蕙依旧带着一抹温和的笑容:“阿姐是阿姐,我们是我们。虽说千岁爷的确是因为阿姐,才帮衬着...可我却不愿阿姐为难。” 王昉默然。 她知道阿蕙的意思。 她不愿,她因为他们,而失去什么。 王蕙合了本子,看着王昉轻轻笑了下:“我会好好选的,等选好了再遣人与阿姐说...”她这话说完,便把本子放在枕头边,才又靠着软枕柔声说起话来:“前些天,景云表哥来过国公府一趟,他问起阿姐的境况。” 程愈,字景云。 程家嫡子,也是她嫡亲的表哥。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一顿,良久才平平说了句:“我的境况,又有什么好说的?” 王蕙一双柳叶眉含着轻愁,眼却很清明:“表哥年纪已不小了,如今又贵为内阁次辅。无论是金陵城还是顺天府,都有不少人想嫁他...偏偏,他一个也不要。” “阿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王昉未曾说话,握着茶盏的手却又攥紧了几分。 她想起那年春日,桃花树下。 他低头,拂去她眼角的泪,带着爱怜和小心翼翼,圈她入怀,“陶陶,不要怕,我来娶你。” ... 这原是潜藏在记忆深处的一桩事。 她以为,早就忘了。 如今想起,却发现,她依旧记得清楚明白。 王昉合了合眼,良久才哑声说了一句:“我知道,又如何?阿蕙,有些事情过去,便是过去了。” 这世上早已没有当年的王昉了... 便是知道,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她搁下茶盏,重整好面容,伸手爱怜的轻轻抚过她的发:“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阿衍。” 她说完这话,便站起身。 “阿姐——” 王蕙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手撑在床帐上,喊住她:“我和阿衍已经长大了,你该有你自己的人生,不要为了我们...表哥,他还在等着你。” 王昉透过窗棂,看着那外头的白光,轻轻笑了下。 似是欣慰,似是怅然... 而后化为不见。 王昉迈步往外走去的时候,她的面色已化为平淡,仿佛先前那脸上的一丝笑容,几许波动,只是错觉。 ... 王昉离开国公府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雪已下得很深,两边屋檐都已盖满了雪,地上却是扫出了一条干净的小道... 只是没一会,便又积了个小半。 王昉靠着马车坐着,手中依旧抱着一个暖炉,不知在想什么事。 玉钏换了杯热茶,轻声说着话:“一段日子没见,八少爷看着懂事了不少。” “知道长大了,也就懂事了——” 王昉的声音依旧平淡,可玉钏还是能察觉出她话里几许欣慰。她心下也松了口气,自从老爷、夫人去了,八少爷不知做了多少混事,尤其是这一桩...主子为了那一桩桩,一件件,有多少宿,都是一个人坐着到天明。 她们几个做奴婢的,看着心里都难过。 好在,如今知道懂事了... 只是,可惜,那个位置,再也坐不上了。 玉钏这样一想,心下便又忍不住一叹,便宜了二房。 王昉心下却很平静。 她自然知晓阿衍这桩事的受益者是谁,她更知晓那件事的背后并不简单... 可是就算让阿衍坐上了那个位置,又能如何? 凭他现在的能力,即使坐上了,也不会长久,反而更易受人迫害。 王昉袖下的手稍稍蜷了几分... 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那些人,那些事,就交给她吧。 ... “到哪了?” 玉钏稍稍打了小片帘子,朝外看去,风拂过她的脸,冷飕飕的,便忙又落了帘子,搓着手与王昉说道:“还在长乐街,前面堵着了。”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雪天路滑,车子也不易行走... 她伸手打了半边帘子,外头风雪很大,有不少雪顺着风打到她的脸上、身上。 玉钏忙来拦她:“主子,天冷,把帘子落下吧。” 王昉却未落下,她依旧看着外头,良久才喃喃一声:“我记得以前,这里有一家豆花店。” 玉钏拦不住她,便只好替人挡了外头的风雪,一面是拿着帕子扫着她身上的雪:“这里前几年变了样,许多店都关了。” 王昉没说话,她的眼轻轻滑过外边。 而后,她看到一双眼。 那是一双沉寂而幽深的眼,看久了,仿佛会被吸进去一般。 她抬头,与他相视一对。 大雪纷飞,到处都是白色,唯他外罩一身黑色大氅,隐约可见里面穿着的绯袍官服上绣着麒麟...负手伫立在雪中。 绯袍,麒麟... 一品武官。 王昉看着他犹如白玉般的面容,轻启朱唇:“那是谁?” 玉钏看着他,面色一变,低声说道:“新任的五军都督...陆意之。” 陆意之... 王昉是知道的。 武安侯府的嫡次子,早年间金陵城有名的纨绔子...却未曾想到,如今竟任五军都督,手握十万兵马,成为天子近臣。 她早年间见过他几面,却还是没法和眼前这个人相合。 王昉轻轻笑了下,她很少笑,如今这一抹笑也恍若转瞬即逝一般... 原来,这才是他啊。 ... “那是谁?” 陆意之看着那已经落下的车帘,依旧负手伫立在雪中。 身边人扫了那一眼马车,低头恭声回禀:“马车是九千岁府中的,里面坐着的,应该就是那位庆国公府的嫡长女。” “庆国公府...” 陆意之低声呢喃,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火红色的影子。 原来,是她啊。 他的面色依旧沉静,雪落在他露在外头的脖颈上,凉意入侵,而他依旧面不改色。 风雪很大,他看着那辆马车,良久才很平一句... “可惜了。” 身后的人听得莫名其妙,可也不过这么一会,便回过神。 嫁给一个阉人,的确是可惜了... ... 王昉落下车帘的时候,已经觉得喉间有些痒意了。 她端起茶杯,想润一润喉... 茶刚刚入喉,她便吐了出来,混着鲜血。 玉钏见到这幅情景,一怔之下,忙惊呼出声:“主子,您怎么了!” 怎么了? 王昉也不知道。 她今日并未吃多少东西,唯一吃的几样,也都是在阿衍、阿蕙那边... 可她这幅模样,明显是中毒了。 “阿蕙...” “阿衍...” 王昉觉得很困,她想说些什么,意识却逐渐不清楚。 她的确不想活在这个世上,三年前,她就不想活了...可是,她不能死,她还不能死。 阿蕙、阿衍还小,仇还没有报。 她怎么能死? 她死了,他们该怎么? 王昉在最后的意识中,落入了一个带着冰雪和梅花清香的怀抱。她伸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袍,想睁开眼看一看他,却只能看见一片黑色...紧攥衣袍的手落下。 而她,再无意识。 ☆、第一章 元康八年,十月。 庆国公府里里外外进出了不少人,大多是提着药箱的大夫,有家养的,也有特意从外头聘请来,医术老道的先生。 一间屋子里。 有不少大夫坐在一处,说是探讨病情,话一转便变了味。 几位大夫抹着额头上的汗,悄声说着话:“真是怪哉,明明脉象平和,并无大碍,怎得不见醒?” 其中一位年纪稍轻些的大夫,皱着眉,低声说了句:“我看这位四小姐,莫不是中了邪?” 中...邪? 几位大夫相互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愕然。 这邪祟之事本是大忌,尤其他们还都是行医坐诊,名声极好的大夫... 只是,若不是邪祟? 又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迟迟不醒? ... 有容斋。 一个满头青丝,着锦衣华服,年有五十余岁的妇人,闻言是拍了拍身边的桌子,横眉倒竖,气声:“庸医,都是一群没本事的庸医!竟然敢拿中邪来说事,都给我赶出去!” 说话的是国公府的老夫人,檀城傅氏。 傅老夫人原本在府中便是说一不二的地位,即便不动怒,也从无人敢置喙她。 如今又是动了大怒,声音一落,满屋子的奴仆便都跪了下来。 几个年幼的小辈更是不敢说话。 “母亲息怒。” 一个年有三十余岁,身量纤弱,沾染着书卷味的妇人站了出来。她唤程宜,现任国公爷的夫人,也是顺天府程家的嫡女...她的面色有几分苍白,眼下还有几道乌青,声音难掩担忧,话却说得很平稳:“国公爷已经拿着腰牌去宫里请太医了,陶陶不会有事的。” 另有一个妇人也站了出来,她衣着有几分华丽,一张脸也添着几分难掩的富贵—— 却是二房的夫人,纪氏。 纪氏听程宜说完,便忙跟着也说了一句:“母亲不用担心,陶陶自幼便是个有福的孩子,这回也不会有事的。至于那群大夫,且让他们先待在府中,如今这样出了去,要是让他们空口白话往外瞎说了去,怕是要坏了陶陶的名声。” 傅老夫人闻言,也知晓这其中关键... 若是让他们这样出了去,不知要说出些什么话来。 她心里大怒,如今却不得不先压抑怒气。 她看着那扇即使紧闭,也掩不住药味的屋门... 里面躺着的是她的孙女,那个最像她,自幼就被她宠着惯着长大的孙女。 她为她取小字“陶陶”,是希望她喜悦安康的活着。 可如今,她却生死不知躺在里面。 傅老夫人收回眼,让众人退了下去,只留了程氏,问她:“那日的事查清楚没有?” 那日的事,自然是说王昉出事的那日。 程宜闻言,便低声说道,她的声音透着一股常年浸染于书卷中的平和,面色也从容,袖下的手却紧紧攥着帕子:“连着下了几日雨,假山上的石头年岁久远,有些松动了...陶陶站上去,没个仔细,便掉了下去。” 她查了许久,也没查出旁的来。 可事情,真的如此简单? 傅老夫人淡淡“嗯”了一声,她手中握着一串佛珠,合了眼心中默念着经文,是在祈祷着平安。一百零八颗佛珠转了一圈,经文也刚刚念了一遍,她睁开眼,开了口:“那几个看护不好主子的贱婢呢?” 程宜垂了眼,声音也添了几分淡漠:“打了三十板子,如今还留着口气,若能捱到陶陶醒来,便让她发落。” “陶陶...” 傅老夫人心下一叹,连着几夜未休息好,她的面容相较往先要苍老不少。 她站起身,一个恍然,竟似要摔了去。 程宜忙上前扶住了她,她看着傅老夫人的面容,眼圈一红,话里也有几分哽咽:“母亲,您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看着。” 傅老夫人没说话,她往前走去,隔着道门,看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王昉,心下便又跟着一痛,声音苍老带着几分痛苦:“我可怜的陶陶...这都是造了什么孽。” ... 王昉似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从她策马扬长街,欢声笑语开始,到及笈之年,丧失双亲之苦...最后结束于一个带着冰雪和梅花清香的怀抱。 身影模糊,看不真切。 ... 屋中几个丫头看着王昉,脸上难掩担忧。 “主子都连睡了五日了,怎么还没醒?” “我听大夫说,主子脉象平和,明明是没有大碍的...可主子还是没有醒,难道真是中了邪?” “你瞎说什么!要是让夫人、老夫人听到,你还要不要命了?” “主子都这样了,我还留着一条命做什么?珍珠姐姐她们留着口气,就是为了等主子醒过来。大不了,我也随了她们去...” 而后是喃喃一声,“我不要这条命,我只要主子能好起来。” ... 王昉在她们说话的时候,就已经醒了。 只是眼皮子太重,睁不开眼... 她能听到她们的对话,她甚至可以分辨出说话的是谁,玉钏和翡翠。 王昉觉得奇怪? 翡翠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 翡翠为了保护她,一头撞死在了廊柱上。 鲜血流了一地,她看着她,眼中含着担忧,脸上的笑容却带着解脱。 还是说... 王昉睁开眼,屋中光亮十足。 她看见站在屋中,穿着一身绿色女侍衣服的翡翠。 翡翠的眼眶很红,脸上还带着泪痕。 王昉看着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声音有几分喑哑:“翡翠?” 翡翠一怔,在撞到那双幽深的眼,惊呼一声,就跑到了她跟前:“主子!” “主子,您,您醒了?” 玉钏也愣了下,她忙往外叫人:“主子醒了,快去请大夫!” 王昉看着她,又看着玉钏:“翡翠...” “奴婢在!” 王昉握住她的手,脸上也带着几分解脱的笑:“你是来接我们了吗?” 她这话说完,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她听见走动声,惊呼声... “主子!” “陶陶!” 真好啊... 原来,还有人记得。 她的小字,名叫陶陶。 ☆、第二章 正是金秋岁月季。 连着下了几场秋雨,天便愈发凉了。 王昉坐在临窗的塌上,她身子骨还有些弱,脚上盖着一条轻薄却暖和的白狐毯子。身上披着一件红色,用金线绣着牡丹花的斗篷,手里还握着一个翡翠硬是塞过来的手炉... 若不是她拦着,怕是屋里还要用起银丝炭来。 王昉有些无奈,如今尚只有十月,便已经如此了,若是等到那腊月天寒,却不知要再加些什么了。 她醒来已经有几日了。 许是刚醒,她的身体还未全见好。每日醒来的时间少,昏沉的时间多,可在这昏沉与清醒间,她还是见到了不少人... 早已仙逝祖母、父母,还有原本病弱流连于塌上的阿蕙。 他们坐在她的床前,与她絮絮说着不少话。 这样过了几天,王昉才真真清醒过来。而她也终于知晓,她回到元康八年,回到了她十三岁落水的那一年了。 王昉是欣喜的。 她回到了那些事都还未曾发生的时候,她终于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家人。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免不得也有些怅然。 她平安顺遂回到了这,可是那边的阿衍、阿蕙又该怎么办? 没有了她,他们该如何是好? 玉钏看着王昉,她心里觉得奇怪,自从主子醒来后,就与往常不太一样。往日做什么都安静不下来的人,这段日子,她醒来的时候便安安静静的坐在一处,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就坐着听她们说笑。 她打络子的手一顿,看着王昉,想了想还是开口说了话:“主子醒来后,和往日有些不太一样。” 王昉依旧歪靠在塌上,闻言,她翻着书的手便是一顿。 那三年的沉寂,早已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只是... 如今那些事都还未曾发生。 她这样,的确是有些不同寻常。 王昉抬了头,看着她,轻轻笑了下:“昏迷的那段日子,我想了许多,也看明白了许多事。这府里,魑魅魍魉太多,防不胜防啊...” 玉钏一怔,手中的络子跟着掉在地上。 她素来聪慧,只这一消便明白了:“主子是说,您落水这回事,并不是偶然?” “常年无恙的假山,为何我一上去便出了事...” 王昉的手微微蜷了几分,她的指腹轻轻滑过书页,良久才又低声说了一句:“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他们做的巧妙,连母亲、祖母也瞒了过去。” 玉钏握紧了手中的络子,她看着王昉,低声问了一句:“主子心中,已经猜到是何人所为?” 王昉这回,却未说话。 她心中的确是有人选,只是事无对症,便是知道又如何? 那三年的沉寂,让她明白了一件事。 有些事,便是你清楚明白,若无对症,也是没用的。 不过—— 帘外响起翡翠的声音。 玉钏看向王昉,见她点了点头,便收了络子让人进来。 翡翠带着笑脸,打了帘子便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碗燕窝粥,还附着一盘山药枣泥糕,看着王昉坐在塌上,脸上的笑便更浓了:“主子,小厨房里刚拿过来的,您尝尝?” 王昉倒也的确有些饿了,山药味淡,枣泥香气却十足。 她合了书放在一处:“拿过来吧。” 翡翠笑着“哎”了一声,她往几上摆好了膳食,便站在一边看着她。 王昉看着她,摇头笑了一声。 玉钏性静,翡翠机敏... 却都是十足的忠心。 因着上一世的缘故,王昉醒后,对她两比往日还要好些。 王昉握着筷子,先拣了一块枣泥糕吃了半口,山药与枣泥混在一道,味道香甜,倒实在不错。她吃了三块糕点,又用了半碗燕窝粥,才罢手... “主子,怎么样?” 王昉接过玉钏递来的帕子,看着翡翠眨巴着眼,便又笑了下:“不错。” 翡翠闻言便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珍珠姐姐还怕您吃不惯,心里担忧着,您喜欢就好。” “珍珠?” 王昉嘴角的笑一滞,她把帕子放在几上,看着翡翠,神色平静:“不是让她在休息吗?” 翡翠看了看玉钏,又看了看王昉,才低声说道:“是在休息的,只是珍珠姐姐向来是个闲不住的,身子一好便动了起来。她没您的吩咐,不知该做些什么,便去小厨房帮忙了。” “小厨房——” 王昉往后靠去,似笑非笑说了一句:“我的大丫头,跑去小厨房做事...这是在向我诉冤呢?” 她这话一落,玉钏忙跪了下来。 翡翠虽然后知后觉,却也察觉出了王昉话中的不高兴,她脸色一白,便也跟着玉钏跪了下来。 王昉未叫她们起来。 她依旧靠在软枕上,看着那盘山药枣泥糕,不知在想什么。 琥珀、玉钏、珍珠、翡翠都是她身边的大丫头... 琥珀是纪嬷嬷的女儿,也是她的乳姐,半个月前因为家中要事,王昉便索性让她们归家探望去了。 至于珍珠... 她因为先前未曾护好主子,被罚了三十板子。 王昉醒后,未曾让人发卖她,却也迟迟未让她做事。 如今怕是急了。 王昉垂眼看向玉钏,声音很平:“玉钏,你可知道,我为何生气?” 玉钏低着头,忙道:“玉钏知道。” “嗯...” 王昉抬了抬手,声音依旧平淡:“起来吧,下去教一教翡翠,让她明白。” 两个丫头,齐齐应是。 翡翠收拾了膳食,刚要跟着玉钏下去,便听到身后一个幽远的女声:“让珍珠进来吧。” 两人一怔,忙跟着又应了一声“是”。 ... 几上的香炉中,放着几块清新醒神的香块,王昉歪靠在塌上,一面拿着金簪轻轻拨弄着... 一面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跪在跟前的珍珠。 相较琥珀她们... 珍珠是最不出色,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琥珀性烈,玉钏聪慧,翡翠机敏... 唯独眼前这个珍珠,仿佛事事都通,却未有一个出色。 她对珍珠印象最深的—— 便是上一世,她死于永康八年,十月。 她未曾捱到她醒来,便没了气。 那时,王昉觉得她可怜,给了她家里不少银两,还让人好好安葬她。 至于这落水的事,因为珍珠的死,她便也未曾再去查过。 “珍珠。” 王昉的声音很轻,也很淡,在这香气缭绕中,她的面容也带着几分悠远。 珍珠却听得清楚明白,她未曾抬头,依旧低眉顺眼,柔声答道:“奴在。” 王昉收了金簪,她依旧靠在软枕上,头回这样细细地,端详起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人:“那天,你为什么带我去假山?” 珍珠身子一颤,却也只是这一瞬,便又化为平稳:“紫玉说站在那处,可以看到不同的景致...奴看您那阵子气色厌厌,便想着带您去看看景致,心情也能好些。” “却未曾想到,会这般...” 珍珠这话说完,伏跪于地,身子大颤:“奴有罪。” 王昉看着她伏跪的身姿,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话,再来个死无对证的人,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她袖下的手稍稍蜷了几分,面色平淡:“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珍珠身子一动,跟着缓缓说道:“奴是家生子,母亲早逝,父亲在账房做事,前些年父亲又娶了个继母...如今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年岁都还不大。” “哦,我记起来了。” 王昉歪着头,好整以暇看着她:“我记得你继母进门前,我还给了你五十两彩头。” 珍珠依旧伏跪着,声音也带了几分喜色:“您大恩,奴家里都记着。” 王昉面上也带了几分笑,她依旧看着珍珠,话锋却一转:“这次母亲不问缘由罚你,珍珠,你心里可有恨?” 珍珠忙抬了头,她的脸上有着未曾掩饰的惊愕。 这一瞬后,便忙又磕了几个头:“奴是家奴,心里怎么会有怪罪主母的想法?这回,本就是奴的罪过,才让您落了水...便是打杀了,奴也不敢有一句怨言。主母大恩,留下奴一条贱命,让奴来偿还罪过,奴心里感激不尽,又怎会有恨?” 王昉笑了,她的面色还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苍白。 这一抹笑,不同以往,带着一份格外的别致,竟让珍珠闪了眼去。 王昉换了个坐姿,手炉已经有些凉了,便搁在一旁,才又说起话:“你今日让翡翠帮你传话,珍珠,你觉得我该不该高兴...你们姐妹情深?” 珍珠面色一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她依旧垂首跪着,却是认起罪来:“奴知罪,任凭主子发落。” 王昉点了点头:“倒还算乖巧。”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那你说说,我该怎么罚你?” 珍珠放在地上的手紧紧攥着,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和:“奴连犯两事,不堪担任大丫鬟,自愿降为三等丫鬟。” 王昉这才正视起她... 大丫鬟降到三等丫鬟,少的可不只是一个月银,丢的也不只是一个面子。 这是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来认罪啊。 这个处处不出色的丫鬟,今天可真是让她大开眼界。 王昉的面色依旧平淡,声音也很平稳:“你既有所求,那就允了你吧...下去吧,等纪嬷嬷回来,让她给你安排。” “是...奴告退。” 珍珠站起身,许是跪的久了,走路的身子还有些不稳。 王昉看着她打了帘子,走出屋子。 良久,才收回了眼。 屋中香气缭绕,她半合了眼,手轻轻敲着小几,珍珠的身后究竟是什么人? 还有,那个下毒的人... 又究竟,是谁? ☆、第三章 连着落了三日雨。 到的今日才算是真正放了晴。 王昉的身体也渐渐大好了,每日昏睡的时间也少了,平时还能下床去外头走走。 她这病原就不打紧,只是因着心中有思,才总是不见好。 如今把事儿想明白了,人轻松了,身子骨便也好全了。 ... 翡翠正领着人在外厅布膳。 王昉便坐在铜镜前,由玉钏给她梳髻。 几个丫头中,玉钏的手是最巧的,没一会功夫,便梳好了...因着王昉如今还未及笈,挽的发髻样式并不复杂,看起来却是又清爽又好看。 倒是把她这几日的病气也去了个大半。 玉钏从首饰盒中,挑了两根合适的,柔声问她:“主子今日要戴哪个?” 王昉看着她手中握着的一根牡丹金步摇,一根八宝如意钗... 她皱了皱眉:“你把盒子拿过来,我看看。” 玉钏一怔,忙又应了一声。 她把放首饰的紫檀木盒,拿到了王昉身前。 紫檀木盒看起来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王昉记得,这个木盒还是三叔去外边的时候,给她带来的。它共分三格,每一格都摆得很满,头一格放着项链、璎珞等物,第二格放着的便是珠钗头簪、再往下的一格却是一些精致小物... 这里面的首饰有不少是祖母、母亲给的,也有不少是三叔在外收罗来的... 每一件都是十足的精贵。 王昉挑了许久,才找出一根珍珠步摇,虽然华贵,看起来却比旁的要素净些。 “就这根吧。” “是...” 玉钏把手中握着的两根妥善放好,忙又取出王昉所说的那根。她心里是有几分奇怪,怎么主子醒来后,便连喜好也与往日有些不同了...她把手中的步摇细细替人斜插好,又选了一副同式样的珍珠耳钏,再挑了璎珞、香囊等物替人戴好。 待一应好全,玉钏才恭声说道:“主子,好了。” 王昉淡淡“嗯”了一声,她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心里满意,便抬了手。 玉钏忙伸手扶起她。 ... 八仙小桌上摆了满满一桌,粥、小菜、饺子、包子,还有红枣糕... 约莫有十来道的模样。 王昉眉一皱,她往日份例便要比旁人多出不少。 可今日这一桌,却是要比往日还要多些。 翡翠机敏,见她眉一皱,一面递上热帕子,一面说道:“这是昨日老夫人遣人吩咐下来的,她念主子大病初愈,如今身子刚好,需好好补一补。” 王昉接过帕子,拭了拭手。 她的声音有些无奈,面上却也挂了笑,带着几分近日来少有的娇嗔:“祖母也不怕把我撑坏。” 屋中几个丫头见她与往日一般,心下一松,忙笑了起来,翡翠也跟着笑说一句:“主子这可是错怪老夫人了,老夫人疼您疼得跟眼珠似得,哪里舍得把您撑坏?” 王昉笑着摇了摇头,倒也不说旁的了。 她刚想用膳,便听到那十二道珠帘外,珊瑚恭声说道:“主子,七小姐来了。” 王昉把筷子一搁,面上的笑愈发浓郁了:“阿蕙来了?快请进来。” 她这话一落,外头的帘子一打。 进来一个约有十一岁,体态纤弱,浑身带着一股书卷味的姑娘。她头梳垂髫髻,外罩一件月白绣红梅的披风,行走间露出里面绣着佩兰的黄色褙子...全身上下未有多少饰物,唯有头上簪着几根玉钗,显了通身气态。 玉钏上前打了珠帘,一面替人脱了披风,一面是说道:“七小姐来得巧,先前主子还念着您呢。” 王蕙如今虽只有十一岁,却已显出了美人坯子。她模样像程宜,一样的清雅,书香味重,自成一股风流。 闻言,她半侧着头,看着王昉,眉眼灵动,面容清雅,笑说了句:“那是巧了,为着这一份巧,阿姐要请我吃早膳。” 王昉前几日见王蕙的时候,大多是在昏沉中。 如今这般清醒见着她,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感慨... 她把眼前这个阿蕙,与那十六岁时,流连病榻、面容苍白的阿蕙一合。 差点便要落了泪来。 王蕙看着她,似是有几分疑惑,便又轻声喊她一声:“阿姐?” 王昉回过神,她把心中那股子情绪尽数压了下去,才又笑了起来:“你呀,我看你不是念着我,却是念着我小厨房中的早膳。”她这话说完,翡翠便已让人又摆好了一份碗筷:“还不过来,陪阿姐一道吃?” “阿姐疼我。” 王蕙笑着坐在人边上,她接过热帕,拭了手,才又细细看了一回王昉的面容:“阿姐看起来大好了。” 王昉拣了个热乎乎的小笼包,放到了王蕙的碗里,才又笑着说了句:“病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好了...若是再不好,阿蕙便该长成大姑娘了。” 王蕙脸一红:“阿姐浑说什么,这才几日。” 她这话说完,把帕子递给翡翠,才又端坐着说了句:“阿衍走了几个月,怕是回来的时候,要当真不识了。” “阿衍...” 王昉握着筷子的手一顿,良久才又笑了下:“他也该回来了。” 她那个聪慧的弟弟,也该回来了。 ... 王昉和王蕙用完早膳,也才卯时三刻。 两人各带了个丫鬟,便往飞光斋去了...飞光斋占地极大,原是分为两处地方,一处为国公夫人程宜居处,一处为国公爷王珵居处。只因王珵并无妾氏,待程宜嫁到庆国公府,他便做主把两处合为一处,改名“飞光”。 这些年,两人生活和美,从无争吵。 而王珵也从未纳妾,两人便一直居于同处。 早些年傅老夫人还常说,待程宜生了三个孩子,子嗣够了,她便也懒得管了。 两人在路上用了两刻,到飞光斋的时候,便是辰时一刻了... 几个丫头见到她们,忙恭声请了安。 王昉朝里望了望,屋子里还很安静,便问了句:“母亲起来了?” 程宜身边的大丫头白芨,恭声朝两人请了安,才又低声回了话:“国公爷昨儿得了一副画,夜里与夫人赏了许久,睡得晚了,今早便有些起迟了...夫人念天凉,请两位小姐先去偏厅坐着。” 夜里不睡觉,赏画... 的确是父亲做得出来的事。 王昉与王蕙相视一笑,点了点头,两人便先往偏厅去坐了。 偏厅来,几个丫鬟已经开始布起早膳,还有不少人端水端帕往里走动着... 没过一会,布帘被人掀起。 走出来一个三十余岁,长身玉立,气质温润的男人:“陶陶、阿蕙来了?” “父亲。” “父亲。” 两人起身朝人请安。 王珵摆了摆手,才又好好看了回王昉,点了点头:“看起来是好了,你前几日可是把你母亲吓坏了。” 王昉听着他话里熟悉的语调,忍不住眼眶一红。 父亲... 这是她的父亲,她的爹爹啊。 这个疼了她十余年,上辈子却落得死无全尸的父亲,如今正好好站在她的身前。 王珵看着忽然流泪的王昉一怔,他忙上前几步,想像以前揉一揉她的发,却发现她精致的发髻让他无从下手...他很少见长女哭,这一会自然是有些不知所措,声音也有几分急:“陶陶,陶陶你怎么哭了?” 程宜听到外间的声音,也忙走了出来。 她看着默默流泪的王昉,心下一疼。她的长女何曾这般哭过,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她快步上前,先瞪了眼王珵,才又小心翼翼抱着王昉,轻声哄着:“陶陶乖,与阿娘说怎么了,是不是你爹欺负你了?” 王珵受了娇妻的瞪眼,有些委屈。 他明明只说了一句话,真的没有欺负陶陶啊... 王昉由程宜抱着,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眼泪就更加止不住了... 她埋在程宜的怀里,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她的父亲、母亲,如今都在她的身前。 她想说些什么,想把那些事一箩筐全说了出来。 可是,她不能说。 她只能用眼泪诉说自己的委屈,用眼泪来表达失而复得的欣喜。 王蕙看着素来要强的长姐,这会竟哭成这样,平静的面容上,这会也有些不知所措。她伸手拍了拍王昉的肩膀,红了眼眶,软声哄着人:“阿姐,不哭。” 等王昉哭够了,站起身子,看着围绕着她,不掩担忧的三个人... 她心下一暖。 这就是她的家人啊,最爱她的家人。 他们好好的在她身边,真好,真好... 程宜看着她没了眼泪,心下松了口气,才又说道:“陶陶,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王珵也忙跟着说了句:“谁敢欺负你,爹爹替你去揍他!” 王昉破涕为笑,她看着三个人,摇了摇头:“没有人欺负我,只是我昏睡了好些日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真的没事。” 程宜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唤白芨进来:“去备热水,带两位小姐去收拾下。” 白芨忙应一声。 没过一会,她便领着两个丫鬟进来,又引王昉两人进去修整面容。 王珵看着王昉的身影,才又回头:“陶陶以前并不爱哭,这次落水,怕是真的让她吓着了。” 程宜轻轻“嗯”了一声,她的面容依旧平静,袖下的手却紧紧攥着...她如此乖巧的长女,竟被人害得落了水! 要是让她查出来,她绝不会放过! ☆、第四章 辰时四刻。 待王珵与程宜用完饭,王昉两姐妹也修整的差不多了。 四人便一道往千秋斋向傅老夫人请安去了,千秋斋位于国公府东边,占地极大,院子里还种着两颗古道苍劲的松树... 这两棵松树看起来已有不少年岁,听说是傅老夫人嫁进国公府的那年,与老国公爷一道栽下的,至今也有三十余年了。 穿过这两颗松树,便能瞧见一块书有“千秋斋”的门匾。 门外站着两个穿着绿色袄裙的丫鬟,见他们过来,忙屈身一礼,请了安。 一面是打了帘子,请几人进去。 帘子刚刚打起,里头的话语声便也传了出来。 王昉一面由丫头解着披风,一面是透过那块半是透明、绣着百子千孙的杭绸纱帘,往里看去... 最上头的紫檀软塌上坐着一个满头青丝,衣着华贵的老妇人。她软塌底下的脚凳上,坐着两个年约十二、三岁,衣着华美的姑娘,正是二房两位嫡庶姑娘,嫡的叫做王媛,庶的叫做王佩,两人虽不是同母,生的模样却有几分相似,都是一样的姣美明艳。 另有两排空荡荡的,如今只坐着一个华丽妇人,约莫是三十余岁的年纪—— 正是纪氏。 傅老夫人手中握着佛珠,如今便半阖这眼,听着两个小辈说趣。 王昉看着她,眼下不禁又要湿润起来... 祖母。 她忙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气,待松了这口气,才随着父亲的脚步,一道往里走了进去。 他们这一行进去,屋中先是一静。 王珵几人先朝傅老夫人问了安。 “母亲。” “祖母。” 待他们落了座,丫头上了茶。 屋中原先在的人,便也朝王珵等人问起安来。 庆国公府人并不算多,相比金陵城的其余贵族来说,反而显得有些少...老国公爷只有一妻一妾,底下也只生了四个孩子。如今一个在宫里做太妃,一个早早去上了朝,年纪最小的王岱在外经商,至今已有几月未归。 家中小辈也未有几个,至于嫡子便更少了,唯有两个,都往外求学去了。 如今这满满一堂,竟只有王珵一个男人。 因着他在... 自然有许多话说不得。 傅老夫人待他问完安,又问了几句话,便让他先退下去了。 等王珵一走,王媛、王佩两姐妹刚想就着先前的话逗趣,便听得傅老夫人朝王昉招手,声音是少有的温和:“我的乖囡囡,快到祖母身边来。” 王昉站起身。 她脖子上戴着一个坠玉挂珠的蝴蝶式璎珞,腰上挂着香囊、络子、玉佩等物。行走之间,十二幅绣蝶穿牡丹的大红马面裙,便跟着步子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涟漪...头上、腰上坠着的步摇、玉佩却没有一个发出声响。 步伐从容,仪态万千。 满屋子的人看着她,竟都消了声去。 王昉却恍若不知,依旧迈着步子款款往前走去,她看着脚凳上坐着的两人,一样的姣美明艳,一样的令人可憎...她的面上挂着一个可亲的笑容,却是朝傅老夫人撒起娇来:“祖母如今有了阿媛、阿佩两位妹妹伺候,怕是以后要嫌陶陶伺候的不好了。” 傅老夫人听着嫡亲孙女这一句,心下一软,就连面上的笑也更浓郁了:“你呀,惯是个胡言的,祖母何时要你伺候过了?” 她这话说完,看向王媛、王佩两人,声也软了几分:“你们下去坐吧。” 这话,便是不让她们随侍了。 王媛脸色一白,忙又抬了脸,看向傅老夫人,娇娇说道:“祖母,方才孙女与您说的趣言,还没完呢。” 她本就是个爱扮娇的,一张嘴也惯会哄人,趁着王昉养病的这几日,她便时常来千秋斋送个汤水,送些自己亲手绣的物件,倒是也得了傅老夫人的几分心。却没想到,王昉来了这处还未有一刻钟,她便被赶下了台。 那她这些日子的功夫,岂不都是白费了? 傅老夫人听她这话说完,却未像往日好言,她面色渐沉,众人知晓她这是快发怒了。 几个丫头忙低了头,底下坐着的纪氏忙软声说道:“这两个丫头是攒着点本事,就爱炫耀。这会,怕是看到陶陶来了,有心想要逗她也笑一笑...”她这话说完,看向两人,便又一句:“还不赶快下来,想要与陶陶说话,等回了去,你们姐妹在一道继续说去。” 王媛听母亲说了话,撅了噘嘴,却也不敢不依。便和王佩两人,朝傅老夫人和王昉屈了一礼,才又一道往下排坐去,丫头重新添了茶。 纪氏看着坐在软榻上,仪态端正的王昉,眼神一闪,便又笑着说了句:“陶陶病了几日,倒是比往日更有气势了。这满金陵城,如今怕是都没有人能比得上陶陶的风姿了。” 王昉笑着转向她,她的面容平静,放在膝上的手却稍稍握紧了几分:“二伯母缪赞了,陶陶素来是跟着祖母学习规矩,往日祖母还常嫌我是个笨的。如今听二伯母这话,陶陶心下的底气也足了几分...往后祖母若是再说我,我便也可以拿二伯母这话去回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看向傅老夫人,娇娇说了句:“祖母,您可听到了,往后可莫再说我笨了。” 傅老夫人笑了,她伸手轻轻点了下王昉的额头:“你个鬼机灵,祖母夸你的话从来不记,倒是说你的一两句总记得深...”她握着王昉的手,又细细看了一回,见她气色是大好了,眉眼间却还有些病容,心下便又一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怎么打扮的如此素净?半夏,把我屋中那套凤血玉的头面拿过来。” 凤血玉的头面... 众人皆是一怔,她们是知道这套头面的。 不仅她们知晓,便是满金陵城的贵人们也都知晓,傅老夫人有这样一套头面。 凤血玉珍贵无比,旁人便是有个手镯,耳环,也能高兴许久。而傅老夫人却有足足一套,这套头面,曾是傅老夫人的陪嫁礼品。也因为这套头面,即便傅老夫人出身并不高,却也从来没有人敢小瞧她。 这样珍贵的头面,她们很少看傅老夫人戴过... 可今日,她却要送给王昉。 无论是纪氏、还是程宜,她们都怔住了。 王昉也怔住了,上一世这套头面,祖母是在临死前交付给她的。 可惜的是,最后她还是未能守护好。 王昉在众人的喘息中,看向傅老夫人,摇了摇头:“祖母,这套头面于您而言,价值非凡...我年岁还小,拿着也是浪费。” 傅老夫人看着她,见她双眼清明,心下也有些宽怀。 不惊不惧—— 这才是庆国公府最尊贵的嫡女。 她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拍:“这套头面是我的陪嫁品,意义的确不同...既如此,等你成亲那日,祖母便把她拿来给给你当嫁妆。这样,是不是意义非常了?” 王昉埋在傅老夫人怀里,面上有几许绯红,声音也添了几分扭捏:“祖母...” 却是未再拒绝。 她的余光看向面色大变的纪氏、王媛等人,脸上的笑容便愈发浓郁了... 所有的事,才刚刚开始。 不着急—— 这一回,我们慢慢玩。 ... 几人又说了一会话。 傅老夫人嘱咐王昉好好休息,又让半夏去取了一套鸽子蛋似的翡翠头面,令她送去有容斋,便让几个小辈先退下了,单留了程宜、纪氏说话。 王昉由玉钏替她穿戴好披风,便和王蕙先迈步往外走去。 她们这一行,刚刚转出千秋斋,便听到身后传来王媛骄横的声音:“喂,你们给我站住!” 王昉斜光看着步子一顿的半夏,嘴角扯出一个笑,回头的时候却面容淡漠。 她原就长得像傅老夫人,又因为自幼由她教养,便连气势也是一般无二:“五妹这一声‘喂’,是在叫你的四姐,嗯?” 王媛被她气势一震,竟停了步子,说不出话... 她看着王昉,不甘不愿屈了身子,行了一礼:“四姐。” 身后的王佩刚刚赶到,她还有几分喘息,却也端端正正朝王昉行了一礼:“四姐。” 王昉看着两人,淡淡“嗯”了一声。 她面容淡漠,看着两人,淡声说道:“你们两个也是我庆国公府的正经小姐,一个出言不逊,一个行走不稳...传的出去,还当我庆国公府没教好姑娘。” 她这话刚刚一落。 身后便传来一阵鼓掌声。 而后是一个清亮的男声:“今儿来长砾府中,竟是看了一出好戏...这位姑娘言出有道,竟是要比过我等读书人。” 长砾,王冀。 王昉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她想起祖母灵前他的□□,她想起翡翠撞柱惨死,她想起琥珀因他死不瞑目... 这个畜生,这个畜生! 她不会放过他的... 她绝对不会放过他! 玉钏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忙低声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无妨。” ☆、第五章 “言庚兄说笑了。” “舍妹无状,倒是让大家见笑了。” ... 说话的是王冀。 他的声音与他的外表一样,一样的温和,令人听之、见之便心生好感。 若不是早已知晓了他的真面目... 即便是再活一次,她怕是仍会拿他当做知心兄长。 ... “三少爷。” 丫头仆人屈身朝王冀问安。 王冀摆了摆手,依旧是素日的好脾气:“都起来吧。” 他这话说完,便又看向那个身穿大红色绣牡丹披风的身影,温声喊她:“陶陶。” 王昉身子一僵,她的手紧紧握住了玉钏的手腕。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待把那腹中郁气皆吐了干净,才转过身去,垂眉敛目,姿态端庄:“三哥。” 王冀看着眼前人,暗自折了眉。 他的记忆里可从未见过他这个四妹如此懂规矩,知礼节。 他刚想说话,王媛便站了出来。 她一手握着王冀的衣摆晃了晃,娇娇说道:“哥哥这次回来,可曾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胡闹!” 王冀收回了看向王昉的眼,在看向自己这个亲妹子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好生骂了她一顿... 这是什么场合,竟如此不懂规矩,可不是要坐实了那“出言不逊”的话? 他收回了袖子,面上依旧好脾气笑着,语气却是不容置喙:“我是出去游学,哪有功夫替你去买东西?哥哥还要带朋友去面见祖母,你们先回去吧。” “长砾兄的几个妹妹可真是各有千秋,端庄大方有之,清雅可人有之,娇蛮可爱也有之...” 说话的依旧是那个唤作“言庚”的男人。 王媛听他说话有趣,便稍稍侧头,往他那处看去—— 却见他站于那几人中间,生得一副好相貌,一双桃花眼微微流转,便是无数风情。 她只瞧了这一眼,便忍不住羞红了脸。 言庚看她这幅娇俏可人的模样,心下倒也觉得有趣... 他把眼循过几人,最后是定在了那个身穿红衣,髻上簪着珍珠步摇,先前说话的人。 她身姿挺拔,模样明艳,偏偏此时面上无笑无波,竟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气势。 言庚一怔,便又笑开了。 他这一笑,竟是让这满园秋色,多添了几分鲜活。 王冀看着这幅场景,面色一变。 可也不过这一瞬,他便说起了话:“言庚兄许是不知,我这妹妹与那程景云关系颇深。” 他这话一出,身后几人皆面色一怔,一个青衣打扮的读书人先说了话:“程景云?长砾兄说的...莫不是那位北直隶乡试第一,顺天府程家程景云。” 王冀点了点头,他眉目含笑,温声说道:“我这妹妹便是那程景云的嫡亲表妹。” “竟有如此渊源...” “听说程景云进了国子监,待的那日,却要长砾兄引荐一二。” 几人一听,纷纷朝王冀拱手说道。 王昉袖下的手攥紧了几分... 上一世也是如此,王冀拿着表哥的名号,开了这么一通话头,赚足了这群读书人的好话。事后,他又特地来找她,让她与表哥好说几句...那时,她打心眼里觉得三哥待她好,又向来依赖于他,自是应了。 如今,再也不会了。 她再也不会为了这个畜生,劳心劳力了... 王昉握着帕子掩住了唇,轻声咳了起来。 玉钏一听她这咳声,只当她又犯了病,忙低声说道:“主子,可是觉得身体不舒服?” 王蕙也看向她,一张小脸掩不住担忧。 半夏看着她这幅样子,一双柳叶眉微微一折,她朝王冀半拘了一道礼:“四小姐病了一阵日子,如今身子刚见好不久,吹不得风...三少爷若无旁事,奴便陪着四小姐先归了。” 王冀这才看见站在王昉身边的竟是半夏,又听她这话,忙看向王昉... 见她面上的确有几许病后的疲态。 他心里责怪身边小厮,竟是连这样的事都未曾禀报,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温润,面上带着几分担忧和掩不住关心:“陶陶怎么了,可有什么大恙?” “无妨...” 王昉的声音有几分虚弱,身子也有大半是靠在半夏的身上:“只是染了几天风寒罢了。” “风寒可大可小...” 王冀这话说完,忙又看向她身后的几个丫鬟:“还不快扶着四小姐回去。” “是。” ... 有容斋。 王昉躺在床上,几个丫头端水握帕忙进忙出,面上是掩不住的担忧。 翡翠一面握着帕子拭着王昉的额头,一面是低声问玉钏:“怎么出去一趟,便又这样了?” 玉钏半蹲在一侧,闻言是顿了一瞬,才又说道:“三少爷回家了,他在路上与主子...说了会话。” 翡翠一听便不乐意了,她寒着一张脸,气声说道:“回家就回家,哪有大冷天在路上拦人说话的道理...三少爷往日看着挺好的一人,怎的这番做起事来,如此不通理。” “嘘——” 玉钏听她这话,忙拦住她:“你不要命了!那是三少爷,哪有我们做奴才的去说道的?” 翡翠张了张嘴,半会还是怏怏不再说话了。 她把帕子放进热水,又绞了一遍,才又小心翼翼拭着王昉的额头,声音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哽咽:“主子往日多有精神气,如今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半夏打了帘子进来,恰好听到这么一句话。她看着依旧躺在床上,合着眼蹙着眉的王昉,心下也是一叹—— 是啊,往日精精神神的小姑娘,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才惹来这些罪。 玉钏瞧见人,忙拉着翡翠起身,低声喊她一声:“半夏姐姐。” 翡翠也跟着喊了一声。 半夏点头,是问玉钏:“四小姐可好些了?” “醒来了一回,说是没什么大碍,不必请大夫了——” 玉钏说到这,是一顿,才又轻声说了:“省的老夫人知晓,又该担忧了。” 半夏一听,心里、面上也忍不住动容起来:“四小姐是个有孝心的,也难怪老夫人最是疼她。”她这话说完,便又看了眼拔步床,又是一叹:“老夫人那处离不了人,你们好生照顾着,若是有事切莫拦着。” 两人忙应一声。 ... 千秋斋。 傅老夫人坐在软榻上,她依旧合着眼,一手握着佛珠轻轻拨动着:“回来了?” “是...” 半夏替人重新换了杯茶,才轻声说道:“有两桩事,奴仔细想了回,还是该与您说一声。” 傅老夫人拨着佛珠的手一顿,眼却依旧未曾睁开,声音平淡:“你跟了我也有十余年了,你这个性子最是瞒不住事,若我让你不说,你可真能不说了?” 半夏坐在脚凳上,一面是握着美人锤,替人轻轻捶起腿来,一面是软声笑道:“老夫人就会埋汰奴。”她这话说完,便把先前路上王昉说王媛、王佩两姐妹的事,以及王冀先前说的那番话一并缓缓说了开来,待的最后才又道了一句:“奴瞧四小姐是真的长大了,知道疼惜人了。” “她是长大了——” 傅老夫人睁开眼,声音含着几分疼惜和慈爱:“我这个孙女啊,别看她平日强势,其实她的心肠是最柔的。” 半夏笑着跟着一句:“四小姐是随了您。” 傅老夫人却未笑,她掐着手中的佛珠,目光透过窗棂看着院子里的两棵松树,声音带了几分漠然:“我的乖乖孙女长大了,可有些人却是越活越糊涂了。” ... 西苑。 二房正堂。 王冀沉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怎么这么大的事,都没人与我说?” 纪氏闻言是皱了皱眉,不过她向来惯是听儿子的话,便也只是软声说了一句:“左右她这病也已经好了,又有什么好再说的?”她这话说完,面上早已卸了平日的端庄:“真是便宜了她。” “母亲——” 王冀看着她,依旧沉着一张脸:“我与您说过,留着她还有用...” 许是也察觉到了自己的态度不好。 王冀站起身,扶着她坐下,又奉上一杯热茶,才又说道:“母亲可别忘了,她除了是王家的女儿,可还是程家的外孙女。程家虽然久未涉入朝野,可这天下文人谁不对它俯首?如今程景云快至,我还需要她为我多说几句好话...您可千万别在这紧要关头,让她出什么事。” 纪氏看着自家儿子,又听他说了不少好话,心里也舒服了不少:“我知道,你的前途最重要...母亲不是蠢人,自然分得清孰轻孰重。” 王冀忙恭维一声:“母亲最是疼儿子了。” 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阿媛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今天竟然在大庭广众,如此作态...母亲这回,却是要好生罚上一罚,还有王佩,您也该让她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看着纪氏的面容,未等她说,便又跟着一句:“先前半夏也在,若是您舍不得罚,祖母的手段...您是最清楚的。” “真是——” 纪氏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她唤来文元,沉声说道:“五小姐、六小姐出言不逊,行为有失,禁闭一月,罚抄佛经百卷。两位小姐身边的丫鬟,未曾管顾小姐,拉出去杖打三十。” “...是。” 有容斋。 翡翠打了帘子走进屋子,笑着与靠在床上的王昉说道:“主子,主子,您可不知道,西苑这会可闹翻了。” 王昉看着她满面笑容,也笑了开来:“怎么了?” “二夫人把五小姐、六小姐关禁闭了,还把她们身边的丫鬟打了三十板子...” 翡翠笑着给人换了一杯温水,才又低声说道:“二夫人可真是舍得啊。” 王昉接过茶盏,淡淡笑了下:“不过是有舍有得罢了...” 若是让祖母处罚,怕是还要厉害。 她依旧靠在软枕上,透过那木头窗棂往外看去,已是月上满天时。 以后这样的日子... 还多着。 ☆、第六章 入了十一月。 秋意愈深,这鲜活的景致也渐渐萧索起来了。 王昉这段日子过得甚是舒适,平日除了去千秋斋请安,便是与阿蕙两人一道跟着父亲作画。她虽不喜此道,天赋却还算不错,这样有模有样跟着王珵学着作了几天画,掺杂着自己的体悟,作出来的画竟也多添了一股别致的风流韵味。 ... 今日王珵出去寻友,不在家中。 王昉便也不必去他那处报道,趁着日头还算不错,她索性便让人去把屋中的书,搬到院子里好好摊开晒一晒...省的日后入了冬,真当藏出一堆霉味来。 两边的木头窗棂都大开着,有容斋里里外外都很热闹。 外头翡翠领着人在晒书。 屋里,玉钏领着几个小丫头着手换着合季节的床帐、帘子。 王昉便靠着软塌坐着,她的手中握着一册民俗话本,听着丫头们的说语、笑声,便也不自禁的笑上一回。 这样闲适而又真实的日子,她已经许久不曾拥有了。 “主子,主子。” 打帘外传来翡翠兴高采烈的声音,并着欢快的脚步声。 王昉笑了笑,她刚刚抬头想训她一声,便瞧见帘后露出了她的脸,带着掩不住的高兴,兴致冲冲地与她说道:“主子,琥珀回来了!” 琥珀... 王昉手中的书落在膝上,动静不大,并无人注意。 只有窗外打来的秋风,吹得书页发出细微的声音,像是不甘被人遗忘,便用这样的方式去引起他人的注意。 王昉把书合了起来,压在软塌的一侧。 她看着帘子已经被人掀了起来,一个身穿石榴色红袄裙,身量稍高、模样明艳,梳着简单侍女发髻的姑娘就站在帘后。 她的手紧紧攥着身下的白狐毯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帘后那一道身影。 琥珀... 她的琥珀,回来了。 琥珀正逆着光站着,模样有几分瞧不真切。王昉看了好一会,才与那旧时记忆里的人重合了...琥珀半侧着脸看着翡翠,面容有些严肃,倒是把这明艳的相貌硬生生压下了几分下来:“越发没个规矩。” 她是几个丫头中年岁最大的,也是最有威严的。 平日几个丫头惯听她的话。 翡翠许是与她处得久了,便不怕她。如今听闻这一句,也只是轻轻吐了吐舌,面色如常,丝毫未曾发憷:“我的好姐姐,哪有你这样,一回来便训人的?主子念了你好几日,姐姐可快进去伺候吧...” 她这话说完,笑着朝王昉拘了一礼,便告退了。 琥珀狠狠瞪了她离去的身影一眼,却也不再说旁的了。她转身看向屋中,软榻上坐着的人穿着一身衣袖、衣摆上绣着梅花的家常褙子,一根白玉如意簪简单挽了个髻,有几许发丝垂在肩上,如今正半侧着脸含笑注视着她... 她记忆中的主子一直都是明艳似骄阳的,如今瞧见这样未施脂粉,却已胜了无数月华色的主子... 竟让她心下一动,连着步子也快了些。 待至人前—— 琥珀便屈膝跪了,她的面容还有几分惯常的严肃,声音却已带了几分难掩的哽咽:“主子,琥珀回来了。” 王昉看着跪在她跟前的琥珀,这一声“回来”,泛起她心下无数涟漪。 她忙伸手扶了琥珀一把,带着几分埋怨:“回来就回来,跪什么?” 琥珀自幼与她一道长大,又是她的乳姐,情分自是要比旁人多些。她细细看了一回垂首的琥珀,面上有几分舟车劳顿的疲倦,精神气却极好...手心传来几分热度,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冷冰冰的尸体,而是真实、鲜活的琥珀。 她生命中失去的那些人,如今都回到了她的身边... 这一世,她会好好保护他们。 琥珀顺着站起了身,她一面是说道“纪嬷嬷去了夫人那处”,一面是好好看了王昉一回,见她面上白白净净,未有病态,心下松了一口气,才又低声说道:“主子看起来是大好了,信传到顺天府的时候,当真是吓了奴一跳?” 她这话说完,便又皱了一双眉:“您好端端的,怎么会从假山上摔下来?” 王昉听她话中狐疑,面上也多添了几分笑。 她知道,琥珀是疑了... 几个丫头中,最聪明的是玉钏,可最知她心思的,却是琥珀。 王昉让玉钏等人先下去,才握着琥珀的手,让她坐在软塌上,笑着低声说了句:“我也觉得奇怪,那常年无事的假山,怎的我一上去就出了事?”她说到这,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说了一句,却是问她:“珍珠此人,如何?” “珍珠?” 琥珀一愣,似是未曾想到王昉会提到她。 她想了想,低声说道:“做事勤快,为人也不错,虽说不聪慧,却是个忠心的。” 待这话说完,她看向王昉,话锋一转:“您是在怀疑她?” 王昉却未明说,她依旧靠在软塌上,眉目清明,淡淡说了一句:“你觉得,她不值得怀疑?” 琥珀摇了摇头,她的面容依旧严肃,声音也有些严板:“只要是人,便有弱点,只要有弱点,便值得怀疑...奴只是在想,珍珠的弱点是什么?” 王昉的手稍稍蜷了几分,眉心微拢:“是啊,她的弱点是什么?若是知晓了她的弱点,那幕后之人便也可以探查出来了。” 她心里,约莫是有几个人选。 只是... 珍珠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她又是在为谁卖命呢? 上一世珍珠死在元康八年的十月,余后之事再无与她有关...可如今,她重生了,珍珠也活了下来,那么余后的轨迹,又会不会有什么改变? 琥珀看着正在沉思的王昉,心里滑过一许异样,却也不过这一瞬,她便低声问道:“珍珠现在,在何处?” 王昉回过神,轻轻笑了下:“她自请降为三等丫鬟,我允了,正打算让纪嬷嬷回来给她安排。” “三等丫鬟?竟是看不出...” 琥珀这话说完,一双眉已折了起来:“这样说来,珍珠此人的确是不可小觑。” 国公府里的大丫鬟,比外间小户里的正经小姐还要尊贵。如果不是有所图谋,谁会舍得弃了这么一层身份? “主子把她交给奴吧,她是奴一手带上来的,出了这样的事,奴责无旁贷...”琥珀说到这,话顿了一顿:“若真是个暗藏祸心的,奴必定不会放过她。” “好。” 王昉这话说完,便又握过琥珀的手,轻轻拍了拍,面容严肃:“你要小心,若是遇到事记得与我说...琥珀,我不希望你有事。” 琥珀一怔,她与主子从小长大,情分自然是与旁人不同。 可这样的话,主子却是头一回说...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一张面容也渐渐柔和起来:“您放心,奴不会有事的。” ... 王昉那三年间有午睡的习惯。 每日无论是个什么天气,午间都要雷打不动睡上两刻模样。 如今自然也循了这么个旧习惯,许是因为纪嬷嬷和琥珀回来了,她心下也多松了一口气,今儿个却要比往常还要多睡上一刻。 琥珀打起了里屋的帘子,略微皱了几分眉,才又落了帘子退到外间,低声问玉钏:“主子这是什么时候有的习惯?” 她记得去顺天府前,主子还未曾有这个习惯。 玉钏低声回道:“主子病愈后,便每日要在午间睡上两刻...原先我与翡翠,以为主子是因为先前落水伤了身子,才需要休养。后来看着,这倒像是主子常有的习惯一般。” 有些习惯,怎么改都是改不掉的... 可主子往常,明明没有这个习惯。 “除去这个...主子的喜好也与往常有了几分不同。” 玉钏说到这,想起那日翡翠说的“中邪”,心下一凛,便又低声问了句:“琥珀姐,您说主子不会当真是中了什么邪祟?” 琥珀瞪了她一眼,低声斥道:“胡言乱语!主子是什么身份,那些邪祟如何敢近主子的身?” 她话一顿,想起午间那个柔声与她说,“琥珀,我希望你好好的,我不希望你有事。” 琥珀一双眉目缓缓绽开几许笑来,连着声音也柔和了几分:“主子这回也算是半只脚迈了过去,有些改变也是正常不过的事...”她说到这,便又看着那面绣着团簇牡丹的暗红色布帘,低声道:“我看主子如今这样倒挺好。” 睡在里间的王昉,听到这几声低语... 面上也缓缓绽开几许笑来。 她知道,有些事便是瞒得过所有人,也瞒不过这些自幼跟着她的丫鬟们。 可是,她该怎么与她们说? 那几年的疼痛与伤悲,即使如今想起来,都让她喘不过气。 好在,琥珀还在。 ☆、第七章 过了立冬。 这天便越发凉了。 南边的天气虽然不比北地寒冷,可这风里却透着股阴湿,令人觉得浑身难耐。 傅老夫人是北地人,她虽然嫁到金陵城也有三十余年了,可还是不喜欢这南边的冬日...因此,每年过了立冬,便也不必每日去她那头请安,只隔三差五定个日子,一家人见个面、聊个常话罢了。 国公府里人原就不多,两房又是各有各的院子。 如今不必每日去千秋斋请安,两房见面的次数便越发少了。 ... 屋子里摆着两盆银丝炭。 王昉和王蕙就坐在程宜屋子的碧纱橱里。 傅老夫人早年落了个腿疼的毛病,一到冬天,膝盖便疼...王昉便想着给她做几个护膝。 她并不经此道,索性便由王蕙做绣活,她来定花样。 王昉握着毛病细细画着花样,她这阵子还是跟着王珵作画,得了他好几句夸。没过一会,那纸上便跃出来几个花样子,一副是“富贵牡丹”、一副是“五蝠围寿”,还有“君子佩兰”、“金鱼戏莲”、“万事如意”... 王蕙一面挑着要用的布,一面是往王昉那处看去一眼,轻声笑道:“爹爹早年就说阿姐很有天赋...”她这话说完,把挑出来的布递给入画,让她依着样子去裁下来,才又跟着一句:“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王昉笑了笑,却未说什么。 若论功底,王蕙自幼握笔,她绝对是比不过的。 只不过因着那一段经历,看的世事多了,便也比同龄之人要占个“通透”两字,画出来的也别有一股风流味。 她把笔一搁,指着牡丹、五蝠两幅图:“这两幅用来给祖母做护膝,其余几幅便给爹爹绣个荷包,再给娘亲绣方帕子...至于这幅麒麟,阿衍也快回来了,便给他做方汗巾。” 王蕙一面点着头,一面诉着苦:“阿姐考虑的周全,白遣了自家妹子做苦力,却连一丝好处也无...真是令人伤心啊。” 王昉被她逗得一乐,伸手便去点她的额头:“平素在我那吃吃喝喝,也没见我问你要什么的。” 她话是这样说,却还是心疼王蕙,便又跟着一句:“马上就要做冬日的衣服了,待过几日,我画几副花样,让管事处的人依着花样去做两身衣裳...这般,可好?” 王蕙抱着她的手,轻轻晃了一晃,眉眼弯弯:“阿姐疼我,自是再好不过的了。” 两姐妹在这处说笑热闹,连带着几个丫头也是笑语晏晏。 坐在外间的程宜却揉着眉心有些犯愁,她隔着屏风听着几个管事说着上月的用度、进账。一桩桩事,一串串数字直闹得她头疼得厉害...她出身顺天府程家,自幼读的是诗书礼仪,入了国公府后,她最先几年不是调养身子便是有了身孕。 这管家一事,向来都是由老夫人管着。 若是其他家族,媳妇入府十余年还不掌权,便是媳妇面上不显,心里估摸着还是犯了膈应。偏偏程宜却是当真无心此事,她原就不喜与旁人打交道,于她而言,夫妇和睦,儿女乖顺便已足够。 可自打前两年开始,老夫人便开始一点点放权给程宜了... 旁人只当老夫人是要颐养天年了,可程宜却知道,老夫人的身子骨已经不比往常硬朗了。 一个长相硬朗,年约四十余岁,穿着绸缎的中年男人和声禀道:“金陵城里的九十一间铺子上月净赚七千两,其中在朱雀街的成衣店、绸缎庄,玄武街的首饰铺、胭脂铺收益最好...客栈、酒楼的收益比往先要差些。” 程宜轻轻嗯了一声:“李掌柜做的不错。” 李掌柜闻言,笑着回了句:“夫人缪赞了,这些是上月的账本,小的都让人带过来了...若是有什么问题,夫人唤小的便是。” 另一个约莫也是四十余岁,看起来要比李掌柜稍老些,却是庄子里的宋大,他跟着说道:“今年东郊的果园、粮食收益不好,比起往年要亏了三成左右...”他说到这,嘴巴就有些发苦:“庄子里的人都求着主家宽限些,今年收成不好,他们也交不出多余的钱粮来。待明年收成好了,再一道补上。” 程宜听他说完,是过了会才开口说道:“今年天气不稳,收成不好,也不是庄民们的错。” 她说到这,微微顿了一瞬,待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才又说道:“往年交的是五成,今年便先减到三成,总得让他们吃饱饭...减掉的两成明年再补上。” 宋大听她说完,面上的愁苦也化为笑,忙躬身作了一揖:“夫人菩萨心肠,小的替庄子里老小,先谢您一声。” ... 王昉听到外间没了声,便从碧纱橱里走了出来。 外间没有丫头,程宜半靠在塌上,合着眼拢着眉,许是真的累了,就连她的脚步声也未曾听到。 王昉轻轻叹了一声,她先前坐在里面也听了个大半... 母亲素来便不喜这些,只是祖母交待,她也不敢推辞,只好应承了下来。 现在底下的人念着祖母,自然不敢做什么小动作,可是祖母的身子...她记得就是在明年,祖母的身子一落千丈。自此之后,底下的人便开始耍起了心眼,母亲里里外外忙的不可开交,却还是免不得出了几桩事。 上一世,最后的管家权... 是交到了纪氏的手上。 而那—— 也是所有痛苦的起源。 王昉垂下眼睑,敛下所有思绪走上前,伸手轻轻替程宜揉起了太阳穴。 程宜睁开眼,看着王昉,所有的疲惫化为笑意。 她握着王昉的手,声音温和,眉眼弯弯:“陶陶如今是真的长大了,知道心疼母亲了。” 王昉的力道轻重得当,她看着程宜也弯了眉眼,良久才开了口,低声说道:“母亲很辛苦吧?” “是啊——” 程宜未曾避讳,她素来平淡的面容有些无奈:“如若可以,我只想与你父亲做一对闲散夫妻。” 王昉低声试探道:“那...母亲为何不考虑让二伯母帮衬一把?” “你二伯母?” 程宜怔了下,她不知是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低声说道:“你二伯母这个人,我从未看透过。” 未曾看透,也不敢全信... 王昉想起上一世,母亲躺在病床上,握着她的手,瓮动着嘴唇,最后尽数化为一声叹息。 那个时候,她是没有办法了吧?所以才只能把这些,交给了纪氏... 王昉心下有些酸涩,她垂下了眼睑,最后化为一声坚定的话语:“母亲,我想学管家。” “什么?” ... 千秋斋。 傅老夫人坐在软塌上,屋子里摆着好几盆银丝炭。 她的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袄子,正合着眼,一手握着佛珠,听着李嬷嬷回话。 等那处没了声,傅老夫人才缓缓说道:“程氏毕竟是出自书香世家,不比这真正的皇亲贵家。国公府里外上下,要真的交给她,我到底是不放心。” 李嬷嬷陪着笑说道:“夫人这两年管的也不错,今日下的几个决定,奴瞧着也没什么差的。” 她说到这,撞到傅老夫人睁开的眼,忙止住了声。 傅老夫人停了转动佛珠的手,声音淡漠:“你又何必为她说好话,她是什么样的人,看了这十余年,我还不清楚?”她说到这,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趁着我还有口气,走得动,再多教教她吧。” 半夏听到这话,忙开了口:“老夫人还年轻着呢,您头上的青丝比奴还要亮。” “傻丫头,我年不年轻,我还不知道?” 傅老夫人淡淡笑了下,她看向窗外的两棵松树,心下很平静。 她不怕死,他走的那一年,她便想跟着去了... 可是她走了,这偌大的国公府,该怎么办? 这是他的基业,她要护好他的基业。这样百年之后,再见之时,她也能说一句问心无愧。 她便这样活着,高兴,不高兴,活着一天是一天...可是,这命数之事,又岂是由她说好?她这个身子,因着早年的放任,终究还是磨损了根基。 如今,便是她想活,也活不长了。 李嬷嬷奉上一杯热茶,一面是跟着一句:“府中除了大夫人,不是还有一位吗?大爷、二爷都是您肚子掉下来的,怎的...” 她后话未说全,可屋里的其余两人都听得明白。 都是一个肚子掉下来的肉,怎的偏袒至斯? 傅老夫人接过茶,垂下了眼睑,淡淡说了一句:“她的确不错,可我不喜欢。” 她想起纪蓁怀长砾的那年,她去了二房,听到纪蓁与她的丫头说了一句“那个老虔婆,都一把年纪了,还占着位置不肯下来”...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这个素来端庄的二媳妇,竟然是这样的性子。 真是凉人心啊。 ☆、第八章 千秋斋。 傅老夫人让半夏去小厨房把新做的山楂糕拿来,再让人把今天下午炖的燕窝粥配上王昉爱吃的牛乳送来。待人退了,她才看着王昉笑着说了话:“你的母亲与我说,你想学管家。” 王昉点了点头。 她抬头看着祖母,明艳的面容上,不知不觉间已没了往日的稚嫩,反而多了几分超乎年龄的平淡从容。她的双手平放在膝上,姿态端正,声音平稳,带着傅老夫人从未见过的坚定:“是,陶陶想与您学管家。” 傅老夫人看着王昉,素来端肃的面容上,这会却挂着慈爱的笑。她略微有些苍老的手爱怜一般地拂过王昉的发顶,声音清和:“我的陶陶不知不觉竟也有十三了,再过个两年,你也该及笈了...你想学管家,这是好事,往后去了婆家也能用得上。” “祖母。” 王昉看着她,摇了摇头,她的声音缓慢却带着无比的坚定:“陶陶并不是为了往后的婚嫁,陶陶想与您学习的是...如何管理好一个国公府。” 真正的管理一个国公府。 而不是只把它当做一个学习的技能,一个日后成婚相看的筹码。 傅老夫人放在王昉头上的手一顿,她让屋中侍候的人都退了下去。帘起帘落,等屋子里的人走了干净,她才看向王昉,头一回用一种审视的态度观察着她,良久才开了口:“你是在问我要权?” 王昉未曾避讳她的眼神,语气坚定,面色从容:“是,陶陶在向您要权。”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紧,她的面容有些端肃,连着声音也有了几分生硬:“陶陶,你往日并不如此,是什么让你改变了?” “祖母...” 王昉看着她,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濡沫之情:“陶陶只是长大了。” 她握住傅老夫人苍老而有力的双手,软声说道:“陶陶往日一直生活在您的庇佑之下,您替陶陶承担了所有的烦恼与哀愁,让陶陶可以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 “可是您的身子愈渐不好,母亲...” 王昉未再说下去,她跪在傅老夫人的跟前,抬着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祖母,让我来承担吧,让我来保护您,让我来护着王家的祖德基业。” 傅老夫人垂眼看着她,看着这个素来最疼爱的孙女,不曾错漏过她面上的一丝动静。 良久,她伸出手,覆在她的发上,轻叹一声:“陶陶,你该知道祖母一直都盼着你好。即便哪一日我真的去了,我也会事先给你安排好...让你可以一直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 她知道,如今她的的身子骨是越来越不好了... 她也早就想过,等真到了归去那日,她便把自己的财产一并给了陶陶,让她余后的半生也能活得无忧无虑。 王昉摇了摇头,她跪着的背脊挺直,声音依旧坚定:“祖母,陶陶是王家的四女,陶陶担负得起这些...”她这话说完,俯身磕了一首,从地毯底下渗出来地板的凉意,让她忍不住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可她却依旧未起,保持着这样的动作说着话:“请祖母予我管家。” 我想要你们好好的。 我想要你们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在这个世上。 而不是像上一世一样... 傅老夫人垂眼看着王昉,她的心中竟有几分难言的复杂。 她的孙女... 她眼前这个孙女,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 这样的改变,究竟是好还是坏? 她无从得知。 傅老夫人的手收了回去,她握着佛珠的手慢慢收紧,良久才开口说了一句:“...你先回去吧。” “是...” 王昉站起身,她看着祖母已经把眼,转向了那半开窗棂外的两株松树。她的指腹磨着那圆润而又黑亮的佛珠,面色冷淡,嘴角紧抿,未曾看她一眼。 王昉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深深屈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去... 她今日所言,若是旁的姊妹,怕是早已被一顿家法处置了。 她也不过—— 就是仗着祖母对她的疼爱罢了。 可是,她不后悔。 她不能悔。 王昉一步一步往外走去,她的背脊依旧挺直,仿佛这世间之物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压倒她。 待帘子落下... 傅老夫人才转回了眼,她看着那面依旧波动未止的布帘,合了眼,嘴唇蠕动,终究还是化为一声轻叹。 ... 冬天的日头落得早。 如今还未至酉时,日头却已渐渐往西边落了去。 王昉坐在软塌上,手中握着笔,却是在画几幅花样子... 琥珀把几面窗合了起来,一面是往她那边看去一眼,桌上已经摊了好几张纸,一张画着几簇紫藤花,一张画着小桥流水上头还站着一个握伞遮面的人,还有一张却是大致画了个模样,裙子别致,尤其是腰间那处不知是花还是绸,系着山茶花...她的面上带着几分稀奇:“主子这是在作画还是在画花样子?” “作画,也是花样子。” 王昉轻轻笑了下,最后是一副盛开的白莲,上头还有几许星光月色... 这些都是几年后盛行的。 她也不过是又依着自己的喜好,多添了几味罢了。 王昉搁下毛笔,又接过琥珀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你让人拿去阿蕙处,问她要哪几幅,等她选了,便让绣娘依着花样做几身衣裳。” 琥珀笑着应“是”,她待画上的墨干了,把画纸收了起来,才又说了几句:“这几幅花样都别致的很,也不知做出来是什么样子...” 王昉笑了笑,却未说话。 她只是做了个大致的花样子,却也不知道绣娘能做出什么模样来。 琥珀刚想再说一句,外头便响起了翡翠兴高采烈的声音,并着欢快的脚步声:“主子,主子!” 她脸一沉:“真是越发没样子了,这回真是要好好训她一顿,免得来日这副样子冲撞了谁。” 王昉知晓琥珀的性子,嘴硬心软,倒也未拦,只是说了句:“你也别太拘着她。” 她这话一落,外头便又响起了一个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没过多久帘子便被人掀了起来。一个年约十岁模样,身量还未多高,穿着一身红色杭绸锦衣,外罩一件青黑色斗篷,腰间系玉挂着络子,脚上蹬着一双用金银两线、绣有如意云纹的黑色绸布鞋的少年就站在帘后。 他面如白玉,眼睛黑亮,年纪虽还小,眉眼间却已透着遮不住的聪明、灵动... 许是走得急,这会脸上还添了几分红晕。 少年一眼便看到了坐在软塌上的人,他面上的笑越发浓郁,连带着那一双眼睛也更加亮了:“阿姐!” 阿姐... 王昉手中的帕子掉在地上,随风一吹便又往别处乱飞了。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郎,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 最后却是想起了上一世那个颓废至极的王衍。 “阿姐,对不起。” “阿姐,是阿衍没用。” “阿姐,你怪阿衍吧,是阿衍辜负了你的期待。” ... 王衍看着王昉,未曾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眉目弯弯,继续说道:“阿姐,阿衍回来了。” 王昉的眼睛有些湿润,嘴角却已经微微上扬了起来。 她看着王衍,带着欣喜而满足的笑容,朝他伸出手:“阿衍,过来,让阿姐好好看看你。” 王衍看着王昉红了的眼眶,立马走了进来。 他虽然年少聪慧,可如今见到素来骄傲的姐姐在他面前哭了,自然有些慌手慌脚起来。他蹲在王昉的身前,寻了半天也没找到可以给她擦拭的东西,最后还是拿了稍显干净的手背,小心翼翼替她擦起了眼泪:“阿姐,你怎么哭了?是不是病还没好?” 王昉摇了摇头,她依旧看着王衍,仔仔细细看了他一回,最后是握住了他的手:“阿姐是高兴,高兴我的阿衍回来了。” 这是她的阿衍啊。 她的阿衍,终于回来了... 琥珀上前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奉给了王昉,才又扶着王衍站起身:“八少爷不必担忧,主子的病早就好了。自打您寄来了信,她便日日估算着日子...如今瞧您来了,是喜极而泣。” 她这话说完,给他解开了斗篷,让翡翠送到外间熏一熏。 王昉握着帕子却未曾擦自己的脸,反而是握住了王衍的手,一根根擦了过去。 王衍有些不好意思,这样的事除去母亲和他的嬷嬷,从未有人做过... 他有些想把手缩回去,却在垂眼之际,瞧见了他这个素来骄傲明艳的阿姐,如今正半低着头,面上挂着温柔舒适的笑容,小心翼翼的替他擦拭着手。 阿姐变得好温柔... 王衍心中这般想到。 往日阿姐待他也极好,事事桩桩皆想着他。 可他却从未在阿姐的面上,瞧见过这样温柔的表情。 王衍忍不住,轻轻唤了她一声:“阿姐...” “嗯。” 王昉未曾抬头,声音轻缓:“怎么了?” 王衍挠了挠头,面上还有几许绯红:“没事。” 王昉这才抬了头,看着他这副模样,笑嗔一声:“我的阿衍,一回来竟成了个小傻子。” 她这话说完,笑着把帕子递给琥珀,让她去小厨房把午间做着的糕点拿来,才又握着王衍的手让他坐在软塌上。 王衍刚想坐下,似是想到了什么事,顿住了脚步,呐呐说道:“阿姐,我在路上奔波了好几日,刚才拜见过祖母和娘亲,就急急来了这边,还...还没洗漱呢。” 王昉闻言,眼眶便又有些湿润。 她忙把脸侧到了另一边,未曾让他瞧见这幅模样,是过了会,待那股子情绪退了下去。她才把手炉取了过来,放到他的手心,跟着说了一句:“傻孩子,阿姐又不嫌你。” 王衍这才高高兴兴坐了下去,却未接过手炉,只摆了摆手:“阿姐,我不冷,你握着吧。” 他这话说完,细细看了一回王昉,才又说道:“我听抱素说,阿姐落水了,如今你可好了?” 抱素,是王衍的贴身小厮。 王昉想起他身边那个机灵的小厮,面上的笑些微顿了一瞬。 可也不过这一会,她便握着手炉,靠在了软枕上,轻轻笑了下:“已经大好了,你别担心。倒是你如今在外祖家的族学,一切可还好?” 王衍听了这话,一双眉眼便笑得更弯了,声音也亮了几分:“阿姐放心,族中的表兄弟们都很照顾我,就连教学的几位先生也常常夸赞予我...等再过几年,阿衍便去考个状元,让大家都羡慕阿姐有个状元弟弟。” 他如今年纪还小,也不甚在意那功名... 只是觉得若是能让阿姐高兴,便是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王昉看着他,心下却又泛起了几许酸涩—— 她这个傻弟弟啊,上一世念念不忘的便是没法给她考一个状元。他以为,只要考得了状元,便样样都会好,便事事都会恢复如初。 她不会嫁给九千岁,爹娘不会死... 真是傻。 王昉伸手轻轻环住了王衍,带着满心的苦涩,合了眼,轻声说道:“阿姐不要别人羡慕,阿姐只要你好好的...” ☆、第九章 有容斋。 王昉半侧着身,歪坐在软榻上。 她的手中握着三根红线,如今正半低着头,拿这三根红线打着络子... 红色的线,素白的手。 没一会,一个如意结便出来了。 琥珀看着惊奇,她手中也握着三根红线,两人是一道时间做的,如今主子的已经做好了,而她的却只做了半个模样...这会便呐呐说了一句:“主子学得真快,没一会便把奴几人比过去了。” 玉钏也跟着抬了头,笑着说了句:“可不是,若不是主子先前让奴教,奴却是万万不敢相信您这是初学的模样。” 王昉笑了笑,她把手中的络子举高了看了会,看着倒还算不错。 她想着昨儿个阿衍腰间挂着的络子,许是年岁有些久了,穗子也不平顺了,便让玉钏再挑个穗子过来,打算替他好生做一个。 琥珀看着王昉拿着几个穗子比试着,便柔声问了句:“主子这是给八少爷做的?” “是啊...” 王昉挑了个带珠子的红色穗子,笑着说了句:“我也没送过他什么东西,倒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琥珀忙笑着接了话:“八少爷高兴都来不及。” 她这话说完—— 看着主子半低着头,明艳的面容上挂着几许温柔的笑意,心下一动。 她喜欢这样的主子。 知道关心人,也知道疼人... 多好。 ... 纪嬷嬷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的手中握着一个托盘,上头端放着一碗雪梨汤,一盘百合糕。她看着王昉坐在塌上半低着头做着络子,面上便又多添了几分怜爱之情,心里却还是忍不住一叹,主子这一遭病后,人也变得安静了不少。 往日总觉得主子闲不住往外跑,让人头疼。 如今瞧她这般安安静静的坐着,却又忍不住心疼。 “纪嬷嬷。” “娘。” 玉钏和琥珀见她来,便先后唤了她一声,玉钏把络子放在了一旁,上前接过了纪嬷嬷手中的托盘,亲自往几上布了起来。 王昉听见声音也抬了头。 她看着如今尚还是满头青丝,面上挂着慈爱笑容的妇人,心里便也一热。王昉放下了手中的络子,把放在一旁的手炉递给了纪嬷嬷,让她坐在前边的圆墩上,才又跟着软声说了一句:“嬷嬷怎的亲自端过来了?这些事,让小丫头去做便是。” 纪嬷嬷接过了手炉,笑着道了一声谢,才坐在了软塌边上的圆墩上。她替人掖了掖身上的白狐毯子,说了话:“老奴习惯了。”她说完,便又跟着说上一句:“老奴见主子昨儿夜里开了窗...如今天气越发凉了,主子可千万要注意着,若是受了寒可不是吃几服药就会好的。” 王昉脸一红,她昨儿个也不过是开了一会窗,便被纪嬷嬷抓了住。 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又让玉钏把雪梨汤端来,上头放着百合、枸杞,如今还冒着热气...王昉轻轻笑了下:“这一看便是嬷嬷亲自做的。” 待这话说完,她便握着勺子,一口一口慢慢喝了起来。 纪嬷嬷见她喝了一整碗,眼中的笑意便愈发浓郁了。她把空碗接了过来递给玉钏,又拿了放在软塌上的帕子,替王昉拭了拭唇,才又说了句:“主子若觉得喜欢,老奴晚间便再给您备一份,睡前的时候用。” 王昉原想说不必,在看到纪嬷嬷那双慈爱的眼睛,心里一软,便点头应了。 “主子,主子,表少爷来家了。” 外头传来翡翠的声音,没一会帘子便被掀了起来,她的手腕上还挂着一个篮子,里头放着几株新鲜的红梅。一张朝气蓬勃的脸上还挂着笑,却在见到纪嬷嬷的身影后,脸色一白,跟着呐呐说道:“嬷,嬷嬷。” 琥珀瞪了翡翠一眼,她昨日和她说了什么? 这才过了一夜,便又开始犯浑了... 要不是主子护着,就她这个模样,早就被主家打一通发卖了出去。 王昉看着纪嬷嬷端肃的脸色,心下一叹。 自醒来后,她念着前世的经历,待底下这几个丫头便格外要宽厚些... 她看着面色发白、颤颤巍巍的翡翠,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嬷嬷莫气,翡翠自小便是个机灵的,也就是在有容斋...若是在外头,她绝不会如此。” 纪嬷嬷轻轻叹了一声,她伸手拂过王昉的头发,说了话:“主子,今日是老奴,若是往后在这的,是老夫人、夫人,或是其他贵夫人、小姐...她们该怎么想主子?她们会说主子连个丫头都不会管教。” “主子,闺阁小姐最重名声。” “老奴万不能由这样的丫头,在您身旁伺候着。” 翡翠软了膝盖跪了下去,她一面磕着头,一面跌声说道:“主子,主子,奴知错了...奴往后再也不敢了。” 王昉听着她声声啼哭,想起前世的翡翠,到底还是舍不得。她别过脸,看着纪嬷嬷,温声说道:“嬷嬷,翡翠也是自幼陪着我长大的,她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不若让她先跟着您,待您满意了,再放她回来,可好?” 纪嬷嬷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长叹一声:“罢了,就让她先跟着我。” 她这话说完,便看向伏跪着的翡翠,冷了声:“这次是主子保了你,你但凡还有心念着主子的好,且先跟在我身边用心学着。若是没那个心,不如老奴现在就遣人把你发卖了出去,省的日后让你累着主子。” 翡翠忙磕着头,一面说道:“奴不要走,奴不要离开主子...奴学,奴一定好好学,绝不会连累主子。” 纪嬷嬷看着她,淡淡“嗯”了一声,说了话:“下去吧,你们两个也先下去。” 三个大丫头看向王昉,见她点头,同声应了“是”,往外退了去。 待人都走了—— 纪嬷嬷才看向王昉,是过了会,她才试探着问道:“主子喜欢表少爷?” 表少爷... 自然便是程愈了。 王昉一怔,忙摇了摇头。 她笑得有些无奈:“嬷嬷想什么呢?” 她话是这般说,心下却还是忍不住一动。 若说喜欢,也是有的。 不然—— 她也不会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梦到他在桃花树下,带着爱怜与小心翼翼与她说“陶陶,别怕,我来娶你”... 那是在她最痛苦的年岁里,头一个与她说“别怕”的人。 她把这一句话,这一个人,安好的放在心里,度过了那最痛苦的几年... 可惜... 王昉的手握着那个络子,面上不知是悲是喜,露出了几分恍然。 她这一生,要做的事太多了。 男女之情太过缥缈不定,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纪嬷嬷看着王昉面上的恍然神色,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若是旁的任何人,老奴都要斗胆劝您一声。可若是表少爷,老奴却觉得不错...程家门风清白,人员不多,还是您的外祖家。” “表少爷年纪虽轻,却是个做事稳重的...” 她本就是出自程家,早年是程宜身边的丫头,后来王昉出生后才来做了她的乳娘。若说这金陵城的好男儿,她是觉得没有一个能配得上她家小姐,只若是表少爷...她竟是一丝错处都挑不出来,只觉得他是样样都好。 王昉听着她话中维护之意,回过神,半嗔道:“嬷嬷先前还说翡翠呢,若是旁人听见了,还当我小小年纪便已思嫁了。” 纪嬷嬷脸一红,却还是说了句:“若是旁人,老奴自然半句也不会说,只是表少爷...主子可知晓,表少爷可是中了北直隶乡试第一名,如今来金陵,就是去国子监读学的。” “国子监?” 王昉笑了下,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三哥不也在那上学吗?” 纪嬷嬷压低了声音,语气却还是有几分鄙夷:“表少爷可与三少爷不同,三少爷是因为有咱们国公府的名号才被选了进去,这是恩荫。可咱们表少爷却是正正当当,正经选上来的,这是荣耀。” 王昉自然是知晓这其中不同,她也不过是想顺着话,听一听嬷嬷对王冀的看法罢了...如今听她说完,便也顺着话又说了句:“那表哥可真是厉害。” “主子。” 外头响起了琥珀的声音:“夫人身边的白芨姑娘来了,说是让您过去。” 纪嬷嬷清了嗓子,应了声,又说道:“让她先在偏厅候下,主子换身衣裳便去。” 琥珀应了“是”,而后是脚步的走动声。 王昉瞧了瞧自己身上穿着的,便说了句:“嬷嬷,我身上的衣裳已经很好了,就不必换了吧。” 纪嬷嬷亲自去挑了一件直领对襟绣八宝奔兔的双喜临梅胭脂红上袄,一条十二面折枝玉兰月白织金马面裙,听她这般说,忙笑着说了句:“我的傻主子,您这见家里人也就罢了。如今表少爷也在,怎么能就这样过去?” 她这话说完,忙让玉钏进来,让她重新替王昉梳个发髻。 王昉见她这般兴致,便也不拦了,任由她们装扮着,她也不过是抬手抬脚,安生坐着罢了。 ... 等王昉到飞光斋的时候。 离白芨来唤她,已是过去了三刻模样。 门前几个丫头见她过来,忙朝她打了见礼,一面是掀起了布帘。王昉迈了步子往里走去,便站在外间由青黛替她解开了身上的斗篷...一面是听着屋里的欢声笑语,有阿衍的,还有母亲的,并着一个温润而清越的声音。 青黛看着她的面色,便低声笑说了句:“表少爷来了还未有一个时辰,夫人却已经笑了好几回了。”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也笑着说了句:“表哥向来是个风趣的。”她这话说完,便迈步往里间走去,一手是打起了这织金的暗色布帘,屋内声音一停,皆往她这处看来。 王衍笑着站起身,起身迎她:“阿姐可来了。” 程宜也笑说了句:“陶陶来了,快过来见见你表哥。” 她这话一落,王昉心下一动,便往一处看去—— 那处坐着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男人,他半侧着脸,眉眼温润,便这般安安静静地朝她这处看来。 而后他开了口,笑着唤她“表妹”...声音依旧温润而清越。 屋中烛火通明。 王昉却恍然觉得这满室华翠,竟都抵不上那人回头与她一笑。 ☆、第十章 王昉握着布帘的手一紧。 她这颗心,在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竟忍不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像是一个不知世事的闺中姑娘一般。 可也不过这一会,她便低垂着脸,避开了那一双清润带笑的眼。 王昉放下了手中的布帘,往室内走去,待至人前是先喊了程宜“母亲”,才又看向那个风姿卓越的青衣少年...她的脑海中有无数个程景云,年少时清雅温润的少年,元康十年金榜题名的新科状元,最后是那个入内阁、穿绯袍、贵为次辅的程景云。 她微微屈下了身子,礼仪周到、姿态端庄,在脑中的记忆翩跹而过中—— 她喊他,“表哥” 程愈也起了身,与她拱手作揖,还上一礼:“表妹。” 程宜看着灯火下,相对而站的两人。一个是她的女儿,一个是她的侄子...往日金童玉女般的两人,如今过了几个年岁,竟是越发相配了。 她面上的笑无需掩,也掩不住,只说上一句:“果然是长大了,还知道生分了。”她这话说完,却是看向王昉,素来清雅而端庄的面容,这会却带着几许揶揄:“往日你不是最喜欢跟在你景云表哥身后?每回去你外祖家前,便要把你表哥念上好几回...有一回去得时候,你景云表哥不在家,你还偷偷哭了好几天呢。” 王昉面上“咻”得一下便红了起来。 母亲说得这些,她其实早已记不清楚了,那与她来说,不过是一段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罢了。 只是此时入耳,又是在他的面前...到底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 王昉不敢看程愈,只是与他又屈上一礼,便坐到了程宜身边的位置,握着青黛新上的茶,低垂着眼慢慢喝着。 程愈笑了笑,他面容本就生得极好,如今在这灯火之下,越发衬得面如白玉。他也坐了回去,手抚平了青色衣袍,半侧着身子,面上带笑,声音却有些无奈,却是与程宜说道:“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亏您还记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清润的眼滑过那个依旧半垂着脸、身穿胭脂红上袄的小姑娘...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可以看到她清波潋滟的杏眼,粉面带羞的脸颊,还有那微微翘起的鼻尖上挂着几许汗珠。 他的小丫头,长大了。 程宜自知理亏,便笑着说了旁的话头。 她半侧着脸,与王昉说道,话里话间自然是带着一股高兴:“陶陶可知道你表哥是今年北直隶乡试第一?他这回来,便是去国子监入学的。” 王昉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抬了脸看向程愈。 她方才波动的情绪如今已化为虚无,这会是真心实意恭喜着他:“恭喜表哥。” 程愈的面上依旧挂着如三月春风的笑:“多谢表妹...” 他说到这,看向王衍,便又说了句:“阿衍也很厉害,族学中的几位先生常夸赞他,便连祖父也曾说阿衍敏学聪颖。” 程宜一听,眼里便更亮了。 她出自书香世家,如今虽入了国公府,生下的儿子往后便是没什么作为,也能世袭那国公爷的位置。只是为人母者,总归是盼着自己的孩子是个出色的... 她想到这,却有些犹疑说道:“程家族学比起外间的学府、西席自然要好不少。原还想着打今年开始便让他留在金陵,如今想来...” 程愈知晓她心中的想法,便笑着接了话,温声而言:“姑母不必担心,阿衍聪颖,只要他固守本心在哪都是一样的。恰好早年启蒙我的徐先生如今也来了金陵,若您与姑父觉得不错,倒也可以让阿衍去拜他为先生。” 徐先生,徐子夷...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她是知道这个人的,那是一个真正的天纵之才。他未至弱冠便已金榜题名,三入仕三弃仕,弃富贵复命,如闲云野鹤,广游天下... 他是多少读书人心中的神,也是多少为官者心中的恶。 可王昉知道他,却是因为元康十二年,他写了一篇“天子无为,宦官当政”...而被锦衣卫诛杀。 她握着茶盏的手有些发紧,让阿衍跟着这样的先生,究竟是福是祸? 王昉侧头看着王衍,见他眼中萦绕着欣喜、激动还有希望... 他是喜欢的。 王昉垂下了眼,若他不喜,她自有办法拦下。可她的阿衍,是喜欢的...这样的感知,令她终究未曾说些什么。 总归如今离十二年,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她揭开了茶盖,热气扑面... 程宜一怔:“徐先生?可是那位徐子夷徐先生?” 程愈点了点头:“正是。” 程宜一双柳叶眉微微蹙了几分:“若是他,却是阿衍的福气。只是,我记得徐先生并不爱收徒...这么多年,他也只收了你一人。” “姑母不必担心——” 程愈的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却又似万事皆在心中:“来时,我们与徐先生同路,先生对阿衍颇有好感。” “竟有如此机缘?” 程宜松了口气,面上的愁也化为喜:“既是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等子嵩回来,我便问问他的意思。” ... 王珵回来的时候,已是戌时一刻了。 他今日得了一副好画,正想好好研究一回,一见程愈在此处,便越发高兴了:“景云来了,正好今日我得了一副好画,不若景云帮我好生看看?” 程宜一面解着他的披风,一面瞪他一眼:“都到了吃饭的时辰,你还想做什么?” 王珵嘴角一瘪,温润如玉的面容在这烛火下,竟有着说不出的委屈:“夫人...” 程宜刚想说话。 程愈便笑着接过了话:“姑母,无妨的。” 他知晓姑父的性子,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却是真的无妨。 王珵一听,便高兴了,笑着与程宜说道:“夫人让人备些酒菜到书房,我与景云边吃边聊。” 他这话说完,便小心翼翼抱着画,领着程愈往书房去了。 程宜看着他们的身影,有些无奈,到底还是让青黛嘱人去小厨房,把酒菜重新备上一份送去书房。 王昉打帘进来的时候,灯火通亮的室内便只有程宜一人... 她愣了一瞬,才问道:“父亲去哪了?” “新得了一幅画,非得拉着你表哥去赏画...”程宜说到这,便摇了摇头,没好气的又说了句:“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这般胡闹。” 王昉便笑了,她放下帘子,走了进来:“您又不是不知道父亲,他就这么一个心头好...” 她这话说完,便笑着挽上程宜的胳膊:“您就由着他们,父亲胡闹,表哥却是个稳重的...今儿个,咱们母女几人一道吃,不管他们。” 程宜见自己的大女儿,心下也高兴,便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上一拍:“好,不管他们。” ... 王昉从飞光斋出来的时候已有些晚了。 月亮高悬于天,沿路灯火随风摇曳,把这一条路吹得一晃一晃的。 玉钏瞧见她两手空空,咦了一声:“主子的手炉呢?” 王昉一怔,先前出来热乎着倒也未曾察觉,如今听她这样说来便有些冷了:“许是落在母亲那处了,离得还近,你去拿过来吧。” 离有容斋还有一段距离,若是没个手炉握着,倒是的确有些难耐。 玉钏思绪一转,便把灯给了王昉,一面是道:“主子你先往避风处站一会,奴马上就回来。”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慢慢往前走去。 如今夜色已深,这一路上除去灯火摇曳,月色铺地,便再无旁的光亮了。王昉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她站于一处,抬头看着那高悬的月色...许是月色多寂寥,她这满腹话语,看着这清冷月色,化为一声轻叹。 “你为什么叹息?” 王昉一怔,她举着灯笼往前看去,便见到那不远处的梅树下,站着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少年:“表哥?” 她往前走去,见他身上竟无斗篷,皱了皱眉,忙道:“夜寒露重,你怎么会待在此处?” 程愈未曾错漏她面上的情绪,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担忧... 这一分担忧,竟让他心头一热。 他轻轻笑了下,平静的面容在这月色与灯火的照映下,越发多了几分出尘味:“我在等你。” 程愈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到了王昉的眼前:“你最爱吃的桂花糕,可惜已经凉了。” “你——” 王昉看着那油纸包,又看着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良久,她才轻轻叹了一声:“表哥可以找丫鬟送来,不必特意等在这的。” 程愈依旧垂眼看着她,清越温雅的声音在这夜色中多了几分神秘:“陶陶,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王昉还未曾明白,便看到程愈又走近了一步... 程愈半弯着腰,与她平视,两人离得太近,就连呼吸也交缠在了一起。他素来风光霁月的面容,这会却带着几分委屈,声音酥哑,似低声呢喃一般:“陶陶,我的穗子也坏了。” ☆、第十一章 因着翡翠的事。 有容斋里的欢声笑语也少了许多。 王昉坐在塌上,手中的笔一落,是问玉钏:“翡翠如何了?” 玉钏把手中的绣活搁在膝上,闻言是低声答道:“昨儿夜里默声哭过两回,今早又起了个大早去嬷嬷那处了...也没喊苦喊累,奴看她这回是真的懂事了。” 王昉轻轻叹了一声:“嬷嬷也是为了她好,若真到了那日...我也护不住她。” 她这话说完,是微微停顿了下,才又说道:“大冷天的,把我屋里的珍珠膏私下给她送一个过去。” 珍珠膏? 玉钏一怔,那可是个宝贝东西。 她抬头看着王昉,嘴唇瓮动了下,是应了,便又跟着一句:“主子心善,翡翠明白的。” 王昉笑了下,却未再说话。她垂眼看着案上放着一串用珠儿线打的结为攒花,形为方胜的络子...出了神。 玉钏见她出神的模样,笑着说道:“昨儿个八少爷见到您打的络子,可高兴坏了,还央着要您多做几个...您这个也是给他的?” 王昉未说话,她把案上的络子握进了手心,想着那句缠绵于耳边的话“陶陶,我的穗子也坏了...” 她想着自个儿竟因着这句话,失神了一夜,便暗自啐了自己一声,不过是个络子罢了... “随我去母亲那处吧。” 玉钏忙应了一声,她把绣活放到了绣篓里,上前扶了王昉起身,才又小心翼翼的摊开了这件用白狐做领子,下摆绣着折枝玉兰的石榴红斗篷替人给披上了。 手炉是刚换的,倒还热乎着。 王昉便握在手心,由玉钏打了帘子,往外走了出去。 ... 有三、两个二等丫头坐在屋外廊下的避风处,手中有的拿着绣活、有的打着络子。 一个穿着嫩黄色袄裙的丫头,手中不停打着络子,一面是低声说道:“咱们表少爷可真俊,才进国公府一日,便把西边那群幺蛾子也引了过来。” 另一个穿着同色袄裙,头上簪着两朵海棠绢花的丫头也跟着说道:“可不是,就连西苑的五小姐、六小姐今儿个也来了好几回...这会听说还在‘落英河’要表少爷说乡试中的题目呢,连抄了一个多月的佛经,还是这般不知羞。” 珊瑚走过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了这句话,忙瞪了她们几人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主子们的事,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做丫头的编排了?你们忘记翡翠姐姐如今的下场了?还不继续干活。” 几个丫头一听“翡翠”,皆白了脸,禁了声低着头继续做事了。 ... 待外头没了声,玉钏才看向王昉,低声喊了她:“主子?” 王昉淡淡“嗯”了一声,先迈了步子:“回来的时候让琥珀去相看下这个珊瑚,若是得用,便提上来吧。” 自从珍珠被降为三等丫鬟,她身边便只有三个大丫头了。 这个珊瑚她往日见过几回,还算不错,今朝又听了她这番话,倒是个明白事理的。 玉钏扶着她的手一顿,却也不过这一会,便低声应了“是”。 她心里却明白,珍珠往后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 “主子——” 玉钏看着眼前的路有些愕然,忙停了步子,侧头与王昉低声说了句:“往飞光斋不是这条路。” 王昉捏着袖下的络子,淡淡点了点头,却未停下步子:“嗯,我许久不曾出来,多走几步路也无妨。” 这可不是多走几步路... 这是绕了个大弯,足足要多花两刻的功夫。 玉钏扶着她的手臂继续往前走去,心里转了个弯,便明白了。 主子,这是先前听了那话,要去“落英河”看看呢。 她想到这,面上的笑便再也遮不住。 王昉虽未曾回头,余光却也能看到几分玉钏面上的笑意。她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热意,轻咳一声,佯装淡定道:“我只是去看看五妹、六妹,我身为她们的四姐,自然不能由着她们如此给家里丢面。” 玉钏轻笑一声,却忙又掩住了笑:“是,奴明白的。” 她话虽是这般说,脸上的笑却一丝都未曾退下,反而多了几分揶揄味道。 王昉的脸上又多添了几分臊意,步子却未停,继续往前走去。 两人未走几步,便听到前边传来的说话声。 一个声音温润宽厚,一个却在这寒冷干燥的冬日显得格外清越些。 王昉停下了步子,抬头看去便见程愈和王冀往这处走来,身边倒是没有旁的身影。 不过...王冀。 王昉心下闪过几分恶心。 王冀也看见了王昉,他的面上一怔,而后是温声说道:“四妹?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在这?” 王昉袖下的手轻轻攥了下,她拘了一个家常礼,声音还是有几分避免不了的冷意:“我也不过是随处逛逛罢了。” 王冀皱了皱眉,他近日少在家中,与王昉的碰面也不多。 上回匆忙,他也未曾察觉出什么... 可这会,他却是明明白白,察觉出了王昉话间的冷淡疏远。 莫非是阿媛又做了什么事,惹她不开心了? 还是... 她知道了些什么? 王冀心下思绪百转,面上却依旧含着一道温和的笑意:“我正带着你景云表哥四处参观,不若四妹与我们一道?” 王昉低垂着眼,看不清面色,声音却依旧有些平淡:“陶陶大病初愈,怕是不能随伴了。”她这话说完,便又屈了一礼,跟着一句:“陶陶还要去母亲那处,便先行告退了。” 王冀面上闪过一丝狠厉,他垂着眼看着王昉...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个四妹,竟然如此不听他的话了? 他刚想说话,程愈却先开了口:“正好。” 程愈看着王昉,眉目温和,清越的声调中带着几分笑意:“我也要去给姑母请安,便和表妹一道去吧...”他这话说完,便看向王冀,拱了拱手:“长砾兄今日也辛苦了,天寒地冻,改日景云再请长砾兄小酌几杯。” 天寒地冻... 王冀面色一变,他怎么觉得这位程景云是在拿他的话嘲笑他? 不对,不可能。 程景云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他这些年也打听了他的许多事,无论是先生、还是同窗,大多是说他脾气好,重礼贤...虽是出自顺天府的程家,却从未见他持身份、轻旁人。 许是他想多了... 王冀心下松了一口气,再说话的时候,面上的笑意也多了几分:“倒是长砾考虑不周。” 他这话说完,看向王昉,面上依旧带着笑,声音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那四妹就与景云一道去吧,景云是贵客,四妹可别像往日使着小性子轻慢了。” “...是。” 王昉的声音依旧清淡,心下却是狠狠骂了自己一顿,她前世若不是真的瞎了眼,怎么会拿这个畜生当知心兄长? 她暗自缓了一口气,再转向程愈的时候,声音却已缓和了许多:“表哥,我们走吧。” 我们... 程愈心下磨着这两个词,眼中的笑便更浓郁了。 “好。” 他的声音轻缓,语调是说不出的柔和... 即使聪慧如程景云,怕是也不知晓他此时的心,酥酥麻麻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 两人的步子走得很慢。 玉钏更是低着头,恍若自己不在一般。 走过落英河,是一片花园,如今已是冬日,许多花早已谢了,如今也只有梅树开得正好...行走之间,由风带来一片暗香。 王昉低垂着头,捏着手中的络子,竟有些踌躇... 程愈半侧着身子替王昉挡住了风,而后他低了头,看着她...白狐的毛领遮住了她纤细的脖颈,还有那不知是因为长大,还是生病而不再圆润的脸颊:“你不喜欢王冀?” 这是问句,语气却极为肯定。 王昉的步子一顿,袖下的络子握了紧,她侧身看着程愈,见他负手于身后也停下了步子,风光霁月的面容依旧含着笑。 “玉钏,你退后几步。” 玉钏一怔,她看了看主子,又看了看表少爷... 身为贴身丫鬟,她怎么能让主子和外男独身同站? 只是这个外男,是表少爷... 玉钏心里有几分犹豫,最后还是想到表少爷的好名声,低声应了。她松开手退后了几步,站在一处,这个地方正好能看到主子,又能看到外人。 王昉看着程愈,良久才开了口:“我不喜欢他。”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容平和,声音却还是有几分踌躇:“王冀此人工于心计,不似表面...表哥,你切莫与他深交。” “好。” 王昉一怔,她想过许多他会问得话... 却唯独未曾猜到,他会什么都不问,便这般应一声“好”。 她看着程愈,袖下的手微微蜷了几分,络子上的两颗圆珠压得手心有些疼。而她平稳的面容上,也添了几分复杂:“表哥为何不问我?” 程愈轻轻一笑,他宽大的青色衣袍被风吹得发出声响,而他站于这数颗梅树之下,风姿竟卓越竟如仙人一般:“这有什么可问的?你是谁,他又是谁?” “傻丫头,我自然信你所言。” 王昉看着眼前的少年,面色一动,却是说不出的动容。 她想起记忆中,他曾与她说过“只要是陶陶说的,自然都是好的。” 因为是她说的... 所以便是好的吗? 那他可知,前世便是因她所言,而连累了他。 ☆、第十二章 有容斋。 王昉歪靠在软榻上。 屋中灯火通明,案上的三鼎香炉中正燃着百濯香,香气浓郁,沁人心脾... 而她握着手炉,看着半开窗棂外头的月色,不知是在想什么。 琥珀半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皱了皱眉,只觉着屋中有一股子冷风...抬眼望去,便见软塌那边的窗棂竟被打了开。她唬了一跳,忙快步上前把窗都合了起来,一面是低声说道:“主子怎得又开了窗?要是真当受了凉,可如何是好?” 她这话说完,也没听到回声,便又转过身,轻轻唤了她一声:“主子?” 王昉这才回过神。 她看着琥珀,有些诧然:“怎么了?” 琥珀看着主子这幅模样,便知先前说的话她是半句都没有听到。她心下一叹,一面是把主子身上的毯子掖了掖,又把几盆银丝炭往她这处聚拢了些,才又开了口:“主子,您这是怎么了?自打从‘飞光斋’回来,便是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失魂落魄...” 王昉低声呢喃了一回,良久却又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没事,不过是在想一桩事罢了。”她这话说完,重新换了个坐姿,把手炉放在案上,才又看向琥珀:“今夜是玉钏守夜,你怎么来了?” 琥珀看着王昉又恢复到往昔的面容,便也收回了神,低声说道:“玉钏先前与我说,您中意珊瑚...这个丫头,并不是家生的,而是三年前被买进国公府的。她做事勤快为人也聪慧,若是要提,倒也不是不可。” “只是,到底不是家生子...” 王昉半歪着头想了想,才说道:“不是家生子倒也无妨,省的得她有所牵绊,我们用起来也不舒服。” 琥珀点了点头:“是这个理...既如此,那么奴这会便与她去说,让她先好生准备着。” “不必如此着急——” 王昉看着烛火,眼神有几分晦暗不明,面上的情绪不知是悲是喜:“我的大丫头,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当上的。” 琥珀身形一动,低声说道:“您是要?” 王昉收回了眼,看着琥珀,声音平淡,未有波动:“你明日把这事传出去,只说我有意要提珊瑚做大丫头...再找人盯着珍珠,如果她真有异心,我不信她还能如此耐得住性子。” 琥珀看着王昉,不知在想什么,是过了好一瞬,她才低声应了“是”... 窗外的冷风刮过树木,在这寂寥的夜色中惹出一阵声响。王昉看着烛火下的琥珀,突兀的喊了她一声:“琥珀。” “奴在。” 王昉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她越过琥珀,看向靠近窗棂的一根烛火:“你是否觉得我很可怕?如若珍珠真有异心,那珊瑚必定有危险...如若珍珠没有异心,她随我多年,我此举终究是伤了她的心。” “主子...” 琥珀看着灯火下,王昉靠在软榻上,一半脸隐在昏暗中,看不真切。 即使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可琥珀还是察觉出了她话中的几许伤怀...这种伤怀,让她不禁想哭上一回。 王昉合上了眼,她袖下的手,握住了放在枕头下的那根方胜络子。而她的声音在这夜色中,忽然有些寂寥:“你要信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想护着的人太多,想做的事也太多了...有些人,有些事,终究只能放在一边了。” 琥珀看着她,心下一痛,跟着便落下了泪。 她不知道主子究竟是怎么了,她更不知道素来养在闺中的主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只知道... 她要陪着主子。 不管主子要做什么,她想做什么,她都会陪着她。 ... 王昉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那已许久未曾做过的噩梦,今夜却接踵而来。 被山贼乱刀砍死的父亲,自缢的母亲,颓废的弟弟,病弱的妹妹...还有她身边那些没有好下场的人。 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了。 玉钏、琥珀两人围在床前,紧张的看着她,见她睁开眼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 许是刚醒,王昉的声音还有几分喑哑... 玉钏忙去倒了一杯温水,琥珀便扶着她坐起了身,低声说道:“您昨儿夜里一直在做噩梦,还哭了好几回。” 王昉身子一动,她接过温水,喝了几口待喉间都润了,才开口说了话:“的确是做了几个噩梦,倒是吓着你们了...嬷嬷不知道吧?” 琥珀忙摇了头:“还未曾与她说。” 她这话说完,是停了下,才又跟着说了句:“主子可要去寺里拜一拜?奴听说水里脏东西多,人若是落了水,最好还是去寺里拜上一拜,把这些脏东西都赶没了,人便舒坦了。” 王昉笑了下,她把水杯递给玉钏。 什么脏东西... 不过是她心中的梦魇罢了。 除非那些人都死了... 不然,这些梦魇终究还是要跟着她,日夜折磨着她。 可王昉看着两个丫头带着希冀的眼神,这拒绝的话到底还是未曾说出口。她轻轻叹了一声,开口说了句:“且再等几日罢,阿衍也该上学去了,等他走了,再说吧。” 她说到这,便又嘱咐了二人一声:“你们切莫与旁人说起这事,免得祖母他们又该担心了。” 两个丫头对看一眼,点了点头,应了。 ... 早膳后。 傅老夫人身边的半夏姑娘过来了一趟,说是老夫人有请。 王昉倒是一怔,近些日子祖母都未曾让他们过去请安,因着那桩事她也许久未曾过去了...前些日子阿蕙做好的绣活倒是送了过去,却也未曾听到什么回音。 今日祖母请她过去,莫非是? 王昉未想太多,只是让玉钏取来斗篷,亲自系了上,便往外走去。她看着站在门外侍候着的半夏,缓了几分步子,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走吧。” 半夏笑着“哎”了一声,她走上前亲自扶着王昉,往外走去。 王昉心下一软,她明白,这是祖母让半夏给她撑场面。近段日子,祖母未曾唤她,国公府里免不得起了些风言风语... 都说是四小姐不得老夫人的宠了。 今日半夏这一举动,便是打破那些本就不牢固的风言风语。 ... 千秋斋。 半夏给王昉上了茶,又上了一份她素来爱吃的糕点,便领着屋中丫头皆往外退去了。 傅老夫人依旧坐在软塌上,她的手中握着一串佛珠正缓缓拨动着,眼睛却看着跪在前面的王昉。到底是素来疼爱的孙女,哪里舍得让她这般跪着,便开了口:“地上凉得很,你还跪着做什么?” 王昉却未起,她眼巴巴得看着傅老夫人:“陶陶有过...若是能让祖母舒了气,陶陶便是跪多久都可以。” “哼。” 傅老夫人冷嗤一声,手下继续拨着佛珠,面上虽然依旧端着,却也有了几分松动:“你倒说说,你有什么过?” 王昉忙道:“陶陶仗着您的疼爱,不曾顾忌您的心情...” 傅老夫人闻言,便停了拨动佛珠的手,抬眼看她:“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倒还知道?”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可即使知道自己有过,知道我有气,还是想让我答应,嗯?” 王昉垂着眼,低声说道:“是...” 傅老夫人眉一皱,冷喝道:“大点声!” 王昉抬了脸,看着祖母,坚定的说道:“是!陶陶要跟您学管家,陶陶要护好家人,护好王家的祖德基业...求祖母成全。” 傅老夫人未说话,她就这般居高临下,冷冷得看着王昉。过了许久,她才软了声,朝王昉伸了手:“过来。” 王昉一怔,却还是依言站起身,走了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看了她许久,良久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了两字:“瘦了——” 王昉所有的坚持在听到这话后,皆化为眼泪。 她半蹲着身,扑进了祖母温暖的怀抱里,由着祖母尚还有僵硬的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而她“哇哇”哭着,竟像个孩子一般。 傅老夫人也吓了一跳,她上回见孙女这样哭,还是她八岁的时候。那时她养在身边的一条哈巴狗死了,她便这样抱着没了气息的哈巴狗,扑在她的怀里,哭得伤心。 她手下的力道用得便更轻了,连着声音也柔了几分:“好了,陶陶乖,不哭了。都这么大了,还这样哭,羞不羞?” 王昉抽抽噎噎停了哭声,心里也有了些不好意思... 她依旧靠在祖母的怀里,拿着帕子抹着脸上的泪,却不敢抬头。 傅老夫人看她这般模样,心下也松了口气,一面抚着她身后的发,一面说了话:“知道羞了?好在我这处没人,要是让旁人瞧见咱们的四小姐哭成这样,指不定私下要去如何编排着呢。” 王昉不依,便轻声嘟囔着:“还不是祖母惹哭了我...” 傅老夫人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骂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惯会给自己找借口。” 她这话说完,取过桌子上放着的盒子,里面是一块刻着“庆国公府”的玉牌:“这原是一对,一块给了你母亲,另一块便给你...你自小便是个要强的,这回祖母也不拦你。打明日辰时开始,你便到千秋斋来,我亲自教你。” 王昉一怔,她抬头看着傅老夫人,呐呐喊了她一声:“祖母...” 傅老夫人轻哼一声,一手继续点着她的额头:“可别高兴太早,你年纪小,即便有我给你撑腰,底下的人怕还是不会拿你当回事...若你以后出了什么差错,祖母可也帮不了你。” “陶陶知道...” 王昉这话说完,依旧赖在祖母温暖的怀抱里,握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祖母最疼我了。” 傅老夫人看她这般,心下便是再大的不高兴也都化了个干净...她轻轻揽着孙女的肩膀,祖孙两许久未见,又没了嫌隙,这会自有许多话要说了。 帘外的李嬷嬷和半夏对视了一眼,便笑了。 李嬷嬷笑着说了句:“还是四小姐有本事,就这么一会就哄好了老夫人...” 半夏便也笑着应了一声:“是啊。” 她依旧打着手中的络子,眼却看向门外,嘴角浮现了一个笑,只是有人,怕是要不高兴了。 ☆、第十三章 西苑。 纪氏正临窗剪花,闻言是一楞,手中的剪子便这般掉了下来... 随侍的丫鬟吓了一跳,忙上前捡起了剪子,一面是低声说道:“夫人小心,这剪子锋利的很,若是伤着您可如何是好?” 纪氏却无心这些,她转身看向那个身穿黄色袄裙的二等丫鬟,声音有些低哑:“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黄衣丫鬟垂着脸,闻言,忙恭声禀道:“半夏姐姐拦在外头,奴是从窗子那头听到的...老夫人的的确确是把玉牌给了四小姐,还说明早便会把这个消息传下来。” 纪氏一听这话便有些急火攻心,她往后趔趄了好几步,素来端庄的面容这会只余狠厉:“这个老虔婆,这个老虔婆!她把牌子给程氏也就罢了,这会竟然,竟然...” 她这般骂着,底下的丫鬟忙垂了头,不敢说话。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暗色袄子的老妇人,忙上前扶住了纪氏,她把几个下人都打发了下去,才又低声劝道:“我的夫人哎,隔墙有耳,您可不能这样胡言...若是让那位听到了,您说您,可怎么好?” 纪氏咬着牙齿,低声道:“我还怕什么?她不是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往日把管家大权,交给那个没本事的程氏,我念着长幼有序,也未曾说些什么。可如今是个什么事?她宁可交给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 她说到这,便愈发气急,重重拍了下黄花梨木桌:“她竟这般不待见我!” 老妇人轻轻叹了一声,她扶着纪氏坐好,轻声说了句:“我可怜的夫人,您呐,就是吃亏在这张嘴巴上了。” 她说到这,奉了一杯热茶给纪氏,才又说了句:“要是那年老夫人来看您的时候,您未曾说那样的话,如今这府中的管家大权,早已到了您的手里。” 纪氏的脸一下子青一下子白:“我怎么知道那个老虔婆会过来看我?” 她接过茶盏,握在手心,咬了咬牙:“我决不能把这管家的权力,交给那个死丫头!” 老妇人见她这般模样,心下一叹,早年夫人便说过小姐狠厉有余,计谋不足...她垂着眼,良久还是低声说了一句:“四小姐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小丫头罢了,您又何必把她放在心上?依老奴看,老夫人这病怕是真得厉害了,若不然她怎么会病急乱投医,竟让个小丫头来管家?” 纪氏一怔,侧头看她:“嬷嬷的意思?” 老妇人笑了下:“静观其变。” 她半弯了腰,覆在纪氏耳边,轻声说道:“等老夫人没了,便什么事都解决了。” 纪氏面色一变,她咬了咬牙:“那就如此便宜那个死丫头?” 老妇人暗自皱了皱眉,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恭顺:“夫人,成大事者,需沉得住气。” “罢了...” 纪氏叹了口气,面上却又闪过几许狠厉:“那个死丫头最好别落在我手上!不然,我绝对不会放过她!” ... 隔日。 千秋斋。 今儿个除了早早就去上朝的王允,其余人都来了个全。 傅老夫人坐在软榻上,眼滑过底下的众人,良久是淡淡开了口:“今儿个找你们来,是有件事要跟你们说说。年关将近,我这身体也越渐不好...便着意让陶陶一道帮衬着管家,你们可有什么意见?” 她这话说完,室内便是一静。 程宜和王珵是早就知晓了的,如今自然也没有反对。王蕙、王衍向来以王昉为主,只要王昉高兴,他们也就高兴了...纪氏昨日就得了消息,这会便低垂着眼、喝着茶,除去那双紧紧握着茶盏的手,倒是没有漏了半分情绪。 王冀暗自皱了皱眉,他看着王昉—— 这样的大事,陶陶竟然未曾与他说过? 他不在府中的这些日子,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觉得眼前这个四妹,竟如此陌生? 王昉握着茶盏,一手掀开了茶盖。 她察觉到了王冀透来的目光,却只当不知,明艳的面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微笑,余光却往王媛那处看去... 王媛涨红着脸,死死瞪着她。 许是察觉到了王昉余光中的几分嘲笑,更是激怒了她,便这样站起身,冷声说道:“祖母,我不同意!” 王昉低垂着眼,喝了一口茶,茶盏的弧度恰好遮住了她嘴角勾起的一丝冷笑。 真是蠢货啊... 纪氏原先平稳,没有波动的面色,这时却还是忍不住一变。她看着老夫人,刚想说话...便听傅老夫人已经开了口,声音如常,眼中却带着几分冰冷意:“哦?你为何不同意?” “母亲...” 却是纪氏开了口。 傅老夫人看着她,良久才淡淡说了一句:“你的女儿要说话,怎么,你想替她说不成?”她这话说完,便不再理会纪氏,只看着王媛:“说吧,你为何不同意?” 王媛也察觉到了祖母话中的那几分冷意,她看向母亲,却见她坐在椅子上白着脸。再看向哥哥,见他垂着眼、抿着唇,却是一眼都未曾给她...王媛想退缩,可她如今话已经出口,人已经站起,便再无后悔的余地。 她咬了咬牙,梗着脖子说道:“四姐不过只比我们长了几岁,她有什么能力来管理一个偌大的国公府?若是她日后有了什么差错,金陵城的贵人们又该怎么看待我们庆国公府?” 傅老夫人依旧握着佛珠,面色平淡,看着王媛的眼睛却如一把刀刃... 直到王媛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她才淡淡开了口:“我既然敢让陶陶管家,自然是相信她。若是她往后当真出了什么差错,我自是不会饶了她...” 傅老夫人说到这,便问她:“如今,你可还有什么意见?” 王媛哑声道:“没,没了...”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既然没了,那便坐下吧。”等王媛坐下,她才又淡淡说了一句:“你能这样想,是好事。只是言他人者,首先自己要做得端正...你是国公府的小姐,需知礼仪气度。今日我不罚你,若是往后若再敢像今日这般,于长辈面前行为有失,我必定不会轻饶了你。” 王媛听她说完,整个身子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她垂了头,紧紧攥着帕子,哑声说道:“是...孙女谨记祖母教诲。” 傅老夫人淡淡“嗯”了一声,良久才又发了话:“陶陶留下,其余都下去吧。” “是...” 众人起身,又朝傅老夫人打了一礼,才先后往外走去。 王昉走上前,跪坐在软榻上,替傅老夫人按起了太阳穴:“您别气,五妹年幼,口不择言也是正常的。” 傅老夫人轻轻叹了一声,她合着眼任由王昉替她按着,声音平淡:“她哪里是口不择言?不过是听得多了,见得多了,也就没把我当祖母看了。” 王昉按着穴位的手一顿,是过了会,才低声说道:“祖母这是什么话?五妹向来天真可人...” “你也别替她说话,还真当我不知晓她背地里说得话,做得事?”傅老夫人嗤了一声:“有这么个娘,我也就没期望她能把我当正经祖母——只要她不做对不起我们王家的事,我也懒得管她。” ... 西苑。 纪氏一回到屋子,便摔了一套茶具。 屋中几个丫鬟都伏跪在地上,颤颤巍巍不敢说话。 王冀看着这幅场景,却是司空见惯。他让屋中的人都退了下去,坐在椅子上看着还在抹泪的王媛,面色便越发不好:“祸都闯了,你还哭什么?” 王媛一听他这样说,便越发哭得厉害... 纪氏看着王媛,终归是自幼疼惯了的幼女,哪里舍得?她走上前揽住王媛,细声哄了几句,才又看向王冀:“你吼她做什么?她可是你嫡亲的妹子。” 王冀揉了揉眉心,他近日原本就够累了... 如今又听了这一通闹,心中的暴戾情绪早已生出了几分,却偏偏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他的妹妹,竟是一个都不能说。他深深换了好几下呼吸,才对着王媛露了一个笑:“好了,阿媛,别生三哥的气。” 他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纪氏,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母亲,你有没有觉得如今的四妹...越来越让人觉得陌生了?她好像已经不依赖我了。” “什么?” 纪氏皱了眉,她虽然无甚计谋,却也不是什么都不通的蠢货。如今听自家儿子说了这么一句,便也凝神细细想来:“你这样说...自从她落水醒来后,的确和往常不太一样了。” 王冀放在案上的手握成拳,良久才低哑道:“我这个四妹,究竟是在想什么呢?” ☆、第十四章 王昉跟着傅老夫人学习管家,也有一段日子了。 她前世做姑娘的时候,只觉得管家这回事惯是无趣,因此也不过是跟着母亲囫囵学了几日。后来嫁给了九千岁,倒是得了这管家的权力,可她本就不喜这桩婚事,又哪里会愿意为他费心?便也只是占了个权,件件桩桩都有专人处理,平素也不过接见几位管事罢了。 因此这会,王昉跟着傅老夫人学习,便格外要用心些。 除去每日交待得几件事,她还特地让琥珀去把这国公府内十八位管事们的品性、优缺大致摸了个清楚。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一面是与王昉说道:“咱们后院管家,头一个要通的,便是你手中握着的这个账本。这个账本上记载着国公府的每一笔进出账,何时进出、谁进谁出,这账本里都一笔一画记得清楚明白。” “除去你父亲还有你二叔,每月可有两千两的用度,其余都是按着自身月例给的。” “若是有人要来支帐,少于五百两的,便只需往管事那头说一声、记上一笔,待后头补上便是。但若是高于五百两的,便需你这手上的玉牌,才能向管事处支帐。” ... 傅老夫人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 王昉便搁下手中的毛笔,奉了一盏茶过去,软软笑道:“祖母请先用茶。” 傅老夫人笑着看了她一眼,她把手中握着的佛珠,挽到腕上...接过了茶,喝下一口,才又慢慢说道:“国公府内共有十八位管事,你先前让你身边的丫鬟去查,这是对的。只要是人,便各有各的毛病,但这毛病是好是坏,却需要我们自个儿掂量着...” “如那厨房李顺家的,她便有个贪财的毛病,每回采买总时要扣下些银子。”她说到这,便稍稍停顿了下,侧头看向王昉,露出一个笑:“你可知道,为何这么多年,我明明知道,却从未动过她?” 王昉眉心稍稍有几分蹙起,过了会,她才试探的说道:“李顺家的贪财,因此每回采买自然要货比几家...久而久之,她这一做法,却也给咱们府里,省下了一大笔银子。” 傅老夫人闻言,赞赏的看了她一眼,笑着说了一句:“你比你的母亲要聪慧。” 她这话说完,便继续就着先前的话头说道:“不过你只说对了其中一个,还有一个...” 王昉端坐着,闻言是道:“请祖母解惑。” 傅老夫人把茶盏搁下,缓缓说道:“李顺家的虽然贪财,可厨房之地,若要真摸出不少油水,却也不是件易事...因此,她这毛病,倒也无伤大雅。但若是把她放在其他位置,她这个毛病可是要捅了娄子。” “认其人,辨其能——” “但凡是人,必定各有各的毛病。可若善用,这个毛病自然也可以化为一桩长处。”傅老夫人说到这,伸手怜爱的拂过王昉的发顶,柔声说道:“这就是今日,祖母教你的第二件事。” 她看着王昉眼下的乌青,心下一叹,声便越发柔上几分:“累不累?” 王昉笑着摇了摇头:“不累——” 她这话说完,往人身上蹭了蹭:“只是如今才发现,祖母往常的不容易。” 傅老夫人听了这话,心下一柔,手抚着她披在身后的发:“傻丫头。” ... 王昉是在千秋斋用过午膳才走的。 李嬷嬷在傅老夫人随侍,一面是递上了一盏热茶,一面是柔声说上一句:“四小姐聪慧,您往后也能轻松不少了。” 傅老夫人握着茶盏,笑了笑:“我也未曾想到。” 李嬷嬷把桌上的东西让丫头们撤了下去,一面是轻轻替人按着腿,面上有几分可惜,便又轻声说上一句:“只是四小姐身为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 傅老夫人淡淡笑了笑,良久她才说了一句:“却也不是非嫁出去不可。” 她这话说的极轻,李嬷嬷只听了个模糊,刚想问时,便见到傅老夫人已经合上了眼... 李嬷嬷张了张嘴,到底是未再说下去。 ... 王昉由玉钏扶着走出了千秋斋,穿过了九曲长廊,刚刚走进梅园... 便瞧见王冀正往这处走来。 王昉脚步一顿,她面色平淡,伸手拢了拢斗篷,手中依旧握着手炉,往前方看去。 既躲不掉,便无需躲。 她早已不是当年的王四娘了... 待人至前三步路,王昉方缓缓屈下身子,做了一个家常礼:“三哥。” 王冀负手于身后,他垂着眼看着眼前这个礼仪周到的王昉,良久才淡淡说了话:“陶陶最近怎么不来寻三哥,可是与三哥生分了?” 他此时的声音全无往日的温润,就连那张素来带笑的面容,这会也只余沉寂和平淡。 王昉淡淡笑了笑:“三哥如今入了国子监,自有许多事要忙碌...陶陶虽然并不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却也知晓功名为重,又哪里敢去叨扰三哥?” 王冀的面容依旧平淡,他死死盯着眼前人,良久才化作一个轻笑:“三哥便是再忙,也有时间陪陶陶说话...”他这话说完,便又往前迈上一步:“府里这么多妹妹,三哥惯来是最疼陶陶的,陶陶可千万别与三哥生分才是。” 王昉未曾抬头,只幽幽说了一句:“真的吗?” “什么?” 王冀脚步一顿,他皱了皱眉,却又马上软了语气:“自然是真的。” “可是——” 王昉抬了头,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面容,她鲜少哭,这会也是咬着下唇、抖着肩膀强忍着,让人瞧着却越发觉得可怜:“五妹与我说,三哥对我好,不是真心的,你只是利用我...三哥,五妹说的都是真的吗?” 王冀面色一怔,他刚想说话,却似想到了什么,忙又仔仔细细看了一回王昉的面容—— 可他再怎么看,也只是看到了一副伤心欲绝的面容。 难道真是阿媛说了这样的话?如果真是她所说,那么王昉近段日子的变化...倒也可以理解了。 王冀暗自咬了咬牙,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他脑中滑过几转思绪,看向王昉的时候却只余疼惜:“陶陶怎么能信阿媛这样的浑话?三哥这么多年对你的疼爱,难道还能作假不成?”他这话说完,稍稍停顿了下,才又说道:“且不说旁的,这么多年,三哥可曾有要陶陶做过什么?” 王昉接过玉钏递来的帕子,抽了抽鼻子,才又垂着头,细声细气说道:“三哥没有要陶陶做过什么...” “既如此,这利用二字,又从何说起?” 王冀说到这,暗自松下一口气,才又温声继续说道:“阿媛自幼便被宠坏了,这次怕也是妒我对你,比对她这个嫡亲妹子还要好,因此才浑说了这几句话。等我回去,一定要好好训她一顿...” 王昉抬了脸,她明艳的面容上这会也有些羞赫,眼睛却还红红的,咬着下唇:“陶陶错怪三哥了。” 王冀叹了一口气,面上却依旧是一副知心兄长的模样:“傻丫头,幸好今日我问了这么一句,若不然陶陶不知要气三哥到什么时候...”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往后可切莫因为这样的浑话,而失了你我兄妹情谊。” “你要相信,三哥最是疼你。” 王昉点了点头,软声说道:“陶陶记下了...” 她抬了头,看向王冀,咬着下唇,有些扭捏道:“三哥不要怪我。” 王冀笑了,他抚了抚王昉的发顶,才又软声说了句:“三哥怎么会怪您?傻丫头,快些回去吧...等再过几日,三哥带你去街上。” 王昉破涕为笑,连眼睛也亮了几分:“真的?” 见王冀点了点头,王昉面上的笑便越发浓郁了,她屈下一礼,又跟着一句:“风寒交加,三哥也快些回去吧。” 待这话说完,王昉便由玉钏扶着往有容斋走去。 王冀看着王昉的身影,良久才收回了眼,冷着一张脸继续往西苑走去。 途中,玉钏便皱了眉,面色有些不好:“主子,五小姐当真这样说过?” 若是这样,这五小姐说话做事,也当真是太过分了。 王昉掩在白狐领宽大兜帽里的面色,早就化为平淡—— 闻言,她也不过轻轻笑了下:“我这五妹素来便是这样的德行。” 却是未说真假。 真也好,假也罢... 只要有人信了,便是心中的一根刺。 何况今日王冀既敢于人前这般说,那么往后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总归要掂量几番了。 王昉的眼睛越过那开得正好的梅树,看向那广阔的蓝天... 这不过是个开始。 ☆、第十五章 如今只有卯时三刻。 外头的天还未全亮,有容斋的主屋内却已经里里外外进出了不少人。 屋中点着灯火,丫头们或是端着脸盆、或是布着早膳... 虽人□□错,却有条不紊。 十二串珠帘内,王昉坐在铜镜前,她把手掩在唇上,打着呵欠,一双杏眼带着几分泪眼朦胧。 玉钏站在她的身后,一双素手替她挽着发髻,见她这般便软了声说道:“主子这几日睡得太晚,如今眼下都有乌青了。” “无妨——” 王昉看了眼铜镜,她纤细的指尖匀过眼下的乌青,淡淡说了一句:“过几日便消了,先拿脂粉遮一遮吧。”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今儿个见管事,你拿几根老成的簪子,压一压年纪。” 玉钏轻笑一声:“早给您备好了。” 她这话说完,一面是从紫檀木盒里挑出一套鎏金的首饰,一面是低声说道:“今早奴听几个小丫头说,西苑那位五小姐昨儿夜里又给禁足了...说是三少爷回去的时候发了好一通火,连着二夫人的话也没听,便做了这主。” 王昉闻言,手是一顿,而后是淡淡笑了下:“三哥如今入了国子监,有这样一个妹妹也的确头疼...” 她把手放在膝上,轻轻叹了一声:“只希望五妹知晓三哥的苦心,往后能懂点事罢。” 她这话刚刚一落—— 琥珀便从里间走了出来,她的面上挂着笑,一面是问王昉:“主子瞧这套可好?” 王昉从铜镜这处望去,见她手上拿着一件黛紫色直立对襟绣岁寒三友的长袄,一条十二幅暗绿色织金马面裙...便笑着点了点头:“就这套吧,挺好的。” 琥珀笑着“哎”了一声,一面又去寻相衬的披风和鞋子了。 王昉这一番装扮,足足要比往日多花上一刻的时间... 待她走到外间,已是卯时五刻的样子了。 烛火摇曳下,王昉衣着华贵,云髻高堆,整个人就如那神仙妃子一般。 自打王昉醒来后,平素装扮也都是挑着简单的来,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快忘了她往先的模样了。如今乍然这一瞧,看着王昉虽然面色淡然自若,眉眼之间却有着一股天然的气势,竟是要比往日还要让人移不开眼... ... 辰时。 日头已高高悬起。 庆国公府的荣事堂中,也已经聚满了不少人。 这其中男女皆有,有穿锦缎的,也有穿普通衣衫的,却是国公府内的十八位管事。 如今上头的位置还没有人,他们底下站着的便也放开了说话。 一个穿着长衫,约莫三十余岁的男人低声说道:“听说老夫人把对牌给了四小姐,让她和大夫人一道管家...也不知老夫人是在想什么,竟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一个小丫头。” 他这话说完,自然有人啐他一声,跟着说道:“什么小丫头?那可是嫡出的四小姐...老夫人的本事,我们大家可都是知晓的。她这么做,自然是有她的道理,我们做下人的只需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便罢了。” 被他“啐”了一声的男人,梗着脖子,脸涨红着:“徐管事,我们大家不过各抒己见,你如此激动做什么?” 徐管事瞪他一眼:“我看你们如今是舒坦日子过久了,嘴巴上也没个把门了。今儿个老夫人聚齐我们,就是让四小姐相看下...说好听了,别人称我们一声‘管事’,要打真了说,咱们在场的也不过是国公府的下人。主子做的决定,何时轮到我们说不了?” 他这话一落,在场的几人竟都被震得说不出话... 就连先前涨红着脸的男人,也呐呐不言。 屋外站着的王管家看了看老夫人的神色,见她淡淡点了点头,他才往里喊道:“老夫人、大夫人、四小姐到。” 先前站着的人皆停了声,各自理了理身上的衣衫,便低垂着头默了声、各按着身份跪好了。 王昉和程宜,各站一边,扶着傅老夫人的手往里走去。 最上头已摆好了二个位置,待傅老夫人和程宜坐下,王昉便站在一侧... 屋中静默无声。 待过了一会,傅老夫人才淡淡笑着,说了话:“今日我把大家聚齐在这,你们应该也已经知晓是为了什么。” 底下众人忙恭声应一声“是”...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便又说了句:“我这孙女虽然自小聪慧,却到底是初次管家,往后还要多赖你们照看着些...” 她这话一出,王管家忙恭声接了话:“老夫人这是折煞奴等下人了,四小姐是主子,奴等是下人...岂敢称一声‘照看’?” 旁的管事也忙接了话,纷纷开口,道着“折煞”、“岂敢”... 傅老夫人淡淡笑了下,她的手中依旧握着佛珠:“都起来吧,你们是府中的老人,说一声照看也不为过。”她这话说完,便与王昉说道,端肃的面容带着笑,连着声音也放柔了几分:“陶陶,你来认一认咱们府里的管事们。往后你管着家,做事、寻人可别认错了。” 王昉应一声“是”。 她的面上含着笑,往前迈出了几步,姿态从容而优雅。 待至人前—— 王昉抬眼看向底下众人,而后才屈身半作了一礼,声音温雅:“往后要劳烦诸位管事多加帮衬了。” 众人忙还上一礼,喏喏言道:“四小姐折煞了。” 而后是从王管家开始,一一向王昉介绍起自己。王昉便这般听着,她的面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容,面色端正,每次等人说完,她便看一会人...这一份笑容和倾听,让众人觉得矜贵而尊重,私下对她的好感便也多了几分。 待到那位“徐管事”的时候,王昉却是不动声色多看了一眼... 而后才继续看向下一位。 等这一通见好,已是巳时时分了。 傅老夫人便让他们先各自回去做事了,王昉扶着傅老夫人起身,一面是听她问道:“你觉得徐复此人如何?” 徐复,便是那位徐管事... 王昉的面容依旧平静,一双带笑的眉眼却微垂了几分:“他是个聪明人。” 傅老夫人淡淡“嗯”了一声,便是要她继续说下去。 王昉依旧扶着她的手,往前走去,声音却放低了几分:“先前屋里说的最热闹的时候,这位徐管事并未说话,却在丫鬟进去收残蜡的时候,他开口说了那番话...依孙女之见,徐管事怕是早已买通了丫鬟,而他说此番话,也不过是特意说给我们听。说得再直白些,徐管事这番话便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傅老夫人笑了笑,却未说话。 程宜看向王昉,一双柳叶眉稍稍蹙了几分:“为何?” 王昉看着她,一双眉眼便越发弯了几分:“母亲应该知晓,徐管事是举人出身,只因得罪了人再也无法以科举入仕,这才入了咱们国公府...”她说到这,见母亲点了点头,才又继续说道:“这位徐管事在府里待了已有三年,却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与其他管事处得不好,在府中的地位也一直未再提升过。” “如今府内变动交迭...他呀,是心急了。” 王昉说到这,程宜也早已听明白了... 她伸手轻轻点了点王昉的额头,笑骂道:“你这个鬼机灵。” 程宜说完这话,便又皱着眉跟着说上一句:“既如此,这个人却不可中用...身为读书人却连‘立身为正’的根本也未曾做到,也怪不得不让他入仕了。” 王昉一双眼轻轻蕴上几分笑,母亲出自程家,最看不惯这样的读书人。 可这个徐复... 王昉笑着握过程宜的手轻轻晃了晃,软声说道:“母亲无需为这样的人费心,咱们国公府可不养闲人,若是他当真没别的本事...女儿自然不会用他。” 程宜虽然不喜徐复,倒也未曾说些什么。 她侧头看着王昉,看着眼前这个因着年岁越发娉婷的女儿...想起那日她站在身前,眼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与她说,“母亲,我想学管家。” 她又何尝不知,她的陶陶不过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 她的陶陶啊,终归还是长大了... ... 王昉回到有容斋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晚了。 她换了一身常服,便让玉钏下去了,自己裹着毯子靠在软榻上,嘴角轻抿,一手揉着眉心... 琥珀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灯火下的主子,脸上是遮不住的疲态,她心下一叹,走上前,把手中的油纸包放在案上,便蹲在软塌前,替她轻轻按着腿:“主子。” 王昉淡淡“嗯”了一声,许是觉得舒服,她躺着的身姿放松了些,却未睁开眼。 琥珀手下没停,看着她便又低声说了句:“表少爷去国子监了,临走前,他让人送了这个过来...是桂花糕,还热乎着,您可要尝尝?” 王昉的身子一僵,她睁开眼看着琥珀放在案上的油纸包,良久才淡淡开了口:“你先下去吧。” 琥珀一怔,却也未曾说些什么。 她站起身,替她掖了掖身上的毯子,便退了下去。 帘起帘落。 屋中便又化为沉寂了。 王昉的手撑在脸上,遮住了这满室灯火,不知是在想什么...良久她才坐起了身,推开了窗,倚榻打开了那个油纸包。 桂花浓郁,随着晚风一带,倒像是要把这股香味盖满了整个屋子。 王昉的指尖拂过那桂花糕,热意触到指尖... 她的面色平淡,一双清波潋滟的双眼无笑亦无波,手中却握着桂花糕,一口接着一口吃着。 冬日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穿过这半开的木头窗棂,打在了王昉的身上。 而她却恍若不知... 月色高悬,夜色越发深了。 油纸包中的桂花糕已经没了,唯有几许桂花香依旧残留于屋内。 王昉靠在软塌上,她的手中握着一串方胜络子,随风拂过,络子上的两颗圆珠轻轻敲击在一道,闹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终归—— 还是未曾送出去啊。 ☆、第十六章 王昉让玉钏把前几日绣好的棉袜拿着,又让小厨房把新做好的糕点放在食盒里,才往王衍所住的“太一斋”走去。 王衍前几日已拜在徐子夷门下,成为他第二个入室弟子。 这一桩事,无疑轰动了整个金陵城... 自打金陵城的贵人们知晓徐子夷的到来,还知晓他这回有心要在金陵城多待几年,各家各户的心思便也泛滥起来了。今朝你去拜个门贴,明日你去送些东西,却都被打发了回去。 哪里想到没过几日... 竟传出徐子夷收了个入室弟子。 这一下子,金陵城贵人们的心思又开始活泛了起来,左右想着“收一个也是收,收两个也是收,多多益善”的道理,便又开始往徐子夷门前送帖子、送东西...却照旧被打发了出去,还附着一句“一生只收两个学生”。 君子重诺—— 尤其是像徐子夷这样的,所说之言,更是一诺千金。 众人歇下了这门心思,可对徐子夷这个入室弟子的好奇,却久久未歇。 ... 去往“太一斋”的路上,有不少丫鬟正在说道着事。 玉钏听了半嘴,知晓是一群读书人在国公府外,求见王衍... 这是近日常有的事。 除去这些没有根基的读书人,早先还来过不少官家的少爷、老爷,并着一些当世的先生、大儒。 玉钏一双眼挂着笑:“咱们八少爷,这回可当真是出名了...如今这金陵城内,怕是已无人不知他的名字了。”她说到这,又有些咂舌:“那位徐先生可真是有本事的人。” 王昉握着手炉,闻言是淡淡开了口:“是啊,他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 她于拜师之事,未做反对——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为的就是这位徐先生存于当世的名声。 即便日后阿衍并未入仕,可有徐先生的这块招牌,他无论到哪,都会受人尊敬。 而那些要对阿衍下手的人,也该自个儿先掂量个明白。 玉钏听着她话中的平淡,有几分疑惑,便侧头看了她一眼:“主子好似对这事并不高兴?” 王昉淡淡笑了下,却未说话。 福祸相依... 她只是不知,这事于阿衍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 太一斋。 抱素见王昉过来,忙放下了手中的物什,上前打了个礼,恭声喊她:“四小姐”。 他长着一张聪明脸,尤其是一双眼睛透着一股子机灵,未等她开口便说了话:“八少爷去前厅了,估摸着这会也该回来了,四小姐不如先去里屋坐一会?” 王昉点了点头,迈步先往里屋走去。 她自醒来后,就从未跨入过此处,如今来了便也好生看了一回... 王家对男子要格外严厉些,因此王衍屋中的装饰并不华贵,却还算清雅。博古架上摆着书、半透明的四面山水屏风后,可以瞧见一张书桌,书桌上摆着不少东西却还算整齐,一支狼毫毛笔放在洗笔盆里,一本书面半开着,屋中还透着一股清淡的墨香味。 可见先前王衍被叫去的时候,还在念书... 王昉想到这,面上便也添了一抹笑意。 抱素奉着一碗茶走来,朝王昉恭恭敬敬说了句:“四小姐,请用茶。” “嗯。” 王昉回到位置,她握着茶盏,揭开了茶盖却并未饮...反而是看向眼前站着的小厮,淡淡开了口:“你唤抱素?” 抱素一听,眼睛便越发亮了几分:“是,小的名唤抱素。” 王昉看了他一眼,又问他:“你跟着八少爷有多久了?” 抱素眉心一动,依旧垂着脸,一张巧嘴开了口:“小的是六岁进的府,七岁便跟着八少爷了,如今也有八年余了。” “这么说来...” 王昉饮下一口茶,跟着说了一句:“你并不是家生子?” 抱素轻轻应了一声“是”,说起自己的情况:“小的家里穷,人口又多,爹娘为了给新生的阿弟、阿妹留口饭吃,便把小的卖给了牙婆。” “倒是可怜见的——” 王昉话中有几分哀叹,才又看向他,问了一句:“你爹娘这么做,你就不恨他们?” 抱素面色一动,垂着的头又埋了几分:“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也是恨过的。自打进了国公府后,就不恨了,反而感谢他们...要不是他们,小的也不会进国公府,也不会跟着这样好的主子。” “阿衍是好...” 王昉说完这句,把茶盏放在桌上,拿了绣着牡丹的手帕拭了拭唇角,才又淡淡唤了他一声:“抱素。” 抱素不明所以,却还是忙应了:“小的在。” 王昉看着他,半开的窗棂透进午后的阳光,打在她一张明艳的面容上:“我记得我醒来后,与府里的人说过,不许把落水的事与阿衍说...你怎么不听话呢?” “小的,小的...” 抱素抬脸看着王昉平淡却掩不住气势的面容,心下一惊,膝盖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小的,小的只是担心四小姐有事...才,才一时错了嘴。小的知错,小的知错了。” 王昉淡淡笑了笑:“你既是担心我,又有什么错呢?” 却是未曾叫他起来。 抱素白着一张脸,刚想说话,便听到屋外传来王衍的说话声,却是在唤他...他暗自松下一口气,抬脸看着王昉,低声说了句:“四小姐,八少爷回来了。” 王昉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这话说完,便依旧握着茶盏,好整以暇的喝起了茶。 王衍打了帘子走了进来:“抱素...” 他这话说完,便看到坐在位置上的王昉,忙走了过去,脸上的笑越发多了几分,连着声音也微微上扬:“阿姐,你怎么来了?” 王昉看着他,眼中闪过几许宠溺,她把茶盏放到桌上,握着帕子拭了拭他的额头:“这么冷的天,你都能出一身汗,可别染了风寒。” 王衍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刚才太激动,走得便快了些...” 他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阿姐你都不知道,那群读书人有多有趣,一瞧见我的年纪都吓了一跳,也不说旁的,只嘟囔着说我什么‘少年天才’,又恭恭敬敬朝我作了礼。” 王昉看他神采飞扬,便笑着侧耳倾听他说这些,等他说完,才开了口:“这么高兴?” 王衍点了点头:“这样的感觉真好。” 他这话说完,忙又跟着一句:“可心中还是有担忧,先生的名声太甚,表哥十六就有如此成就...阿衍只怕丢了他们的脸。” 王昉听他后话,心里的担忧少了许多,便宽慰起人来:“傻小子,你能这样想,已比许多人高出不少。” 她说到这,是些微停了一瞬,才又开口说了句:“你拿他们作榜样,这是好事,却也无需觉得不如他们...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你只需把你能做的,该做的,做到最好。至于结果,又何须耿耿于怀。” “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 王衍低声呢喃,他如今年岁尚小,虽自幼聪慧,可对这话中之意却还未怎么通。 他仔细呢喃了三遍,只觉得这简单一话,却有磅礴之气... 他俯身朝王昉拱手作了个揖,面色端庄,规规矩矩说了句:“阿姐教导,阿衍记下了。” 抱素看着这幅场景,他低垂着脸,一双眼珠子飞快转动着:“四小姐,小的知错了,求四小姐饶了小的这一回。” 王衍这才察觉到抱素,转身看他,皱了皱眉:“阿姐,这是怎么了?” 王昉淡淡笑了下,她把手中的帕子轻轻绕了两回,掸了掸身上的衣服,才说了话:“你这小厮刚才差点拿水烫伤了我,我念他年幼,便只让他跪上一跪...你若觉得罚重了,便允他起来吧。” 王衍一听,面色大变:“竟有这事?” 他说完这话,仔仔细细看了她一回,见是无恙,才松了口气,转身看向抱素,素来带笑的脸上这会却只余漠然,连着声音也冷了好几分:“好在阿姐没事,要阿姐真出了什么事,我绝不饶你。” 抱素一怔,他抬脸看着王衍,又看着那端坐在位上,依旧淡然自若的王昉...他刚想说话,便看到王昉冷不丁的朝他这处看了一眼,这一眼没有任何情绪和波动,却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罢了——” 王昉淡淡开了口:“左右我也无事...往后若再敢犯,我也不会饶了你。” 王衍看着抱素,眉头一皱,见他傻愣愣的杵着,低喝道:“还不走?” 抱素这才回过神,他忙磕了几个头,迭声说道:“...是,是,多谢四小姐,多谢八少爷,小的这就告退。” 他这话说完,便往外退去。 屋子里,两姐弟依旧亲昵无间的说着话。 屋外的抱素却是青白着一张脸,咬着牙、皱着眉不知是在想什么。 抱朴走过来,瞧见他这副模样,便低声说上一句:“我早就与你说过,不要去惹这位四小姐,这会知晓她的厉害了?” 抱素咬了咬牙,有些气急败坏,却还是强压着声音:“我怎么知道,她会这么厉害...” 他说到这,便又皱眉说上一句:“可四小姐为何要这么说,她不怕我与八少爷说真话?” 抱朴看着他摇了摇头,却未说话... 他看着那道紧闭的屋门,良久才开口淡淡说上一句:“她不过是要告诉你,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要掂量好自己的身份...尽管你把今日之事说出来,八少爷是信你,还是信她?先前之事,你还未曾看明白?” 抱素脸一白,他想起先前八少爷漠然的面色,冷淡的话语...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八少爷。 他又想起先前那位四小姐轻飘飘看来的一眼,一双透着机灵劲的眼睛闪过几分后怕,良久才呐呐说了句:“四小姐,可真是不可小觑...” 是啊... 抱朴面上也闪过几分疑惑。 那个明明才只有十三岁的姑娘,怎么会令人觉得如此可怕? ☆、第十七章 冬日天寒。 千秋斋内却坐了不少人,屋中炭火生热... 王衍站在中间,正垂首恭听着祖母对他的嘱咐。 “徐先生是天下大才,他既与你有此机缘,择你为徒,你也需待他如师如亲,好生侍奉于他...”傅老夫人说到这,是稍稍停了一瞬,才又说道:“徐先生所住偏远,屋中随侍并不多,可见其不喜铺张...你既是去读书,便也不必带什么小厮伺候,可听明白了?” 傅老夫人这后话—— 却是因为昨日陶陶与她说起程愈,是说他自跟着徐先生后,便事事亲为,从未假借他人之手... 都是同门师兄弟,程景云做得,她孙儿自然也做得。 因此... 才有了今日对王衍的这番嘱托。 王衍对此事没有异议,自然躬身应了:“祖母所言,孙儿皆记下了。” 傅老夫人心下满意,声音便也柔了一回:“既如此,你便去吧...金陵虽近,你既有心苦读,便也不必想着家中诸事。” 王衍一顿,他到底年幼,对家中却总归还有几分不舍。 他刚想说话,便又想起当日他信心满满与阿姐说要给她考个状元的话。王衍心神一凛,便朗声应了:“...是,孙儿记下了。” 王衍这话说完,与傅老夫人躬身作了一礼,又一一与屋中众人拜辞... 在阿姐带着笑容和期盼的眼睛里。 他挺直了背脊,往外走去。 ... 有容斋。 天气越发冷了,木头窗棂外的冷风呼呼吹着... 王昉半蜷着腿靠着软塌坐着,脚踏边上放着两盆炭火,白狐毯子上头还放着一个手炉,如今便一边暖着手,一边握着一本账册,翻动着。 琥珀打外间走了进来,一双手握着通红的耳朵,待把冷气去了,才打了珠帘走了进来。 王昉看着她这幅模样,笑了笑,便把手炉递了过去。 琥珀倒也未曾推辞,笑着接过,才说了话:“那位徐掌事倒是个有趣的,今儿个又托人送了一篮上好的冻梨...奴依着您的话收了,话却是未说半句。” 王昉点了点头,依旧翻着账本:“把冻梨分下去吃吧,我也不爱吃这些。” 琥珀笑着“哎”了一声,她觉得手暖和了,便把手炉还给了人,才又跟着说上一句:“翡翠那丫头近来倒是真的懂事了不少,想来不用多久,她就能回来伺候您了。” 王昉接过手炉,面上也挂了一道笑:“纪嬷嬷教得好...” 她这话说完,是问琥珀:“珊瑚近日如何?” 琥珀听到这个名字,面上的笑便又多了几分:“她倒是稳得很,也从未向我来打听过过什么,平日做事、说话也同往日一样,没什么变化...”她说到这,是看了王昉一眼,才又说道:“珍珠那头,也没瞧出有什么异样。”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的指尖稍稍蜷了几分,轻轻扣着书页:“你去唤珊瑚进来,打今儿起,便让她跟着你在我身边随侍吧。” 随侍... 这便是要坐实那个消息了。 琥珀低低应了一声,便又问了她一句:“位份呢?” 王昉依旧垂着眼,看着账本:“位份先不动。” 琥珀点了点头,替人掖了掖毯子,跟着一句:“奴这会便去安排。” “嗯,你去吧...” 等琥珀退了下去,王昉才抬了眼,她看着那案上放着的兽性香炉中,缥缈透出几许香气... 难道,真是她多虑了? ... 避风的长廊拐弯处,几个丫鬟围在茶炉边上,一边吃着瓜子,一边说着悄声话。 一个身穿青色袄裙,梳着双环髻的丫鬟,面上带着遮不住的羡慕,开口说了话:“我看珊瑚,这回是真的要发迹了。” 另一个穿着青色袄裙的,年岁稍长些的,点了点头,跟着说道:“先前看这消息过去了这么久,还当她是没希望了...哪里想到今儿个琥珀姐亲自过来找她,让她过去随侍。虽说这位份还没怎么变,可往后咱们有容斋的人,谁不称她一声‘珊瑚姐’?” 围着茶炉的几人说到这,忍不住还是有些咂舌。 便又有人低声问道:”这么说,那位是当真没希望了?“ 那位,自然说的是珍珠。 几人互相对了一眼,便往那院子里看去,那处正有一个穿着青色袄裙的三等丫鬟扫着地...她身形苗条,半侧过来的面色透着几分苍白,眼中神色却依旧如往日一般,没什么变化。 “也是可惜了...” “原本大好前程,如今却只能与我们一样。” ... 夜色更漏。 正是月色高悬,人寂无声时。 昏暗的灯火下,王昉躺在雕着万事如意的黄花梨木拔步床上,素来明艳的面容这会却有些苍白...她紧紧握着锦被,脸上已出了不少汗,嘴唇蠕动,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琥珀看着她这幅神色,面上难掩担忧,她一面拿着帕子拭着王昉额上的汗,一面是轻声唤起她:“主子,主子。” 王昉却是过了许久才醒过来。 她醒来的时候,眼中尚还有些茫然,良久才看着床边的琥珀,哑声开了口:“怎么了?” 琥珀收了面上担忧,嘴唇瓮动,情绪有些复杂,却还是低声开了口:“鱼儿上钩了。” ☆、第十八章 月色清冷。 万物俱寂,已是子时时分。 近西苑的一堆假山之处,却有两人相对而站。 一个身披暗红色斗篷,容貌掩在那宽大的兜帽中,看不真切是何等模样。她隐在假山之处,大半身子都掩于黑暗之中,看着眼前人,声音有些冷淡,还透着几分不耐烦:“你说有事找我?” 站于她对面的,却是一个外罩黑色披风的女子。 她稍稍抬了几分脸,在这清冷月色中露出一张清平的面容,正是珍珠。 珍珠仿佛早已习惯她的脾气,声音依旧恭敬:“四小姐今日已让珊瑚去了她房里随侍,怕是不日就要提她的位份,还有...”她声音微顿,眉眼有几分犹疑:“她好像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怀疑你?” 那披着斗篷的女子闻言,掩在黑暗中的面色一动。她往不远处的地上看去,假山堆叠之处,正有一道身影现在那被月色铺满的地上... 她面色大变,低斥一声“蠢货”,又道:“你已经被发现了。” 她说完这话,便转身往身后的小路走去,小路共有两条,一条通往西苑主苑,一条通往...秋月斋。 她脚步一顿,立刻提步往秋月斋走去。 ... 有容斋内灯火通明。 王昉披着一件红狐斗篷,她的手上握着一盏热茶,端坐在软塌之上。 灯火下的她,面容白皙、杏眼低垂,正不动声色看着眼前这个外罩黑色披风,垂首跪于屋中,瞧不清是何神态的珍珠。良久,她方看向屋中坐着的一个穿着墨青色棉袄,看起来有些高大的妇人,面上淡淡露了几分笑:“你是马嬷嬷吧,这大晚上的,辛苦你了...琥珀,给嬷嬷上碗热茶。” 琥珀忙应了一声,她倒了一碗热茶,奉给了马嬷嬷,眉眼带笑,语调柔和:“嬷嬷,您请用茶。” 那马嬷嬷原是在“有容斋”内做洒扫的活,身份低微,惯是受人低看,即便平日看见了四小姐,也只能远远避开,喊上一声“主子万安”... 哪里能想到,今朝竟能如此受人高看?就连四小姐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都亲自给她倒茶了... 她腆着脸,有些受宠若惊的,小心翼翼接过了琥珀递来的热茶。等手心握到了茶盏传来的热度,她一张嘴便又咧开了好几分,笑着连“哎”了好几声,才又跟着说了句:“老奴谢过主子赏,谢过琥珀姑娘...” 马嬷嬷喝了好几口茶,等枯干的嘴唇润了,她心里的紧张也少了几分,便开口说道:“老奴跟着珍珠,到了西苑那头的假山堆里。怕她们察觉,老奴离得有些远,只能听见个大概...珍珠说您要提珊瑚的位份,还说您已经开始怀疑她了。” 她说到这,把话稍稍停了下,心里还是有些遗憾... 要是能知道与珍珠见面的人是谁,怕是更能讨得主子几分赏:“老奴还想再听,那人却已经发现了老奴,往秋月斋跑了。” “秋月斋?” 王昉低声呢喃一遍,脑海中却也未曾有这个记忆,便问琥珀:“那是什么地方?” 琥珀面色变,她垂眼看了眼珍珠,才又恭声说道:“秋月斋,那是杜姨娘的住处。” 杜姨娘... 王昉眉心一皱,她对这位二叔的姨娘,不管是上一世,还是如今...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印象。只隐约记得早年听纪嬷嬷说过,自打她那位二哥没了,这位杜姨娘就一直郁郁寡欢,直到十二年前生下了王佩,交给了纪氏,便更是偏居一隅,平日很少面见外人。 她袖下的手微微蜷了几分,她想过此事是她那位二叔所为,是纪氏所为,就连王冀...她也曾猜想过。 可唯独这位杜姨娘... 王昉摆了摆手,让琥珀带马嬷嬷先下去,才看向珍珠—— 灯火下的珍珠,依旧是先前伏跪的动作,谦卑的姿态,恭顺的弯下一段脖颈,一丝未曾变动。 王昉手中握着的茶,已经有些凉了。 可她却眉也未皱,饮下一口,茶香入喉,她开了口:“我很好奇,你究竟在为谁卖命?” 珍珠伏跪的动作,未曾有变。 良久,她才开了口,声音如旧,喉间却隐带着几分笑:“主子心中已有乾坤,又何必再问奴?” 王昉轻轻笑了下,她把茶盏放于案上,伸手撑着下颌好整以暇的看着珍珠:“你家中情形,我已明白...你那父亲是个不成事的,不仅喜欢赌钱,还喜欢打人,你母亲便是被他打死的吧?” 珍珠脊背一动,却未曾说话。 王昉也未曾管她,面上带着笑,继续说了下去:“自打你那继母进了门,你的日子便越发不好过了,平日所得的月银都给了那一家子。他们儿女成群过得和睦,而你却孤身一人无所依靠。” 珍珠直起了身子,挺直了脊背。 她抬了脸,抿着唇,良久才开了口:“主子,究竟想说什么?” “你恨他们——” 王昉半弯了腰身,与她平视,嘴角上扬,声音却未曾有任何波动:“你根本没有想过他们的死活,也从未担心过自己的处境...你希望我能定了你的罪,连着替你收拾了你那一家子,是不是?” 珍珠平淡的面容,这会才有了几分变化。她一双平静的眼睛泛起了几分波动,一张唇半开着,似是震惊... 可也不过这一会,她便又归为平静。 她低垂着头,撑放在地毯上的手紧紧攥了起来,带着无尽的恨意开了口:“是,您说得没错...我恨他们,是他们逼死了我的母亲。我母亲死的那年,我才十一岁,我看到母亲躺在冰冷的地上,而他,我那个父亲却在旁边睡得烂醉如泥。” “我一直都在后悔,为什么那个时候,不杀了他?反而看着他重新娶妻生子,让那个女人占着母亲的地方...可是这世间没有后悔药,如今我再也没有能力去杀他了。所以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去为我的母亲报仇。” 琥珀打帘进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了她这一句...她面色一变,上前就狠狠甩了她一巴掌,跟着低声喝骂道:“为了你一己私欲,你就联合外人谋害主子?主子这些年待你的好,你就忘得一干二净...珍珠,你的良心呢?” 珍珠不躲不避受了这一巴掌,她垂下了眼,朝着王昉那处重重磕了个头:“如若有下辈子,奴必定为主子做牛做马。” “呸,你也配...” 琥珀啐了她一声,抬手刚想再打,便被王昉拦了下来。 王昉看着珍珠,淡淡开了口:“你联合的外人,是杜姨娘?” 灯火下,珍珠垂着头,无法看清她脸上的神态... “是。” ☆、第十九章 屋中烛火已快燃尽。 几点幽幽火星,轻轻摇曳,打在王昉的脸上,竟有几分晦暗不明。 她看着跪在屋中的女子,声音平淡:“为什么?” 珍珠停了一瞬,才开口回道:“杜姨娘早年曾孕有一子,便是府中的二少爷...当时夫人正好没了自己的孩子,对这位二少爷便格外要多宠溺些,平日也多有送吃食、衣饰等物。可偏偏有一回,二少爷因为吃了夫人送来的东西,便没了气。” “当年老夫人压下了这一桩事,杜姨娘却耿耿于怀...” “她知晓奴家中之事,便联合了奴,想置您于死地。”珍珠的语调缓慢,所说之话,却未有停顿。待说完,她便又重重朝王昉磕了个头:“奴既已酿下大错,便不会再为此辩解什么...只求主子,因奴之罪,以连坐之名严惩奴家中众人。” 她说完这话,连磕了三个头:“求主子成全。” 琥珀眉心微蹙。 珍珠所言之事,虽是国公府中的秘事。 可但凡在国公府有些年纪的,却都是知晓的... 当年夫人因大少爷胎死腹中便郁郁寡欢,直到杜姨娘那孩子出生后,夫人许是觉得有此渊源,便常与其有所走动...却未曾想到,有一回夫人送去的吃食中,竟放着核桃。那核桃本是无害之物,偏偏二少爷生来便对此过敏,稚儿年幼,未曾得救便已没了气。 此事之后... 夫人与杜姨娘的走动便也少了。 杜姨娘也开始偏居一隅,甚少与国公府内的众人走动,直到六小姐出生后,更是一眼未看就托给了纪氏... 而她便日日于秋月斋中为亡子念经、祈祷,从未出来。 久而久之... 国公府里的人,也都快忘记还有杜姨娘这个人了。 ... 王昉端坐在软塌上,她看着伏跪在地的珍珠,凝着神,细细想着珍珠先前所言... 有理有据,毫无漏洞。 可她心中却还是有几分不信。 这一份不信,未有证据,只是一种感觉... 她合了眼,想起先前提到“杜姨娘”时,珍珠的背脊有一瞬间的僵硬,这个动作,只是一瞬之间,可她却还是看到了。 王昉睁开眼,她袖下的手稍稍蜷了几分,轻轻叩着那底下用锦缎包着的软垫... 良久,她才开了口:“不,你在撒谎。” “什么?” 说话的却是琥珀。 她有几分怔然,侧脸往王昉那处看了过去,烛火摇曳,她的面上晦暗不明。 琥珀不知道主子为何这么说...马嬷嬷所言在前、珍珠所言在后,又有旧事可循。她的确是想也没想,便信了珍珠的话,也信了此事必定与杜姨娘脱不了干系。可在看到主子依旧平淡却端肃的面容,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未曾说,掩下了后话。 她转身去把灯罩中的烛火,换成了新的。 先前略显昏暗的室内,一下子便又亮了起来... 珍珠也已经直起了身子,她看着王昉,面上有几分怔然,语气却尤为坚定:“奴未说谎,您若不信,只遣人请杜姨娘过来...奴愿当面与杜姨娘对峙。” 王昉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她姿态从容,握着琥珀重添的热茶饮下一口:“杜姨娘是何时与你联系的?” 珍珠未曾犹疑,便开口说道:“三年前,奴的父亲娶继母的前一日...” “这么说...” 王昉握着茶盏,垂眼看向珍珠,声音淡漠:“你自从三年前,便已经是杜姨娘的人了?” “...是。” 王昉面上平淡,闻言是道:“你自打十岁跟着我,如今已有五年余...我待你虽不如琥珀等人,可予你的信任也从未少过。” 珍珠垂下眼,只留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神采:“...主子大恩,奴今生已无以为报。” 王昉淡淡笑了下,却未曾顾她的话,只继续问道:“你为你母亲报仇心切,又一心求死,若想置我于死地,我怕是早已死透了好几回...你又何必费尽心机,带我去假山上,造成一个落水的后果。” “凭你的聪慧,应该知晓这并不是万全之策,更不会是一个令你家人连坐的好机会...” 珍珠身子一颤:“奴,奴...” 王昉走下软塌,她汲着脚下的凤头鞋,一声又一声踩在了珍珠的心尖上...待至珍珠身前,她蹲下身,素手抬起了珍珠的下巴,与她平视:“那么,珍珠,你来告诉我,这是因为什么,嗯?” 屋外冷风呼啸,打得树枝拂动不止。 屋内寂静无声... 唯有珍珠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越来越乱。 ... “主子,主子。” 外间传来玉钏的声音,脚步声杂,看来还有不少人。 王昉眉心轻皱,她看了眼珍珠,站起身来,由琥珀朝外说了话:“何事?” 玉钏忙道:“秋月斋的杜姨娘没了,老夫人请主子往千秋斋去...” 杜姨娘没了? 琥珀一怔,她忙看向王昉,却见她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王昉才抬了眼,她系好了身上的斗篷,意味而深长的看了眼珍珠,淡淡说道:“带上珍珠,走吧。” “...是。” 跨出帘外的时候,王昉看了身后的珍珠一眼,她看着自打这个消息传来后,就已经化为平静的珍珠...仿佛先前那个乱了呼吸,白了脸色的,并不是她。 王昉拢在袖子里的双手,轻轻一握,而后,转身往外走去。 玉钏身边的是半夏,许是走得急,脸上冒着汗,连着衣服也有几分乱。 半夏朝王昉见了个礼,忙道:“事情来得急,叨扰四小姐了休息了...”她这话说完,便瞧见了她身后被琥珀抓着的珍珠,犹疑道:“这是?” 外头天色半暗半明... 王昉袖下的手握了紧,却未曾解释,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待见过祖母,再说吧。” ☆、第二十章 秋月斋地处西苑偏处。 除了这一栋高高林立的绣楼,周边便只有荒草、废园。 如今天半暗不明,绣楼外头挂着不少灯笼,随风摇曳打在那周边的草木上,竟让人生出一种阴森之感。 李嬷嬷领着随侍的丫鬟都站在屋外廊下,见到王昉这一行忙上前打了见礼,一面替她解着斗篷,一面是低声说道:“人都到了。” 王昉点了点头,她让琥珀等人一同站于门外,便由李嬷嬷替她打了门帘,走了进去。 一楼烛火通明。 因是姨娘居处,秋月斋里所装所饰也不过只挑了个清雅... 王昉循眼四顾,两侧的烛火已换成了新的,而那烛台上还残留着不少烛腊。一处绣架上还有一副未完成的绣像,瞧着样子是观世音菩萨...除去这菩萨的绣像外,中间还摆着一个香案,上插有三根香火,如今已燃尽。 一抹佛香,随风飘摇。 竟是个念佛的? 里屋有人说话,傅老夫人的低喝、纪氏的哭声、还有一个圆润而宽厚的男声... 王昉脚步一顿,手心紧紧攥住衣角,这个,这个声音... 王允。 摇曳的烛火投在她白皙的面容上,她低垂的眼睑,恰好遮住了那眼中别样的情绪。自打醒来后,这国公府内,除去她那常年在外的三叔,便只有她这个二叔... 一次也未曾得见。 未曾想到,今生这头回相见,竟是在这样的时刻。 里屋声音犹在—— 王昉深深换了好几口气,才迈步往屋里走去。 国公府内的几位正经主子,如今都在这个并不宽大的屋子里,她暗自扫过一眼,纪氏还拿着帕子抹着泪,王佩面容苍白,眼眶还有些红晕...而她的父亲、母亲,还有阿蕙,如今面色都有些不好。 傅老夫人坐在上位,她一手握着佛珠,素来端肃的面容,这会看起来也有些不好... 待见到了王昉,她的神色才软了几分,一面是喊她:“陶陶,过来。” 王昉迈步往前走去。 她站在了傅老夫人身前,她拘上一道礼,唤她:“祖母。” 傅老夫人看着她,目光中有遮不住的怜爱。 她握着王昉有些冰冷的手轻轻拍了拍,让她坐在身旁,才说了话:“你可知道杜姨娘的事了?” 王昉点了点头:“前来的时候,已经听半夏姑娘说了。” “她是自缢没得,随侍在她身边的丫鬟见她屋中有光亮,走进去发现的,身边还留了一封信...”傅老夫人说到这,是把话停了一停,才又有些咬牙切齿说道:“国公府养了她这么多年,竟养出这么个祸胎,吃了她熊心豹子胆,还敢谋害我王家子嗣!” 她说完,看向王昉,又松下一口气:“好在你没事...” 王昉听她这话,却是认定了此事是杜姨娘所为,她心下闪过几分犹疑,到底还是低声开了口:“不知杜姨娘信中写了什么?” 傅老夫人把放在案上的信递给他,手中佛珠轻轻转动着:“她是对十二年前那桩事,耿耿于怀...因此才联合你身边的丫鬟,加害于你。” 王昉接过信,信中只寥寥几言,却与珍珠所言一样。 她握着信纸的手略微有些收紧... 莫非,真是她想错了? ... 王允站起身,朝傅老夫人躬身一礼。他身量高,模样与傅老夫人有几分相似,如今穿着一身三品绯色绣孔雀的朝服,方正的国字脸上透着几分惭愧,声音宽厚而圆润:“母亲,此事虽是杜姨娘一人所为,我和阿蓁却也有管教不严之过,请母亲责罚。” 他这话说完,又朝王珵、程宜拱手作揖:“此事涉及陶陶,连累大哥、大嫂担忧,是允之过,但请责罚。” 纪氏一面抹着眼角,一面跟着王允朝三人拘上一礼。 傅老夫人看着王允和纪氏,对这个纪氏,她向来就是不喜的... 可是,对王允。 这倒底也是她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收紧了几分,良久才淡淡发了话:“此事既是西苑的人所为,你们自然免不去这层过。只是杜姨娘到底偏居一隅十余年,与你们相处甚少...祖宗保佑,陶陶也无大碍,此事便到此为止。” 她这话说完,是看向王珵、程宜:“你们可有什么意见?” 两人心中所怨,也只是怨在杜姨娘一人... 自然对傅老夫人此举,无甚意见。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她唤李嬷嬷进来,是与她说:“杜姨娘以下犯上,不安于室,以七出之条休之,你让人把她的尸首抬到杜家去。至于陶陶身边那个丫头...”她冷嗤一声:“这种卖主求荣的贱婢,杖责五十板子,府中若有其亲眷,以连坐之名杖之,无论生死皆赶出国公府,永不录入。” 她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让府中的下人都过来观刑,我倒要看看,往后府里还有没有人敢卖主求荣?” 李嬷嬷心下一凛,忙应一声“是”。 她又朝人拘上一礼,便转身往外头传话去了。 傅老夫人看着底下众人,眼滑过面色苍白,双眼无神的王佩,又见她身上衣衫单薄,样式也是老旧了的...心下一叹,便又看向纪氏:“你身为主母,却有察教不严之过,念你初犯,便不予追究...只是稚子无辜,你身为主母,既听她叫你一声母亲,做事便需不偏不倚才是。” 纪氏一愣,在看向王佩的时候,心下一紧。 她暗自握紧了帕子,低眉顺眼应了:“谢母亲教诲,儿媳记下了。” ... 傅老夫人如今年纪终究是大了。 一夜操劳,还未等行刑,便已有些支撑不住。 王昉忙伸手扶住她,往千秋斋走去。 院子中,珍珠被人压在地上,身边还有一个有八字胡的男人,一个模样尚有些俏丽的妇人...相对于这两人的吵闹,珍珠却表现得很安静,甚至嘴角还扬起了一丝笑。她看着王昉走了过来,胭脂色凤尾裙拖曳在地,划开一片又一片的涟漪。 她嘴角微张,却是无声两字... 多谢。 多谢? 王昉看着那已微微上扬的初旭,面色平淡,嘴角轻抿。庆国公府的这块土地,在今日之后,又该多添几道血迹了... ☆、第二十一章 昨儿夜里落了一场雨... 打今儿早上才开始放晴,屋中窗棂半开着,许是今儿日头好,吹进来的风倒也未觉得有多冷。 王昉半蜷着腿靠坐在软塌上,她穿着一身冬日常服,满头青丝用一根刻着云纹牡丹的白玉簪,松松挽了一个发髻...而她握着厚重的账本,如今正半低着头翻阅着。 屋中传来一阵脚步声,没一会珠帘便被人掀了起来... 琥珀朝王昉拘了一道礼,而后是低语一声:“主子,奴回来了。” “嗯。” 王昉未曾抬头,依旧翻着手中的账本,声音平淡,问了她一句:“怎么样了?” 琥珀把她案上放着的茶重新续了一盏,一面是低声说道:“珍珠的继母今早没能捱过来断了气,如今只留了她那父亲和一双兄弟,至于珍珠...”她声音微顿,垂眸说了:“她的尸首在城郊的乱葬岗找到了。” 王昉淡淡“嗯”了一声。 她抬了头,往木头窗棂外看去,草木上还沾着昨儿夜里留下的雨珠,随风飘荡,摇摇欲坠...王昉合了眼,想起珍珠脸上最后解脱的笑容,良久才淡淡开口说了句:“拿五十两银子,厚葬了吧。” “...是。” 琥珀低声应了,她看着王昉的面容,半蹲在软塌前... 替她掖了掖身上的毯子,才又低声说了一句:“您觉得珍珠还有所隐瞒?” 王昉睁开眼,她未曾回头,依旧看着窗外景致:“她与杜姨娘所言相合,祖母、父亲、母亲都信了,就连我心中也有几分相信了...” 也有几分相信,便不是全信。 如果杜姨娘的死讯未传过来,那么珍珠... 又会说些什么呢? 她明明察觉到,那时的她已经有几分松懈了。 琥珀看着她,忍不住低声唤了一声:“主子...” 王昉转过头,看着琥珀,淡淡摇了摇头:“无事,你去吧...让玉钏进来替我梳妆。” 琥珀又看了王昉一眼,见她面色也恢复如此,才低低应了一声“是。” ... 日头正好。 王昉抱着一个白狐做的暖手兜,由玉钏扶着往飞光斋走去。 她走得这条路,恰好路过一座梅园,如今正值时日,一路走去,这梅花的香气便顺着风传了过来... 梅香缥缈,不浓不淡。 王昉甚是喜欢这股味道,走得步子便也放慢了不少。 玉钏见她面上挂着几分笑,心下便也松快了不少,问她:“主子可要去折几枝,送去夫人那处?” “也好...” 王昉点了点头,便往临近的一株梅树走去...刚刚走到那,便听到了一阵说话声。 “真是晦气...” “可不是,她生母做出这样的事,她还有脸出来晃荡?” 王昉皱了皱眉,止了步子,她透过梅树往前看去,却是两个小丫鬟...不远处,还站着一个身披月白色斗篷的王佩。她身边并无丫鬟随侍,往日还有些婴儿肥的的面容,如今却脸颊消瘦,下巴微尖,凭添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玉钏看了一眼,便低声与王昉说道:“自打府里的人知晓杜姨娘对您...早上奴出来的时候,也听到不少说六小姐的话语。” 王昉皱了皱眉,声音也有了几分冷意:“她好歹也是国公府里正经小姐,哪里容得这群人以下犯上...”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她身边的丫头呢?主子在这受人欺辱,她们都去哪了?” “六小姐自幼是被二夫人养大的...” 玉钏只单单说了这一句,王昉便已听明白了。 纪氏因为杜姨娘的事,跌了这么一跟头,怎么可能忍得了这口气?做娘的没了,自然是要做女儿的来还...王佩自幼由纪氏养大,身边之人自然也是纪氏的人,若无她的授意,又怎么可能会丢下主子不管? 王昉皱了皱眉,迈步往那处走去。 那两个小丫鬟正好要走,便迎面撞见了她...一愣之下,膝盖一软,先跪了下来,一面是迭声喊她:“奴请四小姐安。” 王佩似也是一怔,白着一张脸往这处走来,声音怯懦,喊她:“四,四姐。” 王昉未曾理会她,只居高临下看着两个丫鬟,冷声说道:“国公府内哪一条规矩,教得你们以下犯上?还是昨日秋月斋前留的血还不够多,嗯?” 两个小丫鬟一听这话,整个身子都打起颤来,忙又朝她磕了几个头,连声道:“无,无...是奴错言,四小姐恕罪,四小姐恕罪。” 玉钏上前一步,朝两人说道:“四小姐谅你们年幼,今日只罚你们掌掴十下,往后若是再犯,必不轻饶。” 掌掴十下,已是轻罚... 两个丫头一听,忙又迭声朝王昉谢了几句,便一面一个扇了起来。 王昉被这事一闹,自然也就没了折花的兴致了...她未曾看王佩,径直往飞光斋那处走去。 “四姐,四姐。” 王昉眉心微蹙,却还是停了步子。她转身往身后看去,便见王佩气喘吁吁往这处跑了过来... 她面色平淡,声音也没什么温度:“你有何事?” 王佩轻轻喘了几声,才又端端正正朝她拘了一礼,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红晕,声音依旧有些怯懦:“多谢,多谢四姐。” 王昉摇了摇头,声音平淡:“不必,我也不是为了你。” 她的确不是为了王佩... 只是身为国公府的正经小姐,竟被奴仆欺辱至斯,简直有失她名上冠着的姓。 王昉想到这,声音便又冷了几分:“你要记住,你是国公府的六小姐,能责你的从来不是这些奴仆...你若是自己想不明白,谁也帮不了你。” 她这话说完,再不管王佩,径直往前走去。 玉钏朝王佩拘了一礼,忙跟着王昉的脚步,往前走去...途中,她便低声说了一句:“主子待六小姐真好。” 王昉眉梢微挑,淡淡说了一句:“我并不是为了她...” 玉钏轻声笑道:“可在外人的眼里,您的这番话,的确是在帮她...六小姐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了。” 是吗? 王昉未置可否,王佩此人于她而言,并没什么要紧。 她前世做得最过的,也不过是受了王媛的命令,来羞辱她罢了... 一个小姑娘。 帮了也就帮了吧。 ☆、第二十二章 飞光斋。 程宜正倚塌看书,见王昉过来,忙抬了一张脸... 她把手中的书一合,放在了案上,笑着朝她伸出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王昉笑意盈盈得走了过去,她握住了程宜的手,头靠在她的肩上轻轻蹭了蹭,眉眼弯弯,软声说了话:“想您了,也想您这的芙蓉酥了。” 程宜笑着任她靠着,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我啊,瞧你后面这句话才是真的...” 王昉却不依,把脸埋在她的肩上蹭了好几回,一面是说道:“母亲惯是会埋汰女儿,女儿明明是想您第一,芙蓉酥第二...” “瞧瞧瞧瞧,小丫头这是被我说中了...小嘴都能吊个油壶了。”程宜话是这般说,面上却是止不住的高兴,便与白芨说道:“还不快去让小厨房去新做一份芙蓉酥,再熬一碗马蹄雪梨汤,免得我的小陶陶待会真与我生气了。” “母亲——” 白芨看着坐在软榻上的母女俩,也是打心里高兴,便忙笑着拘了一礼:“是,奴这就去...” 她这话说完,便往外退去,面上也挂着止不住的笑容。 主子们高兴,她们做奴的也松快。 ... 白芨回来得快。 王昉刚给程宜念了几页书,那芙蓉酥伴着马蹄梨汤便已经做好了。 梨汤清淡混着一股香甜味,芙蓉酥个个雕刻得精致、竟都似盛开的芙蓉花一般,还带着一股浓郁的花香味... 王昉先前不过是随口掰了个名,可如今瞧着这些,倒也真是有些饿了。 程宜笑着挽起了袖子,她接过青黛递来的帕子,亲自给王昉擦了手,才又顺着盆里的水给自己也净了手。 白芨也已经在案上布好了糕点、汤水。 等两人坐好,她才又奉了银筷、银勺过去。 王昉笑着拣了一个芙蓉酥吃着,芙蓉酥里的陷用得是枣泥,混着外头的花香... 一口下去,只觉得满嘴都是这浓郁的花香和枣泥香。 她连着吃了两个,才把银筷放在盘子上,接过帕子拭了拭嘴角的屑,眉眼弯弯,笑着说了句:“母亲这的糕点不仅好吃,样子还精致,倒像是江南的口味。” 程宜一听,倒是愣了下。 她笑着放下了筷子,开了口:“你倒是嘴挑,这一尝便尝出来了。” 程宜先前已经用过点心,如今也不过是陪着王昉,便又多吃了一个...若是再吃,过会却是要不舒服了。她接过帕子抿了抿唇角,才又笑言:“她是从杭州来的,做的一手好菜...糕点却是其次了。” “早年我身边却还有个,也是打江南来的,做得一手好糕点,不仅模样精细,连味道也是一绝。” “只是,可惜了...” 王昉一愣,却是没明白她的意思。 侍候在边上的白芨,看了看程宜,见她面色有些恍然,便低声与王昉解释道:“十二年前,二少爷吃得正是那位厨娘做的糕点...” 只一句,王昉便已明白。 尽管这也许只是无心之失,可是主子受难归天,总该有人要来承担这怒火。 王昉心下微叹,倒有几分明白母亲所说的“可惜”了... 她看着程宜,轻轻唤了她一声:“母亲。” 程宜回过神,把帕子递给了白芨。她清雅的面上挂着一个笑,看着王昉的时候,这笑便又多了几分慈爱:“无事,你吃罢。” 白芨接过程宜手中的帕子,想了想,还是开口说了句:“先前奴去小厨房的时候,路上碰到六小姐了..也是可怜见的,大冬天的身边也没个人随侍,衣服穿得也单薄。” 王昉握着银勺的手一顿... 她尚还没有说话,程宜便微微蹙了眉心,先开了口:“孩子总归是无辜的,纪蓁这回做得过了。” 白芨也叹了口气:“六小姐也是可怜,贪了这么个娘,自幼也未曾受过她一丝关心...如今倒是因为她的罪过,要受这些难。” 她说到这,许是觉得话中有些没对味,脸一白便跪了下来:“奴多嘴。” 程宜摇了摇头:“起来吧——” “当年若不是出了这样的事,这孩子怕也不会过得如此可怜...”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寒冬腊月,多送几盆银丝炭去。” 白芨一怔,她抬了头,呐呐喊了她一声:“夫人...” 这毕竟是西苑的事,这样明目张胆送过去,二夫人也不知会怎么想... 王昉搁下手中的银勺:“按着母亲的话,送过去吧...二婶素来聪慧,如今怕也只是心里过不去,一时不察,才由得底下人做出这样的混账事。等日后知晓,怕是她该头一个心疼了。” 程宜闻言,面上倒是真添了几分笑:“我的陶陶,真是聪慧。” 她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白芨,淡淡发了话:“去吧。” “...是。” 白芨应声,往外退去。 等屋中没了人,王昉看着程宜,却是跟着一句:“母亲平日送些小物件倒也罢了,只是六妹毕竟是由二婶养大的,我们若再多做些什么...二婶即便不说,心里总归是要埋怨我们多事。” 程宜笑了笑,她伸手怜爱的揉了揉王昉的脸:“傻姑娘,母亲虽然不喜这些人情世故,却也不是什么都不通。” 她话微顿,才又笑道:“往日你祖母常说你比我要更擅长这些,我还不信...如今看来,我的陶陶啊,是真厉害。” 王昉不知该去怎么解释这些,嘴一张,却也只是喊了两字:“母亲——” 程宜见她这般,脸上的笑便又多了几分,半是嗔道:“傻姑娘,母亲难道还会嫉妒你比我聪慧不成?母亲啊,是高兴,我的陶陶这么聪慧...可母亲心里,的确还有几分担忧。” “慧极必伤...” 程宜的眼中闪过几分担忧:“我只希望我的陶陶能好好的。” 王昉心中是感动的,只有挚爱你的家人,才会有这样的情绪,高兴你的聪慧,却又担忧你会因此受伤...她把头埋在程宜的肩上,遮住了脸上和眼中所有的情绪,哑声说道:“母亲不必担心。” 为了你们,我会好好的... 母女两人在这说着体己话,帘外便传来了青黛的声音:“夫人,老夫人那传来了话,宫中的太妃娘娘请您和四小姐进宫一叙...马车已在外头备好了。” 太妃? 王昉想起那个清丽而出尘的女人... 她的姑姑—— 贤太妃,王姝。 ☆、第二十三章 庆国公府位居朱雀巷,离皇宫并不远。 宫里派来的马车是依着太妃的品级给的,不仅宽大,陈设也精致,除了茶案等物,还放着个小橱柜...如今茶几下便放着一盆银丝炭,烧得整个车内都热乎乎的... 因着是进宫,程宜便穿了一身一品命妇的服装,平素清雅的人,如此郑重打扮起来,竟要比往日还要好看几分。她抬眼看向对面倚窗而坐、眉眼低垂,不知是在想什么的王昉,便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柔声说道:“别怕,你姑姑向来疼你。” 王昉转头看来,她眉眼弯弯,面上绽开几许笑:“陶陶不怕。” 她只不过是想到了一些陈年旧事罢了... ... 马车外头挂着天家的标志,一路上通行无阻。至太妃所居的永康宫,也不过是花了四刻的功夫。 永康宫外... 早已有人等候。 待见到马车停了,便走上前,站在马车外头恭声说道:“夫人安,四小姐安。” 白芨推开马车的槅门,是先与琥珀走了下去,朝外头的宫侍拘了一礼...才又扶着程宜、王昉走下马车。 宫侍是王姝身边贴身伺候的。 程宜来过几回,自然是认得的,便笑着说了一句:“天寒地冻,劳姑娘久侯了。” 宫侍朝两人又拘上一礼,笑着说道:“夫人客气了...贤太妃在暖阁等候,请两位随我来。” 她说完这话,转身为她们领路。 永康宫占地不大,布置却极为风雅,入院可见靠墙那处植有大片花草。而居中小池之上还建有石亭,池中依旧有夏日残留的浮萍,比手臂还粗的锦鲤就游于其中,好不快活。 穿过画壁长廊... 再穿过一个小院,便是暖阁。 暖阁外站着两名年轻宫侍,见她们这一行过来,忙与她们打上一礼,一面是道:“请夫人、小姐安。”一面是掀开了暖阁的布帘,恭声说道:“太妃吩咐了,若是两位到了,不必通禀便可进去。” 先前领路的宫侍先走了进去,她循顾四面,而后是看到一个倚窗而立的女人...忙恭声说道:“太妃,人来了。” “嗯...” 王姝的声音清雅,含着几分岁月过后的闲适感。她身着素色常服,衣服束腰,衣袖却要宽大些,风拂过她的衣袍,隐隐竟有几分仙人之姿... 而后,她转过身,露出一张出尘平和的面容。 王家惯出美人,无论男女,模样皆是拔尖...可王姝的美,无疑是特别的。 这一分特别,在年少的时候并未有多出彩,却因为时间的沉淀和积累,令她越发通透、也越发出尘。王昉抬眼看去,只能看见她一双看透世事的双眼,无欲而无波...仿佛这世间万物,于她眼中,皆为尘埃、皆为废墟。 程宜领着王昉走上前,端端正正行上一个宫礼,仪态端庄,语气恭谨:“庆国公府程氏携女恭请太妃安。” 王昉也跟着朝人行了一礼,却是眉眼弯弯,喊了一声:“陶陶请姑姑大安。” 王姝眉眼微垂,看着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笑眼,点了点头:“都起来吧...永康无外人,嫂嫂不必与我客气。”她这话说完,是合了窗,朝位置上走去,宽大的衣袖随着走路,轻轻晃动着:“坐吧。” 程宜笑着应了一声“是”... 她领着王昉,在王姝下首的两个位置坐下。 宫侍进来上了茶,置了果盘、糕点,便都往外退去了。 王姝握着一盏茶,看向程宜,声音清平,是问:“家中一切可好?” 程宜闻言,便恭声答道:“托您洪福,一切都好。” 王姝淡淡“嗯”了一声,又问:“母亲的病可还好?” “平日倒还好,若是天冷下雨,便全身酸痛...”程宜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道:“林太医每月还是过来施几回针,却也未曾有什么太大的见效。” 王姝眉心微皱:“母亲年纪越大,这病便越拖不得...”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改日我请院判去家中给母亲看看。” 太医院院判素来只负责皇室之人,若是能请动他,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程宜面上含笑,忙又应了一声“是”... 她抬眼看向王姝,见她模样如往日一般,却还是问了一句:“您在宫中,可好?” 王姝垂着眼,饮下一口热茶,闻言也不过淡淡说了一句:“年年日日都相同,也没什么好坏之分...除了日子过得无趣了些,倒也还算不错。” 她声音依旧清平,程宜却听出了她话中的几许闲愁—— 及笈入宫,先帝早逝,无子无女,家人虽近却无法日日见得,这后宫看起来繁华无边,困住的却是人心。 如此年华,困于此处... 又怎么会好? 程宜垂下眼,喝下一口茶,方平了心中这无边哀叹。 屋内有一瞬沉寂—— 王姝未曾抬头,也知晓程宜现在是何表情。她早已见惯了这样的表情,可怜的,怜惜的... 她无意对此多谈,这条路既是她选的,那么无论好坏,皆只能由她一个人过。 王姝把手中茶盏放于案上,看向王昉,这个最似母亲的孩子。她看着王昉如画的眉眼,朝气的面容,还有那一双水波潋滟的双眼... 她已经许久未曾见到朝气的笑容了,竟让她也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声音温和:“你往日最坐不住,今日倒是安静...若是觉得无趣,便出去玩吧。” 王昉闻言,一双杏眼轻轻化开几分笑意:“往日还小,如今长大了...外头天寒地冻,陶陶还是喜欢陪姑姑说话。” 程宜也跟着笑说了一句:“陶陶如今是真的长大了,您不知,这小丫头前阵子跟着母亲学管家...倒还有模有样呢。” “哦?” 王姝听了这话,也起了几分兴致。 她细细看了一回王昉,点了点头:“的确是不一样了...” 有了这个话头,又有王昉时不时说几桩趣话,屋中的气氛也热闹了许多。 帘外宫侍忽然禀道:“太妃,永寿宫来旨意了。” 屋中声音一顿,是过了会,王姝才淡淡说道:“说吧。” 宫侍恭声禀道:“太后知晓您这来了贵客,请去永寿一叙...”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今日武安侯府也有人进宫了。” 武安侯府... 陆家。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她看向王姝,见她面色如常,而后是听她与母亲说道:“既如此,你们便去见一见吧。” ☆、第二十四章 永寿宫位于后宫东面,相较王姝的永康宫而言...永寿宫占地更大,也要更巍峨些。 宫侍在前引路... 程宜便暗自握了握王昉的手,柔声轻语:“陶陶别怕。” 王昉回捏了捏母亲的手,侧头与她露了个笑,是言无事... 她是真的不怕。 当年嫁给那人后,这后宫她也来过许多回... 上至太后,下至妃子,从来都只有她们讨好她的份,又何需她害怕? 如今时过境迁... 可有些心态和想法却是不易改变的。 王昉抬眼看了看这巍峨的宫宇,目光平静而从容—— 这后宫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寻常地罢了。 ... 至主宫殿前。 在外的宫侍请她们稍等,便往里通禀去了。 没过一会,就有人来请她们进去了... 殿中放着好几盆炭火,烧得整个屋子都热乎乎的。王昉对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未置一眼,任由宫侍替她解下了身上的斗篷,便随着程宜一道往前,恭声朝上位坐着的人问安:“庆国公府程氏携女给太后问安,愿您凤体安康。” 王昉也跟着朝人屈身一礼,垂眼未视,仪态端庄。 “地上凉,都快起来吧...” 太后姓陆,是现任武安侯府陆伯庸的胞妹,名唤婉兮。她虽是出自武安侯府,却并不通武,反而要比寻常女子还要娇弱些... 陆婉兮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语调却带着一股独特的软糯,像是久病未愈。 两人恭声应“是”... 待她们起身,便有宫侍引她们入座。 王昉先前就觉得有人在看她,等坐下才看清对面坐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穿着一身嫩黄色直立对襟绣蝶长袄、下着白色绣红梅的棉裙,头梳垂髫髻的小姑娘...她的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略有些肉的脸颊上镶着一双酒窝,如今正歪着头,好奇的看着她。 她的眼中没有什么旁的情绪... 王昉便也没觉得不自在,附了一个温和的笑过去。 小姑娘看见她的笑脸,忙低下了头,只是时不时偷瞄她一眼。 王昉觉得好笑,便又往她边上看去。 她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年有三十余的贵妇人。 贵妇人面容白皙,模样端正,身上带着一股子严肃之气,眼中却很是清明...正是陆伯庸的夫人,大理寺卿之女姚如英。 原来这就是陆意之的母亲和胞妹? 王昉心中这般想到。 陆婉兮坐在上位,屋中已被炭火烧得很热... 可她好似还是觉得冷,不仅手中握着雕着龙凤的镂空手炉,身上还裹着一件白狐做的袄子。她身量纤弱,整个人都陷在那狐裘里...她靠坐在椅子上,脸上挂着一道和蔼的笑容,是问程宜:“这就是你那个小名叫做‘陶陶’的女儿?几年不见,倒是越发可人了。” 程宜面上挂着温婉的笑容,闻言便道:“是,您记性好...这就是臣妇的大女儿,单名一个‘昉’字。” 陆婉兮笑了笑:“年纪越大,许多东西都记不清了...” 她这话说完,程宜和姚如英自然要劝说人几句...陆婉兮却摆了摆手,面上依旧挂着笑,声音和气:“人都是要老的,这有什么好避讳的?”她说完这话,便又朝王昉招了招手:“小丫头,过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王昉未曾避让,起身朝人走去,她步子不缓不慢,仪态却极好,待至人前才又屈身一礼:“您大安。” 陆婉兮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眼中的笑意便越发浓厚了... 她伸出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握住了王昉尚还带着些肉窝的手背,轻轻拍了一拍:“不仅可人,仪态也好...你教得好。” 后话却是与程宜说的。 程宜笑着说道:“她自幼是由她祖母带大的,这‘教’之一字,程氏受之有愧。” 陆婉兮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是从桌子上放着的果盘,抓了一把蜜饯放到了王昉的手心,柔声:“吃吧...”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棠之陪了哀家一上午,怕也是耐不住了。你们年纪相仿,便一道出去转转吧...御花园那新建了个暖阁,置了不少新奇的花,天寒地冻,你们就去那看看吧。” 王昉手中握着蜜饯,侧头看了看程宜,见她点了头... 便屈身朝陆婉兮又行了一礼,应了一声“是”。 她转身看向陆棠之,小姑娘已经红着脸走到她的面前,她的手中握着帕子,似是有些紧张,垂着头细声细气朝她说道:“王姐姐,我们走吧。” 王昉长这么大,倒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容易害羞的小姑娘... 尤其这位小姑娘还出自武安侯府。 她心中觉得有趣,却也未曾想些什么,只是朝这位害羞的小姑娘,露出了几分笑容:“我不常来,就请棠之妹妹带路吧。” “啊?” 陆棠之抬了脸,似是有些疑惑她怎么知道自己常来,却在看到王昉面上的笑后,忙又垂了头,呐呐说道:“好...” 两人又端端正正朝几人行了一礼,才一道往外去了。 她们朝气蓬勃,正是最好的年纪... 一个清丽,一个明艳,走在一起,倒是给这后宫的冬日多沾了几分鲜活气。 陆婉兮看着她们的背影,笑容和气,声音温婉:“这模样,倒是让哀家想起往昔的岁月了...” 室内三人说着话。 而王昉和陆棠之也已经迈步往暖阁去了... 如今新帝尚未大选,后宫并无多少人,往来之处也多是宫侍、太监,见到她们便恭恭敬敬见上一礼。 陆棠之许是不常与人打交道,依旧握着帕子垂着脸,时不时的却偷偷往她这处看上一眼—— 王昉自是察觉到了,却也未曾问她,只是把先前放到荷包里的蜜饯取了出来,放在手心朝她伸出手:“吃蜜饯吗?” 陆棠之一惊,脸上的红晕便越发大了,过了许久才看着她洁白的手心中放着的两颗蜜饯,她点了点头,伸手取了一颗过来:“谢谢...” 声音很轻,王昉却还是听到了。 她笑了笑,握着另一颗吃了起来,心里却对陆家有了几分好奇——假装纨绔这么多年的陆意之,性子如小白兔一般的陆棠之。 真是有趣啊... 两人走得慢,途中倒也说了些话... 大多是王昉在说,陆棠之侧耳听着,一路上倒也还算愉快。 “王姐姐,快到了...” 陆棠之侧着头,朝王昉说道,她虽然还是会红脸,胆子却要比先前大了许多。 王昉点了点头,这条路她其实比陆棠之还要熟... 往前百步便是暖阁,左转过去是藏书楼,不远处还有一个泗湖,夏日可伐船游湖,采莲其上。 两人往前刚刚迈出几步,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声音—— “陛下,您是万金之躯,可不能爬树...太危险了。” “陛下,您快下来吧,树上危险...” ... 而后是一个有些狂妄的男声,带着几分不高兴斥骂道:“啰嗦什么?这棵树朕七岁就会爬了...滚滚滚,都别拦着朕,朕要把这小鸟放上去。” 朕? 王昉步子一顿,有些好奇的往前看去。 当今天子,刘谨? ☆、第二十五章 陆棠之自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她往前看去, 便见不远处的一颗树上,正有一个穿着明黄常服、以玉束发的少年。 陆棠之轻轻“哎”了一声,侧头与王昉说道:“是表哥...我们过去瞧瞧。” 王昉看着她翘首以盼,倒是未像先前那样爱红脸了... 她点了点头,正好她也想去看看这个时候的刘谨,是个什么模样? 两人往前走去,那太监刚想竖眉发话, 就看清了陆棠之, 忙屈膝跪了下去, 朝两人恭声问安...一面是朝那树上的少年喊道:“陛下, 是陆家的那位表小姐来了。” “陆家?” 刘谨正爬到最高处, 他的手心上还放着一只还未长毛的小鸟, 闻言是侧头看来...如今太阳正好,穿过绿叶打在他如玉般的脸上, 越发衬得他面容俊秀。他把褂子系在腰间,露出了底下的白色中衣和明黄色绣九龙的靴子, 眉梢微抬,带着几分少年的顽劣不羁。 陆棠之拉着王昉走上前,朝人屈身一礼,才又问她:“表哥, 你在做什么?” 刘谨认出了她,便嘻嘻一笑:“我在放鸟啊...” 他这话说完, 还把手心朝两人小心翼翼伸出来, 昂着头傲声说道:“瞧见了没?” 陆棠之一见, 便轻轻“啊”了一声:“是只新生的小鸟哎...表哥你快把它放回去吧,怪可怜的。” “好嘞。” 刘谨把小鸟放进了鸟窝,便朝底下人说道:“我要下来了。” 那几个太监一听,刚刚放下的一颗心便又悬了起来,忙围着那颗抱臂大树,一个年龄稍大些的忙道:“好陛下,梯子马上就来了,您等下,可千万别滑下来。” 这要是滑下来,受了什么伤,他们可怎么担待得起? 刘谨眉一皱,轻轻哼了一声:“你们这些狗奴才,刚才让我别上去的也是你们,现在让我别下来的也是你们...呸,小爷我可不听你们的话。” 他这话说完,便依着树滑了下来,还附着一句话:“小爷我来了!” 几个太监见拦不住,便做肉垫的做肉垫,围树的围树...生怕他真受什么伤。 陆棠之许是瞧惯了,倒也未觉得什么... 王昉却是瞧得目瞪口呆,她抬着一张明艳的面容,一双眼怔怔看着那个明黄色的身影“咻”得一下便滑了下来——她见过左拥右抱坐于美人怀中的刘谨,也见过头戴朝天冠英明神武的刘谨,却从未见过他顶着这样稚气的一张脸庞,如此行事。 刘谨任由几个太监围着他整衣的整衣,拍屑的拍屑,而他大摇大摆走上前来。他也是这会才看见了王昉,便轻轻“哎”了一声,朝她抬了下巴说道:“你是哪家的?” 王昉这才回过神,她忙垂下眼,稍稍屈了几分身子,恭声说道:“庆国公府四女给您问安。” “庆国公府?” 刘谨想了一想,便“哦”了一声,也没什么。 他挥手让几个太监退到一旁,又看向陆棠之,才又说道:“听人说九章回来了?他既然回来了,怎么不进宫来找朕?” 陆棠之脸一红,是过了一会,才开了口:“二哥前几日是回了一趟家,可又不见了,也没说去哪...他屋子里的小厮说二哥是去寻访问友了,只是不清楚是哪一位。” 刘谨一听,眼睛一亮:“是九章的性子...” 他这话说完,便又唉声叹气起来:“还是九章好呀,想去哪就去哪,哪里跟朕似得,走哪都有一堆狗奴才看着。” 几个太监一听,脸色一白,忙上前劝道:“陛下,您是天子之尊...” 刘谨回身瞪了他们一眼,带着一股少年人的稚气,气呼呼得说道:“朕让你们说话了?” 打头的太监忙轻轻打了自己的嘴一下,一面是道:“哎,是奴多嘴...” 王昉垂着眼,心下却觉得好笑... 一个是日后的明君,一个是日后的五军都督,如今在旁人的眼中,却都是一样的无为之辈。 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陛下——” 王昉身后,不远之处传来一道清冷之声,语调婉转,如金玉敲击,带着几分独特的旖旎...混着不轻不重的的脚步声,传到了她的耳中。她只觉得浑身一僵,连着袖下的一双手也不知往何处摆放—— 陆棠之察觉到她的异样,忙伸手扶住了她,低声问道:“王姐姐,你怎么了?” 王昉摇了摇头,她未曾抬头,也未曾说话... 只是拉着陆棠之往后退去几步。 王昉低垂着眼,而后她看到一双用银线绣着云纹的黑色靴子停到了她的眼前...她袖下无人瞧见的手轻轻攥了一下,稍稍抬眼,便能瞧见靴子往上是绣着九蟒五爪蟒袍的紫色官服,还有黑色带毛绒的大氅。许是因着先前的走动,如今大氅还轻轻晃动着,悬空划出一道又一道墨痕。 刘谨转身看他,少年如玉的脸上带着几分惊喜:“老师,您怎么来了?先前太医不是让您在家中好生修养几天嘛?” 王昉听着“老师”一词,心中却觉得无比的嘲讽—— 八年前,卫玠因救驾有功,成为先帝近侍,此后又为锦衣卫、东厂之首,任太子太傅...辗转几年,先帝驾崩,刘谨年幼登基,更是尊封其为“异姓王”,朝堂上下皆称他一声“九千岁”。 九千岁... 再往上便是万岁了。 卫玠苍白的脸上挂着一道很淡的笑意:“不过是风寒罢了...修养了几日,也好的差不多了。” 刘谨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高高兴兴朝人说道:“朕今日写了一章策论,正想送去老师的府邸,老师随我去一观罢?” “好——” 许是风寒尚未全好,卫玠的声音在这冬日中,便又多了几分磁性...他看着刘谨笑着往前走去,便也迈了步子。 王昉看着眼下的那几道墨痕,终于不见了,心下竟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王姐姐?” 陆棠之轻轻喊她一声:“我们还要去赏花吗?” 王昉抬了头,看了看天色,说了话:“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陆棠之对此倒也没有什么意见,她来此处也不下五回了,自然没什么期待...如今听王昉这么说,自然就应好了。 两人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 卫玠停了步子,转身往那两道身影看去,他的手中握着一个手炉,眉眼清平,旖旎之声响起:“那两人是谁?” 身边的内侍忙低声回了:“穿黄衣的武安侯府的三女,紫衣的是庆国公府的四女...” “哦?” 卫玠看向那穿着紫衣的身影,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模样...他眼中水波潋滟,声音也微微上扬了几分:“是她啊。” 内侍一怔,轻声疑道:“您认识?” 卫玠却未曾开口,他在转身之际,最后看了那个身影一眼,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笑意。 “走吧。” ☆、第二十六章 “什么?” 王昉抬了这一张比冬日娇花还要娇艳的鹅蛋脸, 她的一双杏眼中含着几分怔然,声音也有些呐呐:“您说,太后要我留在宫中?” “是...” 程宜的面色也有些不好,她手撑在王昉的发上,低垂的一双柳叶眉些微有几分隆起:“太后让你和陆家的姑娘,一道留在宫中陪她几日...” 陆家的姑娘是陆太后的侄女,陪她几日也在所难免。 可她的陶陶—— 王昉袖下握着帕子的手紧紧攥着, 修缮圆润的指甲透过那薄薄的一层丝巾, 嵌到了皮肉中...这后宫她是千万个不想待, 尤其是在碰到那人后, 她就更不愿待在此处。 偏偏太后为尊, 她们为臣—— 上位者说的话, 她们便是不愿却也不得不遵从。 王昉看着母亲脸上的犹豫和几分愁绪,思绪百转, 到底还是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了话:“既是太后所言, 那便没有我们拒绝的道理...”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太后性好,陆妹妹性纯,母亲不必担心。” 程宜叹了一声, 她看着这个日渐乖巧的女儿,心下是说不出的怜爱与疼惜...她伸手轻轻抚过王昉的脸, 柔声说道:“你且安心住几日, 若有事便去寻你姑姑。” “是。” “王姐姐——” 身后传来陆棠之的声音, 含着几分欣喜欢快意。 王昉转身看去,便见她正往这处走来... 陆棠之步子走得有几分快,一张小脸上还透着几许绯红,她先是端端正正朝程宜拘了礼,才问王昉:“王姐姐,母亲与我说你会与我一道留在宫中,是真的吗?” 她说得很慢,眼中却含着几分希冀,握着帕子的手也有几分攥紧。 王昉看着她,轻轻笑了下,点了点头:“是真的。” 陆棠之闻言,脸上的笑便更浓郁了,就连那一双眼也越发亮了几分:“真好,以前只有我一个人陪着姑姑,这会有王姐姐一道...” 王昉看着陆棠之脸上不加掩饰的高兴,心下对留在宫中的不安也冲淡了几分...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没有办法拒绝,那么就安之若素。 何况如今的她—— 于那人而言,也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 姚如英是跟着陆棠之的步子走出来的,她远远看过来,两人都是正好的年纪,长得又都是如花似玉,站在一起倒真是为这冬日多添了几道光景...她的眼滑过棠之,而后是落在了王昉的身上。 这个小姑娘,的确有些不同。 只是—— 她抬眼看向那冬日枯败的树枝,轻轻叹下一声。 陆棠之看见了姚如英的身影,脸上挂着笑,柔柔唤她一声:“母亲——” 而后是又跟着一句:“母亲,我带王姐姐先去偏殿了。” 她于这后宫是常客,在这永寿宫中还有自己的住处,王昉既然留下来自是与她住在一道... 姚如英走了过来,她看着幼女笑了笑,而后是叮嘱于她:“你王姐姐是头回在后宫住,平日你要多照顾她些。” 陆棠之点了点头,便又看向王昉:“王姐姐,我们走罢。” 王昉朝姚如英拘了一个晚辈礼,又看向程宜,见她笑着点了头,便也应了。 陆棠之一双眉眼弯弯,略微有些圆的脸上都是笑。许是因为和王昉相处了一阵子,她也不似先前那般羞怯了,这会还主动握了王昉的手,朝程宜又屈身一礼,便拉着她一道往偏殿走去。 ... 王昉便这般留了下来。 陆婉兮虽说留了她们,平日却也鲜少与她们见面。她身体不好,每日早晚要念佛经,午间又要歇息...大多也只是和她们一道吃个饭,或是让她们陪着说会话,或是让梨园的戏班子过来搭场看戏。 而王昉平日也多是窝在偏殿中,或是看书,或是教陆棠之打络子、做花样...永康宫倒是每日都去。 日子过得快。 早先那股不安的情绪便也消了个干净。 只是她的心中还是有几分疑惑... 王昉把手中的络子放了下来,侧头看了眼陆棠之,见她依旧埋着头握着毛笔画花样,便笑了下:“棠之的画如今是越发好了。” 陆棠之脸一红,还是有几分羞意,却也点了点头,跟着一句:“王姐姐教得好。” 她往日也学过画画,可那是跟着先生正经学下来的,到底少了几分灵气...近日跟着王昉学了几日,又听她说了几个观点,很是受用,笔下所画,便也要比往日好上不少。 王昉轻轻笑了下,她握过小炉上温着的茶续了两盏,状似不经意的问人:“棠之往先进宫多是住几日?” 陆棠之闻言是放下笔,细细想了一瞬,才道:“大多是住三至五日...” 她这话说完,便又笑着跟了一句:“许是这回有王姐姐在,姑姑觉得热闹,便又多留了我们几日。” 王昉握过手中茶,轻轻笑了下。 她未置一词,眼睑却是半垂了几分,握着茶盏的手也微微蜷了起来... 是吗? ... 屋中摆着十余盆炭火。 那高案上还放着一个兽形三足的香炉,如今正徐徐燃着百濯香。 一个身穿九蟒五爪紫色官服的男人,如今正半倚靠在紫檀木软塌上。他的手中握着一本明黄奏折,软塌边上的长桌上放着十余本奏折,而脚凳边上的一个竹篓中竟有百余本奏折,如今就如小山一般堆砌着。 卫玠把手中的奏折扔到了竹篓中... 他身边跪坐着的一个圆脸内侍,便取过那道已被当做“废纸”一般的奏折,打开一看,便见上头写着“天子及冠,需尽早收复皇权,切不可以卫代刘,乱了朝纲。” 圆脸内侍纤细的眉一皱,他抬脸看向卫玠,低声说了句:“这已经是今日第十份了...” 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这些官员们的胆子如今是越发大了。” 卫玠依旧垂着脸看着手中的奏折,闻言也不过是很平一句:“天子及冠,这样好的一个名头,自然是该用一用了...”他说完,便被手中的奏折一合,递给内侍。 圆脸内侍躬身接过奏折,放于长桌上,才又回身问他:“那您是如何打算?” 若当真要归政... 往后千岁爷的处境,怕是不好受了。 他思虑至此,心下便免不得有几许惆怅,若不是千岁爷身子不全,哪里容得那姓刘的坐在那个位置。 “如何打算?” 卫玠淡淡一笑,靠在那软枕上,握过一盏热茶...他低垂着脸,揭开了茶盖,热气扑面,几许氤氲掩于他那一双如画的眉眼中。 他慢悠悠地喝下了一口茶,茶香入喉,氤氲渐散,而他抬脸看着那木头窗棂上的雕花纹路,淡声而语:“我承先帝旨意教养天子,须臾这些年,天子及冠,这是好事。” 圆脸内侍稍稍蹙眉,才又疑声一句:“您是要归政?” 卫玠往后靠去,声音依旧平淡:“政自然要归,只是怎么归,该看我的心情。” 他这话说完,合了双眼,指尖却轻轻敲着那画着水墨山水的茶盖,出了声:“永寿宫近日很热闹?” 永寿宫—— 圆脸内侍一怔,千岁爷可从来没有打听这些的习惯,这次... 他眼珠一转,便想起那日千岁爷的一问,莫不是为了那位?内侍抬脸看了看人,才又犹疑问道:“您是想问那位庆国公府的四小姐?” 室内无声,却是默认了。 圆脸内侍脸上挂了笑,便又说道:“那位四小姐倒是个静的,每日不是待在永寿宫,就是去贤太妃的永康宫...”他说到这,话些微一顿,才又说道:“不过,依奴看,咱们这位太后,倒好似有意择她为后。” 卫玠握着茶盏的手一顿,他睁开那双水波潋滟的眼睛,淡淡一笑:“看来她是清闲日子过久了,才打起这不该打的主意。” 圆脸内侍点了点头,一面是把手中的奏折往炉中放去,一面是应声而语:“可不是?谁不知道这庆国公府的二爷是您的人,也不知她是不是病糊涂了...” 他这话说完,便察觉到屋中空气一滞,忙抬了脸看去,却只瞧见塌上之人淡漠的侧脸。内侍心下一个咯噔,忙垂了眼,朝人重重磕了几个头:“奴多嘴...” 卫玠把手中的茶盏放于茶案上,眉眼平缓,声音却不容置喙:“出去,领十鞭子。” “是...” 圆脸内侍也不敢求饶,生怕再惹他烦,恭恭敬敬拘了个礼便起身往后退去...却在退到门外的时候,又听他一问:“她现在在哪?” “什么?” 她,哪个她? 内侍抬了一张圆脸,怔怔朝卫玠看去:“您是指?” 卫玠淡淡瞥他一眼,声音却又冷了几分:“王家那个小丫头。” 圆脸内侍身形一凛,忙垂了头,恭声答道:“估摸着时辰,这会应在永寿宫...” 他刚想再说,屋中却已没了九千岁的身影... 唯有那雕花窗棂被打开了一扇。 ☆、第二十七章 永寿宫。 午后时分, 王昉两人陪着陆婉兮用了午膳... 等她去午睡,两人便一道在院中散起了步,权当散食。 因着是在永寿宫中,倒也没有宫侍跟随,只余两人在此处慢慢走着。 陆棠之如今和王昉已经很是熟悉,这会便挽着她的胳膊,亲昵的与她说着话:“姑姑这后院有架秋千, 还是当年我与二哥、表哥一起搭的呢...王姐姐要不要去看看?” 王昉点了点头, 她也无处想去, 既然她有介绍的去处, 便再好不过了。 只是... 二哥? 陆意之? 王昉侧头看向陆棠之, 问了句:“你二哥也常进宫?” 陆棠之方才还挂着笑的脸上, 这会却有些怅然:“往先是这样,只是二哥的身体不好, 便多与冯先生居于北地,很少回来...” 王昉点了点头, 便又跟着一句:“我听你上回说,他是回来了?” 陆棠之脸一红,连着声音也轻了几分:“是回来了,只是不知他又去哪了...二哥惯来行踪不定。” 她说到这, 便又想起金陵城中于二哥的那些谣言,忙抬了头与王昉说道:“王姐姐可不能听那些谣言, 二哥虽然行踪缥缈, 可为人最是坦率, 待人心地也好...绝不是,不是那些谣言中所说的纨绔子弟。” 王昉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轻轻笑了下,顺着抚了抚她的头帘:“我信你。” 若真是纨绔,又怎么可能成为日后,掌十万兵马的五军都督? 不过—— 他心地好? 王昉笑了笑,她却是不信的。 陆棠之听她说“信”,脸上的愁绪和担忧皆消了个干净... 小丫头便是这样,但凡认人做了朋友,便希望得到对方的认可,也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得到对方的认可和尊敬。 她继续挽着王昉的胳膊往前走去,小院很偏,掩在几颗银杏树后...许是一处废地,平日也无人打扫,瞧着草长莺飞,很是随性。 而这一份随性,于此处,于这天地之间,却被堆砌得很好。 陆棠之看着那架秋千,便笑着与王昉说道:“我每回来,都会在这处坐许久,宫人们不知道这个地方,每次都要找我许久...”她这话说完,便拉着王昉走了进去,挑的是一块草相对矮些,比较容易走的路。 等走到那架秋千前,她拿着帕子仔仔细细擦拭了一回,才又拉着王昉,让她先坐了上去。 “王姐姐坐着,我替你推...” 王昉便也不避让,大方应了下来,她坐在那秋千架上,双手拉着麻绳...当初在卫府的时候,她也有一架秋千,平日有事没事便坐上去晃一晃、看一看。有时候天气好,坐在秋千上跃出去的时候,还会有鸟儿翩跹过来,在你身边叽叽喳喳叫唤着。 她这样想着,架子已经被人推动了起来... 王昉倒是未曾想到,陆棠之看着柔弱,力气却很大。 今日恰好天气和缓,日头温煦,秋千上下晃动的时候,风拂过她的发、她的脸、她的笑,她翩跹的衣角...在这枯败而苍凉的冬日里,皆成了一副最美的画。 陆棠之听着她的笑声,脸上也挂了笑,忍不住问她:“王姐姐,要不要再高些?” “好,再高些...” 王昉的声音被这风吹得有几分断断续续,却还是掩不住那话中的欣喜意。她已经许久未曾像今日这般放松了,醒来后,无处可言的辛酸,再见亲人的欣喜...还有那一个个她不得不打起精神要面对的人,都容不得她有一刻的放松。 可今日—— 她坐于这秋千之上,像是要把这全身的疲惫与不堪,全都送于这风中,让这暖风携去这些。秋千果然又高了许多,王昉甚至能透过那屋檐瞧见外头的光景... 亭台楼阁,宫宇环绕。 她脸上的笑越扩越大,就连喉间也溢出几分笑声。 ... 离废园并不远的一颗苍茂大树上,却有一人坐在那粗壮的树干上,他手上抱着一个暖炉,身上也裹着厚厚的狐裘,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处—— 正是卫玠。 卫玠全身皆掩于树叶之中,唯有狐裘下一片紫色绣蟒的衣角露了出来,如今这一片轻薄的衣角便随着风飘荡着。 和风日下,他看着那人脸上的笑,嘴角竟也忍不住微微上扬了几分。 他这笑刚扬起,神色便有些怔然起来... 卫玠伸手抚上那微扬的嘴角,他已许久不曾笑了。接触的东西越多,手握的权力越大,有时候就连他都以为,他再也不会笑了。 原来,还是有变数的... 而那个变数。 卫玠看着秋千上那人面目带笑,衣角翩跹,如冬日最暖的一道光,跃入他的心间。 “王姐姐——” 陆棠之忽然喊了她一声,她抬了脸往四处看了一眼,蹙眉与她说道:“你有没有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看着我们?” 王昉一怔,秋千的速度已经降下,她脚尖点地,便止住了秋千的晃动。她先前也察觉到了,只是这一种感觉转瞬即逝,她便也没有多想...如今听棠之说起,心中便又多了几分不对劲。 她抬了脸四处张望着... 却也未曾察觉到有哪处不对。 陆棠之早年听宫人说过几桩宫中的陈年旧事,这一下想起,只觉得浑身不对劲...她惯来最怕鬼神,这会忙伸手拉着王昉的衣角,白着一张小脸,抖唇说道:“王姐姐,我们还是走吧。” 王昉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握过她有些冰冷的手,轻轻拍了拍,站了起来:“好,我们回去。” 她不怕鬼神,只怕—— 王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却又快速被她消了过去。她摇了摇头,拉着陆棠之的手按先前的路往外走去,却在要走出废园的时候又转身往后看去一眼——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只是觉得那一株常青树,在这一瞬间晃动得有些厉害。 陆棠之察觉她未曾再走,便侧头朝她看来,低声唤她:“王姐姐?” 王昉望了那归为静止的常青树一眼,回过身,朝她露了个笑,柔声一句:“无事,我们走吧。” ... 圆脸内侍早已领完鞭子,如今正一瘸一拐在内屋收拾着。千岁爷惯来怕冷,他刚让人更换了屋中的炭火,一转眼的功夫,身后雕花窗棂便又被打了开,吹进来一阵风...他皱了皱眉,想去合上,便见到了端坐在软塌上的卫玠。 “您,您回来了?” 圆脸内侍眉心一跳,心肝也跟着一跳,这样要是再多几次,怕是他这颗心脏也要不好了...他一面拿着衣袖抹着额头,一面是合了窗,等那颗心落下,忙又忙奉了一盏热茶过去。 卫玠把手炉放在一旁,接过他手中的热茶握在手心... 屋中暖炭生热,手中的热茶也透过杯壁把热度传到手心,他先前有些冰冷的身子这会才有些回过暖来。 他并未饮茶,也未说话,知端坐于榻,想起先前那人翩跹红裳,眼中笑意便越浓... 圆脸内侍看得稀奇,他自跟着卫玠也有十余年了,哪曾见过人这般笑?他心中一个咯噔,千岁爷莫不是对那位四小姐有意思?不然这么一个冷心冷肺的人,怎么会连着问起一个人这么多回—— 他刚想说话,便又看到卫玠大氅上的毛领上沾着常青树的叶子,又是一惊,忍不住呐呐说道:“主子,您刚不会是坐在树上...” 圆脸内侍这话说完,已察觉到不对,屈膝跪了下来,碰着屁股上的疼,忙又“哎呦”一声...他颤颤巍巍朝人磕头,一面是拿着手心轻轻掌着自己的嘴:“奴多嘴,奴多嘴...奴只是担忧千岁爷您的身子,怕您又染了风寒。” 卫玠淡淡瞥他一眼,眼中的笑意却已尽散,化为往日的冰寒:“多嘴。” 圆脸内侍一面掌着自己的嘴,一面迭声说道:“是是是,奴多嘴,奴多嘴...” ... 陆棠之等走上了外间大道,身心才松懈下来。 她一面拿着手背抹着汗,一面是有些不好意思说了话:“还是我提议要去的,没想到...” 王昉看着她笑了笑:“无妨,那处是荒芜了些...”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继续往前走着,一个宫侍跌跌撞撞往这处走来,她低着头不知在寻什么,恰好撞到了王昉...宫侍一惊,忙跪了下来,迭声请着罪。 陆棠之也忙细细看了王昉,问她:“王姐姐可有事?” 王昉摇了摇头,她抬眼看向伏跪着、垂着头的宫侍,手心却微微攥紧了几分:“无事,走吧。” 陆棠之见她无恙,才松了一口气,她看了打着颤的宫侍一眼,眉一皱却也未曾说些什么...只扶着王昉往偏殿走去。 等回到偏殿,王昉便先回了屋子。 她坐在软塌上,松开了右手,手心上放着一团纸,却是先前宫侍给她的。 王昉垂着头,指腹磨着这一张熏着百濯香的纸张,良久才打了开,便见上头写着苍劲两字“择后”... 择后? 原来是这样。 只是—— 王昉握紧了这一张纸,看着这熟悉的字体...他为何会给她递信? ☆、第二十八章 永康宫。 王昉与王姝对坐于软塌之上, 她们的中间摆着一个未完的棋局。 而靠近软塌的一排雕花窗棂皆被打开,如今正徐徐吹来这午后的徐徐暖风... 王姝手握白子,半弯着一段细腻而纤长的脖颈,闻言也未曾抬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她的声音缓慢而平静,并未有什么波动。 待落下手中白子,方抬了头, 看向那窗外的景致:“当年慧心如兰的陆婉兮, 如今竟也只能想出这样的办法了, 真是可笑。” 王姝这一句话, 透着无边嘲讽, 她垂下又长又弯的羽睫, 恰好遮住了眼底的几分复杂。窗外景致甚好,她像是忆起了什么旧事, 就连那素来平稳无波的脸上也闪过几许晦暗。微微蜷起的指尖,还有那几许错乱的呼吸, 却也不过这一瞬之间,便消了个干净... 一瞬之后—— 她依旧是那高高在上、清丽出尘的贤太妃。 王昉看着王姝,却未曾说话。她是知晓几桩旧事的,那旧事中的两位姑娘如她一般年纪, 正是她的姑姑与如今的陆太后。当年她们并称金陵双姝,才情相貌皆论不出上下, 未至及笈便已得百家求之... 而后—— 两人又在及笄之年, 同入后宫。一人为后, 一人为妃,情同姐妹,却也算得上是一桩佳话。 只是这岁月转了几回... 那旧事中的两人,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姑娘了。 王姝手拢衣袖,端坐回身,她看着凝神不语的王昉,一双眉稍稍挑了几分,是问她:“你在想什么?” 王昉回过神来,她收回思绪,嘴角微扬,笑着摇了摇头:“陶陶只是在想,陆太后这一招走得委实不妥...”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落下一子:“天子及冠将至,她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一门更加强劲的助手,而不是王家。” 王家早年虽有那无边光景,可千秋岁月过了这么久,如今的王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王与司马共天下”的王家了。 如今的王家... 不过是占了一个世袭国公的名头罢了。 王姝落下白子,看向她的一双眉目平静而出尘:“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王昉轻轻笑了下:“陆太后心中有慧根,不出几日,她便会想明白这其中弯绕是非...既如此,陶陶又何须担心?” 她担心的,从来不是这桩事... 她担心的... 是那人。 明明这一世,她与他还未曾有任何牵扯,为什么他会递给她这样的信条? 难道... 她手下一个不稳,落下的黑子便错了位。 王姝看着她这幅模样,蹙了眉心:“怎么了?” 王昉面上有几分歉意,她把手中其余黑子皆放进棋盒里,郑重其事说了话:“此事虽不必担心,可陶陶久待此处,却也说不过去...陶陶打算明日便向她请归。” 这个后宫,她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王姝握着白子的手一顿,午后的阳光打在她洁白如玉的手背上。 待过了一会,她才收回那微微翘起的指尖,蜷于手心之中,淡淡嗯了一声,才又一句:“想走就走吧,陆婉兮那我自会找人与她去说。” 她这话说完,把白子扔于棋盒中,走下软塌:“时辰差不多了,你回去吧...” “姑姑——” 王昉看着她挺直了背脊,一步不停地往室内走去,心下忽然觉得有些悲凉。先前她那一顿,应是不舍吧?她都快忘了,她的姑姑也才三十余岁的年华,却偏偏要困于这后宫之中...王昉看着那一道静止的身影,问她:“您后悔吗?” 后悔吗? 王姝身形一顿,这个问题,她曾听许多人问起过... 她的母亲,她的哥哥,新婚夜里她的夫君,就连她曾也在无数个日夜里这样问过自己。 后悔吗? 后悔入宫... 后悔无子无女相伴... 后悔余下的半生,皆要无依无靠在这苍凉的后宫。 后悔吗? 王姝看着那十二串南珠随风浮动,交缠在一起轻轻敲击着声响。而她面目平静,脚步继续迈起往前走去,仿佛先前那一瞬的停留和质疑并未存在... 后悔也好,不悔也罢。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世间本无后悔药,再说于此,又有何用? ... 王昉是翌日清晨离开的。 她却是未曾想到,陆婉兮答应的甚是爽快,握着她的手说了一会,还附送了不少好东西...让人一道送去国公府,是为感谢她近日来的陪伴。 这样涨脸面的东西,王昉自然未曾傻到拒绝,便大大方方应下了。 她陪着陆婉兮又说了会子话,还答应陆棠之即使出宫了,也会常常与她见面,才在她不舍的眼中往外走去。 寒冬清晨的日头打在人身上,还是有几分凉意的。 琥珀扶着她走上了马车... 马车速度极快,穿过红墙黄瓦的宫道,往宫外驶去。 王昉掀开车帘,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宫门,不知是在想什么,只是说了一句:“时间过得真快...” 琥珀正在煮茶,闻言是笑着应和了一声:“是啊,眨眼间您在宫里住了也有些日子了...老夫人、夫人肯定整日盼着、惦记着您,想着您什么时候才归家。” 王昉面上露了个笑,她落下了手中的帘子,把外边光景皆遮于这一面车帘之外。 ... 燃着百濯香的屋内... 正有一个手握明黄奏折,身穿九蟒五爪紫色官服的男人侧倚在软塌上。 圆脸内侍跪坐在脚凳边上,一面是轻声禀着这桩事,待禀完他便偷偷抬眼看了看人的面色。 “嗯...” 卫玠面色未动,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转手却把手中的奏折扔到了桌子上。他未看脚边如小山一般堆着的奏折,只挥了挥衣袖,靠近软塌的一排雕花窗棂便皆被打开,而他看着窗外无边景致,轻叹一声:“真是无趣啊...” 圆脸内侍嘴角一撇,他就知道,但凡扯上那位四小姐,这千岁爷啊准是有些不一样的...这十多年都这样过下来了,也没见他说什么无趣有趣的,偏偏这会人一走就喊无趣了。 他心里盘算着... 该不该联合那锦衣卫的臭头子,把那王四小姐掳过来。 卫玠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半坐起身,白玉冠束起的长发,皆散于身后...如今便随着这股子风四处飘荡着。 良久,他方开口:“她到哪了?” “啊?” 圆脸内侍一怔,思绪一转,忙答道:“估算着路程,现在应该快到庆国公府了吧。” “我是不是不该放她离开...” 卫玠这一句话说得尤为轻,似是喃喃自语,散在这屋中,由风一晃连个音也未曾坠下。 圆脸内侍却还是听了个全,他算着先前想的,看了看人的面色,便大着胆子献起了计:“您要舍不得,不如奴让锦衣卫把人去掳来?” 他这话说完,没听到人的声音,胆子便越发大了几分,连着声音也响亮了不少:“左右也不过是个女娃子,王家肯给最好,不给的话,咱们就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先掳来了再说——” 这可是打开天窗头一回,见千岁爷对女人这么上心—— 他身为千岁爷的贴身内侍,不仅要知千岁爷的意,还要解千岁爷的忧。 “你要掳谁?” 圆脸内侍面上怡然自得,答道:“自是那位四小姐——” 他这声刚落下,就被一股掌风打了出去,这股掌风的力道尤为霸道,他整个人都被重重摔在墙上,连着五脏六腑都扯在了一道,泛出钻心般得疼痛。 卫玠坐在软塌上,他神色淡漠,声音平静:“把他带过来...” 圆脸内侍刚想挣扎着起身,隐在黑暗中的两人便显了出来,他们一人抓着一条胳膊,面无表情地把他拖到了九千岁跟前。 卫玠看着眼前人,半倾了身子... 他身后的长发随风飘散着,而他冰冷而纤长的手指紧紧扣着内侍的下巴,声音冰凉,比这冬日最冷冽的风还要刺骨:“她也是你能提的,嗯?” 就连他... 都不敢如此妄想于她。 他竟敢用这样的语气,如此亵渎她! 圆脸内侍忍着那钻心的疼痛,忙屈膝朝人请罪,这是他头回听见千岁爷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也是他头回见到这样的千岁爷... 在他的印象中,千岁爷即使不易靠近,却也不是滥杀凶狠的主。 可今日,这一刻,这一瞬... 他却是的的确确感受到了,千岁爷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意,这一股杀意让他整个身子都不住打起颤来:“千岁爷,千岁爷,奴知错了...奴真的知错了。” 他原只是当千岁爷一时兴起,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如今看来,这哪里是一时兴起? 那位四小姐... 圆脸内侍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求饶的话,便直直往前倒了下去。 室内除了那短暂的一声呼叫,便只余这冬日冷风打着珠帘,乱了一室沉寂...卫玠握着帕子拭了拭手,神色漠然看着地上这一具没了声息的尸体,良久才淡淡开了口:“扔出去吧。” 他说完这话,便起身往外走去,手中握着的帕子往后一扔,顺着风落在了那具已无气息的尸体上。 “是...” 两人看着这一具已无声息的尸体,心中并无怜悯之情,即便他跟了千岁爷十余年... 因错而诛,这并无错。 他们只是觉得奇怪,那位四小姐究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竟能让千岁爷失态至此? ☆、第二十九章 庆国公府。 千秋斋门前的丫头瞧见王昉, 忙往里头通禀去了。 打首的半夏便走上前与她屈身一礼,一面是笑着言道:“请四小姐安,老夫人从得知消息,便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您呢...” 她说完这话,替人解开了斗篷,便又垂眼低声跟着一句:“先前太后娘娘的赏赐下来了,这会二房也在。” 王昉点了点头, 待人解开了斗篷便往里走去... 屋中暖炭生热, 还混着一股傅老夫人常用的南山檀香味, 甚是好闻。 王昉只觉得这一路上的冷意皆被吹散, 就连整个身子骨都舒展开来。她穿过多宝阁往里走去的时候, 余光从那缝隙之中瞧了眼室内, 太后赏赐的东西正端放在那紫檀木的高桌上,而底下也已坐了不少人... 她收回眼, 手拂过衣袖理了理,脊背挺直, 步伐从容往里走去...腰间悬玉戴佩挂着香囊,走动起来玉环等物互相敲击着,散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 室内坐着的几人听见玉环声响,皆侧头往她这处看来... 王昉目不斜视, 往前走去,朝傅老夫人恭声问安, 口中跟着一句:“孙女请祖母大安。” 傅老夫人忙让人去搀了一把, 一面是让人上前来, 等人近了前便握着她的手,细细端详了会,才点了点头,笑着说了话:“好好好,没瘦,还胖了...” 王昉任由她握着,闻言却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看着祖母,半嗔带娇说了话:“哪有您这样说孙女的?陶陶每日都瞧镜子,也没见哪里胖了。” 她这话刚落,傅老夫人还未曾开口... 王媛便已接了话:“四姐姐天天瞧自是发觉不了,我们可是一眼就瞧出来了...” 她这话捏酸带醋,眼落在那高桌上摆着的东西,便又是止不住的酸意:“太后待四姐可真好,人还没到,东西就都到了。” 王昉侧头看去,脊背挺直,面目从容,一双杏眼看着王媛的时候便又泛了几分笑:“太后心善,无论是待我,还是待旁人...都是极好的。五妹在家中如此说话便也罢了,出了门去可切莫如此行事说话,免得旁人乱做文章,连累了庆国公府的声名。” 她今日身上所穿、所戴也皆是陆婉兮前些日子赏下来的。 宫中织造尤为精湛,王昉一身绣白兔抱梅的胭脂色袄裙,白兔与梅花用丝线绣得活灵活现,十二幅百褶裙一动,那白兔便跟着一动,倒像是真的一般。而她头上所戴的点翠八宝牡丹簪,点翠精美,八宝华贵,牡丹花梗是用一片一片镶着点翠的金箔制作而成... 如今只这般站着,便让人觉得气势凝人,移不开眼... 王媛被她一堵,想辨又无从去辨,如今便梗着脖子白着脸看着王昉...她对这个四姐自小便是看不惯的,明明都是嫡女,王昉却能享受到众人的宠爱,除了素来严苛的祖母待她如珠如宝,就连宫里的姑姑也只待她青眼有加。 凭什么? 凭什么王昉处处占得头筹,而她练个边也摸不到。 若是她能进宫... 保管比她这位四姐更能哄得太后开心。 纪氏看了身边坐着的女儿一眼,见她耳红脸白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心下便又是一叹...她这个傻女儿,都不知道在那人手上吃了多少亏了,怎么还不知道避开? 她又看了看王昉,这一看... 却令她心下一惊,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这个小丫头竟有如此气势了? 一时之间... 她忽然有些犹疑起来,当日这管家之权交给她,究竟是对是错?等那老虔婆死后,她当真能从这个小丫头手上夺得? 不过这想法也不过一瞬之间,便被她尽数掩了去... 就算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小丫头,一个小丫头就算翻了天,又能翻出什么花样? 纪氏这样想着,脸上便又多添了几分笑容,忙打起圆场来:“陶陶这话可是严重了,阿媛虽然不比你聪慧,却也是王家的女儿...王家的女儿,又怎会做出如此蠢事来?” 她这话说完,又与王媛说道:“瞧你个嘴笨的,你四姐刚回来,你就惹她不开心...还不与她赔罪?” 王媛撇了撇嘴,心下自是不愿... 可她被禁闭了这么久,也算是有些知事了,即便心中再不情愿,却还是站起身朝人屈身一礼,跟着一句:“阿媛嘴笨,请四姐恕罪。” 王昉袖下的手稍稍蜷了几分,眉心微动...看来这些日子,成长的可不止是她一人啊。 “好了——” 说话的却是傅老夫人,她手握佛珠,淡淡往下瞥了一眼:“陶陶留下,你们先回去吧。” 这话的意思便是要与王昉说体己话了。 “是...” 众人起身,朝傅老夫人又屈身一礼,便先告退了。 程宜离前是又看了王昉一眼,见她送来一个无事的笑,便也笑了下,领着王蕙先往外走去。 ... 等人都走了。 傅老夫人便握着王昉的手、让她坐在身边,细细问起她在宫中的事。 王昉便一一答了... 只是说到后头,她却是从那绣着牡丹的荷包里取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了傅老夫人。 傅老夫人接过来一看,有几分愕然:“择后?” 她这话说完,脸色稍沉,又跟着一句:“陆婉兮有意择你为后?” 王昉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孙女先前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太后会留下孙女。刚进宫的那日,太后还特地指了地方让孙女和陆家的姑娘过去...那个地方,陛下也在。” 傅老夫人蹙了眉,她把纸团压在手心,冷声说道:“我们王家已经没了一个女儿,她竟然还敢妄想?”她说到这,便又握着王昉的手,说道:“陶陶别怕,不管如何,祖母都不会让你去的。” 她已经没了一个女儿... 她不想再把眼前这个最疼爱的孙女也给弄丢了。 王昉反握着傅老夫人的手,笑了笑:“陶陶不怕,太后不过一时兴起,等她想明白便会知晓我并不适合...陶陶奇怪的是,究竟是什么人,能如此洞悉太后的意思,还能让人把这张纸条准确无误的送到我的手上。” 傅老夫人闻言,也收起思绪,沉吟起来:“宫中正经主子尚未几个,陆太后对你有意自是不可能,天子年少更不可能,至于你的姑姑...她若是知晓,也绝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提醒你。” “既如此,又会是谁有这样的本事?” 她说到这,瞳孔止不住一缩,喃喃低语:“难道,是他?” 王昉看着她,指尖一动,半抬了脸看着她:“您说的他,是谁?” 傅老夫人侧头看向王昉,嘴唇微动,而后是低声一句:“九千岁,卫玠。” 除了这个人... 她再也想不到还有谁,会有这样的本事? 王昉看了傅老夫人一眼,便又跟着一句:“孙女进宫的那天,看见九千岁了...祖母,九千岁往日可曾来过家中?” “没有——” 傅老夫人摇了摇头:“九千岁此人,我从未听说他去过谁的府中。何况你二叔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她这话说得极慢,面上还透着一股晦暗不明的思绪。王家虽为中立,她也素来不管儿子们的立场,可是对于这个九千岁,她却是不喜的... 宦官弄权,这样的人又如何能让人喜? 可这次—— 若当真是他帮忙,无论何故,这一声谢却是必须的。 傅老夫人想到这,便又拍了拍王昉的手背:“不必担忧...这一回许是有你二叔的这层关系,他才提醒了你一回。等改日,我让你二叔备份谢礼送去便是。” “是...” 王昉低垂着眉眼,因为王允,她却是不信的。 只是,他若是从未见过她... 又为何? 难道... 傅老夫人看着脸色煞白的王昉,急声问道:“陶陶,你怎么了?” 王昉摇了摇头,她强压下心下那股思绪,化作一个笑:“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傅老夫人拿着手背贴了帖她的额头,并未过烫,又细细瞧了回人的面色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好好歇息,此事祖母会处理的。” “好...” 王昉起身朝人屈身一礼,才往外退去。 在外候着的琥珀见到她,忙上前一步,她一面替王昉系着斗篷,一面握着她有些发冷的手心,一愣:“主子,你怎么了?” 好端端的,怎么手会这么冷? 王昉却未说话,她看着那日头,只觉得浑身都有些发冷... 难道那人竟与她一样? ☆、第三十章 王昉夜里睡得很不安稳。 那许久未曾出现的梦魇在今夜又出现了, 连带着往日未曾出现过的几桩事也被她忆了起来... 元康十一年,祖母仙逝。 王允站在她的身前,素来温和的脸上带着狠厉而薄情的笑:“你运气好,九千岁看上了你...乖侄女,我竟看不出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那不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九千岁,卫玠。 即便是金陵城里的三岁小儿都知道的名字,她又怎会不知道? 可那却是第一次, 她与他的名字被扯在一道—— 九千岁看上了她? 这怎么可能, 她从未见过他。 何况, 凭什么他看上了她, 她就要嫁? “我不嫁!” “不嫁?” 王允嘴角微扬, 扯出一道嗤笑:“你以为你是谁?无父无女的野丫头, 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嫁?乖侄女...你也不想我王家这上百口人,因为你的愚蠢而遭罪吧?” 王家众人与她何干? 这个王家早已不是当初的王家了。 可是... 她的阿衍、阿蕙又该怎么办? 王昉想到这两个名字, 所有的坚持和力气皆被抽了干净...她匍匐于祖母的灵前,面色苍白, 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 大婚当天。 十里红妆,金陵城中无论老少男女皆需观礼,皇室贵胄、文武百官更是亲自登门祝贺... 而她坐于那高床之上,头戴凤冠、身穿霞帔, 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祝贺,却觉得无比讽刺。 他们都说她福气好, 竟得了九千岁的青眼。 可她又怎会不知, 这些人啊, 转眼便又会说一句“可惜了,是个宦官...不过配她,也足够了。” 他们都忘了... 她也曾是百家求之的王家女,她也曾有“嫁心上之人,不分白首”的夙愿。 可这些,再也实现不了了... ... 月上柳梢,宾客皆退。 而她依旧坐于高床之上,头戴红盖... 屋中并无随侍,静悄悄的,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还有那窗外的呼啸冷风声。 门开了—— 王昉透过红盖头,看见了一双黑绸云锦鞋,还有那一身大红色的婚服,样式精致,随着走动衣摆滑出一道又一道的涟漪。在这屋中烛火的照射下,那一身婚服就如血一般红... 许是察觉到她的退后,那人停住了步子... 而后,他开了口,声音温润,如金石敲玉:“你别怕。” 他未曾上前,就这样隔着几步与她说话:“你的小名,是叫陶陶?” 陶陶... 欢喜安康。 可如今,她又怎能欢喜,怎能安康? 王昉盈盈起身,红盖头被她掀开,室内烛火通亮,照在她精致的面容上越发多了几分生动...她看着眼前人,声音无悲无喜:“妾身王昉,并无小名。” ... 王昉睁开眼,她的神色有几分怔然,眼角还挂着一滴泪... 没一会,便掉到了软枕上,化为不见。 珊瑚听见声响,从地上坐起往床帐处一看,低低唤了她一声:“主子,您醒了?” “嗯...” 王昉的声音很淡,她依旧睁着眼看着那床帐上的纹路:“几时了?” 珊瑚往外看了眼,轻声答道:“才过寅时...” 她站起身,恭声问人:“主子要再歇一会,还是现在起榻?” 王昉手枕在双眼之上,良久才平平说了一句:“起榻吧。” ... 宣政殿中。 王允手握笏板,他看着坐在天子下位的那人,他想起昨夜母亲与他说的那桩事,直到这会还是有些茫茫然。 九千岁竟然会做这样的事? 直到下了朝,王允往外走去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有些混沌。 身边几个官员见到他这幅模样,便低声问他:“王大人今日是怎么了?” 王允回过神,摇了摇头:“无事...” 他这话说完,便瞧见玉阶之下,有一个身穿紫色蟒袍、外罩黑色大氅的男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轿子。 “千岁爷...” 王允呢喃一声,步子却已往前大步跨去。 身后几个官员瞧见他这幅模样,都一脸愕然:“王大人这是怎么了?瞧他的阵势,是要去见千岁爷?” 另有官员,便也跟着一句:“王大人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若不是胆子大,怎么敢在宣政殿前如此行事? 千岁爷素来喜静,就连那些一二品的大官,都只能围在一旁半句话都不敢多言。这王允为官多年,按理说也不是这般糊涂之人,今日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就这样去了... 青布帘的轿子外,两个佩刀的锦衣卫拦住了王允,冷声喝道:“你做什么?” 王允躬身朝轿子一礼,一面是道:“正三品户部侍郎王允求见千岁爷。” 他这一话一出,周边都哗然不止... 就连素来与王允交好的几人,也相望愕然,只觉这人今日怕是真的疯了。 轿中并无声响。 两个锦衣卫挥出绣春刀,冷眼对他:“你若再不退后...” 王允面色一臊,又想着身后众人,依旧躬着身朝轿子一礼:“庆国公府王允求见千岁爷。” 身后众人瞧他这般,嗤声笑道:“这王大人怕是老糊涂了,难不成他以为搬出个国公府,就能得千岁爷的召见了?” “可不是,这王大人平日瞧着倒也不错,今朝却不知何故,竟如此行事?” 众人或低或高纷纷而语。 王允对着那两把绣春刀,脊背僵硬,却还是不敢起身。 就在众人的质疑和嗤笑声中,青布帘终于被人掀起,露出卫玠如白玉般的脸。他端坐在轿子里,手上握着一个镂空手炉,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王大人拦了本王的路,却不知所为何事?” 两名锦衣卫让开路,绣春刀挥入刀鞘。 王允背脊一松,只觉得先前悬于头顶的那股压力也消了干净... 赌对了。 他把袖中的锦盒呈上去,低声说道:“下官是为感谢千岁爷仗义相救,知千岁爷喜玉,特呈美玉一块,望千岁爷笑纳。” “哦?” 卫玠看了那锦盒一眼,却是想起那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 那个小丫头。 “玉就不必了...” 卫玠声音如常,掩于轿中的面色却带着几分笑:“听说王大人家的厨子不错,倒不知本王可有此等福气?” “什,什么?” 王允一脸震惊,他是不是听错了? 如果他未曾耳聋,刚才九千岁说的,的的确确是要去他府中用膳?这个从未登过官员家的九千岁,竟然主动提及要去他家中用膳? 卫玠看着他,面色如常,声音却低沉几分:“怎么,王大人不愿意?” “愿意愿意,下官自然是愿意的...” 王允暗自抹了抹额头,才又低声问上一句:“不知千岁爷打算何时来寒舍?下官也好让人先行准备。” 卫玠手撑着下颌,良久才淡声而语:“再过几日吧...” 总该好好准备才是。 他这话说完,轿帘跟着一落。 轿子重新启程,这回无人再拦,王允怔怔看着离去的一行人...身后众人也走上前,看了看离去的九千岁,又看了看怔楞的王允,围着他低声问道。 “王大人先前与九千岁说了什么?” “竟能让九千岁在此滞留这么久...真是稀奇。” 王允看着前方那已经没影了的轿子,涨红着脸,似如鲠在喉,竟是半句也说不出... 他该说什么? 九千岁竟然主动提出要去他家用膳? 这话... 怕是谁都不会信吧。 ... 王昉今日起了个大早,待用过早膳,便又看了昨儿个送来的账本。等去飞光斋的时候,已是巳时时分了... 在宫中规了十余日,今日她只做了寻常打扮。一身月白色绣白玉兰的长褙子,外头罩着一件同色的披风,头发也只是用钗子简单挽了个寻常髻...倒是掩了几分娇色,多了几分清雅。 白芨远远瞧见她,忙笑着走上前朝她屈身一礼,一面是道:“四小姐安,您来得巧,小厨房刚送来了梅花酥和牛乳粥...” “那倒的确是我赶巧了...” 王昉笑着,走进屋中,待人解下了披风,便往里走去。 屋中放着银丝炭,整个屋子都被烧得很热,王昉手撑在布帘上,就听见了里屋传来的欢声笑语。她步子微顿,除去母亲和阿蕙的,还有一个声音... 白芨瞧见她顿住的身影,便忙低声说了一句:“是六姑娘,近日她常来。” 王佩? 王昉点了点头,却未说话,继续往里走去。 屋中听到走动的脚步声,声响便停了一瞬,程宜瞧见王昉的身影,先笑着说了话:“陶陶来了?快到母亲这边来...” 王昉走上前去,朝程宜拘了个家礼,柔声唤她:“母亲。” 王蕙和王佩也早已站起身,待她说完,便也跟着朝她一礼:“四姐——” 王昉坐在程宜边上,她看过阿蕙,而后是把眼转向王佩,才笑着问程宜:“母亲先前在说什么?听着很是热闹。” 程宜正在替她剥橘子,闻言是笑着说道:“是阿佩,她前几日看了个话本,把里头的故事说了遍...倒是有趣得很。” 王佩面上挂着笑,闻言便也跟着说了一句:“是民间俗本,单图一个高兴...四姐若喜欢,等回去我便让丫鬟把话本送到您那处去?” 王昉看着她笑了笑:“也好——” ... 等王佩和王蕙退下,未等王昉问,程宜便先和她说起了近日来的事:“那日把银丝炭送去后,她便往这处谢了一回,我看她乖巧,平日也不是个闹腾的,便留着她,每日让她与阿蕙做做针线、打打络子,说说话。” 她说到这,是轻叹一声:“纪氏与她终究隔了一个肚皮,如今又生出这样的事...我瞧她也怪是可怜的。” 王昉看着程宜,她知晓母亲虽然心软,却惯来是个有主意的...她无意改变母亲的性子,她希望母亲依旧如初。 至于其他事,便交给她吧。 王佩若是真心,自然再好不过... 若是虚情假意—— 她也会趁早让母亲和阿蕙看个明白。 ☆、第三十一章 年关将至。 难得一个好天气, 庆国公府的门前尤为热闹。 今日是王家女眷去清明寺拜佛的日子...十几辆青布帷盖的马车整齐地排成一条线,马车瞧着并不起眼,车前却皆挂了一块刻着“王”字的木牌。 赶车的小厮,骑马的侍卫,还有捧着香案端着手炉的丫鬟们正有条不紊得做着手头上的事。 天色刚亮,马车启程... 清明寺位居金陵东郊,从朱雀巷往东门出发, 一路上需花一个时辰。 这路途并不算近, 偏偏去往那处的人却有不少, 尤为初一、十五两个还愿的日子, 更是数不胜数。好在王家并无所求, 也未有人需要还愿, 今日去也不过是拜一拜佛身、听一听佛经罢了,倒也无需特地要挑那两个日子。 如今天色尚早, 车子刚出朱雀巷,至得城中, 已觉车外人声鼎沸。 沿途摊贩的叫卖声、混着一些吆喝声... 却是一副十足的热闹景象。 王昉自那桩事后便很少出来,也早就忘了外头是幅什么样的光景了,一时之间便忍不住侧耳往外听去... 傅老夫人瞧见她这般模样,便笑着让半夏抬了半边帘子, 一面是与她说:“你既掌了家,也该认一认家中的铺子...正好这条路上有不少, 我便指几家予你看。” 王昉知晓祖母是察觉出了她的心思, 小脸一红, 却还是点头应了。 半夏笑着打开槅扇,又掀了半边帘子... 那马车外的景象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涌现在王昉的眼前。 街道两侧摆着摊贩,如今时间还早,摆着的多是早饭摊,混着那摊贩独有的吆喝声:“卖馄饨了,上好的葱花小肉馄饨,又鲜又美味的馄饨,才五文钱一碗...”、“新鲜的包子哎,热乎乎的包子哎,两文钱一只的包子哎...” 傅老夫人笑着看了眼,她也许久未曾瞧见这样的光景了:“倒是越发热闹了。” 马车在城中行驶得并不快,她这话说完,便瞧见了几间铺子,指着与王昉说:“那宝珠楼是所有首饰铺子里最赚钱的,旁边的绸织铺专做成衣生意,因为样式新颖在金陵城中也还算不错...” 王昉顺着她的指点,便一一记了下来... 她想着祖母先前所说的成衣铺,她脑子里倒是有不少新颖的样式和花样,待回去倒是可以召这家掌柜进府问问。 傅老夫人看着外头,继续说着话:“往前的那几家酒楼,也是我们的...这金陵的几十家铺子都是由你三叔负责,不过他近月在苏杭一块,你若有什么事便寻李掌柜,也是一样的。” “三叔...” 王昉想起记忆中那个时常挂着笑,虽是长辈,却与他们相处的更像朋友的男人... 她心下一动,问了一句:“三叔这回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今年苏杭那边的事有些难缠...” 傅老夫人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估算着日子,怕是要在年前才能赶回来了。” 年前... 那也快了。 ... 今日并非初一、十五。 王家先前就递了帖子,因此今日的清明寺中倒是鲜少的没有多少人。 一个模样辨不出年龄、身披袈裟,眉目平和的和尚合十站于寺外,他的身后跟着不不少人,如今皆垂眼恭敬侯等... 傅老夫人见到人,由王昉扶着走上前,朝打首的男人做了一个合十礼,是言:“慧觉大师。” 慧觉还了一个合十礼,口中平声言道:“施主来了...住持师兄已在殿中等候,请众位施主随我来吧。” 王家众人皆还上一礼。 许是寺庙肃穆... 就连平日最耐不住性子的王媛,这会也屏气凝神随着人的步伐往里走去。 王昉扶着傅老夫人的手臂,走在慧觉的身后,清明寺并不算大,却依于群山之中,倒是难得的幽静雅致。主殿之中,正有人在做功课,传来一阵又一阵佛音...混着那木鱼声、与敲钟声。 这徐徐佛偈之音盘旋于半空之中,传入众人耳中,令人心下一静。 慧觉引众人走过外院,穿过长廊,走进一间名唤做“清河”的大殿,大殿之中坐着一个身披红色袈裟的男人。他双眼微合,双手合十,听到脚步声也未曾睁开眼,只是平和一语:“众位施主,请入座吧。” “谢住持...” 王昉扶着傅老夫人坐在蒲团之上,才跟着坐下... 她往前看去,眼前这个闭目合十的男人太过年轻。她前世并不信佛,却也是知晓几桩眼前这位住持的事。他道号慧明,却有人传言他是江东周家的嫡子,只因自幼有佛缘,便早早剃发入寺... 如今虽只有三十余,佛根却极深。 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曾想让这位慧明大师入皇家寺庙,却被他拒绝了... 因此即便是金陵城中的贵人,见了这位慧明大师,也向来是有礼有度,很是恭敬。 慧明依旧未曾睁眼,待众人坐好,便合十轻语,念起了佛偈来... 他眉目平和、声音平缓,那枯燥乏味的佛经从他口中念出,仿佛格外入耳些。 王家众人皆坐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皆恭谨得听着这佛偈之音... 王昉亦合了眼,她的耳边环绕着佛音。这佛音太过宁静,也太过安详,那一字一句敲入她的耳中,仿佛能把她心中所有的仇恨与梦魇,皆压下去。 她眉心微动,到底还是睁开了眼,不愿沉浸于这佛音之中...她既能活过来,便没打算喜乐安康的活着。 那仇恨与梦魇就一直跟着她吧。 只有跟着她,才能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身边人皆沉浸于佛音之中,未曾发现王昉的异常。 端坐于高台之上的男人却忽然睁开了眼,他眼中清明、无欲无波,即使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也只是这般平静地看着她...口中依旧念着那佛音。 王昉与他颌一颌首,却什么都未曾说,只闭目合十,面色从容而安详。 ... 午后,众人吃过斋菜,傅老夫人继续去寻慧明大师解惑几个佛理,其余人等便皆去事先安排好的厢房歇息去了。 王昉素来有午睡的习惯... 可今日,不知是因为那声声佛音,还是旁的缘故,她躺在床上竟是一刻也睡不着。阿蕙睡得正熟,王昉想了想还是未曾扰她,自行往外走去。 玉钏正靠着桌子打络子,瞧见她出来却有一瞬的怔楞,她忙把手中的络子放在绣篓中,起身迎了几步:“主子今儿个怎么没歇?” “吃得多了,一时睡不着...” 王昉午间的确吃得有些多,清明寺的斋菜也算一绝,她一时未曾克制便多用了些。 玉钏点了点头,便又问了一句:“可要奴去厨房要碗酸汤?” “不必了——” 王昉看着外头的天色,倒是大好晴天:“出去走走吧。” “是...” 玉钏取过斗篷替人系上,便扶着她往外走去。这个时候,大多都在午歇,一路上除去洒扫的几个小和尚,也未曾瞧见什么人。 王昉漫无目的得走着,小道清幽,两侧培有不少山茶花... 再往前去便是梅园,如今正值时季,红白两梅交错相映,开得正好。地上还有不少落梅,碾于那泥土之中,有风吹过,便携来一阵梅香... 味道清雅,甚是好闻。 玉钏扶着她往前走去,笑着说了一句:“这个清明寺倒不似那些香火之地...” 王昉未说话,她看着这满园景致,眼中却也多添了几分笑意—— 太过清雅,的确不像。 玉钏指着一处,轻轻咦了声音:“那是什么?” 王昉顺着她的眼,往一株老梅树看去... 那树并无什么奇特,偏偏那几枝交错的梅花之间,有一角玄裳外露出来...如今这一角玄裳正随风摇曳,发出几分声响。 王昉眉心微动,风拂过她的面,连带着腰间玉环互敲发出声响。 而她迈步往前走去... 玉钏连忙握住了她的胳膊,低声喊她:“主子...” 前边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何况这处如此孤僻,若当真有个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无妨。” 王昉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无事,便继续往前走去,待至那老梅树下,上头的情形便也全部显现了出来。 原是一个男人... 那男人身穿玄裳,宽大的衣袖遮住了面容,瞧不清是何模样。他骨节分明的手松松握着酒壶,酒壶口子大开着,如今正半倾斜顺着直线往下落酒—— 酒香四溢,随风传来几许梅花香。 而他靠着那老梅树干,却不知是梦是醒。 玉钏瞧见这幅情景,方松了一口气。她又看了看树上的人,便低声说了一句:“这么冷的天,竟跑到树上?” 莫不是有病? 王昉摇头笑了笑,她看了男人身上穿着的单薄玄裳,无意多管,转身往来时道上走去。她将将转过身去,身后的男人便已取下面上衣袖。玄裳翩跹一落,那日头穿过丛丛梅花,打在他的身上,露出一张丰神俊秀的面容... 他的面容带着几分初醒后的神态,看着王昉的身影,一双桃花眼微微一转,轻轻咦了一声,似有几分惑然,声音却微微上扬几分,含笑一句:“这是哪家的小娘子,竟寻本公子到这佛门清净地?” 王昉步子一顿,玉钏却已转身朝人低喝去:“你胡说什么!我家主子只是路过此处...” 这要是让外人听到,还不知要传出什么蜚语去? 她眉一皱,刚想再说,却在看见那人的面容时,怔了一怔... 王家惯出美人,主子的容颜更是一绝,她自幼随侍在侧,对美人容色早已看惯了。可眼前的男人,却与她往常见过的不同... 他的容色,太过夺目,也太过逼人... 那一双多情目微微一转,竟像是要把人的心魂都给吸进去一般。 王昉等了许久,也未曾听见玉钏的声音。她眉心微皱,到底还是转过身去...那先前倚树而眠的男人,已半坐起身。 男人依旧靠在老梅树上,身上玄裳随风摇曳,衣角翩跹发出声响...而他手握一壶梅花酿近于唇畔,循见她的目光,便半倾身往她这处看来,薄唇微翘,声音带着几分缠绵意:“小娘子如何不说话?” 他生有一双桃花眼,即便不笑,已是无数风情。 如今眼波微转,更是数不尽的风流意... 王昉半仰着头看着他,似是有几分疑惑,而后却是化为一道笑...她想起那个风雪之日,身穿绯色官袍,头戴乌纱帽,与她遥遥相对的陆意之。 却未曾想—— 岁月翩跹,往前更迭,竟能见到年少时的陆意之。 她嘴角微扬,眉眼含笑:“是你啊。” ☆、第三十二章 时下有风拂过, 更落了一地梅花。 玉钏回过神来,她看着相对的两人...他们一人倚树而坐,一人依树而立,相隔不过一丈。此时日头正好,穿过那丛丛梅树,打在两人的身上,越发衬得他们风姿独立、容色尤甚。 她忍不住便又是一怔, 却又想起主子先前所言, 一时之间便又有些呐呐... 什, 什么? 她是不是听错了, 主子当真认识这个登徒子? 陆意之也有些诧然, 他的手中仍握着那壶梅花酿, 闻言是挑了挑眉。他端坐回身,风流美目微微一转, 便又一笑:“看来小娘子是真识得在下了?” 王昉面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淡笑,她抬手捋过被风吹乱的几许青丝, 声音平淡而从容:“武安侯府的二公子,谁又会不识?” 她这话说完,便又屈身一礼,是为告辞:“扰陆公子清净, 且容告退...” 陆意之看着她,却并未做声。 他抬手饮下一口梅花酿...梅花佳酿以旧年雪水而成, 如今酒入喉间, 暖香之中透着几分冷冽, 衬得他那双风流桃花目越发清亮几分。 王昉话已落,未听回声,便也无意再等。 她拍了拍玉钏的手背,由玉钏扶着她转身往外迈去,冬日的太阳穿过这丛丛树木,打在她的身上,渡下几道微亮光芒。 陆意之依旧倚树而坐,任由暖酒穿喉... 风四起,酒微醺。 而他望着那道越渐远去的身影,挑眉未语。 ... 王昉任由玉钏扶着,出来的时间有些久了,她无意再逛,便往厢房走去。 路上,玉钏时不时往她这处看来... 王昉自是察觉到了,她步子未停,却是开口说了话:“你想知道我怎么识得他?” 玉钏脸色微红,轻轻点头,应了声“是...” 陆家二公子的名声,她也是听过的,可他早年名声不好,这些年又去了北地,未曾听到他什么传言... 主子,又是何时见过他的? 她想着那人的容颜,心里便又有些打起鼓来,主子莫不是看上那位陆公子了? 王昉看着玉钏脸上的几许愁绪,摇头笑了笑:“我未见过他,不过在宫中的时候,我见过他的母亲和妹妹...他与她们有几分相像,何况在这冷冽冬日,于佛门清静之地,着如此衣衫,行如此之事,除去他,我也的确想不到旁人了。” 玉钏未曾见过陆家的夫人与小姐... 却也知晓,主子在宫中就是与那位陆小姐在一道。 如今听她这样说来,心中疑虑便尽数消散了,她俏脸微红,似是有些羞臊先前所想:“奴,是奴多虑了...” 玉钏没了疑虑,心中便也松快了不少,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不过那位陆二公子,可真是个怪人。” 王昉看着那蔚蓝天空,笑了笑,却未说话。 她以前也许不懂陆意之为何要掩藏自身的实力,以这样的名声,活于这个世上。 可如今,她却明白了... 在自身的实力还未能与之匹敌的时候,那么掩藏本身才是最好的。让他人麻痹于你的掩藏之中,才能放任你的成长,才能让你有机会出其不意的制胜。 ... 王昉走进厢房的时候... 王蕙已经醒来了,她坐在椅子上,手中握着一本书,见她进来便起身迎了几步,是问她:“阿姐去哪了?” 王昉握着她递来的手,笑了笑:“先前吃得太多,便出去走了一会。” “母亲先前让白芨递了口信过来...” 王蕙扶着她坐下,才又开口说道:“祖母打算在此多留一日,她让我们几个小辈好生陪着祖母,她和二婶先回去。” 王昉点了点头,祖母信佛,多留一日也是正常的。 两姐妹这厢坐在一道说了话,傅老夫人身边的半夏便过来了,她恭恭敬敬朝两人屈身一礼,才又一句:“老夫人请四小姐过去。” 王昉一顿,才点了点头... 她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并无不可,便随半夏往外走去。 路并不是往傅老夫人的厢房走去,反而是往外殿的方向去,半夏见她面上疑惑,便低声与她说道:“老夫人在慧明住持那,她特地请了住持,是想让他为您观一观面。” 观面,亦为观相。 以观察面容来卜算这人日后的运势、福缘和寿命。 慧明大师除去佛缘颇深,还有一绝便是这观面术,可偏偏他很少替人观面...此次倒也不知是为何才打动了他,竟能请他来替她观面? 王昉想到这,便又问了一句:“祖母可卜算过了?” 半夏摇了摇头,她面上挂着笑,轻声说道:“慧明大师很少替人观面,此次也是家中有此佛缘...老夫人知晓后便让奴来请您。” 王昉心中有万千感慨,素来贵人多想知天命,可祖母却是二话不说便请了她去... 只是她的命数? 她的命数早已更迭... 慧明所住为外殿偏东的一处地方,地方雅致而幽静,门前还培有不少山茶花。 李嬷嬷此时就侯在厢房外,见她们过来,便忙上前朝王昉一礼,一面是低声与她说道:“老奴请四小姐安,老夫人在厢房,请四小姐进去吧。” 王昉点了点头,她由人打了帘子,弯身进屋。 屋子用一架屏风遮住了内外,外间四面依旧挂着夏日竹帘,如今将将卷了半帘,为这未点烛火的室内扯出几道光亮来。傅老夫人合眼坐在蒲团之上,她的手中握着一串佛珠,身前摆放着一个案几,案几上放着一个香炉... 香炉中这会正点着香,如今便从那镂空之处扬来几许幽幽檀香。 而她对面安坐的是一个身穿红色袈裟的男人,他依旧做合十礼,闭目不语。身后是一排长榻,榻几之上安着的书架摆满了佛经...而他坐于这千卷佛经前,面容平和,无欲无波。 直到王昉走近,他才睁开一双清明目,朝她一礼。 而后是低声一语:“施主来了,请坐。” 傅老夫人也睁开了眼,她看着王昉怜爱的笑了笑:“陶陶过来,让住持替你观一观面。” 王昉恭声应“是”,她朝两人一礼,才坐在了傅老夫人身边的蒲团上... 慧明双手合十,一双清明目未曾有变,他看了王昉一眼,念了声法号,是与傅老夫人说道:“请施主先去外殿等候。”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她未曾卜算过,只当是慧明大师的习惯,自往外走去。 帘起帘落,这燃着檀香的室内,唯剩王昉与慧明两人。 王昉未曾说话,她依旧端坐于蒲团之上,面目从容而平和...屋中只点了一盆暖炭,散了冬日寒气,却也不算得热。 慧明大师双手合十,他望过她的面容,低声又念上一句法号,才一句:“施主心中孽障颇深...” 王昉垂眼未语,良久她方开口,声音很平:“佛要渡我?” “世间佛不渡人...” 慧明大师面容未动,他依旧用这一双清明目看着她,低声而语:“施主心有孽障,眼蒙仇恨,耳不入佛音...若不自渡,终受其累。” 王昉低声呢喃:“若不自渡,终受其累...” 她呢喃几遍,才低声而道:“佛讲因果,既有其果,必有其因...是为因果相循。若受其累,便是因果。” 她说到这,抬眼看向他,声音平缓:“世人皆如此。” 王昉待这话说完,便又起身与他一礼:“大师偈言,谨记于心。” 而后她转身往外走去,未做一步停留。 慧明大师眼中无波,他看着她的身影,直到她走出帘外,才放下双手。屋中骤然一静,他把盒中的檀香往炉中又投了三味,才道一声“出来吧...” 待声落,屏风之后,便有一个身穿玄裳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手中依旧握着一壶梅花酿,衣袂翩翩,眉眼清明... 正是陆意之。 陆意之未坐蒲团,只倚塌而坐,他抬手饮下一口暖酒,看着那面依旧未平的帘子,面容平静,眼中却闪过几分兴味:“有意思。” 慧明挽袖理茶案,红泥小炉上的茶正煮开... 他倾手倒两盏冬日茶,一杯予他,一杯予己...方言道:“她的命数更有意思。” “哦?” 陆意之把手中酒壶搁于一侧,接过他手中茶,眉心微动:“什么命数?” 慧明手捧茶盏,他的声音平和无波,就连面容也未有一丝变动:“我看不见她的命数。” 看不见的命数? 陆意之面上的兴味收尽,他知晓慧明的能力,若是连他都看不见的命数,那是什么?可也不过这一瞬,他便又回到了先前的模样,不过是个小丫头,看不见看得见,与他又何干? 屋中沉寂。 慧明饮下一口盏中茶,他看着那竹帘外的天色,倾手把手中茶盏放于茶案之上,面色从容,声音平静:“你也该下山了。” “嗯...” 陆意之面色未动,他饮下一口慧明递来的茶,茶香入喉,通人心脾。而后,他随着慧明的目光往竹帘外看去:“的确该下山了。” ... 待陆意之离去。 慧明依旧手拢衣袖,理着茶案。 布帘已归为平静,而他抬眼望去,目光平和,无言无语... 他有一话未曾与陆意之说,他虽然未曾看见那人的命数,却看到了一些其他事。 那个小丫头与他渊源颇深... 甚至连那人,也如此。 ☆、第三十三章 王昉从清明寺回来, 已有两日了。 今儿个一大早,她便让人去请了成衣铺的掌柜过来... 掌柜姓徐,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不仅生得风流体态,还长了一张好嘴。 如今她就坐在那个圆墩上,笑着说了话:“早听说四小姐当了家,就想着来拜见您, 倒是未曾想过是您先召妾身来了...”她说到这, 便捧着那几本账册是要呈上去:“这是近几个月来成衣铺所有的收账, 您瞧瞧?” 王昉端坐在软塌上, 她的手中握着一盏茶, 闻言是笑了笑, 却未曾让人接过,只是开口一句:“我今日请徐掌柜来, 并不是为了账册...而是有事要请教你。” 她这话说完,是让人把昨日画下的几个花样取了出来... 连带着先前让府中绣娘绣成的几件衣裳, 也一并让人取了出来。 徐娘坐在圆墩上,一时也未曾明白这位年纪颇小的四小姐是要做什么?不过她向来耐得住性子,这会便静坐着,也未曾说话。 东西是事先备好了的, 来去的时间自然也快。 王昉饮下一口热茶,才说了话:“我这有几件衣裳想请徐娘看看...” 衣裳? 徐娘一双柳叶眉忍不住一挑, 莫不是什么宝贵衣裳? 她这样想着, 便见两个丫头手中各捧着一件衣裳, 衣裳是叠好的,徐娘看了许久也未曾看出个不同来...若说布料,自然是好的,可也不过是一个“好”而已,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倒是不知四小姐要她看什么? 王昉看着她的面色,也未曾点破,只是发了话:“把衣服摊开吧。” 她这话一落,两个丫头齐齐应是... 两件衣裳同时被摊了开来,一件是上袄下裙的样式,上袄为松花短袄,下裙从腰间至下,皆绣着紫藤花。那紫藤花并无什么特别,特别的是那裙上竟还画着一把伞,紫藤花垂落在伞的边缘,而伞下还有一个美人,美人的面容皆掩于伞中,唯露出半边身姿,身后是小桥流水,竟是说不出的静谧... 另一件是齐胸襦裙,上裳为月白,裙为蓝色... 这一件比起先前的,并未有多复杂,只是裙摆之处为百褶,上绣有几朵盛开的白莲,白莲之上还有几许星光月色。 王昉见徐娘一脸愕然,面容平静,是言一句:“窗子都遮起来。” “是...” 屋中顿时化为黑暗,唯有那一身齐胸襦裙上的星光月色发出点点光辉。裙子一动,那裙摆上的白莲便也跟着一动,与那星月相映,竟是说不出的动人... 王昉见差不多了,便把手中茶盏落于茶案,又言:“把布揭下吧。” “是...” 屋中的光亮恢复如初,徐娘脸上的愕然也尽数收下,只是眼中却还有几分不敢置信...她自幼便通此道,后来做了这成衣铺的掌柜,更是常浸于此,对配色与花样即便算不上了如指掌,却也能说一句心有丘壑。 她甚至敢说,这金陵城里的成衣样式与花样配色,谁都没有她知晓得更多。 可眼前这两身衣裳,初看已是惊艳,若当真穿与身上,却不知是如何绝艳?徐娘走上前,又细细看了两回,还是止不住叹然道:“枉我一直觉得于此道之中,再无对手...却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王昉,跟着一句:“不知这两身衣裳出自哪位绣娘?” 王昉还未说话,却是琥珀笑着开了口:“衣裳出自府中普通绣娘,可花样却是出自四小姐的手。” “什么?” 徐娘看着王昉,脸上是掩不住的愕然,四小姐竟还有这样的本事? 王昉看着她,双手放于膝上,柔和笑了下:“不过是往日多看了几本闲书...今日请徐掌柜来,便是想问你,若是往后成衣铺中卖此衣裳,却不知如何?” 徐娘闻言,一双眼越发亮了,娇笑着说了话:“这衣裳与花样都是新颖,又甚是好看...若是放于成衣铺中,怕是金陵城的贵人们都该抢疯了。” 王昉点了点头,却是一语:“就是要他们抢...” 徐娘一怔,收了面上的笑,低声问道:“四小姐的意思?” “若是人手一件,也不过占了个新流...” 王昉话说得极慢,一双眼依旧带着如常的笑:“抢而不得,心中才会有所惦念。” 徐娘做了几十年的成衣生意,比起常人来自然是要更通透几分... 听她这般一说,眼一转就明白了:“四小姐说得是,只有心中有了惦念,咱们成衣铺的名声才会越发响。” 王昉笑了笑,却不再说话,她让琥珀把花样呈给徐娘:“我是闺中女儿,也不知外头的情形...闲来无事画了几幅花样,徐娘若是瞧得上便用吧。” 徐娘忙双手接过,她也不避讳,当场便翻阅了起来,越往后翻阅,一双眼便越发要亮几分... 等看完,她起身朝王昉恭恭敬敬屈身一礼:“妾身便也不跟您让谦了,这花样妾身收下了,等出了样便请您一阅...”她这话说完,才又跟着娇笑一句:“您就等着来日这收益翻几个倍吧。” ... 等送走了徐娘,翡翠免不得还是要说一句:“这徐娘也太不知身份了,怎么能与您说这样的话?” 王昉笑了笑,生意人总归口无遮拦... 不过她今日见人,为得不过就是一个钱?既如此,又有什么能不能的? 王昉未说什么,起身往碧纱橱走去... 王蕙正坐在塌上绣着女红,见她进来,便抬脸朝她露了个笑:“阿姐忙好了?” “嗯,好了...” 王昉笑着点了点头,她坐在王蕙的边上,翡翠等人重新换了茶,又新上了几盘糕点...她便低头看着王蕙手上绣着的穿蝶牡丹,问了一句:“这是要做荷包?” 王蕙笑着应了是,她手上没停,跟着一句:“阿姐的荷包用了好几年,也该换一换了。” 王昉心下有所感触,当年阿蕙也常替她做这些,每回去看她,床边的绣篓中就放了不少,荷包、络子、袜子...她靠在床上,面色苍白,嘴角却挂着笑:“我也没什么能替阿姐做的,缠绵于塌,也只有一双手尚还有些用。” 她恐泄了面上思绪,忙背过身去,把香料盒中的百濯香扔了几块到炉中:“这些事,交给丫鬟去做便是。” “无妨——” 王蕙未曾察觉到那一瞬的波动,依旧笑着说道:“只是几个小物件,废不了多少力气。” 琥珀走了进来,她的手中握着一张印着杏花的信笺,笑着说了句:“白芨姑娘送来的,说是武安侯府的陆三小姐请您去参加赏梅宴...”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夫人和二夫人那也收到了帖子。” 既如此,便不是一个寻常女儿家的赏梅宴了... 王昉心下思衬着,手上却还是接过信笺看了起来,信有三张纸,她倒是觉得好笑,平日连说话都害羞的小姑娘,写起信来竟有这么多话要说... 王蕙听见她的笑声,便也抬了头:“是当日阿姐说得那位陆三姑娘?” “是她——” 王昉笑着把手中信看完便放在案上,是问琥珀:“母亲那可曾应承了?” 琥珀便答道:“夫人的意思是让二夫人领你们过去,如今快近年关,府中事多她也不好抽身...” 王昉点了点头,依她自己的意思,也不想去... 她可没心思、也没这个闲工夫让人过去赏看,只是送信的是陆棠之,她曾答应过她... 王昉侧头又看了看阿蕙,即便她没什么心思,阿蕙这个年纪也该多去交几个手帕交,而不是天天闷于这一方天地。她希望这一世的阿蕙不仅身体健康,她希望阿蕙能拥有更广阔的人生与天地。 她这样想着,便应了下来:“那就应了吧,左右也不过是一个赏梅宴...” “是,那奴便去回了夫人。” 琥珀这话说完,便往外走去。 王昉看着阿蕙,握着她的手背轻轻拍了一拍:“我的阿蕙也去,就穿着那月莲裙。” “阿姐...” 王昉靠着她的耳畔低声说了一句。 王蕙有几分愕然,还有几分无奈,却还是点了点头:“全听阿姐的。” “乖...” 王昉让人把账本拿进来,便倚着软塌看了起来。 屋中很安静,除去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便再无旁的声了。 王蕙手中握着针线,她侧头看着靠坐在软塌上的阿姐,阿姐正低头看着账本。 这段日子,阿姐好似变了许多... 可不管是往先的阿姐,还是如今的阿姐,她都喜欢。 王蕙眼中清明、神色温和,不再说话,依旧就着手中的针线按着花样绣着... 窗外寒风凌冽,而这屋中依旧一室暖意。 ☆、第三十四章 陆家的赏梅宴定在二十四。 因着程宜在家中有事, 便由纪氏领着她们一群小辈前去... 如今天色尚还早。 王昉便被琥珀几人早早叫了起来,她们或是端水捧帕、或是拿着衣服、鞋袜...正笑盈盈得看着她。 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尚还有些昏沉... 王昉手心掩着红唇打着呵欠,一双杏目泪眼朦胧得看着她们:“还早得很...” 琥珀绞了一块热帕子,递到她的手上,一面是笑着接了话:“主子已许久未曾参加这样的宴会了,自是要好生准备。” 王昉接过帕子, 有些无奈, 自打几个丫头知晓她要去参加宴会, 便早早安排了起来...什么衣服要配什么首饰, 斗篷要用哪一件, 鞋子要穿哪一双, 头发要梳什么样式?若不是她拦着,怕是要把那箱笼里的衣服一套套取出来让她试。 她也没说话, 任由几个丫头替她穿扮着... 等王昉坐在铜镜前的时候,已是辰时一刻, 外间由珊瑚领着人布着早膳。 屋中新换了几盆银丝炭,她不觉得冷,便只单着了袄裙,坐在铜镜前由玉钏替她梳着发...她的头发本就黑亮, 今日玉钏又特地替她抹了一层玫瑰露,拿着一副珍珠头面替她梳了一个垂鬟分肖髻。 翡翠看着盛装打扮的王昉, 一面是把项圈递了过去, 一面是呐呐而道:“主子今儿个真好看。” 琥珀正从箱笼里重新换了一条白狐围脖, 闻言是笑瞪她一眼:“主子哪日不好看了?” 翡翠脸一红,嘴一翘,辩道:“今儿个最好看嘛...” 王昉听着几个丫头的笑语声,也睁开了眼,铜镜有些模糊,并瞧不真切,可还是能隐约看出几分的...镜中的女子面若秋月,色如春花,一双杏眼水波潋滟,微微一转便是无数风情。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铜镜中的这一副姿容,竟是要比那时还要好看几分... 十二串珠帘外,珊瑚恭声禀道:“主子,七姑娘来了。” 王昉回过神,她侧头往珠帘那处看去... 一个身穿月莲裙,外罩鹅黄色绣佩兰斗篷的姑娘,正俏生生的立在那。 她头梳垂髫髻,身上并无多少装饰,只在颈上戴了一个明珠项圈,裙摆因着先前的走动,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涟漪,而那裙摆上的月色与清莲便也跟着轻轻晃动起来。 王昉看着这样的王蕙,一时之间竟也有几分失神。阿蕙本就气质清雅,今日着这一身衣裳,却越发衬得她气质清绝,恍如仙人遗世独立,又如山中空谷幽兰...偏偏她如今年纪尚幼,面上带着几分羞赫,令人见之便又多了几分可亲。 “阿姐...” 王蕙走进室内,看着王昉,声音难得有几分扭捏。 她到底年纪尚小,又不常受他人注视,这会自然有些不习惯。 王昉回过神,她笑着拉过王蕙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一回,才说了一句:“阿蕙别羞,往后就该这样打扮...”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我的阿蕙长大了,越看越像个大姑娘了。” 王蕙听她这般说,越发羞了几分,嗔她一声:“阿姐——” 两人这厢笑着说了话,王昉便也妆扮好了... 等用完早膳,往外去的时候,纪氏已领着王媛、王佩在影壁处等候了。 王媛一瞧见王昉两姐妹,便轻轻哼了一声:“四姐姐好厉害啊,让我们这么多人都等着你们。” 她这话说完,还想再说,便瞧见两人斗篷里的衣服,轻轻咦了一声:“你们里面穿着的衣服是哪里买得?” 女人对衣服总是格外在意的,众人听到王媛这一句,自然是朝王昉两人看来。其实她们穿着斗篷并看不真切,只隐隐在走动间能隐约瞧出那裙子不同寻常的别致。围在马车两侧的几个丫鬟瞧见这一份别致,也忍不住惊呼出声:“那是什么花样,竟如此好看?” 王昉与王蕙两人步子未停,待至纪氏身前,才屈身做了个家常礼。 王昉便又说了一句:“让二婶久等了。” 却是未理王媛先前的所问。 纪氏眼神一闪,笑着说了话:“别听你五妹乱说,我们也不过刚到,哪来什么久等?” 她对这两个侄女的衣服也有几分好奇,可她到底身为长辈,便先说了话:“人都齐了,先上车吧。” 众人皆应一声“是”。 王昉和王蕙往惯用的马车走去。 王佩便跟在王媛的身后... 只是因着杜姨娘的事,王媛早就看王佩不顺眼了,又因着先前被王昉失了面子,自然是把气都撒在王佩身上了:“你跟着我做什么?没看到还有这么多车吗?” 王佩面色一白,车子是还有... 可那都是仆妇的车,她一个正经小姐,又怎么能与她们去挤? 王媛说完这话,便轻轻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她径直由人扶着走上了马车... 车厢内传来纪氏的声音,似是低声说着王媛,却并未开口让王佩上车。 王蕙看着孤身而立的王佩,心下还是有几分不忍,便拉着王昉的手停了步子,轻轻唤她一声:“阿姐...” 王昉顺着她的眼往那处看去... 仆妇也已各自坐上了马车,长长一条影壁,只有王佩孤身站于那处。 王昉皱了皱眉,是对琥珀:“去请她过来吧。” 她这话说完,是又看了眼纪氏的马车,想起先前祖母与她说的那桩事,怪乎近些日子她这位好二婶越发不管不顾起来—— 原是因为他的关系。 王昉面色平淡,袖下的手却暗自攥了几分,也未曾再说旁的,转身往马车走去。 ... 王佩是由琥珀扶着走上马车的,她今日依旧是往日在家时的打扮,并没有什么特殊,斗篷倒是今冬新做的,里头露出来的衣裳却是旧日的,就连首饰也是往常用惯了的。 她看着王昉两人,一张尖尖小脸泛着几许羞赫,低着头,细声细气说了一句:“多谢四姐,多谢七妹...”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接过玉钏递来的茶盏握在手心,才又淡淡看了她一眼:“我记得今冬份例的首饰、衣裳早几日都已送去。” “啊?” 王佩刚接过玉钏递来的茶,闻言是一愣,才后知后觉说了话:“是,是送来了...”她这话说完,才又埋着头轻声说道:“我怕阿媛不高兴。” 王昉喉间一梗,想说什么又生生压了下去,她冷冷瞥了王佩一眼,便靠着车厢半句都不说了。 王蕙看了看王昉,又看了看王佩,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六姐也是国公府的正经主子,你这样去,旁人只会觉得是府里苛待了你...二婶与五姐也不会念着你的好。” 王佩听她这么一说,一张小脸便越发白了几分,声音有几分颤抖:“那,那我该怎么办?” “六姐别急——” 王蕙面上挂着柔和的笑,一面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一面是和声说道:“我还带了一身备用的衣裳,是新的...六姐与我身形不差,若不介意,便换一身?” 王佩看了看王昉,见她倚着车厢坐着,未曾说话,便轻轻应了一声。好在车厢够大,琥珀便取过王蕙的衣裳,替她穿戴了起来... ... 武安侯府陆家位居玄武巷,离朱雀巷只有两条街的距离,并不算远。待王佩穿戴完毕,马车便也将将停好... 今日是女眷宴会,因此各家的马车便都是停至内院的影壁处,再由仆妇引她们进屋。陆家一个穿着得体的仆妇见马车停下,便走上前,朝头辆马车屈身一礼,说话平和有度:“请您大安,外间天寒,请夫人与小姐们随奴进屋。” 马车停下,丫鬟上前扶着几位正经主子走下马车... 纪氏一身富贵打扮,看着那个仆妇身上的服饰,便与她笑着说了一声“客气了...”她这话说完,是朝王昉几人看去,眼滑过王佩身上的新裳,她面色一动,却到底未说什么。 只笑着朝几人说了句:“我们走吧...” 仆妇领着几人往宴客处走去,陆家所占甚广...沿路过去,便能瞧见雕花长廊、亭台楼阁,很是精致。 领路的仆妇笑着与众人说道:“陆家宗祠是在苏州,因此家中布局也都是按照苏州那边修缮得...” 纪氏闻言便点了点头:“常言苏州园林精致如画,如今一瞧倒真是如此...” 她这话一落,又穿过一条长廊,宴客处便也到了。 宴客处名唤“留园”... 留园门前站着两个衣着得体的丫鬟,瞧见纪氏一行,一人迎上前朝几人屈身一礼,一人便往屋中禀道。 纪氏脸上带着矜持而雍容的笑容,领着王昉四人往屋中走去。 屋中先前正热闹说着话,如今见纪氏一行人走了进来,便把说笑声停了一瞬,坐在屋中的命妇小姐皆往她们这处看来。 便见打首之人年有三十余,衣扮盛装,面呈富贵...身后更是跟着四个若神仙妃子妆扮的姑娘,一时竟把这满室目光都夺了去。 ☆、第三十五章 屋内滞了一瞬。 姚如英亲自迎了几步, 一面是与纪氏笑着说道:“方还念着你们...” 一面是朝她身后看去,便见到四个衣着得体、面容精致的小姑娘。 姚如英素来端庄和贵的面上也掩不住带着几分钦羡之意:“早就听说王家四个女儿各有千秋,如今一瞧,才觉这话当真无过。” 纪氏面上带着矜笑,却也未曾避讳,只说了一句:“夫人美赞...” 她这话说完,便笑着介绍起四人来:“这是四女王昉、五女王媛、六女王佩、七女王蕙...还不向陆夫人请安?” 王昉便上前一步, 领着三人行了一个甚是得体的礼。 王家的姑娘自小便由教养嬷嬷教习规矩, 无论行坐卧眠、还是说话形态, 皆有专人教导...在家的时候她们虽未曾有太多约束, 可出了府在外人眼前, 即便是素来没个遮拦的王媛, 也是行姿端正,仪态尤佳。 因此她们这一礼, 不仅得体周到,看在她人的眼中, 也很是赏心悦目。 姚如英笑着点了点头:“都起来吧...” 她这话说完,眼滑过四人,便又跟着一句:“不仅长得好,就连规矩也是半分挑不出错...”后话却是与纪氏说:“我看, 我这一声夸赞还是轻了。” 纪氏便又笑着说了一句。 底下自是又不识纪氏的,便暗自低声问了一句:“这就是程家出身的那位庆国公夫人?” “不是...” “这是王家二房户部侍郎王允的夫人, 姓纪。” 户部侍郎王允... 几人听到这个名字, 便想起近日流传在金陵贵人圈中的一个消息, 是说王家那位二爷不知怎么就得了九千岁的青眼,如今在朝中风头正盛呢。 九千岁—— 那可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若是能得了他的青眼,往后自是青云直上。 在座的妇人念着这个理,心下一清,面上自然也是笑着说起附和话来,多是夸赞王媛。 丫鬟上了茶... 纪氏坐在右边首位,王昉四人便坐在她身后的位置。 有姚如英长袖善舞,又有其他妇人的附和,屋内的气氛却是比先前还要热闹不少。 王昉手中握着一盏茶,她看着身边王媛双眉微挑,面上是遮不住的高兴,可见先前那些夸赞已让她动了心神。她嘴角依旧挂着一道笑,心下却还是忍不住道了半句“到底年纪小...” 她手中茶盖半揭,一双眼却似不经意地滑过室内... 屋中约莫有十余位妇人,而她们身后皆有姑娘坐着,或是一个、或是两个...皆打扮得甚是得体。 她心下一衬,便有了几分明白了... 王昉这样想着,尚未收回眼,便看到了一双带笑的眼睛。 却是陆棠之—— 陆棠之生有一双桃花眼,却与陆意之的不同。 陆意之的桃花眼风姿夺目、太过勾人。而陆棠之许是年幼,或是心性使然,一双桃花眼只能瞧见水波粼粼,清澈见底。她坐在姚如英的身后,如今正半歪着头朝她这处看来,屋中温度适宜,她只穿了一身袄裙,脖子上却戴着一块白狐围脖,圆圆的小脸这会便陷在那白狐毛上,越发显得几分可人。 陆棠之见王昉察觉到她,一双桃花眼便如月牙一般又弯了几分... 王昉看她这幅模样,便也忍不住弯了眉眼。 屋中说得热闹... 姚如英便顺时笑着说了一句:“瞧我光顾着说话,都忘记娇娇儿们还在屋里坐着...今日天气好,你们也别陪着我们干坐着。”她这话说完,便朝身后说道:“棠之,你领着各家小姐出去走走吧。” “是...” ... 陆棠之领着众人往外走去。 陆家许是不常待客,她又是个生性害羞的,一路往外走去也未曾说些什么话,不过她身份高,旁人自是不会说她什么。便由她身边的丫鬟与众人介绍着园中布局、花卉种类。 陆棠之便顺势走到王昉的身边,她见到身边人都在赏看园景,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王昉看着她这幅模样,终究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回:“瞧你,倒似是打了一回仗。” 陆棠之面上一红,低声说道:“我不喜欢这样...” 偏偏家中除了母亲,便只有她能接待女客,却是逃也逃不掉。 她这话说完,看着王昉便又轻声跟着一句:“好在我央着母亲多写了一份帖子,请了王姐姐过来,不然我一定会闷死。” 王昉见陆棠之双目清澈,毫无旁的想法... 可见是真的不知事。 她心中忍不住还是腹语一回,也不知陆家是怎么教得,竟能养出陆棠之这般不知世事的性子? 王昉听着身后一众女子的说笑声,恰似莺莺轻语,余光又见她们着红穿黄,竟是要比这满园花卉还要好看数倍...却不知是人赏花,还是人比花? 陆家两位公子虽都尚未娶妻... 只是大公子陆则之自小便与文渊阁大学士的女儿定了亲事。 这般说来... 今日这赏梅宴是为了陆意之? 陆棠之见身边人又没了声,便轻轻朝她挥了挥手,喊她:“王姐姐?” “嗯?” 王昉回过神,面上似有些惑:“怎么了?” 陆棠之弯着眼,笑着与她说道:“前面有个水榭,正好毗邻梅林...可要去歇息一会?” 王昉往身后看去,见众家小姐虽还禀着礼仪含笑看着景致,可到底是寒冬腊月,走在外头这么久,也的确受不住...她摇头笑了笑,便点了头:“走了一路也的确乏了。” 陆棠之笑着说了声“好”,她让身边的丫鬟去与众家小姐说了一句,自己是领着王昉几人先往水榭走去。 水榭位于一片湖泊之中,它毗邻梅林,三面皆筑有小桥... 里头早就生了热炭,还摆有琴棋等雅物,众人一进去便觉得满身寒气皆被这热气消散。 丫鬟上了茶点果脯... 王昉看了眼室内,王媛不知何时已跟几家小姐混熟了,如今正坐在一处与她们热热闹闹说着话。她笑了笑,却也未说什么,任由琥珀替她解下斗篷,便与陆棠之介绍起人:“这是我六妹王佩,七妹王蕙。” 陆棠之朝她们点了点头... 她生性害羞,这会自是也不会多说什么。 若是不知晓的,只当她是个冷淡的,王蕙却是听阿姐提起过她的性子,便与她笑了笑,声音柔和:“阿姐曾与我提起你。” “啊?” 陆棠之抬了脸,看了看王昉,又看了看王蕙:“王姐姐说我什么?” 王蕙面上带着清雅的笑:“阿姐说,在宫中的时候,你帮她良多。” 陆棠之闻言,脸一红,轻声说道:“王姐姐说岔了,明明是她帮我良多...她教我打络子,画花样,还教了我许多。”她说到这,脸越发红了几分,连着声音也轻了几分:“我都没有教过王姐姐什么。” 王蕙虽然听阿姐说过陆棠之,却也未曾想到,这位陆家的三小姐的性子竟是如此有意思? 她这样想着,脸上的笑便又浓郁了几分... 几人这厢说着话,便有人轻轻“咦”了一声,是指着王昉的衣裳,诧声问道:“她这是什么花样,竟如此别致?” 众人听见她的声,便都往王昉这处看来。 先前她们也未曾注意,如今见王昉临窗而坐,穿着上袄下裙,样式并无多少特别。就连那紫藤花也不过寻常花,偏偏那紫藤花下竟有一人一伞,身后更有小桥流水... 有丫头打起布帘,送来几许风... 王昉身上的袄裙随着那风一动,紫藤花轻轻拂动,就连那小桥流水、握伞美人也跟着活了一般。 女人对衣物首饰向来敏感,如今见到这样一番景致,却是掩饰不了的惊叹,跟着呐呐开了口:“这哪里是衣服,竟似画一般...” 陆棠之也张了樱桃小嘴... 她的面上有遮不住的惊讶,这些花样王姐姐也曾教过她,却未曾想到做成衣服竟会有如此绝艳? 围在王媛身边的几家贵小姐,皆站了起来,朝她走来,打首的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看着她,问了一句:“王小姐这一身衣裳实在别致,不知是家中绣娘做得,还是外间成衣铺所购?” 王昉手中握着茶盏,闻言是抬了脸笑着说了一句:“绣是家中绣娘所绣,不过我知晓有一家成衣铺也会做这样的衣裳...” 几家小姐一听,立马亮了眼睛:“不知是哪一家?” “东街的绸织铺...” 王昉把手中的茶盏落下,她微微抬眼,露出一双含笑杏眼,便又跟着一句:“不过若说别致,我这一身却还算不上。” ☆、第三十六章 “什么?” ... 几家贵女看着王昉身上衣裙, 皆是一愣。 这样的衣裳若还算不上别致,却不知她口中的别致是何等模样了? 王媛先前见人都过了去,心下已是不舒服,又见王昉竟着如此衣裳,更是心下不服...如今听她这话,便轻轻哼了一声:“不知四姐所说的别致又是哪幅光景?” 难不成—— 王媛看向王蕙,见她依旧穿着斗篷, 却还是能看见斗篷里的几分光景。她先前瞧了几眼, 的确还算不错, 只是有王昉美玉在前, 她这一身看起来难免有几分寻常了。 王昉未理王媛, 她眼滑过众人, 见她们或是眉眼带惑,或是面有不信...她笑了笑, 也未曾解释说明,只是侧耳与陆棠之说了一句。 陆棠之眼中带着几分好奇, 可她知晓王昉的本事,便也未曾多说,召来一个丫鬟让她去准备东西。 在座的贵女不知她们是要做什么... 却也耐不住心下好奇,便这般端坐着, 却是要看一看王昉所说的别致究竟是何模样? 丫鬟来去很快,她的手中捧着几匹黑布, 是朝陆棠之屈身一礼, 恭声说道:“主子, 布来了。” 说话的却是王昉,她看着丫鬟手中的布匹,点了点头:“把窗都遮起来吧...” 端着布匹的丫鬟抬了脸,她的脸上是止不住的惊讶,就连在座的贵女们也皆是一愣... 王媛看着王昉,一双眉微皱:“四姐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王昉依旧好整以暇的坐着:“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了——” 她这话一出,旁人虽是蹙着眉,却也未曾拦...陆棠之便让丫鬟们一道去把窗子遮起来,水榭不算大,却也不算小,琥珀几人也去帮了忙。 王媛见着这幅阵仗,又看了看王昉,轻轻哼了一声:“故弄玄虚。” 等那黑布皆盖住了窗,屋中便一丝光亮都没了... 人在黑暗中,总归是不惯的。她们等了一会,也未曾见到王昉所说的别致,便有些难耐起来,更有人高声说了话:“王小姐究竟要做什么?莫不是在拿我们逗趣?” 王昉面上依旧挂着从容的笑,她握着王蕙的手,轻轻拍了拍,言道:“阿蕙,把斗篷解了吧。” “好——” 王蕙解下身上的斗篷,顺势起身。 有人低呼一声:“那是什么?” 随着这一声惊呼,众人皆往前看去...屋中黑漆漆的一片,却唯有一处有星有月有清莲。 王蕙往前迈出几步,那星月与清莲便也跟着轻轻晃动起来。 王昉听着众人的惊呼声,还有那不敢相信的声音,唇角微微扬起:“把布都揭下来吧。” “是...” 等那黑布被揭下来,室内依旧恢复了光亮,屋中众人有一瞬睁不开眼,等再睁眼的时候,那星月与清莲也早就消失...她们看着王蕙那一身襦裙,至今尚还有些不敢置信,先前在黑暗中散发出如此绝艳光彩的就是这件衣裳。 王昉看着众人依旧未曾回神,便轻轻笑着说了一句:“无边夜色,星月当空,揽一捧清莲入怀...可不绝色?” 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众人循着她的声,渐渐回过神来... 而后是又沉浸于她所说的画面之中。 这样的衣裳,的确担得起绝色二字—— 有人低声呢喃道:“东街绸织铺...我竟不知金陵城中,竟有如此地方。” 王昉已不必再说什么... 东街绸织铺这个名字,因为这两件衣裳,早已刻入了她们的心间。 名声既响... 余后的便是徐娘的事了。 王昉不再说话,回过头便看见一瞬不瞬望着她的陆棠之。 陆棠之看着她,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还带着掩饰不住的崇拜:“王姐姐好厉害,当日你教我花样...绣在帕子上已经很好看了,没想到放在衣服上竟会如此惊艳。” 王昉笑她一声:“傻丫头——” 而后是跟着一句:“这次来得急,我也未曾给你备下什么礼...等过段日子,我亲自替你花一副花样,你让家中绣娘做一身便是。” 陆棠之一张小脸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呐呐说道:“真,真的?” 王昉捧着茶盏,一双眉微微挑了几分,是笑她:“我还能骗你不成?” 陆棠之红了一张小脸:“王姐姐从未骗过棠之...” 她这话刚落,屋外便有一个丫鬟走了进来,她朝陆棠之屈身一礼,而后是与她恭声说道:“三小姐,徐家小姐来了,如今正在您屋中。” 陆棠之一怔,跟着一句:“徐姐姐回来了?” 她面上带着遮掩不住的笑容,刚想起身便瞧见这满室人,又看了看王昉,有些犯起难来。 徐小姐? 王昉记得与陆则之定亲的那位大学士之女,便是姓徐。 她看着陆棠之轻轻笑了下:“无妨,你去吧...我们坐在水榭也不过聊天说话,身边又有丫鬟伺候着,不会有事的。” “徐姐姐性子好,只是自那件事后,便不惯与人接触...” 陆棠之说到这,似叹似哀,便又低声一句:“王姐姐请稍坐,我去去便回来。”她这话说完,起身与众人屈身一个寻常礼,说了句“请大家稍坐”,便往外走了。 在座的贵女见她匆匆离去,便疑声问道:“陆小姐这急匆匆的是去做什么了?” “听说是那位徐小姐回来了——” “徐小姐?那位与陆家定亲的徐小姐?她不是为母守丧,两年前就离开了金陵吗?” 徐小姐名叫静嘉,她自幼便与陆家长子陆则之定有亲事,原是两年前她及笈之后便该成亲,偏偏徐母因病仙逝,这一桩婚事便被先搁置下来...之后徐静嘉为母守丧离开金陵,辗转已有两年余。 如今既回来... 那么与陆则之的婚事自然也该提上章程了。 在座的适龄贵女想到这,心下还是免不得有些不舒服,她们今日来的确是为了和陆家的婚事,只是陆意之那样文不成,武不就的人又怎么能与陆家大少比? 陆家大少不仅是武安侯府的世子、下一任武安侯爷,更是少年将军,十五便随父上战场,累下赫赫功劳,至今已官拜三品,升授定远将军... 她们但凡想到陆则之的好,心下对陆意之的恶便又多了一分。如今水榭中没有陆家的主人,她们说起话来自然也不必小心翼翼,便有人说道:“陆二公子文不就,武不成,若不是因为陆家这层关系,我和母亲才不会过来做客。” “谁说不是,若是他有陆大公子一半好,又岂会迟迟都未有人愿嫁给他?” 王昉听见这些话,眼滑过在场的陆家丫鬟,见她们各个低垂着头,却还是能瞧见她们脸上的几分不甘与怒意...她眉心微皱,尚还未曾说些什么,便听到王媛咦了一声,说起话来:“我说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原来是替那个病痨子相看啊?” 她这话一出,几家贵女自是说不了什么... 陆家一个年纪颇小的丫鬟,却还是忍不住抬了头,低声辩驳道:“我们二公子病早好了,他不是病痨子。” 王媛轻轻哼了一声,她还想再说什么... 王昉便冷冷瞪了她一眼,低声训斥道:“你是不是忘了祖母说过什么了?” 这个蠢货,也不看看是在什么地方,就如此口无遮拦... 王昉想起陆意之后来的杀伐果断,她可不希望为王家树立一个这么可怕的对手。 王媛脸一白,好在她总算还记得是在外头,狠狠瞪了王昉一眼便不再说话...屋中众人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无论是王家还是陆家,都不是她们能得罪得起的。 王昉经此一事,也无意在此多待。 她侧头看了阿蕙一眼,见她正与王佩下棋,便也不愿打搅于她...抬了手,由玉钏扶着起身。 王昉让琥珀在这处照看着几人,待穿戴好斗篷,便与身边伺候的一个陆家丫鬟说道:“我去外间走走,劳你领路。” “是。” 陆家丫鬟领着她往外走去,她对这位王家四小姐印象颇好,便恭声问她:“往前便是梅林,穿过梅林还有个小池,那儿养了不少锦鲤...王小姐可要过去看看?” 王昉出来本就是不愿与那群人交涉,所去自然也是无所谓... 如今听她这般说,便应了。 陆家的梅林比起王家,不仅占地要广,连着种类也要多出不少...除去常见的宫粉梅、红梅,还有照水梅、绿萼梅、玉蝶梅等。 中间小道以鹅卵石铺成... 两边梅树交错相映,有风拂过,便携来一阵又一阵清冽梅香。 许是梅香清冽... 王昉眉间的折痕也渐渐松开,脸上换了几道舒缓的笑容。 陆家丫鬟见她面上的笑容,说话声便也越发松快了几分:“王小姐,往前就是小池塘了...”她这话一落,脚步一顿,声音也有几分诧异:“二,二公子,你怎么在这?” 二公子,陆意之? ☆、第三十七章 王昉停下脚步往前看去, 果然见一人席地坐在池畔边,他外罩黑色大氅,头发用一根白玉簪半束散于身后... 身边还放着一个红泥小炉。 如今那小炉之上正煨着一壶酒,暖酒沸腾,随风携来几许梅香... 恰如那日清明寺中的梅花酿。 玉钏看着陆意之的身影,扶着王昉的手臂一紧,她左右循了一眼见是无人, 才拢了眉轻轻唤了王昉一声:“主子...” 今日陆家宴女客, 这里又是女眷内院之地, 这位陆二公子怎么会出现在这? 这要是让他人看到—— 可真是说也说不清了。 王昉知晓玉钏心中担忧, 便拍了拍她的手背, 示意无事。她往前看去, 便见陆意之一手握着鱼竿,坐姿甚是舒适...他未曾回头, 声音在这寒冬,却显得有些慵懒:“元宝饿了, 我在给他钓鱼。” 声音刚落,便有一只黄白相间、长得甚是圆润的猫出现在她们的眼前。 它越过草堆和石阶,躺在陆意之的身旁,身姿慵懒, 如今便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半歪着头看着她们, 轻轻喵了一声... 陆家的丫鬟见状, 面色也有些不太好。 她朝王昉屈身一礼, 而后是上前几步,朝陆意之恭声说道:“二公子,今日家中宴女客,这儿又靠近水榭,您...” “嗯?” 陆意之握着鱼竿,一手是取过地上先前煨好的暖酒,倾手饮下一口...暖酒入喉,他眉眼舒缓,是言:“我什么?” 丫鬟红着脸、垂着头,她想了想到底还是把话说全了:“恐女客撞见,您...要不要回避下?” 陆意之半侧着头,倾手又倒了一碗酒,却是放在元宝的面前...元宝抬了鼻子,轻轻嗅了嗅,待闻见熟悉的味道,便伸出舌头轻轻舔舐起来。 模样娇憨,甚是有趣—— 陆意之一手轻轻抚着它身上的毛,一面是侧头往她们这处看来,待看到王昉的时候,他一双桃花眼一顿。而后是微微一转,在这满园梅花的映衬下,更是数不尽的流光溢彩。他唇角微扬,身形依旧未动:“她们逛她们的,我钓我的鱼,有何不可?” “二公子...” “无妨——” 王昉面色从容,带着几分薄笑:“我也不过随处转转,如今既知晓是个什么地,便也足够了。” 她这话说完,便朝陆意之屈身一礼,是为告退... 王昉仪态端庄,礼落起身,如行云流水一般甚是好看。她未再往前看去一眼,只是拍了拍玉钏的手背,声音平和:“我们走吧。” 玉钏闻言,轻轻应了一声“是”... 她这一颗心刚刚落下,扶着王昉转身,方要往前走去,便听到身后传来陆意之的声音,似有几分可惜:“你们把我的鱼吓跑了。” 王昉步子一顿,她袖下的手微微一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身往后看去,便见他微抬鱼竿,银色鱼钩在半空中划成一条线...却还是能瞧清,那鱼钩并不是用来钓鱼的弯钩,反而是一条直钩,也未坠个鱼饵。 玉钏自然也是瞧清了,她面色一变,刚想说话,便被王昉拦了。 王昉看着陆意之,她的面色依旧从容,一双眉也只有在先前看到鱼钩后有一瞬微拢,如今便又化为平静:“陆二公子既是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如今是鱼不愿上你的钩,二公子又为何要怪我们吓跑了你的鱼?” 她这话说完,只与他颌了颌首,便拉着玉钏转身往前走去。 丫鬟看了陆意之一眼,朝他屈身一礼,便转身跟着王昉的步子走了。 “喵——” 元宝已经把盏中的酒喝完了,如今便枕在陆意之的腿上,身姿比起先前更是慵懒几分。 陆意之看着王昉远去的身影,一双桃花眼带着几分未加掩饰的笑意... 他把元宝放在腿上,手轻轻揉着它的毛发,听它喉间发出“咕咕”的舒服叫声...一双眼却依旧看着王昉远去的方向。待那小道之中再无她的身影,他才收回眼,看着元宝,轻笑一句:“王家的丫头,真是有意思啊。” “喵。” 陆意之听着元宝的叫声,眼中笑意越浓:“哦?你也觉得?” 待走出梅林—— 陆家的丫鬟便恭恭敬敬朝王昉行了一礼,她垂着头,话间也有些不好意思:“王小姐,真是抱歉...” 王昉摇了摇头,是言“无事”... 她先前心下的确有气,可如今走了一路,这气也早就散了...只是心下对陆意之,却是生出几分“避而远之,远而敬之”的想法。 丫鬟轻轻松了一口气,二公子今日也的确是过分了,若是换成其他小姐,怕是保不准要闹上一回...也好在是王小姐。她暗自看了王昉一眼,见她面赛雪,唇若桃,这样的风姿,与二公子着实相配。 可她这个念头,也不过一瞬,便被她摒散了... 即便风姿相配又有何用? 二公子的名声... 她心下微叹,收回心神,便又问起人:“王小姐是打算再走走,还是回水榭?” “回水榭吧...” 王昉这话一落,刚想迈步往水榭走去,便见不远处陆棠之领着一个头梳燕尾髻,身姿高挑,外罩青色绣白玉兰斗篷的女子往这处走来。她看着那高挑女子风雅之姿,脚步一顿,这就是那位徐小姐,徐静嘉? 陆棠之看见王昉,面上是止不住的高兴。她拉着徐静嘉往她这处走来,一面是笑着说道:“王姐姐,可把你寻到了...”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是替两人介绍起来:“王姐姐,这就是徐姐姐,名唤静嘉。” “徐姐姐,这就是我与你提起的王姐姐,单名一个昉字。” 王昉看着徐静嘉,她虽未曾见过其人,却也听说过她的名声...徐静嘉出身书香世家,通文擅诗,一手簪花小楷更是要比过卫夫人。 如今见眼前之人,眉目盈盈,面上含笑甚是亲切,心下便也多了几分欢喜,与她颌首一礼:“徐小姐。” 徐静嘉亦还上一礼:“王小姐...” 陆棠之听她们说完,便轻轻“哎呀”一声,她一手挽着一个人,娇娇说道:“什么徐小姐、王小姐,听着惯是生疏。” 王昉与徐静嘉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的神态... 几人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往水榭走去,尚未抵达,便听那头传来几道惊呼声:“有人落水了!王家的六小姐落水了!” 王佩? 王昉心下一个咯噔,她往前看去,便见那水榭处围着不少人,还有几个落水声,应是陆家会游水的仆妇下去救人了...徐静嘉看着她脸上的神态,握了握她的手,声音柔和:“别担心,我们一起过去。”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柔和,王昉倒也未曾挣开这双带着温度的手,点头应了。 等她们走到水榭的时候,王佩已经被人救了上来。 她的身上披着厚厚的干净斗篷,如今正半垂着头,双手紧紧环抱着,整个身子都还在止不住打颤... 还附着低低的啜泣声。 冷风拂过... 王佩便又打了几个冷颤,她这幅模样太过惹人怜,围着的几家贵女看着她,也忍不住低声劝慰起她。 王昉看了王佩一眼,又看了不远处一块断了的护栏。她心下一凛,眼滑过在场众人,看见阿蕙正好好的站着,只是脸色有些泛白... 她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便又见到立在护栏处,惨白着脸的王媛。 王昉眉心微皱,与玉钏说道:“你先扶六小姐进去...” 而后是与陆棠之说道:“棠之,你的身形与阿佩相似,劳烦你唤人去带一身衣裳过来。” 陆棠之被先前王佩的模样吓了一跳,如今听王昉说话忙点了头,让身边的丫鬟去房中带一身干净的衣裳过来。而后是拉着徐静嘉的手,随着王昉的步子,往里走去... 王佩坐在屋子里,她的身上还在不住的滴着水,屋中几个炭盆皆放在她的边上,陆家的丫鬟还特地拿了个暖炉过来...王蕙接了过来,便放到她的手上。 王昉看了看王佩,便招来琥珀问了话:“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得怎么会落了水?” 琥珀看了白着脸坐在位置上的王媛一眼,低声说道:“先前六姑娘与七姑娘站在护栏处说话,转身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五姑娘...五姑娘,她就推搡了六姑娘一把。那护栏有些不牢固,六姑娘这一撞便被撞出去了。” 她这话说完,身边几个贵女便也开了口... 一个模样娇俏,眉眼弯弯的女子闻言,便也开了口:“先前我们也在外头,这一桩事我们都瞧见了...” 她这话一出,其余几家贵女也纷纷点了头。 还有人低声说道:“都是一家姐妹,瞧王五小姐先前的阵仗,不知道的还当是有多大的仇。” 王昉拢了眉心,她往王媛那处看去,见她依旧苍白着脸,怔怔坐在椅子上... 她身后如今只站着一个丫鬟,可见另一个已向纪氏通报去了。 陆棠之的丫鬟来去很快,如今便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她手中捧着一全套干净未穿过的衣裳...正好水榭里还有个隔房,王昉便让琥珀扶着王媛先进去换衣裳。 屋中无人说话—— 没一会,那杭绸做的布帘就被人掀了起来,打首的是姚如英和纪氏,身后还跟着不少贵妇人... 纪氏看了看室内,待见到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的王媛,她心下一急忙走上前,柔声唤她:“阿媛,阿媛...母亲来了。” “母亲?” 王媛回过神,她看着近在眼前的母亲,这才放声哭了起来...她一手攥着纪氏的衣裳,一面是啼啼哭道:“母亲,我,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摔下去的。” 她这话一出,先前说话的几家贵女便不乐意了:“王五小姐这是当我们睁眼瞎呢?我们这么多人都瞧见了,明明就是你推了人下去——” 纪氏一听这话,面色越发不好,几个贵妇人也忙拦了自家女儿的话头。 姚如英看着这幅场景,便打起了圆场话。她先前也得了消息,知晓的确是这位王五小姐推人下去,只是那护栏...她心下留了个心思,面上却半分未显,如常说着话:“这事也该怪我,那护栏是用木头做的,久不经查便腐朽了...竟连累得王六小姐这般摔了下去。” 纪氏听她这话,面色也好了许多,她哪里不知姚如英这是在替她说圆场话,自然也就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也是两个小丫头胡闹贪玩,才出了这样的事...姚夫人切莫自责。” 她这话一落,隔房的门被人推开,却是重新拾掇好的王佩... 王佩身形还有些不稳,即便添了妆,面上还是掩饰不住的苍白。她大半身子都靠在琥珀的身上,见到纪氏递来的眼神,步子一顿,而后是抑制不住打起颤来。 她这副模样,落在众人眼中,自然便又多了一层意思... 纪氏面色一变,这个贱蹄子竟然敢当众跟她玩心眼! 她刚想说话,便听到王昉依旧如常的声音:“二婶,五妹、六妹都受了惊,我们还是快先回家去吧...” 纪氏闻言,心下一凛... 这可不是在府中,阿媛已经生了事,她若是再对这个贱蹄子做什么,还不知要传出什么名声。她心下暗骂了几声“贱蹄子”,才收回眼,与姚如英请了辞。 姚如英自不会拦,一面是让人把先前备下的礼物一道送去,一面是亲自送了纪氏一行人离开... 出了这样的事,赏梅宴自然也就开不下去了。 其余各家便也与姚如英请辞了... 姚如英一并送了不少好礼,等把人都送走了,她才坐在房中的软榻上,伸手揉着疲倦的眉心。言嬷嬷便坐在脚凳上,替她按着腿,一面是低声说道:“水榭的护栏虽有腐朽,只是那样一个地方,又瞧不见什么景致,惯来是没有人爱站那处的...今儿倒是奇了。” “什么奇了——” 姚如英揉着眉心的手一顿,嗤笑一声:“不过是给了有心人可趁之机罢了。” 嬷嬷手下一顿,半抬了头,讶道:“您指的有心之人...” 姚如英摇了摇头,只淡淡说了一句:“那是王家的事,与我陆家又有什么关系?” ☆、第三十八章 王家。 千秋斋。 傅老夫人端坐在软塌上, 她的手中握着佛珠,素来端正的脸如今更是黑沉了几分...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媛并着几个丫鬟,冷声朝纪氏喝道:“你教得好女儿!” 王媛先前原就担惊受怕了一路,又听得傅老夫人如此怒骂,更是抑制不住,跪在地上抖着肩膀就哭了出来... 傅老夫人看着她这幅模样,眉心一皱, 越发不喜:“哭, 你还有脸哭?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歹毒的心肠!你一人之过, 惹出来一个狠毒之名, 偏偏还连累了你姐妹陪着你一道坏了名声...你这个孽畜, 你这个孽畜, 真是万死都不能够!” 纪氏听着女儿的哭声,又听得傅老夫人的怒骂声, 心下是止不住的滔天怒火,偏偏面上还半分不能显—— 她袖下的一双手紧紧攥着, 咬了咬牙,跟着跪了下去,抬了脸朝傅老夫人说道:“母亲,您也是看着阿媛长大的, 她虽然有时候顽劣,可这样的事...她又怎么会做得出来?陆家的护栏久未整修, 才惹出了这样的事, 阿媛今日也受了不少惊吓。” 王昉陪着程宜坐在一处, 她心下是有几分猜测的... 王媛就是再没有脑子,也不可能当众干出这样落人话柄的事来...还有陆家那一块断掉的护栏,那个位置未免也太过偏僻了。 不过—— 王昉看着跪在地上的纪氏和王媛... 她看着纪氏为自己的女儿辩驳着、求饶着、恳切着,姿态低入尘埃,就如当初的她一般。 王昉眉眼低垂,掩下眼中思绪,袖下的手却微微攥了几分。她取过放在案上的热茶,慢慢饮下一口,却是半句也未曾说,面容平静,恍若没有涟漪的水面。 半夏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她朝傅老夫人屈身一礼,而后是恭声说道:“胡大夫已经替六姑娘诊察过了,好在救得及时,未曾落下什么病根...只是近些日子都需好生静养。” 傅老夫人轻轻“嗯”了声,她也未曾理会纪氏,只是朝跪着的丫鬟说道:“照顾六小姐的是哪两个?” 两个年约十六余岁,模样可人的丫鬟身子一顿,她们依旧屈膝在地,慢慢往前移了两步,颤声道:“是,是奴...” 傅老夫人看着她们,声音平淡:“六小姐落水的时候,你们在什么地方?” 两个丫鬟头枕在地上,身子大颤:“奴,奴有罪,奴有罪...” “你们身为大丫鬟,却连服侍主子都不会——” 傅老夫人声音依旧平缓,一双眼却冷冷看着她们:“既如此,王家留着你们还有什么用?杖责五十,扔出去。” 她这话一落,便有几个仆妇走上前,也不顾两个丫鬟的求饶挣扎,直接就把人拖了出去—— 没一会,外头便传来了板子声,求饶声,哭叫声。屋里却很安静,只余几道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就连王媛也止住了啼哭,怔怔跪着。 纪氏听着外头传来的声音,面色一青一白,求饶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 傅老夫人手中握着佛珠,眼看着王媛,声音平淡:“王家祖训,孝仁智礼廉耻信,你做到了什么?”她这话一落,跟着一句:“把五姑娘关进祠堂,今夜就让她跪在祖宗牌位前好好反省下...” “母亲!” 纪氏大惊,祠堂那样的地方,如今又是腊寒冬日,怎么能关人? 她的阿媛惯来怕黑怕冷,要是让她在那待上一夜,也不知会吓出什么病来—— 纪氏揽着王媛,还想再说... 便见傅老夫人一双幽深而沉寂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面容微凝,声音冷淡:“你若不肯让她去祠堂,那便只好请家法了。” 一个是祠堂,一个是家法... 纪氏面色一白,嘴唇瓮张,却是半句也说不出来。 傅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手中依旧握着佛珠,发了话:“把五小姐带下去...” “是。” 李嬷嬷亲自上前,她看着纪氏,屈身半礼,是言“二夫人,得罪了”... 待这话一落,她便伸手是要扶王媛起身。 王媛这才回过神,她紧紧攥着纪氏的衣角,迭声哭喊道,一面是伸手不住挥打着李嬷嬷的手,不肯让她近前:“母亲救我,阿媛,阿媛不要去祠堂...” 李嬷嬷见她这般,面色也有些不好。她是傅老夫人身前人,即便是府中两个夫人待她也素来和气,如今...她声音微沉:“五姑娘得罪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有两个身材高大的仆妇上前...她们朝王媛一礼,便一人搀着一边,扶着她站了起来。 仆妇力气尤其大,王媛不管怎么挣扎都挣不开,只好回头朝纪氏哭喊道:“母亲救我,母亲救我...” 到底是十月怀胎落下的女儿,纪氏心下又怎么舍得?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屈膝朝傅老夫人爬去,连着磕了好几个头,嘴上是道:“母亲,阿媛年纪还小,请您饶过她这一回...日后媳妇定会好好管教于她。” 程宜心下也有些不忍,她起身朝傅老夫人屈身一礼:“母亲,如今正值寒冬,阿媛年幼体弱,怕是受不住。” 王昉听着母亲的声音,她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心下一叹,终究还是跟着母亲起身,一道朝傅老夫人屈身一礼,是言:“祖母,五妹今日也受了惊吓,若是再于祠堂关上一夜,身体怕是吃不消...” 傅老夫人眉目微敛,她看着王媛苍白的面色,良久才淡淡发了话:“既然有人替你求情,便罚你禁闭三月,抄写祖训百遍...往后若是再犯,就莫怪祖母心狠了。”她这话一落,又看向纪氏:“今日之事,你也有过...罚你三月俸禄,你可心服?” 纪氏一听这话,心下便一松,她忙拉着王媛朝傅老夫人又磕了几个头,一面是言:“母亲宽宏,儿媳心服口服...” 王媛也跟着道:“多谢祖母宽恕...” 傅老夫人看着她们,手中佛珠未停,便又一句:“纪氏留下,你们都先下去吧。” “是...” 王媛由人扶着起身往外走去,许是跪得久了,她的脚步还有些虚晃。 王昉看了她一眼,便垂眼扶着程宜往外走去。 屋外五十板子早就打完了,只留下一大地血迹和几抹腥臭味,如今正有人在洒扫着。 而偌大的室内,奴仆也皆退下了... 傅老夫人依旧端坐在软塌上,她手中转着佛珠,看着纪氏的一双眉目半敛,神色极为平淡:“我知晓你心中有怨。” 纪氏抬了脸,她面上有几分愕然,而后是呐呐而语:“母亲这是什么话...” “如今屋中无人,你也不必有此作态——” 傅老夫人的声音很淡,她看着那镂空香炉,依旧是旧日的一抹檀香:“你和程氏都不是我亲自挑的儿媳,偏偏我待她却要比待你好...即便我知道,她不如你聪明,甚至不如你八面玲珑,能言善道,可我偏偏还是择了她为主母,由她管家。” 纪氏依旧跪在地上,她眉眼微垂,低声说道:“长嫂持家,这很应当...儿媳又怎会因此生怨,母亲委实多虑了。” 檀香袅袅,一抹檀香一抹佛香—— 傅老夫人低头看着纪氏:“即便没有程氏,我也不会把这权力交到你的手上。” 纪氏眉心一跳,袖下一双手紧紧攥着,她抬头看着傅老夫人刚想说话,便听她平声一句:“十二年前那份糕点是你换的吧。” 十二年前,糕点... 纪氏身形不稳,差点便要往前摔去。 她双手撑地,好一会才稳住了身形,良久才垂着头低了声,赔笑道:“母亲莫与儿媳开玩笑了,那件事不是早就查明了吗?当年是大嫂房里的厨娘失手加错了料,这才连累了二哥儿断了气,与儿媳又有什么关系呢?” 傅老夫人看着纪氏,手中依旧转着佛珠,她面容严整,絮絮而道:“大哥儿去得早,二哥儿虽是庶出,长得与大哥儿却甚是想象,我便自幼要多疼他几分,连带着杜姨娘的身份也要高抬了几分...” “你那会生下三哥儿,又觉得我不喜你,连带着三哥儿也不欢喜。只怕日渐往后,你母子二人在府中越发没个地位...” 纪氏依旧垂首跪着,撑在地上的手紧紧攥着,越听一言,脸色便越发白一分...良久她才哑声说道:“儿媳是怪过母亲,阿冀明明是嫡子,您却正眼也未瞧过他...反而是拿那个庶子当做宝贝。可儿媳即便再恨,那也是老爷的孩子,何况秋月斋的人向来不喜儿媳,又怎么会让儿媳经手糕点?” “你的确未经手糕点...”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她眉眼微抬,看着纪氏慢慢说道:“可是你不行,不代表其他人不行...二哥儿出事那天,三哥儿也在。” ☆、第三十九章 炉中檀香依旧徐徐升起, 于这半空之中,没一会便被屋中残留的几道风吹散了。 纪氏跪在地上,膝下虽放着厚重的地毯,可她还是觉得有一股凉意穿过地毯侵入了她的膝盖,连带着整个身子骨都泛起冰冷意。她半抬了脸,素来矜贵而端庄的面容在这一刻只余苍白... 她看着傅老夫人,红唇瓮张, 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良久才垂了眸子、颤声而道:“母, 母亲, 您在胡说什么?” 纪氏袖下的手紧紧攥着, 面容微整, 才又说道:“阿冀那会才多大,他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她说到这, 便又跟着一句:“母亲便是再不喜欢儿媳,也不该拿这样的话来冤枉儿媳...” 她一面拿着袖子抹着泪, 一面是絮絮哭道:“儿媳嫁入王家十余年,育有一子一女。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母亲这话,真是, 真是太过诛心。” “诛心?”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她端正的面容闪过几许讥笑:“好一个诛心!” “你知道程氏素来疼爱二哥儿, 隔三差五便要送糕点过去...你更知道二哥儿最喜红枣糕, 程氏送去最多的便是这道糕点。当日你让人领着三哥儿去秋月斋...杜姨娘对你虽有所忌惮, 待三哥儿却是极好,何况一个稚子幼童,谁又会去多想什么?” 她说到这,看了看纪氏颤动的身形,眼中嘲讽越浓:“当日你给三哥儿同样备下了红枣糕,只是与程氏送给二哥儿的不同,你给三哥儿备下的红枣糕却是添了核桃。核桃味淡,若是磨碎放入红枣糕中本就无人会察觉——” 纪氏放下袖子,她依旧白着脸,声音却比先前要稳几分:“母亲持家多年,行事所言向来公道,偏偏对媳妇...”她话一顿,跟着便又一句:“前尘之事,母亲无凭无据便要把罪名安到儿媳的头上...儿媳,儿媳实在心有不服。” 屋中有一瞬的沉寂... 良久才传来傅老夫人冷淡的声音:“你自认聪慧,又觉行事无所纰漏...只是纪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说到这,是又一句:“当年伺候三哥儿的丫鬟,是叫平儿吧?” “平儿?” 纪氏一怔,不知傅老夫人此时提到平儿是为何意,那个丫头早几年就被嫁出去了。 傅老夫人看着她,声音缓慢:“丫头贪嘴,当年你给三哥儿备下的糕点,她也吃了——” 她看着纪氏骤然大变的面色,嗤笑一声:“若不是因她一时贪嘴,我又怎会知我的好儿媳竟有如此本事,如此心肠?” 纪氏身形一歪,这回却未曾撑住,直直往前摔去... 她脸色煞白,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屋中沉寂,而她残留的几道清明正在提醒她,眼前人是真的知道了,完了... 完了! 阿冀... 还有她的阿冀。 纪氏心下念着王冀,重新撑着身子跪坐起来,一面是朝傅老夫人爬去,一面是低声哭道:“母亲,此事是我一人之过,与阿冀无关。” “当年他也只是一个稚子小童,什么事都不知道,是我与他说二哥儿的糕点比他好吃,让他偷偷把糕点换了...” “母亲,您要怪就怪儿媳一人吧。” “阿冀心善,又自幼孝顺于您,他若是知道这糕点会害了二哥儿,便是如何也不会换的。” 纪氏一面说,一面朝傅老夫人磕起了头,她身形不稳,衣饰渐乱,脸上的泪珠和冷汗早把她精致的妆容给磨掉了...这样的纪氏哪里还有往日风采? 傅老夫人手中依旧握着佛珠,她垂下一双平和目,良久才一语:“我信你所言,也信三哥儿的确是年幼无知...如今三哥儿长大成人,入了国子监,往后他还要入仕为官,我不希望他有此恶名。” 纪氏闻言,心下一松... 听傅老夫人的意思,便是不择罪了,她端端正正又磕了个头,口中言道:“母亲大恩,母亲大恩。” 傅老夫人淡淡瞥了她一言,声音淡漠:“你也不必急着谢我,这些年你心下怨愤,如今又觉阿允在九千岁面前得了脸,行事越发不顾起来。往日之事既已过去,我便也不再多言,往后你若能安生些,便也罢了——” “若不然,我不介意替阿媛、阿冀重新换个母亲。” 纪氏心下一颤,抬头看去却只能看见傅老夫人面上的淡漠,这一分淡漠她时常见到,却都未有今日这般让她害怕:“儿媳,记下了。” “阿佩虽然与你隔了层肚皮,可到底也是我王家的女儿,你若是实在不想教,我也不会逼迫于你...”傅老夫人说到这,些微一顿,而后是道:“总归老婆子还能再活几年,教导一个小丫头也还有心。” 纪氏面色一变,忙道:“母亲这是什么话,阿佩也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会好好教导她。” 如今阿媛丢了名声,若是再让那个贱蹄子养在千秋斋,保不准往后还要压上阿媛一头...她虽然惯来不喜那个贱蹄子,可相较于此,还不若掌控于手中的比较好。 “你能这么想,那就最好不过了——” 傅老夫人重新转起了手上的佛珠,也不再看她,只一语:“去里屋把自己拾掇好,就走吧。” “是...” “那个平儿,你不必去找了——” 纪氏身形一顿,心下猛地一跳,她转身看了眼已闭目养神的傅老夫人,低声应了。 如意斋。 王昉坐在床边,她的手中握着一碗安神茶,递给王蕙,一面是细细看了回她的面色:“可要请大夫过来看看?” 王蕙接过安神茶,她面色还有几分苍白,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受了些惊吓。” 她这话说完,是用下一口茶,才又问道:“六姐怎么样了?” “胡大夫说她需要休养一段日子——” 王昉说完,是递了一颗蜜饯过去,又跟着一句:“好在未落下什么病根。” 王蕙一怔,她看着阿姐手上的那颗蜜饯,轻轻笑着接了过来,而后是叹道:“六姐身子骨本就不好,这回又受了这样的难,怪让人心疼的。”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一顿,闻言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先前我走的时候,你和阿佩不是在下棋吗?怎么好端端的去了外头?” “六姐嫌屋里太闷了,便想着去外头站站...” 王蕙把手中的蜜饯吃下,酸甜恰好,她半弯了眉眼,才又一句:“不过六姐挑的那个位置委实不好,也瞧不见什么好景致。” ... 夜下。 明月当空。 王佩所住的拂柳斋却很是安静,屋中只点了几根烛火,布帘处漏来几许风,吹得烛火摇曳,隐约可见这并未怎么装饰的屋子。炭火倒是放了好几盆,都是上好的银丝炭,如今正围着放在床边,生了几分暖意。 许是屋中暖和... 躺在床上女子的面容,已不似先前那般苍白,只是眉心微皱似是被梦魇困住,扯得她一双细眉微微拧起,嘴角还轻轻溢出几许声响:“水,水...” 王昉看着她,取过案上放着的水,倒了一盏...而后是半扶了她起身,把茶盏近于她的唇畔。 水是温水—— 王佩半梦半醒却也喝了大半盏,她睁开眼首先入目的是几点烛火,再往身侧看去见到的却是王昉。她心下一怔,揉着眼睛又看了好几回,才呐呐而道:“四姐,怎么是你?喜鹊、黄莺呢?” 王昉把茶盏放在案上,闻言神色未动,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死了。” “什,什么?” “她们没能捱过五十板子,死在了千秋斋前...” 王昉的声音在这夜色中显得有几分清冷,红烛摇曳,打在她明艳的面容上光影晃动,隐隐有些晦暗不明:“不过六妹不是早就知道了?你今日所为,除去对付阿媛和二婶,为的不就是把这两个二婶的眼线解决了吗?” 王佩半坐在床上,她眼眸一闪,声音很轻:“阿佩不懂四姐所言。” 王昉看着她淡淡一笑,她双手平放在膝上,身形端庄,面目从容:“阿媛被罚禁闭,二婶罚了三月俸禄,你身边两个丫头被杖责致死...”她的声音依旧很轻,眉目却泛着几分无边嘲讽:“我竟不知,六妹竟有如此本事?” 烛火摇曳,夜色渐晚—— 王佩双手环膝,半坐在床上,良久才很轻一句:“我的确恨她们。我明明也是王家的女儿,也是父亲的孩子,却从未享受过一丝关爱...生母不管,父亲无视,纪氏拿我当眼中钉、肉中刺,就连那群丫鬟也惯是拜高踩低,视我无物。” “我的存在,不过就是一个笑话。” 她说到这,半抬了脸,露出一张苍白挂泪的面容,映着红烛凄凄一笑:“四姐生来便是天之骄女,受尽宠爱,又怎会知我的不容易。” “我啊,实在是受不了了...” 王昉看着她满目悲凉,却无意劝慰,她心下就如冬日寒冰一般,早泛不起什么涟漪了...闻言也不过一句:“我无意管你的事,只是阿蕙素来单纯,若是让我知晓你日后利用她...” 王媛闻言,抬手抹掉面上的眼泪,与人一笑:“四姐多虑了,阿佩所求不过是一席安稳之地——” 屋内一时无声,唯有那放在灯罩中的红烛轻轻晃动,映着窗外寒风萧索... 透出无边寂寥。 王昉站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那样最好。” 她往屋外走去,却在握住那杭绸布布帘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王佩幽幽一句:“四姐好似比我更恨他们...” “可是,为什么呢?” 王昉步子一顿,握着布帘的手略微有些收紧,可她终归未曾回头,也未曾说话。 布帘一起一落,她往外走去... 月色恰好,而她孤身立于这清冷月色之中,忽然觉得有些冷。她拢紧了身上的斗篷,前方是无边夜色,而她面色清平,却不知在想什么。 ☆、第四十章 自打王昉在陆家赏梅宴上那一说... 东街绸织铺的生意就越发好了, 近些日子接了不少单子,单论收益便要比往先翻上好几番。 屋中燃着百濯香... 王昉披着狐裘侧靠在软塌上,她的手中握着账本,正一页页翻阅着... 琥珀就坐在圆墩上替她剥着福橘,她看了王昉手中的账册一眼,轻声笑道:“那位徐娘也的确是个妙人,竟能想出‘一衣一件’的法子...这样一来, 即便等的日子长久些, 她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王昉接过福橘, 吃了一瓣, 酸甜入口, 恰是冬日的一道好味。 闻言, 她是又翻了一页账本,才笑着说道:“她于此道十余年, 最擅与贵妇、小姐们打交道,自然是要比我们更知晓她们所需所求。” 但凡是人, 尤其是女人,总归希望自己看上的东西是别致的... 如今在那原先的别致上,再添一份“独一无二”,那其中所包含的价值便不止是一件单纯的衣裳了。 那位徐娘, 的确是个妙人。 外间布帘被人打起... 玉钏披着满身寒气走了进来,珊瑚忙递去一盏热茶, 笑着说道:“姐姐走得这般急作甚?” 她一面说着, 一面是拿着帕子替人掸着身上的寒露。 玉钏接过茶盏, 笑着饮下两口:“却是件大好的喜事——”她这话说完,待去了全身寒气,便把茶盏放在一处,弯腰打了十二串珠帘往里走去。 珠帘声响... 王昉抬头,见是玉钏,又见她素来稳重的面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意,手握过一瓣福橘递了过去,一面是笑着问了一句:“有什么喜事?” 玉钏面上依旧挂着笑,她一双眉眼弯弯,一面是接过橘瓣,一面是屈身朝王昉说道:“主子,三爷回来了。” 三爷... 她的三叔,王岱。 王昉翻着账册的手一顿,她抬脸看向玉钏,想起记忆中那个温和的男人... 她的三叔,回来了? 王昉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面上却还是有几分抑制不住的激动,手中账册放在案上,她汲鞋起身,是问道:“三叔现在到哪了?” 玉钏笑着取过斗篷,替她系上,一面是道:“已经到千秋斋了,老爷、夫人她们都已经过去了。” ... 千秋斋今日格外热闹。 就连底下伺候的丫头,也各个挂着笑... 王昉见得这般,神色也有几分怅然,但凡三叔归家,整个府里总归是开心的。而这样开心的日子,她已经许久未曾见到了... 她这样想着,步子便又快了几分。 半夏穿着一身青色袄裙,她刚刚从屋里出来,瞧见王昉先是一愣,而后是笑着迎上前,是言:“老夫人念着您,方想让奴去唤您,您就来了...” 她这话一落,一面是迎着人走进去,一面是替人解开了斗篷、掀起了布帘。 傅老夫人怕冷,千秋斋向来是日夜不断供着银丝炭。因此这布帘刚被掀起,里屋的热气便一道朝外袭来,直把人身上的寒气皆吹散了。 王昉与半夏颌了颌首,便往里走去,多宝阁遮着的室内已坐了不少人,除去王冀、王衍两个在外读学的,其他人都在,就连素来见不到人的王允今日也在。不知先前说了什么趣事,这会室内还残留着不少笑音,混着一道温和的男声正娓娓说着话。 声音温润,是在说近一路的见闻、趣事。 傅老夫人坐在软塌上,王昉刚刚迈进屋子,她便瞧见了... 她的面上挂着近日鲜少得见的笑颜,如今便朝王昉招手,笑着说道:“陶陶来了,快到祖母身边来。” 她这话一落,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约莫二十五余岁年纪的男人便侧头朝她看来。男人的面容带着几分长途而来的疲态,眉眼却依旧挂着素日温和的笑:“几月不见,陶陶都长大了。” 三叔... 王昉脚步一顿,她看着眼前这个笑语晏晏的三叔,却是想起前世他离家时的模样...想起大婚之日,他冲破王家的屏障,屈膝跪在她的身前,满身风霜、满目沧桑。 他那一双手半抬悬于空中,似是想如往日那样放在她的头顶,可最后却还是未曾落下,只余苍凉一句:“三叔没用,三叔没能护陶陶一世安康...” 王昉垂下眼眸,敛下那种种思绪。 她继续往前走去,端端正正朝人屈身一礼,唤他:“三叔。” 王岱看着她这幅模样便笑她:“往日跟个皮猴似得,成日儿闹腾,如今倒是与三叔生疏了?可是怪三叔这回出门久了?”他这话一落,便又笑着跟了一句:“三叔这回的确出去久了些,可是你要的东西,三叔可是一丝一毫都未给你漏下。” “等你回去就能瞧见了...” 傅老夫人看着两人,一面是笑着朝王昉招手,一面是笑着朝王岱说道:“你呀是不知道,陶陶如今不仅长大了,还懂事了...如今我让她与你大嫂一道管家,做起事来井井有条。就连那绸织铺的生意,功劳也要归给陶陶。” “绸织铺?” 王岱一怔,他先前在路上的时候,也听李掌柜说起近半年金陵的生意,其中便有这一家绸织铺。 绸织铺位于东街,做的是成衣生意,往常也算不错,可近些日子却不知怎么回事,近似掀起了一股热潮一般,连带着收益也要比往先翻了几番...他原还打算着等在府中收拾好,便去看看。 如今听傅老夫人说起,面上有几分讶异,是问王昉:“竟是陶陶的功劳?” 王昉如今思绪皆掩,闻言是把这事的起因经过说了一番,才又说了一句:“三叔莫听祖母胡说,我不过是提供给徐娘几个花样,辛苦事都是她们在做...算不得什么功劳。” 王岱闻言,却是细细暗衬了一回—— 他是生意人,常浸此道自是要比旁人通透些。绸织铺这近日来的好生意,的确要归功于那别致的花样,只是花样再好若无人推赏,也不过高阁而立。 而如今的好生意,全在于当日陶陶在陆家赏梅时穿的衣服、说的话... 王岱想到这,便又一笑:“陶陶切莫自谦,今次绸织铺的功劳的确要归功于你。”他说到这,细细看了她一回,才又跟着一句,似叹似笑:“陶陶如今是真的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要三叔背着你翻墙,去看烟花的小胖丫头了。” 一室笑意—— 王昉想起那旧时光景,竟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她坐在傅老夫人的身边,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堂,就连纪氏和王允的面上这会也带着和善的笑。 这样的场景让她有些恍惚,恍惚那些事从未发生过... 父亲没有死,母亲没有死,三叔没有被赶出家,二叔也未曾变坏。 所有的人都是好的,所有的事都是好的。 那些恶与坏... 不过,是她的黄粱一梦。 ... 夜下。 王昉坐在软塌上,她身上裹着厚重的狐裘,手中账本半摊,眼却望着那点点烛火。 屋中摆着好几箱笼的东西,都是王岱给她带来的,除了衣服、首饰,还有不少有趣的玩件、摆设,另有一个小箱笼放着的是糕点、蜜饯,都是苏杭那边的特产。 几个丫头正在整理东西... 琥珀便笑着与王昉说道:“三爷待您可真好,但凡您要的,他便没有忘下的。” 王昉的眼从烛火处收回来,她看着这满室华件,低声一句:“三叔待我是很好,一直都很好...” 但凡她想要的,他都会给她。 唯独一次... 他未曾允她所求。 屋中烛火摇曳,王昉思绪有些飘散,却是想起元康九年的时候。 元康九年,三叔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女人并不算美,却体态风流,眉眼自带一股韵味,令人见之便不易轻忘。那原是一件好事,三叔这般年纪未曾娶亲、未曾有子,这原就是压在祖母心上的一根刺。 如今三叔既有欢喜之人,女人又有了身孕,自然是再好不过。 但凡女子进门,自该要好生查一回底细,祖母素来疼三叔,只觉女子只要底细干净,那便够了...偏偏那个女人身份委实不干净。 扬州瘦马—— 这样的女人又怎么能进王家门? 祖母自是不同意,偏偏三叔那回竟似铁了心一般非要娶那女人为妻。无论她怎么哀求,最后他还是带着那个女人离开了王家...因为他的离开,王家的生意一落千丈,祖母的身体也越发不好,母亲更是焦头烂额。 王昉合了眼,外间月色正好,透过窗棂打在她的身上,恍若有几分清冷之意...她伸手,拢紧了身上的狐裘。 她曾恨过他。 这个疼爱了她十余年的三叔,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了她,离开了王家。 夜深人静时,她也会想... 如果当年三叔没有离开,那么这些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第四十一章 朱雀巷的庆国公府, 今日尤为热闹。 无论是外院的小子、还是内院的仆妇丫鬟,今儿个都妆扮一新、各司其职做着手头上的事。 如今天色尚早,位于内院的大厨房,却是人流不息。 几个丫鬟排成一排,手上皆端着珍贵的材料... 程宜便坐在椅子上,她今日只是做简单妆扮,手中是握着一张菜单子, 如今正在看这菜单子上的菜可有哪里什么不妥当的... 九千岁往常从未有去过旁人府中的事, 他们也不知晓那位千岁爷究竟有什么喜好和忌口的。打先王允倒是问了宫里的太监一声, 却也只是得了一个“千岁爷未有什么挑剔、也未有什么忌口”的话。 话是这么说—— 可那位毕竟是位高权重的千岁爷, 他们该准备的自然该好生准备着, 难不成真不拘什么便往上端? 程宜这样想着, 面上便免不得又多了几分愁绪... 若是惹了那位千岁爷不顺,可不是开玩笑的。 王昉到厨房外的时候, 便听得屋里传来程宜的声音,正是在报几道菜名:“白龙曜、羊皮花丝、仙人脔...” 她脚步微顿, 门前的丫鬟仆妇却已见到她,忙屈身一礼,齐声言道:“请四姑娘安。” 王昉点了点头,往里走去。 屋中的丫鬟仆妇见到她, 也忙屈身一礼。 程宜见她来,便放下手中菜单, 朝她伸出手, 柔声:“不是让你多睡会, 怎得这么早就过来了?” “昨儿夜里睡得早,今早便睡不着了——” 王昉笑着伸出手任由母亲握着,而后她眼滑过室内,见丫鬟仆妇的手中皆端着珍贵材料,眉心是轻微一皱。她揽了衣裙,往母亲边上的位置坐下,才又看向她手中握着的菜单,轻声问道:“单子有什么问题吗?” 程宜声音如常,面容却带着几分愁绪:“菜单是没什么问题,只是不知那位千岁爷会不会喜?” 她身为王家大妇,操持过不少宴会... 可这却是头回接待这般重要的客人,程宜免不得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王昉见此,是接过菜单,便见上头拟了十余道饭食点心,巨胜奴、贵妃红、汉宫棋、长生粥、单笼金乳酥...更兼有通花软牛肠、小天酥、等头春、过门香、煎卧乌、酒炊淮白鱼、桂花云母汤等十八道菜肴羹汤。 种类丰富而齐全、不少菜肴用得还是少见的珍贵材料... 可见奢华。 程宜看着王昉拧了一双眉,便问道:“怎么样,可还有不足的地方?” 王昉把菜单平摊放于膝上,闻言是有些无奈,轻声唤她:“母亲,今日左右也只有父亲三人陪侍,您准备这么多菜他们又吃不完。何况,九千岁惯来是吃惯了好的,即便是再珍贵的东西放予他的眼前,也不过是虚无一堆——” 程宜闻言,脸色一白,细细一想的确如此。 这些于他们而言珍贵的东西,在那位眼中可不是虚无一堆? 她细眉微拧,声音也添了几分愁绪:“这可如何是好?也不知那位千岁爷究竟爱吃什么,难不成再重新拟一张菜单?这时间怕也来不及了...” 那人喜欢吃什么? 王昉的确是不知道,唯有几回两人一道用饭,也都是按着她的习惯来—— 她心下轻叹,是让琥珀取来笔,把几道菜肴划了去,一面是轻声说道:“九千岁山珍海味都吃厌了,今日也不过是想吃一口寻常。既如此,便也不必太过复杂,便只拟饭食六道、菜肴九道...其中的煎卧乌、等头春便改成三鲜笋、蒸鲫鱼,您瞧可好?” 程宜重新掌了一眼菜单,见上头把该去的都去了,又重新换了几道寻常菜...好在这几道菜,材料并不复杂,家中都有,也不必往外再去采买。 她心下总归是落了根,便点了点头,把菜单递给李顺家的,一面是道:“就按这菜单上的来做。” “是。” ... 庆国公府正堂内。 三个相貌相仿的男人正围坐在一道,却是王珵三兄弟。 相对王珵和王岱的从容,王允便显得有些焦急,他已经派了随侍往外打探了许多回了,也不见人...如今快至午时,他更是坐不住了。 王珵手握一盏茶,端坐在椅子上,比起王允过于刚劲的面容,他的面容有几分山水写意的隽永,却是像极了先国公爷...如今他看着王允便摇了摇头,是言一句:“二弟,过之不及。” 王允闻言,是正了身形,转身朝他拱手作揖:“大哥说的是,是允着急了。” 他这话刚落,先前派出去的随侍便来通禀,是言九千岁的轿子已至东街了... 王允抬头看向王珵,他素日最是看不起这个大哥,身为国公府的长子明明有一身本事,却终日沉迷书画,不知为王家多攒些功名...偏偏此时此刻,不管他如何焦急,却都要先问过他的意思:“大哥?” 王珵落下手中茶盏,他揽袖起身,面色依旧未曾更变,淡言:“走吧。” 待王珵三人走至外院,一顶青布帘的轿子也恰好停在了门前。 开道的是四个冷面、腰间悬绣春刀的锦衣卫。 三人上前朝那轿子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千岁爷...” 轿落帘起—— 青布帘中的人身穿青色常服、外罩一件灰鼠毛斗篷,他端坐在轿中,手中握着一个暖炉,面色却还是要比常人显得苍白些。 卫玠迈步跨出轿子,一双眉目徐徐滑过眼前三人,才开了口,声音慵懒而旖旎:“都起来吧。” 王珵三人便又一揖:“谢千岁爷。” 王允看着卫玠,先开口说了话:“外头天寒,屋中已备下暖酒...请千岁爷移步正堂。” 卫玠淡淡“嗯”了一声。 王允心下一喜,便请人先行,而他便稍后一步、恭声与他讲起院中布景,四个锦衣卫紧随其后... 王珵、王岱两人便要再往后些。 几人动身一道往里走去... 卫玠却停了步子,他侧身朝王珵看去,是唤他:“国公爷。” 这话一落,锦衣卫便往后几步,请王珵过去...王珵一愣,他迈了步子于其身后而站,拱手一礼:“千岁爷。” “嗯...” 卫玠重新迈了步子:“听闻国公爷喜画?” 王珵倒也未曾避讳,大方应下了:“世有百态,画中有千秋,我的确喜欢。” “前些日子倒是有人送了幅‘千里江山图’给本王,画是好画,悬于家中无人鉴赏却也浪费...” 卫玠的声音难得带了几分笑,他穿过外院,步入长廊,看着内中布景,便又一句:“国公爷既然是此道中人,便不如送于国公爷罢。” 他这话一落,王允、王珵两人皆怔住了。 王允是惊,他近日于千岁爷前得了几分脸面,自然也要比往日更知晓几桩千岁爷的事...就拿近日来说,他听说千岁爷近来派出了不少人,就是为找一幅画,而这幅画的名字就叫“千里江山图”。 他心下思绪百转,想起先前千岁爷的措词,面色跟着一变。 王珵却是喜,他平生最爱山水画,所收藏的山水墨宝未有万幅,也有千幅...偏偏这山水画中最集大成者的“千里江山图”,他却一直无缘得见。如今听人一说,也顾不得身份,忙问道:“千岁爷所说的‘千里江山图’,可是王希孟王大家所创?” “正是...” 王珵闻言,更是大喜过望... 他虽然不喜欢九千岁此人,却也知晓他的本事,他既然说是那自然便是...不过,王珵隽永的面容上露了几分犹疑:“千岁爷真的要把此画送予我?” 卫玠笑了笑,却未说话。 王允闻言却是敛下心神,心中又暗骂了王珵一句不分场合,面上却依旧如故,开口一句:“千岁爷,正堂到了。” 王家正堂位居而中,因九千岁惯来怕冷,室内便早早就摆了十余盆炭火... 如今布帘一掀,一股热潮便袭面而来... 王允请卫玠上座。 卫玠便也不推让,坐了下来。他放下手炉,接过丫鬟奉来的热茶,饮下一口,待通身寒气去尽,方抬了手...便有一个手中捧着一个长盒的锦衣卫走上前,双手奉给王珵。 “画就在此,国公爷尽可一阅。” 王珵激动地站起身,也全不顾先前仙风仪态,他双手微颤放于木盒上...盒子是用上好的黄花梨木打造而成,雕有不少花纹式样,看起来甚是古朴。 王允见状,忙说道:“千岁爷不知道,我大哥是个画痴,每回碰到好画,必要焚香沐浴方可观看...” 他这话一落,王珵也收下面上激动,他端直起身,是让观言先把盒子妥善收好,才又端端正正朝九千岁拱手一礼,是言:“多谢九千岁,这画...王某便收下了。” 卫玠搁下手中茶盏,是言:“国公爷不必客气,好画该配赏识之人...” 他说到这,半侧了头,未散的茶香氤氲在他的眉眼之间,使得他带了几分平素少见的柔和:“若让它跟着卫某,怕也是没于光,委屈一场。” ☆、第四十二章 正堂内。 暖炭生热, 茶香四溢... 许是因为得了这一幅画,王珵待九千岁也热忱起来...他平日虽沉迷书画、甚少与人接触,却并非是不通事的人,又有王允、王岱两人不时添上几句话,倒也算得上是相谈甚欢。 几人用了一盏茶,帘外便有人轻声通禀:“国公爷,夫人遣人来问可要上菜?” 王珵看向卫玠, 见他点了头, 便往外说道:“上菜吧——” 帘外人恭声应了“是”, 而后是脚步退远的声音。 上菜的速度很快, 没一会外头便又响起了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跟着布帘被人掀起, 走进来七八个衣着得体、仪态很好的丫鬟,她们手中端着托盘, 托盘上皆摆着两道菜...另有一个随侍便报着菜名:“过门香、酒炊淮白鱼、桂花云母汤...” 他每报一道名,便有人从托盘上取下相应的菜摆放在桌上。 九道菜肴羹汤、六道饭食糕点... 各个模样精致, 香味浓郁,倒是令人见之便起了口腹之欲。 菜肴已摆好,仆侍丫鬟便皆退下,先前留于正堂内的随侍便取来热帕、茶盏, 侍候起屋中几人。 卫玠不惯由人伺候,自挽了两节衣袖, 接过丫鬟递来的热帕擦拭了手, 才与王珵淡淡说了一句:“今日倒是劳烦国公夫人了, 这一席菜怕是废了她不少心思。” 王珵闻言是一笑,他把帕子递给丫鬟,手握一壶梨花白倾手替人倒了一盏,是言:“的确是花了不少心思,她原是备了十八道菜肴、十道饭食...还是家女说您山珍海味吃惯了,今日不过来吃一口寻常,才改为菜肴九道、饭食六道,多添了几道家常菜。” 家女... 卫玠挽袖的动作一顿,想起那个红裳翩跹的丫头,半垂的眼中带了几分笑意... 他抬眼看着这一桌菜肴,想着其中也有那人的辛苦,竟当真觉得有几分饿了。 卫玠挽下衣袖,系上袖扣,接过那一盏热酒,饮下一口。酒是好酒,香味浓郁,入口为烈,回味过后便是甘...他眉眼舒缓、声音也难得放柔了几分:“这样,已足够了。” 王允坐在一边,他自是察觉到了九千岁今日的不通寻常...而这一股不寻常,若是他未曾猜错,皆是来自那个人。 他心下不知是何滋味,却像是发现了一个大秘密,连带着整颗心也“扑通扑通”活跃起来。 饭席之间,酒盏觥筹交错。 卫玠每道菜都尝了一遍,若说滋味,也不过是寻常滋味... 这天下再美味的东西他都尝过。 可他还是觉得,这世间美味,却都不敌今日这一口寻常。 站在一侧漠然不语的几个锦衣卫,心下难得生了几分奇怪,千岁爷向来不重口欲,今日竟会用这么多...王家的饭菜,当真有这么好吃? 饭席过后。 卫玠重新漱了口,接过热帕擦拭了手... 他见身侧王珵坐立难安,因着知晓他的性子,便也不拦,只说了一句:“国公爷若有事便去忙吧...” 王珵先前得了画,早就耐不住,若依往日他的秉性保不准连饭都不用便走了。这会也不过是因着身份、又因着送画生了几分好感才陪坐了这么久...如今听闻他这一句,自也不推辞,起身与他拱手一礼:“既如此,九千岁好坐,子嵩先行告退了。” 他这话说完,还不忘接过观言手中的木盒,如待心头宝一般捧于手心,小心翼翼往外走去。 王岱午间还要接见管事,便也先行告退了。 如今这正堂之内除去四个默而不语的锦衣卫,便只余王允和卫玠两人。 王允看了看人又恢复如常的面色,心下一动,是言:“如今日头正好,千岁爷可要去院中走走?” 卫玠握着茶盏的手一顿,良久才淡淡点了点头:“也好。” ... 王家景致虽不如陆家雅致... 可在这金陵城中也是少有的一份。 从正堂出来,穿过长廊便是一个偌大的假山池,假山石形状不一,堆砌在一道...倒也成了一副好景。 再往前去便是一个形若月牙的湖泊,如今日头泛在其上,衬得水波粼粼... 王允在人身后一步,顺时便说上一句:“这湖泊名唤‘月牙’,若是晚上,有月亮泛在其中,还要好看几分。” 卫玠生平好景早已看遍... 有趣的、奇特的,即便他不能去,自然也会有人画上一副供他赏看。 因此—— 这王家景致即便再好,于他眼中也不过是虚无一片,泛不出几分涟漪。 卫玠这样想着,便又想起先前王允提议时,他心下有一瞬的心动... 这一动,来源于一个人。 他停下步子,有几分失笑近日所为,倒像是个毛头小子一般。 卫玠伸手揉着眉心,掩下万千思绪:“走...” 他这话尚未落下,便瞧见不远处有一个身穿胭脂色袄裙的姑娘往这处走来,却是王昉。 王昉许是未曾想到这儿竟会有人,一瞬的错愕之下便停下了步子...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又重新迈了步子往这处走来,屈身半蹲,仪态端庄,身上萦绕着全不似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从容:“二伯,九千岁...” 王允看着王昉,眼中神色一闪而过,便又归为往常和蔼的模样:“陶陶怎么在这?” 王昉未曾抬头,却也察觉到两道视线... 这两道视线一个灼热,一个平和,让她忍不住想起当年灵前那场逼婚。 王昉心下有些不舒服,她自醒来后,已很少在外人面前这般抑制不住情绪。可这会,她却不愿掩藏... 她半弯着脖颈,依旧屈膝半蹲,声音却带了几分抑制不住的冷淡:“祖母有召,陶陶正要过去。” 她这话说完,便又屈身一礼,是言:“陶陶先行告退。” 王允眉头一皱,方想说话,又看了身前的九千岁一眼,便又声音和煦说了一句:“既如此,你便去吧。” 待王昉走后... 王允抬了头,是看了看九千岁的面色,才又低声一句:“千岁爷可还要逛?” 卫玠看着那道远去的红色身影,握着暖炉的手有些收紧,他未曾错漏过她那一瞬的不喜和冷淡...他好似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这个小丫头是真的不喜欢他。 当日宫中的仓皇而逃,他也未曾看错。 卫玠心下难得有些不舒服—— 这天下之人,不喜他的十之八九。 他从未在乎过。 偏偏这个丫头,这个小丫头... 那道红色的身影早已掩入小道之中,寻不见了。 卫玠合了合眼,时下风和日丽,可他却觉得有一瞬无力感从心底而生...再睁眼时,他的面上却只余素日的淡漠,隐隐带有几分肃杀之气:“走吧。” 他手握暖炉,转身往外,灰色斗篷在空中划成一条好看的弧度...四个锦衣卫忙紧随其后,簇拥着他往外走去。 没一会,一行人便从王家消失了。 ... 王昉从千秋斋回来,便听琥珀低声说道“九千岁已经走了...” 她点了点头,想起先前那一瞬情绪的外露,那个人这么聪明自然察觉到了。 王昉抬头看着千秋斋门前的两颗松树... 她心中那几许猜测,还未曾得到定论。 琥珀见她未曾动身,便轻轻唤她一声:“主子?” “嗯...” 王昉收回思绪,她抬手任由琥珀扶着,落下一句:“去飞光斋。” “是。” 程宜因着早间忙碌了半日,午间便睡了一觉,王昉过来的时候,她刚刚醒来...屋中炭火生热,她倚塌坐着,头发简单挽了一个发髻,衣服也只是一身家常服。 她见王昉过来,便伸出手:“怎么不去歇着?” “想您了——” 王昉握着她的手,一道坐在塌上,一面是朝室内望去一眼:“爹爹呢?” 程宜替她剥着橘子,一面是说道:“九千岁送给他一幅画,正是他寻觅已久的‘千里江山图’——”她说到这,便有些无奈:“一回来便把自己锁进了屋子,这会正观赏着呢。” 王昉一怔,千里江山图? 她自是知晓这幅画的,当年父亲一直耿耿于怀未曾寻觅到此画真迹,让他无法一阅这集大成者的山水之画究竟是何模样... 不过九千岁—— 他究竟想做什么? ... 西院。 仆妇丫鬟皆被王允赶了下去,如今这整个室内便只余王允和纪氏二人。 纪氏自打那日从千秋斋回来,倒也修身养性了一段日子,平日也多是陪着王媛抄写佛经,鲜少外出... 如今听得这一语,却还是抑制不住,高声惊愕道:“老爷,您说什么?”她说完,还不住呢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可是九千岁...” “你不信?” 王允手中握着一盏茶,见她这幅模样是饮下一口,才又道:“我原也是不信的。” 他把今日几桩事说了一回,呐呐而语:“没想到如今我这青云之路,竟是得了咱们这个好侄女的庇佑啊...” 纪氏一听,面上便有些泛起愁来:“那位若是当真看上了她,往后要动...可就不容易了。” “是啊...” 王允先前只想了青云之路,却是漏了这最重要的一面,如今闻言便沉吟起来...他手轻轻敲着桌案,素来沉稳严肃的面上带着几分晦暗,良久才低声一句:“所以才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第四十三章 年关将近。 金陵城中的年味也越发浓厚了... 不管士庶之家皆开始贴上了桃符, 装饰起了屋子,以一种热忱之心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王家较起往昔,却要显得冷清些。 王佩因为先前的落水,身子还不大见好,如今依旧居于闺阁之中,平素也很少见人。王媛除去先前王岱归家时出来了一回,平日也都是禁闭于屋中, 抄写佛经...不过, 令王昉意外的却是纪氏。 自打那日祖母留了纪氏, 也不知说了什么, 竟让她收敛起了性子。 王昉先前让人去西院打探过, 知晓纪氏近日不是陪着王媛抄写佛经, 就是去探望王佩...倒是真摆上了一副慈母姿态。 “阿姐要第几道茶?” 王蕙倚着车厢跪坐着,她两节袖子松松挽起, 露出袖上绣着的两朵青莲,正低头煮茶。待过了好一会, 她还是未听见回声,便半抬了头朝王昉那处看去,跟着又低唤一声:“阿姐?” “嗯?” 王昉回过神,她放下手中的书籍, 侧头看去:“怎么了?” 琥珀跪坐在王昉身后,闻言便笑说一句:“主子您又失神了, 七姑娘问您要第几道茶呢...” “先前在想事...” 王昉这话说完, 便把手中书册合了起来放在案上, 看着王蕙的面上露出几分笑:“第三道吧。” 王蕙应了声“好”,便又重新低头煮起茶来,待至第三道,她方倾手倒下一盏茶...茶是新茶,由今年初夏的一捧清荷、混着去年寒冬的一抹梅香晒制而成。 她捧青花瓷盏,奉于王昉,是笑:“阿姐的茶。” 王昉接过茶盏,因着这一动,青花瓷盏中点缀着的几片梅花与清荷便也跟着轻轻晃荡着... 水波粼粼,暗香袭来,甚是好看。 她双手捧盏近于唇畔,饮下一口盏中茶,茶水入口显得有些淡,待过一会,才有回甘之味...一抹清荷与梅香于唇齿之间缓缓盛开。她抬头看向王蕙,轻轻一笑:“阿蕙的茶艺是越发好了。” 王蕙正捧茶要饮,闻言一张先前被热气熏得有些微红的脸,便越发红了几分:“阿姐...” 车内茶香四溢,笑语晏晏... 没一会马车便安稳停了下来。 琥珀和侍书先下了马车,搬了杌子放在马车边上,才又扶了王昉、王蕙两人走下马车。 许是已近年关,街上的人并不算多,就连摊贩也少了许多。 王昉两人头戴青纱帷帽,由两个丫头扶着走进了一家名唤“金香阁”的地方...金香阁顾名思义卖的是“香”,除去香料外,也卖香露、香粉等物。 琥珀掀了厚重的暗红杭绸布帘,尚未走进金香阁,便有一股浓郁却甚是好闻的香味从屋里传来... 一个年约三十余、身姿妖娆甚有风韵的女人瞧见她们,忙快走几步迎上前来。她一面是朝王昉几人屈身半礼,一面是笑着说道:“怪不得今天妾身听着喜鹊吱吱叫,原是两位贵客到了...” 她这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两位小姐今儿个是依着往日的惯例,还是重新再挑几盒?店里倒是新进了不少别致的,不如往里屋移步瞧瞧?” 王昉点了点头:“青娘领路吧。” 那个名唤“青娘”的女人闻言,便笑着转过腰肢领着她们往里走去。 金香阁用一道布帘分了里外两屋,里屋占地要更大些,除去摆着的香料外,还置了软塌、桌椅等物,案上还放着茶盏、茶叶可供人煮茶。 因着到了屋中,也无外人... 王昉两姐妹便都揭下了帷帽,坐在椅子上。 青娘亲自倒了两盏茶,才又让人把几盒香露、香料取过来,一面是笑着说道:“这是西域商人送来的荼芜香、金凤香,此香味浓郁,若把此香挂在玉香囊中,满路皆可闻此香。” “这是三匀香,此香香气清雅,可敷于身,也可制成香囊挂于腰间...” 她一面说着,一面是打开香盒,把香粉、香露敷于店中随侍的身上,没一会这暖阁之内便传来种种香味。 屋里青娘正替王昉两姐妹示范着用法。 外间便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跟着是随侍一句:“青娘,二少爷、三小姐来了。” 青娘眉心一动,她看向王昉,见她点了点头:“青娘先去忙吧...” “哎...” 青娘屈身一礼,便又一句:“两位小姐请稍坐,妾身去去便来。” 她说完这话,便转身往外走去。 王蕙手中正握着一盒叫做“伴月香”的香露,此香味清而幽,甚是好闻,她眉目弯弯是言一句:“书中曾记伴月香清幽淡雅,芳泽溢远...只因徐大家常于明月当空的夜晚,吹着习习的凉风坐于庭中,后制得一香便定名为伴月。” 王昉听她絮絮所言,便轻笑一声:“你啊...” 她这话还未曾落下,布帘便被人掀了起来,跟着是一道喜悦万分的声音:“王姐姐,当真是你?” 王昉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便抬头看去,一个身披栀黄色斗篷的身影从帘外走了进来,她的面上带着遮掩不住的欣喜意,却是陆棠之...她把手中香盒放在桌案上,眉眼弯弯,笑喊她一声:“棠之,原来是你。” 她这话说完,便又想起先前随侍所言,二公子... 陆意之也来了? 王昉往那杭绸布帘处看去,见一个身穿玄裳、外罩黑色大氅的男人正手握布帘,朝她看来。他一双眉目隽永而悠长,嘴角微微翘起,眼中带着几许春日桃花色... 屋中几人瞧见他的身影皆被唬了一跳,琥珀是最先回过神来的,她忙取过放置在一处的帷帽替王昉两人戴好。 青娘跟在身后,瞧见这幅状况也煞白了脸:“二公子...” 陆棠之却有些后知后觉,她先前瞧见王昉两人,一时也未曾注意,如今瞧见这幅状况才回过神来...她转身往身后看去,便见自家二哥不知何时也跟着进来了。 她轻轻“哎呀”一声,跺了跺脚,一面是推着人往外走去,一面是道:“二哥你做什么呢?这里都是姑娘家,你跟着进来做什么...你去外头等着,我跟王姐姐说会话就去找你。” 陆意之挑了挑眉,他倒也未曾说什么,任由人推着往外走去,只是在布帘落下时... 他一双桃花目往王昉那处轻轻带去一眼,青纱帷帽下只有一道模糊的身影,并瞧不清是何姿态。 屋中几多女子或是诧异、或是愠怒,偏偏只有这个小丫头,面色依旧如常。 真是有意思... 等陆意之走了出去,屋中先前紧张的情绪才一消殆尽。 陆棠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也知晓女儿家的清誉尤为重要,好在这处并无什么外人,若是...她心下这样想着,便又屈身半礼,真心实意地致起歉来:“王姐姐,抱歉,我二哥他,他...” 她想着先前在宫中的时候还与王昉说起二哥的好,一张小脸又红了几分,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青娘也跟着屈身一礼,今日这件事若当真计较起来,她也免不去责任... 王昉摘下帷帽,她起身亲自扶了陆棠之起来,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宽慰起人来:“无妨,如今人走了就好。” 陆棠之听她这话,心下便又多添了几分感激:“王姐姐...” 女子重名,她哪里不知晓王姐姐这是为了劝慰她,才这般说...待回去了,一定要好好说说二哥才行。 琥珀见陆棠之这般致歉,心下也松了几分,她是见过陆家这位三小姐的,知晓她是个好性子的。只是那位陆二公子,她想起先前瞧见的那副容颜,忍不住还是皱了皱眉...好在这儿无外人,两位小姐的年纪也不算大。 不然... 还真的不知道被这么编排去了。 ... 等王昉几人出去的时候,便又过了两刻的样子。 青娘亲自包好了香料、香露等物,却是一分钱也不肯收。 陆棠之更是说道:“王姐姐往后喜欢什么便来挑,把帐记在我头上便是。” 王昉闻言是有些无奈,不过她也未曾说些什么,只是让琥珀把香料收好,便与陆棠之往外走了。 随侍掀开杭绸布帘,送她们出去... 便见金香阁外有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子站在一道。 他们一个身穿玄裳,面容俊秀,如今正半倚着车厢站着,他的手中握着一块玉把玩着,面上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而他的对面,是一个身穿月白长衫、外系披风的男人,他面如白玉,气度如月,眼中含着如四月春风般温润的笑... 王昉一怔,步子跟着一顿,轻声喊他:“表哥?” 陆棠之听见王昉的声,也往前看去,便见不远之处站着一个风光霁月的少年郎...她脚步一顿,脸色一红,好在有帷帽挡着未曾瞧见她现下的失态。 程愈转过身,一双清和的眼滑过三个戴着帷帽的姑娘,而后是看向站在中间头戴青色帷帽的王昉。 他轻轻一笑,声音温润而清越:“陶陶、阿蕙。” 琥珀几人瞧见他,忙朝他屈身一礼,是唤她:“表少爷。” 王昉重新迈了步子,问他:“表哥怎么在这?” 程愈闻言是笑着看了陆意之一眼,才又说道:“我刚从国子监出来,遇见九章便停了下来...” 九章? 陆意之的字? 不过,表哥怎么会认识陆意之? 王昉透过青纱帷帽往陆意之那处看去,却见他正好也抬眼朝她这处看来... 两人穿过青纱的这一眼,还是王昉先避了开去,自然也未曾注意到陆意之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笑意。 那一笑,与往常甚是不同。 可也不过这一瞬,陆意之便又挂上了往日玩世不恭的笑。他朝陆棠之看去,手中的玉佩落下,声音透着几分慵懒和随性:“走吧...” 陆棠之轻轻“哦”了一声,她与王昉两人告辞,便跟着陆意之往马车走去... 等陆家的马车走远了—— 程愈便也陪着王昉几人往王家的马车走去,他低头看着王昉仍有些疑惑的面容,轻声笑道:“当日我在顺天府见过九章,与他曾下过一局棋,九章赢了。” 王昉一怔,她知晓表哥的棋艺,竟会输给陆意之?她侧头朝程愈看去,方想说些什么,却只瞧见他略带无奈的面容... ☆、第四十四章 昨儿夜里突然落起了雪... 直到王昉今早醒来的时候, 院子里已被这白雪装裹成了一件银衣。 屋檐上、园子里、小道中,就连门前的几株老梅树也都被雪压住了原本的面貌。 几个仆妇早早起来就开始扫雪,是要把路上的小道开出来,免得主子们过来的时候不好走路...也有人披着斗笠,打着树上的雪。 王昉坐在床上,她的手中握着一块热帕,半拧着头往那木头窗棂看去... 白茫茫的一片, 也瞧不出是个什么景致。 “今冬的第一场雪...” 玉钏跟着笑说一句:“还当今年是不落了, 哪里晓得这都快过年了, 竟还落了起来...那树上、屋檐上都压了一片片的, 瞧着倒是比往年还要大些。” 琥珀正打外头进来, 她一面是搓着手呵着气, 一面是在暖炉上烤着手,闻言是笑道:“的确要比往先大, 好在今早是有些小了...”她把身上寒气去了些,才从里阁取过衣裳, 跟着一句:“飞光斋的白芨姑娘过来传话,说是今日雪路难行,夫人让您不必过去请安了。” 王昉把热帕交给玉钏,伸展着手任由琥珀替她穿戴着, 闻言便点了点头,才又轻叹一声:“都二十九了, 也不知阿衍什么时候才能归家?” 如今他一人在外, 身边也没个小厮伺候着, 也不知适不适应? 她这样想着,便又幽幽一叹... 琥珀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跟着便轻声劝慰起人:“虽说老夫人不准八少爷归家,可若当真有事早就递信来了...您放心,明儿个便是除夕夜了,不拘如何徐先生都该放八少爷归家了。” 玉钏也跟着劝慰道。 王昉心下一叹,她又何尝不知,只是阿衍毕竟年幼。 她看着那茜纱窗外的虚无白茫,一时也不知当日下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 王衍是午间归的家。 他往千秋斋、飞光斋请了安,便独自一人往王昉处来了。 少年身披大红色斗篷,脚踏黑色云锦鞋,头发皆用嵌玉的红带束起。他的面容已随着年纪渐渐长开,露出几分英气...如今雪下得小了,他便未曾撑伞,在这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深一脚浅一脚的朝有容斋走去。 有容斋的丫鬟、仆妇瞧见他皆愣了下,待瞧清人才慌忙起身朝他问安。 王衍也未曾理会她们,径直往正屋走去。 琥珀正好打了帘子出来,瞧见迎面走来的王衍也是一愣,而后才笑着喊他:“八少爷,您归家了?” 王衍轻轻“嗯”了一声,他看着琥珀面上也挂了几分笑,唤她一声“琥珀姐”,才又问她:“阿姐呢?” “主子□□着您呢——” 琥珀这话一落,便替人掀开了帘子,一面是迎着人走进屋子,一面是笑着朝里说道:“主子,您瞧谁来了?” 王昉正半倚着榻,她的手中握着一双帕子,这会正在往里面的夹心放棉絮... 闻言她是抬头看去,便见那十二串珠帘外有一个少年正含笑看着她,少年的皮肤相较往昔要黑了不少,身形也要挺拔不少,唯有那一双眉眼依旧带着掩不住的机敏劲:“阿姐,阿衍回来了。” 王衍这话一落,便掀开那十二串珠帘,径直朝她走来。 他任由琥珀替他解着斗篷,黑亮的眼睛依旧看着王昉,笑着与她说道:“阿姐看阿衍都看傻了,是不是不认识阿衍了?” 王昉听他这么说,心下情绪波动得厉害—— 她把袜子放进绣篓里,方伸出手,握着王衍虽然还稍显稚嫩却也有了几分力度的手,细细看起人来...十多岁的少年一转眼便变了个样,王衍近有两月不在家,变化自然更是不少。 “黑了、高了、也壮了...” 她抬着头看着眼前的少年郎,盈盈一双杏眼也带了几分水意:“我的阿衍长大了。” 王衍一听,面上也添了几分红意:“阿姐...” 他先前走得急,发梢上还挂了些外头的白雪,如今被这屋中的热意一吹,雪便化成了水,这会正沿着发梢滑过脸颊垂落在衣裳里。 王昉忙握过帕子替人擦拭了起来,一面是半嗔道:“瞧你,也不知撑把伞,不怕把自己冻着了?” 王衍喜欢看阿姐替他忙活的样子... 如今听她训斥着,也只是笑着看她:“阿衍心里念着阿姐,只想早些见到您,一时就没顾着。” 琥珀几人瞧见这幅模样,笑着重新上了热茶、果脯,又换了新的银丝炭,便皆退了下去...把这一室安详留给了姐弟俩,由他们说着体己话。 屋子里没了人,王衍便也松泛起来... 他坐在王昉身边,面上露出先前未显的几分稚嫩,是与她说起近月来的事:“徐先生家中只有一个看门的管家、和做饭的婶子,平日家中洒扫、洗衣、劈柴都得靠自己...因着祖母的话,阿衍去的第一日便替徐先生承担起了他的衣裳。” 他一面说着,一面是伸出手来,朝人扮起可怜:“阿姐瞧瞧,阿衍的手是不是比往日粗实了不少...都是近月来洗衣、洒扫、劈柴的功劳。” 王衍这话虽是卖乖、扮可怜的成分多些... 却也的确要比往日显得粗实些。 往日细嫩如白玉的手,这会已有了不少细小的划痕,斑驳错落的停留在手背和手心上。 王昉先前未曾察觉,这会细细看了一回,眼中便又多了几分水意,她颤着手轻轻滑过那些伤痕,哑声问道:“疼吗?” 王衍看着王昉这般,哪里还敢说疼... 他收回了手放在身后,一面是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早就不疼了。” 他这话说完,未听见人的回声,忙又跟着一句:“真的不疼了,这都是以前留下来的,过些日子便消了...阿姐别担心。” 王昉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不似作假,便说道:“我这还有几盒珍珠膏,你拿去用...如今天气越发冷了,需注意着,若是裂开就不好了。” 王衍原想说不用,徐先生虽然时常让他做事,好东西却有不少...不过,他看着阿姐眼中的湿意,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忙点头应下了。他心下还有些心虚,若是早知道阿姐会这般伤心,便是真疼他也不敢说。 他这样想着,未免再惹人伤心忙撇开这个话题,说起别的趣事来:“徐先生此人,的确要比往常的先生有趣些。” “他说人行于天下,不可只困于那书卷纸帛之中...” “他还与我讲起他这些年的见闻,我才知晓金陵虽繁华,可这世间还有不少比金陵更有趣的地方...塞北苍茫放牛羊,大漠黄沙孤鹰飞,还有江南的小桥流水,四时都有不同的风景。” 王昉坐在他的身边,见他亮着一双眼睛,絮絮说道... 无论是眉眼之间的气度,还是这话里话外的气势,竟都与往日不同。 她身边的阿衍... 不知不觉间是真的长大了。 而这一份长大,皆来源于那位徐先生的功劳。 王昉看着他,心下对那位徐先生,头回起了感激之情—— 若是当年阿衍也曾有这样一位先生,引导着他去做一些事,也许后来的他也不会脆弱至斯。 “对了——” 王衍笑着转过头看着王昉,一双眉目微微弯着,跟着说道:“先生还与我夸起阿姐了。” “嗯?” 王昉有几分怔楞,她与徐先生素不相识,何况她久于闺阁,又有什么值得他夸得? 王衍看着她这幅模样,便轻轻笑道:“当日阿姐劝慰我‘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我把这话誊写在纸上挂于房中。有回先生见到了便问我,这话是何人所作...他知晓是阿姐所言后,不住与我夸赞起阿姐。” 他这样说着,眼中比起先前更要亮了几分,就连面上也带着浓浓的自豪感,竟是要比旁人夸赞起自己还要高兴:“先生还与我说,阿姐虽为女子,却不困于闺阁...这天下大半男儿都比不上阿姐的胸襟。” 胸襟? 王昉笑了笑,却未说话—— 她想起当日与阿衍所言“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你只需把你能做的,该做的,做到最好...至于结果,又何须耿耿于怀?” 只是这世间,向来劝人者易,自劝者难。 她当日教阿衍说这样的话,是希望他日后当真能做一个问心无愧的当世大丈夫。 只是她—— 终究做不到忘却仇恨。 屋中王衍还在絮絮说着话。 王昉侧头往那木头窗棂外看去,依旧白茫茫的一片... 那些梦魇和冤苦,终究还是让她耿耿于怀啊。 ———— 傍晚的时候。 飞光斋过来传话,说是表少爷来了,让他们过去… 王昉便重新换了一身衣裳,与王衍一道往飞光斋走去。 往飞光斋去的一条路上,已被仆妇扫出一条小道来。 现下雪是停了,可这天较起往昔却还要冷上几分,王昉手中握着一个绣着花样的暖手兜,就连脖子上也系着一块白狐围脖,整个人都裹在那胭脂色的斗篷里…可她还是觉得有些冷。 王衍比她要先半步。 王昉原先还不知道他是要做什么,到后来才知晓他这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去迎面而来的冷风。 她心下一暖,面上也跟着盛开一个灿烂而温和的笑容:“阿衍过来吧,我们一道走。” “没事…” 少年的声音还有几分稚嫩,身躯却已日渐高大。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他未曾回头,只笑着说道:“以后阿衍都替阿姐挡风。” 琥珀闻言,便笑嗔他一声:“八少爷惯来胡言,往后主子要嫁人,自然有姑爷替主子挡风。” 王衍两耳一红,皱了皱鼻子:“这世间哪有什么人配得上阿姐…” 他这话一落,便又想起程愈表哥,若是程表哥,倒也不错。 他这样想着,便又跟着说了一句:“阿姐是我的阿姐,等阿姐嫁过去前,都由阿衍替阿姐挡风。” 几个丫鬟听他所言,都笑了起来。 王昉整张脸都裹在兜帽里,瞧不清是何神态… 她微垂着眼睑,在这欢声笑语和少年郎的稚嫩声中,在这苍茫白雪的天地间,依旧未曾说话。 “阿衍、陶陶——” 声音是从前方传来,众人往前看去便见王冀外罩一身大氅,正满脸含笑往他们这处走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学子装扮的年轻人,正是先前来过国公府的那几人,其中便有那位面容生得姣好,名唤“言庚”的年轻人。 王衍听到声音,便往前看去,是唤他一声:“三哥。” 他待王冀这个兄长,向来是尊敬的… 不过,在看到他身后的一群人后,王衍还是忍不住微微蹙了眉心,身形未动,依旧掩在王昉身前。 王昉抬眼看着王衍的背影,她心下微动,直到脚步声近,才屈身半礼,唤人:“三哥。” “嗯——” 王冀看着王衍身后的人,眉心半蹙,不过也就这一瞬他便又归为往日的笑容:“你们这是往哪去?” 王衍便恭声说道:“母亲传话,让我们过去。” 王冀点了点头,他刚想说话,身后几个学子便问道:“长砾,这就是你那个拜徐先生为师的堂弟?” “是啊…” 王冀的面上依旧挂着旧日和煦的微笑,他看向王衍的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说来,阿衍,我还未曾恭喜你…竟能让徐先生收你为徒,这可是天下众多学子梦寐以求的事啊。” 他这话一落,身后几个学子纷纷上前,打量起王衍来。 王衍早就习惯这样的打量,自打他成为徐先生徒弟的那天起,这样的眼光就一直围绕着他。 往先,他也许会觉得烦,或者在这些崇拜的眼神中心生自豪感… 可如今他心下平和,不避不让,任由他们打量。 几多学子心下纷纷赞叹,眼前的少年郎虽只有十岁余,可这样的气度也的确担得起徐先生的关门弟子。 他们这样想着,便有不少人与他拱手作揖,是为敬服。 王冀看着这般情景,心下却有些不舒服… 不过一个十余岁的少年,地位竟比他还要高。他又想起先前王衍的姿态,全然不似往日的浮躁,心下便又多了几分担忧…不过他素来伪装惯了,这会也只是这般想着,面上依旧如初:“我们正要去梅园论道,阿衍若有兴趣便与我们一道来吧。” 王衍看了身后的阿姐一眼,却是摇了摇头:“三哥去吧,我与阿姐还要去母亲那头。” 他这话说完,便与众人拱手一礼… 是为请退。 众人先前被王衍所叹服,这会自不会拦,忙也还了一礼,让他们走了。 王冀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方要说话,眼却恰好滑过身边的言庚一眼,见他依旧看着王昉离去的身影…他心下一动,面上却依旧无恙,是笑:“我们也走吧,雪天梅园,煮茶论道,也是一桩妙事。” “妙,的确是妙——” 几多学子说着话往梅园走去。 王衍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却是暗自皱了眉:“三哥也真是的,领着这么多外男来家中…若是冲撞了什么,可如何是好?” 他年纪是小,可也并非不通人事。 王昉听他这话,步子一顿,她这个弟弟与她一样,最是信服这个三哥。 她看着这白雪苍茫,插在暖手兜里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她终会一步步揭开那个人的真面目… 终有一天,终有一天。 她会让那人再也无法用这幅面容,对于世人。 王衍未听到回声,转身看她:“阿姐?” 王昉抬了头,露出一张娇艳的面容:“走吧…” 她这话说完,重新提起步子,冷风萧索,而她的背脊依旧挺直。 … 飞光斋。 两人到的时候,程宜正与王蕙坐在软塌上,瞧见他们过来,便笑着说道:“来了,快过来暖一暖身子。” 王昉和王衍解开斗篷交于白芨,往前走去… 王衍探头看了看屋内,未瞧见人,便问道:“表哥呢?” 程宜面上挂着笑,语气却有些无奈:“你表哥刚坐下,就被你爹拉着去赏画了…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这么让人不省心。” 她说是这样说着,眉眼间却透着几分岁月过后的满足…子女双全,夫妇恩爱,除了那早逝的大子,她这一生再无缺憾。 王衍一听,便止了要过去的心思… 他素来最不通画,幼时被父亲逼着画画的情景至今还很清晰,许是因着他着实没有天赋,父亲后来也死心了… 只是,他若是这会过去,保不准又是一顿训。 王衍翘了翘鼻子,他才不过去讨骂呢。 母子几人说了会话,天色也渐渐晚了起来… 晚膳也已摆好。 丫鬟往书房催了好几回,也未曾见王珵和程愈出来。 程宜气得要亲自去找他,被王昉拦下了。 她站起身,只身一人披着斗篷往书房走去… 如今天色已晚,挂在廊下的灯笼随风轻轻摇晃着,映着外头积留的白雪,竟有几分朦胧之态。冷风穿过长廊,拂过她的面容和衣裙,身上悬挂的玉佩、玉环等物轻轻敲击在一起,在这夜色之中散发出清脆而悦耳的声音。 书房通亮,透过那木头窗棂可见里头烛火点点,而有两个身影并立在一道,却是在低头赏画的模样… 王昉面上挂了一抹笑,她将将要推开书房的门,便听到里头传来王珵的声音,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怅然和可惜:“我生了三个子女,却无一人如景云知我心,若是…” 王珵话锋一转,音调带了几分笑:“若是景云能做我的女婿,便再好不过了。” 他说完这话,甚是满意,便又说起话来:“我两个女儿,阿蕙太小了,陶陶与你倒正是相合…” 王昉听了这句话,面色通红,父亲这个性子,真是,真是该让母亲好好说说他… 她这样想着,手下一个不稳,书房的门便被推开了。 屋内两人皆朝门外看去,便见一个穿着石榴红斗篷、面容明艳的姑娘正站在门外。 王珵看着自家女儿,喉间的话咽了回去,轻轻咳了一声,跟着是哈哈笑道:“陶陶啊,大冷天的,你怎么过来了?” 王昉面色早就恢复如初,闻言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屈身半礼:“爹爹,表哥,该用膳了。” “哦,用膳啊…” 王珵点了点头,他的面上依旧是素日仙风道骨的模样:“是该吃饭了。”他这话说完,便先往外走去,路过王昉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轻咳一声。 王昉心下有些无奈… 她抬头往前看去,便见灯火下的程愈依旧面如白玉,这会正抬眼朝她看来,一双温润如玉的眼含着几分笑,在这灯火下更加显得要璀璨几分。 程愈施施然笑着站起身朝她走来,温声一句:“陶陶,我们也走吧。” 他的声音在这夜色中太过温柔… 令人忍不住便沉醉其中。 王昉忙侧过头,避开他的眼神,看着廊下晃动不止的灯笼:“好…” 屋外是无边夜色与白雪苍茫,映着点点摇晃的红灯笼,照亮了两人前方的路…程愈走在靠外的一边,替她挡住了这夜里的冷风。 王昉侧头便能看见程愈的侧脸,在这几许昏昏光芒的映衬下,她突兀地喊了他一声:“表哥。” “嗯?” 程愈低头,他看着王昉轻轻一笑:“怎么了?” 冷风拂过两人的面… 王昉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也只是呐呐一句:“没事…” ———— 大年三十。 今年的雪来得急,走得也快… 等到隔日清晨王昉醒来的时候,外头的雪早就被人扫干净了,唯有那尖尖屋檐角上还留了几分昨日残雪。 如今天色尚还有些早,王昉却已早早拾掇好,在外厅吃起了早膳… 今儿个是除夕佳节,要忙活的事还有不少,等吃完早膳她便要去飞光斋陪着母亲料理今儿晚上的家宴。她近日虽跟着祖母和母亲学了不少,可这毕竟是她第一回参与这样的宴会,又是这样的日子,自该好生准备着。 琥珀一面伺候着人用膳,一面是轻声劝道:“时辰还早呢,您用得也太急了些…” 王昉轻轻笑了笑,却也未曾说些什么,只是就着人先前挑的,又吃了三个水晶小笼包、一块玫瑰酥,喝了半碗银耳粥。 待她落下银箸,翡翠便递来一方热帕供她擦拭。 玉钏也把原先就备好的斗篷替她系好,因着是迎新辞旧,王昉今日穿得依旧是往日的衣服… 一身月白色绣红梅的长袄,底下是绣着喜鹊携梅的栀黄色长裙,外罩一件胭脂色斗篷,衬得她明艳面容又多了几分华贵。 她接过玉钏递来的手炉握在手上,便领着琥珀往飞光斋走去。 往飞光斋走去的一路,还是能瞧见不少年味,门上、窗上皆贴了桃符,廊下的红灯笼也都换成了新的,这会还能瞧见那红纱灯笼里点着的红烛,随着风一动,灯笼上挂着的穗便跟着轻轻一晃。 飞光斋外贴着一副对联,上书“悠悠乾坤共老,昭昭日月争光”,却是昨儿个程宜与王珵共写的…往里走去,正堂门前那一排木头窗棂上还贴着不少“福”,却是王昉几人写的。 天色尚还有些半明半暗,透过红窗纱的正堂,能瞧见里头点着不少灯火,散出几分朦胧之态 门外几个丫鬟瞧见她,笑着屈身朝人打上一礼,一面是道:“给四姑娘请安。” 王昉点了点头,她未曾说些什么,迈步往里走去,屋中程宜刚用完早膳,这会正握着热帕拭手,由几个丫鬟端案撤席。 程宜瞧见王昉打帘进来,一愣之下才说了一句:“不是让你迟些来?” 她这话说完,是搁下热帕,伸手握过王昉的手,又瞧了瞧她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颊,心下一疼,一双柳叶眉也跟着微微蜷起,素来平和的面上带了几分怒气,轻斥道:“你身边的丫头是怎么伺候的?也不知让你避过这阵冷风再来?” 而后是与白芨一句:“唤人再端两盆银丝炭来,再去备一盆热水…” 白芨闻言忙应了一声,往外吩咐去了。 王昉面上依旧挂着笑,她一面是解开斗篷,一面是笑着扶了程宜往塌上坐去,才又软声一句:“您又不是不知道女儿的性子?女儿做下的决定,她们哪里拦得住?” 丫鬟上了新茶,王昉亲自接过,奉给程宜,跟着一句:“何况这风无形无影的,哪里是说避就能避得?” 程宜惯来是个好性子的,平日里对下人也都是赏多罚少。 因此听王昉这么一说,原先那股子怒气也早就散了去。她哪里不知晓陶陶的性子,她决定的事,那几个丫头又怎么会拦得住?只是身为母亲,瞧见女儿这般总是免不得心疼…她接过王昉递来的茶,只是搁在茶案上,也未曾饮用。 白芨亲自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她方想绞帕便被程宜拦住了… “我来吧。” 程宜说完这话,是挽起两节袖子,伸手把帕子绞干了,亲自替王昉擦了一回手,熨了一回脸。 王昉也不说话,只是笑盈盈看着她。 等手心热了,脸上也不再僵冷了,她便止住了程宜忙活的手,笑着说道:“母亲,好了。” 程宜点了点头,她把帕子递给白芨,刚想说话,便有丫鬟在外禀报“夫人,李顺家的来了。” “让她进来吧…” 程宜说完这一句,便双手放于膝上端坐在软塌上。 帘起帘落,李顺家的走了进来,她约莫四十余岁的年纪,长得一张圆脸,身形较旁人显得丰腴些,也要高大些…她今日穿得很是喜庆,一身暗红色袄子,见到两人便满脸堆笑打了个礼:“老奴给大夫人、四姑娘请安了,两位主子安康。” 她这话说完,便把手中的家宴单子呈了上去,才又一句:“这是老奴备下的家宴单子,两位主子瞧瞧。” 白芨接过单子,奉给程宜。 程宜面上挂着几分和煦的笑,她接过单子,是与人说了一句:“坐吧。” 除夕是一年来最重要的一个日子,尤其是像王家这样的老牌家族对此更是讲究,因此这家宴比起往常自然也要更加隆重些…单子是按着往先年菜肴的道数,分为汤羹六道、小吃八道、前菜九道、主菜十八道。 程宜把手中单子看完,便抬头与李顺家的说道:“你是家中的老人,操办除夕家宴也有十余回了。” 李顺家的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便越浓,她原是挨着椅子的边缘坐着,这会便坐了半边,身形更加挺直了几分,恭声笑道:“都是主子赏脸,才给了老奴这天大的福气…” 程宜笑了笑,却未说话。 她把手中的单子递给王昉,端起热茶慢悠悠喝下一口,说了一句:“陶陶瞧瞧这单子可有什么问题?” 王昉接过单子,轻声应了声“是”… 她昨儿个已让人把前些年家宴的单子取过来一阅,因此看起手中的菜单也并不觉得复杂,这会便弯着一段脖颈看了起来。 主子不发话,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说话,一时之间这暖阁之内竟显得很是安静。 李顺家坐得越久,脸上的笑便越发有些凝固起来,难不成这菜单有什么问题?不可能,不可能…这单子她看过这么多回,也没个差错。她这样想着,心下便又放松起来,依旧严严实实坐了半面椅子,也未曾有什么移动。 心下却是要添一句,四姑娘不懂事,大夫人竟也是这般… 一个小丫头又能瞧出个什么对不对的? 王昉待看完是花了一刻时间,她把手中单子平摊于膝上,方侧头与程宜说道:“母亲,我看完了。” “嗯…” 程宜闻言,面上也没有什么变化,她依旧端着茶盏,和声问道:“可有什么问题?” “有。” 李顺家的面上原先还挂着笑,闻言却是一滞,她看着王昉,一张圆脸重新堆起了笑,恭声问道:“这张单子老奴看过也有十来回了,也未瞧出有什么不对,不知四小姐是觉得有何处不妥?” 她这话问得是恭敬,心下却是轻声嗤笑了起来… 小丫头就是不知事,掌家还没几天就想拿起旁人的错来了? 程宜看着李顺家眼中的轻慢,也未说什么,她只是把手中茶盏放在案上,拿着帕子拭了拭唇角,仪态端庄,眉目平和,与王昉一句:“既有问题,你就说吧…”她这话一落,便又笑跟着一句:“李顺家的是家中老人,你可不能仗着身份胡乱说话,若是说得不好,母亲可不保你。” 李顺家闻言,忙笑着回道:“大夫人这是哪里的话?四小姐是初掌家,不知也是正常的。” 王昉朝李顺家看去,见她眉目堆笑,眼中却还有未消的轻慢。 她轻轻一笑,从容应了一声“是”,而后才看着人缓缓说道:“去年除夕家宴,祖母曾评这道‘炒鹌子’太过费料,因口腹之欲,连累此鸟越渐稀少着实不该,更下令往后家中再不许有此道菜肴…”她说到这,看着李顺家骤然大变的面色,是些微一顿,才又跟着一句,似讶似疑:“嬷嬷忘了?” 李顺家的脸色一白,去年家宴? 她记得千秋斋的确派了人来说一桩事,只是那会她与那许嬷嬷正吃酒吃得起劲,只接了赏钱也未曾留意那说的话。 如今想来,原是,原是… 李顺家的这样想着,只觉得膝下一软,差点就要往前扑去…她一面拿着袖子抹着汗,一面是赔笑道:“老奴,老奴一时忘了。” “一时?” 王昉收起单子,她面上依旧挂着笑,好整以暇看着人:“嬷嬷连祖母吩咐的事都能忘了,我这样一个小丫头往后又岂敢吩咐您了?” 李顺家的脸色白了又青,那把椅子却是终究坐不下去了,她直直跪了下去,赔笑道:“四姑娘折煞了,老奴哪里担得起一个‘您’字…”她这话说完,一面是自打起嘴瓜子来:“老奴这个驴脑袋,真是该打该打,竟把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 “若不是四姑娘瞧了出来,老奴可当真是万死也不够…” 她这话说完,也不见两人拦,狠了狠心,便又多用了几分力自扇了两巴掌…她力道原就大,这两巴掌下去,脸都红了一片,连着牙齿都酸痛得厉害。 程宜看着她,这才淡淡发了话:“好了,今儿个是除夕,合家欢喜的日子,嬷嬷留着一身伤又如何过年?” 李顺家的想说话,可先前两巴掌已打疼了脸,这会刚刚牵动了嘴便疼得“哎呦”一声,她也不敢多说,只朝两人磕起头来,一面是瓮声说道:“谢大夫人体恤,谢四姑娘体恤。” “不过——” 程宜把话一顿,见李顺家的抬了脸,才又说道:“王家素来讲究赏罚分明,今次之事的确是你一人之过…这几个鹌子的钱却是不能从公中出了。” 什,什么? 李顺家的煞白了脸,鹌子价钱本就不便宜,她光是拿个回扣也能拿几两银子… 而且这回为着家宴,她还额外多采买了些。 不从公中出账… 李顺家素来爱钱,这会只觉得那白花花的银子就跟她的肉似得,只觉得先前那两巴掌都没有这个疼。她想起大夫人的好性子,心中掂量了下,便喊道:“大,大夫人…” 程宜面上依旧挂着旧日的笑:“嬷嬷想说什么?” 李顺家的看着她面上的笑,喉间一哑,跟着说道:“没,没什么…老奴,老奴心服口服。” 等李顺家的模样颓败地往外走去。 屋子里几个丫鬟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就连青黛、白芨两个大丫鬟这会也盈盈挂着笑,她们平日就看不惯这李顺家的,仗着资历老,平日里尽是作威作福的。 王昉的面上却有些怔然,她想起先前母亲的模样,实在未曾想到原来母亲还会这般… 程宜看着她怔楞的面容轻轻一笑:“陶陶看母亲都看傻了。”她这话说完,是让几个丫鬟先退下,才揉着王昉的发与她柔声说道:“母亲总归也是跟着你祖母学了几年,难不成连几个仆妇也对付不了?” 王昉脸一红,她的确一直把母亲放在弱势的一方。可她却忘了,母亲也是正统世家出身,也是由祖母带着学过许多年。 她抬了脸,看着程宜,软了声:“母亲,我…” “傻丫头…” 程宜笑看着她,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母亲与你说这些,只是想与你说为母则强,为了你们,不管母亲多不喜欢都会去学着接受…”她说到这,声一顿,良久才又一句:“陶陶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不管如何,母亲都会陪着你的。” ☆、第四十五章 千秋斋内, 炭火生热。 王家的主子并不算多,今儿个用膳的又都是沾亲带故的,因此便只是在屋内摆了一块四面屏风,分了男女两桌。 外为男桌,以王珵为首,王允、王岱坐于两侧,而后是王冀、王衍、程愈几个小辈。 内为女眷… 坐于中间的是傅老夫人, 她今日难得穿了一身大红色绣五福如意的织金长袄, 满头青丝用翡翠盘了起来, 额上还挂着一块前些日子王昉送来的红色暗彩缀珠翠花饰的抹额…这会面上正挂着平日很少见到的笑容。 王家没有吃饭的时候给媳妇立规矩的说法, 因此无论是程宜还是纪氏, 这会都坐在她的身边。 程宜坐于傅老夫人的右手边, 纪氏坐在傅老夫人的左手边,而后是王昉四姐妹。 八角琉璃灯下的八仙桌上, 已摆了不少膳食… 王珵几人更是已经喝起了酒,说起了话, 传来阵阵说话笑语声。 傅老夫人端坐在椅子上,她听着屏风那侧的笑语声,看着琉璃灯下这一室团圆的景象,心下有说不出的满足感。人的年纪越大, 便越想看到这一副合家团聚的模样…她让身后的半夏倒起了酒,平日端庄肃穆的面上挂着笑:“老爷们喝起了酒, 咱们也不落他们, 拘了你们一整年, 今儿个大家便都松快些。” “谢母亲…” “谢祖母。” 半夏倒了酒,丫鬟们便替主子们布起了膳食。 王昉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 酒是青梅果酒,并不算烈,入口却很香,没一会唇齿之间便盈起了这阵阵青梅果香。 傅老夫人也饮用了一口青梅酒,似是想起什么,便与身后的李嬷嬷说道:“你去拿五十两银子,赏下去…今儿个若是当值的,便多添一份。再让厨房炒几个热菜送过去,寒冬腊月的,也让他们好生过个年。” 程宜正替傅老夫人布着菜,闻言是笑说一句:“打先的时候,陶陶已与李顺家的说了,让她今日多备些热菜,再熬一锅粥…让底下当值的,吃着也热乎些。” 傅老夫人闻言是朝王昉看去,她放下手中的酒盏,柔声说道:“还是陶陶想的周到…” 她这话说完,是看向程宜,眉眼含笑,难得夸起了人:“你近日也辛苦了。” 程宜笑了笑,说了句“您夸赞了”,便依旧替人布起了菜… 傅老夫人喜时蔬,她挑的也多是时蔬一类,三鲜笋、马蹄酥片,又替人盛了一碗荠菜豆腐百宜羹。 这若是搁在往日,纪氏早就心生妒忌,揽起了话头,说起了场面话。 可今儿个,也不知是因着当日傅老夫人的话,还是旁的什么,她却一直好生坐着,也未曾说什么话…偶尔却是往王昉那处看去。纪氏看着琉璃灯下,面容明艳的王昉,想起前些日子老爷与她说的话… 那时她还觉得是老爷想错了。 可这会… 她心下一动,眼前的丫头这般年纪已有如此容颜,若再过几年却不知是怎样的国色天香? 那位若是看上她,也不是没有道理。 王昉自然也察觉到了这股眼神,她正吃着鱼,想了想便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她一面是接过琥珀递来的帕子拭了唇角,一面是抬眼朝纪氏看去,眉眼含笑,声音娇软:“二婶是有什么话要与陶陶说吗?” 她这声不算响,却也不算轻,正好能让这一桌人都听个全。 饭桌上的其余人也皆朝纪氏看去,就连傅老夫人也递了一眼看去… 纪氏心下猛地一跳,她眉心微动,是把手中筷子放下,看着王昉的面上挂着笑,声音也很是和气:“陶陶如今是越发好看了,二婶瞧着便忍不住着了眼,也不知往后什么样的郎君才能匹配得上我们陶陶。” 她这话说完,傅老夫人却是笑了,话中也难掩骄傲:“自然是这世间最好的郎君。” 王昉暗自瞥了纪氏一眼,看着傅老夫人却羞红了脸,半是嗔道:“祖母,陶陶还小呢…” 她这话一落,其余人瞧见她这幅模样,皆笑了起来。 傅老夫人笑了会,待瞧见宝贝孙女红了脸,便忙打起圆场来… 正好外头有人端来了饺子,她便笑着说道:“听说北地过年多吃饺子,今年景云来了,咱们也这样过上一回…饺子里头还放着金豆子,大家吃用起来的时候要小心,可别吞了下去。” 饺子里放金豆子,吃到的来年就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丫鬟把饺子端上桌… 程愈便站起身,因着里头是女眷,他也未曾进来,只是站在屏风边上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声音温润而清越:“劳您费心了。”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长衫并未绣什么特别的式样,只是在衣摆和袖子处绣了一方青竹… 王昉几人恰好对坐屏风处,抬头便能瞧见程愈。 如今便见他面如玉,身如竹,在这琉璃灯盏的映衬下,越发显得长身玉立、风姿绰绰。 屋中有一瞬的无声,就连素来坐不住的王媛因着先前那惊鸿一瞥,这会也只是安安静静埋着头、红着脸不说话。王昉想起昨儿个书房父亲那一言,心下还是有些许不自在,这会也只是瞥了一眼便端起了手中的青梅酒,避了开去。 傅老夫人眼滑过几个孙女的面色,而后是笑着朝程愈说道:“不过一盘饺子,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快去坐下吧…” 程愈闻言,是温声笑着应下一声。 他面色如故,依旧仪态极佳的拱手一礼,而后才转身回座。 饺子并不算多,没一会就被吃完了。 屋中每个人都吃到了金豆子…数王昉拿得最多,统共二十颗金豆子,她吃到了三颗。 … 等用完膳。 程宜与纪氏让人过来收拾,王昉几个小辈便陪着傅老夫人往里屋走去,窗纱外头适时响起了烟花爆竹声。 傅老夫人由王昉扶着端坐在软榻上,她接过半夏递来的热茶,是言:“估摸着时辰,因是皇宫那头…” 她这话说完,瞧着几个丫头,笑了笑是让人开了一面窗,便瞧见皇宫上方正绽开不少烟花。 烟花甚是耀眼… 连带着这无边夜色都染了几分亮白。 等皇宫方向的烟花消了,金陵城中的其他贵人才敢放起烟花,一时之间这金陵城的上空皆被这绚烂的烟花所遮盖…恍若白日一般。 傅老夫人喝了一口热茶,才说道:“老三今年不是也从苏杭那带了不少烟花、爆竹过来?让他吃完酒,领着姑娘们去外间瞧瞧,好好一个除夕也不必在屋里枯守着老婆子。” 她这话一落,帘布外头便响起了王衍的声音,却是要领着王昉她们去放爆竹。 傅老夫人闻言便笑了:“刚念着便来了…” 她把手中茶盏落在案上,是对王昉:“去吧,都去瞧瞧,让丫鬟都跟紧些,没得受了伤。” “祖母…” 王昉不想去,外头天寒地冻的,她更想窝在这暖阁内…何况祖母一个人在这,也惯是无聊。 傅老夫人看着她,是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却是不容置喙:“去吧,也替祖母去过过眼。” 王昉这才轻轻应了一声“是”,她起身与傅老夫人屈身一礼,而后是领着王蕙几人往外走去。王衍瞧见她们,挨个喊了一声,而后是笑着与王昉说道:“阿姐快走,三叔让人取了不少好东西,就等着我们去了。” “好。” 等王昉一行人到外间的时候,已有不少丫鬟小厮围在院子里了。院子里放着烟火爆竹,边上还有两个小厮,他们手里正握着火折子… 王岱瞧见他们过来,笑着说了句:“来了。” 王昉点了点头,朝他屈身半礼,唤他:“三叔…” 而后,她看向程愈。 程愈外罩一身青色绣竹的斗篷,这会正负手立于廊下含笑看着她…他眉目温柔,恰如昨夜灯下那一双眼,惹得王昉忙垂了头,瓮声喊道:“表哥。” “嗯…” 程愈刚想说话,身后王媛便也走上前,脸带娇羞朝他一礼:“程公子。” “王五姑娘。” 王媛听着这一声疏离的称呼,嘟了嘟嘴却有些不高兴。她还想说话,王岱却已经说起话来:“爆竹声响,你们待会记得瞒住耳朵,也别乱跑…” 他这话说完,身后的小厮便与院中两人招了招手。 王岱从苏杭带来的烟花与金陵城的还是有些不同的,院中小厮伸出火折子点了火,便忙捂住耳朵避到了一旁,没一会空中便绽开了一个又一个好看的花样…有仙人过海、镜花水月、仙女散花、吉祥如意。 每一个花样在空中持留的时间都不短,恰如一幅画一般。 王昉双手捂着耳朵,仰着脖子看着上空的烟花… 烟花绚烂,竟让她也忍不住失了几分神。 廊下众人,不管主子、奴仆皆看着外头的烟花,有些震震惊呼、有些安静观赏… 程愈却未曾看天上的烟花,他依旧垂着一双清润的眉眼,看着身边人,良久才道:“好看吗?” 王昉听着耳边传来程愈的声音,只是外头的爆竹声太响,她未曾听清,便把掩住双耳的手稍稍移开几分,侧头朝他看去:“什么?” 程愈轻轻笑了下,弯了一双眉眼。 外间是绚烂的烟花,而他半弯了腰身,看着王昉,声音如四月春风拂过人的心坎:“好看吗?” 王昉看着眼前这一双温润的眉眼,廊下灯火摇曳,外间烟花绚烂… 眼前人却依旧如故。 王昉一瞬不瞬看着他,只觉得缠绵于口中的青梅果香皆化成了几许醉意,让她忍不住便又失了神,呐呐而语:“好看。” ☆、第四十六章 皇宫。 相较皇城中的热闹繁华, 这儿却显得有些寂寥,在这无边夜色与灯火之中,唯有几许丝竹之声穿过寒风传至四面八方。而本应该坐于府中,受下属贺拜的卫玠却独自一人负手站于这角楼之上。 寒风拂过他平静的面容和衣角,而这金陵城中的景致皆收于他的眼下。 万家灯火… 在这夜色朦胧中,就如那海市蜃楼一般。 卫玠望着一处,这处地方他已经看了许久了, 从日暮四下至星月当空… 他站在这已有许久了。 其实站在角楼之上, 望眼四下, 这金陵城中的景致又有什么不同? 偏偏他还是察觉到了几分不同… 在这阖家团聚的日子里, 卫玠感受着这穿过万家灯火袭面而来的温暖, 竟让他这颗冰冷的心也有了几分松动…这是往日从未有过的事。 这样的日子于他而言, 本应该如往常一般,如这十数年里的每一日一般…坐于府中, 受下属贺拜,享丝竹之声, 或是抱一坛陈酒,夜寐不知。 偏偏自从见到她后… 掩于心中的渴望和眷念,竟如杂草丛生,抵抗不住。 他甚至想过, 就这样,就在这样的日子里, 走进王家, 走到她的身边。 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冷风穿过他的身子… 卫玠眉心微蹙, 以手作拳,轻轻咳了起来,咳至后头就连脊背也稍稍佝偻了几分。他向来畏寒,往日无论去哪皆有人事先打点好,今日在这无避无挡的地方站了这么久,原先未好的风寒怕是又该加重了。 “千岁爷?” 隐于黑暗中的两人见到他这般模样,忙现了身,低声唤他。 “无妨——” 卫玠的声音有几分断断续续,是过了好一会,他才止住了咳声。他把身上的大氅又拢紧了几分,才往那处看去。半空之中绽开绚烂烟花,映衬着这无边繁华之景…他轻轻合了合眼,掩下眼中的情绪,到底还是舍不得。 那个小丫头这样怕他,这样讨厌他… 若是他不管不顾站到她的身前,怕是更该讨厌他了。 终究还是舍不得啊… 他摇了摇头,唇边溢出几许无奈的笑:“走吧。” 走吧… 走吧。 卫玠睁开眼,他的面色已恢复往日模样,眼中也再无一丝情绪。 星月当空,他转身往外走去,黑色大氅在这夜色中划出一道又一道墨痕…而那无边繁华,皆被他掩于身后。 … 王家。 古有记载“士庶之家,围炉而坐,达旦不寐,谓之守岁…” 往先年,王家上下皆是陪着傅老夫人在千秋斋守岁,只不过近些年傅老夫人的身子越渐差了…等她们放完烟花,她便早早打发了半夏过来传话,说是捱不住身子便不与他们一道守岁了。 傅老夫人不守夜,二房的人自然也就回到了西苑,程宜便让其余人一道留在飞光斋。 如今夜色四下,飞光斋内却灯火通明。 王昉和王蕙陪着程宜坐在软塌上,剪着窗花… 程愈和王衍便陪着王珵、王岱在外间说话喝酒,隐隐还能穿过布帘传来几许说笑声。 帘起帘落,却是白芨与青黛领着几个小丫鬟在八仙桌上布着消夜果,消夜果是为了除夕守岁、打发晚上闲暇时光备下的,样子精美、种类之多…有十般糖、澄沙团、蜜姜豉、皂儿糕、小鲍螺酥、五色萁豆、炒槌栗、银杏等品。 程宜听着外间的说笑声,是把手中的窗花放在膝上,一面是笑着让白芨再多备几壶烈性不高的酒去,一面是言:“若是衍哥儿要用,便也不必拦他…今儿个是个好日子,他在徐先生那拘了这么些日子,也该让他放松些。” 她这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景云喜欢吃小鲍螺酥,你把这一份也拿出去吧…等把东西准备好,你们也都下去吧。” 白芨笑着拿起那份小鲍螺酥,一面是恭声说道:“让青黛领着她们去便是,奴还是在屋里伺候着,免得有什么事也可以照应些。” 王昉低着头正拿着剪子剪窗花,闻言是侧头朝白芨那处露个笑:“白芨姐姐也去吧,母亲这处有我们不会有事的。” “这…” 程宜轻轻笑了下:“去吧,从妆盒那取五十两银子,也不拘你们今儿个是打牌儿还是贴儿的,好好玩去。” 白芨闻言,也不再多说,笑着屈身应了“是”,便按着人的吩咐去做了。 等白芨几个丫鬟退下… 王昉便把手中的窗花摊开来一看,原是个最简单的“喜”字,却也被她剪得歪歪扭扭的…她瞧了瞧程宜手中的喜鹊携梅,又瞧了瞧王蕙手中的白兔抱梅,小脸一红,更是不愿拿出来了。 程宜见到她这般,是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窗花,笑说一句:“比起往日好多了,你往日连剪子也握不住,如今至少能瞧出是个什么模样了…” 王昉闻言,更是红了脸:“母亲…” 王蕙也抬了头,她把手中的剪子落在案上,一面是笑着与王昉说道:“这是不是就是阿姐与我说的‘学有所长,术有专攻’?” “学有所长,术有专攻?” 王珵半掀了帘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程愈几人,如今正笑着看向王昉而言:“为父竟不知陶陶有如此见解?” 王衍先前也用了些酒,这会正红着小脸说道:“这不算什么,阿姐还与我说过,说过…‘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就连徐先生也褒扬阿姐胸怀比之天下大半男儿呢,嗝。” 他这话一落,屋中几人皆朝王昉看去。 王珵更是喃喃而语:“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好句好句。” 王岱看着王昉,也笑着说道:“怪乎徐先生要褒扬陶陶,能说出此话,的确要比过天下大半男儿。” “我不过是从书中看来的…” 王昉说完这话,方想再说,便看到程愈朝她这处看来…他双眼明亮,如两汪清波一般,即便用了酒也依旧是平日风姿绰绰的程景云。她想起先前长廊之中,烟花绚烂,灯花摇曳,而他站在她的身前,问她“好看吗?” 那会,她只觉得,这世间再繁华的景致皆不如他那一双温柔笑眼。 … 子时时分。 已是元康九年了… 皇城内外却依旧热闹,今夜无宵禁,家家户户依旧打着爆竹放着烟火,迎接着新一年的到来。 王昉由琥珀扶着往有容斋走去,如今时辰已晚,长廊外头也只有三两仆妇当着值、扫着地,瞧见她过来便忙打个见礼问个安。 她未曾说话,依旧握着暖炉往前走去… 有风拂过,长廊下与那树上挂着的红灯笼便轻轻摇曳起来,里头半留的残烛也随着灯笼晃动着,打在前方的路也有几分半暗不明。 琥珀手中握着琉璃灯笼,瞧见前边有一道黑影,她是拉着王昉先停下了步子,才抬了灯笼照去,待瞧清身影,她是一愣,呐呐问道:“表少爷?” “嗯…” 程愈转过身,他看着王昉,眉眼含笑:“是我。” 他这话说完,便从黑暗之中缓步朝她们走来,待至眼前,程愈看向琥珀温声一句:“我有话要与陶陶说。” 琥珀微微拢了眉心:“这…” 王昉抬眼看他,兜帽遮住了她半边面容,只能瞧见她一双在灯火下越发璀璨的眸子:“琥珀,你往后移几步。” 这若是往常,琥珀自是不会同意… 只是经了这一段日子,她已知晓王昉的手段,因此听她这么一说,也只是有一瞬的犹疑,便往后移去几步。 待琥珀退去… “陶陶…” 程愈轻声唤她,他负手在身后,声音在这冷冽冬日里依旧平和:“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啊?” 王昉怔楞出声,她有什么想说的? 程愈眉眼温和,笑着说道:“那日书房…” 王昉抬头,看着他清澈如水的眼睛,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红了脸,侧过头避开他的眼睛,呐呐说道:“我没听全。” 程愈轻笑出声,依旧低着头看着王昉。 他先前吃过酒,白玉脸上带着几道红痕,身上也萦绕着几许清冷香,听着她的话便又落下一笑,柔声而道:“那我再与你说一遍,可好?” “表哥——” 王昉依旧背对着他站着,她看着院中梅树上的几点红梅,微微垂落的几分眼睑一动:“我听全了,父亲素来便是个不正经的,你莫听他胡言。” 程愈的声音有几分轻:“可我却当真了。” 恰有风吹过,击乱了王昉腰间的玉环香囊,声音清脆入耳,使得她未曾听清程愈那一话…王昉伸手抚平了玉环,待这一阵清脆的声响过去,她方问:“什么?” 程愈负在身后的手握了一握,良久他嘴角的笑才又弯了一弯:“无事…风太大,我送你回去。” ☆、第四十七章 元日。 是为一年初始之日, 亦称“正月初一”。 王昉是在一阵又一阵的爆竹声和欢笑声中醒来的。 她醒来的时候尚还有几许迷糊,手搁在额头上过了许久才渐渐有些回过神来。她昨儿回了有容斋便打发琥珀去睡下了,因着是除夕也就未曾让人守夜,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她的脑海中一会是程愈站在廊下,眉眼温润,问她“好看吗?” 一会是他负手站在她的面前,低声笑道“陶陶, 那我再与你说一遍, 可好?” 直到王昉瞧见桌上放着的那壶梅花酿, 便起来偷偷喝了半壶。 夜半无人—— 她未曾点灯, 只身一人靠在床上, 透过茜纱窗看着清冷的明月打入屋中, 磨着唇齿间的梅花香,这样才安稳睡下。 琥珀打帘走了进来, 瞧见王昉这般模样,便笑着说道:“您醒了?” “嗯…” 王昉喉间还有几许喑哑, 她拿开遮住眼帘的手,问她:“几时了?” 琥珀笑着扶了她起来:“辰时了,您今儿个起得晚。” 她说完这话,一面是接过一旁早就放好了的衣裳替她穿戴起来, 一面是笑着说道:“今儿个放晴了,就连风也带了几许暖意, 瞧着日头极好。” 玉钏也领着丫鬟走进来, 闻言是跟着绞了块帕子递过来, 也笑道:“可见今年又是个好年头…” 王昉听着几个丫头的笑语声,面上也露了几分笑,她接过帕子拭起了脸,而后是往那茜纱窗外看去一眼。 欢声笑语,朦胧光亮—— 元康九年就这样来了。 … 王昉至飞光斋的时候,正是辰时三刻。 王蕙、王衍两人也刚到不久,这会正端坐在椅子上。 王家重礼,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无论上下皆需持礼有度…因此,这会瞧见王昉进来,两人便起身朝她端正行上一礼,口中是言:“阿姐来了。” “都起来吧…” 王昉笑着由白芨替她解开斗篷,一面是朝两人看去,见他们今儿个也穿戴一新,可人般的模样这会皆笑盈盈的看着她… 连带着她面上的笑也更加浓郁了几分。 青黛领着丫鬟布起了早膳… 早膳种类不少,有血糯粥、水晶饺、蒸糕、还有饺子等物…满满摆了一桌。 等到早膳摆完,程宜与王珵也已经穿戴好,打了帘子从里屋走出来,见到他们三人坐在一道,程宜眉眼更是温柔,笑道:“你们都来了。” 待王、程二人端坐于位上,王昉便领着王蕙两人跪在地上,朝他们庄重一礼,口中言道:“父亲、母亲。” “嗯…” 王珵坐在椅子上,他平日于喜好之事上虽有些随性,可毕竟也是常年受正统教育,又是一家之主,说起话来也是有板有眼…这会他看着三个子女,便训说起来:“你们身为王家子女,在内需侍奉亲长、爱护兄弟姐妹,在外需知礼懂礼,不可好斗、不可辱没你名上之姓…可明白了?” 三人齐言:“是!儿明白了…” 程宜瞧着三个子女心都软了,又见他们跪在地上,膝下虽有蒲团,可这大冬天的若跪得久了哪里受得住?如今听王珵还想再说,忙瞪了他一眼,一面是道:“好了好了,快起来吧…白芨,把我准备的红包拿过来。” 白芨笑着应是,一面是把三个红包放在茶案上,奉给程宜。 王珵见此状况,便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夫人,我还没说完呢…” 程宜瞪了他一眼,一面是道:“每年就这么几句话,连我都会背了。” 她这话说完,也不看他,径直看着王昉三人,笑道:“母亲没什么要说的,只希望你们岁岁平安、高高兴兴…你们好,母亲也就开心了。” 王昉三人便又庄重一礼,口中称道:“谢父亲、母亲教诲,儿谨记于心。” … 千秋斋今日很是热闹。 傅老夫人穿着一身暗红新衣,满头青丝盘成复杂又好看的发髻,上头攒着珠翠金玉,这会正端坐在软塌上…受着儿孙的贺拜。 长幼有序… 以长为前,幼为后,又把男女分开,一一朝人贺拜。 打首的是王珵,他往常惯做随性打扮,今日却穿着一身紫色华服,腰间系玉带等物…如今便朝傅老夫人躬身一礼:“愿母亲福如东海水、寿似不老松。” 而后其余人也按着顺序,朝傅老夫人拜起年、说起祝词来。 傅老夫人端坐在软塌上,素来平稳的面容这会也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她看着底下的儿孙两辈,听着他们的祝词,心下是说不出的熨贴…待他们皆拜完年,她便说道:“王家延传至今,比起其他家族,子嗣已不算丰富。全靠你们手足扶持,才能过了一道又一道难关…” “我希望不管日后是什么样,你们依旧能兄友弟恭,互相扶持,壮大王家门楣。” 众人闻言,皆应下一声“是…” 唯有王昉,她垂落了眼睑,隐在众人之中,未言一声。 兄友弟恭… 她袖下的手紧紧攥着,那些人但凡能念着往日的好,当日也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那些人啊… 是没有心的豺狼虎豹,是没有良心的畜生。 … 待拜完年。 王珵领着家中男子去敬天祭祖。 王昉便跟着程宜回飞光斋,准备各家各户的年礼。 程宜拿出一本册子,一面是与她说道:“这是与王家交好的门户,来往送礼皆有记载…若是逢喜事佳节,所送的礼便会按照这其中的亲疏远近来分。你先看看,往后若与他们接触也好用得上。” 王昉接过册子,轻声应了“是…” 屋中并无外人,她便脱了鞋子靠坐在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白狐毯子,身后还放着两个引枕。 册子不算厚,却也不算轻,许是有些年头了,打前的页面都有些泛起黄来… 打先的几页记载的是金陵城中的几个老牌世家,大多与王家是一样的背景,所送所收的礼物也都是寻常之物…并无什么特别要好的关系。往后看去,是几个新兴世家,如陆家这类皆在其中… 程宜见她看得入神,便也笑着做起自己的事来,她一面握笔写着拜年的帖子,一面是与白芨说道:“程家与傅家的东西都送来了,你去问下老夫人的意思,是与往常一样回礼还是要更变些?” 白芨应了声,便往外退去。 程宜写到徐先生处的帖子,却是眉心微蹙:“按理说徐先生这处该多备些礼,只是金银之物恐埋汰了他,房子锦衣他又看不上…却不知该送些什么好了?” “徐先生?” 王昉闻言便抬了头,她细细思衬了下,是道:“您陪嫁的不是有几个酿酒方子?不如把这方子送去,再附几坛酒…” “酿酒方子?” 程宜眉心一蹙:“这会不会太过寒碜了些?” 好歹也是景云、阿衍的恩师… 王昉轻轻一笑:“母亲,这送礼就是要送到心坎上…徐先生好酒,您送于此,却是再好不过了。” 程宜闻言,是点了点头,她一面让青黛去把那几张方子找出来,让人再配上几坛好酒一道送去…待这些做完,她才有几分犹疑,朝王昉问道:“陶陶是如何知晓徐先生好酒?” 王昉握着册子的手一顿,可也不过这么一会,她便笑道:“往日听表哥偶然说起过,便记住了…” “原来如此…” 程宜闻言便笑了笑:“我倒是忘记问景云了。” 她这话说完,继续忙活手头上的事了… 王昉却是握着册子,发起呆来。 她是怎么知道的? 当初她嫁进卫府,鲜少展开笑颜,那人便常常派人送些有趣的物件和趣事过来…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趣的人、有趣的事太多,徐先生好酒的事,便是其中一桩。 … 徐府。 位于金陵西郊,四面环山,地处偏僻,说是府邸,其实也不过是安了块门匾的一方僻静小居罢了。 如今这僻静之地,便有两人席地坐于湖畔边上,钓鱼… 他们一人身穿青衣,外披鹤氅,头发束于纶巾之中,约有三十余岁的年纪…衣袂飘飘,隐隐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一人身穿玄裳,外罩黑色大氅,墨发半束,面容风流,如今便倚树而靠,一手持鱼竿,一手握着酒壶,却是—— 陆意之。 他轻轻一抬,手中鱼竿便顺势而起,在空中划成一条半月弧线而后便落在了边上的木桶里…鱼儿还活着,在木桶里轻轻翻跃着,发出声响。 徐子夷看了看他的木桶,又看了看自己的,还是忍不住啧啧而叹:“九章今日收获颇丰啊…” “是吗?” 陆意之眉眼未动,他抬手饮尽壶中酒,待暖酒穿肠,才淡淡一句:“许是你这的鱼太傻了吧。” “你——” 徐子夷刚想说话,便听到老仆往这走过来,与他二人一礼过,而后是一句:“老爷,王家送年礼过来了。” “年礼?” 徐子夷眉头一蹙,面上很是不喜:“这些世家行事可真够烦人的,给我全部扔出去。” 老仆轻轻“哦”了一声,他转过身时又轻飘飘的传来一句:“那可是上好的江南梦、金陵游…还有几张可遇不可求的酒方子,可惜了。” 徐子夷手一抖,忙问道:“你说什么?江南梦、金陵游…还有酒方子?” 他这话一落,只觉着那熟悉的味道已随风携来… 徐子夷平生最喜酒,只是当年出了那档子混账事,才强忍了好几年…因此这世间之人鲜少知晓他有这个喜好。他这样想着,只觉得口腹之欲早被卷起,哪里还愿在这冷风中钓鱼,一边甩了鱼竿,一边是与陆意之说道:“走走走,喝酒去。” 陆意之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嘴角扬起一抹笑—— 他放下鱼竿,施施然站起身,把木桶中的鱼尽数抛入湖中,而后是转身往前走去。 老仆看着两人的身影,许是早已习惯,面上也未曾有什么变化…只是看着湖中那十余条跃动不止的肥鱼,他还是忍不住摇了摇头:“哎,可惜了。” … 酒有十余坛。 如今皆被摆在徐子夷的屋中。 徐子夷就坐在这些酒坛前,他掀开这个闻一闻,又打开那个看一看…手中还握着几个酿酒方子,不住的点头:“这个王家与别的世家,还当真不一样。” 陆意之倚塌坐在蒲团之上,闻言是眉眼微动… 不一样? 他想起那个小丫头,嘴角是轻轻扯了起来,眼中的笑意也多添了几分。 的确是不一样… 这一回,怕也有那个小丫头的功劳吧。 徐子夷总算是闻够了,他跪坐着,取了极小的一坛酒,郑重其事的倒了浅浅两盏。酒香四溢,他似忍痛一般把一盏让于陆意之…自己就捧着另一盏,浅尝一口,才又说道:“说起王家,她家那个小丫头也是个有趣的。” 陆意之握着酒盏的手一顿,良久才淡淡说道:“小丫头?” “嗯…” 徐子夷正沉浸于美酒之中,如痴如醉,是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说道:“就是我那小徒弟的姐姐,这天下大半男儿许是都未曾有她的胸怀与见解。” 他这话一落,便又饮下一小口美酒,才又指着一副字,与他说道:“问心无愧,这四个字可不是谁都说得出口。” 陆意之手握酒盏,却抬头往那处看去,轻声呢喃:“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 他一面念着,一面是想起那个小丫头… 想起那回梅林初见,她那一双清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露出一个笑:“是你啊——” 是你啊… 语态如故,似是旧人。 可他明明记得,他从未见过她。 美酒入喉。 徐子夷看着他这幅样子,连声叱骂他暴殄天物。 陆意之却轻轻一笑,他这一笑与往日甚是不同,就连骂骂嚷嚷的徐子夷都忍不住看呆了。 那个小丫头… 的确是不一样的。 ☆、第四十八章 千秋斋。 王昉与傅老夫人一道坐在软塌上。 外间的年味尚还未消, 屋中伺候的丫鬟们也各个穿着新衣,头戴着新的绢花… 王家待下人素来很好,除去每月的月例外,每逢佳节还会有余外的赏银,一年四季还有衣裳,若是主子面前得脸的,自然还有首饰珠钗绢花等物。 屋中很是暖和… 这会几个小丫头正说着外间的趣事, 也有用家乡话扮着人物唱着戏的, 语句风趣, 表演生动, 倒是惹得傅老夫人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傅老夫人近日心情很好, 这会听着几个小丫头说着趣事, 面上更是止不住挂着笑…她侧头与王昉说道:“瞧这几个鬼灵精,也不知是打哪儿学来的。” 王昉正替人剥着福橘, 闻言也忍不住笑道:“可见都是挖空了心思让您开心的,您可得好好赏些银钱。” “都赏, 都赏。” 傅老夫人握着帕子拭着眼角笑出来的泪,待说笑完了便让半夏领着几个小丫头退下了,由着她们出去玩闹。 半夏却是知晓傅老夫人这是有话要与王昉说,便也不说旁的, 笑着应了“是”,便领着人皆退下了。 帘起帘落, 屋中人皆走了光… 傅老夫人面上还挂着先前未去的笑, 她一面是把放在盒中的账本递给王昉, 一面是柔声说道:“这是你三叔昨儿个拿来的,连着外省与金陵共两百余家的收益都在上头了,你看看。” 王昉接过来一看,账册很厚… 她往日虽知晓家中生意的确不少,却不知道竟会有如此广泛的遍布和涉猎…王家的生意主要还是在金陵城内,其余的便是苏杭一块,北地一块。苏杭富庶,多丝绸衣物、粮食田地,王家主要做的便是航运、食盐…北地多皮毛、马匹,王家主要做的便是粮食、丝绸等物。 因地制宜,因商制宜… 傅老夫人手中握着一盏热茶,她看着王昉震惊的面色便轻轻笑了下:“除去金陵的,其余的大多是你三叔一个人的功劳。”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之间还带着几分未加掩饰的骄傲。王岱虽不是从她肚皮出生,却是自幼由她养大,两人的感情即便说是亲母子,也是无人质疑的…如今见王岱有如此大的成就,她自然也是高兴的。 王昉抬头看着傅老夫人,呢喃道:“三叔…” 她记得三叔掌事也只有近五年的光景,在五年之间建立起这样的人脉,累积起这样的财富,若是假以时日谁还敢小觑? “你三叔啊…” 傅老夫人慢慢饮下一口茶,方说道:“他当年在国子监,成绩向来很好,若是要走仕途,如今怕是连你二叔也比不上。” “只是他知晓家中境况,王家子嗣本就薄弱,若是一门三兄弟吃得只有祖宗留下来的老本,那么日后的王家怕是在这金陵城中,也再担不得一个‘世家’之名。” 她说到这是轻轻一叹:“当年他也才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明明该是策马打草的好年纪,可他却站在我的面前与我说‘母亲,我不愿入仕,我要从商’…你祖父那会还在,知晓这事后狠狠地鞭笞了他一顿。” “他们的性子啊,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得,谁都不肯服软…后来还是我说,从商可以,但是得他自己做出成绩。不能用王家三少的名号,就他一个人,让他去外头拼搏一番。” “若成,王家基业便交予他。” “若不成…” “往后他便只能继续入仕,再不可说这般话。” 傅老夫人说到这的时候,是停顿了许久,她手中依旧握着茶盏,侧头看着半开窗棂外的两颗松树,似是忆起了那往昔之事,连带着面上也浮现出几许温柔笑意… 良久,她才回过神,把手中茶盏落在案上,缓缓说道:“你三叔便这样应了,拿了两千两银子只身一人出了门,他把家中的产业都去了一遍,而后便跑到北地和苏杭两块地方。” “两年的光景很快就过去了…” “而我与你祖父未曾想到,还真让他做出了一番事业。” 王昉手里攥着册子,她听着祖母缓缓说来,不禁想到… 当年那个女人的出现,三叔的离家,究竟是不是也存在那些人的计划之中? 王昉记得那年大婚,三叔走到她的面前,满身风霜与尘埃…可她因为心中的怨恨,却只当不见,甚至在他离去之后都从未打听过他的情况。 这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一个针对三叔,针对父亲,针对他们的局。 屋中有一瞬地沉寂,待风拂过珠帘,乱了这一室寂静… 傅老夫人才握着佛珠慢慢转了起来,幽幽叹道:“如今家中事事皆好,唯有你三叔的亲事…仍是残留在我心中的一根刺。” “同他一般年纪大的,早就儿女环绕膝下,而你三叔——” 她说到这,便又忍不住一声长叹。 王昉闻言,也从那思绪之中回过神来,她把手中书册放在案上,一面是柔声劝慰道:“您往日不是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三叔这样好的人,老天不会亏待他的。” 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声音却依旧带着掩不住的愁绪:“你三叔念旧情,江家那个丫头死得这么可怜,他心里总觉得有自己的缘故…这么些年,我也不敢太过深劝,免得惹他再想起这一桩伤心事。” 她说到这,是又一叹,后头的话却也未再说了,眉间带着几许疲倦,说道:“这本册子你拿回去看吧,若有不明白的便去问你三叔…我也累了。” 王昉看了傅老夫人一眼,却见她已合起了眼,转起了佛珠… 她心下一叹,却也未曾说些什么,只是把册子握在手心,便又屈身一礼,才往外退去。 … 燕溪苑。 王昉看着眼前这块门匾,自打醒来后,这是她头回来这…可里面的一步一景,却依旧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中。 院中有一个小池塘,每到夏天的时候,三叔会带着她划船采莲,有时他也会陪着她钓鱼挖莲藕,每回见她溅一身泥便取笑她是“小花猫”…往后院去的竹林中,种着不少笋,每到冬天三叔便会带她挖笋,然后就在竹林中亲自煮一锅汤。 后院的桃树下,还埋着他与她往日一道酿的桃花酿… 当年三叔走后,她一个人坐在那棵桃花树下,喝完了一整坛。 “主子?” 琥珀见她一直驻步在外,不禁疑惑道:“您怎么了?” 王昉摇了摇头,是言“无事”,她只是忆起了往昔,才发觉年少时最欢乐的时光皆是三叔陪她度过的罢了…她不再看那块门匾,由琥珀扶着往里走去。 “四小姐?” 一个身穿青色衫裙,约莫二十余岁的女人手中握着水盆与帕子,正从长廊的另一头走来,见王昉两人是一怔,而后便笑着迎了上来,屈身打了见礼:“您许久未曾来了。” 王昉见到她,也停了步子。 她的面上挂着一道温和的笑意,是喊她:“空青姑姑。” 这个被唤作“空青”的侍女,自幼跟着王岱,是他的通房丫头…她虽未曾有名分,府中之人却大多称呼她一声“姑姑”。 空青的相貌并不算惊艳,甚至还有些寻常,通身气态却极好,令人见之便觉得亲切。 如今她的面上依旧带着素日里波澜不惊的温柔笑,一双似秋水一般的眼睛弯弯挂着,声音很是温柔:“三爷在桃林练剑,估摸着时辰也该回来了,您可要去堂内侯一侯?” 王昉点了头,便由她引进了屋子… 她端坐在椅子上,循眼四顾,见屋中布置很是雅致,全无商人的金玉之气,倒是有一股文人雅气。 怪不得外间会用“雅商”一词,称呼三叔。 空青把手中的脸盆放置好,便替王昉沏了一盏热茶,她方想说话便听到外间传来的脚步声,是与王昉笑了笑,打了帘子迎了出去:“您回来了?四小姐来了。” “陶陶来了?” 王岱一面握着帕子拭着额头上的汗,一面是步子未停打了帘子往里走去,便见一个尚未及笈的小姑娘正坐在窗侧边上,他面上挂着笑,连着声音也柔和了几分:“小丫头今日怎么想到来三叔这了?” 他这话说完,是转身与空青说道:“让小厨房做几份陶陶爱吃的茶果。” 空青笑着绞了块热帕子递予她,闻言是应了声,便退下了。 王昉看着眼前人,听着他如常的话语,是把手中茶盏放在案上,方喊他一声:“三叔——” 她这一声,饱含几分无人知晓的复杂情绪…不过也就这一瞬,她便恢复如常,带着几分少女般的娇娇味道,与他说道:“您这回去了这么久,都未与陶陶说起苏杭的趣事。” 王岱一听便笑她:“三叔是去外头做事,哪里是去玩的?” 他说是这样说,却还是坐在人的身旁,说起几桩苏杭的见闻来…他说的很慢,从苏杭的美食、景致至人文风流与雅人雅士,从他口中缓缓说来,恰如一副缓缓展开的江南水墨画。 王昉一面听着,一面是睁着一双水波潋滟的杏眼说道:“听说苏杭画舫是江南一绝,三叔可曾去过?” 她这话一落,琥珀红了脸,就连王岱也轻轻咳了几声…好一会,他才无奈说道:“陶陶,你是姑娘家,怎么能把这样的话挂在口中。” 王昉面上却无半点羞意,她微微抬了下巴,半嗔着说道:“我见那些话本里常说画舫女子最善勾人,陶陶是怕三叔着了她们的道…” 她说到这,便又轻轻哼了一声:“我可不要这样的三婶。” 她这话一落,琥珀更是红了脸,轻轻扯着王昉的衣裳,低声道:“小姐…” 王岱清雅的面上也带了几分红晕,他看着王昉张了张嘴,到后头还是只能摇了摇头:“你啊…还当你真的长大了,原来还跟小时候似得。” 他说完这话,便又无奈道:“在你心中,三叔难道是这样不知世事的木愣子?” 他十八入商海,至今已有七年余,所见所闻数不胜数… 那些画舫勾栏里的手段,他又岂会不知?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人,对他打这样的主意,不过他心中仍有故人,那些人于他而言不过是这尘世间的几许尘埃罢了。 故人... 他望向木头窗棂外,是想起那个身穿大红嫁衣的女子,良久是在心中化为一声长叹。 ☆、第四十九章 正月初八。 王昉今日起了个大早, 她索性无事便把近日各家送来的年礼都统算了下,又把送往各家的礼物也都摘写了一份,而后是让琥珀送往飞光斋… 如今天气渐渐有些回暖起来。 这会日上三竿,外头的太阳穿过茜纱窗打在人的身上,也不似寒冬时那般让人觉得阴冷。 王昉斜靠在软塌上,身上穿着一身家常袄裙… 她让人把屋中的木头窗棂开了两面,任由这暖风拂面, 打的屋中珠帘发出清脆的响声…而她手握一本游记, 低头翻阅起来。 窗子一开, 院子里丫鬟的说笑声便清晰的传进屋中… 玉钏坐在软塌边上的圆墩上, 她正低头打着络子, 听见声响便抬头与王昉笑说道:“瞧着怪是热闹的, 您可要出去瞧瞧?” 王昉笑了笑,她抬头从那大开的木头窗棂往外看去, 院中有不少丫鬟,穿绿带红的, 有踢毽子的,也有翻花绳的,混在一道便织成了一副鲜活模样…她看着这幅景象,眼中的笑意便又多了几分, 却是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出去她们也玩的不痛快。” 何况, 她如今也不惯这般玩闹。 她这话说完, 便收回眼, 又低头翻起手中的游记来,一面是与玉钏说道:“你往日不是最爱踢毽子?趁着无事,便也不必在屋中拘着了,与翡翠她们一道去外头凑凑热闹,屋里有珊瑚伺候就够了。” 珊瑚坐在一旁做着女红,闻言也笑着跟了一句:“姐姐去吧。” 玉钏见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她笑着把手中的络子放进绣盒里,又替王昉重新添了一盏茶,才屈身一礼打了帘子往外走去。 屋中一时只有王昉与珊瑚两人… 两人一个倚塌低头看书,一个坐在圆墩上做着女红。 茜纱窗外倒是时不时传来不少笑语声,给这寂静的屋子平添几分喜乐味道。 王昉许是昨儿夜里落了枕,这会又这样低头坐了许久,脖子便有些酸痛起来…她把手中的游记一合搁在案上,手是往后按着脖子轻轻揉了起来。 珊瑚见她这般,忙把手中的女红放下,她站起身朝王昉走去,一面是柔声说道:“主子,让奴来吧。”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便放开了手,合了眼侧躺在软塌上… 珊瑚是从一旁的金盆中洗净了手,又拿了一方干净的帕子放在王昉的脖子上,这才替人按了起来…她的手法不轻不重,力道正好,按起来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没一会—— 王昉便觉得先前压在脖子上的那股酸痛感,正在渐渐消散。她睁开眼侧头看着珊瑚,见她跪坐着脚凳上,面容平静,垂眉顺目,便笑了起来:“你这手法倒是有模有样,不像是自学的,可是家中有人教得?” 珊瑚依旧替人按着,闻言是柔声回道:“奴是在家中的时候,跟着母亲学的。她往日是个稳婆,有时女子生产时若有什么困难,便也会替人按一按,疏通下筋骨…奴跟着学了几年,便也摸了些门道,却也算不得精。” 王昉笑了笑,许是按得太过舒服,她一双眉目也渐渐舒展开来,便与人说起寻常话:“既是稳婆,家中条件应该还不算差,怎得让你进府来了?” “家中只有奴与母亲,母亲后来生了眼疾,便再未替人接生过…” 珊瑚的声音很是平稳,连着手中的力道也未曾有一丝出错,待替人按好,她收了帕子才又说道:“家中往日的存银皆用来给母亲看病了,后来奴便把自己卖给了人牙子,得了五十两银子用于母亲的日常开销…” 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笑:“好在奴是个有福气的,入了国公府,又跟了您。” 王昉看着她平静的面容未有一丝怨愤,她心下一叹便轻轻拍了拍珊瑚的手背:“你家中若有什么困难便与我说。” 珊瑚跟着她虽不久,人却是个好的… 若能帮的,她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珊瑚眉目带了几分笑,声音却依旧平稳:“母亲如今住在乡下,有她的同乡姐妹照顾着,奴的月例够了,也未曾缺什么…您不必担心。” 王昉点了点头,她方想再说什么,帘外便传来了琥珀的声音。 琥珀伸手打了帘子,笑着与她说道:“主子,傅家来人了,夫人让您去千秋斋见见。” … 千秋斋。 除去旧日里在千秋斋伺候的丫鬟仆妇,今儿个院中还站了不少人,大多是些衣着得体的妇人,如今正在遣人搬着箱笼,瞧着样子是傅家一并带来的东西。 足足有四大箱笼,那边有人拿着册子在唱名… 王昉听了几句,除去那寻常的年礼外,还有不少上好的药材、皮毛等物。 琥珀扶着她往前走去,即便是她,这会也忍不住说上一句:“不愧是老夫人的娘家,这样的药材和皮毛旁人怕是连寻也寻不见,傅家竟是搬个箱笼送来了…” 王昉笑了笑,却未说话。 傅家是祖母的娘家,也是檀城第一大家… 只是与王家这样的老牌世家不同,傅家靠的并非那代代延传下来的底蕴,而是因“钱财”而出名。 士农工商,商为末… 可若是有足够的能力,那么即便是最末的商人,也有能力让世人高看几分。 而傅家便是这样的存在… 当年敌国常年进犯,国库空虚,军粮短缺,还是傅家取出了大半家产送了出来,才解了这燃眉之急。辗转几十年,四海升平,而傅家依旧从商,生意遍布四海…世人对其敬之,羡之,其中便有不少人钦佩傅家当年掌权人的眼界。 若不是当年他这一举动,如今的傅家怕也只是这历史中的一缕薄烟,风吹过便散了。 半夏正站在门口,见王昉一行过来忙迎了几步,与她屈身一礼,而后是迎着她往里走去,一面替人解着斗篷,一面是与她说道:“来的是傅家太太,还有傅家的大少爷、二小姐。” 王昉点了点头,她由人打了帘子,往里走去。 屋中一如既往的温暖,除去傅老夫人的声音,还有一道音调略高的笑声… 王昉透过多宝阁往里看去,今儿个纪氏领着王冀两兄妹去了纪家,王珵也领着王衍去友人家拜访了,因此千秋斋这会人并不算多。她眼望过那几个熟悉的身影,才又继续往前走去… 傅老夫人因着见到了娘家人,这会正满面含笑,瞧见王昉过来,笑着与她说道:“陶陶来了。” 王昉眉目依旧挂着笑,她从容不迫地往前走去,是先朝傅老夫人屈身一礼…而后是看向坐在右首位身穿大红衣裳,头戴红宝石头面的贵妇人,与人屈身一礼,口中喊道:“表婶。” 被她称呼“表婶”的正是傅家现在掌事傅如松的夫人,李氏。 李氏年约三十余,她面容华贵,嘴角时常挂着一道笑,也不等她全了这礼便伸手扶起了王昉,一面是握着她的手细细端详着,一面是笑着赞道:“早几年还是个小丫头,没想到这才转眼的功夫,竟生得如此标志了。” 她这话说完,便从一旁的托盘取了一个荷包递给王昉,笑着说道:“表婶也不知你喜欢什么,便随意给你挑了些小玩意,不拘你是送人还是自己把玩,全图个高兴。” 王昉接过荷包,荷包看起来并不出色,这其中的份量却并不算轻。 她也未曾说些什么,只大方接下了,跟着是屈身一礼,依旧面容平静,未曾有任何异色:“陶陶谢过表婶。” 李氏见她大大方方的样子,心下便又多添了几分好感,笑着“哎”了一声,便坐了回去。 王昉便又看向李氏身边坐着的两人,一个是年约十八岁,身穿青色长衫的年轻人,他面容白皙,眼睛清澈,耳根却有些泛红。一个约莫十五岁,身穿一身黄色袄裙,头梳飞仙髻、身上佩戴珠玉的姑娘。 却是傅家两兄妹,傅青垣、傅如雪。 当年,她嫁给九千岁后,往日熟悉的人皆变了样,攀扯有之,敬畏有之,不屑有之…可眼前的两人,却一直待她如故。 王昉想到这,面上便又多添了几分笑意。 她屈身一礼,连着声音也柔和了几分,是唤他们:“青垣表哥,如雪表姐。” 傅青垣看着眼前人,忙起身朝她拱手一礼:“四表妹。” 他这话一落,耳根便又泛了几分红。 傅如雪面如银盘,肤如白雪,她跟着站起身,看着王昉的面容慢慢绽开几许笑,与她回礼,声音温柔:“表妹。” 傅老夫人见着这么一堂,面上的笑意便又浓了几分:“往日的小子、丫头,如今转眼就都长这么大了…” 她这一句,带着岁月过后的怅然与轻叹,可也不过这一会,便又恢复了原先的笑容,与王昉说道:“今儿个天气好,你领着青垣、如雪去外头逛逛。” “是——” ☆、第五十章 外头风和日丽, 恰是舒爽好天气。 王昉领着傅如雪一行往外走去,院中仆妇见到他们忙屈身一礼… 王家多假山林木、亭台楼阁,几人穿过长廊,踏入外院的小道,两边景致就在她们眼前缓缓展开。 王昉一面领着他们往前走去,一面是看着傅如雪,面上有几分难掩的歉意:“表姐去岁的生辰我原该去的, 却不想出了这样一桩事。” 傅如雪闻言, 面上依旧挂着素日里的温柔笑, 她看着王昉, 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 温声说道:“傻丫头, 你那会缠绵于榻正是凶险之时,若不是家中有事, 我合该早日来看你——” 她这话一落,便又细细看了回人, 才又问了一句:“如今可是都好了?” 王昉轻轻一笑:“都好了。” 傅如雪眉目依旧温柔:“那就好…哥哥知晓你落水的消息也很担心,还特地为你去寻了一盒上好的人参养气丸。” 王昉闻言是转头看向站在另一侧的少年,便见他双耳依旧泛着红,循到她的目光更是红了几分脸。 傅青垣察觉脸上热烫, 忙避开她的眼睛,直视前方… 他一双眼睛依旧清澈干净, 声音很轻却说得很稳:“落水伤身, 人参养气, 表妹需好生照顾自己。” 王昉看着这个惯来爱脸红的表哥,想起他后来在商场叱咤风云,总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奇异感…她想到这,眉眼便忍不住一弯,与他说起谢来:“多谢表哥。” 傅青垣虽正视前方,余光却还是能看到人的面容,这会见她眉眼弯弯,脸上便又红了几分—— 他忙垂了头,连着声音也有了几分磕绊:“无,无妨…表妹尽管吃,若不够了,便遣人送信来便是。” 傅如雪见自家哥哥这般模样,便笑着扯开了话题,是问起王昉:“我听说你如今跟着姑太太在学管家?往先瞧你整日坐不住,只当你最不耐烦这个…” 王昉闻言便也轻轻笑道:“往日的确不耐烦,如今却也摸出了几分趣味来。” 她说到这,便有人过来了,却是飞光斋的丫鬟,瞧见他们忙屈身一礼,一面是道:“国公爷回来了,知晓傅家表少爷在这,是让奴请表少爷过去…程家表少爷也在。” 傅青垣一听,一双眼睛便又亮了几分:“景云也在?” 他说到这,是理了理身上衣衫,与王昉几人拱手告辞,才与来禀话的丫鬟言道:“劳烦带路。” 傅如雪看着傅青垣的身影,笑着说道:“表哥视程公子为知己好友,当初知晓程公子为北直隶第一后便在家中欢喜了数日,如今见到了人怕是程公子有的烦了。” 王昉看着傅青垣匆匆而去的身影,想着先前他红着耳朵红着脸的模样,眉眼也绽开几许笑来:“听祖母说,表哥这回乡试考的也很是不错。” 商户入仕,原不容易,只是傅家关系到底特殊,便也未曾有这个限制。 傅如雪闻言,一双温柔眉目便又多添了几分笑意,是言:“哥哥素来喜文,父亲也不曾拘着他。” 几人继续穿花拂叶,往前走去… 风光明媚。 王昉心下却是忍不住一叹,傅青垣的确喜文,可他最后却还是从了商。 这世间的所求不得,终归太多,太多。 … 王昉与傅如雪回千秋斋的时候,院中的仆妇已不算多。 外间丫鬟瞧见她们忙屈身一礼,一面是伸手打了帘子,王、傅两人便弯腰往里走去,却见屋中竟是一个丫鬟也未曾有…两人对视一眼,方想说话,便听见里屋之中传来李氏依旧含笑、微微扬高的声音:“姑奶奶,王、傅两家可是连着筋骨打不断的关系,如今陶陶年纪是还小,可是阿冀的年纪可已经到了。” 两人步子一顿,便听见里屋之中又传来傅老夫人的声音:“你的意思,是要把如雪许配给阿冀?” 李氏闻言,便轻轻笑了起来:“我们如雪温柔大方,懂事知礼,自小便随我一道管家,虽是出生商户,可那通身气度即便说她是王侯女也是有人信得…阿冀又是我自幼看着长大的,待人和气,人品是无需说的。” “这样亲上加亲的关系,您瞧瞧,可不是顶顶相配?”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沉吟起来… 她原本是想把陶陶指婚给傅青垣,青垣那孩子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一丝陋习都未有,陶陶若是嫁予她,余后的半生自有保障。 偏偏还有个程愈—— 程愈身为程家嫡子,又有程宜的关系,少年天才,却未曾有一丝骄纵…这样的人,这样的性子,即便是青垣怕是也比不上。 因此这一桩婚事,她才迟迟未曾应下。 若是如雪和阿冀… 傅老夫人继续转着手中的佛珠,如雪也是她自幼看着长大的,行事大方,温柔和气不说,还持得一手好家…陶陶往后终归要嫁出去,若是她百年归去,有如雪帮持着程氏,她也能放心。 她这样想着,便缓缓开了口:“阿冀毕竟是纪氏的儿子,我也要问一问她的意思。” 李氏面上一喜,傅老夫人虽未曾当场应允,可也未曾拒绝—— 向来长者为尊,若是她同意了,纪氏还敢不同意? 屋中笑意盈盈,继续说着家常话。 屋外却无人说话… 王昉侧头看了傅如雪一眼,却见她满面羞红,她心下一个咯噔—— 表姐不会真的看上了王冀? 那个衣冠禽兽? … 晚间。 屋中灯火全熄了,清冷的月亮穿过茜纱窗,打进屋中。 王昉自打从千秋斋回来,便一直郁郁沉思,未怎么说话。如今躺在床上,她睁着眼就着月色看着床幔上的纹路,是想起午间千秋斋听到的那几话,祖母未曾有拒绝的意思,就连傅如雪也是满含欢喜… 只等着王允、纪氏应下,这一桩婚事便定了。 旁人不知王冀此人,可她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王昉只要每每想到那个畜生曾做过的那些事,她就觉得浑身不舒坦。 她这样想着,便又忍不住翻了好几个身,动静有些大,连得外间的守夜的珊瑚也听到了…珊瑚的声音有些喑哑,许是刚醒:“主子,您睡不着吗?可要奴进来陪您?” 王昉翻身的动作一顿,良久才道:“无事,你睡吧…我也快睡了。” “是——” 屋中便又归为沉寂。 王昉抱着被子,不再翻身,只是睁着眼思索着眼前事…傅如雪是个好人,若是让她眼睁睁看着她嫁给王冀,她着实做不到。 她想起前世。 前世傅如雪也是和王冀订了亲,只是后来她因为遇到山贼,就被王家以“身不洁”的说法给退了亲,那时家中已是纪氏做主,傅老夫人即便不愿也拦不住—— 索性傅如雪最后还是嫁的不错。 王昉记得她最后是嫁给了云麾使楚斐,生有一儿一女,一直很恩爱。 只是如今且不说那个楚斐在哪,何况时机还未到,哪里知晓他们是否还能像前世一般续今生的缘分? … 王昉昨夜睡得太晚,今早醒得便也有些晚。 珊瑚来叫她起塌的时候,她还有些迷糊,两只眼睛也是半睁不睁—— 王昉坐在床沿上,脚踩在脚凳上,任由珊瑚替她穿戴者,一面是听她低声说道:“主子昨夜是有什么心事吗?” “嗯?” 珊瑚把一旁的菱花小镜递给她:“您眼睛肿得厉害,怕是得用鸡蛋敷一敷才行。” 王昉接过小镜一看,镜中的人不仅眼睛肿,眼下乌青也重得很…她把镜子搁在一旁,一面是揉着额头低声一叹:“让厨房去备两个鸡蛋,再用白粉敷一敷吧。” “是。” 等傅如雪来的时候,王昉还靠在塌上半仰着头,由着珊瑚替她敷着眼睛。 傅如雪见她这般,却是一愣:“这是怎么了?” 王昉半睁了眼,见她来便露了个笑:“表姐来了…” 她这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昨儿个睡得迟,眼睛便有些肿了,表姐稍坐一会,我马上就好了。” 傅如雪笑了笑,却未曾坐下,她伸手挽起两节袖子,是与珊瑚说道:“我来吧。” “这——” 珊瑚看了看王昉,又看了看傅如雪,才把手中的物什交给了人,一面是道:“奴去看下早膳,劳烦表姑娘了。” 傅如雪把手中用丝绸包着的鸡蛋放在王昉眼下,轻轻揉了起来,一面是柔声道:“往日在家中,若是看账看得迟了,第二日眼睛就肿的厉害…长久以往,我也倒习惯每日用鸡蛋敷一回。” 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熬夜伤身,没必要还是要早些歇息…若是当真没个办法,隔日早上便用一蛊燕窝粥,养养气血。” 王昉听她声音温柔,絮絮说来…心下越发有几分不值。 屋中无人,王昉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握了她的手,低声问道:“表姐喜欢三哥?” 傅如雪面色一红,眼中也带了几分难得的羞赫,却也未曾避讳,依旧替她揉着眼下,柔声说道:“王三公子儒雅温润,应属良配。” ☆、第五十一章 有容斋。 王昉坐在软塌上, 她的手中握着剪子,却是在临窗剪窗花… 身边坐着的傅如雪也握着一把剪子,手中还拿着一方红纸,她时不时的往王昉那处看去一眼,见她手中花样渐渐成型,便笑道:“陶陶如今剪得是越发好了。” 王昉看着手中的“双喜”,心下也有些满意, 近些日子她每日不是与傅如雪去千秋斋陪着傅老夫人说话, 便是一道在有容斋看书、剪窗花…日子过得倒也闲适。 不过她心中还是有几分烦忧—— 时日过得很快, 纪氏一家子也快归来, 等他们回来, 王冀与傅如雪的亲事怕也该定下了。 不仅要解决这门亲事, 还得不让傅如雪受丝毫伤害… 王昉想了几日,心中也还没个章法…每回想与傅如雪把王冀的事全盘托出, 却又恐她觉得自己得了魇症,胡乱说道。 傅如雪说了一会, 也未曾听见回声,她看着又发起呆来的王昉,笑着伸手在她面前挥了一挥,唤她:“陶陶?” “嗯?” 王昉回过神, 侧头看向傅如雪,眉眼带笑, 问她:“表姐, 怎么了?” 傅如雪眉目温柔, 声音也很是温柔,她未曾说些什么,只是就着先前的话继续说道:“这个‘喜’字你已经会了,可要换一个花样?” 王昉笑着点了点头,她把手中的“双喜”放在托盘上,一面是又取了一张红纸,按着傅如雪的步骤剪了起来。 屋中很是静谧… 只有剪子裁开纸张,传来几许细微的声响。 待过了一会,帘外是传来琥珀的声音:“主子,陆家的三小姐给您送信来了。” 王昉把手中剪子放在案上,一面是取了块帕子拭了手,一面是往外说道:“拿进来吧…” “是。” 琥珀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把手中的信奉给王昉…便又替两人续起了茶。 信很厚,依旧是洋洋洒洒三四页… 讲得是她近日情况,而后是道“上回王姐姐送来的花样子已经做成了衣裳,打算十五那日穿着去看灯会”。另附一句,却是邀请,是言“十五那日徐家姐姐也在,邀她们一道去看灯会…” 王昉想了想,便问傅如雪:“十五将至,表姐可要看看金陵的灯会?” 傅如雪把手中剪子放下,一面是展开手中的花样,一面是笑道:“都说金陵城中的灯会是天下一绝,可惜往日无此机缘…如今既有机会,自是要去的。” 王昉一听,便笑了。 她让琥珀取来笔墨纸砚,却是要给陆棠之回信了… … 待到十五那日。 各家各户都装扮一新。 如今天色已黑,王家内院恰如灯海一般,九曲长廊下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有兔子、猴子这类花灯,也有莲花、梅花这样的,两旁十步还放着一盏小型的琉璃灯,如今夜色四下,黑幕无边,琉璃灯轻轻转起,便盛有无数光华。 千秋斋内。 傅老夫人看着眼前几个小辈,也是笑容满面,她握着王昉的手说道:“祖母便不出去了,你们几个小辈好生玩去…”一面是嘱咐道:“今儿个外头人肯定多,你们要小心些,切莫走散了。” “是——” 等又说了几句话,王昉一行人才往外走去。 影壁那处马车早就准备好,王昉、傅如雪、王蕙一辆马车,其余一辆马车是给丫鬟的,程愈、王衍、傅青垣三人便骑马过去。 王衍已许久未曾骑马,这会他坐在马上,脚踏黑色云锦鞋,外披一身大红披风,额头上还戴着前些日子王昉给他绣得红色抹额,中心一块宝玉在这夜色中显得尤为璀璨…恰是少年好风姿。 而他身边的傅青垣和程愈两人,也已翻身上马… 两人年纪相仿,一个眉目清雅外罩青色披风,一个风光霁月、面目含笑外罩月白斗篷,在这清冷月色的照映下,不知看呆了多少人。 待王昉几人上了马车…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今日最热闹的御街去。 走出朱雀巷,穿过东街往皇宫正门过去的那条路,便是御街…时下有“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的习俗,因此今日御街也开放设摊,供游人赏玩。 王家离御街并不算远,一路上也没花多少功夫。 待至御街,他们一行人把马车停在小巷内,由人看管,便往前走去…御街外早已用竹木搭了棚楼用于放灯,饰以鲜花、彩旗、锦帛,挂着布画,布画上画着神仙故事,或坊市卖药卖卦之人,这类棚楼唤作“山楼”。 又在山楼左右,摆出两座用五彩结成的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塑像,身跨狮子、白象,从菩萨的手指中喷出五道水流来。 如今已到放灯之期,山楼万灯齐亮,“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远远望去楼上两侧各站一个身姿曼妙的歌姬美女,衣裙飘飘,恍若神仙妃子一般。 山楼内外已有不少人,其中有男有女,亦有老人、小童… 时下待女子尚还算好,逢此佳节也未有太大的男女之防,因此今夜姑娘家出行皆不必戴什么帷帽。 王昉一行站在山楼外,驻足观赏… 傅如雪见得这般境况,也忍不住笑叹一声:“皇城灯会,的确是一绝…” 王昉也半仰着脖子往前看去,她也许久未曾见到这般盛况了,但若说一绝,这御街之中的灯会却还算不上—— 她往皇宫的方向看去,那里有矗立高楼,隐有灯辉照映而来。 好一会,她才敛下眉目,轻轻一笑,还未说话便听身后传来陆棠之的声音:“王姐姐。” 王昉往身后看去,便见陆棠之握着衣裙正往这处小跑而来,她的身后跟着陆意之、徐静嘉,还有一个年约二十余岁、面容硬朗,眉眼之间略又几分严肃的青年男子,若是她未曾猜错,这位应该就是那个她从未谋面的陆家大少陆则之。 “王姐姐…” 陆棠之跑到她跟前,刚想说话,便见王昉身旁站着的,便是那日见到的白衣男子。她小脸骤然一红,头也埋了几分,好一会才低声说道:“王姐姐,你们来了多久了?” 王昉未曾察觉到她那一瞬的扭捏,是笑着握了帕子拭了拭她额头的汗,一面是笑着说道:“我们也才到…” 她这话说完,陆意之三人便也走了近。 王昉与徐静嘉点了点头,笑着打了招呼:“徐姐姐…” 而后,便又与陆家两兄弟见了礼。 几人各自见过礼,其中陆则之年龄最大,又有官身,便由他说了话:“这处人流太多,大家最好同行,若被人流推散也不要害怕,往前走去,待到空闲之地再一道汇合。” 他面容沉稳,话语之间让人很是信服,几人一听便都应了。 只是姑娘家的,到底还是让各自的贴身丫鬟都跟紧了些… 穿过山楼,御街中的景致模样也显现在他们眼前,两侧长长一排皆挂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其中还有各类艺人表演节目,有表演杂技的、说唱的、猴戏的,在往前去还有猜灯谜的擂台等。 如今已是月上柳梢,御街之中人群川流不息。 程愈站在王昉的身边,他垂眼看着头戴兜帽的王昉,见她外露的鼻翼上已生了几许薄汗,却是要比平日还多几分娇憨之态… 他负在身后的指根有些发痒,忍不住便想抬手去拭。 不过这想法也不过一瞬... 程愈低头与王昉低声说道,面上依旧是往日的风雅模样:“别怕,我会在你的身边。” 王昉侧头看去,方想说话… 便见站在一侧的陆意之也循目看来,几人正好走到一盏琉璃灯旁,灯约有三尺高,皆用五色玻璃制成,其中山水人物、仙韶内人皆雕刻的栩栩如生… 外头还坠有水晶流苏。 而他在这宝光花影之下,眉目含笑—— 却是数不尽的风流味。 这般美景盛况,即便是王昉都忍不住心下一跳,不过也唯有这一瞬,她便收回了眼目视前方,与程愈低声一语,却是一句:“好。” 陆意之眼望着王昉那处,想起先前她眼中的那一抹异色,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来—— 他本就生得好,如今又添了这样一抹笑,所见之人皆忍不住发出低呼声。 陆棠之侧头看去,便见自家哥哥眉眼含笑,竟是心情很好的模样…她心下有几许诧异,哥哥平日虽总挂着笑,却都达不到眼底。 可这会... 陆棠之心下好奇,便低声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怎么了? 终于瞧见那个小丫头不一样的神色,所以高兴? 陆意之念着心中所思,挑了挑眉,敛下那一抹笑,淡声一句:“无妨。” ☆、第五十二章 王昉一行慢步往前… 若是碰到什么好玩的便驻足观赏一回。 御街外圈人流还好, 并不算难行,几人一路往前走去,因着他们这一行皆是年轻男女,模样气度又都是顶尖的,一路走去收获了不少目光。 王衍年龄最小,看这些东西只觉得样样都新奇的很,这会便与王昉说道:“阿姐快瞧——” 王昉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 却是耍猴戏的, 这会那耍猴的主人正握着一面旗子让那戴着项圈的猴子表演翻跟头。那猴子模样娇憨, 一双圆碌碌的眼珠透着股灵动劲, 让人瞧起来便忍不住一笑。 她面上也挂了几分笑, 似是忆起几许往事, 便与王衍说道:“小时候领着你来,你还想牵一只猴子回家, 还是母亲好说歹说才把你拦下了——” “竟有这样的事?” 王衍有些怔楞,他伸手挠了挠头, 面上有几分不好意思,声音也低了几分:“我都忘了。” 王蕙比王衍要长两岁,记得自然也要比王衍多,这会便也笑着跟了一句:“的确有这样一桩事, 那会阿衍才六岁,回去还哭了好几日。” 王衍闻言, 面色便越发红了几分, 他把眼睛从那耍猴戏的地方移开, 小声嘀咕道:“小时候不懂事,亏阿姐还记这么久。” 他这话一落—— 身后的抱素便小声插了话:“少爷,可要奴去买些小食过来?” 自打王衍去了徐先生那,抱素与抱朴便一直留在家中,即便王衍归家也鲜少让他们伺候在身侧,今日他还是好不容易才跟了过来…如今他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行起事来也也不似往日那般讨巧卖乖了。 王衍闻言,看了看四处,见两旁摆着不少小吃摊贩,游人手中也大多抱着吃食,便点了点头:“去吧。” “哎。” 抱素喜上眉梢,朝着几位主子打了礼便小跑过去。 王昉看着他的身影,神色一闪,却未说些什么,转身与身旁的傅如雪低声说起话来:“傅姐姐可要去猜灯谜?” 傅如雪看着眼前两排,又看那高高的擂台,眉眼挂着几许温柔笑意:“也好。” 正好陆棠之几人也有此意… 王昉索性便让琥珀过去,替他们一行人皆报了名。 等琥珀回来的时候,抱素也已经抱了不少吃食过来,有炸泥人、糖葫芦、糖糕、蓬糕、干果、糖炒栗子…种类丰富,都用油纸包包着,一路往前走去也方便携带。 王昉让他把吃食都分了,她这会还不饿,便只是取了个干果。 琥珀把手中的竹签分给几人,签上写着几人的姓,却是过会“算者”统算各人谜底需用到的。 … 御街两侧的灯笼底下皆挂着灯谜… 灯谜皆可自取,若能解之便把灯谜取走,若不能解便继续把灯谜悬于上头,等到其他有缘人过来。 往外挂着的许是简单的,如今也大多被人解开了。 几人便继续往里走去,越往里走人流也就越多,王昉让琥珀他们看紧些,莫把各自的主子跟丢了…若当真跟丢了便按着先前陆则之说的方法,往前去寻个空闲的地等着。 一路走去—— 便见两侧悬挂的花灯种类繁多、形状各一,龙灯、宫灯、纱灯、走马灯… 王昉一行今日也不过是为了凑趣,一路走去也多是观赏为主,若是有了兴趣便驻足让身后的小厮、丫鬟去把灯谜取来。 傅如雪手中握着一纸灯谜,低声念道:“大禹称王…” 王昉也打开了一纸灯谜,便见上头写着“闲话元宵”…她方想说话,便被一个玩闹小童撞了开。小童力道虽不重,可她正是未曾注意的时候,这一撞便退后了好几步,正好撞进了人群之中。 人群涌动… 四面皆是乌泱泱的一片。 王昉耳听着几人呼喊她的名字,却辨不清方向,回了几声也未曾见到熟人,只能继续被人群往前推着走去。 她手中尚还攥着那一纸灯谜,没一会却察觉到身后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王昉毕竟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身边又无熟悉之人,一愣之下便停住了步子。偏偏两边的人群未曾注意到她的异常,依旧涌动着往前走去,她被人撞得一个趔趄,差点便要往前摔去。 想象中的痛感未曾传来,反倒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心些。” 王昉侧头看去,便见陆意之站在她的身旁,那一双摄人心魂的桃花目正望着她,而他的手也依旧紧紧握着她的手腕…虽有衣料遮挡,可她还是觉得有几分灼热穿过这几层衣料刺进了她的皮肤。 她面上带着几分鲜少可见的绯红… 可也不过这一会,王昉便又恢复如常,淡声而语:“多谢陆公子,可以放开了——” 陆意之挑了挑眉,他默不作声收回了手,指尖还残留着几许温度。 他负手于身后轻轻磨了一磨,侧身挡住旁人护着她继续往前走去,面上却依旧是平素玩世不恭的模样。 王昉自然也察觉到了身侧之人所行之事,她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待这话一落,她才又低声问道:“陆公子怎么会在这?” 两人此时靠得极近,陆意之甚至可以闻见从她身上传来的清冷百濯香…他心里想着“这香的味道倒是不错”,面上却依旧未曾有什么变化,连着声音也一如往常,慵懒而闲适:“被人撞散了。” 王昉闻言,却是眉心微蹙,难不成他们都被撞散了? 阿蕙几人尚还年幼,若身边也无人可如何是好? 她这样想着,心下便又犯了几分急,偏偏如今前后都是乌泱泱的一片,即便想退也没个办法…王昉侧头往身旁看去,却见陆意之面带风流,依旧是再闲适不过的模样:“二公子好似一点也不着急?” 话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陆意之闻言是挑了挑眉:“有美人相伴,又何须着急?” 王昉被他这般一噎,虽知晓他并非是个风流性子,心下却还是忍不住有几分愤然,转过头便不再说话了。 陆意之眉眼含笑,他垂眼往她那处看去,见她头戴兜帽,外围的一圈狐狸毛遮住了她半边面貌,却还是能瞧见她面上的几分愤然…他心下觉得有趣,往日只觉得这个小丫头没个变化,今日倒是瞧见了她几副不同的面貌。 他这样想着,连着声音也多添了几分未曾察觉的笑意:“你别担心,有我大哥在。” 何况,他也是骗她的—— 王昉听他这话,面色才好了些。 陆则之少年将军,又素来沉稳…有他在,倒也的确不必担心。 两人依旧随着人群往前走去,一路宝灯华影,可他们却再未说一句话…这段路其实并不算长,只是因着今夜人多,走起来不易,花得时辰便也多了。 快至尽头,人才逐渐散去—— 王昉握着一方帕子拭着额上的薄汗,她方想说话,便见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竟站着徐静嘉和陆则之:“徐姐姐…” 她面上一喜,提步想往前走去,便被陆意之拦住了… 王昉一愣,她停下步子,侧头看去,是问:“怎么了?” 陆意之看着不远处的两人,他收回了手依旧负于身后,淡声而道:“这会,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的好。” 王昉一怔,跟着面上一红… 她并非是不通人事的小丫头,徐静嘉和陆则之本就是未婚夫妇,如今又站于偏僻一处,身侧无旁人自是有私话要说。她这样想着,还未来得及收回眼,便见陆则之半倚在树上,他的面上似有几分无奈,而后是伸手圈人入怀… 王昉一见,小脸便越发红了几分。 她忙把眼移到他处避了过去,一面是与陆意之低声说道:“我们走吧。” 若是让徐静嘉看见,怕是该羞了… 陆意之见她满面通红,知晓她是误错了意思,不过他也未想解释,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随着她的步子往另一处走去。 “陶陶!” 王昉抬头看去,却是程愈几人,他们面上都带着几分着急,脸上也有几许薄汗,可见是寻她寻得着急了。 程愈步子迈得很大,没一会就走到了她跟前,平日风光霁月、有如仙人之姿的程景云这会却衣衫不整,面上还带着几许汗意,连着素来清润的声音也有几分喑哑…他忍了许久,才忍住没有圈她入怀,哑声问道:“可有哪里受伤?” 王昉摇了摇头,是言:“先前陆公子也在,是他护了我一路…” 程愈见她的确很好,心下才松了一口气,而后是朝陆意之郑重其事拱手一礼:“多谢九章。” 陆意之挑了挑眉,却未说话。 他抬眼看着王昉已经被赶来的人围了住,又见她半露的面上挂着笑,负在身后的手恍若还有几分温度...他收拢了指尖,良久才淡淡“嗯”了一声。 王昉安慰了几人,循目四顾,才发觉未曾有傅如雪和傅青垣的身影。 她一愣,是问道:“如雪表姐、青垣表哥呢?” 琥珀闻言是轻声叹道:“表姑娘也不见了,表少爷这会正领着几个下人在寻她。” 王昉眉心一蹙,她往前看去,如今许是有些晚了,御街上的人也只是三三两两,未像先前那般拥挤,便道:“我们也去找找,人多找起来也容易。” 她这话刚落… 傅青垣身边的小厮便过来了,是与几人一礼,才与王昉说道:“小姐找到了,这会正在马车上。” 今日出了这么多事,几人也没了逛的兴致,王昉便与陆棠之提出告辞,又言过几日再叙。 陆棠之闻言忙是应了。 她见王昉一行离去,是转身看向陆意之:“二哥,我们也回去吧。” “你们先回去吧——” 陆意之说这话的时候,陆则之、徐静嘉已走了过来。 他说完这话,便径直往前走去。 陆棠之许是早已习惯了,这会也未曾说些什么,只是在他身后说道:“二哥你记得晚上要回家,母亲说是备了元宵给我们吃。” “嗯…” 陆意之的声音随风传来,隐隐已有一段距离。 徐静嘉看着陆意之的身影,却是疑道:“九章这是要去哪?” 陆则之摇了摇头,他虽寡言,声音却依旧沉稳有力,看着徐静嘉的眼睛也泛了几许柔意:“不必管他,我先送你回去。” 徐静嘉眼角仍有几许微红,面上却挂着来时未有的笑意… 她看着陆则之,见他在这灯花之下如刀斧一般的硬朗面容,又想起他先前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慰…她的面上泛起几许微红,轻轻“嗯”了一声,旁话便也不再说了。 … 山楼之外。 陆意之看着王家的马车从他眼前走过,他方想转身,便见地上有一纸灯谜… 灯谜许是被人握得久了,有些微皱。 灯花映着彩纸,陆意之见上头书写几字,却是“闲话元宵”… 他想起先前那人握着的灯谜便是这个,鬼使神差的竟是弯腰捡了起来。 “九章?” 身后传来一道男声。 陆意之把灯谜收拢于手心,转身看去,便见一个年约二十余岁、身穿青衫腰间佩剑的清俊男子正站在他的身后:“楚斐?你不是说过几天才回来?”他这话一落,见他手中握着一方水色绣帕,挑了挑眉:“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喜好?” 楚斐笑了笑,他把帕子收拢于袖,才道:“事都办完了,便早些回来了。” … 王家马车。 王昉看着傅如雪有几分发怔的模样,心下是有几分奇怪,便轻声问道:“表姐怎么会崴了脚?” 她这话说完,也未听人答,便又轻轻喊了她一声… 傅如雪回过神,她面上挂着几分歉意的笑:“怎么了?” 王昉笑了笑,她把手中茶盏递予傅如雪,一面是道:“表姐如今可还觉得疼?” 傅如雪接过茶盏,是言了一声“谢”,而后便又摇了摇头:“不疼了…” 的确不疼了。 只是…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还有几分怔然。 许是撞到了小石,马车有几分颠簸起来… 傅如雪手中握着的茶盏一时未曾注意便倾了半分,其中的茶水顺着洒到了裙角。 好在冬日衣裳厚,她也未曾察觉到烫… 身边的丫鬟忙把她手中的茶盏接了过去,傅如雪摸了摸腰间是想拭一拭裙角,却未曾寻到帕子。 外间的喧闹声犹在,混着车马声响—— 而她想起先前那人,面色一白,呢喃低声:“我的帕子…” ☆、第五十三章 翌日清晨。 许是昨日在御街被人推了几下, 又走了好一阵路,王昉醒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全身酸痛。 如今时辰还算早,府里也未有什么大事… 王昉索性便让珊瑚进来替她按一按身子、松一松筋骨。 屋中仍摆着银丝炭,很是暖和—— 王昉只着了一件单衣,躺在床上,一旁的香炉中还放着百濯香,这会正徐徐燃起几丝薄烟, 让人闻之便觉得心下宁静。 珊瑚洗净了手, 又用干帕擦拭了一回, 这才跪坐在脚凳上垂眉顺目替人按起了身子…她手法轻重相宜, 一面是低声说道:“奴在家中时曾听母亲说, 若是觉得筋骨酸痛, 也可泡一泡药浴。” “主子先前落过水,体质本就偏凉, 平素还需时常走动、饮食上也要多注意些。” 王昉只觉得先前紧绷的身子骨,这会已松软了许多… 她依旧合着双目, 先前微拢的眉心却缓缓松开,面上也挂着一道笑,声音柔和:“我倒是捡了宝了。” 珊瑚面上挂着笑,她手中的力道却未有丝毫偏差:“奴也不过是跟着母亲学了皮毛。”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 才又说道:“你把需要注意的、用到的都写下来,教给琥珀便是。” “是。” … 等过了两刻。 王昉觉得身子差不多了, 便拍了拍人的手是阻了人继续按下去。 珊瑚轻声应了“是”, 她收回手, 替人把衣衫理好、扶人坐了起来,才又往外间喊了一声,是言“主子起塌”…手捧帕子、皂子、金盆的丫鬟早在外间等候,如今闻言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珊瑚亲自服侍王昉漱了口,又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递予人。 王昉便坐在床沿边上,她接过帕子拭了面,问道:“琥珀呢?” 珊瑚弯腰替人穿着鞋,闻言是柔声说道:“您昨儿个回来的时候,不是让琥珀起来去表姑娘那厢探望下…”她说到这,起身接过人手中的帕子放于盆上,才又洗净了手擦拭干,取了昨儿夜里备下的衣裳替人穿戴起来,跟着一句:“估算着时辰,这会也该回来了。” “嗯…” 王昉点了点头,的确是有这么一桩事。 她方想说话,外间便传来琥珀的声音,没一会帘子便被掀了起来:“主子。” 王昉看着她轻轻笑了下:“方在说你…” 她这话一落,由珊瑚替她系好衣裳扣子,才又问道:“表姐如何了?” 琥珀上前与她打了一礼,而后是接过丫鬟递来的香囊、玉佩替人系了起来,一面是道:“表姑娘的腿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不过…奴听几个下人说道,傅家打算今儿个便回去了。” “回去?” 王昉一愣,旁人不知晓,可她却是知晓的—— 傅家近日一直未走,为得就是等纪氏与王允回来,把傅如雪与王冀的亲事先给定下来。 可如今纪氏尚未归来,傅家竟然准备走了? 这是什么缘故… 王昉眉心微微拢起,是让人摆膳、又让玉钏过来替她梳头,寻思着过会还是该去傅如雪那厢看看…如果不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傅家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 … 傅家母女二人住的是流光苑。 流光苑位于千秋斋附近,离有容斋也并不算远… 王昉到的时候,傅家几个仆妇正在院中收拾箱笼,见她过来便屈膝打了一礼…王昉见这般情况,步子一停,眉心更是蹙了几分。 收拾得竟这般快?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正屋门前站着傅如雪贴身丫鬟,见她过来忙迎了几步,一面是与她屈膝一礼,恭声言道“表小姐来了”,一面是跟着一句:“夫人在与小姐说话,请您稍候,奴去通禀下。” 王昉敛了心神,笑着点了点头:“劳烦了。” 丫鬟笑着说了一句“无妨”,而后是转身打了帘子进去。 没一会功夫,便出来请她进去了… 王昉由人替她解开斗篷,才往里走去,屋中装饰很是清雅,外间临窗处还摆着一副未全的女红…旁边的架子上还摆着几本书,却是傅如雪住进来后添置的,另一侧还放着古琴香案。 件件桩桩都透出了一股子清雅闲适… 可见傅如雪原本并未考虑这般急着归去。 王昉敛下眼中思绪,打起了里屋的暗彩织金布帘,便见临窗的软榻上李氏与傅如雪对坐着。 傅如雪的面色有些苍白,眉眼之间还透着一股愁绪,见她进来,却还是温柔一笑,喊她:“陶陶。” 王昉屈膝半礼,见过两人,口中喊道:“表婶、表姐。” 李氏依旧是素日的华贵打扮,面上未见什么失态,眼角却有些微红,她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见她进来是勉强笑了下:“陶陶来了”…她这话一落,便站起身,跟着一句:“你们两姐妹好好说话,我去瞧瞧外头。” 王昉轻轻应了一声… 待李氏离去,她方坐在傅如雪的对面,柔声问道:“表姐今儿个就要归家了?” 傅如雪苍白的面上挂了一抹清和温柔笑,她倾手倒一盏茶递予王昉,屋中香气袅袅,茶香四溢,而她轻声一语:“是啊,在金陵待了这么久,也该归家了。” 王昉接过茶盏,她眉心微蹙,好一会才低声问道:“昨夜…” 傅如雪闻言,面色骤然又是一白,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弯下一段细腻的脖颈,指腹磨着茶盏上的花样低声说道:“我与三公子无缘。” 旁话却是不肯再说了。 王昉想起昨夜傅如雪的异样,心下有几许猜测,可见她如今恍然失神的模样,终究舍不得再问什么。 她揭开茶盖,饮下一口盏中茶,而后是敛下思绪,笑着说起旁的话题:“表姐及笈将至,等到那时我便与祖母一道去檀城看你…” 傅如雪面上也重新添了几许笑意:“好,我还等着你来做我的赞者。”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话,因着傅如雪和李氏还要去千秋斋拜会傅老夫人,王昉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先行告退了… 琥珀正在廊下等候,见她出来,便伸手扶了她一把。 院中的仆妇也早已把箱笼收拾好了,这会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两人往来时路走去,琥珀还是忍不住低声说了句:“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竟走得这般急。” 王昉摇了摇头,未说些什么。 她心中的确是有几分猜测,可其中的事由经过终归是不知晓。 两人走至半路,却是梅园,如今已至一月,历经了大雪与寒气的梅树却依旧摇曳生姿,这会便随风携来几许梅花香…王昉驻足停步,梅花香气幽远,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缠绵在心间的几日愁思消了大半。 “四表妹。” 王昉转身看去,却见傅青垣身穿青衫正站在不远处,见她循目看去,那一张清俊的面容便又红了几分。 许是他心思单纯,又或是有前世的缘故… 王昉待这位傅家表哥心下还是有几分好感的,这一份好感无关男女,只因兄妹之情。 她屈膝半蹲,眉眼弯弯,声音如常,是唤他:“表哥。” 傅青垣见她一双杏目水波清涟,脸上越发红了几分,他是过了好一会才走到王昉身前,约莫离了三步的距离,低头说道:“表妹,我今日就要回去了…”他说到这,是过了好一会才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她,声音却有些磕磕绊绊:“我明年要参加会试,若是我能,我能——” 王昉半侧了头看她,似有几分疑惑,眉目却依旧挂着笑,好声好气的说道:“表哥想说什么?” 傅青垣俊雅的面容又红了几分,连着耳根也都红了起来,过了许久,他才郑重其事说道:“景云说我如今的样子,根本就没有娶你的能力…若是我能科仕入选,表妹,表妹可否考虑下我?” 他这话一出,王昉和琥珀皆愣住了。 琥珀一愣之后,便羞红了脸,低声斥道:“表少爷!向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怎能,怎能与我家小姐来说这样的话?若是传的出去,旁人该如何看我们小姐!” “您,您真是——” 傅青垣的脸却比琥珀还要红,他退后几步,拱手作揖,口中迭声说道:“是我唐突了。我今日与表妹说这样的话,只是想要告诉表妹…不管如何,我都会努力,努力有一天能匹配得上表妹。” 他说完这话,便又郑重其事拱手一礼,匆匆言道“告辞”。 琥珀看着傅青垣离去的身影,也不知是笑还是气:“这个傅家表少爷也真是的,怎么能与您说这样的话?” 王昉抬眼看着他仓皇而逃的身影,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未说什么。 她先前的确也有一瞬的怔楞,只是她的怔楞却是来源于他话中的“景云”二字,他什么时候与傅家表哥说这样的话了? 琥珀见她未说话,便又低声说了一句:“若是没有程家表少爷,这位傅表少爷却也不错…” 只是到底珠玉在前—— 王昉却未说话,她看着满园梅花,好一会才道:“走吧。” … 傅家是在午间时分走的。 府中人都觉得奇怪,傅家这一回怎么走得这般急… 王昉送完了人,又送程宜回了飞光斋,才由琥珀扶着往千秋斋走去。 千秋斋内,傅老夫人正倚塌阖目,若不是她手中还在转动着佛珠,王昉只当她是睡着了…半夏正坐在脚凳上,拿着美人捶替人捶着腿,见王昉过来方想说话便被她拦住了。 王昉解开斗篷放于一处,一面是接过美人捶,按着半夏先前的步骤替人捶了起来。 半夏轻轻笑了笑,站起身与她屈身一礼,而后是把这一室寂静留给祖孙两…她把王昉的斗篷挂在架上往外退去,是唤人去准备小食甜果了。 傅老夫人察觉力道有变,眉心一蹙却未曾睁眼,只是开口说了话,声音透着几分午后慵懒:“轻了些…” 王昉便又多添了几分力道。 傅老夫人睁开眼,方想说话,便见脚凳上原先坐着的半夏不知何时已换成了王昉…她是一怔,而后却是连佛珠也不握了:“陶陶,怎么是你?” 她这话说完,便伸手扶了王昉起来,半是嗔骂道:“好端端的,怎么做起这个活来了?” 王昉笑着任由她扶起,坐在软榻上,她把手中的美人捶放在一侧,眼中是掩不住的担忧,低声问他:“听半夏说,您近日腿脚又不舒服了?” 傅老夫人靠坐在软榻上,笑着看她:“都是老毛病了,不打紧得…” “怎么会不打紧?” 王昉轻轻叹了一声,如今天气渐暖,傅老夫人却依旧穿着厚重的衣衫,就连膝盖上也缠着护膝…若是逢下雨下雪,一双腿便跟针似得连走都走不了。 她一面替人轻轻按着膝,一面是低声呢喃:“夏院判也来过几次,还是未曾见效。” 她说到这,想起珊瑚,是想了想,才又跟着一句:“我屋中倒是有个丫鬟,推拿的功夫还算不错,不如陶陶让她过来伺候您几天?” 傅老夫人原是想说不用了… 可看着王昉眼中的担忧,想了想还是应下了。 其实她这一双腿脚连夏院判都治不好,一个小小的丫鬟又能做些什么? 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罢了。 王昉听她答应,心下便也松快了不少,一面是从一旁的果盒里取了个福橘,慢慢剥了起来…一面是问道:“表婶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回去了?” 傅老夫人看着王昉,眉眼带笑,侧头与她说道:“你是想问你如雪表姐和阿冀的亲事还做不作数吧?” “祖母——” 王昉面上一红,她其实也未曾觉得当日的偷听能瞒住傅老夫人,只是如今听她这般说起,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她把手中剥好的福橘递给傅老夫人,看着她呐呐说道:“您都知道了?” 傅老夫人接过橘瓣,伸手轻轻点了点人的额头:“要不是有我的示意,你以为你能领着如雪不声不响听这么久?” 她这话说完,便又一叹:“我原想着是探一探如雪的心思,她是个好孩子,自幼乖巧,如今年纪虽小行事却素来老道…若是有她在,往后帮持着你母亲,待我百年归去,也能放心把这偌大的庆国公府交给她们。” “偏偏出了这样的事…” 王昉听她这般说,心下那几许猜测也得到了证实,她眉心微蹙,低声问道:“是什么人?” 傅老夫人摇了摇头:“如雪说是个佩剑的剑客,许是江湖中人…原本这一桩事无人知晓也就罢了,偏偏她的帕子丢了。若是定了亲,往后那人拿着帕子找上门,我王、傅两家的面子却又该如何自处?” “如雪这个傻丫头,终归是与阿冀无缘。” 剑客… 王昉一双眉微微蜷了几分,这天下的剑客数不胜数,昨夜又是这般境况,便是去寻也只是大海捞针。 她想到这,忍不住问道:“表姐今年就该及笈了,如今这般,那她的亲事又该如何?” “只能先缓两年了——” 傅老夫人的声音依旧沉稳,一双眉眼却也染了几分掩不住的疼惜:“若当真是剑客,自不会久待,且过了这两年再替她寻一门亲事…总归有傅家的名声在,你表姐也不至太吃亏。” 王昉闻言,眉心却渐渐松开几分… 若只是这般倒也无事,前世傅如雪十八才嫁给楚斐。 也许… 这就是傅如雪和楚斐的缘分? 王昉咬了一片橘瓣,酸甜入口,沁人心脾,她心下那残留的一股愁绪也逐渐消散。 总归表姐不用嫁给那个畜生… 这一事还是值得开心的。 傅老夫人也把手中的橘瓣吃下口,而后才缓缓说道:“那日你也听到了,我原是属意你与青垣…他是个好孩子,人品端正,屋中也干净。你表婶、表叔向来也是疼惯了你的,你若嫁过去,下半辈子也能喜乐安康。” 王昉原还在想傅如雪的事,猛地听到她这一话,先是一怔,而后才后知后觉,她面上带了几许绯红,眉眼却透了一股无奈:“祖母,我才十四…哪有您这样的。” 傅老夫人看着她女儿娇态,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一面是柔声说道:“祖母能陪着你的日子不多了,自然要为你好好打算。”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如今屋中没有外人,你也不必觉得害羞,只与祖母说,你喜不喜欢青垣?” 王昉看着她认真的神色,无奈说道:“祖母,我向来把青垣表哥当哥哥看待…”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是过了好一会才又说道:“那景云呢?” 景云? 程愈… 王昉面色一怔,他也是她的表哥。 可她是否也只是拿他当做哥哥? 王昉想起去岁除夕夜里,烟花绚烂,而他弯腰与她一笑“陶陶,好看吗?” 好看吗? 她明明知道,他说的是烟花… 可她的眼中,却只有那一张比烟花还要好看的面容。 屋中寂静。 摆在高案上的香炉中,有几许檀香袅袅升起…王昉从那几许薄烟中,却是又想到了许多事。 清冷月色下,他带着委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陶陶,我的络子也坏了。” 子时之后,繁华过后… 他缠绵的声音似是情人间呢喃低语:“那我再与你说一遍,可好?” 而后是桃花树下—— 他圈她入怀,声音饱含无边疼惜:“别怕,陶陶,我来娶你。” … 那样一个风光霁月的人,曾在她的耳边诉说过这么多话语。 她又岂会只把他当做哥哥? 只是… 她这颗心早就千疮百孔… 而她这一生,也早已注定要与那些梦魇纠缠不休,也许有一天她这一双手也会沾染上他人的鲜血,也许,也许…她也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牺牲旁人,成为往日最为厌恶的人。 这样的她,又如何能与他相配? “陶陶,你在想什么?” 王昉回过神,她看着傅老夫人露了一个笑:“没什么…” 她把手中的橘瓣递给傅老夫人,跟着说道:“景云表哥也是我的哥哥,何况如今科举在即,哪里是考虑这样事的时候?” 傅老夫人接过橘瓣,她自然也察觉到了小丫头先前的那一抹失神… 只是她说得对,科举在即,其他诸事皆该放一放。 她这样想着,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祖孙二人又聊了一会,待至日暮四斜,王昉才归。 … 有容斋。 玉钏让人取来干净的温水,替人卸了头上的珠钗佩环,又替人换了一身常服… 待一应全好。 王昉便卷起两节袖子,把手放在金盆中,待又敷了回面,才接过玉钏递来的帕子擦拭起来。 玉钏接过帕子,笑着说道:“先前表少爷遣人送来了桂花糕,奴摸了摸还热乎着…”她说到这,跟着一句:“听着送来的人说,表少爷今儿个是回国子监了。” 王昉挽袖子的手一顿,是过了一会,她才轻轻“嗯”了一声。 走了也好… 她转身往软榻上坐去。 茶案上放着一个油纸包,靠得近些便能闻到那一股浓郁的桂花香。 王昉从那半开的两面木头窗棂往外看去,如今日暮四下,尚还有几许艳彩晚霞… 正是数不尽的好风光。 良久,她才缓缓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几个小丫鬟轻轻应了“是”,玉钏走过来替王昉把身上的白狐毯子掖了掖,才又柔声说了一句:“马上就该吃晚膳了,主子便是要吃,也不可贪多。” 她说完这话,才领着几个小丫鬟退下。 屋中一时有几分寂静… 王昉把放在茶案上的油纸包打开,却见里边除去桂花糕,还放着两颗金豆子,另附一张纸条“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 她低声呢喃,而后是把那几颗金豆子收拢于手心。 艳彩晚霞逐渐褪去,夜色开始吞噬大地… 王昉把腰间悬着的香囊打开,里面有一条方胜络子,她就着外边仍残留的几许光亮,把这两颗金豆子缠于麦穗之上——有风拂过,两颗金豆子互相敲击在一起,在这无边夜色中散出清脆的声响。 “走了,也好。” … 时至二月中旬。 落了一场春雨,天气也渐渐有些回暖起来… 庆国公府上下皆褪下了厚重的冬衣,穿起了春衫。 有容斋内好生热闹,屋中两排窗棂皆被打开,玉钏正领着几个丫鬟把屋中厚重的布帘换成轻纱,连带着屋里的床幔、被枕也重新换了个花色。 屋外翡翠正领着人在剪新花,是要把屋中几个花瓶中的腊梅换成春日一抹新色。 屋里屋外热闹纷纷… 王昉却身着春衫,倚在软榻上,倒是依旧如浮生偷闲一般。 她的手中握着一本游记,如今正低头翻阅着。 “阿姐,阿姐!” 屋外传来王衍的声音,因着徐先生出了一趟远门至今尚未回来,王衍近来也就一直留在家中…王昉循声抬头看去,便见王衍身穿一身大红春衫,头束红色玉带正朝他走来。 过了一个冬日,少年就跟竹笋拔尖似得,又高了不少。 王昉把手中的书半合,搁在茶案上。 而后是握着帕子,一面是替他拭着额头上的汗,一面是笑道:“去哪了?这么高兴?” 王衍任由人替他拭着汗,笑着接过琥珀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才道:“跟文博侯家的出去打猎了,猎是没打到,倒是见到了个小东西。” 他说完,是把手中提着的篮子往上抬了些高:“阿姐快瞧。” 王昉笑着垂眼看去,便见篮子下摊着一块布,上头却是一只初生的小猫… 小猫这会正蜷缩在一起,连着眼睛也睁不开,发出微弱的叫声。 叫声虽小,屋中几个丫鬟却都听全了,忙凑了过来围着那篮子说道:“竟是只初生的小猫?” 王昉看了一眼,有些无奈:“好端端的怎么带了只猫回来?” 王衍便道:“我看其他家的小姐都养着宠物,这猫虽还小,长大后铁定好看…我便想着给阿姐带来,免得阿姐往后羡慕旁人。” “你呀——” 她怎么会羡慕旁人? 何况,养猫这样的事也不适合她。 不过… 王昉见他面上带着邀功的笑,笑了笑,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却到底未再说什么。她看了眼小猫,说了一句:“瞧着像是饿了,你们往日谁养过,拿下去好生照顾着。” 其中便有个小丫鬟笑着说道:“让奴去吧——”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是与玉钏说道:“你去小厨房把新做的甜果哪里,其余人都下去吧。” “是——” 王衍把手中的篮子递给丫鬟,那丫鬟小心翼翼抱了篮子,一众人又屈了礼便退下了。 屋中走了干净。 王昉便问王衍:“徐先生可说了何时回来?” 王衍摇了摇头:“他让我在家中把先前教的阅习一遍…不过估算着日子,先生也该回来了。” 王昉一愣,是问:“你如何知晓?” “我…” 王衍有些不好意思:“我先前听管家说过,二月十六是师娘的忌日…先生每年无论在哪都会特地跑去泗水一趟。等先生祭拜完,便该回来了。” 王昉听他这么一说,却是想起当年锦衣卫送来的折子中,却有他的生平—— 那前尘旧事太过模糊… 可她记得,徐先生是没有妻子的。 … 泗水。 徐子夷站于船头,泗水辽阔,一眼望去看不见边。 他手中握着一壶金陵游,往日嬉笑怒骂的面上这会却只余平静,风拂过水中涟漪,而他轻声一句:“十年了。” 十年了… 你离开我已有十年之久。 徐子夷合了眼,想着记忆中那个温婉女子… 即便岁月如白驹过隙,可她的身影却一如最初,温婉而美好。 那是他的净土,是他心中最美好的存在… 偏偏被他一手打破。 “子夷,你的衣裳坏了…” “子夷,夜里读书不好。” “子夷…” “子夷!” “徐子夷!别让我恨你!” … 徐子夷睁开眼,他看着泗水之中,水波潋滟,恍若有那人的身影,弯弯双目、巧笑倩兮…一如最初。 “月娘…” 风吹过,水面上的涟漪与身影皆被吹散。 “月娘!” 徐子夷上前一步,似要伸手去抓住那虚无身影。 “小心!” 身后有人拉住了他。 小船摇晃,好一会才平稳下来… 徐子夷心绪已平,他站直了身子往身后看去,良久才看着那个身穿玄裳的男人,说道:“九章,多谢你了。” 陆意之未曾说话,只是收回了手… 他看着这无边之际,风拂过他的墨发,而后才缓缓而道:“天下大儒徐子夷,竟会为情所困。” 徐子夷面容平静,未曾像往日与他争执—— 他亦看着这泗水无边,徐徐说道:“世间之事,唯情一字难解尔。” 徐子夷说到这,是把手中的金陵游尽数倾倒于泗水之中,酒香四溢…良久,他才看着陆意之,继续说道:“九章,你往后遇见,便会明白。” 是吗? 陆意之挑了挑眉,却未说话。 他手中握着一壶酒,风吹得他袖子声声作响,而他仰头饮尽壶中酒。 … 有容斋。 王昉与王衍还在说着家常话,琥珀却急急赶来,她看着两人急声而道:“主子,老夫人晕倒了…国公爷已拿着腰牌去请夏院判了。” “什么?” 夏院判三天前才来过,如今竟然需再去请他… 她这样想着,忙汲了鞋子,与王衍两人往千秋斋走去。 待至千秋斋的时候。 除了已去国子监的王冀,还有去宫中请夏院判的王珵,其余几个主子早就到了,这会众人都站在外间,里屋是由家中的胡大夫先照看着。 珊瑚却是由几个人看管着,这会正跪在地上。 王昉眉心一皱,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王媛说道:“四姐干得好事,你这丫鬟差点就害死祖母了。” 纪氏拉了王媛一把,低声斥道:“阿媛,你怎么与你四姐说话的?还不与你四姐赔罪!” “凭什么——” 王媛高声道:“若不是她的丫鬟胡乱给祖母使用药浴,祖母又怎么会晕过去…我才不和她赔罪。” 纪氏见她这般是拉着她往后,与王昉说道:“陶陶莫怪,你五妹也是着急了,才口不择言。” “母亲!” 王媛跺了跺脚:“你为何要替她说话,明明就是她的缘故,若不是她让丫鬟来伺候祖母…祖母也不会这般!” “够了!” 程宜握住了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低声与她说了句“别怕”。而后是看向王媛,素来和气的面容这会也透着股威严气势:“如今事情还未查明,切不可胡乱说道…等夏院判来后自有分晓。” 王媛看着素来和气的大伯母这会竟会这般,声一哑,好一会才低低应了声“是…” 屋中一时无人说话。 每个人的面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 夏院判来得急,连着身上的官袍也有几分乱。 他未曾理会,也未曾说话,径直往里走去,一面是问了胡大夫先前的状况,才又替傅老夫人诊治起来。 夏院判一面替人诊着脉,心下有几分疑惑,他轻轻嗅了嗅是闻到傅老夫人身上浓郁的药汤味,便问服侍在一旁的丫鬟:“先前傅老夫人可是在泡药汤?” 半夏闻言,忙低声应了是:“傅老夫人便是在泡药汤的时候晕倒的。” 夏院判点了点头,又言:“你去把药汤端些过来。” 半夏虽有疑,却未曾多言… 药汤就在里间放着,因着先前怀疑珊瑚使计害了傅老夫人,那里的东西还未曾有人动过,半夏舀了一小盆端了出去。 夏院判看了一回,又拿手探了探里头的药材,许久才点了点头:“可以了。” 他这话说完,是收了脉枕放于箱盒中往外走去。 众人见他出来,忙迎了上去,王珵与他拱手一礼,是问:“夏院判,不知家母可有事?” 夏院判一面解下卷起的袖子,一面是道:“下官已经替老夫人诊过了,没有什么大碍…再过会便能醒了。”他这话说完,才又问道:“先前是何人替老夫人做的药汤?” 众人皆往珊瑚那处看去—— 珊瑚的衣衫发髻虽有些凌乱,面上却未有什么异色,如今闻言也未有丝毫害怕、恭声与人说道:“是奴。” 夏院判细细看了她一回,才又问道:“你怎么想到药汤这个法子?” 珊瑚弯着脖颈,低声说道:“往日在家的时候,奴见母亲使用过,心中便记下了——”她说到这,声音便又低了几分:“奴也是自己试过好几回,才敢替老夫人使用,却不知老夫人为何会如此…” 王媛闻言,便啐了一声:“你是什么人?祖母是什么人!” 她这话一落… 夏院判便轻轻咳了一声:“药汤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傅老夫人体质不好,初次尝试才会晕倒…往后每隔三日使用一回,等身子适应了便不会如此了。” 众人闻言,却是一愣。 好一会,还是王岱先开了口:“依着院判所言,这药汤不仅无害,还有益?” 夏院判未曾点头也未曾摇头,只是说道:“傅老夫人这是旧疾,不管是药汤,还是下官施针都只是缓解她的疼痛。” 只是缓解—— 并非根治。 众人闻言,心下却又忍不住一叹。 傅老夫人年纪越大,即便可以缓解疼痛,长久以往,身子怕也吃不消。 夏院判见众人面上神色,心中自然也明白,他捋着胡须想了想还是说道:“如若江先生在此,倒也并非没有可能医治——” “江先生?” 王岱一怔,而后是问道:“可是那位替陆家二公子解了不治之症的江鹤江先生?” 夏院判点了点头:“正是。” 王允闻言,是上前一步,朝人拱手一礼:“恕允大胆,既然院判知晓江先生可解,往先为何不说?” 众人听闻这话,皆朝夏院判看去。 夏院判依旧捋着胡须,却是一笑:“若是没有这个药汤,即便江先生来了,怕也无法医治。”他说到这,见众人不明的神色,便又说道:“傅老夫人患此旧疾,已有数十年,其中的身子骨已孱弱不行。若强行医治,只怕适得其反…如今有药汤相辅,再配以江先生的‘梅山针法’,才是相得益彰。” 王岱闻言,忙道:“既如此,我现在就去找江先生。” “三叔…” 王昉喊住他:“江先生既是陆二公子的师父,陆家自然知晓他在何处。我与陆家小姐认识,便让我去吧…” ☆、第五十四章 武安侯府。 琥珀把拜贴递给了门房, 没一会便有人出来请她们进去…王昉这一回请见的是陆棠之,来的自然也是她身边的人。 丫鬟见外头停着的马车,忙走上前… 她是先与在外侍候的琥珀点了点头,而后是朝马车屈身一礼,与王昉恭声说道:“王小姐,小姐请您进屋。” “劳烦姑娘了…” 马车内,传来王昉清雅而从容的声音。 而后是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从车帘内缓缓伸出, 琥珀走上前扶了王昉下车。 丫鬟是陆棠之屋里伺候的, 往日也曾见过王昉, 如今见她衣着虽简单, 通身气度却让人不敢直视…她心下忍不住想道“怪不得这么多人想求娶王家贵女, 便是这一份气度, 纵观整个金陵城怕也是独一份”。 她这样想着,敛下双目, 恭恭敬敬又朝人屈身一礼,而后是与她说道:“小姐知晓您来, 心下不知有多高兴。”她这话说完,一面是笑着引人往里,一面是言:“王小姐请随奴来。” 王昉点了点头,她心下虽着急, 面上却依旧是素日的从容,与人点了点头, 而后是由琥珀扶着往里走去。 通往内院的一路, 雕栋画梁、假山林园, 还有不少名贵的花卉摆在路上,看起来显得很是随意,却有几分天然去雕饰的滋味…相较上回来时,这二月春日里的陆家更是一副难得好景。 只是王昉到底心中有事,这再好的景致在她眼中都泛不起什么涟漪。 穿过园林,步入九曲长廊,再走过一个小院… 便是陆棠之所居之处。 院中几个丫鬟、仆妇见她们过来,忙屈身一礼,领路的丫鬟一面是提醒王昉注意门槛,一面是与她说道:“王小姐,到了。” 王昉跨过门槛,点了点头,是言一句:“劳烦了…” 她这话一落,便听院子那头有人喊她:“王姐姐!” 声音清越,带着几分少女欣喜意… 王昉循声看去,便见一个身穿青绿色春衫、头梳垂髫髻的姑娘朝她小跑而来,带着二月春日里的朝气… 正是陆棠之。 陆棠之的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丫鬟,这会正在后头追着她,迭声喊道:“小姐慢些、慢些。” 王昉见她快至眼前,忙伸手托了人一把,待人站稳了才好笑说道:“好端端的,跑这么急做什么?”她这话说完,看着陆棠之身后跟着的几个丫鬟也走了近,这会也是气喘吁吁,便又笑道:“你把她们都担心坏了。” 陆棠之因着先前这一段小跑,小脸本就红得厉害,这会听她这么一说,便越发有几分不好意思。 她一面拉着人的手,往里走去,一面是道:“知晓姐姐来了,心里高兴。” 等进了屋中,陆棠之便拉着王昉朝软塌坐去… 软塌中间摆着一个茶案,上头早已布好了果子、茶点,原先伺候在屋中的丫鬟见她们进来,忙又上了两盏热茶…陆棠之一双眉眼弯弯挂着,她把茶点推到王昉那边,跟着是把一旁放着的几方帕子递给她,笑着说道:“姐姐来得正好,这是我按着你原先给的花样绣的帕子,姐姐瞧瞧如何?” 王昉心中仍有几分焦急,可见陆棠之一瞬不瞬看着她,便也只好把那尚未吐出的话先咽了下去…她把几方帕子接了过来,细细看了起来。 花样栩栩如生,绣在帕子上很是精致。 王昉待看完,方抬了头夸赞起人:“棠之绣得比原先越发好了。” “真的?” 陆棠之闻言一双桃花目越发亮了几分,眉目弯弯,恰似两汪春水一般… 王昉透过这一双清潋桃花目,却是想起了那人的眼睛。 她把手中握着的帕子放进绣盒里,到底还是忍不住说道:“棠之,我今日来找你,是有事要问你。” 陆棠之从未见过这样的王昉,如今见她面容严肃,又听她话中的郑重其事…她是一愣,而后是端坐好,与屋中留着的几个丫鬟说道:“你们都出去吧,我与王姐姐有话要说。” “是。” 没一会,先前留在屋中随侍的丫鬟便都退了出去。 帘起帘落—— 这一室之内只留了王昉与陆棠之对坐。 陆棠之见屋中再无外人,才侧头看向王昉,与她说道:“王姐姐,如今屋中只有我们两人,你有什么事便说吧。” 王昉心下感动,便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抒而言:“我听闻替陆二公子诊治的是江鹤江先生…” 她这话尚未落下,便有一只黄白相间、长得甚是圆润的猫出现在她们的眼前,它睁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看着两人:“喵——” 它一面轻轻叫着,一面是移到了脚凳上,而后是跟着一跃便跳到了王昉的腿上。 王昉身子一僵,她向来不惯与这些毛绒绒的东西接触… “喵——” 王昉垂眼看着它匍匐在她的腿上,微微仰着脸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她…春衫本就薄,她甚至可以察觉到它身上的热意。 这一份察觉,更是令她一动都不敢动。 陆棠之原先也是愣了一跳,元宝向来不爱与外人接触,这会竟会跑到王姐姐的身上… 她这样想着,又见王昉一动都不敢动的样子,忙伸了手把元宝抱了过来…好在元宝也未曾挣扎,只是又叫了两三声,便被陆棠之手中的小鱼干吸引了。 陆棠之摸了摸元宝,二货是把小鱼干放在盘子上,又把元宝放在一处,才与王昉说起歉意的话:“元宝往日不爱与人接触,与王姐姐倒是不生…姐姐可有事?” 王昉摇了摇头,她看着躺在一处的元宝抱着小鱼干吃得欢快… 一时倒也觉得有几分娇憨。 她笑了笑,移开眼,继续说道:“我记得这是陆二公子的猫。” 难不成,他也过来了? 陆棠之点了点头,她手放在元宝的身上轻轻揉了揉它的毛发,一面是道:“的确是二哥的,不过他近日又出门了,便由我照看几日…” 王昉一怔:“陆二公子出门了?” 陆棠之笑了笑:“二哥向来行踪不定,在外的日子比在家还多…” 她说到这,便又问道:“姐姐找二哥有事吗?” 王昉未曾点头也未曾摇头,陆意之在自然是好,他是江先生的徒弟自然会知晓江先生在何处…她想到这,是问道:“我听闻陆二公子与江先生常年居于北地,棠之可知晓江先生如今在何处?” “江先生?” 陆棠之细细想了一回,才道:“二哥与江先生向来居无定所,这些年虽是在北地,却都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不过先前倒是听二哥提起过,他们去年待在顺天府,江先生觉得顺天府不错,应该还会在顺天府多留一段日子。” 她说到这,是抬了脸看着王昉,低声问道:“姐姐家中…” 王昉一叹,是与人说道:“我祖母的腿素来不好,先前夏院判曾说,若是江先生在或许有医治的办法。” 傅老夫人的身子,在金陵城的贵人圈中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毕竟内院命妇,平素闲来无事,也多讲起一些余外之事。 陆棠之往先做客的时候,也曾听到过… 她想到这,一双细眉便微微收拢起来:“姐姐不若在家稍等一段日子?我让大哥遣人去寻一寻二哥,有二哥在,寻起江先生也容易些。” 只是… 二哥的行踪,即便是大哥,怕也不知晓。 除非等他自己出来… 王昉看着陆棠之的面容,又想着往日听过的几桩事,心下对能寻到陆意之未抱任何期望…好在这一趟也未曾白来。 顺天府虽大… 但有程家在那,若是有心去寻,也并非没有可能。 她想到这,便也不再驻足,是与陆棠之告辞:“今日多谢棠之了,如今既然知晓江先生在顺天府,我且先归家与家人相商…若是日后有陆二公子的消息,棠之且让人递一份书信过来。” 陆棠之知晓事态严重,心中虽有不舍,却也未曾相拦… 她起身迎人朝外走去,一面是道:“姐姐且宽心,总能找到江先生的。” 王昉笑着点了点头… 她还未曾说话,衣裙便被人扯了住,王昉垂眼看去却是那只名唤“元宝”的猫,它正仰着头朝她轻声“喵”叫着。 陆棠之笑着蹲下身,把元宝抱在怀中,有些惊奇,也有几分好笑:“也不知今儿个是怎么了,竟总扯着你不放…往先谁抱都不肯理,我还是哄了几个月小鱼干才肯让我抱。” 王昉见它娇憨之态,也未曾像先前那般害怕… 这会还伸手放在它的身上轻轻揉了揉,她想着阿衍给她送来的那只小猫,轻轻笑道:“我家中也有一只,往后倒是可以让它们一道玩。” 元宝许是听懂了,“喵喵”叫个不停,这会还伸出舌头舔了舔王昉的手心,一副卖乖讨好的模样。 王昉看着惊奇,笑着一句:“倒像是成精了似得…” 她后话却还有一句,跟它主子一个模样。 王昉笑了笑,最后看了眼元宝,又与陆棠之又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琥珀正在廊下等她,见她出来忙迎了上来,一面是替她系了披风,一面是低声问道:“主子,可有江先生消息?” 二月韶春寒… 王昉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只一句:“回去再说吧…” … 千秋斋。 王昉回府的时候。 屋中几人个长辈还在,见她过来,便问道:“可有江先生的消息了?” 王昉朝几多长辈屈身一礼,而后是道:“陆二公子不在家,如今只知晓江先生是在顺天府…” 她这话说完,纪氏便道:“这偌大一个顺天府,要找个人可谈何容易?” 其余几人也有些默然… 程宜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拍,而后是道:“要找总能找到的,我现在便回去修书一封寄去程家…” 她这话说完,王岱也跟着说道:“大嫂所言甚是,王家在顺天府也有不少生意,我也认识不少朋友…我明日就去一趟顺天府,亲自去寻江先生。只要江先生在顺天府,我们总能找到她的。” 王昉闻言,跟着说道:“我也去。” 她这话一出,屋中几人皆皱了眉,就连程宜也低声劝道:“陶陶,金陵离顺天府有一段距离…” “何况,你一个姑娘家,路上你三叔要照顾你,岂不是多费了时间?” “母亲…” 王昉柔声说道:“多一个人,也能多一分机会…何况祖母这般,让我留在家中枯等消息,我心里也不舒服。” 她说到这,忙又跟着一句:“我往日去过顺天府,知晓路上是个什么状况…水路、陆路我都可以,便是骑马,我也不输三叔,绝不会拖累于他” “陶陶…” 程宜还想再说,半夏便打了帘子出来了。 半夏朝众人屈身一礼,而后是看向王昉,恭声一句:“四小姐,老夫人唤您。” 王昉点了点头,往里走去… 傅老夫人已经醒来了,这会正半坐靠在床上,身后还添着两个软枕…她的手中握着佛珠正轻轻转着,见王昉进来便停了下,朝她招了招手,先前平静的面容这会也多添了几分和煦:“陶陶过来。” 王昉走了过去,她坐在床边,细细看了回人,才道:“祖母可觉得好些了?”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好多了…” 她这话说完,是抬手抚了抚王昉的发,才又问道:“你要去顺天府?”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抬脸看着傅老夫人:“早一日找到江先生,祖母的腿也能早些治好。” “傻丫头——” 傅老夫人轻轻一叹:“夏院判也只是说有可能。” “祖母…” 王昉握着她的手,语气坚定:“即便只有几分可能,陶陶也要去把江先生找来。” 傅老夫人看着王昉,手依旧撑在她的头上,平静的心下这会也忍不住泛起了几许涟漪…她放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撑在那双腿上,往常只当这是不治之症,一年又一年,也就这样疼过来了。 可如今既然有此希望,即便只有几分机会,也总好过没有。 那日日夜夜,扯着皮肤与骨头的疼痛… 她再也不想经历了。 王昉见她不语,便又轻声喊她:“祖母…” 傅老夫人看着她,缓缓而道:“顺天府路途遥远,而你此次出门并非如往常一般事事有人操持,一路锦衣华食…你能受得住?” 王昉闻言,是一愣,而后是眉开眼笑点了点头:“能!陶陶绝对不会拖累三叔…” “那就去吧…” 傅老夫人说到这,是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要把你拘在家中,你也不舒坦。” 王昉有些不好意思,埋在人的怀里,娇娇嗔道:“祖母…” … 已是星月西斜时。 有容斋内却依旧热闹,琥珀领着人正在打点衣裳,这回出门走得急,何况也不似往先…所挑的衣裳之物,也都是以轻便简单为主。 王昉坐在软塌上,由玉钏替她绞着湿发,一面是与琥珀说道:“我记得箱笼中还有几套男装…” 这些男装是她往先与三叔跑出府时备着的,醒来这么久她未再穿过,便一直压在箱底…琥珀寻了好一会,才寻出来。她面上挂着笑,取了衣裳过来是比了比王昉的身形,笑着说道:“好在当初做这几身衣裳的时候,特地做大了些,不然如今怕也穿不上了。” 王昉这个冬日也高了不少,许多往先合身的衣裳都显得有些小了… 这几身男装还是当初她钦羡书中的建康风光,特地让人做得大些,倒不曾想如今还算合身。 琥珀继续去收拾东西… 王昉待头发干了,便只是让玉钏松松给她挽了个发髻,而后是让几个丫鬟都过来。 这是她醒来后头一回出门,何况顺天府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还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有些要交待的事还要交待下。 屋中灯花摇曳… 王昉看着底下跪着的几个丫鬟,好一会才说道:“我这次出门也不知何时能归,有容斋一切事物都交给玉钏和纪嬷嬷…” 她这话一落,几个丫鬟都齐齐应是。 王昉便也不再多说,只是看着珊瑚,又说了一句:“珊瑚留下,你们都先退下吧。” “是…” 琥珀几人皆往外退去。 珠帘声响,脚步声渐渐远去,一时屋中只有王昉和珊瑚二人。 王昉看着珊瑚,眉眼多添了几分笑:“这回祖母的事,要多亏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珊瑚依旧跪在地上,闻言忙道:“这是奴的分内之事,奴不敢讨赏…” “好丫头——” 王昉汲了鞋子走下榻,亲自扶她起来:“这次除了你,也要多谢你的母亲,等日后回来,我却要亲自见她一回说一声谢。” 珊瑚由人扶着起来,闻言面上是有些羞赫:“奴的母亲是粗人…” 王昉笑了笑,只说了一句:“等我回来再说吧。” 她说完这话,便又跟着一句:“千秋斋内人员众多,你平日行事要小心,半夏自幼跟着祖母是可信之人…平日若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便去寻母亲商量。” 珊瑚闻言,看着王昉的神色些微一怔… 不过也就这一瞬,她便屈膝一礼,忙低声应了是。 … 翌日清晨。 天尚还有几许灰蒙。 王家影壁处却已站了不少人,程宜握着王昉的手,面上还有几分掩不住的愁绪,可如今事已成定局,她也只能一句:“出门在外,万事小心。” 王昉点了点头,握着程宜的手轻轻拍了一拍,柔声说道:“母亲放心。” 王珵看着她,眼中掩不住担忧,清俊的面容却板着:“出门在外,不可拖累你三叔…” “是。” “阿姐…” 王衍拉着她的袖子,还是有几分不舍,若不是他要上学,真想陪着阿姐一道去。 王昉看着他,轻轻露了个笑,而后是看着王蕙,握着两人的手,与他们叮嘱道:“你们在家的时候,需好生侍奉父母和祖母。” 两人皆应了一声“是”。 如今时辰差不多,几人也未再说几句,王岱便走了过来,与她说道:“陶陶,我们该走了。” 王昉低低应了一声,而后是看向几人,屈身一礼,是为告别。 待这一礼完… 王昉是由琥珀扶着往马车走去。 影壁处只有两辆青布帷盖的圆顶马车,看起来很是低调,就连外头原本挂着的“王”字也被人卸了下来,其余二十余位护卫也皆穿了寻常的麻布衣衫,见她过来便齐齐拱手一礼:“四小姐。”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口中是言:“不必多礼…” 而后是又跟着一句:“这一路,要辛苦大家了。” 打首的人应是护卫首领,闻言是拱手言道:“四小姐客气了,这是我们的分内之事…请四小姐上车吧。” 王昉点了点头,由琥珀扶着她走上马车。 这辆马车比起往常王昉出行的马车,要简陋不少,其中只是简单备了被褥和茶盏、书籍…就连空间也要少不小。 好在也只有王昉与琥珀二人,也并不算拥挤… 琥珀把手中的包袱放好,而后是替人铺好了被褥,又放了两个软枕供人靠着,才与王昉说道:“主子来这坐吧,舒服些。” 王昉点了点头,坐了过去… 这一路过去,若是靠着那硬邦邦的车厢,身子骨怕也会受不了。 “你也过来坐吧。” 琥珀点了点头,便挨着边坐下,外头整顿的声音渐渐消下… 王岱走了过来,在马车外头问她:“陶陶可好了?” 王昉闻言,忙回道:“好了,三叔启程吧。” “好…” 没一会,马车便启程了。 王昉打开槅扇往外看去,廊下人犹在,只不过随着车马渐远,那里站着的人也渐渐看不真切了。 琥珀往外看去,已瞧不见身影,再往前便是东街了…她低声劝道:“主子,该关上了。” 王昉点了点头,她松开手,往后靠去:“关上吧。” … 十天后。 青城又迎来了一批新客…却是王昉一行。 他们在路上已颠簸许久,平日也多是在外扎营、或是寻个驿站住下。 即便是铁打的身子,这一路过来也有些吃不消… 王昉倒硬是一声也未曾吭。 许是因为这一层关系,王家的护卫待这位四小姐如今也是打心眼里佩服,原先听说三老爷要带着四小姐出门,即便他们未说什么心下总归是有些不舒服的…出门在外本就不便,带个娇小姐又是个什么事? 只是这一路过来,这位四小姐却是一丝娇气也未露… 说露营就露营,说住驿站就住驿站,就连平日里的吃食也与他们一般。 有间酒楼外。 打扮成寻常剑客的护卫头子许青山走上前,他让小二去把马匹喂饱,又要了五桌子菜,才转身与王岱拱手禀道:“三爷,都备好了。” 王岱轻轻嗯了一声,他素来整洁干净的身上早在这一路沾了不少灰尘,平日里清俊儒雅的面容这会也显得有几分颓废…他翻身走下马车,一面是与人说道:“让兄弟们吃完,好生休整会,这一路他们也辛苦了。” 一面是朝马车走去,嘶哑的声音响起:“小四,到了,下来吧。” “是。” 马车内传出一个清越的声音。 而后是一个身穿青色长衫,头发束起,十足少年打扮的少年郎跳下马车,却是女扮男装的王昉…她衣裳整洁,面容却有苍白,身形较起往昔,也要消瘦不少。这一路上,她与护卫都是同吃同喝,野外扎营的时候,就连干燥的炊饼也吃过。 短短十日,已瘦了一大圈。 她跳下马车,而后转身看向身后的琥珀,伸出手… 琥珀这会也是书童打扮,她面色苍白,就连脚步也有些虚浮,看着王昉的手却还是摆了摆,让主子扶她,这怎么可以? 王昉未曾收回手,淡淡一句:“下来吧,在外不分主仆。” 她这话说完,琥珀才小心翼翼伸出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跳了下来。 如今午市已过,酒楼里的人不算多,二十位护卫分成四桌而坐,另一张靠窗的桌子是给王昉三人备下的。见他们进来,护卫们忙放下手中筷子,拱手朝他们一礼,口中是言:“三老爷,四少爷。” 王岱摆了摆手,让他们不必多礼。 他坐在临窗的位置上,看着日渐消瘦,精神却还算不错的王昉,是轻轻叹了一声…他把筷子递给王昉,一面是道:“吃吧,等回去母亲和大嫂该心疼了。” 王昉笑了笑,接过筷子,却未说旁的,只是一句:“多谢三叔。” 心里却是多添了一句,等回了金陵该找个师父好好练练身子,起码出门在外也不至于拖累旁人。 … 几人用完午膳。 琥珀是要去采购些路上的吃食、干点…索性王昉无事,便也一道去了。 王岱便又指了两个护卫让他们跟着。 青城地方不大,东西却很齐全… 没一会,他们便把需要的东西都购置全了。 两个护卫在后提着东西,琥珀看着一处卖糖葫芦的货郎,是笑着停下步子与王昉说道:“主子,那儿有卖糖葫芦的。” 王昉垂眼看着琥珀,许是拘了一路的关系… 如今看着这热闹景致,琥珀较起往昔却是要少了几分沉稳,多了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心性。 王昉面上依旧挂着笑,却也由着她,迈了步子往那处走去:“走吧。” 除了卖糖葫芦的、还有糖画… 有龙、凤这些吉祥物的,也有小童玩闹的,各个栩栩如生。 … 陆意之与徐子夷从一条小巷出来。 两人身着宽袍大袖,有风拂过,倒有几分乘风归去的模样。 徐子夷手中握着根签子,也不顾不雅就这般剔着牙,一面是啧啧说道:“怪不得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这家的驴肉火锅可真是不错…你是如何知晓有这样的地方?” 陆意之却未说话,他负手往外走去… 如今日头正好,打在他的身上,玄裳飘飘,衬得那张面容越发多了几分风流味。 徐子夷早已习惯了他的脾气,见他不说话便继续问道:“这里还有什么好吃的,咱们晚上再去?” 陆意之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出来的时间也够久了,为人师表也该有模有样…” 他这话一落,便继续往前走去,青城街上并无多少人,唯有闲散两三人,并着摊贩货郎的叫卖声…陆意之看着一处地方,却不自觉的停下了步子,凝了眉。 徐子夷见他停下,轻轻咦了一声:“怎么了?” 他这话说完,是顺着陆意之的眼往前看去,却只见一个卖糖葫芦的摊贩,还有几个买客。 除了那两个剑客,也没有什么不同的。 陆意之摇了摇头,是言:“无事——” 那个小丫头又怎么会来这处? 真是眼花了… 陆意之嘴角微微扬起,看着那穿着青衫的身影渐行渐远,而他摇了摇头转身往另一条路上走去。 … 十天后。 王昉一行终于到了顺天府。 已是三月春日时,万物皆已复苏,天气也渐渐暖和了起来。 顺天府是北地大城,占地之广,即便与金陵相较也无什么差别…此处常与外商通商,因此城中还居着不少打西域、波斯过来的商人。 琥珀开了半面槅扇往外看去,她本就是顺天府的人,来这儿的次数却是比王昉还要多。 如今见街上有不少蓝眼睛、黄头发的人行走,还有舞姬在高台上跳着舞… 却是一副再热闹不过的景象了。 王昉依旧靠着车厢休息,听着外边的热闹声响,便也抬了脸往外看了一眼。她想起当初头回来顺天府的时候,还被这些人吓了一跳,后来许是觉得好玩,每回来顺天府的时候都会拉着表哥出来看。 那会她年纪小,只觉着这些舞姬跳的舞好看得很,比她往日在宫中看过的还要好看… 后来回到金陵,她还一个人偷偷练了几天,等闪了一次腰肢后,就再也未曾练过了。 如今想来,这年少时的光景,也的确有趣。 马车缓缓朝城中行去,至一处客栈,王岱便在马车外低声说道:“陶陶,到客栈了…我已让人去程府通传,你先在客栈内休息下。” 王昉回过神,她透过槅扇往外看去,是问:“三叔呢?” 王岱笑了笑:“我约了几个在顺天府的朋友,他们在这待得久,对人对事也熟悉些…” 他说到这,恐人害怕,便又跟着一句:“别怕,等我安居下来便遣人给你送信。” 王昉点了点头,便也不再拦,只是跟着一句:“三叔给我留下两个护卫就好,我在程府也无需用到这么多人…如今江先生为重,其余人便都跟着您去寻江先生罢。” 王岱闻言,细细思衬了下,便答应了。 他留了许青山和另一个唤作李游的男人,便领着其余人策马往另一条巷子里去。 王昉由琥珀整好衣衫,又戴了帷帽,而后是由她扶着走下马车。 客栈里早已给她备好了上房… 她让许、李两人也去稍作休息,便领着琥珀走了上去。 一路奔波,王昉在路上虽有洗漱,到底不便…如今至了客栈,琥珀便让小二去搬了一桶热水,好好给王昉洗漱了一番,又拿了皂子替她洗起了长发。往先有衣物遮挡也未有什么,如今褪下了衣物,琥珀看着王昉的腰肢便忍不住红了眼:“您回了去,也不知夫人该如何心疼了。” 王昉靠在浴桶里,闻言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阿媛整日想着瘦也未曾减下多少,我这平白得来的…又哪里值得你这般哭了?” 琥珀听她这么一说,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便抹着眼泪埋汰起人:“也只有您,这会还要与奴玩笑。” 她说到这,便又轻轻替人擦拭起来。 如今春风正暖,王昉披着头发靠着窗坐了一会,头发便也干了。 琥珀替她梳了一个简单又不失庄重的发髻,又从盒子里取出原先备好的珠玉首饰替人穿戴起来… 等程家遣人来的时候。 王昉也早已装扮好了,她坐在软榻上,身穿紫色襦裙,脚上蹬着一双凤头鞋、尖尖凤头上还坠着两颗明珠。琥珀引了来人进来,而她依旧坐于软塌,手握一本书,却是再好不过的闲适仕女模样… 来人是程家太夫人,也就是王昉外祖母张氏身边的嬷嬷,姓言。 言嬷嬷身后还有两个面生的丫鬟,瞧见王昉便上前屈膝一礼,口中是言:“表姑娘。” 王昉把手中的书放在案上,还未等人行礼,便起身去忙扶了人一把,一面是道:“嬷嬷切莫如此大礼…您是外祖母身边的人,又是看着陶陶长大的,这般大礼,陶陶只怕折寿。” 言嬷嬷看着王昉,面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她细细看了回人,而后是握着王昉的手柔声说道:“表姑娘一路辛苦了。” “老夫人已在家中等候,表姑娘随老奴走吧…” 她这话一落,便亲自替人戴上帷帽,而后是扶着她缓缓往楼下走去。 … 武安侯府。 三月上旬,金陵城中也早就是春意一片… 陆意之辞别徐子夷后,便径直策马往家中去。 他此次出门,约有一月余,门前的小厮瞧见他还愣了一会,而后是急着小跑上前牵住了缰绳,一面是恭声说道:“二公子,您回来了。” 陆意之淡淡“嗯”了一声,他把马鞭扔给小厮,就迈步往里走去。 通往正院的一条路上。 陆棠之正握着一条小鱼干,在逗着元宝耍完…元宝却是懒洋洋的伏在地上,晒着太阳,一动也不肯动。陆棠之见它这般,便伸手轻轻点着元宝的头,半是嗔道:“臭元宝,坏元宝,王姐姐什么都不做你就摇尾乞怜,我天天逗着你你也不给我个好面色。” 王姐姐? 陆意之步子一顿,若是他未曾记错,棠之所说的王姐姐就是那人。 他这样想着,元宝却似察觉了什么,“咻”得一下跑了过来,抓着他的衣裳仰着头,睁着一爽圆碌碌的大眼睛摇起了尾巴。 摇尾乞怜? 倒的确有几分像—— 陆棠之看着元宝跑掉,忙转过身来,见身后有个穿着玄裳的男人,是一怔,跟着脱口而道:“二哥,你回来了?” 陆意之轻轻“嗯”了一声,他弯腰抱起元宝,皱了皱眉:“胖了。” 元宝抬起爪子,似是不满意他说的,便抬起爪子龇牙咧嘴“喵”了一声。 陆意之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还敢顶嘴,嗯?” “喵…” 元宝瑟缩着脑袋,声音也跟着弱了不少。 陆棠之站起身,拍了拍衣裙,朝陆意之走去,她一面是把小鱼干递给人,一面是嗔道:“二哥,你怎么才回来。” 陆意之接过小鱼干,低头喂着元宝:“怎么了?” “王姐姐上回来寻你问江先生的事,你不在家她便走了…” 陆棠之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却是埋怨:“二哥也真是的,每回出门都寻不见人,这回还隔这么久才回来。” 陆意之握着小鱼干的手一顿,良久才徐徐而道:“她人呢?” 陆棠之先前还在絮絮而道,闻言是轻轻“啊”了一声,而后才说:“我让人去打听过,王姐姐上个月便去顺天府了,这会应该是到了。” 既如此… 那么那日青城见到的人,的确是她了。 陆意之嘴角一弯,原来那个小丫头曾来找过他… 他把元宝交给陆棠之,转身往外走去。 身后陆棠之见他刚回来又要走,抱着元宝忙追了几步:“二哥,你又要去哪?” 陆意之走得快,好一会声音才随风传来:“顺天府。” ☆、第五十五章 顺天府。 王昉由言嬷嬷扶着走上了程家派来的马车, 马车看起来很是低调,只是在外边放了一块用乌木制成的木牌,上用朱砂书写一个“程”字。车内倒很是宽敞,不仅布了茶案,还备了一个小箱阁,头一层放着糕点、果子还有茶具等物,下一层便放着被褥软枕, 是供人在路上歇息用。 除此之外, 茶案上还放着一个香炉… 这会正从这三脚兽形的香炉中缓缓飘来几许果子香味。 王昉平日大多用的是百濯香, 冷月香这一类的清冷香味, 如今偶然闻到这股子甜腻的味道还有些许不适应。好在两边的槅扇都已经被打开, 随着外头传来的三月春风轻轻一打, 散在空中,倒也不至于那般令人难受。 马车已行了起来… 言嬷嬷取出两个软枕放在她的身后, 一面是柔声问她:“表姑娘可要先歇息一会?这儿离府里还有段距离。” 王昉摇了摇头,是笑着说道:“我这一路歇息的也够多了…” 她这话说完, 是取过先前翻阅的书册,便又跟着一句:“嬷嬷不必担忧我会无聊,我看会书便是。” 言嬷嬷笑着轻轻“哎”了一声,她看着王昉点了点头:“老夫人当初还总说您是闲不下来的性子…”她这话说完, 是亲自倒了一盏茶放在茶案上,才又说道:“转眼几年没见, 您竟似变了个样。” 王昉握着书册的手一顿, 她也未曾抬头, 任由春风拂面,轻轻一笑:“总归是长大了。” … 程府坐立在永安巷。 永安巷并非富人所居,也非达官府邸,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民坊巷子罢了。 巷子口的一座白墙上,用笔墨书写三字“永安巷”… 经历了一年又一年的日晒雨打,这三字与白墙已有些斑驳起来,沾上了几分岁月留下的沧桑感。 程家祖祖辈辈皆住在此处—— 其中约有百户人家皆姓程,因此这永安巷便又被当地人唤作“程家巷”。 永安巷呈圆形包围的模样,屋子都是一个样式,只是院落有大小之分…往外的大多是一进院落,越往里院落也就越大。 马车一路往里走去,有不少大门皆大开着,其中小童、老人或是坐在院中,或是坐在门口聊天说话,一派安和。他们瞧见这一辆马车从巷口缓缓行来,待瞧见那块木牌,便都停了笑声,面上带了几分恭敬,目视着它往里走去。 如此便又过了一刻的功夫… 马车停在了一户四进院落门前,却是程府。 程府门前已侯了不少仆妇、丫鬟,如今见马车停下便都走上了前,恭恭敬敬在外屈膝一礼,口中是言:“给表姑娘问安。” 王昉早已放下手中书卷,这会由琥珀替她整了衣衫,而后便由言嬷嬷扶着她走了下去… 外头一个看起来很是端正的妇人瞧见她走下,便笑着迎上前,扶了王昉另一条胳膊,一面是朝她笑着说道:“表姑娘一路辛苦,老太太自打收了信便盼星星盼月亮等着您呢。” 王昉先前就看见了妇人,记得她就是孔大夫人、也就是她大舅母身边最得脸的嬷嬷… 如今闻言,是笑着喊了她一声:“常嬷嬷。” 被她称为“常嬷嬷”的妇人听见王昉这一唤,是一愣,而后眉眼便越发绽开几分笑来,她笑着轻轻“哎”了一声。而后是与言嬷嬷一道迎着王昉走上轿子,一面是道:“表姑娘稍坐一会。”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弯着身子坐进了轿子… 待她坐稳了,轿子才被人抬了起来。 走过第一进院子,穿过垂花门,里头的布景楼阁便也显现出来。 程府相较王家要小上不少,不过其中的景致却很是闲适雅致,隐约几步便有一景,长廊、墙上更是题满了笔墨书画… 王昉从那半掀起的轿帘往外看去,园中并未有什么奇珍异花,随处可见的都是春日里的寻常花,它们有的倚墙而开、有的在小道上随意摆着,闲适疏阔…再往前去,却是一角池塘,池塘并不算大。 常嬷嬷看着那处,便轻轻与王昉笑着说道:“池中还养着大老爷从外头带来的锦鲤…” 王昉偶然听她这一语,却是想了一瞬,才想起一桩旧事来。 有回她来程家过年的时候,是见到池中养着的锦鲤,锦鲤约有成人胳膊般粗壮,长得也很是好看,她见之心下便生了欢喜。那会,她正是玩闹的年纪,自个儿抓了几条便让人去炖了一锅汤,还禀着好东西合该人人有份的道理,让人送去了各房。 她的舅舅程柏还夸赞这汤是世间少有的美味… 等后来知晓这汤是用他那几条宝贝鱼做的,差点便晕了过去,只是他素来疼她,到底是没舍得罚她。 不过… 王昉想着那阵子几个表哥每日苦着脸。 舅舅虽然未曾罚她,却是各自寻了个理由把几个表哥好好罚了一顿。 她想到这一双眉眼也沾了几许笑意,半歪了头,一双杏眼弯弯挂着,面上也难得带了几分俏皮模样,是言:“嬷嬷放心,如今我已不爱吃鱼汤了。” … 张老夫人住在第四进院落,名唤昌松堂。 轿子停在了昌松堂门前,原本站在廊下候着的几个丫鬟有的去禀报,有的便笑着走过来,口中是道:“表姑娘来了,表姑娘来了。” 在这一阵欢声笑语中… 王昉由言嬷嬷扶着走出了轿子,她抬眼看着院中景致和满面带笑的几人… 岁月如白驹过隙,有些记忆早已经有些模糊了,唯有年少时的欢声笑语恍若依旧缠绵在耳畔。 身后琥珀见她迟迟未动,便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袖子…王昉回过神,她收回了眼,面上依旧挂着一道从容而平和的笑,是言:“走吧。” 门前有人打起了帘子,王昉迈步往里走去。 屋中布置很是低调,就如程家给外人的感觉一般,她未曾说话,依旧由言嬷嬷引着,待又穿过一道纱帘,便听到里头的欢声笑语。屋中未有多少人,坐在最上头的是一个年约五十,头发乌黑的老妇人,她面容带笑,看起来很是慈祥,一双眼却很是明亮。 正是她的外祖母—— 张氏。 张老夫人听见了动静,这会便抬头朝她看来,见王昉俏生生走了过来,是一怔,而后是笑着抬了手朝她说道:“我的乖囡囡,可把你盼来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是要站起来…身边两个丫鬟忙一人扶着一边。 王昉见此,快走几步,她如百褶一般的裙角泛起几许涟漪,头上的珠钗却未曾发出一丝声响…待至人前,她是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而后才抬了头看着张老夫人,看着这个记忆中一直慈祥的老妇人,声音难掩几分情绪,唤她:“外祖母。” 前世外祖母是在她嫁给九千岁的那一年没的… 素来身体无恙的外祖母,在经历了一桩又一桩事后,终究也病如山倒。 可她… 却连她的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 “好好好…” 张老夫人看着王昉,面上是遮不住的笑意,她让身边的丫鬟去扶了一把,一面是朝人招了招手:“来,到外祖母这边来。” 王昉敛下那心中波动不已的情绪,由丫鬟扶着站了起来。 而后,她迈了几步至人身前,任由张老夫人握着她的手细细看着。 张老夫人看着王昉,见她尖尖下巴,还有那一副未曾有余肉的手腕,想着往日里如福团子一般的可人儿,便深深皱了眉:“怎的瘦成这般?” 王昉闻言,是笑着扶了人坐下,一面是道:“如今金陵城的姑娘都以瘦为美呢…” 她这话一落,一个约莫二十余岁梳着妇人头,身穿青色褙子的女人便笑着接过了话:“祖母,表妹说的是…这会金陵城呀,正时兴这个呢。何况表妹这个也算不上什么,我听说有些姑娘为了好看,连着几顿不吃饭,就是为了那腰肢可以一手握住。” 张老夫人闻言便皱起了眉:“好端端的,非得折腾自己的身子骨,真是…” 她说到这,便握着王昉的手拍了一拍:“你可不能学她们。” 王昉笑着轻轻“哎”了一声,她可不希望自己真瘦成那般模样,连着走几步也要喘气冒汗。 张老夫人听她应了,这才高兴,便与她说道:“你舅母今日去娘家了,得晚上才能回来…”她说到这,又指着坐在下头的两人与她说道:“你二表姐比你早几日来,倒是正好凑在一道,让你也有个伴。” 王昉抬头看去,见坐在位置上的程瑛… 程瑛几年前嫁去了苏州,嫁的是苏州知府韩青。 韩青当年是外祖父的学生,与程瑛也算得上是自幼相识,她记得两人一直很是相爱。如今见往日温婉和气的二表姐这会正笑意盈盈看着她,王昉的眉目便又弯了几分,她屈膝半礼,柔声唤人:“表姐。” 程瑛忙让人去扶了一把,一面是笑着说了句:“陶陶如今是越发乖巧了。” 张老夫人闻言,也笑着点了点头,而后是又指着另一个,与王昉说道:“这是你大表嫂,去年才进的门,你去见一见。如今家中事务都是由你表嫂主持,在府中若有什么事,只管去寻你表嫂便是。” 王昉把眼移向那个穿着红色袄裙,头梳飞仙髻的女人… 女人面若银盘,一双丹凤眼透着一股精明劲,这会正朝着她笑。 程淮之妻… 江南孟氏。 王昉这一世的确还未见过她,去年孟氏进门的时候,恰逢家中有事…她们一家便都未曾过来,只是送了礼物恭贺程淮娶妻。只是前世,她与这位表嫂却也是打过几回照面的。 孟家与傅家一样,都是行商…不同的是,孟家行的是皇商。 她想到这,便迈开步子,朝孟氏走去几步,屈膝半礼,口中是言:“表嫂。” 孟氏还未等她这礼落下,便忙站起了身,去搀了一把:“妹妹快起来吧。”她说到这,是细细看了回人,而后是笑道:“我自打进了门就常听说你的名字,只是一直苦于无缘得见。如今一见,也怪不得老祖宗一直念叨着你。” “若我有这样天仙似得妹妹,可不也得整日念着。” 张老夫人一听这话,便笑着埋汰起她:“你个嘴上没把门的,陶陶是阿淮的妹妹,不也是你的妹妹?” 孟氏一听,便“哎呦”一声,抬了手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瞧我,还真是个没把门的…”她这话说完,便又与王昉说道:“妹妹便在家中好生待着,平日若有什么缺的,或是想去哪儿玩,尽管来寻我。” 王昉听她话中爽利,便也笑着点了点头,只又添了一句:“劳烦表嫂了。” 孟氏看着她,多了几分责怪:“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我呀看你就心生欢喜,只想把这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妹妹可别与我客气。” 待王昉点头… 孟氏这才笑着放开她的手。 几人又说了会子话,张老夫人便让程瑛和孟氏先退下,是要与王昉说些体己话…跟着是让屋中伺候的人也都退了下去。 王昉心下猛地一跳,外祖母这会让人退下,应是要与她说起江先生的事了。 待屋中走了干净,张老夫人是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果真说起了江先生的事:“你母亲送来的书信我收到了,你要找的那位江先生我倒也有几分印象…只那是去年的事了。近日我让你几个表哥,和家中人去好生打探了一回,却都未曾得到他的消息,” “你可确定那位江先生还留在顺天府?” 王昉一听,一双眉便也微微蹙起了几分,当日棠之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可也无法确定这位江先生是否还留在顺天府?也许,他早就在他们来的路上便离开了?她想到这,略微低了几分头,跟着是低声说道:“陶陶也不敢确定,传言这位江先生行踪惯是不定。” 张老夫人闻言,便也蹙了眉… 她想了想,依旧握着人的手,才又一句:“你也不必着急,只要他还留在顺天府,我们肯定能把他找出来。”她说到这,看着人有些落寞的神色,便又跟着柔声一句:“周边几个小城,我也会派人去打探一番。” 王昉抬了头看着人,嘴唇嚅动,心中难掩感激,连着声音也有几分轻颤,是言:“多谢外祖母。” “傻孩子——” 张老夫人笑着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与外祖母客气什么?这几日你就在府中陪着我,外祖母可有好几年没看见你了。” 王昉闻言,心下却有几分苍凉… 她看着眼前这个慈祥的老妇人,想着当年外祖母即使在临死前,一直耿耿于怀未曾拦住她、让她嫁给了九千岁。 王昉轻轻应了一声“好…” 而后是把脸埋在人的怀里,这个怀抱即使隔了岁月,却也依旧温暖如初… “只要外祖母不嫌我烦。” 张老夫人笑着拍着她的肩膀,犹如旧时一般:“傻孩子,外祖母怎么会嫌你烦?” … 王昉便这般在程府待了下来。 她平日多是陪着张老夫人或是看戏、或是陪着她摘抄佛经… 若是张老夫人有事,她便去寻程瑛,或是做个女红针线、或是画几个花样给程瑛未出生的孩子用。 王昉也是住下了几日才知晓程瑛有了孩子。 程瑛这次回娘家是因为韩青有要事在身,需出门几月,怕府中下人不会照顾便特地送她回了娘家,让她在家中静养,日子过得也能舒坦些。 王岱也曾给她寄过几回信,却都未有江先生的消息。 日子过得快。 王昉在程府待了已有十余日了,最初的等待到现在已变成了焦灼… 她不止一次想到,江先生也许早就不在顺天府了,若不然怎么这么一个大活人,这么多人寻也寻不见。 若是陆意之在… 他一定会知道江先生在哪里。 不知他有没有回金陵,若是他回了,棠之自会给她送信… 她当日离家的时候已嘱咐玉钏,陆棠之若是送信过来只管拆开,若有江先生的消息便快马加鞭送来。 如今看来… 王昉心下一叹,手中的笔便又搁置了下来。 程瑛看她这般,便笑着转过头与她说道:“若累了,便歇歇。” 王昉回过神,她看着手中不成样子的花样,脸一红是把纸张收了起来,扔到一处废篓里,才又低声说道:“抱歉,表姐,我…” “没事。” 程瑛笑着摇了摇头,她手中依旧握着一方布,却是在绣花样:“你心中有事,静不下来也是正常。你若觉着无聊,便出去走走吧,也不必总是陪着我…” 王昉已正了神,这会闻言便也只是笑了笑:“我陪着表姐就好…” 这园子她逛了三日,也早就逛厌了。 她看着人手中的花样,手撑在脸上,半侧着头问她:“表姐喜欢小子还是姑娘?” 程瑛闻言,是放下手中的女红… 她把手覆在尚未隆起的腹部,低垂着眼,眉眼弯弯,带着数不尽的温柔,跟着一句:“我问过夫君,他说不管是小子还是姑娘,他都喜欢…不过我还是希望这胎是小子,那么以后再生个姑娘,当哥哥的便能照顾妹妹了。” 王昉记着程瑛头一胎的确是个小子,便笑着说道:“表姐一定会得偿所愿…” “嗯?” 程瑛抬头,她看着王昉笃定的面容,心下好笑:“若当真是小子,我与夫君却一定要好生谢你一回。” 她这般说完,便抬了手,继续就着先前的绣活做了起来,一面却又说道:“明儿个我陪你出府逛逛,我也许久未曾回来了,听府中下人说城中又多了许多有趣的地方。” 王昉闻言,方想点头,便又想起她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犹疑道:“表姐的身子…” 程宜笑了笑,是说道:“如今身子还未显,才能多走走…等往后身子大了,便是想走也走不动了。” 王昉听闻这话,方点了头。 … 翌日。 程府门前早就备好了马车,张老夫人知晓王昉要出门很是高兴,还给了她一百两银子让她不拘什么,只管按着喜欢的买…若不够,便让人记在程府的账上,日后自会有人上门来收账。 王昉推拒了一回,她未有什么想买的,出门也不过权当散心… 实在推拒不过,才无奈应下了。 因着程瑛有双身子,张老夫人便又给了她一个惯有经验的嬷嬷,让人随身跟着。 等一应弄好—— 王昉一行人才往外走去。 马车共有两辆,皆挂着“程府”的木牌,缓缓朝永安巷外驶去。 驶出永安巷… 至得城中,那热闹的景象便显现在了眼前。 马车中开了一面槅扇,程瑛往外看去,也忍不住笑道:“这幅热闹景象,我也许久未曾看到了,记得以前每逢灯会、佳节,便与大哥他们一道出来…人挤着人,却是连回头也难回。” 王昉笑了笑,却是想起上回元宵… 她被挤在人群之中,若不是那人正好也在,她还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王昉这样想着,是抬眼往外边望去… 却见长街上正有一个身穿玄裳的男人策马往这处奔来,许是因为隔得还远,只能瞧见他衣袂飘飘,半束的墨发在身后随风飘扬。 顺天府街道宽广,平日也有不少少年、少女策马过长街。 因此这一回事也未曾惹来多少话语,只是待瞧清那人的面容,却都忍不住低呼一声。 马的速度很快,没一会便离她们越发近了… 而那人的身形也已经全部显现了出来。 王昉瞠目结舌,她看着那人已拉紧了缰绳,慢悠悠骑着马朝他们过来…她好似还未曾回过神,待那人弯了腰,一双流光微转的桃花目隔着这一面半开的槅扇与她对视后,才喃喃说道:“陆,陆意之?” 陆意之看着她不敢置信的面容,挑了挑眉—— 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因长途奔波还有几分喑哑,配着他如常的慵懒随性,听在旁人的耳里却更令人心生几分悸动:“是我。” 同行丫鬟偶然瞧见这么个人,一愣之后,忙伸手拉下了车帘…她一面是拿着先前备好的帷帽替两人遮了起来,一面是朝外与车夫喊道:“李大,驾快些。” 外头的李大不明所以,却也未曾问什么,只抽了马鞭加快了些。 程瑛也回过了神,她一面整着帷帽,一面是低声问王昉:“陶陶,你认识他?” 王昉点了点头… 她先前的确被陆意之的出现给惊到了。 如今回过神,便与程瑛一句:“我的确识得她,他就是江先生的徒弟…我今日怕是不能与表姐逛街了。” 王昉说到这,与丫鬟一句:“让人停车吧。” 丫鬟面露难色:“这…” 程瑛说了句“无事”,而后是开了口:“听表姑娘的话,停车,把后头的车给表姑娘。” 她知晓江先生的重要性… 这几日王昉茶饭不思便是为了这一桩事,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个消息,自然不能错过。 丫鬟低声应了“是…” 而后是与李大说道:“李大,停车。” 王昉戴好帷帽,由琥珀扶着走下马车,便见陆意之依旧策着马不紧不慢的跟着,见她走下便也停下了马。 “陆二公子…” 王昉由琥珀扶着朝他走去,待至人眼前,是屈膝一礼:“不知陆二公子…” “走吧。” “啊?” 王昉有些怔楞,她抬头看去,这会才看见陆意之那双泛着红丝的眼睛,往日从容的面色这会也带了几许疲惫…她心下有些许猜测,还未等她再开口,便听到陆意之喑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不是要见我师父?走吧,我带你去。” 程府的丫鬟也走了过来,是与她屈膝一礼:“表姑娘,马车已备好,请您上车。”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敛下心中所思,朝陆意之是又一礼:“劳烦陆公子领路。” 而后是由琥珀扶着往马车走去… 陆意之策马在前,程家马车在后,缓缓往前走去。 程瑛依旧戴着帷帽,她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好一会才关了槅扇,与车厢中的丫鬟、仆妇说道:“今儿个看到的全部把嘴给我闭紧了。” 虽说是江先生的徒弟,可到底也是个男人。 这事传出去… 终归对陶陶的名声不好。 几个丫头、仆妇闻言,忙垂了头,齐齐应“是”… … 马车一路随着陆意之往前走去。 王昉从槅扇往外看去,这处依旧很热闹,可其中游走的人群却大多衣着朴素,连着两边的摊贩、铺子看起来也不似那边繁华…跟着的程家丫鬟自是熟悉这些,她见王昉面上露出疑惑,低声说道:“表姑娘,这儿是西市。” 西市? 丫鬟便又低声跟着一句:“这儿住的大多是寻常百姓。” 王昉点了点头,她仍戴着帷帽,因此开着槅扇也不打紧…她一路往前看去,眉心微蹙,江先生就是住在这边吗? 陆意之翻身下马,他随意把马扔在这处,指着同行的程家车夫说道:“你在这处看着。” “啊?” 车夫闻言是有几分怔楞,见他蹙起了眉才忙应了“是”,跟着是拉紧了缰绳停在一边,朝里恭声说道:“表姑娘,到了。” 程家的丫鬟先走下了马车… 琥珀拉下了车帘,替王昉又整顿了衣裳,才扶着她走下马车。 王昉抬眼看去,见巷子外的灰墙上写着三字“康安巷”… 而陆意之正负手站在巷子口,见她走下马车便循眼看她,淡淡说道“走吧”。 王昉让丫鬟留在外头,而后是由琥珀扶着往里走去。 康安巷的路皆是青石板所搭,有不少还都缺了一角一半的,露出了下头的泥土…昨儿个夜里落了一场雨,这些泥土仍旧湿漉漉的,若不小心踩在上头,还会溅起水来。 琥珀皱了皱眉,即便是她也从未走过这样的路,更不用说是王昉了… 她看着不远不近走在前面的陆意之,又看着周遭环境。 两边的屋子有不少都开着,其中还隐隐传来不少浑话,有的是几个妇人坐在一道讲着闲话,有的是妇人拿着鸡毛掸子打着小孩,也有吵架的声音…纷纷扰扰混杂在一起。 琥珀忍不住低声说道:“江先生怎么会住在这?” 王昉心下也觉得奇怪… 她一直以为像江先生这样的人,应该会与徐先生那般,择一处幽静之地,泛舟日上。 因此他们这一回寻找,也多是去这些地方去寻。 若是他住在这,也怪不得他们找了这么久,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王昉抬眼看着两边环境,纷纷闹闹,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也许,这就是书中所说的“大隐隐于市”? 她刚刚想到这,便有玩闹小孩从她身旁跑过,恰好那一块是缺了一半的青石板…他这一踩,那泥水便都溅了起来。 琥珀即使想拦也拦不住,她瞧着王昉的红色留仙裙上沾了几块明显的印记,弯下身替她拭了好一会,却也未曾擦拭掉…她心下愤愤,终归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这群小孩也真是的…您这衣服都弄脏了,待会可如何回去?” 姑娘家最重面仪、身仪,若是让旁人瞧见主子穿着这样的衣服,还不知该说些什么。 陆意之听着身后的动静,转身看去,自然也瞧见了王昉衣裙上的污渍…他想着往日见过的女子,即便是家中几个表妹,若是碰到这样的事也早就叫喊出来。 不过,如果是她的话? 她又会做什么呢? 陆意之想到这,便未曾上前,依旧好整以暇看着王昉… 王昉也察觉到了陆意之的眼神,她未曾说话,只是拍了拍琥珀的手:“过会用清水擦拭下,若不成,等回去的时候再去买一身成衣便是…如今江先生的事才最为重要。” 她说到这,便看向陆意之,点了点头:“劳陆二公子久等,请继续带路吧。” 陆意之看着她,一双桃花目微微一转… 这个小丫头,果然是不一样的。 他未说话,眼中却多添了几分未可辨的笑意,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去。 而后的一路,无论是琥珀还是王昉多添了几分小心… 待又走了一刻,三人便停留在了一间屋子前。 眼前屋子与巷子里的其他民宅并无什么区别,只是在临墙处多植了两株桃树…如今正是三春月,桃花开得正好,有几株略高的还穿过墙壁朝外伸了出来,在这纷扰的巷子里,倒是平添了几分闲适之态。 陆意之走上前叩起了门,没一会里头便传来脚步声,跟着是一个小童声音:“谁呀?” “我…” 门打开了小半面,小童在门后看着他们,待看至陆意之的时候才把门全都大开了,惊讶着说道:“陆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陆意之面上也添了几分笑,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小童的脑袋:“长高了…” 他这话说完,是望向院子里,跟着一句:“老头子呢?” 小童一面摸着被他拍过的头,低声嘟囔道:“陆哥哥不能总是拍我的头,会长不高的…”一面是引几人进去,跟着说道:“先生前几日说有人在找他,恐是不知哪里惹下来的冤家,便先躲他一阵子。” 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不过先生也说了,冤家宜解不宜结,躲他个四天也就够了。” 陆意之面上未曾有什么异样,只是卷起袖子,从院子里的水缸取了一盆水,擦拭过那几个茶盏,才倒了盏温水递给王昉…他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般,让人看得很是舒服。 王昉看着眼前的茶盏却有些怔楞,一时之间也就忘了接过。 “不喜欢?” 陆意之看着她眉心微蹙,想了想是说道:“这里除了这个便只有酒,你要喝酒?” “不用了——” 王昉接过茶盏,慢慢饮下一口,走了一路也的确渴了,她把余下的半盏递给琥珀,而后是看着小童问道:“那你可知道江先生何时回来?” 小童原本就好奇这两人是谁… 如今听王昉说话,便歪着头看了她好一会,才轻声说道:“姐姐长得这么好看,是陆哥哥的妻子吗?” 琥珀正在喝水,闻言却是咳了起来,好一会她才缓了过来,与小童厉声说道:“你胡说什么!” 小童也不惧,依旧露着一副稚趣的面容,有些疑惑:“姐姐既然不是陆哥哥的妻子,那为何跟着陆哥哥来呢?陆哥哥往日可从未带人回过家。” 陆意之手中也握着一盏水,他余光看着王昉有些绯红的面容,茶盏掩下的唇角微微扬了几分… 到底是姑娘家。 他垂下的眼中带着几分笑意,待饮下盏中水,是开了口:“好了,小圆…老头子出门几天了?” 那个名唤“小圆”的小童,闻言是掰着指头数了数,才道:“今儿个正好第四天,先生应该要回来了。” 陆意之轻轻“嗯”了一声,他看向坐在身旁的王昉:“你是稍坐会,还是明日再来?” 王昉闻言忙道:“我稍坐会便是…” 好不容易有了江先生的消息,即便是回了去,她又哪里歇得住?还不如就待在这…她想到这,便又跟着一句:“陆二公子若有事尽管去忙,不必管我。” 陆意之看着她,搁下手中茶盏,淡淡“嗯”了一声,身形却依旧未动:“缸中有水,屋中无人,自便…” 王昉一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杏眼弯弯,是言:“多谢。” 琥珀舀了半盆水,而后是扶着王昉走进屋子,替她擦拭起裙角…待拭完,她是开了一面窗,一面替人绞着裙角,一面是由着外头的徐徐春风吹进来。 春衫本就薄,没一会那裙角便被吹了干。 琥珀把水倒在窗外的一株桃树下,而后是扶着王昉走了出去… 恰也是此时,屋外传来一个微微上扬的声音,跟着那扇木门便被人推了开,走进来一个穿着灰色衣衫的男人。男人约有四十余,模样并不出色,一手握着一个葫芦,一手握着三吊钱,身形却有几分潇洒滋味:“小圆,我回来了,先生我赚了三吊钱,今天让你开个荤。” 男人说到这,是看着从里屋走出的王昉主仆,一愣之下,脚步也跟着停了下:“啥时候我家竟来了两个美娇娘?” 小圆走了过去,他看着男人手上的三吊钱,是皱了皱鼻子:“你这又是从哪骗回来的?” 男人一听这话,是轻轻咳了几声:“混小子,什么叫骗,我是行医问诊,做的可都是正当事。他说到这,刚想问话,余光便看见一个倚树而坐的玄裳男子,更是一惊:“你怎么回来了?” 他看了看陆意之,又看了看王昉,似是有几分了然,跟着是哈哈一笑:“好小子,你比你母亲的眼光可要好不少。” ☆、第五十六章 风和日丽。 小院之中有风拂过院中桃树, 传来树叶被风拍打的声音。 于此之外,还有一道依旧不去的笑声,却是来自那个身穿灰布衣衫的男人。男人又好生端详了王昉几眼,心下更是满意,便与陆意之说道:“你小子总算开窍了,还知道带徒媳来见为师,不错不错。” 小圆歪着脑袋, 跟着看了看两人, 好一会才说道:“先生, 先前姐姐说了, 她不是陆哥哥的媳妇。” 江鹤闻言是拍了拍小圆的脑袋, 跟着一句:“傻小子, 你懂什么?她这是害羞了。” 小圆一手捂着脑袋,气呼呼地看着男人:“先生不要总是拍我的头, 小圆以后会长不高的…”他这话说完,是又看了王昉一眼, 才点了点头:“原来姐姐是害羞了。” 琥珀听着他们一唱一和,早就气红了脸… 若要搁在往日,她早就啐声骂了过去,可偏偏眼前这人是他们寻觅已久的江先生。琥珀看着院中的男人, 咬了咬牙,平了平气, 好一会才低声问王昉:“主子, 这就是那位江先生?” 这副模样—— 怎么看, 也不像啊。 王昉的面上也有几许微红,可她到底不是往日那个不知事的小姑娘了,便也只是这一瞬就恢复如常。她未曾说话,只身往前走去,待至人前,方屈膝行一大礼:“金陵王家四女请先生大安。” 而后是跟着一句,面色从容,语调柔和:“先生误会了,我今日来此,是为寻您。” “寻我?” 江鹤怔楞了下,好一会他才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小姑娘,虽然我的风姿的确要甚九章不少,可你我毕竟差了个辈数…你还是快快收了这份心,日后和九章好生过日子吧。” 琥珀闻言,越发急红了脸,她拦在王昉跟前,只想不管不顾骂一回过去—— 这哪里有神医的样子? 简直就是个市井无赖! “琥珀——” 王昉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拦住了人,让她走到身后。 而她看着江鹤依旧屈身打下一礼,声音也未有变化:“我来寻江先生,是想请江先生去一趟金陵,为我祖母诊病。” “诊病?” 江鹤看着她,又看了看依旧倚树饮水未动声色的陆意之,免不得有些可惜,叹道:“原当你是开了窍,哎,可惜可惜,真是可惜。”他说到这,是坐在石椅上,才看向王昉:“你祖母得了什么病?” 王昉闻言,便站起身。 她解下香囊取出里头安放的一张纸让琥珀奉于江先生,跟着一句:“这是太医院夏院判所写,其中有祖母的病症,请先生一阅。” 江鹤取过琥珀奉来的纸,纸上书写并不算多,唯有一些大致情况,以及夏院判旁言几话…他看完便点了头:“正好我也许久未去金陵了,既如此,我便与你走这一趟吧。” 王昉闻言,却是难得忍不住喜上眉梢… 她还以为需要多请几回,却未想到这位江先生竟这般同意了。 江鹤看着她,也难得正色了一回,他捋着胡须慢慢说道:“小丫头,我随你去自然会为你祖母好生诊看一回,可这个病症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你心下可切莫抱百分确信,免得日后有所失望。” 世间本无神医… 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也不过是戏中说词。 王昉心中自是明白,她敛下面上高兴,是端端正正朝人屈身一礼,口中跟着言道:“我明白。” 她先前是实在忍不住才欢喜至斯… 只是这病究竟能不能治,能不能治好,却要等他们回到金陵才知晓。 王昉想到这,便与人先提出告辞…三叔还在寻人,她该早些与他去说上一声:“先生且在家稍候一两日,待我们安排好,便来请先生。” “嗯…” 江鹤捋着胡须点了点头,跟着又老神自在的说了一句:“记得路上备好美酒,长路漫漫,若无美酒相配实在太过无趣。” 琥珀先前见他正色,心下对其还改观不少,如今听闻这一句,小脸便又忍不住黑了一回—— 她想着那位陆二公子。 果然什么样的师父,教出来什么样的徒弟。 王昉却是笑着点头应了:“先生放心,待至金陵,我再请先生喝上好的金陵游。” “金陵游?” 江鹤想着那绕梁三日也不去的味道,忍不住就眯起了双眼,连说了三个“好”字。 王昉笑了笑,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由琥珀扶着往外走去。 陆意之看着王昉离去的身影,便搁下手中茶盏,跟着站起了身… 江鹤看着他,回过神来。 他轻轻“咦”了一声,在身后喊他:“九章,你做什么去?” 陆意之脚步未停,任由风拂过宽袍衣袖,淡声一句:“送客。” “送客?” 江鹤双眉微挑,面上露出几分兴味,低声嘟囔道:“往日可没见你对谁这般殷勤过。”他这样说着,握着手中的葫芦摇了摇,仰头饮下一口酒,醇酒穿肠过,而他轻轻笑道:“年轻真好啊。” 王昉由琥珀扶着走出院子,还未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转身看去,却是陆意之跟着走了出来。王昉以为他有事,便停下了步子,见他又走近了几步,开口唤他一声“陆二公子”,跟着是问道:“可是江先生有什么事?” “无事——” 陆意之看着她摇了摇头:“我送你出去。” 王昉一愣,而后杏眼弯起一道月牙似的弧度,是言:“不用了,这儿离巷口也不远。” 陆意之却未曾理会,他先迈了步子往前走去,只跟着一句:“走吧,这儿不安全…” 王昉想着先前来时撞见的场面… 抬眼望去,见不远处还有不少醉汉,倒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轻声与人说了一句“谢谢”,便由琥珀扶着她继续往前走去。 陆意之走得不快,恰好离人两步的距离。 一路往前走去… 小巷之中依旧混杂着不少声音。 待至巷口,程家的丫鬟与车夫早就等得焦急了,见他们出来才松了一口气…丫鬟扶着王昉好生看了一回,见她无恙才松了一口气,一面是道:“表姑娘,天色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王昉点了点头… 她让两人等下,而后是转身看向陆意之,郑重一礼:“多谢陆二公子。” 陆意之倚墙看她,好一会才道:“你谢我什么?” 王昉一愣,谢他什么? 谢他这一路相伴,还是谢他这一路奔波,解了她燃眉之急? 时下春风正暖,拂过两人的面,蜷起两人身上衣… 陆意之看着她,一双桃花目微微一转,盛了这春日里的无数风华:“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他说完这话,便上前牵过马,转身往另一条道上走去。 琥珀扶着王昉,他看着陆意之的身影,好一会才一句:“怪人。” 怪人吗? 的确是有些怪啊… 他究竟是为什么,才会亲自跑这一趟? 王昉想不通,便也不再想,前路已无陆意之的身影,而她头戴帷帽,由人扶着转身往马车走去:“走吧。” … 王岱自打得了消息,便紧锣密鼓的打点起路上的东西来。 王昉也与张老夫人提出了告辞… 张老夫人虽然心有不舍,却也知道此时也不适合留人,只好在临行前又让王昉陪着好生说了许久的话…她握着人的手,一面是道:“你常住的屋子里,有片池塘,等到夏日的时候满池睡莲便都长开了…前些年,你都错过了,今年若得空可一定要来。” 孟氏闻言,也跟着笑说一句:“表姑娘可不知道,你屋子里那片池塘可不知羡煞府里多少人,我去年进府的时候掌了几眼,记到现在都没忘。” 王昉闻言,却是一愣… 她记得有回夏日的时候来顺天府,便与外祖母提起家中的睡莲,那时外祖母便与她说会给她一池睡莲。 没想到,是真的。 王昉想到这,喉间便也有了几分哽咽,她握着人的手,低声道:“外祖母…” 张老夫人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柔声说道:“傻丫头,外祖母知晓你忙,只是往后你及笈了成家了,来的机会便越发少了…外祖母老了,只想着能多看你几眼就多看几眼。” 孔氏闻言,忙跟着劝道:“母亲这是什么话?您是要长命百岁的,陶陶若有空自会来看你…您可不能再说这些让人伤心的话了。” 王昉也跟着劝说道:“外祖母放心,陶陶若是有空一定会常来看您。” 前世她没能见到外祖母的最后一面,这件事一直是残留在她心中的刺…今后她的确该常常来看看外祖母。 几人又说了会话,外边便有丫鬟来禀了,是言“王家三爷来接表姑娘回家了。” 张老夫人握着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却也不再拦人,只是握着王昉的手又说了一句:“等到了金陵,记得常给外祖母写信。” 王昉忙点了头,跟着说道:“您平日也要好生照顾自己,夜里抄写佛经很是伤眼,您可不能不听丫鬟们的劝…陶陶若得空便来看您。” 她说完这话,便起身又行了个大礼,辞别程家众人… 而后是在他们的注视中,由琥珀扶着往外走去。 … 四月中旬。 临近金陵的边界上。 有一行整齐的车马正缓缓往金陵城的方向走去。 途中亦有旁的车马行商者,见到他们这行,虽人数并不多,却整齐有序…前后二十名佩剑的男人,各个英勇雄伟,看起来要比江湖剑客多了几分秩序,少了几分随性。另有三个男人,位于车马中间,他们骑着马,手中各自握着一壶酒,仰头而饮,竟有几分说不出的风流随意之姿。 正是王岱一行。 因着离金陵越近,无论是王岱他们,还是许青山他们,都是满面含笑。 有不少人还轻声唱起了金陵小调… 传至其他车马行商者的耳中,都忍不住侧目朝他们看来。 王岱这一路对陆意之也改观不少,往日只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相处之后才觉得外界的风评大多是掺了水的…这会便在这欢喜高扬的金陵小调中,笑着侧头问他:“九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 陆意之手中依旧握着一壶酒,他看着前方路,仰头饮下一口酒… 暖风拂人面,他一双桃花目半眯了起来,良久才缓缓说道:“这世间能打算的东西,无外乎功名利禄…求取功名太苦,追求地位太难。不若乘舟远去,享世间美景,纵人生之乐,可不快也?” 王岱闻言,却未觉什么,反而称了三声好:“好一个享世间美景,纵人生之乐…世上之人皆逃不过功名利禄,你却是看的开。”他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人生在世若不称意,也是无趣…倒不如似你一般,衣袂飘飘,来去自如。” “为此——” “九章,我该敬你。” 王昉坐在车中,手握一卷书正在翻阅着,王岱三人离马车很近,她自然也是听到了这一番话… 琥珀一面替她续了一盏茶,一面是道:“这位陆二公子,真是怪人。” 同行一路,她对这位陆二公子也的确改观了不少,只是身为男子不重功名,不追地位,日后又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陆夫人替他相看了这么多年,至今尚未成…可不就是嫌这位陆二公子的无为。 王昉却未说话… 她只是侧头朝那面严实的槅扇外看去,享世间美景,纵人生之乐? 潇洒随性陆意之,位高权重陆都督… 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 “怎么了?” 马车外传来王岱的声音。 而后是许青山回禀的声音:“三爷,有人拦路。” 王岱眉心一皱:“什么人?若是要钱,打发些银钱便是。” 许青山声一顿,而后才道:“回三爷的话,是两个女人…她们不要钱财,只想搭一程路。” 王岱闻言,更是蹙了眉心,好一会才道:“青山,你何时竟变得如此糊涂?” 许青山面色大赫,拱手一句:“小的知错…” 若是以前早就打发了,只是其中一个女人…三爷至今未曾娶妻,不仅主子们急,他们做下属的也希望三爷能早日成家,因此兄弟们才想让他过来试一试。 江先生却是有了兴趣… 他放下手中的酒壶,是喊住许青山:“什么样的女人?” 许青山看了王岱一眼,见他点头,才禀道:“她们自称是从扬州来金陵探亲,只因车夫起了贪心不仅偷了她们的银钱还抢了马车,这才一路盘旋至此…” “哟。” 江鹤啧啧两声,是又饮下一口酒,才说了一句:“听着怪可怜的。”他这话说完,是半倾了身子看向许青山,挤眉弄眼笑道:“长得也不错吧?” “啊?” 许青山一怔,素来沉稳的面上也止不住泛红,好一会才答道:“遮有面纱,属下未曾细看。” … 外头依旧说着话… 坐在马车内的王昉却心下一惊,她手中握着书卷,扬州? 打扬州来的,还偏偏就正好拦了他们的马车? 王昉袖下的手微微蜷了几分,真的会这么巧吗?若是三叔未曾去顺天府,那么这个时候,他与那个扬州瘦马也应该认识了。 她想到这,便开了口:“把帷帽给我。” 琥珀一愣,却也未曾说什么,把放在一旁的帷帽取了出来,递于她…王昉把手中的帷帽戴好,而后是推开槅扇,朝王岱喊了一声:“三叔。” 她这声并不算响,围在马车边上的却都听了全… 陆意之自然也听见了,他侧头朝马车看去,却只瞧见青纱帷帽下一张若隐若现的面容…他嘴角微微扬起一道笑,这个时候,这个小丫头是要做什么呢? 王岱听见了王昉的声音,忙策马朝她走去,弯腰问她:“陶陶,怎么了?” 王昉轻轻喊他一声“三叔”,而后是问:“是有人拦车吗?” 王岱轻轻“嗯”了一声。 他看着王昉的面色依旧,和煦笑道:“不过是两个无关紧要的,若无问题搭一程也就让她们搭一程。” 王昉隐在袖下的手微微攥着,声音却依旧从容:“听说是两个姑娘家,外头都是男人,怕是不方便…不若让她们过来,由琥珀问一问话吧。” 王岱眉心一皱,不过是件小事,又哪里值得陶陶费心? 只是—— 到底是两个姑娘家。 他想到这,便点了点头,与王昉说道:“我让人叫她们过来。” 王岱策马归去,是与许青山说了这番话—— 车马停下,前头的护卫散开两边,没一会便有一个梳着双环髻看起来很是娇憨的圆脸丫头扶着一个身穿水蓝色衫裙,头梳飞仙髻,脸上戴着面纱的女人缓缓走来…女人体态婀娜,行走起来裙角化开一片又一片涟漪,恍若莲花一般盛开。 她身上并无什么首饰,唯有头上簪着一串丁香花,随着走动,那一串丁香花便摇摇欲坠… 两旁的护卫瞧见这幅模样,皆忍不住低呼一声。 许青山轻轻咳了一声,以示警戒,而后是继续迈步领着两人朝马车走去,待至马车前,他方停下步子,朝里拱手一礼,口中言道:“小姐,人带来了。” 车帘被掀了半面,琥珀弯腰走了出来,她看着眼前两个女人,想着先前主子所说…便正色问道:“你们是从扬州来?” 头簪丁香花的女人,闻言是屈膝一礼… 她半弯着一段脖颈,虽是行礼,却并无半分卑微,反而让人觉得礼起礼落,甚是流畅,让人见之便觉赏心悦目。她依旧罩着面纱,声音清雅,说话得体:“回姑娘话,妾身是扬州青莲巷人。” 琥珀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便又问道:“你是何时何地丢了马车?” 那圆脸丫头听她说话,便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你们怎么那么多问题,若不是小姐身子不好,我们早就走过去了。” “圆圆…” 女人轻声制止了她,而后是转身与琥珀说道,话语之间有几分不好意思:“抱歉,丫头无状。” 她语调婉转,说话的声音很是好听,恍若春风拂过人心…跟着是一句:“我们是两日前在檀城没得马车,因妾身身子不好,辗转一路过来,花了两日才至此地。” 檀城离金陵并不远,若坐车马只需半日便能到… 这两个女人花了两日走至此地,若说身子不好,倒也的确可信。 琥珀却是微微折了一双眉,她眼看着两人,转身朝王岱屈膝一礼:“三爷,这两人我们不能带。” 她这话一出,护卫队的一行人皆楞了下,有人还低声说起了话… 琥珀也未曾理会他们,继续说道:“此人说是从檀城丢了马车,一路辗转至此花了两日,可是她衣着干净、并无半点尘灰…她这番话不是在骗我们,就是心有诡计、有所图谋。” 她说到这,是抬眼看了王岱一眼,见他已皱了眉,便又跟着说道:“何况这条路上车马众多,她们却避之不见,好似专侯我们一般。” 她这话一落,一行人皆静默无声—— 先前因两人是女子,也未曾多想,如今听琥珀这么一说,这一条路上素来有不少车马商队,怎么就正好拦住了他们? 许青山闻言也变了面色,若这二人真有异,他这回可是行了大错。 女人身形一顿,可也不过一瞬,她便抬了头,声音依旧清平:“姑娘因知晓女子最重面仪,妾身虽落魄至此,可也时刻谨记祖宗规矩…切不敢以蓬头垢面见他人。路上的确有不少人,可来行之人多是三教九流,我们两个弱女子,却也不敢随意上车。” 她说到这,声轻轻一顿,目视王岱,继续缓缓而言:“妾身见这一行皆腰悬佩剑,又都是英勇之辈,方才提出…却不知姑娘竟会如此视妾。” 一声轻叹骤然响起。 女人眉心微微蹙起,脸上的面纱随风一动,竟是落了一半,露出一张如秋月般的面容来。她的面容并不惊艳,难得的是她这一身浸于骨子里的气质… 她方想再说,车帘却在日被人掀起,传来一个幽远而从容的女声:“琥珀。” 琥珀忙走上前,伸手扶着人走下马车… 众人见她下来,护卫一行皆垂了眼,王岱更是翻身下马走上前,低声问她:“陶陶,你怎么下来了?” 王昉却未曾说话,她头戴帷帽迈步上前,看着女人柔声问道:“姑娘当真不要钱?” 女人闻言是摇了摇头,她一面是把面纱系好,只露出一双清雅带笑的眼睛,柔声说道:“妾身不图钱财。” 王昉轻轻“哦”了一声,话中难掩可惜:“姑娘高节…” 她说到这,侧头看向王岱:“三叔,这位姑娘既不要钱,我们走吧。” 女人一愣,似是有几分不明,好一会才看着王昉说道:“小姐应是菩萨心肠,何不救妾主仆一回?待妾回了金陵,定会好好谢小姐一回。” “为何?” 王昉已转过身,闻言是侧头看她,青纱帷帽下她眉眼弯弯:“为何啊…大概是我不乐意吧。” 江先生正在饮酒,闻言是喷了出来… 他一面拍着腿,一面大笑道:“好好好,好一个不乐意。” 陆意之也忍不住弯了眉眼,他透过那一层青纱似是能看到那个丫头微微抬起的下巴,水波潋滟的杏眼,还有那一股子我自傲然的气势。 这个小丫头… 这个小丫头啊,还真是令人意外。 女人听着身后的笑声,看着眼前的姑娘,面容有一瞬的不自然… 世家贵族之女向来最重名声,为何眼前这个姑娘竟会如此?她抬眼看着队伍中的其他人,见他们面上未有任何变化,恍若这个女子所言所语本该如此。 女人垂下眼睑,敛下心神,秉持着先前的风范,张了张口,刚刚吐出两字:“小姐…” 王昉未曾理会她,她知晓这个女人打得什么主意,不过是以为世家女子最重名声与脸面...只是脸面与名声? 那是什么东西? 即便是当初的王四娘也从未为此担忧过,何况是如今的她。 王昉抬了手由琥珀扶着往前走去,待至王岱身旁,与他一句:“三叔,祖母可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她说完这话,便由琥珀扶着走上了马车。 王岱闻言,点了点头… 如今最大的事便是这一桩了。 他迈步往前走去,途径那个女子却是皱了皱眉:“你怎么还在这?” 王岱说完这一句,便喊了声“青山”… 而后是头也不回往前走去。 许青山忙正了神色走上前,他朝主仆二人不苟言笑伸手道:“两位姑娘,请吧。” 圆脸丫头还想再说,却被女人拦住了:“圆圆,我们走吧。” 女人说完这话,往前迈步走去… 她的身形依旧,面容依旧,唯有袖下无人瞧见的手轻轻攥了起来。 江鹤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又看了眼那辆已归为平静的马车,好一会是低声说了一句:“有趣。” 他这话说完,是侧头看向陆意之,便见他正看着马车嘴角含笑…他面上带了几分兴味,拉着缰绳靠近陆意之低声说道:“王家这个丫头可真不错,不仅人聪明长得还好看,比起你娘介绍给你的那些幺蛾子可好的太多了——” 而后是苦口婆心一句话:“九章,你可要加油啊。” 陆意之收回了眼,也敛了面上笑容。 他的手中依旧握着酒,闻言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多事。” 待主仆二人离开… 队伍便又重新往金陵走去。 那个名唤“圆圆”的丫头看着那一行离去的队伍,跺了跺脚:“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女人看着那一骑骑车马,好一会才幽幽一叹:“我也不知。” 原只当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哪里会知晓,她竟连同行都做不过,经此一事,那人自然已对她生厌…往后若再想接近,怕是难于登天。 … 金陵。 队伍驶进金陵城,速度便慢了下来。 陆意之先与王岱提出告辞,只是在离去时又望了马车一眼… 马车未有任何动静,他眉目微动,而后才策马扬鞭往陆府去。 其余人便继续往王家行去… 朱雀巷中的庆国公府打前便得了消息,王珵、王允两兄弟皆站在门外,见远远一行过来便整了衣衫迎上前去。 王岱见到他们忙翻身下马,与二人拱手一礼,口中喊道:“大哥、二哥。” 王珵看着他一路奔波而难掩疲倦的面容,走上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说道:“这一路,辛苦你了。” 王岱笑着摇了摇头,口中是言“不辛苦”。 而后是与他们介绍起人:“大哥、二哥,这就是江先生。” 王珵、王允闻言立马拱手朝那灰衫男人一礼,恭声唤他:“江先生。” 江鹤摆了摆手,他把葫芦挂在腰间,翻身下马… 马车停下,王昉由琥珀扶着走下马车,她依旧头戴帷帽,迈步往前走去,是与二人屈膝一礼:“父亲,二叔。” 王珵看着几月未见的女儿,心中也难掩情绪,只是这会到底不适合家长里短,便只是平静一句:“你母亲就在千秋斋,一道走吧。” 王昉低声应是。 … 千秋斋。 因着有外男,家中女眷不好见面,便都移在了内室。 王珵一行先在外厅招待起江先生,王昉便径直往内室走去…待进了屋子,她便取下了头上的帷帽。 半夏看着王昉,情绪也难掩激动,一面引她往里走去,一面是道:“您可回来了,这两个月老夫人日日夜夜皆记挂着您,生怕您在外吃不好睡不好…”她说到这,看着王昉往日本就不算圆润的脸颊,如今更是消瘦了几分,便轻轻叹道:“老夫人瞧见您这样,怕是又该伤心了。” 王昉闻言,是轻轻一叹… 她如今比起刚去顺天府的时候已要好许多了,只是比起当初在金陵的时候,的确要瘦上不少。 两人步子走得很快,没一会便走到了内室外… 半夏上前打了豆绿色纱帘,王昉弯了腰身走了进去,她看着屋中熟悉的布景和身影,心下情绪翻涌,只觉得眼中也有热意泛起…她眼滑过坐在下首的母亲、阿蕙,还有纪氏、王媛,而后是抬眼往前看去。 她方想说话,却看到傅老夫人身边坐着的王佩… 王昉步子一顿,不过也就这一会功夫,她便敛了思绪迈了步子继续往前走去,待至人前是与傅老夫人行了个大礼,口中跟着言道:“祖母,陶陶回来了。” “好,好,好…” 傅老夫人看着她,也忍不住热泪盈眶:“陶陶过来,快到祖母这边来。” 王佩闻言忙让开了位子,站于一侧… 王昉由半夏扶着起身,她看了王佩一眼,而后是笑着走到了傅老夫人跟前,见她精神比往日要好,却还是忍不住问道:“祖母如今可好?” 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祖母都好,都好…” 她说完这话,是细细看了一回人,见她往日还有些肉的手如今只能摸出骨头,脸颊更是没有半两肉,连着身形也要比往日小上不少…便心疼的说道:“怎么瘦成了这样?” 王昉闻言,笑着劝起了人:“您别担心,我这会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没几日便吃回来了。” 傅老夫人听着孙女说笑,心里却还是忍不住难过… 往日如珠如玉的姑娘,出去一趟竟瘦成这般,这一路也不知是辛苦成什么样?她想到这,便又忍不住跟了一句:“早知道这样,祖母却是如何都不该放你去。” 王昉倚着人撒起娇来,轻轻唤她:“祖母…” 而后是跟着一句:“江先生如今就坐在外厅,陶陶扶着您过去?”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她由王昉和半夏扶着往外走去… 程宜几人便依旧留在内室。 外间坐着的一行瞧见傅老夫人出来,王珵几人忙起身喊她:“母亲。”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而后是看着王岱笑着说道:“老三,这一路,辛苦你了…”她说完这话,便又看向那个灰衫男人,声音恭谨而客气,是言:“让江先生一路奔波,劳累了。” 江鹤笑着站起身,他朝人也拱手一礼:“老夫人客气了。”他这话说完,是又看了看人的面色:“老夫人面色还算不错…” 傅老夫人闻言,是笑着看向王昉:“这还得多亏我孙女的丫鬟,如今我是觉得身子骨比往日要好上不少,就连平日下雨膝盖骨也不似往日那般钻心的疼。” 江鹤点了点头:“这是好事…” 他说到这,便又与傅老夫人一句:“我替老夫人诊诊脉。” 王昉闻言,忙扶着傅老夫人坐下… 江鹤坐于人对侧,抬手号起了人的脉,他收回手,在几人的注视中,是言:“旧疾只能慢慢根治,我近段日子都会留在金陵,每隔十日便会过来给老夫人针灸一次…平日若觉着疼痛难耐,便把艾草制成条状,悬空放于膝上驱寒。” 王允闻言,是上前一步与人拱手作揖,而后是道:“依江先生看,母亲的病可否完全根治?” 江鹤捋着胡须,淡声说道:“从来医者皆无法断言,可否完全根治,只能看日后…我如今说来两三语,除了安心之外没有任何保证。” 王允被他这么一说,难免面上有些过不去… 傅老夫人倒是未有任何异样,依旧笑着与江鹤说道:“有您在,我已宽了一半心…至于结果如何,也不必太过计较,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所得所失也早该看开了。”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江先生长途劳累,今日不若便留在府中吃个便饭?只是不知江先生喜欢什么?” 王昉便笑着打趣一句:“祖母,先生最爱金陵游,您若备了此酒,即便粗茶淡饭先生也也咽下。” 江鹤闻言是哈哈大笑:“还是你这个小丫头最通我的心…” … 晚间。 有容斋。 琥珀手中握着一碗消食汤,见王昉半靠在软榻上歇息,忙奉了过去,一面是无奈道:“您也不怕撑坏了肚子?” 王昉也有些无奈,她接过消食汤慢慢喝着:“祖母、母亲只差抹眼泪了,我即便想停也停不下——” 她把一碗汤饮用尽,才又递给琥珀,跟着一句:“你也累了,让珊瑚进来伺候,这几日你便好好歇息。” 琥珀闻言也未曾拒绝,连着两个月她也的确累了…她替人把临榻的几面窗关了,便握着碗走了出去。 帘起帘落,没一会珊瑚便走了进来。 珊瑚看着倚在软榻上,蹙眉休息的王昉,便轻了几分脚步,而后是跪坐在脚凳上轻轻替人揉起了头… 王昉也未曾睁眼,只是松开了紧皱的眉心,说了一句:“这段日子,你也辛苦了。” 珊瑚笑着摇了摇头:“不辛苦,傅老夫人待奴很好。”她说到这,看着人消瘦的身形,声音便又放低了些:“您瘦了不少。”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想起午间看见的王佩,便问道:“六姑娘是怎么回事?” “六姑娘自从病好了,就常常往千秋斋跑,老夫人念她乖巧平日便也留着她——” 珊瑚的话一顿,手中的动作却依旧未停:“如今…六小姐的身份在府中已高了许多,就连二夫人近来也不敢与她太过争锋。” 王昉一听,便睁开眼… 外头的清冷月色打在她的身上,好一会她才幽幽一句:“看来我离去的这一段日子,府里也发生了不少事。” ☆、第五十七章 四月中旬。 正是杨柳依依, 百花争艳的好时季。 王昉身着胭脂色高腰襦裙坐在软塌上,满头青丝用碧玉镶宝石的梳子挽成一个简单发髻,露出她纤长而又细腻的白玉脖颈…屋中两排木头窗棂皆大开着,吹进来四月的几许暖风,而她倚塌而坐,手中握着一本账册,如今正低着头细细翻阅着。 回来已有几日了… 王昉这一阵子每日不是陪着傅老夫人、程宜说话, 便是窝在屋子里歇息。 当日见她回来, 纪嬷嬷并着屋子里的丫鬟皆抹了好半天眼泪, 此后更是每日汤水不断, 直言是要把她这一阵子少的肉都给养回来。 王昉觉得很是无奈, 她如今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该瘦的地方瘦,该有肉的地方也都有肉…旁人不知有多少钦羡。可她到底也未说些什么, 每日由着她们忙里忙外,这般将养了几日, 她的气色倒是恢复了不少,只是身形却依旧未怎么变。 暖风拂人面,正是一个舒爽好天气。 王昉垂落在脸侧的几许青丝随风拂动,她往耳后压了好几回也不见有什么用, 索性便也不再管了。 帘起帘落… 玉钏弯腰走了进来,她一面是朝人打了个礼, 一面是问道:“送往陆家的酒都备好了, 马车也在影壁处候着了, 您是这会出门还是再歇一会?” 王昉闻言是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是言:“这会去吧。” 她说到这,便搁下了手中的册子,跟着是又问了一句:“给棠之的糖盒子可备下了?” “您放心,都给备下了——” 玉钏笑着接过了话:“除了糖盒子,铺子里时兴的几样糕点、果脯也都备着。”待说完这话,她是取过架子上放着的一条约有两米长、用金银粉绘花制成的薄纱罗替王昉挽好,又替人重新修整了下妆容与发髻,才扶着王昉往外走去。 … 影壁。 这儿除了王昉的两辆马车外,还放着另一辆看起来很有规格的主子马车… 瞧着样式,倒是新打的。 王昉步子未停,却是问道:“今儿个还有谁要出门?” 玉钏见此,便轻声与王昉说道:“这是六姑娘的马车,她往日多是跟着五姑娘,老夫人便着人替她重新准备了一辆。” 王佩的马车? 王昉回来已有几日,自然也好生打听了一回王佩的事。如今府中的人皆知晓,这位六姑娘得了老夫人的青眼,阖府几个姑娘,也只低了四姑娘一头…平日伺候起来也多是打足了精神、用了心的。 她这几日虽未曾去过王佩的院子,却也知晓如今那里里外外都是簇然一新。 拜高踩低… 这世间向来如此。 因此,这会王昉闻言也不过轻轻“嗯”了一声,王家待嫡庶本就未有太大的区别对待,只是当初有纪氏压着,祖母也向来不理会这些事…如今王佩既然得了祖母的心,制一辆马车也没什么奇怪的。 她思及此,便也未曾说些什么,依旧由玉钏扶着她往前走去。 王昉面容平静,一双杏眼也依旧无波… 她抬头看着那碧海青天,想起那日王佩抬着头,露出一张布满着泪痕的面容:“我的存在,不过就是一个笑话。” 王佩若只是单纯想在王家谋个脸面和出路,她自然不会太过干涉… 祖母年纪越大,多几个孙女承欢膝下,也是好的。 只是… 王昉眉眼依旧,若是王佩心有不甘,所求不止于此,那么她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管。 随侍在马车旁的车夫见她过来,忙垂了眼搬了脚凳,恭声一句:“四姑娘。”玉钏扶着王昉刚要登上马车,身后便传来了一道带着笑意的悦耳声音:“四姐。” 王昉侧身看去,便见王佩着一身豆绿色高腰襦裙,身上带环佩玉,由人扶着走了过来…她眉目带着几分笑意,再无往日的小心翼翼,待走至王昉身前,便屈膝行了一个家常礼,而后是跟着一句:“四姐回来已有几日了,阿佩原想着去看看您,又恐扰了四姐清修,倒未曾想会在这儿见到您。” 她说完这话,是看了看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便笑着问道:“四姐今儿个是要去武安侯府吗?”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看着王佩,声音平淡而从容:“六妹呢?” 王佩的面上有几分羞赫,连着说话也有几分不好意思:“祖母觉着我整日待在府里不好,便让我多出去走走…正好李大人家的二女儿今日要开茶会,邀了我去。” “这是好事…” 王昉说完这话,是看向她身后的丫鬟,淡淡一句:“出门在外,好生照顾六姑娘。” 丫鬟忙屈膝应了“是”。 王昉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与王佩点了点头,便由玉钏扶着走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便行了起来… 待走出庆国公府,玉钏是倾手倒了一盏茶,才又跟着一句:“二夫人如今怕是恼得厉害,五姑娘自打武安侯府那一桩事后,便再未受人邀过了…六姑娘近来倒是常常收到帖子,听说还交了几个手帕交,都是当日武安侯府见到的那群人。” 王昉接过茶水… 水还热着,她这会便也未饮,只是捧于手心揭开茶盖。 她指尖微抬,握着茶盖慢悠悠地扫着茶沫,才缓缓而言:“如今有祖母替她撑腰,二婶即便再气恼,怕是也没有办法。” 玉钏闻言,一面是替她捶着腿,一面是轻轻笑着跟了一句:“六姑娘也算是苦尽甘来,如今有老夫人撑着…往后也能寻一门不错的亲事。” 王昉笑了笑,她垂了眼睑用下一口茶,好一会才道:“她如今年纪还小,倒也不急于此。” … 武安侯府。 王昉昨儿个就递了拜帖,今儿个马车便径直到了内院的影壁处才停下。 影壁处早就有人等候了… 陆棠之的丫鬟瞧见王昉的马车停下,便笑着走了几步迎上前去,她一面是屈身在外打了个见礼,一面是恭声说道:“给您请安。” 玉钏掀开车帘,扶着王昉走了下去… 丫鬟忙走上前,扶了王昉的另一边,她半弯着脖颈,低垂着眉眼,稍后人半步恭声与她说着话:“小姐原是要亲自来这等您的,只是恰好徐家小姐也过来了,便指了奴在这等您。” 王昉面上倒有几分怔楞,跟着是笑道:“徐姐姐也来了?” 她原想着,过个几日也去见一见徐静嘉… 她与徐静嘉虽只有几番相处,可心中对她却生了不少好感…倒是未曾想到今儿个竟是都撞在一处了。 丫鬟轻轻笑着应了一声,而后是又一句:“来了有一会了,知晓您也要来,这会都在屋子里等着您呢。” 身后有人捧着王昉带来的礼物… 丫鬟便扶着王昉继续缓步朝内院走去。 往内院去的一条小道上,两边植了不少名贵花草,还有一大片桃树…如今正值时季,几十株桃树相映交错在一道,随风吹过,那枝上的桃花便跟着轻轻摇曳,却是数不尽的好风姿。 王昉来过陆家已有两回,今儿是第三回… 前两回她都未曾尽兴观看这园中风光,今儿个许是心中无事,一路往前走去,王昉在这温和的日光下柔和了眉眼,竟也认真瞧上了一回。 陆家虽为武将,院中布景却很雅致… 却也不是一步一景堆砌出来的模样,倒有几分天然去雕饰的样子。 丫鬟见她眉眼松泛而温柔… 一路扶着她缓步往前走去,一面是跟着说道:“这园中的花草大多是二公子找来的,平日他若在家也时常过来打理。” 王昉面上一怔,陆意之还会打理花草? 若说他若拈花折花她自然是信,只说他打理…王昉想着那人时常一副衣袂飘飘的神仙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拿把铲子蹲在地上挖土培花的模样。 丫鬟笑着继续说道:“您若喜欢,等回去的时候便带几盆回去?” 王昉回过神,却是摇了摇头:“我平日不喜欢打理这些,若是带回去也不过是随意摆在一处,浪费罢了。” 她说完这话,便从那些名贵花草中收回了眼… 王昉迈了步子是想继续往前走去,却觉着裙角被拉了住,垂眼一看,正是那只名唤“元宝”的猫正抱着她的衣角。 元宝仰着头,见她垂眼看来,便轻轻“喵”了几声,跟着还甩起了尾巴… 好不娇憨。 这几声叫,惹得丫鬟和玉钏都低了头。 玉钏往日也曾见过元宝,只恐它作乱伤了主子,忙握着王昉的胳膊是要拉她到身后。 王昉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无事。 她几月未归,屋子里养得那只名唤“喜福”的小猫也已经长大了,这些日子她接触了几回心中对这些毛茸茸的动物倒也不再有所抵触…何况眼前这只恍若成了精的小东西也很是有趣。 她想到这,便蹲下身弯腰抱起了它。 玉钏瞧见她这般,忙低声喊道:“主子…” “无事。” 王昉摇了摇头,她垂眼看着元宝… 元宝份量并不算小,动作却很是灵巧,被她抱着还自然得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待躺舒服了,这会便摇着尾巴,伸出小舌轻轻舔了舔她露在外头的手背。 玉钏见那只名唤“元宝”的猫,的确乖巧,这才松了一口气站在一旁。 丫鬟看得却很是稀奇,她是知晓二公子这只猫的,平日除了二公子见谁都是一副慵懒的模样,很少让人抱,即便拿着小鱼干哄它也未曾见它有什么高兴的。哪里想到,这会竟会如此安静的待在这位王小姐的怀里… 可真够稀奇的。 她想到这,便停了步子,说了话:“元宝往日最不喜外人抱,今儿个倒是…” 丫鬟说这话的时候,便伸出手是想去摸一摸元宝的毛发… 可她的手尚未碰到,元宝便转过了头,一双幽深的眼珠子看着她,还咧开了嘴发出“呲呲”的声音…模样凶狠,全无方才的娇憨。 丫鬟瞧着忍不住便退后了几步。 王昉自然也察觉到了,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元宝的身子… 见它转过头来又是一副讨巧卖乖的模样,还眨巴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扮起了可怜。 王昉忍不住笑出声,她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它的额头:“你主子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竟似成精了一般。 “你想知道?” 一个慵懒的声音骤然响起。 三人皆抬了头朝前看去,便见陆意之着一身玄裳正缓步朝她们走来,他的头发和身上还沾着不少桃花,衣袂飘飘,走几步那身上的桃花便随风拂落在地上。 陆意之看着蜷缩在王昉怀中的元宝,见它整个身躯都压在那人微微高隆之处…他收回眼,移到那人依旧娇艳的面容上,嘴角轻轻扬起。他的身后是满园桃花,而他一双桃花目却映着这碧海晴天、白云万里,风采依旧。 丫鬟先回过了神,她朝人迎了两步,一面是屈膝行了一礼,恭声唤人:“二公子。” 玉钏也回了神,她挡在王昉的身前… 她早先听琥珀说起过顺天府的事,知晓这一回多亏了这位陆二公子,才能及时找到江先生。可这位陆二公子也太不知道避讳了,这般大刺刺的走过来说这般话,可亏得是在陆府,也都知晓他是个什么性子。 若去了外头,让旁人瞧见,还不知该怎么编排呢? 王昉看着陆意之,她心下其实也有几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意之…一方面她并不愿与这位日后的五军都督有过多的接触。可另一方面,这次能请到江先生,的确是因为他,才能这般轻易的解决。 合情合理—— 她也该好生与他说一声谢。 王昉想到这,便也不再扭捏,她拍了拍玉钏的手背,而后是抱着元宝走了过去,待至人前便屈膝一礼,口中言道:“这次江先生的事,要多谢陆二公子。” 陆意之挑了挑眉,这不是他第一回听她言谢,便抱手问道:“那你要怎么谢我?” 怎么谢他? 武安侯府的陆二公子,不缺吃喝不缺钱… 王昉想了想,还是抬了头,径直问他:“陆二公子想要什么?” 陆意之看着她一双眉微微折了起来,连着鼻子也轻轻皱了起来,难得的娇憨模样…他袖下的手微微蜷了起来,只觉得那日的温度还流连在指尖上。 他想要什么? 这世间他想要的,不想要的,皆可凭自己断。 一个小丫头又能给他什么? 原本只是想看看这个小丫头会有什么反应? 可现在—— 陆意之嘴角微扬,却是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 王昉闻言,却是拢了眉心,可也不过这一会她便点了点头:“那陆二公子待想好后再与我说吧,若是我能做到的,自然会去做。” 陆意之眼中含笑,却是听出了她言外之意—— 若是做不到的,你也不能强人所难。 这个小丫头… 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 他也未再说什么,只是垂眼看着元宝,朝它伸出手:“过来。” 元宝身子一抖,它把脸埋进了王昉的胸前,恍若未曾听见一般。 陆意之不气反笑,他收回了手负于身后,淡淡一句:“这个月的银鱼干减半…” 元宝依旧未曾回头,鼻子一仰,只差哼出声来…这满府有的是人想喂它吃的,减半就减半。 “你以为我说减半——” 陆意之看着元宝两只耳朵尖尖竖了起来,冷笑一声:“这满府上下还有人敢喂你?我数一二三,你若再不过来…” 玉钏一脸怔楞,她一会看看陆意之,一会看看元宝…也不知是陆二公子疯了,还是她听错了? 猫又不是人,哪里听得懂这些? 王昉心中也有些疑惑,她知晓元宝的确聪明,可陆意之这番话,恍若谈判一般…它真能听得懂?她垂下头看着元宝,见陆意之数到“一”的时候,它双耳竖起,身子一僵。待那头数到“二”的时候,它的眼中竟还有几分挣扎的味道。 她正瞧着惊奇… 陆意之看着元宝,轻轻一哼:“三。” 他这声尚未落下,元宝就“咻”得一下跃了出去。 王昉看着手中空落落的,抬眼望去便见元宝伏在陆意之的脚边,两只爪子抱着他的鞋,正仰着头甩着尾巴,讨好的“喵”了一声。 丫鬟虽有些惊奇,可她到底也是陆家人见过几回,便也早早回过了神—— 她看着王昉和玉钏皆有些怔楞瞧着元宝,是笑着与王昉低声说了一句:“王小姐,小姐还在侯您。” 王昉回过神,她轻轻“嗯”了一声,便与陆意之点了点头,是为告辞。临走时,她是又望了元宝一眼…见它仍趴在陆意之的脚边,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不住有几分失笑,还真是个成精的。 “走吧…” 她说完这话,便由玉钏扶着继续往前走去。 元宝看着王昉离去,甩了甩尾巴,是想跟着去,却又不敢,只好朝着她的身影“喵喵”叫着。 陆意之看着王昉离去的身影,见她转进了长廊才收回了眼… 他弯腰抱起了元宝,拍了拍它的头:“没良心的小东西,才认识她多久,就想跟着她走了?”他说到这,想着方才它这一双爪子还埋在那人的胸前,轻哼一声:“这个月银鱼干减半。” 元宝一听便挣扎了起来,他伸着爪子在虚空中划了几下,睁着一双圆碌碌的大眼睛控诉着他,口中还一直“喵喵”叫着。 陆意之一双剑眉微挑:“还敢顶嘴?这个月你都别想吃了。” “喵…” 元宝闻言忙收起了爪子了,眼睛里泛着水,连着气势也弱了大半,它连着叫了好几声也不见人说话,便朝王昉离去的地方看去,可那里空荡荡的早已没有她的身影了。 … 陆棠之所居之处,名唤“宛楼”。 宛楼廊下、院中站着不少丫鬟,见王昉过来便忙笑着迎上前来,有的是往里屋去通禀,有的是与她打起了见礼。 没一会,帘子就被人掀了起来… 王昉抬眼看去,却是陆棠之和徐静嘉一道走了出来。 她笑了笑,迎了上去,朝两人打了见礼:“棠之,静嘉姐姐。” 徐静嘉面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闻言便也与她屈身一礼,唤她:“陶陶。” 陆棠之与王昉打过见礼,便挽着她的胳膊,一面是嘟囔道:“姐姐一走便是两个月,若不是我后来遣人去寻你,还不知你去了顺天府呢…”她这话说完,便又半歪着头,眨着眼睛问她:“顺天府好玩吗?我听说那儿有不少波斯、楼兰人…他们当真如书中所写那样,长着蓝眼睛,头发都是弯曲的?” “棠之——” 徐静嘉喊住了她,口中是言:“陶陶这回是去做正事,哪有什么时间去外头逛?” 王昉却是笑了笑,她说了一句“无妨”,跟着是道:“北地较起金陵民风的确要开放不少,街上也有许多外来人,平日还有打波斯来的舞姬在街上跳舞…不过若说眼睛,却不止蓝色,我还瞧见过比翡翠还要绿的眼睛,比天空还要蓝的眼睛。” 她这话一出,其余人都惊讶出声… 陆棠之握着帕子捂住了嘴,一双眉浅浅折了一道痕,口中跟着言道:“比翡翠还要绿,比天空还要蓝?那不是很奇怪?” 三人一道往里走去—— 王昉待坐至位上,便跟着说道:“我原先也觉着奇怪,只觉着那样的眼睛能把我们的灵魂吸进去一般…后来瞧得多了,倒也未曾觉得什么。他们与我们一样,都是一双眼睛一张嘴,差不了什么。” “若说奇怪,在他们的眼中…我们也是一样的奇怪。” 屋中丫鬟上了茶,添了果点,便都退了下去,把这一室留给三人说着体己话。陆棠之见屋中没了旁人,便又缠着王昉问起了顺天府的其他见闻来,王昉想了想便说起了几桩幼时瞧过的几桩趣事… 直到后头,就连徐静嘉也忍不住喃喃一句:“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 陆棠之闻言,不免有些钦羡:“王姐姐与徐姐姐都曾出过金陵,就我一人未曾出去过…”她朝窗外看去,蓝天白云,而她的面上有几分掩不住的向往:“真想去瞧瞧,那金陵外边是什么模样?” 这话一落,她自己也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便红了脸,是问起傅老夫人的身子。 王昉手中握着一盏茶,笑着说道:“能不能治好如今尚不知晓,江先生让祖母平日多宽心,少操心…祖母如今旧疾虽仍在,每日却都要逛逛园子,整个人的精神和气色却要较往日好上不少。” 陆棠之点了点头,口中是言:“那就好——” 她这话说完,是想起了一桩事,便与王昉说道:“徐姐姐过几日要办个茶会,姐姐可要一道来?” 茶会? 王昉侧头看向徐静嘉,这才发现她虽然依旧装扮素雅,却已不是往日的素净打扮,身上的衣饰、头饰也都添了起来…可见已是除了服。 徐静嘉看着她,是笑着放下手中的茶盏,她握着帕子拭了拭唇角的茶水,一面是温声说道:“我有两年多未回金陵了,往日的手帕交也大多成了亲…这一回茶会所邀之人并不算多,若是陶陶不弃,也可携家中姊妹一道来闹个趣。” 王昉自然笑着应了… 这是徐静嘉回金陵后头一回举办茶会,合情合理她都该去替人热闹一番。 陆棠之一双眉眼弯弯,她凑近王昉笑着又跟了一句:“姐姐不知道,徐姐姐可不止这么一桩事,还有一桩大好的喜事呢——” 她这话一落,徐静嘉便红了脸,喊她:“棠之!” 王昉看了看两人,又见徐静嘉粉面带羞却是一副难得的娇娇模样,她心思一转,便猜到了陆棠之所说的这“大好的喜事”是指什么…伸手握着徐静嘉的手,脸上也有几分遮不住的高兴,低声问道:“可定下日子了?” 徐静嘉闻言,面色越发羞了几分,声音也有几分低:“定下了,六月二十。” 六月二十… 也快了。 徐静嘉母亲已逝,外祖母那一脉也没什么能帮衬的,前些年徐大人又娶了一门妻子… 王昉平日虽不曾理会这些事,却也知晓徐静嘉如今在家中的地位算不得好。她想到这,便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柔声说道:“姐姐若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尽管与我来说。” 徐静嘉是个好姑娘,她也是真心拿她当朋友…她希望徐静嘉能嫁的体面。 这样好的人,值得被温柔对待。 徐静嘉闻言,眼眶却忍不住有些泛起红来…她素来要强,即便母亲死后父亲又娶了后娘,家中庶妹都快踩到她的头上,她都未曾有一次红过眼。 因为要强,所以才不愿在外人面前显露出自己的软肋与伤口。 唯有一次。 上回元宵,她站在陆则之的面前,丢弃了诗书礼仪浸养出来的皮囊,仰着头与他说“你若心中不愿,我便与陆夫人去退了这门亲事…”那是她头一回这样大胆,站在她的未婚夫前,站在那个她喜欢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前,说起退婚。 那个男人,那个素来坚毅而沉默的男人,闻言却是皱了眉“为什么?” 为什么? 徐静嘉记得那回,她仰着头强咬着嘴唇才不至于流下泪来:“你不爱我…陆则之,我不愿嫁给一个不爱我的男人。” 陆则之紧箍着她的胳膊,他沉默的面容头一回难掩怒气:“那你要嫁给谁?” 嫁给谁… 她谁也不会嫁。 所爱之人若无法白首,那不如便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可是她看着陆则之的面容,却还是忍不住说道:“自然是嫁给爱我的人…陆将军,男女授受不亲,你放开我。” “陆将军?” 陆则之双手握着她的腰肢,如一座大山似得罩在她的身前,挡住了这十五佳节摇曳花灯下的所有光线,他寒着面容冷着声:“好一个陆将军…徐静嘉,你是我的女人,你敢嫁给别人试试?” 徐静嘉挣脱不成,便捶打起人… 偏偏这个人跟山似得,怎么打怎么推都不动。 她推着打着,便忍不住满面泪痕,不管不顾,所有的礼仪皆忘,所有的理智皆抛,低声哭道:“那你想如何?你要如何?陆则之,我永远都猜不透你在想什么,你要做什么…我累了,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我不想再过猜来猜去的日子了。” “徐静嘉,你总是自作聪明…” 陆则之面上的寒气和冰冷皆退,也不知是无奈还是好笑,他粗粝的指腹磨着她的眼角,拭去她脸上的泪…而后在她的耳边哑声而语:“我真该不管不顾把你掳回去,告诉你我究竟有多爱你。” “说什么猜不透,你不过是不敢猜。” “你若肯细细看一回我的心,就该知道只有在遇见你的时候,我这颗心才会跳得这么急促。” 那是徐静嘉头一回这般怔楞… 她抬头看着陆则之,看着他面容无奈,眼中却饱含着情意,哑声而道:“你说什么?” 陆则之却不再说话,他圈她入怀,把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胸膛处,由她听着那如雷鼓击打一般的心跳声…过了许久,他粗粝的指腹小心翼翼磨掉她又渗出来的眼泪,有些好笑:“怎么跟个小哭包似得?” 花灯之下,他弯下腰身,在她的耳旁柔声说道:“徐静嘉,等你除服我们就成亲吧…只有把你放在我的身边,你才不会总是胡思乱想。” 那是她第一回这般不管不顾,大庭广众红了眼眶流着泪…最初的忍心舍弃是沉默之泪,后来知晓彼此心事是喜悦之泪。 可这回—— 徐静嘉看着眼前的姑娘,她们相识尚未有多少日子,相见也不过几面…可她却从王昉的眼底,看到了温柔与真情。这一份温柔和真情,她已许久未曾看到了,人经历的事越多,所相信的人便越少。 或是感激,或是感谢… 徐静嘉未曾拒绝,真心实意受了王昉这一份好意,她握着王昉的手,微红的眼眶泛着笑:“多谢你。” … 四月二十四。 碧海青天,依旧是个舒爽天气。 今日是徐家的茶会,当日王昉回家时便与傅老夫人说了这桩事…徐家后来也送来了帖子,王家几个姊妹皆在邀请上,王媛也在。 徐家在金陵虽只是一个普通五品官员的府邸,可毕竟有陆家这么一层关系。 何况,王媛已许久未曾出门… 因此,纪氏听到这么一个消息,还是破了天荒打头回给王昉送来了不少好东西…王昉倒是一一收下,只不过转手或是扔进了箱笼里,若是不打眼的便都送给了底下的丫鬟们。 天色尚还早… 如今已至四月,天气也越发暖和起来。 几面窗棂皆大开着,透进来清晨的几许风,打在人的身上,只觉得很是舒服。 王昉便坐在铜镜前,由着玉钏几人替她梳妆打扮。 琥珀一面替她理着衣衫,一面是道:“再过个把月,这天气便该热起来了…您往日的夏衫怕是都不好穿了,该重新制几件了。” 王昉如今身形虽要比往日消瘦,可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还高了不少… 往日的衣衫的确是不合穿了。 她这话一落,珠帘外便有人恭声禀道:“主子,七姑娘来了。” 王昉侧头看去,便见王蕙上穿一身月白色短褙子,下着一条淡紫色百褶裙…打扮得很是清爽。她笑着朝人招了招手,一面是与她柔声说道:“你再坐一回,等吃完早膳,我们一道过去。” 王蕙笑着点了点头,她也不说话,只坐在一旁接过了珊瑚递来的牛乳粥,慢慢喝着…一面是看着王昉的面容,笑着说道:“阿姐比往日还要好看。” 王昉笑了笑,却未说话。 她也知晓,如今的自己的确是要比往日好看不少。许是因为年岁的缘故,她的面容已渐渐长了开来,往日本就娇艳的面容如今更是带了几分这个年龄本不该有的风流,一双眉眼更是带了几分缱绻缠绵味… 因此,她平日打扮也多是挑素净去,把那一份容色压一压。 身边几个丫鬟虽不知为何,可他们平素都已习惯听从她的话,虽心里奇怪,却也都是按着她的意思去做。 待王昉装扮后,又与王蕙一道吃了早膳,便往影壁走去… … 影壁。 王昉二人尚未至,便听到前头传来一阵熟悉的吵闹声。两人对视一眼,便迈了步子往前走去… 前方正是王媛与王佩一行,如今王媛正指着王佩破口骂道:“你不过是个妾生的,凭什么事事比我高一头…这个头面,你有什么资格带?” 王媛近来本就过得不舒坦… 昨儿个还被傅老夫人叫到跟前,让她谨记自己的身份,若是再出往日那般事,以后就拘在府里不必出门了。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妾生的过得如此舒坦,她堂堂一个嫡女却整日被训被责。 何况当日她明明不是故意的,偏偏谁都不信她…她想到这,又看着人的头面,便越发急火攻心:“妾生的就是妾生的,怎么打扮都上不了台面。” 王佩身后的丫鬟正拉着她的衣袖,苦口婆心劝道… 且不说如今这位六姑娘得了老夫人的青眼,连着二夫人都不敢太过与她计较。何况,今儿个出门,二夫人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生照看着五姑娘,切莫让她做出些旁的事来,可如今门还没出,五姑娘便又与六姑娘吵了起来。 若是传至老夫人的耳里… 丫鬟身子一颤,跟着是在王媛耳旁低声说道:“小姐,您想想夫人是怎么与您说的?可切莫因为这个贱人失了自己的身份。” 王媛一听,面色尚还有些不忿,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她瞪了一眼王佩,走上前去又狠狠撞了她一下,看到王昉两姐妹也未曾理会,径直先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身后的丫鬟瞧见王昉两人,忙匆匆打了见礼,便跟着王媛往前走去。 王佩先前被王媛这么一撞,身形已有些不稳,好在身边的丫鬟及时扶住才不至摔去。 她身边的丫鬟一面拿着帕子替王佩扫着衣裙,一面是低声说道:“这五姑娘也真是的,整日来惹您不顺,她若有能耐怎么不与老夫人说去?平白找您晦气做什么?” “好了…” 王佩正了正腰上悬着的香囊,话间也有些无奈:“五姐也不是故意的…”她说完这话,便又跟着一句:“你们把嘴巴闭紧了,切莫传到祖母的耳朵里去。” 丫鬟虽有不忿,却到底还是应了,只是忍不住还是跟了一句:“您啊,就是太过心善。” 王蕙看着王佩,见她发髻也有些歪了,便轻轻叹了一口气:“到底都是姐妹,哪里有什么隔夜仇?” 王昉却是未曾说话—— 到底隔了个肚子,何况王媛压了王佩这么多年,如今一朝变了样子自然心有不服。 不过… 王昉看着王佩,又看了看两边碎语的丫鬟仆妇,她这个六妹可真是事事不忘给那两母女下绊子啊。 ☆、第五十八章 徐家位于庙子巷。 庙子巷里居住的多是金陵城里四、五品官员的家眷, 因着此处住的大多是文官,便又得了个“文士巷”的别名。巷子并不算大,统共加起来也不过五十余户,每户也多是比邻而建。 平日哪家若有个事。 没一会,各家各户也就打听全了。 因此今儿个徐家办茶会,这巷子里住着的也都知晓了个全… 徐家在这条巷子并不算出名,徐老爷如今年有四十余, 却还不过是个正五品的文渊阁学士, 当年徐夫人在的时候倒是个会做人的, 家家户户平日倒也走得近, 逢年过节的也都送个礼拜个年的… 自打她没了, 徐老爷又娶了个年轻娇娘子。 这位娇娘子比起他家的大小姐也就多个几岁余, 生得一副媚态,本就被宠得无法无边, 如今又给他生了个儿子,整日里只差抬着下巴看人。且不说平日行走送礼了, 即便哪日里瞧见也从不主动打招呼。 许是文人总看不惯这些,那位徐老爷没了发妻隔年就娶本就已让人诟病,偏偏又是个这般年岁这般模样的娇娘子,哪里还有半分文士修养? 这一来二去… 各家各户对这徐家也就越发疏远了。 只是自打去岁这位徐大小姐回来后, 家家户户虽未曾与之行走,却也时不时去打探个消息。 徐家是一回事, 这位徐大小姐却又是另一回事。 徐静嘉本就出落得极好, 虽出生比不上那几个老牌世家, 可在这金陵城中也是有几分薄名…何况,她与那武安侯府还有一桩年少时定下来的亲事,若是成之,日后便是武安侯府的少夫人,来日保不准还能成为那侯夫人。 只若不成… 她如今这个家世与年岁,总归也有些不好自处。 因此这庙子巷里的官夫人们虽有心想与其结交,可平日里也仍是以静待为主。直到上个月这位徐小姐除了服,随后武安侯府便派人过来下定,各家各户这才纷纷与其走动起来。 … 徐家门户并不算大。 今儿个门前却已停了不少上好的马车。 站在门前的管家也着实未曾想到,原不过送出去十几道帖子,怎得会来这么多人?偏偏瞧着这一副副的打扮,各个还都是得罪不起的模样。他一面是紧赶着派人去通知夫人与大小姐,一面是拭着额头的汗让丫鬟、小厮把男客和女客分开,引进外院和内院去。 内院中。 一个约莫二十余岁的年轻妇人正躺在塌上,由着丫鬟拿着美人锤轻轻替她敲着腿,手中还握着一串葡萄,正慢悠悠地吃着…她斜髻半堆,脂粉略浓,一双眉目又细又长,流露出几分媚态来:“阿晚呢?” 丫鬟闻言,手中动作未停,一面是低声答道:“晚姑娘去寻二姑娘了。” 年轻妇人点了点头,总归不是去寻那个死丫头… 自打那个死丫头回来后,这府中也不知有多少仆妇、丫鬟把风向转到了她那头,偏偏又有武安侯府压着,她却是动也动不得。她这样想着,便又沉下了脸,把手中的葡萄扔在地上,脚一伸便把丫鬟踢了下去:“吵吵闹闹的,不过是办个茶会,还让不让人安宁了?” 她这话一落,门外便有丫鬟禀道:“夫人,徐管家传话过来,说是今儿个除了武安侯府、庆国公府,就连兴国公府、李国公府都来了人,除此之外庙子巷里也有大半官夫人随了礼…” “什么?” 年轻妇人一愣,连着伸出去的脚也忘记收回来,那个死丫头可没说过要请这些贵人过来? 那什么国公府的… 她往日最多也不过远远瞧几眼,今儿个竟都来了家中做客? 这样想着,她哪里还坐得住,赤着脚站起身,看着丫鬟还跪坐在地上,一双风流眉目便又倒竖了起来:“还不死过来给我更衣!”待这话一落,便又朝外喊道:“让阿晚立刻去找那个死丫头,整日里和个没出息的庶女说话,能有什么出路?” 两个丫鬟忙应了“是”,一个替她拾掇着,一个是往外去禀。 年轻妇人一双眉目半眯了了起来,阿晚可是她的嫡亲妹子,要是能寻个好亲事,往后她还何必再怕那个死丫头。 … 庙子巷虽不算大,可平日里也可有两辆马车一道通行,偏偏今儿个却好似堵着了似得,好一会也不见前边的马车走动。 琥珀等了许久到底耐不住,便掀了半边帘子露出身子去瞧了瞧外头,只见前边还有十余辆马车的模样,又听车夫说道:“老奴打听过了,都是去徐家的…其中朱雀巷的兴国公府、李国公府也都在前头。” 车夫这话说完,便又喃喃自语道:“真是奇了,也不过是个五品官员的府邸,今儿个竟来了这么多人…” 琥珀心中也有几分好奇,她折了一双眉钻进车里,落了帘子。 王昉与王蕙一人坐在一边,两人一个煮茶、一个看书倒也闲适自在,先前那话她们自然也听到了,如今王蕙便握了茶壶替王昉续了半盏,一面是笑道:“徐家姐姐怕是想不到。” 琥珀也跟着一句:“打前头徐小姐不还说只送了十余道帖子,可如今瞧着这幅阵仗,又岂止这个数目?” “不过是些不请自来的罢了——” 王昉笑了笑,是搁下手中书,接过重新添过的茶盏饮了一口,才又缓缓而言:“自打徐姐姐与武安侯府这一桩亲事定下来后,这整个金陵城的贵人圈怕都在看着呢。” 徐家虽未有什么本事,可陆家… 如今宫里的那两位,与陆家可都是沾着亲故的关系呢。 待两人又饮了一盏茶,马车也终于缓缓而行,至徐家门前,管家眼尖认出了那挂着“王”字的乌木挂牌,忙迎上前来,在外拱手打了个礼,而后是恭声在外说道:“您来了。” 其余在外的人瞧见这一副阵仗,便也停下了步子,循目看来—— 这会还在外头的多是庙子巷里派来送礼的,有不认识的便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 自然也有认识的,便低声答道:“瞧见那块牌子了吗?这金陵城中除了朱雀巷的那户,还能择出第二个王家?” 几人絮絮而语中… 琥珀便已经扶了戴好帷帽的王昉与王蕙走下马车,王佩与王媛也都由丫鬟扶着缓步走来。四人虽皆戴帷帽,却都衣着精致,令人瞧之便忍不住垂下双目不敢直视…心中却都忍不住跟着一句“这代代相传的老牌世家到底是不一样,这一份风姿,旁人便学不来。” 徐静嘉也早就派了丫鬟在外候着,如今见王昉等人下了马车,便笑着迎上前与几人一礼,一面是与王昉说道:“小姐在内院候着,陆小姐也到了…请几位小姐随我来。” … 徐家院落不大,估摸着只有三进的样子。 丫鬟领着她们走过抄手游廊,又进了一个垂花门,内院的样子便显现出来了。 王媛仍旧戴着帷帽,眼看过四处风景,却忍不住皱了皱眉,低声嘟囔了一句:“怪是寒酸的…” 王昉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发了话:“你若觉着不满,自坐了马车回去便是…只是你今儿个出来了,便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她这话一落,是又看了王佩一眼,跟着一句:“在家行什么那是你们的事,出了外头便记得你头上的姓,要再出一桩上回的事,往后便都不必给我出来了。” 她这话一落,王媛刚扁了嘴要回,却被丫鬟拉住了袖子,只好不情不愿低了头“哦”了一声。 王佩在帷帽下的一双眼睛却轻轻一闪,她自然是听出了王昉先前话中的警告,袖下的手紧紧攥了几分,可也不过一会,便松了开跟着乖巧应了一声“是”。 今日宴会原是在徐静嘉的屋中举行,只因这偶然来了不少人,便移到了花厅… 而男客便由徐静嘉的庶弟在外院接待。 花厅内如今已坐满了女客,其中除了徐静嘉请的几个四、五品官员的女儿,还有几位打首的皆是一副神仙妃子的打扮…王昉远远瞧去,倒是认出了几个,兴国公府的二小姐孙如瑛,李国公府的大小姐李青佩。 这两人是表亲关系… 今儿个来此,怕是因为陆则之的关系。 李家本就是武将出生,这位李大小姐不仅马术出色,还甩得一手好鞭子…当年还曾女扮男装跟着李国公一道上战场,许是那时结识陆则之的缘故,回了金陵后便常有人传出李国公的大小姐看上了武安侯府大公子的消息。 这一桩事,花厅内的众人自然也知晓。 因此这会虽都说着话,眼睛却时不时往徐静嘉和李青佩的身上看去。 陆棠之不喜与她人说话,便也不愿凑成堆聊天去,如今便坐在一旁看着徐静嘉煮茶,她眼一转便瞧见了打院中缓缓走来的几人,忙站起身朝外迎去,喊她:“王姐姐,你来了。” 她这话一落,花厅里的人也都转了眼瞧了过来。 王昉由琥珀摘下帷帽,看着眼前人笑了笑,唤她:“棠之——”而后是迈步往里走去,见徐静嘉正挽起双袖,素手煮花茶,便又笑着唤她一声:“静嘉姐姐。” 徐静嘉一双清雅的眉眼含着笑,唤她一声“陶陶…” 而后是指了一处让四人请坐,跟着言道:“茶快煮好了,你们稍坐一会。” 李青佩瞧见王昉倒是说了今日里的第一句话:“听说你如今跟着你祖母在管家?往日使惯了鞭子,骑惯了马驹,你真能坐在家中看账本,莫不是装的?” 她面容有几分英气,声音却有几分平淡无调… 众人闻言皆止了声,朝她二人看去,陆棠之却是皱了眉,不高兴的朝她回道:“李青佩,你说什么呢?” 陆棠之鲜少有不高兴的时候,若说发火,那更是破天荒头一回… 李青佩面容未变,看着陆棠之却是皱了皱眉:“你为何发火?” “你——” 王昉拦住了陆棠之,她看着李青佩一副不明白的神色,心中便有几分好笑…这位李大小姐家中皆是兄长,平日又鲜少与女子相处,素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样的脾气在姑娘堆里总归是不吃香的。 只是她身份高,往日也鲜少有人辩驳于她。 因此如今她的不明白,的确不是装蒜,而是当真真的不明白。 王昉拍了拍陆棠之的手,让她坐下,而后是看向李青佩点了点头:“这装出来的名声总归不长久,何况我身为王家女又何须去装?”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从容而温和,话语之间却有几分不容置喙。 李青佩闻言果然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又跟着一句:“五月有一场骑射会,我举办的,你若有兴趣便来。” 王昉想了想,倒是应了:“我会去的。” 众人见她们竟然心平气和说起了话,便也未再多看,各自说起了话。恰好徐静嘉的茶也已煮好,分在碗里,由丫鬟各自端给了在座的小姐…每只茶碗皆有不同,王昉手中的是一盏红玉制得茶碗,上刻有牡丹。 王蕙手中的是一盏白玉制得茶碗,茶盖与两侧刻有芙蓉花… 除去她们手中的,其余人手中的也皆有不同,陆棠之的是刻有梨花的碧玉碗,李青佩的是刻有梅花的茶碗。 花厅中坐有十五人,这茶碗便有十五只样子… 众人瞧得惊奇,打开茶盖,便见里头的茶是花茶。茶碗不同,其中点缀的花也有不同,这茶汤的滋味自然也就有了几分不同。 王蕙素来酷爱此道,见此便忍不住称叹起来:“茶香四溢,各有不同…徐姐姐不仅手巧,心也巧。” 王昉也有几分惊奇,可想到徐静嘉往日才名,却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她双手捧茶而饮,入口茶香浓,待再过一会,那味道便渐渐散开,盈绕于喉间。 徐静嘉笑了笑,她双手放于盆中,由丫鬟伺候着洗了一回又接过帕子拭干了手,才笑着与王蕙说道:“我也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登不上大雅之堂。” 李青佩皱了皱眉,她素来不爱此道,可先前饮用了几口,却也觉得不错…这会闻言便忍不住说道:“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自谦过了,便是虚伪。” 徐静嘉一愣,她尚未说话,便见陆棠之皱了鼻子气势汹汹的朝人喊道:“李青佩,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我有说错什么?” 李青佩一双眉微微蹙了几分,面上有几分不明白:“我是在夸她。” 她这话一落,在场的众人有不少皆垂下了头,心中却忍不住一句“还从未见过这般夸人的…” 王昉也有些无奈,她搁下手中茶盏,握着帕子拭了拭唇边,拍了拍陆棠之的手背,而后是与徐静嘉说道:“她的确是在夸你。” 徐静嘉先前的确有几分怔楞,可这会早已回过神来…因此听闻王昉这一句,眉眼便依旧挂起了笑,她信王昉所言,也信这位李小姐的确是在夸她。 世人百态,她只是从未见过这样直来直去的人,心中有所羡慕罢了。 不过,也只是这一份单纯的羡慕罢了。 她手捧一盏茶,看向李青佩与其点了点头,笑言:“李小姐所言,静嘉获益匪浅。” 徐静嘉这话一落… 屋外便传来一个声音:“大姐姐真是的,家中宴客也不知请我们一道。” 众人侧头看去,便见两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妙龄姑娘正缓缓从外走来,两人皆是一副精心打扮后的模样,竟是要比宴客的徐静嘉还要多几分华贵。 徐静嘉面上的笑未掩,只是把手中的茶盏落在一侧,淡淡发了话:“我遣人去喊过你们,许是你们的丫头未通禀吧——”她说完这话,便与厅中众人介绍起两人:“这个是我二妹静美,这个是我母亲的小妹,何晚。” 徐家嫡女只有一个,那么眼前这个必定便是庶出了,也怪不得口无遮拦,一来就给这位徐大小姐下绊子了。 至于另一个—— 众人循目看向那个眉目风流,体态风骚的姑娘,心中更是不喜。 听说徐老爷的新夫人年纪也只有二十余岁,这样的日子领着胞妹过来,还打扮成这幅模样,鬼都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 徐静美见众人依旧坐着说话,也未曾理会自己,脸上一红,偏偏在座的又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便与徐静嘉说道:“母亲说今儿个天色好,让你领着诸位小姐去园子里逛逛。” 孙如瑛闻言,倒是搁下了手中茶盏,握着帕子拭了唇,是言:“二小姐所言倒也不无道理,我们干坐着也无趣,不若去外头走走,瞧一瞧这好风光。” 她这话一落,其余人便也纷纷点头赞同。 徐静嘉便也不再说话,施施然站起身,笑着领众人往外走去… … 徐家院子不大,所赏得风光自然也不多,好在徐静嘉善言,一路走去倒也尝出了几分趣味。几人一路穿花拂柳往前走去,待至一处便听到了从月门另一头传来少年闹趣声音,有劝酒的、作诗的、还有插诨打科的…姑娘家一听便止了步子,有不少还红了脸。 徐静嘉倒是眉目从容,话语也自然:“再往前去也无甚好风光,打前头的游廊过去,倒是有间屋子…放置了不少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不若一道去那歇坐一会?” 她是主人家,旁人自然也就听从了。 只是瞧着徐静美与何晚二人,见她们依旧望着那道月门,不免有人嗤笑出声:“看来徐二小姐与何小姐还心有所恋,不若留在此处?” 她这话一落,旁人虽未曾出声,眼中面上却或多或少有几分讥讽之态—— 惹得徐、何二人皆气红了脸。 徐静美本就是个炮仗性子,偏偏又惹不起眼前人,只好把头转向了徐静嘉,轻哼一声:“大姐可真是个好姐姐,只瞧着人这般踩践自家妹妹,等父亲回来了,我定好生与他说。” 她说完这话,便拉着何晚走了。 陆棠之看着她们的身影眉心一皱,转头看向徐静嘉,轻声唤她:“徐姐姐…” 徐静嘉笑着摇了摇头,面上依旧未曾有什么变化,她看着众人点了点头,口中是言“让你们见笑了…” 而后是领着她们一道走过游廊,往前走去。 … 厢房之中。 有人倚窗下棋,有人洗手弹琴,王蕙与陆棠之混熟了这会正窝在一处聊天剪花样… 王昉许是先前用多了茶水,这会便有些不舒服…她让琥珀去唤一个徐家的丫鬟,又与徐静嘉说了一句,便起身往外走去。 因为今日待客,徐家特地辟了一块新的地方供女客使用,里头不仅焚了香,地上还置着软毯,除此之外还置了一个四面屏风,架子上还放着几身干净的衣裳。 王昉待方便完,是由人伺候着洗了手,才由琥珀扶着往外走去。 外头正是一片桃林,桃林旁便是一弯湖泊。 徐家的丫鬟见她面上兴致,便笑着与她说道:“王小姐可要走走?” 王昉倒也无不可,便点头应了。 四月暖风,桃花潋滟… 她们缓步穿于其中,有鱼儿跃出水面,传来几许声音,而后是一道想压住却未压住的声音:“你别以为我父亲同意了,我就会嫁给你,就你这样的纨绔子,我才不会嫁给你。” 三人闻言,步子骤然一停。 这个声音… 若是王昉未曾听错,应该就是那位兴国公府的孙如瑛。 她抬眼望去,果然见孙如瑛立于一处,而她的身前,却是陆意之。 陆意之倚树而立,他依旧着一身玄裳、白玉冠下的墨发随风飘扬,而他手握一壶酒,眼望着湖面上的鱼儿,未曾说话。 如此撞见,到底有几分不好意思。 王昉垂下眼,刚想转身离开,便听到身后的孙如瑛越发气急出声:“你别以为不说话就完了?你是什么名声,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你连陆大公子一成都比不上,还妄想娶我?你死了这条心吧。” 琥珀扶着王昉的手,见她步子停住,便侧头看她,低声喊她“主子?” 王昉未曾说话,她看着前方幽幽小道,想起那日陆意之坐在马上泛着红血丝的眼眶和疲倦的面容,而后是那个负手在雪日与她遥遥相望的陆都督—— 这样的人,不该被贬低至此。 她拍了拍琥珀的手背,示意琥珀松开:“你们背过身往后退几步。” 待说完这话—— 王昉便径直往前走去。 孙如瑛听到脚步声忙转身看来,见是王昉,先前气红的面色便又多了几分羞恼,却到底还秉持着礼仪与她点了点头,唤她:“王小姐。” 而后是一句:“王小姐怎么来了此处?” 她看着王昉的面色,心中还有一句,却是想问她可否听见先前所言? 王昉亦与人点了点头,唤她一声“孙小姐…” 她知晓孙如瑛想问什么,便也未曾避讳,直言而言:“恰巧路过此处听了一嘴半语,心中也有几话想与孙小姐说…今日为徐家宴客,来往有不少人,若是让旁人瞧见孙小姐此番,心中怕是忍不住该诽语几句。” “若孙小姐不喜此桩婚事,自可与家中父母说去。” “把心中不愿强加在旁人头上,使其行事,恶语中伤,又岂是世家所为?” 孙如瑛闻言,面上更是羞恼,张口想言,却一句也说不出。她想了想,到底也知晓这处并不是一个适合说话的地方,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屈身半礼,是言:“多谢王小姐今日所言,我自会另寻别法,至于那两个丫头——” 那其中,可还有个徐家的丫鬟。 王昉看着她,淡淡一句:“孙小姐不必担心,今日之话唯有你我三人所知。” 孙如瑛这才心下一松,与她点了点头,是言一声“多谢…” 而后径直往另一条路走去。 王昉见人走后,便也打算告辞,她与陆意之点了点头,刚想离去,便见陆意之移下唇边酒壶,朝她看来,淡淡一句:“为什么帮我?” 为什么帮他? 王昉一愣,她顿下步子,想了想便答道:“你曾帮过我。” “这样吗?” 风拂过两人面,穿过这偌大一片桃树,传来几许树叶声响…而陆意之抬眼看着王昉,许久才轻轻一笑:“陆意之。” 王昉抬头看他,面上有几分怔楞:“什么?” 陆意之仰头饮尽壶中酒:“陆二公子不好听,唤我陆意之吧。” 他说完这话,朝人走近两步,半低了头,看着她的一双桃花目泛着几许笑意:“别忘了,你还允我一诺。” 王昉看着他,涨红了脸—— 她想也不想就转过了身,往前走去。 琥珀见她过来,忙转过身上前几步扶住了王昉,见她满面气恼,心中一惊,低声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王昉摇了摇头,未说话。 只是袖下握着帕子的手,还是忍不住拧了一回,她真是撞了邪才会过来帮他说话! 呸! 混蛋! … 王昉走了一会,气也就平了,便让两人守住这一桩事。 琥珀她不担心,至于徐静嘉这个丫鬟,毕竟牵扯着武安侯府的脸面,她自然也该知晓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 待三人走过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还未走到屋子,便听见前方有一阵吵闹声。 徐家丫鬟面色有些不好,是低声说道:“听着声音是二小姐…” 王昉面色也有些不好,今儿个是徐静嘉办茶会,这位徐二小姐和谁吵都不是一件好事,她迈步往前走去,便见那位徐二小姐身前站着的正是徐静嘉… 如今便是徐二小姐说着话:“你别以为你能嫁给陆大公子,便万事大吉了,女子最重要的还是娘家…若是娘家不给你使力,你以为你往后能过得舒坦?”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何况陆大公子是什么人物,你又是什么人?就连李大小姐这样的人物都看上了陆大公子,你以为你真能守得住他一辈子?” 徐静嘉面上未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这种冷言冷语这些年她早已听惯了。 若是往日,她的心中还会有别的想法,可如今她既然已经知晓了陆则之的心意,那么旁人的冷言冷语于她而言便再也无法泛起她心中的涟漪了。 “我往后如何无需二妹担忧——” 徐静嘉淡淡看了人一眼,跟着言道:“至于陆大公子,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 她说完这话,便迈步往前走去,见王昉与她身后的丫鬟是一愣,却也未说什么,只是笑着朝她伸出手:“寻了你许久,走吧。” 王昉握住她的手,笑着应了一声“好…” 待路过徐静美的时候,王昉却还是停下了步子,朝人淡淡一语:“徐二小姐,人贵自知。” … “表姐?” 孙如瑛看着李青佩自打徐静嘉说了那番话后,就一直蹙眉未语,这会便轻轻唤了她一声。 李青佩依旧未语,她把手放在心口,好一会才唤她一声“阿瑛…” “什么?” “我好想,错了——” 李青佩看着徐静嘉离去的身影,衣袂飘飘,是她如何也学不来的清雅之姿。 她合了眼,手仍旧放在心口—— 却是想起那日,她与陆则之的一桩对话。那是金陵城中传出陆则之要成婚后的第二日,她一路奔波到了他的身前,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陆则之,你不能娶她…这世间的女人,没有一个能匹配得上你。” 即便是我,也是一样。 “你错了——” 陆则之的面容一如初见时淡漠:“这世间从来没有配不配一说,若真要说个不配,也是我配不上她。” 那时候,她不明白。 陆则之那样的人,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可如今,她明白了。 “阿瑛,原来…” “他是对的。” ☆、第五十九章 时日已至五月初。 天气也越渐温热起来了, 王昉站在柳树下扎着马步,她穿着一身轻便的束腰束袖的衣裳,头发也用红丝带全都盘了起来…身上没有半点首饰,一张未施粉黛的娇艳面容上带着几许薄汗。 而她的对面,是一个年约三十余的妇人… 妇人的身形看起来有些高大,打扮也不似内院妇人,一双英眉微微抬起透着股说不出的直爽劲。 王昉自打从徐府回来后, 便请王岱给她寻了个女师傅, 除去为了五月那一场马术骑射, 她也的确想好好练一练身子骨…倒也不是为了要学成武功, 只是平日行走或是出个远门, 不至于像上回似得。 王岱手下能人不少, 没几日便给她寻来了这个唤作“覃娘”的妇人。 覃娘本是江湖中人,只因当初夫君被王岱所救, 就与夫君一道投了王岱那儿,平日里行马走镖的也都在做…她武功算不得好, 剑术却算得上不错。原本受王岱所托来教王昉,她也不过只是想着随便教几个花招罢了… 富贵春水娇养出来的小姐,哪里能让她真刀真枪的上手?这若是不小心受个伤,怕是她一家子都得给这娇小姐偿命。 因此她头日来便比了几个瞧起来不错的花招, 招式简单又好看… 平日里若是出门要比给别人看,也有面子。 可这位她以为的娇小姐, 却在她练完招式后与她屈膝一礼, 直言而语:“覃娘, 我找你来是想与你学真本事,即便学不成武功,也可学些强身健体的方法…至于这样的花招,且不说对你这样的剑客而言是一种侮辱,对我而言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 覃娘才真真高看了这位王家四小姐一眼,能说出这样的话,的确不似寻常小姐。 而后的日子,她用了心认认真真估了王昉的身子。 王昉的年纪不算大却也不算小,好在她早年惯于玩乐身子骨倒也不错…因此她便让王昉每日沿着院子跑上十圈,再扎半个时辰的马步,而后是让她拿着手中的木剑对着木桩比划半个时辰。 这样连着练了十来日,王昉较起往昔不仅气色越发好了,就连平日里多走动几步也不见有喘息声。 … 柳枝拂动。 王昉双手握拳依旧扎着马步,她从第一日时连一会功夫都坚持不了,到现在已能坚持半个时辰了。她心里高兴,有些东西只有靠着时间的积累,才会慢慢显现出来它的成效。 而能获得这样的成效,那么每日所花费的时辰与精力便不是白费的。 覃娘看着王昉,心下也很是满意。 经了这阵日子的相处,她待眼前这位王家四小姐是打心眼里喜欢… 当初刚开始那会,她还以为这位四小姐也会跟她往日曾教过的那几个富家小姐一样,没学个多少功夫便喊累喊疼,到最后更是连来都不曾来了。 可偏偏这位四小姐硬是咬牙撑了下来—— 这么多日子里,覃娘见过王昉皱眉,也见过她扎完马步后脚步虚浮、只能由人搀扶才能走路,可即便再怎么疼、再怎么累…王昉却一句“辛苦”都未曾与她喊过。 等到那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走完。 王昉便轻轻松松站起了身,如今她已无需人扶… 她抬手拿着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一面是朝覃娘走去。 覃娘见她过来便回过了神,她抬头朝王昉看去,把手中的帕子递给她,口中是笑着言道:“你如今是越发好了。” 王昉笑了笑,她接过帕子,口中是言一句:“多谢——” 因为要练功夫,王昉也未让丫鬟在身旁伺候,因此这偌大的地方便只有她与覃娘二人…她拿着帕子拭着额上的汗,一面是跟着一句:“我这几日的确觉得身子骨要比往日好上不少。” 覃娘点了点头,她与王昉一道往木桩走去,口中是继续说道:“你如今身子骨好了,往后练起剑来也能轻松些…”她说到这的时候,是些微一顿,才又言道:“你别瞧这剑握着轻飘飘的,若真想把它当做一件武器,那么不仅需要巧劲,也需要你手上的力量。” 王昉心中明白,这是覃娘在教她要踏踏实实走好每一步… 世间事皆如此。 只有踩稳了每一步,往后的路才能越走越顺畅。 因此她便笑着与覃娘点了点头,口中是言:“多谢覃娘教诲。” 覃娘闻言,知晓她是听明白了,带着直爽劲的面上更是多添了几分笑:“你不嫌我啰嗦就是。” 她这话说完,是循了四周,侧头看向王昉,低声说道:“你那日与我提过的事,我已帮你去相看了几个,年岁不算大,却都是自幼学的,只是…她们到底是穷苦出生,自幼也不通这些礼仪规矩,你若放在身边怕是不合适。” 这是前几日王昉与覃娘提过的一桩事—— 自打王昉醒来后心中就一直有这个想法,琥珀几人的忠心毋庸置疑,可是当初她却只能看着她们一个一个死去…因此她才想在身边多添几个通武功的,只是覃娘说得对,国公府的丫鬟又岂是那么容易进的? 王昉想到这,一双眉便稍稍拢了几分,是过了好一会她才说道:“我身边倒是有个嬷嬷,最善管教人。” 只是到底还是要与纪嬷嬷好好商量下。 何况管教丫鬟可不是几日就成了的,会是一件事、通又是另一件事,要把一丝都不通的丫头教成一个合格的丫鬟,的确不是一件容易事。 索性她也算不上着急—— 她心中所着急的事还有许多,可是那每一桩每一件都得徐徐图之,久而久之倒也把她的性子渐渐养了几分出来,因此这会她也只是平平说道:“劳覃娘先帮我相看好,且再过几日,若成了我便与你说。” 覃娘自然是言“好…” 她也知晓高门大院里头不简单,要是能帮衬这位四小姐些,她自然也是愿意的。 … 金陵城里已进入了五月中旬。 天也越渐热了几分,大多数人皆褪下了春衫,换上了更轻薄的夏衫…有些怕热的姑娘家更是打起了纨扇,轻轻晃晃的,送来一段凉意。 而在这样的日子里,却有一个消息比这夏日的风还要快,它恍若平地乍起的风波、或者是蓄谋已久的小兽终于觉醒,在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金陵城,甚至可以说是席卷了整个晋国…在位已有九年的天子刘谨,终于要在这元康九年的五月迎来他的及冠礼。 这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他们的天子终于成年了,同时也象征着掌权九年的摄政王卫玠,该归政了。 归政—— 九千岁真能这么容易归政? 这一则猜测,萦绕在整个金陵城、甚至全国各地的官员和百姓心中。 当年先帝驾崩,刘谨以七岁稚龄登基,又晋卫玠为摄政王统管朝政…这么多年,百官迭替,换了一批又一批新鲜的血液。而天子虽已上朝面见百官,可批阅的奏折、下达的命令,哪一个不是出自九千岁的手笔? 这天下,不知有多少百姓与百官,只知卫姓,不知刘姓。 在这样一日又一日的猜测中,刘谨的及冠礼越发靠近,而这金陵城中的讨论声也越发响亮。除去各户官邸,就连这茶寮、酒楼,平日也有不少人以此论事…更有甚者,还有人编成话集,在说书先生那一张张嘴中变成了一个又一个故事,传至众人耳中。 一间茶楼上。 程愈与几多学子临窗而坐,他们皆是国子监学子,今日也不过恰好有时间便出来一趟。 尚未坐下多久,便听到茶楼之中的其余人低声讨论起来—— “天子及冠越近,可那位千岁爷还跟个没事人似得,难不成他真的不想归政?” “不想归政也是正常,他掌权九年,这天下皆握在他的手中…说是摄政王,其实这心里明儿清的,谁不知道他是拿自己当皇帝了。这样的日子过惯了,又怎么能忍受有人压他一头?” 自然也有人寻常百姓说道—— “这归政不归政,我不在乎,那上头坐的是谁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让我们吃饱喝暖,别再出什么内乱就够了。” “可不是,咱们就想过个太平日子,至于其他…咱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 程愈这一桌。 自然也有学子轻声说了起来:“你们说,九千岁会不会归政?” 他们在国子监内的时候虽然都已知晓这一桩事,却偏偏无处讨论,如今来了外头,听着那一众话语,自然就有心讨论了起来。那话头刚起,旁人便接过了话:“若那卫玠不想被这天下大儒与文人讨伐,就该把政交还出来。” “徐兄所言甚是,若真到那日,你我便也好生书写一番…” 他们都是年轻学子,又都是意气风发之辈,这话一落,自然有不少人皆应了“还有我,也算上我一份…” 而在他们这一声又一声的话语中,程愈依旧面含微笑,却未说话。 程愈素来礼贤下士,待人亲和,又是程家之子,几人素来很是信服于他…如今见他这般,便都止了声,低声问道:“景云兄可是有其他高见?” “的确有一见,却算不上高——” 小二恰好上了茶,程愈便握着茶壶,各倒了几盏分与几人,而后才缓缓而言:“卫玠掌权多年,这些年可曾落下什么把柄?” 众人闻言,却是一愣… 卫玠掌权九年,天下太平,藩国未犯,百姓安乐…除了“名不正言不顺”,这么多年,他的确未曾落下什么致命的把柄。 有学子便握着茶盏,低声问程愈:“景云兄想说什么?” 程愈饮下一口茶,面上依旧是素日的风光霁月,声音清越而温润:“既然这么多年,他都未曾落下什么把柄,那么你们为何会觉得…在这紧要关头,他会给人可乘之机?” 几多学子,纷纷对视… 他们心中把这几句话磨了几遍,而后才问:“依景云兄的意思,卫玠竟是会心甘情愿把这政交还出来?他真能舍得?” 程愈笑了笑:“我也不知,我只知——” 他把眼移向窗外,暖风拂面,而他缓缓而言:“过之不及。” 这个道理他懂,那个人自然也懂。他虽然从未见过卫玠,可心中却仿佛早就把那人当做了对手,这也许会是他余后的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对手,一个可敬的对手…那么,他会怎么做? 程愈看着外边的光景,一双清润的眉眼泛开了几许笑意… 真是,拭目以待啊。 … 清明寺。 卫玠与慧明对面而坐,两人手中皆执棋子…慧明执白子,卫玠执黑子。 棋盘上的棋局散落其上,已渐渐显出几分局势—— 帘起帘落… 一个黑衣男人跪在卫玠身前,枯哑的声音在这静寂的屋子响起:“主子,信已送出去了。” “嗯…” 卫玠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金玉旖旎之音:“下去吧。” 待人隐于黑暗之中,慧明才缓缓而言:“您这一子下得不好。” “总要下几颗烂子,才能看出不同的形式来——” 卫玠的声音带着几许笑意,他透过竹帘往外看去,好一会才缓缓而道:“起风了。” … 卫府。 书房内几个穿紫、穿红的一、二品官员皆站着,他们面上有掩饰不住的焦急…书房外也站着不少官员,却大多是品级要稍低些的,王允就在其中。 众人纷纷对谈议论—— “这个时候千岁爷究竟去哪了?” “正是要紧时候,怎么千岁爷连个口信也未曾留下就走了。” 谁都没想到,连着来了卫府几日,却连卫玠的面都未曾见到…他们有的是卫玠一手提拔上的的人,有的是自愿跟着卫玠的,如今正是大事之际,偏偏这位正主不知道去哪了,府里伺候的都是锦衣卫,平日里也是一棍子闷不出一句话的。 因此众人心中就更急了… 王允低着头,心下也急得厉害,他可是刚得了千岁爷的青眼,这要是千岁爷倒台了,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他想到这,便又想起王昉来—— 千岁爷这么看中他那个侄女,若是他早些就把他们扯了线,这会也不至于连人去哪了也不知道。 “晏大人,千岁爷有信来了——” 外头一个小厮打扮的模样手中握着一封信,他这话一落,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而站在书房品级最高的晏大人立刻走了出来,他取过信…信上只寥寥几语,他却看了许久,越看他的面色便越发苍白。 众人见他这幅模样,心下也忍不住“咯噔”一下… “晏大人,千岁爷说什么了?” “是啊是啊,您可别吓我们…” 在众人的纷闹声中,晏大人缓缓收起了手中书信,好一会才呐呐而言:“千岁爷说,他已向陛下辞去摄政王一职。” 摄政王一职若去,那么自然便没有道理再理朝政。 千岁爷… 这是要归政了啊。 … 而此时的皇宫。 文渊阁是平日刘谨处理内务所用,可里头却未放置多少奏折与书册,反而有不少少年玩趣的东西,草编的蚱蜢、挂在窗前用木雕制成的鸟活灵活现、长长的红木案上还放着不少弓箭、短柄木剑。 可偏偏在这样的环境中,如今却有不少年轻官员坐于其中,这些官员大多品级不高,却都抱有一腔热血。 而素来以纨绔示人的刘谨,这会却头戴朝天冠,身穿朝服坐在椅子上…他的面上未有一丝笑容,一双眼睛看着底下官员,听着他们一声又一声议论,显出几分往日从未得见的清明与睿智。 有人伸手朝上一对,是言:“祖宗规制,天子成年可收回所有政权,卫玠若不肯给,我们便集百家之姓共同上书讨伐于他!” 有人听他这话,便拱手而道:“李大人之言,我等又岂会不明白?可如今且不说朝堂中人有多少是卫玠手下。何况卫玠掌权数年,我们根本就不知晓他的手中还握有什么余牌,若是这般行事只怕激怒于他。” 那李大人闻言,更是气急:“依你所言,我们却是什么都做不了?不过是个阉狗,仗着救了先帝…如今竟是越发行事不知边际了。” 他这话一落,众人却是都停了声。 刘谨看着他,也淡淡发了话:“李大人慎言…今日朕让你们来,是想让你们解决此事。至于旁事…太傅到底是朕的老师,又曾救过先帝,如此贬低,终归非君子所为。” 他这话一落,李大人面色也有几分赫然,忙起身朝刘谨拱手作揖,口中应“是…” 几人便又重新讨论了起来… 只是那一声又一声议论,却与先前一样。 刘谨坐在椅子上,手撑在额头,却是在想另一桩事—— 那人究竟去了哪里? 他知晓近日卫府热闹,朝堂上的大半官员都成了卫府的常客,可偏偏那人就跟消失了一样。 这么多年,他始终看不透他。 外头内侍监手捧一道折子,匆匆而来,待至门口便在外恭声喊道:“陛下,有折子需您过目。” 在座的众人止了声。 刘谨也忍不住皱了眉,他先前就说过,若无事不可打扰,这个时候送来折子…他心中有所猜测,面上却依旧平淡,端坐了身子,口中是言:“进来吧。” 内侍监手捧折子,屈膝跪在地上,送到了刘谨面前… 刘谨取过折子,折子上不过寥寥数语,没一会功夫他就变了脸色,众人见此纷纷站起身:“陛下?” “无事——” 刘谨合了奏折,他的指根却依旧紧紧握着那道折子,好一会他才微蜷了指尖轻轻在那红木案上敲着,混着这一声声,他抬眼看着众人是言:“卫玠亲笔,向朕辞去摄政王一职。” … 千秋斋内。 王昉坐在傅老夫人身边,她的手中握着一个橘子,正替人剥着…她虽然低着头,耳朵却一直竖着。如今金陵城里出了这么一桩大事,内院妇人自然也常常说起,王允身为九千岁那脉的人,有时候回来也会说起几句…而今他就是在说九千岁那一道送来的信。 王允坐在椅子上,素来沉稳的面上这会也有几分愁绪:“也不知九千岁是怎么想的,竟要辞去摄政王的位置,这不正好中了别人的下怀?” 王昉剥着橘子的手一顿—— 前世她对这位九千岁并未有多少关注,如今想来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当年众人也是猜了好几日,而那人就轻飘飘递了一道折子送进了宫,却是把天下大半人都给吓了一跳。 那时候谁都没想到九千岁竟然会如此轻易就放了权—— 王昉继续剥着手中的橘子,一丝不苟的把上头的脉络清理干净,才放进了傅老夫人的盘子上。 傅老夫人一面是拿着叉子吃了一瓣,一面是言:“那位千岁爷行事,到底还是让人看不懂。” 王昉以前也不懂—— 可如今她知道,那个人啊,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实这天下大权什么时候真的从他手中抽出去过? 以退为进… 王昉侧头看向木头窗棂外的大好风光,那个人总是胸有成竹,冷静的可怕。 ☆、第六十章 五月二十。 刘谨头戴冕旒、身穿唯有天子才可穿的吉服于太庙之中, 在百官与宗祠面前结束了他的及冠礼… 而后,他立于宫墙之上,享百姓跪拜。 这是金陵城的百姓第一次看见他们的天子,天子立于高墙,身后是他的亲卫与百官…而他尚还有些稚嫩的面容,也逐渐隐露出天子气势与风华。 刘谨垂眼看着宫墙之下。 这却并不是他第一次看见他的百姓… 年幼时的刘谨也曾偷偷跑出这座皇城,他站在御街、站在市集, 好似不知疲倦似得走遍了整个金陵城。他见过他们脸上的喜怒哀怨, 恍若人生百态, 也曾见过有人对着皇城摇头晃脑“天子年幼, 宦官当政, 天要亡我大晋啊。” 那人的神情像极了他的母后… 自从父皇死后, 母后就一直郁郁不得思,每回看见他的时候也只是抹眼泪, 然后她会伸手紧紧抱住他,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在他的耳边与他说“我的儿,往后只有我们母子了…你要明白这天下始终是你的天下,可你的身边还有豺狼虎豹。” “我的儿,你要忍、你只能忍…忍到有一天, 你再也不必惧怕那些豺狼虎豹的时候,到那个时候, 你才是真正的你。” 刘谨那时候不懂, 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如此的惧怕太傅、却又如此的敬仰他… 他的百官、他的母后, 甚至他的百姓。 可他不怕太傅,一点也不怕… 太傅对他很好,他会教他许多东西,那些所有无趣的东西在他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都会变得生趣。 他甚至会亲手给他做许多有趣的东西,他年少时所有心爱的玩具都出自太傅的手。太傅还会牵着他的手走过皇宫的每一步阶梯,带着他走上城墙,让他看着外头巍峨的皇城与楼宇,低头与他说“陛下,你要记得,这就是刘氏的天下啊。” 那个时候,太傅于他而言,不仅是他的老师… 他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信任的人。 可人越长大,听到的声音越多,想得自然也就越多了——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开始惧怕那个男人,那个好似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男人…从敬仰到惧怕,从无所不谈到假意奉承,他终于也变得与那些人一样了。 刘谨的眼跃过那高墙楼宇,看着那无边无际的湛蓝天空,半敛的目中已有了几分天子的气势和孤独。 他说得对… 这天下,始终是姓刘。 … 天子及冠虽已结束。 可金陵城中的文人学士、或是百姓达官却依旧在讨论这件事。 刘谨前几日已收回了卫玠的摄政王,却保留了他原有的太子太傅一职,让他继续统管锦衣卫、东厂,另赐“信”为封号,尊他为信王…天下人都在等着看那位千岁爷会如何表现,可他就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众人心中猜测纷纷… 可不管他们怎么猜测,卫玠却始终未曾出现在他人的视线中。 … 庆国公府有容斋。 王昉穿着一身轻薄夏衫,倚塌而坐,两边的木头窗棂皆大开着,而她手握书册正低头翻阅。她近日仍旧随着覃娘在练身子,许是这个缘故,她比起往先倒是又高了几分…就连身形也越发玲珑有致起来。 打前几日的时候,王媛瞧见她这般也心生羡慕,硬是拖着覃娘也要教她… 可她也不过来了一日便歇了心思。 只是从西院传来几道消息,却是说五姑娘近日要把伙食再减一半,王媛吃得本就不算多,再减一半更是所剩无几了…这不昨儿个就又传出一道消息,说是晕倒了,胡大夫替她诊治也只是摇头晃脑让她多吃些。 风光明媚。 翡翠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的手中握着一篮子打外头新折来的花,是要把屋里的花都给换一换新的。她一面把花瓶里的旧花全择了出来,又把新摘来的花剪上一剪,堆砌在一道插进了花瓶里,一面是与王昉说起西院传来的趣事:“先前奴去园子里择花的时候,还听西院的丫鬟说五姑娘今早把自己弄得又给吐了几回…胡大夫又去给瞧了一回,说是五姑娘往先未曾好好用食损了脾胃,只能慢慢调理身子。” “这五姑娘也真是的,瞧着也正好,非得折腾自己的身子…二夫人近日为了五姑娘的事,急得呀头发都冒出了几根白的呢。” 玉钏正坐在圆墩上打络子,闻言便笑看她一眼,跟着一句:“怎么,你还亲自瞧见过了?惯是胡言。” 翡翠小脸一红跟着就轻轻哼了一声:“我听小红说的,她是二夫人屋子里伺候的,自然不会有假。” 王昉听两个丫鬟拌嘴,也不过笑了笑…她手撑在书册上,却是抬头往木头窗棂外望去,天色正好,徐徐暖风打到她的面上,就让那两母女先闹腾着吧,省得没事做就要出些幺蛾子。 “琥珀姐姐回来了…” 屋外小丫鬟刚说完一会,珠帘便被人掀了起来,却是琥珀走了进来。 王昉侧头看去:“回来了。” 琥珀笑着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她的手中握着一些打外头买来的糕点、糖果…除去给王昉的那一份,其余的便让翡翠去分给底下的小丫鬟们去。 翡翠正好把屋中的花都给换好,闻言便笑盈盈地取过东西走出去了。 玉钏知晓两人有话要说,便也笑着搁下了手中的络子,口中是言:“奴也去看着些,有几个小丫头牙齿不好,免得贪嘴又要坏牙。” 王昉点了点头,等两人都退下,她才合了手中的册子问道:“都安排妥了?” “都妥了——” 琥珀净了手,才过来服侍她,一面是又替王昉添了茶,一面是低声言道:“母亲如今住在秋胡同巷子,覃娘也已把人送过去了,奴先前正好在便也瞧了几眼,年纪虽小,长得却端正…好生□□一番,跟着您倒也好。” 王昉点了点头,她把放在一盘的小橘子握了几个放到琥珀的手上,一面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说道:“这一回要委屈嬷嬷了。” 自打上回覃娘与她说过后… 王昉便找了纪嬷嬷说了这么一桩事,只是□□丫鬟自然不是几日就能成,后来纪嬷嬷便说了个法子“出府养病”…她是跟着程宜来的老人,又是王昉的乳娘,自然也有这个脸面能行这样的事。 因此王昉便遣人去给纪嬷嬷找了个屋子,门面上是让她在外养病,实际上却是帮王昉□□丫头。 琥珀闻言,却是笑说道:“瞧您说的,这是母亲自愿的…她早些也与奴说,该多给您找个称心的丫鬟,她年纪越大往后跟着您的时间也就越发少了,如今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她也高兴。” 她说完这话,却是想起另一桩事与王昉说道:“先前奴来的时候,倒是碰到徐管事了…他近日瞧起来不太称心呢。不过瞧见奴的时候,倒是还让奴向您问好了。” 徐管事,自然就是那个徐复。 他这大半年来,也常常送些吃果来…不过王昉却一直都未曾召见他。 徐复如今三十有余,却一直窝在府里做个账房管事,账房那儿是府里最不容易拿油水的差事了,每月拿个固定的银钱,他又有些好赌,至今都未曾娶门妻房…打先府里也有掌事的空缺,她也未曾提他,反而是提了另几个人补了上去。 日子过得不如意,面上自然也就不称心了。 王昉袖下的手微微蜷了几分,轻轻扣着茶案,好一会才说道:“你去把他找来吧。” 琥珀一愣—— 可她也未曾说些什么,口中应了“是”,没一会便出门去安排了。 … 徐复来的时候。 王昉依旧坐在软塌上,只是前面摆了个四面屏风。 徐复穿着一身青色长衫,先前琥珀来请他的时候,他还在苦闷喝酒,一听琥珀说“四姑娘请他”,他还不信。这大半年,他等了一日又一日,也未曾听到那四姑娘找他。 琥珀领着他走进有容斋,打了帘子让他进去… 他的面上还是有几分不敢置信,待看到屏风后那个隐约的身影,徐复才忙敛了心神有些局促地理了衣摆走上前,端端正正朝屏风后的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小的见过四姑娘。” “嗯…” 王昉手中握着一盏茶,她透过屏风看着徐复好一会才说道:“坐吧。” 徐复忙应了“是”… 琥珀给他端了一盏茶,而后就站到了王昉身旁。 徐复挨着椅子坐着,他的手中握着一盏茶,见王昉并未说话,一时也搞不懂这位四姑娘请他过来所为何事,想了想便恭声问道:“四姑娘今日找小的来,不知是有何事吩咐?” 王昉揭开茶盖,慢悠悠地饮下一口茶,好一会才问道:“徐管事今年可有三十了?” 徐复一愣,却还是答道:“三十有二…”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便又问道:“可曾娶妻?” “尚未…” 徐复的面色有些臊,他那月钱本就未有多少,大多用去赌了,府里倒是有个相好的丫鬟,是西院的二等丫鬟名唤柳翠,长得不算好身子骨却算妙,平日里两人一来二去也勾搭了几回…可那骚蹄子收东西倒是收得爽快,若要说嫁给他却准是第一个就跑了的。 屋中一时无声。 王昉把手中茶盏落在茶案上,握着帕子抿了抿唇好一会才似感叹一番:“徐管事年纪也不小了。” 她说完这话,是些微一顿,才又说道:“我这有一桩差事想请徐管事去做…若成,往后徐管事自然也就不必窝在府中做一个账房先生。只是这桩事不算简单,保不准还会有什么危险。” 徐复闻言身子忍不住就挺直起来… 他如今三十有二,自然不想窝窝囊囊在府里做一辈子账房先生…何况,一个府里的娇小姐指派他做的事,能有什么危险?” 因此他想也没想就满口应道,是言:“四姑娘有事尽管吩咐小的,您放心,不拘是什么事,小的自会妥妥当当给您做好。” 王昉淡淡一笑,让琥珀把原先备好的银票取出来交给徐复,口中是言:“东街金香阁对侧有一家酒楼如今店主正在卖,你去想法子找人盘下来…记得,你不要露面,也不要让人知道是我的主意。” 她说到这,是又跟着一句:“把事办妥了,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徐复接过银票,握在手上的时候只觉着那双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想起先前王昉所言,把银票小心翼翼收进怀中,郑重其事与她拱手一礼:“请四姑娘放心,小的自会好生给您办妥。” 只要给四姑娘把事办妥了,那他日后即便想娶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怕也不无希望。 何必与个骚蹄子纠缠不清… 他这样一想,越发觉得有几分意气风发,只想立刻就把这事给办妥了,心中却又忍不住跟着一句“到底是娇小姐不通事,不过是盘个酒楼,哪来什么危险不危险的”…可他终归也没说什么,只是又问了一句:“四姑娘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且先这样吧——” 王昉抬起茶盏:“至于其他的,等盘下来后我自会与你说,你去吧。” “是…” 待徐复退下,琥珀撤了屏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主子就这么放心,那可是几千两银子…您不怕那位徐管事把这钱给私吞了?” “他不敢——” 王昉笑了笑,她喝了一口茶,口中茶香四溢...而她缓缓而言:“何况,他想要的更多。” … 清明寺。 王昉扶着傅老夫人走下马车,她今日是陪着傅老夫人过来礼佛的… 寺前依旧有人等候,打首的是那日所见的慧觉大师,而他身后是一众小沙弥,慧觉见她们走来,便微微敛目、合十做礼,口中念了一句法号,跟着是言“施主来了,住持已在殿中等候,请两位随我来吧。” 他这话说完,便转身引二人走进寺中。 清明寺中,一如上回来时清寂… 不知是不是王昉的错觉,她总觉得今日的清明寺比起上回仿佛还要安静几分。 可她到底也未多想,依旧扶着傅老夫人缓步往前走去,待至一处,傅老夫人便停了步子,她拍了拍王昉的手,笑着说道:“我与住持一讲便是几个时辰,你在里面也无聊,不必陪我了…让人领着你去厢房,或是在寺中走走。”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的笑眼,面色一红,却也未说什么,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是…” 待傅老夫人走进了屋中,慧觉依旧合十敛目,是问王昉:“施主是要去厢房,还是四处走走?” 王昉与人一礼:“大师且去忙吧,我四处走走便是。” 她说完这话,便由玉钏扶着继续往前走去…王昉并不是头回来这,何况她也未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便也不必找小沙弥引路,只与玉钏二人在这小道缓步行走。 清明寺中风光独好,沿着小道两侧,植有不少茶花,茶花有红、有白,亦有紫黄等色,远远望去,甚是好看。 再往前去,却是一片竹林… 竹林很大,许是掩住了那日头的缘故,这儿比起外头倒显得有几分清凉。 玉钏扶着王昉,慢慢往前走着,一面是笑道:“如今时日还有些早,若是夏日来此,倒是不需冰块,就可避暑。” 王昉看着这青绿只叶、苍劲竹节… 一双眉眼也渐渐绽开几许笑意:“的确是个好地方。” 她这话一落,却有两人从林中显了出来,拦住了她们的去路…两人皆是黑衣打扮,就连脸上也都罩着黑色面具看不见面容,而他们的声音在这五月的夏日里却显得有些枯哑,恍若是冬日里的寒风打断了老树的枝丫:“这里不通。” 玉钏眉一皱,她往前望了望,这儿哪里不通了? 何况先前慧觉大师也未说什么… 她刚想说话,却被王昉拉住了:“玉钏,我们走。” 王昉这话说完,立刻拉着玉钏转过身去,她终于知晓为什么刚进清明寺中的时候,会有那一股奇异的感觉,原来… 原来,那个消失了这么久的男人,竟然在这。 可她尚未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了一道声音:“王四姑娘请止步,我们主子有请。” 王昉步子一顿,握着玉钏的手腕有些发紧… 玉钏拢了一双眉,可她却未出声,只是看着低声问道:“主子?” 王昉回过神,她松开手,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一会才转过身去。 两个黑衣人的身前站着一个身穿褐衣、腰间悬木剑的男人,男人年岁约莫二十余岁,面容普通,即便那一柄木剑看起来也未有什么出彩。 可她却知晓,这个人的武功是多么的深不可测。 木容… 卫玠的手下。 王昉不再说话,她往林中看去,由褐衣男人领路,缓步往前走去。 待至一处—— 青衣男人拱手朝她一礼,便退至一旁。 王昉也停了步子,她抬眼往前看去,见不远处有一个身穿青衣的男人正负手背身站着,他微微仰着头像是在透过那竹叶看一抹外头的光亮… 他不说话。 王昉自然也不会说话。 这竹林四下,一时唯有风拂过树叶传来几许“窸窣”声响。 待过了一会… 卫玠转身朝她看来,一双清隽的眉眼泛着几许笑意,是言:“你来了。” 王昉在他转身看来的时候就已经垂下了眉目,闻言她也不过是屈膝一礼:“王家四女给千岁爷请安。” 千岁爷? 玉钏一愣,她原本就在猜测眼前这个男人会是谁。可她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很是温润的男人,竟然会是那个赫赫有名的九千岁,前摄政王,现信王…她膝盖一软,便直直跪了下去,也不敢抬头去看,俯身朝人行大礼,口中跟着颤颤言道:“奴,奴请千岁爷大安。” 卫玠未曾理会这个丫鬟,只是一瞬不瞬看着那个屈膝半蹲、垂眉敛目的小丫头:“起来吧...” 他这话说完,便转过身去,只落下一话:“过来,陪我走走。” 王昉不想过去,她甚至现在就想走了—— 可她看着那人已转过去的身影,又看了看玉钏打着颤的双腿,轻声一叹:“你留在这。” 玉钏抬了头,看着王昉,轻轻喊了她一声:“主子...”她不敢让主子与那位单独相处,只是那位到底是千岁爷,这要是得罪了他... 王昉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她看着不远处已经渐行渐远的男人,咬了咬牙,还是提了裙子快走几步追了上去,待人身后两步才停...好在她近日一直有练功夫,小跑了这一会也未见喘气,只是垂眼理了理衣摆和发髻。 卫玠侧头看去,见身后的小丫头小脸微红,杏眼清亮...他看着王昉肩上的小虫,不知是何时沾上去的,方想抬手帮她拂去,便被她避了开去。 王昉袖下的手紧紧攥着,一双眉也拢了起来,紧着声问他:“您做什么?” 卫玠的手悬在半空,他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戒备看着他的小丫头,忍不住有几分失笑:“别动...”待说完这话,他是抬手拂去了那条青色小虫,而后才取出帕子拭了拭手。 王昉垂眼看着地上那条小虫,脸色一白,跟着又有些绯红... 原来是为这个。 她抬眼看着卫玠,想了想还是屈膝朝他一礼,是言“多谢”。 卫玠未曾说话,他一双清隽的眉眼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好一会他才笑着问她:“你怕我?”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旖旎的缱绻...虽是问她,语气却是肯定的。 王昉一怔,她袖下的手依旧攥着,是过了一会才抬头看他:“千岁龙章凤姿,风采夺目,小女拙拙...的确怕您。” 卫玠看着她一副睁眼说瞎话的正经模样,一双缱绻的眉眼越发绽开几许笑意...他负手朝人走近两步,低头看她:“撒谎。” ☆、第六十一章 五月下旬。 金陵城中的东街上有一家雅楼新开张了, 雅楼名唤“清风楼”,行的是茶楼生意…旁人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寻常茶楼,来来往往喝上几盏茶,论上几句话自然惊不起多少波澜。 偏偏这清风楼尚未开张三日,就惊动了整个金陵城,惹得不少文人学士纷纷上门。 清风楼的茶不过是寻常茶,清风楼的位置也算不上多特殊, 东街之上每隔十步便有一家茶楼, 若说有什么特别的, 那也不过是这家茶楼装扮很是雅致。 可金陵城中, 天子脚下, 这样的雅楼也不是没有。 东街上的其他茶楼掌柜又惊讶、又好奇, 细细打听了一回,原是清风楼下有一块榜, 榜上密密麻麻皆是名字,又用朱砂题三大字为“文人榜”…而余下百人皆是金陵城中的学子、文士, 以左首为尊一一往下列去,共有百人,因此又得了个别名为“百人榜”。 这块榜一出,自然有不少文人、学士上门讨要说法。 有冲动的便道:“不过是一家茶楼, 竟然也敢把我等的名字写在上头论资排名?真是贻笑大方。” 也有觉得有趣,便言:“却不知你家店主人究竟是以什么为根据, 把我们排次论名?” 自然也有觉得自己名次太低, 不高兴… 或是觉得那某某某都在上头, 而自己不在,不服输的。 清风楼的掌柜是个约有四十的文士,每每有人问起,他便拱手作揖,先行一礼,再带一笑,而后是言:“我家主人收集了近半年来各位先生流传在外的诗句,以此论名…若有不在上头的,或是这半年未有诗句流传,或是我家主人未曾收集到,各位先生若有兴趣皆可把自己的诗句留下。” “我们这百人榜上的排名每隔七日会换一次,因此各位先生若觉得自己的排名太低,近段日子皆可留下新的诗句。”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这掌柜的说话得体,笑得也和气,先前不高兴的自然也就歇了几分怒气…却还是有人忍不住问道:“那照你的说法,这上头的排名皆取自你家主人一人喜好,那岂不是他想如何就如何?” “先生此言差矣——” 掌柜的照旧行礼带笑:“我家主人说了,但凡有新词、新句皆会悬挂在茶楼之中,请诸君欣赏,若诸君觉得好的,便在上头留下一笔,是言赞赏。待七日后,谁的赞赏最多,那么这位先生的排名自然也就越高。” 他说完这话,便又笑着添了一句:“榜上前三者,可成为清风楼的贵宾,平日皆可携朋带友免费享受楼中的各项服务…若蝉联三期皆为第一者,清风楼会额外取出一千两送于先生。” 众人一听,倒有几分唏嘘起来—— 这一千两银子对于贵人算不上什么,可对许多穷苦学子却也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何况,他们看中得可不仅是这一千两银子,还有名声。 在场的大多是年轻学子,本就是意气风发之辈,自然也希望有更多的人看中自己的才学…因此,原先过来要拆牌子打架的纷纷歇了心思。不仅歇了心思,还有不少人留下了新作…更有甚者,还走亲告友是言这金陵城中又多了一处妙地。 一时之间,这清风楼的名声就如这夏日的蝉鸣一般,迅速扩散在了整个金陵城。 … 五月二十八。 正是个暖风拂面,走马打草的好日子。 王昉早早就起了来,如今天气越暖,她醒得也就越发早了…她今儿个是应了李青佩的邀,去参加她的骑射会。 因着是骑射,王昉便穿了一身束腰束袖的胡服,脚蹬马靴,满头青丝皆被束起。她衣着简单,身上也只有腰间挂了一只紫色香囊,除此之外便再无他物。 琥珀一面替王昉穿扮着,一面是忍不住说道:“也怪不得五姑娘时常羡慕您,就连奴婢每日里瞧着还是忍不住心生几分钦羡呢…”她心里却还添着一句“主子如今就已是这般,若等及笈之后还不知是哪般风华?” 王昉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却有些无奈… 胡服本就紧身,她的身形也就一丝未掩皆显了出来。 许是练武的缘故,王昉如今的身体是越发玲珑有致,肩膀以下的那一块往日也不过是微微隆起,如今却是遮也遮不住,她今日还特地让琥珀替她裹了几层纱布压了一压,往下去是一手可握的纤纤细腰,而那一双腿在马靴的衬托下显得又直又长。 她不愿引起他人的注目… 当初就是因为她的容貌,险些被王冀奸污,后来更是被王允送给了那人。 可如今看来,有些东西即便是再怎么压,再怎么掩还是未有什么成效。 既如此… 那就不必强压,不必强掩。 日出东方,这是父亲对她的期望… 她王家四女本该如那天上最耀眼的明日一般。 … 东郊。 李青佩今日便是在这李家别院邀众人骑射,别院傍山而建,占地甚广,里头不仅设有马场,山上还有不少珍禽异兽可供射猎。只是今日所邀还有女子,未免生出意外,那一块地方便暂时给封住了,只在马场小林中放有山鸡、小鹿、兔子等未有杀伤力的小禽。 王昉到李家的时候… 李青佩所邀的人也都差不多到了,如今都站在外头。 今日来的大多是金陵城的贵族子弟,自然也都识得王昉,见她遥遥打马而来,皆侧目看去。 有人便朝她喊道:“王四娘,你可有大半年未曾出门了,瞧你风姿倒是不减往常…却不知是不是表面功夫?咱们今儿个比得可是骑射。” 说话的是宝国公府的杨青青,与王昉往日就不对付。 她这话一落,众人便都停了声,李青佩想说话却是被孙如瑛拦住了… 王昉挑了挑眉,她牵住缰绳往后退去几步,在众人的疑惑中取过附在马上的弓箭直直对着杨青青。 杨青青一惊,忙扯住缰绳移开几步,脸红气促地朝王昉喊道:“王四娘,你这是做什么!” 众人也有几分大惊失色… 往日两人闹得最厉害的时候,王昉也从未直接动手,今儿个倒是奇了。 王昉依旧手持弓箭,杨青青退到哪,她的弓箭就比到那…见她小脸红了变青,青了变白,才淡淡发了话:“杨三娘,才半年没见,你可越发胆小了。” 她这话说完,是把弓箭放好,才慢悠悠地牵着缰绳走了过去。 许是因为王昉先前行事,几人见她过来,忙避让开来… 而靠边上的一辆青布马车,轿帘掀起,却有两个年轻公子坐在其中。 侧靠在车厢上的白衣男子约有十八、九岁,他看着王昉,娃娃脸的面容挂着几分新奇,啧啧叹道:“这个王四娘可真是对我胃口…”他说到这,便侧头往里看着那个玄裳男子,问道:“九章,不如我回去与我母亲说讨她做媳妇?” 陆意之正在饮酒,闻言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你前日与我说看中了礼部尚书的女儿。” 白子男子被他一噎,又想起礼部尚书家的那个女儿… 细细想了想,觉得王昉这样的性格还是不适合他,便摇头晃脑,哀叹一声:“真是可惜了。” 陆意之透过轿帘往外看去—— 那人仍坐在马上,身穿大红色胡服,本就娇艳的面容越发多了几分明艳,而那一双眉眼还带着几分往日未见的英气…才多久没见,这个小丫头竟又变了个样。 他想起先前她拿着弓箭的那副模样,像是一名战场上的女战神,凛然得不可侵犯。 陆意之酒壶下的唇角微微扬起几分… 这个小丫头究竟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一面? 王昉手牵着缰绳,正在不动声色地看着场中众人…这里有许多人她其实已经忘得差不多,于他们而言,她只是半年多未曾出来。 可于她而言,却已经是过了几个年岁。 如今看着这一群熟悉而陌生的人,心下也不无感慨。 王昉的杏眼慢慢滑过场中几人,而后是看向停在一旁的马车,青布马车轿帘皆被掀起,她看着那一双熟悉的潋滟桃花目却是一怔…陆意之,他也来了? 她刚想与人点一点头打个招呼,却是想起那日陆意之所言—— 王昉想了想还是没和他打招呼,径直转过头去。 陆意之看着王昉转过身去,嘴角刚刚扬起的笑却是一滞…好一会他才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真是个记仇的小丫头啊。 如今人都来齐了,李青佩便开了口:“我们走吧。” 几人或是骑马,或是坐马车一路往里走去… 李家别院占地很大,至马场那处还有一段距离,途中自然有人说起如今金陵城里最热闹的一个地方:“你们可知晓,东街那处开了个雅楼,名唤清风楼…近日来不知引了多少文人、学士登门。” 杨青青先前被王昉一吓好一会都没说话,如今闻言才接了话:“雅楼?那不是喝茶的地方?有人去也正常。” 说话的人与杨青青有表亲关系,听她这般说便笑着挥开折扇,慢慢说道:“三娘不知,这清风楼与别的茶楼不同。”他说到这,见已吸引了大数人便又笑着继续说道:“那茶不过是寻常茶,位置也不过是寻常位置…不过嘛,里面置了一块榜,你们猜猜是块什么榜?” “既是茶楼,自然与茶有关…” “徐兄你可别卖关子了,直说便是,听得人怪是急躁的。” 原先起头的人闻言便也不再卖关子,笑着说道:“那榜名叫文人榜,金陵城中大数文人学子的名字皆在上头,听说是以才学而分排名…因为榜上共有百人,便又称得一声‘百人榜’。” 有人闻言,便道一声:“怪哉,那群酸儒子没去把那块榜砸了?” “原是要去砸的——” 那被称作徐兄的人笑着打了几下折扇,才又缓缓而言:“不过被那掌柜的劝说了几句,如今啊…那群人都以上榜而心生自豪呢。何况那榜上的也不止那些酸儒子,国子监里的,去岁乡试得了好名次的也都在上头,就连咱们王侯公府里的也有人排列其上。” 他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依我看那雅楼的主人可真是个妙人,竟能想出这么个办法…待我们骑射完也好生去观看一番。” 几人皆是应了。 杨青青撇了撇嘴:“表哥说得好听,不还是一个喝茶的地方?我听着可没什么稀奇的。” 徐兄闻言却是“哈哈”一笑,点头而言:“三娘所言倒也不无道理,不过若说有趣的,倒也有一件…如今金陵城里倒是有不少人去那捉婿的。” “排名越高者,便越有人关注…如今那些学子可都是使尽了全身解数,想拔得头筹。” … 在众人的笑语中。 王昉却一直牵着缰绳看着前方,面色平静无波。 那清风楼就是当日她让徐复去盘下来的地方,前世也曾有一家雅楼行这样的事,那时她好玩贪热闹也去瞧了几日,自然也知晓当年王冀就是因为在雅楼中时常拔得头筹,一时名声大噪…倒是未曾想到,这一世会让她先取得了先机。 王昉抬头看着那湛蓝天空,朵朵白云,娇艳的面容依旧闲适从容。 王冀… 你不是要名声吗,你不是要众人的关注与恭维吗?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 几人至李家马场。 李青佩便说了今日的规矩,两人一队,择签定队… 这规矩与往常一样,众人自己也没有什么异议,丫鬟碰上了签筒,签筒□□有二十枚签,颜色相同者便为一队。 待众人抽完了签… 便有丫鬟上来接过,并报上名:“王四小姐,红签。” “孙二小姐,绿签。” “杨三小姐,白签。” “陆二公子,红签。” … 丫鬟还在絮絮说着,王昉却侧头看向身后。 陆意之不知何时已上了马,他的手中还握着一壶酒,见王昉转头便笑着与她点了点头。 李青佩见签底全部已揭晓,便道:“限时一个时辰,大家两人一队可在此处随意打猎…最后哪队的猎物最多,便是今日的头筹…你们可有什么异议?” 王昉握着缰绳的手一紧… 她有异议。 她想反悔。 可规矩已定,签已抽完,王昉想反悔也不行。 李青佩见众人没有异议,便也不再说话,让丫鬟按着各自队伍的颜色分好弓箭,这也是为了最后方便统算猎物。 待分配完弓箭,小厮敲了擂鼓,其余人便纷纷策马往前奔去。 王昉牵着缰绳刚走出一会,瞧了瞧前头没有陆意之的身影,便侧头往身后看去,果然见到陆意之还滞留在后,他的手中还握着酒壶,手牵着缰绳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她的嘴角忍不住一抽,忍了忍才说道:“陆二公子,比赛开始了。” 陆意之点了点头:“我知道。” 王昉刚想说话,你都知道了能不能快点! 可她还没来得说出口,便见他很是无辜的耸了耸肩:“我不会。” 王昉忍了又忍,她觉得自己的修身养性碰到陆意之根本一点用都没有,偏偏这个假无赖软硬都不吃,她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她也不再理会陆意之,只留下一句:“那你坐着吧。” 说完这话,她便轻轻踢了踢马肚往前奔去。 虽然她并没有想过要赢… 可她也不想连一只猎都打不到啊,要真打不到,还不知道那杨青青该怎么嘲笑她。 王昉让陆意之坐着。 陆意之果真坐着没动,除了跟着王昉… 其余的时候,他就坐在马上喝着酒看着王昉满头大汗打着猎。 每当王昉气呼呼侧头看他,陆意之便移下酒壶,好脾气地说上一句:“王四小姐,你让我坐着的。” 王昉一哑,还真是她让他坐着的。 她没了办法,只好自己背着弓箭忙前忙后打着猎,偏偏今儿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猎物前后也没撞见几只,每回刚要射箭的时候那猎物便被别人抢了去。连着过了半个时辰,她竟是连只山鸡都没打到。 王昉抬手拭了拭脸上的好,又卸下放在一旁的水袋喝了好几口,她看着陆意之依旧轻轻松松坐在马上,而她却满头大汗… 她咬了咬牙把水袋放好,牵着缰绳掉头往其他地方去。 “小心!” 王昉听着身后传来陆意之的声音,没一会便察觉到有一道箭风从她身前传来,她抬眼看去,看着那支离她越来越近的箭羽却是身子一僵,怎么也动不了…可那支箭尚未至她身前,便被身后的箭打到了地上。 林中有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还有一道细声安慰的声音,而后是马蹄离去的声音。 陆意之策马赶到王昉身旁,见她小脸发白,心中一时也有几分说不出的情绪,他软了几分声,问她:“还好吗?” 王昉摇了摇头… 她想着先前那道快如疾风的箭羽,手撑在马背上,喘着气,好一会才缓过气抬头与陆意之说道:“这一次,多谢你了。” 如果不是陆意之,那支箭即便杀不死她,也能把她的脸划破… 王昉垂眼看着地上那支已被劈成两半的箭,它的羽毛是白色的。如果她未曾记错,杨青青拿得就是这个颜色的箭,只是先前那个箭法怎么看也不是出自杨青青的手笔,那么是出自—— 陆意之垂眼看着那白色箭羽,淡淡说道:“徐庆年。” 徐庆年,也就是先前那位徐姓公子,杨青青的表哥。 王昉握着缰绳蹙了眉心,即便她先前真的被这支箭划伤,那两人也可以说是在追逐猎物的时候不小心连累了她。 她原先不过是吓一吓杨青青… 而现在,王昉杏眼微沉,杨青青,徐庆年,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先在这休息——” 陆意之说完这话,便策马往前去。 王昉一怔,她抬头看去… 却只能看到他的身影穿过几颗茂密的大树,而后便隐于那丛林之中再也看不见。 … 徐庆年正在软声哄着杨青青,他素来疼爱这个表妹,因此先前青青那样一说,他虽然觉得不对却还是同意了…这么多人里,他的箭术是最好的,他若是想伪装成不小心自然也有这个办法。 只是… 徐庆年想起先前挡住他的那支箭,那支出自金陵城那个纨绔子的箭,力量怎么会如此可怕? 杨青青仍旧沉着脸,口中数落着人:“一个没用的纨绔子,一个弱女子…你竟然都做不好,表哥你怎么那么没用!不行,我们再回去,那个贱蹄子敢吓我,我一定要划破她的脸!” “青青——” 徐庆年有些无奈:“王家小姐吓过你,如今你也回了一击…这事就这么算了。” “算了?” 杨青青闻言,更是提了声:“凭什么算了!我就是要划破她的脸,让她以后没办法见人…”她说到这,冷冷瞪了他一眼:“你不去,我自己去!” “你要去哪?” 两人的身后传来一道慵懒的男声。 他们转身看去,便见陆意之坐在马上,他身上的玄裳被风拍打着,而他手握弓箭正对着他们两人。 徐庆年把杨青青掩在身后,他拢眉看着陆意之:“九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陆意之轻轻拨动着弓弦,眉目平和,唇角却泛起一抹冷笑:“徐庆年,你不是知道吗?”他说完这话,是拿弓箭对着徐庆年的手腕:“刚才,你就是用这只手的吧?” “陆意之——” 徐庆年的面容有些无奈,他也抬起了手中的弓箭对着陆意之:“你不是我的对手,快走吧。” “呵——” 林中伴随着不少奇珍异兽的惨叫声,鲜血弥漫了整个空中,陆意之看着眼前的两人,淡淡扯了个笑:“那就试试吧。” 他这话一落,手中的箭便冲了出去。 徐庆年只觉得眼前的空气被那一支箭劈成了两半,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反应,耳边传来青青的惨叫声,他垂眼看去,仍握着弓箭的那只手已被鲜血覆盖。 ☆、第六十二章 李家马场。 王昉在林中侯了好一会, 也没见陆意之回来。 她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按他的意思在这休息,反而是沿着陆意之先前的路策马往前奔去。王昉尚未走出几步,便听到前方传来杨青青的尖叫声…她心下一个咯噔,夹了夹马肚速度又快了几分。 林子很大,四周又一直萦绕着鲜血的味道,混着那珍禽异兽的嘶叫与悲鸣声… 杨青青这一声尖叫没一会便被湮没在了那些悲鸣声中。 她手捂在唇上, 一双眼怔怔看着徐庆年的手腕, 似是不敢置信。手腕上原先插着的白羽箭已坠落在地上, 而那血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直往下坠去…一滴又一滴, 滑过半空, 滴落在底下的泥土中, 而后凝固其中。 “表,表哥, 你的手…” 杨青青伸出手想去碰一碰徐庆年的手腕,可手刚刚伸到半空, 她又害怕得收了回来。 徐庆年是徐家长子,徐家早年也是王侯士族,只是在这千秋岁月经了一代又一代,子子孙孙没一个出色的, 久而久之也就越发没落了起来…可偏偏在这样没落的一代又一代中,竟然出了个通文会武的徐庆年, 不仅文采风流, 箭术更是金陵一绝, 与武安侯府的陆则之并称“金陵双绝”。 可以说—— 徐庆年的存在不仅是徐家长子,他更是徐家的希望,一个没落了几代士族的希望。 可如今,如今… 徐庆年的手腕废了,徐家的希望还会有吗? 杨青青苍白着面色,就连红唇也化为灰白,她轻颤着唇畔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要是让母亲知道,她一定会剥了自己的皮。 不,不对… 这不关她的事,是陆意之,是陆意之害了表哥! 杨青青空洞的瞳孔沾着几许疯狂,她抬头朝陆意之看去,姣美的面容在这一瞬间竟然有几分狰狞:“陆意之你害了我表哥,我们杨、徐两家不会放过你的!” 陆意之坐在马上,暖风扬起他的衣袍… 而他面容依旧闲适而风流。 他的手中握着弓箭,正在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弓弦,而他微微垂下的桃花眼在她说完这话后慢慢掀了起来…他看着杨青青那张狰狞的面容,从箭筒中又取出一支白羽箭,正对着杨青青的面容,薄唇一张一合:“聒噪。” 杨青青看着那一支正对着她的箭,所有的气势尽泄,她握着缰绳往后退去,待躲在徐庆年的身后,才抖着唇问道:“陆意之你竟然敢拿箭对我,你不怕…” “怕?” 陆意之的唇角微微扬了几分,眼波流转,在这林中带着几分肆意的风流:“我长这么大,还当真未怕过什么,何况…”他眼看着徐庆年,轻扯一抹讥讽的笑:“林中树密,一不小心误伤了人,实属正常。” 徐庆年依旧垂着眼看着那尚还在流血的手腕… 他的手腕没有一丝力气,甚至连疼痛的知觉也随着鲜血的流逝而逐渐消散。 他知道… 自己的这条胳膊怕是废了。 徐庆年合了合眼,另一只尚还有些知觉的手腕紧紧握着缰绳,好一会他才抬头朝陆意之看去…林中树叶高大而茂密,那头顶的太阳恍若被遮盖其中,一丝光亮也未曾透进来。而他看着眼前这个眉眼缱绻的风流少年,这个金陵城中出了名的纨绔子… 他的唇角泛开一丝自嘲的笑容… 原来陆意之竟然掩藏至深,是他轻敌了。 徐庆年看着陆意之和他手中的箭,好一会才缓缓开口:“九章,一箭换一箭,够了…我知晓我们二人如今绝对敌不过你,你若真要射出这一箭,我拦不住。可她是我的表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伤,只好用我的身体来替她拦下你这一箭了。” “只是这一箭,就不止是一个失手那么简单了。” “那么,九章…” “你当真要杨、徐两家与陆家为敌吗?” 林中四下,一时无人说话,唯有风拂过枝叶,混着远处那些悲鸣和嘶叫声。 陆意之看着徐庆年,看着他那垂落在一旁的手腕… 他手中的弓箭缓缓落下,却依旧看着眼前人,眉眼平淡开了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徐庆年似是有一瞬的怔楞,可也不过一回,他便明白了陆意之所问。 为什么啊… 他看着陆意之,唇畔滑过一道温柔的笑意,缓缓而言:“人生在世,总有想要用尽一切守护之人…九章不也如此吗?” 徐庆年说完这话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侧头朝身后看去,强撑着身子朝杨青青露了一个笑:“青青,我们走吧。” “走?” 杨青青看着那支箭已垂落,原先的害怕也消了个干净… 她仰着脖子看着徐庆年,气急败坏得朝人喊道:“凭什么走,我要把他们都叫过来!他伤了你的手,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徐庆年看着杨青青,看着她往日姣美而明艳的面容,这会却只余狰狞…他想起先前对陆意之所言,竟有一瞬的犹疑露出心底。 他垂眼看着那一只已经没有知觉的手,如今正颓败的垂落在一旁,眼前这个杨青青真的值得他如此守护? “青青…” 徐庆年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疲累,他抬眼看着杨青青,好一会才缓缓而道:“他们不会信的,何况此事本就是你我有错在先…一箭换一箭,要怪只怪我技艺不精。这事到此为止,不必多言。” “表哥!” 杨青青看着眼前的表哥,想着往日那个风流斐然的李庆年,实在难以和眼前之人串联起来。 她的表哥那么厉害,怎么会是眼前这个胆小鬼? 不过是个陆家的纨绔子… 表哥竟会俱他至斯! 这不是她的表哥,这不是他那个英勇神武、天下之事皆难不倒的表哥! 徐庆年看着杨青青眼中的疯狂和狰狞,想着当初那个跟在他身后,软软喊他“表哥”的小丫头…终归是不见了啊。 其实那个小丫头早就不见了,只是他一直不愿相信罢了… 这么多年,他身边人一个个被残害,旁人都说是她所为,可他却始终不信…他的青青虽然有些不懂事,却绝对不会是这样手段狠厉的残酷之人。 其实,也许是信的… 只是不愿承认,不愿承认那个在他心中一直美好的小丫头会做这样的事。 徐庆年抬头看着那枝叶繁密的参天大树,头顶没有一丝光亮,而他心底的那一丝残留的温暖与光亮仿佛也骤然消失…他合了合眼,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淡漠:“你若要留,那就留着吧。” 待说完这话,他握着缰绳,策马朝前方奔去。 途径陆意之的时候,他有一瞬的凝滞,可也不过一会,马儿便又朝前奔跑起来… “表哥!” 杨青青看着徐庆年离去的身影,似是不敢置信,她伸出手是想抓紧他的衣袖,可那人就跟风一样,没一会就跑远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自打她记事起就喜欢跟在表哥的身后,家中这么多姐妹,表哥一直独独偏爱于她。 小时候她背不出书,被爹爹责骂的时候,是表哥替她揽下了责骂。 长大后她想出去玩,也是表哥偷偷带着她出去… 在她的心中… 徐庆年一直是她一个人的,她想做什么,只要他在就一定会满足她。 所以这么多年,她害了他身边一个又一个人,那些鲜活的生命全都死在她的手中,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害怕…表哥是她一个人的,她不要别的女人来跟她争抢,她要表哥从头到尾只属于她一个人。 只有表哥属于她一个人,那么他才会一直一直护着她。 可是… 杨青青抬眼看着远去的徐庆年,他的背影未有一丝的不舍,连步子也未有一丝的停顿。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害怕,表哥,她的表哥究竟怎么了?他竟然抛下她一个人,不管不顾得离开。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她的表哥怎么可能会抛下她,一个人离开? “表哥…” 杨青青的声音有几分薄弱,被风吹过就散开了。 她手握着缰绳,夹紧了马肚,心里萦绕着未知的害怕,也径直往前奔去…途径陆意之的时候,她未曾停留,即便远远看见王昉过来,她也未曾看去一眼。她的眼中只有那蜿蜒曲折的小道,那里早已没有徐庆年的身影了。 … 王昉远远看着杨青青的身影,手放在弓箭上…可那人就跟一道风一般往前奔去。 她放在弓箭上的手收起,一双缱绻而曼丽的双眉有一瞬的拢起,究竟出了什么事? 王昉抬眼往前看去,陆意之正在把弓箭放进箭筒… 而不远处,那本该干涸的泥土上却有一块暗红的血迹,那血迹旁除了李庆年的弓箭,还有一支沾着鲜血的白色箭羽。 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心下有一瞬地不安,握着缰绳往前去,待至陆意之身旁,见他衣袍整洁未有一丝血迹,才松下一口气:“你没事吧?” 陆意之侧身看着王昉… 他眉目依旧从容而风流,闻言也只是与她点了点头,淡淡一句:“你来了。” “那个血…” 王昉先前见过杨青青,并未见她受伤,那么这个血… 她想起那位徐大公子,面色有一瞬的变化,金陵城中最擅箭的就是这位徐庆年了。 陆意之已整好箭筒,他端坐起身,顺着她的眼望向那一大滩血迹,眉目平静,好一会才缓缓而言:“血是徐庆年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 被这林中的风一吹,很快就消散了。 王昉侧头看着陆意之,她双眉蹙起,握着缰绳的手也用了几分力:“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 那可是杨、徐两家,何况徐庆年是这一代徐家的希望,他就这样伤了人真不怕他们会找上门? 陆意之低头看着王昉,看着她拢起的双眉… 他想起先前徐庆年的那句话“人生在世,总有想要用尽一切守护之人…九章不也如此吗?” 他也如此吗? 陆意之不知道… 世人皆知陆二公子风流纨绔,却不知道他心有七窍、自小就会谋算,许是越会谋算的人,人心、世事在他的眼中便越发虚无…而也就是因为这一份虚无,再面对这世间之事才可以做到云淡风轻。 往日大哥也常常说他,这世间之事、世间之人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才可以真正牵绊住他。 他不喜欢牵绊… 人一旦有了牵绊,就有了弱点。 他的父亲,他的大哥… 皆如此。 陆意之素来从容的内心,在这一瞬却有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烦躁…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今日之事本不该如此行事,他隐匿了这么多年,也许今日这一举动会让他这么多年营造出来的纨绔面具化为殆尽。 可他只要想起那一支箭… 如果今日他不在,如果他慢一瞬,那么那支箭就会滑过她的面庞,甚至滑过她的心脏。 幸好… 他在。 陆意之的手依旧握着缰绳,那些嘶叫与悲鸣声已逐渐少去,而他一双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眼波流转带着几分笑意,好一会才缓缓说道:“你在担心我?” 担心他? 王昉紧抿着唇未曾说话。 她的确是担心他的,杨、徐两家都不是普通门户,即便有宫中那两位也不见得能护陆意之周全…而除了这一份担心,她的心中还有几分不明白,陆意之究竟为什么帮她?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候暴露出自己的能力,只为帮她报这一箭之仇? 陆意之垂着眼看了她好一会… 两人离得很近,陆意之甚至可以闻见王昉身上清雅而幽远的百濯香。他直起身子,眉目风流,依旧是原先的纨绔模样:“你不用担心,我不过是手滑罢了。” 王昉还想说话,外头却已有人敲起了擂鼓… 一个时辰已过去了。 陆意之看着两人手头空空,不免肆意一笑:“王四小姐,今日怕是要你委屈与陆某同做一回倒数第一了。” 王昉看着他风流肆意的面容,一如往常… 她唇畔微张,千言万语到最后也不过是化为两字“多谢”。 … 时日转眼已入了六月。 金陵城的夏日终于到来了,庆国公府上下皆已着了夏装… 王昉坐在临窗的软塌上,她身穿夏日薄衫,手中握着一本账册,眼却望着外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琥珀见她失神,便与玉钏打了个眼。 自打从李家马场回来,王昉也不知怎得,本就不多的话又少了许多,成日里发呆的次数倒是比往日多了不少…主子心里有事,他们底下伺候的人不敢问,便只好多用了几倍的心力妥帖伺候着。 琥珀把香盒里的香又投了三粒进去,待玉钏退下,她便走上前坐在脚凳上拿着美人锤轻轻替人翘起了腿,一面是低声说道:“奴昨儿个秋胡同了看过了。” 王昉听闻“秋胡同”三字,倒是回过了神… 她把手中的账册合了起来放在茶案上,握过茶盏喝了一口,才问:“怎么样?” 琥珀笑着回话:“瞧着是聪明的,这也才一段日子瞧起来倒是有模有样了…娘让您放心,不消一段日子,怕是就能有个成果了。” “这是好事——” 王昉的眉眼也绽开这几日难得的一抹笑,经了上回事,她不仅自个儿在练功上多勤奋了些,也希望身边多几个有功底的…这样即便不能报上回那一箭,也可以自己躲开。 她想到这,神色便又黯淡了几分,她这几日也常派人去外头打听消息,知晓徐庆年的右手是真的废了,也知晓徐、杨两家联名上奏天子希望惩戒陆意之。 陆意之… 她侧头朝窗外看去,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 … 国子监又称“太学”,它坐北朝南,位于金陵东城,为三进院落…它中轴线上依次排列着集贤门、太学门、琉璃牌坊、辟雍殿等。 王冀一行从辟雍殿出来,穿过琉璃牌坊正要往集贤门走去… 他们在国子监待了许久,今儿个是打算去外头逛一逛,谈诗论道吃吃茶、顺带也打个牙祭。 有人刚从外头进来,瞧见王冀忙喊住他:“长砾,我正要去寻你,倒是正巧碰上了。” 王冀闻言便停下步子… 他朝人拱手一礼,温润的面上挂着笑,看着人笑言:“子书兄,我们正要出门喝茶,不知子书可要一同前往?” 那名唤“子书”的闻言,更是大笑一声:“真是巧了,我啊正是要找你们去喝茶的。”他这话一落,是与王冀神神秘秘得说道:“长砾,你可知道你火了?” 众人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有人便先开了口:“子书,你如今越发没意思了,有话就说,长砾怎么了?” 子书笑着摇了摇头,口中是言:“你们可知道金陵城那座清风楼?” 这座雅楼的名声早遍布整个金陵城,他们自然是知晓的…只是国子监的学子向来自视甚高,心中虽觉得有趣,却从未跨入过。 子书见他们这般模样就知晓未去过,便笑着继续说道:“清风楼里那块文人榜你们应该都知晓,今儿个我随好友去转了一转…你们瞧我看到了什么?” 他这话说得越发神秘… 有人一听,便要抬手去揍,闹得子书也不敢再做什么神秘,直直而言:“我看到那位程景云和长砾都在上头,咱们长砾位居第一,正压了那程景云一头…我看到后也不顾喝茶,立马找你们来了。” 他这话一落,这处却有一瞬的无声… 就连旁边走路的其余监生闻言也都是对看一眼,纷纷无声。 国子监内本就分有两派,一派是恩荫进的监生,一派是因着成绩优良被特招进来的监生…王冀这一行,大多就是恩荫进得国子监,他们虽然各个家世不错,可在这国子监内却总觉得要比别人低半个头。 如今听了这么一桩消息,怎一个激动了得? 程景云那是什么人?那是程家嫡子,北直隶乡试第一,国子监先生们最喜欢的学生,所有学子眼中打不败的对手。 长砾竟然压了程景云一头? 这个事且先不管真假都值得他们亲自去看看,若是真压了那程景云,往后也不至于整日被那群人看得抬不起头…因此听到这个消息的,纷纷表示要去看看。 国子监地方不大,何况这样的消息简直是绝无仅有的少见,因此没一会这个消息便传遍了。 几位监生找到程愈的时候,他正坐在一株桃树下看书…如今已至六月,桃花已谢,唯有几片青绿之叶仍挂在上头。 而程愈身穿白衣,背靠桃树,身前的石桌上还摆着茶具,尚还在煮茶。 有人瞧见程愈这一派闲适模样,一面抹着额上的汗一面是急急朝他走来:“景云,外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倒好仍是这一派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模样。” 程愈看见他们,是放下手中的书,他倾手倒了几盏茶,分于他们,笑着说道:“外头出了何事,竟惹你们这般急着寻我?” 几人也不顾烫,拿起茶水就喝了起来… 待缓过那一阵气,便有人说起了清雅楼这一桩事,而后是忿忿言道:“我看那店主人怕是个瞎眼的,那王长砾是个什么人,竟让他压你一头?” 他越说越不服气,把手中茶盏重重一落,又道:“不行,我们也去看看…我倒要看看王长砾能做出什么好诗。” 几人也纷纷吵着要去看看。 程愈近来自然也听过那座清雅楼与文人榜的事,只是他素来无心于此,也从未踏入其中。那榜上的排名于他而言不过是个虚无,谁上谁下又有什么打紧? 只是… 他看着几人面上的怨愤之气,摇了摇头,无奈笑道,不走这一趟却是不行了。 ☆、第六十三章 东街。 清风楼。 王冀这一行学子到的时候, 清风楼中已经有不少人在了…如今这金陵城最热闹的便是这处地方,即便不是那换榜的日子,平日里也有不少人在这,或是品谈榜上之人,或是四处看那悬挂的诗词,或是品茶论道,总归是有不同滋味。 何况, 今日正好是那换榜的日子。 这楼中之人便更多了… 那块“文人榜”早一个时辰前便已更换了, 可如今榜前还围着不少人, 不少人正在点评那前三人。 程愈的名字… 即便是三、四十岁的文士也是知晓的。 先太子太傅程信之子, 元康八年北直隶乡试第一, 这样的少年天才不知有多少人钦羡, 因此这回有人看见他排在第二,自是纷纷议论起来:“怪哉怪哉, 这程愈竟会排第二,却不知这第一究竟是何方人物?” 自然也有识得王冀名字的, 忙说道:“我知晓,这王冀就是那位朱雀巷王家的三公子。” 朱雀巷王家… 众人听闻这个名字,倒是都点起了头。 王家本就是底蕴深厚的士族家族,就连那位年仅十岁余的八公子都能成为徐子夷的关门弟子, 这位三公子能压程愈一头倒也不足稀奇。 王冀一行尚未走近那块榜,却听闻了这么几句, 众人纷纷看向王冀, 有人是言:“长砾兄, 你当真压了程景云一头…我看以后他们还怎么狗眼看人低!” “可不是——” “自打进了国子监就觉得低他们一头,如今好了,长砾兄总算替我们大家出了这么一口恶气。” 众人这样说了几句,便有人转头看向王冀,疑声问道:“我听几位先生说话,莫不是王冀王先生也在其中?” 说话的是一位三十岁的文士… 王冀一行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余岁,何时被人称呼为“先生”?如今听闻这么一个称呼,只觉得心底又生出几分自豪感,忙与人介绍起王冀,是言:“先生所言甚是,这位就是王冀,字长砾。” 那位文士闻言,却是朝王冀拱手作揖,口中直呼:“先生大才。” 其余人瞧见这一副动静也纷纷转头看向王冀这一行,又听那位文士说道,便知晓眼前这一位就是那位列第一的王冀…如今又见他是个不疾不徐的少年郎,心中也都生了几分钦佩。 “倒未曾想到竟是这么个少年郎,不错不错。” “有此少年在,我大晋学子未来可期。” … 王冀自打知晓自己压了程景云一头,那颗心就一直一颠一颠得,像一艘小舟似得随着水流晃啊晃。他知晓自己相较程景云,所差的不止一星半点,可如今…他看着眼前这一条已被人让出来的小道,小道尽头便是那块文人榜。 而那文人榜上,他的名字位列左首,左首之下书写程愈二字… 他压了程景云一头。 他真的压了程景云一头。 王冀袖下的手紧紧攥着,他只有强攥着才不至于因为激动而失了士族风采,失了他王冀的风度…他从未有过这么激动的时候,往日所拥有的都不足让他激动。可如今,如今他只要想到自己压了程景云一头,只要想到眼前这群人都折服在他的风采之下,他就克制不住的激动。 程景云又如何? 北直隶乡试第一又如何? 他不照样还是被自己压在了底下! 王冀听着四周这一声又一声恭贺,克制着那激动的心情,他拱手作揖朝众人一礼,口中言道:“多谢众位先生如此赞赏,长砾担当不起。” 众人见他得此夸赞也不疾不徐,有年纪稍大的便捋着胡须点了点头… 年纪相仿的便直接说道:“长砾兄切莫如此自谦。” 王冀直起身子,他的面上依旧挂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容,在众人的恭维声中,他眼看着那榜上位列第二程景云的名字,心下是说不出的舒坦。 一个约莫四十余文士打扮的男人走到王冀身前,朝他郑重其事拱手一礼:“在下是雅楼掌柜,不知先生可是王冀王先生?” 王冀闻言,亦朝他拱手一礼… 他眉目从容,面容闲适,笑说一句:“先生过谦了,我不过十八担不得先生二字,唤我一声长砾便是。” 那掌柜的闻言,面上的笑便又浓了几分,他也不在这称呼上多加计较,笑言:“当日清风楼初开定下一则规矩,位列第一者可携带好友免费享用楼中各项茶点,若蝉联三届者,可得一千两银子。” 他这话一落,众人更是纷纷奉承起王冀来。 王冀的眉眼也沾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笑意,于他而言钱财只是小事,可这件事本身对他而言却是满足了他莫大的虚荣心。 但凡为人者,尤其是他们这一辈的少年郎,谁不希望受众人恭维? 他笑了笑,却是朝掌柜的说道:“俗话有语,相逢即是有缘,今日长砾能与各位相逢此处便是有缘…只是大店难立,长砾也不能让掌柜的亏钱。如此,今日便由长砾做东请众位饮一盏薄茶。” 他说到这,是朝众人拱手:“请诸位赏脸了。” 王冀这话不仅抬了众人,又未落了掌柜脸面… 自然宾主尽欢,纷纷笑着夸赞起人。 众人刚要迎王冀一行往楼上去,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声音:“景云兄,王长砾当真压了你一头!” 这话一落,众人自然停下了脚步朝身后看去… 便见一行约有十人,各个皆是少年郎,中间站着的少年身穿白衣,他眉眼疏阔、气度如月,有几分仙人之姿…偏偏面上挂着一道如四月春风般的笑容,令人见之便心生几分好感。 有人听闻那“景云”二字,低声议论起来:“这就是那位程景云?果然是翩翩少年…” “这般气度,的确令我辈折服啊。” … 王冀见先前那些恭维的声音皆转向了程景云那处,他面色未变,袖下的手却紧紧攥着…他眉眼一动,而后是移步往程愈那处走去,与他拱手一礼,口中跟着笑说一句:“景云兄,今日我做东,不如景云兄也赏脸喝一盏茶。” 他这话一落,原先与王冀一道来的,也都走了过来,看着程愈一行笑道:“就不知道有些人敢不敢了,毕竟这一回你程景云可不是第一了。” “你!” 程愈笑了笑,拦住身后人… 他亦与王冀拱手一礼,眉目从容,气度闲适,口中是言一句“恭喜”,而后是跟着一句“我们走了一路,也的确渴了…如此那便多谢长砾兄了。” 跟着程愈一道来的,见他丝毫未见气,各自对了一眼便有人开口说道:“今日难得喝王魁首一盏茶,是该赏你几分薄面,省得日后想喝也喝不着。” 这话说得简单粗暴… 只差指着王冀的鼻子说,这回是你命好赢了,以后你就没机会了。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哪里会听不明白? “你!” 王冀身旁的人撸了袖子,就要上前动粗… 程愈身旁的自然也不甘落后,纷纷撸起袖子。 好在掌柜的及时上前拦住了两行人,他笑着朝王冀和程愈各自拱手一礼,而后是开了口:“清风楼以诗会友、以文会友,两位都是风流少年,何不今日再比试一局?” 众人闻言,也纷纷开口:“是也是也,正好今日楼中人多,不若让我等当一回见证…两位小先生比试一回。” 这纷纷乱语… 就连先前要打架的也都挽下了衣裳,劝说起来。 王冀心下虽有些打怵,可如今这幅局面也容不得后退,便笑着问起了程愈的意思:“景云兄,你看?” 程愈眉眼依旧清隽,他立于此处,恍若周遭嘈杂皆与他无关… 好一会,他才缓缓笑言:“也好。” 楼上有十余间包厢,皆可互通,原本一间可容纳十至二十余人,因着今儿个人多便把几个包厢的门扇皆打开了… 掌柜的又在中间这个包厢摆了长案、又让人备了笔墨纸砚。 程愈和王冀便一人立于一处。 两人身后皆有不少人。 掌柜的笑着朝两人拱手一礼,而后是让人摆上香案,案上摆着一炷尚未点燃的香,他看着程、王两人笑言:“不拘是诗是词,未有要求,只以一炷香限时…两位先生可准备好了?” 待两人点了头,掌柜的便亲自点了香。 香起… 原本嘈杂的环境也骤然变得安静。 王冀先握笔蘸墨,他看着长案上铺着的白纸,凝神想了一瞬便提笔作答:“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因着香尚未灭,众人也不敢出声… 只是在人提笔后,一字一字看去,在心中研磨起来。 香已过半… 程愈身后的人见王冀已落了笔,虽然未曾看见他写得是什么,可站在他身后的人纷纷都点着头,可见是个不错的? 偏偏程愈依旧合眼抱手,却不知在想什么。 有人刚想提醒… 便见程愈站直了身子,他提笔蘸墨,在那早就铺开的纸上写下“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笔落,香刚灭。 掌柜的让人把香案撤下,而后是先走到了王冀那处,取过他先前所写娓娓而言… 那因为离得远看不见的,听到这几句便也在唇齿之间研磨起来。更有年岁稍大的文士、大儒捋着胡须沉吟起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生短暂,世事不定,如同一番梦境所得到的欢乐,能有多少?好,好一个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王冀身后的人更是纷纷夸赞起他… 掌柜的笑着说了句“王先生好才气”,便移步到了程愈那处,亦与他拱手一礼才按着他纸张上所写缓缓念来:“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待念到这,他的表情有一瞬的变化,可也不过这一会,便继续往后念下去:“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至最后一句,掌柜的手握纸张,面露激动,却是在口中研磨了许久才念出:“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周边众人闻言,是有一瞬的凝滞。 好一会他们才在口中缓缓研磨起那几句话,尤其是那一句“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更是被他们念了一回又一回。 君子贵乎神交,这也如同求道,形而上者谓之道,若是执著形而下的象去求道,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你问我的来去之踪,就像你问我春在哪里,春天就在那繁华满枝的时候出现,你问我天心所在,天心就在那月圆的时候。 春满花开,皓月当空,那就是我的归处… 王冀面色惨白… 不止是他,就连他身后的学子也都苍白了面色。 原本还想着去压一回程景云… 可是这两首诗根本无需比较,高下已立判。 王冀抬眼看着原先恭维于他的那群人,纷纷朝程景云拱手作揖,有些自视甚高的大儒也难得夸赞起人,口中说道:“景云先生年纪虽小,意境却高…这其中佛偈之语,恍若醒世警句,着实是妙。” “的确,尤其是这最后一句…恍若点睛之笔。” 程愈的面上依旧挂着从容而闲适的笑容,气度如月,温润如玉:“各位先生谬赞了。” 王冀听着那一声又一声恭维笑语… 只觉得都幻化成了程景云对他的嘲笑,众人对他的嘲笑。 他想起先前,他还信心满满… 尤其是在见到程景云被他压着的时候,更是觉得满心舒坦。 可如今… 何须旁人再说什么,他自己已明白自己比起程景云,就如那诗中的咫尺千里。如果他从未赢过,从未得到,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偏偏他曾得到,他的的确确压过程景云,的的确确受到过众人的恭维和称赞—— … 月色当空。 王昉身穿薄衫,她立于窗前,仰头看着那皓月当空、满天繁星。 今日清风楼一事,没一会便传遍了大半个金陵城,王昉自然也听到了…她在这无边月色下低声呢喃“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好一会,她才缓缓与琥珀说道:“明儿个,让徐复来一趟吧。” … 徐复朝有容斋走去。 途径路上自然碰到了不少奴仆,那些奴仆远远瞧他过来,又见他比起往日仿佛变了个人似得…往日的徐复走路只差耷拉着脸,耸着肩,可如今这位徐管事大刀阔步的,不仅衣着崭新,就连面上也是遮不住的喜气。 有熟悉的便笑着与他打趣:“徐管事,您这是好事将近啊?” 如今府里的谁不知道,西苑那位唤柳翠的成日往徐复这头跑,瞧着这幅模样,可不是好事将近了? 徐复闻言,却沉了面色,朝几人挥了挥手… 就那个拜高踩低的骚蹄子,他会娶她? 做她的春秋大梦去! 如今的他可不是以前那个徐复了,自然要把眼光放长远些…他这几日也物色了不少,大夫人身边的白芨瞧着就不错,不仅长得可人,身材也妙,尤其是那一段腰肢勾人得很,不过就是年纪大了些。 若说年纪的小的,四姑娘身边的琥珀倒是不错,那张面容跟个画似得,就是性子泼辣了些… 他心中一叹,要是能把这两人融合一番就好了。 徐复这样想着,有容斋也就到了。 他低头理了理衣袍,而后是迈步朝里走去… 院子里几个丫头正在逗一只蓝眼睛、白毛的波斯猫,他远远看着这一副生动的景象,眼就不自觉得往那又多瞄了几眼。琥珀原先就站在廊下,自然也看到了徐复这幅神情,她眉心一拢却到底未说什么,只在人过来的时候与他淡淡点了点头,而后是一句:“徐管事请吧,主子在里头侯您许久了。” 徐复笑着“哎”了一声,嘴里说着:“先前有事,耽搁了些。” 他一面说着话,眼前却一直看着琥珀,看着她走起路来,摆腰摆臀的模样,只觉得心下那股子燥热又忍不住泛了起来。 琥珀打帘转身的时候正好看见徐复那一双未曾避讳的眼神,她娇俏的面容一下子沉了下来,冷声朝人说道:“徐管事可要把眼睛收好了,这儿是内院。” 她这话说完,也不管人径直打了帘子往里走去。 徐复站在身后,看着琥珀的背影是低低“啐”了一声,不过是个奴婢还真把自己当主子看了,等以后问四姑娘讨了她去,还不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心里这样想着,气也就消了不少,重新理了衣摆朝里走去。 屋中已置了屏风… 徐复是拱手朝王昉先行了一礼,一面是笑着与人说道:“四姑娘您是不知,如今这清风楼赚得钱啊竟是要比原先预计得还要多些。” 王昉手中握着茶盏,素指轻抬握着茶盖,好一会才缓缓说道:“清风楼的生意就不必与我说了,你遣人打理着就是。” 徐复笑着“哎”了一声—— 要不是王昉找他,他也不会主动提起。 谁能想到那雅楼竟跟个小金库似得,这才多久,竟赚了这么多,假以时日还不知会赚多少…如今那座雅楼可都是他遣人管着,连着账本也都在他的手中,还不是他想怎么记账就怎么记账? 他依旧低着头,脸上却挂着遮不住的笑容:“您今儿个找小的来,是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王昉手中依旧握着茶盏,双手微抬慢慢饮下一口茶,才又说道:“我听说昨儿个三哥在清风楼落了面子?” 徐复闻言忙是答道:“三公子与表少爷比试,的确落了下乘。” 王昉把茶盏落在案上,轻轻叹了口气:“三哥毕竟是我的三哥,他这个人啊最是不能输得…可别人也就罢了,表哥自幼承子夷先生门下,又有外祖父教导,三哥又哪里会是他的对手呢?” 徐复也不懂这位四姑娘说这些要做什么,好端端得把他叫过来难道只是诉说三公子的事? “三哥如今这样,我这做妹妹的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王昉说到这,是停了一瞬,才又开口:“前几年去顺天府的时候倒是有位老先生给了我本书,我瞧了几眼都是往日未曾见过的诗词,便想着要你托给三哥去,瞧瞧可曾帮衬得上。” 徐复闻言,一双眉拢得便越发厉害了。 合着今儿个说了半日,就是让他带本书去,三公子是什么人,瞧过得书还算少? 何况四姑娘一个连门都没出几次的人,只当看了几本书便觉得这世间书都摸了个透,他若是这样带去还不知要被三公子如何臭骂一顿。不过他到底什么都未说,只是低着头赔笑道:“四姑娘待三公子是真好,您放心,小的一定帮你带到。” “那就麻烦徐管事了…” 王昉说完这话,便喊了声琥珀,而后是与徐复又说了一句:“我到底是女儿家,恐三哥落了面子,还需徐管事另寻个由头给三哥送去了。” 徐复接过书,握在手中,笑着应了一声:“您放心,小的定会给您办妥的。” 他话是这般说,心中却是不以为意… 他可没想过要去替三公子送书,等出了这道门,只把这书扔了就是。 到底是个小姑娘,不知事。 ... 等徐复退下,琥珀便沉着脸低声说道:“这位徐管事如今是越发不成样子了!” 王昉的面上却依旧未有什么变化,她抬手从香盒中取出几枚香料,扔了几粒进去...而后是看着那袅袅升起的百濯香,缓缓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第六十四章 清风楼的名声… 因为当日王冀与程愈那一场比试越发响亮。 更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就是为了观赏当日两人所作之词。如今王冀的名字仍旧高悬第一,可众人所关注的却只有那个说出“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程景云…有知晓他身份的,便摇头晃脑说上一句“不愧是程家嫡子,想当年程老太爷还在金陵的时候,那风头也是一时无二的。” 若有不知晓的,便去打听一回, 而后是啧啧称叹“能写出这般诗词, 想来定是位风光霁月的少年郎。” 自然也有国子监中的众位监生说道“能与程景云同窗, 实属吾辈之福。” 一时之间—— 程景云这个名字却是响彻了整个金陵。 众人每每谈及他时, 自然不忘要说一回王冀, 但凡说起这位王冀, 却都要说一句可惜。 原本也是位才学俱佳的,偏偏遇上了程景云… 可惜可惜。 … 庆国公府外院。 如今外头已是夜下, 而徐复的屋子却依旧点着灯,暖色灯火下, 柳翠穿着大红肚兜窝在徐复的怀里,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抬起带着几分缠绵之后的媚态。她一双白嫩的酥手圈着徐复的脖颈,红唇微张,发髻松乱, 娇喘着声说了话:“冤家,你打算何时问二夫人讨要我?” 徐复半坐起身, 先前那一场情欲让他也废了不少力气, 这会手放在柳翠的腰肢上, 正在半喘着气—— 闻言一时也未反应过来。 柳翠不满他这般,往日徐复在她跟前就像条狗似得讨好,不知与她说了多少回要娶她,她都没应。谁能想到如今他竟然会发迹起来?打先儿她觉得奇怪,便明里暗里向他打听了一回,知晓他是上回在赌坊赢了、赚了不少钱。 那钱她是没见到影,只不过徐复如今日日春风满面,出手也要比往日大方,她自然是信了的。 柳翠那双沾着媚态的眼一转,纤纤素指滑过人的心口一路往下,娇滴滴的说道:“冤家,你上回是赢了多少银子?” 这话,徐复却是听清了—— 他眉头一皱,先前带着红晕的面色也跟着一沉,挥开她的手,冷声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话是他当初拿来骗柳翠的,就他那个手气能在赌坊赢个几两银子已经是烧高香了…他那个钱啊,都是来自清风楼。那个清风楼就跟个小金库似得,每日都有赚不完的银子,若不是怕四姑娘一时查账,他早就想把那上头的钱盘一盘去外头置间宅子了。 再置几个奴仆,让他徐复也做一回大老爷。 只不过这些事,他可从来没想过要说与柳翠听,这个骚蹄子眼瞧着他发迹了就成日里往他这处跑…要不是她这身子还算妙,他早就赶了人出去。 柳翠见他变脸,面色也有些微沉。 这要往日徐复敢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她早就甩脸走人了。 可如今… 如今她已是徐复的人,何况她年岁也到了,若自己再不找一门好的亲事,还不知晓二夫人要把她指派给谁。 柳翠这样想着,手放在人的胸口上轻轻替他揉着,声音也越发柔了几分:“瞧你,如今我都是你的人了,还不能问上几句?我呀,是怕你大手大脚又都扔进了赌坊,你倒好,青脸白牙的还当我贪你这些钱…” 她这话说完,拿着身子骨又蹭了人一回,才又娇嗔一句:“真不识好人心。” 徐复被她这般一蹭,气便越发粗了几分… 他面色回了些暖,把人推至身下,口中是说着:“是爷错怪你了,爷疼你。” 他话是这般说,心里却腹诽着:等来日去问四姑娘讨要了琥珀,还有你这骚蹄子什么事…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 隔日徐复醒来的时候便觉得腰酸背痛。 柳翠早就走了,他今日索性不当值便依旧在屋中歇息,手摸到一旁的桌上是想倒一盏水,却是摸到了一本书…他取过来一看,却是上回四姑娘给他的,原本他是打算寻个地方扔了的,只唯恐四姑娘后来问起才扔进了屋子。 他半坐起身,取过来一看… 这诗集外头也没写半个字,瞧起来的确有些旧,翻开来一看里头的纸张也有些旧了,字迹不一可见不是同一个人书写而成。 徐复原不过是闲着没事随意翻个几页,可越往后翻,他的神色便越发多了几分不可置信…他早年也是中过乡试的举人老爷,若不是当年做了那么一遭混账事保不准还能在会试中摸进个入朝为官的门槛。 他这个人,文采是有,也算聪明。 只是聪明不用在点子上,这才行了当初那么一桩混账事。 徐复握着书,想起当日四姑娘与他说的那句“这是前几年去顺天府一位老先生送予我的…” 里头的诗词,都是绝无仅有的好… 若是出世的诗词,没个几日也就传遍了,可偏偏这里的每一首诗词他都未曾瞧见过。 难不成这还真是天上掉饼了? 如今三公子正为这一桩事烦扰,若是他趁着这个机会把书送到人跟前解了他的忧…三公子可不是四姑娘这样的姑娘家,那可是正正经经的嫡公子,国子监的门生。 若是讨好了三公子,往后能让他提拔几分,总好过跟着四姑娘这样的闺阁小姐。 徐复越想,这颗心就“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他也顾不着喝水了,只胡乱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裳就提着书往外走去…瞧见他的想跟他打个招呼,话还未说出口,人就走远了。 … 国子监中。 王冀坐于位置上,他手中握着书,耳朵却一直竖得厉害。 其实他即便不细听,也能知晓他们在说些什么…自打上回从清风楼回来,往日恭维他的人也就消了声,即便是平日那些和他混在一道的,每回瞧见他也是一副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的模样。 而那程景云的名声却越发高涨… 偏偏如此也就罢了,每回他们说起的时候,还要扯着他一道。 仿佛是为了提醒他,你王冀再怎么做也压不过程景云,你王冀天生就是程景云的手下败将! 可他明明压过了… 清风楼那块榜,他还是第一,程景云还是第二! 王冀握着书的手指有些收紧,偏偏面上却还要装得如往日一般,半分都不能带气,不仅不能带气还要大度的带着笑…好在这么多年,他也早已习惯以这样的面孔示人了。 因为如此… 即便众人觉得他的文采比不上程景云,这一份气度,却还是值得称赞的。 “长砾,你家下人来找你。” 说话的是子书,他自觉上回也有自己的缘故,才惹得王冀如今在国子监难堪…因此近些日子他常与王冀走在一道,平日里还多用话语勉励与他,就如这会,他说完这话听着旁边几位监生的絮絮而语,便拍了拍王冀的肩膀,低声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何况你我还年轻,总有一日能压过那程景云。” 王冀笑了笑… 程景云不也与他们一般年纪。 可他终归什么都未说,只是笑着与子书温声说了一句:“子书,我没事…胜败乃常事,何况你说得对,我们都还年轻,只要心怀抱负,总能见到好的成果。” 他这话说完,便与人拱手一揖,气度如常朝外走去。 若是有人循眼看去,他也照常与他们点头打招呼… 众人见他这般,先前议论纷纷的人,倒也难得消了几分往日的成见,低声说了句:“到底是士族出来的,这一份气度也值得我们众人学习。” “是也是也…” “我们成日里说此事,倒是俗了几分。” … 集贤门外。 徐复站着牌匾下,他远远瞧着王冀过来,忙迎了上去一面是朝人恭声作揖,一面是恭声说道:“小的徐复给三公子请安。” 王冀看着眼前人,眉心微不可见的一蹙。 府中这么多下人,他自然未曾知晓个全,只不过周边一直有来来往往的人,他也不好说些什么,便只是问道:“家中有何事?” 徐复看了看周处,是低声朝人说了一句:“三公子误会了,府中无事,是小的找您有事。” 他这话一落,见王冀沉了脸色,忙又说了一句:“小的有东西要给三公子,不知三公子可否移步?” 王冀看着徐复,负在身后的握紧… 也不知是打哪冒出来的。 他看了看周围,此处也的确不是适合说话之地,便先迈步往集贤门外的一条小道走去…小道有几颗参天大树遮掩,平日很少有人来此,王冀见此处无人便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端着,直言而语:“究竟有什么事?” “小的听说了清风楼的事——” 徐复说到这,是抬眼觑了觑人的面色,果然见人沉下了面色,他也不敢多语直接把那本册子取出来,双手奉于人前,恭声说道:“这是小的祖辈留下来的,小的祖父当年曾救过一位老先生,老先生便留下了这物…这里都是些未出世的诗句。” “小的自个儿留着也没用,便想着给您送来。” 王冀负在身后的手一动,他眼看着徐复手中的那本看起来并未有什么特别的诗集,只是瞧着古朴了些…他掀了眼帘,淡淡看了徐复一眼:“你是什么意思?” 他这声低得很,连着面色也沉得厉害。 徐复往日瞧见的三公子向来行止有度、温润如玉,哪里曾瞧过这般模样。 他一时也摸不准人是什么意思,眼珠子一转,才又说道:“小的,小的只是希望三公子能赢。” 王冀却依旧未曾说话,他看着徐复,直把他看得额头、后脊都冒了汗,才淡淡开了口:“你有心了。”他说完这话,是取过他手中书,翻看了几页…纸张古朴、字迹不一,的确是有一段年岁的样子。 他越往后看去,眼便越发沉了几分… 徐复见他收了书,微微抬了眼,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公子?” “嗯…” 王冀恢复了往常的面色,他合了书负在身后,看着徐复好一会才问了一句:“这果真是你祖辈留下来的,你能舍得?” 徐复听他这话,心下一松,面上也挂了个笑,口中忙跟着说道:“小的不过是个账房管事,留着也是白白糟蹋了…还不如给三公子,也好让这些诗词现于人世。” 王冀细细打量着他,见他也未有什么异样。 他心下微松,想着等回去让人查一回徐复的事,若当真没个问题,这本书中的内容——他想起先前偶然瞥见的那几眼,都是从未见过的好诗好词,若是有这本书,若是有这本书…程景云又如何? 王冀的眼中沾着几分从未有过的狂热… 那些掌声和恭维都应该是他的,而这一回,他再也不会让程景云抢走! 王冀把袖中的荷包扔给人,紧握着书淡淡说了一句:“这件事我不希望第三个人知道。” 待说完这话… 他便转身往国子监内走去。 徐复抱着荷包,荷包瞧起来并未有多少分量,他打开一看果然见里面是几张百两的银票…他细细数了几回,有个七张,才这么一本书就赚了七百两。这可是实打实的银票,比清风楼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好多了。 他这样一想,越发觉得今儿个这事办得漂亮,小心翼翼收好了荷包,放在怀中,想着先前三公子那句话。 这事除了他与三公子,还有四姑娘与琥珀知道…只是上回四姑娘明言说了不要透露她的事,免得三公子难堪。 当日觉得这四姑娘闲着没事成日折腾些有的没的,如今倒是省了他的方便。 徐复心里没了事,人也就越发舒坦了… 这么多银两,倒是可以去醉红楼走一趟了,柳翠的身子骨虽妙,可怎么比得过醉红楼的花魁? … 六月十九。 庙子巷徐家。 王昉至徐家的时候,已有些迟了,来迎她的是徐静嘉身边的大丫鬟…瞧见她过来,忙笑着迎了几步,一面是与她屈膝一礼,一面是恭声与她说道:“您来了,陆小姐比您早两刻到,这会已先过去了。” 王昉由琥珀扶着走下了马车,闻言是笑着说了一句:“倒是我迟了。” 她这话说完是抬眼看了眼徐家。 因着明儿个便是徐静嘉的大婚,徐家内外也都是装饰一新,那挂在廊下与门外的灯笼估摸着是刚换的,隐隐可以瞧见那托蜡烛的银托还未沾多少蜡油。除此之外,门匾,廊下皆挂着红绸,再往里去,那些门扉、窗户上也都贴着喜字。 行来走往的仆妇皆穿着新衣… 一派喜气洋洋的模样。 王昉眉眼含笑由丫头领着穿过垂花门,走过抄手游廊,又进了两个院落才到了徐静嘉所住之处。 不算宽广的院子里如今正摆满了嫁妆,有年纪稍大些的嬷嬷正握着手中册子在整对着… 王昉听着她“唱名”,便也瞧了一眼,女子出嫁一般以六十四抬为整抬。如今瞧着院子里摆着得应正好是六十四抬,底下的虽看不见,可上头摆着的却都是好东西…她想着那位无缘得见的徐老爷,总算还不至于太过昏聩。 众人瞧见她过来,忙放下手中活与她躬身一礼,也有人去里头通禀是言“王小姐来了”。 那轻纱薄帘一打,走出来的却是陆棠之,她迎了王昉几步,握着她的手笑说道:“徐姐姐正在换衣裳,让我来迎姐姐。” 这会换得衣裳,自然是婚服了。 王昉眉眼带着笑,与她一句:“那是我赶巧了。” 屋中丫鬟并未有多少,大多是在里间给徐静嘉梳妆打扮,丫鬟给她们上了茶请她们稍坐便也退至里间去了。王昉与陆棠之就坐在外头的软塌上说着话,时不时还能听见里屋传来几声“小姐,您再紧一紧气”、或是“小姐,您再走几步瞧瞧…” 陆棠之觉得有趣,便侧着耳朵倾听着。 王昉手中握着茶盏,却是想起她成亲的那一回—— 那个时候,陪着她的只有纪嬷嬷和玉钏,阿蕙还病着,阿衍因为她的事去九千岁门前被闹了一通回来就被王允关了禁闭。而她身穿凤冠霞帔坐在高床上,看着她们脸上的愁容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她想到这,听着里头传来的欢闹声,敛下眉目饮下一口茶,待抬头的时候嘴角也浮现了几许温和的笑容。 其实,她那又怎么算得上是成亲? 不过是一桩买卖罢了—— 王昉搁下手中茶盏,看着陆棠之,想了想还是问起了人:“你二哥,如何了?” 早先杨、徐两家还闹闹嚷嚷得非要直达圣听,大有一种若是不处置陆意之便要一直闹下去…到后来也不知怎的,两家又没了消息,处置陆意之的话也就被消散了。 陆棠之闻言却是回过神,与王昉说道:“二哥被父亲拿着鞭子狠狠抽了一顿,原本父亲是要压着二哥去给徐家赔罪的…后来是徐家大公子说此事与二哥无关,这事才消了。” 她说到这,先前的笑颜也换了愁容,轻轻叹了一声:“二哥往日虽然好玩,却从未行过这样的事,这回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一顿… 她看着她的面容倒映在那微波起伏的茶水中。 忽然想起那日陆意之坐在马上微微低头,一双桃花目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而那缠绵而慵懒的声音伴随着风在她耳畔响起:“你在担心我?” 她,是在担心他吗? 陆棠之说了好一会也未曾听王昉出声,侧眼望去的时候见她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便朝她轻轻晃了晃手:“王姐姐?” 王昉回过神,她把手中茶盏放在茶案上… 她的面上重新挂了往日的笑容,温声说道:“我先前在想事,棠之你说了什么?” 陆棠之眉目弯弯便又说道:“我说王姐姐不必担心,二哥皮糙肉厚的,挨一顿鞭子也不会有事…”她说到这,是看了看周围,才又靠近王昉低声说道,一双桃花眼扑闪扑闪:“王姐姐,你喜欢二哥吗?不然,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 王昉被她这话噎得哑了声… 她的确是担心陆意之,可这也不过是因为这事全因她而起,她不希望陆意之因为她受到什么伤害。 至于喜欢?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陆意之? 若有可能,她根本不想与这位未来的五军都督有任何接触。 就如那人。 王昉抬眼看着陆棠之那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带着无尽的好奇与天真…她面上有些无奈,伸手轻轻点在人的额头,想了想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只是开口说了句:“你呀。” 陆棠之捂着额头嘻嘻笑着,她还想说话便看到徐静嘉已有丫鬟扶着走了出来—— 王昉看着她面上神情,也转身看去,便见徐静嘉云髻高堆,身穿大红婚服...徐静嘉面容不算顶顶出色,平日又大多素雅装扮。 因此这与往日的这份不同,恰好最是直击人心。 她站起身,迎上前,握着人的手笑着说道:“我看啊,明儿个陆大公子怕是该失神了。” 徐静嘉脸一红,她其实不惯这般打扮,总觉得有几分不舒坦—— 偏偏这是婚服,她即便不习惯却还是得穿。 不过,她想起那个木愣子,也不知她看到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第六十五章 六月二十。 风朗气晴, 碧空万里,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而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庙子巷的徐家尤为热闹,今儿个是徐静嘉出阁的日子…行来走往的人自是有不少。如今徐静嘉可是武安侯府的长媳,来日等那陆家大公子袭了爵,这徐静嘉的身份也就水涨船高成了那侯夫人。 他们这庙子巷住着最高的也就四品官夫人,何曾出过侯夫人? 因此这巷子里住着的家家户户今儿个不是遣人送来了礼, 便是亲自来了人在府里帮衬着。 那陆家不好进… 徐家却是容易进的。 徐家本就没多少主子, 当家的主母又是个二十余岁小家小户出生的新夫人, 不胡乱出个差错已是万幸, 哪里能让她做这些事? 因此这有心思的自然也就把这心思先用了起来。 当然也有本身就对徐静嘉就存有好感的, 怜她一个母亲早亡的姑娘没人拾掇, 便都过来帮衬着些。 女子出阁本就重脸面,夫家又是侯府这样的身份, 这其中的每一环都不好出差错…因此徐静嘉知晓她们过来帮衬,也未曾推却, 还亲自谢了她们一回。 … 徐家内院热闹纷纷。 徐静嘉的屋子更是满满坐了一堂人。 这儿坐着的都是衣着华贵的妇人,大多是庙子巷里过来帮忙的,自然也有受邀过来的。她们手中握着一盏茶,眼望着那遮着里屋的布帘, 却是在低声说着话:“听说给徐大小姐梳头的是朱雀巷的那位国公夫人?” 有人闻言,便点了点头:“我先前来得早倒是看见了一眼, 这位夫人往日也鲜少见她出来, 今儿个竟能劳驾她过来给徐大小姐梳头…当真是天大的福气。” 梳头的妇人需儿女双全… 往日大多是从族中挑一个全福太太由她帮衬着, 只是徐家本就未有多少人,若要在府中寻个嬷嬷难免落了徐静嘉的面子,只若要去请其他府中的太太,这无缘无故的却也不知会不会应。 前几日这里的妇人倒是有问过徐静嘉,若是真寻不见人,她们也可帮忙。 虽说这全福太太不好做… 可成亲这样的大事,自然是能帮则帮。 徐静嘉倒是弯着一双眉,笑着谢过她们,柔柔说了一声“找到了。” 那会她们以为是陆家帮忙寻了个全福太太… 便也未多说什么。 可谁会想到,竟会是朱雀巷的那位夫人亲自登门来替徐静嘉梳头…那可是比武安侯府还要高一级的庆国公府。 徐静嘉能有这一份脸面,往后即使说出去也会被旁人高看一眼。 几人这样低声说着话,自然有人笑着插了一句:“东屋那位原还想着落了徐大小姐的脸面,可谁会想到如今是这般状况?” 东屋那位—— 说得便是徐静嘉的继母,徐老爷的新夫人。 在座的妇人先前都曾与她打过交道,想着那位夫人的姿态,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府中大小姐出嫁,她倒好,打扮得竟是要比里头那位真正的新娘子还要喜庆,穿红抹脸的,也怪不得这位徐大小姐宁可自己拾掇,也不要这位夫人帮忙了。 有人想到这,便免不得一叹:“好在武安侯府是个重情义的,若是别的士族知晓这大小姐母家有这么个不安分的主母,怕是说什么也要退了这门亲事了。” “谁说不是?” “总归这位大小姐自个儿也是好的,若不然武安侯府也不至于等她这么多年。” 这儿低声议论着。 而这一块布帘后的里屋气氛却很是温馨。 徐静嘉身穿大红婚服坐在铜镜前,她的身后站着衣着华贵而得体的程宜,而王昉与陆棠之便站在一旁,正眉眼弯弯笑看着她。 屋中除了她们,便只有自小随着徐静嘉的仆妇、丫鬟几人。 人数不多… 可徐静嘉的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她透过那雕着龙凤呈祥的铜镜,看着屋中几人,一双眉眼慢慢弯起…而后,她看着站在她身后的程宜,柔声与人说道:“今儿个要多谢夫人走这一趟了。” 程宜能来... 她是怎么也没想到。 即便她与王昉关系甚好,可关系好是一回事,请动程宜过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因此前几日王昉递消息过来的时候,徐静嘉却是鲜少怔住了,这怔住之后便是那不可言喻的感激之情...她知晓自己的身份是配不上陆则之的,所以她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好,不落他的脸面。 可这世间之事,总归有些不是由她说了算... 比如这样的家庭。 这样的继母。 徐静嘉知晓她那个继母想看她的笑话,想让她在这样的日子里丢尽脸面...若她只有一个人,丢脸也就丢脸,可是还有那人,那人那么好,她不愿因为她的事,让他难堪。 好在这世间之事,虽不是事事完美。 可总归也值得期待... 程宜闻言却是弯了眉眼,她长相本就清雅,这一笑便又越发引人亲近几分。 她是知晓徐静嘉这个名字的… 一手簪花小楷可媲美当年的卫夫人。 程宜素来喜书,对徐静嘉这样的姑娘心中自然也有几分好感,因此陶陶来找她要她帮忙的时候,她想都没想便应了。如今看着眼前这个眉眼温柔,气度通透的姑娘,心中便又多满意了几分… 怪不得武安侯府愿意为了她等这么些年。 “我还要感谢你给我这样一次机会——” 程宜一面说着,一面是由丫鬟服侍着挽起了双袖,而后是看向王昉笑着跟了一句:“一回生,两回熟,往后陶陶出嫁的时候我也不至于紧张到出错。” 她这话一落,屋中几人皆笑了起来。 王昉却是满面通红,她看着程宜,在这样的日子也难得带了几分小孩脾气,朝人娇嗔一声:“母亲,今儿个是徐姐姐的大婚,您胡说什么呢?” 程宜看着王昉,一双眉眼便又弯了几分:“好好好,是母亲错言了。”她这话说完,是由丫鬟服侍着洗净了手,又用一方丝帕擦拭干净,才从丫鬟双手呈着红木案中取了木梳…她面容也不似先前那般,反而带了几分端庄而肃穆。 她是先用木梳先从头至尾替徐静嘉梳了一遍。 一边梳着发,一边口中是说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待说完这一遍... 程宜便又从那红木案中换了个银梳子,照旧是按着先前的法子。 至第三遍... 程宜却是换了个金梳子,待说完一边也未曾再换,依旧握着金梳子替人梳着发,一面梳,一面说:“一梳,梳到尾,愿你有始有终不相弃。”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愿你白头偕老不相忘。”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愿你儿孙满堂呱呱叫。”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愿你富贵婚宴长久久。” 程宜说这话的时候,屋中一直很安静,安静到有些肃穆...就连素来好动的陆棠之,这会也安安静静看着、侧耳倾听着。王昉的眉目却有几分说不出的怅然,她看着程宜手中的梳子,看着坐在铜镜前的徐静嘉。 可这一份怅然刚刚盈上眉间,便尽数被她压了下来。 这一世—— 她会护他们周全,她再也,不会让他们离开她了。 ... 徐静嘉拾掇好,也已至吉时。 外头鞭炮声响,徐静嘉端坐在椅子上,她的双手紧紧交缠在一起,原先不紧张的心随着外头那一声又一声“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来了”...也跟个浮在水中的小舟似得,晃啊晃。晃啊晃。 晃得她整个人都满面绯红、坐立不安。 王昉走上前,她握着徐静嘉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劝慰道:“徐姐姐别怕,你这是要嫁给喜欢的人,没什么好怕的。” 徐静嘉侧头看向王昉,看向她那一双清亮的杏眼... 是啊。 她要嫁给那个心心念念的男人了。 他们两人的未来终于要真正的牵在一道了,这是她一直以来所期待的事。 既然如此,她又何须害怕? 她该高兴,该开心... 她终于可以离他更近了。 徐静嘉交缠的双手分开,她的脊背挺直,而她的面容也再无彷徨,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容...她朝那贴着“喜”字的茜纱窗外的光亮看去,仿佛能看到那人身穿红衣朝她走来。 她眉眼温柔,垂眼看着王昉:“陶陶,多谢你。” 是她迷障了。 ... 等陆则之走进屋子的时候,外头已闹了一通... 而徐静嘉也早已戴好了红盖头端坐在高床上,她身穿大红婚服,身姿面容一丝也见不到。 可陆则之还是觉得心下忍不住一跳... 他素来沉稳的面容有一瞬的怔楞,就连那双眼睛也带着几许掩饰不住的狂热。直到衣着得体的嬷嬷笑着走上前,他才缓缓收敛了神色...嬷嬷的手中握着一段红绸,一头递给徐静嘉,一头递给陆则之,又跟着说了几句喜庆吉祥话。 徐静嘉由丫鬟扶着走了起来... 她的素手紧紧握着红绸,眼睛微垂从红盖头下往外看去,可以看见走在前方的那人也穿着一身大红婚服。 她见惯了那人穿黑衣、或是一身官袍,却从未见过他穿大红色的样子。 一定很好看吧。 两人快要跨过门槛的时候,陆则之却忽然缓下了步子,等她走到他的身旁...他才重新提起步子。院中鞭炮声响、宾客纷扰,而他低头看着那握着红绸的纤纤素手,好一会才缓缓而言:“徐静嘉。” 徐静嘉听到缠绵在耳畔的这一声,有一瞬地怔楞,她抬着头,明知道看不到他...却还是以一股执拧的心情,抬着头看着他的方向,喊他:“陆则之。” 她很少直言唤他的名字,除了元宵那一回的不管不顾,大多时候她都是唤他“子轩”、或是唤他“陆大公子”、“陆将军”...因此陆则之听她这一唤,便又怔了一回,可也不过一会他便轻笑出声:“徐静嘉,你的胆子越发大了。” “真好...” “徐静嘉,我终于娶到你了。” 他们两人这絮絮几语,众人自是未曾听清。 可他们眼看着那位素来冷面冷语的陆大公子,这会竟戴着这般温和的笑容,却都忍不住称奇。 ... 王昉抬眼看着徐静嘉与陆则之缓步往前走去... 两旁众人的恭贺声尚未消。 王昉眉目弯弯也沾了今日的几分欢喜之气,她方想朝程宜走去,却是看到倚树而立的陆意之...陆意之离这欢闹的众人有些远,他依旧穿着玄裳负手站着,头发难得全部束起,露出一张风流缱绻的面容。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眼神... 陆意之侧头看来,两人相隔其实有些远,可他却仿佛知晓一般,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 王昉眉心一动,她想避开他的眼神... 可不知为什么,她终究还是未曾避开,反而与他点了点头。 程宜与几位相识的妇人说了几句话,便侧头朝王昉看去,如今新人已退至外堂,她们也该走了...她朝王昉走去,见她眼望着一处,便也循眼看去,只是院中人数众多,行来走往她也瞧不清什么,便笑着低头问人:“陶陶,你在看什么?” 王昉回过神,她看着程宜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母亲,我们走吧。” “好...” 程宜与王昉由仆妇簇拥着往外走去。 王昉在走出院落外的时候,还是回身看了眼那株李子树,那人依旧在那,面容风流而缱绻...恰如那日梅园初见。 陆意之眼目视着王昉走出院落,微微仰头,任由这碧海晴空映入他这一双桃花目中...他想起那日大哥走进他的院落,看着他躺在床上几不可闻得皱了皱眉:“九章,你该知晓今日之事若是传到有心人之中会扯出什么样的波澜。” 他自然知道... 可他却还是不管不顾这般做了。 “九章——” “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让你如此?” 因为什么? 陆意之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的脑子像是一片空白,却又像是涌入了许多记忆—— 泗水时,徐子夷与他说“世间之事,唯情一字难解尔...九章,往后你遇见便会明白了。” 马场中,徐庆年与他说“人生在世,总有想要用尽一切守护之人…九章不也如此吗?” 因为什么啊—— 陆意之看着那碧海晴空,徐徐白云,也许只是因为舍不得那个小丫头受伤吧,也许…他负手仰头,嘴角微扬,也许只是因为他的心中有了那个小丫头的身影,想护着她,想守着她。 他的眼中、嘴角不可抑制的带起几抹笑意… 情这个东西,他往日从未想过。 可如今他却觉得心中有所记挂之人,有想守护之人,仿佛还不错? 不过—— 他想着那个小丫头,好一会才缓缓说道:“真是惆怅啊…” 碧海晴空之下,素来风流随性的陆意之头一回觉得,情路坎坷,甚是惆怅。 … 清风楼中一如既往有许多人。 自打王冀与程愈那一场比试后,至今这楼中榜额也已换过三回…可与众人所想的不同,除了头回程愈上榜后,余下两回却皆是王冀得了魁首。 这事不仅清风楼中的来客觉得奇怪,甚至连国子监中的众位监生也甚觉奇怪。 毕竟当日两人一场比试,无论是意境、才气还是胸襟,都是高下立判。 偏偏如今的王冀,却似得了神助一般… 这两回所做的诗词比起上一回,完全不是一个境界。 他们心中猜测纷纷… 可王冀所做的诗词俱是从未见过,这样一回两回,众人自然也觉得许是王冀上回隐藏了实力、或是状态不对,这才输给了程愈。 … 二楼厢房内。 王冀与一众国子监学子正在饮酒畅谈,自打上回徐复送了那本书,他且先找人去查了他的底细,又细细翻阅了一遍…王家藏书甚多,他自幼也浸于此道,自是知晓这诗集中的诗词的确是未出世的。 头一回写下的时候,他的心中尚还有些许紧张… 经了几回,他知晓的确如他所想一般,无人知晓,便也未觉得有什么了。 而如他所料… 这几首诗一出,他在这清风楼的地位便从未落下过,所有人的恭维与拜服声皆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而程景云? 王冀眉眼含笑,听着他们一声又一声的恭贺声,倾手又倒一盏酒饮于腹中… 如今的程景云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手下败将罢了。 不值一提。 夜色四下。 一辆素朴马车停在了清风楼外。 先出来的一个约莫十岁余的少年,他面如冠玉,眉眼尚还有些许稚嫩…可通身气度却已有些显现出来,正是王衍。 王衍仰头看着清风楼的名字,又见其中人群穿行,甚是热闹,忙转头朝车内说道:“先生,这儿好生热闹,你快出来!” “咋咋呼呼的,你好歹也是个世家子,怎么跟没见过世面似得?” 等这话一落,才有一个年约三十余、身穿青衫的男人从车内走了出来…他看着清风楼前川流人群,也止不住一怔,啧啧说了一句:“偏居这么久,倒是不知道金陵城里的风向变得这么快。” 王衍侧头看他,禀着不耻下问方是好学生的道理,问他:“先生,什么风向?” “晚上不逛妓院逛雅楼啊——” 徐子夷一面说一面摇头晃脑:“真是可惜了那些姑娘们。” 王衍脸一红,他跟着徐子夷也有一段日子了,自是知晓他素来口无遮拦…最初的时候他还反抗过几回,后来他也就习惯了。如今他也不过红个脸,没一会就恢复正常了,两人一长一幼往里走去,里面的人瞧见他们也不过点点头,便移开眼继续说起先前的话了。 徐子夷和王衍刚刚走进,便听那二楼传来一声:“快上来,王魁首又要作诗了!” 这话一落… 这楼下众人竟是二话不说,纷纷朝楼上走去。 没一会功夫,这偌大的一楼便只余王衍和徐子夷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走走走,我们也去瞧瞧热闹…” 徐子夷这话说完,便大步朝楼上走去。 王衍刚想迈步随人上楼,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清润的声音:“阿衍?” 这一道声音太过熟悉… 王衍立刻转身看去,便见程愈还有几位年纪相仿的学子正站在身后,他许久未曾见人自是满心高兴,忙朝人走去:“表哥,你也来了?” 程愈笑着点了点头,他笑着与众人介绍起王衍,而后是问他:“先生呢?” “先生——” 王衍转身看了眼身后,那儿早就没有人了,他耸了耸肩表示无奈:“刚才还在,这会怕是到楼上去了。” 其余学子先前听两人说话,已知晓这位便是子夷先生新收的徒弟,如今又听“先生”二字,纷纷亮了眼睛,朝王衍问道:“子夷先生也在?” “我慕子夷先生许久,今日总算能窥见庐山真面目了。” “快快快,我们也上楼去…” … 几人说着话,便纷纷朝楼上走去。 王衍看着他们就如风一般的身影,口一张,那句“窥见真面目之后,你们会后悔”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二楼传来一声暴怒:“你这诗是何人所做?” 这声音甚是熟悉… 王衍和程愈对看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怔楞。 他们也来不及多想,忙上了楼。 二楼厢房的门皆大开着,而中心一间房更是围满了人,如今便有一个年月三十余、身穿青衣的男子看着王冀,喝道:“你说,这诗是你所做?” ☆、第六十六章 夜色四下, 清风楼内灯火通明。 而与往日不同的热闹,今夜的清风楼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静谧…却不是说楼中无人。楼中依旧有许多人,甚至较起往常也只多不减,偏偏这么多人却无人说话,直直看着一个年约三十、身穿青衣,看起来自带随性潇洒的男人。 楼中众人想起先前这个男人所言,都纷纷对视了一眼… 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藏着的那几分摸不清楚状况的神色。 跟着王冀一道来的国子监众监生也纷纷皱起了眉, 有脾气好的便朝那青衣男人拱手一礼, 口中说道:“不知这位先生此话何意?此诗是先前长砾兄所作, 楼中这么多人都看着, 断不会有弄虚作假的成分。” 他这话一落, 其余围观的人群也纷纷点了头, 跟着说道:“我们大家都看着,这诗的确是王魁首一人所做。” 自然也有性子急躁的, 沉着面色朝青衣男人啐道:“不知是打哪里来的穷儒生,莫不是瞧见长砾兄有此声望想要攀咬一二?长砾兄于文人榜上蝉联两届皆是魁首, 所做诗词皆悬挂在楼下,你即便是要胡乱攀咬也得看清楚了人!” 这话却是有些严重了。 不过如今王冀的名声的确响彻了整个金陵城,若说攀咬倒也有可能。 … 程愈和王衍也已走到了楼上。 如今厢房被围得水泄不通,先前随着程愈来的几位监生皆站在门口, 瞧见程愈两人过来便侧头与他说道:“景云兄快过来,有好戏看。” 说话的一位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 他本就看不惯王冀这一行… 往日那群瞧见他们都低几分头的世家子, 自打王冀赢了几回, 且不说在这清风楼中,即便是在国子监内,也全一副尾巴上翘的模样。 程愈朝里看去,却也只瞧见乌泱泱的一片… 他听着里间传来的纷纷议论声,一双清润的眉眼微微蹙起了几分:“怎么了?” 先前说话的人弯着一双眉眼,朝程愈凑近几分低声说道:“有个男人跑进去质问王长砾,问那首诗是不是他作的?景云兄,你说这王长砾是不是当真背后有人?若不然怎么才这么一段日子,他这境界便高了这么多层?” 即便是像程愈这样的天才… 也不见得会在这短短十余日中,高出这么几层境界。 程愈负手拢眉,他心中的确也有几分奇怪,近日来王冀所做的几首诗词他也看过,无论是胸襟、境界,比起当日王冀那一首“浮生若梦”,完全不像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他与王冀相处也有段日子,当初在王家的时候也好,而后在国子监内也罢。 王冀此人的确有才气,也肯努力… 只是所局限的东西太多,作出来的诗词难免也少了几分胸襟。 可如今… 他抬眼朝那乌泱泱的一片望去,半会却也只是淡淡一句:“子由,君子不议无实言。” 那个名唤“子由”的年轻人闻言却是笑着耸了耸肩,他自然也听出了程愈的意思,是说他们手中皆无实证,口说无凭…不过,他想着先前那位青衣男人,他们没有,那人也许有呢? 王衍如今年岁尚小,身量自然还不够… 他踮着脚尖看了好一会,也瞧不见里头是个什么状况。 他倒不怕先生出事,这天下间若论嘴上功夫,怕是谁都敌不过他…他是怕三哥,也不知三哥行了什么事,竟惹得先生如此暴怒。 … 王冀先前多饮用了几杯,这会脑子还有些晕眩。 他近日的确有些放纵了,在这群越响越烈的恭维声与奉承声中,越发有几分飘飘欲然…他明知道这样不好,他应该做礼贤下士的王长砾,应该表现得永远温润如玉、行止有度。 可在这一群声音和那些羡慕与钦佩的眼神中… 他就像书中所写,像是沾染了寒食散一般,越发放纵起来。 就像先前… 他们饮酒论事,正是高潮之际,楼中几人纷纷要他再做一首诗,说是要把他王魁首的话悬于屋中,日日观赏。 如今于他而言,作诗早已不是难事… 那诗集中的诗还有不少。 因此王冀也未曾推让,手中握着酒盏,便郎朗念了起来。 可他刚念完诗,便有一个青衣人走了进来,指着他问“你这诗是何人所作?” 旁人不知晓… 只当那青衣人是眼红他的名声,胡乱攀咬。 王冀心中却清楚这诗的确不是他所作,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那真正的主人是何人。他抬眼看向那个面带怒容的青衣人,心下一个咯噔,难不成这诗的主人竟是眼前这人?这个念头刚刚泛起,便被他压了下去… 若当真是眼前人,他又怎么可能会不公于世? 王冀想到这,酒意也散了几分,便放下手中酒盏抬手拦了众人的议论声…而后是迈步朝青衣人走去,待至人前,他是端端正正朝人拱手一礼,面色从容,语气温润:“这诗的确是在下所做,却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他这话说得甚是有气度,众人见之便又低声夸赞起人。 可还未等他们说上几句,便听到一声暴怒—— “放你娘的狗屁!” 在场的都是文人、学子,平日常浸染于诗书礼仪之中,即便吵个架也都是引据论点,若当真有个什么左右也就撸个袖子打个架,何时会当众骂娘?因此他这一声落,楼中众人皆被震了一瞬,好一会都未曾回过神来… 王冀也被这话怔了一瞬,回过神来面色便有几分涨红—— 却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因为旁得? 王冀刚想说话,便有一个十岁余粉雕玉琢的少年从外头挤了进来,少年的衣袍、头发因为推挤而显得有几分乱,他也顾不着打理,快步朝青衣男人走去,看着男人暴怒的面色有些无奈,喊了他一声“先生”… 而后是朝身后看去,与王冀拱手一礼,口中跟着一句:“三哥。” “阿衍?” 王冀看着王衍,面上也有几分怔楞:“你不是在徐先生那,怎么会出来?” 他这话一落,神色大震… 要是他没有记错,先前阿衍叫那位青衣人“先生”,这么说来眼前这位青衣人就是那位有“大才之名”的徐子夷? 和他有一样想法的自然也有不少人—— 随着王冀一道来的往日也曾见过王衍,如今闻言也皆朝青衣男人看去。 外头跟着程愈来的一行,循声听见里头这一副状况,也不禁低呼出声:“景云,里间那位青衣人莫不就是子夷先生?” 子夷先生… 徐子夷。 这个名字对楼中众人而言太过熟悉了。 那是一个真正的天纵之才,未至弱冠便已金榜题名,三入仕三弃仕,弃富贵浮名,如闲云野鹤,广游天下...对于他们这些读书人而言,徐子夷就是他们心中的神。 偏偏徐子夷素来鲜少见人—— 因此这天下间能窥见他真面目的本就不多,可如今,如今这位子夷先生竟然就在这个楼中,在他们的身边。 这让他们如何不激动。 清风楼中一时寂静无声,楼中众人皆看着那个青衣男人。 有人先起了头,朝人郑重拱手作揖,口中恭声而言:“学生拜见子夷先生。” 这话落… 余下的众人自然也回过神,他们未加掩饰激动的面容与声线,一一朝人拱手作揖。 一时之间—— 这清风楼中响起了一声又一声的“学生拜见子夷先生…” 无论是十余岁的少年,还是二十余岁的青年,甚至有年岁高于徐子夷的也皆用“学生”自称,以示尊敬。 王冀看着那个青衣人,与旁人的激动不同,他的面色却惨白得厉害。 徐子夷,真的是徐子夷… 当初他也曾想面见徐子夷,可他却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境况遇见徐子夷。 徐子夷未看众人,他依旧负手看着王冀,看着他惨白的面色与慌乱的神色…冷笑一声:“现在,我再问你,这首诗当真是你所做?” … 清风楼后的小巷之中。 有一辆看起来古朴、没有丝毫特色的马车正停在这处,马车前面并未有车夫,而那车帘半掀,在这清冷月色与灯花的照映下隐隐可见里面坐着一个身穿胭脂色石榴裙的女子,却是琥珀。 而琥珀的身旁是坐着一个头戴青色帷帽、身穿青色常服的人—— 正是王昉。 王昉伸手掀了那半面车帘—— 她微微仰头看着那无边夜色,上有星河斜月,还有徐徐暖风。 暖风拂过王昉的帷帽,露出她那一张娇艳而明丽的面容…她面色从容依旧如往日一般,话语之间却有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轻愁意:“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云阶月地依然在,旧逐空香百遍行。” 琥珀身为王昉身边的大丫鬟,自然也曾通读诗词… 这会闻言煮茶的手一顿,待过了一会,才低声问道:“主子怎么知晓三公子今夜会念这首诗?” 王昉轻轻笑了下。 她依旧仰头看着那清冷斜月,待掩下那话中轻愁,才柔声说道:“我也不知,我只是在赌。” 她说完这话,侧头朝那座在夜色下越发明亮的楼宇看去,唇角微掀,杏眼清亮:“如今看来,我赌赢了。” 那么—— 王冀,这天下大才徐子夷的批骂,不知道你受不受得起? … 王昉这话一落,从那巷子口便有一人跌跌撞撞朝这处跑来… 灯花与月色下,可以瞧见那人正是徐复。 徐复一面往前跑,一面是拿着袖子拭着额头汗,还时不时朝身后看去生怕有人跟了上来…待至马车前,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屏着气朝马车恭恭敬敬打了一礼,声却有些掩饰不住的激动:“四小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王昉隐在马车中,闻言是淡淡笑了下,声音一如旧时的温柔:“徐管事来了,这话没头没尾的,我也不知徐管事说得是什么事…” 她说完这话,才又柔声一句:“琥珀,递徐管事一盏茶罢,不着急,慢慢说。” “是——” 琥珀倾手又倒了一盏茶,送于马车外。 月色下,琥珀的手像是渡了一层光芒一般,洁白如玉,甚是好看。 这要搁往日,徐复自然忍不住要多看上几眼,可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哪里还有这个心情?他与人致了一声谢,接过茶盏也未喝,只是继续说道:“先前小的去清风楼打探,还未来得及与三公子说您来了,便听到他们在议论三公子窃了子夷先生的诗。” 徐子夷是什么人物? 他自然是清楚的… 徐复旁听侧敲的问了几句,知晓今儿个三公子作得就是那本诗集中的诗…他原本还想着见到三公子再多说几句好话,保不准还能趁着人高兴多讨要些赏钱。可出了这样的事,他哪里敢出现在人的眼前,这才急急忙忙过来问一问四姑娘。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诗集中的诗,怎么会与子夷先生扯上了关系? 徐复抬眼看着马车内… 只是车内并未点灯,只能透过月色隐隐看出个轮廓,他心下微衬便又低声一句:“三公子念得那首诗,正出自您给的那本诗集。” “这样啊——” 王昉手中握着茶盏,她解开茶盖慢悠悠地饮下一口茶,好一会才淡淡说了一句:“这里竟然有子夷先生的诗。” 徐复等了半天也只等来这么一句… 他心下急得厉害,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三公子肯定得找他算账。 三公子… 徐复想起那日在国子监外见到的那个不同以往的三公子,那个人绝对不单单是众人口中温润如玉、行止有度的三公子…他要是真落入了三公子的手中,他这条命怕是就要完了。 他想要钱想要名,可他不想丢了命。 徐复想到这面色也带了几分狰狞,他看着车内的两人,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威胁说道:“四姑娘想必也不想让三公子知晓,这诗集是您给的…” 如今庆国公府是回不去了,不如多讹一笔,趁此机会离开金陵。 他想到这,声线便又低了几分:“要是让三公子知晓,这一切都是您在背后行事,您说三公子会放过您吗?” “徐复啊——” 王昉把茶盏放在案上,握着帕子拭了拭唇角,才又淡淡说道:“你错了,册子是你给三哥的,楼是别人开的,从头到尾这其中都没有我的一脚一印…何况我一个闺阁女流之辈,谁又会相信呢?” 徐复脸色一白,他细细想了想,这一件件一桩桩的确未曾有过四姑娘的脚印。 楼是他找人开得… 诗集是他给三公子的,甚至为了让三公子相信,他还编了个祖辈的名义。 唯独知晓这整桩事的只有他与琥珀… 可琥珀是四姑娘的人。 徐复越想,面色就越发苍白几分…他好似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入了一个局,而这个局在他进入的那一瞬间就再也无法抽身而出。 这哪里是个女流之辈! 这哪里是个闺阁小姐… 亏他还一直以为自己把这位四姑娘玩弄于股掌之间,其实真正被玩弄于鼓掌的,一直,一直都是他徐复。 徐复膝下一软,差点便要直直往前摔去,好一会他才哑声问道:“四姑娘,您为何要这么做?” 为什么? 当年帮着王冀行那些事,奸污琥珀害她惨死的不是你徐复吗? 为什么… 不过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罢了。 王昉的红唇微微掀开,在这夜色中恍若鬼魅轻语一般:“人心不足蛇吞象…徐复,你原本可以避开的。” 徐复神色有几分迷离,他原本可以避开的? 如果他未曾答应替四姑娘办事,如果他未曾因为自己的贪欲把诗集给三公子… 那么这些事,都不会出现。 他的确是可以避开的… 不对—— 不对! 是她,是这个女人害他! 徐复迷离的眼神显得有几分狰狞,他把手中茶盏重重砸在车辕上,茶水四溅,有不少滚烫的茶水溅到他的身上,他都未有任何知觉…他只是握着一块锋利的茶盏,朝那辆马车逼近,越来越近,神色癫狂、面容偏执:“四姑娘,给我一千两,我就离开。” “不然——” 他冷笑一声:“我徐复不过是个粗鄙命,四姑娘应该不想跟我这样的粗人共赴黄泉吧?” 琥珀看着他逼近,把身子拦在王昉身前,冷声朝他低喝道:“徐复,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徐复的面容越发扭曲,神色狰狞:“我只想要钱,不过四姑娘要是不肯给的话,那我徐复也只好大胆一回了!” “你!” 王昉低低笑了一声,她伸手轻轻拍了拍琥珀的手背,止了她继续说话…而后是看着徐复,缓缓而言:“徐复,你不会以为我会什么人都没带,就这样出来了吧?” 徐复的步子一顿—— 四姑娘这么会谋算,又怎么可能这样就出来? 难不成… 他眼望向小巷,月色下的小巷显得有几分清冷,除了那树叶被风拍打传来几许声音,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的声响了。 如果四姑娘真的带来了人,又怎么会容得他这么放肆? 徐复嘴角一扯,露出几许讥讽的笑容:“四姑娘,你以为我还会信你所言。” 王昉帷帽下的面孔依旧从容而淡漠,她看着人越走越近,红唇微张,喊了一声:“覃娘。” 装模作样—— 徐复撇了撇嘴未曾理会她,方想继续迈步往前走去,却发现脖子上横着一把锋利的剑,他止了步子侧头朝那把剑看去,剑身在月色的照映下倒映出他那副惊讶而仓皇的面容。 覃娘淡淡看了眼徐复… 她先前在一旁已看了许久,知晓这狗东西不仅背信弃义,还是个心狠的。 幸好今日她跟着四姑娘一道出来,若不然怕还真让这狗东西得逞了…她这样一想,手中的剑便不偏不倚停在人的脖颈上。 徐复双腿颤怵,他能感觉到脖子那头有鲜血涌出,手中握着的茶盏刃片坠落在地,他看着王昉颤声说道:“四,四姑娘,我,我什么都不要,你放我走,我绝对不会再回金陵。” “放你走?” 王昉的声音微微扬了几分,似是在考虑,她透过帷帽看着徐复越来越惨白的面容,低低笑出声:“徐复,你以为我会信你所言?”她这话说完,由琥珀扶着她走下马车,朝小巷外头走去,淡淡发了话:“覃娘,杀了吧。” “是——” 徐复甚至都来不及喊出一声,便直直往前倒去。 琥珀到底是头一回经这样的事,听到这一声响,扶着王昉胳膊的手还是止不住一颤。 王昉察觉到她这一颤,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一会才低声问道:“你不问我?” 琥珀一怔,可也不过一瞬她便明白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设局陷害三公子,拉徐复入局,杀了徐复。 琥珀心下的确有疑惑,甚至一次又一次想问问主子为何这么做…可她每次看着主子在夜色下带着轻愁的面容,还有那一声声叹息,这些话便再也无法问出口。她伸手握住王昉冰冷的手,声音坚定:“我只知道主子自然有主子的原因。” “奴只要陪着主子就够了…” 她这话落,头顶却传来一阵轻笑声。 琥珀面色一变… 这儿怎么会有人? 她想把王昉拉到身后,便见陆意之从那株榆钱树下施施然跳了下来,月色下的陆意之衣袂飘飘,那一双桃花目越发带了几分清亮。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朝她迈步走去,至人三步前方停…他微微低了几分头,眉目含笑,低声而语:“原来是你这个小丫头在背后搅动风云啊。” 王昉看着他有一瞬的怔然,可也不过这一会便回过神,她朝人点了点头:“原来是陆二公子啊。” 陆意之挑了挑眉,他还以为这个小丫头会害怕—— 也是,这个小丫头连杀人都不怕,又怎么会怕他? 陆意之眼波流转,又近人一步,那双盛了星月银河的眼看着王昉,凑近她低声说道:“小丫头,现在我可有你的秘密了,你不怕?” 王昉仰了头,风拂过她的帷帽,露出她娇艳的面容… 她看着陆意之,轻轻笑了笑:“陆二公子三番四次帮我,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 她这话说完,便与人屈膝半礼:“夜色已深,我该回去了...陆二公子也早归吧。” 王昉说完这话,依旧往前迈去—— 陆意之看着王昉离去的身影,她身披月色,袅袅娜娜,身姿仪态是这金陵闺阁小姐们的典范...可谁又会知道她有这样的一面?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要不是今日他一时兴起怕也瞧不见这不为人知的一面... 陆意之想到这,心情忽然有些大好。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第六十七章 离清风楼那桩事, 过去已有三日了—— 这三日中,金陵城的消息换了一拨又一拨,可清风楼中“徐子夷痛批王家三子”的事却从未降下热潮,反而越涌越热。 人人都在说“王家三子看起来行止有度,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人…” 自然也有人说“王家清名流传百年,当初的琅琊王氏不知是如何的鼎盛风华,传至今日竟有如此晚辈…若王家先人在天有灵怕也不知是如何的气苦。” 这纷纷议论声中—— 又多了一则消息, 却是说那国子监把王冀给除名了。 这一下子, 金陵城中的议论声便越发响了, 国子监这一举动可是摆明了要断了那王冀参加科考入仕的念头。 虽说王冀是王家嫡子, 入仕也不止科考中举这一个办法。 可大多为官者的最重清明… 有此骂名沾在身上, 日后即便入仕怕也难以勘任高位。 … 千秋斋。 傅老夫人坐于软塌上, 她手中握着佛珠,雍容而端庄的面容这会却只余黑沉。她眼看着跪在底下的王冀, 抬手重重拍在茶案上,口中直骂—— “混账东西!” “你这个被猪油蒙心的混账东西!我王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傅老夫人许是气急, 这两声暴喝后,竟是止不住大声咳嗽起来,连带着面色也多了几分灰白…坐在底下的王家众人忙起身慰问,半夏也急急上了茶, 拿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傅老夫人待用过茶缓了这口气,面色才好些。 王家众人见此才安下心来… 身穿官袍的王允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 口中说道:“母亲切莫为这个孽子损害身子。” 他这话说完, 大步走上前看着王冀, 抬手狠狠抽了他一个巴掌,跟着厉声骂道:“你这个孽子自甘堕落也就罢了,竟连累我王家百年清名!你这个孽子,孽子!真是死都不足惜!” 这一巴掌力道极重—— 王家几个主子素来都是好脾气的,这么多年即便是底下的下人也鲜少有人被掌掴,因此这会他们看着王冀被打偏的脸上挂着明显的五指印,就连嘴角也流着血...都忍不住怔了一瞬。 王允说完这话,抬手还想再抽—— 纪氏却已回过神,她一面抹着眼泪一面拦在王冀身前,朝王允哭喊道:“老爷,您做什么?” “做什么?” 王允冷声笑道:“我要打死这个孽子!我王家育他多年,竟养出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他抬手挥开纪氏,看着王冀继续厉声喝道:“你为了那虚名行出这样不要脸的事,如今惹得被子夷先生痛骂,被国子监除名,葬送前程不说,还连累我王家清名——” “你这个孽子,孽子,不如死了干净!” 纪氏被用力推在地上,她的手撑在地上才不至往前摔去,头上珠钗晃动不已,就连发髻也散乱了好几分。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转身看去就见王允那一巴掌悬于高空,忍不住惊呼出声—— 她用了力道撞开王允,一面是握着王冀的胳膊晃着,口中跟着哭说道:“冀儿,冀儿,你快与你的祖母与父亲说你是被人胁迫的…你快与你祖母和父亲解释,这些事都不是你做的!” 胁迫… 他王家三子如果不想做的事,谁又能胁迫得了? 王冀低着头,他依旧颓败得跪着,衣裳凌乱、发髻松散,全无往日的模样。 闻言—— 他的嘴角忍不住扯出一道讥讽的笑容,这一笑却又牵扯到了原先的伤处,可他竟觉得一点都不疼。 自打进了这间屋子,或是可以说自打国子监的那道声明传出来后,王冀就一直浑浑噩噩的…当日徐子夷的痛骂还近在眼前,清风楼中众人的嘲笑声也犹如在耳,他想去辨去论,想像往日一般拿出王家三子的风度。 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像个懦夫一样,逃离那声声讥笑与嘲讽之中。 他所拥有的、想要的都没有了… 王家三子的风度与清名,金陵城中众人的恭维与奉承,甚至,他甚至连科考这条路都没有了。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王冀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微垂的眼中有几分癫狂,他想不通,这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原先还是好好的。 他承受着众人的恭维声,风头甚至压过了程景云,明明,明明他眼前的路是一片光明,可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那本诗集… 那本诗集中为什么会有徐子夷的诗! 王冀想到那本诗集,脸上忍不住泛起了狰狞的神色—— 当日他回来后,就立刻遣人去寻徐复,他想问问为什么徐复口中这本从祖辈延传下来的诗集会有徐子夷的诗…他派了这么多人去寻徐复,国公府、外头租着的屋子,甚至还遣人去他的老家寻过,可徐复就仿佛从人间消失了一般。 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要害他! 王允先前被纪氏撞得一个趔趄,面色越发不好… 如今见她越发哭得不成样子,连着额头上的筋脉也忍不住爆了起来:“让开!让我打死这个孽子!” 纪氏耳听着王允的话,又见王冀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哭喊声便越发响了,她看了看王冀又看了看王允…屈膝跪着朝傅老夫人爬去,她一面朝人磕着头一面说道:“母亲,母亲,您就饶了冀儿这一次,冀儿年岁还小…” “还小?” 傅老夫人把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茶案上,冷声斥道:“庸妇!庸妇!这世上之事,你以为但凡说一句年岁还小,便可事事解其忧?你以为说一句年岁还小,徐子夷的痛骂就能收回,国子监的除名便能撤销,这金陵城中对我王家的讥讽与谩骂皆可散去?” 她看着底下跪着的王冀,眼中饱含得是止不住的痛惜:“一步错步步错…你既行得出这样的事,就要背负其给你带来的恶名。” 傅老夫人说到这,半阖了眼,手中跟着轻轻转起了佛珠,发了话:“这几日你收拾下,我会修书一封送去琅琊…往后你就在琅琊宗庙好生侍奉先祖,什么时候金陵城里的声音消下去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纪氏一听,身子一软,直直朝前摔去… 琅琊,那是王家祖庙的地方。 琅琊王氏… 那原本是怎样的风华? 可再怎么样的风华经了一代又一代,也陨落了下去…如今琅琊那处住着的不过是几个旁支,早先纪氏还是在大婚之后随着王允去过一回,那是她第一回见到琅琊王氏的祖庙,想象中的富贵奢华半分未显,反而是老旧腐朽的屋子、唯唯诺诺的旁支。 让她的冀儿去那样的地方… 这怎么行? 如今天色渐热,原本屋中铺盖着的地毯皆被撤去。 纪氏的整具身子皆倒在那光滑而平整的地面上,凉意沁入心脾,她神色一动,朝程宜膝行而去…至人身前,她重重磕了好几个头,口中跟着说道:“大嫂,我从未求过你…你向来疼冀儿,你帮帮他。” “你让程老太爷修书一份送去国子监,程老太爷的声名即便是徐子夷也比不过,国子监一定会卖他的面子。” 程宜闻言,一双纤细而婉转的柳叶眉轻轻折了几分… 她的确疼王冀,可也知晓什么该行什么不该行。今次王冀行此一事,哪有往日表现出来的模样?程宜自幼承程家礼仪教规,素来最看不起这样的事,若不是沾着个亲故,她怕是连一句话也不会说。 何况父亲… 程宜心下一叹,抬手扶了纪氏起来,跟着是软声劝慰起人:“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冀儿此事的确过分了…即便有父亲的书信,冀儿这一身骂名也去不了。” 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母亲说得对,不如让冀儿先去宗庙一段时间,待这儿的风头去了,再让冀儿回来。” 纪氏面色惨白,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她还想再说,便听到王冀开了口… 王冀往日温润如玉的声音,在此时却像是掩去了所有的温和,淡漠开口:“我去。” 这些日子他也曾去试过… 往日与他交好的那些人皆避他如毒瘤。 何况—— 他也的确该好好想想,究竟是谁要害他! … 等众人皆退下,王昉却留了下来。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仿佛苍老了十岁的面容,眼眶也忍不住一酸,可她不后悔,也不能后悔…棋局已经铺开,胜负尚未分,她只能接着下。 她垂下杏眼,敛尽目中思绪,取过放置在一旁的美人锤,低着头无声轻轻敲了起来。 屋中一时无声,好一会才响起傅老夫人的一声叹息。 傅老夫人睁开眼,她看着窗外那两株不老松,良久才缓缓而言:“我往日最不担心的就是阿冀,他素来聪慧,这么多年见过他的没有一个是不夸的,可偏偏…” 偏偏如今连累王家清名至此的,竟是这个她从未担忧过的孩子。 王昉握着美人锤的手一顿,她轻轻说道:“也许,三哥当真是被人胁迫的呢?” “胁迫?” 傅老夫人的眼中泛着几许讥笑:“他要不想做的事,谁又能胁迫得了?时过三日,他一丝一毫都未曾辩解…”她说到这,侧头看向王昉,伸手轻轻抚过她头顶:“你素来与你三哥交好,一时不信也是正常。” “我又哪里愿意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 “你三哥这辈子啊…” 风拂过屋中珠帘,传来几声轻响。 傅老夫人合眼掩住目中疼惜与怅然,最后却是化为一句:“好在还有阿衍。” … 庆国公府近日来不管是上头的主子,还是底下的奴仆...皆鲜少说话。 西院那头… 倒是时不时传来纪氏的哭声与王允的骂声。 王允近来在朝中本就不顺,天子掌政,九千岁尚未回来,原本跟着九千岁的一群人要么是位居高位依旧无事,要么是另寻门路…偏偏他这个在旁人眼中与九千岁关系不同寻常的,即便想另寻他路也没有办法。 近些日子,他在朝中已不知受了多少排挤。 偏偏又出了王冀这么一桩事… 如今不知有多少人看见他,好听的便说上一句“你家犬子能受子夷先生点拨也算难得”,若真是不管不顾撕破脸面的就直言一句“都说虎父无犬子,王大人和令公子也实属难得了”。 王允心中气苦非常… 每每回家还要面对纪氏和女儿的哭闹,一来二去,这性子自是收敛不住。 … 有容斋。 王昉身穿夏衫,手中握着一柄绢扇,眼看着窗外的盎然夏景,眉目从容而温和。 屋中翡翠正拿着银鱼干逗弄着喜福… 伴随着那一声又一声猫叫,总算是把王昉的目光给引了过来。 王昉看着那一只通体毛发为白的猫,身姿纤柔而慵懒的猫…却是想起了那只恍若成了精的元宝。她的眉目带着几许温和的笑意,顺手把绢扇搁在案上,而后是与翡翠说道:“抱过来,我来喂。” 翡翠笑着哎了一声—— 她把喜福小心翼翼的放在软塌上,又把一盘银鱼干放在案上。 王昉一只手放在喜福的身上,轻轻替它揉着,另一只手是取过一条银鱼干,放在它的面前。 许是被按得舒服了… 喜福的身姿更加慵懒了几分,它伸出肉垫似的爪子抱着银鱼干,而后是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王昉的手背,倒像是讨好一般。 王昉被它这般一弄,眉目之间倒是越发多添了几分笑意。 屋中一片喜乐安康之气—— 翡翠笑着搬了个圆墩,取过先前被王昉搁在一处的绢扇,替人轻轻扇了起来,她一面扇着风一面是笑着说道:“主子近日心情不错,比起往日多了几分笑。” 王昉依旧低着头,轻轻揉着喜福的身子,闻言也不过轻轻一笑:“许是近日天色不错吧。” 翡翠闻言也未曾多想,笑盈盈地应了声,而后是低声说起西院的事:“奴今早去园中摘花的时候,听说二爷昨儿个掌掴了二夫人,还说要是再闹腾就滚回娘家去——”她说到这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往日瞧二爷多好的性子,这回竟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王昉放在喜福身上的手一顿,好一会才抬了头看着窗外,淡淡说道:“三哥这回事闹得大,怕是朝中也有所耳闻。” 她这话说完,才又轻轻一声叹:“论着日子,三哥也快去琅琊了吧?” 翡翠闻言是轻轻应了一声:“明儿个就该启程了…” “琅琊路远…” 王昉眼望着那外头光景,缓缓说道:“不知三哥此去何时才能归了。” … 西院。 自打昨儿个王允那一下掌掴,纪氏倒是安分了起来,只是王允不在府里的时候,她还是该骂的骂,该哭的哭… 王冀路过正院的时候,那屋中还充斥着纪氏的怒骂声。 几个丫鬟瞧见他,脚步一顿,刚想去里屋禀报便见王冀头也不回,径直往外走去。 丫鬟们见此是互相对了一眼… 到底还是止了步子,未曾拦人也未曾前去通禀。 往西院外走去的一路,看见王冀的下人都低着头、恭恭敬敬喊他一声“三公子”… 恍若一切如常。 可王冀知道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他负手往外走去,往日温润如玉的面容带着几分阴沉之色,时至今日,他也早就不想伪装了。 王冀仰头,他冷眼看着那湛蓝天空、徐徐白云… 明日就要去琅琊了。 事已至此,还伪装什么? “三公子?” 王冀心无所去,这一条路自然走得也漫无目的,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已至有容斋附近…他双眉微拢,看着这一处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一时竟想不起上回来是什么时候了?他凝神片刻,细细想了一回,倒是记起了几分。 上回来的时候,正是他要出去游学的日子—— 他这个四妹扯着他的衣袖,嘟囔着说道:“三哥此去不知要多久,也不知能不能赶上陶陶的生辰?” 他说了什么倒是忘了。 只是记得记忆中的这个四妹,娇憨明媚、不设心防。 可如今的四妹呢—— 那个仿佛与往日一般无二,却又处处透着不对劲。 王冀眼看着那门匾上的“有容斋”三字,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他有多久没有见过他这个四妹对他不设心防的撒娇了?他有多久未曾听见他这个四妹软声喊他“四哥”了? 究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王冀又想起上回小厮说起徐复的时侯,说他近日很受四姑娘看重。 难道? 门外的仆妇看着王冀,见他阴沉着面色拢着眉,心里就忍不住有些发憷…府中上下往日最喜欢三公子。 三公子不仅为人大方,待下人也极好。可自打出了那桩事后,这位三公子就跟变了个人似得,吓人得紧。 可发憷归发憷,该打的礼还是得打。 仆妇朝人恭恭敬敬打了一礼,一面是小心翼翼问道:“三公子,您是来找四姑娘?” 王冀淡淡瞥了她一眼,见她忍不住退后几步,也未说话径直往里走去… 院中的仆妇、丫鬟瞧见他进来也皆是一愣,琥珀正从里屋出来瞧见王冀也是一怔,她收敛了心神迎了人几步,恭恭敬敬屈膝一礼,跟着是说道:“三公子来了,姑娘正在屋里,奴替您去通禀一声。” “通禀?” 王冀嘴角微扬,眼中却丝毫笑意都未沾,他看着琥珀,冷声说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来见我的四妹还需要通禀了?” 他这话说完,也不顾几个丫鬟变了脸色,径直挑帘走了进去:“四妹,三哥来瞧你了。” 王昉正在倚塌逗猫,听见这个声音身子是一顿… 她侧头朝身后看去,见王冀站在珠帘外眼带笑意看着她,笑意虽深,却未达眼底…而他的身后站着面色急切的琥珀。 王昉抽回放在喜福身上的手,汲着鞋子走下榻,与屋中的丫鬟说道:“你们都下去吧,三哥喜欢碧螺春,备一壶上来。” 屋中丫鬟皆应“是”… 待她们皆退下,王昉才看向王冀,屈膝半礼,跟着一句:“丫鬟无状,三哥莫怪。” 王冀自择了位置坐下,他眼看着屋中装扮甚是清雅,倒是全无记忆中那金玉富贵模样...到底是许久未曾来了,王冀看着王昉,好一会才淡淡笑道:“四妹如今倒是越发爱雅致起来了。” 王昉笑着坐回塌上,顺着他的眼看着屋中装扮,眉目含笑缓缓说道:“年岁越长,那往日的金玉富贵总觉得瞧着晃眼…倒不如清清雅雅的,瞧着干净。” 琥珀端着茶案进来,她还想留下却见王昉淡淡瞥了一眼...琥珀心里急,却也没办法只好屈膝一礼,往外退去。 “这样也好——” 王冀手握着茶盏,待说完这话,他看着王昉继续说道:“四妹可知晓徐复在哪?” “徐复?” 王昉眉心一拢,娇俏的面容上带着几分疑惑:“三哥说的可是那个账房的管事?他既是账房管事自然是在账房,三哥怎得问起我来?” 王冀一瞬不瞬看着王昉,笑道:“徐管事可有几日不见踪影了,三哥听说往常徐复一直来找四妹,才有此一问…” 他说到这,揭开茶盖低着头慢悠悠地饮下一口,才又淡淡问道:“四妹当真不知晓?” 王昉握过茶盏,她纤纤素指按在那青花瓷窑的茶盖上,垂眼看着那青花瓷茶盏上的江南小像笑着说道:“徐管事往常倒的确常来,他是个趣人,时不时倒会送来些有趣物件说几桩趣事。” “不过,他那颗心不干净——” 她说到这的时候,神色是淡了些:“每回来有容斋的时候,就盯着我屋子里的丫鬟瞧,一回两回我瞧得腻歪,便也懒得搭理他了。” 王昉揭开茶盖,任由那茶香扑面,一双杏眼微微抬起看向王冀:“三哥问我徐复在哪,我的确不知...不过,三哥怎得寻起了他,可是有事?” 王冀先前看了半响,也未瞧出什么不对劲—— 如今又听王昉这一言,顺手把手中茶盏落于案上,缓缓笑说了句:“不过是些琐事罢了,四妹不必记于心上,我还有事,就不打扰四妹了...” 他说完这话,便站起身往外走去。 待至珠帘处,王冀手握着珠帘侧头看向王昉,眉目含笑,细细看了一回她的眉眼,是言一句:“四妹要记得,三哥永远是你的三哥。” ☆、第六十八章 时日已转入七月。 金陵城的天气也越渐热了起来。 如今天色尚还算早, 有容斋正院屋子里的两面木头窗棂却皆大开着,王昉身穿薄衫坐在铜镜前由玉钏替她梳着发。 外间便由翡翠与珊瑚领着小丫鬟布着早膳。 伴随着丫鬟们的几声“琥珀姐姐来了…” 王昉顺着铜镜侧眼看去,便见琥珀身穿一身石榴红的夏衫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一面屈膝打过礼,一面是低声说道:“主子,人已经走了。” 这个人说得便是王冀… 王冀是在今日清晨离开得。 前几日傅老夫人就下了命令不许人送,因此他这回离开也只是由家中几个护卫一路护送着去了琅琊, 走得甚是安静。 琥珀把今日王昉要用的披帛取了过来, 才又跟着一句:“奴瞧见二夫人和五姑娘远远看着, 也都没走上前。” 王昉未应一声, 也未说话。 她只是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眉目一如旧日, 可谁又会知晓这一双清平而从容的眼中曾经历过什么样的龌蹉事?也许,也许将来的日子里, 她也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成为曾经最厌恶的人… 她的手中也会沾满鲜血。 外头天色恰好, 初旭已破开云层,从木头窗棂里打进来几许暖阳照在她的身上。王昉伸手覆在这张娇艳的面容上,明明还那么年轻,可她却觉得心中已经满是苍夷。 有风拂过, 王昉头上的珍珠步摇与那牡丹花钗轻轻敲击在一道,散出几许清脆而悦耳的声音…而她在这清脆悦耳之音中开了口, 声音淡漠, 恍若含着几分岁月过后的沧桑之感:“知道了。” 王冀也好、徐复也罢… 这于她而言, 不过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 千秋斋。 自打出了王冀的事后,府中上下就鲜少有欢乐之音。 王昉手提着盒子跨过院落,在一声又一声的“给四姑娘请安”的声音中迈步往里走去… 傅老夫人正倚塌坐着,她的手中握着佛珠嘴唇一张一合却是在念经,而半夏手握着美人锤正坐在脚凳上轻轻替人敲着腿。 瞧见王昉过来,半夏收了美人锤朝王昉点了点头,而后是与傅老夫人柔声说道:“老夫人,四姑娘来看您了。” 傅老夫人缓缓睁开眼,侧头朝王昉看来:“陶陶来了?” 她的声音含着几分喑哑,就连眼下乌青也重得厉害,像是一夜未曾睡好…不过在看见王昉的时候,她的面上还是挂了个如旧日里一般温和的笑容,一面朝她招了招手,一面是柔声说道:“怎得那么早就过来了?” 王昉的面上挂着一个素日里明媚的笑容:“想您了。” 她这话说完,把盒子递给半夏,而后是坐在傅老夫人的身边,把头枕在人的肩上笑着说道:“陶陶近些日子随着小厨房里的厨娘学了些小菜,这里都是前些日子腌制好的,您平日早上用粥的时候配着些也好开胃。” 半夏笑着接过盒子,与王昉说道:“您这是送了及时雨来了,老夫人正嫌早膳没味不肯吃呢——” 待说完这话,半夏看着傅老夫人,嗔道:“奴让人再去准备些早膳,这回您可不能再嫌没味难吃了。” 王昉也顺势抬着一双杏眼,看着人娇娇说了一句:“祖母可不许嫌陶陶做得难吃。” 傅老夫人看着王昉,眼下泛着柔和的笑容,她伸手轻轻点在王昉的额头,却是无奈笑道:“你呀,祖母什么时候嫌弃过你了?”她这话说完,总归是松了口,与半夏一句:“去吧,给陶陶也备一份燕窝粥。” 半夏见人总算松口肯吃饭了,自是喜上眉梢,忙笑着“哎”了一声,又朝两人打了礼便往外退去了。 布帘一起一落,屋子里便只余王昉与傅老夫人祖孙两了。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苍老而疲惫的面容,心下轻轻叹了一声,祖母想要的阖家欢乐,兄友弟恭终归只是一场不可实现的梦…她敛了眉目,手轻轻按起了人的腿,却是说起了别的话头:“江先生替您诊了几个月,的确是好上不少了。” “这会按着,也不再像往日那般僵着了。” 傅老夫人听她说起此事,眉目间倒是又多添了几分笑意:“江先生的确是神医。” 自从由江鹤替她诊治后… 她这身子骨的确要比往日强健不少,就连平日下雨潮湿这膝盖骨也不似往日那般疼痛了。 傅老夫人手撑在膝盖上,笑着跟了一句:“论起日子,今儿个江先生该来一回…这些日子也辛苦他了。” 哪里想到这话一落,那布帘外头就传来了丫鬟的通禀声音,是言:“老夫人,江先生来了。” 傅老夫人一愣,跟着是笑道:“请江先生进来。” 江鹤依旧是来金陵时的那副打扮,一身灰衫,腰间悬着葫芦,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当日宫里的夏院判知晓江先生来了金陵,还特地来王家拜访过一回,瞧见江先生这幅打扮和行止还愣了许久。 若按琥珀的话来说,这位江先生看起来一点都没有身为神医的自觉性,不知道的瞧着怕是只当他是个走街串巷的“铃医”。 王昉倒觉得这样挺好… 何况这对于别人重之又重的神医之名,保不准在这人的眼中,还不如他葫芦中的酒值钱。 王昉想到这,便笑着站起身朝人屈膝一礼,口中跟着一句:“刚还与祖母提起您,您就来了。” 江鹤瞧见王昉倒是愣了下,过了会才笑眯眯得说道:“小丫头也在…”他这话说完,想起自家那个徒儿上回为了眼前这个小丫头屁股开花的模样,便又忍不住朝人看了几眼,点了点头。 王昉见他又审视又点头的模样,微微一愣,疑声喊人:“江先生?” “啊?” 江鹤回过神,他看了看王昉,又看了看傅老夫人,扬长笑了一声:“小丫头许久不见,倒是越发有精神了。” 傅老夫人便笑着接过了话:“她如今请了个女师傅跟着在练武功,瞧着倒是有模有样的,难得她喜欢,我也就不拦着。” 说完这话—— 半夏正好领人进来布膳。 傅老夫人看着江鹤便又跟着一句:“江先生可用过早膳了?若是不嫌弃,不如就一道用吧。” 江鹤闻着那股子香味,只觉得先前还饱的肚子空空如也,甚是饥饿… 他也不与人客气,直言而语:“今儿个可真是赶了巧了。” 傅老夫人娘家从商,自己原本也是个爽快人,如今见江鹤这般也越发高兴了几分…她笑着让半夏去多备一份碗筷,而后是由王昉服侍着走了过去。 早膳的花样并不算多… 却样样精细。 那粥熬得很惆,里头除了虾仁、鸡丝还有切成丁的菜类,瞧着好看、令人见之便食欲大开。另外还有水晶小笼、油煎的馄饨…还有几盘便是王昉带来的小菜,有菜丝、也有腌制的瓜类,放着些许辣椒,闻起来就是一股酸爽劲。 江鹤原当王家这样的士族,只怕早间都要摆个鹿肉鱼翅的… 没想到竟是这般寻常。 傅老夫人一面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拭着手,一面是温声说道:“江先生若是不满意,我再让厨房给你重新备些。” 江鹤笑着摇了摇头,他也只是觉得奇怪罢了—— 若当真来个鹿肉鱼翅的,他也着实吃不惯,还不如就这一口寻常味。 他随意擦了擦手,便笑着接过丫鬟盛好的粥喝了起来,一口下去江鹤的一双眉眼便越发舒坦几分,忍不住夸赞道:“都说百年士族最重底蕴,没想到连一口寻常也都是不寻常。” 他又连喝了好几口,才又说道:“不错不错,粥好、小菜也好。” 王家这样的士族,素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 傅老夫人这么多年也鲜少见到这般肆意、洒脱之人了,如今见人用得这么欢快,倒是把她胃里的虫也勾起了几分…她接过王昉盛来的粥,握着勺子慢慢用着,竟也吃出了几分味道。 在几个丫鬟惊愕的眼神中—— 傅老夫人连着用了两碗粥、又用了三个水晶小笼、两个油煎馄饨才歇。 等丫头撤了席,又重新奉来新茶的时候… 傅老夫人接过茶盏握在手心,用下一口茶,才笑着与江鹤说道:“江先生可饱了?” “饱了饱了——” 江鹤笑着打了个嗝,这原本应该是粗俗至极的动作,可在这人的身上却只瞧见了洒脱和肆意,竟半分都令人厌恶不起来。 他一面揉着肚子,一面说道:“若再用下去,怕是该走不动了。” 江鹤说完这话,看向傅老夫人,说了话:“我今儿个来除了来给老夫人诊治,也是来向老夫人告辞的——”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说道:“老夫人如今的腿疾好得也差不多了,我把需要注意的都交给夏院判了,日后只需请他继续为老夫人诊治便是。” “只是——” 江鹤看着傅老夫人,面容难得正色几分:“腿疾可愈,心病却无人可医…老夫人如今年岁越长,所思所虑太多,终归不好。” 王昉正在一旁替傅老夫人剥荔枝,闻言却是一愣。 她抬头看向江鹤,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先生要走?” 江鹤点了点头。 他的面上依旧挂着洒脱肆意的笑容,是言:“我在这金陵城待了很久了,如今你祖母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 “可是…” 王昉还想再说,却被傅老夫人拦住了话:“江先生所言,我都懂…” “若是能像江先生一样孑然一身,洒脱随性自然是好。可是人拥有得东西越多,所承担的责任也就越大,这所思所虑自然也就推脱不了。” 傅老夫人说到这却是止了这话,她笑着看向江鹤,重新换了个话题继续说道:“江先生既然要走,我也就不强留你在这小小金陵的一方天地下了…金银之物你不喜,家中倒是还藏有几坛好酒,不如全送于江先生,权当饯别之礼了。” 江鹤闻言,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半眯了一双眼,仿佛已闻到了那股酒香,笑着说道:“平生只好这一口,这样,再好不过了。” … 待江鹤走后。 王昉便陪着傅老夫人去院子里散着步,如今的日头已有些热了,还好大多地方都有树荫遮着,只在那交错相映未掩住的地方隐隐露出几许光,打在两人的身上倒也不觉得热。 傅老夫人看着王昉略微有些低落的面容,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跟着一句:“人生无不散之宴席,江先生能留在金陵如此之久已是恩情,若强留人于此,难免失了道义。” 王昉轻轻叹了一声—— 她又岂会不知傅老夫人所言? 何况江先生这样的人,也的确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待…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么快而已。 事已至此—— 王昉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她抬头看着傅老夫人,好一会才说道:“祖母想得通透,的确是陶陶迷障了。” 傅老夫人见她恢复了原本的神色,抬手抚了抚王昉的发顶,眉目温柔:“你还小,有许多事看不开也是正常的。” 王昉闻言却是眉眼渐渐弯了起来。 她扶着傅老夫人的胳膊继续往前走去,娇娇说道:“祖母惯会说我,自个儿还不是总令人担心?江先生可说了,让您好吃好喝着,切不可少食。” 王昉这话说完,眉心一动,便又跟着一句:“如今天气越发热了,西郊果园那倒正好可以避暑,打前几日那头的管事还送来了不少果子,说是今年收成好…不如趁着府中无事,孙女陪着您去那头住上几日?” 往常每到夏日的时候,王昉也常陪着傅老夫人过去住个几日—— 因此傅老夫人也只是想了一瞬,便答应了:“也好,我记得前些年那儿还辟了块鱼塘,你那会总趴在那池塘边上吵着要吃,如今过去却是可以吃到了。” 她这话一落,王昉却是羞红了脸,怎得说得她跟个贪嘴的小花猫似得? 身后跟着的半夏、李嬷嬷等人却皆发出了友善的笑声,到底还是四姑娘知老夫人的心,这不…只要有四姑娘陪着,老夫人的心情总归是好的。 几人便又走了几圈,王昉才陪着傅老夫人回去。 … 王昉回千秋斋的时候,已经是用过午膳的时间了。 翡翠领着几个小丫鬟正在廊下逗弄着喜福,瞧见王昉过来便笑盈盈地与她说道:“主子回来了。”她这话说完是笑着抱着喜福,跟了一句:“今儿个喜福比往日多用了两条银鱼干,连着醒来的时辰也多了些…” 喜福前几日便贪睡少时,请人过来瞧过也看不出什么模样。 王昉停下步子看了喜福一眼,见它虽然比前些日子精神要好些,可还是一副慵懒不愿动的模样。 她心里想着是不是该递信去陆家问问,陆意之那猫究竟是怎么养的?成日里活蹦乱跳的,就没见它消停过…不过这个念头一起就被她打落了。 她伸手从翡翠手中接过喜福抱在怀里,手轻轻揉着它的毛发,一面是说道:“许是在家里待得久了,明儿个去西郊,把它也一道带上吧。” 翡翠闻言却是一愣:“明儿个要去西郊?”她这话一落,便睁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看着王昉…只差明摆着说“主子,带我一道去吧。” 王昉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丫头和喜福待久了,倒是越发有几分喜福的样子了。 屋子里的几个丫鬟,琥珀和玉钏都跟着去过,只有翡翠和珊瑚未曾去过,王昉想了想便与琥珀说道:“明儿个翡翠和珊瑚跟着,你和玉钏老成些便在家里。” 琥珀笑着应了“是…” 左右明儿个是和老夫人一道去,也出不了什么事。 翡翠却是喜上眉梢,忙说道:“我去替主子收拾东西…” 而后便风风火火往里跑去了。 琥珀看着她这幅模样,还是止不住摇了摇头:“要是娘在,瞧见翡翠这副模样怕是又该说了。” 王昉闻言,抚着喜福的手却是忍不住一顿… 她抬眼朝外看去,好一会才缓缓说道:“也不知纪嬷嬷怎么样了。” 因着怕旁人起疑,王昉从未去过… 琥珀也只最开始的时候去过一回,覃娘倒是递来了不少消息,只她到底不是内行人,也只是能瞧见个表面,那内里细不细却是看不出的。 琥珀闻言也是忍不住把话一顿,过了许久才说道:“您别担心…” 她一面扶着王昉往里头走去,一面是低声说道:“娘教人向来有法子,即便是根榆木交到她的手里也能雕出花来。” 王昉笑了笑,她倒不是担心这个。 纪嬷嬷的手段,王昉比琥珀还要知晓... 当初若不是有纪嬷嬷一直陪着她,操持着身边的事,也不知道她应付不应付得过来。 ... 晚间的时候。 有容斋屋里屋外都点起了烛火。 临榻的这面窗户仍开着,透进来七月夜里的徐徐暖风... 王昉刚洗漱完,这会便穿着一身常服侧倚着软塌,身后玉钏拿着干帕子替她绞着湿发...而她手握一本账册,依着烛火翻看着。 玉钏一面替她绞着发,一面是柔声劝道:“夜里伤眼,您看一会便搁了吧。”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 她从一旁的案上取过毛笔,在朱砂上轻轻点了下,而后是在账册上的几处轻轻勾了起来。等把最后一页账册翻完才搁置一侧,指腹揉着眼圈轻轻按了起来。 里屋翡翠和珊瑚还在替她准备明儿个去西郊要用的东西,时不时得还传来喜福的“喵喵”轻叫声。 玉钏笑着打趣道:“自打您说了要带它去西郊后,精神气倒是好了不少。” 王昉闻言是侧头朝喜福那处看去,见它仰着身子的确要比早间欢快不少,便笑着说道:“倒也是个成精的。” 玉钏见过元宝... 自然知晓这个“也”字说得是谁,也笑着应道:“若是往后让它俩瞧见,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王昉尚还未说话,外间便响起琥珀的声音。 琥珀手打着珠帘笑着与王昉说道:“主子,您瞧谁来了?” 王昉循声看去,便见灯花之下,纪嬷嬷依旧面容端庄、身着得体,这会正含笑看着她。 “嬷嬷?” 玉钏几人闻声也忙放下手中的动作,笑盈盈地朝人走去:“嬷嬷,您都好了?” 纪嬷嬷笑着点了点头,她快步朝王昉走去,方想行大礼便被王昉伸手拦住了:“嬷嬷身子刚好,不必行此大礼。” ... 待琥珀几人皆退下。 纪嬷嬷推让不过,便依着王昉的意思坐在了软塌上,却也只是占了半个边。 她细细看了回王昉,一双眉眼泛开几许柔和的笑意,柔声与人说道:“主子瞧起来精神不错...” 王昉看着纪嬷嬷却是一叹:“嬷嬷看起来气色却不好,这阵子辛苦嬷嬷了。” “主子这话却是折煞老奴了——”纪嬷嬷说到这,才又跟着一句:“您那日交待的事,如今已差不多了。” ☆、第六十九章 王家在西郊的田宅离金陵并不算远… 因着她们不过是去那避暑小住几日, 王昉与傅老夫人便也只是带了贴身伺候的几人…另由许青山亲自带队,并着两辆马车,十余个寻常打扮的护卫一路往西郊去。 信是昨儿个便送去了的。 等王昉这一行至西郊的时候,已是午间时分,宅子外头跪着满满一行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打首的是一个面容憨厚、约莫四十有余的男人,正是这儿的管事, 姓甄。 甄管事早年是从檀城跟着傅老夫人一道陪嫁过来的。 因着他为人老实肯干, 后来傅老夫人还指了身边的大丫鬟嫁给他… 马车停下。 众人便按着规矩齐齐朝马车大拜一礼, 口中跟着说道:“给老夫人、四姑娘请安。” 这混着男女老少的一声问安, 声势尤为浩大。 半夏打了帘子走了下去, 而后是另搬了个脚凳, 才朝马车伸出手…先走下来的是头戴青色帷帽的王昉,而后是衣着华贵、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傅老夫人。 傅老夫人由王昉搀扶着, 她一双素日里带着几分凌厉的眼滑过底下跪着的众人,缓缓开了口:“都起来吧。” 众人便又齐齐一声:“谢老夫人…” 他们虽然都站了起来, 头却依旧埋着,唯有几个小童许是还不通规矩,悄悄抬了一双眼朝她们看来。 倒是一副天真可人的模样。 甄管事见她们都站稳了,便走上前朝傅老夫人又恭恭敬敬打了个礼, 跟着是恭声说道:“宅子每日都有人打扫,知晓您和四小姐要来, 昨儿个又重新清了一遍…这会还备好了冰镇的果子和酸梅汤, 您移步内堂歇息?” 傅老夫人淡淡点了点头, 她方往前迈出一步,瞧见另一侧站着一个衣着干净,约有三十五、六的女人… 她的眼中泛开几许柔和的笑,朝女人伸出手,唤她:“秀莲。” 那个名唤“秀莲”的女人闻言才抬了头,她朝傅老夫人看来,一双柔美的眼睛也蓄着几许泪意:“老夫人。” 她这话说完,移步到人前又想大拜。 半夏忙伸手拦了她一把。 傅老夫人也笑着半嗔她:“我与你说了多少回了,如今你也是正经的管事太太了,怎得这见人就拜的习惯还是没改?”她这话说完,朝人伸出手:“我还没恭喜你,如今你也是当祖母的人了。” 秀莲一面扶着她的胳膊,一面是柔顺回着话:“瞧见您心里欢喜…” 她这话说完,才又笑着跟了一句:“原本是打算亲自抱着去看您,只是初生的小孩子见不了风这才耽搁了。” 傅老夫人往前迈着步,问道:“可取了名字?” “乡里间的也只是取了个小名先叫着——”秀莲依旧弯着一段脖颈,柔眉顺眼的,待这话说完,便又添了一句:“倒是想求您赐个名,保佑他一生平平安安。” 秀莲这话说得温和—— 其实她儿子也是正经读过书的,哪里会取不出一个名字? 只不过想要讨傅老夫人欢心罢了。 傅老夫人闻言倒也未曾推却,只说了一句:“等过会你抱他过来,我亲自瞧瞧。” 几人移步进了宅子… 那原本一道跟着跪拜的人已让甄管事打发回去了,如今这儿除了王昉一行,便只余甄管事一家了。 西郊的宅子并不算大,只一进院落的模样,打扫得却很是干净…外头的院子里还植了一片花圃,里头植着茶花,打理得也很是不错。再往旁边还有几株桃树,只是已过了季节,这会只余空落落的几根苍劲枝丫。 几人穿过那道门走进内院—— 便可见右侧那处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池塘,这会正有不少鱼儿跃出水面,“扑通扑通”得惹出不少水花声。 傅老夫人听见声响便侧头往池塘看去一眼,而后是与王昉笑着说道:“等午间,便让宅子里的厨娘给你挑几条肥沃的鱼…” “不拘是红烧还是清蒸,总够你吃得。” 王昉一听便红了脸,好在有帷帽遮着倒也瞧不清楚是个什么模样…她握着傅老夫人的胳膊轻轻晃了晃,跟着是娇娇说道:“祖母惯会埋汰孙女,孙女哪有这般馋了?” 秀莲闻声便也朝王昉看过去一眼,虽然有帷帽挡着,可还是能隐隐看出几分这位四姑娘如今的风华面貌。 四姑娘往日里便最像老夫人,连带着她们几个旧仆对这位四姑娘也要更加尊敬些。 如今她便弯着一双柔和的眉眼,恭声笑说道:“这才一年多没见,四姑娘倒是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了。” 傅老夫人本身就最疼爱王昉,听到旁人夸赞自然高兴—— 她想了想倒是记起秀莲也有个女儿,便问道:“我记得你那个小女儿今年也有十四了?” “上个月已过了生辰,如今已有十五了——” 秀莲一面柔声答道,待这话说完,柔美的面容上却带了几分无奈的笑:“成日里往山上乱跑,没个正形的,倒是比起我那两个小子还要闹腾…今儿个听说您跟四姑娘来了还非说要去山上折花,给您和四姑娘布置屋子呢。” 傅老夫人闻言却是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瞧这样倒很好,等往后去了婆家想闹腾也没得闹腾了,还不如再纵她个一年,让她过得肆意些。” 秀莲闻言自是笑着“哎”了一声,伴着一声:“您说得是。” 几人也已迈步走进了里屋。 屋子里打扮得很是雅致,两面的窗皆大开着,桌脚下还摆着一盆冰这会正由人轻轻打着扇送来一段凉风。 那红木案的桌子上也早备了冰镇的果子,荔枝下头还摆着一盘碎冰保着鲜,另外还有杨梅、葡萄等物,都是爽口解渴的东西。原先屋中留着的仆妇瞧见她们坐下,便又恭恭敬敬上了两盏酸梅汤,供她们先解渴。 傅老夫人看了看屋中,又看了看这备下的,与秀莲点了点头:“倒是让你们辛苦忙活了。” 秀莲闻言忙笑道:“您这话却是折煞了——” 她这话说完,扶着傅老夫人坐在了主位,而后是让人端来了两盆从外头井中打来的水,便站在傅老夫人的身前挽了一段袖子亲自替她卸了玉环、戒指等物,低着头服侍着傅老夫人净了面,又拭了手。 因着屋中无外男,王昉也由珊瑚替她解下了帷帽… 她素来怕热,先前又一直由帷帽挡着,额间和鼻翼上都沾了几许密密汗珠。 这会解了下来,受着这屋中的凉风才觉得好些… 王昉把双手放在那盆水中,只觉得这通身凉意袭上心头,就连那原先的热意也去了大半…她眉目弯弯却是笑道:“这水倒是凉得很。” 秀莲正在替傅老夫人把原先卸下来的玉环、戒指重新戴上,闻言是笑道:“这水是打山间上流下来的,不仅凉,喝起来也甜得很…这酸梅汤便是用这山间水熬得。” 王昉闻言心中倒是也起了几分意思… 待洗漱完毕,她一手握过那碗酸梅汤,一手握着汤勺慢慢用了一口,入口便已是凉意,回味之后却有一股不同以往的清甜…王昉眉眼弯弯,连着又用了几口,才放在桌上与人说道:“的确清甜。” 傅老夫人也笑着用了几口,闻言是与王昉说道:“她自小便是个心思巧得,若不是怕耽误她,早先甄管事向我求娶的时候我还不肯呢。” 她这话说完,便又笑着与半夏一句:“让人再去盛几碗里,给外头的护卫送去些,你们也各自喝上一碗去去热。” 半夏笑着“哎”了一声,便去忙活了。 … 屋子里秀莲陪着傅老夫人说着话。 王昉索性无事便打算去房间里先修整下,她刚刚迈步走出院子便瞧见外院那处许青山正一脸漠然拦着一个手捧鲜花的丫头。 那丫头约莫十四、五岁,身量有些高,眉眼也很好看… 原本应该也是个可人,偏偏这会脸上、身上都沾着泥土,倒平添了几分娇憨之态。她的面容许是时常晒着日头的缘故,比起寻常女子而言要显得黑些,这会正仰着头看着许青山,涨红着脸朝他说道:“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我爹是甄管事,我娘是往日伺候老夫人的秀莲…我是来见四小姐的。” “我又不是小偷,你做什么不让我进去?” 许青山眉心一拢,他身为王家护卫的头子,平日哪里与这样的乡野丫头打过交道? 偏偏这个丫头不仅闹腾的很,就连声音也扬得高—— 还真当旁人听不见一般。 要不是这丫头可能真的是那甄管事的女儿,他早就一手刀子过去打晕了算了。 许青山垂着眉眼也没看她,依旧挺直着背脊伸了手拦着不让人进去,就连声音也一如旧日里的的淡漠:“你以为老夫人和四小姐谁都能见到?没有通传你就只能在外头站着。” “你!” 那丫头看着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护卫,忍不住跺了跺脚… 她一面跺着脚一面是看了看手中捧着的花,先前晒了一路日头已有些颓败了,若还要在这站着这花怕是连看都不能看了。 她眼珠子一转刚想猫腰从人手下进去… 可许青山是什么人? 哪里会察觉不到她的意图? 许青山腰间悬挂的剑出了鞘,声音清脆而悦耳,他拿着剑柄拦住了人的去路,垂眼看着她的时候声又冷了几分:“你若再进,我便不是拿这剑柄对着你了。” 那丫头虽然胆子大,可到底也是个姑娘家… 她眼瞧着那柄泛着银光的剑身,原先猫着腰的身子顿时一僵。 翡翠手中正抱着喜福,瞧见外头这幅阵仗也忍不住有些咋舌,好一会她才侧头与王昉轻声说道:“那个丫头胆子可真大。” 许青山在她们丫头堆里可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 早些还有人看上他,见到的时候或是落个帕子、或是不小心撞到了人,偏偏那许青山依旧面无表情连句多余的话也不肯说…若当真觉得厌烦了,便淡淡说上一句:“姑娘自重。” 这一来二去,国公府里的丫鬟也就不愿热脸去贴那人的冷屁股了。 王昉闻言却是笑了笑。 她眼看着那个脸上沾着泥土、捧着花的丫头,却是想起那遥遥过去年岁里的几桩事。 那几桩印象里,那个丫头曾带着她满山跑、带着她赤脚踩在小水坑里抓鱼…记忆里那个丫头的名字她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只是记得那时的日子很是欢乐,她牵着她的手绕着山间小路跑着的时候。 那清越的笑声一直环绕在山野之间,久久不去。 王昉想着记忆中那个丫头,开了口:“去把她带进来吧。” 翡翠轻轻“啊”了一声,等回过神来才知晓主子说的“她”就是指外头那个丫头。她笑盈盈地应了是,把喜福放进了珊瑚手中,往外小跑去了。 … 王昉由珊瑚扶着坐到了池塘边上的石椅上。 她手握着一把绢扇正在轻轻晃打着,眼看着珊瑚怀中的喜福这会正睁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池塘里那些跳跃的鱼儿…王昉眉眼弯弯,半抬了手放在喜福的身上轻轻揉着,听着它喉间传来“咕噜”声,可见是心情很好的模样。 翡翠领着那个丫头走了过来,笑盈盈地与王昉屈膝一礼,口中跟着说道:“主子,人来了。” 王昉点了点头,她收回手端坐着,手握着绢扇依旧一晃晃地轻轻打着… 她抬眼看向那个丫头,见她一副怔楞的模样,眉眼便又弯了几分,连着声也柔了几分:“怎么,你不认得我了?” 丫头闻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又走近几步,细细看了回王昉,才干巴巴地说道:“四,四小姐与往常不一样了。” 她的印象里—— 四小姐是那个可以跟着她漫山遍野撒欢了跑的,也是那个可以不顾外头的礼教束缚脱了鞋袜跟着她一道走进小水坑里抓鱼的,她们甚至会躺在草地里看着那湛蓝的天空与白云,也会爬上树摘着果子。 可如今在她眼前的四小姐,明明与旧时里的那个人长得一样,可这通身的仪态与气质却让她忍不住望而止步。 原来这就是母亲所说真正的士族仪态吗? 她这样想着,步子便止住了,低着头磨着脚跟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翡翠和珊瑚看着丫头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王昉倒未觉得有什么,她看着丫头手中握着的花,轻轻笑了下:“你是去为我摘花了吗?” “啊?” 丫头闻声是抬了头,她看了看王昉,又看了看手中已经颓败不止的花,面上难得有几分臊意…她把手中的花置于身后,垂着头低声说道:“这花被日头晒久了,不好看了。” “很好看——” 王昉看着人笑着和说道:“我很喜欢。” 许是王昉的声音太过柔和,或是她面上的表情太过温柔… 丫头看着她的时候忍不住便怔楞了,好一会她才把身后的花取出来,带着几分踌躇问道:“你真的觉得好看吗?” 王昉点了点头,她的手轻轻抚上那已经稍显颓败的花上:“这是在后山的那块花田里摘得吧?我很喜欢,辛苦你了。” “您还记得?” 丫头见她提起后山,一双眉眼终于挂上了几分笑,连着脸上的酒窝也越发深了几分。她想像往日一样把手中的花递给王昉,或者是编个花环送给她…可看着王昉这幅仪态和身姿,她想了想还是递给了一旁站着的丫鬟。 而后是与王昉说道:“后山的花今年又多了不少,远远瞧着就像一片花海似得,你若是过去一定会喜欢的。” 王昉听着她絮絮说道,笑了笑却是未说话。 若是以前的王昉,想必的确会很高兴… 可如今的她,那些喜欢与不喜欢,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丫头原先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犹豫和踌躇,可见王昉一直弯着一双眉眼听着她说话,她的胆子便又大了几分…她说话本就有趣,尤其是真心想逗王昉笑,那话里话间便又多添了几分趣味,到后来直把翡翠逗得弯下了腰。 就连素来沉着的珊瑚也忍不住弯了一双眉眼,笑出了眼泪。 王昉手中依旧握着那把绢扇,眉眼也泛着几许柔和的笑意,却是从她的话语中想起了那旧时的光景。 … 王昉陪着傅老夫人在西郊宅子已住了两日了。 这两日里,秀莲时常过来陪着傅老夫人说话,打前头还抱着她那初生不久的孙子过来…傅老夫人瞧着欢喜,不仅赏了个长命锁,还赠了一个“平安”的名字,望他一生平安顺遂。 有秀莲陪着傅老夫人… 王昉倒是清闲了,她平日或是在院子里的贵妃榻上看书乘凉,或是跟着那厨娘学上几道爽口的菜。 这会天色正好。 她躺在一株芭蕉树下的贵妃榻上,手中握着一本书正在翻看着…喜福窝在她的身边,时不时地翻个身子轻轻叫上一声。 而珊瑚坐在一旁的圆墩上,她手中握着绢扇,正一晃一晃地给王昉带来一段凉风。 “主子!” 翡翠笑盈盈地从外头小跑而来,她眉眼弯弯,等跑到了王昉跟前又笑说一句:“主子,呦呦说要带我们去抓鱼,给我们烤鱼吃。” 呦呦说得就是甄管事与秀莲的那个三丫头。 自打那日后,呦呦时不时得跟着秀莲过来,傅老夫人觉得她可人也就不拦着她与王昉相处…反而还时不时与王昉说让她放松了去玩,左右这儿都是自个人,旁人也瞧见不见。 果然翡翠这话一落。 半夏便跟着走了过来,她笑着朝王昉屈膝一礼,口中是笑道:“老夫人说四姑娘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必拘在屋子里,带上丫鬟去外头走走也无事。” 翡翠闻言更是点起了头,她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王昉可怜巴巴地说道:“主子,您瞧,喜福也很想出去玩呢。” 王昉笑着看向喜福… 喜福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了,竟看着她轻轻喵叫了一声。 她无奈笑了笑,而后是把手中的书一合,看着那无边好天色开了口:“既如此,便出去走走吧。” … 西郊这处还有一片竹林, 竹林前面就有一条长长的小溪,呦呦穿得干净利落手中还提着竹竿和木桶,一面领着她们往前走去,一面是与王昉笑着说道:“那处很是僻静平日也没什么人,等抓了鱼我们便在那烤鱼吃。” 她这话一落,翡翠便笑着接过了话:“好呀好呀,我已经许久未曾吃过烤鱼了。” 王昉由珊瑚扶着往前走去,因着走动方便她也只是穿了一身简单的常服,只是头上仍戴着青色帷帽…她听着几个丫头的笑闹声,一双眉眼也多添了几分笑意。 几人说话间—— 呦呦却突然止了步子,她看着躺在石头上钓鱼的年起男人忍不住一愣:“你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王昉闻声止了步子,她顺着青色帷帽往前看去,便见不远处的竹林前有一个身穿玄裳的男人正一手握酒壶、一手提鱼竿,好不肆意…她一怔,开口说道:“陆意之?你怎么在这?” 陆意之循声侧头看来,他看着那个头戴青色帷帽,露出底下胭脂色长裙的人,轻轻咦了一声,似有些疑惑:“王四小姐?” 这话一落—— 他把唇边的酒壶移开了几分,那双桃花目微波流转,缓缓泛开几许笑意:“真是巧啊。” ☆、第七十章 竹林四下。 小溪之中还有鱼儿轻轻越出水面, 打出几许水花声。 巧吗? 王昉定定看着那半侧着头手握酒壶、面带笑意的陆意之…她掩在帷帽中的一双柳叶眉轻轻折了几分,她怎么觉得这一点都不巧。 不过她终究什么也未说,只是与他点了点头,而后是与翡翠几人说道:“这是武安侯府的二公子。” 珊瑚和翡翠都是头一回见陆意之,因此听到这一声名她们皆止不住愣了一下… 毕竟这位陆二公子在传闻中可是一个风流纨绔贵公子。 她们也忍不住有几分踌躇起来… 不知是该继续往前还是往回走? 呦呦不是庆国公府的人,自然也不通那男女大防的规矩。她自小就在这山野之间长大散漫惯了,往日还曾跟这儿的小子在田野里打过架摔个一身泥, 因此这会瞧见陆意之她最疑惑的还是这个外来人怎么会来这钓鱼? 她看着陆意之, 一双眉依旧皱着:“哎, 你还没跟我说, 你怎么会在这?” 陆意之眼滑过王昉, 日头照在那青色帷帽下, 隐隐可窥见其中几许风华…他移开眼,手握酒壶饮下一口酒, 轻轻笑了下:“我听说西郊竹林里的溪鱼很好吃,便打算过来看看。” 他这话一落, 看向王昉疑声问道:“这儿莫非是王家的地方?” 王昉未曾摇头也未曾点头… 若说归属自然是归于王家,可人家也说了是来钓鱼,这小溪不知延绵到哪里,何况鱼为活物, 若当真要论个归属倒也算不清楚了。 何况不过是几条鱼罢了—— 王昉朝人点了点头,声音一如旧日的清越:“这溪谁人皆可垂钓, 陆二公子请便吧。” 她这话说完—— 方想转身迈步离去, 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扬长的“喵”叫声, 没一会便有一只黄白相间的身影穿过几人到了王昉的跟前,它的速度极快,就连呦呦也只是觉得有东西从眼前滑过。 等她们细细去看的时候。 便见到一只黄白相间稍显圆润的猫正蹲在王昉跟前。 王昉原先也未曾察觉,等步子迈不出去的时候才垂眼看去,便见元宝伸出前爪抱着她的衣角正仰着头轻轻“喵喵”叫着… 她待元宝倒很有好感,瞧见它先是一愣,而后便蹲下身子把它抱在怀里,笑着说道:“小东西,你也来了?” 陆意之见那人总算停下了步子,他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 总算不枉他近些日子常常教导元宝。 不过—— 陆意之眼看着那只窝在王昉怀里很是舒坦的肥猫,一双剑眉微微拢了几分,他怎么觉得这幅景象委实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握着鱼竿的手收紧了几分,看来这银鱼干还是得减一半了。 翡翠瞧见元宝也忍不住惊奇,她抱着喜福凑近了几步,笑盈盈地与王昉说道:“主子,这只猫长得好生娇憨…”待这话说完,她便低头看着喜福,见它也睁着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半歪着头带着几分好奇看着元宝。 王昉怀中的元宝瞧见动静,也转了那张圆润的脸看去…待瞧见喜福后,元宝一双圆碌碌的眼睛先是带了几分疑惑,而后却添了几分兴奋。 若不是这会尚还在王昉的怀中,怕是要直接扑上去了。 不过它不动,却不代表不说话,这会便朝喜福“喵喵”叫了起来。 喜福也不知有没有听懂… 刚开始的时候它那双湛蓝色的眼睛还带着几分疑惑,到后头却也朝着元宝轻声叫了起来。 两只猫便这般你叫一声,我叫一声,倒像是在对话一般。 翡翠瞧得惊奇,一双眼睛笑得半眯了起来:“倒是给喜福也找了个玩伴。” 王昉看着两只猫也觉得有趣,不过这么一来自然也是走不成了,她侧头朝陆意之看去,见他依旧一手提着鱼竿,一手握着酒壶…唇边泛着几许笑意,却是正朝着她这个方向看来。 “陆二公子?” 她喊了一声也没听见他应,便又喊了人一声。 陆意之回过神,他看着王昉见她一双眉眼带着几许疑惑,轻轻咳了一声:“王四小姐有何事?” 王昉看了看两只仍在对叫着的猫,眉眼重新泛开几许笑意:“这两只猫也算投缘,陆二公子若是不介意便让它们一道玩会?” “自是不介意——” 陆意之轻轻笑了声,他重新饮下一口酒,跟着说道:“只是元宝素来顽劣,王四小姐还莫介意才是。” 他这话刚刚落下—— 元宝转过头朝陆意之龇牙咧嘴了下,就连那双圆碌碌的眼中也带着几分嘲讽。不过也就这一瞬,它看着陆意之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忍不住就瑟缩了下身子。 “喵——” 它朝陆意之讨好得轻轻叫了一声。 而后是回过头换上了原先的面容对着喜福重新兴奋地叫了起来。 … 既然决定不走了。 呦呦便重新握着竹竿、提着木桶走上前。 珊瑚也握着帕子寻了块石头轻轻掸了下,而后又重新拿了一方新的帕子铺在上头与王昉说道:“主子,过来坐吧。” 王昉点了点头… 她抱着元宝走过去坐下。 珊瑚瞧元宝这么大个,笑着朝它伸出手与王昉说道:“还是让奴来抱吧,免得您手酸。” 元宝比起喜福要重不少,抱得久了免不得要手酸… 只是王昉可记得这个小东西向来认生,上回对着陆家那个丫鬟还是龇牙咧嘴一脸凶相的。她低头看着元宝,却见这回它竟然一丝反感都没有,反而朝珊瑚伸出了爪子… 或许是觉得自己这样不对,元宝伸出小舌轻轻舔舐了下王昉的手心,还拿着脸在她手心轻轻蹭了蹭。 不过也就这一瞬的功夫,它便到了珊瑚的怀里越发兴奋得朝着喜福叫了起来。 王昉也不知是觉得无奈还是好笑,她拿着帕子擦拭着手心… 刚刚转头想去看一看呦呦,便看见陆意之眉目含笑朝她迈步走来:“不如给它们定个亲?” 王昉一愣,握着帕子的手一顿,似是没听明白:“什么?” 陆意之倚在王昉身前的一颗竹子上,约莫离她有三步的距离…他半垂着眼看着微微仰头的王昉,眼中是遮不住的无边风华,尚还带着酒香的唇边泛开几许笑意:“人可定亲,猫自然也可以…我瞧他们甚是投契,倒不如让它们定个亲。” 他这话说完,声音越发柔了几分:“不知王四小姐意下如何?” 王昉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给猫说亲的… 她仰头看着陆意之刚想说话,却被他那双桃花目中盛开的温柔笑意惊得一楞。她见过陆意之许多笑容,大多的时候都是风流一笑,他的面上、眼中都会带着笑,但总是让人心生一种明明近在眼前,却有恍若咫尺天涯般的距离感,像是游走在这人间的一个尘世客,不带丝毫情感。 有时候—— 他那眼中的笑也会带着兴然,像是在看一桩有趣的事物、有趣的人。 那两种笑,王昉都不喜欢。 可这会… 王昉看着陆意之眼中的笑意,竟是她往日从未见过的温柔…这一抹温柔让她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说话。 陆意之看着王昉眼中的怔然神色,眼中的笑意便越发深了。 他刚想朝人再走近一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呦呦的声音:“这位公子,你把鱼钩弄得那么直怎么可能钓得到鱼?” 陆意之闻言身子一僵,他看着王昉眼中恢复的清明,心中忍不住一叹… 他把移出去的步子不动声色得收了回来,而后转过身带着着难得可见的风度与人笑着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钓了一早上都钓不到…”陆意之这话一落,跟着一句:“我的猫饿了一早上了,不知可否劳烦姑娘也帮忙垂钓几条?” 呦呦点了点头刚想答应,却是想起王昉—— 她抬眼朝王昉看去,问道:“四小姐,可以吗?” 不过是几条鱼,自然也没什么可以不可以的… 王昉点了点头。 不过… 直的鱼钩? 王昉抬眼看向陆意之,先前眼中的怔然皆已消散,如今那一双杏眼水波潋滟却只余清明,她看着人淡淡开了口:“陆二公子如今还是这么喜欢愿者上钩?只是愿者上钩终归不易。” 陆意之闻言却是一笑:“我何时说过喜欢愿者上钩了?” 王昉眉心一拢:“那你——” “我啊…” 陆意之仰头饮下一口酒,有风拂过隐隐传来几许梨花香。 他身后的青丝随风飘扬,而他一双桃花目因着酒香入喉越发多了几分潋滟之味…陆意之看着王昉,缓缓笑道:“不过是平生所好罢了。” 王昉被他这话一噎… 她细细想了想,陆意之的确未曾说过喜欢愿者上钩。 她也懒得和陆意之再多说什么,左右和这人无论辨什么都是辨不过的…王昉想到这,便转过身子往前看去。 喜福和元宝都已经被放在了地上,珊瑚和翡翠便围着它们小心翼翼得逗弄着。 这会元宝正仰着头迈着步朝喜福走去,似是想到了什么… 元宝忽然止了步子转身朝先前陆意之垂钓的地方去,没一会便又跑了回来走到喜福的身前。 翡翠、珊瑚两个丫头正瞧着惊奇…却见元宝小心翼翼地朝喜福伸出爪子,爪子里握着的赫然就是一条银鱼干。 喜福瞧见它递过来的银鱼干,却是过了好一会才伸出爪子取了过来…取过来的时候它也没急着吃,反而是拿着一双湛蓝的眼睛看着元宝。 而后是拿爪子分成两半,把一半往元宝那处推去。 陆意之见此,心中倒是头回对元宝生了几许赞意。 到底是自己亲手教养出来的,刚见面就知道疼媳妇…不错不错。 王昉瞧得也甚是有趣,原当这个小东西就是成精了的,如今一看果然不假…她忽然想起先前陆意之提议的“定亲”,一时之间竟也觉得不错,要是日后这两只小东西在一道也不知能惹出多少趣事来。 只是若当真定了亲,这两只小东西又该怎么养? 若按着他们的规矩,自是该随着男的走,可她养着喜福刚养出几分感情,要真让喜福跟着元宝走,她心里总归舍不得。 陆意之垂眼看着王昉,见她隐在那层青色帷帽里的面色带着几分踌躇,就连那一双纤细的柳叶眉都忍不住皱了起来。 他刚想说话,便见她轻轻啐了一声—— 王昉是真的觉得自己魔障了,什么定亲不定亲的… 这不过是那人的一句浑话,她竟然还真的细细思索了一番。 陆意之见人面上露出又羞又恼的神色,一时之间也不知她是在想什么...只是看着那一副生动的神色,他便越发讨厌起这一层屏障了。 若是没了这一层薄纱,定能瞧见那人更多的风光。 … 呦呦抓鱼的速度很快,没一会便提着木桶走了过来。 她手中提着的木桶中约有十几条鱼儿在轻轻跳动着,一面朝王昉走过来,一面是笑着与她说道:“今儿个运气好,抓得多,个头还都不小,等我们吃完保不准还能留几条回去给您炖个鱼汤。” “这儿的溪鱼比起宅子里养着的可要好吃不少。” 王昉见呦呦过来,便敛下了心神—— 她看着呦呦连裤脚都湿了,脸上也分不清楚是汗还是水,连带着散乱在脸侧的头发也都沾了不少水,她把手中的帕子递了过去,声音也柔了几分:“辛苦你了。” 呦呦原本是不想接得,可看着王昉眼中的柔和便也未曾推拒… 她笑着接过帕子胡乱擦了一把,说了句:“不辛苦,您先坐会,没一会便可以吃了。” 她这话说完便把木桶放下,而后是转身去竹林里把原先就备好了的柴木等物一道取了出来…翡翠瞧着惊奇,她走上前一道帮起了忙,一面是说道:“呦呦,你竟然把东西放在这?” “要是让我娘知道——” 呦呦一边说着话,一边是动手搭起了架子:“我带着四小姐来吃这些铁定要抽我一顿,所以我昨儿夜里便把东西先放在这了。” 许是她往日也常做这些。 没一会那烤鱼的架子便搭好了,她拿了火折子生好火让翡翠看着些,自个儿是拿着木桶走得稍远些待剖好了鱼,又寻了几根干净的木枝削尽了外头的皮,把鱼插了进去才转身走回去。 火已经生起。 这鱼也已经架了上去,没一会便传出了那鱼自带的几许香味。 王昉闻见这股子香味,手支在下巴上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架子上翻动着的鱼,竟也难得馋了几分。 陆意之侧头看着她那一双杏眼中沾着几分好奇,笑着问道:“喜欢?” 喜欢? 王昉倒也说不清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觉得这样的吃法很是新鲜罢了…她往日从未这般吃过,一时见到心中自然有几分好奇。 陆意之未听见她的声也未觉得有什么,反而是笑道:“往日我与老头子去山间游走的时候也曾这般烤过,那天上飞着的鸟、地上跑着的兔子,还有那地里的番薯都可以这样烤来吃。” 王昉知晓她说得老头子是江鹤江先生… 许是陆意之说得着实有趣,王昉听着听着便忍不住侧头朝他看去。 陆意之见她看来,一双眉眼便越发添了几分笑:“我那会跟着他离开金陵的时候也才十岁,老头子枉有神医之名行起事来却十分不靠谱…平日里走街串巷的,跟个江湖郎中似得,若是有钱了便领着我去当地的酒楼好好吃上一顿,若是没钱了便让我去别人的地里挖一些吃食、或是差着我去抓兔子、抓鱼。”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眉眼中的笑意一直很深… 一直等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陆意之侧头看向王昉,眉眼疏阔、越发有几分朗朗清风之态:“那时候总觉得老头子不靠谱,如今想来这年少时印象中的几段有趣经历却都来自他。” 王昉想着两人平日见面连一句话也未曾好好说过… 可如今听陆意之含笑说起这些陈年旧事,她的心中却还是忍不住羡慕起他与江先生的师徒之情。 人这一生… 有这样的人相伴,有这样的几段经历,总归是不错的。 … 呦呦几人仍在烤鱼… 香气弥漫间,珊瑚握着一串鱼在火上轻轻翻动着,眉眼柔和却是忆起了往事:“以前我娘眼睛好的时候,倒也常常这样烤鱼给我吃…她烤得鱼不仅肉鲜,就连皮也很脆,一口咬下去仿佛还能咬出那肉汁来。” “可惜这么多年,却再未吃到了。” 翡翠听着这话,轻轻叹了一声,她刚想说话却是想起上回珊瑚说的,便问道:“我记得你上回说过你家住在杏花村?杏花村离这不是很近吗?” 珊瑚点了点头:“的确不远。” 王昉离得并不远自然听到了这话,她轻轻喊了声“珊瑚”,见她放下手中的鱼走过来,便笑着与她说道:“早先就一直想拜访你母亲,既然离得不远,不若等会我与你一道过去…祖母的事,我还要好好感谢她。” 珊瑚闻言忙摇了摇头,她一张小脸透了个红,急急说道:“怎能让您去奴的家,这不合规矩…您若不嫌,不若奴去家一趟,亲自带她过来。” 王昉听她这般说,自然也就应下了,只是跟着一句:“等回去的时候让许护卫给你遣个人赶车,今儿个也晚了你便在家歇一晚,明儿个再过来便是。” 珊瑚一听这话,一双眼眶便红了起来… 让家中的护卫给她一个奴婢赶车,这是主子在给她脸面…若不是还有陆意之这个外人在,她却是要好生谢主子一回。 因着王昉到底是姑娘家也不好在此久待,几人吃完了鱼又去了这一身味便要归了。 临走的时候王昉倒是看了陆意之一眼,见他抱着元宝依旧倚着竹子坐在那石头上。天朗气清,日头透过那一片竹林斜斜打在他的身上,竟有几分说不出的静谧感...她一怔之下,出口问道:“陆二公子还不走吗?” 陆意之笑着摇了摇头:“我的鱼还没钓完。” … 翌日清晨。 王昉陪着傅老夫人刚用完早膳,原想着趁着日头还不热去外头院子里再走上几圈,便听到外头翡翠说道:“主子,珊瑚回来了。” 傅老夫人取过桌上的茶盏,闻言倒是笑道:“听说昨儿个你让她归家了?” 王昉笑着点了点头,跟着一句:“她母亲患有眼疾,如今由人照顾着…我今儿个是请了她母亲过来,打算好生谢她一谢。” “她娘也来了?” 傅老夫人倒也起了几分兴致,毕竟她如今这身子骨也有珊瑚的一半功劳,她与身边的半夏说道:“去把她们请进来吧。” 这话便是要亲自见一见了。 等丫鬟重新上了茶,珊瑚便也扶着一个老妇人走了进来。 老妇人估摸着年岁也就四十未至,可模样看起来却很是老态,她穿着一身看起来干净、样式却有些老旧的衣裳,满头银丝用一块布包着,半佝偻着身子、耷拉着脸走了进来。等至屋中,珊瑚在她耳边说了一声,老妇人便颤颤巍巍屈膝跪了下去,口中唯唯诺诺得说道:“老,老妇人给老夫人、四小姐请安。” 傅老夫人看着老妇人笑着说道:“快起来吧——” 她这话说完是跟着一句:“我还要谢你一回养了个好女儿,若不是有她在,我这腿脚怕也不会好得这么快。” 那老妇人由珊瑚和半夏扶了起来,却还是瑟缩着身子… 傅老夫人原本还想与人好生交谈下,可见她这副模样后话便也不好说了。她让半夏去取一百两银子又让人去把昨儿个甄管事送来的各式果子都备一份,而后是留着老妇人又说了几句妥帖话才让人送她回去。 等老妇人走后—— 李嬷嬷便低声说了一句:“珊瑚倒是个大方得体的,她母亲…” 傅老夫人闻言是瞥了她一眼,等她止了声才握着茶盏淡淡说道:“到底是乡野妇人。” ... 王昉出门的时候,正好在院子里看见了纪嬷嬷… 纪嬷嬷站在院子里,脸对着外院面容微微沉着也不知在想什么,王昉顺着她的眼往前看去却是珊瑚与她的母亲… 王昉朝人走了几步,低声问道:“嬷嬷怎么了?” “姑娘…” 纪嬷嬷回过神,她朝王昉屈膝一礼,而后是看着那个颤颤巍巍的身影,开口疑声问道:“那位老妇人就是珊瑚的母亲?” 王昉点了点头。 她看着纪嬷嬷的面色,见她眉心微拢却是在沉吟着什么...王昉想了想,问道:“嬷嬷认识她?” “许是老奴认错了——” 纪嬷嬷摇了摇头,她看着那辆远去的马车,若当真是那人,怎么也不该是这幅模样。 ☆、第七十一章 庆国公府。 程宜手握一盏热茶端坐在椅子上, 她的身边坐着纪氏…而王昉几个小辈便按着顺序以左右而分坐在后面的一排位置上。 王管家站在一侧… 院中还站着一个牙婆打扮的妇人,而她的身后是三十余个丫鬟打扮的年轻姑娘,她们大多是十岁初头、最大的也不会过十四,头一排的都是容貌长得姣好的,连衣着打扮也要好些…这一排的大多是为了给主子日后陪嫁准备的。 后头几排的模样不算姣美,却也都是清秀之姿。 王管家见底下的人都站好了,便上前几步把手中的名册递给程宜, 而后是恭声问道:“大夫人, 今年可还是按着往年的顺序挑?” 程宜把手中的茶落在一侧的茶案上, 她接过名册翻了几页, 淡淡说了一句:“我屋子里丫鬟还够, 今年就不挑了…”待这话说完, 程宜便侧头看向纪氏,她眉眼清和, 一面是把手中的名册递给她,一面是柔声说道:“阿蓁你瞧瞧?” 纪氏看也没看她手中的名册, 只是摇了摇头,淡淡说了一句:“不用了。” 她的面容自从出了王冀那等子事后就一直萎靡不振的,今儿个脸上还敷着厚厚的□□,可还是能瞧见她眼下那遮也遮不住的乌青…就连声音也透着股喑哑沧桑。 程宜见此心下免不得一叹… 她和纪氏做了十多年妯娌了, 早年磕磕绊绊的自然也有,可国公府本就没多少女眷, 她又是个清平性子…和纪氏也犯不到哪里去。 倘若纪氏当真因为阿冀的事记恨于她, 她也无话可说。 人这一世—— 可做的、不可做的, 还是得分清楚。 因此程宜也没说什么,她把手中的册子交给白芨,跟着一句:“既如此,那就把册子递给姑娘们,让她们每人挑三个。” 白芨双手捧过名册,恭恭敬敬应了是… 而后是转身朝后迈了几步,把册子奉给了王昉。 王昉其实早就看好人了,纪嬷嬷早先就已经与她说过哪几个是她教好了的…她也未曾推辞,接过名册先低头细细翻看了起来,等看到纪嬷嬷与她说过的几个名字她也未曾停顿,依旧一页一页翻下去,直到看到最后一页才召来琥珀低声与她说了三个名字。 琥珀点了点头… 她手捧着名册往前迈出一步,看着底下众人念道:“青夭…” 琥珀念完这个名字便从第一排走出了一个容貌姣美的丫鬟,丫鬟身段风流,眉心还有一颗朱砂痣,平添了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风流意味…活脱脱一个风流媚骨。 青夭低着头往前迈出一步,微微垂首,屈膝一礼。 她的仪态虽端庄,却还是有几分遮不住的韵味,就连声音也如黄莺翠鸣一般:“青夭给众位主子问安。” 程宜见此便忍不住皱起了一双眉。 虽说陪嫁的丫鬟要挑得姣美些,可若是容颜太甚只怕是个心比天高的,往后不好控制…她刚想召来白芨说话,便听到纪氏掀了眼帘淡淡开了口:“陶陶到底年纪还小,竟然头个便挑了这样的。” 程宜闻言便歇下要找白芨过来的心思。 她的手中依旧握着茶盏,面上也挂着一道平和的笑容:“好不好的,总得慢慢教…人如此,丫鬟也如此。” 她这话说完,淡淡瞥了眼那个名唤“青夭”的丫鬟,才又跟着一句:“不过一个丫鬟,阿蓁着实多虑了。” 纪氏闻言也不过淡淡一笑,说得倒是好听,要真让这个丫鬟跟着陪嫁,以后急得不还是她程宜?她垂着头,手揭开茶盖轻轻扫着茶沫,也不说话。 主子既然不说话… 琥珀自然也就不好说什么,她便继续翻着名册,念了其余两个名字:“寒星,流光。” 这话一落—— 竟然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丫头一道迈步走了出来。 她们身量不高先前又隐在最后一排,众人也未曾发现,如今见到这两张一样清秀的面容皆忍不住一滞,就连底下几个丫鬟也忍不住纷纷在心里说道“四姑娘这个运气也委实太好了些”。 头一个挑了个最美的… 这后头竟然挑了对双胞姐妹花。 程宜见这二人不过是普通清秀之姿,便也未说什么。 王昉挑完这三个,便让琥珀把名册递给了王媛…她想着纪嬷嬷说过的其余几个,抬眼在人群中淡淡扫过几眼。 王媛挑了三个… 王佩也跟着挑了三个。 而后便轮到王蕙了,轮到她这其实已经没多少出色的人,索性她先前也没什么看中的便低头翻起了名册。她原本不过是想随便翻翻,倒是偶然瞧见了个别致的名字,她红唇微张低声呢喃:“伴月…” 她如今最爱的便是这一抹伴月香了。 王蕙眉眼弯弯,心中说了一句“巧了”…而后是侧头与身边的丫鬟指了这个名字,跟着便又挑了两个才算成。 王昉手握一盏茶坐在位置上。 她见阿蕙挑出来的三人,心下一松,便继续慢悠悠地饮起了茶。 主子们把该挑的都挑了。 其余的或是进入府里,由王管家安排其他差事或是由牙婆继续领了人回去。 王昉让琥珀把三人领回有容斋,而她便与王蕙陪着程宜回飞光斋…等到了飞光斋,程宜还是免不得说起了王昉:“先前你二婶在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你如今年岁也长了,除了琥珀几个与你自幼玩到大的,还得挑几个陪嫁的。” “这陪嫁的人可不能马虎…” “容颜得好却也不能太好,你今儿个挑的那个青夭容颜实在过甚了。” 程宜说到这,想到那个青夭的脸和身段,一双眉更是拢了几分,就连面上也还是带着几分不赞同,跟着一句:“你把她放到纪嬷嬷那,让纪嬷嬷好生看着…罢了,你还是把她放倒我手上,往后寻个错赶了出去便是。” 王昉闻言却是轻轻笑了起来。 她接过白芨递来的茶盏奉给程宜,而后是柔声说道:“您也说了,不过是个丫鬟,怎么搓揉还不是我说了算?您放心,等回去我便把她教到纪嬷嬷的手上,纪嬷嬷素来会教人,即便是个有心气的她都能给压平了。” 程宜闻言倒是点了点头,纪嬷嬷是从程家跟过来的,就连她飞光斋的几个大丫鬟也都是由她一手□□出来的。 交到纪嬷嬷的手上,她也放心。 何况陶陶说的也对,不过是个丫鬟,怎么搓揉不还是她说了算? 要真不行—— 往后再寻个法子赶出去便是。 王昉见她总算不说这回事了,心下才松了一口气…她原本是要挑另一个人,可先前眼滑到青夭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一怔。虽然时间不对地点不对,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对,可她还是从这一张尚还有几许稚嫩的脸上窥见出几许日后的无边风华。 这个人怎么会来府中? 王昉不知道。 上一世她第一次见到她是元康十二年…彼时她已经是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 而她的名字,本应该叫做采莲。 … 有容斋。 王昉回去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索性也就没再让青夭三人过来叙话,只是让琥珀替她们先安排着差事。 两边的木头窗棂皆大开着… 王昉坐在软塌上,任由这七月的徐徐暖风打在她的身上,而她手握一碗雪梨汤,却是纪嬷嬷刚刚给她送来的。 屋中并无外人—— 纪嬷嬷也难得在王昉面前皱了一双眉,她昨儿个便与主子说过了那几人的名字,按道理主子也不会记岔…怎么今儿个竟会带了了个外人回来?偏偏这个外人,长得还着实美艳,即便她阅人无数,却还是忍不住叹服在这人的容颜中。 她这样一想,一双眉拢得便越发厉害了。 王昉把手中的雪梨汤喝完,只觉得不管是喉间还是心下都舒畅了不少… 她把汤碗放在桌上,取过帕子轻轻擦拭起唇角,侧头看去便见灯火下的纪嬷嬷紧锁着一双眉…王昉想了想,便轻轻笑道:“嬷嬷怎得这般看我?” 纪嬷嬷心下一叹,闻言她是低声说道:“姑娘怎得挑了那个青夭回来?那人…” “我与母亲说了,这人便先交给嬷嬷…” 王昉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嬷嬷不必担心,我心中自有分寸。” 纪嬷嬷倒不担心这个,姑娘自打去岁落水醒来后便越发懂事了,几桩大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她心下一叹,既然姑娘心里有秤砣,她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至于那个青夭,她便替主子盯着些,任她往日心比天高,往后也得乖乖听话。 她想到这,便柔声说道:“您放心,老奴自会替您掌着眼。” 王昉闻言,眉眼便越发弯了几分…她手握着纪嬷嬷的手,跟着是温声说道:“您说的几个我心里都记着,午间我让琥珀去看过了,她们也都留在了府里…这样也好,多放些地方,咱们也能多看到些。” 纪嬷嬷闻此倒是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姑娘说得对,多一双眼睛也能多看到些东西…府里人多眼杂的,的确也该布几个眼线。 纪嬷嬷怜爱得看着王昉,见她眉眼依旧还稍显稚嫩,却也已经隐隐露出几许锋芒…姑娘真是长大了,知道要做这些布局了。 这样… 以后即便她不能陪着姑娘,也能放心。 … 日子一转便到了七月初七。 今儿个正是一年一度的乞巧节,也就是女儿节…这个节日对女儿家尤为重要。 每至这个节日,所有未成婚的少女都需要穿着新衣站在庭院里向织女星乞求智巧。除此之外,也有在乞巧之日前捉蜘蛛的…把捉来的蜘蛛放于小盒之中,次日清晨打开小盒,以其结网的疏密来定巧拙。 这便是“蛛丝乞巧”。 因此每到七月,能看见的蜘蛛便尤为稀少。 王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明了,她昨儿夜里看账本看得迟,今儿个醒来便要比往日迟些。屋中已站了不少丫鬟,翡翠手中更是端着个红木案,瞧见她醒来便兴致勃勃得走上前,与她恭声说道:“主子快打开看看,瞧瞧今年织女娘娘给您送来多少巧。” 其余几个丫鬟虽然不说话,一双眼睛却也直直看着她。 王昉见她们有兴致便也未说什么,她由着琥珀服侍着洗净了手,坐在床沿边上抬手便打开了木盒… 几个丫鬟纷纷朝盒中看去。 而后便笑盈盈地与她恭贺道:“主子的网结得又密又均匀,织女娘娘肯定会保佑您事事顺利的。” 翡翠更是笑着说要去把盒子供起来,她一面寻着合适的地方,一面是跟着说道:“五姑娘那院子里的丫鬟上回还跟奴抢蜘蛛,奴听说了,她抢去的那只才结出了丁点网…把五姑娘都给气坏了。” 乞巧原本求的是针线技巧,可传到后头也就变得越发广泛了些… 因此许多姑娘家都会遣人去捉不少蜘蛛,盼望着得到织女娘娘的垂怜保佑她今年事事顺利。 王昉倒没有觉得什么。 左右也不过是求个心安、图个高兴罢了。 王昉展开着手由着琥珀几人替她穿着新衣,一面是问琥珀:“先前让你去问阿蕙,可去问过了?” 先前陆棠之给她地来了信,是邀她今日一道去街上游玩… 金陵城的乞巧节比起新春还要热闹,不仅街巷闹市达旦不寐,更在街上置了不少有趣玩意…姑娘家一年也出不了几次府邸,因此每逢这些佳节,自然也希望能多出去瞧瞧。 琥珀闻言是笑着抬了头回道:“去问过了,七姑娘说身子不太爽利,便不扰了您和陆小姐的雅兴了。” 王昉眉心一拢:“阿蕙生病了?” “不是病了——” 琥珀见她拢着眉,便笑着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王昉一听先前拢着的眉心便松了开来,她轻轻笑着:“原来是长大了,这是好事。” 她原想着去看看阿蕙,不过恐她脸皮薄索性也就歇了心思…只是嘱咐着小厨房让她们备些这个日子可用的果点送去,并附着一话是让她好生歇息。 … 等到星月西斜之时。 王昉在院中拜好了织女娘娘便让琥珀和流光跟着、乘坐着马车出了府。 因着徐静嘉已成婚,今儿夜里便只有她与陆棠之两人…两人约在东街那块牌匾下见面。王昉到的时候,陆棠之已经在了,她穿着一身翠绿色夏衫手中握着一把团扇,瞧见王昉便朝她挥了挥手。 有一段日子没瞧见—— 王昉才发觉陆棠之竟是瘦了不少,往日尚还有些圆润的面庞如今已渐渐消了些肉,就连身量也高了不少…一张粉雕玉琢的面庞盈盈挂着笑,就连那双桃花目也跟陆意之似得,越发多了几分潋滟滋味。 她这一思一想间,陆棠之便走到了她跟前,笑着喊她:“王姐姐。” 王昉回过神,她看着眼前的陆棠之,一双眉眼也忍不住弯了几分:“多日不见,棠之越发好看了。” 陆棠之闻言却是羞红了小脸… 不过她到底与王昉熟悉了,也不过红了一会,便抬了头期期艾艾得问道:“真的吗?” 陆棠之一直觉得自己圆润得很,即便少吃也没有什么用…她只要每回想到徐姐姐和王姐姐的身姿,想着那一副广袖翩翩、衣袂飘飘的仙人模样,她心中就忍不住羡慕。偏偏不管她怎么羡慕,这脸上的肉还是一直稳固着不去。 母亲与她说等她长大了就好… 她原先还不信,只是等那回来了月信后,身子骨倒真似变了个模样。 脸上稳固不去的肉终于消了下去,就连身量也高了不少…虽然还比不得徐静嘉和王昉,可陆棠之还是很满意现在这幅模样。 王昉看着小姑娘眼中带着几分浓浓的希冀和求知,眉眼便越发弯了几分,她笑着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柔声说了句:“自然是真的。” 待这话说完,她便抬眼看向东街… 如今时辰还算早,东街上也并没有多少人,她侧头看着陆棠之便问起了她的意思:“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陆棠之闻言倒是点了点头,她笑盈盈地挽着王昉的胳膊,与她说道:“我听二哥说东街这新开了家皮影戏,往日我还只是在宫中瞧见过…不知道这外头的皮影戏是个什么样子?” 王昉本就没什么地方想去,闻言自然是笑着应了。 她让流光去打听了位置,而后几人便迈步朝那处走去…因着今儿是乞巧节,街上行走的女子都不必戴帷帽。即便有年轻男女走在一起,众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 一座茶楼。 程愈几人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们原本是想去清风楼,偏偏不知道为何那雅楼早些日子便给关了…原本旁人只当是店主有事,可连着几日也未曾见那处开,先前过去的时候竟见到那门口贴着个要易主的消息。 知晓这件事的众人免不得纷纷猜议… 可到底是个什么真相他们又哪里说得清楚? 这清风楼关了,一时他们也不知去哪儿,索性便随意找了个茶楼喝起茶、说着话…有人还是忍不住叹道:“好不容易金陵城中有这样一处福地,竟是说关就关,真是可惜,可惜。” “谁说不是?去惯了清风楼,旁的地方总觉得太过庸俗,毫无兴致…往后也不知金陵城中会不会再有这样的福地了。” … 几人说话间。 程愈却依旧手握一盏茶看着窗外,他一双眉眼依旧半弯着,带着几分素日里的闲适模样…外头华灯初上,他一双清隽而温润的眉眼滑过那夜色中的一楼一阁,滑过那灯下的一人一影。 他一直这样闲适而从容地饮茶笑看这一处一景,最终却停留在了一行人的身上。 程愈握着茶盏的手一顿,他眼看着街上那个身穿胭脂色石榴裙的妙龄姑娘。 她微微仰着头,眉眼含笑,白玉般的面容在这夜色中仿佛渡了一层温煦的光芒…而她手握一柄绢扇,不知与身边人说到了什么,一双眉眼越发添了几分笑意。 “陶陶…” 程愈这一声呢喃众人自是未听清他说什么,刚想发问便见他搁了茶盏、起身站了起来…众人一惊一愣,见此也纷纷站起了身,疑声问道:“景云兄,怎么了?” 程愈眉眼含笑,摇了摇头是言无事,口中却是跟着一句:“今日怕是要扫诸位雅兴了,来日我做东再请大家尽兴…” 待这话一落,他与众人拱手一礼便往楼下走去…留下一干国子监监生两两相望。 “景云兄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瞧见了什么人?” … 众人在这猜测议论,往常可从未瞧见过程景云这般失态过…究竟是什么人能使得程景云如此失态?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而后眼神一动便纷纷朝窗外看去。 一身白衣的程愈很是好找,他们随意寻了一会便瞧见了他的身姿。 而程愈的身前正站着一行人,打首的便是两个妙龄女子。 有人见此便忍不住笑道:“还真是佳人有约啊。” “原以为景云就如那九天仙人一般,不通人间俗事,原来也跟吾辈一样…好好好,如今我是越发欢喜起景云了。” 自然也有人低声说道:“就是不知景云的那位佳人,是哪一位了?” 底下站着的可不止一个。 ☆、第七十二章 东街。 华灯初上, 这儿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 王昉和陆棠之一道有说有笑得往前走去,说的却是徐静嘉婚后的几桩事…陆棠之说着说着便弯了一双眉,她手中拿着把团扇轻轻掩着红唇与王昉柔声说道:“我自小就没瞧见大哥露过什么笑脸,自打徐姐姐嫁进了门大哥时不时脸上就挂个笑,倒是把府中的下人都给吓坏了。” “上回徐姐姐不过是在园子里多转了几圈,他便急巴巴得去寻人,连着母亲也笑话起他。” 王昉听着耳边这几句话, 眉眼也多添了几分柔和的笑意。 她想起那个不过几面之缘的陆则之, 每回瞧见都是冷着一张脸, 不知道的还当真以为他是个不会笑得… 原来只是没碰对人。 但凡碰对了人, 即便是那天山上最寒冷的雪也会化成这三春四月里最温煦的一道风。 王昉想到这, 眼波流转, 盛了这夜色里的几许光辉… 而她手中握着的绢扇正一晃一晃送来这七月里的晚风。 总归徐静嘉未曾嫁错人。 那样一个好姑娘,值得有人这般待她好。 琥珀跟在王昉的身后, 她眼瞧着这街上的闹景刚想侧头与流光说话,便见她一张尚还有些稚嫩的面庞却板得厉害…像一只伺机而动的小兽, 在这夜色里盯着一切不怀好意的人。 琥珀和流光处了也有几日了—— 她心里很是喜欢这个虽然看起来年幼却处事稳重的小丫头,因此瞧见她这般便温声说道:“你不必紧张,今儿个是乞巧节,街上人多是正常的。” 待这话一落… 王昉也转过头与她们说道:“不必太拘着, 今儿个街上还有不少有趣物件,你们若有喜欢的便只管买…等回去的时候也给她们带些去。” 流光闻言, 一张小脸也带了几许绯红, 垂着头低低应了是。 琥珀也跟着应了是, 一面还笑跟着一句:“的确该给她们带些去,翡翠那丫头不能出来怕是如今嘴巴都能吊个油壶了。” 王昉笑了笑,却也不再多说什么,依旧和陆棠之迈步往前走去。 “陶陶!” 王昉步子尚未迈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清润声音…她停了步子侧头看去,便见一袭白衣的程愈正眉眼含笑迈步朝她们走来。她握着绢扇的手一顿,眉眼也有几分怔楞,可也不过这一会便弯了眉眼,笑着唤他:“表哥。” 她说完这话是看了看程愈的身后,也没瞧见什么人,便又问他:“表哥怎么独自在这?” 程愈没一会就走到了她们跟前—— 琥珀拉着流光朝他屈膝一礼,口中是恭声跟着一句:“表少爷。” 程愈笑了笑,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清隽… 他看着王昉笑着说道:“原是和几个朋友在喝茶,瞧见你便下来了。” 这话一落程愈看向陆棠之,眉眼含笑,带着几分周到的礼节…而后是与王昉继续说道:“你们这是要去哪?” 王昉闻言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笑着回人:“听说金陵城中新开了一家皮影社,我们打算去那看看——”她说完这话,想起两人虽见过两回恐还不认识,便侧头与陆棠之说道:“这是我表哥程愈,在家行四。” 因着女子家的名讳不好随便告知… 王昉便只是简单介绍了句:“表哥,这是陆家三小姐。” 陆棠之早先看见程愈的时候已是一怔,她只见过程愈两回…一回是在金香阁门前,他身穿白衣眉眼含笑,明明是腊月寒天,可他的身上却恍若带着三春月的温暖,令人见之便心生亲切。 另一回是在元宵佳节… 她与他一起找寻王昉,也是在那个时候她看到了不一样的程愈。 原来这个似九天仙人一般的人也会着急、也会担忧…她看着他满头大汗、衣衫不整,原先的风光霁月、温润儒雅全化为遮掩不住的担忧和急躁。 那个时候她尚还不知道… 直到她在大哥的脸上也看到这样的神情。 那是心中有所系之人,即便明知道她不会有事,却还是忍不住为她担忧、为她害怕。 陆棠之听着耳畔传来程愈的温润一声:“陆三小姐。” 她回过神,却依旧垂着头,匆匆与他屈膝半礼,口中跟着一句:“程四公子。” 众人都未曾察觉出她的失态… 陆棠之轻轻松了一口气,她抬了头看着灯火下的王昉和程愈…两人皆是出色之姿,在这夜色里星空与灯花的照映下,一个明艳恍若牡丹、一个清隽恍若清风,即便只这般站着便已经吸引了不少目光。 她心中有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 想隐于这黑暗之中不愿旁人瞧见,却又渴望与他们一道站在这盛世灯辉之下。 可也不过这一会… 陆棠之的面上便又流露出素日里的笑,她心中的那几分不为人知的情绪皆被这晚风吹散,睁着一双水波潋滟、毫无杂质的桃花眼笑看着他们…不必躲藏,也不必觉得羞愧。 能认识他们,是她最高兴的事。 即便她样样不如他们,可那又如何? 他们是那样的好… … 酒楼之上。 陆意之倚窗半坐,外头是喧闹人市,就连酒楼之中也有歌姬唱歌跳舞,传来一阵又一阵靡靡之音…而他手握一盏醇酒,未饮,只是这般握着,神色却有几分说不出的平静。 一个身穿白衣,腰间佩香囊玉环,稍有几分娃娃脸的男人看着他这般倒是有几分惊奇… 他搁下手中的酒,取出腰间的折扇轻打起来,一双凤眼半眯起来:“九章,你近日不对啊。”男人这话一落,伸手磨着下巴细细端详了陆意之一回,凑近他低声说道:“你不会看上哪家姑娘了吧?” 陆意之闻声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他抬手饮尽手中酒,搁在桌上,才与白衣男子淡淡说道:“你不去找你媳妇,非把我叫出来做什么?” 白衣男子被他这话一噎,手中的折扇也跟着一顿,好一会才委委屈屈说道:“她说要绣嫁衣,嫁衣还能有我重要?”他说到这,忍不住又哀哀叹了起来:“哎,还没成亲呢就对我这么冷淡,以后成亲了还了得?” 陆意之实在懒得理会眼前人… 自打尤子旭和礼部尚书家的姑娘定了亲后就成日在他耳边嘟囔这些,说什么“以前是朵解语花,自打定了亲后却是连个正眼也没瞧过我”、还有什么“要是任由着她这般无视我,往后夫纲还如何振?” 这话说得委实好听,偏偏礼部尚书家的那位姑娘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屁颠屁颠跟过去,连句多余的废话都不敢。 陆意之往日最瞧不起他这般作态… 可如今竟觉得有几分羡慕。 他想起今儿个去庆国公府转悠了好几圈,就连那人的院子他也偷偷翻进去过瞧了几回…偏偏王昉就跟消失了一般,怎么寻也寻不见。他觉得自己当真是魔障了,竟真跟个纨绔似得翻起了姑娘家的院子。 若是让老头子知道他教得那些东西,他都用在了这,不知该怎么埋汰他了。 尤子旭见他不说话,也觉得有些无聊… 有些事还得一起说才有味道,不过九章这样的孤家寡人的确是不会懂他的心。 他想到这便摇头晃脑,继续晃打起了手中的折扇,眼从窗外望去看着那外头的景致,看到一处却是轻轻咦了一声:“哟,这不是王家那位四姑娘吗?九章,你妹子也在。” 他这话刚落… 便见原先半坐半躺不知在想什么的陆意之骤然坐起了身。 陆意之手扶在那木头窗棂上,他依着灯花往街上看去,便见一个身穿胭脂色石榴裙的姑娘正站在街上…她的手中握着一把绢扇,这会也未曾晃动只握在手上,隐隐可以那上头绘着的几许山水写意。 而她眉眼微抬,那双水波潋滟的杏眼在这灯花与星月的照映下,越发显得清亮而璀璨。 陆意之嘴角刚刚扬起,便听到尤子旭又跟着一句:“咦,那个不是程景云吗?” 程景云? 陆意之压下了刚刚扬起的嘴角,他的眼从王昉身上收回看向站在她身前的人…一身白衣、眉眼温润正是程景云。 他一双眉眼拢了几分… 往日瞧这位程景云也没什么,怎么现在看他是越来越觉得烦了。 不知说到了什么… 王昉的那双微微抬起的杏眼越发带了几分笑。 陆意之的手紧紧扶着窗棂,他可从来没瞧见过这个小丫头对他露出这样的笑。他什么都没说径直起身往楼下走去…身后的尤子旭原先还未注意,等他走出了包厢才回过身,忙喊他:“九章你做什么去?” 回答他的却只有包厢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尤子旭摸了摸鼻子,跟着却恍若福至心灵一般,他眼瞅着底下的王昉,一双凤眼越发眯了几分…要是他没记错,上回马场九章便是和这位王四小姐一组,其后便传出了徐庆年的那桩子事。 别人不知道只当陆意之委实是不小心… 可他却知道,陆意之那一手箭法即便是徐庆年都比不过,又怎么可能会如此不小心? 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尤子旭想到这也就歇了心思陪人下去,他依旧翘着二郎腿坐在位置上,眼睛却一直注视着楼下…他看着站在王昉身前的程景云,手中折扇晃啊晃,跟着啧啧说道:“九章这回怕是遇到劲敌了。” … 程愈看着王昉,柔声说道:“那家皮影社我倒是去过,的确不错…不过那儿人人多且杂,你们几个姑娘怕是不方便。”他说到这便又笑跟着一句:“若是不介意,我便随你们一道去吧。” 王昉虽然心中对程愈尚还有几分说不清楚的滋味,只是一道看一场皮影又何谈什么介意不介意? 只是… 她侧头看向陆棠之,却是问起她的意思。 陆棠之摇了摇头,自然也不介意… 几人见此刚要起身往前走去,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而慵懒的声音:“棠之。” 陆棠之侧头看去,便见陆意之眉眼风流、衣袂飘飘正朝他们走来,她面容一怔,跟着说道:“二哥?你不是说今天有事?” 陆意之步子一顿—— 这是先前棠之问起他“晚上是否有空”时他胡乱说的,要是早知道她是与这个小丫头出来…他即便是真有事,也得推了过来。陆意之抬眼朝王昉看去,便见她正一脸疑惑得看着他,他耳根难得一红,重新迈了步子至几人前,才淡淡说道:“事办完了。” 程愈见他过来,倒是笑着与他打起了招呼…并附着一话:“九章可是一人?我们正好要去皮影社,九章若得空倒不如同行。” 陆意之一张风流面容依旧如故,淡淡说下两字:“也好。” 他面上没什么变化,心中却忍不住腹诽道:他找了一晚上也未曾得见的人就在这,他自然是一个人。 王昉见此也未曾说什么,只是让琥珀去买些吃食过来…皮影戏看一场便要一个时辰,若是没些吃食解闷倒也无趣。 几人便一道迈步往前走去… 他们几人皆是容貌出众,这一路走去自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等到皮影社前… 果然有不少人,看皮影跟其他不同,大多是坐在堂中一道看…流光便问小二要了几个观景还算不错的位置。恰好如今刚散了一场,这会堂中也未满座,几人便由小二领到了中间靠前的一张桌上,另给他们备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茶,让他们且稍候一会。 陆棠之一双桃花眼轻轻泛着几许好奇… 她眼瞅着那块白布,跟着又看起了坐在另一侧的技艺人那…她往日也只是在宫中陪着姑母看过,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同,这会便与王昉低声说道:“比我在宫里的时候瞧见的大多了。” 王昉闻言却是轻轻笑了下… 皮影戏又叫影子戏,是由人在白布之后操纵影人,以各式腔调,配以敲击之乐而组成的一幕又一幕戏…看得人越多,那白布后的影人也就越多,故事也就越发复杂,一幕接着一幕就跟那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一般,每回至要紧关头说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宫里的人为了图主子开心,自然是有多少说多少。 王昉倒是没有像陆棠之这般好奇,早年她嫁给卫玠后闲得无趣时,也曾叫过一个班子进府让他们表演着看…她看了几回,便也通了门路,还请人教着也在屋中演过几场。 那是她在卫府的时候鲜少露出笑容的一段日子。 只不过有一回引来了卫玠,他坐在屋中笑面盈盈看着她在白布后拿着那影人、用着不同的腔调说着故事。 她知晓后便撤了屋中那块白布… 连带着这影子戏也不看了。 陆棠之见王昉不说话,便又轻轻喊了她一声:“王姐姐?” 王昉回过神,她侧头看向陆棠之,见陆意之、程愈也看着她…她明艳的小脸有一瞬的微红,跟着是说道:“我走神了,棠之你说了什么?” 陆棠之笑着摇了摇头… 却是程愈接过了话:“是我在问你。” 如今皮影社中人越发多了,在这些洪亮而杂乱的声音中,程愈的声音却依旧明晰可闻:“我听阿衍说你要去顺天府?” 陆意之握着茶盏的手一顿,他抬眼看向王昉… 她也要去顺天府? 真是巧啊… 陆意之忽然觉得憋闷了一晚上的心情顿时如雨过天晴一般,消了个干净。他也未说什么手握茶盏,饮下一口…其实这儿的龙井茶即便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可陆意之竟觉得滋味不错、回味无穷。 好在众人都未曾察觉到他的异常。 王昉闻声倒是点了点头,她接过琥珀递来的茶盏握在手中,也未喝只是捧在手中,跟着是轻轻与程愈说道:“早先答应了外祖母,原该早先就去了,只是近些日子家中一直有事…才一直耽搁了。” “你若去,祖母一定会开心——” 程愈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说来我和九章便是在顺天府认识的。” 他这话一落… 王昉和陆棠之便纷纷朝陆意之看去,她们倒不知晓两人竟有如此渊源。 陆意之这回倒也未曾驳程愈的面子,反而是跟着点了点头。 程愈笑着说道:“我记得那是前年元宵的时候,我和几个好友出门…正好看到有人在街上设棋局,我素来喜棋便也上前试了一番。”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跟着一句:“上前的时候我还满怀信心,等真正摸到那棋局我便知晓我输了。” 王昉眉心一拢,侧头问道:“那是什么棋局,竟有如此难?” 程愈素来爱棋,在此道上几乎鲜少见其落败…何况程家藏书万卷,这天下间即便最难的棋局也能从程家那个书房寻见。 竟然能让程愈见之便认输,那究竟是什么棋局? 程愈闻言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他手握茶盏饮下一口:“那棋局并不难,只是我眼中有障…未曾辨清。” 王昉听他这话便越发好奇了… 她想起当日程愈说曾输给陆意之一局棋,眼下看来说得便是这一局了。 她抬眼看向陆意之,眼中不掩好奇。 陆意之原不想说,可瞧见王昉这一双带着好奇和疑惑的杏眼…嘴一张,到底还是说了出来:“那设棋局之人考验得本就不是棋艺,只是因他在一旁立有一块牌子,上书‘天下难局、世人无可解’…众人只当这是未出世的棋局,因此便纷纷朝那最难处想去。” 怪不得程愈说她眼中有障未曾辨清了… 原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过… 王昉抬眼看着陆意之,一双柳叶眉稍稍折起几分,疑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陆意之被她这话一噎,好一会才说道:“那局棋就是老头子卖给那人的。” 他这话一落,陆棠之也红了小脸… 她看着陆意之,嘴一张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会才闷闷说道:“二哥,你怎么能和江先生…”偏偏江先生是长辈,她是说也说不得,只好红着一张脸不说话了。 程愈却是笑着接过了话:“那会我还不知局中意,只当九章也是此中好手,寻了他许久…到后来许是九章当真被我惹烦了,索性便与我直了说了。”他说到这,是看向陆棠之,笑着跟了一句:“若不是九章一语惊醒梦中人,怕我还沉溺于那旧时棋谱之中。” “天下棋局皆有不同,有大有小,有简有难…若是只沉溺于其一,便不知其二其三。” “我倒觉得这局是我此生所见最妙之局。” … 陆棠之听他纷纷几语,先前的羞气尽散… 王昉倒是没觉得什么。 她想起早先陆意之与她说起幼时他与江先生的几桩事,那荒诞不羁的事还多着呢…至于这一局棋,以简化难,以小见大,其实论得不还是一个人心? 若是眼中无障,以本心去下,自然也不会被困于此。 只是这世间… 又有多少人当真可以本心论输赢? 王昉想到这,一双眉眼倒是化了几分笑意…那江先生行事看起来荒诞,其实处处皆有道理可循,还是胜了一筹。 ☆、第七十三章 庆国公府。 千秋斋中。 傅老夫人看着依依不舍的王昉, 素日里凌厉的眉眼带着几分化不开的笑意,她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跟着是柔声说道:“去吧,上回匆匆忙忙的…这回你和阿蕙好好去陪陪你外祖母。” “我跟她也有几年没见了,要不是这路太远,我倒也想去顺天府看看她。” 她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王蕙, 面上依旧带着慈祥的笑容, 抬手轻轻抚了抚王蕙的发:“出门在外要听你四姐的话。” 王蕙闻言是屈膝一礼, 轻轻应了一声。 “祖母…” 王昉心下还有些不舍, 这一去怕是要分隔两个多月…祖母如今的身子骨虽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所思所虑终归还是太多, 有好几回她过来的时候都能听见半夏和李嬷嬷说话“老夫人昨儿个又念起老国公爷了,说是没教导好王家子孙有愧于他, 连着几个夜里都没睡好。” 她劝了好几回—— 每回祖母都是笑着点头,只是临了却还是没什么成效。 傅老夫人见王昉眼中的犹豫, 自是知道王昉在想什么…她素来疼爱王昉除了这个孙女最像她之外,也是因为将心比心,几个小辈里王昉是最疼她的。 人一旦老了,总希望能得到多些关爱, 即便是素来强势的傅老夫人也不例外。 因此瞧见王昉这般,傅老夫人的眉眼便又忍不住弯了几分, 她伸手轻轻拍了王昉的手背, 柔声笑道:“祖母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放心…祖母还要看着你出嫁呢。” 若是往日傅老夫人这般说,王昉铁定是不依的,保不准还要埋在人的怀里闹上几分。 可如今… 正是临别之际,王昉却是半分羞意也没有,反倒是与人点了点头,跟着说道:“祖母可不许赖。”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李嬷嬷和半夏平日劝您的时候,您可不许又不听。” “该吃的您都得吃,晚上夜里您也得好好歇息…” 傅老夫人闻言,一一笑着点了点头。 待王昉说完,她便又开口嘱咐了两人几句,才又说道:“去吧,你们母亲还有话要说。” 王昉与王蕙便拜别傅老夫人,走到王珵和程宜的跟前… 程宜原本也是要去的,她也有几年未回娘家了…只是如今府中正是多事之际,她一时半会也走不开,便只好让两个女儿过去替她好好尽一尽孝心了。她眼看着王昉两人,该说的话她昨儿夜里也都说过了,这会便只是嘱咐她们路上要注意安全、还有要听王岱的话。 几人便又说了几句… 王岱便走了进来,他这回正好也要去顺天府,索性便带着王昉她们一道过去…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他先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又与王珵与程宜问了安,才开口说道:“母亲,大哥、大嫂…该启程了。”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 王珵与程宜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王昉与王蕙拜别众人,才由各自的丫鬟服侍着往外走去…这回出门与上回不同,上回是寻人,所行所为都得低调。这回却是探亲,不仅护卫多涨了一倍,就连马车也多添了几辆,另外还有十余辆放置东西的马车,都是给程家带去的礼物。 十余辆马车前都挂着那块刻有“王”字的木牌,彰显着身份。 而约莫四十余个护卫也皆穿着同样式的王家护卫的服饰,朱子衣、腰间悬剑,各个英武非凡…见她们过来,便纷纷垂下眼朝她们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四小姐,七小姐。” 王昉与他们点了点头,这其中有不少都是上回和她一道去过顺天府的… 因此她的口中便又跟着一句:“辛苦你们了。” 众护卫闻言自然忙说“不敢”… 王昉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她与王蕙由人扶着走上了第一辆马车…马车较起上回宽敞了约有一倍余,就连里头的布置、装饰也是精美异常,除去惯常用到的茶案等物,还置了几盏琉璃灯是供夜行时使用的。 一旁的箱笼中还放置了不少瓜果、茶点… 另有一格却是放置了棋盒、书籍等物,这便是供她们路上无聊了打发时间用的。 等王昉两人走上马车。 外头便由许青山整顿车马,待一切妥善好,众人便浩浩荡荡朝外行去。 王昉在车马走动的时候,还是掀起了车帘朝外看去… 外头天朗气清,影壁那处的廊下还站着不少人,许是循见了她们的目光,站在那的人也纷纷朝她们笑看过来。 … 约莫二十日后。 朝顺天府驶去的路上便又多了一行人… 正是从金陵出发的王昉一行。 如今已至八月时分,天气也越发炎热起来,尤其是北地这儿,相比金陵而言更是热得非常。 他们这一路并不算赶,每日不是住客栈便是住驿站… 王昉更是每日都要洗个澡。 可这热却好似从心头烧上来的火一般,延绵在全身经络,连带着整个人也异常难耐起来。 马车里厚重的布帘皆已换成了竹帘,一面是为了避日头,一面也是为了能让马车里的空气流通些,不至于如此闷热…王昉与王蕙对坐,她们手中各握着棋子,而琥珀几个丫头手里更是皆握着扇,正一下一下替她们打着。 王昉本就怕热—— 往日在金陵的时候每日都要用上两盆冰。 如今出门在外,马车不好囤冰,即便打着扇也只是觉得传来一阵又一阵热风罢了…现在这幅模样,也不过是因为聊胜于无。 她的手中也握着把团扇,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手撑着下巴倚着车厢,眼看着那副棋局还是觉得有几分忍不住的困倦感,身子骨也带着几分起不来的劲道。 王蕙倒还好些,除了小脸带着几许绯红… 倒也未曾像王昉这般困怠。 王蕙倚着车厢靠坐着,眼看着王昉落下的那颗黑子便抬头与她笑说道:“阿姐,你又下错了。” 王昉闻言是轻轻“啊”了一声,她尚还带着几分困倦的眼往先前落下的那子看去,果然下错了…她手撑着眉心轻轻揉了揉,也不知是叹还是笑,轻声嘟囔道:“热得神智都快不清楚了。” 她这话一落,便又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呵欠… 手中团扇半掩红唇,王昉睁着一双水波潋滟的杏眼看向琥珀:“还有多久到?” 琥珀手中的扇未停,她拿着帕子拭了拭王昉额头的汗,才又柔声跟着一句:“先前许护卫说了,约莫还有半个时辰便到了。” 王昉点了点头,一双杏眼因为连着打了好几个呵欠越发添了几分水意,倒有几分泪眼朦胧的感觉。她手中握着棋子,在棋盘上看了好一会也不知该落到哪儿,索性便放进了棋篓中:“阿蕙赢了。” 王蕙看着自家阿姐难得耍起了小孩性子… 她那双清雅的眉眼依旧含着旧日里的笑,也不说什么,低着头挽起了一副袖子,开始着手理着棋子:“阿姐上回说难倒表哥的是一副最简单不过的棋局?却不知是什么样的?” 她也是半个棋痴,对这样一幅棋局自然也有所好奇。 王蕙闻言却是醒过几分神:“具体是副什么棋局我也没问——” 她这话说完,是轻轻抬了一小面竹帘望向外头,跟着一句:“若是下回碰到,我替你问一问。” 离顺天府越发近了… 王昉想起上回来时还是四月春日,柳枝疏条,万物复苏。 如今再来竟已是八月了。 阔别四月有余,却不知外祖母他们是否一切安好? … 程家早先就已得了信,如今早早便在城门下候着了。 眼瞧着从不远处驶来的一行队伍… 打首的管事是细细瞧了一回,待瞧清那马车上挂着的那块牌子,便忙拾掇了衣裳走上前去。直到王岱一行走近,管事便走上前朝王岱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奴是程府管家,特意奉老夫人之命来侯众位…王三爷一路辛苦了。” 王岱笑着摆了摆手,这一回因着心中无事,他们一行也未觉得有什么。 左右最耐不住的也只是天气炎热了些… 只是他自小便出来闯荡,这些于他而言也算不了什么。 因此王岱的衣裳和面容虽然因为一路远行沾着几许灰尘,可面容却依旧带着旧日里洒脱和清俊的笑容,闻言也不过是笑道:“程管家也辛苦了。” 他这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老夫人怕是也侯得久了,便劳烦程管家领路吧。” “是是是——” 程管家笑着应是,他忙翻身上马引这浩浩荡荡的一队伍朝永安巷驶去…顺天府街道宽广,平日里也能瞧见不少车马商队,只是明眼人还是能瞧出这个队伍的不同。 那些马车虽然瞧起来普通,可所用的木料都是千金难求的乌木。 还有那些腰间佩剑的护卫,各个背脊挺直、英武非常,像是早已习惯了众人的目光,依旧不骄不躁得目视着前方…众人见此,心中皆忍不住纷纷叹道,即便是顺天府中最金贵的几个家族怕是也养不出这样的队伍。 却不知—— 这一行队伍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是去往哪? … 程家。 王岱一行到的时候,门前也已站了不少人了。 打首的是两个男人,一个年级稍长约有四十余岁的正是程家的大老爷、程宜的哥哥,名唤程柏。另一个约莫二十余岁,年级稍轻、相貌端正而稳重的便是程家这一辈的长子,名叫程淮。 两人瞧见王岱,忙迎了几步,朝他拱手一礼。 程柏更是笑着朝人说道:“子朝,一别已有经年,可安好?” 王岱忙翻身下马,他亦笑着与两人拱手回礼,才与程柏笑着拱手说道:“劳承德兄记挂,我一切都好,兄台可好?” 他与程柏素来关系不错,这一份关系除了王、程两家有姻亲的关系…大多还是因为两人兴致相投,即便他们相差有十余年,可性子、喜好竟都一般无二。当初王岱在顺天府独自闯荡的时候与程柏往来便很密切,一来二去相交了几回竟也成了忘年交。 只是这些年—— 他大多在苏杭与金陵这两块地方,两人倒也的确有几年未曾得见了。 程柏也笑着点了头,示意万事皆好… 几人说话间,王昉与王蕙也由人扶着走下了马车,两人皆头戴帷帽由丫鬟扶着走了过来,待至人前便屈膝朝两人一礼,口中是言:“陶陶(阿蕙)给舅舅、表哥请安。” 程柏捋着长须笑看着两人,他眉眼温和,口中跟着说道:“几年未见,你们二人也都长大了。” 他这话一落,便又笑着说道:“你们外祖母候你们许久了,且先随嬷嬷进去吧。” “是…” 两人便又屈膝一礼,由人扶着坐上了程家早就备好的轿子,往里去。至第四进院落昌松堂门前,轿子才停下,门前的丫鬟早进去禀报了…王昉一行进去的时候便瞧见廊下站着满满一帮人。 打首的便是她们的外祖母,张老夫人。 站在她身旁的一个穿着正红色褙子的便是孟氏,另有一个年约四十余岁、面容慈和的便是她们的大舅母孔氏。 因着已至内院,王昉与王蕙二人早就解下了帷帽,这会便快走几步朝几人走去… 待至人前,两人是行了一个大礼,口中跟着一句问安的话。 张老夫人不等她们说完,忙让身边的丫头去把人扶了起来,她看着两人眉眼慈祥,脸上带着遮也遮不住的笑:“盼星星盼月亮的总算是把你们盼来了,快过来,让外祖母好好看看你们…” 她这话一落便朝两人伸出手。 孔大夫人和孟氏笑着让开几步,方便两人走近。 张老夫人笑着握着两人的手,她是先看了王昉一眼,见她气色极佳、就连容颜也比往日更甚,便笑着点了点头:“好好好,这回总算没瘦。” 而后是看向王蕙,她细细看了回人,跟着柔声一句:“阿蕙上回来时才只有九岁,那会你才到外祖母的腰,如今才过了几年竟也长得这般出落了。” 她这话说完免不得又一叹:“可惜你母亲与阿衍没能来。” 王昉闻言忙笑着挽了她的胳膊,笑着说道:“母亲家中有事着实走不开,她让我们好生陪着您,把她那一份孝心一道尽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是扶着人往里走去,才又跟着一句:“阿衍如今跟着徐先生学习,知晓我们过来还要我们向您问好,说等空了便来看您。” 王冀的事… 即使远在顺天府的张老夫人也有所耳闻,这事总归不好听,她也就没有多说。 倒是听到徐先生的时候,她一双和蔼的眉眼便又弯了几分:“子夷先生有大才,阿衍能跟着他,是他的福气。” 丫鬟打了帘子,几人一道迈步走了进去。 屋中早先就已备好了冰,如今还有丫鬟拿着手中的扇在那冰上轻轻晃打着,便是为了让这凉风更能送出去些…孟氏笑着让丫鬟把原先备下的酸梅汤取进来,又让人端两盆干净的清水来是供王昉两人净面。 王昉与王蕙坐在张老夫人的身边,由人服侍着净了面,才又听到张老夫人说了一句:“阿瑛前些日子也递了信说是要来一趟,估摸着日子这几日也该到了。” “我记得表姐如今也有六个月身孕了?” 王昉由丫鬟服侍着洗净手,才又问道:“苏州离顺天府也有不少路,表姐夫能舍得让表姐这样过来吗?” 孟氏一面张罗着,一面是眉眼弯弯看着两人:“这回是表妹夫送阿瑛过来,听说还有桩喜事…” 喜事? 元康九年,除了程瑛表姐生下一子,她也不记得有什么喜事了。 不过她到底也没有多想,左右人过几日也就到了,究竟是桩什么事等人到了自然也就清楚了。 等丫鬟们上了茶点和凉果… 孟氏便又开口说道:“两位妹妹来得巧,今年睡莲开得迟,原当是不开了,哪里想到昨儿夜里竟全开了…”她说到这,语调微微扬起,跟着一句:“原来是知晓两位天仙似的妹妹到了,迎接你们呢。” 孟氏本就能说会道,这一番话从她口中说出来额外便又带了几分趣味… 张老夫人闻言也忍不住笑道:“那睡莲正开在你们院子里,等过会便让你们表嫂领着你们过去。” 王昉两人闻言自然笑着应了… 便又陪着张老夫人说了会子话,才由孟氏领着往她们住的地方走去。 孟氏一面在前领路,一面是笑着与她们说道:“两位妹妹平日若有什么紧缺的,便差人与我来说…若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也只管与我来说,这金陵城中哪家衣服最好看,哪家首饰最精致,我呀都清楚着。” 她这话说完,一双娇艳的眉眼带着笑:“你们可不许嫌我话多,我家中只有几个哥哥弟弟,往日最想的便是能有几个姊妹说说体己话…如今好了,可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一时这张嘴呀就跟管不住似得,只想把满肚子话都跟你们说上一说。” 她说话风趣,为人又大方… 这几番话一落,王昉两人待她便又多了几分好感。 几人至清芜苑… 院中仆妇、丫鬟早已候在一处瞧见她们过来,便齐齐走上前行了礼…王昉眼瞧了过去,看着几个丫鬟的打扮也不是一等,估摸着也不是随身伺候得。 果然便听孟氏笑着说道:“我怕她们笨手笨脚得,便只让她们做个洒扫、跑腿的活。” 她这话说完,便引着两人往屋中走去… 屋中装饰打扮与上回王昉住时还是有许多不一样的,大多都是换成了夏日里用的竹帘、轻纱,临窗的美人瓶中插着夏日里的一抹清荷,倒是送来了一副别致的夏景,另有几个小碗中还放着几朵睡莲,如今开得也正好。 孟氏笑着看向她们,跟着一句:“你们瞧瞧可还有什么不妥或是缺的?” 王昉与王蕙闻言齐齐屈膝,口中是言:“已经很好了,多谢表嫂。” 孟氏一双眉眼更是添了几分笑,她笑着握了两人的手轻轻拍了一拍:“两位妹妹一路颠簸估摸着也累了,我便也不打搅你们了…等晚间用膳的时候,我再差人来请两位妹妹。” 她这话一落,便也无需两人送,自打了帘子往外走了。 … 等至傍晚时分。 张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便来请她们了,瞧见她们是恭恭敬敬屈身一礼,跟着口中是言:“二少爷归家了,老夫人让奴来请两位表小姐…” 王昉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还有一瞬间的怔楞。 程家的二少爷便是程离,他年有二十余岁,未入仕途,也未走其他路子…反而以游学为名,行走在这大晋各山川城镇之中。 即便是上一世,王昉也没瞧见过这个二表哥多少回,倒未曾想今日竟是碰到了。 王昉想到这便也未再耽搁,与王蕙两人重修修整了便随着丫鬟往昌松堂走去了…丫鬟打起了轻纱,王昉两人迈步走进了屋子,尚未走进里阁便听到一个音调微微上扬的男声,正在诉说着所见所闻。 里头站着的丫鬟一面是打起了第二道纱帘,一面是朝里恭声禀告:“表姑娘来了。” 这话一落,屋中的声音便是一滞—— 王昉与王蕙垂眉敛目迈步走进了里屋,她们先是朝张老夫人请了安,便听她笑着说道:“你们二表哥回来了,快去见见。” “是…” 王昉抬眼看去,眼前人身穿宽袍大袖、身姿清瘦,隐隐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她刚想说话便见到站在他身侧的男人… 男人长身玉立、身穿玄裳,眉目风流正含笑看她。 王昉忍不住便是一怔。 那句问安便说不出口,只呐呐看着眼前人,脑中唯有一个念头—— 陆意之怎么会在这? ☆、第七十四章 昌松堂中。 王昉抬着一双杏眼, 怔怔看着眼前这个眉目风流的男人,直到王蕙轻轻拉了下她的袖子… 她才渐渐回过神来。 王昉敛下眉目和心中这几许思绪,便又上前两步才与程离屈膝半礼,口中跟着一句:“表哥。” 王蕙也跟着一道问了安。 程离清俊的脸上带着一抹素日里肆意而潇洒的笑容,他垂眼看着两人,朝王昉笑说一句:“往日跟个鬼灵精似得,每日跟在我身后叫我‘阿离、阿离’, 半句表哥都不肯喊…如今倒是懂规矩了?” 王昉闻言, 娇艳的面容还是抑制不住的泛起了几许红。 程家三个表哥中, 最会玩的便数这位程离… 他虽排行第二, 比起程愈却还要玩性大些。幼时她住在程家的时候, 这位程二表哥就常常怂恿着她出去玩, 就连当初去看那些舞姬跳舞也都是这位表哥带的头…她年少时瞧过的几桩稀罕事,大多也与眼前这人脱不了干系。 一道玩得久了… 她也就不怕这个表哥, 不仅不怕,还常常直呼其名。 直把他当做做玩伴似得。 程离说完这话, 便被孔大夫人半嗔了一声:“你当你表妹跟你似得,这么大了还只顾着玩?” 孔大夫人说是这般说,一双眉眼却还是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她这个二儿子一年里统共也就几日在家,如今好不容易回来, 她自然开心。 程离的面上却依旧挂着肆意的笑容,闻言也不驳, 只笑着与两人见过礼…才又问起王昉:“说来九章也是金陵人, 你们可认识?” 他这话若搁在旁人这般说, 怕是早就要被人说一句“无礼了…” 哪有逮着姑娘家问,认不认识个外男的? 好在这屋中众人皆知晓程离是个什么性子,往日再荒诞不羁的话都曾听他说过,今次这一回倒也着实算不了什么。 王昉自然也知晓程离是个什么性子,闻言她也未说什么,只依旧半敛着眉目、低声说了一句:“陆二公子是江先生的徒弟,上回在顺天府的时候便已见过了。” “江先生?” 张老夫人闻言倒是想起来上回程瑛与她说的那桩事,只是那会时间紧迫她也未曾问起王昉,倒是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甚是风流不羁的年轻男人竟会是那位江先生的徒弟…她面上依旧挂着慈祥而和蔼的笑容,口中跟着一句:“这倒是巧了。” 待这话一落—— 她笑着朝王昉两姐妹招了招手是让她们过来坐。 等两人走了过来,她便又简单说了一句:“这是阿离的朋友,正好在顺天府碰见便邀他在家中小住几日…倒是未曾想到竟有如此渊源。” 巧吗? 王昉坐在张老夫人的身边,她手中握着丫鬟新沏茶来的果茶,抬眼朝前方看去… 陆意之已随程离入了座,琉璃灯花下他手握一盏茶,嘴角微扬面上挂着一道抹不去的笑…许是循到她的目光,他笑着移开嘴边的茶盏,侧头朝她看来微微一笑。 这目光太过璀璨… 映着那双风流桃花目像是揽尽了屋中所有灯辉。 王昉见此忙移开眼,心中却还是忍不住有些突突乱跳,好在众人皆在听程离说话,没有察觉到这幅状况。 唯有察觉到这幅异常的王蕙… 她也不过是握着茶盏的手些微停顿了一瞬,跟着便又侧耳倾听程离说起路上见闻了。 程离笑着说完几桩趣事,而后是朝张老夫人说道:“孙儿知道您爱松山玉,这回还特地去那给您寻了块好玉,让人给您做了副头面…其余倒还打下来几根簪子,正好可以给两位表妹。” “母亲与嫂嫂喜欢的红玉,我也请人各做了一副头面。” 张老夫人闻言脸上的笑便越发浓郁:“你有心了。” 这个孙子虽然行事最不着边际,可却最知她的心…因此,她素来也要多疼爱几分。 几人说话间,孟氏笑着打了帘子走了进来,问起张老夫人的意思:“宴席都已备下了,老祖宗,可要传膳了?”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老太爷那遣人传了信来说是不过来用了。” 王昉闻言倒是想起—— 她上回过来也未曾瞧见她这位名声甚广的外祖父。 其实对于这位外祖父,王昉已经有些记不清了,记忆中只记得是个古道仙风的男人,面容清瘦、一双眼尤为清亮,为人却很是清冷…即便是面对家中几个小辈也鲜少露出笑容,近些年更是听说他偏居一隅醉心书法,平日即便是府中下人也鲜少得见。 屋中众人许是也习惯了,闻言也未说什么。 张老夫人倒是握着她的手背说了一句:“你外祖父就是这个性子,即便是过年也鲜少出来一趟…他不来也好,省得板着一张脸你们也用不痛快。” 她这话虽说是玩笑,却也是事实… 程离只要想起每回见到祖父,他板着一张脸训他的模样就忍不住头大…因此知晓祖父不来用饭,他反倒是最开心的,忙笑着说道:“祖母可别再说了,孙儿饥肠辘辘都快饿昏了。” 张老夫人见此自是笑骂他一声:“泼猴——” 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她一面是让孟氏出去传膳,一面是由王昉两姐妹扶着她走到了外厅…因着程家的主子并不算多,便也没有男女分席皆围着坐在一道用起了晚膳。 … 晚膳后。 王昉与王蕙陪着张老夫人又说了会子话才归。 程家是顺天府中鲜少以水化景的,与北地雄伟、端肃的风格不同,反倒有几个江南水意。 尤其是在晚上… 灯花摇曳之下,那池塘、琥珀,清荷摇曳,星月铺于其上,当真是美不胜收。 夜色四下,王昉、王蕙行走在这沿河小道之上。 王蕙手中握着纨扇,她眼看着这夜色之下难得的静谧感,一双清和的眉眼微微泛起几许笑…两人的奴仆离得皆有些远,王蕙想起先前在昌松堂的那桩事,便侧头看向王昉,柔声问道:“阿姐与陆二公子很熟吗?” 王昉闻言却是一怔… 她知晓阿蕙的玲珑心思,既然她有此一问,那么先前屋中之事她定是瞧见了。 夜色静谧下… 王昉眼看着池中清荷,手中握着的玉骨扇跟着一顿,好一会才重新轻打了起来,低声开了口:“我与他的确见过几面,若说熟——” 她些微折起了一双柳叶眉。 这个“熟”字其实并不好定论,尤其是男女之间…因此她便又停了一会,才开口说道:“当日李家马场,他曾救过我。” 这一桩事王昉从未与谁诉说过… 可在王蕙的面前,在这个素来疼爱的妹妹面前,她却不想掩藏什么。 晚风拂人面… 琥珀素来聪慧见她们驻足了步子,知晓她们有话要说便也未再上前。 王昉手中握着的玉骨扇轻轻晃打起来,扇坠上还坠着几颗琉璃珠子,随着晃动便轻轻敲击在一道,传出几许悦耳脆声。她说得很慢,声音也很轻,絮絮说完了李家马场的那回事…而后她仰头看着那星月西斜,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双柳叶眉依旧折得厉害:“阿蕙,我实在不懂。” 不懂陆意之这样的人,究竟为什么会这般不顾一切得救她? 王蕙一直安安静静得倾听着… 她的心中不是没有疑惑的,阿姐所说的这位陆二公子与她往日听到得风流纨绔子着实不同。只是她终究也未说些什么,依旧眉眼柔和、侧耳倾听,直到王昉说完她才轻声说道:“阿姐素来聪慧,其实您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风拂过,吹皱一池涟漪… 王昉侧眼看向王蕙。 夜色之下,挂在池塘边上的一排大红灯笼轻轻摇曳,她看着王蕙清平而温润的眉眼…她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 离池塘不远的几颗梨树下。 程离手中依旧握着一壶酒,他抬眼往前看去,好一会才笑着说道:“以往每次邀你过来也不见你应,我原当是什么,原来是你陆九章终于开窍了。” 他这话说完,笑着摇了摇头。 待醇酒入喉,程离看着不远处王昉的身影,才又跟着一句:“只是我这个表妹,你怕是不好娶…我祖母早就属意把她许配给景云了。” 陆意之闻言,面上也未有什么变化。 他负手站于梨树下,大半身姿皆掩于其中,唯有一双桃花目在这夜色与灯花的照映下,越发显得有几分清亮璀璨。他依旧一瞬不瞬地往前看去,看着那人在这清冷月色下越发显得圣洁而姣美的面容。 他不在乎别人… 他只在乎她的意思。 陆意之看着王昉的侧脸,负在身后的稍稍攥紧了几分,平日里不羁的面容也多添了几分端肃之色…人这一生,能遇上喜欢的人太难。 既然好不容易碰到这样一个人,总该试一试。 他想到这,紧锁的眉心便又松开…一双眉眼也越发添了几分温柔意。 要不然,余生他该多悔。 … 清芜苑。 王昉与王蕙在府中住了也有三日余了,这些日子她们大多是陪着张老夫人聊天说话…若空闲的时候,两人便在这清芜苑中下棋、作画,或是由孟氏教她们陪着张老夫人一道打叶子牌。 程离和陆意之自从头日出现了回,如今便又不知道去哪了。 按着张老夫人的话是说两人听说有一处山上的清泉味道似酒,心中好奇便去寻了。 王昉心中倒也说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陆意之表面看起来风流不羁,可背地里究竟在谋划什么谁也不知道。即便她比起旁人多了一世,可对陆意之的印象也是少之又少…她只记得元康十年的时候陆意之正式进入了官场,进入了众人的视线中,只是那会旁人见他任职也只不过当他是侯门公子拣个闲差,换个地方重新玩罢了。 可谁又会想到没过几年—— 陆意之就爬上了五军都督,竟还成了那人的对立面,有着与之相抗的能力。 王昉手中握着的毛笔一顿… 墨水滑过底下的纸张,浸染出一个又一个笔墨水花,她却依旧未曾注意。 她如今只是在想… 程离表哥究竟知不知道陆意之是个什么样的人?若他知晓,那么他在其中又担任了什么样的身份?她记忆中对程离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他游山玩水,活得肆意而潇洒…即便在她死前,也未曾传出过程离的其他事迹。 “阿姐…” 王蕙轻声喊了她一声,声透着几分无奈。 王昉闻声侧头朝她看去,便见她一双清雅的眉眼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无奈…她顺着王蕙的眼低头看去,见底下的那幅画已被墨水坏了原本面貌。她面色一红,把手中的毛笔放进洗笔池中,轻揉眉心,面色添着几分抱歉:“是我不对。” 王蕙摇了摇头。 她把手中的毛笔一道放进洗笔池中,才与王昉说道:“阿姐如今越发爱走神了,不若我陪你去走走?” 她这话一落,屋外便有丫鬟进来禀道:“老夫人请两位表姑娘过去,三小姐和姑爷来了。” 三小姐说得便是程瑛… 王昉闻言倒也敛下了先前思绪,她与人点了点头只说了句“稍待”…而后是由琥珀服侍着重新净了面,又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才与王蕙往昌松堂走去。 … 昌松堂门前。 王昉两人到的时候,张老夫人正由孟氏扶着眼巴巴望着外头…瞧见她们过来,便忙朝她们招了招手,眼却一直望着外头,口中也跟着一句:“半个时辰前便递了信来说是快到了,怎得还没瞧见身影?” 孟氏笑着让开位置,由王昉两姐妹上前… 闻言便笑着说道:“老祖宗,三妹妹身子重自然要比往日走得慢些。您别急,不消一会功夫,人就来了。” 王昉扶着张老夫人的胳膊,闻言也笑着劝起了人。 几人又说了几句—— 院子外头便传来了丫鬟、仆妇的声音:“三姑娘、三姑爷归家了。” 廊下站着的几人闻言忙往前看去,便见程瑛由一个年约二十余岁、身穿青色常服的男人小心翼翼扶着走了进来。 男人面容沉稳、眉眼温润… 正是程瑛的夫君、苏州知府韩青。 韩青低着头看着眼前的路,时不时在程瑛耳边说上几句…却是在注意她要小心什么。 程瑛待听到韩青与她低声嘱咐“小心”的时候,也会侧头与他笑说一句… 或是带嗔、或是带笑,眉眼生动、神色鲜活。 程瑛如今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了,她的小腹高高隆起,就连往日里柔美而清和的面容也多添了些丰腴…偏偏她眉眼温和,嘴角一直高高扬着,就连面上也带着遮掩不住的笑容,竟是比起往日还要好看几分。 这一份好看… 并非因为身姿和面容。 而是因为一种满足,一种对岁月的满足、对世事的满足…仿佛这人世间她想要的都已经有了。 … 待近人前。 程瑛眼看着廊下这一行,一双秀丽的双眼也忍不住泛起了几许水花…她刚想去行礼,便被张老夫人出声止住了。 张老夫人由王昉两人扶着往前走了几步。 她伸手握着程瑛的手,细细看了回人,见她的眉眼虽然带着几分车马劳顿后的疲倦…可脸上却一直带着笑。张老夫人这颗高悬的心便落了下去,她握着程瑛的手背轻轻拍了一拍,才又看向韩青,眉眼含笑柔声说道:“好孩子,你们一路辛苦了。” 闻言—— 韩青是先朝张老夫人、孔大夫人行了一礼,口中恭声言道:“祖母、母亲。” 而后才摇了摇头,温润的眉眼带着笑,示意不辛苦。 孟氏见他们说完,便笑着顺势说了话:“老祖宗,妹妹、妹夫一路劳顿快把他们先迎进去吧,外头站着也怪热的。” 张老夫人点了点头… 几人便一道往里走去。 屋中早已备好了果子、茶点,因着程瑛有孕在身不好用凉的,便额外给她又备了一碗牛乳燕窝粥…丫鬟走上前,又重新给众人沏了碗茶。 因着屋中都是女儿家,韩青久坐也不方便。 孔大夫人便与他笑着说道:“你父亲他们已经在外厅侯你了,你且去寻他们吧。” “是…” 韩青点了点头,他侧头又轻声嘱咐了程瑛一句,才与众人又拱手一礼往外退去。 等韩青走后—— 屋子里的气氛便又松了几分。 孔大夫人看着女儿,先前止住的眼泪便又留了下来,她握着程瑛的手细细看了一回,才又问道:“姑爷待你可好?” 其实这话她不问也知,韩青对程瑛那已可以说是再贴心不过了…只是身为母亲的,总归还是要亲自问过了,有了答案才放心。 程瑛侧头看着孔大夫人,见她双眼含泪,连带着自儿个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伸手握着帕子替人拭了拭眼角的泪,闻言是点了点头,话里话间也透着股遮掩不住的满足:“母亲放心,夫君待我很好。” “那就好…” 孔大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才又跟着一句:“以前总觉得你嫁得远,怕你日后受什么气也没处说…好在姑爷是个好的。” 她这话一落,便又问起人:“先前姑爷在,我也不好问…你上回递信来说什么喜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程瑛闻言,一双眉眼却又泛开几许笑来—— 她侧头看向王昉,笑说一句:“陶陶,我们很快就能在金陵见面了。” 王昉一怔,她尚未说话便听到程宜又开了口,絮絮与众人说道:“夫君前阵子破了几桩案子,陛下许是有所耳闻便亲自拟了一道旨意…擢升了夫君的官位,让他去金陵任大理寺卿。” 这话一落—— 屋中有一瞬的凝滞。 大理寺卿不仅是个高官,还是个实职…当年王老太爷在朝中任的也就是这个职位。 而且天子亲自颁得旨意… 那么自然是已经瞧见韩青的为人本事,要好好提拔。 程家是老牌世家,素来讲究血统正规。 程老太爷更是任过太子太傅… 因此程家众人即便心中觉得刘谨年幼、可还是盼着这位年轻的帝王可以日益成长。何况自从刘谨成年收揽大权后,所办的几桩大事也很是不错,全无传言中那副顽劣不堪、任性不羁的名声。 孟氏先笑着恭喜起程瑛:“这是好事,妹夫在苏州任了几年,虽说是个富庶地,可哪里比得上去天子脚下任职?” 张老夫人也点了点头… 她看着程瑛,眉眼含笑:“青儿也是个有本事的,二十五岁就任大理寺卿的,这些年大晋还没出过一个…只是金陵到底是天子脚下,人多复杂,你们万事还要注意。” 她说到这,话一顿,便又跟着一句:“可有说什么时候任职?” 程瑛闻后言,便又柔声跟着一句:“公文已经下来了。夫君说我生产在即也不好舟车劳顿,便让我先住在家中,等他在金陵安排好便再接我过去。” 张老夫人点了点头:“这也好。” 屋中弥漫着一股子喜气… 王昉心中却有几分疑惑,记忆中韩青的确有去金陵上任,只那是几年后的事了。 如今究竟是因为什么,才推进了这桩事? ☆、第七十五章 由于韩青还要赶去金陵任职… 他在程府也就没住下几日便提前离开了。 这一别自然有几月见不了面, 程瑛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不舍的…只是再不舍,也只能眼看着韩青离去。 张老夫人眼瞧着程瑛自打韩青走后,她脸上的笑容也少了许多...心中担忧她多思虑,养不好身子,连着请了顺天府最有名的几个角在府里操办了好几场戏,平日里也多让程瑛陪在身侧与她聊天说话。 这一来二去,程瑛也不忍祖母担忧, 总归是换起了笑颜。 王昉与王蕙倒是日日去找程瑛, 平素或是陪着她裁布做衣、或是跟着她身边的嬷嬷学做虎头鞋、虎头帽。 王昉平素在旁的事上还算手巧。 偏偏于女红这块, 还当真有些手拙… 她眼看着程瑛手中的虎头鞋已渐渐成型, 就连王蕙手中的虎头帽也已快制好…这般瞧了一圈, 王昉低头再瞧了瞧自己手中的, 原先从嬷嬷那取过来是什么模样,这会还是什么模样。 程瑛早先便已知晓她在女红这块委实没有多少天分, 瞧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便也放下了手中的鞋子,笑着与她说道:“陶陶若觉得无趣不如在画几个花样?上回你画的, 我身边几个丫鬟瞧着都啧啧称奇,只觉得好看得紧。” 王蕙闻言倒是也抬了头与程瑛笑说道:“表姐不知,阿姐画得花样早先还轰动了整个金陵城呢。” “竟有这种事?” 程瑛闻此自然有些惊奇,她放下手中的虎头鞋, 让丫鬟把身后的靠枕再添一个,才又说道:“阿蕙且说来听听。” 王蕙便也搁下了手中的帽子。 她一双清柔的眉眼看了王昉一眼, 跟着是把当日成衣坊、武安侯府一并的事都说了一遍…至后头, 她笑着握过丫鬟新送进来的酸梅汤饮下一口, 才又一句:“如今金陵城中那些贵妇人与小姐,都想着法子去那成衣坊中购置衣裳。” “每每宴客请席,总也免不得要说起这成衣坊的事。” 王蕙说到这,搁下手中的酸梅汤,笑跟着一句:“表姐来日去金陵的时候便知晓了。” 程瑛听她这般说来,已是满面惊奇,而后是把眼移向王昉,笑着说道:“你这个鬼灵精,哪来这么多点子?” 王昉手中也握着酸梅汤… 她慢慢饮下一口,酸梅汤酸甜恰好、沁人心脾,连带着整个人也舒畅了不少。 闻言—— 王昉是搁下了手中的汤碗,拿着帕子拭了拭唇角,眼看着两人,她的面上带着几分无奈的笑容:“表姐别听阿蕙胡说,我不过是画了几个花样,其余都是底下人在做,当真算不得什么。” 她这话说完才又跟着一句:“不若我替表姐也画几个花样,你如今月子大了左右也该重新制衣裳了。” 先前程瑛听王蕙说起那些衣裳的时候,心中也有几分钦羡。 大多女子总是爱美,孕妇自然也不例外。 如今她身子越重,能穿得衣裳也越发少了,即便是能穿得瞧起来也是普普通通毫不出色…因此听见王昉这一话,程瑛一双素来平和的双眼还是忍不住亮了几分,问道:“可会麻烦?” 王昉笑着摇了摇头… 女红她的确算不上好,只这些花样子她脑子里却还有不少。 正好丫鬟也取来了笔墨纸砚。 王昉便拢了一双袖子提笔画了起来…几个丫鬟在旁边瞧着也忍不住惊叹道:“这是什么花样,瞧得竟是这般稀奇?” 程瑛也瞧着稀奇,她手撑在腰上也朝桌上看去,待瞧见那几张花样,她便说道:“这花我认识,这我也认识…”她这话一落,免不得又笑道:“我怎么没有想过要把它们合在一道。” 其实王昉画得花样都不算复杂… 只是大多人做起女红的时候都只挑个一样或者几样,长久以往自然也有些看厌了…若是把这些花样搭配在一道,就如选花色一般,选对了自然也能显出不同的模样。 王昉连着画了好几副才搁了笔,一面是择出了两幅让人给孟氏送去,一面是取过干净的帕子拭着手与程瑛说道:“若是家中的绣娘做得快,表姐等十三那日便能穿上了。” 十三是孟氏的生辰… 张老夫人念着家中许久不曾热闹索性便想大办一场。 程瑛让人把那几幅花样取过来又细细看了好几回,免不得还是要夸一回王昉,而后才笑着择出了一副让人先送去家中绣娘那。 … 等至八月十三。 程府也就迎来了孟氏的生辰,除了程家的一些亲眷,孟家也来了人,就连顺天府中也有不少贵客登门拜访。 程家在顺天府中的地位还是有些特殊的。 即便如今程家无一人为官,可顺天府中的士族却从来不敢低眼看程家…不仅不敢,他们不知有多想和程家打好关系,尤其是那些有女儿的士族更是纷纷削尖了脑袋想和程家联姻。 程家三子,如今可还有两子尚未成婚。 尤其是那程景云… 少年天才、温润如玉,谁不想嫁? 因此这回程家摆宴请客,这顺天府中的士族竟都来了个全。 … 程府今儿个很是热闹。 不仅门前、就连影壁处也停满了马车… 仆妇穿梭在内院之中,领着衣着华贵的妇人和精致打扮的小姐们往宴客处走去。 孟氏边站在宴客处接引着各家的妇人、小姐,她本就生得极艳,平日里也都是一副华贵打扮,今儿个更是一副神仙妃子般的模样…有人瞧见她自是纷纷说着“恭喜”,待瞧见她身上穿着的衣服却都忍不住一滞。 有不少与她平日里要好的几家年轻妇人自是忍不住问道:“少夫人这身衣裳瞧得如此别致,可是家中绣娘所绣?” 孟氏闻言一双艳丽的眉眼更是忍不住泛起几许笑。 这花样是几日前王昉让人给她送来的,她原本收到的时候也觉得没什么,左右不过是有些别致罢了。不过到底是王昉的一番心意孟氏也就笑着收下了,只是没想到这花样绣在衣服里的时候会有这般奇异的效果。 她孟家历代为皇商,瞧过的好东西不知有多少。 往日在家里的时候… 家中还特地置了个绣坊,养了几十余个手艺精湛的绣娘,说句不夸大的,即便是宫里的那几位保不准好衣裳也没她穿过得多呢。如今是因为嫁入了程家,她才弃了往日那般作态。 只是即便她好东西瞧过得再多,可这样的花样她却还是头一回见。 后来她还问过王昉,知晓她所绘得花样都是独一份,也就是说这样的花样如今只有她孟氏一人所有…素来女子皆爱美,更爱这一份独一无二。 孟氏心中感激王昉,连夜便遣了不少好东西去,连带着对待王昉两姐妹也比平日更加多用了几分心。 如今听旁人问起,她也不藏着私话,只笑说一句:“的确是家中绣娘所绣,只是这花样却是我们府中的表姑娘所绘。” 这些来程家的人早些便已打听全了。 知晓如今在程家做客的正是张老夫人的外孙女,从金陵王家来的两位嫡小姐…自然也有人想起当日来顺天府时,王家那个队伍的阵仗,如今闻言便忍不住叹道:“琅琊王家,虽说已过去这么多年,可有些东西到底是骨子里带着的。” … 昌松堂中。 张老夫人看着底下站着的两人,笑骂道:“真是两个浑猴,不过是一句传言你们就巴巴去找了十余日…哪里知晓这究竟是不是?” 程离依旧是往日那副模样,闻言自是笑着回道:“祖母这话就不对了,孙儿和九章依着那传言中所说的,一项一项研究过才找到这山泉酒,自然是真的,哪里会作假?”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这山泉酒瞧着貌不惊人,入口却好极了,我和九章寻见的第一日便忍不住喝了个尽心。” 他说到这免不得又啧啧叹道:“若不是这山泉酒委实不多,孙儿可真想多搬些回来。” 张老夫人见他这幅模样,也懒得再与他辩什么真假,索性赶起了人:“今儿个是你嫂嫂的生辰,你还不领着陆公子回去换一身衣裳。” “我这身衣裳…” 程离刚想再说眼瞅着自己身上,原先的灰衣竟已跟个黑衣似得。 他又看了看陆意之,见他比起自己倒还算好,只是玄裳上还有几块遮掩不住的污渍…一见之下他便忍不住笑起来:“九章,若不是你我还有这张脸可看,怕是进顺天府的时候便被人赶了出去。” 陆意之闻言倒是挑了挑眉,他的嘴角依就挂着一道素日里的笑,往日跟老头子在一道的时候,再落魄得时候他都有过。 这又算什么? 他这般想着便听到外头传来一声“表姑娘来了…” 陆意之嘴角的笑一滞,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动声色的抚平了几条折痕,似是想掩盖原先的几处污迹。 偏偏这污迹他是想掩也掩不住… 陆意之也不再多说什么,朝张老夫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告退。” 不过他再怎么走,免不得还是与王昉碰了个面…陆意之的面容倒是一如既往未有什么变化,耳根之处却有几分遮掩不住的绯红。 好在众人也未曾太过关注,倒也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王昉看着迎面过来的两人,一怔之下便屈膝半礼,口中是言:“表哥,陆二公子…” 两厢见过礼。 程离与陆意之便先行告退了… 王昉侧让开路,眼看着那块布帘,心中却有几许疑惑,总觉得陆意之的背影看起来有几分落荒而逃。不过她也未曾多想,便听到张老夫人笑着与她说起先前事:“这两个顽猴还真让他们寻来这山泉酒,也不知是不是拿来骗我的。” 山泉酒? 王昉看向那放在案上的一节竹壶,眉眼微动却也未曾说什么,她走上前笑着扶了张老夫人的胳膊,柔声说道:“外头人都来得差不多了,表嫂问您可要出去见一见?” 张老夫人闻言也笑着点了点头… 今儿个虽是孟氏的生辰,可她心里却还有另一个主意…程离也有二十余岁了,却连个婚事都未曾定下。往日他常年在外,她也没有办法,只如今他正好在家中,这事便也该提上章程,好生替人相看一回了。 若不然这回生辰,她也不会邀那么多人。 张老夫人由王昉扶着往外走去,宴客处离昌松堂并不远,孟氏素来能干,即便这么多人她也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丝错也摘不出。 屋中原本正在说话闲聊的一众人瞧见张老夫人过来忙都站起了身,口中是跟着一句:“老夫人。” 几家相识的妇人更是迎上前笑着说道:“许久不见您,您的气色越发好了。” 这倒是真的。 老人念旧,也喜热闹。 如今王昉两姐妹还有程瑛都在府中,整日陪着她说说话、聊聊天…这气色自然也要好上不少。 几人说话间,自然也有人暗自打量起王昉,笑着问道:“这便是您从金陵来的外孙女吧?” 张老夫人见她们问起王昉,面上的笑更是添了几分,她眼看着一处招来王蕙,才与几人说道:“这就是我两位外孙女,一个在家行四,一个在家行七,你们来见过众位夫人。” “是…” 王昉与王蕙闻言齐齐应是,两人面朝众位夫人,口中跟着一句:“王四娘(王七娘)给众位夫人请安。” 她们一个明艳,一个清雅… 两人微微低头行下一礼,当真算得上是行姿端正、仪态尤佳,令人见之便觉赏心悦目。众人见此免不得心中又夸赞起那王家,他们顺天府的士族比起金陵的那几个老牌士族,所差的还当真不止一星半点。 几位妇人瞧着张老夫人的作态,知晓她是打心眼里欢喜这两位外孙女,便也跟着纷纷夸赞起人:“老夫人这两位外孙女长得可真水灵,让人瞧着心里便欢喜。” 等张老夫人入了座… 那些携带着女儿的妇人便也纷纷走上前朝张老夫人问起了安…一时间这满堂室内竟都被那莺莺之声掩盖。 王昉眼看着这些精心打扮过的年轻小姐,她们大多都已过了及笈,衣饰、打扮也都是精心挑选过的…不见一丝浮华之气,行姿仪态也都端庄得很。 她眼瞧着坐在另一侧的孔大夫人和孟氏,见她们面上未有一丝变化,可见是原本就知晓了的。 王昉知晓外祖母一直希望把她与程愈表哥凑成对,那么今儿个这个阵仗怕是为了程离备下的。 只是… 王昉记得她这位程离表哥上一世一直如闲云野鹤一般,直到她死也未听说他成婚。今次若是让他知晓这番阵仗,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想到这一双眉眼便又忍不住泛起几许笑。 … 张老夫人眉眼含笑看着眼前这群丫头,她眼滑过这十余个丫头,其中有个丫头模样甚是端正…她想了想,便侧头与身边的妇人说上一句:“这是你家三姐儿吧?这才多久没见,竟也这般大了。” 那妇人闻言自是欣喜若狂,面上却未有什么变化,依旧矜持着面容笑着回道:“不是有句话叫做女大十八变,她们这个年纪啊,正是转个眼就变个模样的时候…” 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我家三姐儿知晓您喜欢李大家的书法,学了好久才有个模样,您若不见笑我便让她呈上来给您瞧瞧。” “李大家?” 张老夫人闻言,眼中倒难得起了几分正色:“李大家的书法可不好练,姑娘家大多喜欢卫夫人,你倒是难得…” 那“三姐儿”闻言便抬了头,笑着大方回话道:“的确不好练,只是相较卫夫人,我却还是喜欢李大家行云流水的感觉…”她这话说完,便双手把那册子呈了上去,小脸却忍不住有些微红:“写得不好,您莫见怪。” 张老夫人笑着放下手中茶盏,从丫鬟手中接了过来翻看了几页… 她越往后翻,眼中的神采便越发多添了几分。 王昉坐在一旁自然也瞧见了几眼,她觉得先前这位三姐儿所说的还是自谦了,一个姑娘家能临摹出李大家的书法已属不易,何况她这字迹也的确算得上是不错了。 果然没一会—— 她便听见张老夫人笑着开了口,连带着声音也柔和了不少:“你自谦了,我瞧着已是很好了。” 那妇人闻此是松了一口气,跟着便又笑道:“我这个丫头素来最喜这些东西,除了李大家的书法、就连周大家的她也欢喜…听说府中的三少爷也喜欢周大家的,若是他在,倒是可以见一见。” 她这话一落—— 张老夫人面上的笑却抽了个干净。 她淡淡把手中的书册搁在一侧,握过茶盏饮下一口,才又一句:“倒是有心了。” 她的确是要找孙媳妇,可那是为了程离… 至于程愈,她可是早就就想好要让他娶陶陶了,又哪里能容得旁人染指? 那妇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原先还好好的,怎得才一句话的功夫便让这位张老夫人变了脸色…她还想再说,便见孟氏笑着走上前,她的手中握着一本册子,朝张老夫人笑说道:“外头的戏台子搭好了,老祖宗瞧瞧要听什么戏?” 张老夫人闻言,面上才重新挂了个笑与孟氏说道:“今儿个是你生辰,便先点一出麻姑拜寿…其余的便由你做主。” 孟氏闻言倒也未曾推却,她笑着打开了戏折子,按着张老夫人往日的习惯又点了两出,才让人往外头送上去。 因着张老夫人先前这一变脸,众人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便也不再说话皆携女重新入了座。 她们所在的宴客占地甚广,如今十余扇门面皆大开着,正好可以瞧见院中摆着的戏台…没一会那“麻姑拜寿”伴随着那击敲之乐,便显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王昉对此素来是不感兴趣的,勉强捱了一会却还是觉得有几分昏昏欲睡。 张老夫人侧头看来的时候,便见王昉一副困倦之意,时不时打几个呵欠,连带着那双杏眼也添了几分水意…她看着好笑,便轻声与王昉说道:“若是觉得无聊便也不必在这干坐着了,从屏风往后门出去便是。” 王昉闻言一张小脸绯红… 她原想着再捱一会,只是一场戏就要演两个时辰,她还真怕过会当真不管不顾得睡着了。 那倒是更加失态了。 因此王昉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趁着众人都在看戏,她便小心翼翼起了身…好在她正坐在屏风前,身子一转便走了出去。后门也站着几个奴仆,瞧见她出来便齐齐屈膝一礼,低声问她“可有什么需要的?” 王昉没什么需要的… 她出来也不过透透气,何况这程府她自幼便已摸了透,哪里还需要旁人领路? 因此她也不过淡淡说了一句:“去把我身边那个叫‘琥珀’的丫鬟叫来吧。” 待说完这话,王昉便手握纨扇往前走去… 许是这会都在宴客处听戏,园中除了几个奴仆也没多少人了…王昉穿过长廊、沿着小道缓步前行,如今已至八月,两侧植着的秋桂也已随风传出几许清幽香味。可在这清幽桂花香味中,王昉却闻到了一股浓郁而熟悉的百濯香。 她手中握着的纨扇一顿,沿着那股子香味刚要迈步上前,便见那金桂树后走出一个古道仙风的男人。 男人约有六十余岁,面容清瘦而寡淡,一双眼睛却清亮得厉害。 王昉一怔,步子也跟着一顿,口中跟着说道:“外祖父?” ☆、第七十六章 八月秋桂香渐浓。 王昉看着眼前这个身穿灰袍的清瘦男人, 些微一怔后才朝人走了几步,待至人前便屈膝半礼,唤人一声:“外祖父。” “嗯…” 程信的面容一如旧日的寡淡,他负手在身后,灰袍宽袖、头发皆束越发有几分古道仙风的味道。一双清亮而淡漠的眼神微微低垂几分,他看着眼前屈膝垂首的王昉,淡淡说道:“不是在前院搭了戏台?你怎么在这?” “陶陶素来不惯听戏…” 王昉说到这也有些许不好意思, 便又停顿了一瞬才说道:“便趁着园中无人出来转转, 可是扰了您的清修?” 她这话刚落, 身后便传来了琥珀的声音… 没一会琥珀便走到了跟前, 她瞧见程信也有几分怔楞, 忙朝人行了一个大礼, 口中跟着一句:“老太爷。” 程信看着两人也未说什么,就连面上的情绪也未有一丝变化, 只是淡淡发了话:“园中有客,你们回去吧…” 有客? 王昉闻言一时也未曾多想, 只当是今日来参加孟氏生辰的外男… 她依旧垂眸颌首、屈膝半礼,口中应了一声“是”,而后便由琥珀扶着往来时路走去…只是她的心中到底还是免不得有一惑,究竟是什么样的客, 竟能让她这位鲜少出门的外祖父亲自接待。 王昉想起先前闻到的那一股熟悉而浓郁的百濯香… 这个味道除了她自己。 这些年,她也只在一个人的身上闻到过。 而那个人… 王昉想到这, 步子便忍不住一顿。 琥珀侧眼看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王昉紧锁的柳叶眉, 还有那煞白的脸色…她一怔, 跟着也停了步子,低声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王昉摇了摇头,未曾说话… 她甚至可以察觉到身后的外祖父还在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王昉握着纨扇的手心忍不住有些冒汗,她淡淡说了句“无事”,而后继续往前迈步走去。 这一回,她却未曾停留。 园中的桂花随风摇曳,传来几许清幽之香,而先前她所闻到的那股百濯香也早已被风吹散,辨不清方向、也辨不出真假。 恍若它本身就未曾存在过… 这一切,不过是她一时的错觉罢了。 王昉抬头看着那湛蓝天空、徐徐白云,正是再好不过的天色了…她宁愿自己是多虑了,那个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顺天府,出现在程家?可若当真是那人,那么素来深居简出的外祖父与他究竟在谋划什么? 她手心的汗浸湿了扇柄… 琥珀自然也察觉出了她的异常,她也未问什么,只是手扶着王昉的胳膊,一步不停得往外走去。 不远处传来那“咿咿呀呀”的戏词,伴随着那一声又一声敲击之乐…喜气笼罩着整座程府,可王昉的心中却像是被一团黑雾掩盖着,这些她上一世从未窥见的事和人,仿佛正在渐渐浮出水面。 程离和陆意之的关系,韩青突然的调任,还有外祖父与那人… 这其中究竟掩藏着什么秘密? 而程家在日后那一场政权交迭中,担任得又究竟是什么身份? 王昉只觉得这些事就如一团黑雾朝她袭来,让她笼罩在这黑暗的天地中,辨不清来时方向。 “主子,主子?” 琥珀看着王昉越发煞白的面色,心中也有些急躁起来… 她连着喊了好几声也不见王昉回声,便轻轻扯了扯她的胳膊,跟着又低低喊了几声。 王昉回过神,她一双尚未恢复清明的眼睛怔怔得看着琥珀,好一会那眼中原本的神采才逐渐恢复过来。 琥珀见她终于不似先前那般,松了一口气才又问道:“主子,您究竟是怎么了?” 自打见了老太爷就像失了神一般… 王昉口一张她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没事,我们走吧。” … 王昉走进宴客处去的时候,戏台上的戏正演在高迭之处,除了张老夫人谁也未曾注意到她。 张老夫人看着王昉略微带着几许薄汗的额头,低声让身边的丫鬟去取一碗冰茶过来,一面是握着帕子替她擦拭着额头,笑嗔道:“才出去多久,怎么就跟个小花猫似得?” 王昉看着张老夫人,任由她握着帕子替她拭着额头… 她想说些什么,或是问些什么。 可是她又能说什么? 这些事她谁也诉说不了。 … 后院。 程信见小道之中终于没了王昉的身影,便转身往原先来时的路回去。 十几株桂树下—— 有一个身穿紫衣的男人正负手立于其中。 男人负手仰头,一双狭长的凤眼正看着头顶的这一片天空,听到声响他也未曾回头,淡淡说道:“走了?” 他的声音如金玉敲击,在这尚还有些炎热的日子里,却带着一股旖旎缠绵。 “是…” 程信朝人快走几步,他眉目皆敛,拱手一礼,口中跟着说道:“不过是个小丫头,她什么都没有听到,您…” 男人折花的手一顿,好一会才轻声笑道:“老师怕我害她?” 他这话说完,转身朝程信看去… 露出那张眉眼含笑,带着几许温润之色的白皙面容,正是本应该远在金陵的九千岁卫玠。 卫玠想起先前那个小丫头,一双眉眼越发添了几许笑意,他依旧负手立于这天地之间,缓缓而言:“老师放心吧,她是老师的外孙女,我又怎么会动手?” 何况他又怎么会向她动手? 即便他要杀尽天下人,那人也一定是他的例外。 程信闻言却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知晓卫玠的性子,既然他已应允,那么自然不会反悔…他想到这,却依旧低着头敛着一双眉眼说了声“谢”。好一会,他才又开口问道:“今日府中宴客,未免人多眼杂,您是现下就走,还是?” 卫玠仰头抬眼看着那蓝天白云,原本来此他也未曾想留,只是现在… 他眉眼含笑,却是说道:“我也许久未曾见过师母了,既然来了便一道见一见吧。” 程信一怔—— 他微微垂下的那双眼睛有一瞬的变化,就连交拢而握的双手也忍不住握紧了几分…世人皆以为卫玠素来随性而为,可他却知晓这个男人所行之事哪一回不是真的部署好一切?就如此次归政。 所以他才奇怪,究竟是因为什么竟然让他突然更变了心意? 卫玠见他未曾说话,便垂眼笑看着程信,温声说道:“怎么,老师不欢迎?” 程信放下双手,抬头看向卫玠… 他的面容一如原先无欲无波,就连那双清亮的眼睛也未有一丝变化:“自然不会。” 他这话一落,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侧手微抬,恭声而言:“您请。” … 宴客处的众人依旧看着那戏台—— 麻姑拜寿已快至尾,那欢快而喜悦的音调却依旧笼罩在整个程府。 偏偏就在此时,院子外头突兀的响起一声“信王驾到…” 那戏台上几个角一时未曾反应过来错了几个步子,步子易错,那原先敲乐的人便也免不得错了拍子…宴客处中的众人也都是云里雾里,互相对望,口中是言:“信王?哪个信王?” 大晋本就没有多少王爷… 顺天府中更是一个都没有,何况以“信”为封号的,她们却是从未听说过…因此突然爆出这么一个名号,众人皆忍不住一怔。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却忍不住一顿。 她微微垂着双眼,果然是他。 在这一阵又一阵的猜疑声中,却有人低声说道:“信王?不就是金陵的那位吗?” 金陵的那位? 这话一落,众人也纷纷记了起来…天子掌权后就撤了原先摄政王卫玠的名号,另赐“信”为封号,尊他为信王。 信王—— 也就是前摄政王卫玠。 他怎么来了? 众人面色一白,自打天子掌权后无论是在金陵还是在大晋都未有卫玠的消息,哪里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顺天府,还出现在了程家? 外头连着又报了三声… 屋中众人也来不及多想,纷纷站了起来。 张老夫人拢着一双眉,她看着屋中有些纷乱的众人淡淡发了话:“你们随我出来吧。” 这话一落,她便由王昉扶着站起了身朝外走去,众人也纷纷跟随在其后。 待至院中,程信也刚引着卫玠走了进来,以张老夫人为首、众人皆朝人行大礼,口中直呼:“信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 卫玠负手站于众人前,他身穿紫衣贵服、头戴衔珠白玉冠,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他的面上依旧挂着一道清隽的笑,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从王昉的头顶滑过,而后是落在了张老夫人的身上,口中是言:“金陵一别,已有十余年未见您了。” 张老夫人面容端正,闻言也未有什么变化,只是从容笑答:“老身老了,千岁爷的风采却依旧。” 她这话说完便笑着让开一条道,口中跟着一句:“外头炎热,千岁爷不如进屋稍坐?” 卫玠笑着点了点头,他倒也未曾避讳只身迈步朝里走去,待至主位,丫鬟重新给他沏了一盏茶…跟随在张老夫人身后的众人却有些惶惶不安,这位千岁爷可不是好处的主。 “麻姑拜寿?” 卫玠手握茶盏,笑着看了眼戏台:“既然还未结束,便继续吧。”他这话一落揭开茶盖慢悠悠地饮起了茶。 在场的众人哪里敢和这位爷多处? 偏偏如今他发了话,她们即便想走也走不了。 待程信与张老夫人也入了座,众人便也只好重新入了座,那戏台上的人总归也是经过大场面的,没一会那梆子一敲便又重新起了架势…好在这场戏也已趋于末尾,在这击敲之乐中,没一会便听到那麻姑的扮演者“咿咿呀呀”得喊道“寿筵开处风光好,争看寿星荣耀…金盘寿果长寿桃,愿福如海深,寿比山高。” “愿你呀福如海深,寿比山高。” 声停,乐停—— 可宴客之处却依旧静谧得无人说话。 有人忍不住侧头朝卫玠看去,便见他合着双眼好不闲适。卫玠修长的指尖仿佛依旧合着那乐声轻轻敲击着…直到那乐声的余韵渐消,他才缓缓睁开眼看了眼戏台,见那处几个角儿和乐师皆已跪在戏台之上,便笑说一句:“结束了?” 坐在一旁程信的面容依旧寡淡而平静,闻言也不过淡淡“嗯”了一声。 恰好院外又走来一行人—— 却是程柏领着程淮等小辈走了过来。 屋中来做客的妇人、小姐颇多,自然也不好见外男,张老夫人索性便与孟氏发了话:“你领众位夫人、小姐先去别处歇息吧。” 她这话正合了众人的心思。 因此这话一落,众人便也不再多少什么,纷纷朝卫玠行下一礼,便随着孟氏往别处去了。 … 等程柏几人进了屋。 原先在屋中静坐的众位妇人、小姐也走得也差不多了,偌大的宴客处也所剩无几。 王昉与王蕙站立在张老夫人的身后… 程柏先走上前与卫玠拱手一礼,垂眉敛目,口中恭声说道:“不知您来,招待不周。” 余后的程淮几个小辈也纷纷朝卫玠一礼,唤人“千岁爷”。 卫玠的手中依旧握着那盏茶,闻言也不过是抬眼笑说一句:“正好路过顺天府,想着许久未见太傅了,便不请自来了…却不知可否扰了诸位的雅兴?” 即便是真扰了,众人又哪里敢说什么? 自然是说没有。 卫玠眼循过众人,最后是停留在那个身穿玄裳、眉目风流的陆意之身上…他淡淡笑了笑,口中却是跟着一句:“九章也在。”他这话一落,便侧手把茶盏落在茶案之上,又言:“你的身子可好了?” 他这话一落,屋中却有一瞬得静谧。 王昉站在张老夫人的身后,闻言她那双半垂的柳叶眉却有轻微的紧锁。 她手中紧紧握着那把纨扇,暗自抬眼朝两人看去。 这两人—— 如今他们一个虽已撤了大权,却仍旧是一人在下万人之上的信王。而另一个,却依旧如闲云野鹤,□□于这天下之间…王昉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中竟有一瞬的担忧,担忧当日之事传入了卫玠的耳中,担忧卫玠早已知晓陆意之的才能抱负,担忧卫玠会对他下手。 王昉的一双杏眼定定地看着陆意之… 她看着他那张白玉般的风流面庞微微抬起,看着那双依旧缱绻而曼丽的桃花眼微微含笑,而后是那一如旧日般慵懒而闲适的声音在这静谧之地响起:“劳您记挂,已好了。” 卫玠看着他点了点头,才又跟着一句:“既然身子好了,就不可再随意任性了…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该好好为自己谋划谋划了。” 这话倒似长辈训斥晚辈。 其实两人的年纪也相差不了几岁,只是按着辈分,的确要差个一截。 陆意之闻言便淡淡一笑,面上依旧是如往日一般,对世事无谓的模样:“这世间美景我尚未看全,倒也不急这一时片刻…” 他这话一落,屋中便又静了半响。 程柏见此便走上前与卫玠拱手一句:“外院也有不少官员大臣知晓您来,想拜访您…鄙人怕他们骤然过来扰您清净也未应下,您看可要赏脸移步?” 卫玠倒也未曾拒绝,淡淡一句:“既然来了,便见一见吧。” 他这话说完便站起了身,由程柏一行人簇拥着他往外走去… 陆意之走在最后,临了出门的时候却侧头朝王昉那处不动声色的看去一眼,他先前可未错过那个小丫头的眼神。 小丫头这是在关心他? 王昉原本刚松了一口气,偶然却见陆意之望过来立时便又是一惊,这人突然转过头做什么?要是让旁人瞧见还不知怎么想—— 她循眼唤过屋中,见她们都没有察觉到这幅异常,便狠狠瞪了陆意之一眼又垂下了头。 陆意之被她这么一瞪也不气,笑着摸了摸鼻子继续跟在后头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等屋中的男人都走了光… 孔大夫人才低声问道:“这位怎么来了?” 而后却是一句掩不住担忧的话:“他这样过来,也不知宫里那位会不会多想。” 王昉闻言也竖起了耳朵… 张老夫人指腹揉着眉心,闻言却是摇了摇头:“这位的性情向来如此,谁又能想到他要做什么?”待这话一落,她是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程家素来不涉党争,宫里那位虽然年幼却也不是不明之人。不必担忧。” 自从程信辞官之后,程家这么多年就一直待在顺天府… 世人皆知程家不涉党争。 王昉早先也是这么想,只是她心中那几桩残留的念头,却让她忍不住怀疑…程家真的不涉党争吗? 因着卫玠这一来… 孟氏的生辰自然也就办不下去了,那原先请来的贵妇人与小姐也各自寻了个机会先离去了…因着有卫玠这偶然的出现,众人对与程家结姻亲倒也未像先前那般热衷了。 外院那处却依旧热闹… 就连原先未被请在名单里的几位达官贵人,知晓九千岁过来也都各自寻了个由头过来请见了。 … 夜色四下。 外院却依旧充斥着乐声与笑声。 王昉因为今儿个心中有事,便也未曾陪着张老夫人说话…她的手中握着纨扇,领着琥珀行走在这池塘边上。 沿着池塘的小道上皆挂着大红灯笼,如今随着晚风便轻轻摇曳起来。 灯花与星月之光相交映,打在那微微皱起的水中,泛起了一圈又一圈涟漪。 王昉便站在这石头做得围栏前… 她微微仰着头越过池塘,看向不远处那一座点满了灯火的楼阁,晚风携来了那儿的喜乐之声。 今夜顺天府最热闹的便是这处地了吧。 而那两人… 那两个注定成为劲敌的人,如今却站在一起,恍若未有嫌隙一般。 晚风恰好。 王昉手中的纨扇轻轻一晃,好一会才从她这唇齿之间溢出一声悠远而扬长的叹息声。 她这一声叹息刚落,身后便传来一句旖旎缠绵之声—— “你为什么而叹?” 是他… 王昉的身姿一僵。 琥珀偶然闻见男声,立时转身朝身后看去,她刚想说什么便看见从这夜色中缓步朝这走来的那人,紫衣华贵、白玉衬面,正是午间见到的九千岁卫玠。她面色忍不住一变,身子却还是掩在王昉身前朝卫玠屈膝一礼,口中跟着颤声一句:“千,千岁爷。” 卫玠的步子未有停顿,直到走到人前才淡淡看了琥珀一眼:“你怕我?” “啊?” 琥珀未曾想到这位九千岁会有这一问,自然有一瞬的怔楞,怕他不是很正常吗?这世间有多少人是不怕他的…她未曾抬头,依旧埋着首,好一会才有些磕磕绊绊得说道:“奴,奴…” 卫玠却不再看她—— 他抬了一双因为饮酒后而有几许湿润的丹凤眼朝王昉看去,声音清润而缠绵:“小丫头,你说奇不奇怪?”他这话说完,也不等王昉说话,便又跟着一句:“世人皆惧我,唯有你不惧。” 晚饭轻拂他的面。 卫玠眉眼含笑,好一会才又开口说道:“小丫头,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第七十七章 在那笙箫之乐中… 这池畔之地却仿佛屏蔽了这世间的所有声音, 就连这四面八方的空气也恍若凝滞了一般。 王昉一双水波潋滟的杏眼在这夜色中却尤为清亮… 她的手紧紧握着扇柄,而她的身躯也仿佛如这空气一般有一瞬的凝滞。 这世间所有的声音她都听不见—— 唯有眼前这人的话像一支箭击入她的心中“世人皆惧我,唯有你不惧…小丫头,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 王昉想起那日在清明寺中,眼前这人也是这般,即使在她说出害怕的时候,他也是微微一笑俯首对她一句“撒谎…” 全然不信。 为什么不惧他呢? 王昉不知道。 她只知道最初的时候, 她也是惧过他的, 位高权重的九千岁…世人皆惧, 她又怎么会不惧? 可后来又为什么不惧他了呢? 王昉一双纤长而缱绻的柳叶眉轻轻蜷了起来, 她的手中仍握着那柄纨扇, 上头用骨玉制成的扇柄磨在她的手心, 冰凉入骨、沁人心脾。 她记得新婚之夜—— 屋中的红烛摇曳,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这样看着她, 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沾着几分酒醉后的朦胧,像是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只身一人站在她的身前。他看着她, 脸上带着的笑容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天真…他说“陶陶,我很开心。” “你能嫁给我,我真的很开心。” “陶陶,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有多久了…” 那个时候她的心中是怎么想的?王昉已经忘得差不多, 她只记得看着那副不加掩饰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举起了袖下藏着的匕首狠狠地刺向了他的肩头。 鲜血涌出的时候, 卫玠的眼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怔楞, 像是未曾想到一般。 是啊, 他怎么会想到呢? 新婚之夜… 新娘竟然会携匕首入府,还能伤了他。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她竟然真的可以握着匕首刺进他的肩膀…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卫玠有多么的可怕。这世上有这么多人惧他,除了他的权势和地位,还有他那不为人知的武功。 当年也曾有人想暗杀他,不知派出了多少高手…可那些人却连靠近他都做不到。 唯有一支箭穿过众人的包围,到了卫玠的眼前… 那些尚还存着一口气的人以为这次一定可以杀了卫玠,在滔天的笑声和骂声中,这人却只是轻轻翻一翻衣袖,那支箭便化为了碎屑。 这样的人,她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伤了他? 等卫玠的那些手下进来的时候… 王昉的手还紧紧握着那把匕首,面对着那些人手中的箭和刀刃,她却一点都不怕…她只是可惜不能杀了他,可惜再也不能陪着她的阿蕙和阿衍了。 她的眼滑过众人,而后是落在卫玠的脸上,带着解脱...她合了眼,可是那想象中的疼痛却未曾传来,只有这人冷厉的一声:“退下。” “千岁爷!” “退下!” 王昉睁开眼的时候,那些人早已经退下了…就连门也被合了起来。 她不解... 更让她不解的是卫玠的眼神。 卫玠向她看来的眼中有不加掩饰的疼痛与悲凉,原先含笑而温润的声音也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沉痛,他看着她,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 王昉记得那个时候她的脸上是嘲讽的,带着无边的嘲讽,她与他淡淡说道:“千岁爷要娶我,我一介无父无母的弱质女流自是拦不住…只是我这人素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千岁爷若是不想日后身上再多几个伤口便杀了我吧。” 卫玠没有杀她。 他只是看着她,直到龙凤烛台上的红烛把底下烛托都给湮没了,直到他肩上的鲜血干涸…他才离去。 而后来的那些岁月中—— 她一直安安稳稳得活着,他手下的那些人、府中的那些人即使知道她曾刺伤他们的主子却也一直对她恭恭敬敬… 王昉知道若不是有卫玠的授意,那群人怕是早就要杀了她了。 而卫玠呢? 卫玠偶尔也会过来,最初的时候她懒得见他,但凡他来,她便转身走掉。再后来,也许是习惯了,他来的时候,她也不再走掉,只是依旧冷着一张脸做着自己的事。 可不管她再怎么冷脸,再怎么没有笑容… 他也从未有过什么变化,依旧陪她吃饭、陪她聊天。 他会与她说些朝中的趣事、说些外头好玩的事,但凡知晓她喜欢什么,隔日便会送到她的房中。 只是有时候她不经意看去的时候,却还是能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来的几许疼惜和悲凉…可每当她想细看的时候,那人便又恢复如常,仿佛她所看见的不过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 卫玠一直低头看着王昉。 他看着她微微拢起的眉心,看着她眼中流露出来的一抹又一抹情绪,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卫玠有些好笑… 而他也当真笑了起来。 他依旧负手低头看着她,而那双缱绻疏阔的眉眼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笑容…眼前这个小丫头竟然在他面前出神,还这么久。 这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了? 自从他掌权后,自从这世上九千岁卫玠的名声越传越远后,那些人便开始惧怕他,即便有些不惧他的,却也从来没人敢在他的面前如此放松…是因为知道他不会对她做什么,而如此不惧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小丫头不怕他…这一份认知,让他忍不住有些开心。 八月暖风拂人面… 星月之下,水波随风荡漾,卫玠看着王昉低声笑道,打破了这一处的静谧感:“小丫头,你还没与我说为什么?” 王昉终于回过神,她仰着头看向卫玠,看着他好整以暇的面容,看着他这幅鲜少可以窥见的闲适笑容…她手中握着的纨扇重新晃打起来,眉眼平静而从容:“千岁爷为何觉得世人都要惧您?只因您的身份?” 她这话说完也不再多言,屈膝朝人一礼,口中淡淡说道:“夜深了,千岁爷若无事,小女便该退下了。” 琥珀听着王昉这番话,脸色煞白… 主子这是怎么了?眼前这个人可是九千岁卫玠,要是惹到了他,即便老夫人也保不住她。 她想到这依旧跪在地上的身子便忍不住打起颤来,刚要向卫玠请罪…便听到他唇边溢出一串笑声。 这笑声甚是清亮悦耳,仿佛透着无边的好心情随着晚风拂散在四周。 先前想请罪的琥珀,在听到这串笑声的时候便怔住了。这若是旁人这般笑自然不会有人觉得什么,可现在笑的人是九千岁卫玠。 这位煞神竟然会笑? 卫玠依旧负手低头笑看着王昉,他的双眼因为先前的笑而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水意,而他的声音在这夜色中也依旧微微上扬,可从其中窥见出他此时的好心情:“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敢与我说这样话的人。” 他这话说完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晚风拂面,卫玠笑看着王昉,看着她白皙的面容,微微翘起的鼻子,还有那不点已朱的红唇…好一会他才又跟着温声一句:“夜深了,回去吧。” 王昉闻言自然不会再说什么,她屈膝朝人行了一礼…而后便拉着尚还有些腿软的琥珀转身离去。 可她尚未走出几步,便又听到身后传来卫玠的一句:“小丫头,你当真不记得了?” 这话没头没尾… 王昉的心中却有一瞬得提起。 可也没过一会便又被她消了下去,若真是前世的卫玠,他不会是这样的神情。 她停下步子,侧身朝卫玠看去问道:“我该记得什么?” 卫玠口一张,却又忍不住摇头笑了。 那个时候她才多小,不记得也是正常…只是先前瞧见她这么大胆,忍不住便有了这一问。卫玠负手立于这池畔之旁,一双凤眼恍若盛了那水中清波,在这夜色中泛出几分柔和意。 他看着她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句:“罢了,你走吧。” 王昉轻轻拢起了一双柳叶眉,可她到底也未问什么与人点了点头便携着琥珀继续往前走去。 琥珀如今也好得差不多了,自然也不用王昉再扶着… 她侧头看着王昉拢起的一双柳叶眉,好一会才低声问道:“主子,您往日见过那位千岁爷吗?” 若不然那位传说中“暴戾无常”的千岁爷怎么会那么好说话? 王昉正在想事,闻言却是一怔—— 见过? 他先前问得那句话,莫非是她小时候曾见过他? ☆、第七十八章 卫玠在第二日便离开了。 他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走得时候也无人知晓…若不是张老夫人遣人去看了一番,只当他仍睡着。 而王昉心中的那一抹疑惑尚未解开,便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中秋节。 中秋节又称“月夕节”、“拜月节”、“团圆节”… 时下有中秋节阖家团聚的意思,因此每至在这个节日众人需齐聚一堂,一道赏月吃饭,是为“团圆”之意。王昉醒来的时候,天色还算早, 程家上下却已早早便拾掇了起来, 隐隐还能听到几许欢笑声从那半开的窗棂处传进来, 却是奴仆得了赏钱, 正在说着讨巧的话。 王昉坐在铜镜前由琥珀替她梳着头发, 一面是听她笑着说道:“表少夫人可真是大方, 听说就是那起子三等的丫鬟、仆妇也都拿了十两银子,再上头的可就更多了。” 程家虽然奴仆不像王家那般多, 可这般赏下去的银两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王昉闻言却是淡淡笑了笑,孟氏毕竟出自皇商孟家, 素来也是大方惯了的,何况如今程家上下里外都是由她打点着,她又素来是个有手段的…上回听外祖母说起,孟氏进府一年多, 程府不仅没个没落,反倒还多挣了几十家铺子。 既如此—— 这样的喜庆日子多花点银子, 上上下下图个高兴又有何不可? 只是… 王昉听着这些欢笑声, 却是想起了远在金陵的家人…这样阖家团聚的日子, 也不知道母亲他们可否一切安好? 这般思索间—— 王蕙由人打了帘子从外头走了进来,她看着王昉的身影轻轻一笑,柔声唤她:“阿姐。” 王昉回过神,她转身看去便见王蕙白嫩的小脸上冒着汗,倒是比平日诗书礼仪浸染出来的清雅模样多了几分鲜活… 而她的手中握着一只碧玉碗,上头正放着几朵宝珠茉莉,许是刚摘下来不久,那上头还沾着几许露水。 王昉一怔,跟着便朝人招手笑道:“大清早的怎么沾了一脸汗?” 王蕙笑着走了过去,她一面是拿着帕子拭着额头,一面是把手中的碧玉碗递了过去,柔声笑道:“早间见阿姐还没醒便出去走了几圈,恰好院中的宝珠茉莉都开了,我便摘了几朵来给阿姐做头花。” 她这话说完,便从那碧玉碗中挑了一朵最娇艳的宝珠茉莉饰在王昉的髻上… 王昉今日本来就只是挽了个清爽发髻,就连头上也只是戴了一根上回程离带来的松山玉簪,因此这一朵娇艳的宝珠茉莉戴了上去倒是又平添了几分娇艳姿态…王蕙看着看着,便笑着与人说道:“好看。” 琥珀站在一旁,闻言也笑跟着一句:“主子许久不曾这般打扮了,往后还是该多这样打扮。” 王昉闻言却忍不住觉得有些别扭。 早年她爱扮俏的时候也不知摧残过多少花,只是自打那几桩事后她便没了这起子心思… 如今这般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杏眼横波,双眉缱绻,当真是花娇人更美。 王昉微微抬手,纤长的手指放在那开得正好的宝珠茉莉上…她透过铜镜看着身侧两人皆含笑看她,倒让她的眉眼也忍不住绽开了几分。 罢了,就随了她们吧。 … 因着是中秋,该置办的东西还是有不少。 孟氏与孔大夫人去操持晚宴,以及置办赏月、祭月要用的东西… 而王昉与王蕙便陪着张老夫人在昌松堂中刻起了那月饼的模子…模子的种类有不少,除了寻常用的,还额外多置了几个有趣的,有嫦娥奔月、蟾宫月桂这样应时日的,还有百子千孙、五福如意这样的好意头。 等做完模子,便该和面裹馅了。 王昉与王蕙都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瞧着张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演示了几遍,她们便也有模有样动起手来。 等程离和陆意之来的时候… 王昉正手拿勺子把那葡萄干和豆沙馅放进那已擀好的皮子里。 因着陆意之在程家也待了几日,和她们也不是初次见面,张老夫人便也没用“男女大防”那一套。 程离依旧一身宽袖灰袍,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他面上依旧挂着素日的笑,有模有样朝张老夫人拱手一礼,又和王昉两人打了见礼才开口说道:“祖母,我和九章去外头赢了几壶醉香楼的‘梦子陵’,孙儿知晓您爱喝可都给您送来了。” 那“梦子陵”是醉香楼的一大特色—— 每日也不过售十壶,有不少人为了那一口酒天还没亮便去排队了。 张老夫人的确喜欢这酒,可她总觉得这般让人劳心劳力忒没个意思,一年也不过在年里年外喝上个几回罢了。因此听到程离说这个,她一双平日就带笑的眼睛便又添了几分笑,只不过该笑得笑,该骂的还是得骂。 这会便佯装板着一张脸笑骂道:“你自个儿疯玩也就罢了,偏还拉着九章一道。” 程离也不怕她,闻言便笑着说道:“哪儿是我疯玩,不过是有人瞧见了九章非要与他比试罢了…我瞧那人手中正好有‘梦子陵’,这才让九章应了。” 张老夫人闻言倒是有些好奇,便问道:“比试什么?” 王昉虽然低着头,话却都听了个全… 因此程离这话一落,她自然也有些好奇,找陆意之比试?比什么? 不会还是下棋吧? 王昉把手中的模子放下抬头看去,便见陆意之那双潋滟的桃花目正朝她这处看来… 两人临空这一对视,相互都有些怔楞。 程离还在那儿絮絮诉说,屋中众人的目光也都停留在他的身上。而陆意之便这般笑看着她,两边的木头窗棂皆大开着,风拂过他的墨发和玄裳,使得他那双风流眉眼越发添了几分缱绻之味。 王昉看着陆意之,刚想避开他的这双眼… 便见他伸手指了指脸上。 王昉脸上带着几分疑惑,她拢了一双柳叶眉抬手试探性得拂过脸颊才察觉到脸上有些粉腻,低头一看果然见先前擦拭的指腹上沾着面粉…她一张娇艳的小脸骤然红了起来。 好在屋中众人皆未察觉。 王昉拍了拍琥珀的手背转进了内室,等擦拭完脸颊又重新修整了下才走出来。 屋外程离尚还在说话,陆意之也已转过了身未曾看来…王昉暗自松了一口气,便也侧耳倾听了起来。 原是当年陆意之来顺天府的时候也曾与人在醉香楼做赌,赌得是棋字书画,当年他以一人之力赢了四人,而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今次他与程离出去的时候正好被人撞见,那人也是顺天府的一名士族才子,憋了这么多年的气因为寻不见人连撒也没处撒,如今这一见自然是要反击了。 张老夫人听得兴致勃勃,一面便问道:“后来呢?” “后来——” 程离眉眼含笑,开口说道:“那人自然又输了,若不然孙儿怎么能拿酒来孝敬您。” 张老夫人一听就笑骂他:“合着这都是九章赢来的,与你有甚关系?” 程离一听便道:“祖母这话差矣,若不是孙儿,九章又岂会参加这场比试?若不参加这酒又如何赢得回来?这样说来,是不是孙儿的功劳最高?” 他这话一落,众人都笑了起来—— 张老夫人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连着笑骂他:“泼猴!” 王昉却是疑惑得看着陆意之,棋字书画,以一人之力赢了四人?陆意之竟这么厉害? … 等到晚上。 众人便齐聚于昌松堂中,就连鲜少出现的程信今儿夜里也难得出来了。因着是中秋,宴席便摆在庭院之中方便大家赏月,也未分男女只一道围坐着。另有一条长案陈设瓜果之物,并祀以毛豆、鸡冠花等…此为拜月。 丫鬟仆妇穿梭在庭院之中… 她们手中或是端着美酒,或是端着菜肴、月饼等物。 许是因为程信在的缘故,程离今儿夜里倒是难得乖巧了几分,宴席之中也未说什么。 张老夫人倒是不拘着他们,等吃完团圆饭便与程离说道:“你两位表妹好不容易来趟顺天府,便也不必拘在家中了,今儿夜里外头怕是也热闹得很,你便与九章带着她们出去看看吧。” 程离闻言是先看了看程信,见他虽然淡着一张脸却也未说什么,便朗朗笑着应了是。 他站起身—— 而后看向王昉两人,笑着说道:“两位表妹,我们走吧。” 张老夫人也看着王昉与她点了点头,还跟着一句:“去吧,你这表哥别得不会…可这顺天府哪儿好玩,哪儿有好吃的,他却是最清楚不过了。” 程离听着张老夫人这般贬低,免不得轻轻咳了一声,无奈道:“祖母,哪有您这般数落自己的亲孙儿?”他说完这话又与张老夫人委屈说道:“我好歹也是她们的表哥,您这样,以后还让我怎么在陶陶她们面前持兄长的身份?” 众人听他这番话,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连程信素来寡淡的面上也忍不住泛了几分浅显的笑意。 … 马车停在影壁处。 因着是出门,王昉便带了流光。 王蕙便也带了伴月,她如今倒是很喜欢这个平素并不多言的丫头…就连这回来顺天府,也带了她出来。 等她们收拾好上了马车… 程离与陆意之也就翻身上了马,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是肆意洒脱之辈,一个眉目风流、身穿玄裳,一个面容清俊、身穿灰袍…在这清冷月色的照映下,越发显得风流肆意,洒脱不羁,不知看呆了多少丫鬟。 如今时辰已经有些晚了。 只是今儿夜里没什么宵禁,街上行走的游人和马车还有不少,透过竹帘传来不少喧闹之声…王昉原本以为程离会带他们往城中去,只是马车越行,那外头的喧闹声便越发少了。 她伸手掀起了竹帘往外看去,便见原本宽阔的街道,这会却已变成了小巷。 王昉免不得有些疑惑,恰好程离便在边上,她便抬头问道:“表哥,我们不是往城中去吗?” 程离自打从府里出来便又恢复了他原本的面貌,他的面上挂着肆意而洒脱的笑容,闻言便低头与她笑道:“城中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人挤人,看个人头罢了。我带你们去的地方,自会让你们终生难忘。” 终生难忘她倒是信… 她自幼跟着程离干过的那几桩,的确是让她想忘都难,只是那些事可都算不上是美好的回忆。 王昉便这般仰着头,也不说话,只这般狐疑得看着他…不知道今儿个他又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了? 程离看着王昉的眼神自然也想到了什么,他轻轻咳了一声,干笑着说了一句:“你放心,这回保证和以前不一样。” 王昉闻言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她刚要伸手放下竹帘便看到陆意之递过来的眼神,夜色之下,他那双潋滟婉转的桃花目仿佛揽尽了这天上的明月与星辰,越发多了几分缱绻之味。她握着竹帘的手一顿,等听到身后传来王蕙的一声“阿姐,茶好了。” 王昉才回过神来,她轻轻应了一声,忙落下了竹帘避开了那双眼睛。 马车便又行了约有一刻的模样—— 外头的声音才又开始喧闹了起来,隐隐传来不少笙箫之乐,还有不少人纵情放歌的模样。 这是什么地方? 王昉和王蕙相互对了一眼皆可以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之色,她们尚未说什么便听到外头程离已笑着翻身下马,与她们说道“陶陶、阿蕙下来,我们到了。” 他这话一落—— 流光与伴月便替她们戴好了帷帽,而后是扶着她们走下了马车。 夜色当空,星月浩瀚。 入眼的是青山与湖山,青山为背在这夜色之中只能循见一个轮廓,湖水却泛有星月与灯火,水波粼粼,清澈见底。 湖上泛有几十余只竹筏,每只竹筏相离都不算远,上头皆挂有灯笼,映着这无边夜色倒是给这天地也多了几分清明…竹筏之上有男有女,他们或是站着、或是坐着,年龄都不拘。 男子大多着宽袖大袍,手中握酒。 女子大多头戴帷帽,或是脸覆面纱,她们或是抚琴而坐,或是手抱琵琶,指尖拨动琴弦,在这夜色中传来阵阵清冷之音。 王昉此生还从未见过这般盛况,一时之间便驻足了脚步。 … 那湖上泛舟的自然有人瞧见了他们,便纷纷朝他们笑看而来,有一个年约三十余的青衣男人与他们笑说道:“九章、灵均,你们可算来了。如今酒正酣,歌正浓,还不快快上来与我们一叙。” 程离笑着先迈了步子,待至那湖畔,还有两条竹筏…他眉心一动转身喊王蕙:“阿蕙过来,你与我同乘。” 竹筏太小,一条只可供二至三人乘坐。 王蕙一愣,不过她到底也未说什么,轻轻应了一声“是”,便领着伴月走了过去。 余下的便是王昉和陆意之还有流光了。 王昉拢着一双眉,如今这个环境也由不得她说些什么,何况她与阿蕙两人皆不会划船…因此她也未说什么先迈了步子往前走去,等至那竹筏前便侧身看向陆意之,低声说道:“陆二公子,走吧。” 那些人可还在看着他们。 陆意之闻言一双眉眼便又泛了几分笑,他还真怕这个小丫头不同意。 三人皆上了竹筏… 陆意之手握另一根竹竿,待王昉坐好又与她说了一声“坐好了”,便往前划去…等他们这两条竹筏划了过去,原先的那些竹筏有些围拢、有些散开竟把他们包围在其中。 竹筏泛在水中,底下水波轻轻晃打着。 王昉其实不太习惯这样不受自己掌控的局面,仿佛那水波再一大些她便会翻身落于水中,因此她的手一直紧紧握着流光的胳膊。 陆意之自然也察觉到了,他也未曾说话,只是划船的动作又轻了些。 等那底下的水波不再那么晃动了,王昉便放开了流光的手,双手交握放在膝上,而她透过帷帽微微抬了一双杏眼朝外看去,她发觉这些竹筏看起来停得很是散乱,其实若是细细辨别却是有队形的。 看来这并不是陆意之他们头回过来了。 等竹筏停好,原先站在竹筏上的人便纷纷朝他们看来… 先前离得远,他们也未曾瞧见王昉几人,如今离得近了自然有人斟酌得问道:“这两位是?” 往日可鲜少能见九章他们携女同游。 只不过这两人的穿着打扮皆是一副端庄得体的模样,虽然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却还是可以从中察觉出那通身掩不住的气度…因此在场之人,自然也不会认为她们是风月之女。 程离笑着开了口,简单介绍了句:“这是我来自金陵的两位表妹。” 金陵,表妹。 众人一听,便知晓眼前的这两位头戴帷帽的女子,竟是出自那赫赫有名的金陵王家…如今的金陵王家虽已不及当年琅琊王氏的风采,可场中众人对这个曾被世人誉为“王与司马共天下”的王家还是有说不出的敬慕之情。 因此他们听得这话便纷纷朝王昉两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言一句“失敬”。 王昉与王蕙自然也回了礼。 … 那原先说话的青衣男人便又笑道:“今儿个还是按照原先的法子,酒壶划到谁那,或是喝酒、或是唱歌抚琴,皆以诸君之意。” 他这话落,众人便纷纷点头。 而后在那些琵琶与古琴的笙箫之乐中,众人把竹筏以队形分开,青衣男人许是这儿的主导人物便由他为先…酒壶泛着水波滑到了陆意之的跟前。 众人见此纷纷起哄起来:“今儿个可总算逮到九章了,往日每回都被你避开也不知是不是你耍赖…” 那青衣男人便笑着问道:“九章是要饮酒,还是?” 他这话刚落,有人便先回道:“好不容易逮到九章,哪里能如此轻易放过他?自三年前,九章那一曲之后便时常萦绕在我耳畔,今日我们便请九章再高歌一回吧。” “好好好,请九章再为我们高歌一曲!”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 王昉也忍不住抬头朝陆意之看去,他竟然还会唱歌? 陆意之自然也察觉到了王昉的眼神,他侧头朝身后看去,青色帷帽遮掩下的面容在这月色下若隐若现…他眉目半敛,嘴角却是微微扬起。晚风拂过他的墨发,打乱了他的衣袍,唇边的酒壶移开,而他仰头望明月:“千古风流一肩挑,为知己一切可抛,冲冠一怒犯天条…问英雄何事难了,笑人生过眼烟云,空呀还是空。” “问英雄何事难了,笑人生过眼烟云...” “空呀还是空。” 彼时水中月,天上月相映交错在这方寸天地之间。 青色帷帽不知何时已被这晚风吹乱,露出了王昉皎洁如白玉般的面孔,她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仿佛这天地之间,唯有这一身玄裳,这一抹清歌尚还存留。 歌已停,而这场中众人却迟迟未回过神来。 好一会才有人抚掌而叹:“三年前,九章一曲令我悱恻至今。三年后,九章这一曲怕是要令我终生皆难忘…” “问英雄何事难了,笑人生过眼烟云,空呀还是空。” “好一个空呀还是空!” 原先的青衣男人面上也有几分怅然之色,许久他才举起手中酒壶对陆意之,口中是言:“为九章这一曲,敬他。” “敬他!” 一时之间,这几十余只竹筏上的男人皆起身举杯,在这明月当空下,敬陆意之。 陆意之笑着饮下壶中酒,他的眉目在这夜色中越发显得有几分风流洒脱,而后他侧头朝身后看去…王昉尚还有些怔楞,直到看到陆意之那双沾染着笑意的眼睛才逐渐回过神来。 她面色一红,好在先前被风打乱的帷帽已经落下,倒也不至于太过尴尬。 陆意之刚想与她说话,便听到声后传来一道女声—— “陆郎——” 说话的是一个脸覆面纱的女子,她手中抱着琵琶,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看向陆意之,声音缠绵,缓缓而言:“自妾三年前见到郎君便一直思寐悱恻,今妾已是自由身,请郎允妾伴随身侧…可使郎君夜有暖酒,晨有温粥。” 她这话一落,陆意之的身子便忍不住一僵。 他忙朝王昉看去,只是如今明月恰偏、灯火摇曳,看不清那帷帽中人的神色究竟如何。 在场之人皆是风月之人,听闻这一番话自是与陆意之笑说道:“九章,燕女有意,你何不允她之求?往后有美相伴,也可羡煞我等。” … 陆意之没有瞧见王昉的神态,轻轻一叹。 他转身朝燕女看去,眉目在这夜色中依旧风流,声音却是不容置喙,直言而语:“抱歉,我已有心爱之人。” 那燕女闻言,先前萦绕在面上的笑容逐渐消散…好一会,她才仰头看向陆意之,眼露悲戚咬唇而语:“妾心慕陆郎,即便无名无分也愿跟随在身侧。” 这话一落,有不少心生怜惜的风月之人自然也纷纷帮着开了口:“九章,燕女之求不算过分,你便允她所求吧。” 陆意之闻言仰头饮尽壶中酒,笑着摇了摇头:“人这一生遇见喜欢的人太难…”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目有几分鲜见的温柔… 晚风拂过,这一份温柔在这夜色中慢慢化开,伴随着一句:“既然心有所爱,自该珍之重之。” ☆、第七十九章 “人这一生遇见喜欢的人太难…” “既然心有所爱, 自该珍之重之。” … 陆意之这两句话轻缓如春风,明明没有什么力量可言,可听在众人的耳中,却恍若那惊涛石浪一般,击起了一个又一个水花。 众人怔怔看着那个临风而立的玄裳青年… 清冷的月色下,他微微仰着头,风流面目恰如白玉。 而他的嘴角微微扬起, 无论是眼中还是脸上带着的那抹笑, 虽然依旧风流洒脱, 更多的却是坚定和认真, 恍若终于明白了此生要追寻什么, 明白了此生要为什么而坚持。 风月之人虽然讲一个风月—— 可若此生当真能觅一知己, 能与之白首,那样的感情谁又不钦羡呢? 因此听到这话, 众人便也不再劝陆意之… 他们手中握着清酒,仿佛仍沉思在先前的那两句话中, 一时皆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 燕女的身姿有些单薄,她的手中依旧握着琵琶,仰头看向那个玄裳青年,看着他那双素来风流的桃花眼中有着从未有过的温柔意…她心下一叹, 却也不再纠缠。 本是风月人,纵谈风月事。 若再纠缠, 倒失了本心。 风清月明, 她微微垂下那段纤细而白腻的脖颈, 朝陆意之遥遥一拜,口中是言:“今夜便由燕女轻弹一曲,以敬陆郎之情。” 燕女这话说完便依旧回归原座… 她手中的琵琶在这夜色中化成仰慕、化成愁绪、化成哀叹,最后化成敬服与畅然。 直到音停… 众人才逐渐回过神来。 他们也不再拘于先前愁绪,纷纷笑谈起来,有人便对着陆意之笑说道:“若是九章心有所爱这话传出去,也不知要碎了多少女儿家的心。” 他这话一落,旁人自然也接口而言:“是也是也,九章在我等之中素来有风流之名,如今却心有所爱…也不知那些风月佳人知晓后,是不是该哭湿了帕子,揉碎了心肠,再痛骂几句‘忒那陆郎,且做那风流偷心贼便是,往后却让我们何处去寻这等俏郎君’。” 这话说得太过有趣,众人闻言纷纷笑了起来,就连王昉也忍不住在那帷帽下泛起了一双笑眼。 陆意之原先听他们这般说本就心慌慌,生怕身后那人闻之生气,却未曾想到身后那人不仅没生气,竟还有些许笑声在这夜色中泛开。 他转身往身后看去… 时下有风拂过,恰好吹乱了王昉的那两面轻纱,露出了她皎洁如白玉的面容… 眉目弯弯,红唇轻扬,一双杏眼恍若揽尽了这湖中水,清澈而潋滟,滑在陆意之的心间不禁便让他失了神。 王昉察觉到陆意之看过来的眼神,她先前弯起的眉目顿时便又一敛…仰头看去见他双目沉沉,在这黑夜中越发显出几分深邃。王昉面色一红忙避开了那双眼,心中想起先前那些人所说的,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句:“真是个登徒子!” 流光正站在她身侧,闻言也未曾听清,只当王昉先前是在吩咐她,便轻声问道:“主子,您说什么?” 王昉敛下心神摇了摇头,她伸手抚过被风吹乱的帷帽轻轻压了压,而后才低声说了一句:“给我也拿一壶酒来吧。”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场景—— 她也想喝酒了。 “是…” 流光替王昉取过一壶酒,又给她洗净了一个杯子,用干净的帕子擦拭干净才递给她…酒算不得是好酒,入口还有些苦涩,只再过一会才隐隐有几许回甘之味。 原先的游戏尚未结束,场中依旧在玩闹着… 王昉便这般握着一盏酒,看着场中众人,慢慢饮着。 风清气朗,明月高悬… 她觉得今次程离倒着实未说大话。 这一副场景,这些人,的确算得上是终身难忘。 … 直到月上满天,众人才纷纷拱手辞行… 陆意之这一条竹筏划得尤其慢,场中众人都快走光了,他们还在中间。 王昉倒觉得这样还好,划得太快她心中免不得不安,这般轻轻摇摇得倒很是舒服,直到靠了岸原先的那些人也都走得差多了,王蕙与程离正站在马车那处等着他们。 她伸手递给流光刚要走上去的时候,便听到身后传来陆意之低低一句:“我只是喝酒,绝对不曾做过什么事…那风流之名不过是他们胡乱盖着的。” 王昉许是先前多喝了几杯酒,头还有些晕沉,闻言还有些为反应过来… 直到反应过来,她侧头朝陆意之看去,面上却有些莫名其妙,连着声音也带着些疑惑:“陆二公子,你即便是真做了什么事,也不用和我交待的。” 她这话说完便也不再理会他,一手撑在有些晕眩的额头上,一手放在流光的手中走上了岸。 陆意之站在身后看着王昉的身影,面容却难得有些委屈… 夜色无边,他朝着王昉的身影,低声嘟囔道:“我就是怕你误会。” 王昉的身形有一瞬的凝滞... 不过也就这一瞬,她便继续由流光扶着往前走去。 … 程家。 时已至八月下旬。 王昉与王蕙来顺天府也有大半月了,如今也到了她们要启程回金陵的日子了…张老夫人心中自然不舍,只是这回能得两个外孙女陪伴这么久也实属不容易了,自然也说不了旁的话。 临别之际,她握着两人的手,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口中是跟着一句:“等去了金陵要好好孝顺你们祖母。” “屋子一直给你们留着,往后若是得空了便再来…” 这话说完,张老夫人免不得又要落泪。 金陵与顺天府相隔还是有一段距离,哪里是说来便能来的? 好在… 张老夫人看着王昉,心下稍微有些安慰,等景云金榜题名也该让他向陶陶提亲了。她伸手轻轻抚着两人的头,也不再说旁的,只是嘱咐两人路上要小心,等到了金陵便寄信回来。 王昉两姐妹自然一一都应了。 等拜别张老夫人,两人便又辞别了程家众人,程瑛拉着王昉的手柔声说道:“此去一别再见怕是要等明年了。” 程瑛如今身子是越发重了,等她产完子、做完月子也的确要至明年了… 王昉笑着回握她的手,口中是言:“表姐且安心养胎,不拘几个月我们便能在金陵见面了…下回再见便能看到表姐的小子了。” 几人便又笑说了几句… 王昉两人才在众人的注视下往外走去。 影壁之处已停好了马车,因着王岱在顺天府还有几桩未完成的生意,这回便由许青山带队送她们归家…而除去王家原本的人物车马,程家又额外送了十余辆东西,大多是顺天府的特产、毛皮等物。 等她们上了马车。 在程家众人的注视下,车马便浩浩荡荡的往外行去。 自打过了中秋后,又落了几场秋雨,这日头却也不似来时那般炎热了…王昉透过竹帘看着远远站在廊下的那些人,心中不是没有感慨的,她便这般望着,知道马车转出了影壁、转出了程家,她才落下竹帘收回眼。 … 王昉一行到金陵的时候,已是九月中旬了。 这一路… 马车的竹帘已更换成金织暗花布帘,而她们的衣裳也从夏衫换成了秋装,夏日用得纨扇也都收了起来。 王昉穿着一身胭脂色袄裙,手中握着一枚黑子正与王蕙在下棋… 她也没有抬头,只这般看着棋局,问了一句:“到哪了?” 琥珀掀了半面车帘往外问了许青山,直到知晓了答案才转身与王昉禀道:“离金陵城只有两刻的模样了。”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 她落下手中一子,而后是掀了半面车帘往外看去,外头正下着秋雨,有不少毛毛细雨落在她握着布帘的手中…王昉眼看着外头,似叹非叹:“时日过得真快,走得时候还是酷暑难挡,如今却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了。” 她心中却还留了一句后话… 回到这个世界也快有一年了,有时候她午夜梦回时还有说不出的怅然。 王蕙跟着落下一子,闻言也抬了头朝外看去:“是啊,也不知金陵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了?许久不见,阿衍又该长高了吧。” 王昉听她提起“阿衍”,一双眉目便又泛开几许柔和的笑意… 她落下帘子收回手,任由琥珀握着一方帕子替她擦拭着手背,笑着与王蕙说道:“是该长高了。” … 等车马进入金陵的时候。 那喧闹而熟悉的声音便灌入了众人的耳中,到底离开了这么久,即便是琥珀听到这些声音也忍不住泛红了眼眶。 流光和伴月倒还算好,她们原本就是没有归宿之人,早年跟着师父卖艺跑江湖… 即便要问她们“家在何方”,怕是她们也不知如何答。 待又过了两刻模样。 车马皆停,许青山在外头恭声禀道:“四小姐、七小姐,到家了。” 琥珀掀了车帘先走了下去,而后是扶着王昉两人走下了马车,因着马车停在影壁,两人便也没有戴帷帽。 影壁处的仆妇、丫鬟皆跪在地上,她们口中喊着:“恭迎四姑娘、七姑娘归家。” 王昉便这般微微抬着眼,看着眼前这熟悉的环境… 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离开的时候,这树木皆青,如今却已沾染了几抹秋色,泛出了几许凉意。 王昉站在她的身边,同她一道看着眼前的场景,好一会才侧头与她笑道:“阿姐,我们走吧。” “嗯…” 王昉点了点头,她与王蕙迈步朝千秋斋走去。 待至千秋斋前,原先在院中的丫鬟便纷纷上前朝她们打礼,笑着迎了她们进去…也有去里头禀报的。在一声又一声“四姑娘、七姑娘归家了”的笑语声中,半夏携着一众人迎了上来。 半夏瞧见两人,忙屈膝打礼,口中跟着一句:“给四姑娘、七姑娘问安。” 她这话一落是笑着跟了一句:“老夫人、大夫人皆在里头候着您二位呢,且随奴进去吧。” 说完这话—— 半夏便引着两人往里走去。 屋中原本的竹帘、纱帘也都换成了厚重的布帘,帘起帘落,里头的欢声笑语也都传进了王昉的耳中。 王昉听着那几道熟悉的声音,那颗心也忍不住“扑通”连着快跳了好几下,她往前快走了几步,待至里屋看着首位坐着的老妇人、忍不住眼中便泛起了泪花…她刚要屈膝朝人拜礼,便见到傅老夫人身边坐着一个年约二十余的柔美女子。 女子身姿端正,衣着素简,身上皆无什么首饰,唯有那髻上簪着一朵兰花。 许是循见了王昉的目光—— 那女子便也侧头朝她看来,露出一张秋月般的面容。 王昉身子一震,就连明艳的面容也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直到身后的王蕙走了过来,看着她这般怔住的神色,低声问道:“阿姐怎么了?” 傅老夫人也看到了王昉,这会便笑着朝她看来… 她衣着华贵,眉目依旧,看向王昉的那双眼中泛着无边慈爱的笑:“陶陶怎么看祖母看傻了?” 程宜清雅的面容上也泛着笑,闻言便笑说一句:“傻丫头定是许久未曾瞧见您了,一时心生感触罢了…”她这话说完便笑着看向王昉,柔声说道:“还不去见过你祖母?” 王昉先前在王蕙说话的时候便已回过神来… 这会闻言便轻轻应了一声,她袖下的手紧紧攥着,眉目却未再有什么变化…王昉低着头与王蕙往前又走了几步,待至人前才屈膝一礼,两人齐声说道:“陶陶(阿蕙)给祖母请安。” 傅老夫人看着两人,口中说道:“快过来让祖母好好看看。” 等两人走近—— 傅老夫人便一手握着一人,细细看了回两人,跟着一句:“你们外祖母把你们养得很好,没瘦,瞧着还胖了些。” 王昉任由她握着手,闻言是抬了一双弯弯眉眼,柔声与她说道:“祖母往日嫌陶陶太瘦,陶陶好不容易养回了些,您可不许嫌弃陶陶。” 她这话一落便哄得傅老夫人又绽了眉眼—— 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一面是笑道:“你这个只记仇的小丫头,祖母哪里能真嫌了你?不管我的陶陶是个什么样,祖母啊都喜欢你。” 王昉弯着一双眉眼便又说了一句俏皮话。 而后她把头朝傅老夫人身边坐着的那人看去,眉眼弯弯,面上却带着几分疑惑,诧异问道:“祖母还没与陶陶说,这是谁?” 傅老夫人闻言倒是记了起来,她笑着与王昉两人介绍道:“这是秋娘。” 待这话一落—— 她便又与两人说起来:“上回我去寺庙参拜的时候正逢下雨,还遇见了几个不知规矩的难民…若不是有秋娘在,也不知那日会出个什么事。” 王佩闻言也跟着说道:“四姐你不知道,那回实在太过凶险了…城里不让那些人进去,他们便围在外头,恰好又是下雨,护卫根本就拦不住。我与祖母跑了许久,若不是有秋姑娘引路,还不知道我和祖母能不能安生回来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小脸苍白还带着几分惊魂不定。 傅老夫人闻言柔声劝慰了一声,才又说道:“我见秋娘在金陵无所依靠,便留着她在府里多住阵日子。” 王昉闻言是低头看了眼秋娘—— 秋娘依旧坐在软塌上,眉目微垂,面容含着几许恰到好处的笑容,身姿消瘦却透着股风骨。 王昉袖下的手依旧攥着,许久才柔声笑道,说了句:“原来如此。” 她这话说完便笑着看向傅老夫人,与她说起了上回的事…待说完,王昉一双眉目便又带了几分笑:“祖母,您说巧不巧?” “竟然有这样的事?” 傅老夫人闻言也有几分愕然,她侧头看向秋娘是言:“那还真是巧了。”待说完这话,她便握着秋娘的手,轻轻拍了拍,跟着柔声一句:“未曾想到你与我王家竟有如此渊源。” 秋娘抬了那张秋月般的面容,闻言便柔柔笑了笑… 她眉目平和,声音也依旧如那时清雅,恍若三月春风拂过人心,看着王昉柔声说道:“那回见四姑娘还不知您是王家人,如今想来,这缘之一字,的确是妙不可言。” 王昉眉目依旧含笑,声音也带了几分此时年纪该有的天真,笑说一句:“那回秋姑娘说要进金陵寻亲,如今…可曾寻到了?” 秋娘闻言却垂下了一双柔和的眉目… 她轻轻叹了一声,掩不住的愁绪:“我也是进了金陵才知道,姑婆一家早几年就搬离了…因在金陵无亲眷,我便寄留在清华庵中,平日帮忙洗补些东西。” 傅老夫人闻言也叹了一声,她握着秋娘的手轻轻拍了拍:“可怜见的,你于我有恩,也不必多想且留在我身边陪我便是。” “多谢老夫人…” 秋娘抬脸看着傅老夫人,面上虽难掩愁绪,声音却带了一份不可磨灭的坚强:“庵里的师太说秋娘有福缘,秋娘原还不信,见到了您后才知道这是真的。” 傅老夫人听到她这样说,脸上便又添了几分笑:“好孩子…” 王昉看着这幅景况,却只觉得通身冰凉…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前世祖母厌恶极了这个女人,若不是因为这个女人,三叔不会离开…可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幅模样? 她明明已经在三叔面前拦住了一回,以三叔的为人既然头一回生出了疑,日后自然不会再信。 可为什么,这个女人又出现了? 这个女人… 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身后的那个人,又究竟想做什么? 明明如今尚未至寒冬腊月—— 可王昉却觉得整个人都进入了冰窖一般…所有的寒气扑面而来,压着她透不过气。 王蕙察觉出她的异常,忙开口问道:“阿姐,你怎么了?” 傅老夫人闻言也转过了头,她看着面色煞白的王昉忙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也带着几分焦急与疼惜:“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没事…” 王昉的声音有几分低哑,她看着眼前担忧自己的祖母,似是想把那满腹话语都说出来,却又强撑着忍住了。她的面上带着几许虚弱的笑,好一会才说道:“许是路上受了凉。” “你这个傻丫头,怎么不与祖母早些说?” 傅老夫人一面心疼得看着她,一面是让半夏去找冯大夫过来… 程宜也担心得厉害,自打陶陶上回落水后,她有多久没瞧见她这般苍白着面色了?她走过去扶着王昉,声音柔和却带着担忧:“陶陶不怕,母亲陪着你呢。” 王昉侧头看着她们面上遮掩不住的担心,心下也不知该说什么,竟是直直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了。屋中静悄悄的,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有容斋。琥珀坐在脚凳上,许是因为困倦这会正靠着床沿睡着了。 玉钏正端着水盆、帕子进来,瞧见她醒来便忙快走几步,她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一处,一面是说道:“主子,您总算信了。” “老夫人她们刚走不久,您今儿个可当真吓坏我们了。” 她这话说完,才又踌躇说了一句:“主子,你究竟是怎么了?冯大夫说您的风寒并不算严重,只是...” 怎么了? 王昉的面上有几分虚弱的笑容,她的手撑在额头上,在这夜色中化为一声叹息...她只是才发现,有些东西、有些人即便想拦也拦不住罢了。 ☆、第八十章 屋子里静悄悄得, 除了那外头的风间或有刮过树叶,传来几许细微的声响…就连呼吸声仿佛也被刻意掩了去。 玉钏看着灯火下闭目不语的王昉,好一会才又试探性得喊了她一声:“主子,您还好吗?” 这回王昉倒是应了—— 她把掩在面上的手轻轻移开几分,哑声开了口:“几时了?” 玉钏听她出声,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柔声答道:“已是二更天了。”待这话说完, 她便走上前把帕子放进盆中绞了个半干才跪坐在脚凳上, 握着手中的帕子轻轻擦拭起王昉还沾着几许汗意的脸颊和额头。 二更天, 也就是亥时时分了。 王昉伸出手由玉钏扶着她半坐起身, 而后是取过帕子自己擦拭起来:“母亲她们何时走得?” “夫人在您醒来前也就刚走了两刻模样, 老夫人也没走多少功夫…” 玉钏一面说着话, 一面是从一旁温着的水壶中倒了一盏温水递给王昉,柔声说道:“您先前突然晕倒把府里人都吓了一大跳, 冯大夫给您诊了脉,又施了针也不见您信…要不是宫里已经落了匙, 保不准老夫人这会便要拿着腰牌去宫里给您把夏院判找来。” 王昉闻言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把手中的帕子递给了玉钏,接过茶盏低着头慢慢饮用了起来。 先前她朦朦胧胧躺在床上,神智却清楚得很,自然也听到了祖母她们的担忧声和哭泣声。 她只是不肯醒来罢了—— 仿佛就此沉睡便能遮掩住那些所有她不愿瞧见的事。 这样的躲避和厌弃, 她已经有多久不曾体会了? 当初父亲死后,母亲跟着也一道走了…她就是这样, 一个人躲避着不肯见人, 仿佛这样就可以躲避这些已发生的事, 就可以假装这些事都从未发生过。 灯火下的王昉低垂着双眼—— 她的身姿在这灯火的照映下显得有些娇小,而她往日那双生动而鲜活的杏眼也被掩于在这阴影之下…在这无边夜色之下,竟有无边寂寥之感。 玉钏不知道王昉是怎么了。 她先前问琥过珀,也是说“进府的时候还高高兴兴得,也不知道千秋斋里出了事没过一会便传来了主子晕倒了…”她甚至想问问主子究竟出了什么事,可口一张,却也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索性便换了个话柔声与她说道:“外头小炉上还煨着燕窝粥,您睡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奴去给您盛一碗来?” 王昉其实并不饿。 可她看着灯火下玉钏微微仰着头露出希冀的目光,到底还是答应了。 玉钏高高兴兴起了身转出里屋到了外间,没一会便握着一碗燕窝粥走了进来… 王昉接过那碗燕窝粥也未喝,只是这样靠床半坐着,低着头问道:“那位秋娘是何时进的府?” “秋娘?” 玉钏一愣倒是不明主子为何对这个女人起了关注,可主子既然想说话便是好事,她坐在脚凳上柔声回道:“那位秋姑娘是中秋后进的府,老夫人出门礼佛回来的时候便把她带来了…如今在府里住了也有十余日了。” “自打这位秋姑娘进府,老夫人倒是越渐开心了,连着笑声也比往日多了不少…” 玉钏说到这是看了看王昉的面色,才又跟了一句:“秋姑娘如今就住在千秋斋的后罩房里,她平日里的吃喝用度都是与老夫人一般,即便是衣饰头饰拿得也都是半个主子的。” 住在千秋斋,十余日… 王昉拢了一双眉,她的手心贴着汤碗,隐隐传来几许温热之意。 可她还是觉得通身冰凉… 这哪里只是待个客? 王昉想起先前在千秋斋时祖母说的话,难不成祖母当真想留着她一直住在府里不成? 一个外女,还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女… 难不成祖母是想? 玉钏看了看王昉的面色,不知她在想什么,想了想索性便又说起了另一桩事:“如今府里最得老夫人欢心的除了这位秋姑娘,便是六姑娘了…老夫人现在走哪都会带着六姑娘,上回礼佛整个府里她也只带了六姑娘一人。” 王佩? 王昉眉心一动,她侧头朝玉钏看去:“你把府里最近发生的事都与我说一遍。” 玉钏一怔,可她终归也未曾说什么,细细想了一会便开口说道:“若说府里,除了秋姑娘进府倒也没什么大事了…不过西院那头前阵子倒是传出了几桩事,有回五姑娘要掌掴六姑娘,恰好被二爷看到了。” “二爷气得狠狠罚了五姑娘一顿,连带着二夫人也遭了罚。” 王昉拢了眉心,她可不认为自己的那位好二叔会管这些小事…子女亲情在他的眼中本就是虚无,即便再深厚的血缘他也是想拋则拋。 那样的人会来管后院的事? 她双眉微拢,却也未曾开口,只是低着头吃了一口燕窝粥,才不经意得问道:“那日二叔身旁可有什么人?” 玉钏轻轻咦了一声,似是惊讶,又似是怔楞,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主子怎么知道?我听西院的丫鬟说,那日是二爷宴请一位姓晏的大人…正好撞见了这么一桩事,那位晏大人当场便走了,其后便传出五姑娘与二夫人被罚之事。” 姓晏? 这满朝文武官,晏姓并不算少。 可值得王允接待的,便只有那位中书令晏德。 那位晏大人素来最重礼教伦常,瞧见这么一桩事,怕是王允在他心中的印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了。 只是… 王佩此举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她知道王佩一直想对付纪氏与王媛,最初在武安侯府的落水,而后是府里、府外每一回看起来像是在示弱维护,实则却都是在挑衅王媛,逼着她跳脚做出一些落人口舌的事来…这些事,只要不连累王家清誉。 王昉向来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们去。 只是这一回—— 王允近日因为九千岁的事在朝中本就不好过,如今又碰上了王冀之事更是累了他的清明…他这个时候找这位晏大人自然是为了他的前程。偏偏又在晏大人的面前惹出这样一桩事来,往后晏大人这条路自是走不通了。 以此来激怒王允,责罚纪氏与王媛,这样倒是说得过去了。 那么王佩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若是有意… 那这么些年,她还真得是小看她这位六妹了。 … 翌日清早。 王昉醒来的时候还算早,她透过那茜纱窗往外看去天还有些灰蒙蒙…王昉其实夜里也没怎么睡好,隐约听到外头传来琥珀与半夏的声音,却是半夏在问起她的身子。王昉眉心一动,便开了口,朝外喊了声:“琥珀”。 没过一会,那珠帘便被掀了起来—— 走进来得是琥珀和半夏,两人皆看着她,面露担忧。 “主子,您醒了?” 琥珀一面说着话,一面是走上前扶她起来坐了。 半夏也在桌上取过茶壶倒了一盏温水递给王昉,一面是柔声说道:“您昨儿个真是让人担心坏了,老夫人一宿也未曾睡好早间才浅浅睡下,临了还让奴来看您…”她这话说完,一面是看了看人,才又说道:“您现下可好全了?” 王昉接过茶盏,温水入喉,倒是恰好缓了她的渴意。 她连着喝下了一盏才开口说道:“让祖母担心了,我已好了。” 她这话说完便与琥珀说了句:“你去小厨房叮嘱句,早间替我弄些清爽的膳食来。” 这话即便王昉不说,小厨房也知晓… 既是措词,那么自然是有话要与半夏单说了。 琥珀便也未说什么,他低低应了一声“是”,而后便又与半夏屈膝半礼,口中是言:“劳半夏姐姐照看些,我去去便来。” “去吧…” 半夏一面笑着说了句,一面是取过一旁放着的帕子,亲自挽袖绞了个半干递给王昉…等琥珀退下,她才柔声开了口:“四姑娘可是要问秋娘?” 王昉听她这般说,也无半分意外—— 这府中上下、丫鬟堆里最通透的便是眼前这位半夏了,不然也不会这般年纪就成了千秋斋的大丫鬟,成了傅老夫人身边最贴心的人。 即便她平日鲜少说话,可心里却跟个明镜似得… 因此听她这么一句,王昉也就未曾拐弯,直言而语:“是,我想知道当日礼佛究竟出了什么事?” 好端端的出了一群难民,还恰好就拦住了她王家的马车… 这一桩事怎么瞧也都不对劲。 半夏笑着坐在一旁的圆墩上,笑着回话道:“上回礼佛的时候,我因为身子不适未随老夫人一道去…因此这个中究竟出了什么事,奴却是不知。只是,您若要问秋姑娘,奴倒是可与主子说上几句——” 她这话一落,接过王昉手中的帕子放进盆中,才又跟了一句:“秋姑娘在府里住了十余日,虽占了个‘恩人’名,平日不骄不躁、行事也很是大方…不仅老夫人与夫人满意,就连底下的奴仆、丫鬟对其也很是满意。” 半夏说到这却是停了一瞬:“还有一桩事,奴想四姑娘应是想知道的…” 她抬眼看向王昉,声音却又压低了几分:“老夫人她有意把秋姑娘许配给三爷。” 王昉闻言,袖下的手止不住一颤… 果然如此。 她昨儿个便在想,即便祖母要谢恩,送些银财便是…若当真觉得那位秋娘孤苦无依,也可以送些奴仆、送座宅子,让她有傍身之处。可偏偏祖母却把她留在了府中,留在了自己的身侧。 王昉微微垂下眼睑,经此一夜,她的心中虽然尚还有些颤动,却也不似昨儿个那般情绪波动得厉害了。 她只是想不通… 前世这位秋娘与三叔相爱,最后三叔为了她抛下名利地位与她远走他乡,才导致了后续那些事的发生…可这一世,三叔对这位秋娘心中早就存疑,她要是想得到三叔的欢心怕是难上加难。 那么这位秋娘和她身后人的目的,究竟想要做什么? 半夏看着坐在床沿上的明艳少女,明明眼前这个少女还有些许稚嫩,可她的眉眼却恍若已透出了几分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睿智和洞察。 她知晓四姑娘对这位秋娘的在意… 昨儿个在千秋斋的时候,她便注意到了,四姑娘看到那位秋娘时眼中的惊愕…而其后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也与那位秋娘脱不了任何干系。即便她昨日突然的晕倒,怕这个中缘由也有几分秋娘的关系。 因此她才疑惑… 四姑娘既然如此在意秋娘,何故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任何意外。 可半夏也不过是有些疑惑罢了,她在国公府这么多年,知晓身为丫鬟应该聪慧,却也不可太过聪慧…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比较好。 她想到这便也未说什么,只是眉眼低垂不语罢了。 … 直到半夏离去。 王昉浅浅吃过早膳,又由着玉钏几人替她梳妆打扮…才往飞光斋走去。 昨儿个她突然得晕倒,怕是父亲、母亲也该担心坏了…等到飞光斋的时候,白芨瞧见她先是愣了一跳,而后便匆匆走了几步迎上前来,口中是言:“您怎么亲自来了?夫人还想着吃过早膳便去看您。” 王昉笑了笑,因着一夜未睡,她的面容的确有几分掩不住的倦容… 可眉眼之间的精神气却已回归。 因此闻言,她也不过笑着说了句:“我已好全了,倒是母亲,昨儿夜里可曾睡好?” 白芨一面是迎着她往里走去,一面是柔声说道:“早间才浅浅眯了一会,若不是是国公爷劝着,怕是昨儿夜里也不肯回来。”她这话说完才又跟着一句:“如今夫人与国公爷皆醒了,只是还在洗漱,四姑娘且稍坐一会。” 王昉点了点头,她坐在室内,丫鬟刚刚上了茶… 里间便传来了脚步的走动声,却是程宜走了出来,她如今尚还披散着头发,面容也带着掩不住的困倦。 程宜素来最重仪容… 这么些年,即便是府里府外也从未见过她这般姿容不整。 王昉见她这般,忍不住便落下泪来,她站起身迎了人几步,口中唤她一声:“母亲。” 程宜见她落泪,更是急得不行… 她伸手揽人入怀,手放在王昉的后背轻轻拍着,就像是幼时哄着王昉一般,口中还跟着一句:“陶陶不哭,是不是哪里还不舒服?” 王昉摇了摇头,眼泪却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止不住往下掉。 王珵出来的时候瞧见得便是这幅画面,自己的娇妻和女儿互相抱在一起,皆垂着泪…自打上回陶陶落水醒来后哭了一回,便再未见她落过一次泪,如今瞧着这般他心里也不好受。 他一面是挥手屏退了屋中的丫鬟,一面是走上前柔声问起王昉:“身子可好全了?” 王昉听见王珵的声音,倒是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她站起身,握着帕子抹着眼角的泪,口中是言一句:“父亲,已好全了。” 王珵点了点头,而后是言:“往后身子若不舒服,切莫逞强…昨儿个你这一遭,你母亲一夜都未睡好。” 程宜闻言却忍不住瞪他一回:“你说这个作甚?” 她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王昉,见她面容虽带着几分倦意,眉眼的精神气却尚好…她心下微松,才又柔声说道:“可吃过早膳了?我让小厨房给你做了些你爱吃的,原想着过会让人给你送去。” 王昉其实已吃过早膳了,只是她胃口不佳也只是浅浅喝了几口粥罢了… 如今瞧着母亲这般也舍不得她失望,便笑着点了点头:“陶陶也想母亲小厨房的膳食了,正好陪着您和父亲一道用些。” … 等用完早膳。 王珵见王昉已无事,便去忙活了。 王昉便陪着程宜看起了账本。 原本程宜是不肯的,她总觉得王昉身子骨还没好,瞧这个太过费神,只是到底耐不住她所求便也没再拦她。 屋子里静悄悄得,白芨几人备了糕点、茶果…又点了香便告退了。 王昉坐在软榻上,她原先也未察觉,待过了一会才闻见那香…她抬了头看着那三足香炉,这香清淡缥缈,让人闻之便觉得心情松快了些。王昉虽然用惯了百濯香,可对这个香倒是也起了几分兴致,便侧头看向程宜笑着说道:“母亲这香唤什么,甚是好闻?” “你说这香啊…” 程宜笑着在账册上用朱砂勾了一处,才抬头与王昉说道:“唤什么,我倒也不知…这是秋娘所制。我上回见她用觉得味道不错,便夸了几句,没想到她隔日便遣人送了些过来。” 王昉手中的毛笔掉落在地上,那上头的墨水在地上划出一道明显的墨痕。 “怎么了?” 程宜见她这般自是一愣,她眉心一蹙放下手中毛笔,拿着手背贴到王昉的额头,跟着问道:“可是身子还没好?” “不是…” 王昉回过神,她面上挂着笑,口中是言:“女儿有些走神了。” 她说完这话,便弯腰拾起了那支笔放进一旁的洗笔池中,才又跟着一句:“只是没想到那位秋姑娘还会制香罢了。” 程宜听她这般说倒也笑了起来:“我见过这么多人,可若说一个雅致通透,这位秋娘还当真是第一人…她不仅会制香,一手书法也写得极好。” 王昉不动声色地听着母亲絮絮说着秋娘… 母亲性格虽好,可她眼界却极高,这么多年王昉也未曾见她这般夸过人。 王昉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微微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眼中情绪…待程宜说完,她才松开袖下紧攥的手,抬了头与程宜笑说一句:“这香甚是好闻,母亲不若匀我些。” “傻丫头——” 程宜闻言却是笑说一句:“你喜欢拿去便是。” 待这话一落… 程宜便朝外喊了白芨一声,而后是让她把秋娘送来的香取过来。 她本身也不惯用香,左右是觉得这香味道好闻才点了起来…何况她也是难得见陶陶喜欢,自然是她想要什么都满足她。 … 王昉是用了午膳才走的。 她让琥珀拿着那盒香料,往有容斋走去… 如今已至九月金秋季,小道两旁的桂花都开得正好,随风传来徐徐桂花独有的郁郁之香。 这香味虽有些浓郁,却甚是好闻… 王昉不经意间便止住了步子,她仰着头合着眼细细嗅了一回。 琥珀见她驻步,又见她脸上带着今儿个少见的小哦让,便笑说一句:“奴去折几枝给您放在屋子里?” 王昉刚要点头,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几许欢声笑语,她睁开一双杏眼往前看去…便见秋娘着一身青色褙子、头梳堕马髻,衣饰简单容颜干净领着三两个小丫头朝这处走来。 几个丫头瞧见她忙屈膝打了一礼,口中恭敬而言:“奴给四姑娘问安。” 秋娘的面容带着几分怔楞,似是未曾想到会在这见到她…她朝王昉走了几步,待至人前才屈膝半礼,口中是言:“未曾想到会在这碰到四姑娘。” 她的声音依旧轻缓如春风… 待这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四姑娘的身子可好了?” 王昉面色淡淡,先前的笑皆掩去,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秋姑娘也在啊。” ☆、第八十一章 金秋桂香浓。 王昉低着头, 她的纤指微微抬起放在那用碧玉制成的手钏上。 待过了一会,她才抬头看着眼前柔顺而清丽的女子, 看着她手中提着的篮子,上头放着一块娟纱并着一把剪子,便淡淡开了口:“秋姑娘是来摘桂花?” “是啊…” 秋娘的手拂过那被风吹乱的几缕青丝。 她的面上挂着清和的笑容,声音也轻轻柔柔的:“老夫人昨儿夜里未睡好, 早上食欲也不佳,我想做一盘桂花糕给她开开胃。” 她这话说完便又看了看王昉,眼中带着几分关心, 是问道:“四姑娘如今可好了?” “劳你挂心, 已好全了——” 王昉看着秋娘,纤纤素指从碧玉手钏上收了回来, 面上也扯了一道笑:“昨儿个匆匆忙忙倒是忘记问了,往日跟着秋姑娘的那个小丫头呢?” 秋娘闻言却是微微低了头, 她露出那段纤细而修长的细腻脖颈, 喉间也漾出一声悠扬婉转的长叹:“您说得是圆圆吧?上回流民来时她为了让我们先走…已死在他们的踩踏之下。” 她这话一落, 那声叹息便又浓了几分:“却是我连累了她。” 王昉垂眼看着秋娘,看着她带着悲戚而怅然的神色,眉眼有一瞬得折起, 许久才淡淡说了一句:“真是可惜了, 若不然那丫头如今也能跟着你过上好日子了。” “四姐!” 身后传来一道带着欣喜的声音。 王昉眉心一皱, 她袖下的手轻轻握了握, 而后是侧头朝身后看去便见王佩由四个丫鬟簇拥着走了过来。昨儿个她的眼中只有这个秋娘, 自然也未曾察觉王佩有什么变化…如今一见, 才觉眼前之人当真是不一样了。 王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王佩,见她眉目弯弯,消散了往日的柔怯之感… 显露出她原本柔美的面容来。 她身上穿着得是用软烟罗而制得衣衫,腰上悬玉挂香囊,脚上穿着一双精致的凤头鞋、那尖尖翘起的风头上还坠着一颗珍珠。而她头上戴着得却是一套用金玉而制的头面,这一套头面王昉曾在傅老夫人的妆盒中瞧见过…虽然比不上那一套凤血玉,却也是极好了。 远远走来,竟也有了几分神仙之姿。 王昉想起昨儿个夜里玉钏说得那句“如今这阖府上下都知晓六姑娘得老夫人的心意…” 她袖下的手微微攥了几分。 她并不怕王佩会抢走祖母对她的关爱,她与祖母这么多年的情谊也绝不是王佩这些许日子的陪伴就能抢走的…她只是怕,眼前这个王佩想要得东西太多。 人的欲望越大,心就越发难测。 往日王佩行那些事,她左右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王佩若只是想要扳倒纪氏与王媛,那么晏大人这事又作何解释?即便她的心中再恨纪氏她们,可王允呢?她毕竟是二房的人,王允的女儿,连累了王允的官身和前程,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还是她猜错了?这…当真只是一场意外? 王昉这一思一衬间—— 王佩便已走到了跟前,她的眉目依旧弯着,大大方方朝王昉行下一礼,口中是言:“我刚想去有容斋探望四姐,倒未曾想到会在这碰到…四姐身子已好了?您昨儿个着实把我们都吓坏了。” 她这话说完,仿佛才看到秋娘,眉目便又弯了几分,口中笑道:“秋姑娘也在。” “六姑娘…” 秋娘朝王佩屈膝行下一礼,是言:“我来摘些桂花,未想遇见四姑娘便多聊了几句。”待说完这话,她便又朝两人屈膝一礼,口中跟着一句:“我还要去摘些桂花给老夫人做桂花糕,便不叨扰两位姑娘了。” “桂花糕?” 王佩一双眉目越发弯了几分。 她侧头朝王昉说道:“四姐不知,秋姑娘的手艺最是精巧,如今祖母用得糕点都是出自秋姑娘的手…不仅样子精巧,就连味道也好吃得很。” 王昉闻言倒是朝秋娘看去一眼,她的唇边微微扬了几分,眉眼也泛开几许笑意,声调微扬,是言一句:“是吗?”她这话一落,便又笑跟着一句:“却不知我今儿个可有口福,也尝一尝秋姑娘的手艺?” “六姑娘抬爱——” 秋娘眉眼柔和,连着声音也依旧不缓不急,絮絮而言:“秋娘也不过是做些家乡的小食罢了,老夫人贪一个新鲜才多夸了几句,着实算不上好。” 她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王昉,微微弯了一段脖颈,跟着笑言:“四姑娘若不介意秋娘手拙,自是可以的。” “只是四姑娘大病初愈…” “桂花糕还是有些甜腻了,不若秋娘给您另做几道…百合酥,马蹄糕再并一份莲子薏仁粥,您瞧可好?” 王佩一听便笑道:“四姐您瞧,秋姑娘口中说着手拙,这报出来的名堂却不少…” 王昉的唇边也挂着一道笑,她看着秋娘点了点头:“那便劳烦秋姑娘了。” 秋娘的面上依旧挂着清雅的笑容,闻言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言一句:“那秋娘便先退下了。” 这回,无人拦她。 … 等秋娘离去。 王昉便低头看着王佩… 王佩如今年岁尚小,身量自然也比不过王昉。 她微微仰着头看着王昉,尚还有些稚嫩的面上带着几许疑惑:“四姐怎么这样看着我?” 王昉看着她,许久眼中才化开一道笑意:“几月不见,六妹容颜更好了。” 王佩闻言却有些害羞。 她低着头却还是能瞧见那张娇嫩小脸上带着得几许绯红,她的声音带着几许羞赫,低低说了一句:“多谢四姐。” 王昉眼滑过她身后的四个丫鬟,才又开口:“六妹这是要出门?” “啊…” 王佩顺着她的眼朝身后看去,而后是点了点头:“今儿个玄武巷的孙小姐开了一桩茶会,我原想着去探望过四姐再走…四姐如今身子既好了,可要随我一道出门?前段日子还有不少人向我问起四姐的近况呢。” 玄武巷… 虽比不得朱雀巷住着的王侯贵族,却也已不是那几品小官的地方了…王昉垂着看着王佩,她这个六妹,还真是不可小觑啊。 “不必了…” 王昉摇了摇头,她的声音依旧有几分虚淡:“六妹既有约便先去吧。” 王佩闻言倒也未再多说什么。 她朝王昉屈膝一礼,口中跟了一句“四姐好生歇息”,便由几个丫鬟簇拥着她往外走去。 随风携来几许桂花香… 琥珀看着王昉,低声喊道:“主子?”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的双手交拢握在袖中,抬了一双寡淡而漠然的杏眼看着王佩转过小道,而后再也瞧不见…她未曾回头,也未曾收回眼,许久才开口低声一句:“你觉得王佩如何?” “六姑娘?” 琥珀原本以为主子会问起那位秋娘,却不曾想到主子问得竟然是王佩…她依旧垂着眉眼,低声回道:“六姑娘看起来与往日不一样了。” 往日的六姑娘是什么模样,琥珀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大多这位六姑娘出场,必定是跟在五姑娘的身后,即便穿着华服也透着一股浓浓得柔怯,着实让人注意不起来。 而如今… 如今这位六姑娘岂止是不一样,简直就是大变样,无论是说话、气势,还是衣着妆容,都跟往日有了极大的不同。若不是还是那张面容,琥珀只当瞧见得是两个人了… “是啊…” 王昉的声音有些缥缈,被风一吹便刮了个消散:“真是不一样了。” … 有容斋内。 屋中唯有琥珀随侍。 王昉便斜倚在软塌上,看着那徐徐燃起薄烟的香炉。 她的眼望着那三足香炉,手微微蜷起扣着软塌上铺着的织金暗彩垫子,许久才合了眼朝琥珀说道:“你寻个法子去找许青山,让他去细细查一查当日流民之事。” 那个女人费尽心机要进她王家的大门,她实在不敢相信这当真只是一场巧合。 琥珀打着络子的手一顿,侧头看去便见王昉已闭目养神,她低低应了一声“是”…琥珀把络子放进绣篓中,刚想起身便听到王昉又开了口:“还有那个女人,我要知道她进金陵后发生的所有事。” 那个女人说得是谁,琥珀无需问就知晓。 她只是不知道为何主子会对这位秋娘尤为关注,上回也是,像是早就知晓她不怀好意…只是主子明明从未见过她。可琥珀到底什么都没有说,这大半年来主子的变化太大。 秋娘之事,徐复之事,三公子的事… 这一桩桩、一件件,有时候就连琥珀心中都免不得起了疑惑,主子究竟想做什么? 她甚至都有些记不起往日的主子是什么模样了? 只是… 琥珀看着王昉拢起的那双柳叶眉,想起她无数个夜里被梦魇惊醒的模样…她不知道主子究竟怎么了?可她相信主子,相信她所做的事自然有她的道理。 她心下忍不住一叹,走上前把罩在王昉身上的披风微微提了几分,而后才迈步往外走去。 等琥珀走后,王昉才睁开眼… 她看着那尚还有些翻动的珠帘,唇边也忍不住溢出了一声轻叹。 待过了许久,王昉才收回眼,她看着那香炉中的薄烟已弥盖了整个屋子,香味缥缈而清雅…她把眼移向放在软塌上的那一盒香料,伸手握着一旁的镊子夹起了一颗香料,比照着木头窗棂透进来的光亮仰头看着。 玉钏在布帘外头轻声禀道:“主子,七姑娘来瞧您了。” 阿蕙? 王昉敛下眉目中的神思,她放下手中的镊子与香料,取过一旁的帕子拭了手才朝外说道:“进来吧。” 王蕙依旧身着清雅,她的面上许是因为昨儿夜里不曾睡好的缘故,这会眼下还有些遮盖不住乌青…她抬眼看着王昉,见王昉好端端得坐在软塌上,先前尚还有些担忧的神色这才逐渐消散了几分。 她快步走上前,细细又看了回王昉,见她除了面容还有几分倦态,神色却已好了… 王蕙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柔却还带着几分掩饰不住得担忧:“阿姐昨儿个真是吓坏我了,先前还好端端地,一个过眼的功夫您便晕了过去。” 王昉握着王蕙的手,她看着王蕙折起的一双眉,心下一叹… 昨儿个还真是让他们担心坏了。 王昉握着王蕙的手轻轻拍了拍,面上带了几分笑,口中是言:“傻丫头,我现在不是已经好了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是拉着人的手坐到了软塌上。 玉钏遣人送进来些果茶、糕点,一面是与王昉笑说道:“正好千秋斋的那位秋姑娘送来了些糕点,奴一道端上来?” 王昉闻言倒也未说什么,她淡淡点了点头:“端上来吧。” 玉钏笑着“哎”了一声,她领着丫鬟把原先的糕点布在茶案上,又让人把先前就备好的水、帕子端进来,亲自服侍着两人洗净了手才往外退去。 屋中一时便只余王昉两姐妹… 王昉垂眼看着茶案上摆着的几盘糕点,的确有引起他人口腹之欲的资本。眼前的糕点虽是糕点,却更像是一副画,雅致而通透…也怪不得素来眼界极高的母亲都忍不住要夸这位秋娘一句“雅致通透第一人”。 王蕙素来最爱清雅之物,如今瞧着这几盘糕点也免不得有几分怔楞…她低声呢喃:“竟是像画一般。” 无论是糕点本身,还是摆盘,都隐隐有几分清逸之态。 她提起筷子吃了一口百合酥,清香入喉,而她低声说道:“那位秋娘的确是个妙人。” “是啊…” 王昉低垂着眼,也怪不得三叔前世会爱上这个女人。她提起筷子吃了一口马蹄糕,马蹄的味道本来是没有的,往日府中做的时候大多会添糖来提一提味道,只是那糖添多添少免不得就破坏了马蹄原先的滋味…这一份马蹄糕的味道却极好。 她拢着眉,细细品了一会才发觉这其中用得并不是糖,而是蜂蜜。 有了蜂蜜的清香,却又不似白糖那般过甜… 可谓是心思巧妙。 王蕙用下一个百合酥便不再用,她放下手中的筷子侧头朝王昉看去,好一会才开了口:“阿姐…不喜欢秋娘吗?” 王昉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她垂了眼放下筷子,拿过一旁放着的帕子细细擦拭过唇角才抬头朝王蕙看去… 王蕙如今年纪尚还小,面容也有些稚嫩,偏偏眉眼清明、显露出几许聪慧之态。 王昉一直都知道,若说聪慧,她是比不过王蕙的… 她如今也不过是白添了一世的经历和记忆罢了。 王昉的手轻轻放在王蕙的脸上,有时候她也想把心中藏着的事都说出来,把所有的怨和苦,孽和障一道说出来…即便别人不信她,可阿蕙一定会相信她的。 凭她的聪慧,或许还有其他解决的法子… 可王昉着实不想把王蕙也扯进这一桩腌脏事里,这样的事她一个人知晓就够了。 她不想要阿蕙会变得和她一样,她更不想让阿蕙这双干净而清澈的眼睛…有一天,也沾染上这世间的脏污。 王昉的指腹轻轻滑过王蕙的眉眼,她微微垂下眉目,许久唇边才化开一道笑:“这位秋姑娘来历不明,我的确不喜欢她。” 只是这样吗? 王蕙的心中有疑惑,如果只是这样,那么为什么每次提到秋娘、见到秋娘的时候…阿姐的眼中会有如此深沉的光芒,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阿姐究竟在想什么? 那位秋娘又究竟做了什么,竟会让阿姐对她有如此深的忌惮。 王蕙心中如是想道,可她的面上却未有一丝变化…她的眉眼依旧清平而柔和,声音清雅,是言一句:“原来如此。” 有风拂过,传来几许清香味。 王蕙侧头朝那三足香炉看去,一双清平的眉眼拢了几分,声音带着几分疑惑,是言:“这是什么香,竟如此好闻?” 她记得阿姐素来只用百濯香。 王蕙这话说着却是要走上前去闻一闻…可她汲着鞋子还没走几步便被王昉拉住了手。 王昉的声音有些低沉:“别过去!” 王蕙一怔,她侧头看去,自然未曾错漏王昉眼中的深思和那一闪而过的忌惮。她眉眼低垂,手握着王昉递过来的手,看着她柔声问道:“阿姐,怎么了?” 王昉闻言回过神,她自然也察觉到先前那一瞬自己的变化…她不希望阿蕙过去,这香虽说是秋娘明里送给母亲的,即便她再傻也不会在这上头做什么手脚。 何况,她不仅不傻,还聪明得很。 可她还是不希望阿蕙去太过接触这些东西。 王昉松开握着王蕙的手,握过一旁的茶盏饮下一口茶才柔声说道:“那是秋娘所制,我不过是觉得还不错便添上看看。” 秋娘吗? 王蕙敛下眉目,她归于原座也不再说什么,她的眼滑过茶案,看到软塌上放着的香料盒…王蕙眉心微动,伸出指尖轻轻取过一粒香料收拢在手心,许久才缓缓而言:“如此看来,这位秋娘的确是个妙人。” 不仅会做糕点,竟然还会制香… 还让阿姐如此忌惮。 那位秋娘… 究竟是什么人呢? … 千秋斋。 王昉去的时候,院子里里外外都伴着笑声…半夏刚打帘出来瞧见王昉便笑着朝她打了个礼,口中一面是说道:“三爷送信来了,说是不日便要到了。” 王昉一听,眉眼倒也泛起了几分笑:“三叔要回来了?” 她这话一落却又想起了那位秋娘,刚刚泛起的笑意便又消散了几分… 半夏心里知晓王昉不喜欢秋娘,瞧见这番自然也未说什么,她一面迎着人往里走去,一面是柔声说道:“老夫人知晓您来肯定会高兴的。” 帘子被掀起—— 王昉瞧见坐在里头的秋娘与傅老夫人。 傅老夫人手中握着信正低头笑看着,而秋娘便握着一柄美人锤轻重有度的替傅老夫人捶着腿。 半夏笑着朝傅老夫人说了一句:“老夫人,四姑娘来了。” “陶陶来了?” 傅老夫人忙搁下手中的信,朝人招了招手:“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王昉笑着迈步走了过去。 秋娘瞧见她来便柔柔笑着移开了几分…她把手中的美人锤放在一侧,朝王昉打了个见礼,而后是与傅老夫人说道:“小厨房里还蒸着荷叶饭,我去瞧瞧。” 傅老夫人如今瞧见王昉过来,自然也未曾管她,闻言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等秋娘与半夏退下… 傅老夫人握着王昉的手,拢了眉:“怎么手还是这般凉?你往日可一点都不怕寒,是不是身子还没好?” 她这话一落便要喊半夏去传冯大夫。 王昉忙拦了住,她坐在傅老夫人的身旁,口中是笑嗔道:“陶陶真的好全了,不过是先前贪玩折了几枝带着露水的花,才凉了手…您不必担心。” 傅老夫人闻言又细细瞧了人一回,见她眉眼之间的确精神气十足才歇了心思… 她依旧握着王昉的手,声音里透着几分叹息:“你往日从未生过什么病,近段日子也不知怎么回事?等回去记得让你那小厨房平日多备些药膳,好生调理下身子。” 王昉自然笑着一一应了,等又陪着傅老夫人说了几句话,她才又开口:“三叔来信了,可有说归程?” “约莫再过十日便能到了——” 傅老夫人提起王岱,先前拢着的眉倒也松开了几分,笑着又跟着一句:“说是今次在顺天府购置了不少皮毛,你往日不是最喜欢白狐?正好可以再给你做几身斗篷。” “祖母…”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声音带着几分娇,柔声说道:“您是不是有意把秋姑娘许配给三叔?” 傅老夫人先是一怔,而后便伸手轻轻点着王昉的额头,笑骂一句:“你这个鬼机灵…这话也是你一个小姑娘能问得?” 她说是这般说,却还是握着王昉的手笑说道:“秋娘人不错,知书达理、谈吐也有度,且等你三叔回来相看一番,若是他满意这事便定了。” 王昉闻言,想了想便问道:“秋娘家中已无人?” 傅老夫人听到这话,却是一叹:“她只说自小父母皆失,我瞧着可怜也不忍再问。” “祖母不若遣人去扬州打听打听?” 王昉说完这话,便又跟着一句:“陶陶上回听秋娘说她住在扬州青莲巷,若当真身世清白、没个什么您再介绍给三叔也不迟…咱们王家毕竟是士族门第,择婚嫁娶虽不必把那祖辈摸个透,可若是当真有个什么平白又累了家中清名。” 傅老夫人听到那“清名”二字还是正了面色,她这一生行事从无差错,先前王冀之事已坏了王家百年清名… 若这位秋娘的身世有个什么,她还真是无颜去面对那人了。 她想到这便握着王昉的手点了点头,口中跟着一句:“还是陶陶想得周到。” ☆、第八十二章 庆国公府外院。 琥珀穿着一身石榴红的袄裙, 头发梳成双环髻… 她是王昉身边的大丫鬟,即便是外院的人也各个知晓他的名。 如今瞧见她过来, 一群小厮皆怔楞了下,一面是朝她恭恭敬敬喊了声:“琥珀姐姐。” 有眼力见的便上前朝她打一礼,一面是问道:“琥珀姐姐今儿个出来可是有什么事?” 琥珀皱了一双眉… 许青山也不知在何处,她这般过去难免有些落人口舌, 如今瞧着眼前这个眉眼机灵的小厮,她眉心一动便开了口:“的确有一桩事,劳烦你替我去护卫队里把那个叫做许青山的护卫喊一声出来, 只说四姑娘身边的琥珀找他有事。” 那小厮眉眼一转, 他自然是知晓许青山的… 那可是内院丫鬟里头一个想嫁的,只不过这位许青山瞧着冷冷清清的, 这么多年也没对谁青眼过。 难不成这位琥珀也喜欢许青山? 琥珀见他不动,一双眉便又拢了几分, 连着声也沉了些:“可听全了?” 那机灵小厮闻言连着点了几个头, 口中跟着一句:“哎哎哎, 听全了听全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是指了前面不远处的那株秋梧桐树,压低了声说道:“这会日头正晒, 琥珀姐姐去那稍坐一会, 小的这便给您去喊人。” 他这话说完便忙颠着小腿朝里头跑去。 其实这会日头还好, 秋日的太阳再怎么晒也晒不到哪儿去… 只不过她这般站在这也着实引人注意, 琥珀想了想还是应了那小厮的话, 迈步朝那秋梧桐树走去。 … 护卫院。 许青山正练完武, 他每日都有练武的习惯,即便是寒冬腊月也从未停歇,今儿个正好他休息,索性午间歇完午觉便又去打了一套拳…这会他便穿着一身黑色紧身练武衣,肩上放着一块帕子,手上端着一个脸盆往院子里走去。 有瞧见他的便笑喊他一声:“许大哥,我们几个兄弟正要去外头打牙祭,你可要一道去?” 他们说是打牙祭,其实如今日暮快歇,自然还有别的活动。 许青山依旧淡着一张面色,闻言也只是摇了摇头:“你们去吧。” “许大哥,你这样不行啊——” 平素与他关系好的几个人闻言便走上前劝他:“你这又不娶妻,又不花天酒地,这长年累月憋久了可不好。” 这里都是男人,说起话来自然也带着些荤。 偏偏许青山依旧寡着面色,走上前从井里提了桶水便开始洗漱…其余几人见他这般也就歇了心思,刚要往外走便见一个小厮在外头张望,待瞧见了许青山便忙快跑几步,气喘吁吁得说道:“许护卫,外头有人找你,正在那秋梧桐树下等你呢。” 众人一听这个“秋梧桐”便都停下了步子…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往日也有不少姑娘曾来找过许青山,姑娘家脸皮薄,那颗秋梧桐位置偏、枝干又粗。 久而久之,那处便也成了不少人的定情之地。 只不过… 自打许青山这个冷面名声传出去后已许久未有姑娘来寻他了,这会却不知是谁? 因此原先要走得几个护卫纷纷停下了步子,朝那小厮问道:“你这不懂事的小厮,来得是谁也不说,我们许护卫怎么知道?” 那小厮闻言倒也知晓他们怀得是什么意,不过小厮的地位素来低下,他也不敢喝他们反着来自然是“哎呦”一声拍了拍脑袋,赔着笑:“瞧我这驴脑袋竟把这茬事给忘了,许护卫,来得是四姑娘身旁的琥珀姑娘。” 琥珀这个名字,对于他们而言还是很熟悉的。 除了因为琥珀是四姑娘身侧的大红人,还有个原因也是因为两次顺天府之行,这位琥珀也在。 因此这会闻言众人皆忍不住对望一眼… 竟是她? 原先劝解许青山的几人更是笑道:“许大哥,这位琥珀姑娘跟以前的那群可不同,你可别又拿你这幅冷脸吓坏了人。” 许青山却是皱了眉,他与琥珀虽算不上熟悉,却也隐约能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 就是因为知道,他才清楚那人绝对不会因男女之事来寻他。 许青山低着头,他伸手把盆中的帕子绞了个半干,而后开始擦拭起来…周边几个人还在笑说着,许青山的眉却越发紧锁了几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希望从他们的口中说出那人的名字,更不希望他们以这样的目光去看待她。 他把帕子扔进盆中,抬了一双眼看着他们:“你们还不走?” 众人见他这般面色,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口中忙道:“走走走,我们现在就走。” … 等几人走后。 许青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便往秋梧桐走去。 如今小道上并没有多少人,只有闲闲散散几个洒扫的人,瞧见他便低着头喊一声:“许护卫。” 许青山一路往前走去,待至那秋梧桐树果然见到那人依旧穿着一身红衣,阳光的余煦打在她白玉而娇艳的面上,隐隐露出几分圣洁之色…许是等得久了,她的面上还有几分焦急。 他垂下眼,迈步朝里走去:“你找我?” 琥珀原本等了一阵也未瞧见人自然心中焦急,如今瞧见他鬓上还带着几分水,可见先前是在洗漱…她心中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便朝人点了点头,口中跟着一句:“可是打扰到你了?” 许青山看着她,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有些淡:“无事。” 既然许青山说无事,琥珀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她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才开口说道:“我今儿个出来是四姑娘有两桩事想拜托许护卫。” 许青山听她这般说,虽然心中早已知晓是这个缘由,却还有一瞬说不出道不明的思绪,像是惋惜…他垂了眼,声音依旧放得低:“你说吧。” 琥珀怕旁人听见,自然把声音放了几分低,又恐人听不见便又朝人走了两步低声说道:“头一桩是中秋后,傅老夫人遇见流民的那桩事…四姑娘想请许护卫细细查一回,当日所发生的事。” 这桩事许青山也有所耳闻,那是他从顺天府回来的第一日,听到这桩事的时候他也觉得有些奇怪。 只是这毕竟是主子的事… 主子未曾说要细查,他自然也无心多管闲事。 四姑娘要查… 他想起那个虽然年幼、行事却甚是老成稳重的四姑娘,她为什么要查呢? 琥珀见他迟迟不语,便又低低喊了他一声:“许护卫?” 许青山回过神,他点了点头算是应了,才又问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 琥珀抬眼朝外看去一眼才又压低了声问道:“许护卫可还记得当日我们回金陵时遇见的那对主仆?” 许青山眉心一皱,他自然记得… 那是他头一回行这样的事,若不是有琥珀和四姑娘的几句话,保不准他们还真得带了那对主仆上路…虽说不能确定那对主仆当真有问题,可对于他们而言,但凡有一丝一毫的不确定,都会成为致命的关键。 琥珀见他神色便知晓他尚还记得,她也不再拐弯,径直开口说道:“那个女人现在就在府中。” “什么?” 许青山一惊,就连面容也多了几分严肃。 “当日老夫人遇见流民便是这位秋娘所救,如今她是老夫人的恩人,也是我们庆国公府的恩人…” 琥珀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四姑娘怕这位秋娘心怀不轨,偏偏又苦无证据,便想要许护卫去查一查这位秋娘进了金陵后究竟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先前听这位秋娘说她在清华庵落脚。” 许青山紧锁眉目,闻言便道:“我知道了。” 这件事的确太过巧合,也怪不得四姑娘会起疑…他想到这便又朝琥珀点了点头:“你让四姑娘放心,我定会去细细查探一番。” 琥珀见他如此保证,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桩事原本与许青山无关,他身为护卫只需保证主子的安全便是…这府中后院里的事,他本可以避开,倒是未曾想到他竟是二话不说便答应了。琥珀的面上忍不住也挂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她朝许青山盈盈一福,口中是言一句“多谢”。 此事日头西斜,温暖的余煦尽数打在琥珀的身上… 衣衫如火,面如白玉,恰是说不出的动人风姿。 许青山移开眼,放在两边的手轻轻握了握,好一会才哑然一声:“不必。” … 时日已过去三五日。 王昉这阵子除了每日陪着傅老夫人说话,便是遣人去回事处等信…这信除了王岱的,自然还有扬州的那桩事。 又是一个晴朗疏阔的好日子… 王昉近些日子被纪嬷嬷逼着又吃了不少药膳,倒是难得养胖了些。其实她的身子哪里有这么虚?左右只是为了让他们安心,她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端来什么喝便是。 昨儿夜里刚落了一场秋雨… 如今窗棂便半开了一扇,透进来的风仿佛还带着昨儿夜里剩下的雨丝,虽然有些凉意倒也令人神清气爽。 王昉坐在铜镜前由着玉钏替她梳妆。 如今她的眉眼因着年岁越发长开了几分,即便平日再素净的打扮也遮不住那无边风华…索性她也就不再遮掩,平日该怎么打扮便怎么打扮。 琥珀一面是打了帘子从外头进来,她眉眼含笑手中是握了一份信,与王昉笑说道:“覃娘给您寄信来了。” “覃娘?” 王昉闻言,眉眼也忍不住绽开了几分笑…她侧头接过信,一面是打开看了起来。 自打徐复那事后… 王昉原本是想让覃娘出去一段时日,免得被他人有所察觉,正好王岱有一批货物要运去南地,索性覃娘便接了去…至今也快有两个多月了。覃娘与她结识的日子虽然并不算久,可两人却亦师亦友。 因此这会接到覃娘的信,王昉是真的开心。 信纸唯有一张,上头也只有寥寥几语… 琥珀瞧着王昉面上的笑,一面是把她今日要用的披帛取了出来,一面是笑着问道:“覃娘说什么了,您这么开心?” “覃娘说快回来了,还说给我在南地买了个东西,说我一定会喜欢…”王昉说到这便笑着摇了摇头:“这才多久没见,覃娘也爱打起哑谜来了。” 琥珀几人瞧见她面上是这几日难得可见的笑,自然也纷纷笑着趣话来。 等王昉用完早膳去千秋斋的时候,已是辰时时分了。 如今傅老夫人把一切事务都交给了程宜与王昉,平日大多是听戏、散步,日子过得越发闲致起来,就连平日起榻的时辰也要比往日迟些。王昉却觉得这样好,她最怕的便是祖母劳心劳力,当日江先生离时还特地嘱咐过“勿操心勿劳累”。 王昉往日还怕祖母犟着,如今见她想通了自然再好不过了。 千秋斋外几个丫鬟正在择花、踢毽子,瞧见她过来便纷纷笑着朝她屈膝打了一礼。 等再往里头走去,却是静悄悄得… 半夏正站在那第二道布帘处,除了她,这屋中便再无旁人了。 王昉见此,止不住便拢了眉心。 半夏瞧见王昉过来便屈膝朝她拜了一礼,她朝王昉走来,压低了声与她说道:“这会,秋娘正在里头。” 秋娘? 这个时候,神神秘秘得,她是要与祖母说什么? 王昉眉心一动,她与半夏点了点头迈步朝那道布帘走去,素手微抬,她掀了半边布帘,而后是透过多宝阁朝里屋瞧去。多宝阁的缝隙其实并不算大,可还是能隐约瞧见秋娘这会正跪在傅老夫人跟前… 秋娘跪在地上,身姿纤弱,微微半倚的面上挂着几道水痕。她一面握着帕子拭着脸上的泪,一面是柔声说道:“秋娘并非故意隐瞒您,委实是这一段事太过不堪,秋娘,秋娘…怕您嫌弃才不敢细细说来。” 王昉握着布帘的手一顿。 她抬眼看去便见傅老夫人眉眼低垂,手中握着佛珠正一下又一下得转动着… 好一会才听傅老夫人开口说道:“那你如今怎么又肯说了?” 秋娘低着头,闻言才抬头朝傅老夫人看去:“秋娘知晓老夫人的心意,原先不说是秋娘心中尚还有私心,您是好人,若能做您的儿媳那是秋娘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您待秋娘太好,这一份好,让秋娘不忍瞒您。”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 她低垂着一双眼看着跪着跟前的秋娘,许久才开口说道:“你把这桩事仔细说来。” “是…” 秋娘清雅的面上带着几分羞愧,她低着头絮絮说道:“我家原本是扬州一户富绅之家,只因父亲早年在外得罪了人,遭人报复…家中财产尽损,爹娘也跟着没了。” “秋娘便由乳娘养大,只是乳娘到底年迈,没几年便也去了…秋娘那会年纪尚小,才被人骗,骗至那地。” 她说到这,素来清雅的声音中也难得带了几分哽咽,她默默垂泪,好一会才忍住哽咽声开口说道:“秋娘在那处待了十余年,半年前有一位乡绅赎了秋娘…只是他身子素来弱,在半路因感风寒便去了。” “秋娘没了法子,只好埋了他,而后带着奴仆来金陵投靠姑母一家,偏偏姑母也不知何时已搬了。” “而后的事,老夫人都知晓了。” 傅老夫人看着她的眼泪,眼中也有几分动容之色,只是声音却未有波澜:“你说得这些都是真的?” “是…” 秋娘一面抹着泪,一面是低声说道:“秋娘知晓说了这话便已没有回头路,只是秋娘…当真不想再欺瞒您了,老夫人若觉得秋娘不堪便允秋娘离去吧。” 傅老夫人手扶着秋娘让她起了身。 她看着眼前人,口一张想说些什么,临了到头却又只是化为一声长叹。 王昉握着布帘的手松了开,任由布帘垂落… 而她低垂着眉眼,却不知在想什么。 半夏看着王昉,轻轻喊了她一声:“四姑娘?” 王昉抬了脸,她未曾说话,只是素着一张面色朝她点了点头…半夏心领神会,她走上前握着布帘朝里禀道:“老夫人,四姑娘来看您了。” “让她进来吧…” 屋里传来傅老夫人的声音。 王昉重新修整了下服饰才往里走去,秋娘站在一处还在抹着眼泪见王昉进来便与她屈膝半礼,而后便往外退去。 傅老夫人的眼角也蓄着几滴泪。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是朝王昉伸手,待人走近她才开口:“你都听到了?” 王昉本就未想瞒她,闻言自然便点了点头…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祖母现在是何打算?” “哎…” 傅老夫人忍不住又长叹一声:“她这个身份自然不好嫁给老三,只是我到底怜她身世可怜,总不能就这般赶她出去…” 除了有救命之恩,自然还有这段日子秋娘陪在身侧的缘故… 她想到这,忍不住便又一叹,这样一个雅致人儿怎么会是这样一个身世? 王昉坐在她身边,手按在傅老夫人的太阳穴上轻轻替她按着,一面是低声说道:“祖母不若替秋姑娘寻个亲事?也无需多么富贵,只需是个疼人的…咱们多替她备些嫁妆,她余后的半生也好过。” “这事,我也问过她…” 傅老夫人的眉眼带着几分疲态,她合了眼才又一句:“她不肯。” 王昉眉目半敛,那人处心积虑要进王家的门自然不肯这般就走,只是她想不通,秋娘继续留在王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按着穴位的手依旧未停,温声一句:“那您的意思?” “她是个好姑娘…” 傅老夫人睁开眼,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拍:“且先把她放在我的身边再看看吧,若是她日后想嫁自然最好,若是不愿…” “往后我便允她一间宅子,让她余后半生有所依靠。” … 金香阁。 王蕙头戴青色帷帽,由着伴月扶她下了马车。 未进先闻香… 这便是金香阁。 伴月打了帘子扶着王蕙走了进去,帘边悬着的铃铛因着布帘的掀翻轻轻响了起来…里头一位身姿妖娆的女人便循声看来,她是辨了一辨待王蕙解下了帷帽,忙笑着走上前朝她行了一礼:“原是贵人来了。” 她这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今儿个王四姑娘未来吗?” 王蕙面上挂着笑,一双眉眼如远山般清雅,闻言便笑说一句:“阿姐今日有事。” 青娘笑着迎人朝里阁走去,她眉眼带着几分风流味,口中便道:“恰好今儿个又进了一批新香,您进去瞧瞧?” 王蕙笑着点了点头… 待至那布帘外,她侧头朝伴月说了一句:“你且在这候着。” 屋中无外人,伴月自然也未说什么,便应了人的话在外候着…青娘却忍不住闪了下眼神,不过她终归也未说什么,亲自抬手扶了王蕙朝里走去。 等至了里头… 青娘笑着替王蕙倒了一盏茶,而后便低声问道:“七姑娘可是有话要与青娘说?” 王蕙也未曾避讳,她把腰间悬着的香囊解了开取出里头的一颗香料…口中是温声笑言:“今儿个来此,是想问一问青娘,这香可有问题?” 青娘看着桌子上的那颗香料,只这般瞧着便知道出自行家之事,她眉眼微转只说了一句:“这香的味道倒甚是好闻。” 待说完这话—— 她便取过来放在手心低低嗅了嗅,而后便又掰开来瞧了瞧,待到最后还轻轻撵了一角放进嘴中尝了尝。 王蕙见她这般自然去拦。 青娘笑了笑,她背过身把口中的那角香料吐了出来,而后是与王昉说道:“这香没有问题…却不知这香是何人所制?” 王蕙闻言,心才松了几分:“这香是家中一位客人所制。” 她说到这便不再细说,只是站起身与青娘点了点头:“多谢青娘了。” … 等王蕙走后。 青娘才转进屋内是想去取香料,便见一位身穿玄裳眉目风流的年轻男人正坐在那个位置上,他的手中恰好握着那粒香料见她进来便淡淡开了口:“这香有什么问题?” “二公子?” 青娘一怔,不知他是何时来的。 不过她也未细想便垂了眼低声说道:“这香的确没有问题…” 她话语一顿,待过了一会才又跟着一句:“有问题的,是这制香的人。” ☆、第八十三章 三日后。 庆国公府, 千秋斋。 外头天朗气清,而千秋斋中亦坐满了人, 除去依旧沉迷山水画的王珵以及早早就去上朝的王允,其余一众人皆坐在屋中。 王昉坐在傅老夫人的身边,她低着头手中正剥着一个福橘… 傅老夫人却一直往帘外瞧去,时不时还朝身边的半夏问上一句:“不是早就打了信来说是至城门外了?怎得过了这么久还没到。” 半夏闻言从那帘子上收回了眼, 而后是笑着转过身看着傅老夫人回了话:“老夫人,这才过去两刻钟的功夫,何况从外院过来也要一段脚程呢。” 王昉也笑着抬了头。 她一面是把手中的橘子放在傅老夫人身前的果盘中, 一面是笑着说道:“祖母, 您别着急…三叔知晓您念着,路上不会耽搁太久的。” 她这话一落, 外头便传来丫鬟的一句:“三老爷归家了。” 跟着是布帘打起的声音。 王昉便又笑道:“您瞧,三叔这不就来了吗?” 王岱笑着由人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他的身上带着几许长途跋涉后的尘土味, 面上也有些疲倦, 精神气却十足…一走进来便笑着与王昉说道:“你这个小丫头,又在说我什么话?” 他这话一落便朝傅老夫人拱手作揖,口中是言:“母亲, 孩儿归家了。” “好好好…” 傅老夫人忙让人起来, 口中是说道:“平安就好, 平安就好。” 王岱笑着站起身, 又与程宜、纪氏打了问安礼, 一双含笑而带着几分洒脱的眼睛滑过屋中众人待看到秋娘的时候, 眉目却有些微的拢起。 王昉在王岱进来的时候就一直关注着… 如今瞧见他皱眉,便笑着开了口:“三叔你不知道,这位秋姑娘就是上回咱们在路上遇见的那位姑娘…前段日子祖母礼佛的时候遇上流民也全靠这位秋姑娘帮衬,才逃过一劫。”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弯弯,就连话语之间也透着一股清晰可见的天真意味。 王岱听后却越发拢起了几分眉… 他在外头闯荡这么多年,自然知晓人心难测。 何况这事委实太巧了。 不过此时并不适合说这些,何况不管那其中究竟有没有什么难测的纠葛,表面上这位秋娘的确救了母亲。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说一声谢…因此王岱便垂眉敛目朝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言一句:“多谢。” 秋娘亦敛了一双清雅的眉目,福身一拜是为还礼,声音清雅如和风:“这不过是秋娘的举手之劳,三老爷客气了。” 傅老夫人坐在软榻上,她眼看着底下的两人… 一个眉目温润、一个眉目清雅,若不是这位秋娘的身世着实不堪,倒的确相配。 真是…可惜了。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她倒不担心祖母会生出什么变化,祖母素来最重清名与礼教,她可以接受秋娘是贫苦出生,可却决不允许王家的媳妇出自那样的腌脏地…她只是担心三叔。 三叔前世与这位秋娘感情甚厚。 即便今生有她从中作梗,可她心中还是有些许惶恐…这其中,会不会再生别的变化。 “陶陶?” 王岱早已转过了身,他看着王昉喊了她一声也不见人答,便又喊了一声。 王昉回过神来,她看着王岱、又见众人看来的眼神,小脸忍不住一红,声音却依旧平稳:“三叔唤我何事?” “你这丫头…” 王岱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而后是与傅老夫人说道:“母亲不知道,咱们陶陶啊在顺天府又办了一件大事。” 他这话一落,屋中众人都生了几分奇。 傅老夫人面上也带着几分好奇,她侧头看了看王昉见她小脸上也带着疑惑,可见也不知道王岱说得是什么…她笑着转过头,而后是与王岱说道:“你倒也会打起哑谜来了,还不快细细说来?” “是——” 王岱便也不再打起哑谜,笑着说道:“上回程家宴客,程少夫人一身衣裳惊艳四座,之后又有人传出咱们金陵这家成衣铺的名声…儿子这次晚归便是在着手安排这一桩事。儿子打算把这一家成衣铺延绵多家,不拘是南方还是北方皆可开设。” “竟有这样的事?” 傅老夫人闻言也有些惊奇,她侧头看向王昉带着几分嗔笑:“傻丫头,你怎么也不知道与祖母说?” 王昉这回却是的确不知道… 上回给程瑛与孟氏所做不过是因着一家子便画了几个花样,权当图个开心罢了,哪里想到这无心行下的事,竟然会得到这样的结果…这也许便是所谓的无心插柳柳成荫? 其实这一桩事却是要感谢孟氏… 孟氏自幼便爱妆扮,何况她也的确是瞧惯了好东西的,对妆容服饰这一方面向来有自己的研究。因此她虽然嫁到程家才一年余,却已经是顺天府各位贵人效仿的模样,平日但凡她出来,穿得什么衣裳、戴得什么珠钗,无需多久便能传遍整个贵人圈子,其后便纷纷效仿。 偏偏孟氏这一回的衣裳的花样子委实好看、却又无处去买,家里的绣娘倒是可以做,只是做出来的总归有些不成样子。 又听孟氏说起金陵就有这样的一家成衣铺… 不仅花样独特又好看,而且这样的衣裳世间皆只有一件。 这世间哪个女人不爱这独一无二的美?因此知晓后纷纷着人去打听,没过几天,这金陵王家成衣铺的名声便打了出来。 王岱听着众人的声音便又笑着说道:“儿子来前已把店面开了起来,没过两日顺天府的贵人便纷纷遣人过来下了单子,还直言时间不成问题,只要这一份独一无二。” “这才过了多久,这单子便已有百余张,若当真大肆开设起来往后怕是这大晋之内皆有我王家的名声。” 傅老夫人本就出自商家,自是要比旁人多有几分心思… 闻言她的面上也多了几分正色与王岱说起话:“这一桩事你还是得着手马上去办,虽说如今这花样只有我王家所有,可这世间最怕的便是有心之人…若当真被他们依葫芦画瓢学去,往后便不好再开。” “是…” 王岱朝傅老夫人拱手一揖,口中便又说道:“这事儿子已让手下人先去办了,等再过几日,儿子也会亲自去看看。”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 而后看着王岱面上的疲态,心下却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辛苦了。” 王岱笑着摇了摇头,自是言道“不辛苦”,因着屋中都是女眷他也不好陪着,便又说了几句话,先退了。 待王岱退下。 纪氏便也开了口,她看着王昉一双眉目倒也沾了几分笑:“咱们陶陶可真够厉害的。” 自打上回被王允当着丫鬟的面批骂了一顿后,她最近也的确算得上是夹着尾巴做人了…原本傅老夫人就看她不顺眼,如今又失了丈夫的心,她哪里还敢跟往日一般胡乱造次? 傅老夫人闻言倒也未说什么,反而笑着点了点头,她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往日就跟个鬼灵精似得,倒没想到还真让你办了桩大事。” “陶陶不过是占了个巧…” 王昉笑着倚在傅老夫人的肩上,笑着继续说道:“忙活得可都是三叔他们。” 屋中几人闻言倒是皆笑了起来… … 等王昉从千秋斋出来。 她便径直朝王岱的院子走去。 燕溪阁中,王岱回来的时间还不算久,院子里这会正有不少奴仆在搬放着东西,瞧见她过来便纷纷垂眉敛目朝她躬身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给四姑娘请安。” 空青穿着一身青绿色的袄裙,头梳堕马髻,发上只簪了一支琉璃翠玉珠。她的手中正端着一盆水,见王昉过来便把手中的水盆放在廊下拭干了手才朝她迎来,待至人前空青便屈身先行了一礼,跟着是柔声说道:“您来了。” “空青姑姑…” 王昉亦朝人点了点头,而后是朝里屋看去:“三叔可在休整?” 空青笑着摇了摇头:“三爷知晓您要来,这会正在里头坐着呢…您进去便是。” 王昉闻言却是一怔… 她都快忘了,往日三叔每回归家时,她只要一得空便往这处跑来…王昉敛下眉目、心下略微一叹,而后是与空青点了点头,让琥珀留在外头便径直朝里走去。 屋中的装饰一如旧日的清雅。 王岱手握一盏清茶正坐在临窗的椅子上,他的手中握着一本书籍,鬓发还有些湿润…听见脚步声便笑着抬头朝她看来,口中跟着一句:“你来了,过来坐吧。” 王昉点了点头坐到了人对侧,茶几上摆着一个果脯攒盒… 三叔从来不吃这些,那么自然是为她备下的。 “怎么不吃?” 王岱见她只是看着果脯不动,他把手中的书一合放在一处,笑着说道:“我记得你往日最爱这些,每回我出去若王冀没给你带,你都能拉着我的衣摆哭好久,撕心裂肺得就跟天塌下来了一半。” “我哪有不吃?” 王昉轻声说了这句,而后是伸手从那攒盒中挑了一块杏桃果脯吃了起来。 王岱见她吃了,一双眉眼便又泛开了几许笑意:“好吃吗?” 他没有子女,几个小辈中最疼爱的便是王昉…两人年纪虽然相差不少,可若真算起来倒也有几分亦长亦友的模样。 王昉点了点头:“好吃…” 的确好吃,即便她已许久未曾吃了,可入口之后还是发现这个味道一如旧时。 她便又挑了一块吃了起来。 而后才抬头看向王岱,王昉口一张想说些什么,临了出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她该说什么? 让三叔不要靠近那个秋娘? 王岱看着王昉皱了一双柳叶眉,就连面容也轻轻皱了几分,他想起先前千秋斋中那个女人便开了口:“你是在想那位秋姑娘?”他这话说完果然见王昉抬起了脸,便又笑着跟了一句:“不怕,三叔会去查的,若她当真心怀诡计三叔绝不会允许她待在府中的。” “那…” 王昉看着王岱,手紧紧攥着帕子,好一会才开了口:“三叔会喜欢上她吗?那位秋姑娘不仅会写字作画,一手糕点也很是精致…”她这话一落,王岱尚未说话,帘外却传来了茶盏倾倒的声音…两人侧头往帘外看去,便见空青的面容带着些仓惶之色。 这么多年—— 王昉还从未见过空青的脸上露出过这样的神态,在她的记忆中空青一直是平稳清和的,仿佛这世间之事从未有什么可以让她变过面色…不对,也是有过的。 那年三叔带着那个女人离开王家的时候,空青就站在门后,带着悲戚与仓惶… 王昉眉心一动。 她刚要说话,便见王岱已站起了身… 王岱把托盘上的茶盏扶了正,看着空青因为热水而被烫红的手背,眉目微拢:“怎么这么不小心?”他说完这话便朝外头喊了一声远山:“把我的清凉膏取进来。” “三爷…” 空青看着被王岱紧紧握着的手,面上也忍不住有一瞬得羞赫:“我出去让人帮我擦拭下便可,您与四姑娘还在说话。” 王岱闻言便也未再多说什么:“等涂完膏药便去歇息吧。” “是…” 空青朝两人屈膝一礼,手中端着托盘打了帘子出去了。 等她走后… 王岱才又重新坐回了位置,他看着王昉,一双眉拢着也不知是无奈还是笑,好一会才开口说道:“你这个小脑袋瓜如今都在想什么?难不成是我往日带你多跑了几趟茶楼,多听了几回说书的缘故?” 他这话说完,便又无奈说道:“她不过是母亲留在府中的客人,即便她再好,我不喜欢也没用。” 王昉看着王岱,心中却忍不住一叹: 我怕的便是你喜欢,若你喜欢,即便谁拦也拦不住。 她袖下的手轻轻攥了几分,不管如何,那位秋娘都得早些赶出去…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总令她心下不稳。 王岱看着王昉,见她面色一时一个变化,也只当她如今是长了年岁也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心思…他伸手想去揉一揉她的发,见她头上戴着珠钗金玉却是无从下手,王岱忍不住心下一叹。 想当初王昉小萝卜头似得时候… 多好玩。 王昉未曾注意到王岱的动作,她想着先前空青仓惶的神色,一双眉眼轻轻转了几分…即便她未曾尝过情。事,却也知晓空青那一副思绪怕是爱惨了她这位三叔。前世三叔走后,空青便也堕入了空门。 只是那会她身边之事多为烦扰,听到这个消息也不过怔楞了一会… 她想到这便抬头看着王岱,低声问道:“那空青呢?三叔喜欢她吗?” 王岱端着手中的茶盏刚要饮茶,闻言却是一怔:“空青?” 空青自幼便跟着他,跟了多久他已忘了… 只是记得刚见面的时候,她眉眼清淡、嘴角含笑,站在一棵杏花树下看着他,柔声唤他:“三爷。” 其实喜欢这个词,太过难测… 即便当初的江氏,他的未婚妻,他待她更多的也只是兄妹情谊。只是因为后来出了那桩事,他的心中才留下了江氏身穿婚服、悬于半空带着解脱笑容的身影…这么多年,他未再娶,旁人只当他是心恋江氏。 只有他知道,他不过是在忏悔、是在赔罪。 王昉见他迟迟不说话,便轻轻唤了他一声:“三叔?” “嗯…” 王岱回过神,他抬头看着王昉,指腹仍停留在茶盏的杯壁上…王岱搁下手中的茶盏,伸手轻轻敲在王昉的额头上,好一会才笑骂道:“你的胆子越发大了,哪家的姑娘跟你一般操心长辈的房中事?” 他这话说完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一句:“好了,你回去吧…那位秋娘的事,我自会遣人去查探。” 王昉见他不肯说,便也不好再问… 她起身朝王岱行了一礼才往外退去。 琥珀正在廊下等她,见她出来便上前扶住了王昉的胳膊…院子里原先搬弄的东西也都拾掇好了,这会的燕溪阁已恢复成往日的素净了。琥珀一面扶着王昉朝外走去,一面是低声说道:“先前空青姑娘不知怎么了,一双手被烫得通红出来的时候还失神了许久。” 王昉闻言却未说话… 她想起那个最后堕入空门的女子,不过是有情皆苦罢了。 … 等至有容斋的时候。 院里院外却一片喜和之气,翡翠瞧见王昉忙笑着迎了过来,一面是与她屈膝打了个礼,一面是柔声说道:“主子,覃娘回来了。” “覃娘?” 王昉面上一怔,前些日子覃娘递来了信说是快到了,只是没想到竟会这么快。 她听到这个名字,面上也忍不住泛开一抹笑。 王昉迈步朝里走去… 覃娘与纪嬷嬷正在说话,瞧见王昉进来便笑着起身与她打了个见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几月不见,四姑娘容颜更甚了。” 她向来是个粗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不容易。 王昉一听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迎了上去口中是说道:“原本还以为您要再过几日才能到。” 覃娘面上也带着笑,她等王昉坐下才跟着一道坐下:“路上正好碰到三爷的车队便一道来了…”她这话说完是把原先备好的锦盒递给王昉,便又跟着一句:“这次去南地的时候给您挑了几个小物件。” 王昉打开一看,瞧着里头摆着得都是一些女子用的东西。 这些东西她瞧惯了,只是这到底是覃娘的心意,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便笑着与覃娘点了点头,口中跟着一句:“让你破费了。” 琥珀几人上完了果点、茶水… 便由纪嬷嬷领着一道出去了。 屋中一时只有王昉与覃娘两人,覃娘笑看着王昉却是从袖中又取出了一个锦盒,轻声说道:“这才是我要带给四姑娘的东西。” 覃娘这话说完便打开了锦盒,锦盒里放着一把袖弩…她一面是把那箭弩系在自己的手腕上替人演示起来,一面是低声与王昉说道:“如今您身边虽有两个丫鬟,可出门在外免不得有不全的地方,刀剑太过显眼…这把袖弩是我请南地一位大师所做。” “您出门的时候把它系在手腕上,这儿细小之处可放银针,这儿稍大之处可放短箭。” 王昉看着这个却当真有几分傻眼,这样的东西她也只是从话本中瞧见过…她的手轻轻拂过上头,好一会才颤声说道:“覃娘,多谢你。” 对她而言,这样的东西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礼物还要有用。 覃娘的面上依旧挂着直爽的笑容,闻言也不过笑着说道:“不过是一把袖弩罢了。” 她说完这话看着王昉,却又跟了一句:“还有一桩事,我想了想还是该和您说一声…当日您让我把那人清理掉。我察觉到身后一直有人跟着,因着是敌是友分辨不清我便只是把马车扔到了悬崖下便趁着夜色走了。” “等到第二日清早我去崖下查探的时候,马车和尸体皆不见了。” 王昉握着袖弩的手一顿… 覃娘见她面上神色,便又低声开口说道:“若是友也就罢了,若是敌…四姑娘,您还要小心。” ☆、第八十四章 日子已至十月。 天也越渐凉了起来, 趁着日头尚好,琥珀领着几个小丫鬟便又重新把屋里屋外的布帘、床帐一道换了一遍。 王昉外罩一件披风倚塌而坐, 她半弯着一段脖颈,手搁在书册上… 只是那书的页面已有一刻钟的功夫未曾换了,可见如今她这心思并不在书上,却是在想事。 屋子里几个丫鬟正在笑着说话。 王昉却是在想上回覃娘所说的话, 徐复的尸体与马车…那辆马车她倒不担心,出去的时候未免别人起疑,她特地让琥珀在半路的时候租了一辆。至于徐复的尸体, 即便如今再找到也不过是白骨一堆。 她只是在想… 那人究竟要做什么? 王昉的指尖半弯起, 轻轻扣在书页上,难不成上回说话的时候还有其他人在附近? 是了… 那日除了覃娘, 的确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未让覃娘发现他的存在,可见武功必然在覃娘之上。 王昉想到这, 忍不住便又拢了一双眉眼, 指尖也忍不住微微蜷了几分… 陆意之, 他究竟想做什么? … 玉钏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她的手中握着一个锦盒,屈膝朝王昉先打了一礼,而后是笑着说道:“您上回让绣娘绣得衣裳已好了。” 王昉听到这句倒是回过了神。 她把手中的书籍落在一侧, 抬眼看去便见玉钏手中握着一个用紫檀木制成的锦盒…这是她自从顺天府回来后让绣娘所绣, 傅如雪的及笈礼快至, 她想了许久不如还是送她一件锦衣。 “打开看看…” 玉钏笑着应了是, 她招来站在一旁的珊瑚, 两人小心翼翼打开锦盒取出那身衣裳。 衣裳颜色大体为正红… 衣袖和裙摆上皆用金线绣着吉祥之物, 裙摆用得却是十副月华裙的样式,腰间每褶各用一色,轻描淡绘、色泽清雅,风动如月华。此时屋中窗棂恰好开了一面,透进来这十月的凉风,风拂过裙摆,其上所绣皆随风摆动,正是说不出的风华。 几个丫鬟瞧见这幅模样皆屏住了呼吸… 待过了许久,还是王昉先开了口:“收起来吧。” “是…” 玉钏和珊瑚两人小心翼翼叠好放入了锦盒中,好一会才呐呐而语:“这身衣裳如今这般看已是无数风华,若穿在身上也不知是何等模样。” 前世傅如雪的及笈礼是何模样… 王昉已忘得差不多了。 只是女子这一生除了婚嫁、最重要的便是这及笈之礼…如今傅如雪因着上回元宵之事,怕是这一场及笈礼也不会大办。那么在她所能之内,让傅如雪能在这样的日子里、在亲朋好友的面前展示出自己的风华,也算一桩好事。 … 十月初七。 庆国公府影壁之处已停了十余辆马车。 傅如雪及笈快至,除了程宜、纪氏两人留在家中,其余小辈皆随傅老夫人一道去檀城参加她的及笈礼。 王昉原本是要与傅老夫人一辆马车,不过瞧着那个秋娘,她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上回让许青山去打听消息,至今也未有什么回音。三叔虽说调查,可他又不肯与她说这些事,至得如今,她还没有法子把这秋娘赶出府中。 “阿姐…” 王蕙走到王昉的身边,顺着王昉的眼朝前方看去,便见秋娘正扶着傅老夫人坐上了马车。 她一双清雅的眉目微微半敛了几分,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侧头与王昉柔声说道:“阿姐,我们走吧。” “嗯…” 王昉点了点头。 而后是与王蕙两人一道坐上了马车。 如今王媛和王佩各有马车,两人自然也不会挤在一道,待她们皆坐好,马车便缓缓行了起来。 … 檀城离顺天府的路程并不算远。 约莫半天的时间便能到了,若是脚程再快些,路上未有拥堵,两个时辰便能到了。 恰好今儿个路上并不拥堵,王家的马车一路往前通行,午时尚未至一行人便已到了檀城境内…傅家早就遣人在城门口候着了,如今瞧见这十余辆马车又仔细瞧了瞧那外头挂着的车牌,忙快走几步迎了上去。 打首的是傅家的管家,年约四十余岁… 待马车停下,他便走上前朝头辆马车拱手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小的傅恒给您请安。” 半夏打了帘子—— 傅老夫人朝外看了一眼,而后是开口说道:“傅恒?你父亲呢?” 傅恒见她竟还认识,眼中更是多了几分泪意,他低着头声音带了几分哽咽忙答道:“父亲去年因着身子不好已在家休息了,老爷便又提拔了小的。” 傅老夫人听他这般说也点了点头:“你父亲的腿脚也是早年留下来的病根。” 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正好我这有几个药浴的方子回头我让半夏取给你…看看能不能缓轻他的疼痛。” 傅恒一惊,忙道:“这,这…怎么使得?” 他在傅家自然也知晓傅老夫人自打用了那药浴后,又请了江神医,如今身子是越发好了…父亲年迈,又是几十年的旧疾,若说痊愈自是不可能,可若是能缓解却也是天大的喜事了。 “不过几个方子罢了…” 傅老夫人说到这便又忍不住幽幽一叹:“你父亲也算看着我长大,我也希望他的晚年能过得好些。” 傅恒闻言便也不再多说,他又郑重其事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而后是恭声言道:“老爷和夫人已在家中等候,您再稍坐会。”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 她往后靠回了身子,半夏便也落下了帘子。 傅恒便翻身上了马,领着一行人朝城里走去。 檀城虽不比金陵奢华,却也是物产丰富之地,许是因为未在天子脚下,这儿的民风比起金陵还要开放些。 王昉等进了城便戴好了帷帽,她手放在青布帘子上往外看去…记忆中来檀城,也是很小的时候了,因此她也记不清这处是个什么模样了。如今瞧着街上行来走往的男女皆有,时不时还能瞧见仍梳着姑娘发髻的女儿家和男子一道走着、有说有笑的,就连两边摆摊得也有不少女儿家。 她们的面上未有一丝羞赫,声音清亮,却是在吆喝着卖东西。 王蕙也戴着帷帽,她瞧见外边的动静便笑着与王昉说道:“虽比不上顺天府,这儿的民风却也算得上是不错了。” 王昉笑着点了点头… 因着离傅家越近,她便落下了帘子。 … 未有一刻功夫,便已至傅家。 护卫留在外院,女眷便依旧坐在马车中从正门而入至影壁处才停…马车停下。 王家的各位主子由自己的丫鬟扶着走下马车。 王昉一面是由琥珀扶着,一面是抬眼往前方看去,便见一位约有四十余岁面容端正而严肃的男人正领着傅青垣、傅如雪站着,而他的身边便是依旧穿着一身华贵的李氏。 男人的相貌她已有些记不太清,只是瞧着面容与傅老夫人有几分相似… 可见这位便是如今傅家的掌权人,傅如松。 李氏瞧见傅老夫人下了马车,忙迎了人几步。她看着站在傅老夫人身边的秋娘,眼神一闪…不过她也未说什么,只是笑着开口与傅老夫人说道:“姑奶奶,可把您给盼来了。” 傅如松也跟着走上前,朝傅老夫人躬身一礼,口中是言:“姑奶奶。” 傅老夫人看着傅如松,这个侄子她已许久未曾见到了…如今瞧见才发现越发像她那位早亡的大哥了。人越老总是越发念旧,尤其是自己的娘家人,傅老夫人眼瞧着这熟悉的地方,又瞧着这些熟悉的人,面上也是又带笑又带泪。 好一会,她才开口与傅如松说了话:“你把傅家管理得很好,大哥泉下有知心下也宽慰。” 傅如松闻言,素来端肃的面上也有一瞬得动容,只是他终归是男子也不过喉间有轻微哽咽…他朝傅老夫人又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说道:“姑奶奶谬赞了。” 他这话说完便召来傅家两兄妹… 傅青垣和傅如雪走上了前,两人皆朝傅老夫人行完礼,口中跟着一句:“姑太太。” “好好好…” 傅老夫人朝两人伸出手,细细瞧了瞧,而后是笑道:“大半年没瞧见,也都长大了。” 她这话一落,便让王昉几个小辈一道出来打过见礼… 两厢见完礼,还是李氏笑着开了口:“姑奶奶可别再干站着了,里头呀备了您最爱吃的蟹黄,都是今儿清晨送来新鲜着呢。” 众人便一道往里走去。 傅如雪倒是延后了几步,她笑着握了王昉的手,一面是说道:“可算把你盼来了。” 王昉看着傅如雪一如旧日温婉的眉眼… 她一双杏眼也越发弯了几分:“原该早些来瞧表姐,只是家中事忙才耽搁至今。” 傅如雪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这会能过来便好。” 两人便又说了几句,待走到里屋才停了话头…傅家主子本就不多,便也未曾分席。 … 等用完午膳,便由傅如雪领着她们去住处。 因着傅家占地大,厢房也多,她们倒也不必挤在一处。这倒是随了王媛的心意,如今她瞧王昉几人谁都不顺眼还不如这般分了开,也省得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因此等傅如雪指了她住的院子…王媛便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王佩瞧了瞧离去的王媛,倒是笑着与傅如雪屈膝打了一礼,口中是言:“劳表姐见谅,坐了一路马车我身子也有些不爽利,且先告退了。” 她这话说完与王昉几人打了个礼,便先告退了。 傅如雪上回在王家住的时候便知晓这两姐妹不对付,只是往日大多是王佩避着王媛,如今瞧着倒像是反了过来。 还有先前那位姑娘… 看来王家这阵子也生出了不少事。 王蕙倒是知晓两人许久不见面自是有话要说,正好她这一路也的确有些疲累了便与两人说了一句也去了自己的院子。 傅如雪笑了笑,她一面领着王昉朝院子走去,一面是说道:“先前姑太太在我也不好问,那位姑娘是个什么身份?”瞧着模样也不是丫鬟,而且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只是发髻梳得却还是姑娘的发髻。 王昉听她提起秋娘,却也未曾避讳。 她挽着傅如雪的胳膊,轻声把她的事说了一回,只是说到她的身世处到底还是遮掩了几分… 待说完这些,王昉便又跟着说了一句:“如今祖母惯是喜爱她,平日里走哪也都带着她…表姐也知晓祖母素来最重旧情,若她是个好的也就罢了,若她是个不好的,哎。” 傅如雪听她说完也拢了一段秀眉… 她轻轻拍了拍王昉的手背,柔声说道:“你别担心,姑太太见过的人比我们还多…若她当真是个心中有鬼的,姑太太自是不会纵容了她。” 王昉闻言也未说什么,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 等两人进了屋子。 傅家的丫鬟走上前,把原先就备了的果子、茶点送了上来。 王昉让琥珀把锦盒取出来,便让她们先退了…她把锦盒推到傅如雪的跟前,口中是跟着一句:“表姐的及笈我也不知该送什么,索性便让家中的绣娘做了一身衣裳…表姐打开瞧瞧?” 傅如雪知晓王昉描得花样都是独一无二的。 即便远在檀城,她也时常听到金陵那家成衣坊的名声…因此听到这话,她素来温雅的眉眼也越发添了几分笑意。 傅如雪伸手打开了锦盒,从那盒子中取出了那件锦服。 时下正是午间,屋中也开着窗棂透气… 有风拂过手中的锦衣,那底下的月华裙摆随风摇曳,划出一道又一道涟漪。 傅家虽不比孟家奢华,可到底也占了个富商的名声,这好东西她也是素来就瞧惯了的…只是在看到这件衣裳的时候,傅如雪还是忍不住有一瞬得怔楞。 这一瞬怔楞之后便是感动。 这回及笈除去王家也只是请了素来交好的几家,除去外头的,就连家中的下人也有不少疑惑,这样一个一生只有一次的及笈礼,她身为堂堂的傅家大小姐竟会办得如此之小。 父亲、母亲觉得亏待了她,因此及笈当日的用料都费了不少心思。 她心里自然是感动的… 只是午夜梦回总免不得对着那外头的明月叹息一声。 而今,傅如雪看着王昉替她准备的这一身衣裳后,便知晓当日之事未曾瞒住她。当日之事对于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来说终究还是难以启齿,因此她感谢王昉的知晓而不说破,也感谢她这一份独一无二的用心。 她把手中的衣裳放进了锦盒之中,而后是握着王昉的手,难掩哽咽开了口:“陶陶,多谢。” 王昉一双眉眼依旧弯弯,闻言也不过是笑说一句:“表姐谢我什么?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 傅如雪握着帕子拭了拭眼角泪… 待过了一会她才敛尽了面上的情绪,端坐回身,她把帕子平放至膝上,才又开口:“三表哥如今是去了琅琊祖祠?” 王昉手中握着茶盏,闻言是有一瞬得凝滞… 她饮下盏中一口茶而后才接了话:“七月时去的,至今也有三月余了。” 傅如雪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低着头剥着手中的橘子,轻声说道:“我至今还是不敢相信三表哥是这样的人,他那样一个温润儒雅的人,怎么,怎么会行出这样的事来?” 当日王冀的事传到傅家的时候已是八月时分… 那会她正在屋中做女红,听到这话的时候手中的东西便落在了地上。 她去问哥哥、去问父亲,却也只是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无奈与叹息…就连往日一直乐于见她与王冀成婚的母亲,也是露出了难得的庆幸“好在这一桩婚事未成,若不然你即便往后嫁过去怕是余后的半生也过不好。” 原本世家就重名声… 王冀如今既然行出这样的事,往后这前程自然是难走了。 可不管别人怎么说… 傅如雪还是不信,她只要想到那个眉眼温润的王冀,那个即便说话也是轻声细语、恍若和风拂过人心间的王冀…便怎么也信不了他会去做窃诗那样的事。他是文人是学子,窃诗这样的恶名,他怎么会去做、怎么可能去做? 王昉看着傅如雪的神色,心下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搁下手中的茶盏,而后是握着傅如雪的手柔声说道:“我也不信,可是表姐,这世间之事有时候就是这样,容不得我们不信。” 傅如雪闻言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她一双眉目依旧带着几分愁绪,好一会才说道:“我只是不愿信,三表哥那样的人…不该,不该为这样的虚名去做这样的事。”傅如雪这话说完,却也不再沉浸于此,她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你也许久未来檀城了,明儿个我带你们出去转转吧。” 王昉倒也的确想去外头走一走,闻言便笑着点了点头。 … 待到翌日。 傅家的丫鬟来请王昉的时候,她正在梳妆,闻言便让她稍候一会。 王昉想了想还是把覃娘给她的那副袖弩戴在了手腕上,好在秋日的衣裳本就厚重,旁人也看不到什么。 因着是出去逛街… 王昉便让琥珀留在府中,只带了流光往外走去。 等她到影壁处的时候,其余人都已到了,就连傅青垣也在。 王媛瞧见她过来低声说了一句“四姐姐可真是大驾,去哪儿都得一群人等着你…”她这话说完便径直坐上了马车。 王昉懒得理会王媛。 如今在她的眼中,王媛除了这张嘴皮子尚还有些厉害,其余是当真没什么了。 傅如雪见她过来便笑着握了她的手:“别听阿媛说,我们也才到了一会…”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哥哥今日正好有空便与我们一道出去。” 王昉自然无所谓… 闻言便与傅青垣屈膝一礼,口中是言:“青垣表哥。” “四表妹…” 傅青垣低着头,脸侧还有些绯红,他朝人拱手一礼说了一句:“四表妹有什么想买得尽管与我说。” 待说完这话,他便先翻身上了马。 傅如雪看着傅青垣却有些无奈,就哥哥这般,哪里能追得到陶陶?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感情之事她也不好多加干涉…因此便开口说道:“我们也走吧。” 马车一路驶出傅家往城中去。 这城中大半商铺皆挂着傅家的牌子,因着早先王媛说要去看看首饰,她们头一站到的便是城中最大的一家首饰铺。 因着早先就递了信,今儿个首饰铺中便未迎外客。 掌柜的也早早就在门口等候了… 瞧见他们一行过来便笑着上前打了见礼,而后是与傅青垣说道:“少爷,里头都已清场了,东西也都备好了。” 傅青垣点了点头… 他面上带着几许端肃,声音也很是沉稳:“你做得很好。” 王昉由流光扶着走下了马车,她发现傅青垣对待外人的时候还是很沉得住气的,全无书生意气,也无面对她时的红脸…怪不得后来他能坐上这个位置。 … 商铺对面的酒馆中。 有两人临窗而坐,一个身穿玄裳、眉目风流,一个身穿青衫、腰间悬剑… 正是陆意之与楚斐。 楚斐顺着陆意之的眼朝外看去,待看到一个面容明艳的女子便轻轻笑了笑:“你差我走了这么一程,就是为她?” 陆意之依旧一瞬不瞬地望着王昉的身影… 他的手中依旧握着酒盏,指腹磨着杯壁,却未饮。 楚斐未听他答也未说些什么… 他依旧看着外头,直到看到一个身穿嫩黄色褙子的女子,他的眼中才有了几分怔楞:“是她?” ☆、第八十五章 傅如雪一行人都已下了马车。 因着檀城民风还算开放, 女子出门皆不必戴帷帽…王昉几人便也遂了这儿的风化。 她们这一行男的俊雅、女的姣美,刚刚走了马车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檀城地方并不算大… 因此骤然瞧见这么一行自然轻声议论起来, 不过在看到那马车上挂着“傅”字的木牌,便又纷纷肃然起敬…对于檀城而言,傅家可不仅是普普通通的商户。就是因为有傅家当年的义举,檀城才从一个不知名的小城镇发展至今。 何况傅家素来广善好施, 向来很受当地老百姓的喜爱。 傅青垣瞧见她们都下了马车便笑着说道:“走吧,里头都已准备好了…几位表妹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挑便是。” 他这话一落,王媛倒是难得露了几分笑脸。 姑娘家的本来就喜欢扮俏, 虽说王家每月都会按着份例给各房的主子送去首饰、衣物, 可到底还是忍不住买些新鲜的物件…王媛的月例本就不多,往日纪氏还会贴补她些, 只是自打如今家里出了那些事,纪氏平日里哪还有什么功夫关注她? 王媛只要一想到如今就连王佩这个庶女穿戴得都要比她好, 她心下这口气就难以咽下。 因此听到傅青垣这一句, 她自是喜上眉梢, 不必她付钱,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王媛笑着与傅青垣点了点头,而后便由丫鬟扶着她走了进去, 她可要先去瞧瞧有什么好东西, 免得被别人抢了先。 余后的几人倒是无所谓, 便也跟着走了进去。 王昉刚要迈步往前走去, 却发现身旁的流光并未动身…她侧头往流光那处瞧去, 便见她正拢着眉心四处张望着。 王昉止了步子, 低声问道:“怎么了?” “奴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看…” 流光这话一落,便又红了小脸低下了头:“只是奴四面都瞧过了,也未曾发现有不对的地方。” 王昉抬了头往四面看去。 她心里多添了个心眼,面上却依旧未曾有什么变化,淡淡说了句:“许是你多心了…”待这话一落,她收回了眼,才又跟着一句:“走吧。” “是…” 流光手扶着王昉的胳膊,往里走去。 … 酒馆。 楚斐手中握着酒盏,他已经从先前瞧见傅如雪的怔然中走了出来,自然也未曾错过王昉与她那位丫鬟的举动…他的眉目难得带了几分兴然,侧头与陆意之笑说道:“九章,你喜欢的这位王四小姐可不简单。” 一个普普通通的闺绣身边竟然带了一个会武功的小丫鬟,还有先前王昉不动声色瞧过来的几眼… 怎么瞧也不像是普通的闺绣。 陆意之听他这么说,一双眉眼倒是添了几分温和的笑意。 他把手中的酒盏移到唇边饮尽,而后是朝楚斐伸出手:“把东西给我,你可以走了。” 楚斐一听这话,口中的酒忍不住便喷了出来。 他一面擦拭着唇角,一面是摇头说道:“陆九章,往日我怎么没有发现你竟是个利用完人便丢的性子?枉我大老远从扬州赶回来,你就是这么对我。” 他说是这般说,却还是认命得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交到了陆意之的手中,而后是跟着一句:“你让我查得都在这里了,这母女两怪是渗人,你还是要好好提醒下你的心上人,免得她中了对方的招也不知道。” 楚斐这话说完,便又饮了一盏酒。 而后他取过一旁的帷帽戴好,便握着剑往外走去了。 等楚斐走后。 陆意之低头看着手中这一份并不算厚实的信封,眉目却渐渐拢了起来…他想起当日金香阁中,青娘看着他手中的那颗香料幽幽一叹“这世间能做出这样香料的,唯有一人…只是,那个人应早已死了。” 当日青娘所说终归只是只言片语… 只是竟然能让楚斐说一句“渗人”,那么这其中之事怕是更不简单了。 他抬头往半开的木头窗棂外望去,街上已无人,的确是该好好提醒下那个小丫头了。 … 首饰铺中。 王媛连着挑了十几支珠钗首饰,这会正是遮不住的满面笑意。 王佩也跟着挑了几支… 王昉的首饰足够多了,这会王岱出门又替她收拢了一盒过来,有未加工过的玉石,也有已完工了的金玉珠钗…因此这会她也不过是与傅如雪一道坐着说话,一面是与王蕙说道:“你也去瞧瞧。” 她这个妹妹年纪虽小,却素来不爱扮俏。 傅如雪闻言便也跟着一句:“是啊,阿蕙也去看看,若有喜欢的便只管取了便是。” 王蕙笑了笑倒也未说什么,她笑着与两人点了点头,而后便由伴月扶着起身往前走去。 傅青垣见其余几个表妹都过来瞧,唯有王昉依旧坐着… 他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待至人前,傅青垣便又红着脸、垂了眼睛柔声问道:“表妹不喜欢这些吗?不远处还有姑娘家要用的胭脂水粉与香料,表妹可要去瞧瞧?” 王昉闻言便侧过头看着傅青垣… 她看着傅青垣又红了的耳垂和脸颊,面上也泛开了几许笑意,她把手中的茶盏搁在一侧,口中跟着温声一句:“表哥不必费心了,我不是不喜欢,只是家中还有许多…即便挑了去也不定会戴。” 傅如雪看着自家哥哥失神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哥哥,旁边不是有家果脯铺子吗?” “陶陶素来喜欢果脯,你遣人去买一盒过来便是。” 傅青垣闻言便立刻抬了头。 他一双清润的眼睛带着笑意,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问道:“表妹喜欢吃果脯吗?” 王昉本身就喜欢吃果脯,又见他这幅模样自然点了点头,口中是笑言一句:“劳表哥遣小厮替我去买一盒过来吧。” “不用不用…” 傅青垣面上带着笑:“我亲自去。” 他这话说完便径直转身往外走去,速度快得跟道风似得。 傅如雪看着平日礼贤下士,即便在父亲眼中也是沉稳得傅青垣没一会便不见了的身影,忍不住摇了摇头,就哥哥这幅模样哪里会是那位程景云的对手?她手中握着茶盏,心下一叹而后是侧头朝王昉看去,无奈一笑:“哥哥往日并非如此。” 王昉先前瞧着傅青垣的身影也有一瞬得怔楞,闻言却是回过了神,她的眉目带着几分笑意,点了点头:“青垣表哥赤子之心,我明白的。” 真的明白吗? 傅如雪看着王昉面上未有一丝波动,眼中蕴有得也只是对待兄长的神情模样。 她手中揭开茶盖,茶香四溢… 看来哥哥这一桩美梦终归是要破灭了。 … 等傅青垣回来。 王媛几人也挑得差不多了。 因着王媛今儿个挑得最多、挑得又都是极好的物件,这会面上便一直挂着笑,就连面对王昉她们的时候也难得乖乖巧巧喊一声“四姐”,还附带一个笑容。 傅家家大业大,即便当真把这家首饰搬走也未有什么。 因此傅如雪见她们挑完便又笑着开口说道:“旁边还有水粉铺子与成衣铺子,几位妹妹可要过去瞧瞧?” 王媛一听自然应好,她走上前挽了傅如雪的胳膊,口中是笑说道:“听说檀城有一种胭脂擦至脸上,不深不浅,正是三月桃花的模样…姐姐家里的铺子可有这样的胭脂?” “自然是有的…” 傅如雪这话说完便笑着让掌柜把她们挑好的首饰先放到马车上,而后一行人便继续往外走去。 水粉铺子离这并不远… 他们没走几步便到了,傅如雪看着王昉仍悠悠闲闲站在一侧,便笑着招她过来,与王昉说道:“首饰你不要,这檀城的水脂你却可以挑一挑。” 王昉倒是无可无不可。 既然傅如雪这般说了便应了她就是,何况檀城的胭脂的确是有些不同。 王昉站在傅如雪的边上,一面是听她柔声说道:“这便是桃花诺,可为胭脂,也可为口脂。敷在面上可成桃花妆,敷在唇上…” 傅如雪尚未说完便骤然停了声。 她手中依旧握着胭脂,微微翘起的指尖还放在那胭脂上,胭脂如火蕴满了指腹。 可她的面色却越发苍白起来,她眼看着街上一个头戴青色帷帽、手中握剑的青衣男子…此时恰有风拂过,帷帽前的薄纱轻轻翻起露出那人俊朗的面容。 傅如雪面色惨白,手中的胭脂滑落在地上,那用美人为景的青瓷盒子应声而碎。 屋中众人听到这个声响皆被吓了一跳… 几人纷纷朝傅如雪看来,傅青垣更是急急走了过来,问道:“妹妹,怎么了?” 王昉也是一惊。 她抬头看着傅如雪见到她惨白失神的面容,顺着她的眼睛往外看去,只是此时街上行人游走无甚特别。她眉心一拢,扶住了傅如雪的胳膊,跟着是柔声说道:“表姐,可是累了?” 傅如雪听着王昉的声音,眼中的神采却有些回归。 她的手紧紧握着王昉的胳膊,好一会等稳了心神才松开手。傅如雪看着地上破碎的胭脂盒子,还有那四处散落的胭脂,她握着帕子拭了拭指腹…而后是抬头与众人说道,声音带着几分抱歉:“许是我昨儿夜里没睡好,让你们担心了。” 傅青垣的面上却还是止不住的担心,柔声问道:“可有事?” 傅如雪摇了摇头… 她抬眼往街上看去,那儿已经没有那个人了,只是她的心下还是忍不住有些仓惶。 因着傅如雪身子不好,众人自然也不不好再停留,几人随意挑了几盒胭脂便打道回府了…回去的时候,王昉与傅如雪坐在一辆马车上。 其余的下人便被打发去了另一辆马车。 王昉看着傅如雪尚还有些怔然的神色… 她取过茶案上放着的茶壶,倒了一盏热茶放到了傅如雪冰冷的手心中,才又试探得问道:“表姐,你可是瞧见那个人了?” 那个人说得是谁,别人不知,傅如雪却是一听便知晓了。 傅如雪的手中握着茶盏,面上忍不住又是一白,好一会她才开口哑声说道:“我看到他了,就在刚才的街上。” 她这话说完便把手中的茶盏放在一侧… 双手冰冷带着颤意,而后便紧紧握着王昉的手开了口:“陶陶,你说他是不是已知晓我的身份…” 若不然为什么大半年都瞧不见的人,怎么就在她快及笈的日子里出现了? 傅如雪越想,面色就越发苍白。 王昉的面上也有几分踌躇,她并不知晓当日救傅如雪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身为剑客注定四海缥缈…若他知晓傅如雪的身世,还有她身后的傅家,这样的财富与背景,这世间又有多少男人会不动心?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是轻轻拍了拍傅如雪的手背,好一会才开口说道:“若他当真来寻,表姐打算如何?” 傅如雪闻言却是一怔。 若他当真来寻她,她该如何? 傅如雪想起元宵佳节,她被人群撞散,身边无熟悉之人,又被人撞得崴了脚,正是孤立无援之时…那人手中握剑远远朝她走来,许是察觉到她的窘态,他并未说什么,只是扶着她走到了一处僻静地。 周边是喧闹之声… 而她坐在石阶之上,像一只小兽一般紧紧盯着眼前人。 男人似是察觉到她的戒备,眉目含笑与她一句:“你的腿受伤了,若不及时根治该落下旧疾了…”他这话说完便单膝跪在她的身前,带着热度而有力的手指紧紧握在她的脚踝上。即便隔着一层衣料,傅如雪都能察觉到他手心的滚烫,像是一把火灼烧了她的腿。 她想挣开,可那人有力的手紧紧箍着她的腿…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你若再动,可真该落下旧疾了。” 傅如雪听到这话身子一僵,终究还是没有再动…她的手紧紧攥着帕子,侧过头眼看着那无边夜色,只有一双眼睛带了几分清潋味。 她察觉到那人的眼神,也听见了他喉间漾出的一声叹息… 在这无边夜色,灯火喧嚣中他抬了头,面色清润而俊朗:“冒犯了。” … “表姐?” 王昉看着傅如雪神色怔然,一直未语。 她连着轻轻喊了几声,也未曾听傅如雪答,便又轻轻唤了她一声。 傅如雪回过神,她看着王昉眼中的担心,握着她的手好一会才开口说道:“让你担心了。”她这话说完才又轻轻说道:“若他当真来寻我…” 她的帕子在那人的手中,她的腿也曾被那人碰过,若是他当真来寻她,那么她也只好嫁给他。 马车里静谧得很。 待过了许久才传出傅如雪的幽幽一叹。 … 晚间的傅家有些难得的静谧。 即便是粗线条的王媛也察觉到今儿个气氛有些不对劲,尤其是吃饭的时候,往日一道用膳的时候,李氏的话是最多的。但凡有她说话,这桌子上便是停不下来的笑意…可今儿个,李氏不仅没出声,眼眶还有戏红。 就连傅老夫人的面上也有些不好… 整个饭桌上的气压都有些低沉,因此等用完晚膳一众人便纷纷告退。 王昉与王蕙一道往前走着,身后的王媛眼儿一转便走上了前:“四姐,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她这话一落,身后的王佩眉眼也跟着一动,只是到底未走上前。 王昉闻言便停下了步子,她微微低垂着眼看着王媛,面色无波,眼中也未有什么情绪,声音在这夜色中显得有几分清冽:“五妹若是有什么想问的,不若亲自去问祖母?” “你!” 王媛被她气得一哽,偏偏又不知该说什么,她跺了跺脚也不再理会王昉,径直往前走去。 身后的丫鬟看着王媛这般,忙朝王昉几人打了礼…便往前追去了。 王佩见王媛离去便也走上了前,她朝王昉打了个礼,口中是言:“夜深了,四姐和七妹好走,我也回去了。”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去吧…” 待这两拨人走掉,这处小道上便又静谧了几分。 王昉两姐妹缓步往前走去… 王昉心中是有事,王蕙虽不知出了什么事,隐隐却也猜到与傅如雪有关…两人便这般走着,也未说话。直到到了王蕙所住,王昉才笑着开了口:“去吧,好好歇息,明儿个便是表姐的及笈了,怕是要早些起来。” “阿姐也是…” 王蕙这话说完便又与王昉屈膝一礼,才由伴月扶着往院子里走去。 傅家的景致其实很好… 画廊长景、假山楼阁,只是王昉心中有事到底无心去赏。 待至一处水榭,王昉便停下了步子,她倚着凭栏抬头看着月色,十月的夜里还是有几分凉意,她伸手把披风拢紧了些,好一会才淡淡开了口:“去把我的手炉取来。” 流光一愣,开口唤道:“主子…” 王昉知晓她要说什么,她依旧仰头望明月,声音清平:“去吧,无事。” “是…” 流光屈膝打了一礼便匆匆往院子里跑去。 清冷的月色打在她的身上越发添了几分凉意,王昉把身上的披风又拢紧了几分,她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有一瞬得怔楞:“这么快?” 她这话一落,一双柳叶眉便拢了几分。 即便流光的武功不错,这一来一回也绝不会这么快。 王昉想起午间流光所说的那句… 究竟是谁? 她微垂着眉目,手却轻轻放到了袖中,袖弩依旧挽在手腕上。好在今儿个回来的时候因着心中有事,她便也未曾解下,倒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用上了…王昉伸手轻轻挽起了一节袖子,而后是把手放在那机关处。 袖弩的机关一动,王昉转身面向身后,三枚针便顺势往前射去。 身后的人似乎怔楞了下… 不过也就这一瞬他便回过了神,伸手拂袖、玄裳翩跹在这灯火与月色的照映下,仿佛一道墨痕一般从半空化开。 三枚针顺势落在地上,敲出细微的声响。 王昉的手依旧放在机关处却未再动,她只是看着站在不远处那个半边身姿隐于黑暗中的男人,好一会才喃喃而道:“陆意之?” 她这话刚落—— 陆意之便缓步从那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他那双素来风流的桃花目,怎么瞧都觉得夹杂着几分说不出的委屈,仿佛在控诉她先前的行为。 王昉见果真是他,又见他无事先前悬着的心便落了下来,只是一双眉目却又拢了几分。 她把放在机关处的手收了回来,一面是低头把袖子挽下,一面是低声说道:“陆二公子何时竟也成了宵小之辈,大晚上闯他人的府邸?” 陆意之听她这么一说,面上的委屈便越发甚了:“白天你身边人太多,我靠近不了…” 这话若是让楚斐几人听到,却是该好好嘲他一顿了,偏偏陆意之的面上一片坦然,就连那双桃花眼也泛着几分真诚。 待说完这话—— 陆意之见王昉沉了面色,生怕她真气恼了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忙把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跟着是轻轻一叹:“我以为你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才特地寻了这个时间过来。” 王昉看着眼前的那道信,微微抬了几分眼:“这是什么?” 陆意之闻言却只是一句:“你想要知道的东西。” 她想要知道的? 王昉看着陆意之,一双柳叶眉越发拢了几分,神神秘秘得,也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 不过她到底还是把信接了过来。 月色清亮,灯火摇曳… 王昉打开信封却还是看到了上面写着“扬州周家”。 ☆、第八十六章 夜色无边。 明月却透过这层层夜色打在两人的身上… 王昉与陆意之倚着凭栏而站, 他们一人面若白玉、秀丽明艳身穿胭脂色红裳袄裙,一人面容风流、红唇轻扬身穿玄裳宽袍…此时夜色已深, 这处又是内院之地平日鲜少有人过来。 两人站在这一方天地之下竟显得格外的静谧…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唯有风拂过王昉手中的信纸,传出细微的声响。 灯火摇曳… 王昉低头看着信纸,一双秀眉微微拢了起来, 而她的声音在这夜色中也要比平日显得低沉几分:“扬州周家…” 这个名号太过熟悉,可王昉却还是想了一瞬才记起来。二十多年前扬州周家一门上下突然在一夜之间离奇死亡,死状恐怖, 尤以当家老爷与夫人的死状最为凄惨。这桩事当时传至金陵, 就连当今天子也轰动了。 他特地遣人去往扬州调查,可最终却也没有查到什么结果。 王昉握着信纸的手一顿, 她抬头看向陆意之,好一会才开了口:“你说的周家…” 陆意之负手站在王昉的身前, 闻言是点了点头:“正如你所想…”他说到这, 面容也难得正色了几分, 就连声音也放了几分低:“如今陪在你祖母身边的那位秋娘,就是出自扬州周家。” 王昉素指一颤,秋娘? 风拂过信纸, 王昉的眼看到信纸上的一个名字, 夜色黑沉, 灯火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而她低声呢喃道:“周韵。” 只是… 陆意之怎么知晓她在调查秋娘的事? 王昉一双纤细而修长的手指紧紧握着信纸, 她抬头看向陆意之, 红唇一张刚要开口便听他先说了话:“你的妹妹曾拿了一枚香料至金香阁,请青娘查验…” 阿蕙? 王昉一怔,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恢复了清明…以阿蕙的聪明,若她心中有了疑惑定会去好生去查探一番。 只是竟然会劳动陆意之去查验这一番… 王昉一双秀眉忍不住又拢了几分:“香料有毒?” “香料并无毒…” 陆意之看着王昉拢起的秀眉,负在身后的手有几分酥痒似是想去抚平那几分折痕,偏又得生生压下…他心下叹了一口气,语气却依旧平稳,如是说道:“只是这制香的人怕是不怀好意。” 他这话刚落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一阵脚步声… 陆意之眉目微敛,声音也跟着低了几分:“有人来了,记得,不要一个人轻举妄动,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便尽管来陆家寻我。” 他这话说完便隐于黑暗中,没一会就不见了。 王昉看着那归为沉寂的一片夜色,就连身边先前存在的热度也被这晚风吹了散,仿佛这儿除了她之外本来就没有第二个人…她听到身后传来流光的声音,不动声色地把手中的信纸藏于袖中。 “主子,手炉来了。” “嗯…” 王昉接过手炉,手放在那上头的一层布料上:“夜深了,我们走吧。” 流光素来最听王昉的话,听她这么说自然也没有什么异议,便走上前扶住了她的胳膊往院子走去…王昉在离开之前却还是侧头看了眼那归为沉寂的夜色,夜色无边,草木拂动,若不是袖中的信纸在走动间轻轻刮着她的衣料。 王昉怕是真得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梦了。 流光见王昉未动,便也顺着她的眼往那夜色中瞧去,跟着是低低问人:“主子,怎么了?” 王昉回过神,她收回了眼,手依旧覆在那手炉上:“无事,走吧。” … 待王昉洗漱完。 便让琥珀与流光皆去睡了。 而她倚着床榻,在床边琉璃灯盏的照映下取出了先前便已压在枕头下的书信看了起来…信纸约有两张余,所述的除了周家二十多年前的惨案还有秋娘的身世,王昉越往下看一双眉便越发拢得厉害。 往日只当秋娘的存在,不过是为了引三叔离家… 因此她近段日子才一直心有存疑,不知这位秋娘已经是此等局面待在王家究竟想要做什么。 若是如此… 有些事便能说得通了。 王昉一双眉目微沉,素手紧紧攥着手中的信纸…噬香蛊,以香诱人。她想到这一双眉目却又拢了几分,那么前世的三叔是不是就是被那个女人下了蛊,才会这般不管不顾得跟着那个女人离去? 王昉合了一双杏眼… 袖下的手却紧紧攥着青绿色织金被子,羽睫也有些抑制不住得轻轻颤动起来。 她想起前世大婚之日,三叔跪在她的身前,他的眼中带着浓重得悲伤…那个时候,他是不是想告诉她实情?只是看着她脸上的冷漠,最终还是选择什么都没有说。 王昉只要想到最后见到的三叔是那样的颓废… 他是在恨她自己吧,恨自己的离开才酿成了那样的结果。 “三叔…” 夜色已沉。 琉璃盏中的灯火连着跳了几下也有些晦暗不明起来,而王昉手中握着信纸,头埋在膝骨之上整个人都有些难以抑制得轻颤起来…却已分不清是悲愤还是自责。 “主子,您还未歇吗?” 屋外传来流光的声音,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室内走来。 王昉伸手抹掉了脸上的泪痕,敛下了眼中的滔天怒火,待过了一会她才轻轻嗯了一声,语气平淡一如往日,唯有袖下的手依旧紧紧攥着厉害,像是要破开皮肉直入骨血:“不必进来了,我也该睡了。” 流光的手放在门把上,似是停顿了一瞬才应了“是…” 屋中烛火已歇。 王昉却依旧挨着床榻坐着,不知是何时,她才拢了被子睡下。 … 翌日清晨。 王昉是被外头的一阵喧闹声给吵醒的。 她的声音许是昨儿夜里未睡好的缘故而显得有些喑哑,手揽在床幔上,朝外轻喊道:“琥珀。” 门被打开。 琥珀和流光一道走了进来。 她们手中或是端着水盆帕子,或是拿着昨儿夜里就备好了的衣裳鞋袜。 琥珀一面是把水盆放在一处,一面是笑着把床幔放到了金钩上,她笑着扶了王昉起塌口中是说道:“昨儿个您还说要早些起来。”她这话说完看着王昉略有些红肿的眼睛跟着一愣:“怎得眼肿成这样?” 她这话一落便侧头与流光一句:“快去小厨房要几个鸡蛋过来。” 流光忙应了一声“是”,而后是把手中放着衣服的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转身往小厨房跑去。 王昉取过一旁放着的菱花小镜看了一眼,的确有些轻肿,她的指尖轻轻滑过眼睛开了口:“许是心中紧张才未睡好吧。” 她今儿个要担任傅如雪的赞者… 若说紧张也的确是有。 琥珀看着王昉也不知是无奈还是好笑,她伸手先绞了块热帕子轻轻按在王昉略有些肿的眼上,一面是无奈说道:“您啊,每逢有个大事便睡不好的毛病,这么多年还是没改掉。这亏得今儿个只是表小姐的及笈,若来日等您及笈,您可如何是好?” 她这话说完便先替人穿起了衣袍。 因着王昉今儿个要担任赞者,衣裳挑的便也是稍显低调的正装,颜色为暗红,服饰上头也绣有吉祥之物。 发髻倒未有什么变化… 只是所戴得珠钗等物不见金玉,只戴了一根老南山的黑檀木簪。 等流光取了鸡蛋过来—— 王昉便已穿戴好了,琥珀拿着两方丝帕在鸡蛋外头绕了几圈,而后便压在王昉的眼上轻轻揉了约有一刻钟的样子。 及笈礼设在辰时,如今时辰尚未到… 等王昉至傅如雪屋子的时候,屋子里却已坐了不少人。 除了王家的几个姊妹,其余还有三、四个妙龄女子,应该就是傅如雪在檀城的朋友。 王媛瞧见她进来许是还记恨着昨儿夜里的事,便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王昉想起昨儿夜里的那封信,又想起她那位好父亲…一双杏眼便又微微沉了几分,只是她正垂着眼,旁人也未曾注意到她眼中闪烁的光芒。 “陶陶,过来…” 却是傅如雪在唤她。 王昉抬眼看去便见傅如雪坐在铜镜前,她身上穿着一身采衣,满头青丝皆披散在身后,这会正满面含笑地看着她…待看到王昉眼下的乌青,傅如雪是一怔才又笑道:“你昨儿夜里又没睡好?” “的确睡得晚了些…” 王昉的话也含着几分不好意思。 原本想用最好的一面来迎接傅如雪的及笈礼,哪里想到会生出这样的变故。不过眼瞧着傅如雪已恢复如初,她眼中也多添了几分欢喜意。 “你呀…” 傅如雪轻轻笑叹一声却也未说什么,而后是领着她去见了外头坐着的几家小姐:“这是我金陵来的四表妹,单字一个昉。” 这几家小姐大多是官身或富商出身… 即便再檀城还有些名望,可又怎么比得过王家。 她们原先瞧见其余三位王家小姐,心中已有几分叹然…如今眼瞧着王昉这幅模样与从容姿态,心中便又忍不住多了几分叹服。怪不得说王家女百家求,如今尚未及笈便已是这样的风华,来日若等及笈却不知是怎样的风姿了? 几人想到这便齐齐朝王昉屈膝行了半礼,口中是言:“王小姐。” 王昉也跟着回了礼,口中说了一句问安的话。 … 她们这厢见过礼。 李氏身边的大丫鬟便来请她们先去东院入座了,王昉与王蕙两人一个身为赞者,一个身为有司便不必与她们同去… 等到外头礼乐起,正宾皆入座。 傅如松走上前亲自朝众位宾客致谢,而后礼乐一转…王昉与王蕙跟在身穿采衣的傅如雪身后往外走去,于西阶就位。傅如雪的正宾是傅老夫人,她身份最高、素来又德高望重,由她为傅如雪插笄再合适不过。 王昉与王蕙低垂着眉目,手捧罗帕和发笄跪于西阶。 傅老夫人于东阶洗手,接过帕子拭干了手,而后口中高唱:“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待这话说完,她便跪坐在傅如雪的身后,替她梳头加笄。 傅如雪待加完笄便起身受在场宾客祝贺。 而后她回东房,换上素衣襦裙再于西阶就位,面向来宾,向父母行第一拜。礼拜完,她面东而坐,王蕙手捧发钗,傅老夫人再高唱一句:“吉月令辰,乃申尔服…”待这话一落,由王昉先去笄,再由傅老夫人簪上发钗。 如此之后… 傅如雪二起身受在场宾客祝贺,又回东房,换上曲裾深衣…而后对傅老夫人行二拜礼。 傅老夫人受完此礼,高唱祝辞:“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 待这话一落… 王昉去发钗,再由傅老夫人替傅如雪加钗冠。 傅如雪三起身受在场宾客祝贺,而后再回东房,换上由王昉替她准备的红色正服…她平日鲜少穿如此鲜艳的颜色。可她本就肤白如雪,衣裳的颜色与样式又极为端正穿在她的身上竟是丝毫未见媚俗,反而更加添了几分端正气势。 她缓步往外走去,十副月华裙在走动之间化开一道又一道涟漪。 而那衣身上用金线绣成的吉祥之物,在这日头的照射下,仿佛已跃于半空让众人看了个真真切切。 傅如雪面于祠堂行三拜礼。 王蕙撤笄礼陈设,于西阶摆上酒席。 傅老夫人面向西边,接过王昉奉上的酒盏面向傅如雪,口中再念祝辞:“…承天之休,寿考不忘。”她这话说完,傅如雪走上前行拜礼,接过醇酒倒大半于地上,再泯半口置于几上。 王昉再奉上饭… 傅如雪吃上一口,拜傅老夫人而后离席,面南而立。 便又听傅老夫人说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却是要赐傅如雪小字了。 等此礼皆完。 傅如雪拜过父母与傅老夫人,而后再与场中众位宾客一一拜礼,是为道谢…在那重新更换过的礼乐声中,傅如松又说了几句谢辞,而后是引众人移于他院吃宴席去了。场中便只余王家几个姊妹与傅如雪的几个朋友。 王昉眼看着傅如雪,心中不是没有感慨的。 前世她及笈的时候,父母皆亡,祖母也缠绵于软塌之上…纪氏本就看她不顺,自然也不会特意为她筹办。 那时候的她是怎么过得及笈? 王昉其实已经有些忘了,只记得阿衍面上是遮掩不住的愤怒,阿蕙的面上也有着说不出的清苦。可她心里却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她最亲的几个人走的走,病的病,即便她的及笈礼办得再盛大又有什么用? 他们终究是看不到了。 “陶陶?” 傅如雪正要领着几人去自己的院子,外头是宾客们的宴席,屋里头李氏也替她置了一桩酒席,由着她们几个姑娘家自己热闹。她瞧了瞧身边也未见王昉,便朝身后看去,见她面上有几分说不出的愁绪。 傅如雪面上却依旧挂着笑,她走过去挽着王昉的胳膊轻轻笑了笑:“陶陶可是也在想自己的及笈礼?”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放心,很快就到了” 是啊,很快就到了…王昉抬头看着那湛蓝天空,元康十年,的确快到了。 … 等傅如雪及笈礼后两日。 王昉一行人便要回金陵了,临别之际傅如雪握着王昉的手说了许久的话,只道有空便会去金陵看她…王昉自是一一笑着点头。 等瞧见秋娘扶着傅老夫人出来的时候,她的眼中还是有一道暗光轻轻闪过。 这一道暗光别人瞧不见… 傅如雪却是看得清楚,她也朝秋娘那处递了一眼。 这段日子,她与这位秋娘也接触过几次,若不是原先有陶陶的那番话,怕是就连她也忍不住与这位秋娘好生接触一番…不拘琴棋书画、膳食香料,她都擅长。偏偏为人又清雅和淡,令人见之便忍不住亲近几分。 傅如雪压低了声音与王昉说道:“你也不必担心,若当真有问题,把她赶走便是…” 若没有沉重而有力的一击,怕是这位秋娘还真得不好赶走…好在,王昉的手抚在腰上的荷包中,这有力的一击已经有人给她送来了。 王昉的面上依旧是素日里柔和而清雅的笑容,她收回了眼,手握着傅如雪的手柔声说道:“我知道,表姐不必担心。” 等她们再说了几句… 王昉几人便上了马车,往金陵归了。 … 等至金陵。 傅老夫人的腿脚虽然已经痊愈了,可到底年纪大了,这几日因着傅如雪的及笈也未曾休息好…等回到了家中,那股子疲态便席卷而来,便也未让王昉几人陪着径直回了千秋斋歇息。 王昉正好也有事要去寻王岱,等回了有容斋修整一番便领着流光去了燕溪苑。 燕溪苑中—— 王岱正在练剑,瞧见王昉过来便径直挽了个剑花收回了剑。 他笑着朝王昉走去,口中是言:“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不是刚从檀城回来,也不知在屋子里好生休息会。” 此处除了流光并无他人… 王昉便也未曾避讳什么径直言道:“三叔,我有话要与你说。” 王岱看着王昉面上的严肃倒是一愣,他迈步朝屋中走去,待倒了两盏茶才开了口:“你是为了秋娘的事?” 他这话一落见王昉点了头,一面是把茶盏推了过去,一面是开了口:“我已遣人去查过了,这位秋娘来金陵之后的确去青衣巷找过一户姓金的人家,那户人家去年就搬走了也未曾留下什么…至于上回母亲遇见流民的事也的确是意外。” 王昉手中握着茶盏却未喝,闻言也只是一句:“三叔,有时候意外多了便成了刻意了。” “陶陶…” 王岱一双眉有些微的折起,刚要说话便见王昉推了一个荷包过来。 他一愣,跟着是问道:“这是?” 王昉的面色有些微沉,连着声音也低沉了几分:“秋娘的身世。” 秋娘的身世? 王岱先前既然查过秋娘,自然知晓她出生勾栏,自小便由专人教导…早先是有个体弱的乡绅赎了她,可惜是个命短的,半路便没了。只是看着王昉这幅模样,里头的东西自然不止这些,难道还有什么隐秘他未曾打听到? 他也没有说话,搁下手中的茶盏打开了荷包… 荷包里放着两张信纸,字迹分辨不出男女,王岱越往下看俊朗温润的面容便越发低沉了几分。 “扬州周家…” 他自然是知晓二十多年扬州周家的这一桩惨案,当时王老太爷还在大理寺卿任职,平日归家时也会说起这些…那时他年岁还小,对扬州周家的这一桩灭门惨案却记得颇深,所有人都在说是因为周老爷早年得罪了人才被屠了满门。 只是王岱记得... 当初父亲却说了一句“这件惨案最奇怪的是,每个人都仿佛是自缢一般。” 信纸终归能写得不多,却还是透了几个信息“当年周老爷曾纳一小妾,并孕有一女名唤周韵…未曾想到小妾入门尚未满半年便让周老爷提她做了平妻。只是之后不知因为何事,郑瑟连带着周韵都被周老爷赶出了府。” “其后,郑瑟又嫁一商人,半年之后因染恶疾致死…而其女周韵入勾栏。” 信纸上还说“郑瑟其人擅长制香、还会引蛊…” “噬香蛊…” 王岱剑眉微拢,他在外闯荡多年,当年也曾去过苗地自然也曾听说过这个“噬香蛊”的名声,以香引蛊种于其身,被种蛊的人看上去与往常无异,其实心魂皆被种蛊人所控。这样的东西听起来太过荒诞,因此当初他听到这个也不过一笑置之罢了。 难不成这竟是真的? 这世间当真有这样的妖邪之物? 王昉见王岱拢眉沉思,却一直未语便轻声唤人:“三叔…” 王岱回过神,他看着王昉面容端肃,口中是言:“这事你不要管了。”这个女人要真的会噬香蛊,那就太可怕了,陶陶虽然聪慧可毕竟是个孩子… 他想到这,一双眉便又拢了几分,抬眼看向王昉:“陶陶,这个东西是谁给你的?” 连他都调查不出来的东西,陶陶怎么会有? 王昉一愣,她双手握着茶盏,想起那个夜色中与她说“不要轻举妄动,若有事记得寻我”的陆意之…好一会才呐呐而语:“一个朋友。” ☆、第八十七章 时下还早。 外头的天色也只有灰蒙般亮… 千秋斋内、外两院却显得有些静谧得可怕, 半夏垂眸敛目站在帘外,而这平日里甚是热闹的院子今儿个除了她之外竟空无一人。 秋娘过来的时候瞧见得便是这么一副画面, 她一双纤细而清雅的眉毛轻轻拢了几分,好一会才重新提了步子往前走去。 半夏见她过来便抬了一双眼,口中是唤她一声:“秋姑娘。” “半夏姑娘…” 秋娘亦朝她一礼,而后才柔声开口笑问道:“今儿个怎得如此安静?老夫人还未起塌吗?”昨儿个夜里傅老夫人还与她说要早起去院子里转个几圈, 何况她先前在屋子的时候也听到丫鬟走动的声音,那副模样明明是已经起塌了。 半夏的眉目稍敛几分,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稳:“老夫人已起塌了, 只是这会三老爷正在屋里…” 三老爷便是王岱了。 王岱素来孝顺, 但凡在家便会陪傅老夫人来用早膳。秋娘在府中待了这么一段日子,自然也曾见过他几回…只是往日即便王岱与傅老夫人谈生意上的事, 也从无这般避讳过外人。 可今儿个,不仅半夏站在外头, 院中也无一人…究竟是有什么事, 竟需得如此严阵以待? 秋娘面上没什么变化, 袖下的指尖却是轻轻蜷了几分…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中竟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仓惶感。 不过她终究也未说什么… 她朝半夏点了点头,一双清雅的眉眼依旧带着几分笑, 口中是言:“既如此我便先去小厨房了, 昨儿个老夫人要吃莲子羹还得去多煨一会。”秋娘这话说完, 便又跟着一句:“待老夫人与三老爷说完事了, 劳半夏姑娘遣人来说一声。” 半夏点了点头, 口中应了一声“是…” 秋娘刚要转身, 便见院外走来一个三十余岁、身子妖娆面容风流的女人… 女人穿金戴玉,即便隔得远都能闻到她身上一股香料味。 秋娘虽不是此道之人,却也自幼接触这些,因此闻到这一股子香料便知晓眼前这个身姿妖娆的女人应该就是那位金香阁的掌柜,青娘。 只是这个时候,一个香料铺子的掌柜怎么会在此处? 青娘见人循眼看来,便也抬头看去… 待看到秋娘的面容时,青娘的面上有一瞬得怔楞,不过也只是这一瞬,她的面上便又恢复如常。她与秋娘点了点头是为见礼,而后便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去,待至半夏前她才又开口说道:“半夏姑娘。” “青娘来了…” 半夏亦朝她点了点头,口中是言:“请青娘在此稍候,奴去通禀一声。” 青娘的面上依旧挂着素日里的笑,闻言也不过笑说一句:“劳烦半夏姑娘了。” 待半夏走后… 秋娘才看向青娘。 她一双眉目不动声色得拢了几分,傅老夫人、王岱、青娘…他们究竟要做什么?秋娘原先就残留在心中的仓惶更加深了几分,她把手扶至手腕处,这是她紧张时下意识就做出的习惯。 青娘看着她的动作,一双眼中的神思便又深了几分… 她修缮得极好的眉毛轻轻扬起,开口笑说道:“姑娘是扬州人?” 秋娘回过神,她松开握着手腕的那只手,面上依旧是如往常一般…挂着轻柔而清雅的笑容:“青娘怎知?” 青娘笑了笑,她的手拂过头上的金钗:“一种感觉罢了。” 感觉… 秋娘眉目微拢,她刚想开口说话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侧头看去便见王昉正由丫鬟扶着往这处走来…此时天已大亮,初旭打在王昉的面上,越发显得她面容明艳、眉目如画。 “四姑娘。” “四姑娘。” 秋娘与青娘齐齐敛目朝人一礼。 王昉面上依旧挂着笑,她的眼滑过秋娘,在她的头顶停了一瞬,而后才看向青娘,口中是笑言一句:“青娘也在。” 青娘闻言便笑说一句:“老夫人寻妾身有事。” “原来如此…” … 几人在外头说着话。 而里屋的王岱与傅老夫人也正在说话。 傅老夫人手握着那张信纸,素来端肃的面上这会却很是低沉:“你说秋娘是扬州周家的女儿?” “是…” 王岱坐在位置上,他的手中握着一盏茶,眉眼却拢得极深:“不仅如此,当初扬州周氏一门惨案也许就与她母子两人有关…噬香蛊,这样邪门的东西。母亲,这个女人我们绝不能再留在家中。” 傅老夫人闻言却未说话。 她平生最厌巫蛊之术,没想到身边竟有这么一个祸患。 王岱看着傅老夫人的面色便又开口说道:“当日陶陶让我去查探您礼佛那日可是有人使计,如今想来若当真是有心人故意为之,那么这个秋娘的背后必是有人助她…若不然她一个弱女子即便再有本事,又怎能做到连我们都查探不出。” “噬香蛊…” 傅老夫人紧紧攥着手中信纸,声音在这静谧的屋子里也显得越发低沉了几分:“真是好大的手笔!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要害我王家!” 她这话刚落… 外头便响起了半夏的声音:“老夫人,青娘来了。” 傅老夫人微微平了几分气,开口说道:“请她进来…” “是…” 半夏应了声,而后是转身往外走去… 她见到王昉先是屈膝一礼口中跟着一句“四姑娘”,而后是看向青年,便又与她半礼,口中是言:“老夫人请您进去。” 青娘点了点头,她朝王昉屈膝一礼而后是打了帘子往里走去。 帘子一起一落… 半夏便又问王昉:“四姑娘可要去偏厅先休息一会?” “也可…” 王昉笑着点了点头,而后是看向站在一侧不语的秋娘,眉目弯弯便又跟着一句:“秋姑娘呢?” “我还要去小厨房…” 秋娘说完这话便与王昉屈膝一礼往小厨房走去,只是她还是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一直朝她看来…她要是没猜错的话,这道目光来自王昉。秋娘心中是有几分疑惑的,近些日子不知道为何,这位四姑娘瞧着她的眼神,总觉得有些渗人。 这目光与往常的探究不同,仿佛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意味。 难道… … 青娘朝傅老夫人与王岱请了个大礼,口中是言:“青娘给老夫人、三老爷问安。” 傅老夫人手中握着一盏茶,她的面容也已恢复至往日,端肃而平和,看着青娘的时候眉眼倒是带了几分笑:“劳你大清早走这一趟了,坐吧…我听我儿说,这信纸上所述的是从你这知晓的?” 青娘闻言倒是一顿… 不过也就这一瞬,她的面上便又泛了几分笑,口中是言:“这位秋娘的母亲与妾身曾是同出一脉的师姐妹。” 青娘这话一落,察觉到屋中气氛一顿,忙又开口说道:“老夫人切莫误会,妾身可不会这蛊…当日王七小姐来妾身那挑选香料,恰好那日她带了一枚香料,妾身本就是此道之人偶然瞧见这香料便央了七小姐予了妾身。” 她说到这见屋中的气氛又缓和了几分,才又笑着说道:“咱们做香料的,每个人习惯都不同,做出来的香料即便是外头瞧着一样,这里头还是各有异样的…” “当日妾身把这枚香料拆开后,便是寻见了这份不同才多留了个心眼。” 傅老夫人闻言是点了点头,连着声音也带了几分笑:“我却要感谢你这一份多留的心眼…你先喝口茶润一润喉,且慢慢说来。” “是…” 青娘笑着“哎”了一声,她取过茶盏饮用了一口而后才又跟着继续说道:“妾身与妾身那位师姐少承一师,师姐的造诣在妾身之上,只是她心术不正,后来便被赶出了师门…因着早年妾身与师姐一直较劲,自然知晓她做香料的习惯。” “而这样的香料做法,这么多年,妾身还从未见过有第二个人这般做过。” 她说到这是搁下了手中的茶盏,握着帕子拭了拭唇角,才又跟着一句:“老夫人因已知晓当年扬州周家一门惨案,当年这事最后以仇家追杀而翻篇。” “其实不然…” “当年此事发生后,师父因心中有疑曾领妾身去查探过,屋中有浓郁的香料味,而这香便是出自师姐之手。” 王岱闻言却是皱了眉:“既然知晓,为何不报官?” 青娘的面上透着几分无奈:“当日师父也曾想报官,只是待妾身与师父找到师姐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死无对证的事,即便报官又有什么用?” “死了?” 王岱的面上有几分惊疑… 这事信上倒是并未说起,只是这样一个狠毒的女人既然能手刃满门,难不成她竟心有悔悟自缢了不成。 青娘的喉间滑过一声幽幽长叹:“师姐当年被赶出周家的时候便又嫁了一个庶商为妻,只是那庶商瞧着老实,背地却是个心狠手辣的…许是因果循环,师姐为报复周老爷遗弃了她,以噬香蛊灭其满门。” “而她本以为再觅佳郎,却又被其折磨至死。” 若是这样说… 傅老夫人皱了一双眉,当年青娘这位师姐去世的时候,秋娘也不过五岁有余…她眉心微拢,声也低沉了几分:“那秋娘,也就是周韵,她又怎么会制香?” 青娘从那幽幽长叹中回过神,闻言便又敛了一双眉目:“这也是妾身好奇的地方,当日妾身与师父至庶商家的时候,周韵已不见踪影…妾身与师父寻了许久也未曾寻见,因着师姐已死,周氏一案便也无疾而终。” “如今想来——” “这位周韵许也是此道之中的大才,她年岁虽小,所做的香料却是与师姐一般无二。” “却不知她可否也会引香制蛊…”青娘说到这,便又跟着一顿:“若她也会,那老夫人可要小心些,切莫着了她的道。” 傅老夫人握着茶盏的手有一瞬得凝滞… 她的面上却依旧是如往日的沉稳,闻言也不过笑说一句:“我知晓了,多谢你走这一趟…今日家中还有事,便不招待你了,等来日再请你来家中好坐。”傅老夫人说到这,便又朝外喊了声半夏:“送青娘出去。” 青娘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她起身朝傅老夫人与王岱各行了一礼,而后是由半夏领着往外走去。 王岱看着傅老夫人的面色,轻声唤道:“母亲…” “不管她会不会此蛊…” 傅老夫人的声音透着几分低沉:“咱们王家都留不得她了。” … 王昉瞧见青娘被半夏领着走了出来,便开口笑说道:“我送青娘一程吧。” 半夏闻言也未说什么… 她笑着应了“是”,步子是往后移了半步:“那就劳烦四姑娘了。” 王昉由琥珀扶着往外走去,青娘便跟在她身后半步的样子…待转出千秋斋,王昉便拍了拍琥珀的手背。 琥珀心中清明,她松开手低着头往后移了几步,青娘便顺势上前扶住了王昉的胳膊。 “这一回要多谢青娘了…” 王昉的声音带着几分轻柔与和气。 青娘闻言,面上也带着笑:“您谬赞了,其实这桩事辛苦的还是二公子。”她说到这是抬眼看了王昉一眼,见她明艳如白玉的面上带着几分笑意,便又开口说道:“二公子自打知晓这桩事后,便特意遣人去扬州查探了一番。” “若不是他在金陵尚有事,怕是要亲自去跑这一趟了。” 王昉闻言袖下的手是轻轻蜷了几分,好一会她才开口:“他人呢?” 青娘一愣她刚想开口,待见到王昉虽然年幼却已带着几分凌厉的面目,想了想便笑道:“应该就在附近。” 就在附近? 王昉侧头往四边看去,风清气爽,草木皆静,全无一丝异样…只是青娘既是他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自然不会骗她。王昉想到这,小脸便又黑沉了几分,这个混蛋,当她王家的护卫是死的吗? 青娘看着她黑沉的面色,眉眼却又高高扬了几分。 还真是没想到,素来风流不羁的二公子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一天…以后的日子,还真是令人期待啊。 “四姑娘,您留步吧…外头的路妾身已熟。” 王昉回过神,她看着已走到了第二进院落,便也没说什么只与青娘点了点头:“那我就不送你了,等此桩事了,我再好好谢你一回。” 青娘笑了笑与王昉屈膝一礼,而后便转了腰肢往外走了。 琥珀走上前扶着王昉的胳膊继续往千秋斋走去… 待走到一处偏僻寂静之地,王昉却停下了步子,她看了看四边好一会才开了口:“琥珀,你移后几步。” 琥珀一愣,她看着王昉沉静的面色,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了…她垂了眼眸往后退了十步有余,虽然不知道主子要做什么,不过她站着的这个地方恰好能观于四面也省得有人过来也未曾发觉。 王昉双手交拢一握,好一会才开口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她这话一落,虽然依旧风和日丽,气朗天晴…可王昉还是察觉到一株秋梧桐树的叶子,有一瞬颤动不止。王昉这话说完便也不再留步,转身朝琥珀走去…琥珀不知她做了什么。 因着先前王昉那一声委实也很低,她也未曾听清。 只是瞧见王昉走了过来… 琥珀便又快步迎上前去,扶住了人,等两人走到千秋斋的时候,请安的时辰便也到了…原先静谧的院子又多了几分喧闹,人来行往的,不拘是主子还是奴仆面上都带着笑意。 恍若从前一般。 程宜瞧见她过来便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口中是言:“今儿个倒是来得晚。” 王昉轻轻笑了笑,她一面是挽了程宜的胳膊往里走去,一面是笑着说道:“哪儿是女儿来晚了,先前祖母请了青娘过来,女儿这是去送人了。” “青娘?” 程宜虽然不惯用香,可对这个名字倒是也有几分熟悉的…只是闻言,她却还是有一瞬得怔楞。 这么早母亲请个香料掌柜过来作甚? 若是要用香料遣人去买便是… 王昉见程宜不语便轻轻唤了她一声:“母亲,怎么了?” 程宜笑了笑,若当真有什么事母亲自然也会说,便也只是开始说了句:“无事。” 两人一道往里走去,因着王允今日在家休沐这会便也在…而那位秋娘便依旧如往日一般,立在傅老夫人的身后垂眸不语。 王昉扶着程宜入了座,才跟着在一旁坐下了。 丫鬟送上清茶… 王昉接过茶盏握在手中,一双杏眼却轻轻滑过秋娘的面容,待见她抬了头…王昉也未曾避讳,反而予她一笑。 秋娘那双素来轻柔而秀丽的眉眼,见此便又轻轻折了几分。她总觉得今儿个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怪异,先前用饭的时候也好,但凡是她条予傅老夫人的,便未见她用下一口… 还有这位四姑娘。 秋娘总觉得她看过来的眼神仿佛带着几分透彻与明了。 她脑中思绪尚未断,便听到傅老夫人开了口:“今儿个除了问安,我还有桩事要与你们说说。” 傅老夫人这话说完,便又说道:“秋娘跟了我也有一个多月了,这段日子里由她陪着,我自觉得不管是身子还是心情都好了许多…” 纪氏听她这话,忙跟着笑说一句:“秋姑娘素来善解人意,有她陪着您,咱们心里也放心。” 她这话一落便见傅老夫人沉了眸子… 不过也就这一瞬,便又见傅老夫人开口笑说道:“我这一生有三个儿子,却无一个女儿…秋娘,你去底下跪着。” 这话是何意? 屋中除了王岱与王昉,面上皆有怔楞之色,就连秋娘的面上也有几分止不住的怔楞与惊疑…傅老夫人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要把她收为养女?秋娘也未敢多想,敛下眼中思绪低着头往前走去,而后便面朝傅老夫人跪着。 傅老夫人手中握着茶盏,她的面上依旧挂着一道笑,声音也有几分说不出的和煦:“你与我有救命之恩,合情合理我也该好好报答你。” 秋娘闻言忙道:“老夫人您折煞秋娘了…” 她说到这,声音便又柔了几分,就连面上的笑意也一如旧日:“当日秋娘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凡是谁瞧见都会行得事,何况近段日子老夫人待秋娘已是十足的好,便是要报也该报完了。” “嗯…” 傅老夫人的面上依旧挂着几分笑:“你性情极好,为人又聪慧…若要让你做老身的养女倒也无不可。” 秋娘身子一颤,若是能当庆国公府的养女,那么她再也不用被人看不起了… 她想到这,抬了脸刚要开口说话… 便听到傅老夫人又开了口:“只不过我心里尚还有一惑,想要你替我好生解解。” 秋娘一怔,不过她马上便又恢复如初,柔声问道:“老夫人要问什么?但凡秋娘知道的,定会祥而告知。” “当日你说你家是扬州一户富绅之家…” 秋娘一愣,跟着是点了点头。 即便傅老夫人当真要查探,她也有办法。 傅老夫人手中握着茶盏,茶盖揭开,里头的茶香氤氲之气便尽数扑面而来…掩住了她端肃而带有几分冷厉的眉眼,只是那话语之中的声音却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淡漠:“扬州啊,你家可是扬州周氏?” 她这话一落… 王允手中的茶盏便坠落下来。 ☆、第八十八章 瓷器碎落在地上, 惊起了一地水花。 屋中众人原本皆被傅老夫人那一句“扬州周氏”给吸引了过去,如今听到这一声碎盏的声音, 自然循声朝王允看去。 傅老夫人看着王允,一双冷厉的眉眼也微微拢了几分… 她把手中茶盏搁在一旁的茶几上,而后是淡淡开口说道:“老二,你这是怎么了?” 王允回过神, 他看着地上的碎盏面色也有些不好。 半夏走过去把碎盏捡了起来,又让人重新给王允换了一盏茶…王允一面是接过纪氏递来的帕子擦拭着手,一面是朝傅老夫人看去, 声音带着几分凝重:“母亲说得可是二十多年前被灭门的扬州周氏?” 屋中几个如王媛一般年纪大的小辈自是不知晓这一桩事。 就连程宜与纪氏也只是知晓个大概… 因此听到这句话, 纪氏便开了口:“既然被灭门,这位秋娘与那周家又有什么关系?” “那就要问…” 傅老夫人垂了眼眸, 淡淡看着底下跪着的秋娘,未曾错过她面上那一瞬得仓惶…她的眉眼依旧端肃, 声音又添了几分冷淡:“这位周韵周姑娘了。” 周韵这个名字一出… 秋娘的身子更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素来清雅而秀丽的面容带着几分惊疑与仓惶, 待过了好一会, 她才缓过几分神,颤声开口:“老夫人说得,秋娘不懂。” 她这话一落, 却是王岱开了口—— 王岱看着秋娘, 平日温和而清润的面容这会甚是平淡, 就连声音也带有几分低沉:“秋姑娘, 你的事我们已经打听清楚了…二十多年前, 你与你的母亲郑瑟被一道赶出周府, 因你母亲不忿被周老爷遗弃心怀怨恨,用噬香蛊蛊惑了周家上下几十口人,才有了这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惨案。” 噬香蛊… 这个名字一出,屋中众人皆变了面色。 他们虽然从未见过这些巫蛊之术,只是隐秘得世族大家对于这些东西总是有所耳闻的。 只是耳闻终究是耳闻,听过也就没了… 可如今听王岱这一语,却是当真有这样的东西,这让他们如何不大骇? 王媛更是指着秋娘,尖着声音开了口:“这个女人也会制香,她是不是也会制,制蛊?我们会不会已经中了蛊?”她一面说着这话,一面是躲至纪氏的怀中,颤着声朝傅老夫人说道:“祖母,快把这个女人赶出去。” 她这幅模样全无世族大家的仪态,可如今却没有人关心这些。 程宜也拢了眉,她想起当日还给王昉送了秋娘制得香料,面色也是忍不住一变…她侧头看向王昉,握着她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一回。 王昉看着她的神色自然知晓她在想什么… 她伸手握住了程宜的手,柔声说道:“母亲没事,这位秋姑娘既然还有所求,又怎么会这么傻?” 她这话一落… 程宜才松了一口气,她回身端坐,只是看着秋娘的面色却也有几分不好。 王岱看着秋娘未语,便又拢了几分眉,沉声说道:“周姑娘,当年的事你还小,自然与你没什么关系…如今我们只想知晓,你一而再再而三接触我们王家的人究竟有什么图谋?你的身后又究竟是谁?” 秋娘双手撑在地上,头依旧埋得很低… 先前王岱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便知晓这一桩事是瞒不住了。 她支起身子,背脊挺得很直…眼看着王家众人眼中,或是害怕、或是厌恶。秋娘的面上却带了一抹笑意,恰如旧日,清雅秀丽。待过了许久,她才抬头看向傅老夫人,柔声说道:“老夫人,秋娘自从进了王家便一心一意得侍候您。” “的确,秋娘心中是有自己的想法…” “秋娘出身风尘,若能得老夫人庇佑日后自是青云直上,只是您说的噬香蛊秋娘的确不知。” 傅老夫人手中依旧握着佛珠,闻言却是皱了眉,待过了许久她才垂了眉目转着佛珠淡淡开口:“周姑娘,近些日子你做得事我也看到了…只是不管你是真心也好,有所图谋也罢,我们王家到底是不敢留你了。” 她这话说完是唤来半夏… 半夏手中握着一只荷包与一个包袱。 傅老夫人的声音依旧有些平淡,就连面上也未有一丝笑意:“这里是一千两的盘缠,往日赏赐给你的衣服和首饰也都在包袱里…你拿着这些东西离开金陵吧。回扬州也罢,去其他地方也好,这些东西够你一个弱女子过富裕的半生了。” 她这话刚落… 纪氏便开了口,她的声音有些尖利,看着秋娘的面上是遮不住的厌恶和后怕:“母亲!这样歹毒的女人,我们怎么可以放她走?我们应该带她去见官,谁知道她对我们王家究竟有什么企图!” “住嘴!” 傅老夫人冷眼看她:“什么时候我说的话还要经过你的准许了?” 她在家中积威已久… 如今又是这样一副冷厉、不准旁人再说的模样。 纪氏瞧见哪还敢再说什么,只得瑟缩了脖子退了回去,只是看着秋娘的面色却依旧不好。 秋娘也未再说什么,她接过半夏递来的东西朝傅老夫人磕了三个头,而后便转身往外走去…先前屋中喧闹声尤其响,外头的丫鬟自然也听了个半全。 如今见她出来,即便是往日与她交好的那些丫鬟也忍不住白了面色、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秋娘步子一顿… 只是也不过这一会,她便抱着手中的包袱继续一步未停得往外走去。 … 里屋。 傅老夫人坐在软塌上,她的手揉着额头,面上也带了几分疲倦:“老二,你明天进宫拿我的令牌请夏院判来一趟…不管如何,还是细细查探一回比较好。” 王允闻言,忙起身应“是”。 “这桩事往后在家中谁也不许再谈…” 傅老夫人说完这话,便揉着自己的额头又说了一句:“都退下吧。” “是…” 众人皆起身朝傅老夫人行了一礼,而后便纷纷往外走去…待至外头的时候,纪氏忍不住还是开口说道:“母亲也真是的,怎么能放任这样危险的人离去?” 她这话说完看到王允黑沉的面色,一惊之后便又忍不住跟了一句:“老爷,您怎么了?” 怎么了? 王昉站在程宜的身边,闻言是淡淡看了王允一眼…不过是失去了一张底牌,心有不忿罢了。 因着出了这样的事,程宜还要去把先前听到这回事的丫鬟警告一番… 王昉与王蕙便往有容斋走去。 … 待至有容斋。 琥珀几人上了茶点与果盘便先退下了。 屋中只有王昉两姐妹。 王蕙看着王昉,清雅的小脸上带着几分踌躇,好一会才开口:“阿姐知道了?” 王昉手中握着茶盏,闻言便笑着接了话:“你说那枚香料?” “是…” 王蕙点了点头,而后是道:“那日见阿姐为此犯难,我便取了香料去金香阁请青娘查验…”她说到这,话便又有些停顿,好一会才开口:“阿姐可曾怪我自作主张?” “傻丫头…” 王昉放下茶盏,口中是笑言:“若不是有你这一去,我们怕是还要都被瞒在其中…阿姐又怎么会怪你?” 她说到这是停了一瞬,才又握住王蕙的手说道:“只是这样的事太过危险,往后你要记得千万不要一个人轻举妄动…好在青娘是个好的,若她非友为敌,你便危险了。” 王蕙听她这般说,面上也多了几分笑意,她把头倚在王昉的肩上笑着应了一声… 而后便也开口说了一句:“阿姐往后有事也切莫瞒在心中,阿蕙已经长大了,可以替阿姐分忧。” 王昉闻言却未说话… 她低着头看着王蕙,彼时天色正好,有几道秋日的光亮从那木头窗棂打到两人的身上,屋中一副温煦静谧意…王昉伸手揉了揉王蕙的头,好一会才柔声说道:“是啊,我的阿蕙长大了。” 待用过午膳… 两姐妹倒是难道过了个闲适而静谧的午后。 因着秋娘之事算解决了半茬,王昉的心思也松了不少便陪着王蕙下了几局棋,还做了几幅画,两姐妹还笑闹着让人送到王珵处让他品鉴。 等到晚上。 王昉待洗漱过后便穿着一身常服,倚在塌上看书。 屋中唯有琥珀一人坐在软塌前的圆墩上打着络子,只是她今儿个却有些心神不稳,手中握着的线依旧还没成样。 王昉翻了一页,便也往她那处看了一眼,好一会才笑着开了口:“不必着急。” “是…” 琥珀口中应着“是”,面上却还是有几分犹疑:“都这么晚了,覃娘会不会出事?那女人太过邪门,谁知道她是不是还留着后手。” 她这话一落… 王昉的面上却也有了几分不好,她的手放在半开的书面上,方想开口槅窗那头便传来了轻扣声… 正是三声,却是覃娘。 王昉点了点头,琥珀立马起身去开了窗。 覃娘身穿一身黑衣从窗外跳了进来,她解下脸上的黑布取过琥珀递来茶盏连着喝了一盏还不够,直接取过茶壶对着壶嘴喝了起来…待缓过那口气,她才把茶壶放在桌上朝王昉走去。 王昉伸手扶着覃娘坐了下来,才开口问道:“如何?” 覃娘也未曾避讳,直接坐在软榻上低声说了话:“我按您的话从那位秋娘出门便跟着她了,她先去典当铺子典当了所有的首饰,而后又跑到金陵城中最大的斋菜坊打包了不少斋菜往清华庵去…直到夜里,她才从庵里出来。” “我跟着她的马车,见她一路往城外走去,只是跟到城外的时候她却消失了。” “消失了?” 说话的却是琥珀。 王昉一双柳叶眉也轻轻拢了几分,好一会才开口:“可是有人助她?” 覃娘摇了摇头,她的面上也有几分不好:“除了我之外,还有两批人跟着秋娘,一批是三爷的,另一批我却不识,只是瞧着武功都不弱。” 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三爷这一批应是与我一样,想查探这位秋娘可曾与谁接头…可另一批,我瞧着杀意很浓。那位秋娘的马车刚出了城外,那人便动了手,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车内并无人。” “因为怕他们发现我也未曾靠得太近,等他们离开后我才去查探一番…” “她的盘缠还在,可是人却消失了。” 王昉闻言却是拢了眉,三叔会派人去她的心中是有数的,祖母虽说允了秋娘离开,可对王家存留的隐患她又怎会如此简单就放行?至于另一批,若是她未曾猜错,应该就是她那位好二叔派去的人了。 既然已是无用的棋子,何况这颗棋子还有可能反咬他,自然该趁早解决。 这些,她都不好奇… 甚至在最初的时候她便已经猜想到了。 她好奇的是,秋娘究竟去哪了?覃娘的武功不弱,另外两批更不用说…可秋娘竟然能在这样三批人的眼皮底下消失,难道她的身后还有旁的高手? 只是她一个弱女子即便能被带走,也不该是这般无声无息。 屋中灯火摇曳,王昉袖下的手微蜷几分,一双修长的柳叶眉也一直紧锁着。 覃娘看着她紧拢的双眉,开口说道:“四姑娘?” 王昉回过神… 她看着覃娘,面上泛了一个柔和的笑意:“无事,今夜辛苦你了…既然三叔也在查探,这事你便不必管了。” 覃娘点了点头:“四姑娘不必担心,三爷手中能人众多,他一定会好生查探的…”她这话说完便也不再多言,依旧从先前进来的那扇窗棂跳了出去,没一会便隐于在那夜色之中。 琥珀关好了槅窗… 她转过头看着王昉面上戴着几分犹豫:“主子,您说那个女人会去哪?” “我不知道…” 王昉依旧倚在塌上,她的面容在这灯火下有几分说不出的静谧…既然三叔与王允皆在查探,那么这位秋娘从此消失也就罢了,若她出来自然有人会盯着,这事她便也不必再操心了。 只是可惜了,不能在这件事上扳倒王允。 … 日子已转至十月下旬。 天气也越发冷了,庆国公府倒是又恢复至往昔的模样。 王昉早间陪着傅老夫人散了几圈步,这会便坐在屋中与王蕙做针线…许是练了一段日子,她的女红倒也未像往常那般不堪入目了。 屋中点着炭火… 王昉身上披着白狐斗篷,腿上也盖着毯子,一面是笑着与王蕙说道:“等这身衣裳做好,阿衍也该回来了。” “是啊…” 王蕙面上也挂着笑,闻言是停了手中的针线取过一旁的牛乳茶喝了一口:“这一回他在徐先生那也算憋得久了,就连上回生辰也未曾回来…等他回来也不知变成什么模样了。” 王昉笑了笑,依旧低着头绣着手中的花样… 待过了一会,她才抬头朝那茜纱红的木头窗棂外看去。 她回到这儿也有一年余了,相比上一世,所有的事都在慢慢变好…而她也相信,往后的日子一定会变得更好。 “等开了春,程表哥就该会试了…” 王蕙说到这却是看了王昉一眼,余下却还有半句未说…若按照家中的计划,却是要把阿姐许配给程表哥了。只是王蕙想起那个湖中唱歌的风流少年,想起那人看向阿姐的眼神,阿姐真的会嫁给表哥吗? 阿姐她真的喜欢表哥吗? “是啊…” 元康十年,头甲第一程景云…王昉想到那个金榜题名、骑马游长街的簪花状元郎,面上也忍不住泛了几分笑。 那样的喧闹景象,即便过去这么久,她还记忆犹新。 “阿姐?” 王蕙见她回过神来,便又笑着开口问了一句:“阿姐,你在想什么?” 王放面上依旧挂着明艳的笑容,闻言是笑着摇了摇头,她口中说了一句“没什么”,而后才又问道:“怎么了?” 王蕙便也未说什么… 她笑着指了手中那几根线问王昉:“阿姐瞧这几脉线搭配起来如何?” “好…” 两人正笑着说话。 琥珀却是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的面色有些不好,直到走近了才与王昉说道:“奴听西院传来消息,说是老夫人已允了二夫人让三少爷归家了。” 王昉握着针线的手一顿,好一会才淡淡开了口:“等三哥回来也快过年了…”她说到这是把手中的线理了理,才又开口说道:“到底是家里的嫡孙,也没有让他一个人在外过年的道理。” 话是这般说。 只是琥珀想到那个变得越发阴沉的三少爷,总觉得浑身难受。 虽说当日之事无人知晓… 可琥珀还是担心三少爷会对主子不利。 … 自打傅老夫人同意王冀归家后,纪氏平日里面上的笑意便也多了几分…不拘是对程宜还是对王昉几个小辈,或是待底下的奴仆。纪氏近些日子可都是笑脸相迎,就连王媛平日里的底气也足了不少。 如今她也学聪明了不少,平日里在傅老夫人面前也乖巧了不少。 傅老夫人虽然不喜欢这个孙女,可到底也是王家的姑娘,只要不胡乱行事,她也就纵着她们玩乐。 因此这阵子的庆国公府却是难得上下同欢乐。 日子已转入十一月,天色也越发冷了几分… 傅老夫人如今身子骨虽然好了,只是那怕冷的毛病却也未曾更变,平日里也就鲜少让他们过去请安。只是今儿个千秋斋里坐得人却算齐全,纪氏与王媛更是穿扮一新频频朝帘外看去。 王昉便坐在傅老夫人的身边,她的手中握着一个福橘… 冬日的橘子比起往日的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傅老夫人平素最喜这个,只是吃起来难免上火,因此也只是一天吃两个,等王昉剥好放到她的面前…没一会她便吃完了。她侧头瞧了瞧一旁见别的果子都在,唯有福橘已被用完了,刚想开口让半夏再取一个过来。 便听王昉柔声说道:“祖母,您应承陶陶的,可不许多吃。” “再吃一个…” 王昉面上挂着笑,声音却很是坚定:“不行。” 祖孙两在这说着话… 帘外便传来了丫鬟的声音:“三少爷归家了。” 屋中一静,没一会帘子被人掀起,走进来一个身穿蓝衣的男人,他面容如旧、身形却显得有些消瘦,往日温润宽厚的少年郎在经过岁月的洗礼后也有些沉稳了。他的面上没有笑容,在走到屋子中心的时候便直直跪了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不孝孙儿给祖母问安,让祖母担心了。” 傅老夫人看着王冀… 到底是自幼疼大的孙儿,瞧见他如今这般模样,她心下也不好受。 她心下一叹让人起了来,口中是言:“起来吧,以前的事过去也就罢了,往后你要记得克己复礼,切莫再如往日一般。” 王冀闻言依旧低着头,待傅老夫人说完,便拱手应了一声“是”。 傅老夫人便也不再说话,只是一句:“去坐着吧…你母亲惦记你许久了。” “多谢祖母…” 只是王冀倒是未直接回去,而是与王珵几个长辈先问过安,又和王昉几个同辈见过礼才回身而坐。 纪氏先前王冀就止不住流泪… 如今见他过来更是握着人的手细细看了一回,声音也有几分颤意:“瘦了。” 王冀心下不耐,面上却未有什么变化,闻言也不过一句:“这是儿子应受的,母亲不必担心。” 屋中传来纪氏的哭声以及王冀的絮絮安慰… 王昉坐在傅老夫人身边,一双眼不动声色朝王冀看去,她心里总觉得如今的王冀看起来比往日显得更可怕了。 ☆、第八十九章 因着王冀归家。 今儿个王家众人便一道在千秋斋用了午膳…席间倒也有说有笑, 一派欢喜安康的模样。 待用完午膳… 等众人皆退,王昉便陪着傅老夫人在院子里散起了步子, 权当消食了。 身后半夏并着几个丫鬟皆离得有些远… 傅老夫人由王昉扶着往前走去,待至那两株依旧苍翠的松柏树前,她才停下了步子…傅老夫人伸出手,指腹滑过那粗粝的老树干, 而后是幽幽叹了口气。 王昉听着这一声幽幽叹息便也止了步子。 她抬了头顺着傅老夫人的眼一道往那松柏树看去,口中是问道:“祖母是在想三哥?” 傅老夫人闻言便又轻轻叹了一声:“我是在自责,你祖父把王家托付给我, 却未曾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 才又开口一句:“阿冀素来听话懂事,往日我最不担心的便是他…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 “金陵城里的风波虽已消散, 可他这一身污名又岂是如此简单便能洗刷掉的?”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面上的沧桑与疲态,心下一叹… 她知晓祖母心中的心结, 她这一生都在为维持王家的清名而努力, 为得便是百年之后见到祖父的时候可以有所交待。 只是她想要看到的兄友弟恭, 阖家欢乐,终究不过是梦一场。 王昉伸手指腹轻轻滑过那青绿之松,声音也有些低柔:“祖父不会怪您的, 您这一生为王家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即便岁月亘古, 而这两株松柏树却依旧如旧时一般苍翠… 若是祖父在天有灵, 自会知晓谁是谁非。 傅老夫人的眉眼依旧带着几分沧桑之态, 声音也带有几分低哑, 在几声叹息后她轻轻说道:“我与你二叔商量了下, 阿冀如今走仕途怕是不行了…正好现在王家的生意遍布得也越发广了,你二叔的意思是让阿冀跟着老三去外头历几年,磨一磨他的性子。” 王家的生意? 王允还真得是不错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不过… 王冀会同意吗? 他可是素来看不起这行商之事。 王昉侧头朝傅老夫人看去,一双柳叶眉微微拢起了几分,就连声音也带着几分踌躇:“三哥毕竟读了十多年的圣贤书,他会应允吗?” “应允?” 傅老夫人听到那“圣贤”书三字,面上便又沉了几分,连着声音也有些淡:“他不应允又能如何?等过完年便让他和老三出去历练一番,我王家子孙可没有‘士农工商’这一套的规矩。” 王昉见此便也不再多说,左右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何况凭她对王冀的了解,即便如今出了这等子事,他也是绝不可能跟着三叔出门行商…士农工商,那个人骨子里对这排在最末的“商”可向来是看不起的。 只是不知道,他究竟要去求谁了? 被天下大才徐子夷批评过的王冀… 谁又会帮他呢? 王昉在这般思绪间,便又陪着傅老夫人走了几圈。 等消完食,傅老夫人回屋歇息,王昉便由琥珀扶着往有容斋走去。 如今已至十一月… 往有容斋走去的夹道两旁,梅树也初初开了个花蕊,随风携来几许梅花香。 只是今儿个王昉却无心观赏,纪氏的娘家不过是个四品门第,王冀即便去求怕也是求不得好,何况若当真有用,出事之后纪氏便去求了。而王冀的那几个好友倒是有不少出自士族门第,只是自打他出了先前那桩事后,便也未见他们有什么往来。 “主子…” 琥珀停下步子,轻轻喊了她一声,跟着是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三少爷。” 三少爷,王冀? 王昉抬眼看去便见王冀正从不远处走来,他的脸色有些黑沉,一双寡淡的眼睛也带着几分未曾平息的怒火… 王昉见此,心下明白怕是王允已与他说了行商这一桩事。 她眉心微动收敛了面上的情绪。 而后是拍了拍琥珀的手背继续往前走去…离王冀尚还有几步的样子,王昉便屈膝朝他打了一礼,口中是言:“三哥。” 王冀先前未曾注意到人,如今听到这一声才回过神。 他停下步子垂眼朝王昉看去,先前在千秋斋的时候他也未曾细看,如今这般垂眼看去,虽然王昉低着头只能瞧见半面风姿,可王冀还是发现这个往日就明艳非常的四妹,如今更是添了几分无边风华。 王冀眉眼一动,口中也跟着添了几分笑意:“原来是四妹,快些起来吧…四妹这是刚从祖母那出来?” “多谢三哥…” 王昉由琥珀扶着站起身,她眉目依旧半敛,口中应了一声“是”,跟着是抬头问道:“三哥这是要出门吗?” 王冀想到这,面色便又沉了几分… 他想起先前父亲所言,竟是要让他跟着三叔去行商。 士农工商… 商人最为低贱。 王岱不过一个庶子,行商便罢了。可他却是王家正正经经的嫡子嫡孙,怎么能去做这样的事?偏偏他看着父亲那一双布满着嘲讽的眼睛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只能匆匆告退。因着心中有气,他便在这府中胡乱走着… 只是若说出去,他又能去哪? 往日那群所谓的朋友,自打他出了那桩事后便避得他远远的。 至于那座清风楼。 王冀面容又低沉了几分,虽然他回来只有大半日,可还是打听到那清风楼在他离去后没几日便关了。这更是让他坚信其中定是有人在使诈设计他…偏偏那掌柜与徐复就跟人间消失了一般,不管他怎么找都找不见。 何况即便他如今去说又有何用? 污名已在,徐子夷的那一声批评也犹如在耳,即便他怎么洗都洗不掉。 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要害他! 王昉看着王冀略显狰狞的脸,还有那一双癫狂的双眼,眉心微拢了几分。她察觉到身旁的琥珀有一瞬得轻颤,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待琥珀平稳了下来…王昉才开了口,唤人:“三哥,你怎么了?” 王冀听到这一声才回过神来。 他自然也察觉到了先前的失态,便轻轻咳了一声:“许是一路颠簸还未醒神过来,倒是让四妹看笑话了。” “既如此,三哥还需好生歇息便是…”王昉这话说完便又朝王冀行了一礼,仪态万千、凤仪端庄:“我还有事,便不叨扰三哥了。” 王冀闻言未曾说话也未曾应声… 他只是垂眼看着眼前的王昉,眼中神思翻滚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王昉再开口… 王冀才恍然回过神来,他点了点头让开了路,口中温声一句:“四妹去吧。” 王昉便由琥珀扶着往有容斋走去,只是她还是察觉到身后的王冀还在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琥珀自然也察觉到了,她眉心微拢低声喊道:“主子?” “无事…” 王昉捏了捏琥珀的手,示意无事。 等她们转出梅林,走到另一条小道,身后的那一道注视才逐渐消散开来。 琥珀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却还有几分惊疑不定,先前三公子的那副神色实在太过可怕…若不是她亲眼所见,她怎么也不相信往日素来温润宽厚的三公子,竟然会露出那副狰狞般的面容。 她想到这便又低声说道:“往后不管在府里还是出门,还是让流光和寒星陪着您吧。” 三公子这幅模样,还真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王昉闻言倒也未说什么… 她只是在想先前王冀的眼神,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王昉总觉着先前王冀看过来的眼神带着一股别样的情绪。 探究,思索… 王冀究竟在想什么? … 有容斋内点着炭火。 王昉与王蕙倚坐在塌上,王昉的手中还握着上回给王衍做的衣服,衣服快做好了只是还有几个尾要收一收…她一面收着尾,一面是道:“上回送来的尺寸也不知合不合适,若是大了倒还可以缩小几分,若是小了却不知能不能穿得下了。” 王蕙手中也握着针线却是在做一件披风,闻言便笑着抬了头:“阿姐别担心,才这么一段日子,阿衍再长又能长到哪儿去?” 王昉闻言便点了点头… 等她把最后几个尾收好,便让琥珀拉着另一边瞧起了模样。 王衍与她一般皆喜欢红色…因此她制得便是一件红衫,又在袖子和衣摆处用金线了几个腾云的样式。 王昉一面瞧着,一面是问王蕙:“阿蕙瞧瞧,可还有哪里不妥的样子?” 这还是她头一回自己做衣裳,也不知阿衍会不会喜欢。 王蕙笑着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细细看了一回而后是与王昉说道:“已是很好了,阿姐不必担心,阿衍定会欢喜的。” 她这话落,王昉便也安了心… 王昉笑着让琥珀几人拿去里间用香熏一熏衣裳再收起来,等王衍回来便能穿了。 珊瑚从外头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今儿个外头正下着雨,许是有些大的缘故,她即便先前带了雨具身上却也有些沾湿。因此,她便未曾立刻往里走去,等在外间的炭火盆前烤了拷手又去了身寒气,珊瑚才捧着手中的信打了帘子往里走去。 “主子,朱雀巷的李小姐给您送信来了。” 朱雀巷的李姓只有一户,便是那李国公府…李家只有一女,这小姐说得自然便是李青佩。 王昉与李青佩有过几次会面,对这位直爽到有些执拧的姑娘,心中倒也有几分欢喜。因此听到是她的信,便也未曾让珊瑚念,反而是伸手接了过来…信并不厚,唯有一张信纸,上写寥寥几字。 倒是很符合她少言寡语的性子。 王蕙看着王昉面上的笑,便笑着问了一句:“怎么了?” 王昉闻言便笑着把信递给她看,口中是言:“三日后是李小姐的生辰,她邀我们一道去赴她的生日宴。”她这话说完便问珊瑚:“回事处可有人等着?”却是在问李家派来送信的人是否还在。 珊瑚笑着点了点头:“还在。” 王蕙也看完了手中的信,口中笑着说了一句:“李小姐的字与她的人一般。” 简单而直利。 她想到上回在徐府瞧见的李青佩,眉眼便也弯了几分,是问王昉:“阿姐要去吗?” “嗯…” 王昉点了点头,她若不邀便也罢了,既然邀请了合情合理也该去一趟了…她双手挽起袖子,一面是与珊瑚说道:“取我的笔墨来吧。” … 等李国公府的邀贴送到王家的时候。 最开心的莫过于纪氏了,自打王媛出了那桩事后便鲜少出门了,却也不是无人邀请她。 纪氏为人素来长袖善舞,何况王媛也是个正经士族小姐…只是那身份高得,知晓武安侯府发生的事后便素来看不起她。即便在宴会上瞧见王媛也都是一副鄙夷的神色,偏偏王媛也不是个软和性子,瞧见这般模样自是要闹一通。 至于那身份低得,王媛自个儿又看不上,即便去了也是抬着下巴不搭理人…这一来二去,金陵城中小姐们的宴会自然也懒得请她了。 如今能得到李国公府的邀约,纪氏自然开心。 这李国公府可不比别的地方,那可是正正经经的士族门第,何况李家子孙众多、各个又都在朝中任职,即便比起他们王家也算得上是好的。因此自打知晓要去参加李国公府的宴会后,纪氏便从头到脚给王媛好好准备了一番。 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机会… 王媛如今虽未至及笈,可她年岁也不算小了,何况去这李国公府赴宴的可都是贵人,有些东西自然该好好准备一番。 若是能得到几句赞赏… 那么阿媛往日留下的名声也能被洗脱一番。 … 如今天色尚还早。 西院里外却热闹的很,尤以王媛的屋子最为热闹。 纪氏指着几个丫鬟给王媛穿着打扮着,而她便站在一侧仔仔细细看着…瞧见王媛一副时不时打呵欠的模样。纪氏眉心一蹙,一面是让人去取碗醒神茶,一面是开口与王媛柔声说道:“我的好女儿,你今儿个可得给我好生打起精神来。”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接过那碗茶端给王媛,口中是跟着一句:“今日去李国公府赴宴的可都是贵人,你呀可得把你这一身脾气收敛了。” 王媛接过茶,不情不愿撇了撇嘴:“母亲,这话你从前日便开始说了,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就是让你起茧子…”纪氏佯瞪她一眼,跟着是低声一句:“你祖母如今跟前有王昉和那个小贱蹄子伺候着,哪里还能想得到你?你父亲又是素来懒得管这些事的…也只能母亲我多替你操一份心。” 王媛闻言便说了一句:“女儿知道了。” 她这话说完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待饮下了几口茶端端正正坐着便让丫鬟们继续替她穿扮着。 王媛的这一身装扮… 纪氏是费了大功夫的。 王媛模样虽然娇艳,可到底年幼稍显稚嫩,只是她往日素来爱学王昉穿扮倒是生生压了几分容颜。而今日这一身装扮除了突出她的俏丽,竟也多给她添了几分端庄…比起往日,无论是容颜还是仪态,瞧着都要比往日好上不少。 等她装扮完… 几个丫鬟便奉承道:“五姑娘真是国色天香。” 纪氏瞧着也很是满意,她一面让人打赏了几个丫鬟,一面是笑着与王媛说道:“我的阿媛今儿个定能吸引场上所有的目光,就连你那四姐也比不上。” “真的?” 王媛虽然不服王昉,可对王昉那那副容颜和仪态,她心中还是钦羡的…不然这么多年,她也不会总是暗自学着王昉的模样。 “自然是真的,母亲难不成还会骗你不成?”纪氏笑瞪她一眼,口中是跟着笑说道:“今儿个不拘是谁在你身边说上什么难听的,你都不要理会…你只要记得,好生在那些贵妇人面前守着礼。” “那些姑娘家的不过是讨个嘴上便宜…” “那些贵妇人才是你真正需要讨好的,等让她们满意了,往后不拘是你的名声还是婚嫁都好说…别瞧那个小贱蹄子如今在那些小姐面前得了脸,可真要婚嫁,哪家贵妇人会去选择一个庶女?” 王媛听到这,一双眼却亮了起来。 她这段日子可是被王佩压得厉害,府里那群拜高踩低的如今瞧着那个小贱蹄子得了祖母的欢心便也敢在她的面前耍心眼了,上回父亲为了那个贱蹄子竟然还罚她去祠堂跪了一天。 如今听母亲这样说… 王媛的心下才松快了几分。 那个贱蹄子再得祖母的脸又如何?不过是个庶女,难不成还会有士族门第娶她一个庶女为正妻? 纪氏见她想通了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又跟着一句:“今日你哥哥也会去…” 王媛一愣,跟着是开口:“哥哥也去?” 王冀自从回来后就每日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平日即便是在府中也鲜少出门…怎么今儿个竟要出门了。只是她想到往日那些人提起哥哥时那副鄙夷的模样,王媛心里忍不住也生了几分排斥。 哥哥如今那样的声名待在家中便是,做什么要去参加这样的宴会?旁人提起哥哥的时候,自然也免不得要看她。 母亲也是,也不知拦着哥哥一把。 纪氏正自顾说着,哪里会瞧见王媛面上的不高兴。 于她而言… 儿子自然是最重要的,何况过完年阿冀就就要跟着王岱去外头了,如今自然是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做母亲得护不住他,也给不了他什么好前程,难不成连儿子的自由和开心还要剥夺不成? … 影壁。 王昉与王蕙到那的时候,王媛与王佩已经到了。 王媛瞧见她们过来便轻轻哼了一声,而后便转身上了马车…王佩面上倒未有什么异样,照常走上前来与她们屈膝一礼,口中是言:“四姐,七妹。” “六姐…” 王蕙与王佩打过见礼。 王昉只是与王佩点了点头,而后是抬眼朝王媛的马车看去…想起先前那一见,即便是她也免不得生出几分惊艳,纪氏这一回可当真是费了极大的心思。 不过这些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王昉刚要与王蕙走上马车,便见不远处王冀正朝她们走来… 王昉眼中的神色有一瞬得变化,不过也就这一瞬,她便低了头与王冀屈膝一礼,是言:“三哥。” 王蕙与王佩也跟着喊了一声。 “都起来吧…”王冀因着在家中养了一段日子,气色倒也好了不少,这会便笑看着她们,仿佛依旧是往日那个温润宽厚的兄长:“你们若无事便上车吧,时辰差不多,我们也该走了。” 王冀也要去? 王昉微敛的眉目稍稍拢了几分,近段日子都未见王冀出过门,今儿个这样的日子他倒是要去? 只是这会她也不好深思… 便轻轻应了一声又与王冀屈膝一礼,而后是领着王蕙上了马车。 等王昉几人上了马车。 王冀打量了眼王昉先前离去的方向,而后便翻身上了马,一群人浩浩荡荡往李国公府走去。 … 李国公府。 因着今儿个是李家大小姐的生辰,不拘是里头还是外头皆热闹得很。 王家离朱雀巷还算近得,可在这路上却还是堵了不少功夫…等他们至李家的时候,还能听到这条巷子里传来的喧闹声。 李家的管家正在核验来客的身份,偶然瞧见这一副阵仗又瞧了瞧那马车上挂着的“王”字,忙理了衣摆朝他们走来,口中是跟着一句:“原来是王家的几位贵人到了,快快请进。” 他这话刚落… 不拘是原先在门口的,还是已经准备要进去的皆回头朝他们看来。 今儿个来李府的即便不是公卿士族,也都是朝中高官…因此瞧见王冀坐在马上,众人还是忍不住拢了一双眉。 虽然时隔几月… 可当日清风楼的事,众人却都未曾忘记。 堂堂王家嫡子嫡孙竟然行窃诗之名,窃得还是天下大才徐子夷的诗…因为这桩事,这位王三公子不仅被徐子夷痛批了一顿,还被国子监退学。先前听人说这位王三公子被赶去琅琊了,却不知何时竟又回来了。 因此这会瞧见他… 众人自是互相对了一眼,低声议论起来。 “这位王三公子怎得好意思出现在这?” “可不是…百年王家的名声被他败坏,若我是王家先祖怕是连这个子孙都不愿承认。” 说这些话的大多是年纪稍长些的,话语之间大多还是含蓄的。 自然也有年轻人议论此事的,他们这个年纪大多都是意气风发之辈,素来看不起如此行径…说起话来自然也就没这么客气了:“这位王长砾竟然还有脸出来?若我是他,只怕日日蓬头遮面,不敢见人了。” “是也是也,怪不得这位王长砾大庭广众行得出窃诗的事来,原来是个厚脸皮的。” “哪是个厚脸皮,我瞧着怕是个没脸的…不然怎得还能大摇大摆出现在我们面前?” … 这纷纷声语之中… 王冀眼中的思绪越发低沉了几分。 若不是这会在外头,他怕是早就要把手中的东西狠狠砸个一通以泄心头之气…偏偏如今他不仅不能生气,还得笑面相迎。 王冀暗自换了几口气,等心中渐稳,她才翻身下马。 他朝李管家走去,与他拱手一礼口中是言:“我带家中舍妹前来赴宴。” 他这话刚落,身边的小厮便躬身递上邀贴。 李管家取过邀贴也未看,只笑着说道:“三公子客气了,快请入吧。” “多谢…” 马车也已停下。 王昉几人由身边的丫鬟扶着走下了马车,她们刚刚走下便迎来了不少目光…虽然王家出了王冀这样的不肖子孙。 可对于王家这几位小姐,在场的人大多还是叹服的。 百年王家教养出来的女儿,不拘是行止还是仪态,即便说是万里挑一都不为过。 因此这会瞧见她们下来,虽然各个头戴帷帽,可先前不屑与鄙夷的目光却都暗自收回了些,就连议论声也低了许多。 王冀见她们下来,又见周边声响渐低,面上便又挂了个笑:“我们走吧。” “是…” 王昉几人答了声。 王媛却一声都未吭,若是此时掀起她的帷帽定能看见她面上的不忿,先前议论王冀的声音她自然也听到了…越往后听,她面上的神色便越发不好。 如今看着王冀的背影,王媛更是忍不住咬了唇,哥哥也真是的,明知道会引起议论偏偏还要过来。 她甚至都能预想到待会那群女人,围着她问起哥哥的模样了。 以前的哥哥是她心中的神… 那些大家小姐与她接触的时候,时不时都会问起哥哥,都想嫁进王家做她的嫂子。 可如今的哥哥… 她宁愿没有这样的哥哥。 李家奴仆领着他们一行往里走去,途中自然也见到了不少人…因着今日男女宾客皆有不少,男客便在第一道院落的宴客厅,而女客便穿过垂花门去往第二道院落。 王冀刚要与王昉一行分开,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越的男声:“长砾?” 众人循声往前看去,便见一个身穿云锦华服、头戴白玉冠的的男人正朝他们走来。男人的身后围绕着不少人,各个身穿华服却都以说话的男人为首,瞧见男人往他们这处走来,那些人便也跟着一道走来… 王昉透过青色纱帘往外看去,倒是也认出了不少人。 这群人里有不少是王冀以前的知己好友,还有不少曾来过王家… 比如先前说话的那个男人,若是她未曾记错,这个男人应该就是那言太师之子、宫中言贵妃的胞弟,言庚。 言庚生有一副桃花眼… 可王昉却觉得这一双眼睛里沾染的东西太多,让她见之便生了几分不喜。 王冀看见言庚面上也有几分怔楞,不过也就这一瞬他便回过神来朝言庚拱手一礼,口中是言:“言庚兄。” “许久不见你了…” 言庚一面与王冀说着话,一面是不动声色朝他的身后看去,身后四人虽然都戴着帷帽,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王昉…他想起当日在王家的匆匆两见,头一回她身穿红衣,面上带着说不出的威严气势,偏偏杏眼横波一下子便闯入了他的心。 还有一回,却是冬日… 大雪刚过,夹道两侧皆还被雪覆盖,而她头戴兜帽,许是因为天寒,面上也泛了几分红…微微抬起的一双杏眼,像极了他当日在林间看见的小鹿。 他这一生见过的美人太多,可却从未有一人如她这般,令他见之便思渴若狂…若不是碍着她的身份。 他早就想把她掳回去了,从此唯有他一人可以窥见她的美色。 别人未曾察觉言庚的异常… 可王冀一直关注着他自然不曾错过,如今见他这般便笑着移上一步恰好遮住了王昉的身影,口中是笑说一句:“长砾也许久未见言庚兄了。” 言庚见他遮住了那人的身影心下略有不喜,只是想到王冀前些日子递来的书信,面上便又泛开了几许笑意,他笑着伸手拍了拍王冀的肩膀:“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今儿个你便与我们好生畅谈一番。” 他这话刚落身后的那群人便互相对了一眼… 只是言庚在他们之中的位置本就极高,如今他那位胞姐又是宫中宠妃持凤印掌管六宫,保不准日后还有机会成为中宫皇后。 因此听他这么一说… 众人自然也纷纷朝王冀说道:“是也是也,长砾兄与我们好生把酒畅谈。” 王冀自然未曾拒绝,他笑着朝众人拱手一礼,而后是侧头与王昉几人嘱咐了几句便让人领着她们往内院走去。 … 等至内院。 因着此处无外男,王昉几人自然也都摘下了帷帽。 王家四女素来各有千秋,因此她们这一路往里走去,自然也吸引了不少目光。 等至李青佩设宴的“佩兰阁”,远远便传来了不少姑娘家的欢声笑语…等外头通报了一声,屋里先是一静,跟着便有走动的声音,一个身量高挑、外罩青色斗篷的女子朝她们走来,正是李大小姐李青佩。 她看着王昉,一双英眉拢了几分,口中是跟着一句:“你来得怎么那么慢,我的礼物呢?” 她这话刚落,王昉尚未回答,一个身穿鹅黄色绣芙蕖斗篷的妙龄女子便跟在她的身后走了出来… 却是陆棠之。 陆棠之看着李青佩也不管她的身份直言而语:“李青佩你有没有主人家的礼节?”她这话说完便朝王昉走来,笑着挽了她的胳膊,口中是跟着一句,带着娇娇意味:“王姐姐,你都许久未曾找我来玩了。” 这话却是真的… 自打她从顺天府回来后,前有秋娘的事,后头又去了檀城,而后又迎来了王冀。 这件件桩桩都费了她不少心思。 因此听到这话,王昉面上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口中是跟着一句:“抱歉棠之,我近日的确有些忙。” 陆棠之原本也就是和她开玩笑,自然不会当真生她的气… 这会听她这么说,自然是眉开眼笑说了句“无事”。 王昉见她面上无状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她笑着朝李青佩看去,伸手从琥珀手中取过一个锦盒,而后是亲自递给了她:“你的礼物。” 身后一群士族小姐瞧见忙开口说道:“王四娘,你可是又制了有趣的花样?” 旁人不知道,可她们都是一个圈子的,自然知晓王家的那间成衣铺这么火,大半功劳便是来自王昉…因此瞧见这锦盒,自然心中好奇,还有不少人起哄李青佩打开锦盒看一看,是个什么有趣物件。 李青佩眉心一拢,她抬眼朝那群女子看去… 她虽然不怎么与女子接触,可别人话中是善还是不善,她却还是辨得清楚的…李青佩见她们止了声才收回了眼,与王昉说道:“外头冷,进来吧。” 陆棠之这回倒是难得觉得李青佩做了件实事,便也没和她呛声…几人一道往里走去。 屋中炭火生得很热。 丫鬟上了茶,王昉几人解下了斗篷才坐下。 往日聚宴,王家几个姐妹中,众人最为注意得自然是王昉…可今儿个,几人眼一滑瞧见王媛,竟也察觉出了几分别样的滋味。只是想起她往日行过的事,众人心中难免有几分不齿,有人便道:“王五娘,听说你那窃诗的哥哥今儿个也来赴宴了?” 王媛一听,小脸就忍不住涨红了几分,却是气得。 虽然早就知晓会被这群人嘲笑,可是如今看着她们嘲讽和鄙夷的眼神,她哪里忍得住? 王媛刚要发作便被身后的丫鬟给拦住了,她想到今早母亲所说的忍了忍还是忍了回去…她手中握着茶盏低着头喝茶,全当没听见。 她这般作态自是引起了不少人的讶异… 这王家的五姑娘可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性子,今儿个竟是没回嘴,还真是奇了。 即便是王昉与王佩也难得生了几分怔楞。 原先说话的那人见没意思便也未再开口,屋子里继续说起了其他话头… 陆棠之素来不喜欢搭理她们,先前也只是和李青佩说几句话,如今瞧着王昉来了,自是笑着与王昉说着话。 王昉手中握着一盏茶,是问:“徐姐姐可还好?” 自打徐静嘉成了婚,她还未曾去陆府看过她…也不知道她如何了。 陆棠之听她这话,眼儿一转却是笑说道:“王姐姐,我与你说一件喜事。”她这话刚落,便笑着附在王昉的耳边说起了悄悄话:“徐姐姐有身孕了。” “什么?” 王昉这一声有些响,自然有不少人循声看来。 好在她也只是有这一瞬得失态,见众人看来便与她们点了点头,而后才又问起陆棠之:“几个月了?” “才一个多月…” 陆棠之眉目弯弯,笑着说道:“因为月份还不大,母亲说要等胎稳了再说。” 这也正常,头三月身子不稳… 大多都是等过了三月才会告知亲友。 王昉刚想说话,便听到屋中有人问起了李青佩:“青佩,我听说玄武巷的徐家为他们家的大公子向你家请婚了。” 徐大公子… 这金陵城中的徐姓并不少,可玄武巷中的徐姓却只有一家,至于徐大公子…杨青青的表哥,当日被陆意之一箭射废手腕的徐庆年。 王昉怔怔朝坐在主位的李青佩看去,徐庆年竟然向李青佩请婚了? ☆、第九十章 佩兰阁。 身穿得体的丫鬟仍穿梭在屋子里, 她们手中或是端着冬日应季的果子糕点,或是端着香帕侍立在一侧。 只屋子里却因先前那一句问, 显得静谧。 众人皆朝坐在主位的李青佩看去,见她依旧手中端着茶盏面容未有什么更变,才又有人开口说道:“徐大公子当初也算得上是风光霁月,只如今那只手…终究是可惜了。” “可不是, 也不知那陆二郎与徐大公子究竟有什么仇,竟害得人这辈子都提不起弓箭?” 这话说得极轻… 可屋中这会本就静谧,旁人自然也听了个全。 陆棠之小脸一红,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是什么都说不出…这桩事无论如何的确与她二哥有脱不了的干系。 即便徐大公子未曾怪罪, 可他的那只手的确是因二哥的缘故所废。 王昉手中也端着茶盏却是未曾听她们所言,她一双纤细的柳叶眉轻轻拢了几分, 却是在想李青佩与徐庆年的事。前世她记得徐庆年最后是娶了杨青青,至于李青佩她记得是跟随她的父兄去了战场。 这两位怎么瞧都没有关系的人, 如今竟然有结亲的意思?若说往常那位徐庆年倒也配得上李青佩, 只是如今徐庆年那只手… 王昉心中这一番思索间, 便又听得不远处有几个士族小姐开口说道:“我瞧怕是那陆二郎妒忌徐大公子的声名,他自个儿不济也就罢了,偏还要行出这样的事。” “若不是徐大公子好说话, 徐家又怎么会放过他?” … 陆棠之听她们一人一句, 哪里还坐得住。 她站起身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怒火, 瞪着她们气声说道:“徐大公子也说了, 此事与我二哥并无关系!” 她这话刚落… 先前说话的几个士族小姐便也开了口:“陆三娘, 你这话好没良心…徐大公子为人宽厚不怪你二哥, 那是他心善。可若说没关系,难道徐大公子的手不是你二哥所伤?” 陆棠之气红了眼,偏偏又无话可说。 她咬着唇瞪着她们,一张小脸更是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就连一双平日里潋滟非常的桃花眼也带着几分水意。 王昉搁下手中的茶盏握住了陆棠之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示意她先坐下…而后她才抬眼朝先前说话的几家小姐看去:“射猎之事本就难说一二,徐大公子伤了手自然可惜,只这般胡乱定论却也不是士族该有的风范。” “此事徐家并未再论,就连天子也未说什么…” 她说到这一双眼淡淡滑过几人,面上也挂了个浅浅的笑:“却不知诸位小姐此时在此议论,又是何意?” 几人一听,面色皆是一变… 王昉这话虽然并未说全,可她们又不是蠢人,自然听懂了。 人家徐家作为当事人也没再议论此事,就连当今天子也未说什么,你们这一群毫不相干的外人又是在操着什么心? 在座的几人大多与王昉也是有过接触的,都是士族公卿的贵小姐,即便有往常没见过面的,暗自里也都是把对方的习性和为人打听个全的…尤其是像王昉这样出自百年士族王家,仪态风姿皆是别人效仿的对象。 这背地里不知有多少贵小姐与她咬牙较着劲呢。 王昉往日与李青佩一样,都是打马扬长街的性子,只是李青佩素来是个闷葫芦…王昉却是与生俱来的傲性子,平日里也鲜少与人接触。 只是自打去岁后,她们便打听到这位王四小姐开始收敛了性子、管起了家。 可不拘是往常还是如今… 她们可从来没有打听到这位素来傲气的王四小姐竟然还会如此不加掩饰的暗讽。 先前说话的几家小姐都忍不住涨红了脸,也不知是气还是羞,有脾气不好的便看着王昉直言而言:“王四娘!我们不过是怜惜徐大公子少年英才,如此殒没委实可惜才说了这么几句。何况我们在座的都是姑娘家,说些私心体己话又能如何?” 王昉面上依旧挂着笑。 她侧手取过桌上的茶盏,揭开茶盖拨了拨上头的茶沫… 待饮下一口后,王昉才笑着看向她们,声音如常:“瞧你,我也不过是就事论事,你又急什么?”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姑娘家说体己话自然是可以的,可若拿自己的私心以口舌之言去概论别人,无中生事…”王昉说到这是摇了摇头,连着声音也淡了几分:“这可委实算不得好。” 她这话刚落… 外头便有人抚掌走了进来,却是一位衣着精致面容英气的贵妇人。 王昉循眼看去,贵妇人的模样与李青佩很是相似,若是她未曾猜错这人应该便是李国公夫人燕氏。而跟在她后头的,却是王昉有过几面之缘的武安侯夫人姚如英…再往后还有五、六位衣着华贵的贵妇人,这会面色却都有些不好。 众人见她们进来,自是忙起了身屈膝一礼。 李青佩也站起了身朝燕氏迎了过去,口中是唤人:“母亲。” 跟着是朝姚如英以及其他几家贵妇人屈膝一礼。 陆棠之见自家母亲也在,自然也忙迎了上去,她手挽着姚如英的胳膊,面上带着几分委屈口中也跟着一句:“母亲。” 姚如英见她这般,心下也有几分疼惜,只是这会并不适合说话… 她便伸手轻轻拍了拍陆棠之的手背,朝王昉那儿递了一道柔和的笑意。 王昉见姚如英递来的笑意,眼中一愣,不过也只这一瞬她便垂了眼眸朝她屈膝一礼。 姚如英见此脸上的笑意便又深了几分,而后是回过头与陆棠之柔声一句:“乖,母亲在这…回去坐着吧。” “是…” 陆棠之素来听她的话。 何况这会姚如英来了,她心下的底气自然也足了不少,便与几家夫人屈膝一礼便又回了座位。 燕氏笑着由李青佩扶着坐到了主位,等几位贵妇人入了座,原先在屋里的几家小姐才跟着坐下…丫鬟重新上了茶,燕氏便端着茶盏笑着看向屋中几人,口中是笑言一句:“先前你们说得热闹,我们也不好进来。” 她这话一落,原先说话的几家小姐面色一白皆低着头未曾说话… 李国公夫人燕氏也是武将之女,脾气刚正不阿,素来不喜别人在背后乱嚼口舌。 何况… 武安侯夫人也在。 虽然她们不喜陆意之那个纨绔子,可对于这位武安侯夫人,她们打心眼里还是尊敬的。 屋中静谧,一个先前说话的士族小姐站起身朝燕氏和姚如英各屈膝一礼,她的面色仍有些苍白,口中却是稳住了心神说道:“夫人莫怪,我们先前不过胡乱玩闹。” 燕氏面上依旧挂着笑,声音却有几分淡:“虽说姑娘家在闺阁里说些体己话碍不了什么关系,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是要分清楚得好。” 她这话却有些重了… 只是燕氏身为主人家、地位又极其尊贵。 众人自然不敢辩驳,几位先前说话的士族小姐皆垂首应是,是言谨记。 燕氏便又看向王昉,她的面上依旧挂着笑,声音也添了几分和善:“你母亲可还好?” 王昉闻言便起身答话:“母亲一切都好,只因家中有事未曾过来…来前还让我向您问好。” 燕氏见她仪态端正,说话也甚是落落大方想,心中更是满意…若不是自家那几个小子都已有了婚配,她还真想让王昉当自己的儿媳妇。 有这个想法的,自然不止燕氏一个… 姚如英坐在燕氏的身旁,她的手中握着茶盏,一双清柔带着笑意的眼睛也在打量着王昉…先前她们来时正好听了几句,虽说前头在说什么未曾听到,可根据后语还是能猜出个一二。 说得自然是徐家那位大公子的事。 偏偏这一回的事还当真与九章有推脱不了的关系,因此她心下虽然不高兴却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未曾想到… 这个王家的小丫头竟然会去帮着九章反驳那些话。 姚如英想起先前听到那番话时的怔楞,这么多年九章受过的冤名已经够多了,偏偏他又是个无所谓的性子,任由那名声越来越糟也懒得去说些什么…这应该是头一回,有外人如此维护九章吧? 只是想到王昉的身份,她心下便又忍不住生了几分幽幽长叹… 若是身份稍低些,她即便豁出去脸也要替九章求一份亲,终究是可惜了。 因着燕氏先前那一训。 屋中的气氛自然沉寂了不少。 燕氏面上却依旧未曾有什么变化,只是笑着与李青佩说道:“外头天色正好,你领着各家小姐去外头走动走动,大好的时光也不必在屋子里陪着我们了。” “是…” 李青佩点了点头站起身。 王昉以及众人便也跟着站起了身,朝在座的几位贵妇人屈膝一礼才往外走去。 … 李家许是因为都是武将的缘故… 园中布景相对金陵城中的其余士族,稍显还是有些单调了。 何况李青佩又是个不善言语的,当真是自顾自走着连半句话也都未曾说…好在今儿个来得都是知晓李青佩性子的,若不然只当不知何时惹了她的烦都不知道。 到后来还是孙如瑛开口说了话。 她与李家有表亲关系,对李家的布景也很是熟悉…便由她笑着与众人讲起了这其中的景致与好玩的地方。 李青佩见此也觉得轻松,索性便看着王昉开了口:“没想到你讽人的功夫还是挺厉害的。”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就连一双眼睛也带着几分真诚。 王昉却是笑着摇了摇头,她抬了眼看向李青佩,口中也跟着一句:“我以为你会听不出来。” 李青佩皱了皱眉,却不是生气的模样。 她看着王昉是过了一会才又开口说道:“我原先的确未曾猜出,只当你们在打口水仗也就懒得理会你们…不过后来听母亲说了才知晓。”李青佩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往后你要是说不过她们就沉着一张脸便是,每回我若说不过别人的时候就这般来。” 王昉闻言倒是一愣… 她还真得当这位李家大小姐是个不通俗事的,倒是未曾想到她也有自己的一套。 她想到这一双眉眼便也弯了几回,口中却是未说什么。 李青佩能这样做除了她原本就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外,还有她的家世…李家儿子众多,各个又都是朝廷的栋梁。而王家子嗣本就极少,他们这一辈的男丁除了王冀便只有阿衍了,这也就是为什么祖母一直期盼着家中和睦的缘故。 王昉想到这,心下还是忍不住一叹。 李青佩看着王昉拢眉不语的样子,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 王昉笑着摇了摇头,而后是看向李青佩,想起先前在屋子里所说的…王昉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徐家当真向你家提亲了?” 李青佩闻言倒也未曾避讳,径直点了点头。 她的面容依旧寡淡,即便说起自己的婚事也未有什么变化还跟着一句:“我父亲未曾拒绝,只是说要问问我的意思。” 她们站得最前面… 身后因为孙如瑛的长袖善舞已是一片絮絮笑语声,因此也未有人注意她们。 王昉便又问道:“那你是何打算?” 她想起当日见到的徐庆年,的确算得上是风光霁月…只是想起杨青青,她一双眉便又拢了几分。 “我以前不喜欢他…” 李青佩的声音很平淡,就连面上也未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那个表妹,你也见过…就连我都能瞧出是个没安好心的,偏偏他还当个宝。”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心有些微的拢起。 待过了好一会,她才又开口说道:“不过我前几日去见过他,发现他也不是那么讨人厌了。” 李青佩想起上回她邀徐庆年出来… 她坐在马上,他站在马下。 他朝她拱手一礼,面容温润而带笑,口中是跟着一句:“李小姐若是不喜欢这门亲事,尽管退了便是…无需亲自跑这一趟。” 李青佩去的时候的确是想退这门亲事的,只是等瞧见徐庆年的时候不知怎么她就变了心思…许是那个时候,他面上的笑容太过耀眼,直把她的眼睛都给看花了。她依旧坐在马上,手中握着缰绳,声音寡淡而无波:“谁说我是来退亲的?” 徐庆年闻言许是也怔楞了下,便这般仰着头看着她:“那李姑娘今日寻在下?” 寻他做什么? 原本是要退亲的… 偏偏她前话已出口,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青佩记得那一日她坐在马上拢着眉心想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做我的夫君可没那么容易,徐庆年我们来比试一番吧。” 她这话刚落,不拘是她的丫鬟还是徐庆年身边的小厮都急了…金陵城中谁都知道徐家大公子废了一只手,如今的他又怎么能与李青佩比试?这不是纯心耍着人家玩嘛?李青佩没想耍徐庆年,可她的确也后悔说出这句话了。 她刚想收回便听徐庆年笑着说道:“好啊,难得李小姐未曾把我当废人看…不知李小姐想比什么?” 李青佩忘记那日她说了什么… 她只记得那日的徐庆年比起往日让她顺眼太多。 王昉看着李青佩,见她面容依旧寡淡,只是眉心之间却有几分说不出的深思。 她刚要开口,便见李青佩已回过了神。 身后的絮絮笑语声依旧在… 李青佩看着夹道两侧的梅树,好一会才开口说道:“我想,我应该会好好考虑下。”毕竟,这种感觉也不算坏。 王昉看着她唇边化开的浅浅笑意,这一抹笑意极淡,仿佛被风一吹便能消散。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临了开口却还是咽了回去… 该说什么呢?说前世徐庆年娶了杨青青?可如今世事更变,谁又知晓这日后的事会如何? 王昉想到这儿,一双眉眼也泛开几许笑意…罢了,随缘吧。 因着走了好一阵路。 身后的那群娇小姐也耐不住腿肚子酸疼,这会面色比起原先都有些萎靡。 孙如瑛便笑着说道:“前面的梅林正适合赏花,我已让人在前面的长廊上摆好了糕点等物,大家前去歇息一会吧。” 这正合众人的心意,自然便纷纷说好。 陆棠之看着王昉与李青佩,两人依旧面容闲适未见一丝疲倦…李青佩自幼练武她是知道的,怎么连王姐姐也这般轻松?李青佩也有些疑惑,她看了看身后的几家贵小姐又看了看王昉:“你倒是一点都不累。” “嗯?” 王昉先前正在想事听见这一话才回过神来,她看了看身后的一群人笑着说道:“我如今寻了个女师傅在家中练武,平日每天要扎半个小时马步,这段路也算不了什么。” “练武?” 李青佩看着王昉点了点头:“虽然你的年纪大了,不过勤于练习还是能有见效的。” 王昉闻言忍不住嘴皮子一抽… 她忽然发现喜欢说真话的李青佩,真的是一点都不可爱。 … 李家的梅林算得上是一处好景。 中心有一座长廊不仅可以观赏四面的风光,也可供人歇息。恰好今儿个也算得上是一个好天气,众人坐在廊下,又有火盆烤着倒也不觉得冷。 王昉手中握着一盏茶,正侧坐着看着外头的梅花。 如今梅花皆已绽开,随风传来几道悠远的清香…王蕙与陆棠之两人坐在一边正在说话。王佩也与几家官员的小姐一道坐着,热热闹闹说着话。王媛今儿个倒是安安静静得坐在一处,难得未与旁人置气。 李青佩听着那声声笑语面色依旧很淡… 她随着王昉的目光一道朝那外头的梅林看去,一面是与她絮絮说着话。 王昉不时便也笑着附和几句… 她把手中的茶盏搁在一处,侍立在一侧的丫鬟便走上前提着青瓷茶壶重新替她续了一盏茶,恰好身后有人走动那丫鬟一个未曾注意便撞到了人,手中的茶壶也未曾握稳有大半茶水顺势淋下。 李青佩反应敏捷… 她径直握住了那茶壶的提手免了此难,只是茶壶在半空颠簸不稳还是有不少茶水落在王昉的衣裙上。 好在冬日的衣裳足够厚,茶水也不算多倒也未曾被烫到… 只是衣裳却是不能再穿了。 琥珀拢着眉心蹲在一旁,握着帕子替王昉拭着裙摆,面色也有些不太好。 若是在王家,她早该训了过去,偏偏如今在外做客,又是李国公府…这气便也只能自个儿憋着。 李青佩更是拢了眉心,她看着跪在地上的丫鬟沉声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若她未曾注意,那茶水烫在王昉的身上或者脸上,可如何是好? 那丫鬟闻言更是打起了颤:“奴,奴有罪…” 这一桩事自然也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如今便纷纷朝王昉看来… 王蕙拢着一双眉走了过来,低声问道:“阿姐,你没事吧?” 陆棠之也跟着一句:“王姐姐,你怎么样?” “没事…” 王昉笑着摇了摇头,她手握着帕子擦拭着衣裙,口中是与李青佩说道:“只是要找个地方,我得重新换身衣裳。” 这样不整不洁走出去也没个样子。 李青佩点了点头:“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王昉笑了笑,好歹今儿个也是李青佩的生辰,这般陪着她去换衣裳是个什么样子?她由流光扶着站起了身,一面是让琥珀去马车取衣服,一面是与李青佩说道:“你遣个丫鬟给我便是。” 李青佩皱了皱眉却也未说什么,与站在身旁的丫鬟说道:“紫衫,陪王小姐去厢房。” 紫衫闻言便屈膝应了一声,而后是与王昉屈膝一礼,口中是恭声说道:“请王小姐随奴来。” “劳烦了…” 王昉待说完这话,而后是与众人点了点头才由流光扶着往前走去。 … 厢房离梅林并不算远。 紫衫一面领着她们往前走去,一面是柔声说道:“王小姐,前面便是了。” 王昉看了不远处的那道垂花门,还有那隐隐透来的欢闹声,一双修长的柳叶眉还是拢起了几分…先前在梅林倒未曾发现,如今才察觉到这儿竟离外院这么近? 她伸手抚至袖子,那儿依旧挽着袖弩,便又轻轻拍了拍流光的手背。 流光跟了她已有一段日子… 自然知晓她是什么意思,她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抬了头仔仔细细朝四面探了一回,而后是低低在王昉耳边说了句:“主子,没人”。 流光素来敏锐。 她既然说没有人,那应该便没什么问题…只是王昉的心中还是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厢房门口有人候着… 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绿衣丫鬟,瞧见她们过来忙迎了几步,屈膝朝王昉行了一礼,口中是言一句:“贵人可是要用厢房?” 紫衫点了点头。 她面容端庄,而后是开了口:“贵人要换衣服,如今哪间厢房正干净?” 士族大家待客素来讲究,尤其是歇用的厢房,但凡有人用过皆会重新再修整一番,点香去味,更换床铺、帷幔… 绿衣丫鬟闻言便道:“奴领贵人去吧。” 她这话说完便又朝王昉屈膝一礼,而后是起身引王昉往里头走去,这儿厢房约有十余间,每一间外头瞧起来都差不多…王昉不动声色地看过,而后是跟着绿衣丫鬟走进了一间厢房。 厢房装饰极为古朴,桌子上的香炉还点着香。 绿衣丫鬟把放置在一侧的银丝炭移到了王昉的脚边,而后才又双手交放在腹部,跟着一句:“贵人稍等,奴去替您端水。” “嗯…” 等绿衣丫鬟退下。 紫衫走上前握了握茶壶却是冷的,她眉心一蹙却也未曾说什么只是朝王昉屈身一礼,口中跟着温声一句:“奴去倒壶热茶。” 王昉坐在椅子上任由流光替她解开斗篷,闻言是朝紫衫点了点头,口中是言:“劳烦了。” “不劳烦…” 紫衫朝王昉笑了笑,屈膝一礼便转身往外退去。 … 屋中一时便只余王昉与流光两人。 流光依旧拢着眉心,身子笔挺得观察着四周…像是一只伺机而动的小兽。 王昉见此便笑了笑。 她握住流光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说道:“许是我多心了。” 两人在屋里坐了约有一刻的模样… 却还是不见紫衫与那个绿衣丫鬟回来,这下就连流光也拢起了眉心,她手抚在袖中低声朝王昉说道:“奴去看看。” 流光这话刚落,门口便传来了落匙的声音。 “谁!” 流光往前走去,可还没走几步全身却跟酥软了一般,竟是半分力气也提不上…她转身朝王昉看去,见她也是这般面色泛红、眼中有几分失神的模样。 “主子!” 她咬了咬舌等那痛感传来,脑中也有了几分清醒… 流光立刻朝王昉走去,她伸手轻轻推着王昉,声音有几分嘶哑:“主子,主子别睡。” 王昉听着流光的声音渐渐有几分回神过来,她伸手在胳膊上狠狠拧了自己一把,等到眼中泛开了几许泪花不至于在像先前那般神志不清,她紧紧握着流光的胳膊…一双泛着水意的眼睛看着那桌上摆着的香炉还有炭火。 “是香…” 王昉的声音有几分喑哑,她这声刚落便撑起身子拉着流光起身。 只是这会房门紧闭,这香早就弥漫了整个室内,即便她们退得再远又有什么用?流光扶着王昉坐到了塌上,一面是朝那一排木头窗棂走去,只是这些窗子皆在外头封死了,身上的内力尽失,就连本身的力气也仅剩不多。 “主子,窗子在外被封死了。” 王昉的手扶在茶案上,每当那神智有些消散的时候她便狠狠拧一把自己的胳膊…究竟是谁要害她? 紫衫是李青佩的人不会有问题。 那个绿衣丫鬟?先带她们来到了这间本来就有问题的屋子,又引紫衫出去倒茶…那个绿衣丫鬟,究竟是谁的人? 王昉一面想着,一面只觉得脑中的神思越发有几分不清楚…她的手放在胳膊上想再狠狠拧下去,却发现连这个力气也快消散了。 流光看着神智越发有些不清的王昉,也顾不得主仆身份,伸手在王昉的一处按了下去…而她自己也在脉门上按了下去。两人神智稍有些清楚,便听到门口突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主子…” 流光取出袖中的短剑护在王昉的身前。 王昉撑着身子拉着流光走到了屏风后,她的手放在袖弩的机关上。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王昉顺着外头打进来的光线看着地上,来人的脚步声很轻,可她还是能察觉到那个人正在朝她们越走越近…她放在机关上的手却有些颤抖,而神智也越发有些不清楚。她睁着一双朦胧而带着水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地上,看着那一道身影越走越近,她越发屏住了呼吸。 直到屏风那有身影走近… 王昉的手按在机关上,三根银针同时齐发。 那人似是有一瞬得怔楞,可也不过一会,玄裳翩跹,三根银针坠落在地上。 王昉见银针落下,心中一叹,她再想往下按身子却已经疲软得使不上力道。她的身子直直往后倒去,可想象中的痛感并未传来,反而是掉进了一个温热的怀中…王昉透过这一双水意朦胧的杏眼往前看去。 眼前的人眉目风流,面容如旧,唯有一双桃花眼中带着往日从未有过的担忧。 “陆,陆意之?” 王昉这话说完只觉得脑子更加昏沉了,就连身子也越发软绵绵,她的手紧紧拽着陆意之的袖子,前些日子才修缮过得指甲透过玄裳掐在皮肉中…她疼得拢紧了一双柳叶眉,才又开口:“你怎么在这?” “别怕——” 陆意之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柔和,他的手紧紧揽着人,跟着是一句:“是我,我来带你走。” 他这话说完便抱起了王昉… 门外有一个青衣剑客走了进来,却是楚斐。 楚斐的手上提着一个衣着精致的姑娘,只是这会她却双目紧闭显然已昏沉了过去:“外头已解决了,不过倒是抓到了一个探头探脑的小丫头,我也不知道她看没看到索性就抓了过来。” 他这话说完是抬眼看了看陆意之的怀中。 王昉已昏沉过去,只是一双手却还紧紧攥着陆意之的袖子,一双好看的柳叶眉也紧拢着。 好在没事… 不然按照九章的脾气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了。 陆意之的面色早无先前看到王昉时的模样,此时的他面色黑沉,一双素来风流的桃花眼带着沉寂的怒火,像是两团黑色的旋涡。 明明未有任何波动,却仿佛风雨渐起。 陆意之的眼中没有任何温度,他居高临下俯视一般看了眼楚斐手中提着的女人,好一会才开口说道:“把她扔到床上去。” 戏既然已经开锣… 那自然该继续唱下去才是。 他这话说完从怀中扔出了一个瓶子,而后便抱着王昉往外走去。 楚斐看着手中的瓶子,嘴角还是忍不住抽了抽…他好歹也是堂堂的楚氏当家人,现在不仅沦落到给人打下手,还要做这样的下等事。他摇了摇头还是认命得没有说话,把手中的女人扔到了床上,而后便把瓶子里的东西倒进了那香炉中。 “主子…” 流光的手还握着刀刃,不过神智却已经不清楚。 她看着楚斐只当他就是那个下迷药的人,撑着身子想要去砍他…可她连楚斐的身子都无法靠近便又摔落在地上。 楚斐挑了挑眉倒是认出眼前这个小丫头,就是跟在王昉身边的那个。 他想了想也没说什么,提起她就往外走去。 屋子又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就连屋中原本掉落的三枚针也被楚斐捡了起来…除了床上本应该躺着的女人换了个模样,还有那半空中萦绕着得徐徐香气中又多了一道无色无味的欢合香,便再无什么变化了。 … 待过了许久。 房门才又被打开,走进来一个面如白玉、生有桃花眼的男人。他的脸上带着几分红晕,连带着身上的酒气也很浓郁… 屋中香气徐徐萦绕。 而不远处的红纱床幔中还是隐隐可以窥见里面有一个蛮妙的身影正躺在那拔步床上,还有那隐隐溢出的几声轻吟透过床幔传进了言庚的耳中。 声音蛮妙,恍如勾人心魂的妖精… 更是令他心中生了几分止不住的痒意。 言庚只要想到不远处的床幔里,正躺着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他的这颗心就止不住快速跳动起来。他的面色开始泛红,身子也越发热了起来,就连眼中也带着几分未曾察觉得异态…言庚也未曾多想只当是今日的酒太烈,他晃了晃脑袋继续迈步往里走去。 越往里去… 那轻吟声便越发浓郁。 他颤抖着手掀开了床幔,里头躺着的女人发髻散乱,身上的衣衫也被她拉了开来。 这会她的手还放在那外露的肌肤上,许是察觉到有人靠近,她睁开一双带着媚意的眼睛看着他…而后她伸出那双如羊脂白玉般的手朝他的身上探来,许是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恰好合宜,她整个人都挂了上去。 “热…” “好热。” 言庚甚至未曾看清人,他低着头只能看到她如白玉般的脖颈和肩线,再往下去便是那高耸之处…他的手带着几分轻颤环绕在女人的腰肢上,而她本身就带有的体香更像是一种噬人心魂的□□充斥在他的鼻尖之下。 … 陆意之抱着王昉坐在了一株离厢房并不算远的秋梧桐树上,而后是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放在王昉的鼻尖下轻轻晃了晃。 梧桐树很大… 即便两个人一道坐在上头,那繁密的叶子也能很好得掩盖住两人。 如今已是冬日… 即便有太阳,却还是冷得。 王昉的头依旧枕在陆意之的肩上,许是因为冷,或是先前香囊的缘故,她的一双柳叶眉依旧拢得厉害,眼睛却缓缓睁了开来…她看着近在身旁的陆意之,似是一怔,待想起了什么才开口说道:“流光呢?” 陆意之见她面上除了尚还有些疲态便未再有别的情绪才松下心神,他收回了香囊口中跟着柔声一句:“我让我朋友带她走了。” 王昉点了点头,她其实还有些昏沉却未再像先前那般想要沉睡了,因此也不过揉着额头浅眯了一会,而后便睁开眼看了看四面…可四面皆是茂密的叶子,许是觉得还未醒,她一手揉着眉心,一面是往下看去。 陆意之握着人的腰肢的手又拢紧了几分,口中说道:“小心。” 她倒是不恐高… 只是这样忽然探出去看这一下还是免不得觉得有些心慌,不过…她低头看了眼腰上的手,又看了看两人的距离,她明艳的面上泛着几许红晕。 陆意之自然也察觉到了她面上的红晕… 他轻轻咳了一声也未曾松开手,跟着是开口说道:“别怕,我来带你看场好戏。” 他这话说得委实正经,若不是他泛红的耳垂以及那急促的呼吸声…不过王昉也说不了什么了,因为不远处正有一群人朝这走来。 ☆、第九十一章 王昉与陆意之靠得很近… 甚至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清晰可闻。 只是这会, 王昉却也无意再管此事,她的一双眼一瞬不瞬地透过那叶子的缝隙, 看着从不远处那道垂花门走来的一群人…那群人大多身穿锦衣,有说有笑正往这处走来,而王冀便在其中。 王昉握着树干的手又用了几分力道,好一会才侧头看向陆意之, 低声问道:“你说的好戏,里面还有人?” 陆意之闻言也未曾避讳,直言而语:“原本我只是打算救你出去, 只是你那个五妹正好过来了…”他说这话的时候, 唇角也泛起了几许薄凉笑意,就连眼中也多了几分冰冷:“既然他们开了这么一场好戏, 自然该有人继续演下去才是。” 王媛? 王冀… 王昉不是傻子,迷药, 厢房, 还有这一群恰好过来的公子哥…她明艳的面庞有一瞬得苍白, 若是先前陆意之未曾过来,那么现在在里面的就是她。 她会面临什么,不必想也能知道。 陆意之看着王昉苍白了面色, 就连往日粉嫩的唇畔这会也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一般…他的心下骤然一疼, 揽着人腰肢的手便又用了几分力道, 连着声音也带了几分柔和:“别怕, 已经没事了。” 话是这般说… 只是在看向王冀的时候, 陆意之的眼中还是有一闪而过的杀意。 王冀站在那一群公子哥中, 即使如今他的内心仿佛六马奔腾一般激动,可他的面貌却未有一丝变化依旧噙着一道恰到好处的笑容…只是,他拢起了一双眉,总觉得仿佛有人在注视他一般。 这一种感觉让人很是不舒服。 他左右四顾,却也未曾察觉到有什么人,便又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 王昉的手依旧紧紧扶着有些粗粝得树干,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王冀,好一会她才哑着声开口问道:“里面的是言家那位大公子吧?” 陆意之知晓王昉的聪慧,闻言面上也未曾有什么怔楞,便低低应了一声“是”。 言庚… 言太师之子,言贵妃胞弟,王冀找他帮忙倒的确合适。 何况他又是燕氏的亲外甥,对李府中人自是了解得透彻,由他出面找个丫鬟行这样的事也并无不可。 王昉知道王冀是什么人… 只是她没有想到王冀的心竟然能如此黑,为了一己私欲他竟然能伙同外人做出这样的事!若是此时在屋里的是她,不管可曾发生什么,她的清名与清白都会被毁于一旦。而她只能嫁给言庚,只是以这样的身份嫁过去,她余后的半生又怎么能讨得了好? 众人的嘲讽,旁人的看轻,家人的失望… 王冀这是要她的命啊。 王昉不知是气还是恨,竟然整个身子都抑制不住得轻颤起来。 陆意之一直低着头看着她,自然也未曾错过她面上的情绪,如今见她全身轻颤起来,声也紧了几分:“你,你没事吧?” “没事…” 王昉的声音还有几分喑哑,只是面上的情绪却已恢复如初。 她侧头看着陆意之,今日若不是他,那她这余后的一生便彻底完了…还何谈报仇?王昉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了一声“谢谢”,待这话一落,她是过了一会才又开口问道:“你怎么会知晓我在这?” 陆意之闻言,耳畔却有些许微红… 先前佩兰阁一事母亲都已与他说了,若是往常此类之话他也不过当做过眼云烟听过便忘,那些人于他而言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罢了…可这一回不同,这一回这个小丫头也在。 即便他的面上没什么变化。 可他的心中还是有紧张的,怕自己在这人眼中本就不算好的印象又低了几分。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酒壶,而后是听母亲与他说道“王家那位四姑娘不仅为人端庄大方,还是个明事理的…若不是她的身份,我还真想让她做我的儿媳。” 母亲这话说得并不算明白… 他又招来她的丫鬟细细问了一通,才知晓原来先前在佩兰阁时这个小丫头竟出言维护他。 小丫头竟然维护他,这让他如何不高兴? 陆意之只觉得这若不是在外头,他都能去院子里跑个几圈以此来宣泄他的好心情…可即便在外头,他行起事来也有几分不顾。他知晓王昉在厢房后,原本只是想远远看个一回,却未曾想到正好碰到了之后的事。 他只要想起先前那个小丫头面上的决绝,就尤为庆幸自己今儿个不管不顾来这一趟。 要不然会发生什么… 陆意之想到这,揽着王昉腰肢的手又用了几分力道…他承受不起那样的结果。 王昉察觉到腰肢上的手,眉心一蹙。 她轻轻拍了拍陆意之的胳膊低声说道:“陆意之,你弄疼我了。” “啊…” 陆意之回过神来,他看着王昉面上因为疼痛而折起的眉心,轻轻松开了几分力道:“抱歉。”而后才答起人先前所问:“我先前也是想来厢房歇息,正好看到那个绿衣丫鬟鬼鬼祟祟又见她锁上了门便过去看了一番。” 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开口说道:“未曾想到你会在那。” 王昉点了点头,不管如何今日之事她的确要好好谢他一番…其实她要谢他的已经够多了。 … 底下一群公子哥刚刚走进厢房外的院子。 打首的几人也都是面色泛红,身上酒气萦绕,可见已是喝醉了…他们一面往前走,一面是喊道:“言庚兄呢?言庚兄,你可不许耍赖,我们的酒还没喝完呢。” “言庚兄快快出来,先前可说好今日每人都得喝十壶,你这才喝了一半…” 几人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晃晃荡荡往前走去。 厢房这处的丫鬟瞧见他们这一阵仗显然是被吓了一跳,不过她还是立刻便走上前来,口中是跟着说道:“奴请各位公子安,各位公子可有什么需求?” 那打首的一个公子闻言便止了步子,他笑着说道:“你把你家表少爷给我们找出来,我们要继续去喝酒。” “表少爷?” 那丫鬟闻言是眉心一蹙,恰好这会李青佩一行也走了过来。 李青佩看着这闹哄哄的一群人,面色虽然依旧寡淡,眉心却微微蹙了几分,好一会她才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丫鬟见她过来,忙走上前朝她行了一礼,口中是唤她:“小姐。” 其余一众男子也跟着朝她们拱手一礼,是言:“李小姐,我们是来寻言庚兄。” “表哥?” 李青佩闻言便朝丫鬟看去:“既如此,怎么不去寻?” 那丫鬟面色一红,好一会才轻声答道:“今儿个只有一间厢房在用,却是王小姐的…表少爷并未在此。” 先前来的一群公子哥闻言便道:“怎么可能?言庚兄可是与我们说了要来此处歇息一会…莫不是你这个丫鬟先前贪玩忘了?” 李青佩闻言却是拢了眉:“今儿个只有你当值?” “今儿个是奴与绿衣当值,只是绿衣…” 丫鬟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开口说道:“也不知道去哪了。” 李青佩身后的几个士族小姐便开口说道:“王小姐在这处也够久了,我们还是去瞧瞧吧,若当真出事了可不好。” 王蕙和陆棠之闻言,面上也带了几分焦急… 李青佩皱了皱眉却也未说什么,王昉来此处的确够久了,紫衫也未曾回去,莫不是当真出事了?她想到这,便与身旁的红杉说了一句:“去瞧瞧王小姐,若是拾掇好了便请她出来吧。” “是。” 红杉闻言便随着丫鬟往王昉的厢房走去… 可还没一会功夫,便听到从厢房那处传来红杉的一声尖叫。 众人闻声面色皆是一变,他们一时之间也顾不得男女大防皆往那处走去,等至厢房那处便见红杉与丫鬟坐在地上、面露惊恐…李青佩一惊也跟着往室内看去,此时房门大开,地上男女的衣裳缠在一道,而那红色的床幔便随风飞扬,恰好露出里面两具交叠、翻滚的身子。 即便隔得远还是能看出床上的一男一女,两人的青丝交缠在一起,仿佛未有一丝缝隙一般。 几个士族小姐哪里见过这般画面… 立刻便尖声叫了起来。 其余几个公子哥大多都是历了情/事的,可在此处遇见这么一桩事也委实尴尬纷纷退后几步。 王冀听着里头传来的轻吟声,面上倒有几分惊疑,原本他与言庚商量只是先做个戏…不过这样也好,如今既然已水到渠成,又有这么多人看着,即便祖母在护她又有什么用?一个残花败柳除了嫁给言庚,难道她还有什么办法? 他想到这心下渐定,便又换上一副愠怒之色往里走去,口中大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他这一声沉怒响彻了整个屋子… 就连床幔中的两人也仿佛回过了神一般。 红色床幔随风飘扬,那个靠在言庚肩上的女子微微抬起了头,她睁开一双依旧带着媚意的眼睛朝他看来,似是有些疑惑,待过了许久她的口中才溢出一声:“哥,哥哥?” 王冀那一句“王昉”尚未出口,便看到了床上那个女子的面容… 他面上大惊,就连步子也止不住往后退了几步,好一会才开口说道:“阿,阿媛,怎么,怎么会是你?” 王冀这话刚落已觉不对… 他立刻往后退去合住了屋门。 只是先前王冀那一句话早已传到众人的耳中,阿媛,说得不就是王家那位五姑娘吗?众人忍不住互相对视了一眼,原本以为在里面的是王昉,怎么又成了王媛?不过他们想起里头的激烈,男女的衣裳皆扔在地上,而他们的身子紧紧交缠在一起。 有士族小姐忍不住轻啐了一声:“真是不知羞耻!” 竟然会在他人的府中行此苟且之事,可不是不知羞耻? 里头的男女仿佛也已从这一场情/事之中惊醒过来,首先传来的是一声女子的尖叫,而后是一串抑制不住的哭声。 李青佩面上也有些不好,且不管里头的是谁,可她身为主人家自然不能不管这样的事…她拢着眉心与红杉说道:“你去把这事告于母亲,让她赶紧过来。” 待这话说完… 她让身边两个丫鬟留在此处,而后是看向众人:“你们随我先去外头稍坐。” 此处以李青佩为尊,她既然这么说,他们自然也不会有意见。 众人一道往外走去便见王昉由琥珀扶着,眉目弯弯、面容含笑正往这处走来,她的步子甚是闲适恍若闲庭信步一般… 王昉已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就连头上的发髻、脸上的妆容也都重新换了一副,依旧恍如神仙妃子一般。 众人见她过来便止了步子,只是面上各有各的情绪…王冀见到王昉,忙快走几步朝她走来,他先前温润的面容有几分狰狞,连带着声音也仿佛是从那牙齿根里挤出来一般:“你去哪了?” “三哥?” 王昉止了步子,她的面上带着几分奇怪,连带着声音也有几分不知缘故的疑问:“我去赏花了,三哥怎么这么生气?” 琥珀与流光的面色也有几分不好。 王冀被她这话一噎,竟是一时都说不出话。 赏花? 她去赏哪门子花? 她不是中了迷药吗,她不是应该在里面吗?怎么,怎么会成了阿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冀想及此,眼中的怒火便又添了几分… 琥珀见此便上前一步,她看着王冀微微低了几分面色,口中是言:“三少爷这是何意?奴与主子就在外头赏花,因是知晓李小姐几人皆来了这才走了过来。” 王蕙瞧见王昉便也走上了前,她清雅的面上也有几分不好,只是更多的却是不堪。 自己的五姐竟然会在外头和他人苟且,竟还让这么多人瞧见…不过这一份不堪后,她却也有几分庆幸,好在阿姐没事。 王蕙附在王昉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什么!” 王昉大惊失色,她微微张着红唇抑制不住的惊讶,好一会才呐呐而道:“怎么会这样?” 李青佩走上前… 她细细看了回王昉见她没事才开口说道:“你可知道紫衫去哪了?” “紫衫?” 王昉闻言倒也从那惊愕之中缓过几分神来,她摇了摇头,而后是言:“先前我进厢房后,紫衫便出去给我倒茶了,就连那个绿衣丫鬟也未曾回来…我遣我的奴仆去寻了一圈也未曾见到人。”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开口:“我只当她们有事,索性便换了衣裳先出来了。” 她这话刚落… 李青佩的面色便有些不好,紫衫自幼跟着她也是会些拳脚功夫的…她刚刚想到这,便有一个年幼的丫鬟从外头走了进来,她的身子颤颤巍巍得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待看到李青佩她才苍白着面色,颤着声说道:“小,小姐,死人了。” 死人了… 这一句犹如小石掉落湖中惊起的涟漪。 不拘是男还是女,面色皆已大变…好在他们也都是士族出身,倒也未有过多的失态。 李青佩紧锁着眉朝那丫鬟说道:“走。” 那丫鬟颤颤巍巍应了“是”,而后是领着他们往外走去,她是厢房这处打扫的小丫鬟,先前便在后院打扫…哪里想到竟会遇见这么一桩事便急急跑了出来。她一面领着李青佩一行往前走去,一面是颤声说道:“是紫衫姐姐和绿衣。” 因着后院并不算远,一行人没一会便到了。 地上果然躺着两个女子,一个面色惨白胸腹处还有被利刃滑过的痕迹,可见已无气息。 而另一个虽然面色惨白,唇色却还有几分红润,却是紫衫… 李青佩走上前探了探紫衫的鼻息,见她尚还有些气息便按住了她的手腕用了几分力道,紫衫没一会便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看着眼前这幅场景似是还有几分迷茫,好一会才回过神看着李青佩开了口,声音却还有几分喑哑:“小姐。” 李青佩招来丫鬟扶着她站起身,而后才问道:“出了什么事?” 紫衫闻言是想了一瞬才开口答道:“奴去替王小姐倒茶,只是走到小厨房的时候便被人击晕了。” 她这话刚落,便有人惊叫道:“你们看,窗子上有血迹。” 众人皆循声看去… 果然见那木头窗棂上有干涸的血迹,就连墙角之处也有几道蔓延的血迹一路滑至那草地之中。 厢房的丫鬟见此是颤声说道:“这儿,这儿就是王小姐用的屋子。” 王小姐… 众人先是看了眼王昉,见她虽然还端正着仪态,面色却有些不太好。 他们刚想说话,便听到这一道窗棂里传出王媛的哭叫声和言庚的怒吼声,以及几个丫鬟的低声劝慰:“表少爷,夫人马上就要来了,劳您稍等一会。” 众人见此,无需细说便已知晓… 这儿就是先前发现王媛与言庚的屋子了,这般看来是这位丫鬟偶然撞破了他们的丑事便被杀人灭口了。 虽然只是一个丫鬟,可到底也是一条人命。 若是只为了逞一己私欲如此行事,这两人也着实过分了。 “小姐…” 有穿着得体的丫鬟走了过来,见到他们便屈膝一礼,口中是言:“夫人已经来了,请诸位小姐与公子过去。” 李青佩点了点头:“找人把绿衣抬过去。” 那丫鬟是燕氏身边的大丫头,素来也是经过事的,瞧见这幅模样先是一惊可也不过这一瞬便又恢复如常…她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领着李青佩一行往外走去。 燕氏正站在廊下… 丫鬟上前在她的耳边先禀了一句,她的面色越发低沉了几分。 不过在看向众人的时候却又回暖了几分面色,待说了一句歉意的话,便又说道:“劳你们先在一旁歇息一会。” 这话却是不让他们先离开了。 毕竟今日之事也委实难堪,众人倒也理解,便随着丫鬟以男女而分朝厢房走去。 王昉朝燕氏屈膝一礼,她的面上还有几分苍白,声音却已恢复如常:“夫人,我想去见见我的五妹。” 王蕙与王佩闻言也站出来朝燕氏行了一礼。 燕氏轻轻叹了一声,此事到底也与王家有关系也不好拦着她们…她想到这,越发有几分气急,往日她那个外甥玩别的女人也就罢了,可今日这个糊涂东西竟然敢在她的家中与王家的嫡女行此之事,真是胆大妄为! 她看着王昉几人柔声说道:“罢了,你们随我进来吧…” “多谢夫人。” 王昉三姐妹便又屈膝一礼才往里走去,李青佩也跟着走了进去。 厢房里只有一个嬷嬷和王媛… 王媛已穿好了衣服,只是头发散乱,面上眼泪斑驳已看不出今日来时的仪态模样了…她屈膝抱腿坐在床上,止不住的哽咽声从口中溢出。 屋中虽然已经开了窗,可还是能闻见原先的旖旎欢好味道。 王家三姐妹面色一变。 燕氏也跟着轻轻叹了一声,她走上前与王媛说道:“好孩子,你和我说今儿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媛却依旧埋在头抱着膝哭得厉害…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床上,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她虽然年纪还小,可对这种事也已经有了一知半解。身下的撕裂感还在,就连床上的那一份斑驳血迹也在。 这一切都在提醒她,提醒她已不是完璧之身。 王媛想起先前哥哥的怒喝,还有那一种士族小姐与公子…她完了,她完了,她的清白和名声都没有了。 屋中只有王媛的哭声。 燕氏眉心一蹙却也不好发怒,她招来嬷嬷细细问了一回,却是在问屋中可有什么东西…那嬷嬷闻言便摇了摇头。 没有助兴的药物,那么自然是自愿了。 王昉轻轻叹了口气,她走上前柔声与王媛说道:“阿媛别怕,你有什么委屈就与夫人说,夫人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王媛听见王昉的话,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眼中仿佛恢复了些神采,好一会才伸手指着王昉,厉声说道:“是你,是你害我的!” 王蕙见此立刻扶住了王昉,她拢了一双眉毛好一会才开口说道:“五姐,即便你要胡乱指责人也得讲道理,阿姐害你什么了?”她心下有气,声音自然也提了几分,偏偏那后头的话太过难听,她咬了咬唇还是未曾说出。 身后的王佩眉眼一动也跟着走上前… 她轻轻叹了一声,而后是开口说道:“五姐,我们知道你心情不好,可如今你既然已出了这样的事,咱们最该想的就是把这事给解决了。” 王媛气得全身大颤,她想站起身可底下的撕裂感却让她站都站不稳… 她伸手抓着床沿,素指轻颤指着王昉三人怒道:“你们,你们都不安好心,你们都想看我笑话,滚,都给我滚!你们全都给我滚出去!” 李青佩闻言便皱了一双英气的剑眉,她素来不喜欢这样的女子,自个儿做错事还要胡乱怪责别人。她见此便迈步往前走上几步,而后是看着王媛淡淡说道:“我倒是想问问,王五小姐好端端的怎么会在这?” “先前王五小姐不是说要去如厕,怎得会来了厢房?” 王媛闻言却是一怔—— 先前见王昉过了许久都未曾回来,她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寻到这儿来来,又见那个绿衣丫头鬼鬼祟祟的,她只当王昉要做见不得人的事,想着最好能让她抓到什么把柄。可她没走几步便被人打晕了过去... 她甚至连打晕她的是谁都不知道,而后再醒来的时候便是这幅模样了。 她小脸惨白,过了许久也只是喃喃道:“我是被害的,是你们害我。” 燕氏闻言便皱了眉,她走了过来看着王媛这一副癫狂模样,好一会才叹了口气与王昉几人说道:“她现在情绪不稳,你们还是先离开吧…这事,我一定会给你们王家一个交待的。” 王昉闻言也轻轻叹了口气,她屈膝朝燕氏行了一礼,口中是言:“多谢夫人,我这妹妹自幼被我二婶宠惯了,若有得罪您的万望见谅。”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祖母年迈,今日之事还望夫人多帮衬一二…” 这话却是要燕氏帮忙遮掩一二了。 燕氏点了点头,即便王昉不说她也会这么做,到底是在她李家出得事,传出去自然不好听。 她听着王媛的怒骂声,又看了看王昉,心下忍不住一叹… 都是王家的姑娘,怎么差距会这么大。 … 等王昉几人离开。 燕氏让嬷嬷看好王媛,便又移步走到了另一间屋子。 屋中的光线并不算好,言庚正坐在里头,他的头发有些散乱,面上也有几分怔楞,哪里还有平日的风采? 燕氏却是看得气急,她坐在椅子上重重拍了下桌子,口中是厉声说道:“混账东西,你给我跪下!” 言庚被这声吓得一惊—— 待看到素来疼爱他的小姨如今面上是遮掩不住的怒气,他心下微沉却也未说什么径直跪下了。 燕氏见他跪下,面色稍微缓和了些,声音却依旧带着怒气,沉声问道:“你跟我说,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言庚也不知道,他明明睡得是王昉,为什么醒来后就成了王媛。他想起先前那副模样还有那个女人身上的血迹和斑驳,他并非是初次经事的毛头小子,自然知晓那代表了什么…他的确睡了王媛,从头到尾在他身下的只有王媛。 可这怎么可能? 绿衣来与他说,人已经在了。 他高高兴兴过来就是想见一见让他心神荡漾的王昉,见一见她安安静静躺在他的身下是什么风姿,可为什么会突然成了王媛? 燕氏见他面色一会青一会白,更是气急:“你个混账东西,往日你去玩府中的丫鬟也就罢了,可你今日睡得是庆国公府的嫡小姐,你可曾想过有什么后果!” 言庚自然想过… 他不仅想过还想得很透彻,王冀与他说他这个妹妹是要嫁给程景云的,顺天府的程景云…他自然比不上。因此他才听了王冀所言想出这么一招,等王昉成了自己的女人,等别人都知晓这一桩事,那么除了他,她还能嫁给谁? 虽然王昉会恨他… 可是女人嘛,等她真嫁给了他,他再好好哄哄自然会乖乖听他的话。 可是他考虑得从头到尾只有王昉,他想许妻位的也只有王昉…这个王媛固然姣美可人,可她怎么能与王昉比? 言庚的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难道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是王冀联合他的亲妹子使计在骗他? 是了—— 堂妹到底隔着肚皮不够亲近,哪里比得上自己的亲妹妹,更能抓住他的心?怪不得他明明只让绿衣下了迷药,可那个王媛一见到他就直接扑了上来。 好啊,好啊! 好一对兄妹!竟然还氏计骗他! 言庚想到这面色更是一变,口中是道:“小姨,我是被人陷害的!” “陷害?” 燕氏闻言便冷笑一声:“那间厢房我已让人仔仔细细查探过了,里面根本没有什么下三滥的东西…你倒给我说说,是谁陷害你,又是怎么陷害你的?” 言庚面色一白… 房间里的迷药是他寻人花了大价钱找来的,那个迷香药劲极大只是消散得也快,这也是为了保证事后不让人起疑…偏偏如今他竟然折在了自己的东西上,这让他如何不生气?言庚想到这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他想到绿衣,绿衣是他的人自然会帮他。 他想到这便又开了口:“小姨,还有绿衣,是她找人跟我说王小姐要见我。” “绿衣?” 燕氏看着言庚,好一会才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她已经死了。” “什么?” 言庚大惊失色,绿衣死了?她怎么会死?她怎么死的? 燕氏看着言庚的面容,看着他脸上的不可置信,这份怔楞并不是伪装的…她这个好外甥保不准还真得上了他人的当。可是事已至此,众目睽睽之下言庚的确睡了王媛,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那位是庆国公府的嫡小姐。 百年清流王家… 虽说如今在朝中的地位越发没落,可它的名声还在。 这件事不管言庚错没错,言家也只能认了下来…她想到这就皱起了一双眉,一面是伸手轻揉着一面是道:“这件事我会和你母亲商量,王家的女儿如今年岁还小,只能先让你们定亲了。” 定亲?他和王媛? 言庚低着头,袖下的手攥得厉害…即便他再不愿又能如何?好,好,真是好啊,这兄妹俩竟然敢如此害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是抬手朝燕氏拱手,口中说道:“我知道了。” 燕氏见此便也不再说旁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是挥手说道:“下去吧…” “是。” 言庚往外走去。 此时院子里也站着不少人,他们见他出来也不知该说什么便都止步不前,口中倒是唤了他一声“言庚兄”。 言庚淡淡扫过他们一眼未曾说话,径直往外走去。 王冀见他出来却是直直追了上去,今日之事他可要好好解释一番,若不然着了言庚的恨,不必说请他帮忙与言太师搭桥了,只怕他这一辈子都再也没有可能入仕… 他想到这,便又快走几步,口中是低低唤道:“言庚兄,言庚兄,你听我说。” 言庚闻言倒是止住了步子,他淡淡看了王冀一眼,待过了好一会他才轻嘲一声:“长砾兄果真好本事啊,自己的妹子说舍就舍。” 王冀闻言面色一变… 他想起先前阿媛的模样,出了这样的事阿媛往后除了言庚还能嫁给谁,偏偏言庚心里只有他那个四妹,又怎么可能会好好待阿媛?只是如今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王冀朝言庚拱手一礼,口中是低声说道:“言庚兄你要信我,我绝对没有骗你。” “肯定是我那个四妹起疑才使计换了阿媛,言庚兄…” 他这话尚未说完便被言庚打断了… 言庚冷眼看他,唇边的笑意更是说不出的嘲讽:“王长砾,你可是拿我当傻子?还是觉得你骗了我一回,还能再骗我第二回?好,很好,真是好极了…你王长砾为了自己的前程连亲妹子都能舍。” “不对…” “你那个妹子也是个不安于室的,若不然怎么我一进去就直接扑了过来…你们兄妹俩还真是一条心啊。” 言庚说完这话便走上前拍了拍王冀的肩膀… 他的声音比这冬日的寒霜还要冷:“你以为成了我的大舅子我就会帮你了?王长砾,你做梦!” 待这话说完… 言庚也不再理会他,径直大步往外走去,徒留下面色惨白的王冀。 … 因着出了这样的事,这一场宴会自然开不下去了。 燕氏倒是送了不少好礼,连带着那绿衣的死因也说了个理由…众人自然不会信,只是有些东西信不信得也委实算不上重要,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丫鬟,既然能卖李家一个脸面众人自然是乐于这么做的。 至于言庚和王媛这桩事… 一个是新贵,一个是老士族,他们谁也不好得罪。 这话自然也不会随意往外去说,只是私心里对这两人却是贬低了几分…尤其是王家那位五姑娘,原本名声就不太好,这一番后自然更是多了几分不屑。 王媛早早已被扶上了马车,她先前哭累了这会还没醒,两个丫鬟颤颤巍巍陪着她也只是一个劲得抹眼泪。 自己的主子出了这样的事,她们哪里还有什么活路? 怕是等回去后,不是被发卖便是被打死…她们想到这更是忍不住打起了几个冷颤,互相抱在一道低声哭泣。 王冀站在一旁,他拢着眉心原本因为言庚的话就不顺,这会听着里头的哭哭啼啼更是烦得厉害…偏偏还在外头,即便他再不高兴却也只能装出一副模样来。 他远远看着王昉由李青佩送着出来,一双眼便越发沉了几分… 待王昉辞别李青佩,由琥珀扶着走了出来。 王冀便迎上前… 他的面上依旧挂着笑,恍若是迎接妹妹的兄长一般,只是他说话的声音却阴冷无比:“四妹真是好本事啊。” “三少爷…” 琥珀面色有几分不好。 王昉闻言拍了拍琥珀的手背止了她的话,而后是笑着抬了头口中跟着一句:“三哥的话,陶陶听不明白,不过…”她说到这,话是些微一顿才又笑道:“陶陶信佛,相信因果循环。” ☆、第九十二章 千秋斋。 傅老夫人端坐在软榻上… 她本就端肃的脸这会更是黑沉得厉害。 而偌大的屋中也静谧得厉害, 除了王家的诸位主子没有半个丫鬟,就连半夏也只是守在帘外候命。 傅老夫人合着眼, 她的手中握着佛珠一句话都未曾说。 纪氏便坐在一旁抹着眼泪,却也不敢哭出声,只是无声的流着泪。 待过了一会… 李嬷嬷从里屋走了出来,她低着头朝傅老夫人走去, 在她耳边低声附了一句话。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 她睁开眼,往日里还算平和的眼睛这会却只余厌恶,声音冷厉带着遮掩不住的怒火:“让那个孽畜滚出来!” 她这话一落… 屋中几人的面色也越发不好, 纪氏更是抑制不住哭得越发大声了。 傅老夫人见她这般更是厌恶, 她抬了手中的茶盏就往地上砸去等纪氏的哭声渐弱,她才开口说道:“哭什么?你的女儿做出这没脸的事, 你还有脸哭!” 她这话说得太急,没一会便咳嗽起来, 底下人纷纷起身劝慰, 口中或言“母亲息怒”、或言“祖母息怒”。 待傅老夫人摆了手, 众人才又坐下。 王媛由她身边的两个丫鬟扶着走了出来,她如今面色惨白、唇畔上也毫无血色,就连往日明亮的眼睛这会也仿佛失神一般…而她身边两个丫鬟更是颤颤巍巍, 要不是强撑着仿佛下一瞬便能摔倒。 她们扶着王媛跪下, 自己也跟着跪下, 口中是颤声说道:“老, 老夫人。” 傅老夫人直直盯着底下跪着的王媛, 见她往日的鲜活气尽失, 整个人仿佛失去了魂魄一般…她的心刚刚软了一瞬便见到王媛脖子上的几处暧昧的痕迹,这个孽畜!她的面色勃然一变,连带着声音也更添了几分暴怒和冷厉:“孽畜!我王家的名声都要被你糟蹋完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说!你与言家大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他逼迫于你?” 王媛眉心一动,连着眼中的神采也恢复了几分… 她抬眼看着傅老夫人,见傅老夫人的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暴怒,王媛止不住瑟缩了下身子好一会才哽咽说道:“我,我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就这样了。”她这话说完,心下越发委屈起来,先前李嬷嬷看着她的眼神,李府中人看着她的眼神。 叹息与鄙夷,可怜与嘲讽… 仿佛是一副又一副的画交织在她的眼前一般,让她头晕目眩。 傅老夫人见她这般更是止不住气,先前李家送来的书信中已明确写道“未曾查出房中有东西…” 这话只差打着她王家的脸说,你孙女行那事的时候是清醒的! 偏偏这个不中用的东西,除了哭旁得竟是什么都不会。 傅老夫人越想,心下便越气…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佛珠,而后是朝那两个低着头打着颤的丫鬟看去,声音阴冷而狠厉:“五姑娘出事的时候,你们在哪?” 两个丫鬟身子一颤,跟着是答道:“五姑娘不准我们跟着。” 两人这话刚落,纪氏就跟疯了一般,她径直冲上前全无往日的仪态狠狠掌了两人的嘴瓜子,口中跟着一句:“你们两个贱蹄子,我王家养着你们是做什么用的?出门在外为什么不跟着主子!” “二夫人…” 两个丫鬟被她一顿拳打脚踢皆倒在了地上,她们也不敢躲口中却还是掺着哭音:“五姑娘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她不准我们跟着,我,我们…” “你们还敢狡辩!” 纪氏见她们这般说更是气急,她刚要再动手便听傅老夫人沉声说道:“够了!” 这个声音太过凌厉… 纪氏刚刚伸出去的手忍不住便缩了回来,她回头看着傅老夫人直直跪了下去,手上握着帕子一面抹着泪,一面抑制不住得哭道:“母亲,您要为阿媛做主啊!今日之事肯定是有人害阿媛的,母亲,阿媛的清白不能就这么没了!” “清白?” 傅老夫人冷着脸,讥嘲看着纪氏:“你要清白?我王家的清名都快被你的好女儿折腾没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李家大小姐的生辰,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清白?你倒是问问你的好女儿,为什么好端端得会和那言大公子出现在厢房?” 她说到这稍稍缓和了些口气,才又说道:“燕氏亲自写了信,房中并没有东西。” 纪氏面色一白,她看了王媛一眼,见她依旧还是一副怔楞失神的模样…她咬着牙、梗着脖子开口说道:“那燕氏与那言大公子本就有姨亲关系,自然是帮着自己人说话。”她这话说完又跟着一句:“母亲,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的女儿不能就这么被欺负!” “母亲——” 说话的却是王冀。 王冀起身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而后是看着纪氏开口说道,面上带着不赞同:“母亲,事情已经发生了,何况这事即便传出去对妹妹的名声也不好。” 纪氏一愣,她看着王冀仿佛不认识这个儿子一般… 她走上前伸手抱着王媛嘶哑着声说道:“这是你亲的妹妹,你妹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难道就这么算了?” “母亲!” 王冀这会的心情本就算不上好… 原本这个时候他应该坐在这儿看热闹,以及等待言庚替他铺桥引线。 可如今呢?如今什么都没了。 他得罪了言庚,得罪了言家…这官场怕是他这辈子都进不去了。偏偏母亲却一点事都不通,这会还在追究谁对谁错?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阿媛已非完璧之身,她不想着早点抓住言家,竟然还想去指责人家的错。 王冀换了好几个呼吸才不至于气急出声,他看着纪氏温声说道:“儿子并非不关心阿媛,只是如今金陵城的大半世家都已知晓此事。” “阿媛除了嫁给言庚,别无办法。” “嫁到言家?” 纪氏闻言更是大怒,她本就是内宅妇人,自然知晓一个贞操对女子意味着什么:“言家那个小畜生今日这样对阿媛,等她嫁过去能讨到什么好?不行,我的阿媛还这么小,我不能让她嫁到言家!” 若是婚前没了贞操的女子嫁到婆家,别说公婆,即便底下的奴仆怕是都会看不起。 她怎么能让阿媛嫁过去? 傅老夫人看着纪氏面上的癫狂,她眉心一拢,好一会才开口说道:“阿媛的身子已被人看过了,不嫁去言家又能嫁给谁?”她这话说完是看向纪氏怀中的王媛,见她依旧一怔一怔得,心下也有几分疼惜。 到底是自己的亲孙女,她自然也知道这样的阿媛嫁到言家代表着什么。 即便有王家在背后撑着,可那个中苦楚往后也只能自己尝了。 她想到这忍不住心下一叹,声音也有几分缓和:“阿媛还未至及笈,等再过一两年,别人忘记得也差不多了…等到那时再嫁,阿媛也不会受太过的苦楚。” “母亲!” 纪氏冷着脸,厉声与傅老夫人说道:“若是今日出事的是陶陶,你也会这样打算吗?” 她这话一落,屋中先是一静… 王珵与程宜的面色皆不好,王允更是站起身走上前狠狠打了纪氏一巴掌,他面容低沉着,口中是言:“你个蠢妇在说什么话,你自己的女儿教养不好竟然还敢攀咬别人,快跟大哥大嫂道歉!” “不必了…” 说话的却是傅老夫人。 傅老夫人面上原先的缓和尽消,一双眼睛虽然依旧平和却夹杂着几分阴沉:“今日无论是谁行这样的事,我都只会给她们三个选择,要么嫁,要么剃发做姑子,要么死…既然你不肯让你的女儿嫁人,那么为了保全她与我王家的清名,便从余后两个选吧。” 纪氏面色一变,她也察觉出自己先前说了什么话,这会自是面色惨白朝傅老夫人磕着头:“母亲,儿媳是胡言的,儿媳…” “够了…” 傅老夫人手中握着佛珠,闻言是淡淡笑道:“你是胡言,我却不是乱语…这是你女儿的未来,自然该你这个生她养她的好母亲来挑选。” 她这话刚落… 王允便直直跪了下来,他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母亲切莫与这个蠢妇置气,阿媛的婚事还要劳母亲出面。” 女儿已经这样了,再辨什么是非曲直又有什么用? 他倒是庆幸,今儿个是那言太师之子…言家如今是朝中新贵,宫中有贵妃娘娘宠冠六宫,朝堂又有言太师位居一品,若是能扯上言家的关系,他这止步不前的官途总应该动一动了。 他想到这,内心也有几分激动澎湃之情。 纪氏一面是看着自己的夫君与儿子,一面是看着依旧失魂落魄的女儿…她只觉得心肠都跟揉碎了似得,待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儿媳无状,请母亲切莫怪罪。” 她说到这揽着王媛的手更是收了几分紧:“阿媛的婚事还要麻烦母亲。” 傅老夫人面色平淡,闻言也未有什么变化… 待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明儿个言家会过来一趟,阿媛就好好在家中将养身子,没什么事就不必出门了。” 这话却是变相得软禁了。 纪氏身子一颤,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女儿如今这幅样子,即便出去受到的鄙夷与嘲讽也只怕更多,还不如就待在家中。 “至于这两个丫头…” 傅老夫人锐利而凌厉的眼睛淡淡滑过两人,见她们身子止不住又一颤抖,才开口说道:“你们身为五姑娘的贴身丫鬟,未曾跟紧主子…”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而后才又冷声一句:“寻个由头,打死吧。” 两个丫鬟闻言忙磕头求饶:“老夫人饶命,老夫人饶命啊…” 可她们也未说多久便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拖了出去,混杂着那一声声哭叫与板子声。 屋中的人面容却很沉寂。 这样的事终究是丑闻,而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王昉的面上一直很平静,她的手中握着一碗茶,眼却一瞬不瞬地看着王媛…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她的哥哥既然伙同外人做出这样的事,那么自然该有人来承担这样的结果。 可怜吗? 这个世上谁不可怜? 但凡她有一丝心软,如今躺在那的,受他人鄙夷的就是她王四娘。 而她会有什么结果? 就如祖母所言,要么嫁人,要么剃发做姑子,要么死…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有几分轻颤,她不能心软,她只能比别人更狠…她的手抚至袖子,微微抬起的眼睑看着王冀的背影。 王冀自是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正在注视着他,只是转头看去的时候却又未曾察觉到有恙…他的眼滑过王昉低垂品茗的眉眼,眉心微微拢起了几分。 他这个四妹究竟是怎么离开的? 究竟有什么人在背后帮她? … 翌日。 王昉坐在软塌上,手上握着一只玉瓶。 外头阳光正好,而她轻轻抬了手中的玉瓶比照着外头的光亮,好一会才开了口:“这东西当真有用?” “是…” 流光低着头,低声答话:“这东西名叫见血封喉,只需把里头的汁液涂匀在匕首上便成…”她说到这,面上也有几分踌躇跟着是又轻声一句:“主子,这种事还是让奴去吧。” “不必…” 王昉的面上带着几分笑意,柔声说道:“我不希望你和寒星会受伤,何况你们擅长的是近攻…王冀到底是府中的三公子,身边也未必没有人。” 何况… 王冀的命,她想亲自取。 “主子…”流光的声音带着几分动容,她单膝下跪口中是言:“这一次若不是陆公子救得及时,您…是奴无用。” 王昉放下手中的玉瓶,她伸手扶起流光:“傻丫头,这并不是你的错…就连我也未曾想到。” 未曾想到王冀那个畜生比起前世还会阴狠… 其实该想到的,前世的王冀向来一帆风顺,若不是最后她嫁给了卫玠,怕是他还能袭庆国公府的爵位。而这一世的王冀,他早早就饱受了清名尽损、受人鄙夷的日子…是她轻敌了。 原本留着他也没事… 不过如今看来,有些人终究是留不得。 珊瑚在帘外轻声禀道,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七姑娘来了。” “阿蕙来了?” 王昉把手中的玉瓶交给流光,待擦拭过手才笑着说道:“快让她进来…” 珊瑚笑着打了帘子… 王蕙身披绣佩兰的嫩黄色斗篷从外头走了进来,今儿个外头风大,她一张小脸即便有兜帽遮挡着却还是泛起了几分红。王昉见此心便疼了一瞬,她朝王昉招了招手,一面是伸手解开了她的斗篷交给流光,一面是与珊瑚一句:“去把小厨房煨着的雪梨汤取过来。” “是…” 珊瑚笑着屈膝退下。 流光便也屈膝一礼,而后是拿着斗篷往外间去熏香了。 王昉把身上的白狐毯子往人那处移了几分,又把一旁的手炉放到了王蕙的手中,握着她有些冰冷的手,面上带着几分不赞同:“这会外头冷得厉害,有事遣人过来说便是,何苦跑这一趟。” 王蕙的面上也挂着笑,闻言便柔声说了一句:“只是想来瞧瞧阿姐。” 待这话说完… 她才又开口说道:“我先前去见祖母,看到言夫人与永安侯夫人也在…五姐的这一桩婚事应该是定了。” 永安侯夫人年岁已高,膝下儿孙环绕,是个有福气的…但凡由她说过的亲,皆是夫妇和睦,因此金陵城的贵人们结亲,大多是会请她出面。言家既然能请她过来,可见这面上的功夫还是做足了的。 珊瑚领着丫鬟端来雪梨汤和糕点,待在茶案上摆好便又屈膝一礼,领着重人退下。 王昉知晓王蕙的习惯,便取过一旁放着的牛乳放进雪梨汤中,而后是拿着汤勺轻轻搅了几下才递给王蕙…她的面上未有什么变化,口中却是问道:“二婶不在?” “不在…” 王蕙接过汤碗,手贴着那碗壁传来的热度,才又轻轻叹了口气:“听说昨儿夜里五姐起了热,二婶照顾了一宿…何况,即便五姐没事,二婶怕是也不会想来。” 儿女结亲,原是求个两姓之好。 可如今这幅模样,只怕两家心下都有怨。 纪氏为人虽算不上好,可待自己的儿女却也是用了心的…比起王允那个没有心肠的东西,却是好多了。 王昉想到这也取过一碗雪梨汤,她微微敛了几分眉目,手握着汤勺饮下一口甜汤…待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叹了一声:“索性五妹如今年纪还小,等再过个两年,这金陵城中的风波也该吹散了。” 王蕙清雅的面上也带着几分哀叹。 王媛与她虽不亲昵可到底也是同脉而出的姐妹,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她轻轻一叹:“只希望那位言大公子日后能好好待五姐吧。” 言大公子? 王昉依旧敛着眉目低头饮汤。 她握着汤勺的手用了几分力道,只要想到自己的清白差点就会毁于这个男人的手中,王昉就恨不得对他千刀万剐以泻心头之愤。 王昉暗自换了几个呼吸才不至于在面上流露出愤懑的情绪。 她把手中的汤碗放在茶案上,取过一旁放着的娟帕拭了拭唇,面色如常,声音如故:“只要王家还在,那位言大公子自然会好好待五妹。” 只是这个好字如何定义… 却是难说了。 等王媛嫁过去,即便表面受不了多大委屈,可这私下的苦楚谁又说得好?何况那位言大公子可从来不是个好说话的,如今他既然认定此事是王冀联合王媛骗他,那么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即使他想善罢甘休,她也不会准得。 王昉的唇边泛起几许薄凉的笑意,好戏才过半,还没演到那最热闹的时候,这会要是散了那该多可惜。 她想到这,却还是忍不住想起陆意之… 昨日之事,秋娘之事,他帮了她这么多,她已不知该如何谢他才好了。 王蕙看着王昉面上的失神模样,不知她在想什么,却还是柔声又喊了她一遍:“阿姐?” “嗯?” 王昉回过神,她把娟帕放在一旁笑着问道:“怎么了?” 王蕙面上依旧挂着轻柔的笑,闻言便道:“阿姐在想什么?我唤了你好几声都未曾见你应…”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过几日阿衍便要回来了,祖母总该高兴几天了。” “是啊…” 王昉听到王衍的名字,面上总归也露出了几分真切的笑容:“阿衍总算要回来了。” … 言家位于东望巷,此处大多是朝中新贵的住处… 这会天已大黑,言家门口却很是热闹,红色灯笼高高挂起,小厮看着眼前之人面上已是不耐烦,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之分直言而道:“王三公子,小的已跟您说了许多遍了,我家少爷不在家。” 王冀面色有些不好… 他身边的奴仆更是怒声说道:“你个狗奴才,这个时候你家少爷不在家会去哪里?何况我家小姐是你言家未来的少夫人,我家少爷和你家少爷不仅是故交,往后还有姻亲关系…莫不是你这个狗奴才不肯做事,才胡乱掰个由头。” 言家小厮闻言面色一变,跟着心下却又止不住啐了几声。 别人不知道,他们言家上上下下可知晓得清清楚楚,要不是这位王三公子使计陷害了少爷,他家少爷能娶王家的小姐? 小厮想到这,忍不住又在心中把这王冀唾弃了几回…为了自己的前程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哪里还有半点士族风姿?也是,这人都能窃徐先生的诗,为自己的前程赔了自己的妹妹又怎么不可能? “王公子,小的已经和您说了许多遍了…我们少爷就是不在家,您怎么说他也不在。” 小厮这话说完也不再理会王冀主仆,径直关上了大门。 “少爷,这…” 王冀看着那已被合上的朱红大门,面色已是沉怒之色,不过一个卑贱的小厮竟然也敢如此对他!只是,年关将至,若是没有言庚的帮忙,他就只能跟随王岱出去行商…他苦读诗书十余年,难道往后竟要与那群下三滥的人为伍? 不,不行! 他想到这,先前沉怒的面色渐缓几分:“走吧,今夜太晚了,明日再来吧。”王冀这话说完最后看了眼那“言府”二字,大红灯笼下的门匾透着几分严肃之气,若不是他当真没了办法,哪里会愿意在这吃闭门羹? 王冀面色微沉,他不再说话径直翻身上了马。 而此时东望巷的小巷之中。 一辆看起来很是寻常的马车停在一株梧桐树下。 而这清冷月色之下,王昉却坐在马车之中,车中并未点烛火,她便依着那外头的月色低着头把玩着手中的袖弩…流光在马车外轻声禀道:“主子,三少爷只带了一个小厮,这会正往这处赶来了。” “嗯…” 王昉闻言也未曾抬头,她依旧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袖弩,里头的银针已被她匀满了毒汁。 见血封喉… 只要这个银针刺进王冀的肌肤里,不需片刻他就会没了生息。 王昉听着外头的马蹄声,马蹄声离这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甚至已经可以透过月色看到王冀的身影倒映在地上。 她落下了手中的布帘,只留了一角的样子… 王昉侧耳听着那马蹄声,手放在袖弩的机关上,她的面上未有什么变化,而那颗心却恍如身处万马奔腾之中快要跳出她的喉间…这是她第一次亲自杀人,杀得还是王冀,她同出一脉的堂哥。 她甚至可以想像到祖母的伤心… 可是她不想再忍了,这个王冀性子阴狠,留着他只会成大患。 王昉屏住了呼吸,一瞬不瞬地透过那一角布帘注视着外头,清冷月色下,她看到的首先是马的身子,而后是那几片随风飞扬的衣角…她的手放在袖弩的机关之上,只要按下这个机关,针就会刺进王冀的皮肤,而他必死无疑。 她的脸上仿佛也带了几分癫狂之色,就连那双素来平和的眼中也带了几分疯狂,似是已经想到了王冀死去的模样。 王昉已经看到了王冀的身影… 他坐在马上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手中的马鞭在这夜色中划出一道又一道墨色的影子。 王昉的手刚要往下机关,就被人抓住了手…她心下一惊,机关未曾按下,银针也未曾射出,而王冀的身影却已经离开了她的视线。 马车外传来小厮带着几分惊惧的声音:“少爷,你有没有察觉到有人在看我们?” 王冀侧头往身后看去,月色之下有辆马车停在那处…他的唇边泛了几分讥笑,口中是一句:“许是哪儿来的野鸳鸯吧。”他这话说完便回过了头,手中的鞭子照常挥起,没一会便消失在了这静寂的巷子之中。 月色透进那一角布帘… 王昉却是适应了一会才看清眼前人,她的面上有几分怔楞,好一会才呐呐而道:“陆意之,怎么是你?” “主子,怎么了?” 外头传来流光的声音… 没一会她便掀开了轿帘,她一手握着刀刃,一面是言:“主子,您…”她这话刚落,便又看向陆意之,一愣之下便开口问道:“陆公子你怎么会在这?” 流光这话说完便拢起了双眉,陆意之什么时候来的?她竟然一丝都未曾察觉,这位陆公子的武功究竟有多深? 虽说这位陆公子对她有救命之恩,只是…流光看着陆意之握着王昉的那只手,忍不住还是皱起了眉,她把手中的短剑指向他。 王昉回过神… 她松开被陆意之握着的手,而后是朝流光发了话:“无事,你先退下。” 流光素来听王昉的话,听她这么说便往后退下几步,轿帘却依旧未曾落下… 而她站在不远处手中紧紧握着短剑,一双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车内,仿佛陆意之有什么举动,她便会不管不顾上前。 王昉把手中的袖弩放置一旁,才看向陆意之:“你来做什么?” 陆意之眼看着那把袖弩,一双风流眉目微微拢起了几分,好一会才开口问道:“你要杀他?” 这个他不必细说… 王昉的指尖却是轻轻顿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下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这一份滋味伴随着几分低落的心情,似是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 因此也不过这一瞬,她便又恢复如常,口中淡淡说道:“是,我要杀他。”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连着声音也依旧很淡:“此处离言家极近,等杀了王冀,我便会把他与言庚的事传播出去…” 王昉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她的心下有轻微的波动,就连袖下的指尖稍稍蜷起几分。 她低垂着眉目,其实是不想与陆意之说这些的,太过不堪…只是好像也没什么必要遮掩。王昉微微抬了几分脸,月色下的她仿佛添了几分疏离感:“他们即便猜测,也只会去猜测言家大少爷不满受欺才下此毒手…不会有人想到会是我所为。” 只是可惜了,今夜终归杀不了王冀了。 陆意之拢了眉心,他并非觉得王昉这样的心思与做法太过狠毒… 他只是心疼。 清冷月色下,陆意之看着王昉身上的疏离感,他伸出手似是想去揽她入怀,可也不过这一瞬,他便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马车内一片静谧,陆意之的面上带着几分不赞同,好一会才听他开口说道:“这种人不值得脏你的手。” 王昉一愣… 她似是未曾想到他会这样说。 只是也就这一瞬,她的眉目便又泛开了几分笑意,不过浮于表面,未曾深入眼底:“我的手早已脏了,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陆意之知晓她说得是何事… 他的风流面目依旧平静,看着她时的那双桃花眼却尤为柔和。 马车内的光线本就不多,王昉抬眼看着眼前这一双泛着温柔意的眼睛,仿佛那天上最灿烂的星辰都比不上她眼前这一双眼睛。王昉看着看着忍不住就侧过了头避了开去,好一会她才瓮声说道:“正好有一桩事要问你,当日徐复的尸体…” 她尚未说完… 陆意之便接过了话:“是我。” 他未曾有任何避讳,直言而言:“你的属下剑法的确不错,只是若让有心之人查探,还是可以从中追查出些蛛丝马迹…所以我插了手。” 覃娘到底是江湖中人… 往日即便杀人也不会特意去掩埋对方的尸首。 王昉想及此便与人点了点头,口中是言一句“多谢…” 这一声“多谢”出口,马车内便又有一瞬得静谧…王昉低着头,手抚至袖弩,月色清冷,而她的声音有几分低沉:“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这一声谢意太过浅薄,只是如今除了这一声谢,我也不知该说什么。” 王昉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开口说道:“若是日后你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但请开口。” 待这话说完… 王昉便把袖弩挽至手腕上,眉眼依旧低垂着,声音也如常:“你有你的事要做,往后不必为我费心了…” 她欠他的已经够多了,若再往后,她当真怕还不起。 “王四娘!” 陆意之的声音微微提高了几分。 他伸手握住了王昉的胳膊,声音低沉而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怒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流光自然也察觉到了马车内的动静,她手中握着短剑快步走来待看到王昉拢起的双眉,刚要提着短剑朝陆意之刺过去… 便听到王昉的声音:“流光,住手。” “主子!” 流光面上有几分不赞同,可看着王昉递过来的眼神她还是止住了手上的动作。她紧紧握着手中的短剑往后退了几步,一双清亮的眼睛却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陆意之—— 要是陆意之再敢有什么动作,即便她的武功不如他,也要拼死一战。 陆意之看着王昉拢起的眉心,他忙松开了手,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他有多久未曾这般失态了?记忆中的自己仿佛对什么都是云淡风轻,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可在听到她先前所说的那些话时,他却是抑制不住得失态了。 王昉的手抚至胳膊… 那处本来就有昨日留下的淤青,先前被人这般紧握着更是泛起了疼。她抬了头看着陆意之面上复杂的情绪,好一会才拢着眉开口说道:“你怎么了?” 怎么了? 陆意之看着王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月色与夜色交织下的陆意之仿佛与往日有些不一样了…他的面容依旧风流,就连那双桃花眼也依旧泛着几分清亮之色,只是那通身的气势却仿佛比往日更凌冽了几分。他微微朝她倾了几□□子,在这静谧得车厢中低声与她说道:“王四娘,我以为我表现得已经很明显了。” 车厢之中除了月色再未有一丝光亮… 陆意之便这般看着王昉:“你以为我做这么多,只是想得到你一句谢?”他的声音已经恢复如常,甚至连面上也带了几分笑意,他就这样看着她继续缓缓说道:“王四娘,你自以为纵观全局,猜透人心…那你怎么就不肯猜一猜我的心思?” 车子本就是租来的,比起王昉往日用得不知狭窄了多少…偏偏陆意之靠得又极近,两人的呼吸都已交缠在一起。 车厢昏暗,月色清冷。 这一抹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却要比往日还要多几分旖旎、缠绵之味。 王昉想躲… 可他通身的气势仿佛就像一只蛰伏的老虎一般,压在她的头顶,让她避无可避。 陆意之看着王昉,眼中神色有些暗沉,他伸出手似是想去抚一抚她的面,可看着她那一双轻颤不止的羽睫,到底还是收了回来负在身后…他移开了几□□子,声音却如故在王昉耳边响起:“我知道凭你的本事的确可以全身而退,可我还是想帮你,我不希望你一个人去承担这些。” 王昉眉心一动,她抬了一双杏眼朝陆意之看去,好一会才瓮声瓮气得说道:“陆意之…” “嘘。” 陆意之伸手轻轻点在王昉的唇上,他的眉目依旧带着笑,一双桃花眼在这夜色中微微流转,揽尽无数光辉…而他的声音却在这夜色之中低沉了几分:“王四娘,不要拒绝我的好意。” 红唇上的指根明明只是温热… 可贴在王昉的唇上却仿佛能灼烧她的唇畔一般。 王昉侧过头避了开去,而那指根便从她的唇畔微微滑过脸颊,惹来一身颤意。 车厢内传来陆意之的低笑声… 直到王昉抬眼瞪了过去,才听他柔声说道:“夜色已深,我送你回去。” “不必…” 陆意之却未曾理会,只是侧头看她柔声说道:“我说过的,不要拒绝我的好意…何况,你也拒绝不了。” ☆、第九十三章 日子已近年关… 庆国公府里里外外也已装扮一新, 廊下的灯笼皆换成了新的,门上、窗上也都贴起了窗花与春联…只是府中的气氛却一直不见高。 尤其是西院那儿… 时不时都能传来纪氏与王媛的哭声。 底下的奴仆门面上不说, 可这私下里还是论了几回的,五姑娘与那言太师之子已订了亲,只等她过了及笈便嫁过去…这原本合着该是件喜事,言家虽然不是公卿士族, 可如今也是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新贵。 何况那言大公子也是个俊朗的哥儿,金陵城里不知有多少小姐想嫁给他。 偏偏瞧着二夫人与五姑娘那幅模样瞧着倒似不情愿,就连其余几个主子面上也未有什么高兴模样。 主子们没笑脸不说话… 底下的奴仆自然也不敢多言, 只好手脚更加勤快些, 免得碍了主子的眼也被一顿责罚了去。 … 这样连着过了几日。 今儿一早庆国公府倒是难得多了几分欢笑声,内院奴仆穿着冬衣穿梭者, 面上也带了几分笑…却是昨儿个王衍递了信来说是今儿个要归家。 他这一回在徐先生那待得已经够久了… 就连上回生辰也未曾回来,因此傅老夫人一接到信, 便连着夜里让半夏去厨房把明儿个午膳的菜定好。 如今时辰还算早。 千秋斋里却也坐了不少人, 傅老夫人手上握着佛珠, 眼却时不时往那布帘处看去…半夏自然瞧出了她的着急,便笑着说道:“老夫人,您都看了七、八回了, 八少爷即便能飞从外头进来也得花一阵功夫呢。” 她这话说完… 傅老夫人的面上也带了几分笑, 她半嗔了人一眼, 口中是跟着一句:“你这鬼丫头, 尽会埋汰我。”待这话说完, 她握过手中的茶盏, 看向左侧那一排,便又皱了一双眉:“纪氏与阿冀呢?” 半夏闻言便轻声答道:“回您的话,二夫人还在照顾五姑娘,至于三少爷…”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开口回道:“先前奴遣人去寻过,说是三少爷出门了。” 傅老夫人闻言一双眉便又拢了几分:“这么早他出什么门?昨儿夜里我不是还与他说今儿个阿衍要回来?”她这话一落,想到王冀如今那副模样便又摇了摇头,跟着一句:“真是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不过她到底也未再说什么。 屋外传来走动的声音,跟着是丫头扬高带笑的一句话:“老夫人,八少爷归家了。” 傅老夫人忙端坐好,口中是跟着一句:“外头冷,快让阿衍进来。” 她这话刚落… 那暗紫色织金帘子便被人掀了起来,跟着走进一个身披红色斗篷,额头戴红色抹额的清俊少年…几月不见,王衍仿佛雨后春笋一般又高了不少,往日尚还有些稚嫩的面上,这会也添了几分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成熟,一双眉眼也带着几分清晰可见的聪慧。 这会,他便弯着一双眉眼疾步走来。 待至傅老夫人身前… 王衍便直直朝人跪下磕了个头,口中是跟着一句:“孙儿给祖母请安,祖母福寿安康。” 傅老夫人见此忙道:“快快快,快去把八少爷扶起来…”一面是和王衍说道:“你这个傻小子,大冬天的也不怕冷了膝盖。” “不冷,祖母您这热乎着呢…”王衍一面笑着站起身,一面是解开身上的大红斗篷递给了半夏,才又恭恭敬敬朝傅老夫人问了一句:“孙儿离家这么久,不曾时常慰问祖母,祖母身体可好?” 傅老夫人闻言面上的笑容越甚,往日只觉得这个孙儿虽有聪慧却太过顽劣… 未曾想到时过境迁竟还是阿衍越发出色。 她看着王衍越看越满意,连着端肃了几日的面上也柔和了几分:“我一切都好,倒是你母亲,念了你许久还不快去拜见她。” “是…” 王衍拱手一礼,而后是又往一旁看去。 他按着王珵、程宜、王岱的顺序一一拜见过,才又跪在程宜的面前口中跟着一句:“母亲,儿子归家了。” 这话甚是简朴… 可听在程宜几人的耳中却还是勾起了不少感慨。 程宜看着跪在眼前的王衍,只觉得这才几月过去,儿子就跟变了个样似得…她一面是伸手扶起了人,一面是细细看了人一回,见他瘦了些其余倒是无恙,才哽咽着开了口:“你在徐先生那可一切都好?” 王衍顺着站起身,闻言便笑着点头回话:“徐先生为人虽严厉,待儿子却极好。” “那就好…” 程宜看着王衍,那眼泪却跟止不住一般,她一面握着帕子拭着泪,一面是笑说道:“徐先生是大才,你能跟着他是你的福气…平日你待他也要多恭谨下。” 王衍笑着应了是。 程宜便又问了几个问题… 王衍一一答后,才又看向王昉和王蕙…他朝两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四姐,六姐,七姐。” 王昉看着眼前的王衍,不禁便又想起前世那个颓败不堪的阿衍…她心下思绪万千,眼中也忍不住蓄起了几分泪花,面上却是盛开了一个明艳而朝气的笑容,真好,这样的阿衍真好。 王衍见王昉眼中的泪花,急急问道:“阿姐怎么了?” “无事…” 王昉握着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跟着是握了他的手轻轻拍了拍,眉眼带笑,声音也柔了几分:“只是瞧着阿衍长大了,阿姐心里高兴。” 傅老夫人知晓他们姐弟二人素来感情好,见此便都笑了起来。 等这一行见完礼… 王衍才开口问道:“阿衍听说三哥已经归家,不知三哥这会在哪?” 他这话刚落,帘外便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跟着是有人在帘外禀道:“老夫人,三少爷出事了。” 屋中一静… 傅老夫人眉心也微微蹙起了几分,半夏见此便往外走去,没过一会她便苍白着面色急急走了进来:“老夫人,三少爷,三少爷他的腿断了。” “什么?” 屋中其余几人也跟着一愣… 傅老夫人站起身,许是起得太快,她的身子便跟着摇晃了几分…好在半夏及时扶住才不至摔去:“阿冀,阿冀现在在哪?” 半夏闻言忙答道:“三少爷已被人搬至西院,冯大夫也已过去了。” “走…” 傅老夫人由半夏扶着往前走去,其余一众人也纷纷跟在其后朝西院王冀的住处走去。 … 西院。 众人还未走进王冀的院子,便听到纪氏一阵哭叫声:“我的儿,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吓母亲…” 几个丫鬟也皆低着头抹着泪。 傅老夫人肃着面色往里走去,屋中的丫鬟仆妇见她进来忙屈膝请了安。 纪氏见她过来也屈膝朝她行来,她一面哭叫着,一面是跟着一句:“母亲,母亲…阿冀的腿断了!” 傅老夫人闻言身子一僵,她朝里头看去… 王冀苍白着面色躺在床上,而冯大夫便坐在一处摇头晃脑。 傅老夫人到底是经过事的,见此心中虽有些不稳却也不至于像纪氏这般哭哭啼啼…她稳住心神,跟着是迈步往里走去,朝冯大夫问道:“冯大夫,阿冀的腿?” 冯大夫见她过来,便朝她拱手一礼,口中是唤人:“老夫人…” 而后是低着头唉声叹气:“三少爷的膝骨已经碎了,即便华佗在世也难再救。” 傅老夫人身子一晃,好在由半夏扶着,她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王冀,好一会才呐呐而道:“怎么,怎么会这样?阿冀的膝骨怎么会碎?” “依老朽查探…” 冯大夫的面色也有些不好,他看了傅老夫人一眼,才开口说道:“三少爷的膝盖应是被人敲碎的。” 他这话一落,屋中众人的面色皆一变。 被人敲碎?王冀再怎么说也是庆国公府的嫡子,可他竟然被人活活敲碎了膝盖,究竟是谁,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如此行凶? 王昉手中握着暖炉,闻言是朝床榻看去一眼—— 床上的王冀满面苍白,额头还冒着冷汗,被人敲碎...她想起那夜陆意之在她耳边所说的那些话,难道是这出自他的手笔? 傅老夫人的面色阴沉,好一会才开口说道:“今天陪着三少爷出府的是谁,把他领过来见我…我倒要看看,这金陵城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对我的孙儿行这样的事!” 她的声音虽然依旧平静,可其中却还是有几分雷霆震怒之色。 … 傅老夫人坐在椅子上。 她的手中握着茶,一双寡淡到没有温度的眼睛看着底下跪着的小厮,小厮全身也是一片血污就连脸上也没有一片好…只是瞧着伤有新有旧,旧的应该是跟着王冀时被人打得,至于新的,应该是回府后又被纪氏责罚了一顿。 因着他身上委实脏污… 傅老夫人便让王昉三人坐到屏风后,免得污了她们的眼睛。 而她便这般居高临下看着小厮,淡淡开了口:“今儿个是你陪着三少爷出府的?” 小厮虽然身上疼得厉害,可在傅老夫人面前也不敢丝毫喊疼,他屈膝跪着,紧咬着牙关…闻言便道:“是,是小的陪着三少爷出府的。” 傅老夫人的面色依旧平淡,连着声音也很淡,只是看着他的一双眼睛却透着几分冷冽之色:“三少爷为何出府,又为何受伤?” 小厮低垂着头,闻言却是踌躇了许久:“三少爷,他…” 傅老夫人手中的茶盏重重扣在桌子上,面色也带了几分怒气:“说!你要是胆敢有半分隐瞒…你在府中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欺主有什么下场?” 欺主… 小厮闻言身子止不住一颤,若是定了欺主的罪名可不仅只是一个打杀,只怕连自己的亲眷也要被自己连累。 他想到这便也不再犹豫,低声说道:“三少爷今日是去见言公子的…” “言公子?你说得是言庚?” 傅老夫人闻言却拢了眉:“阿冀去找他做什么?” “小的,小的也不知…”小厮也不敢起身,依旧颤颤巍巍伏跪着开了口:“这几日三少爷时常去寻言公子,只是言公子却不肯见少爷…昨儿夜里言公子遣人递了信来邀少爷见面。” “既如此,他人呢?” 傅老夫人拢着眉心,王、言两家既已结亲,且不管这亲事到底如何,可这姻亲的关系到底是定了,何况王冀与言庚的关系素来也算得上是不错…今日既然是他所邀,合该过来一见。 “言,言公子未来…” 王岱坐在一旁拢着眉心,他在外头这么多年也审过底下不少人,这会自然也听出了小厮那话中的几分犹豫。他站起身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而后是看向小厮冷声说道:“三少爷究竟被谁所伤?你要是胆敢有半分隐瞒,别怪我王家不念主仆旧情。” 傅老夫人见此也厉声说道:“还不快说!” “小的,小的…” 小厮被这两声大喝吓得身子一颤,他也不敢再隐瞒忙开口说道:“今日言公子约少爷在城郊春回亭见面,小的与少爷到的时候,言公子还未来…后来来了一群人,他们手上拿着木棍等物二话不说就上前来打少爷。” 傅老夫人越听,面色就越发沉得厉害:“你难道没有和他们说阿冀是什么人?” 小厮闻言忙道:“说,说了…那群人知晓后还哈哈大笑,口中直言‘打得就是你王家三子’。” “混账!” 傅老夫人重重拍了下桌子,因着大怒还咳了起来。 程宜见此忙把茶盏奉了过去,一面是抚着她的后背柔声说道:“母亲息怒。” 王珵几人也跟着说道。 傅老夫人取过茶盏喝了一口,待缓过那口子气才拍了拍程宜的手示意无事…她把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跟着是开口说道:“你把此事絮絮说来。” “是…” 小厮依旧埋着头低声说道:“那群人看起来都是下九流的人,来势凶猛又专攻少爷的腿打,小的拦在前面便被他们踹开。打首的大汉口中跟着一句‘我们今日打得只有王三公子’…等到有人来了,那群人才急匆匆离开,只是少爷,少爷那时已经昏迷。” 王岱皱眉开了口:“他们可曾说奉谁的命?” 既然指名道姓要打阿冀,可见并不是为了钱财,却是早先就生了怨… 小厮闻言身子一僵,跟着才低声说道:“来人没有说,倒是少爷开口问了几句…”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跟着开了口:“少爷问他们是不是言公子派来的。” “什么?” 他这话一出,屋中众人皆愣了一下。 王岱的面上也有几分疑惑,他看着小厮继续问道:“除了这句,可还有别的?” “这…” 小厮面上有几分犹疑,他踌躇了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道:“那大汉一听是说‘三公子知道就好,你既然为了前程使计让言公子娶了你妹妹…’” 他这话刚落… 纪氏便扑了上来,她哪里还有半分仪态朝小厮拳打脚踢,口中直言:“你个满口胡言的混账东西,阿冀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是不是你为了钱财伙同外人伤了阿冀…”她一面说一面踢着小厮,那小厮身子本就算不上好,这般被人一踢,身上结痂的血块便又开始冒出血来。 傅老夫人看着这幅乱局皱了皱眉,她挥了挥手让人扶开纪氏… 而后她看着小厮,面色冷凝,连着声也冷了几分:“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小厮强撑着身子跪了起来,身上冒着血,他的额头也冒起了冷汗…闻言他是缓过了那口气才说道:“小的,小的不敢有欺瞒,少爷在昏迷前口中还一直念着言公子的名字。” “好,好,好!” 傅老夫人的手紧紧扣着茶盏,眼望着躺在床上的王冀,压抑着脾气才不至于把手中的茶盏砸下。 纪氏见她这幅模样,心下一凛,她挣开丫鬟的搀扶朝傅老夫人屈膝跪去:“母亲,母亲,阿冀是您的亲孙儿,他是什么性子难道您不知道吗?阿媛是他的亲妹妹啊,阿冀怎么可能为了前程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是什么性子?” 傅老夫人的面上闪过一丝厌弃,若是往日她自然会无条件信她这个好孙儿,只是如今…要她如何信?她淡淡看了一眼王冀,而后是把眼移到纪氏的脸上:“他是在怪我,怪我要他去和老三学商啊。” “母亲…” 纪氏的心下也有几分踌躇,她知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性子,他这个儿子最厌弃商人…难道,难道真的是阿冀? 她想到这又忙摇了摇头,怎么可能,那是阿媛,他的亲妹妹! 她抬着头,伸手拉着傅老夫人的衣摆,口中是跟着说道:“母亲,您不能只信一家之词…阿冀的腿断了,我们不能这样放过言家!” 傅老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却是与王岱说道:“老三,你去找你二哥…再遣人去言家请言大人、言夫人、言公子过来,我孙儿的腿自然不能就这样白白废了!” “是…” 王岱拱手一礼便往外退去。 屋中除了纪氏的哭声,便是一片沉凝之色…若王冀真的萎了自己的前程做出这样的事,那就不单单只是一个可怕了。 傅老夫人让冯大夫留下继续照看王冀,而后便由半夏扶着往千秋斋走去,程宜几人便也跟着往前去… 王昉几人要稍后几步。 王佩身穿青绿色斗篷,她一张柔美的小脸上带着几许愁绪:“四姐信吗?” 王昉正在想事,闻声是停了一瞬才侧头往王佩那处看去,她的手中握着暖炉,好一会才淡淡说道:“六妹信吗?” “哎…” 王佩的喉间漾出一声轻叹,一双细眉也跟着蜷了几分,声音也带着几分愁绪:“好端端一个家,怎么就这样了呢?”她这话说完,便又带着几分可惜之色:“让人看着,怪是可怜的。” … 千秋斋。 言家一行来的时候… 王允也刚到不久,路上的时候他已经从王岱口中知晓了来龙去脉,这会面上便低沉着…自己的儿子为了前程居然做出这样的事,传得出去,不仅是王家就是他只怕也会再一次沦落到别人的笑柄。 他看着坐在旁边哭哭啼啼的纪氏,忍不住额头又爆了几下… 当初他怎么会娶纪氏为妻? 看看如今都是什么样子?儿子前程尽毁,女儿失了清白,而这个纪氏往日看着还是个聪慧的,如今整日除了哭哭啼啼就再不会别的了。他现在越来越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听母亲的话,竟然娶了这么一个不省心的东西。 王岱引着言太师一家走了进来… 言太师年有四十余岁,他穿着一身一品官服、面容端肃,其后跟着的言夫人倒是面上挂着笑。 屋中坐着的都是王家几个长辈,见他们进来便起身朝言太师行了一礼。 傅老夫人面上挂了几分笑,她看着言太师点了点头,口中是说了一句:“言太师事务繁忙,今日却要劳你亲自走这一趟。” 言太师闻言,面上也挂了几分笑,他朝傅老夫人拱了拱手,是言:“老夫人客气了,往后我们两家便是儿女亲家,无需如此见外…”等他们入了座,半夏上了茶,他才又开口问道:“却不知今日老夫人请我们过来所为何事?” 屋中丫鬟皆被半夏领着往外走去… 傅老夫人面上依旧挂着笑,闻言是道:“今日老身是有几句话要问言公子。” “哦?” 言太师手中握茶,却是往言庚看去。 言庚的面色较起往昔是有几分颓败,眼下也有两道遮掩不住的乌青,可见近段日子未曾歇好…他起身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声音有几分喑哑,礼数却还在:“老夫人客气了,您直接唤我的名字就是。” “这样也好…” 傅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她的手中也握着茶盏,指尖搭在茶盖上,开口说了话:“今儿个出了一桩事,却是我那孙儿王冀被人在城郊敲碎了双腿。” 她这话刚落… 言夫人便惊呼出声,她握着帕子捂着唇,眼中带着几分担忧:“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可曾寻人看过了?” “膝骨已碎…” 傅老夫人饮下口中茶,闻言是叹了一声:“即便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言夫人闻言,一双美目也带着几分怜惜:“可怜见的,三公子才这么年轻,怎么就…” 她这话尚未说完… 纪氏便再也抑制不住站起身,她看着言庚,面上带着滔天怒意:“这就要问问你的好儿子了,若不是他派人敲碎了阿冀的腿,阿冀,阿冀他如今怎么可能会这样!”她这话说完,便又走上前,好在王允及时拦了住,只是人拦住声音却还是未曾拦住:“你还我儿子的腿!” 言太师闻言便皱了眉:“这话是何意?” 言庚也拢起了眉心,他侧头看向纪氏,有些颓废的面容带着几分疑惑:“伯母这话,侄儿听不懂。” “你这个…” 纪氏刚要喝骂,便听傅老夫人冷声说道:“够了!” 王允看着纪氏也是一阵头疼,他紧握着纪氏坐回了位置,等屋中又恢复了静谧…傅老夫人看着言庚开了口:“昨日阿冀收到一封信,却是你邀约他于城郊春回亭见面。” 她这话说完,王岱便起身取过一封书信递给言太师。 言太师接过书信,里头只有寥寥几字,的确是言庚的笔迹…他面色凝重,抬眼看向言庚,声音也低沉了几分:“你可曾邀约王三公子去过春回亭?” “没有…” 言庚拢着眉,他现在看王冀正是厌烦之时…平日即便他来府中求见,他都懒得去见,更遑论约他在城郊见面了。 只是… 言庚看着父亲的神色,他走上前接过书信,面色跟着一变:“这,这怎么可能?” 人的字迹本就各有不同,像他写字的时候习惯性得会带上几个钩,这个习惯若不是亲近之人自是不会知晓…可这封信的字迹,竟是与他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若不是他确信自己的确未曾约过王冀,只怕连他都要信了。 他想到这便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老夫人,我的确未曾邀约过长砾…这字迹是有人仿的。” 傅老夫人的面容依旧很是平淡,也未说信也未说不信,闻言也不过一句:“除了这封信,敲碎我孙儿的那群人口中还言了一句‘三公子知道就好,你既然为了前程使计让言公子娶了你妹妹…’如今我孙儿昏迷不醒,不省人事,却是想要劳请言公子替老身解一解惑了。” 她这话一落,不仅是言庚,就连言夫人面色也微有一变。 当日言庚回家之时说了这一件事,他未曾娶到心上人,还踏进了别人的陷阱,自是满心不服气…因此言夫人问及他其中缘故的时候,他便说道“此事是王长砾联合他的亲妹子给我下的套。” 这事委实太过难听,何况王家女儿的清白的确没了… 因此他们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只是这桩事… 王冀自然不会去说,而言家上下也是被警告过了的,自然也不可能有人传出去… 至于别人更是不会知晓。 言夫人看着言庚,想到当日儿子脸上的狠厉,难道真的是他? 言庚的面色也有些不好,他这阵子的确是想找人狠狠地教训王冀一顿,让他知道他言家人不是好欺负的…只是他也只是想想罢了。王冀到底身为王家的嫡子,何况这会下手,若是有心人一查自是会想到是他。 他想到这,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言庚不知道王长砾可曾说了什么,只是此事追根到底也是起于他…即便说出去也是他王家讨不到好。 因此他也只是想了一瞬,便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言:“老夫人,此事我原碍于两家的脸面并不想说,但是如今这幅模样,却是非说不可了。” 他这话说完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开口说道:“当日长砾兄从琅琊回来,便遣人递了书信给我…他说年后便要与王三爷去行商了,只是他素来看不起商贾之事便求我向父亲搭桥引线,还说会允我一个天大的好处。” 纪氏闻此,面色勃然一变,尖声喊道:“你胡说!” 言庚面色依旧平静,闻言是朝纪氏拱手一礼:“伯母不必激动,书信还在我的家中…若是诸位不信,我可遣人去取。” “不必——” 傅老夫人面色虽有些不好,语气却依旧沉稳,她看着言庚点了点头,口中是言:“你继续说。” “是…” 言庚闻言便又继续说道:“起初我不知道长砾兄所说的什么,直到后来一次见面才知道长砾兄所言的好处…”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交握的指根也有几分收紧,待过了一会才又说道:“是府中的四小姐。” 他这话刚落… 傅老夫人手中的茶盏便掉了下来,瓷盏敲在地毯上虽然未曾碎裂,却还是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响声。 茶水四溅,有不少溅落在傅老夫人的鞋子和衣角上… 可她却无心去管。 底下坐着的一群人面色也各异,就连纪氏也呐呐张大了嘴…四小姐,王昉?不是阿媛吗? 屋中是有一瞬得沉寂—— 傅老夫人袖下的手握着那紫檀扶手,一双眼睛黑沉又凌冽:“你说什么?” 言庚低着头,声音却如常未有什么变化:“长砾兄知晓我喜欢贵府的四小姐,只是前有程景云,若是我想求娶自是难上加上…长砾兄便与我商量,过几日便是我那表妹的生辰,等到那时寻个法子引四小姐去厢房。” “而后长砾兄再引人来厢房,待见到我与四小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四小姐自然非嫁我不可…” “只是不知道最后为何会变成府中的五小姐。” 他说到这的时候,面色也有几分难堪… 到底是自己喜欢的人,却要用这样卑劣的手段。 “混账…” “混账!” 傅老夫人的手重重拍在桌子上,她这一掌尤为用力,紫檀木的茶几跟着一抖…若不是这用料极好,只怕会碎成两半。她紧紧盯着言庚,一张面皮都止不住跟着颤抖了好几下,这两个畜生,竟然,他们竟然敢! 程宜也气得发抖… 若不是有王珵紧紧扶着,只怕这会便要起来了。 言太师的面色也有几分不好,这事不管如何,可他言家也有不占理的地方…他站起身朝傅老夫人做了个长揖,口中是言:“老夫人,真是家门不幸,我竟生出这么个孽畜!任打任骂,皆听老夫人一言。” 言庚也跟着跪了下去,他朝傅老夫人磕了个头:“老夫人,此事我的确有错…只是今日之事,却与我无关。” 今日之事? 傅老夫人面色阴沉,那个畜生都能行出这样的事了,他的死活还重要吗? 她只要想到陶陶竟然差点就要被这个畜生玷污,还是她那个好孙儿献得计策,她就恨不得把这两个混账东西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都不能泄她的心头之愤! 言夫人看着傅老夫人黑沉的面色,还有那暴怒的神情…她心下一惊也跟着站起了身。她的面上也带着几分难堪,口中是言:“老夫人,此事我言家有不可磨灭的过错,只是如今你我两家已成了姻亲,五姑娘的身子如今又是这样…” 纪氏闻言倒是回过神,阿媛这样的身子又能嫁给谁?她想起当日傅老夫人所说的那三个选择,难不成让阿媛去做姑子? 不,不行… 她决不能让阿媛去做姑子! “母亲…”纪氏跟着开了口:“阿媛如今这样,除了嫁去言家已经没有办法了。” 王允拢着眉心,却也跟着起身开了口:“母亲,这件事传出去只怕会折损我王家的清名…依儿子看,此事还是我们私下解决较好。” 傅老夫人的面色依旧不好,只是王允所言不差,若是这件事传出去不管是对王家还是言家,清名都会尽损…尤其是他们王家,今年已出了这么多事,若是再传出这样的丑闻只怕王家百年清流的名声再不存在。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看向王珵:“老大,你的意思?” 王珵依旧抱着程宜,闻言是冷冷看了言庚一眼…这个畜生竟然敢如此肖想他的女儿,真是死不足惜。他合了合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一会才开口说道:“言大公子到底是言家的人,便由言太师好生教导吧。” “至于王冀…” 他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中还是抑制不住的厌恶:“他为了前程伙同外人行这样的勾当,不配做我王家子弟。” 这话的意思很是明确,是要把王冀赶出王家了。 纪氏知晓王珵的性子,平日看着不管俗事只是若当真惹到了他…即便傅老夫人开口也无用。她想到这忍不住便跪了下来,一面朝程宜爬去,口中是说道:“大嫂,大嫂,你劝劝大哥,别赶阿冀离开王家。” 士族子弟被踢出家族,这代表着什么? 一颗废子… 即便连庶民都比不上。 纪氏一面朝两人磕着头,一面是迭声说道:“阿冀已经废了,他再也做不了什么,若是把他赶出王家,他会死的。” 死? 程宜素来清雅的面上也带着几分嘲讽的笑… 若是当日是陶陶受此迫害,那么如今死得就是她的陶陶! 那个狼子野心的畜生! 她握着王珵的胳膊有几分颤抖,好一会才开口与傅老夫人说道:“母亲,若是赶王冀走只怕他会在外头胡言乱语…依儿媳的意思,不如把他赶到北郊,那儿偏僻没什么人,再差两个忠仆好生伺候着,也算仁至义尽了。” 北郊… 那儿可是荒芜一片,除了几个庄稼就再没有人了。 要她的阿冀去那,岂不是要他自生自灭? 纪氏刚想张口… 便听到傅老夫人淡淡说道:“就按你们说得做吧…”她这话说完是看向纪氏,眼中神色晦暗不明:“若是你再多言,便陪着你的儿子一道去吧。只是出了王家的门,往后你也不必再回来了。” 纪氏身子一软… 她抬头看向王允也只是看到他冷淡的面色。 是了,在她的眼中,除了前途与地位其他都算不了什么…他又怎么会帮她说话? 她想到这却是难掩悲戚哭出声来… 女儿清白已毁,儿子不仅双腿残废还要被赶出去,她这一生究竟还有什么期盼? … 言庚往外走去。 屋中众人还在说着余后事。 他负手站在廊下,外头天色昏沉,仿佛是要下雨了… 待过了好一会,言庚刚要提步转身,便看到不远处有一袭红衣正往这缓缓走来,他的脚步一顿,那颗心也止不住一跳。 而他那双暗沉的桃花眼,在这昏暗的光线下也有一瞬得亮起。 这昏沉天地之下,仿佛只有眼前那人是光。 ☆、第九十四章 天色昏沉。 王昉身穿胭脂色斗篷, 头戴兜帽,一圈用料极好的白狐毛恰好掩住了她大半面容。 她的手中握着暖炉, 由琥珀扶着正缓缓往千秋斋走去… “主子…” 琥珀在她耳边低声附语了一句。 王昉闻言便止住了步子,她掀起眼帘淡淡往前看去…便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披紫色斗篷的俊朗男子,正是言庚。她看着言庚那副直直看过来、毫不避讳的眼神,眉心有一瞬得拢起。 琥珀也皱了一双眉… 李家之事, 别人不知晓,她与流光却是知晓得清清楚楚。 若是那日没有陆家那位二公子的帮忙,只怕如今就是主子嫁给这个混账东西了…只是这样嫁过去的主子, 往后又能讨到什么好?只怕她这一辈子在权贵士族的夫人、小姐面前都抬不起头。 她只要想到这人与三少爷的龌蹉, 面上就是抑制不住的寒气。 往日她不知道主子为何如此针对三少爷,如今想来怕是主子早就知晓三少爷的龌蹉… 琥珀的身子有几分颤抖, 却是气得。 她待缓过那口子气才侧头看向王昉,低声问道:“主子, 可要先绕道回去?” “不必…” 王昉的手依旧放在暖炉上, 修缮极好的指尖却微微抬起了几分, 压在那提手上刻着的并蒂莲花…她的指腹缓缓滑过并蒂花的纹路,好一会才跟着淡淡一句:“总归他与我王家定了亲,何况要避得从来不是我。” 当日是她不慎才差点入了他们的圈套。 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这话说完便重新提了步子往前走去。 言庚见王昉缓步走来, 白狐兜帽虽然掩住了她大半面容, 可还是能隐隐窥见其中风华, 恰似一株迎风盛开的清莲在星月之下摇曳生姿…他负在身后的手止不住又握紧了几分, 而后迈步往前走去, 待至王昉身前方停了步子。 王昉见他过来便也停住了步子, 约莫有三步距离的样子,她屈膝与人一礼,口中跟着一句:“言公子。” 语气疏离而冷淡。 言庚负在身后的手握紧了些,他垂眼看着王昉,见她微微低垂的面容依旧是遮掩不住的明媚,偏偏她通身的气势却又是说不出的冷冽与疏离…也许就是这一份缘故吧,才让他在一个又一个午夜梦回,思而寐之,渴而求之。 他看着她… 声音有些抑制不住的哑然:“王四小姐。” 王昉由琥珀扶着站起身,她依旧低垂着眼睑,那一双微微翘起青睫之下的杏眼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厌恶。 她的面容依旧冷淡而疏离,也未再说什么与人点了点头便要往里走去。 “王四小姐——” 言庚忽然伸手拦住了她的前路,他低垂着眼看着王昉,声音依旧带有几分哑然,口中是言:“庚有几句话想与四小姐说。” “你…” 琥珀本就不喜言庚,如今见他这般作态更是勃然变色,连着声音也带了几分冷厉:“劳言公子记得自己的身份,您是五姑娘的未婚夫,即便有话也该是与五姑娘去说。” 她这话说完便扶着王昉却是要绕道往前走去。 偏偏言庚还是未曾移开步子… 王昉见此面上也有几分不好,若是在这般闹起来只怕要引起旁人的注意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止住了步子抬眼看他,眼中没有半分情绪,面上却恢复如初好一会才淡淡说道:“言公子请说吧。” “若是没有此事…” 言庚的声音带着几分喑哑,一双往日神采奕奕的桃花眼带着几分愁绪,他便这样看着王昉待过了一瞬才又开口说道:“你可会嫁给我?” 他这话刚落… 不拘是王昉还是琥珀皆变了脸色。 琥珀看了看四面松下了一口气,好在这会院中无人,若是让他人听到还不知该怎么编排此事…她抬头看着言庚,面上是止不住的气愤,压低了声音开口说道,话里话外却还是带着一股子遮掩不住的怒气:“请言公子慎言。” 她如今是越发觉得那外头的说法,委实算不上准确… 那陆二公子虽然占了个纨绔名,为人行事也透着股肆意不羁,可也从未见他有这般不堪过。 而往日在金陵城中很有名声的三公子和言公子,表面上瞧着风光霁月,私下里尽是行那等子龌龊事…如今竟然还有脸来问主子这样的话,真是个禽兽不如的混账东西。 她在心下连着啐了好几声… 怎么不让这个混账东西也跟着一道断了腿?省得整日里蹦蹦跶跶得没安好心。 王昉看着言庚的面色带着几分寒冬腊月里的冷峭感,就连一双素来水波潋滟的杏眼也透着几分寡淡和冷意,她放在暖炉上的手不动声色得移到了手腕上,还真是想彻底解决了这个混账东西… 省得看着难受。 她听见不远处传来几分声响,抬眼看去便见那暗紫色的布帘一被人掀起,从中走出了几个人… 王昉把放在手腕上的手慢慢收了回来,而后是看着言庚淡淡说了一句:“言公子慎言,你与我五妹已定了亲,我不希望因为言公子今日之话而损了我们姐妹情谊。” 她这话说完便拍了拍琥珀的手背,由她扶着继续缓步往前走去。 这回… 言庚未曾拦她,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的身影,好一会才喃喃自语:“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 王岱正领着言太师和言夫人往外走来… 他看见王昉正往这处走过来,便又想起了先前言庚所说的话。若不是这个混账是言太师之子,又与王家定了亲,他早就提着剑去把这个小畜生给砍杀了。 还有那个王冀… 竟然为了自己的前程而行出这样的事来。 真是混账! 若是当日真让他们得逞,如今的陶陶还指不定是什么样?他想到这,心中更是止不住的怒气。 王昉自然未曾错过他眼中的一抹疼惜与愤懑,她心下清楚王冀与言庚的事他们应该已经知晓了。她想到这,面上也未有什么变化,依旧低垂着头与王岱屈膝一礼,口中是言:“三叔…” 而后是看向言太师、言夫人,跟着也行了一道礼,仪态端庄、面色如常。 言夫人看着王昉,面上也有几分止不住的尴尬… 自家儿子是什么人,她心下也是清楚的…好在这一桩事两家已做了约定瞒了下来,若不然传到外处,不拘是对王家还是言家名声都算不上好。 她想到这看着王昉眼中的纯粹,素来长袖善舞的本事也用不上,只好笑着说了一句:“四姑娘都这么大了。” 王昉面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伯母却依旧年轻。” 言夫人心下哀叹,若是… 她刚想说话便听王岱淡淡开了口:“言太师,言夫人请吧。” 王岱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王昉,他心下叹了口气,声音也放柔了几分:“你母亲就在里头,进去吧。” “是…” 王昉便又屈膝一礼,才由琥珀扶着往里走去。 半夏见王昉过来便忙屈膝与她一礼,先前里头的话她也听见了不少,如今看着四姑娘心下便止不住生了几分怜惜…若是四姑娘知晓素来尊敬的哥哥,为了自己的前程竟行出那样的事还不知该多伤心。 她心下叹了口气,一面是朝里屋去禀:“老夫人,四姑娘来了。” 她这话刚落,里头的哭声与怒斥声便跟着一停…好一会才响起了傅老夫人带着略显疲态的声音:“让她进来。” “是…” 千秋斋的冬日素来是庆国公府最暖和的,王昉这才站了一小会身上的寒气便已去了个干净,她任由半夏替她解开斗篷便径直打了帘子往里进去。 里屋的气氛还有些不好。 纪氏依旧低着头抹着眼泪,王允也黑沉着脸坐在一旁… 至于父亲、母亲,不拘是面上还是眼中都带着几分疼惜与悲愤。 王昉面上未有什么变化,她走上前朝傅老夫人行了一礼又朝程宜几人问了安,才与傅老夫人开口说道:“祖母,先前陶陶与棠之书信知晓江先生近些月就在金陵附近…如今三哥的腿这样,可要遣人去寻一寻江先生?” 她这话刚落… 纪氏握着帕子的手便止不住一顿,神医江先生都能救好老夫人的旧疾,那么阿冀的腿… 她抬眼看着傅老夫人刚想说话,便被傅老夫人冷冷瞥来一眼,那一眼毫无温度,比起往常的任何一眼看起来都要骇人,让她止不住便把话咽了回去。 傅老夫人见她未曾说话才又看向王允,声音冷淡:“老二,你们先回去吧。” “是。” 王允站起身,而后是朝王珵也拱手一礼才拉着纪氏往外走去。 纪氏临到门口却回过神来:“老爷,阿冀的腿…” 这个蠢妇人! 且不说江先生能不能救,即便江先生真的能救,按照母亲如今的态度又怎么可能会让他去救?那个小畜生,给他铺好的路不肯走,还敢折腾出这样的事来…如今不仅得罪了言家,连带着家中之人也得罪了光。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 还不如死了干净! 他沉着脸也不说话,径直拉着纪氏往外走去。 等王允和纪氏退下,程宜原先尚还能抑制的情绪这会却是再也止不住,她站起身抱着王昉哭出声来…自己这个傻女儿都快被人卖了竟还想着帮人,她想到这心下便又痛恨起了王冀,连带着对纪氏和王允也生了几分往日从未有过的愤懑之情。 她鲜少这般不顾仪态的痛哭… 王昉见此面上止不住带了几分疑惑,似有不解,疑声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程宜闻言面色越发不好… 偏偏那些腌脏话又不可与王昉说,她心下一叹便只是这般抱着她,哭得却是越发响了。 王珵面色也有几分不好,他站起身看着王昉,眼中也带着几分疼惜与悲愤…刚才知晓那事后,他是真得想提了手中的剑把王冀和言庚的头砍下来,那两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尤其是那个言庚。 他只要想到那个畜生… 那个畜生差点就玷污了自己的女儿,就恨不得对他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愤。 傅老夫人看着三人,面上是止不住的疲态和疼惜,好一会她才开了口:“老大,你陪着程氏先回去。” 这便是有话要与王昉私说了。 王珵与程宜素来惯听傅老夫人的话,因此闻言也未说什么,等程宜去里间重新修整了一番才由王珵扶着往外走去。 屋中除了傅老夫人与王昉,再无其他人… 傅老夫人看着王昉,面上强撑了一个旧日的笑,朝她伸手口中是言道:“陶陶,过来。” 王昉顺势便走了过去,她看着傅老夫人面上的疲态心下也止不住一叹…不管是为了这个家,还是为了她,祖母这段日子怕是又不能好眠了。她想到这便微微垂了几分眉目,伸手轻轻替傅老夫人揉起了两旁的太阳穴,口中是跟着一句:“寒冬腊月,祖母莫要太过伤神。” 傅老夫人闻言,眼中便越发添了几分泪意… 她背过身待拭干了面上的泪,才伸手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拍开口说道:“放心,祖母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傅老夫人看着眼前这一张带着鲜活气的面容… 可是差点,只差一点,她也许就再也看不到这样鲜活的陶陶了。 而这一切却是来源于她那位好孙子。 傅老夫人想到这,只觉着满心怒气无处散发,亏她往日觉得王冀不过只是一时行错了道,如今想来那就是一匹喂不熟的白眼狼,今日他能为了前程对陶陶下手,谁知道来日他会不会为了旁的再行出其他事?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面上的阴沉… 她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口中是跟着轻轻喊了一声:“祖母,怎么了?” “没事…” 傅老夫人回过神,她的手放在王昉的脸上轻轻抚着,好一会才开口说道:“以后你就不要去管你三哥的事了,等他醒来我就会遣人把他送去别庄。” 别庄? 王昉拢着一双眉心,她低着头依旧按着傅老夫人的穴位,口中却是问道:“祖母要把三哥送到哪个别庄?” “北郊…” 北郊?那个地方她从未去过,只是她如今到底管着家自然还是知晓几分,那处虽说是别庄,其实也不过是建在乡野之间的房屋罢了,周围百里除了农田便是农户…往日大多是家中犯事的妾氏送过去了此残生。 王昉倒是未曾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时候把断了腿的王冀送去那样一个地方,只差把他踢出王家族谱了,祖母当真舍得? 她知晓祖母素来重血缘,因此她当初宁可杀掉王冀,杀了王冀祖母左右不过伤心一时,可若是留着他祖母便会时时为他牵挂…不过,王昉低垂着眉眼看了看傅老夫人带着疲态的眼中,有着遮掩不住的厌恶。 可见这一回王冀行事当真是触及到了她的底线。 这样也好… 原先她是想要他死的,可如今看来让他困于乡野之间了此残生也不错。 她手中的力道依旧不重不轻,面上也未有一丝变化。 王冀… 你不是素来最持身份? 可是往后你的日子却只能依仗着往日那些你最看不起的奴仆而活了。 … 王冀是在第二日清晨被送走的。 一辆马车,几身细软,还有两个年迈而哑的老仆。 众人都不知道王冀这是犯了什么事,这位三公子昨儿个才断了腿今早便被送走了…更奇怪的是,西院那位二夫人这一回竟然未曾闹。 他们私下猜了几回也未曾猜出什么。 王昉知晓这桩事的时候正在屋中对镜梳妆,闻言她握着梳子的手有一瞬的停顿。 两个哑奴… 看来母亲这回是真的被气到了,若不然按照她往日的好脾气,不会做得这么绝…不过王昉却很高兴,往日她最怕母亲性子软受了别人的欺哄,如今看来母亲那也算不上性子软只是未曾触及她的底线罢了。 她的面上带着几分笑容… 这是近段日子里鲜少能瞧见真心实意的笑了。 屋子里伺候的除了流光和琥珀,无人知晓当日李家之事,只是却还是能察觉到近日里来王昉的不高兴…如今见她笑了自然也都眉开眼笑,有替她拾掇妆容的,也有去外头布起早膳的,一副欢喜模样。 王媛过来的时候,王昉刚穿好衣服… 外头站着的珊瑚一面拦着她,一面是与王昉说道:“主子,奴拦不住五姑娘。” 王昉看着王媛面上遮掩不住的气愤,她眉心一动一面是由着琥珀替她系着腰上的香囊玉佩,一面是开口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主子…” 琥珀看着王媛面上的黑沉之色,那位三公子刚走这位五姑娘就找上了门,她如今是真的怕了这两兄妹,谁知晓今儿个这位五姑娘又是为什么来?可瞧着这幅模样,怎么也不是来与主子谈心的。 她可不希望主子一个人去面对。 王昉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低低说了一句:“无事…” 王媛不过一个弱女子罢了。 她和覃娘学了这么久的功夫,难不成连一个王媛也制服不了? 琥珀见此没了办法便低低应了一声,而后是领着其余一众丫鬟皆退了出去。 王昉也未看王媛径直坐在塌上,一面是取过一旁放着的金簪拨着香炉中尚未燃尽的百濯香,一面是淡淡说道:“五妹今儿个来莫不是来寻我吃早膳?” 王媛看着王昉的身影… 她只要想起先前在母亲门外听到的那些话就忍不住气得颤抖。 原来… 她现在所受得这些本应该是王昉所受! 是她,是她使了计,不然她怎么会毫无知觉就出现在那个床榻之上!这阵子她好不容易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往日她对那位言庚也动过几分心... 可是母亲说什么,母亲说那位言公子喜欢的是王昉,那她是什么? 王媛想到这,再也抑制不住挥开珠帘大步往里走去,她的面上是止不住得黑沉,袖下的双手紧紧握着就连声音也带了几分冷然:“你害了我,又害了我哥哥…王四娘,你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 王昉的面上浮现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这话听得真耳熟啊…”她把金簪子放在一旁的托盘上,而后是拿着帕子拭了拭手才转身看向王媛:“上回你哥哥问我的时候,我与他说我信佛,相信因果循环。” “五妹你瞧瞧,这是不是就是你所说得报应?” “你果然知道!”王媛看着王昉,身子止不住颤抖,声音也扬高了几分:“这一切果然是你使得计,你这个贱人!” 她这话说完,抬起了手作势要去打王昉,可她的手还未挥下便被王昉握住了手腕。 王昉没用几分力道… 可王媛却还是觉得手腕被人握得生疼,连带着额头上也冒出了几分冷汗,她看着王昉咬牙切齿说了话,声音却因为疼痛带有几分颤意:“你这个贱人,你这样害我们…你不怕我去告诉祖母?” “真是个傻丫头…” 王昉的面上带着几分未曾磨灭的笑意,她居高临下看着王媛:“你以为祖母会信你?没人会相信的…” 她这话说完看着王媛是轻轻叹了口气,连带着声音也柔了几分:“要怪就怪你的哥哥,若不是他,你怎么会沦落成这幅模样?” “怪哥哥?” 王媛闻言,眼中的神色有一瞬得怔楞,是啊,若不是哥哥为了前程行出这样的事,她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对! 不止是王冀—— 她先前呆愣的面色化为黑沉和狰狞,从牙齿根里咬出几句话:“王冀是让言庚睡了你,不是我!王四娘,是你设计害了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王媛这话刚落,帘外便传来食盒掉落的声音—— 跟着是暴怒的一声:“你说什么!” ☆、第九十五章 帘外骤然传出这暴怒的一声… 不止王媛吓了一跳, 就连王昉也轻轻折起了眉心。 王昉侧头往帘外看去,便见王衍身穿大红斗篷、头戴玉束带, 脚蹬云锦靴…食盒中的糕点之物散落在地上,而他年少而俊逸的面容这会却带着遮掩不住的气愤。 琥珀跟着走了进来,她屈膝口中跟着一句:“主子…” “无事…” 王昉松开了王媛的手腕,她从茶案上取过娟帕拭了拭手才又跟着一句:“去小厨房替阿衍也备一份碗筷。” “是…” 琥珀闻言便又屈膝一礼才退下。 屋中只余下王昉三人。 王衍依旧一瞬不瞬得盯着王媛, 似是要从她的脸上盯出个洞来…他伸手掀开珠帘迈步往里走来,待至王媛身前,他才咬着牙齿跟着又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 “阿衍…” 王媛看着王衍的神色, 面色也跟着变了几变。 她虽然不喜欢王昉, 可待家中这个幼弟也是真心疼爱过的,幼时的时候, 她还常领着王衍一道玩,两人的情谊一直算得上不错…可这会, 王媛看着他面上的神色, 还有那眼中的暴怒, 竟是被吓得大骇。 这还是他熟悉的王衍吗? 王媛忍不住往后退去… 只是身后就是软塌,她又能退到哪里去?她一个未曾注意,膝盖一软身子便倒在了软塌上。 王昉看了看王衍的面色, 心下一叹, 这事她原先是不想让阿衍知道的…阿衍的脾气她是知道的, 要是让他知晓只怕是要上门去讨个说法了。那言家到底是如今的新贵, 又有宫里那一位, 何况这些事她也不希望阿衍太过涉入。 她想到这便走上前, 握过王衍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跟着一句:“你想知道什么,我与你说。” 王昉这话说完是侧头看向王媛:“今日你与我说的这些,我只当没听见…五妹应该也知晓如今做什么于你是最有利的,当日祖母可说了,你若是不肯嫁便只好剃了头发做姑子。”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跟着一句:“五妹若想清楚了便回去吧。” 即便王昉不说话… 王媛也不想待了,这两姐弟太吓人了…一个力气大的要命,一个眼神凶的要死。 何况王昉说得对,如今家中根本无人信她。 即便信她又如何?她已经是这幅样子了,能做的就是好好准备,等及笈之后嫁去言家…若是这段日子她不吵不闹,保不准祖母看着这个份上日后还能多扶持她些。这样即便言庚不喜欢她,可她王家贵女的身份还是在的,言家也只能好生供着她。 只是王昉… 王媛袖下的手攥紧了几分,她最好别落在她的手中,不然总有一天她要把这一段仇怨给报回来! 她也不再说话站起身径直往外走去。 等她走后… 王衍才拢着一双眉心看着王昉,面上似有不赞同:“阿姐,你就这样让她走了,若是她…” 他纵然年少,却也知晓那样的话一经传出去,肯定会损害阿姐的名声。 “傻小子…” 王昉握着他的手坐到软塌上,一面是把一旁放着的手炉放到了王衍的手中,一面是柔声说道:“她虽然是个莽撞的,却也不傻,知晓怎么做对她最有利…若是她不想去家庙做姑子便会好生闭紧她的嘴巴。” 王衍闻言是点了点头,只是想到先前王媛所说,他便又折了眉心。 他看着王昉,开口问道:“阿姐,刚才她说的可是真的?三,王冀真的联合外人这样做了?” 他回来的时日尚短,有许多事自然未曾了解得透彻…可对于言庚与王媛定亲这桩事他却是知晓的,原先他还在奇怪好端端的,王媛连及笈都没过,而且往日也未有一丝风声,怎得定亲订得这般急。 还有王冀… 好端端得连腿也没有治好就这样被送了出去。 如今想来… 王衍袖下的手忍不住攥紧了几分,要是王冀真得敢联合言庚做出这样的事,他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王昉看着王衍面上遮掩不住的阴沉,这一份模样她已经很久没有在阿衍的面上看到过了…她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等他面上的情绪散尽,她才温声说道:“阿衍,你知道阿姐最希望你做什么吗?” 什么? 王衍似是一愣,他的面上带着几分疑惑,似是未曾想到阿姐会忽然提起这个… 他想了想开口说道:“阿姐希望我能考中状元,有朝一日光宗耀祖。” “不是…” 王昉的面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她眼中的笑意很是深刻,便这般看着王衍缓缓说道:“我希望我的阿衍首先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和徐先生,和景云表哥一样…心端正,而性不斜。” “阿姐希望你不要只困于一处,困于一愿,你应该拥有更广阔的天空…” “让这天下人臣服于你的风采与风度之下。” 王衍从来不知道阿姐对他有这么大的期望,不困于一处,不困于一愿,挣脱头上的天空与枷锁拥有更广阔的天空。 原来,这才是阿姐对他的心愿? 只是… 王衍依旧折了那一双聪慧的眉眼:“阿姐说的我都会去做,只是那两个混账如此欺辱你,我却只能做壁上观?阿姐,他们如此欺辱你,我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阿衍…” 王昉的喉间漾出一声叹息,她的手就这样放在王衍的头上,跟着是轻柔得开了口说了话:“我不与你说这些事,并非是看不起我的阿衍…我知道我的阿衍长大了,也知道你有能力保护好阿姐了。” “只是…” “这些事都只是小事,阿姐有能力自己去解决。” 她说到这看着王衍眼中的不愿与愤懑,开口问道:“那你与我说,你如何不放过他们?” “我…” 王衍张了张口,他想说的有许多,王冀和言庚如何对阿姐他就如何报复回来,或是直接取了他们的狗命一干二净…只是这些话,他都不想与阿姐说,他怕脏了阿姐的耳朵。 “你不说我也知道…” 王昉话中有叹息,她看着王衍的目中也带有几分失望:“只是阿衍,你那样的做法与他们两人又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小人行径。” “即便连后宅妇人都唾弃的行径,阿衍却要自己去做?” “徐先生对你的谆谆教导,不是想教出一个只会使小计的庸才。” 她这些话委实有些严重了… 王衍到底还年幼,她又是他素来敬重的长姐,从她的口中说出这些话难免让他心伤不已…可她却必须要说,她不希望自己的弟弟会步前世的后尘,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她要她的阿衍立于这广阔的天地之间,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 他本应该如此… 王昉的手抚在王衍的头顶,声线温柔,眉眼温和:“等你有一天,即便什么都不说,也能让人心生敬意与畏惧的那一天。王冀也好,言庚也罢…他们都只能如蝼蚁一般仰望着你。” “阿衍,那才是阿姐想看到的。” 王衍怔怔看着王昉,许是王昉此时的面容太过温柔,或是她话中的意思太过深远… 他竟然只能这般怔楞得看着王昉,看着他的阿姐。 即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能让人心生叹服与畏惧… 这才是阿姐想看到的吗? … “主子。” 帘外响起了琥珀的声音:“早膳已经摆好,若再不吃便该凉了。” 冬日的膳食本就凉得快。 王昉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她面上带着笑握着王衍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跟着一句:“走吧,陪阿姐去用膳。” 王衍的脑中还在想王昉的话,直到陪着王昉一道用完了早膳,丫鬟撤桌退下的时候…他才深深朝王昉拱手一揖。他的面上带着几分惭愧,是言:“阿姐所言,我已记下了,我不会私下去找她们报仇。” “我会听阿姐的话,好生跟着徐先生学习…” 王昉一听,面上便也化开了一道笑意,她朝王衍伸出手,开口说道:“这才是我的阿衍。” “只是…” 王衍握住了王昉的手,跟着她一道坐在软塌上。 他一双俊逸而聪慧的眉眼轻轻折了起来:“阿姐还是早些定下婚事的好,省得那群无赖总盯着你。” “婚事?” 王昉正在替他倒茶,闻言却是一怔。 她把手中的茶盏递给王衍,口中是跟着一句:“什么婚事?” “自然是表哥与阿姐的婚事——” 王衍看着王昉,难得带了几分无奈:“表哥虽然还未曾金榜题名,可是我们两家早有这个打算,索性还不如早些先把婚事定下…”他这话说完是接过王昉手中的茶盏:“有表哥在,我看谁还敢打阿姐的主意?” 是啊… 王家与程家早有把她与程愈凑成队的打算,前世若是未曾出了那么多事,她也合该要嫁给他。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王昉此时想到的却是陆意之,他的玄裳翩跹,他的眉目风流…以及那夜他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王四娘,不要拒绝我的好意,你也拒绝不了”。 她想到这些的时候… 这颗心还是止不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仿佛下一瞬间就能跳出喉间一般。 “阿姐?” 王衍看着王昉面上忽然而生的红晕,他先是一愣跟着是说道:“阿姐,你怎么了?可是生病了?我让人去请冯大夫。” “我没事…” 王昉拦住他,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了,怎么会想起陆意之,又怎么会脸红心跳。 她轻轻换了好几个呼吸,待那股子紊乱的气息散了开去,才开口说道:“许是屋中的炭火摆得太足了。”王昉这话说完便又开口一句:“前些日子我给你做了一件衣裳,我让人拿出来给你拭一拭。” 王衍见王昉面色已恢复如常,又听说有新衣裳,自然被吸引了过去,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 因着今年出了这么多事。 王家这个年自然也不如往日过得那么欢快… 王岱倒是想了法子从杭州请了个戏班子特地在家里摆了几天台子,家中上上下下一道看了几回也算是给这新春闹了一通。 迈进元康十年… 今年的新春比起往昔仿佛还要寒些,有经验的老婆子便说“怕是今年还要落一场雪,不然这天不会冷成这样”。 果然没个几日,便落起了雪。 这雪下得竟是比往年都要大,才过了一夜便把那原先的模样都给盖住了。 王昉身上穿得厚实,手上还带了一个用白狐做的手套,由着琥珀在头上撑着伞一路往千秋斋走去…近日生了这么几桩事,傅老夫人虽然面上没显,可身子比起往日却还是要羸弱了几分。 冯大夫看了几回也只是说心有郁积只能好好养着,就连宫里的夏院判也只是开了几幅养神的药方。 因着如此… 王昉这几日是天天往千秋斋跑,只差就在那处睡下了。 半夏瞧见她过来,忙打起了帘子,一面是替她解着外头的斗篷,一面是拿着帕子扫着她身上的雪,口中是跟着一句:“老夫人刚还想遣奴去您那头,让您今儿个别来了…奴还未曾出门您就过来了。” 王昉笑了笑,她也握着帕子扫着身上的雪… 风大雪大,虽然有东西挡着可有些地方却还是沾到了那外头的雪。 她怕身上的寒气过给了傅老夫人,便先倚着炭盆烤起了身子,一面是问道:“祖母昨儿夜里歇得可好?” 半夏闻言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奉了一盏热茶递给王昉一面是让小丫头去端一盆热水进来,口中是跟着一句:“昨儿夜里老夫人又哭了几回,临到三更才睡,再这般下去这身子又怎么能好?” 王昉闻言也拢紧了双眉… 她喝了几口热茶,又接过半夏递来的热帕拭了拭有些被冻红的脸,便掀了帘子往里走去。 傅老夫人正倚着软塌假寐着,她的手中转着佛珠,听到声音便道:“可去说过了?” 王昉看着她面上的疲态,心下一叹,跟着是轻轻开了口:“祖母…” 傅老夫人听到她的声音便睁开了眼,她看着王昉有些无奈:“风雪这么大,何苦跑这一趟?”她这话说完是握着王昉的手,见她身上还算热乎才松下心来,一面是朝半夏说道:“让人去小厨房端些糕点过来。” “是…” 半夏屈膝一礼走了出去。 王昉脱下鞋袜也一道躲进了毯子里,她的手轻轻按着傅老夫人的额头,口中是跟着一句:“听半夏说,您昨儿夜里又没睡好?祖母,您这样让陶陶怎么放心?即便祖父在天有灵也只怕会心伤不已。” 傅老夫人闻言是心下一叹… 出了这么多事,她又怎么可能歇息得好? 她看着王昉,手撑在她的头上目中泛着柔和:“祖母老了,人老了总是这样的。” “胡说…” 王昉拦住了人的话,口中是跟着一句:“您才不老呢,您的头发比陶陶的还要黑…您说过要好好陪着陶陶的。” “是啊,祖母还要看着我的陶陶出嫁呢。” 傅老夫人想到这面上倒也恢复了几分精神气,她朝外头喊了一声半夏:“把我的药拿进来。” 半夏一听忙“哎”了一声… 老夫人这些日子除了四姑娘在的时候还吃几口药,其他时候却是碰都不肯碰,今儿个竟然主动要喝药如何能让她们不高兴? 药本来就在外头煨着,她去了药渣,而后便端着药往里走去,柔声说道:“老夫人,药来了。” 王昉亲自接过药碗。 她先轻轻吹着,等不那么烫了才递给傅老夫人。 等傅老夫人喝完药… 王昉便把手中的福橘剥了干净,忙递给傅老夫人,一面是笑盈盈得说道:“祖母,吃。” “你这个丫头…” 傅老夫人笑着接过福橘吃了一瓣,酸甜入口,正好去了那股子药味… 她看着王昉,口中是柔声一句:“等开了春,我的陶陶也该及笈了,等过了及笈,便可以嫁人了。” 王昉闻言忙开口说道:“陶陶不想嫁人,陶陶只想陪着祖母。” “傻丫头,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 傅老夫人又吃了一瓣福橘,她想着是不是该趁着身子还算可以,亲自跑一趟顺天府和程家商量陶陶和景云的婚事…早点把事儿定下来,她的心也能早些放下。 只是这些话到底不好与王昉说,因此她便转了旁的话题说道。 祖孙俩在这屋子里说了会子话,便听到帘外传来半夏一句:“老夫人,程家表少爷来看您了。” 她这话刚落,不拘是傅老夫人还是王昉都有几分怔楞—— 程家表少爷?程愈? 王昉忙穿好鞋袜站起身… 傅老夫人也端坐起身,笑着说了一句:“让他进来吧。” “是…” 没过一会帘子便被掀了起来,程愈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走了进来,许是外头风雪太大,他通身的气质也带了几分平日少见的冷清…只是在看到王昉的时候,那一抹冷清便又化成了几许温和。 他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又与王昉点了点头,才开口与傅老夫人说道:“景云听说老夫人近日少眠…” “如今天寒地冻,老夫人还要好生照顾自己。” 傅老夫人看着底下站着的年轻人,越发觉得气质如玉,她心下高兴连带着面上也带了几分喜气:“劳你记挂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问了程愈几句话… 听他一一答了,态度不骄不躁,心下便越发高兴了几分,跟着是问道:“可曾去见过你姑母了?” “尚未…” 程愈面上挂着笑,声音也透着清润:“打算见过老夫人侯再去看姑母。” “去吧…” 傅老夫人面上也挂着笑,她说到这便侧头看着王昉:“你陪着你表哥一道去吧,我也该歇息了。” 王昉知道傅老夫人在想什么… 只是她到底也未曾说些什么,她朝傅老夫人屈膝一礼,而后是迈步与程愈一道往外走去。 外头的风雪仍很大。 琥珀替她撑着伞,王昉便跟在程愈稍后一步的距离。 待转出千秋斋,走到梅林之处,程愈才开了口:“我与陶陶有话要说。” 琥珀如今看程愈也算是拿他当准姑爷了,因此听他这么说也只是想了一瞬便与两人屈膝一礼往后退去…程愈手中撑着伞大半罩在王昉的头上,一面是迈步继续往前走去。 许是下雪的缘故… 这梅花的香味竟是比往日还要浓郁。 两人待又走了十步有余,程愈才停了步子开了口:“阿衍已经把当日之事与我说了,你受委屈了。” 王昉先是一愣,而后才开了口:“没事,最后也没发生什么。” 她倒不觉得委屈,只是觉得有些恶心。 程愈低垂着眼看着王昉,她大半的面容皆掩在白狐兜帽之中,可还是有不少雪花随着风打在她的面上…他看着那几片沾在她面上的雪花,负在身后的手轻轻握了一握,待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说道:“陶陶,你可愿嫁给我?” ☆、第九十六章 时下有风拂过, 更落了一树雪。 虽然头上有伞遮挡着,却还是有不少雪随风落在两人的身上, 程愈看着王昉胭脂色斗篷上沾着的白雪,恰如不远处被白雪覆盖的红梅… 他伸手轻轻拍落了那上头的雪。 王昉却似是还沉浸在先前程愈的话中,一时也未曾察觉到他的动作。 “陶陶,你可愿嫁给我?” 程愈的这句话还在她的耳边徘徊, 她愿不愿意嫁给程愈? 若是她要成婚,程愈必定是那个最合适的人…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秉性皆知。程家又是她的外祖家, 舅舅、舅母素来疼爱她, 即便是那个孟氏也是个好说话的,她日后去了顺天府不必怕关系难处。 可她愿不愿意嫁给程愈呢?王昉不知道。 她只知道心下竟然有几分难言的踌躇, 而这一份踌躇中却有一个人的身影清晰得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你不是要寻我师父吗?我带你去。” “不要轻举妄动,若有事便来寻我。” “别怕, 我来带你走。” … 那人的身影伴随着这一句又一句环绕在她的耳边、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仿佛总有办法出现在她最需要的时候, 在她满城遍寻江先生不得的时候, 他满目风尘赶到顺天府带她找到了江先生。在她正为秋娘的事发恼的时候,他夜入傅家给她手书告诉她此人的危险。 在李家宴会… 她昏迷之际一心想与来人同归于尽的时候,也是他恍如救世主一般出现在她的眼前, 带她走出了那样的困境。 这一桩一件… 早已不是用一个谢可以成全。 王昉还记得那一夜, 外头是清冷月色铺满道路, 而她被他困于车厢之中, 挣脱不得…他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王四娘, 你自以为纵观全局, 猜透人心…那你怎么就不肯猜一猜我的心思?” 陆意之的心思? 王昉不是没有猜过。 重活一世,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喑世事的小丫头了…只是这样的一份没有缘故的好终究还是让她害怕、让她心生踌躇。 … 程愈一双清润的眉眼微微低垂了几分,他看着王昉掩在兜帽中的面容时而皱眉,时而抿唇…一双素来水波潋滟的杏眼这会也带着几分踌躇和犹豫。 他心下好笑… 而他的面上也的确带了一抹笑意,这事的确是他办得仓促了。 程愈想起今早阿衍来找他,与他说起这桩事的时候。 那时他正与徐先生坐于草庐之中品茗下棋,闻言他素来清润的面容却在陡然之间变了面色。程愈从未想到过,王冀竟然会联合外人做出那样的事,那个混账竟然敢如此做…他的心中头一回生了怒火,而这一份怒火之外便是深深的自责。 他从来不知道陶陶竟然会经历这样的事?若是她当真中了招,若是她…那她岂不是非要嫁给言庚不可? 可这样一个混账利用这样的手段得到陶陶,使她在金陵声名俱损,日后又岂会好生珍惜于她? 那么他的陶陶该怎么办? 因此程愈才会不管不顾,头一回这般心生彷徨,他冒着风雪、马不停蹄得赶到王家,一路疾行,大雪铺满了他的身子,甚至连头上与眉梢也全是风雪。往日风光霁月的面容早已惨白,就连唇畔也变得青紫非常… 先前王家门前的小厮看到他时还吓了一跳,待辨了许久才认出是他。小厮急急来扶住他,口中是言:“表少爷?今日风雪这么大,您怎么…” 他那话没说完… 可程愈却知道他要说什么,风雪如此大,怎么也不知道避上一避? 他等不了,也不想等。他满身风雪、一路疾驰赶来,为得就是当面和她说一句“别怕,日后我会保护你…” 可是… 真是无奈啊,好像让她为难了。 他想到这又觉得自己这头回的不顾,委实仓促,这般站在她的面前与她说这样的话…又与那些登徒子有什么区别? 风雪依旧很大—— 程愈侧身拦在风雪口挡住了大半风雪,而他手中的伞也都放在王昉的头顶…他伸手拂过她兜帽上的雪,口中是言一句:“不必着急,也不必为难,等你何时想好再与我说便是。” 他的声音依旧清润而温和。 而王昉也终于从那一段回忆之中走出来…她仰着头,面上带着几分深深的抱歉,即便她尚还说不清楚对于陆意之是何等心思。 可对于程愈… 她的确是喜欢过他,他曾是那个岁月里,她心中仅剩的唯一一道温暖…在她一宿又一宿的无眠夜里,她总是能梦到他站在桃花树下与她说“陶陶,不要怕,我来娶你”。 他面上带着的笑,声音中的温和,曾是她那恐慌岁月中唯一一道光。 可这样一份喜欢… 终究无关风月与情爱。 王昉看着程愈,看着他清润的面容在这风雪之地依旧温润如初…她的心下轻轻滑过一声叹息,却还是开了口:“表哥,我——” “主子!” 她这话尚未说完,却是琥珀跑了过来。 两人回身看去,便见琥珀一身风雪,她手中的伞早就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就连身上的袄裙也湿了大半,走起路来也有些颠簸,可见先前摔了一跤…王昉心下一惊,她止了话,忙迈步走了过去。 王昉伸手扶住琥珀,口中是问道:“怎么回事?” 程愈的面上也带有几分疑惑,琥珀是王昉身边的大丫头素来老持稳重,今儿个怎么会失措成这样? 他也没说话,只是把伞移到了王昉的头顶。 琥珀的面上不知是因为风雪还是别的缘故,惨白得厉害,就连一张红唇也止不住颤抖着…她握着王昉的手带着哭音开了口:“主子,老爷,老爷他失踪了!” 王昉闻言身子一个趔趄,若不是有程愈扶着只怕就要这般往后摔去…她先前还带着几分温热的面容,在一瞬之间骤然化为惨白,而那一双素来清亮而带着神采的眼睛也失去了光芒。 王昉的面上带着几分不知所措,口中是呢喃而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这话说完便大步朝千秋斋走去… 可风雪太大,她一个没踩稳差点便要摔倒。 程愈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忙伸手扶住了王昉,他的面色也算不得好,只是声线却还算沉稳…他一面扶着王昉往前走去,一面是温声说道:“陶陶别怕,姑父是福泽之人,不会有事的。” 王昉袖下的手紧紧攥着… 她强撑着力气,稳住步子继续往前走去。 父亲,父亲他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不会有事的…可她只要想到前世,前世也是这样,小厮过来禀报“父亲失踪了…”等他们找到的时候,父亲早就没了生息。 王昉只要想到前世父亲躺在地上的样子,他一身白衣化成血衣,往日温润而清俊的面容化为惨白… 毫无生气也再无生息。 父亲… 不是,不是这样… 前世明明不是这个时候,不是这个时候。 程愈看着王昉兜帽中的神色,看着她眼中的神采越发消散起来…他心下一紧,跟着是开口劝慰道:“陶陶别怕,你先不要想太多,现在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也不知道…你先不要自己吓自己。” 王昉闻言,失去光彩的眼睛重新回了几分亮色。 是啊… 究竟出了什么事她也不知道。 王昉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咬着下唇,袖下修缮没几天的指甲嵌在皮肉中,任由那股子疼劲化开全身。 她先前虚浮的步子重新变得稳当起来。 … 千秋斋内。 外头几个丫头皆低垂着脸在哭泣,待看见王昉过来她们忙行了一礼,口中是言:“四姑娘,表少爷。” 王昉也没说话,她伸手轻轻推开程愈和琥珀的搀扶,端正了身子继续往里走去。先前王管家已遣人去飞光斋说过了,就连西院也遣人去说道过了。 此时王家的一众主子皆围坐在千秋斋内。 半夏看见他们进来也忙打了个见礼,她的眼眶也有些红,只是面色却还算得上是沉稳。她伸手解下王昉身上已经湿了大半的斗篷,口中是跟着一句:“四姑娘进去吧,大夫人已过来了。”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的面容一直端肃着,身子也很挺直,仿佛没有什么可以压倒她一般。她迈步往里走去,手握着帘子还没掀起来,便听到了里头传来程宜的哭声… 她握着布帘的手又攥紧了几分。 身后的程愈见她这般,轻声喊她:“陶陶…”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未曾遮掩的担忧。 王昉心下不稳,面上却强撑着恢复如初,她侧头看了眼程愈,唇边虚虚挂了个笑:“我没事。” 待这话说完,她便迈步往里走了进去。 程愈看着她还算稳当的步子,便也跟着一道迈步走了进去。 屋中傅老夫人正端坐在软塌上,她本就还有些病态的面色此时更是一片灰白,放在紫檀扶手上的手轻轻颤抖着…而程宜坐在椅子上,她的手中紧紧握着帕子,往日清雅温和的面上此时也是一片惨白之色,一双温雅的眼睛此时更是无声的落下一串又一串泪来。 王蕙与王衍便蹲在地上轻声劝慰着程宜… 王衍离得近先看到王昉,见她进来便忙起身过来迎她,他眼眶泛红,口中是跟着急切一句:“阿姐,父亲他不见了。” 王昉闻言面色还是止不住一变,不过也就这一瞬,她看着年幼的弟弟、妹妹,还有祖母与母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撑着缓过了那口气。 她冰凉的手握着王衍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跟着一句:“我知道了,别怕,父亲他不会有事的。” 王衍素来最听王昉的话,见此是伸手手背抹掉了眼角的泪,重重点了点头。 王昉见他未有旁的异样,便继续迈步往前走去… 她蹲在程宜的脚边,微微仰着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母亲,你放心,父亲他不会有事的。” “陶陶…” 程宜听见王昉的声音,先前失魂落魄的面色稍稍有几分缓过神来,她垂眼看着王昉,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似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好一会才哑声开口说道:“陶陶,你父亲他…” 王昉的面上依旧挂着一道温和的笑容,就连声音也带着几分坚定,她轻轻拍了拍程宜的手背,口中是言:“父亲吉人自有天相,母亲放心。” 程宜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松开了手:“对,你父亲不会有事的,他不会有事的…” 王昉便又安慰了她几句,才站起身朝傅老夫人走去:“祖母,可是父亲身边的小厮过来传话?他可说了什么?” 傅老夫人的面色尚还有几分灰白… 这段日子家中出的事实在太多,每一件每一桩都压着她喘不过气…即便沉稳如她,此时也止不住有几分不知所措。 她握着王昉的手,唇畔轻抖,声音哑然:“他说你父亲路遇山贼。” 山贼… 王昉面容大变,身子也止不住一晃,她的手紧紧扶着扶手才不至于摔倒。山贼,又是山贼…难道父亲真的逃不掉前世的命运? 不,不会的! 既然上苍让她重生,自然是要让她改变这些命运…事情都在一件件变好,父亲怎么可能会出事?他不会,一定不会有事的。 王昉深深换了几口气,才开口说道:“祖母,那个小厮何在?我要亲自问他。” 傅老夫人闻言是点了点头,王昉看着屋中这一片乱哄哄的环境,便跟着半夏走了出去…小厮名叫子休,正是从小跟着王珵的奴仆。 他此时面容惨白,眼眶也是一片红意,待看见王昉便“砰砰砰”磕起了头,口中是跟着颤声一句:“四小姐,是小的没保护好老爷。” 王昉坐在椅子上,看着他面容端肃,双手紧紧交握着,心没声稳:“到底怎么回事?父亲好好的怎么会不见?” 小厮闻言是抹了抹眼泪开口说道:“老爷见老夫人身子越渐不好,又知晓江先生在东郊,今日便与奴一道去东郊寻他…”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开口说道:“等我们从江先生那处回来的时候,途径苍山却遇到了一群山贼。” “山贼人多势众…” “老爷与奴不敌他们,便往东郊回赶…只是雪天路滑,老爷不慎掉落山崖,奴,奴寻了许久也寻不见老爷。” … 他这话说完… 王岱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他素来清俊的面容此时也是一片黑沉,待见到王昉他是缓和了几分面容。 “三叔…” 王昉见到王岱,一双眼眶终于止不住蕴起了几许泪意,她快步朝人走去,口中是跟着一句:“三叔,父亲不见了。” “我已知晓…” 王岱的声音也带着几分哑然,他先前正在外头谈事知晓王岱不见的消息便急急赶回了家…他心下自然也急,只是此时家中可以理事的只有他一人,他不能再自乱阵脚了。 他宽厚的大掌放在王昉的头上,温声一句:“别怕,我已遣人先去查探了。” 王岱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等我安排好家中事,便亲自去寻大哥…陶陶放心,三叔一定会把你父亲带回来。” 若只是掉落山崖,总能找到父亲… 王昉只怕那群山贼有诈,她袖下的手紧紧握着,口中是跟着坚定一句:“我与三叔同去。” “陶陶…” 王岱面上带着几分不赞同,只是看着王昉坚定的神色,他终究也未再说什么。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王昉的头而后便迈步往里走去,待看到傅老夫人与程宜,他拱手一礼,口中是言:“母亲、大嫂不必担心,我已遣人先去苍山查探。万望母亲与大嫂保重身子,我一定会把大哥安全带回来。” 傅老夫人看见王岱,心神也渐渐稳了几分。她朝人点了点头,口中是言:“雪天路滑,你要小心。” 程宜也拭干了面上的泪,她站起身朝王岱屈膝一礼,声音还带着几分轻颤,面上却已恢复了几分平稳:“辛苦三弟了。” 王昉跟着朝傅老夫人、程宜一礼,是言:“祖母与母亲在家中稍候,陶陶一定会与三叔找到父亲…” “陶陶?” 程宜的面上带着不赞同,她的夫君已经不见了,又怎能让年幼的女儿再去涉险?她尚未说完,便听傅老夫人开口说道:“你让她去吧,现在这幅样子,她在家中也坐不住。” 王衍闻言也走了过来。 他尚还有些年幼的面容,此时也是一副坚定之色:“阿姐,我也去!” “不行…” 王昉闻言却摇了摇头,她握着王衍的手轻轻拍了拍,口中是跟着一句:“阿衍,家中不能没有男人,你与阿蕙好好守着祖母、母亲。” 王衍闻声倒也不再多说什么。 王昉与王岱走了出去。 程愈也跟着一道走了出去,他看着王昉,面容依旧温润,口中却是跟着柔声一句:“我陪你一道去,姑父不会有事的。” “多谢表哥…” 王昉这话刚落,便见一个身穿官服的男人急急掀了布帘走了进来,他身上满是风雪看着王岱便急急说道:“三弟,究竟怎么回事?大哥怎么会失踪?” 王允… 王允! 王昉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急切的男人,恨不得对他千刀万剐!要是父亲…要是父亲真的出了什么事,她绝对不会放过他! “二哥…” 王岱朝他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大哥失足掉落山崖,这会我正要去寻他。” 王允闻言面色更是一变:“我与你们同去。” 王岱闻言却开口拦了一回,他朝王允恭声说道:“母亲身子不好,家中不能没有主事的人…二哥且在家中好生照顾母亲。” “这样也好…”王允轻轻叹了一声:“雪天路滑,你们快去吧。” … 外头风雪依旧很大。 影壁之处早已备好了马匹,王家护卫也出动了大半…王昉见此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她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跟着便策马往外奔去。 王岱与程愈见此也忙追了上去。 此时风雪很甚,朱雀巷子也无人走动,一行人策马往前跑去倒也未引起什么注意…待至东街,王昉这一行人自然引起了不少注意。 其中有人认出身后护卫所穿的服饰标志着王家,这金陵城中除了朱雀巷那个王家谁又能养出这样一群护卫。只是这样的日子领着大批的护卫往城郊跑去,又各个都是急切之色,难不成出了什么大事? 众人纷纷猜测之中—— 东街一辆马车也停了下来,一个身穿灰鼠毛斗篷的男人伸手掀开了车帘,他一双清平的眉眼往外看去,恰好见到打首之人穿着一身胭脂色斗篷。 风雪之中… 那人却似朝阳一般撞入了他的眼中。 只是在看到她峭寒的面容,以及那紧紧抿着的红唇,卫玠止不住还是皱起了眉,他招来就近的侍从:“去查查出了什么事?” “是…” 没过一会,侍从便在外头恭声禀道:“千岁爷,是王家那位国公爷失踪了。” 王珵? 卫玠的手中依旧抱着暖炉,眼望着那处早没了王昉身影的街道,想起先前她面上的峭寒味…他心下一叹,口中是跟着一句:“大雪天的,没一会天就该暗了,你带着人过去帮一帮吧。” ☆、第九十七章 王昉一行人至崖底的时候… 覃娘等人刚寻了一通, 大雪依旧他们身上虽然戴着斗笠,可身上、脸上却还是沾满了雪…只是此时他们也无心去管, 待见王昉等人过来,他们忙走上拱手一礼,口中是恭声言道:“三爷,四小姐。” 王岱点了点头, 他看了看众人的神色心下一沉,口中却还是问道:“怎么样?” “还未寻到国公爷…”覃娘的声音有些低哑,她看了看面色骤然惨白的王昉心下是轻轻一叹, 她把话些微停了一瞬, 才又跟着一句:“雪下得太大,这里的脚步、印迹早就寻不见了…” 王岱闻言便拢了眉心—— 他看了看前路与四边皆是一片皑皑白雪的样子, 早已分不清原先是何模样… 他心下一沉,面色也有些不好:“再去找。” “是…” 覃娘等人领命继续往前去寻, 许青山也领着王家的护卫一道去找。 程愈看了看依旧坐在马上, 面容冰寒、杏眼微沉的王昉…他心下一叹, 跟着是柔声劝慰道:“陶陶别怕,姑父不会有事的。” 只是他心下却也有些不稳。 天色越发昏暗了,却还未曾寻见姑父… 冬日的夜来得本来就快, 越晚便越发难寻, 即便姑父当真还活着, 可要是在这样冰雪天里待上一夜只怕也凶多吉少。 王岱也跟着轻声劝慰了几句, 他看着王昉的小脸上也沾了不少风雪, 又见她红唇变得青紫, 看来这一路风雪疾行委实让她受寒了…他心下微叹,口中是言:“你就留在这边,三叔既然说了会找到你父亲,就一定会找到他。” 王昉闻言是微微掀起了那双沾着雪片的杏眼… 她此时的脸早已冻僵了,雪片沾在她的睫毛上竟然未曾消融,她侧过头看着王岱虚虚挂上了一个笑:“我没事,三叔。”王昉这话说完便翻身下了马,一路风雪疾行,她的身子也早就僵硬了,下马的时候她紧紧扶着马鞍才不至于往前摔去。 王昉伸手揉了揉膝盖待稍微缓过来几分知觉,她便往前走去… 前方是皑皑白雪,路道上覃娘他们走过的脚印没一会便又被雪掩盖了起来,王昉紧紧咬着冰冷的下唇一步不停的往前走去。 身后的王岱与程愈见此也未说什么,他们一道翻身下马,跟着往前去寻王珵。 天色越渐黑了,众人的心中也越发低沉了几分,这样的冰雪天寻人本就困难,要是再晚些,只怕…更加凶多吉少。他们在这已经足足寻了几个时辰了,若是王珵当真还活着又怎么可能听不到他们的呼喊声? 难道… 众人心下思绪各异,只是谁都不敢说。 他们看着那个胭脂色的身影,从最初他们来到这的时候,这位四姑娘就一直默不作声…她不曾哭,也不曾说话,只是低着头往前去寻。有好几回,众人都见到她因为没踩稳步子要往前摔下了,可她却硬撑着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去。 他们心下微叹… 就连他们这群有内力护着的都受不了这连着几个时辰的风雪侵蚀,更何况一个闺中小姐。 覃娘取出腰间的酒囊,她走上前拍了拍王昉的胳膊,触手冰凉…那一身胭脂色斗篷早就不能看了,有新沾上的雪,也有因为融化而结成的冰渣。她见此心下更是一叹,口中是跟着劝慰道:“四姑娘,喝口热酒暖暖身子吧。” 王昉闻言倒是停下了步子,她接过覃娘手中的酒囊连着喝了几口热酒,前方的路她其实早已看不清了,风雪早就盖满了她的脸…她颤着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风雪,待稍微能瞧清些才哑声说道:“我们寻了多久了?” “两个时辰…” 覃娘的声音很低,她这话说完是看了王昉一眼才又跟着一句:“您别担心,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 王昉未曾说话,她只是依旧看着前方路,带着冰雪峭寒的面上没有一丝温度…待过了许久她才把手中酒囊递给覃娘,继续往前走去。 “王四小姐。”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众人皆循声看去,便见一个身穿褐衣腰间悬木剑的男人领着十余个锦衣卫朝他们走来… 锦衣卫? 锦衣卫怎么会来这边?就连王岱和程愈的面上也带着几分疑惑。 王昉侧身看去见是木容,她的面上也带着几分疑惑,似是不解他怎么会在这…她掀起眼帘看了看木容的身后是十余个面无表情的锦衣卫。金陵城中,能指挥得动锦衣卫的除了宫里那位便只有那个人。 她敛下眉目,看着越走越近的褐衣男人与他点了点头:“不知千岁爷有何指教?” 木容与她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千岁爷知晓令尊的事,便遣我等来助一二…”他这话是取出一枚玉佩双手奉于王昉,玉佩通身为白,前刻“景山止水”,后刻“子嵩”,正是王珵的贴身玉佩。 王昉看着那块玉佩,瞳孔止不住放大… 她颤着手接过那块玉佩,连带着声音也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轻颤:“你,你是从哪寻到的?” 王岱见此也走了过来,他朝木容拱手一礼,是言:“不知这位先生是从何处找到这块玉佩,我大哥…” 木容闻言亦朝王岱拱手一礼。 他的面上依旧未有什么变化,口中是道:“玉佩是从前处所寻,至于国公爷我等寻了许久也未曾寻到…”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只是那里的情况有些惨烈,地上共有十余具尸首,皆是练家子。” 他这话说得有些隐晦… 可众人的面色却都止不住一变,十余具尸首又都是练家子,王珵的确会些武功可又怎么可能以一敌多?只怕此时早已凶多吉少。 王昉闻言身子一个趔趄,她其实早已撑不住了,先前也不过是撑着一口子气… 如今听闻这番话那一口气也仿佛消散一般。 好在程愈一直看着王昉,见此忙伸手扶住了她,他一双清润的眼中带着遮掩不住的担忧:“陶陶,你怎么样?” “表哥…” 王昉仰头看着他,她的手扶着程愈的胳膊,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攥着那枚玉佩,许是在冰雪天里待了许久的缘故,手心的玉佩比起往常更是冰冷非常…可这再冷,都敌不过她心中的寒冷。 十余个练家子… 父亲即便会些武功,又怎么可能敌得过这么多人。 王昉微微合了一双杏眼,眼角却有清泪滑下,连带着沾在脸上的冰雪一道融化成水。 程愈手扶着王昉,口中是言:“陶陶,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何况如这位先生所言,那处十余具尸体都是练家子,以姑父的武功又怎么可能敌得过他们?我看,姑父定是有人相助。” 他这话刚落… 木容倒是止不住看了程愈一眼,这位就是程家的嫡三子?的确不错。他的面上也难得带了一抹笑意,口中是言:“程公子所言不错。” 王昉闻言也睁开了一双眼。 是了,依照父亲的武功绝对不可能诛杀十余个人…木容也说那儿并没有父亲的尸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程愈的胳膊站直了身子,而后是朝木容屈膝一礼:“劳先生带我们过去。” 木容点了点头,他迈步往来时路走去… 这条路众人皆寻过却都未曾寻见什么,只是锦衣卫的办事能力他们是知晓的,因此也未说什么。 风雪依旧很大,众人走得都有些困难。王昉推却了程愈的搀扶,紧绷着身子跟着往前走去…她的手中紧紧攥着那枚玉佩,任由风雪拂面,而她一双杏眼却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前方路。 王岱站在木容的身侧,见此便开口说道:“这条路我们也寻过好几遍了…” 木容面上依旧没有什么波动,闻言是道:“此处还有一条小道,只是风雪太大遮掩住了便是…”他这话说完便指向一处,许是因为他们先前走过的缘故,那条小道也显出了几分原本的模样。 他刚要迈步,似是想到什么转身与王昉说道:“王四姑娘不如留在此处?” 到底是闺中姑娘,里面那等子情况… “不用——” 王昉知晓他想说什么,闻言却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过是一群死人又有什么可怕?她峭寒的面上是一派坚定,连着声音也带了几分沉稳:“不必担心我,走吧。” 木容见此心下倒是有几分赞赏,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他迈步往里走去… 越往里走去,那股子血腥味便越发浓郁,即便是覃娘等人都止不住变了脸色。 王昉也有些反胃,可她却还是忍住了…她的眼一瞬不瞬得看着不远处地上的十余具尸首,那些尸首皆睁着眼睛,似是未曾想到会死在这样的地方。她看了看他们身上的伤,即便她不通此道,却也知晓这些伤绝对不可能出自父亲的手。 她心下稍稳片刻… 王岱见此面色却有一瞬得微沉,不过此时也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吩咐覃娘等人继续往里去寻。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特别早… 他们寻了半个时辰,天色便越发黑了,一声又一声的“国公爷”环绕在整个崖底,却还是没有人答应…众人原先的希望止不住又化为失望,连带着心情也有几分复杂起来,风雪交加,连着几个小时的搜寻,即便是铁打的身子此刻都有些脱力起来。 可他们却不敢停歇,要是真的等天黑了就更加难寻了。 众人撑着一股劲继续往前去寻… 王昉的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枚玉佩,她的步子迈得越来越慢,全身的力气也在逐渐消散。 而在众人这一声又一声的呼喊中,天还是黑了。 风雪太大,火折子根本打不起来,即便有提着灯笼的没一会也被风雪给吹灭了。 众人皆止住了步子。 王岱的面色依旧低沉着,距离王珵不见已有四个时辰,他们先前走过的路又被大雪掩埋住了…即便王珵还活着,可在这样的冰雪天里无知无觉待上四个时辰,只怕早已凶多吉少。 他侧头看着王昉,皑皑白雪的照映下,她的面色却要比这冬日的寒雪还要惨白。 他心下轻叹,口中是言:“陶陶,你和景云先回去…” “三叔…” 王昉的声音因为脱水和无力,早已喑哑一片:“我不走。” 王岱这一回却甚是坚决,他朝木容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千岁爷今日的帮忙,我王家记下了…还有一请,想劳烦先生护送我侄女先回家中。” 木容倒是无所谓,千岁爷要帮得从来都只有这位王四小姐… 何况他们今日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因此他也未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后是朝王昉伸手,开口一句:“王四小姐,请吧。” 程愈也跟着劝慰道:“陶陶,走吧。你若再待下去,他们照顾得便该是你了…家中一直无人报信,只怕姑母他们也该担心坏了。” 是啊,她现在的身子… 再待下去却要成为他们的累赘了。 王昉垂眼看着手中的玉佩,心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无力,难道她的重生只是为了让这些悲剧重来一回?不,明明不一样了,明明一切都在变好…她合了一双杏眼,任由清泪滑过脸颊,待过了许久她才睁开眼朝众人屈膝一礼,声音喑哑而无力:“劳烦你们了。” 众人见此自然忙回了礼。 王昉的膝盖早就僵硬,这一礼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任由程愈扶着刚要转身…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那是?有人过来了!” 皑皑白雪下… 小道苍茫,众人在这白雪的照映下隐约看见有个身穿黑色大氅的男人背着一人走过来…许青山离得最近,他细细打量了会是喊道:“国公爷,是国公爷!” 他这话说完忙领着人过去搀扶,王昉也由程愈扶着走了过去… 王昉看着面色惨白的王珵,她推开程愈的搀扶大步往前走去,径直扑入了王珵的怀中…她的手紧紧攥着王珵的大氅,身子还有几分止不住的颤抖,满面斑驳泪痕,声音不知是悲是喜:“父亲,陶陶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傻丫头…” 王珵的身子还有几分孱弱,面上却还是化开一个温和的笑意。 他的手掌撑在王昉的头上,口中是跟着一句:“别怕,父亲没事。” 王岱也跟着走了过来,他看着王珵见他身上也有刀剑的伤痕,好在都未至凶险之处…他心下松了一口气,是言:“大哥,那些人…” 王珵知道他要说什么,闻言却是摇了摇头:“等回家再说…” 他这话说完便轻轻拍了拍王昉,而后他看着许青山背上的陆意之,面上也有几分不好:“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先回家,今日之事我们王家欠了陆家一个还不清的人情。若不是九章,只怕我今日就要死在这了。” 九章? 陆意之? 王昉身子一颤,她随着王珵的目光往许青山的背上看去…此时夜色无边,白雪皑皑,那人半侧着脸,隐约可以看见那人往日的风流面目此时却毫无生气,就像那几个掩埋在雪地中的尸首一般。 木容看着陆意之,眼中也闪过一丝暗光。 他走上前朝王珵拱手一礼:“既然国公爷没事,那么我等也该走了。” 王珵看了看木容,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那一群锦衣卫,他的心中不是没有惊讶的…锦衣卫直属于九千岁,竟然能让他们出动,那么自然是那位发了话。 不过他也未说什么,只是朝木容拱手一礼,口中是言一句:“多谢,等我伤好了再上门拜谢千岁爷。” 木容闻言也未说什么,他朝王珵拱手一礼便领着人走了。 “大哥…” “我们也走吧。” … 王昉一行至王家的时候,已是戌时时分。 先前王家众人早得了信… 因此一至王家,他们便先背着陆意之至了早就备好的厢房,江先生是傍晚时分就被请了来的,如今看见陆意之这幅模样也是吓了一跳。他也难得正了一副面色,等人把陆意之搬到床上,他便二话不说把起了脉。 因着陆意之是男客,王家的女眷不好入内便都在正堂等候。 里头由王岱照看着… 王珵便由王昉扶着走进了正堂。 程宜见他过来便止不住垂下了泪,她哭得无声无息…等王珵走近便再也顾不得礼法扑进了他的怀中,她也不说话,只是这般无声无息垂着泪。 傅老夫人也跟着垂着泪,就连王衍几个小辈也都低着头抹着眼泪。 王珵看着一众亲人,心下也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感觉…今日他是真的以为要命丧苍山了,若不是陆意之及时出现,只怕如今他早就是一具没有生息的尸体。他想到这也止不住抱紧了怀中的程宜,口中是轻声劝慰道:“别怕,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喑哑而无力。 程宜这才想起他身上的伤,忙让人取来早就备好的参汤。 王珵一面接过参汤饮下,一面是与傅老夫人说道:“儿子让您担心了。” 傅老夫人闻言,更是老泪纵横,她握着帕子抹着眼泪,口中是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日之事…” 王珵的面上也生了几分寒意:“我掉落山崖后便昏迷了过去,等我醒来竟然发现这群山贼正在四处找寻我…儿子和他们拼了几招,只是他们人多势众又各个武功高强,没几招儿子就败下阵来。” 他说到这是看了看里间,口中跟着一声轻叹:“今日若不是九章及时相救,只怕儿子就要命丧苍山。” “母亲这回我们是欠了陆家一个天大的人情…” 傅老夫人闻言是点了点头,先前她远远看了陆意之一眼,他身上伤痕累累,就连胸口之处也有数道剑伤…这个人情岂止是天大?要是没出事还好,要是出事,只怕他们王家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王昉手中握着参茶,她身上已重新换了一件斗篷,屋中也点足了炭火… 可她却还是觉得冰冷非常。 王昉想起先前看到陆意之时的样子,他身上的狐裘早就不成样子,里头的玄裳也早已破碎不堪…身上全是刀伤和剑伤,尤其是胸口之处的那几道剑伤更是翻出了皮肉来。要不是他还有微弱的呼吸,众人只当他也与那些人一般没了气。 王昉低垂着眼喝着参汤,心思却都系在那人的身上…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陆意之会在那儿,更没有想到他会伤得那么重。她虽然不知道陆意之的武功究竟有多么厉害?可是他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避开王家一众护卫…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然而… 现在的陆意之却生死不知躺在那儿,她握着参茶的手止不住又收紧了几分。 王衍看着王珵,已长开的面容带着几分疑惑:“父亲,若只是山贼又怎会下此毒手?难不成这些人根本不是山贼?” 他这话刚落… 外头的布帘便被人掀了起来,因着透进了一室风雪,众人皆往外看去,便见王允正站在帘外。 旁人未曾注意到… 可王昉却未曾错过王允面上有一瞬的慌乱,她握着参茶的茶碗越发收紧了几分。 王允,果真是你! ☆、第九十八章 厢房。 风雪依旧, 王允看着众人递来的眼神也回过了神,他忙落下手中仍紧握着的布帘迈步往里走去。待至屋中, 他是先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跟着是走到了王珵的面前朝他亦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大哥的身子可还要紧?” 王珵搁下手中的参茶,与王允点了点头:“二弟来了。” 参茶养气, 王珵在屋中也修整了好一会…虽然此时他的面色还是有些惨白,眼中的神采却恢复了不少。闻言他便与王允点了点头,面上也挂着一道笑:“我的身子不要紧, 倒是劳烦二弟今日在家忙前忙后, 辛苦你了。” 王允闻言忙又朝王珵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大哥客气了。” 他这话说完才开口问道:“我先前进来时恰好听阿衍说起山贼之事, 这群山贼竟能追到崖下、行事又如此咄咄,只怕是有人假借山贼之名…”王允说到这便又些微停顿了一瞬, 才又跟着一句:“大哥先前与他们交手之时, 可曾查探到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 王珵的面上也有几分端肃, 闻言是沉吟了一瞬才开口说道:“这群人武功极高,行事又很有规律…” 他说及此放在茶案上的手蜷了几分,轻轻在茶案上扣了起来, 约莫敲了十下有余王珵才侧头看向傅老夫人, 往日清俊闲适的面容此时是一派端肃冷淡之意:“母亲, 看来是有人不想要我们王家好过了。” 王珵这话刚落, 屋中便静谧了一瞬。 待过了许久… 傅老夫人才开了口, 她的面上甚是寡淡, 连带着声音也有几分冷漠,竟是要比那外头的冬雪还要寒冷:“去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要针对我们王家!” 她这话一落,王珵与王允便齐齐应了是。 王珵更是跟着一句:“先前三弟来时已把那群人的尸首一道拖来了,如今已交给兵部尚书由他去查。” 王珵这个国公爷在朝中虽然没有什么实权… 可到底也是世袭的爵位,王家又是老牌世家向来很受旁人爱戴,今日之事即便他们不去查,自然也有人鞍前马后要去探个究竟。堂堂国公爷在城郊被人追杀,如今还连累了武安侯府的公子受此重伤… 这两家可都是得罪不起的门第… 若是不能查出个究竟,只怕头上那顶帽子也该松动松动了。 王昉的手中依旧握着茶盏,她的身子早已回暖了,一双杏眼却依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王允…自打进了屋子,除了先前王允的面上有一丝的慌乱,如今却没有任何异样,反倒还带了几分担忧,还真是扮足了一副好弟弟的模样。 若不是她早就知晓此人的狼子野心,只怕也会被他这张伪善的面孔给骗了过去。 只是他如此放心…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止不住又收拢了几分,可见那群山贼的真实身份只怕难查。 … 里厢房中还没有人出来。 众人不管是心下还是面上都有些忧心忡忡,要是陆意之当真有什么事,他们王家也难以和陆家交待…时下夜色已有些晚了,外头的风雪却依旧很大,冬日的寒风打着树木,即便是坐在里屋的他们也能听到那外头“呼呼”的风声。 王珵到底失了不少血,又在雪地里待了那么久… 他干坐了这么会子功夫,先前刚刚回来的血色又消散了几分。 程宜手握着王珵的手,即便屋中摆了十余盆炭火,可王珵的手却还是触手冰凉…她面上带着止不住的担忧,口中也是劝道:“老爷先回去歇息吧,这儿有我们看着就好。” 傅老夫人看着王珵的模样也跟着劝慰道:“你先回去,等陆公子醒来我再请人来叫你。” “不用…” 王珵回握了程宜的手,他没有丝毫血色的面上依旧挂着一道温和的笑意,口中是言:“九章今日是为救我才会如此,我只有亲自看着才能放心…”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等江先生出来再说吧。” “陆家那头可遣人递消息去了?”这话却是在问王允。 王允闻言忙道:“早些已遣人去递消息了,估摸着这会也差不多该来了。” 王珵点了点头。 他看着依旧没有什么动静的里厢房,喉间却又止不住溢出一声叹息…众人知晓他此时的心情,因此也都只是看着里厢房未说什么。 待又过了一刻钟的功夫。 却是陆家来人了… 来得是姚如英还有陆家两兄妹。 帘子刚刚打起,傅老夫人便领着众人起身迎了过去。 姚如英面上虽然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可看着傅老夫人却还是先持了礼,口中是跟着一句:“老夫人。” 身后的陆则之、陆棠之也跟着朝众人打了一个见礼。 傅老夫人亲自扶了人起来,她握着姚如英的手轻轻拍了拍,口中漾出一声叹息,因为担忧了一整日而疲态万分的脸上更是带着遮掩不住的抱歉:“九章是为救我儿才受此重伤,我王家,实在欠他良多。” 王珵由程宜扶着直直朝姚如英拱手一礼:“今日若不是九章只怕我早就命丧苍山,此事连累他至此…却是我之过。” 姚如英见此忙避开了那一礼。 她任由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即便心中再是担心,面上却依旧带着素日来的沉稳…姚如英微微垂着眼睑,声音沉稳,口中是言:“九章今日能救下国公爷,那是他与国公爷的福缘…这事即便谁看见都会出手,您这一声过委实是严重了。” 她这话说完才又跟着一句:“江先生可曾出来?” “尚未…” 傅老夫人轻轻叹了一声:“因着怕耽误江先生治病,我们也不敢遣人进去。” 姚如英闻言面色却是止不住一变,距离王家给他们递信已过去一个时辰了,九章进去应也有不少功夫了…江先生是此道中手,可直到现在他都未曾出来,难道九章的身子?她想到这,身子也止不住一晃。 陆棠之忙扶住了她,声音也带有几分哽咽:“母亲。” 王昉也忙扶住了姚如英,口中是唤她一声:“伯母…” 姚如英回过神来,她的面上挂了一道虚柔的笑,闻言是伸手拍了拍两人的手背,口中跟着一句:“我没事。” 半夏引着侍从上了茶,众人重新入了座…只是屋中的气氛却依旧静谧,这一层静谧之外便是未加掩饰的沉重。 救病治人… 大夫出来的越晚,便能说明病人的病情更加严重。 王珵轻轻咳了几声… 陆则之看着王珵面上的病容忙起身朝他一礼:“国公爷身子不好,且先去歇息吧…九章若知晓您在此处,只怕也会于心不安。” 王珵闻言却是摆了摆手,口中是言一句:“我没事…” 他虽是这般说,可还是止不住咳了起来,众人劝了几回也未见他听,心下虽各有担忧可到底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思。 姚如英看着傅老夫人面上的疲态,她想起近日来王家出的事,心下也止不住一叹…那些事旁人虽不知晓,可又怎么可能瞒得住他们这些权贵门第?先前她与傅老夫人站在一道的时候,还能闻见她身上浓郁的药香味,只怕这位老夫人如今还患着病。 这位往日在金陵城中说一不二的老夫人,因着家中这些糟心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老去。 姚如英心下是怪责过王家的,自己的儿子还生死不知的躺在里头,她为人母者怎么可能不担忧,不责怪?可看着王家这一众人面上遮掩不住的担忧,她这一份怪责止不住便又化为了叹息。 她把手中的茶盏搁于茶案上,与傅老夫人柔声说道:“夜深风雪重,您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傅老夫人手中抱着暖炉,闻言是笑着摇了摇头:“我回去也歇不下…” 姚如英闻言是轻轻一叹,却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便又等了两刻的功夫,江先生才打了帘子走了出来… 众人见他出来忙站起身,姚如英由陆棠之扶着朝他快走几步,口中是问道:“江先生,九章如何了?” 江先生一手握着帕子拭着手,一面是看着面露担忧的众人开口说道:“这一刀若是再偏一分就伤及了心肺,到那时即便有大罗神仙在也没用了。”他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现在就要看九章晚上会不会发热,若是没有发热,明天应该就能醒来了。” 众人闻言心下才松了半口气… 姚如英朝傅老夫人屈膝一礼,口中是言:“今日怕是要在府中叨唠您了。” 傅老夫人伸手扶起了她,口中是嗔怪道:“你这是什么话…”她这话说完,便侧头看向程宜与她说道:“你遣人先去折腾三个厢房出来。” “是,儿媳这就去安排…” 因着陆意之还未醒,众人也不好在此打搅,便留下了半夏在外头伺候着…若是陆家有什么需要也可与她说。 王昉与王蕙陪着程宜与王珵回到飞光斋,才一道往外走去。 夜里风雪依旧很大,廊下的灯笼随风摇曳,有不少都被风给吹灭了。 琥珀几个丫鬟在前开道,免得风雪席卷了王昉两姐妹…王蕙侧头朝王昉看去,皑皑白雪与这昏暗灯火的照映下,王昉的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唯有眼中依旧带着遮掩不住的担忧。 王蕙伸手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拍,口中是柔声跟着一句:“阿姐别担心,陆公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是啊… 他是日后的五军都督,要掌管天下十万兵马,怎么可能会出事? 只是… 王昉只要想到先前看见陆意之满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模样,她的心下就带着止不住的担忧。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却面色惨白仿佛没有一丝生气一般…那时,她就在想这个时不时出现在她午夜梦回的人,不久前还与她说“王四娘,我以为我表现得已经很明显了”的男人。 若是,若是他当真没了—— 那么,她会如何? … 卫府。 风雪依旧。 卫玠站于那木头窗棂前,屋中灯火分明,透过那点点灯火仿佛能看到外头那一片苍茫白色…寒风席卷着夜色,却带不起那一片苍茫,而他微微仰着头,双眼轻合,手中依旧握着暖炉。 木容推开门看到的便是那个身穿大氅,站在灯火下微微仰头的男人。 许是屋中透进了寒风的缘故… 卫玠那一双缱绻的眉眼稍稍拢了几分。 木容忙合紧了门扉,他迈步往前走去待至人三步余才停下步子,朝卫玠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千岁,人已经找到了…如今王珵等人皆已回府。” 卫玠闻言也未曾睁眼,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声音慵懒而淡漠…待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道:“什么人?” “那些人的肩上皆有一道细微的烙痕,若不细看查探不出…” 木容依旧低着头,声音也无波无痕:“当年属下在江湖游历之时,曾与此派中人打过几回交道,他们不仅武功高强也素来隐秘,鲜少有人知晓他们…此次也不知是谁请动了他们,竟然能让他们派出这么多高手诛杀王珵。” 他这话说完才微微掀起了眼帘,看着依旧阖目未语的卫玠,低声问道:“可要属下遣人去查探一番?” 卫玠睁开那双缱绻的眉眼… 夜色之中,灯火之下,他淡淡看了木容一眼。 这一眼没有任何波澜,却仿佛有千军万马的气势压在木容的肩上,逼得他喘不过来气…等那股子气势退散,木容的额上已俱是汗水,他屈膝半跪朝人拱手一礼,声音也带着几分轻颤:“属下僭越了。” 卫玠低垂着眼,待过了许久他才依旧握着手炉淡淡开了口:“派人去查查吧。” 木容闻言心下松了一口气,他口中应了一声“是”,似是想到什么他才又跟着开口说道:“先前在苍山,那位武安侯府的二公子也在…那些人身上的剑法只怕是出自这位二公子的手。” 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一句:“千岁,这位二公子只怕不似传闻中那般不堪。” 那样的剑法绝不可能出自一个所谓的“纨绔”之手,只怕这些年他们都被这个“纨绔子弟”给欺瞒过去了。 屋中灯火摇曳,映衬着那木头窗棂上的人影也跟着晃动了几下… 卫玠依旧微微仰着头看着外头的风光,闻言他的面上是带了几分笑意,待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而言:“这场戏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王昉昨儿夜里睡得不好,隔日醒来得也早。 她由琥珀服侍着穿着衣裳,因着未曾睡好,又淋了许久的风雪,王昉今日的面色委实算不得好。她侧头看了看那茜纱窗外,风雪倒是停了,只是依旧是一片苍茫之色…王昉接过玉钏递来的帕子,口中是问道:“陆公子可醒了?” 琥珀闻言系着衣服的手是一顿,待过了一会她才低头回道:“还没有,听半夏说夜里发了几次热,好在早间已经退热了…江先生早间也去看过一回,说是没有什么大碍,只等着陆公子醒来了。” “嗯…” 王昉握着帕子拭了拭脸,似是想到什么便又跟着一句:“让厨房备着热粥,等他醒来便可以用了。” 几个丫头互相对了一眼… 王昉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她低了头继续擦拭着手,口中是言:“他到底救了父亲,若没有他只怕父亲…” 她这话刚落,几个丫头便轻轻叹息了声… 她们与陆意之或多或少也见过几回面,尤其是琥珀,她因着前事心中本就感谢陆意之,如今又出了这样一桩事…琥珀心下轻叹,口中是柔声跟着一句:“您放心,那些东西半夏姑娘与夫人早就备好了。” 王昉点了点头,她也知晓这些东西自然有人去操持,可她心中惶惶却还是坐立不安。 待吃完早膳… 她便由琥珀扶着往外走去了。 外头风雪已停,仆妇们早间也特地扫出一条路道来就是为了供主子们走路…路道两边的雪却还未曾扫去,白茫茫的一片,一眼也望不到头。 有容斋离厢房还是有些距离… 主仆两人约莫走了两刻才到,即便风雪皆停,可这天气却还冷得很厉害。 王昉即便有兜帽遮挡,待走到厢房的时候,一张明艳的小脸也被风吹得红扑扑的。 半夏见王昉过来忙迎上了前,她一面是朝王昉屈膝一礼,一面是拿着帕子替她扫掉了斗篷上沾着的露珠,低声说道:“姚夫人与陆小姐还在里头坐着。” 王昉点了点头,她等身上的寒气不那么重了便打了帘子往里走去—— 陆棠之见她进来忙站起了身,她一双眼睛哭得跟兔子似得,又红又肿…朝王昉屈膝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王姐姐。” “快起来…” 王昉握着陆棠之的手扶了她起来,她轻轻叹了口气让半夏去准备热水…而后她便走到姚如英的跟前与她屈膝一礼,口中是言:“伯母,您已经累了一晚上了,外头已布好了膳食,您可要下去歇息一会?” “不用了…” 姚如英许是守了一夜的缘故,不仅面色不好,声音也有些嘶哑…她看着王昉强撑着带了个笑,手中握着的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语气带着几分柔和:“我也没什么胃口,你和棠之下去吧。” 江先生打了帘子走了进来恰好听到了这番话。 他看了看床上的陆意之皱了皱眉,而后是看着姚如英说道:“你们守了一夜下去休息吧,这里我会看着…别等九章醒来,你们倒是都累瘫了。” 姚如英闻言倒是未再说什么,她伸手掖了掖陆意之身上的被子,看着他依旧昏睡的容颜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是站起身朝江先生一礼:“那就劳烦先生了。” 待这话说完… 姚如英是转身要走,只是坐了一夜,她的腿早就麻了,好在王昉就站在边上及时扶住了她。 王昉的手依旧扶着姚如英,口中是跟着一句:“我扶伯母过去吧。” 姚如英也未曾拒绝,只是拍了拍她的手,面上虚虚挂着一个笑:“多谢你了…” 王昉与陆棠之一人一边扶着姚如英走了出去,厢房离得并不远,因着姚如英委实没有胃口…王昉便让人搬去小厨房先热着等她醒来后再用,又让人把先前备好的热水取过来亲自服侍着姚如英净完面。 等她睡下了,王昉才与陆棠之走了出来。 王昉看着陆棠之的气色,她心下轻轻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棠之,你也去歇息下吧,眼下的乌青都出来了。” 陆棠之拭着眼角的泪,她看了看陆意之厢房那处开口说道:“王姐姐,哥哥他会有事吗?” 她的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脆弱。 这些话陆棠之不敢问母亲,生怕她更加伤心…大哥又早早出去调查事情真相了,这阖府上下她也只能在王昉面前表露出几分脆弱。 王昉握着陆棠之的手一顿… 待过了许久,她的面上才化开一抹笑意:“不会的,有江先生在…何况,他是有福之人,不会有事的。”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扶着陆棠之走到了厢房… 等陆棠之睡下,王昉才走了出来。 外头依旧是苍茫一片,琥珀伸手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温声问道:“主子,我们回去吗?” “先不回——” 王昉从那片苍茫之处收回了眼,她袖下的手轻轻握了一握,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而后才迈步朝陆意之的厢房走去。 ☆、第九十九章 厢房内。 躺在床上的男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许是刚刚醒来的缘故,陆意之这会头脑还有些晕沉… 他的手撑在额头上, 掀了一双桃花眼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才隐约记起那似醒非醒之间周边人的说话与哭声。 这儿…是王家? 陆意之想坐起身,只是身上的伤实在太多,一动之下那股子疼劲便又重新泛了开来,即便是素来能忍的他都止不住皱起了眉。昨日那群人的武功实在太过高强, 他以一人之力敌十数人自然是败下阵来,虽说这胸口上的几道要害是他有意为之,可这些伤却还是耗尽了他不少气血。 若不然他也不会到现在才醒来。 江鹤取了一壶刚刚熨烫好的热酒走了进来, 他见陆意之醒来先是一愣跟着便疾步朝他走了过来…他把手中的酒壶放在一旁的茶案上, 伸手先替陆意之诊了脉,又看了看他的面色见他并没有什么大碍才松下一口气。 昨夜到今日, 江鹤的心中也掺杂着不少担心… 他是头一回见到陆意之这般,往日陆意之也会受些小伤, 可是这些年他身上的伤却是越来越少…像昨天那般阵仗更是从未看到过。 江鹤想到这便又敛下了面色, 连带着声音也带有几分不赞同:“九章, 你昨日行事实在太不计后果了,我听王岱说起昨日锦衣卫也在…你留在那些人身上的伤能瞒得住多少眼睛?” 他说到这,便又垂眼看着陆意之身上的伤, 止不住深深叹了口气:“还有你这一身伤, 若是你一个没控制好只怕如今就没了生息…” “九章, 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陆意之手撑在床沿上, 他咬着牙坐起了身… 江鹤见此忙伸手扶了他一把, 可即便如此, 陆意之的额头还是冒出了不少汗水…他伸手接过江鹤递来的热酒喝下一口,才开口说道:“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 陆意之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很是平静。 往日他也未曾想过,竟然会有一日为了一个女人做出这样的事来。 也是到了现在他才知晓,当日徐子夷在泗水上与他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人、有些事真的只有等你遇见了,才会明白。 待饮下杯中热酒—— 陆意之手握着青瓷酒盏侧头看向江鹤,淡淡问道:“王珵如何?” 昨日他胸口受了这两处剑伤后,便直接晕了过去,余后虽然隐约有些印象可到底也看不真切…他可不希望辛辛苦苦救下的人再出个什么事,若不然,那个小丫头真该哭了。 他不想让她伤心。 江鹤见此更是气得吹起了胡子。 往日只当他是个冷心冷面的,哪里想到这一旦喜欢上人竟是这般模样? 偏偏这股子气即便是要发也发不出去,当初还是他举双手赞成陆意之去追王家这个小姑娘…江鹤想到这就止不住呕血。 要是早知道如今是这幅模样,他,他又能如何? 陆意之年纪虽小,素来却是个有主意的,小时候还能骗骗他去地里挖几个番薯偷几个土豆,长大后只有他被陆意之前后使唤的份了。 江鹤握着酒壶摇了摇头。 他连着喝了好几口酒,等酒香在唇齿之间慢慢化开,才缓缓开口说道:“他都是些小伤,修养几日也就罢了…你如今要想的是如今你该如何。” 他说完这话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卫玠如今若知晓你往日惯是伪装,只怕日后你要进入朝堂也非易事了。” 陆意之闻言倒也低头沉吟了一会… 他的指腹磨着青瓷盏上的纹路,待过了许久他才淡淡开了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朝堂风向已变,早已不是他只手遮天的局面了。” 昨日他既已选择出手,便没有想过回头。 王珵的武功本就不过是摆个样子,若当真让他与那些人对招,只怕没个三招便败下阵来…何况此事又涉及到庆国公府、武安侯府两个权贵门第,自然不能就这般算了,只怕没几日他的名声便要在金陵城中被传一通了。 做这些事的时候… 陆意之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后果,可他不后悔。 何况他的心中也有自己的思量。 陆意之把手中的酒盏放在一侧茶案上,这一番牵动下那胸腹处的伤处便又扯起了疼,他皱了皱眉咬着舌尖缓过那一阵疼才又开口说道:“昨日那些人的武功招式很像‘玄空门’的人。” 江鹤闻言却是一愣,他移开唇边的酒壶,惊声问道:“玄空门?” “嗯…” 陆意之点了点头,他早年游历江湖的时候也曾对过战几个“玄空门”的人,这个门派江湖皆有耳闻,只是里头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人、门派又在何处却是无人知晓…陆意之当年与之对战过几回,知晓这个门派里的人最擅长阴诡之术,不仅武功高强还擅走偏门。 好在他们最擅长的还是单打独斗… 若不然要是等他们同上,昨日只怕他也要命丧苍山了。 江鹤见此面上更是沉了几分,连带着声音也低沉了几分:“王家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能劳动这群人出动?” 这群人的价格可都不算低,何况能寻到他们已是极不容易的事了。 这事,陆意之也在疑惑…对付一个王珵,出动这么一群人,可见其背后之人是下足了杀心要让王珵有去无回。若不是昨日他去江鹤那处,恰好路过苍山察觉到这番异态,只怕王珵如今早就要死在那处了。 究竟是什么人针对王珵,针对王家呢? … 厢房外。 半夏看着去而复返的王昉有些怔楞,不过她也没有多想径直迎了过去…她与王昉屈膝一礼,口中是言一句:“四姑娘。” 王昉点了点头,她看了看那面未曾有过波动的布帘:“陆公子可曾醒了?” “尚未…” 半夏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江先生还在里头。” 王昉点了点头,她从布帘那处收回了眼,而后是看向琥珀与半夏低声说道:“你们在这处候着,我进去看看。”她这话刚落,两人皆怔楞住了…里头躺着的到底是个外男,主子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这样进去? 王昉又何尝不知自己的异样… 只是她要是不亲自去看一看,总是放心不下。 王昉到底余威已久,两人也只是有一瞬得怔楞便应下声来…半夏替王昉解开外头的斗篷与她屈膝一礼,跟着便拉了琥珀走去外间,一面是为了熏斗篷,一面是方便知晓有没有人进来。 王昉见她们退下才往布帘那处走去… 她站在布帘外头是过了好一会才低低朝里唤了一声“江先生”。 屋中有一瞬得静谧,待过了一会才传来江鹤的一声“进来”…王昉手握着帘子便又停了一会才掀了起来,她看着坐在床边的江先生是屈膝朝他行了一礼。 而后她看向床榻之处,那处原本应该躺着的男人如今竟也坐了起来。 王昉面上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怔楞,连带着步子也朝人多迈了几步:“你——”等察觉到自己的异常…她才止了步子,敛住了面上的几分失措慌张。 江鹤眼看着他们轻轻咳了一声,虽然他心下责怪因为王昉的缘故连带着陆意之如今行事越发不管不顾,可到底也是陆意之看中的媳妇,他也说不了什么。只怕此时他敢对王昉吹胡子瞪眼,回头等陆意之好了就该不顾师门直接修理他一顿了。 徒儿大了不由师啊。 江鹤心下一叹,他摇了摇手中的酒壶便站了起来,一面是自顾自言“今天的酒喝得真快”,一面是晃头晃脑往外走去。 帘起帘落… 屋中只剩下王昉与陆意之两人, 两人一个抬着头,一个低着头,一时竟然谁都未曾先开口。 陆意之仰了一会头,胸腹那处便又疼了起来,他以手作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几声…似是想到什么,他一双桃花眼缓缓滑过王昉担忧的眉眼,这咳声便又加重了几分。 王昉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下一急,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朝人又走近了几步,口中是问道:“你没事吧?” 她这话刚落,陆意之的咳声便又加重了。 王昉见此,心下更是大急,她也不知该如何,索性便道:“我去叫江先生。”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要提步往外走去。 “回来!” 陆意之哪里想到她会这般,他伸手似要抓住王昉的手,偏偏这般一动那几处伤口便牵扯在一道…这回也无需他再假装什么,那几处伤口仿佛绞进了皮肉一般让他瞬间便白了脸色。 他靠在软枕上,头上冒着冷汗就连声音也带了几分无力:“王四娘,你给我回来,去倒杯水给我就好。” 王昉闻言便止住了步子。 她从桌上提了茶壶,这水许是刚取进来不久这会还温着…王昉倒了一盏又贴了帖茶壁,察觉温度适宜便转身过去递给了陆意之:“水。” 陆意之看着眼前的水原本想着让她喂他,只是以她的性子只怕他真要这么坐,她转身就该走了…他想了想,心下是止不住得一声哀叹,手却伸过去接住了茶盏,指尖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滑到了王昉修长而又圆润的指根。 王昉先前在外头站了许久,指根本就凉得很… 这会触到了陆意之稍带着热意的指腹,差点便要把水杯砸了下去,好在她及时稳住了心神等茶盏安全落在了陆意之的手中,她才抽回手。 陆意之手握茶盏,眉心却轻轻拢了几分:“怎么这么凉?” 他低头看了看王昉的手,又看了看她的脸,即便屋中生着炭火可还是能察觉到她的身上透着一股外头冰雪未消的峭寒味…他把放在一处的暖炉递给了她,口中是跟着一句:“冬雪未消,正是易得风寒之际,拿着吧。” “不…” 王昉刚要拒绝,却想起那夜他在她耳边说得那句话,她想及此也不再说话低了头接过了暖炉,口中跟着一句谢…床边正好有个圆墩,她便坐在那处抬了一双杏眼看着陆意之,见他面色尚还惨白、气血却恢复了不少。 她试探性地开了口:“你可还好?” 陆意之握着茶盏饮下两口温水,待缓过那口子气,他才掀了一双缱绻的桃花眼看向王昉:“我若不好,你待如何?” 他这话微微上扬,面上也带着几分风流意味… 王昉该是生气的,偏偏他容色颓废全无往日那陆九章风流肆意的模样,竟是让她气也气不起来。她的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仪态端庄依旧是往日的模样,面上却带着几分少见的踌躇。 待过了许久,她才低头说道:“我——” 陆意之见她这般,心下也止不住一叹…他把手中的茶盏放在茶案上,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开口说道,面上无波声音也很平静,只是绞着的双手足以表现他的紧张:“又想说谢谢?” “王四娘…”陆意之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和无力:“难道你不知道,我想要的从来不都止你一声谢?” 陆意之知晓王昉,这个小丫头在其余事上都有着说不出的透彻,有些想法即便是当世的男子都比不过她…偏偏于感情之事,她却恍若稚子小童一般懵懂,若他此时不逼她一逼,只怕她永远都会这般躲下去。 可他等不了了… 自打出了李家那桩事后,王家便有意把她与程愈的亲事先定下来… 程愈此人无论行事还是能力都足够不错,来日前程也定不可限量,何况又有“王程”两家的姻亲关系,在这件事上他已输了一筹。 因此他才会在救王珵之时想出这一招苦肉计…若不然按照他的功夫即便做不到安然无恙,却也不至于伤得这么深。 王昉依旧低着头,她的双手轻轻绞了起来,这是她不为人知的小动作,即便是她也未曾发现过…但凡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心生惶惶的时候便会下意识做出这样的动作。 王昉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从未有这般不知所措的时候… 即便面对那些生死仇人时,即便面对与前世不同的困境时,她有过踌躇有过退缩,却从未像如今这般不知所措,连个法子都想不出。 “王四娘,我以为我表现得已经很明显了。” “王四娘,你自以为纵观全局,猜透人心…那你怎么就不肯猜一猜我的心思?” “王四娘,难道你不知道,我想要的从来不都止你一声谢?” “王四娘,不要拒绝我的好意。” … 陆意之的这些话还都萦绕在耳,迟迟不散,王昉甚至可以想起他说起这些话时面上的怎么样的情绪…她握着暖炉的手止不住又收紧了几分,陆意之的心思她已猜了大半,可她的心思呢? 屋中重新变得静谧起来… 陆意之垂眼看着王昉,她低着头面上是什么情绪他其实并看不真切,可他还是能从想象之中知晓她此时的惶惶与窘迫。 他拢了一双剑眉,此时说起这些话不免有持恩要挟之意,何况她再如何也只是一个小丫头。 陆意之刚要开口说话… 便听到王昉先开了口:“陆意之,你让我好好想想。” 王昉说起这话的时候,一瞬不瞬地看着陆意之,神色认真、语气坚定。彼时木头窗棂外恰好有暖日缓缓升起,不知是不是陆意之的错觉,他总觉得外头那道光就打在王昉的身上,竟然让他一时之间迷了眼。 “好。” 陆意之的面上化开一抹笑意,这是今日的第一抹笑意,未加掩饰,甚是纯粹…他看着王昉,眼中也带着数不尽的柔情,她愿意好好想想这是好事,这说明她也开始重视起这一段关系,愿意细细考量了。 若不是此时他还负伤在身… 真想这般不管不顾往外头去跑个几圈才好。 王昉看着他面上的笑意,明艳的小脸也止不住一红…她把手中的暖炉放在一旁,口中是跟着一句:“我该走了,你好生歇息。” 她这话说完便也不等陆意之说些什么,起身就往外处走。 陆意之看着她仓皇而逃的身影,心下觉得可惜,却也知晓此时到底不是合适之际…她今日能来已让他十分错愕了。 若是让旁人看见于他却没有什么声名可损,可对于王昉却不知该传出什么话了。 帘起帘落… 屋中很快就没有王昉的身影了。 陆意之接过床榻上的那个暖炉,除去那原本的热度外,仿佛还添了一抹王昉身上的香味…他的唇角慢慢化开一道笑意,许久都未曾消散。 … 琥珀见王昉出来心下才松了一口气。她取过一旁已熨烫好了的斗篷替王昉披上,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我们该回去了。” “嗯…” 王昉已缓下心神,她任由琥珀替她穿戴者,一面是低声问道:“可曾有人来过?” 琥珀扶着她一面往外走去,一面是低声回道:“老夫人那头遣人来问过,半夏姐姐去回了…”她这话说完,带着几分犹疑却还是开了口:“您今儿个,若是让旁人知晓不知该传出什么话了。” 王昉自然也知晓… 直到走进那间屋子看见陆意之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一定是迷障了,若不然怎么会做出这样于理不合的事来。 尤其,她竟然还答应陆意之会好好想想。 这真的一点都不像她… 琥珀看着王昉面上的踌躇和犹疑,心下止不住便又一叹… 她刚要说话便看到远远朝这处走来的程愈,琥珀面上一怔跟着便止住了步子,她在王昉耳边低声说道:“主子,表少爷来了。” 程愈? 王昉抬眼看去,便见程愈身穿灰鼠毛斗篷正往这处走来,许是看到了她,程愈清润的面上便又多添了几分笑意…他迈步朝王昉走来,待至她身前便开了口:“陶陶也在。” “表哥。” 王昉朝他屈膝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昨夜劳烦表哥了。” 程愈闻言面上的笑却有一瞬得凝滞,可也不过这一会他便又恢复如常…他依旧低头看着王昉,眉眼温润,话却是与琥珀说:“你退后几步,我有话要与陶陶说。” 琥珀看了看王昉见她点头应了,便屈膝一礼往后退了几步。 程愈往前走去… 王昉见此便也跟了上去。 日头已升起,冬雪渐渐消融,可这天却依旧寒冷。 两人走了约有十余步,此处甚是安静,周边也无人…程愈止住步子,他一双清润的眉眼依旧微微低垂看着王昉,手负在身后,待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问道:“陶陶,你可是喜欢九章?” 昨夜在苍山看到九章时,陶陶的面色就不对劲。 彼时他也未曾多想… 可先前她的这一声谢却让他有几分回过神来。程愈负在身后的手收拢了几分,陶陶何时竟与他这般客气了? 王昉闻言也有一瞬得怔楞—— 她抬头看着程愈,他的面上依旧带着最温和的笑容,一如旧日,一如梦中,完美得未有一丝差错。 树上的冬雪因着日头的照射而化成水,有不少顺着枝叶往下坠,小道上的雪也开始化水,有不少打在两人的身上或是因着下坠溅到了两人的鞋上…王昉依旧抬头看着程愈,她袖下的手有几分收拢,口中却言:“是,我喜欢他。” 冬雪初消,她的声音坚定而从容。 ☆、第一百章 夜里。 王昉倚塌而坐, 她的手中握着一本账册却是在翻看年里的用度。 这阵子因着家中出了这么些事,母亲如今又在好生照顾父亲, 这些东西自然也就到了她身上…好在如今她也不是那个刚刚上手不通俗事的小丫头了,这件件桩桩打理起来倒也不难。 外头寒风刮着树木传来“呼呼”的声响,王昉的身上依旧裹着厚重的狐裘,屋中也照常摆着几盆炭火…许是冬雪初消的缘故, 今儿夜里竟是要比往日还要更凉些,她一面依着烛火看着账本,一面是又止不住拢了拢身上的狐裘。 琥珀打了布帘走了进来。 她是先往炉火边上拷了烤手等把那股子寒气退散了, 才提了手中的食盒就近来伺候。 王昉手中依旧握着笔, 却还是掀起眼帘看了一眼食盒,口中是跟着一句:“这回又是什么?”她说这话的时候, 语气还是带着几分无奈,因着昨儿夜里她淋了那一场雪, 虽说没有什么大碍, 可底下伺候的却还是担心, 尤其是纪嬷嬷更是每隔几个时辰便遣人送汤水过来…是言要好生滋补一番。 “马蹄蔗水…” 琥珀笑盈盈地从食盒中取出汤水,跟着是言:“娘说这个润喉养肺。”她这话说完便又从一旁的盆中倒了热水,又拿过干净的帕子绞了个半干才走过去。 王昉闻言便也不再说话。 若是她这会不用只怕没一会纪嬷嬷便要亲自过来了, 这阵子风雪大了纪嬷嬷的身子骨也越发不如从前了…偏偏她又是个歇不住的, 王昉索性便让她在小厨房替她张罗着膳食等物, 平日里也不必来回伺候。 她想到这便把手中的笔搁在砚上… 王昉低着头依旧看着账本上标红的几处地方, 手却是朝外伸了出去任由琥珀替她去了手上的玉钏等物, 待擦拭干净手她便接过琥珀递来的汤水慢慢用了起来。 蔗水味甘而不腻… 即便王昉先前并不想用, 此时喝了这几口倒也觉得甚是不错。 琥珀见王昉低头用了起来,面上也挂了几许笑,临榻的几根烛火许是点得久了这会都有些暗了,她挽起两节袖子取出一旁放着的金拨子挑了挑灯芯,等那烛光又重新亮了起来她才放下手中的金拨子…跟着便又坐在一旁的圆墩上,替人磨起桌子上那已干涸的墨砚。 她一面磨着砚,一面是想起早间那回事,便低声说道:“表少爷今儿个离去得早,走的时候面色也有些不好。” 琥珀这话刚落—— 便看到王昉握着汤勺的手有一瞬得停顿,可也不过这一会她便又重新握起了汤勺慢慢用起了汤水。明亮的烛火下,王昉的面容未有一丝变化,她依旧低着头翻看着账本,只有声音带着几分不可分辨的情绪:“表哥临近春试,昨儿个又受了一场寒…许是身子骨不爽利。” 王昉说到这心下也止不住漾出一声幽幽长叹… 她想起早间时与程愈的那一段对话,还有她那话落后程愈面上的表情…即便依旧温润如玉,可王昉还是从中察觉出他的面上有一瞬得怅然和不知所措。也是那个时候,她才发现程愈的面上也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病容与疲态,那是昨日一场风雪里寻人的后果。 可她却未曾慰问过他一句。 王昉低着头,烛火明亮,蔗水清爽,她甚至可以从中看出自己的倒影…杏眼缱绻,眉心微拢,是有一股愁绪在其中。 琥珀看着灯火下的王昉,她的心下不是没有疑问的…旁人不知,可她却是知晓,自打表少爷与主子说完话后面上就有些不对劲,往日风光霁月一般的人那个时候竟如稚子儿童一般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失措。 她从未见到过那样的表少爷… 在她的眼中,表少爷就如那九天仙人一般,仿佛这世间之事从未有什么可以难倒他的。 主子究竟与表少爷说了什么?竟会让表少爷生出那样的情绪…可这些话她到底也不敢问主子。虽说她与主子从小一道长大,与旁人相较情分自是不同,可主仆到底有差。何况看主子这般模样,只怕也不想让旁人知晓。 王昉握着汤勺搅乱了那一碗汤水… 她未再饮把汤碗搁在一旁的茶案上,口中是跟着一句:“好了,你拿回去吧,免得嬷嬷记挂着。” 琥珀闻言是轻轻“哎”了一声…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跟着是取过干净的帕子替王昉擦拭干净手才取过汤碗退了下去。 帘起帘落… 屋中便又只剩下王昉一人。 外头是无边夜色,凌冽寒风,而屋中却依旧烛火通明…王昉看着手中的账本,却再无先前的心情。 她的指腹轻轻揉着眉心,待过了许久她才解下腰间悬挂着的香囊。 那里有一串未曾送出去的方胜络子。 烛火下,王昉修长而又圆润的指尖微微蜷起,手中勾着这一条方胜络子。 络子底下垂挂着的两颗金豆子,因着晃动不稳正轻轻敲击在一道传出清脆而又悦耳的声音…王昉握着那根络子的手微微抬了几分,映着这屋中烛火,她就这般仰着头看了许久。 待过了好一会… 王昉的喉间才止不住漾出一声轻叹。 外头的寒风依旧呼呼吹着,仿佛从未停歇过一般。王昉把手中的络子连带着荷包一道扔进了那炭盆之中…炭火依旧烧得很稳,她垂眼看着,没一会炭盆中便只剩下几抹灰烬还有那两颗金豆子。 … 陆意之是隔日午间回得武安侯府… 他如今的身子骨虽然还不能大动,却也未像初醒时那般疼痛难耐了。 因着他是外男,先前昏睡时也就罢了,只是此时到底不好见家中女眷…便由王珵领着王衍等人亲自与他致了谢意。临行前王珵还拉着陆意之说了好一会子话,直由要拿他当生死挚友、两肋插刀的模样。 若不是王岱在边上轻声劝说“大哥,九章大病初愈不宜久谈”… 只怕王珵还要拉着陆意之不肯放他归去呢。 陆意之看着王珵这幅模样,心下却委实有些不安。他只是想娶王昉,可从未想过要与王珵成生死之交…若当真成了生死之交的挚友,他岂不是要比那个小丫头高出一辈,那日后小丫头见到他时该唤他什么? 伯父? 他只要想到小丫头唤他伯父的模样,就止不住生出几分恶寒来。 王珵见此便也不再多说,他看着陆意之依旧负伤在身的这幅模样,心下是止不住一叹,面上却带着几分笑意:“倒是我忘了,九章且回去好生歇息,待你身子骨好了我再与你痛饮一番。” “伯父严重了…” 陆意之这话说得委实顺畅,只是心下却还是掺杂着些不安…若是让王珵知晓他日后要做的事,却不知是不是要活剥了他的皮? 他们这几番说话间,却是管家领着兵部尚书韩云德过来了…韩云德年约四十有余,面容端肃,他身穿一身武官朝服,走起路来大刀阔步,待见到王珵便又加快了几步待至人前拱手一礼,口中是恭声而言:“国公爷。” 他这话一落便又看向陆意之… 韩云德看着这个面容风流的少年郎,心下是滑过几分思绪,不过他终归也未说什么。 王珵看着韩云德,面上到也起了几分正色,他与之点了点头,开口问道:“你来了,可是事情有什么进展了?” “是…”韩云德的声音依旧平稳有力,他取出手中的卷宗双手递予王珵,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据属下查探,这群人是来自一个叫做‘玄空门’的组织。” 他这话说完—— 不仅是王岱起了几分怔楞,就连陆意之的心中也起了几分惊疑。 陆意之袖下的手握了几分,昨日大哥回来时还说此事没有什么进展,至于“玄空门”的事他也还未曾与大哥说过…韩云德怎么会查到? 他掀起眼帘不动声色得看了韩云德一眼,此人固然有些本事,可他这一生的经历即便知晓江湖中有“玄空门”这样的组织,却也绝不可能从那些尸首之中查探到蛛丝马迹。 那么究竟是谁在帮他? 或者说,是在帮王家? 陆意之想起江鹤曾与他说过的那话,锦衣卫,九千岁卫玠…这金陵城中除了卫玠,他也想不出谁还有这样的本事。 只是—— 卫玠他究竟要做什么? “玄空门?” 说话的却是王岱,他的面上依旧带着遮掩不住的怔楞,他早年在外闯荡时也曾结交过不少江湖中的朋友,自然也曾听说过这个组织。这个组织在江湖中的名声素来很大,一是因为他的规矩,二是因为他的神秘。 可以说江湖中人皆知晓这个组织,却从未有人真的见过他们。 刺杀大哥的竟然是玄空门的人?王岱想到这止不住便皱了一双眉,他们王家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能劳动这群人的出手。 王珵却是不知晓“玄空门”这个组织。 只是看着王岱面上的低沉让他止不住也折了一双眉,连带着声音也起了几分波澜:“二弟知晓这个门派?” “我的确知晓江湖中有这个门派…”王岱的声音带着几分犹疑:“只是却从未有人见过他们的真实面目,也从未有人知晓他们的门派究竟是在何处。” 王岱说到这便又看向韩云德… 他朝韩云德拱手一礼,口中是言道:“不知韩尚书是如何得知刺杀我大哥的人是‘玄空门’的人?” 韩云德闻言面上也有几分惭愧之色,他与王珵两兄弟拱手一礼,开口说道:“此事并非下臣所查,却是有人送来这道消息…只是这则消息是谁送来,下臣却也不知。” 他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国公爷请放心,这群贼人如此胆大,就连圣上也已惊动…圣上已命下臣定要好生保护好国公爷一家,切莫有一丝损伤。” 王珵闻言便往宫城的方向躬身一礼,是为感谢天恩。 而后才回身与韩云德说道:“此事便劳烦韩尚书了。”先前听王岱那般说,他便知晓此事只怕难查,一个江湖门派,还是个神秘的门派…他王家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又是谁想置他于死地? … 时日转入二月。 冬去春来,金陵城中的众人也都褪下了冬衣,换上了轻便而舒适的春衣。 清明寺中依旧香火鼎盛,王昉扶着傅老夫人走下马车。 慧觉早已等候在外,因着今日王家来此还愿,清明寺中便也早早摒了他客…供王家女客好生还愿礼佛。王家这段日子出的事委实太多,因此今儿个除了程宜、纪氏还有王媛留在家中,其余人皆随着傅老夫人来此还愿了。 慧觉朝众人作“合十礼”,口中是跟着一句:“阿弥陀佛,施主来了。” “大师…” 傅老夫人见此也忙垂下了眉目,还了礼。 余后的王家小辈也跟着一道还了礼,口中是言一声:“大师。” 傅老夫人领着众人先去主殿中拜了所有的佛像,而后是捐了一万两的香油钱…这个香油钱不拘如何都算得上是厚重了,可是寺庙中的僧人却未有一丝波动,他们只是朝王家众人一礼,面色如常,口中是言一句“施主心善”。 于佛老夫人而言,这也不过是买一个心安。 她素来信佛,自然相信因缘善果…近来王家委实出了太多事,若能多花些钱种下一个善果买得一个心安,却是值得。 等王家众人又朝各佛像拜了一拜,才又跟着慧觉往慧明住持那处走去。 寺庙之中依旧有小僧在做功课,那声声佛语萦绕在半空之中让众人止不住皆静了几分心…王昉依旧扶着傅老夫人的胳膊,心下也跟着逐渐松下几分。她不信佛,可也不得不承认每回来这个地方总归能让她心下稍安几分。 慧明住持依旧在往日的殿中等候他们。 他身披红色袈裟,双手合十即便见她们进来也未曾睁开眼,只是伸手朝她们一礼,口中跟着平和一句:“诸位施主请坐吧。” 王昉扶着傅老夫人坐下,才跟着坐在她的旁边…余后王蕙、王佩也跟着一道坐下。 等她们皆坐好… 慧明便讲起佛经来,他今日讲得这一卷佛经是“因果轮回”,所谓因果,便是有因生果,以果阐因…这其中种种皆是在告诉世人,即便有人冒犯了你得罪了你,你也不必生出什么怨恨,因果轮回,自有天意。 王昉虽然双手合十,面上却十分平淡,这些佛偈之语根本就平不了她的情绪也魔不灭她的仇恨。 即便因果轮回… 那也是王冀等人因前世的罪孽而生下今日如此的恶果。 而佛呢?佛又能做什么?他除了高高在上坐在这大雄宝殿之中,慈眉善目捏花一笑,又做过什么?佛根本什么都不曾做…就如当日这位慧明住持所言一般,佛不渡人,人皆得自渡。 慧明在讲起佛经的时候却还是睁开了眼睛,殿中众人皆合着眼睛,王昉也不例外… 可慧明却还是从她那张平淡到没有任何波动的面上看出了几分嘲讽,他想起去岁之时,她来此处的时候情绪尚还不算稳。 这才过去一年之余,她竟然已有这般的心境。 慧明的口中依旧一字未差的讲解着佛经,可心中却起了几分思绪…他想起自己推算的命数中,那两人与这位王四小姐的牵绊。 这…究竟是好是坏? … 午膳之后。 傅老夫人继续与慧明参讨佛经,说是参讨,其实也不过是多听慧明住持几句佛偈,平一平近日来未稳的思绪… 王昉几个小辈吃完午膳,便各自回厢房歇息去了。 这段日子府中诸事大多是由王昉在管,夜里还要翻阅各家铺子与府中的账本。因此在这清净之地,王昉倒是也起了几分午歇的心思。 王蕙来找她的时候,王昉刚睡下不久…琥珀正坐在外间打着络子,见她过来便忙笑着迎了她几步,屈膝一礼,口中是压低了声的一句:“七姑娘。” “阿姐呢?” “刚睡下不久…”琥珀一面替王蕙倒了盏茶,一面是柔声回道:“主子这阵子累了,在府中事忙睡不好…倒是未曾想到来了这处竟一下子便睡着了。” 王蕙闻言倒是点了点头,她接过茶盏喝了一口茶…这段日子阿姐的确是累坏了,她今儿个难得好好歇息一回,王蕙自然也不会打扰她。 何况她也没什么事。 因此王蕙想了一瞬便也未在此处久坐,她站起身与琥珀点了点头,而后便依旧由伴月扶着往外走去。 伴月手扶着王蕙,低声问道:“七姑娘,我们是回厢房还是四处走走?” 她跟着王蕙的时日尚还短,可如今却俨然成了她身边的大丫头了…即便是王蕙当初两个大丫鬟如今也比不上伴月。 王蕙闻言却是看了看外头风光,二月的清明寺已是绿意一片,远远瞧去甚是好看…这一份好看伴随着清净,倒是让王蕙没了回去歇着的心思。 好不容易出来一回,若待于屋中难免有些无趣了。 她清雅的面上化开几许笑意,口中是跟着一句:“四处走走吧。” “是…” 伴月依旧扶着王蕙的手往前走去。 寺庙清净,此时小道上只能偶尔瞧见一、两个洒扫的小僧…主仆两人并无有想要的去处,因此走起路来自是不急不缓,权当散食罢了。 待至一处… 环境显得更加清幽了。 王蕙看了看不远处的几株山茶花,她素来爱此道,在家中时也曾培育过不少茶花…却都从未见过这样的品种,她由伴月扶着迈步往前走去,刚要说话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王佩的声音。 “那个蠢货,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 王佩的声音仿佛格外压低了声线,却还是能听出她话中的暴怒。 王蕙拢起了一双眉,她从未见过王佩这样的时候,在她的映像中,王佩素来是清平柔和的…即便如今因为祖母的缘故,王佩在家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可也从未见她对谁红过脸,更遑论这般不加掩饰的暴怒之声了。 她眉心微动,手撑在伴月的胳膊上,而后便往那处走去…两人的步子迈得极轻,从几株山茶花旁迈过至墙后才停。 王蕙从墙后往前看去… 一株稍显年岁的桃树下,有三人同站,除了王佩与她的贴身侍女外,还有一个侍女打扮的女人。女人的面貌并不出色,眉眼之间却让王蕙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细细想了想也未曾想到在何处见过她。 只是这个女人是谁? 她记得王佩今日只带了一个丫鬟出来,那么这个女人又是从哪来的?清明寺中皆是僧人自然不会有女人出现。 王蕙想到这面上的疑问便又浓了几分。 此时那树下的女人恰好弯着一段脖颈,有风拂过,她伸手把一旁有些吹乱的头发拂至耳后,这一段动作带着说不出的韵味,可配着这样一张脸,委实让人觉得怪异。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轻柔:“你又何必如此生气…” 这个声音—— 王蕙心下有止不住的惊疑,她一瞬不瞬地朝那个面容普通的女人看去,先前她未曾察觉,可如今才看着这个女人的站姿仪态,还有那眉眼之间若有似无的风韵…秋娘? 她怎么会在这? ☆、第一百零一章 徐徐春风拂满面。 可王蕙清雅的小脸上却带着止不住的震惊, 这一份震惊连带着心中那几分不可说与的害怕让她的额头也冒出了几许薄汗…她袖下的手紧紧扶着墙面,眼却一瞬不瞬地看着桃树下的三人, 秋娘怎么会在此处? 还有… 王佩怎么会与秋娘在一起?她们的关系看起来这般亲近…这一份亲近绝不是当初在府中时的模样,仿佛早就相识一般。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娘与王佩究竟有什么关系,而她们今日在此又究竟是在说什么事?王佩先前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王蕙心下的那几分害怕越扩越散,而她往日沉稳的心性也是头一回起了几分慌乱之色…她一只手扶着墙面, 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攥着伴月的手腕,用尽了全身的力道才不至于错了呼吸。 王蕙的这几分力道并不算轻,甚至有些重了… 她前些日子才修缮过的指甲此时正嵌在伴月的皮肉之中, 让伴月止不住便拢起了眉心。 可此时却不是顾忌疼痛的时候。 伴月自然也未曾错过树下的那三人, 她进府的时间虽不算久,可对于秋娘此人她却是知晓的…她自然知晓这个女人的厉害之处, 也知晓这个女人早在离府的那一日便消失不见了,这个女人怎么又出现了?她不是早就消失不见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 还与那位王六小姐待在一处。 树下的三人还未曾察觉到王蕙与伴月… 王佩闻言却是敛尽了面上的沉怒, 她轻轻一叹手放在秋娘的手腕上, 连带着声音也柔和了几分:“表姨,如今我只有你了。” 表姨? 王佩与秋娘… 王蕙的眉眼轻轻拢起几分,那张清雅的小脸上依旧带着遮掩不住的惊愕之色, 她扶着墙面的手因为慌乱一时并未收住在那斑驳的红墙上留下了几道痕迹, 而她先前屏住的呼吸也在此时错乱了几分。 声音虽然细小, 却还是引起了那处的察觉—— “什么人!” 说这话的却是那个一直默默立在一侧的丫鬟。 王蕙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伴月携带着离开了那处…伴月的速度很快, 只是身后那个丫鬟依旧穷追不舍。而王蕙先前因为那一声“表姨”尚还未曾落下的疑惑, 陡然之间便又升起了几分, 伴月为何会武功?她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身边的丫鬟竟然会有这样的轻功? 她侧头往伴月那处看去… 伴月的面容带着往日从未显过的凝重之色。 王蕙心下惊疑未定,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伴月,在她的记忆里伴月很少说话,做事却很勤快,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越发喜欢这个少言寡语的丫头。 可如今看来… 伴月究竟是为何进府?又为何来到了她的身旁?她…究竟有什么图谋? 伴月自然未曾错过王蕙有一瞬得僵硬,她看了看王蕙的脸上带着犹疑和审视…她心下一叹,口中却是低声跟着一句:“七姑娘,这些事奴等会与您说。” 此时并不是说话之际。 何况身后跟着的那个丫鬟也有几分功力,若是伴月未曾携带王蕙自然可以与之一拼,可如今…伴月眼望着不远处的竹林,心下一动便又用了几分内力,她带着王蕙径直闯进了竹林,此处路道错综复杂用来避人再好不过。 伴月停下脚步… 她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扶住了尚还未曾站稳的王蕙,口中是跟着一句:“七姑娘,你先在此处待着,我去引开她。” 王蕙看着伴月从袖下取出的短剑,她眉心一拢却还是握着她的袖子开口说道:“你要小心…” 即便不知道伴月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来到了她的身边,可王蕙却有一个可以确定,伴月是真心护着她的…至于别的话,就如她所说等回去之后再说吧。 伴月看着王蕙面上的担心,心下也生出了几许感动… 她朝王蕙点了点头:“奴知道。” 待这话说完,她便察觉到王佩身边的那个丫鬟也已经走到了竹林之中,丫鬟的手中同样握着短剑,此时正放轻了步子往这处走来…伴月便也不再说话,她看了王蕙一眼跟着便跃了出去,却是另一条小道。 那丫鬟见此,自然也跟着一道走了出去。 两人的速度都很快,没一会王蕙便看不到她们了…今日之事实在太多太杂,秋娘与王佩,伴月的武功,还有那一声“表姨”,这件件桩桩萦绕在她的脑中。 即便聪慧如王蕙,此时也止不住拢起了一双眷丽的秀眉。 她手中握着帕子,心下沉思着,步子却是放轻了几分往前走去。 可她也未走几步,便被人拦住了… 两把未出鞘的长剑拦在她的身前,王蕙心下一惊跟着便抬了头往前看去,却是两个身穿黑衣的男人。他们戴着黑色的面罩,唯一露出来的那双眼睛也没有任何波澜,声音嘶哑,像极了冬日的寒风打在枯枝上发出的声音:“此路不通,请回。” 竹林之中为何会有人? 今日清明寺中不是只有她王家的人? 王蕙心下沉吟,眉目却微微低垂了几分,这样的阵仗只怕里头的不是等闲之辈。她思及此便屈膝半礼,口中是言一句:“叨扰了。” 王蕙这话刚落便要转身离去,只是伴月尚还未曾归来,她若这般出去若是遇见王佩…此时还不是让王佩知晓的时候。 她想到这便又朝两人屈膝一礼,开口说道,声音清雅而温和:“可否允我在此处稍候?等我的丫鬟回来我就走。” 她说及此忙又跟着一句:“我只在此处稍站,定不会扰了贵主的清幽。” 身前的两个黑衣人依旧握着长剑,就连面上也没有多余的神色……王蕙见此便也不再多言,她屈膝朝他们一礼,而后是转身往外迈步走去,心下却是轻叹一声只望此时出去不要碰见王佩她们才好。 “王小姐…” 身后有一道声音传来。 王蕙转身看去却是一个身穿褐衣、腰间悬佩木剑的男人,两个黑衣人已让开了路也收起了长剑,而褐衣男人便站在其中看着她的面上也带着几分笑意…见她看去便伸手朝她一礼,口中是言:“我家主子有请。” 他家主子? 王蕙心下有一瞬得沉吟,面上却未有丝毫表露…她朝人屈膝一礼口中跟着一句“劳烦”便迈步由他领着往前走去。 竹林清幽,越往里头风景便越发好… 木容看着身侧的王蕙,见她眉眼之间虽有几分存疑,面上却未有丝毫的波澜,倒是让他的心下也起了几分赞赏之意…他又想起当日在苍山之际遇见的王昉,这两姐妹倒是的确不错。 他也未曾说话,依旧领着人往前走去,待至一处才停下步子…朝不远处拱手一礼,口中是恭声言道:“主子,人带来了。” “嗯…” 声音慵懒而旖旎。 即便只有这一声却还是能察觉出他那恰如金玉敲击的声音。 这个声音… 王蕙微微低垂的眉眼止不住便又拢了几分,这个声音太过特别,特别到让人一听便难以再忘…若是她未曾记错的话,这个声音的主人应该就是那位曾在顺天府有一面之缘的九千岁卫玠。 只是… 他为何在此处? 卫玠身穿青色常服,依旧坐在石椅上,他眼前的石桌上还摆着一副未完的棋局,白子黑子错综复杂,局势并未分明,反而有几分一团乱的模样…而他修长而又圆润的指根上还夹着一枚白子,此时正低头研究着面前的棋局。 木容已经退下… 此时这一片静谧的竹林只有卫玠与王蕙两人。 王蕙心下尚有几分惴惴不安,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卫玠竟然会在此处…外头说及卫玠的话有许多,即便她身为一个闺阁女儿也曾有不少耳闻,那些话大多都算不上好。 可王蕙想起当日在程家时与卫玠的一面之缘—— 那个男人怎么也不像传闻中那般心狠手辣、诡计多端。 她听着不远处传来棋子敲击在玉盘上的声音,心下便又止不住一愣…这个手握重权的男人,竟然会这般无声无息在这清幽的寺中独自下棋? 卫玠掀了眼帘,他淡淡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王蕙…手中的棋子照常落在玉盘上,口中是跟着一句:“会下棋吗?” 王蕙闻言却是一怔,她抬了一双清雅的眼睛,恰好与卫玠那双缱绻而曼丽的凤眼一碰,却是她先垂下了眼…她朝人点了点头,心下还有些许不安,面上却未有多余的神色。 她朝人先请了一礼,而后是跟着一句:“会些。” 既来之,则安之—— 这话说完,王蕙便迈步朝人走去,恭声唤人一声:“九千岁。” “嗯…” 卫玠指了对侧的位置,倒是问了她一句:“黑子还是白子?” 王蕙依言坐下,她的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仪态端庄…闻后言是看了看他手中握着的白子,便低声回道:“黑子就可。” 卫玠便也未曾说话,他把放在一处的黑子棋篓推到了王蕙的跟前,而后便继续看着棋局落下一子。 棋局错综复杂… 王蕙是花了一会功夫看清了局势,才从棋篓之中取出一枚黑子跟着落下。 竹林之中很是静谧,两人一子接着一子却都未曾说话…唯有春风拂过青竹,吹得那上头的竹叶发出“飒飒”声响。 倒是打碎了这一地静谧。 卫玠看着眼前的棋局,局面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只是谁输谁赢却依旧未曾定论…他的手中依旧握着一枚白子,口中却是跟着一句:“你的棋比你姐姐的要好。” 他这话一落,不仅是王蕙怔楞了一回,就连卫玠也怔住了。 王蕙把手中的黑子落在棋局上,闻言是抬头看了卫玠一眼,声音清雅却也带着几分犹疑:“您往日与阿姐下过棋吗?” 卫玠微微垂了眉目,掩住了那双曼丽而缱绻的眉眼…他从未与王昉下过棋,只是为何脑海中却有几段模糊的记忆。 那几段记忆虽然模糊,可还是隐隐可以窥见几分…他的确曾与王昉下过棋。 卫玠指根上夹着的白子因为是玉石制成,而稍显冰凉。 还真是梦魇了。 他摇了摇头,眉眼之间泛开几许笑意,跟着便落下了手中的白子,口中是跟着一句:“往日曾在宫中见她与太妃下过棋。” 这话倒是解释的通。 可王蕙总觉得有几分怪异,她先前并未错漏过卫玠面上的神色情绪…这位九千岁的确认识阿姐,也许还不止认识。她想起这回去苍山救父亲的便有锦衣卫,家中众人至今还未曾想通,为何九千岁会遣锦衣卫过去? 这位千岁爷可从来不是善心之人,能让他遣人去救… 难道竟是因为阿姐的缘故? 是了… 王蕙想起那几回在家中每每提及这位九千岁时,阿姐面上的情绪总是透着几分怪异…阿姐与这位千岁爷究竟有什么渊源?王蕙听着棋子落在玉盘上传出的清脆声响才回过几分神,她敛下心中思绪,手中依旧握着棋子跟着落下一子。 两人这一来一往竟然也下了有半个时辰…局面已经越发清晰,输赢也开始有几分清楚起来。纵观棋局,到底还是白子压了黑子一头。 木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是先朝卫玠拱手一礼,而后是与王蕙说道:“王小姐,你的丫鬟来了。” 伴月? 王蕙先前就一直担忧着,时间过去得越久,她心下的担心便越发浓重…如今听闻伴月的消息,她先前悬着的心终于稳稳当当地落了下来。王蕙思及此便想站起身,却又看了看对侧坐着的卫玠,她想了想口中是跟着一句:“千岁爷,臣女…” 卫玠的面上依旧挂着一道淡淡的笑意,闻言她也未曾抬头,只是一句:“回去吧。” 他这话说完便挽起两节袖子收拾起了玉盘上的棋子。 王蕙见此便也不再推脱,她朝人屈膝一礼跟着便往外走去…伴月被那两个黑衣人拦在外头,待看到王蕙平安出来,她面上紧绷的情绪才消散一二。 “七姑娘…” 伴月朝她一礼,而后是望了望竹林里头,低声跟着一句:“里面的…” 里头的究竟是谁?她先前不是没想过要硬闯,只是她还未曾靠近,外头守着的那两个黑衣人便把她打了出去…功力霸道,可伴月却觉得他们还未曾下了杀手,若他们当真用尽全力,只怕她连一招都挡不住。 清明寺中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王蕙闻言面上却有一瞬得凝滞,卫玠既然隐于此处自然不希望别人知晓…她思及此便也未曾说话,只是看着伴月惨白的面色,以及那已经没有血色的唇畔,还有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如今正毫不遮掩得充斥在她的鼻下。 王蕙的面上有着止不住的惊愕:“你受伤了?” “奴没事…”伴月话是这般说,可面色却依旧惨白,先前她与那个丫鬟近面交手了许久本就是疲惫不堪,而后又受了这两个黑衣人的一招…她看了看身上沾着的几滴血迹,却是想了一瞬才低声与王蕙说道:“这个血不是奴的。” “奴…杀了那个丫鬟。” 先前那副阵仗,她们两人之间只能存一,若是那个丫鬟不死,危险的便是她与王蕙了…因此她才下了杀招。 只是伴月看着王蕙,心下却不免有几分忐忑…不知七姑娘会怎么想? 什么? 伴月杀了那个丫鬟? 王蕙即便再聪慧,却到底还年幼,她听到这话是怔了一瞬才回过神…她看了看伴月身上的血迹,敛下思绪,不管如何都不能让人发现伴月身上的血迹。 她思及此便也不再纠结于此,手扶着伴月的胳膊,口中是跟着一句:“我们先回去。” 木容看着已经走远的主仆俩,他的心下倒也多了趣味,这王家两个姐妹还真是有趣。一个面对死人也面不改色,一个身边的丫鬟杀了人也没有什么变化。 他想了想回过身看着九千岁,恭声禀道:“那个小丫鬟杀了人如今还留在后山,可要属下遣人去收拾收拾?” 卫玠闻言收拾棋局的手也未曾停顿,口中倒是跟了一句:“佛门清净地,别让鲜血污了这一门清净…你领人去拾掇一番吧。” … 厢房。 王蕙领着伴月直接去了王昉的厢房,此时王昉也早就醒了,这会正倚塌看书…琥珀见王蕙主仆两人进来先是一愣,待闻见那股子血腥味面色却是陡然一变,她忙走过去把门扉紧合起来,而后是低声一句:“七姑娘,这是怎么了?” “阿姐呢?” 琥珀看着王蕙清雅的脸上,带着少见的急切,她心下一愣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在里头看书。” 寺中厢房的隔音并不算掩实,王昉坐在里头早已听见几人的絮絮说语,闻言她便微微扬了几分声:“可是阿蕙来了?快进来。” 琥珀打了帘子推开槅扇… 王蕙便也未再说什么,领着伴月走了进去。 王昉听见脚步声便合了手中的书搁在茶案上,她抬起头看着王蕙刚说下一句:“先前听琥珀说你来过…”她这话刚落便看见王蕙的脸上带着几分凝重之色,王昉从未见过这样的王蕙心下自然一惊,待看见伴月身上的血迹,她的面色也止不住又是一变。 王昉坐直了身子,朝王蕙伸出手,连着声音也止不住放低了几分:“这是怎么了?” 王蕙握过王昉伸出来的手,她先前担惊受怕了一路,一双手甚是冰凉…待触到王昉手中的热意,她那股子冰凉与不安才逐渐退散。 “阿姐…”王蕙紧紧握着王昉的手,声音带着几分哑然:“我先前看见秋娘了。” 什么? 王昉闻言面上是带着止不住的惊疑,秋娘怎么会出现在这?她不是早就消失不见了吗? 王昉任由王蕙握着她的手,待缓过那口子气,她才伸手轻轻拍了拍王蕙的手背跟着开口说道:“不着急,你慢慢说。” 王蕙听着王昉的声音,也平了几分思绪。她点了点头便把先前遇见王佩与秋娘的事说了一通,只是掩下了遇见卫玠的事。 这桩事她已与伴月吩咐过了。 屋中是王蕙的絮絮低语声,而王昉越往下听,那张明艳的脸上便越是遮掩不住的浓重…她原本以为秋娘也好,父亲苍山遇险也罢,这些事都是王允一人所为。可如今看来,这其中怕是也少不了王佩的手笔。 王佩… 这个人在前世根本没有什么动静,大多的时候她都是待在王媛的身后,或是按照她的吩咐做出一些没脑子的事,或是受王媛的欺压打骂也不敢回嘴。 即便是如今,她除了在府中提了些地位,平日里做出一些针对纪氏与王媛的事,便也没瞧见她有什么异常了。 王昉明艳的脸上带着不解与迟疑。 王佩究竟想做什么?还有那个秋娘…表姨?王佩与秋娘竟然有这层关系?是了,当日与祖母礼佛遇害的时候,王佩就陪在她的身边。 是不是从一开始—— 秋娘的入府就与王佩有脱不了的干系?她和秋娘到底在密谋什么,又到底想从王家得到什么? 王蕙依旧握着王昉的手,她看着王昉面上的情绪,低声开了口,轻轻唤她一声:“阿姐?” “嗯…” 王昉回过神,她侧头看向王蕙,敛下面上的情绪… 她紧紧握着王蕙的手,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不容置喙:“阿蕙,这件事你不要管了。” 若王佩当真牵扯在其中—— 这事只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第一百零二章 厢房内。 王昉与王蕙依旧坐在软塌上, 伴月却是由琥珀领着下去清洗了…好在她身上的血迹也不算多,两人折腾了一会那衣上残留的血迹也就被消没了。 屋中因着先前的血腥味点起了佛香。 这抹佛香与别处的不同, 倒是有几分清爽的味道,令人闻起来也觉得清净宁神,甚是好闻…王昉手中握着一盏茶,茶盖半掀热气扑面, 透出几分茶香的味道。她低垂了眉眼饮下一口热茶,而后才看着王蕙,柔声问道:“阿蕙可有什么想问的?” 王蕙原本的确是有想问的… 伴月的事, 九千岁的事。 可伴月之事, 她心中约莫已经有了几分了解,至于九千岁的事她此时也不好问。 因此听闻王昉这一段话, 王蕙也只是摇了摇头。她的手中亦握着一盏茶,茶香四溢, 用得应该是清明寺后院那片茶园所制成的茶… 王蕙的手轻轻搁在那茶盖上, 眉眼半弯, 口中是跟着一句:“我知道阿姐是为我好,就够了。” 至于别的事… 阿姐既然不想让她知道,自然有她的缘故。 王昉闻言却是松了一口气, 她还真怕阿蕙介意, 即便她们是亲姐妹, 她也是为了阿蕙好…可这般往她屋中塞人, 到底有些过了。她把手中的茶盏放在茶案上, 却是与她柔声说起来:“伴月与我身边的流光、寒星都是早年有些根骨, 后头又由覃娘教导了。” “府中之事太过紊乱不堪,你身边有个会武功的丫头,我也能放心不少。” 王蕙歇坐了许久,面上早已恢复如初… 闻言,她亦搁下了手中的茶盏,握着王昉的手柔声说道:“我知道的,阿姐待我的好,我一直都知道的。” 阿姐这是怕她若是哪一日遇到了危险,鞭长莫及。 这些她都知道,也并不怪她的所作所为…她只是觉得有些心疼,自从阿姐落水醒来后仿佛有许多东西都不一样了。往日阿姐最爱玩闹,大半时间都在外头,就连祖母、母亲也说她是个收不住性子的泼猴。 可这一年余来… 阿姐却收敛了性子,不再出去玩闹,仿佛一下子成长了不少,不管是处事还是性子也都改变了许多。有时候王蕙甚至觉得阿姐的眼中有着铺天盖地的悲伤与怨恨,这两股情绪出现的没有缘由,每当她想去问时,阿姐眼中的那些情绪却又消失殆尽。 王蕙不知道王昉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只知道她的阿姐其实比起她也不过只是长了几岁,甚至她还未曾及笈…阿姐本不应该一个人去承受这些。 王蕙心下化出一声幽幽长叹,她伸手握住王昉的手,声音温柔而又有力:“我曾与阿姐说过,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帮助阿姐了…如今我还想与阿姐说一句,你不必活得太过辛苦。你有我,有祖母,有父亲、母亲,还有阿衍。” “我们都是你最亲的亲人,你不必一个人去承受这些。” 王昉闻言,面上却有一瞬得怔楞…是啊,她怎么就忘了,她最亲近的家人们都还活着,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只是因为前世的缘故,她早已习惯单打独斗,也早已习惯一个人去统筹这些了。 可她却忘了… 这一世与上一世已经不同了,王冀已经废了,二房也已经是一团乱了。而她最亲近的家人们却都还活着,他们都还好好得活在这个世上,好好得待在她的身边。 是她忘了... 王昉的喉间止不住有些哽咽,连带着那双杏眼也有几分遮掩不住的湿润…她任由王蕙握着她的手,待过了许久她才伸手抚至王蕙的头发,柔声说道:“阿姐知道了。” 王蕙听到这话,面上的笑意便又浓了几分… 她握着王昉的手,却是想起先前那个“表姨”的称呼,便又开口说道:“六…” 王蕙原是想称呼“六姐”,只是想起王佩此人,这一声却是如何都称呼不起来了…她是停了一瞬,才又开口说道:“王佩既然称呼秋娘表姨,难不成那位已去的杜姨娘与这位秋娘有什么关系?” 王昉闻言却也是想了一瞬… 秋娘是扬州周家的庶女,至于杜姨娘,若是她未曾记错,这位杜姨娘早年也是风月场上的人,后来由人送给了她那位好二叔…这些事她们几个小辈不知道,府中的老人却都是知晓个顶透,当年因为这位杜姨娘的缘故,王允和新婚未久的纪氏连着吵了好几日。 只是彼时杜姨娘已怀有身孕,何况也不过是做妾… 傅老夫人虽然心中膈应却还是应允了下来,许是就是这个缘故,纪氏从那时开始对傅老夫人便不大敬重,私下里也传出过许多回辱骂老夫人的话。 这桩事却是早年纪嬷嬷与她说起的。 王昉思及此,便低声呢喃道:“周家,表姨…”她记得秋娘的母亲名唤郑瑟,原也不过是扬州一个普通商户的庶女,至于旁的因着年岁久远,上回的书折子中却也未曾提起。她袖下的手微微蜷了几分,一双柳叶眉也跟着拢了几分,看来还是得遣人去扬州好生查探一番了。 琥珀打了帘子轻声说道:“主子,老夫人遣人过来传唤,该归家了。” 王昉看了看外间的日头,估摸着这会也有丑时了,也的确该回去了…她点了点头,口中是言:“去回一声,我与阿蕙拾掇一番便过去。” “是。” 琥珀落了帘子出去回禀。 王蕙想起那个丫鬟,便又拢了一双眉:“阿姐,那个丫鬟…” “别怕…” 王昉握着王蕙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跟着一句:“如今要担忧得是王佩。” 只是可惜了那个秋娘,却不知她究竟是如何来得…若是能寻到她,只怕有些事便也可以知晓了。不过她并不着急,秋娘既然能出现一次,那么自然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只是以后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让她逃脱了。 怪不得当日覃娘回禀说秋娘不在车中… 彼时她还怀疑,秋娘一个弱女子如何能瞒得过这么多人的眼睛,如今想来那辆车上的也许并不是她。 王蕙看着王昉面上的神色,是轻轻唤了她一声:“阿姐?” “嗯…” 王昉的面上依旧挂着柔和的笑意,她握着王蕙的手站起身,口中是言一句:“我们走吧。” 两人往外头走去。 正好碰见独身一人走来的王佩… 王佩看了两人一眼,跟着便低了头朝她们走来,面上是一如旧日的温和之色,口中也跟着柔声一句:“四姐,七妹。” 王昉闻言却是淡淡看了王佩一眼,她的面上并没有什么异常,待过了一会她才开口说道:“六妹身边的那个丫鬟呢?怎么都要走了也不见她出来服侍?” 她这话刚落… 王佩袖下的手却止不住握紧了几分。 她先前与秋娘寻了许久也未曾寻见,因着怕别人起疑,她们也不敢太过声张…王佩心中知晓,她那个丫鬟只怕如今早就没了气。王佩思及此,袖下攥着的手止不住又握了些紧,培养一个丫鬟本就不容易,何况又是这般送进府中更是难上加难。 而更让她害怕的是,刚才偷听的到底是谁? 王佩心中动着心思,面上却未有什么变化,闻言便抬头说道:“先前骂了那个丫头几句,只怕脸皮子薄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这外头买来的到底不如家养的婢子。”她这话说完便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王蕙身边的伴月一眼,口中跟着一句:“七妹的丫鬟倒是乖巧。” 王蕙的面上依旧挂着一道恰到好处的笑容,闻言便道:“六姐谬赞了。” “好了…” 王昉由琥珀扶着,见此便开口说了一句:“六妹素日里还是太过温和了,连带着底下的奴仆也受不得重话…寻不见也就罢了,若是寻见了也该以欺主的名义被发卖出去。”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开口说道:“六妹既然用不惯外头的丫鬟,等回去我便遣人让六妹从家中好生挑几个。” 王佩闻言是朝王昉屈膝一礼,口中跟着一句:“四姐教训得是…至于奴仆便罢了,如今我身边用得丫鬟还够。” 王昉挑给她的人,她可不敢用。 好在王昉也不过随口一说,她往日没有这个心思,如今既然知晓王佩的性子,便更不会有这样的举动。 即便她当真跳了过去,只怕也近不了王佩的身,倒是多此一举了。 “走吧…” 王昉由琥珀扶着继续往前走去,王蕙便由伴月扶着跟在其后。而独身一人在后的王佩,她自顾自站起了身,一双眼却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两姐妹…先前墙上的划痕可见是女子所为,那么究竟是谁? 她微微垂了几分眉目,袖下的手紧紧攥着…看来这一回的确是她轻敌了,好在秋娘早已由人接送了出去。 … 等回了府中。 王昉便让流光去仔细查探拂柳斋一回,倒也无需靠近,只需让人每日盯着王佩,知晓她可曾与人有什么接触…而另一方面,她却是遣了琥珀传了许青山过来。 屋中点着烛火。 王昉就坐在那屏风之后… 她眼看着屏风外头的许青山是过了一会才开口说道:“许护卫,我想劳烦你去做一件事。” 许青山闻言忙站起身朝王昉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四姑娘客气了,您若有什么吩咐直言便是,这声劳烦却是过了…”上回王昉遣他做得那回事,他也未做成个样子,后来知晓秋娘其人还当真让他也惊了一回。 这样的女人竟然会在府中… 索性没出什么大事,若不然他这个护卫也难辞其咎。 屋中无人外头又由琥珀把守,因此王昉也未曾遮掩什么,直言而语:“今儿个我在清明寺中看见秋娘了。” “秋娘?” 许青山抬了脸,连着敬语一时之间都忘了用:“怎么可能,她不是…”那个秋娘自打出了府他们便一直跟着,其后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这段日子一直在私下查探却也没有寻到,如今这个女人竟然会出现在清明寺中,这,这怎么可能? “你不必担心,秋娘其人如今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王昉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我今日寻你来,却是要劳烦你再去跑一趟扬州。我想要你去查探一回郑瑟的身世背景,还有…”屋中烛火明亮,王昉却低垂了眉眼敛下目中的思绪:“她可曾与府中的杜姨娘有什么关系。” 许青山越听到后头,神色便越发凝重了几分。 他知晓王昉,若不是心中有了什么猜测,她绝不可能遣他过来说这一通。 可杜姨娘?那个二爷的小妾,因为当初谋害四姑娘而自裁的姨娘?这桩事与她又有什么缘故?许青山心中思绪未断,面上却依旧是往日的一派沉稳之色…他垂下眉眼,朝王昉拱手一礼,口中是低声一句:“四姑娘请放心,属下这就去安排。” “嗯…” 王昉袖下的手依旧轻轻敲着案面,她未曾让许青山退下也未曾说话,她只是这般沉吟着待过了许久,她看着烛火下屏风上显出的那道身影才缓缓而言:“许护卫,此行也许并不安全…你,万事需要小心。” 她不知道为何,总觉得心下有几许不稳…王佩手上还有多少底牌她还不知,她的确有些害怕许青山会受伤。 许青山自然也察觉出了王昉话中的凝重,他眉目微敛,声音却依旧沉稳:“属下,记下了。” 待这话说完,他便又拱手一礼才往外退去… 许青山看着站在帘外的琥珀,脚步一顿,一双素来没有什么波澜的眼睛也止不住朝她那处看去一眼。灯火下的琥珀依旧穿着胭脂色袄裙,眉眼却要比平日显得更加柔和几分。 他微微垂下了几分眉目,未曾说话依旧往外走去。 “许护卫…” 却是琥珀喊住了他。 琥珀先前站在帘外自然也听到了那些话,如今她看着许青山的背影,轻声跟着一句:“许护卫要平安归来。” 许青山闻言,脊背却有一瞬得凝滞… 他未曾回头,待过了许久才低低应了一声,跟着便继续往外走去…外头明月当空,而他这颗心却觉得甚是柔和,就连他素来寡淡的面上此时也止不住化开一道笑意。 ☆、第一百零三章 有容斋。 王昉端坐在铜镜前, 任由玉钏替她梳妆打扮,窗棂外头风光独好, 而那已升起的春日透过木头窗棂打进屋中,使得她的身上仿佛也跟渡了一层外头的光芒一般…王昉的手中握着两支珠钗,她低垂了一双杏眼却是在挑选今儿个又用哪一支珠钗更好。 琥珀打了珠帘进来,她的手中握着一碗宝珠茉莉, 却是刚从花房中取来… 她看着王昉是先朝她屈膝一礼,跟着是开口柔声说道:“今年的茉莉开得真好…” 王昉闻言便也递了一眼过去… 的确开得很好,许是刚摘下来不久的缘故这会还带着几分鲜活气。 这几盆宝珠茉莉是上回她从顺天府回来的时候孟氏所赠, 王昉素来不擅培育这些, 因此便也只是打发送到了花房处由专人培育着。那时从顺天府一路过来,随行的这几盆花早已有些萎靡不堪, 王昉遣人送过去后忘得也差不多了… 倒是未曾想到如今再看却还很好。 玉钏将将挽好一个发髻,闻言便也跟着一道笑, 声音轻柔:“今儿个主子不若就戴这宝珠茉莉?再配一支明珠步摇…” 王昉闻言便也点了点头, 口中是跟着一句:“也可。” 她说完这话便把手中那支明珠步摇递了过去, 把另一只翠翘依旧放进了妆盒之中。 两个丫鬟见此便兴致勃勃替她装扮起来… 如今已近三月上旬,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王昉穿着一身青色褙子, 倒是把这幅明艳的面容也平添了几分清雅的味道…两边的木头窗棂皆大开着, 透进来这三月的徐徐暖风, 打在人的身上甚是舒爽。 王昉任由那春风拂过她的脸与发, 半眯了一双杏眼抬了脸往窗外看去。 春柳复苏, 桃花满园… 正是再好不过的三月之景。 只是—— 王昉的心中却无观赏之意, 她袖下的手微微蜷了几分,许青山是二月中旬离开去得扬州,若是一路顺遂的话也是时候回来了。 … 王昉心下思绪纷纷… 珠帘外头却传来珊瑚恭声一句:“主子,七姑娘来了。” 王昉闻言便收敛了思绪侧头朝珠帘外看去,便见王蕙正俏生生得从外头走进来…她依旧是一派清和雅致的模样,外罩一身月白色绣青柳的披风,隐约能看见里头是一身紫色衫裙,走动起来那裙摆便跟着划成一道又一道涟漪。 迈进这个春日… 不仅王衍跟春笋一般又长高了不少,就连王蕙的面容与身形也跟着长开了许多。 王昉思及此面上便止不住化开一道温和的笑意,她最亲近的家人们依旧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喜乐而安康…真好。 王蕙任由珊瑚替她解了披风,而后便伸手打了珠帘走了进来。 她的面上依旧是一副笑盈盈得模样,待看见王昉头上戴着的宝珠茉莉,她面上的笑意便越发深了几分,就连口中也是跟着柔和一句:“阿姐就该这样打扮,好看。” 王昉闻言是朝人伸出去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语气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索性便嗔她一句:“你这丫头…” 她如今已装扮好,待瞧过铜镜中的模样便由王蕙扶着站起身…外头的早膳也已布好,王昉握着王蕙的手一道朝外走去,口中是跟着说道:“今儿个有你爱吃的马蹄糕,你陪着阿姐再用些?” 王蕙自是点头应好:“正好早间用得不多,如今却还能陪阿姐再多用些。” 两姐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往外走去… 待用过早膳,珊瑚领着丫头重新奉了茶进来,又遣人撤了席面…琥珀便又领着人端来清水亲自服侍着两人重新洗漱修整一番。 如今时辰还算早… 两人却是又稍坐了一会才往千秋斋走去。 往千秋斋过去的一路甚是清幽,近些日子王家出了这么多事,底下的奴仆自然也少了许多话…何况这阵子王昉管家起来的手段比起往日也多了几分雷霆滋味。 前些日子王昉还刚整治了几个刁奴,把他们责打了一顿而后便一一发卖了出去,那几个奴仆都是家中的老人,跟家里头不少人都一脉一络牵扯着关系。 可王昉却是二话不说直接发卖了出去… 自此之后,往日那些仗着资历老的、行起事来不成样子的如今也都是个个夹着尾巴做人,生怕被人捏了错也一道打发了出去。 他们这样的奴仆,若是被庆国公府这样的门第发卖了出去… 往后谁还敢要? 因此这段日子里,王家里里外外却是当真一丝事都没生。 只是—— 这些也不过是表面里的功夫。 王昉私下里却是愁得很,自打那日从清明寺回来,她除去遣了许青山去扬州查那桩旧事,拂柳斋那处也是日夜遣人查探着…不仅如此,王昉私下还与半夏那处提点了几句,却是要让她注意着些傅老夫人的膳食,尤其是香料这类。 半夏心中虽然有疑,只是看着王昉少见的凝重面容却也未说什么… 何况不拘怎么说四姑娘是绝不可能做出些损害老夫人的事来,因此她自是二话不说一概应了。此后千秋斋中每日里所用、所吃都是需要经过她的手,若是外来的东西她定会先尝上一回。 至于程宜那头也由王蕙照看着。 这样连着过了十来日,拂柳斋中却依旧未有什么动静。 王佩这阵子除了每日去千秋斋请安,此外便是待在屋中鲜少出门,每日派去的丫头也只是说“六姑娘每日除了在屋中做女红,便是在院子里散食种花”… 日子过得倒是比往日还要闲适。 王昉与王蕙走在前头… 琥珀与伴月便跟在后头,离得不远不近,却是正好够两姐妹说些体己私人话。 往千秋斋过去的小道两侧皆植着桃树,如今已是三月上旬,满园桃花开得正好…有风拂过那树上的桃花便也跟着动了几番,在日头的照映下与那绿叶相映交错在一道,当真是数不尽的好看。 两人的步子走得有些慢。 王蕙挽着王昉的胳膊,声音很轻,被这春风一吹仿佛不消片刻便能散去:“阿姐,你说她究竟在想什么?” 这个“她”字无需细说… 王昉便也明白。 三月春日里的日头不热不冷,打在人的身上却很是舒服。 王昉依旧看着前方的路道,闻言却也拢起了一双缱绻的眉眼,声音很轻也很淡:“我不知道…” 她的确是不知道。 王佩这个人在前世里唯一的存在感便是王媛手中的一把剑,平日里王媛让她做什么便是什么,有时候蠢得仿佛毫无脑子…即便是在前世她死前,都未曾察觉到王佩究竟有什么异常之处。 可按照如今的局面,王佩此人不仅不蠢,反而聪明得很。 善谋而不动… 这方面她已经胜过了许多人。 不过王昉虽然不知道王佩究竟要做什么,可却能察觉出王佩所针对的不仅是他们这一房,她所针对的是整个王家…甚至包含王允。有些事往常说不清楚,比如那一回晏大人的事,她明明有更好的法子,却选择了这样的方法。 那个时候她不懂王佩为何这么做… 如今想来,只怕她一开始就没有想到要保全王允,甚至她比许多人更想摧毁王允的官途。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她一个王家庶女,日后出嫁皆要靠王家,即便往日在府中时过得算不上好,可也从未有人短缺过她的用度,她即便心中再恨却也不该有这般大的怨恨…王佩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春风拂乱了王昉眼前的发,而被那乱发遮盖下的那双缱绻眉眼此时也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待过了许久,王昉的口中才传出一句很淡的话语:“看来也只能等许青山从扬州回来了。” 等他回来… 许多事应该就能知晓得清楚了。 等王昉两姐妹到千秋斋的时候,王佩与王媛已经到了…两厢各自请过一礼便入了座。程宜与纪氏今儿个因着有事都出去了,这会千秋斋中只有王家几个小辈,王佩坐在左下首的位置,手中握着一盏茶面上依旧未有什么变化。王媛的面上倒是带了几分笑,见礼的时候还与她们寒暄了几句。 自打那回王媛来有容斋闹过一回后… 她倒也仿佛活得明白了几分,平日里也不再自哀自怜了,大多时候就待在屋子里或是抄写佛经,或是做些女红,隔三差五的便把这些送到千秋斋,即便傅老夫人不肯见她也这般照常不误…这样一来二去,傅老夫人的心便也跟着软和了几分。 到底是自己的嫡亲孙女,何况这桩事上王媛保不准也是受害的一个,因此傅老夫人虽然待她不如王昉几人,倒也未像先前那般成日待她冷着脸了。 这段日子傅老夫人偶尔也会让王媛过来,或是让她抄写佛经,或是让她陪着一道礼佛…连带着旁人对王媛也改善了不少,私下里都说“五姑娘这是懂事了”。 王昉倒是不觉得王媛这是懂事了,只不过较起先前聪明了不少,知道什么对自己才是最有利的。 不过—— 王昉倒是不怕王媛做出什么事来,现在摆在她面前最好的一条路就是嫁去言家,而嫁去言家她唯一的倚靠便是王家。 趁着婚前多在祖母面前扮乖,往后即便嫁去言家,有祖母在身后撑腰她过得也能舒坦点。王昉手中接了半夏递过来的茶盏,刚刚要饮便听到王媛娇娇笑说道:“祖母,表姐可曾说何时过来?” 表姐? 王昉一怔,握着茶盏的手也跟着一顿… 她抬眼朝傅老夫人看去,便听她笑说道:“是你如雪表姐,她知晓我身子不爽利便过来陪我住些日子。” 王昉闻言明艳的面上也绽开一个笑… 若是傅如雪能过来陪着祖母,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如今王佩的事尚未解决,她要做的事还有许多,自然也不能日日抽空来陪着祖母,要是表姐在的话,她倒也不必太过担心…因此听闻这段话,她眉眼弯弯便也开口说道:“表姐可曾说何时来?” “信是昨儿夜里送到的…”傅老夫人待说完这话便又跟着一句:“估摸着时间也快到了。” 她这话刚落,外头便有丫鬟恭声禀道:“老夫人,檀城的表小姐到了。” “瞧瞧…” 傅老夫人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高兴,闻言便道:“这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娘家来了人,最开心的自然便是傅老夫人了,她这话说完便眉眼含笑与半夏点了点头…半夏见此也笑着屈膝一礼,而后便起身往外走去,却是亲自去请傅如雪了。 没一会,半夏便扶着傅如雪走了进来。 这是自打去岁傅如雪及笈后,众人见她的第一面…她穿着一身嫩黄色褙子,头发高高堆成一个飞仙髻,髻上簪玉带珠,脸上绘着精致的妆容,行走间唇畔含笑、眉眼温润,却是一派大方得体的模样。 傅如雪由半夏扶着走到了中间,她是先朝傅老夫人屈膝一礼,口中唤人一声:“姑太太。” “快起来,快起来…” 傅老夫人见此忙让半夏扶着她站了起来。 傅如雪面上依旧挂着得体而温和的笑意,朝傅老夫人又屈膝一礼是为道谢,才由半夏扶着站了起来…而后她便又与王家众位姐妹屈膝一礼。 待两厢互相见过礼—— 傅老夫人才朝傅如雪伸出手,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家中可一切都好?” “都好…” 傅如雪的面上依旧挂着笑,闻言便又说道:“原本母亲是要与我一道来看您,只是哥哥快要春试,母亲日夜正担心着…便让我向您告声罪,待春试后,母亲再携哥哥一道来看您。” 傅老夫人闻言眉眼便又止不住化开一道笑意:“青垣素来是个聪慧的,倒也无需这般担心…” 傅家素来从商,虽说名声很广,比起一般商户也大有不同…只是若有子孙能出仕,那与他们傅家而言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王昉听闻这段话,却有一瞬得怔楞—— 她这段日子,日夜为家中之事烦忧,却是忘记这三年一度的春试快到了…自打那回程愈离去后,便再未来过,王昉思及此便又止不住化出一声幽幽长叹。对于程愈,她虽然没有男女之情,可却有从小长大的情谊…她希望他能好好的,一辈子都好好的。 “陶陶…” 说话的却是傅老夫人,她唤了一声也未曾听王昉答,便朝王昉看去。 坐在王昉边上的王蕙也跟着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口中是轻轻跟着一句:“阿姐,祖母唤你。” 王昉见此才回过神来。 她的手中依旧握着一盏清茶,看着众人的眼神面色依旧如常未有什么变化,王昉把手中的茶盏落在一侧的茶案上,而后才回身朝傅老夫人看去,口中是温声言道:“祖母有什么吩咐?” 傅老夫人的面上依旧挂着笑,口中是温和一句:“你表姐好不容易来一趟,便也不必在这处陪着我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外头天色正好,你们领着如雪去外头四处走走吧。” “是。” … 王家四姐妹领着傅如雪往外头走去。 屋外是三月明媚春日,这儿的气氛却算不得好…王媛待王昉本就心中有所隔阂,在傅老夫人面前也就罢了,只是私下到了外头哪里还愿意与她一道。因此一到外头,她便择了个由头先告退了,王佩也跟着择了个“身体不适”的由头退下了。 等她们都走后… 傅如雪才开口说道:“这是怎么了?” 王媛是个什么脾气,她是知晓的,只是这位王佩…怎么总觉得这回瞧与往日有些不同。 那些事到底还未可辨,何况又是王家的私密事,这会也不好与傅如雪说…王昉思及此便也未说什么,只是口中笑跟着一句:“她们不在,我们逛得也能舒坦些。” 傅如雪闻言面上倒也化开一道温和笑意,她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拍,是言:“这倒也是…” 王家几个姊妹中,与她玩的最要好的便是王昉两姐妹了…王媛、王佩虽然也是表姐妹,可或许是因为性子的缘故总觉得隔了些,算不得亲近。 何况王昉既然不愿说,肯定是有其中的缘故。 傅如雪素来聪慧,自然是不会纠葛于此…因此三人倒是好好在这三月的春日里逛了一回,到最后三人便歇在桃花林中,由王蕙煮了一回春日好茶,而王昉与傅如雪便坐于桃林之下,好生下了一回棋。 等夜幕四歇—— 众人陪着傅老夫人一道用过晚膳。 傅老夫人便与王昉去了趟有容斋,她这回来此除去因为傅老夫人的身子想好生陪她几日,还有一个缘故却是关于王冀。 檀城离金陵虽然并不远,可有些消息总归传得有些慢。 何况关于王冀的事… 家中上下仿佛有意想瞒着她,傅如雪还是前阵子去了一趟友人家中才知晓了这么一桩事…那会她正在品茗听琴,知晓这桩事却是十足十得怔楞了一番,若不是尚还记得礼仪,只怕她手中那盏茶也要落下来。 等回到家中她便遣人过来细细打听了一回,王、傅两家素来亲近,知晓的自然也要比别人多些。 可这一回… 来回禀的人却支支吾吾,到最后也只是说了句“王三公子惹了老夫人生气,才被赶去了别庄…”姑太太素来疼三表哥,即便上回那样的事也只是让他去琅琊思过,可这一回竟然会让他在重伤之日赶去别庄,陪行的还只有两个哑奴。 三表哥究竟做了什么,竟然惹得姑太太这么生气? 有容斋中灯火通明… 琥珀上了茶便领着人往外退去,这一室之内只有王昉与傅如雪两人。 王昉手中握着一盏清茶,眼却是往傅如雪那处看去…她看着灯火下傅如雪的面上带着几分犹疑和踌躇,心下止不住轻轻一叹,前世傅如雪也是在被退婚之际才看清了王冀的真面目。 她微微翘起的指尖搭在茶盖上,似是想了一瞬才开口说道:“表姐可是想知晓三哥的事?” “陶陶,我…” 傅如雪看着王昉,面上也有几分不好意思,王家既然不想让傅家知晓自然是极其私密之事,只是若是不问她心下却总有几分不安…她想了想还是开了口:“我的确想知道,父亲、母亲都不肯说,别人又说不清楚。” “我思来想去还是想来问你一遭…” “三表哥究竟做了什么事,竟惹得姑太太这么生气?” 王昉闻言是揭开茶盖饮下一口茶,待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说道:“表姐可知晓五妹要嫁给言家大公子的事?” 这事傅如雪却是知道的… 消息传到傅家的时候,她还有几分怔楞,王媛的年岁还小,前头又有陶陶…怎么这一回定亲竟然定得这么快,何况看着王家的意思也没有大肆宣扬的意思。 可这与三表哥又有什么关系? 她拢了一双眉刚想开口说话,便见王昉抬了脸… 烛火下,王昉的面色没有一丝波澜,她搁下手中的茶盏,而后才缓缓说道:“那表姐可知晓,若是那日我一个不小心,该嫁过去的便是我。” ☆、第一百零四章 有容斋中灯火通明。 傅如雪看着王昉, 红唇微张,素来大方得体的面容也有一瞬得惊愕…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若是那日不小心, 该嫁过去的便是她?这…与陶陶又有什么关系? 王昉的手中依旧握着青瓷茶盏,茶盏贴在手心还能感受出其中的几分温热。而她微微低着头,翘起的指尖轻轻滑过那青瓷茶壁上绘着的山水画…屋中有一瞬得沉寂,无人说话, 唯有而那茜纱红的木头窗棂外有晚风拂过枝丫,传来几许碎碎声响。 待过了许久… 王昉才搁下了手中的茶盏,她的喉间漾出一声幽幽长叹。 而后她抬了脸看着傅如雪缓缓而言:“这事算不得体面, 只是陶陶委实不想再看到表姐这般…”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 才又继续说道:“当日我们去李家赴宴,五妹与那言家公子行了桩混账事。” “原本只当他们是情投意合, 一时鬼迷心窍…” “可谁知…” 王昉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傅如雪,她的声音没有一丝停顿, 继续说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他人的预谋。” 傅如雪听到这心下已是一片清明, 她自幼跟着母亲管家。傅家后院虽然干净, 可她耳聪目明,自然也听过、见过不少腌脏事…她沉稳的面容在此时有一瞬得煞白,就连袖下的指根也轻微颤动起来。 外头的风仿佛急了些… 吹得那枝丫的声音也跟着响了些。 而傅如雪的声音在这一阵声响中却显得有些过于轻了, 可还是能听清她那喃喃自语中带着的几分喑哑与颤抖:“怎么, 会这样?” 王昉闻言却是低垂了头, 屋中烛火跳了几下打在她微微低垂的脸颊上显得有些晦暗不明…待过了许久她才重新开口说道:“三哥自打从琅琊回来后便有些不着样子, 祖母的意思是让他跟着三叔去外头行商…三哥素来不喜行商, 此处无路, 索性便打算兵行险着。” “他知晓言公子对我有意…” 王昉说到这的时候声音止不住还有几分颤抖,她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就连那双杏眼也紧紧合着:“便打算为其引线,只为谋取一个前途。” 傅如雪看着灯火下王昉的面色与神情,止不住心下一疼…她何时见过这样脆弱的王昉?仿佛一下子就能被击倒一般。其实也的确如此,被最亲近的人背叛,这如何能让人不受打击? 她不愿相信,却不得不信。 王昉的这些话太过厚重,若不是没有办法,她又怎么会与她说起这些?她只是没有想到,当日温润如玉恰风光霁月的三表哥竟然会有一日行出这样的事来,前程,只是一个前程…他竟然就能行出这样的事。 女子最重清白,尤其是像王家这样的百年世家… 她虽然未曾在场,可只消看王媛如今的局面便能知晓当日是个什么境况。若是陶陶当真不小心入了圈套,如今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傅如雪想到这,止不住心下一颤,她紧紧握着王昉的手,有些用力,声音却带着几分包容与柔和:“陶陶别怕,都过去了。” 王昉的杏眼依旧紧紧合着,睫毛却有些轻轻颤动起来… 她亦握着傅如雪的手,口中是跟着哑声一句:“我从来没有三哥竟然有一天会为了前程做出这样的事。” 她说完这话才缓缓睁开双眼,一双杏眼在灯火下显得有几分水波潋滟,王昉的手却依旧紧紧握着傅如雪的手,声音沉重而低哑:“表姐,我们所认识的三哥,那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早就已经死了。” 傅如雪闻言,心下却是一凛—— 她想起记忆中那个谦谦君子,那个无论何时都挂着温和笑意的男人。 是啊… 他其实早就已经死了,只是她从来不敢相信罢了,不敢相信这个她思慕了这么多年的男人竟然会是这样的模样。为了盛名而窃诗,为了前程而行出这样的事…傅如雪心中不禁有些怀疑,一个人怎么可以有这么大的变化?还是…往日的那些只不过是他的伪装? 她的面容忽然有些疲态,这是从心底而生出的疲惫… 而这一份疲惫之外却是不可尽数的怅然。 她心下轻轻一叹… 待过了许久,傅如雪才握着王昉的手背轻轻拍了一拍,面上强撑了一抹笑,口中是言:“我知道了。” 王昉看着灯火下傅如雪面上的疲态,她知晓她对王冀的心意,自然也知晓这一番话对她而言会有什么样的冲击感…可是这些话她却必须与傅如雪说,王冀这样的男人不值得她喜欢,更不值得她去维护。 她心下一叹,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什么… 只是依旧紧紧握着傅如雪的手,眉目稍显几分担忧。 “傻丫头…” 傅如雪看着她面上的担忧,终于还是化开了一道笑意:“原本该我来安慰你,未曾想到竟是让你担忧了…你不必忧心,且让我再缓几日便是。”她对王冀的确有过无数的憧憬与幻想,尤其是在知晓王、傅两家要联姻的时候。 她曾幻想过与他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她会在他读书的时候坐在一旁安静的做着女红,等抬起头看过去的时候,他也能正好抬头与她相视一笑…那是她往日曾幻想过最美好的事。 她喜欢王冀吗? 肯定是喜欢过的,那样一个谦谦君子谁又会不喜欢呢?可她更多的却是对王冀的敬佩,为他的温润如玉与风光霁月而心生敬佩…所以在众人说起这些的时候,她是如何都不愿相信,不愿相信她心中思慕而敬佩的竟然会是这样的人。 而如今她心中已信,一时之间却还是未能缓过来。 可也不必忧心什么,有些事终归都是需要时间的,她终究是能想通的。 … 等傅如雪走后。 王昉便坐在软塌上,她推开了一面木头窗棂,三月春日里的晚风其实还是有些凉意…冷不丁地打在她的身上,倒是让她清醒了不少。屋中的烛火皆被灯罩所掩,可还是有几许缝隙之处打进了不少晚风,惹得烛火不知跳了多少下,一时之间这一室之内竟有些显得晦暗不明。 琥珀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她看着屋中这一副晦暗不明的样子,便轻步走上前把窗棂合了半面,等那股子风不再那么急了,屋子里的烛火也就恢复了原本的面貌,照旧明亮了起来。 王昉依旧未曾睁开眼,只是开口说了一句:“表姐歇下了?” 琥珀取过一旁放着的美人锤坐在脚凳上轻轻替人敲起了腿,口中是跟着一句:“表小姐没让奴伺候,不过奴看表小姐面色不好,索性便遣了玉钏过去…若是有个什么需要的,也好有个照应。” 王昉闻言,喉间是漾出一声幽幽长叹… 她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余后的便要看傅如雪自己了,她是一个聪明人,只要等她想通了便好了。 她今日走动了一天却有些累了,刚想开口让琥珀遣人进来服侍洗漱…便听到外头传来流光格外压低的声音:“主子,奴有事要禀。” 王昉听到流光的声音却是先怔楞了一瞬,这阵子她一直遣流光在拂柳斋查探,平日里在有容斋倒是鲜少能见到她,尤其是这样的晚上…难道?她心下一凛,忙睁开眼,手放在扶手上坐起了身,声音因为激动而稍稍变了几分调子:“进来。” 琥珀替王昉穿好了鞋子,也跟着一道站起了身… 流光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头,瞧着模样打扮应是府中最低等的洒扫丫鬟…丫鬟看起来只有十三岁的模样,面容却很是精神,王昉瞧着有些印象却记不清在哪里见过。 琥珀倒是识得,便在王昉的耳边低声说道:“主子,这也是当日覃娘所教的丫鬟。” 她这样说… 王昉倒是记起来了,当日这个丫鬟原本该跟着她,只是那会她看见那个人心中便改了主意…如今看着眼前这个丫鬟,她倒也有了几分印象,若是她不曾记错的话,这个丫鬟应该名唤彩云。 等她们见过礼,王昉便径直开口说道:“可是有什么消息了?” 流光闻言便恭声答道:“的确是有消息了…这阵子奴每日盯着六姑娘也未曾见她与谁有什么接触。若不是彩云偶然瞧见,只怕即便奴再这样盯下去,也不会从六姑娘身上发现什么。” 她这话说完,彩云便跟着开了口,她低垂着眉眼神色有些拘谨,说话却不快不慢很是清明:“奴是西院的洒扫丫鬟,先前奴在打扫的时候瞧见六姑娘身边的平儿鬼鬼祟祟在一株桃树下埋了东西。” “奴心中觉得有异便上前打开看了一番,那里头埋着一张纸条,上头写着‘城外动手’…” “奴原想把那张纸条取过来给您一阅,便听见有人过来…奴索性便躲在暗处瞧了个究竟,来人是西院的秦邢秦管家,他取走了那张纸条。” 王昉闻言却惊愕出声:“秦邢?” 她不止一次猜想过王佩身后究竟有什么人?王佩一个闺阁小姐即使再聪慧,再有计谋,可有许多事却不可能她亲自去做…可王昉却从未想到这个人竟然会是秦邢。 秦邢于她而言并不陌生… 王允的心腹,甚至可以说是王允最信任的人,当年那些事的背后几乎每一件都有秦邢的手笔…他怎么可能与王佩有关系? 屋中有一瞬得静寂… 王昉低垂着眉眼,她什么话都没有说,袖下的手轻轻敲击着茶案,一声又一声在这夜色之中却仿佛能直击人心一般…秦邢与王佩究竟有什么关系?竟然能让他这个王允手下的第一心腹心甘情愿地被一个庶女差使。 可若是当真是秦邢,有些事却也解释得通了… 比如秋娘,她肯定秋娘是王允请来的,当日王允脸上的惊慌失措不是假的,其后想追杀秋娘的也不是假的…王允生性谨慎,若不是知根知底他决计不可能会用,可若是秦邢推荐的呢?王允自然不会怀疑。 只是… 王昉止不住却拢起了一双秀丽的柳叶眉,若是秦邢当真是王佩的人,那么前世的那些事中,王佩担任得究竟是什么身份?她与王家究竟有什么仇怨? 她…到底是什么人? 琥珀看着王昉沉思的模样,还是止不住开了口,轻轻唤了她一声:“主子…” 王昉回过神来… 她敛下了心中思绪,此时最关键的还是那张纸条…城外动手,这个时候能让他们动手的自然是远赴扬州调查事实真相的许青山,如今正近许青山归来之时。王昉的眉眼止不住又拢起了几分,口中是跟着说道:“流光你遣人去与覃娘说一声,让她寻几个人在城外候着,若是看见许青山必定要护他周全…” 流光闻言,忙应一声“是”。 王昉依旧拢着眉,袖下的手也依旧轻轻敲击着茶案,“至于秦邢那处你与寒星多加关注着,若是见到他出门便跟着他…必要之时便把他绑了。” 流光照旧应了一声“是”,其后却是开口说道:“那拂柳斋那处?” “拂柳斋那处我会另派他人,我这位六妹惯是聪明,自然不能先打草惊蛇…”王昉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带着几分讥讽之色,她轻轻收起了袖下的指根,那敲击声跟着一断,室内的气氛却仿佛变得更加凝滞了,待过了许久她才继续说道:“至于彩云,你继续关注着那处地方,看看后头可还有什么信息。” 彩云闻言便跟着一礼,口中是言:“奴记下了。” 等流光领着彩云退下… 琥珀才开口说道:“那位秦管家怎么会与六姑娘…”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那个秦管家她也见过几回,四十余岁的年纪,沉稳而寡言,在西院的地位很高,即便是二夫人碰见他也是客客气气的…这样的人怎么会与一个庶女勾结在一道?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王昉闻言先前本就不好的面色,便又跟着低沉了几分… 她也不知道,只不过她相信这个答案应该很快就能知晓了…只要许青山能平安回来,他们所想隐瞒的事终究会大白于青天之下。王昉侧头看着窗外的清冷明月,明月铺满全身,而她袖下的指根止不住攥紧了几分。 只要… 许青山能平安归来。 … 日子越往后。 王昉这颗心便越发多了几分焦灼,距离许青山离开金陵已有一月有余…若是路上没有问题,他也该回来了。 覃娘那处已收到了消息,也回了信是言已请了几个江湖中的好友帮忙,至于秦邢那处平日也见他出去过几回却也没有什么异样…这样连着过了三日,王昉这几日不是陪着傅如雪写字做女红,便是陪着傅老夫人说话。 只有等到每天晚上的时候,她才会独自坐在软榻上心下是止不住得紧张。 屋中烛火通明,王昉坐在软榻上握着一本书,琥珀便坐在圆墩上做着女红…只是主仆两人明显都不在状态。 琥珀更是在恍然之中不小心拿着针戳到了手指… 十指连心,本就疼得厉害,她虽是回过了神却也止不住也轻轻叫了一声。 王昉侧头看去便见琥珀拢着眉吮吸着手指,她心下一叹,看着手中一页都未曾翻过的书本索性便合了起来…取过桌上的茶盏,已有些凉了却正好可以定一定她此时的心神。王昉揭开茶盖饮下一大口茶,凉茶入喉待缓过那股子心神,她才开口说道:“你若是觉得累便去歇一歇。” 这阵子琥珀跟着她,还未曾睡好一个觉。 琥珀闻言忙道:“奴不累…” 她把手中的女红放进绣篓中,待擦拭过手又重新给王昉倒了一盏热茶,她这会回去也睡不着…不知道为何琥珀总觉得今夜眼皮跳得有些厉害,连带着那颗心也有些惶惶然,仿佛是要出大事的模样。 窗外忽然响起了三声轻叩… 琥珀手中的茶盏跟着一落,只是此时谁都没有心思管那盏子茶,这是覃娘的标记。 她打开窗站在外头的果然是覃娘,只是此时她的身上却充斥着一股子血腥味,琥珀心下一惊忙伸手扶了覃娘一把…待覃娘翻进了屋子,她便急急合了窗,又去倒了一盏温水递予覃娘。 王昉看着覃娘身上的伤止不住也有些变了脸色。 她站起身也不顾两人的身份径直伸手扶住了覃娘,待把她扶至软塌上…王昉才细细看了回覃娘,她身上的夜行衣此时已残破不堪,有些地方还能看到皮肉翻出的模样,甚是恐怖。王昉一面是吩咐琥珀去取药膏,一面是低声说道:“怎么伤得这么重?” “我没事…” 覃娘的面色虽然有些惨白,唇边却还是挂着一抹笑:“今天和玄空门那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八蛋交了几次手,还真是厉害。” 玄空门? 王昉听到这个名字,止不住便想起那回苍山看见的那群尸首…还有父亲与陆意之身上的伤。 她思及此面上便又带了几分冷凝,口中却是言道:“可有事?” “原本是有事的…” 覃娘用完了一盏茶觉着恢复了些力气才又开口说道:“玄空门共派了十个人,我们这虽然数量上占了优势,可武功上却到底不如他们…一行二十余人几乎都挂了伤,若不是后头来了位蓝衣剑客,只怕今日我们也有去难回。” 王昉闻言,心下却泛起了几分抱歉…今日之事都是起于她,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他们也不会伤至如此。她心下一叹,握住了覃娘的手,口中跟着说道:“此事皆因我而起,竟连累你们至斯。” “四姑娘往后切莫再说这样的话…” 覃娘的面上带着几分不赞同:“什么因你而起,我们江湖儿女生死皆看得极淡,我既然应允了你自然会帮你…若是今夜不幸陨落在那,也全是我们的命数,与您无关。” 她这话刚落… 琥珀便取了药过来,她手中握着一瓶金疮药,一瓶人参养气丸。 因着屋中并没有外人,覃娘索性便脱了外衣,她是先吃了一颗人参丸跟着便躺在那处任由琥珀替她涂着金疮药…她白皙的肌肤伤有不少旧伤,可最恐怖的还是今夜所受的新伤。 斑驳不堪,血肉翻出,甚是恐怖… 还有那遮掩不住的血腥味毫不遮掩得充斥在她的鼻下。 琥珀何曾见到过这样的模样,她心下只觉得翻滚难耐,手上的动作也有些不稳… 王昉见此忙接了过来,口中跟着一句:“我来吧。” 她虽然也未曾直面见到过这样的伤痕,可比起琥珀心性却还算得上是沉稳,王昉看着那些伤痕小心翼翼的涂着金疮药,眼下却还是觉得有些酸涩…覃娘原本是可以拒绝的。 “许护卫受得伤重,他怕有危险便先未曾回府,如今待在那个蓝衣剑客处…” “等明日我便亲自去一趟把那则手卷取过来。” “不用…” 王昉依旧低着头涂着金疮药,她的声音还有几分哽咽,待稳了心神,便又过了一会她才开口说道:“我与你一起去。” 她要亲自谢一回那个蓝衣剑客。 还有,她也不忍让覃娘独身一人再去犯什么险。 ☆、第一百零五章 隔日夜里。 王昉简单打扮了一番便领着琥珀往外走去, 覃娘早已遣人驾车停在后门… 如今王家上下皆由她掌管,底下的人也都是聪明的, 自然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四姑娘…” 覃娘的伤势还有些重,看见她出来刚想行礼便被王昉伸手拦住了…王昉掩在兜帽里的面容带着几分不赞同,连带着声音也有几分轻责,她的手托着覃娘的胳膊, 口中是跟着一句:“如今都在外头,不必拘泥于此。” 她这话说完便由琥珀扶着走上了马车。 覃娘是江湖中人,只是这些年跟着王岱也学了几年高门规矩, 既然王昉说不必, 她自然也不会拘泥于此。 她跟着走上了马车。 而后那车夫便驾起车来。 … 马车并不算大,布置得却很是清雅。 两点灯火, 中间的茶案上除去茶盏等物,还放着一只香炉却是用来去味。 王昉靠着车厢坐着, 她摘下兜帽露出那张明艳的面容, 许是由于烛火照映的缘故, 倒是给这一副面容也多了几分温柔意味。她伸手接过琥珀递来的茶盏,茶叶并不算好,应是去年的雨前龙井, 王昉便也只是喝了一口就握在手中用来温水。 她看了一眼覃娘的面色, 见她比起昨夜时已好了不少… 虽然面色还有些苍白, 唇畔却已恢复了原本的气色, 王昉心下稍松后却又止不住轻轻一叹, 口中是柔声说道:“你的伤可还有什么大碍?还有昨日跟着你一道去的, 他们可还好?” 原本王昉是想亲自去看他们一遭,只是到底身份有差,她也只好歇了这个心思… 昨夜覃娘临走时,王昉给了她不少珍贵药材另附了几千两银子,却是要让她交给他们好好补补身子。 覃娘手中也握着一盏茶… 她连着喝了好几口才开口说道:“您记挂了,他们都是粗人,受伤是常有的事…我把您给的银两分了几份交给他们,不拘是养身子还是做旁的,他们都很感谢您。”覃娘这话说完才又跟着一句:“至于我,您给的人参丸很养气,我吃了几颗身子骨也好了不少。” “这就好…” 王昉把手中的茶盏放置于茶案上,车厢内有一瞬得静谧,外头的路道却开始透起了几分喧闹声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夜色中清晰可闻。其中有醉汉的声音,也有妇人打骂孩子的声音…像极了当初在顺天府时江先生住过的那类巷子。 覃娘看着王昉面上的神色,便笑说一句:“江湖剑客住的地方算不得好,您莫见怪。” 王昉闻言是笑了笑,她摇了摇头,是言一句:“不会…” 她今儿个除去来看一看许青山,另外的便是要来谢一回这个蓝衣剑客…按照覃娘所说昨日那样的情况正是说不出的凶险,若是这位蓝衣剑客未曾出现,且不说那则手书,只怕许青山、覃娘等人皆要葬送在那处。 她思及此想起王佩、秦邢等人,更是说不出的厌恶。 许是路道不稳的缘故,车子有些轻轻晃荡起来,琥珀伸手要来扶她却被王昉伸手止住了…好在也不过这一会,路道便又重新平坦起来,车子也不再摇晃。 待又过了一刻有余… 马车慢慢停稳下来,车夫便在外头恭声说道:“四小姐,到了。” 覃娘先推开车门,她是看了一眼民宅的样子而后才跳下了马车…余后王昉也由琥珀扶着走下了马车。她看了看眼前的民宅与别处未有什么差别,若说真有也只是这个民宅看起来更古朴一些,仿佛不常有人住的模样连带着那门扉上也透着股灰尘。 覃娘走上前叩了叩门… 她是轻轻唤了几声也未曾听人答,索性便直接推了门走进去。 院子里的装饰倒还算清雅,右侧一处还植着不少竹子,如今正值季节竹叶在月色的照映下显得很是青翠,随风一吹便散出一阵细微而又悦耳的声响…王昉初初扫了一眼院子,里头便也有人走出来了。 来的是许青山… 他的手上握着剑,面容寡淡而冷漠,待看见王昉三人的时候却是愣了下,等回过神来他立刻走上前是要屈膝行礼。 王昉看着他走路的样子便知晓伤得不轻,只是到底男女有别她也不好径直去扶,便言道:“许护卫快请起罢,你重伤在身,不必行此大礼。”她这话说完便又跟这样就:“我今日出来除了是问你扬州之事,还带了些药物给你。” 她这话刚落琥珀便上前一步… 琥珀的手中握着一个锦盒,却是先前从王家带出来的药物,大多是上等的金疮药以及人参灵芝丸这类。 许青山垂眼看着眼前的锦盒,眼却止不住移到那双握着锦盒的手上…清冷月色下,紫檀木锦盒上的那双手恍若是镀了一层那月色的光芒一般,越发显得白皙修长。 琥珀见许青山一直垂着头也不说话,面上也有几分怔楞便轻轻唤了他一声:“许护卫?” “是…” 许青山回过神,他接过锦盒朝王昉拱手一礼,口中是言一句:“多谢四小姐。”待这话说完,他便引众人往里走去,好在此时夜色已深,廊下灯火又晦暗不明,倒也无人注意到他的耳垂泛起的几许红。 王昉由琥珀扶着走了进去,覃娘便侯在廊下… 许青山跟在后头看着王昉由琥珀扶着坐在椅子上,屋中点了两根烛火却还是稍显暗意,他的面上有些局促,索性便拿起火折子又点了几根烛火待屋中的灯都亮了,刚要伸手倒茶却想起这水是冷的…许青山低着头,声音却是难得带了几分踌躇,口中是言:“四小姐,属下去替您烧壶热水?” “不必如此麻烦,许护卫请坐吧。” 王昉这话说完是看了看屋中的装饰,才开口问道:“听说是位蓝衣剑客救了你,他可在?” 许青山坐在椅子上,头却一直低着,只是在听到“蓝衣剑客”时,他的面上也带了几分难得的恭敬…他身为庆国公府的护卫队长,平素鲜少有这样的模样,对王家几个主子倒是恭敬,只是这一份恭敬究竟是真是假却说不清楚了。 当初最开始看到王昉要跟着一道去顺天府时… 许青山的心下也止不住腹诽过,偏偏因为王昉是主,他们是仆也没办法,直到后头的相处才让他改观了不少。可此时这一份恭敬却是出自真心,不加掩饰…这份恭敬有对强者的敬意,也有对恩者的感谢。 他开了口,声音却带着几分怅然:“他鲜少在家,昨儿夜里把我领到这处便走了。” 不在家吗… 王昉心中也有几分遗憾,原本是想好好谢他一回,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只能留待下回了…她夜里出来,万事都拖不得,便也不再说旁的,径直开了口:“你在扬州可曾查到了什么?” 许青山听到这话,面色也跟着端肃起来。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依旧低垂着头双手奉上,口中是言一句:“属下在扬州待了许久…郑家当年也不过是个普通商户,查起来却是废了一番功夫。好在后头有个老人记得些前程往事说了一遭,他说当年郑家有姐妹二人,姿色颇好。” “一个名唤郑瑟,嫁进了周家做了小妾,便是秋娘的母亲。” “另一个名唤郑锦虽是出生商户,为人却很是聪慧大方,还通读诗书礼仪,早年在扬州的名声也很甚…”许青山说到这却是止不住又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便是因为她这一份才名,这位郑锦最后是嫁给了扬州知府杜席方。” 一个普通商户之女能嫁给知府委实算得上不错了… 不过,王昉拢起了一双眉毛,杜席方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扬州,杜知府…王昉心下一惊,待过了许久她才看着许青山呐呐而言:“你说的可是二十多年前通敌卖国的扬州杜知府?” 这桩事她是幼时听三叔提起过… 那会三叔最喜欢讲这些事与她听,有些事她听过也就忘了,只是这桩事的名声委实不好,王昉倒是记到现在。通敌卖国,这事无论是搁哪个皇帝,知晓自己的臣子做出这样的事来都得生气。因此那会在位的那位天子直接便下了一道命令,男子皆凌迟处死,女子皆入娼门。 这是大晋里几十年内唯一一次这样大的重罚。 而除此之外,王昉却还记得另一桩事,当年此事太过严峻直接由三司会审,而她的祖父王老太爷当时正任大理寺卿…却是主事。 王昉想到这止不住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她接过琥珀递上来的手书,紧紧攥在手中却未立刻查看…王昉只是这般攥着,似是能感受到那指甲划破娟纸的声音,而后是那嵌进皮肉的疼痛感。 待过了许久… 王昉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手中依旧攥着手书却是与许青山说道:“你这几日先不必回府,且在此处养伤。” 许青山闻言也跟着站起了身,朝王昉拱手一礼,口中是言一句:“属下记下了。” 王昉见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她由琥珀扶着往外走去。 外头月亮升得越发高了,廊下的烛火照旧被风吹得有些晦暗不明…王昉垂眼看着地上,她的身影被灯火与月色拉得很长,有风拂过她止不住打了个冷颤。 扬州杜家,杜姨娘,王佩… 她袖下的手依旧攥着手书,用力而颤抖。 覃娘见她出来刚想说话便看到王昉的面色,她心下一凛也未说什么,伸手去扶了她一把…三人默不作声往外走去,迎面却走来一个蓝衣剑客,他身穿蓝衣腰间悬剑,月色之下朝她们缓缓走来,正是说不出的疏阔好男儿。 覃娘见到他忙止了步子,一面是在王昉耳边低声说道:“四姑娘,这便是救我们的那位恩人。” 待这话说完,她便先朝蓝衣剑客拱手一礼,口中是言一句:“多谢恩人昨日相救。” 王昉闻言也暂时敛下了紊乱的心神。 王昉抬了头,明艳的面容大半掩在兜帽之中,只是露出底下弧度恰好的红唇和白皙的下颌… 一双潋滟的杏眼微微掀起往前看去,月色之下一个蓝衣剑客正站在不远处。 男人的年纪并不算大,约莫也只有二十余岁的模样,眉眼之间带着几分贵气,倒是没有半点江湖剑客的味道…若不是他这一身打扮,即便放在金陵城中,众人也只怕该认为他是哪家的士族公子。 而更令王昉惊讶的… 却是眼前这个男人,她竟然认识。 楚斐… 当年王昉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迎娶傅如雪,并在金陵担任云麾使一职位…她那会嫁给卫玠后平日在府中也惯是无聊,自从傅如雪嫁到了金陵她时不时得也请她过府一叙,说起话来免不得也提到了这位楚斐几句。 楚斐原是淮阳楚家的嫡子… 淮阳楚家素来出名仕,楚斐却是喜武厌文,自小便离家出门闯荡…倒是未曾想到这一回竟会这么早就见面。 既然他出现了,那傅如雪? 王昉心下也止不住一动,她的确担忧傅如雪的婚事,前世因为山贼一事被王家退了亲,傅如雪蹉跎了好些年才遇见楚斐…只是当年她嫁予楚斐的时候还是受了不少冷言冷语,好在他们婚后甚是恩爱,倒也是十足十打了旁人一记耳光。 只是这一世,虽说前头有个江湖剑客的事… 可那到底也只是傅家的秘事,并无多少人知晓…傅如雪的名声还在,王昉委实不希望她还是跟前世一般,平白蹉跎了这大好年华。她思及此看向楚斐的目光也止不住带了几分灼热。 楚斐看着王昉也有一瞬得怔楞… 他自是认识王昉的,上回在檀城的时候他便见过她,其后在李家的时候他也曾见过她一回…只是不管是他见到的王昉,还是从那只言片语中听到的王四小姐,都是一个聪慧而清明的女子。 那时他便觉得也无怪乎素来不喜这男女之情的九章… 这一回竟然会陷得这么深。 他也知晓如今在里头的许青山便是王家的护卫,上回他路过城门原不过是援手相助,只是在知晓许青山的身份后索性便动了心思留了他下来…因此在此处瞧见王昉,他虽然觉得意外倒也并无什么感觉。 只不过… 楚斐看着那双即便掩在兜帽之中却还甚是灼热的眼睛,止不住有些全身发麻起来,连带着握着长剑的手也忍不住颤了几颤… 为什么今夜这位王四小姐的眼睛竟然如此灼灼若贼? 楚斐知晓自己的相貌不差,平日不拘去哪里都能吸引不少女子流连的目光,有时候闲来无事他也会与她们挥一挥手,更能引来一群尖叫…可那是别人,眼前这个女人可是陆九章看上的女人,若是让九章知晓他的女人竟然对他有意思,会不会杀他灭口? 不不不… 按照陆九章那个性子,只怕会比杀他灭口还要惨烈几分。 楚斐想到这,只觉得喉咙都仿佛被人掐住了一般。原本还想帮九章在这位王四小姐心中刷一刷好感,如今看来往后该避险的还是得避险,不然若是等这位王四小姐情根深种,他当真是有苦都难言了。 他思及此便握了握剑,半句话都未说转过身往外跑去,没一会便消失在这夜色之中。 “楚…” 王昉看着他骤然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半句话都未曾说出口,她只能瞧见楚斐一角的蓝色布料翩跹在月色下划过…不过也只有这一瞬,那道身影便再也看不见,彻底隐于这无边夜色之中了。 楚斐这个举动自是让三人都怔楞了几分。 还是覃娘先回过神来,她看着王昉主仆两人,想了许久才开了口:“四姑娘莫介意,大多江湖剑客脾性都有些怪异…夜色已深,我们先回去吧。” 王昉闻言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先前所想也不过是因为看着傅如雪近日来颇有些消沉,才在这一瞬之间产生了这等想法。这一瞬之后,她看着楚斐消失虽然觉得遗憾,倒也没有太多的想法…若是他二人当真有缘分,即便她不插手也定会圆满。 不过到底是可惜了… 她是委实希望傅如雪能幸福圆满。 王昉由着琥珀扶着往外走去,只是在临走之际她却还是回头看了眼门扉…这处只怕也不过是那位楚斐的临时歇脚之地,罢了,且看他们日后的缘分罢。 她想到这便也不再说什么,任由琥珀扶着她走上马车…马车没一会便又重新驾了起来。 … 王昉回到家中的时候,已是月上高天之时。 琥珀走上前轻轻叩起了门扉,原本侯在那处的小厮忙开了门,待瞧见王昉便又垂下了头,躬身一礼后口中是跟着一句:“四小姐。” “嗯…” 王昉看了他一眼:“今夜辛苦你了。” 那小厮闻言忙恭声答道:“这是奴的分内事,担不得您一声谢。” 琥珀笑着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递给他,跟着是和气一句:“四小姐素来疼自己人,这一份赏钱你便收下吧。” “这…” 小厮看了看琥珀,又看了看那个荷包还是伸手接了过来,荷包不重不轻…可也足够抵得上他个把月的工钱了。先前只听说这位四小姐是个厉害的,打发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因此如今底下当值的难免有些颤颤巍巍。 如今看来这位四小姐却有几分赏罚分明… 若是好好替她做事,往后何必在此处当这等小差?他想到这止不住又朝人磕了几个头,口中是言:“四小姐请放心,奴一定会好好做事,守口如瓶。” 王昉倒不担心小厮会胡乱说什么,只不过驭下需得赏罚分明。她先前做的那几桩事,只怕已让底下这群奴仆惊恐了好一阵日子,让他们害怕固然是好,行起事来也方便许多,可这样管家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如今也是时候换一种方法了。 月色依旧很好,因着委实有些晚了,此时也有几分万籁俱寂的模样。 此处离有容斋并不远。 主仆两人行在小道之中,一路上也未碰到什么人,没一会便到了。珊瑚正坐在屋中打着络子,听到声音忙站起了身迎了上去… “主子。” 珊瑚并不知晓王昉今日出去做什么,只不过她也察觉出这阵子不拘是主子还是府中,都仿佛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气息… 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只不过珊瑚素来不喜多问,既然主子未与她说,那她便只需做好手中的事便是…她从一旁的盆中绞了一块帕子递了上去。 王昉接过帕子,任由琥珀替她解下了披风,待拭过脸才问珊瑚:“可曾有人来过?” “七姑娘来过一回,她知晓您不在也未说什么,只是待在屋子里下了一局棋。” 珊瑚接过王昉手中的帕子,才又跟着继续说道:“表小姐先前来过一回,奴说您睡下了,她便也未曾打扰。” “嗯…” 王昉点了点头,她坐到了塌上初初取出手书,便听到外头传来流光的通禀声。如今流光与寒星一直跟着秦邢,此时来—— 她也未曾多想,把手书压在茶案下端坐好让人进来。 流光走进来她行了一遭礼,便开口说道:“主子,秦邢出门了…奴让寒星已跟着了。” 这个时候出门? 王昉面色微凝,她袖下的手轻轻敲着茶案,口中是跟着一句:“你也去跟着,不到万不得已先不要打草惊蛇。” “是!” 流光闻言拱手一礼刚要退下,便听到身后传来王昉一句:“万事小心。” 她回身看去便见王昉依旧端坐在软塌上—— 灯火下的王昉面容凝重,眉心紧锁,她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再受伤了。 “是…” ☆、第一百零六章(捉虫) 王昉夜里睡得不好… 手书算不得长, 统共加起来的字数也不过百字有余,可王昉却还是看了一遍又一遍, 看了许久。 二十多年前杜席方因被同僚举报,其后从杜家翻出通敌卖国的证据…通敌卖国,这样的罪名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当时在任的天子更是震怒, 他让三司同去扬州查探,最后定了杜家的罪状。 虽然并未诛九族… 可这后果也委实也算得上可怕了。 当年不是没有人提出这桩案件的不实,口中直言杜席方在扬州任职十余年, 向来是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从无贪墨,也算得上是造福了一方百姓。可偏偏罪证全在, 杜席方也未有一丝辩解,这事便也这般结束了。 手书上除去此事还写了杜家两个女儿… 杜家二女一个名唤“杜惟芳”, 一个名唤“杜惟萋”…当年杜家事后, 两人便被卖到了勾栏之处, 彼时两人年岁皆小,许多事已寻不见摸不透了,只是还有一话却是说杜惟萋眼下有一颗多情痣。 虽然杜姨娘早就更换姓名, 可眼下那颗多情痣却是做不得假。 … 隔日清早。 琥珀进来服侍王昉起塌的时候, 方想唤她便听到帷帐里已传来了王昉稍带着喑哑的声音:“几时了?” “刚过卯时…” 琥珀一面轻声答着话, 一面是上前伸手轻轻把那嫩橘色软烟罗帷帐收进了金钩子里, 她看着王昉眼下止不住的乌青还有那一脸疲倦之态可见是昨儿夜里又未睡好…琥珀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 可到头来却还是什么话都没有。 那张手书里写着什么她虽然并未看到… 可能让主子生出这样的面色, 可见并不是好事。 琥珀心下一叹面上却是挂了个柔和的笑,她伸手扶了王昉起来,口中是跟着一句:“今儿个小厨房置了不少好吃的,这会珊瑚正领着人在摆膳,等您起来便能用了。”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 她任由琥珀扶着她坐起了身,琥珀替她穿好衣裳便喊了人进来…翡翠领着小丫头们进来,手中或是端着金盆帕子、或是摆着象牙玉篦,翡翠绞干了一方帕子奉给王昉,一面是与她说着几桩趣话。 这些趣话大多离不开喜福… 翡翠虽然有时候过于憨直了,却也不是个傻的。 这段日子不拘是她,还是有容斋的其他人都察觉出了王昉的不对劲…只是主子惯来是有主意的,她们底下做奴仆的也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便当做什么都不知,只是平日里做起事来的时候便又多用了几分心力。 “喜福如今正是磨爪子的时候…” 翡翠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取过玉篦替王昉梳起了头发:“前段子奴才做了个软垫,没想到没过个夜便被它抓坏了…往日瞧着乖乖巧巧,没想到也是个性子野的。” 自打喜福长大后,怕它没个轻重… 几个丫头便不肯让它在留在屋子里了,只是平时王昉想着的时候便由她们抱过来逗上一回,看上几眼。因此这会听翡翠说起喜福的事,王昉倒也有了几分兴致,疲态而淡漠的面上止不住也化开了一道笑意。 翡翠见她这般更是连着说了喜福几桩趣事,倒是惹得王昉也跟着笑了几声。 有容斋里许久未曾听见王昉的笑声了,几个丫头见她笑出声自是个个眉开眼笑,也跟着一道说起了几桩趣事。 … 王蕙过来的时候。 王昉刚刚用完早膳,见她过来面上也化开了一抹笑意:“阿蕙来了。” “阿姐…” 王蕙昨儿夜里来过一趟,知晓王昉不在心下便有了几分数,这阵子王昉行事虽然未与她事事明说,却也透露过几桩缘由事头…比如秦邢与王佩,也曾与她说过许青山受伤的事。昨儿个她怕旁人来时发现什么,索性便待在屋子里下起了棋,外头即便有人看到也只当屋中中在下棋。 若不是后来委实太晚了,她也不会离去。 这一夜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得也未曾睡好,只想早些来阿姐这边问清楚究竟许青山查到了什么,连带着早间用起早膳的时候她心下也有几分急切…可偏偏她素来冷静惯了也不好把那些情绪外露于表面,反倒是让旁人生疑了。 就如这会… 不管王蕙的心下是如何的急切,可她的面上却依旧未有什么变化,照旧与王昉端端正正打了个见礼。 王昉又怎会不知她的心思,她也未说什么,只等她们撤了席、上了茶便让她们退下了…琥珀在外头守着,王昉拉着王蕙的手径直走到了里间,屋中开了几扇窗透进春日里的徐徐暖风,香炉里的百濯香照常点着,只是被这春风一吹比往日,味道却要稍淡一些。 屋中没了人… 王蕙便也不再遮掩心中的急切,她看着王昉直言而语:“阿姐,可是…有什么消息了?” 王昉从那锦盒中取出一卷手书,手书比起昨日已经稍显褶皱了许多,有一处还有裂痕,却是她昨日激动之时指甲盖不小心划开的…她看着这张手书是静默了一瞬才递给王蕙,口中跟着一句:“这就是许青山得到的消息。” 王蕙接过手书… 许青山带来的消息,不就是王佩与秋娘的消息? 她素来清雅的面上带着几分难以遮掩的急切,连带着打开书信的手都有些轻颤起来…手书并不长,王蕙没一会便看完了,可她却还是连着看了两遍才放下手书。 待看完… 王蕙把手书压在膝上,却是过了许久才抬了头看向王昉:“扬州杜家,杜姨娘是扬州杜家的人?” “若是信上无误…” 王昉的手中握着茶盏,却未掀开只是这般握着,她的眼看着那袅袅升起的百濯香,口中是言:“杜姨娘应该便是杜家的小女儿,名唤惟萋。” 王蕙闻言,平摊放在书信上的手收起了几分。 她的面上似是不解,心下却又仿佛有些清明:“那她…” 那她进王家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是王蕙想问的,可心下却仿佛已有答案,这位杜姨娘接近二叔进入王家…只怕从一开始就是打了要报复王家的准备。她年岁还小,当年这场事也只是听身边的嬷嬷说起过,映像算不上深刻,却是记得这事是祖父办得差。 大理寺卿位九卿之列,掌刑狱受理,断天下冤假错案。 当时王老太爷办完这件差事,不知受了多少人的奉承,众人只当他又该晋上一级纷纷恭贺之际…偏偏等来的却是王老太爷的请辞书。彼时王老太爷尚还年轻,虽有功勋爵位在身,可哪里比得上这样实实在在能握在手中的权力? 众人心下纷纷不解,就连天子也极力挽留,可王老太爷请辞的心却未曾有一分动摇。 屋中有一瞬得静谧… 王昉两姐妹心中所想未有什么差。 当年祖父在盛名之际辞官的确让人遐想万分,即便她们身为小辈也止不住有几分猜测,更遑论是外人了…当年也的确有不少人猜测,大多是言王老太爷这回只怕是断错了案,若不然放着好好的大理寺卿不做,请辞做什么? 可这说法到底没有凭证… 何况王老太爷又是王家子孙,彼时的王家较起今日还要多几分声明,哪里敢当真去论什么? 王昉心下轻轻一叹,眼却是从那百濯香中收了回来:“我不知杜姨娘是如何想,只是王佩…只怕她的心思绝不简单。” 若不然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女怎么敢行得出这样的事来? “只是,秦邢…”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止不住收拢了几分,那个秦邢又究竟是什么人?以他的聪明才智竟然会选择帮王佩对付王家,这必定不会是因为王佩许诺了他什么…难不成他也与杜家有关不成? 除去这个… 她委实想不出秦邢为何会帮王佩? 王蕙把手下的书信收了起来,重新放于锦盒之中,她刚想说些什么看着王昉面上的深思,却止不住轻轻唤了她一声:“阿姐?” 王昉回过神,她轻轻嗯了一声,把手中的茶盏落在茶案上,袖下的手却依旧交握放在膝上。 窗外是朗朗晴日… 而她心下却有几分焦灼,也不知寒星与流光现在怎么样了? … 午间。 流光与寒星还未有什么消息。 王昉与王蕙心下都有些静默,索性便坐在软塌上下起棋来…下棋可定神,可两人今天却都意不在此。那棋局上局势分明,可谁这会都没有心思管什么谁输谁赢,索性便这般胡乱下着,谁也未曾说话。 外头时不时有鸟越过窗棂… 那些鸟儿也都不怕生,许是察觉到了屋中的静谧,索性便停在那窗棂上“叽叽喳喳”轻轻叫了起来。 许是因为这阵子鲜活热闹的缘故,两人倒也回过了几分神。王蕙低头看着眼前棋局上的局势,止不住摇了摇头失笑出声…她把手中的棋子扔进棋盒之中,跟着便挽起了袖子开始分理着棋局上的棋子。 “这样的棋,若是让父亲看到,合该训我们一顿了。” 王珵素来风雅,王家几个姊妹的琴棋书画大多都是跟着他学的… 王昉闻言面上也忍不住泛开一抹笑意,她修长的指根依旧夹着一颗黑子,窗外的日头很亮,而她手中的黑子在日头的照射下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王昉一双缱绻的眉眼轻轻弯起了几分,口中是跟着一句:“他如今一心皆在母亲那儿,哪有什么时间管我们?” 自打父亲出了那桩事后倒也知晓什么更重要了。 这段日子他陪着母亲倒是过起了蜜里调油的日子,连带着往日最喜爱的画也被他抛到了一边。 这样很好… … 两姐妹说了这会子话,先前屋中凝滞的气氛便也消散了不少。等她们用完了纪嬷嬷遣人送来的汤水,帘外候着的琥珀忽然出了声,却是恭声一句:“主子,顺天府的表小姐过来了,这会正在千秋斋。” 她这话一落… 王昉与王蕙皆忍不住怔了下。 顺天府的表小姐,程瑛?如今已是三月,程瑛的孩子前几个月便生下来了,上回因着家中着实事多,王家也只是遣人送了些东西过去…王昉这样想着,便让琥珀进来替她们重新拾掇拾掇,待她们重新修整了面容才往千秋斋走去。 千秋斋。 院子里几个仆妇、丫鬟许是刚得了赏钱的缘故,面上都挂着笑,瞧见她们过来,尤其是见到王昉忙敛下了面上的笑,朝她们便齐齐屈膝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请四姑娘,七姑娘安。” 两人也未说什么,一路往里走去… 半夏正站在第二道帘外,瞧见她们进来便亲自打了帘子,一面是笑着低声说道:“程表小姐已经在屋里坐着了。” 王昉点了点头,帘子已经被掀了起来,里头的欢声笑语也不加遮掩的传至外头…其中除了众人的说话声,还伴随着小儿的啼哭声与傅老夫人的轻声劝哄。两人往里走去,便见傅老夫人抱着小儿坐在位置上,面上带着遮掩不住的笑容。 这阵子有傅如雪陪着… 傅老夫人的面色也好了许多,这会红光满面的正低头逗弄着小儿,就连王昉两人进来也未曾注意到。 屋子里倒是也来了不少人… 程瑛坐在程宜边上,其余傅如雪、王媛、王佩一行便坐在另一道,时不时也说上几句话。 王昉两人朝傅老夫人请了安,只是这会她的心思都在怀中的小儿处哪里顾得上她们?小儿一哭,她便急急哄了起来…这么多年,不拘是王家还是傅家,傅老夫人都已许久未曾见到小儿了。 这会猛得抱了这么个心肝宝贝,自是满心满眼都在他身上。 王昉笑了笑,她知晓祖母虽然看起来严肃,心却是再柔和不过了…她也未说话,眼往一处看去,那处坐着一个身穿嫩黄色绣蕙兰褙子的年轻妇人,妇人头梳堕马髻,髻上簪着翠翘,正是程瑛。 许是因着生孕过的缘故… 程瑛往日清雅平和的面容如今却要多添几分喜乐安康的味道,循见王昉递去的目光,她便也转头看来,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许久不见陶陶,倒是越发明艳了。” 待这话说完,她便又看向王蕙:“阿蕙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 程宜闻言面上也挂了笑,娘家来了人,她自然最是开心不过…如今闻言便招来两个女儿,笑说一句:“她们念叨了你许多回,连着给小儿的衣服也没少做,如今总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 程瑛听闻这话便也跟着笑说一句:“原是该早些来,只是早些生他的时候损了几分身子,祖母便让我在家中好生再修养一段日子。” 女人生孩子,就跟跨鬼门关似得,甚是凶险。 这其中滋味,程宜生了这么几个,自是再通不过的了… 她握着程瑛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跟着一句:“好在如今是没事。” 程瑛看着程宜面上的担心也跟着回握了下,她的面上依旧挂着笑,声音也很是柔和:“姑母不必担心,他虽然生得时候闹腾了些,生下来却很是乖巧…”待说完这话,程瑛便转头看向王昉,便又跟着一句:“还真被你个鬼灵精说对了,的确是个小子。” 她这话一落—— 就连在逗弄小儿的傅老夫人也抬了头,她一面拿着拨浪鼓轻轻拨弄着,一面是笑着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程瑛便把那会在顺天府时王昉与她说的话说了一遭,其实女子月子越大这胎是男是女,有经验的稳婆也都瞧得出来…只是程瑛的肚子不圆不尖委实瞧不透彻,韩青知晓后也宽慰了她几句,却是说不拘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是好的。 这一来二去程瑛便也歇了心思… 倒是未曾想到这胎落下的时候,竟然还当真是个带把的小子。 她这话说完,傅老夫人便看向王昉,却是笑着跟了一句:“倒是未曾想到,陶陶还是个小半仙,能掐会算呢。” 旁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王昉止不住脸上也泛了几许红,她哪里是能掐会算,不过是当真经历过一回罢了。她刚要说话,便看到有一道看过来的视线却带着几分探究,只不过也就这一瞬那道视线便又收了回去…王昉心下微凛,若是她未曾猜错,那个方向应该是王佩。 她在探究什么呢? 因着程瑛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自然不会这么早就放她回去,何况傅老夫人这会正与程瑛那个小儿处出了几分感情,哪里舍得就这般让他们走? 千秋斋中已灯火通明… 傅老夫人年纪到底大了,孩子抱久了手便泛酸,这会便由王昉抱着孩子,她拿着拨浪鼓轻轻逗弄着孩子。 王昉最初抱孩子的时候还有些不稳,只觉得手脚都僵硬了,也不知该如何摆出来比较好…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从来没有抱过孩子的经验,好在小儿许是先前被逗弄得很舒服,即便这个抱姿委实让人不舒服,他也很给面子一声都没有哭。 王昉心下渐稳… 到后头抱他的时候便也越发顺畅了不少。 这会小儿正伸着手够着她头上的步摇,程瑛见此便笑说道:“瞧着倒是喜欢陶陶,在家中的时候嫂子不拘拿什么东西放到他跟前,也从未见他这般主动过。” 她这话刚落,外头便有丫鬟恭声通禀道:“韩大人来了。” 韩大人说得自然是韩青。 众人闻言便止不住一笑,就连傅老夫人也忍不住笑跟着一句:“这才下朝多久,便这般追了过来…难不成我们还能吃了你不成?” 程瑛听到那几声笑声,面上带着止不住的羞赫。 她与韩青素来感情深厚,因此虽然心中害羞却还是侧头往帘子外看去,便见韩青身穿一身朝服正朝内走来。屋中点了琉璃灯盏,这会打在他的面上也只能窥见几分沉稳之色,唯有在看向程瑛的时候,他的眼中会泛开几许笑意…因着都有亲眷关系,何况又有长辈在场,便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 韩青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跟着便又与程宜问了好。 傅老夫人笑着收起了拨浪鼓,抬眼看向韩青,也怪不得天子会特地从苏州把他提拔过来,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心性委实算不得不容易。她也未说什么旁的,只是笑着开了口:“既然来了,便留在家中一道吃个饭。” 长辈发话… 晚辈自然不好不应。 等王允也归了家,众人便一道在千秋斋用了晚膳…直到月上中天,韩青才领着程瑛与儿子辞行。 这回不管傅老夫人如何不舍,却也没什么办法。王昉倒是开了口,却是要去送上一送…她与程瑛感情亲厚,自然也不会有人说上什么。 一行人往外走去。 待至清幽之地,王昉才开了口,却是与程瑛说话:“表姐,我想与表姐夫说句话。” 程瑛闻言却有些怔楞,不过她也只是这般愣了一瞬便笑着先抱了儿子往前走了几步…韩青目送着程瑛,待过了一会才收回眼,他看着王昉面上依旧未有什么变化,负手于身后,口中是跟着寡淡一句:“表妹请说。” “我想请表姐夫帮个忙。” ☆、第一百零七章(一更) 小道清幽。 韩青垂眼看着王昉, 待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你想让我替你去找二十多年前杜席方的卷宗?” 他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只是眉眼却有些微的皱起, 似是不解。 “是…” 王昉袖下的手紧攥着,她想知晓当年杜席方的事究竟是不是祖父错判了,如今韩青正任大理寺卿,若是想找当年的卷宗并不算难…她与韩青的接触并不算多, 却也知晓他为人素来沉稳、谨慎,偏偏这些事涉及到王家秘辛,她一时之间也不好诉说。 她思及此却还是开了口:“我想知晓当年杜席方的事可有错判的可能?” 王昉的声音在这夜色中亦很轻, 这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 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请表姐夫见谅,其中缘故我暂不能与您说。” “无妨。” 韩青淡淡开了口, 跟着口中是言一句:“不必找卷宗,你想知道的我可以直接与你说。” 他任大理寺卿已有半年余, 这天下卷宗的确有不少, 只是二十多年前杜席方这样的案子却只有这样一桩…因此他初初任职之后便把当年的卷宗翻出来细细看了一番, 当年受理此事的除去当时的大理寺卿王珩王老太爷,另外两位便是刑部的李尚书还有都察院的徐御史。 如今王老太爷已故去,李尚书也已辞官归园… 唯有徐御史尚还任一官半职。 韩青与这位徐御史有些忘年交的关系, 当日为了这桩案子他还曾去问过这位徐御史。 只是… 韩青依旧垂眼看着王昉, 心下有些许疑惑, 眼前这个尚未及笈的小丫头怎么会关心起这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案子?不过他想起先前王昉所言, 可见是有难言之隐…此事虽然视为重案, 可到底也过去了这么多年, 倒也不是不可与之提起。 因此他也只是想了片刻,便开口说道:“当年之事由三司会审,再由昭武帝裁决…罪证确凿,不可能断错。” 韩青这话一落… 王昉便松了一口气,连带着袖下的手也松开了几分。她不是不相信祖父的为人,虽然祖父仙逝之时她年纪还小,他的身影在她的脑海中也早已模糊了不少。可王昉还记得祖父曾说过“生而为人,需得先断其心,再断天下案”。 能说出这样话的人,绝对不可能会容忍自己的手上会有冤假错案的发生。 她只是入局者迷了。 王昉只觉得先前攥着的手心早已冒了不少汗,如今汗涔涔得贴在手心甚是难耐,可她的心下却是放松的。她朝韩青屈膝一礼,就连声音也松快了不少,口中是言:“多谢表姐夫告知。” 韩青的面色依旧寡淡,闻言也只是摇了摇头便转身往前走去… 程瑛正在不远处等他,见韩青过来便笑着侧头朝他看去,面上带着笑意,就连声音也很是温和:“好了?” “嗯…” 韩青看着月色下的程瑛,眉眼之间止不住也泛开几许笑意。 他快步朝人走去,而后便接过了程瑛手中的孩子,另一只手却是拉着程瑛的手不急不慢得往前走去。小儿许是感受到了与先前不一样的怀抱,这会便睁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朝韩青看去,攥成小拳头的手便去抓韩青头上的乌纱。 程瑛见此便轻轻笑了起来,她任由韩青抓着她的手,一面是轻声哄着儿子:“乖,不闹爹爹。” 韩青闻言却也只是笑说一句:“没事。” 此时的韩青哪里还有平日的模样?其实高门士族素来有“抱孙不抱儿”的说法,韩家在苏州很有威望,自然也有这样的说法…旁人瞧着韩青只觉得他端肃非常,自是惯会遵守这些。 其实不然… 当日程瑛难产之际他还曾闯过血房之地。 彼时还是在程家,就连心疼程瑛的张老夫人和孔氏都被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便急急去拦,韩青如今正任高位,哪里能去这样的地方? 可韩青当日却只是说了一句话:“若是我连妻儿都护不得,便要这规矩又有何用?” 说完这话他便施施然走进了血房,他模样清平,却不知吓煞了多少人。直到小儿啼哭韩青抱着他再出来的时候,众人才发现他往日的沉稳尽数不见,衣衫凌乱、容色煞白,仿佛也与程瑛一般跨过了一次鬼门关。 … 王昉由琥珀扶着走了也往前看去。 清冷的月色铺在地上,把人的身影拉得很长,程瑛等人转进另一条小道已看不见了。 琥珀却还是看着前方的小道,口中不免有几分钦羡:“若不是亲眼所见,哪里能想到这位素来沉默寡言的韩大人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柔情模样?” 王昉闻言眉眼也化开一道柔和的笑意,这世间之情,当真是各有百态。 这样的人生,真好啊… 而这一份好,只有当你遇见了对的那个人的时候才会出现。 月色依旧清冷,可王昉却并不觉得冷,许是见到了这样一份感情,使得她心下也止不住生了几分暖意…她仰了头看着那弯明月,不禁意得却是想起了那个时常穿一身玄裳的男人,也不知他的身子如何了。 王昉等送完人便又回到了千秋斋… 这阵子傅老夫人惯来爱打叶子牌,王昉过去的时候傅老夫人正拉着王媛、王蕙、傅如雪打着,瞧见她过来便笑着说道:“走了?” “嗯…” 王昉点了点头,而后便坐到了傅老夫人的身后看着她们打牌。 今儿个夜里傅老夫人的手气倒是不错,连着赢了好几把,不过她到底年纪大了打了几轮下来也有些累了…而先前赢来的钱她自然也重新分给了几个丫头,凭着还多搭了些值钱东西。 她这个年纪要的并不多—— 所想的也不过是家人团圆、阖家欢乐,热热闹闹得就好。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面上的高兴,心下止不住便又一叹…她和半夏服侍傅老夫人睡下,才由琥珀扶着回到了有容斋。 此时夜色已深,珊瑚打了帘子刚想说话… 王昉便已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这股子味道她和琥珀都不陌生,一时之间便变了脸色。 珊瑚见此便轻声说道:“主子,是流光回来了…她受了些伤,奴已替她简单得擦拭过了。” 王昉点了点头,她径直往里走去… 流光原本坐在圆墩上,见王昉进来刚要请安便被她伸手拦住了。 王昉握着流光的手让她坐了回去,待细细看过一回,见她只是在肩胛之处伤了些,都不是要害之地才松了口气,口中却还是跟着一句:“怎么受伤了?” “秦邢会些武功,奴与他交手的时候一时未察便被伤到了…”流光待说完这话,便又跟着一句:“不过他也没占到什么好,我与寒星已把他绑了此时正关在秋胡同的那间宅子里,这会正由覃娘与寒星看管着。” 她说到这是些微停了一瞬,才又道:“除了他之外,奴还见到了秋娘,此时正一并关着。” 这回秦邢出门,王昉便猜想保不准是与秋娘有关,只不过她也不敢确定…如今听流光这话,又知两人如今都已被关了起来,她心下才松了一口气。 她看了看窗外,夜色已深,此时若想出门却也不难。 只是… 流光到底受了些伤,若此时去只怕会牵扯到伤处。王昉想了一瞬便开口说道:“你且先好生歇息一晚,待明日我们再一道去。” 流光闻言便站起身朝王昉拱手一礼,跟着便往外退去…因着她身子尚还不好,索性便由珊瑚领着她下去了。好在有容斋房间不少,流光素来是与寒星一道住,旁人也不会发现什么。 等流光退下… 琥珀便倒了一盏热茶递予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如今抓到了秦邢与秋娘,拂柳斋那处怕也该坐不住了。” 王昉接过茶盏,热意从茶壁传来贴在手心…闻言她的唇边是泛开一抹嘲讽的笑意:“也是她坐不住的时候了。” 琥珀坐在一旁的脚凳上,她取过美人锤轻轻替王昉敲起了腿,便又问了一句:“那看着拂柳斋的人呢?” “撤回来吧…” … 王佩的确坐不住了。 原本她与秦邢曾约定等他回来之后便会在那株桃树下放上消息,可今儿个她遣丫头去了几回都未曾瞧见有什么消息…可见秦邢还未回来。 一天一夜,再多的事也该做完了,那么秦邢他到底去哪了? 拂柳斋中灯火通明… 王佩在屋子里焦急得踱着步子。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焦灼的时候了,她素来聪慧,而后又有秦邢的帮忙,这些年王家人她是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除去上回珍珠之事、杜姨娘之死让她一时之间生了几分慌乱,可这份慌乱也不过是因为她怕秦邢就此不再帮她。 好在杜姨娘临死前曾嘱托秦邢要好生照顾于她… 因此即便秦邢心中怨她,却还是在帮她,从未舍弃过她。 有了秦邢的帮忙,许多事就变得容易起来了…他虽是西院的管家,实则却是王允的幕僚兼心腹。旁人千万句都不抵用的话,只要经由秦邢一说保准管用。 可如今… 秦邢他究竟去哪了? 王佩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她心下有几许猜测,可念头刚起便又被她给压了下去。王昉这人也不过是瞧着聪明,做出来的事却都是蠢事…她成日里派人盯着拂柳斋盯着她,还真当她不知道?她既然想盯、想看,她便让她盯着、看着。 “六姑娘…” 帘外想起平儿的声音。 王佩敛下心神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进来。”等平儿进来,王佩才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如何了?” 这自然问得便是秦邢。 平儿闻言是摇了摇头,她咬了咬唇却是在想另一桩事。 王佩自然也察觉到了她这幅模样,她皱了皱眉…平儿这个丫鬟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若不是她那个丫鬟平白没了,她也不会用平儿。可如今她正是缺人之际,也只好忍下这个脾气,柔声说道:“你有什么话且说吧。” “是…” 平儿听王佩开了口,便低声说道:“奴先前路过灌木丛的时候发现那处并没有人。” 灌木丛的人便是王昉的人… 往日不拘什么时候都能瞧见有人待在那。 平儿先前还当那人是有事离开片刻索性便隐在一处瞧着,可瞧了一刻有余也没瞧见那人回来,她心下有些不安,只是六姑娘素来不怎么理会那处的人…因此她先前才有些踌躇,不知到底该说还是不说。 她这话刚落,王佩瞬时便变了脸色。 这个时候王昉怎么会无故遣人离开?这不合常理… 难道? 王佩心下大惊,灯火下她姣好的面容显得有几分晦暗不明,她袖下的指甲因为一时不察猛地滑过紫檀木茶案,原本就脆弱的指甲盖因为这一划竟然断了一半。 平儿低呼一声,她忙走上前握着王佩的手,又取出一旁的小剪子却是要替她修整一番,免得待会不小心压住了皮肉。 “姑娘也太不小心了…” 王佩此时心中正是焦急之时哪里顾得了这些?她任由平儿握着她的手做着这等子事,心下却是思绪万分。 难道王昉早已知晓她与秦邢的关系?而秦邢这一次无缘无故的消失正与她有关?若不然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遣人离开。 这是王昉在告诉她,你的伎俩我早已经看穿了。 这…这怎么可能?她怎么会知道?许青山,是了,肯定是许青山!可是…秦邢不是与她说许青山是被一个神秘剑客给救走了吗?这段日子秦邢天天派人盯着外院、盯着许青山的宅子都未曾看到他归来。 而这一回秦邢出门… 除去秋娘的缘故,也是因为有人告知他已查到了许青山的消息…难道这一切竟然都是王昉布出来的局,为得就是引她、引秦邢上钩? 外头夜色深沉… 而王佩的心中却仿佛被这夜色吞噬一般,带着说不出的恐惧,惶惶不安。 … 翌日清晨。 王昉去千秋斋请完安便与傅老夫人笑着说道,却是要去看一看徐静嘉。 徐静嘉如今身子已稳,虽然未曾大肆广说,可几个闺友处却是下了帖子的…这事傅老夫人也知晓,闻言便笑着说道:“你与她素来关系不错,何况陆家待我们也有恩,合该去看看。”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却是与半夏说的:“你去我的库房挑些好东西,让陶陶一并带去。” “是…” 半夏笑盈盈地应了“是”,屈膝一礼便告退了。 等挑完礼,王昉便先告辞了。 王佩今儿个一直观察着王昉,可也未从她的身上察觉出什么端倪,难道真的是她想多了? 因着王昉这一走,傅老夫人便也没了说话的心思,索性只留下了傅如雪陪她参读佛法,让她们都先退下了。 王佩今儿个走得最快… 刚刚走到外间便看到王昉由人扶着往前走去。 她想迈步往前走去,便听到身后传来王蕙的声音:“六姐今儿个怎得走这么急,莫不是也要出门?” “她能去哪?” 说这话的却是王媛,她素来不喜王佩,甚至比起王昉还要更厌恶王佩一些…即便事到如今,她还是觉得当日王佩便是故意落得水,为得便是想得到祖母的怜惜。 贱蹄子,和她娘一样贱—— 呸! 因此先前听闻王蕙说这话… 王媛止不住便开了口,待说完这话她便又居高临下睨了王佩一眼,跟着一句嘲讽:“不过一个庶女,左右也不过是个陪衬,还真当自己出去几回便有了脸面?真是笑话。”她说完也不再理会两人,径直由丫鬟扶着往外走去。 王佩看着王媛离去的身影,袖下的手止不住还是紧紧握了一握… 她真的应该早点杀了这个蠢货! 她平生最厌恶的便是庶女二字,更厌恶众人看向她时这幅轻蔑的嘴脸…若不是,若不是因为王家,她怎么会沦落至此?她原本也该与她们一样,成为正正经经的嫡女。可她没有这个命,她的母亲成了勾栏里最低贱的女子,甚至连带着她的身份也自小便添了这样一层标签。 幼时的时候… 她也曾去杜姨娘那头哭过几回。 杜姨娘其实并不喜爱她,她喜欢的是她那个早逝的哥哥,只有看着哥哥牌位的时候她才会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而面对她的时候,杜姨娘的眼中不是淡漠,就是带着几分偏执的疯狂…她会紧箍着她的身子,在她耳边说道:“你要记得是王家对不起我们,若不是王家,我和你都不会沦落至此。” 小时候王佩不懂,不懂杜姨娘为什么会这样可怕,甚至比起那个讨人厌的纪氏和王媛都可怕。 长大后她懂了… 而她也知晓了那一段前尘往事。 是啊… 杜姨娘说得没错,都是因为王家。如果不是王家,她和杜姨娘也不会沦落至此…杜姨娘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门第做嫡妻,而她也会成为正正经经的嫡女,自幼便享受众人的喜爱。 王蕙看着王佩变幻莫测的脸,面上依旧挂着笑,却是又跟了一句:“六姐,你怎么了?可是生病了?” 王佩听着耳边传来的声音才回过神… 她看着依旧未有什么变化的王蕙,仿佛一如最初,却又仿佛有了些不一样。到底是什么不一样了?王佩此时心下正是紊乱之际,一时之间却也探测不出什么。 她又把眼移到了伴月那处,那日之后她曾遣秦邢去清明寺中查探过,可那个丫鬟就跟人间蒸发一般,就连尸首都寻不见。 当日之事究竟如何,她还无从得知。 这个伴月的底细,她也曾遣人去查探过…可也没有什么旁的发现。 王佩袖下的手握了握紧,昨儿个才修缮过得指甲这会还有些毛躁,嵌在皮肉中并不舒服,可她的面上却依旧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连带着声音也很是柔和,唤她一声:“七妹。” 而后是跟着一句:“我听说东街的八宝楼又出了新糕点,祖母这阵子少食,我的确是想出门去买上一些…七妹可要与我同去?” “却是不巧了…”王蕙的面上不无遗憾:“今儿个我与母亲要去表姐家中,倒是不能陪六姐同去了。” “那的确是不巧了——” 王佩说完这话便也不再说旁的,她朝王蕙点了点头跟着便由平儿扶着往影壁处走去。 “七姑娘…” 伴月的面上带着几分犹疑,连带着声音也有几分踌躇:“六姑娘这会出门,只怕是…” 王蕙依旧站在廊下,她看着渐行渐远的王佩,待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无妨,阿姐既然出门自然有万全之策,何况…”已失去了爪牙的王佩,又能翻得出什么浪来?她只需要替阿姐守好这个家便是。 她的面上依旧如往日清雅,可眼中却骤然化开一道坚定之色。 “走吧…” … 王昉坐在马车中,她的手中握着一本书。 琥珀看了看后头,不出意外瞧见一辆马车,她低声与王昉说了这话,便又跟着问道:“主子,我们可要甩开她?” “不必…” 王昉依旧低头翻阅着手中的书,唇边却是化开一道嘲讽的笑意:“她既然想跟就跟着吧,左右我也的确要去陆家走上一遭…”她这话说完,伸手稍稍勾起了一角车帘往后看去,马车跟得不远不近:“我这六妹啊,终于是急了。” ☆、第一百零八章(二更) 陆家。 徐静嘉是前几日递了信给王昉, 说是要趁着风光正好约她入府一叙… 王昉与她也的确有许久未曾见面了,自然是回信应了下来。等她的马车到陆家的时候, 陆家门前也早就有丫鬟等候了…丫鬟是徐静嘉身边的贴身大丫头,往日也曾见过王昉几回,这回瞧见马车停下便笑着迎上前。 待王昉由琥珀扶着走下马车—— 丫鬟便也上前搭了一把手,一面是笑着开了口:“总算是把您给盼来了, 主子问了一早上,若不是身子不便只怕要亲自来接您了。” 王昉手搭在丫鬟的胳膊上,闻言便也笑回一句:“家中有事耽搁了, 倒是让徐姐姐久等了…”她这话说完便由琥珀扶着往陆家大门走去, 武安侯府的门匾是先帝所赐,字体凌厉伴随着门口的两座石狮子越发显得威严不已。 “您小心门槛…” 丫鬟一面恭声笑说着, 一面是引人往里走去。 王昉的面上依旧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闻言是任由丫头在前引路领着她们往里走去…只是在临进大门的时候, 她却似是而非得往后头瞧了一眼。此时日头正好, 路道之上并无旁的马车, 可却还是能瞧见小巷一处有马车的倒影随着日头打在那平整的青石板上。 丫鬟正在前边引路,未曾听见王昉主仆两人跟上便往身后看去,恰好看到王昉看着小道…她跟着也往小道上看去一眼却也未曾见到什么, 丫鬟的眼中带着几分疑惑, 却是轻声开了口:“王小姐?” 王昉闻言便转过了身—— 她的面上依旧挂着笑, 闻言是抚了抚袖子上的纹路, 笑说一句:“走吧。” “是…” 丫鬟便又笑着往前引起了路。 徐静嘉所住的院子名唤“泷盈苑”, 一路过去的小道上桃花开得正好, 王昉也来过几回陆家,可每回来却总觉得仿佛又有了些不一样…院中的布景、盆栽中的花,她想起当初陆家的丫鬟曾说着园中花草大多是由陆意之打理。 王昉想到这便从那花草之物中收回了眼,她袖下的手稍稍拢了几分,一双修缮极好的柳叶眉也稍稍拢了几分…却是在思考。 丫鬟走得不快不慢—— 她离王昉也只有半步有余,这会便轻声细语说着话。 王昉袖下的手照旧轻轻拢着,她想了想恍若不经意般开了口:“今儿个倒是未曾瞧见元宝。” “元宝?”丫鬟似是一怔,跟着便想到这位王四小姐与三小姐的关系,何况元宝那副成了精的模样也的确让人忘不了…她的面上挂着笑,闻言是侧头半弯着脖颈柔声说道:“二公子前段日子随江先生去郊外住了,元宝便也跟着一道去了。” 他去郊外了? 王昉袖下握着的手先是一紧,跟着便又一松。 她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心下竟有几分怅然若失…只不过这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也不过一瞬便消散了。 如今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家中之事。 至于陆意之—— 王昉抬了眼越过那满园桃林看向那片湛蓝的天空,且再缓缓吧。 … 三人便又走了一刻才至泷盈苑。 苑里苑外候着不少丫鬟,瞧见她们过去有的便笑着迎上前打了礼,有的便笑着朝里去禀报“王四小姐来了”…伴随着这声声笑语,却是陆棠之打了帘子走了出来。 先前冬日穿着厚实也瞧不出来,如今换上了单薄的春衫…王昉才发现陆棠之的身姿却是越发苗条了。 往日尚还带着几分娇憨的味道,如今却只余一份掩饰不住的清丽,仿佛那芍药一般任由风拂雨落也照旧迎风绽放着自己的风采。 “王姐姐——” 陆棠之瞧见站在院中的王昉,清丽的小脸上便又多添了几分笑意。 她笑着落下布帘朝王昉走去,一面是伸手握着王昉的手,一面是笑着开口说道:“可把姐姐给盼来了。” “却是我的不是——”王昉任由她握着手,待这话说完,口中便又跟着一句:“这阵子家中委实多事,若不然我也该早些过来看你和徐姐姐。” 王家近年来生了不少事—— 这一桩桩一件件也的确够闹心的,尤其听说如今王家家中事务皆有王昉掌着。陆棠之如今年岁越长,倒也跟着姚如英学了几日管家…整日里不是见这个管事、就是找那个管事,若得闲还得跟着母亲一道看账本,委实不是一件容易事。 陆棠之想到这看着比起往日又要清瘦几分的王昉,心下止不住便又跟着一叹。这些话她也不好说,索性面上照旧挂着笑,是说一言:“姐姐能来就好。” 待这话说完—— 丫鬟打了帘子,陆棠之便引了王昉往里走去。 徐静嘉这会正坐在软塌上,屋中开了几面窗透进春日里的几许暖风,正是说不出的舒爽意,可她的面上却带着几分急切,眼也一瞬不瞬地朝帘外看去…待瞧见两人的身影,她便再也坐不住起身走了几步朝她们迎来。 身后的丫鬟见此忙跟着一句:“少夫人小心。” 王昉看着徐静嘉面上的无奈却是再也抑制不住笑出了声,她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缓缓化开,恰如一副美丽的山水画卷一般从内往外缓缓展开。她朝徐静嘉先打了个见礼,口中是跟着笑说一句:“徐姐姐快去坐好吧。” 待这话说完—— 王昉便走上前亲自扶了她回软塌坐好,而后是细细看了回徐静嘉。 自打徐静嘉嫁入陆家后,王昉便未与她好生见过一面,如今见她往日端庄惯了的面容此时也多带了几分娇柔的味道,尤是一双眉目之间更是比起往日要多几分笑意…这样的笑意,王昉也曾在程瑛的身上看到过。 这是因为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从心底油然而生出的一种满足感,看来徐静嘉的婚后却是要比往日更好。 这样就好… 王昉顺着往下看去,许是因为穿着春衫的缘故,徐静嘉虽然月份还小可身子却也显出了几分…这会腹部正微微拢起几分。 徐静嘉看着王昉的眼神,面上止不住也化开一道笑意…她握着王昉的手放在腹部上,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这会还小瞧不出什么,我听母亲说若是等月子再大些,他还会在里头与你互动。” 王昉坐在软塌上—— 她的手还放在徐静嘉的腹部,如今的确感受不出什么,可她还是觉得那颗心止不住快速跳动了几分… 她手心之下是一条生命,而不久后这一条生命便会来到这个世上。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过神奇。 陆棠之闻言便也开了口笑说道:“母亲说我们三个,最闹腾的便是大哥,时不时得便要动一番可把她折腾坏了。”她说到这是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才又跟着一句:“那会母亲便说只怕生出来也是个小霸王,哪里想到如今大哥会是这样沉默寡言的性子?倒是二哥瞧着倒有几分像。” 屋子里因着这一番话气氛又越发热闹了几分… 王昉的手也从徐静嘉的腹部小心翼翼地收了回来,她从茶案上取过先前丫鬟刚端来的热茶饮下一口,闻言也止不住泛开一抹笑意。 等丫鬟上完茶果糕点… 徐静嘉索性便让她们一道退下了,几个丫头原是不想走,如今徐静嘉可是陆家上下宝贝着的人,半分都出错不了…不过徐静嘉为人虽谦和,可若是下定了决心的事却也从未更改过。何况王四小姐也不是旁人,因此她们也不过是想了一瞬便屈膝一礼退下了。 不过也只是退到了帘外—— 一是方便里头的人传唤,二是有什么事也可以及时进去。 屋中没了丫鬟,气氛比起先前自然更加松快了几分。 徐静嘉握着王昉的手也细细看了回人,瞧着她眼下敷着粉却还是有着遮掩不住的疲态…王家的事她即便待在家中也听了不少,陆则之虽然不愿让她扰心朝中之事,可但凡是她问得却也从未瞒过。 堂堂的国公爷竟然会被人行刺… 出手的竟然还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门派…这若不是发生在身边,她也只当是个玄乎的故事听过便忘了。 偏偏这桩事就是发生在身边,容不得她不信。 那回消息传到陆家的时候,徐静嘉原想着也去一趟王家看看王昉,只是先前这身子骨委实不方便,一来二去便也耽搁了。 如今这会看着王昉,她便开口说道:“若有什么难事便与我们说。” 陆棠之闻言也落下了手中的茶盏,跟着点了点头:“俗话有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王姐姐若有什么事切莫藏在心中,虽然那抓敌的事我们做不了,可也能替你出出主意,解解烦闷。” 王昉看着两人,心下止不住便又生了几分感动。 这样的好友之情对于她而言,太过难得…当年她也曾有过不少所谓的好友,可事到临头那些人不是因为王家的变故而离开,便是因为卫玠的缘故开始奉承起她。因着这层缘故,她醒来之后与那些人的关系也就断得差不多了。 却是未曾想到—— 眼前这两位在前世与她并没有丝毫关系的人,今生却与她有如此深的渊源。 王昉想到这,便把手中的茶盏落在一处…跟着是伸手握住了两人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我记下了。” 待这话说完… 她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开口说道:“我如今的确有一桩事需要你们帮忙。” … 半个时辰后。 秋胡同的一间民宅外头却是多了一辆看起来甚是低调的车辆,而没过一会便是两个头戴帷帽的女人走了下来,打前头的穿着一身石榴红春衫瞧着应是个丫鬟,这会她正伸手扶住身后穿着一身黛紫色褙子的女人。 这两人正是王昉与琥珀。 王昉透过帷帽看着眼前的民宅,瞧起来与别处的并无什么不一样…这处约莫是金陵城中的普通殷实人家所住的地方,瞧着虽然并不富贵繁华,却胜在清净。 琥珀走上前轻轻叩起了门,连着不曾间断敲了七下里头便传出了几分声响,应是有人在打开门栓。 没过一会,寒星便走了出来。 寒星看着王昉忙迎了几步,她是先看了看外头才低声跟着一句:“主子,您来了。” “嗯…” 王昉点了点头,她依旧由琥珀扶着,闻言是开口说道:“进去说吧。” 寒星低声应了“是”,待王昉两人往里走去,她重新落了门栓才跟着一道往里走去,口中是低声一句:“奴把秦邢与秋娘分开关了,秦邢武功不低,奴怕不敌他这会便由覃娘看管着。”她这话说完便又连着一句:“主子可要见他?” 因着已走到了里头,王昉索性便摘下了帷帽… 闻言她是先看了民宅的布景,才开口说道:“自然要见,不过我要先见秋娘。”比起秦邢,从这个自小便入勾栏的秋娘入手…只怕会更好。 寒星低低应了一声“是”,便又言道:“奴去领她出来。” “不必了…”王昉听闻这句倒是开口拦了一回:“我亲自去见她。” 寒星闻言是有轻微的凝滞,秋娘昨儿夜里闹了许久,她怕引得旁人注意索性便动了几回手…如今人是老实了,可里头到底脏污,主子千金之躯哪里能去那样的地方? 她想了想便转身看了眼琥珀,见她点头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引着王昉往前走去。秋娘所待的屋子许是因为有些偏僻的缘故照不到一丝光亮… 此时外头是艳阳晴天,可屋子里却阴森森得。 秋娘被五花大绑地坐在椅子上,眼上被蒙着黑布,口也被人塞了一团布,头发散乱就连衣裳也有几分凌乱,哪里还有往日闲雅舒适的模样? 许是听到门开的声响—— 她还瑟缩了下身子,跟着口中便发出“呜呜”的声音。 王昉看了眼秋娘,她的面容一直很平淡,即便看到秋娘这幅模样也没有丝毫波澜…而她的声音恰如她此时的面容一般,平静无波:“你们都出去吧。” “主子?” 这回却是连琥珀也不赞同了。 “无事…”王昉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却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琥珀与寒星对看一眼到底没有办法,便一道走了出去在门外候着。 王昉走过去,她看着先前还在挣扎的秋娘此时已安静下来,可见是从先前的声音中已认出了她是谁。她伸手取出秋娘口中的布团,跟着是解开了她眼上覆着的黑布…屋中光线很低,而比它更低沉的却是王昉的声音:“我们又见面了,周韵。” 周韵被绑了一夜本就气血不足,即便屋中的光线很暗,可她还是缓和了许久才睁开眼。 她看着眼前的王昉止不住还是瑟缩了下身子…先前周韵听到声音的时候便已经认出了她是谁,王家四小姐王昉。 怎么会是她? 可除了她,还能有谁?周韵心下思绪万分,她微微仰着头看着王昉脸上的低沉之色,这张没有丝毫波澜的面容却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又像是黑夜中蛰伏的异兽…这份思绪让她止不住又瑟缩了下身子,若不是此时她正被五花大绑,只怕忍不住便又往后退去。 王昉未曾错过她瞳孔的收缩,也未曾错过她面上的害怕—— 她的眉目终于动了,微微上挑闪过几许嘲讽,而她翘起的指尖便扣在周韵的下巴上:“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王四小姐…” 周韵的声音有几分哑然,她已经一日一夜未曾喝过一滴水了,这会喉咙仿佛被人掐住一般只能吐出涩哑的声音:“你想知道什么?”她是聪明人,昨夜与秦邢被抓来的时候,她便知晓有些事终归是瞒不住了。 既然瞒不住,倒不如先开了这个头…保不准还能在这位王四小姐的面前占个好。 王昉倒是未曾想到她会这般直接… 不过这样也好,她可没这么多功夫拐弯抹角。 王昉收回手取出帕子擦拭干净指根才仪态端庄得坐到圆墩上,她的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丝帕便垂落在一旁…眼看着周韵开了口:“你是秦邢引荐给王允的?” “是…” 周韵的声音依旧有哑然,闻言便缓缓开口说道:“您该知道的肯定已查得差不多了,我的确是由秦邢引荐给王二爷…而秦邢却是通过王家六小姐知晓我。两年前,王六小姐写信给我说是想要我进金陵帮她做一件事,其后这位秦邢便到了扬州亲自替我赎了身,又给我重新安了个身份。” “原本王二爷是想让我勾引王家三爷,却未曾想到…” 王昉闻言便淡淡接了口:“未曾想到中途竟然出了我这个程咬金。” “是…” 周韵低垂了几分头,跟着开口说道:“我的确没有想到,就连王二爷、王六小姐也都没有想到…好在后来您去了顺天府,而我听从王二爷的安排利用流民接近傅老夫人,以救命之恩入住王家。王二爷想得是利用这一层关系让我名正言顺的留在王家,日后凭我的本事也能勾住三爷。” 王昉一点都不怀疑周韵有这个本事… 噬魂香,勾人心魂,但凡中此香者虽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心魂却都被握在他人的手中。 前世的三叔便是受香所迫。 王昉想到这袖下的手止不住又握紧了几分,她看着周韵的这双眼,在这本就不算明亮的屋中折射出几道寒芒…若是此时有把刀,只怕王昉瞬时便能插进眼前人的心口之处。 不过,还不是时候,周韵还不能死。 她敛下面上的情绪,待过了一会才开口说道:“王佩想要你做什么?” 王允所想是让周韵对王岱用噬魂香… 可根据那一段时日来看,王昉却觉得并非如此。 周韵闻言便抬了一双眼,似是怔楞…她知晓这位王四小姐的聪慧,却未曾想到她竟然会有这么深的洞察力。王佩虽然聪慧可比起这位王四小姐到底还是差了一招,若不然此时也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她想到这便也未再保留什么,径直说道:“您未曾猜错,王六小姐所想的的确与王二爷不同。”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开口说道:“她让我接近老夫人…是打算日后掌控老夫人,以此来掌控整个王家。” 混账! 王昉面上带了几分再也遮掩不住的暴怒,那个混账打得竟然是这样的主意!利用祖母对周韵的感激把她留在府中,而后再让周韵对祖母用香以此来控制祖母…那个混账,那个混账! 桌子上正好放着一壶茶,王昉想都没想径直把她拂落在地上,茶壶应声而碎,而其中的茶水更是四溅开来。 屋外候着的琥珀和寒星闻言忙走了进来,口中跟着急急一句:“主子,怎么了?” 王昉听到这个声响才回过了几分神,她的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眼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周韵,开口说道:“没事,你们先出去。” 琥珀两人见屋中除了破碎的茶壶的确没有什么事,才往外退下… 周韵想起先前王昉脸上的暴怒,心下还有几分不定…要不是先前琥珀她们正好走了进去,只怕王昉这会真的会杀了她。她思及此面色瞬时便又惨白了几分,声音急切,撕扯着声音说道:“四小姐,我没有给老夫人用香,王佩的确想要我用…我推脱还未到时间,您信我。您想让我做什么我都去做,只要,只要…您放了我。” “我现在问你最后个问题——” 王昉已经敛下了思绪,她并未理会周韵的话,面上依旧是最初的平淡无波,唯有声音又冷了几分:“秦邢究竟是谁?” ☆、第一百零九章 秦邢? 周韵看着眼前的少女, 她还梳着稚女发髻未曾及笈,可眉眼之间的气势却让人怎么也忽略不了——明明只是这般轻轻扫过来的一眼, 未曾掀起任何波澜。可周韵却还是觉得恍若有一把锋利的刀就悬在自己的脖颈之上,但凡她说错一个字那把刀便会没有任何顾忌的落下。 她思及此… 被五花大绑的身子却还是止不住颤抖了一下。 王昉见她未曾回答也未说什么,她依旧好整以暇得坐着,面上也未有什么波动, 仿佛先前暴怒拂茶的并不是她。她便这般低垂着杏眼看着周韵,面容平静,只是语调微微上扬, 从喉间溢出一声:“嗯?” 周韵终于回过了神, 她牵扯着嗓音开口说道:“我,我也不知…” 她这话刚落便掀了眼帘朝王昉看去, 果然见到她先前尚还算得上是平静的面容此时却又低沉了几分…周韵见此生怕她像先前那般,忙跟着说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王佩从未与我提过关于秦邢的事, 至于秦邢…您也知晓, 他素来是个谨慎惯了的性子,即便平日与我打交道也没有外露过什么。” 王昉闻言是微微垂了几分长睫… 在这本就不算明亮的室内她半张面孔皆隐于昏暗之中,而长睫倒映落在另外半张面孔上, 恰好掩住了眼下的思绪。 周韵这话不假, 秦邢为人素来谨慎惯了, 即便当真与杜家有什么关系又怎么可能让她知晓?在王佩与秦邢的眼中, 只怕这个周韵也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粒棋子罢了…既然是棋子, 又如何会让她涉入的太多。 王昉袖下的手微微蜷了几分, 轻轻敲在膝上… 只是这样的话,秦邢那头却要好生思量了,那个男人可不是个好对付的。 她这样静坐了一瞬未发一言起身往外走去… 周韵见她就这般走了出去,心下一急忙开口说道:“王四小姐…”她看着王昉虽然未曾回身却停住了步子,周韵心下一松跟着是说道:“您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您能不能放过我?” 她这话说完也未曾见王昉开口… 往日清雅的面容上此时带着遮掩不住的急迫,她不想死,她还年轻,她还想好好活着…早知如此还不如就待在扬州,即便不甚自由却也享得了人间富贵。哪里似金陵一般,她来这也不过一年有余,却整日整夜担惊受怕,连一个好觉都未曾睡过。 她想到这是咬了咬牙… 而后才抬了眼看着王昉的背影说道:“我虽然不知晓秦邢是什么人,可我却从他的身上见到过一物。” 她这话说完终于见到王昉转过了身… 王昉便这般站着,身后是艳阳晴天,眼前却是昏暗一片…她的面上照旧没有什么变化,口中却是说道:“什么东西?” 周韵见此心下是些微放松了几分,只要王昉有兴趣,有些东西才能好好谈…她看着王昉,面上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模样,连带着嘶哑的声音也缓和了几分:“不知我先前所说,王四小姐是如何考虑?” 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等金陵事了我便会回到扬州,从此再也不跨入金陵…我只想好好活着。” 王昉闻言却并未说话… 她只是低垂着眼,无声得注视着周韵,待过了许久王昉才淡淡说道:“周韵,你以为现在你还有什么资格与我讨论条件?如今你二人皆在我的手中,王佩已是穷途末路之际再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我只需把从扬州打听来的消息、再结合往日之事告于祖母听,你觉得祖母会信谁?” 周韵清雅的面容骤然便又是一白—— 她待在王家的日子虽然并不算久,可是却也知晓阖府上下傅老夫人最疼的便是眼前这位王四小姐。 她刚想说话便又听到王昉缓和了几分语气,继续说道:“其实你所求也不难,毕竟你至今也未曾犯下什么滔天大罪…” 周韵先前刚刚沉到谷底的心便又提了几分,她抬了眼看着王昉瞬时便明白了她的想法,这是王昉在告诉她现在是个什么境况?是啊,她如今不过是一块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哪里有什么资格与人谈判什么? 她想到这心下一凛,连带着面上也多添了几分卑微,眉眼微垂,哪里还有先前那副要与王昉说谈的架势?她想了想,跟着便柔声开了口:“您放心,等去了傅老夫人面前…我一定会把我知道的事都说出来。” 周韵这话说完便又说起秦邢:“秦邢腰上系着的那只荷包,我曾在那只荷包里见过一副小像…”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低声开了口:“那副小像里的女子正是杜姨娘。” … 王昉出门的时候还在沉思先前周韵所说的话,秦邢如今也有四十余岁却无妻无子,早年王允也曾给他物色过不少亲事,就连如今府中也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丫鬟看上他的…偏偏从未见秦邢对谁青眼过。 若当真如周韵所说却也解释得通了,为什么秦邢会帮着王佩?只怕是受杜姨娘临终所托。 “主子…” 琥珀与寒星见王昉出来忙迎了几步,她们是细细看了回王昉见她没有什么大碍才低声问道:“主子,如何?” 王昉抬眼看了看两人却未曾说话,待过了一瞬她才开口说道:“我去见见秦邢。” 寒星闻言低低应了一声“是”,跟着便引了王昉往前走去…秦邢待得那处离秋娘这还是有些距离,待转过一段走廊才到,这处位置极好正好能照得到日头,偏偏那窗扉外头却都盖着黑布。 寒星看着王昉面上的疑惑便低声解释道:“这是覃娘安排的,她说对付秦邢这样的人必须要先摧毁他的意志。” 王昉闻言是点了点头… 寒星轻轻推开门,覃娘就坐在椅子上而她对面坐着的正是秦邢…此时的秦邢也与秋娘一般,眼上被盖着黑布,嘴上也被塞着布团,全身上下都用绳子紧束着,全无往日沉稳老道的模样。 覃娘看着王昉进来便朝她走来打了个见礼。 她在这守了一夜,不仅面色疲倦还有几分未加遮掩的黑沉,这一天一夜不管她用什么法子秦邢却是半句都不曾开口,到的后来还是她先败下阵来…这会覃娘看着王昉便低声说道:“里头这人顽固得很,您要小心。” “我知道…” 王昉握着覃娘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跟着一句:“你累了一夜先去休息吧,这儿有寒星陪着我便是。” 覃娘见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她朝王昉拱了拱手便先退下了。 琥珀依旧在外头候着… 王昉便由寒星扶着往里头走去,她坐在椅子上伸手探了探桌上的茶壶,里头的茶早就冷了…她却还是倒了一盏便端在手上慢慢喝了两口,等喝完半杯茶她才朝寒星点了点头。 寒星便走上前,解下了秦邢眼上的黑布和口中的布团… 秦邢即便这会能睁开眼却还是看不太清,屋中太暗他又被束缚了一天一夜,身上的气血也好、精神气也罢都是最为虚弱的时候。既然看不清,他索性便合起了眼睛,待过了许久他听着不远处喝茶的声音才开口说道:“四小姐真是好生闲适。”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试探着身后的绳结… 身上的绳子应该是有格外的打结方法,他已经摸索了许久却还是未曾摸索到方法。 王昉闻言便搁下了手中的茶盏,她看着隐在黑暗中只能瞧见一个轮廓的秦邢,口中是笑着说道:“秦管家可是渴了?”她这话说完便又重新续了一盏茶,而后是轻轻摇了摇茶壶,似是为难道:“可惜,最后一盏茶已经被我倒了。” 她这话刚落—— 秦邢便睁开了眼睛。 即使屋中再昏暗,王昉却还是能从他那双眼眸中察觉出两股遮掩不住的怒气。 秦邢的确生气,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被这般挑衅过了…即便是王允也从未如此待过他!不过一个尚未及笈的小丫头,竟然敢如此待他!不过他也这般气了一瞬便又恢复成了原先老僧入定的模样。他如今的气血还不足,若是再控制不好自己的心情,只怕他再如何能忍,也该忍不住昏厥过去。 王昉便继续握着茶盏慢悠悠地喝着… 这一室之内,除去王昉饮茶的声音便只有秦邢越发急促的气息声。 秦邢已一天一夜未曾用水,本就渴得难耐,这会闭目听着王昉的饮茶声,越发觉得难耐异常…他索性睁开一双眼睛,待缓和了那股子气才淡淡开了口:“四小姐无故把我抓来,不怕二爷知晓后治你的罪?” “治我的罪?” 王昉闻言唇边是轻轻扯开一道笑意。 她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就这般看着秦邢,待过了许久她才搁下了手中的茶盏好脾气地开了口:“我瞧秦管家真是糊涂了…”王昉这话说完是与寒星一句:“去把外头的黑布都揭下来,让咱们的秦管家醒醒神。” 寒星低低应了一声“是”,跟着便往外走去,没一会便与琥珀一道揭下了窗上覆盖着的布。 外头正是艳阳晴日… 明亮的日头透过那木头窗棂打进屋中。 秦邢被这股子刺眼的光芒逼着竟是一时都睁不开眼睛,可即便这样合着,他也觉得眼睛难受得紧,他想用手去遮偏偏身子还被绑着动也动不了…而除此之外,便是一股子晕眩感充斥在他的脑中。 待过了许久,他才强撑着身子咬牙说道:“四小姐究竟想做什么?” 王昉端坐在椅子上,她的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眉目柔和,恍若没有心机的闺阁小姐…闻言是柔声说道:“秦管家真是难得糊涂,我先前刚从秋娘那处回来,该知晓的我也知晓的差不多了。” 秦邢闻言合着的眼皮止不住翻动了几下,那个女人… 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屋中无人说话,一时显得有些静谧…待过了许久,秦邢才觉得对屋中的光亮有些缓和过来。他睁开眼看着王昉,口中是淡淡跟着一句:“四小姐想让我帮您指控六小姐和二爷?可您又为何会觉得我会帮您?”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带着未曾遮掩的嘲讽,连带着语气也有些蔑视:“如今我既然已被你抓到,左右都逃不过一个死…” “那么您为何觉得我要如您的愿?” 他从前怕过死,可自从那个人走后他便再未惧过生死…若不是那人临终所托,他也不会还活在这个世上。 如今于他而言,也许真的只有死才是对他的解脱。 那么即便黄泉路上再见,他也可以对她说一句“我尽力了”。 … “你!” 寒星看着秦邢面上的嘲讽与蔑视,她早就知道这是个食古不化的,可没有想到秦邢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她的手放在剑上,只要他再敢露出一丝对王昉的不敬,她手中的剑就会从刀鞘中出来。 王昉伸手轻轻拍了拍寒星的手背示意她退后,而她依旧好整以暇地看着秦邢,面容带笑,眉眼温和…她看着秦邢眉眼之间隐隐透露出来对生死的看淡,若不是有先前周韵那一句,她对这个秦邢还当真没有什么办法。 若是一个人连生死都不怕,那么她即便说什么都没用。 好在她手中还握着另一张底牌… 王昉握着帕子的手稍稍松了几分,口中是跟着淡淡一句:“因为一个人。” 秦邢闻言面上似有几分疑惑,他也未曾说话只这般看着王昉… 王昉却未曾理会他,她的面上依旧挂着笑,眼却慢慢往下滑去看着秦邢腰间的一只蓝色荷包…荷包的样式看起来已经很旧了,就连针脚瞧着也有些蹩脚,可还是能看出它的主人很珍惜,无论是上头打结的绳子,还是那荷包上的花样都被保存得很好。 “寒星…” 王昉的声音很是轻缓,就连面上的笑也依旧清和:“去把秦管家腰上的荷包取过来。” “是。” “你…” 秦邢素来沉稳的面上此时却带着遮掩不住的震惊,他似是想挣扎可身子被绑得太过严实竟是连动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得看着寒星从他的腰间扯下了荷包…寒星的动作并不轻柔,荷包因着年岁久远被这般一扯那上头的绳结便被扯断了。 荷包的绳结下头还挂着两颗合心珠,这会也跟着那一节被扯断的绳子掉落在地上,与那地板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秦邢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两颗合心珠,看着它连着滚动了许久最后是停留在了他的脚边。 寒星把手中的荷包恭敬的奉到了王昉的眼前:“主子…” “嗯…” 王昉接过荷包,她青葱一般的手指解开荷包,荷包里头只放着一方丝帕,而那丝帕里头却还放着一张小像…正如周韵所说,小像画得正是杜姨娘。只是与她记忆中认识的杜姨娘不同,这张小像上的杜姨娘眉目弯弯、笑靥如花,尤是眼下那一粒多情痣更是让这幅小像更加显得鲜活万分。 王昉本就通笔墨… 自然知晓这张小像灌注了持笔人的所有心血,使得这其中的每一笔每一画都成了极致。 秦邢看着被王昉握在手中的小像,只觉得那颗心都要从喉咙中跃出…荷包已经毁了,他不能再让这张小像毁于一旦。他压抑着脾气,带着小心翼翼与谦卑开口说道:“四小姐你快把它还给我,只要你把小像还给我,我…” “你什么?” 王昉闻言是抬了头,她的唇边依旧挂着虚淡的笑容:“我要你指控王允和王佩,你肯吗?” 秦邢闻言却是止住了话,他的眼依旧看着小像,眉心却拢了几分…若只是王允自然没有问题。可是王佩,即便他再怎么不喜欢她,可她毕竟是惟萋的亲生女儿,是她临死前托付于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想到这心下思绪翻滚,口中是言:“六小姐到底也是王家的女儿,何况她一个弱女子若是没了我与周韵,往后再也不能做什么…四小姐为何不放过她?” “放过她?” 王昉的面上终于泛开了几许冷意,放过王佩? 前世若不是她,王家又怎么可能会落到那样的地步?放过她?可谁又曾放过她的家人? 王昉冷着脸把手中的小像放在桌面上,口中是跟着一句:“我知道你不惧生死,也知道你是受了杜姨娘的所托才对王佩唯命是从…”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当日杜姨娘以七出之条被王家休弃,就连尸首也未入王家墓地。”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与面容都没有丝毫波澜… 可听在秦邢的耳中却止不住打了个冷颤,他抬了脸看着王昉,脸上有遮掩不住的震惊…她是想? 王昉看着秦邢的面色,唇边是泛开一丝薄凉的笑意:“杜姨娘出身青楼,只是当初因着要进王家祖母才给她在外头安了个门户,如今她的坟墓便在北郊青石山上…”她说到这是些微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缓缓说道:“你也不想她活着不安生,死后也不安稳吧。” 秦邢听闻这话再也压不住气血上涌,他刚想说话却先吐出了血…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尚还不足十六的下丫头竟然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都说死者为大,即便生前有天大的仇,死后也该消散了。 可是秦邢知道,王昉并不是在与他说笑… 若是他不答应,她当真会把惟萋的尸首从那坟墓堆里翻出来,让她死后也不安稳。 秦邢拼命咬住舌尖抵住那喉间翻涌的鲜血,待过了许久他才抬了脸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这是他头一回这般仔细看着王昉,也是第一次察觉到王家这位四小姐其实比谁都要能忍,比谁都要心狠。 是他…轻敌了。 秦邢终究是合了眼,他想起那人倒在他怀中的时候,手覆在他的面上哑声说道:“是我对不起你…” 而如今,要换他对不起她了:“我答应你…” … 北郊。 一处民宅内,陆意之与江鹤对坐,他们的中间摆着一副棋局…局面看上去已是下了有一阵子功夫了。 陆意之执黑子,江鹤执白子…此时恰好轮到黑子下,一个穿着黑色劲服腰间悬弯刀的男人大步走来,待至陆意之前,他方停了步子屈膝拱手一礼,口中是言一句:“主子,已查清了。” 待这话落,他便取出一纸书信恭敬奉了上去… 陆意之落下黑子,便接过书信打开一阅,他眉心微拢…江鹤手中握子,也朝那信上看了一眼,口中跟着啧啧一句:“王家这水还真够浑的。” 他说完这话便落下白子,才又开口跟着一句:“你的心上人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还真是不容易。” 陆意之收了信,未曾说话… 他也未曾想过王家表面瞧着安生,背地里竟有这么多事。他刚要动身便又听到屈膝半跪的男人开口说道:“主子,王四姑娘已比我们早些查到这些消息了。” 江鹤闻言倒是抬头笑了笑:“还真是不一样。” 他倒是突然有些期待日后这位王四姑娘与九章在一起时的情景了。 “她的确与别人不同…”陆意之的面上也带着几许少见的笑容,他重新坐回椅子执了棋子与人说道:“你继续跟着,确保她的安全。” 原来他是想亲自过去的,只是那个小丫头这么聪明又这么骄傲,应该不会希望躲在他的身后。既如此,那便随了她吧。 暗卫退下… 江鹤又落一子才又说道:“侯爷也快回来了吧。” “嗯…” 江鹤笑了笑,他看着那无边日暮,口中缓缓而言:“这金陵的风波也该起了。” … 王昉回府的时候已经是日暮四下。 她径直回了有容斋,珊瑚正坐在屋子里打着络子瞧见王昉回来便笑着迎起身,一面是绞了块干净的帕子奉于她,一面是柔声说起今日的事。 王昉接过帕子拭了回手,等她说完便开口问道:“流光如何了?” 昨儿夜里流光突然起了热,偏偏她又怕被旁人发现不敢请大夫过来,好在早间她走的时候已听说她退了热。 “午间又睡了一觉,纪嬷嬷问起奴,奴便说她身子不爽利…倒也没人去打扰她。” 珊瑚这话说完是接过帕子放进盆中,她看着王昉面上遮掩不住的疲倦,心下是一叹,口中却是跟着柔声一句:“奴替您按一按身子吧。” “也好…” 她这段日子也的确累了。 珊瑚扶着王昉去软塌上躺好,伸手轻轻替她按了起来…她的手法很是舒服,王昉竟然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外头也已是黑沉沉的一片。 王昉伸手由珊瑚扶着她起来,口中是跟着一句:“我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珊瑚取过一旁温着的热茶,而后是蹲下身替王昉穿好了鞋子,她刚想继续说话便听到外头传来丫鬟的一声轻禀:“珊瑚,你家来人了。” ☆、第一百零十章 屋中有一瞬得静谧… 珊瑚弯着的腰身也有几分僵硬, 这个时候怎么会来人?莫不是母亲…她想到这,面色止不住就是一变。这是她头一回这般惊慌失措, 前段日子母亲的身子就不太好,大夫说母亲是心有郁积即便吃再多的药也没用。 她也问过母亲究竟有什么心事?可母亲却是半句话也不肯与她说… 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珊瑚却能听到母亲口中溢出的悲叹声与哭泣声。 从小到大… 其实珊瑚总是能从母亲的脸上看到几许痛苦,小时候她不懂, 长大后她懂了…可是素来疼她怜她的母亲却从未与她说起这些。可不管如何,从小到大她就只有母亲一人,决不能让她出什么事… 珊瑚想到这也顾不得旁的, 径直抬了脸开口说道:“主子…” 王昉对下素来宽宥, 尚未等她说完便柔声说道:“你去吧,若是家中有什么事便遣人来回一声…”她说到这是取出了自己的腰牌:“你母亲的病若有什么大碍, 便请冯大夫亲自跑一趟,人活一世, 身体健康最重要。” 珊瑚看着王昉手中的腰牌… 冯大夫早年也是宫中的圣手, 从宫中出来后便一直待在王家, 向来只替王家的主子们诊治。 可是母亲的身子… 珊瑚咬了咬牙也未说什么推却的话,她接过王昉手中的腰牌跟着是朝她重重磕了个头,口中是跟着一句“多谢主子…”待这话说完, 她便往外退去。 直到退到帘外, 她问清楚来人便趁着夜色径直朝回事处小跑过去。 … 回事处。 一个头发梳理得很是整齐的老妇人便坐在椅子上, 她的眼睛没有任何神采, 可坐姿却很是端正…她的身边还坐着一个年轻妇人, 这位妇人穿着虽然干净, 可脊背却有些紧张的佝偻起来,就连神色也有些不安,却是村子里最能常见到的那类乡野妇人。 妇人只挨了半面椅子坐着,一双眼却是偷偷掀了起来看看这处,又看看那处… 越看心下便越是惊疑不定,早就知晓孟婆子家的女儿寻了个好差事,可也未曾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一个富贵地。 即便她再不懂,也能察觉出这里的每件东西都宝贝得很,若是一个不小心砸了磕了,只怕拿她这条命也赔不起。 她想到这便又止不住看了看孟婆子… 妇人心下是有些奇怪的,往常瞧着孟婆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今儿个却总让她觉得这个往日瞧起来并不打眼的孟婆子仿佛丝毫不惧这个地方,不惧那些人…估摸着是看不见的缘故吧。 哎,可惜了… 这样的富贵地只怕一辈子也只能瞧见这样一回。 老妇人一直安安稳稳得坐着,却也未曾错漏过身边妇人的呼吸声和动作…她即便眼瞎,心却是明的,听见妇人的呼吸声便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跟着一句:“喝茶吧。” 旁边的茶案上放着两盏茶… 除去茶水外还放着一盘糕点,这是先前回事处的管事知晓她们来寻珊瑚后遣人送上来的。 珊瑚是王昉身边的大丫鬟… 如今王家上下又皆在王昉的手中,因此管事一听到这个瞎眼老太寻得竟是四小姐身边的珊瑚,立马便遣人去有容斋告知了,余外还送了些好吃好喝得先供着。若是能与四小姐身边的大丫鬟打好关系,往后在四小姐面前也能多挣一份脸面。 只不过瞧着这两个看起来打扮成乡野村妇模样的人… 管事的心中是说不出的奇怪,那个年轻些的倒也没什么特别,只是那个头发花白面容微皱的老妇人,明明瞧着没什么特别的,怎么这一股子姿态竟然是比那些主子面前得脸的嬷嬷还要像模像样。 他想了想还是没说话… 只让人在这头伺候着,自己却是忙活去了。 珊瑚过来的时候,妇人刚刚吃了一块糕点又喝了一碗茶…若不是她委实怕极了这里头的人,只怕还想腆着脸再要一碗茶。 “哎…” 妇人刚想扬长了声说话,又恐怕人看来便压低了声音与老妇人说道:“妞妞来了。” 妞妞是珊瑚的乳名。 珊瑚迈进门槛便瞧见了端坐在椅子上的妇人,她脚步又快了些,待走到孟婆子身前便蹲下了身急急开了口:“母亲您怎么亲自来了?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母亲没事…” 孟婆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手放到珊瑚的脸上,她带着几分粗粝的指腹轻轻滑过珊瑚的眉眼…从眉到眼,从鼻至唇,像是要把她的每一处都用手描绘出来,然后刻进自己的心中。 珊瑚面上却有些疑惑。 她微微抬了几分脸看着孟婆子,口中是轻轻跟着一句:“母亲?” “嗯…” 孟婆子收回了手,她没有任何焦距的眼睛依旧微微垂着看着珊瑚,口中是跟着一句:“妞妞,我要见四小姐。” 什么? 珊瑚闻言,面上却是带着遮掩不住的震惊… 她记得母亲最不喜欢她讲起王家的这些事,就连上回见面若不是没有办法只怕母亲也绝不会去…不对,母亲也曾问过的。前段时日她回家的时候,母亲便主动问起了些王家的事。 那会她只当母亲是闲得无趣,索性便也与她说起了几件事… 关乎王冀,关乎王珵…珊瑚把度控制得很好,只是简单说了几句,未曾涉入太过的隐秘。 可母亲听到的时候却还是沉默了许久。 母亲她… 珊瑚心下带着几分犹疑,而在这一份犹疑之下,她才发觉今夜的母亲仿佛格外不一样…这一份从容的姿态,她从未在母亲的身上看到过。在珊瑚的眼中,自己的母亲虽然不是普通的乡野村妇,可也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从容,尤其是在这样的高门大户之中。 明明那个时候,母亲见到老夫人与主子的时候… 还颤抖得厉害。 “母亲…” 珊瑚轻轻咬了下唇,且先不管母亲今夜的不同,主子那头又怎么可能是说见就能见得?即便她在主子面前尚还算得脸,可也不能仗着主子的疼爱做出这样的事来…她想到这刚想着寻个由头拒了母亲的所求,便听她柔声开了口:“妞妞,母亲有话要与四小姐说。” “这…” 珊瑚看着母亲面上的坚定之色,还有那还未曾去除的病容… 她心下过了一番思绪,而后是咬牙站起了身,母亲从未这般过,即便今儿个她要被主子罚上一顿也认了。 她想到这便开口说道:“母亲你且稍坐,女儿先去回禀了四姑娘。” 珊瑚这话说完便往外走去… 坐在一旁的妇人等珊瑚走后才回过几分神,她看着孟婆子脸上是未曾遮掩的震惊…这个孟婆子是不是病糊涂了?她是个什么身份,竟然还想去见这家的小姐?她想起以前去镇上时听说书先生说过得几桩故事,要是得罪了这些高门大户的小姐、主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妇人想到这面色止不住便又煞白了几分,她伸手拉了拉孟婆子的衣服口中是跟着一句:“孟婆子,你可别是糊涂了…那样的主子、小姐怎么可能会见你?” “你家妞妞寻个差事可不容易,可别因为你的缘故开罪了她的主子去。” 她后话却还有一句没说… 你也别连累了我跟你一道受罚。 孟婆子又何尝不知晓,只是她想起那日妞妞所说的事,还有这些日子里梦魇出现的人和事,每每醒来都让她冒出一身冷汗…她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有些话、有些事她不想带到地底下去,连下辈子也过不安生。 … 待又过了两刻钟的模样。 珊瑚便扶着孟婆子往有容斋走去,途中她是低声在母亲的耳边说道:“四姑娘是好人,您待会见了也别怕。”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母亲您有什么话与四姑娘说,不若告诉我,我来与姑娘说。” 孟婆子闻言却是笑了笑,只是握着珊瑚的手轻轻捏了一捏:“傻丫头,不必担心…母亲见过四小姐,知晓她是个好人,你不必担心。” 珊瑚怎么可能不担心? 今儿夜里的母亲太奇怪了,就连她这颗素来平稳的内心都止不住有几分惶惶然。 她总觉得像是要出事,可母亲一个村野妇孺又能出什么事呢? 两人这说话间便到了有容斋… 珊瑚平日为人和善,行事也素来稳重大方,不仅得王昉的青眼,也很受几个小丫头的喜爱…一路过去,自然有不少人与她纷纷说话,也有人打了帘子让她们进去,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说了,老太太过来不必通传且直接进去便是。” “多谢…” 珊瑚依旧扶着孟婆子的胳膊往里走去,屋中只有琥珀一人,这会便坐在脚凳上拿着美人锤轻轻敲着王昉的腿…听见声响便与王昉说道:“主子,人来了。” “嗯…” 王昉闻言是合了手中的账本,稍稍抬了几分脸往外看去,便见珊瑚扶着老妇人刚要朝她行礼。 王昉见此忙让琥珀去搀扶一把,待孟婆子入了座,她让琥珀上了茶,自个儿手中也端着一碗桂圆红枣茶,柔声与她说道:“听珊瑚说,你有话要与我说?”她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孟婆子的眼中也带着几分异色,今夜的孟婆子比起那日瞧见的那个唯唯诺诺的老妇人,仿佛似两个人一般。 不过她也只是这般想了一瞬便敛下了目中的思绪,依旧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孟婆子闻言是点了点头,低声应了“是”,而后才开口说道:“请四小姐先屏退左右。” 她这话说完,屋中几人便有几分怔楞…珊瑚更是惨白了面色,她伸手轻轻扯了扯孟婆子的衣袖,口中跟着低低一句:“母亲。” 孟婆子轻轻拍了拍珊瑚的手,她虽然眼睛看不见可耳朵却很是灵敏,先前王昉说了话…这会她便抬了脸定定往前看去,布满着沟壑的面容此时却很是平静,就连声音也很镇定,全然看不出是个乡野村妇:“请四小姐允老妇与您说几句私话。”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稍稍收紧了几分… 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眼前的老妇人,先前那一份怪异感又陡然生出了几分。 她未曾说话,屋中便又静谧了起来… 珊瑚见此忙屈膝跪了下去朝王昉重重磕了个头,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奴的母亲…” “无妨…” 王昉把手中的茶盏落在茶案上,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眉目弯弯笑着开了口:“老太太既然有话要与我说,你们便先下去吧。” 珊瑚看了看孟婆子,见她依旧面容平静心下是些微一叹…好在主子是个温和的性子,这若是搁在别人处只怕这会就要好生责骂母亲一顿了。她想到这是握了握手,又朝王昉重重磕了个头才和琥珀退下。 帘起帘落… 屋中便只余王昉与孟婆子两人。 王昉背靠着软塌坐着,微微垂眼看着孟婆子,敛下了对她的探究与深思,开口说了话:“老太太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孟婆子闻言是摸索着紫檀木扶手跪了下去,她的面上再无平静,唯余悲戚。经了这漫长岁月的洗礼并未让她心生安稳,反而让她日以继夜的被往事、被梦魇所折磨:“四小姐,我今日是来赎罪的。” 赎罪? 王昉闻言,心中的疑惑便又深了几分,她未曾说话只是这般看着孟婆子。 “建元元年…” 孟婆子的声音有些低,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的悲伤便又浓重了几分:“您母亲的头一胎是由我接生的。” 她这话说完,王昉终于抬起了脸。 王昉一直都知道自己上头是有个哥哥的,当初母亲嫁入王家不久便有了身孕…王家这一辈的头一胎,又是正经的长房嫡子,还未出生便已被众人赋予了厚望。 可是她那个哥哥是个没福气的,一岁的时候便无故夭折。 当时家中为此还特地从太医院中请了不少人过来,可每个人都说没有中毒的迹象。 这桩事后母亲消沉了许久,她总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大哥…好在母亲是个有福的,如今膝下也是儿女双全,可哥哥那桩事到底成了母亲心中的一根刺,王家的人向来不敢太过提及。 可如今—— 这个孟婆子突然提及这桩事又是何故?她的心下有几许猜测,这一份猜测让她止不住心下狂跳起来…难道当初哥哥的夭折不是无故,而是有人为之? 王昉袖下的手紧紧撑在扶手上… 她低垂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孟婆子,好一会才哑声说道:“你想说什么?” 屋中灯火陡然间跳了一下,孟婆子抬了那张布满着沟壑与沧桑的脸,口中跟着一句:“如您所想,大公子当年的夭折的确是有人动了手脚。” … 半个时辰后。 屋中才传出王昉稍带着虚弱的声音:“来人。” 王昉这声刚落,珊瑚便急急打了帘子走了进去…她与琥珀待在外头已经许久了,里头一直传来絮絮的说话声,可究竟说了什么外头却听不真切。而珊瑚的心也越提越高,仿佛下一瞬便能从喉咙口跳出来。 她的心中思绪万分,一面是想母亲究竟有什么话能与主子说这么久,一面又想母亲可会说错了什么得罪了主子? 这会听到声音,她这颗心才稍渐安稳了几分… 只是瞧着里头这幅样子,珊瑚这颗心骤然间便又提了几分。 屋中灯火点燃得太久,这会连着跳了好几下便显得有些晦暗不明,母亲佝偻着背脊跪在地上,而坐在软塌上的主子只侧了半张面容,可还是能看出主子此时的心情绝对算不上好。 母亲究竟说了什么? 珊瑚快走几步径直跪到了母亲身边,她张了张口刚要说话便听到王昉开了口:“琥珀,你带孟婆子去偏厢房。” 琥珀一怔,可她也未说什么径直应了“是…” 珊瑚见此忙开了口:“主子,母亲她…” “妞妞,我没事…” 孟婆子的手在半空中摸索着,待过了一会才握住了珊瑚的手,她面上露了一抹温和的笑意,跟着是与王昉恭声一句:“四小姐,妞妞她是我自小捡来的,她什么都不知道…请您念在她赤子之心,莫因我的罪名责怪于她。” 这是什么意思? 珊瑚素来聪慧,可此时却也一时转不过来…什么叫做她是母亲捡来的?母亲又有什么罪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昉闻言终究是侧头看了过去,她看了看孟婆子,又看了看珊瑚…待过了许久,她才合了眼哑声开了口:“琥珀,你与珊瑚带她过去。”这便是未曾拦着她们,是要孟婆子亲自把话说于珊瑚听了。 “多谢四小姐…” 孟婆子朝王昉磕了个头,而后是由人扶了起来往外走去。 待至帘外… 琥珀便看到纪嬷嬷走了过来,她先是一愣跟着便止住了步子,疑声道:“娘,你怎么来了?”这阵子纪嬷嬷的身体不好,王昉素来只是让她管着小厨房,平日里也鲜少见她到这来… 纪嬷嬷闻言却未置一言,她的面容在月色与灯火的照映下,越发显得晦暗深沉…纪嬷嬷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孟婆子,神色难辨,声音却低沉了几分:“果然是你。” 孟婆子闻言是想了一瞬才开口说道:“您是纪嬷嬷吧…” 她这话说完便轻轻推开两人的搀扶,朝纪嬷嬷屈膝一礼,口中是言:“经年不见,嬷嬷可一切安好?” 纪嬷嬷未曾说话,她只是这样低垂着眼睛看着眼前屈膝的孟婆子…若说年纪,其实还是纪嬷嬷稍长些。可只这样看着两人,只怕谁都不会信这个头发花白、面容沟壑的孟婆子其实也只有四十余岁。 “当初…” 孟婆子闻言是抬了脸,她的面容很平静,连带着声音也很镇定。其实在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些年一直困着她的梦魇与折磨仿佛都消散而去:“当初,的确是我做了手脚。” … 拂柳斋。 王佩坐在椅子上,两边的木头窗棂皆大开着,有徐徐晚风透过那刻着如意福字的木头窗棂打进屋中…两侧摆着的烛火虽然都有灯罩盖着,可还是免不得被这晚风吹得有些摇摇晃晃,使得这屋中骤然间便有些难分明暗。 她的心下还是有些不稳… 其实这一份不稳从昨夜便开始了,秦邢不见了,秋娘那处她也无法去打听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她总觉得王昉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可今儿个跟了她一路,却也只是看到她进了武安侯府。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彷徨不安的害怕了… 桌案上的茶盏早就凉了,可王佩却还是伸手取了过来紧紧握在手中,她连着喝了两、三口才止住了心下的不稳。 平儿在帘外忽然轻声禀道:“主子。” “进来!” 王佩听到平儿的声音忙把手中的茶盏搁在茶案上,不等平儿靠近她便先起身迎了过去,手握着平儿的手口中是跟着说道:“怎么样?” 平儿看着被王佩紧握着的手止不住蹙了几分眉,王佩的力道并不算轻,如今就像是握着一块浮木一般…可她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柔声说道:“奴去西院打听过了,秦管家还未曾回来,就连二爷也遣人在寻他。”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先前奴路过有容斋的时候,看到四姑娘领着一位老妇人朝千秋斋过去了。” 老妇人,千秋斋? 这个时候,王昉究竟想做什么? ☆、第一百零十一章 千秋斋。 此时已是戌时三刻的时候, 往日这个时候傅老夫人大多已做好了晚课… 因着今儿午间她睡得久了些,晚膳便也用得迟了些, 这会她还待在后罩房里做着晚课。 半夏先前正在里头备傅老夫人晚间睡前要用的东西,听说王昉过来着实是怔楞了一会,平日鲜少这个时候还能见到四姑娘过来,估摸着应是有事。她想到这便也不敢耽搁, 把先前尚未弄完的东西交待了一番,自个儿便出门去迎王昉。 半夏打了帘子瞧见王昉这一阵仗,先是被唬了一跳, 跟着便又迎了人几步与她打了见礼, 口中是言一句:“请四姑娘安。”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老夫人这会还在做晚课。” 王昉闻言面上也未有什么变化,只是袖下那一双纤纤素手却还是紧紧握着一只紫檀木做的盒子, 因为太过用力,那十根青葱般的手指在这琉璃灯火的照映下越发显得有几分发白:“无事, 我等祖母便是。” 王昉这话刚落, 帘外便有丫头轻声禀道:“冯大夫来了。” 冯大夫? 半夏轻皱一双柳叶眉, 这几日老夫人过得甚是舒适,就连身子骨比起往昔也好了不少。何况她今儿个可没遣人去请冯大夫,莫不是四姑娘…? 她想到这便抬了脸看向王昉。 王昉循见半夏的目光是淡淡点了点头, 口中言道:“是我请来的。” 她说完这话便让人请冯大夫在外间稍候, 跟着是让琥珀扶了孟婆子待在此处, 才开口说道:“走吧。” 半夏闻言忙伸手扶过王昉的胳膊往里走去, 她微微垂着眉目心下思绪万分…今儿夜里的四姑娘不拘是行事、还是说话, 总有些说不出的怪异。还有外头那个瞎眼太太, 她是见过的,珊瑚的母亲,上回老夫人还特地在别庄见了她一回。 只是—— 她总觉得今儿瞧见得这位老妇人比起上回见时,有些不太一样。 还有冯大夫,无故这个时候请他过来,还让他侯在外间,四姑娘究竟是要做什么呢?即便聪慧如半夏,这会也有些猜不透王昉的想法与做法。 … 王昉坐在里间,用了一盏茶的功夫… 傅老夫人便也做好了晚课,她的面上带着几分往日少见的闲适笑意。 这段日子她是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不是参佛念经便是由几个小辈陪着,日子过得闲适而快活,自然那股子郁郁的心思也消散了不少。 这会她瞧见王昉先是怔了一下… 而后面上便又化开一道温和的笑意,傅老夫人一面朝王昉伸出手,一面是笑说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待这话说完,她看着王昉身上的衣裳却是轻轻皱了一双眉,而后才又跟着一句:“夜里风大也不知多披一件衣裳。” 王昉任由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 闻言,她的口中是言一句:“陶陶不冷…” 她这话说完便抬脸看着傅老夫人面上的笑意,祖母已经许久未曾这般开心了…王昉想到这忍不住便又握了握手中的盒子,只是这样的开心在今夜之后也许再也看不见了。外头的风打过树枝传出几许声响,而她的心下也化开一声浓重而压抑的叹息。 王昉微微垂着眉目—— 她握着盒子的手又收紧几分,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发紧:“祖母,陶陶有话要与您说。” 此时无论是王昉的声音还是面容,都带着几分鲜见的凝重… 傅老夫人见此自然心生疑惑,她从未见到过这样的王昉,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她想到这便敛下了面上的笑拉着王昉朝软塌走去,而后是与半夏淡淡开口发了话:“你们先都下去。” “是…” 帘起帘落,一众丫鬟都退了个干净。 待屋中无人,傅老夫人这才看着王昉开口说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祖母…”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她咬了咬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她是先屈膝跪到了人的跟前才开口说了话:“陶陶有事瞒着您。” “你这孩子…”傅老夫人素来就疼王昉,何况三春的夜里虽然算不上凉,地上也有地毯盖着…可这样直直跪着膝盖骨哪里又受得了?她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扶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得这样跪着?” 王昉却未曾起来,她只是抬了脸看着傅老夫人继续说道:“上个月陶陶曾在清明寺中见到六妹与秋娘在一道,因为心中生疑索性便遣人去查了一遭…” 她这话说完便双手握着盒子呈了上去:“这是陶陶遣人查来的东西。” 秋娘? 傅老夫人闻言握着王昉的手也顿了一下,她有多久未曾听到这个名字了?当初放她走后,傅老夫人也曾遣王岱去查探过,可这人就跟人间消失了一般。一个弱女子无故消失,这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更加让她坚信秋娘身后有人。 原本傅老夫人的心中还有几分惶惶… 只是连着几个月也没有什么动静,傅老夫人的心也就渐渐安稳了下来。 如今骤然听王昉提起这个名字,傅老夫人还有几分怔楞,又听她说起王佩与秋娘,她心中的疑惑便又深了几分。 王佩怎么会与秋娘在一道? 何况当日清明寺中只招待了她们王家一行,那个秋娘又是怎么进去与王佩见面的? 傅老夫人心下思绪万分,面上却未有什么变化… 她垂眼看着眼前这一只木盒,却未曾收回扶着王昉的手,待扶着她坐好傅老夫人才接过了木盒。屋中十余盏琉璃灯把室内照的恍如白昼一般,傅老夫人的手放在木盒上,待过了一瞬她才伸手打开了木盒…紫檀木盒之中放着的正是当日许青山带来的手书。 手书并不算长… 傅老夫人看了没一会便看完抬了头,她看着王昉眉心微拢,口中是跟着一句:“杜姨娘是扬州杜家的人?”扬州杜家,她自然是知道的…不仅是她,这一桩事在二十多年前,即便是稚子儿童怕也知晓。 当初杜席方行出那样的事,天子震怒,连夜遣三司去了一趟扬州。 一月后,三司回京…而后天子下令斩杀杜家男丁,另发配杜家女眷充未军妓,这是大晋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有这样的重罚。 傅老夫人依旧拢着眉心… 她这般年岁历经的事与人都太多,往日不知杜姨娘是杜家的女儿倒也没有什么,如今知晓了…许多事看起来自然也就没有这么简单了,何况这其中还涉及了这位秋娘,一个懂得这样邪门歪道的女人竟然与杜家有这样的关系。 还有王佩… 傅老夫人握着手书的手忍不住收紧了几分,另一只手却依旧微微蜷着轻轻敲着膝盖,却是在想事。 如今杜姨娘已死,王佩又是这样一个稚龄年纪… 难不成是她身后有人想利用这一层身份借此生出什么事来? 她想到这刚想遣人去传王佩,便听到王昉先开了口:“祖母,我这还有一份手书。” 还有? 傅老夫人拢了眉心,她看着王昉从软榻上起身直直跪了下去,而后便见她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手书呈在她的眼前。 这卷手书是秦邢与秋娘所交代的事,却是由琥珀手写而成。其中所写的有秦邢与王佩只见的勾结、秋娘进京之事的前事幕后,还有当日玄空门之事…以此种种,大多是讲述王允这些年暗地里的动作以及其的狼子野心,还有王佩在幕后的运筹帷幄。 傅老夫人接过手书… 她越往下看,面色便越发低沉。 她的手紧紧攥着手中的纸张,眼却一瞬不瞬地往下看去,统共三页纸,她花了一刻钟才看完。只是即使看到最后一个字,傅老夫人却仿佛还是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也未曾动。即便先前知晓王佩与秋娘的关系,她都未曾有这样大的动静。 可是此时—— 傅老夫人看着手中的纸张,却觉得这颗心都要止不住从喉间跳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 老二怎么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最懂得兄友弟恭的儿子啊…他,怎么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傅老夫人甚至想问一问王昉,这究竟是谁给她的东西,她是不是受了人的欺瞒,可她问不出口。 这纸上的每一桩一件都写得非常详细,从开头到结束没有一丝漏洞,即便她想辨也辨不出什么。 王昉依旧跪在地上,她抬了脸看着傅老夫人,脊背却依旧挺得很直。 她看着祖母脸上的犹疑、不信,心下是止不住一叹…她知晓祖母此时是什么样的心情,这样的心情她也曾有过。她伸手握着傅老夫人有些颤抖的手,口中也轻微有些哽咽:“祖母,陶陶也不敢相信…可这些事是二叔身边的秦管家亲口说的。” 秦邢… 傅老夫人闻言是微微抬了几分眼,她虽然从来没有太过理会几个儿子们的事,可也知晓这个秦邢虽然身为西院的管家,其实却是老二的心腹。老二做得那些事即便瞒得过所有人,可又怎么可能瞒得住这个秦邢? 她想到这,被王昉握着的那双手止不住又打起颤来…难不成这些混账事真得是老二做的? 傅老夫人想起当日王珵被带回家时的模样,若不是有陆意之的帮忙,只怕当日她见到的便是王珵的尸首…她心下是止不住的悲戚与怒气,那个混账,混账!他究竟是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想发怒,想好生去质问王允一番… 可手心手背都是肉,王允再如何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如今他在朝中任四品官员,又有言太师牵桥引线只怕不需数日便又能提上几级…若是这个时候曝出这样的事来,不管是对他,还是对王家都算不得是一件好事。 傅老夫人只觉得此时的心肠都要被揉碎了,头一回这样不上不下。 她想了许久才定下心神,微微垂下的眼睑敛下目中的思绪,而后她看着王昉开了口:“秦邢与秋娘何在?” “陶陶遣人把他们关在秋胡同的宅子里…” 王昉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祖母若想见,陶陶这便请人去把他们接过来。” 傅老夫人闻言依旧垂眼看着她—— 她头一回用这样复杂的眼神看着王昉,从眉到眼,慢慢往下滑去…仿佛是从未认识过她,才要细细这样看一回。待过了许久,她才伸手覆在王昉的面上,口中跟着一句:“陶陶,他们留不得。” 不管王允有没有做那些事… 这些人都不能再留在这个世上了。 王昉听出了傅老夫人的言外之意,不管王允有没有做那些混账事,她都打算瞒下这一桩事…王昉并不怪祖母,在她的眼中如今父亲还好生活着,家中众人也未曾受到什么威胁,一切都已得到解决。 只要祖母好好与王允说上一说,日后绝对不可能再出这样的事。 祖母她,是想让她放了她那位好二叔一码… 可她不行。 她亲自经历过那样惨痛的噩梦,也亲自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那个时候,她即便是睡着都会从梦中哭着醒来,醒来之后便再也睡不着。 如今她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扳倒王允,扳倒二房,她怎么能放过他,放过他们?王昉一直低着头,待过了许久,她才伸手握住了祖母覆在她脸上的那只手…她抬了脸看着傅老夫人,口中是跟着一句:“祖母,您先见一个人吧。” 这个时候… 傅老夫人一双眉心刚刚拢起,她刚想说话只是看着王昉面上的凝重却还是点了点头。 没过一会—— 孟婆子便由人带了进来,半夏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孟婆子便屈膝跪了下去,她朝傅老夫人的方向重重磕了个头,口中是跟着一句:“孟徐氏给老夫人请安。” “你…” 傅老夫人的面上带着未曾遮掩的疑惑,即便眼前的妇人与上回见时有了许多的不同,可还是能认出她便是当日在别庄时所见到的那位珊瑚的母亲。当初李嬷嬷还在她的耳边说了这孟徐氏几句,倒是未曾想到,今日再见竟有了如此大的不同。 她心下思绪越深,口中却是淡淡发了话:“起来吧,你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孟婆子却未曾起身… 她依旧跪在地上只是直起了身,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朝傅老夫人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老夫人,您还记得建元元年替家中大公子接生的妇人吗?” 建元元年… 傅老夫人一怔,若是寻常人寻常事她自然不会记得。 只是当年程宜那一胎家中甚是宝贝,不拘是用度、还是请来的人都是极好的…其中接生的那位妇人年纪虽小,可本事却极高,在金陵城中也很有厚望。当初也多亏了她,才减了不少程宜头胎的痛苦。 屋中的琉璃灯盏照旧通明… 傅老夫人半眯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孟婆子,先前未曾觉得,可如今经由她这么一说…眼前人虽然面容早已沧桑,头发也已花白,可这一份气度还当真有几分当年那位妇人的风貌。 只是,这个时候… 她心下渐沉,那双半眯的眼睛带了几分厉色,就连声音也冷了几分:“你想说什么?” 傅老夫人这话刚落—— 王昉便对半夏挥了挥手,示意她先退下。 半夏也未说话,即使她先前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如今却也知晓得八九不离十…不管这事究竟涉及了王家哪位主子,都不应该是她这个奴婢能知晓的。她低垂着头屈膝一礼,跟着便轻手轻脚往外退去。 帘起帘落… 孟婆子也终于开口说了话:“当年我被人授意替府中的大夫人接生…” 她说得很慢,也说得很轻,可屋中的两人却听得仔仔细细:“大公子不足一岁便无故夭折,宫中的太医都不知是什么缘故,只当他是出生的时候就带了不足之症的缘故…其实不然,大公子出生的时候很健康。”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先前平静的面上此时也多添了几分痛苦:“是,是我被人授意动了手脚。” 傅老夫人的手紧紧握着扶手,许是因为用力的缘故,那手上还暴起了几根青筋…她被保养得极好的面上是未曾遮掩的暴怒,连带着声音也带了几分沉怒,一双眼更是瞬不瞬地看着孟婆子:“是谁,是谁授意你这么做!” “是…” 孟婆子即便看不见,却也能察觉出此时傅老夫人的暴怒… 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身子止不住瑟缩了下,口中却是跟着一句:“府中的二老爷,当日是他遣人寻到了我…他拿我的家人要挟我,我没有办法。” 孟婆子还在絮絮说着话… 可傅老夫人却仿佛再也听不到什么了,她先前端正的坐姿此时显出几分颓败之姿,就连素来威严而端肃的面容此时也有几分失神…若说先前,她尚还能为如今的情况为王允辩解几句,她可以说王允是听信了小人之言。 可如今她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 建元元年,二十多年前…她这个好儿子,那个时候就已经想除去她王家的子嗣了。 可这是…为什么?他究竟是为何要这么做! “祖母…”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的面容从青转为白,她心下一急也顾不得什么忙握着她的手,口中是言:“我这就让冯大夫进来。” “不用…” 傅老夫人握住了王昉的手,她掀了一双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看着她未加掩饰带着急切的面容和神色,想起先前手书上的内容以及孟婆子所说的话…还有她那个早逝的孙儿。 她合了眼睛,面上的青筋却还是止不住在暴跳… 待过了许久,傅老夫人才伸手把膝上放着的木盒重重拂落在地上,木盒顺着膝盖落在脚凳上,而后是又往前滚了几番才掉落在厚重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这一声闷响恍若一道惊雷一般,不仅让屋中的两人惊了一下,也让侯在帘外的半夏打了个颤了,她有多久未曾见到老夫人这样生气了?半夏伸手握着帘子刚想掀起,却又想起先前四姑娘的眼神… 她思及此,握着帘子的手便又收了回来,重新垂眉敛目站在帘外,静默不语。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面上的暴怒,又看着她颤抖不已的身子,可见是气得厉害… 她心下一叹伸手握着傅老夫人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祖母。” “我没事…”傅老夫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她敛下了面上波动不已的情绪,而后是开口说道:“去,去把那个混账给我叫来!我倒要问问他,究竟是为何要这样做?” 王家究竟亏待了他什么? 竟能让他做出这样不顾手足、不顾血缘的混账事来! … 拂柳斋。 王佩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有些晚了。 彼时她正坐立不安的在屋子里踱着步,她先前也曾遣人去千秋斋打探过消息,可那里里外外都被把守得厉害,根本无从知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平儿打了帘子,面上也有几分惊慌失措,口中是急急跟着一句:“姑娘,二爷被带去千秋斋了。” ☆、第一百零十二章 傅老夫人遣人来传王允的时候, 夜已经有些深了… 他这两日其实过得并不松快,朝堂里的事虽然有言太师牵桥引线, 可到底也不简单…他在这个位置待得太久,这些年也没有什么建树,一时半会若想往上升还是有些困难。而除去朝堂这一桩事,秦邢无故的失踪也让他心下不安。 秦邢跟了他这么多年… 这些年他里里外外也只有这么一个心腹, 既然是心腹,他这些年所做的事自然也没有多少能瞒得住他。 先前玄空门的事还没有解决,如今王珵又由天子下令照看着, 他也委实不敢再做出什么事…可偏偏就是这样的时候, 秦邢竟然无缘无故失踪了,这令他如何能心安?他这两日为了这两桩事当真是睡也不睡好, 吃也吃不下。 每回想寻人解解闷,说说话… 可偌大的西院, 两个女儿根本就不会凑上前来与他说些什么, 唯一的儿子也早就被送走了, 就连往日素来最听他话的纪氏这阵子也敢对他摆起谱、冷下脸了。 这令他心闷之余更是郁郁难挡。 今儿个夜里王允吃了些酒索性便在书房歇下了,没想到刚刚眯了还没半刻有余,侍从便把他给吵醒了。 “二爷, 老夫人派人来传您…” 侍从一面替他取来外衫, 一面是与他继续说道:“这会人还在外头候着。” 这个时候? 王允虽然吃过酒, 脑子却还清醒着…听闻这话便立时坐起了身。他一面是接过侍从手中的外衫穿了起来, 一面是开口问道:“可有说什么事?” 侍从又给他取来腰带之物, 口中是言:“没, 不过奴瞧着来人面色有些急,怕是有什么大事吧。” 王允闻言便也不敢耽搁,待穿戴完整又胡乱净了把面便急急往外走去。 门外站着的是半夏,瞧见他出来便与他屈膝打了个礼:“二爷。” “起来吧…” 王允垂眼看着半夏,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竟劳动她亲自来跑这一趟?他心下思绪万分,面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连带着声音也带着几分和气:“这大晚上的,母亲突然传召可是有什么大事?” 半夏依旧垂眉敛目,闻言也未说什么,只是轻声回道:“二爷过去便知了。” 王允见此也知晓不可能从半夏口中打听出什么,索性便也不再问径直往前走去…西院离千秋斋还是有段距离,只不过因着傅老夫人急召,他也不敢耽搁,行走起来自是要比往日快些,没个一刻的功夫便也到了。 只是临到千秋斋的时候,他却未曾看见想象中的模样… 千秋斋唯有灯火点点却并无人,就连往日侍立在这的丫鬟、仆妇今儿夜里也寻不见。 王允顿下步子,他负在身后的手跟着握了一握,一双眉心也微微拢起了几分,口中是问道:“大哥、三弟呢?” 连夜来传唤,自是有急事…可是千秋斋为何如此安静? 半夏闻言却是开了口:“老夫人只传唤了二爷。” 只传唤了他? 王允一双眉心拢得越发深了,看来这是一桩与他有关的事了,难不成?他想起无故失踪的秦邢,面容陡然间有一瞬得变化,可也不过这一瞬他便又恢复成了原先的模样…怎么可能?秦邢素来行事小心,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会被母亲抓住? 他想到这便也未说什么,径直往里走去… 半夏稍快他一步,上前打了帘子,待王允走进了里屋她便待在外间侍候着。 … 千秋斋内照旧灯火通明。 傅老夫人端坐在软塌上,她的手中握着一串佛珠,比起先前的暴怒此时的她却甚是平静…即便听到帘子被打起的声音,她的面上也没有一丝变化。 王允看了看室内,又看了看软榻上的傅老夫人,见她依旧如往日一般,这颗心便越渐松了几分。他伸手拾掇了一番衣裳,而后才迈步往前走去,待至一处他便停下步子,拱手弯腰,口中是恭声一句:“母亲。” 他这话说完也未听到傅老夫人说话… 王允刚刚抬眼看去便见傅老夫人已睁开了一双眼,那双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就这样映着灯火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明明没有丝毫波澜的情绪… 可还是让王允止不住心下一颤,连带着身后也仿佛冒出了几分冷汗。 他何时见过这样的母亲? 母亲虽然素来端肃少言,可也从未外露过这样的情绪…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竟让她如此? 傅老夫人垂眼看着王允,终于止住了拨弄佛珠的手开口淡淡说了话:“你来了…”她这话说完也未曾让他坐下,照旧这样看着他。 她头一回用这样仔细而又探究的眼神看着王允,即便已经知晓也相信了那些事,可她还是无法把眼前的王允和那些事联合起来。 这是她的儿子,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啊… 他,他到底是为何才做出那样的事来! 傅老夫人想到这握着佛珠的手便又收紧了几分,就连先前已经平稳的情绪也泛起了些波动。 王允未曾错漏过傅老夫人这一瞬情绪的变化,他紧锁眉心连带着袖下的手也止不住握紧了几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无论是今夜的千秋斋,还是母亲连夜的传唤都让他心下不稳,而此时母亲的变化更是让他越发不安。 他心下转了几回心思,却还是开了口:“母亲,您连夜传唤儿子可有什么事?” 什么事? 他做出了那些混账事,还敢来问她什么事?她手中握着的佛珠,每一颗佛珠上都刻着纹样和字,这样用力地压在手心中自是泛起了皮肉的疼痛…可傅老夫人觉得即便这皮肉再疼,也疼不过这颗心。 她合了合眼… 待过了一瞬才伸手把茶案上放着的紫檀木盒扔到了王允的脚边。 木盒沉重,这样扔过来自然发出了一声闷响…王允一怔,他蹲下身刚想捡起便看到那外露的纸张中写着“玄空门”三字。 玄空门… 王允心下一惊,连带着伸出的手也打了几分颤,他强压着心下的恐惧取过地上的纸张翻看起来,越往下翻面色就越发苍白…直到看完,他的额头已经布满了一层又一层密密得薄汗。 他握着纸张的手止不住打起颤来… 因为控制不好力度,那几张纸打在一道便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王允回过神来,他看着坐在软榻上面容平静、眼中却带着遮掩不住失望的傅老夫人,忙屈膝跪在地上朝人膝行而去,口中是迭声唤着人:“母亲…” “母亲!” “儿子是受了小人的欺骗,儿子是受了小人的挑唆啊!母亲…儿子知错了,儿子知错了,儿子以后再也不敢做这样的事了!” … 王允一个四十余岁的大老爷们此时跪在傅老夫人的身前却哭得恍若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般,他是真的怕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些事竟然会被傅老夫人知道…这事要传出去,他怎么可能逃得过一个“弑兄”的名义。 长兄为父… 他这是弑父啊! 大晋最注重此类礼仪,若是让别人知晓,且不说他的前程,只怕就连这条命也护不住。 王允想到这心下更是惊恐万分,他伸手抱住傅老夫人的腿,口中是跟着一句:“母亲,是秦邢,是秦邢挑唆儿子…儿子只是一时被蒙蔽了双眼,上回见到大哥那般儿子就悔了!儿子以后一定会好好侍奉你,敬重大哥,绝不会再做出这样的事!” 傅老夫人垂眼看着王允… 看着往日这个素来持礼有道的儿子,如今却像一个稚子儿童一般。 他所说的这些话,先前她也这样想过…想他是受了小人的欺瞒,想他是受了小人的挑唆,她甚至想替他辩解、替他瞒下这桩事。可是她的阿元呢?她的大孙子,那个被王家承载着所有希望和期待的大孙子,他何辜? 他何辜! 傅老夫人只要想起记忆中那个小儿,他本应该健健康康得成长,本应该是王家最耀眼的子孙… 可他却在还未出生的时候便已被自己的亲叔叔惦记上。 她合了眼,想起先前孟婆子所说的那些话… “王二爷让我在替大夫人接生的时候动手脚,因着怕他人察觉,二爷给了我一根带着慢性毒药的银针让我在大公子出生的时候刺进他的体内…即便大公子日后死了也不会有人察觉到他是中毒而死。” “原本二爷是想让我一道损害大夫人的母体,令她此后难以身孕…我怕损阴德,又恐累及家人便未曾这样做。” …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止不住又打起颤来… 她想起阿元临死前已经能说话了,即便有时候会模糊得辩不清楚,可她还是真真切切得曾听他唤过“奶奶”…她的孙子,那是她最爱的孙子啊。他本应该享受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可他却只是看了这人世的一年风光,从此便只能合上他那双稚嫩的双眼。 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过脸颊,最终掉落在手背上… 而后她蕴起了全身的力气,重重挥开尚还在哭诉的王允。 “你无辜,你受人挑唆…” 傅老夫人一瞬不瞬地看着王允,声音嘶哑,而面上是未曾遮掩的沉怒:“那我的阿元呢!我的阿元他又何其无辜!二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啊…你这个混账,你到底是被什么蒙了心才能做出这样的混账事来!” 王允闻言却是一怔,连带着先前哭诉的声音也跟着止了住。 二十多年前… 建元元年,他自然不会忘记发生了什么事。 当初程老太爷还未曾辞官,大哥娶了程家的女儿不知羡煞多少人…那个时候他也曾祝福过大哥,那是他敬重的大哥,他能有这样的美满生活,他自然是开心的。可开心过后,却是一夜又一夜复杂的思绪。 王家三个兄弟,大哥是最没有能耐的那个,成日里不是写诗就是作画…身为王家子嗣,他却丝毫没有建树。 可偏偏他福气好,即便什么都不用做,这国公爷的名号也是他的。 而那时,程氏又有了身孕,尚未出生就被赋予了所有的厚望…王家嫡子长孙,就和他的爹一样,即便什么都不用做,那国公爷的头衔也逃不了。可凭什么?只凭他出生好,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享受一切? 这让他如何能忍? 他已经是这样了,难道还要让他的子子孙孙也只能被压在底下? 王允就在程宜的那一胎越来越显的日子里,在那一夜又一夜的自我折磨之中,终究还是找上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金陵城中最有盛名的稳婆,她虽然年轻可却很受贵人们的器重,他知道程宜这一胎必定会找上她。 所以他利用那个女人的家人逼她就范… 一切都如他所想,那个女人把那根涂满了毒药的银针刺到了他那个好侄儿的身体里。而他也未曾放过那个女人的家里,只是可惜了那个时候他的势力还不算强,身边也没几个能用的人,竟然让那个女人逃脱了。 而令他更生气的是程宜竟然还能生… 按照他大哥的性子,即便程宜此生不能身孕他也绝不会另娶旁人,因此他才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可他没有想到程宜不仅还能生,还生了一个儿子…自打经历过上回的事后,此后程宜的生产皆被严密把守着,不管是用度还是稳婆都让他没有任何插手的余地。 好在王衍的年纪还小… 此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会知晓。 可这些事,母亲是如何得知的?那个女人,难道是那个女人…出现了? 王允的面上霎时变得一片苍白,他看着碧纱橱里走出来两个人,王昉明艳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表情,她正扶着一个面容苍老、仪态从容的老妇人朝他走来…即便过去这么多年,即便眼前这个女人的面容有了太大的变化。 可王允却还是认出来了,眼前这个老妇人就是当年为程宜接生的妇人,他的咽喉仿佛被人掐住了一般,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你,你…” 孟婆子自然也听到了这个声响… 她合了眼,却是想起建元元年家中鲜血的横流,夫君与一双儿女的死不瞑目…她知道是何人所为,可她却没有这个本事和底气去告发他。她甚至连好生安葬他们都做不到,连夜离开了那个地方。 她怕死—— 所以她离开了那个地方,甚至这些年她有意无意地把自己折腾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为得就是不想让他们察觉…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养女有朝一日会进入王家,会成为王家四小姐的贴身丫鬟。 当年那一根刺入小儿脖子里的银针仿佛也成了一枚刺入她心中的针,让她此生只能日夜被梦魇所侵袭,连一个安稳觉都睡不得。她知道这就是因果,若不是当日她那一番行事种下了那样的恶果,她的夫君与儿女又怎会死? 她又怎么会成为这幅模样? 好在因果轮回,如今也终于落到了这个男人的头上。 孟婆子想到这重新迈起了步子,她又走了几步才朝王允的方向屈膝行下一礼,口中是言:“王二爷,我们又见面了。” 傅老夫人看着王允面上的神色,那颗尚还有几分迟疑的心终究还是沉沉得落了下去…她合了眼,待过了许久才哑声开口:“陶陶,你领着她出去吧。” “是…” 王昉屈膝一礼,而后是伸手扶着孟婆子走了出去。 帘起帘落,王昉听到屋内传来傅老夫人嘶哑的声音:“到底是为什么?你究竟是为何要这么做?” 为什么? 不过是因为身份和地位… 三月的夜里还是有些凉的,王昉站在帘外止不住便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看着外头的明月待过了许久才从喉间溢出一声幽幽长叹。 “母亲…” 说话的却是珊瑚。 珊瑚的眼睛通红,就连往日沉稳的脸上也带着几分未加掩饰的脆弱…在来千秋斋前,孟婆子已把她的身世说与她听了。原来她根本不是她的女儿,她只不过是孟婆子从路上捡来的。 可这又如何? 她叫了她这么多年“娘”,她就是她的亲娘…不管她做了什么,她都是她的娘。 珊瑚想到这便直直朝王昉跪了下去… 膝下的石头又硬又冷,而她抬着脸看着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奴的母亲年纪大了,她有什么过便让奴来替她受吧。” 孟婆子闻言是皱了眉,开口说道:“妞妞,你在胡说什么?”她这话说完便又朝王昉开了口:“四小姐您别听她胡说,我今日来此便没想着活着回去…这些年我没有睡好一个觉,往后我终于能好好睡个觉了。” 王昉由琥珀扶着站在廊下… 她一双杏眼滑过珊瑚,又滑过孟婆子,最后却是看着那弯明月淡淡开了口:“珊瑚,带着你的母亲离开王家吧,永远都别再回来了。” “主子…” “四小姐?” 王昉却未再看她们,她说完这话便由琥珀扶着往前走去…途中琥珀便轻声问道:“主子为何要让珊瑚走?”几个丫鬟里,珊瑚行事最是稳妥,主子这一年来用得也很是顺畅,何况又有孟婆子这样的事,珊瑚为了赎罪日后自然会更加尽心尽力。 “珊瑚虽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可出了这样的事,不管是我还是她…” 王昉的声音很轻,一双眉眼在这夜色中也显得有几分缥缈,待过了许久她才跟着一句:“终究是不一样了。” 琥珀闻言便也不再说这桩事… 前头小道灯火摇曳,她开口问道:“那这会您是回有容斋,还是?” “去拂柳斋吧…” 王昉越过灯火看向那无边的夜色,那些该解决的人和事,便趁着今夜一道解决了吧。 … 夜色已深。 拂柳斋门前侍立的仆妇看着远远走来的主仆两人只当是糊涂了,她揉了把眼睛确定无疑后才急急迎上前打了个见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四,四姑娘,您怎么来了?” 王昉闻言也未说话,她只是淡淡瞥了眼仆妇,而后便径直迈步走了进去。 那仆妇见此先是被唬了一跳,跟着是咬了咬牙走了几步朝王昉低声说道:“四姑娘,六姑娘估摸是睡下了,您看您先在这稍候一会,奴先去禀一声可好?” “混账!” 琥珀冷着脸朝那仆妇斥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让四姑娘在这处候着?”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冷嗤一声:“即便是你家六姑娘怕也不敢在我们姑娘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还不滚开?” 那仆妇一听哪里还敢再拦?即便六姑娘如今在府中也有几分薄面,可哪里抵得过这位正正经经的王家嫡女?何况如今这王家上下还都在四姑娘的手中,若真惹她不高兴只怕没一会她便要被发卖出去。 外头这样大的动静,里头自然也被惊动了。 王佩罩着一身外衫站在廊下,头上的发髻依旧丝毫未乱可见是还未曾歇下…她看着院中站着的王昉是拢了眉心,口中跟着一句:“四姐夜里登门,却不知所为何事?” 王昉看着廊下的王佩,灯火打在她的身上透出几分虚无的模样,谁又能想到这在背后搅动风云的竟然会是眼前这个小丫头?若不是机缘巧合,只怕她也要受了此人的蒙骗…王昉便这样看着她,待过了许久才开口说了话:“王佩,你可曾记得当初我在这与你说过什么。 ☆、第一百零十三章 当初? 王佩闻言止不住便蹙了一双绣眉, 王昉这么多年也只来过一回拂柳斋,而那一回——正是她设计陷害王媛使得自个儿在武安侯府落了水, 以及喜鹊与黄莺被仗杀在千秋斋外。 那日王昉说了什么,王佩大约已经有些记不清楚了,左右不过是仗着王家嫡女的身份来对她说些不知所云的话。 她想到这,微微垂了几分眼睑, 伸手提了提身上的外衫… 外衫的衣襟上用红色丝线绣着几朵芙蕖,此时她的手便压在那几朵芙蕖上头。王佩的心下其实并不稳,秦邢尚未找到, 王允又被带到了千秋斋…如今王昉又跑到她这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她心中有预感定是出了什么事, 或许如今千秋斋的那位也已知晓她与杜家的关系了。 可知晓是一回事… 王佩相信秦邢,尽管他当真被抓住也绝不可能供出她…这个男人瞧着阴狠无情, 其实最念旧情。 当初他曾受了杜姨娘丁点恩惠便一直记在心中,这些年在府里对杜姨娘里里外外的帮衬照顾, 还有对她如今的唯命是从… 不过就是因为她的那位好母亲, 一直都是他心中最不可磨灭的一道痕迹吗? 王佩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杜姨娘, 这个女人最初偏执而疯狂自她出生后就对她不管不顾,让她自幼便只能看着别人的脸色在纪氏和王媛面前讨生活。可后来呢?后来这个女人竟然说什么要为她那位早逝的好二哥积阴德,整日吃斋念佛得, 再也不提与王家的私怨了。 真是愚蠢至极。 可她也曾感谢过杜姨娘… 当日杜姨娘二话不说的赴死, 以及替她在临死之前留住秦邢…若不是她的缘故, 这些事都不会轻易得到解决。 王佩曾想过—— 只要等她解决了王家这群人、掌控了整个王家, 那么她一定会把杜姨娘的牌位放进王家列祖列宗面前, 让这群传世百年的清流名仕日日对着她的母亲叩拜。 王佩的手依旧握着衣襟上的芙蕖花, 她抬了脸朝王昉看去,月色清冷打在王昉的身上把她的倒影拉得又细又长,也照得她那张明艳面容也多了几分不可靠近的疏离感。王佩的唇边泛了几抹笑意,恍若往日一般:“都过去这么久的事了,阿佩又怎么记得住?” “是吗?” 王昉的声音很轻,也很缥缈。 她的面上也绽开了一抹笑,在这无边夜色下仿佛是那古书中所记载的曼陀罗花,迎风绽放噬人心魂…王昉缓缓朝王佩走去,待至人身前她才开了口:“当日我曾与你说过,你想针对纪氏与王媛我不管,可你万不该针对祖母,针对整个王家。” 王佩闻言心下一惊,她刚想说话… 王昉便已抬了手对着她的脸重重挥下,这一巴掌本就用了十分的力道,何况她如今素来有练武的习惯,这力道自然便又重了几分…众人还未回过神,那巴掌便已落在了王佩的脸上。 直到那声响起,众人才回过神来… 王佩身后的丫鬟刚要围上来,琥珀便走上前拦在她们的身前,冷声发了话:“怎么?你们是想与四姑娘动手吗?” 她这话刚落,那群丫鬟便止住了步子… 琥珀在王家的丫鬟堆里本就有个“冷面端正”的名声,又因为她的身份贺为人,平素鲜少有人敢与她当面对着来…此时又见她虎着脸冷着声,几个丫鬟互相对了一眼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倒是平儿记挂着王佩,见此便上前与王昉屈膝一礼,口中跟着一句:“四姑娘,不知我家姑娘做了什么事竟惹得您这般动怒?”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我们姑娘为人谦和,平素又最敬重您…您这样没个原由责打自己的妹妹,即便闹到老夫人那处怕也是没个道理的。” 王佩被那一巴掌也打得懵了一下,此时听到平儿的这番话才回过神来。 而回过神后便又是几分不敢置信,她何时见到过这样的王昉?二话不说就动手,这还是王家最尊贵的嫡长女吗?即便是王媛那个没脑子的只怕也不会当众做出这样的事来…她的手撑在先前被王昉打过的左脸上,袖下的另一只手也紧紧攥着,像是在压抑着极大的怒气。 她有多久未曾被这样对待过了? 王佩微微垂下的眼睑刚刚露出几分怒火,可这怒火刚升便又被她强自压了下去… 她侧着脸看着王昉,咬着唇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委屈一般,一双眼也跟着蕴起了几许泪花:“四姐这是做什么?妹妹究竟做错了什么竟惹得您这般在丫鬟面前不顾身份对自己的妹妹动手?” 夜色越发深沉了… 而拂柳斋前却有一瞬得静谧。 “做错了什么?”王昉看着王佩,她的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唇边却还泛着一抹笑意:“你这么聪明,难道会不知道我先前所言代表着什么吗?” 王昉这话说完便伸手接过琥珀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心,帕子被她扔在地上,而她看着王佩陡然间变得苍白的面色,口中跟着淡淡一句:“杜姨娘、周韵、秦邢…我都不知道六妹竟然有这样大的本事,竟然能默不作声得在背后搅动风云。” 王佩只觉得心乱如麻,甚至连脸上的疼痛也已经感觉不到了。 她袖下的手紧紧攥着,怎么,怎么可能…王昉怎么可能知道这些?难道是秦邢出卖了她?不,不会的…秦邢绝对不可能这么做!他那个人本就不看重生死,即便被王昉抓到也绝对不可能会出卖她! 一定是王昉在诈她,一定是这样的… 王佩平了平心下的思绪,袖下紧攥的那只手也稍稍松开了几分。 她站直了身子松开了脸上覆着的那只手,任由那被打得红肿的左脸暴露于空中,待过了许久王佩才开口说了话:“四姐说的话,阿佩不懂。” 王昉闻言面上也没有什么变化… 她只是垂眼看着王佩,从她的眉眼滑至下颌…而后她迈步朝王佩缓缓走去。 许是因为先前那一巴掌的缘故,王佩见她过来便止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抬眼看去果然看到王昉的唇边泛起了一抹嘲讽的笑容…这样的嘲讽比起先前这一巴掌,更让她咬牙切齿。 可偏偏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只能这样看着王昉,面上带着委屈,眼中也泛着泪花…如果王昉真的在诈她,那周围一定会有傅老夫人的眼线,她绝对不能外露其他的情绪。 “你不懂?” 王昉看着王佩,她的唇边未曾遮掩那一抹嘲讽的笑,连带着声音也沾了几分讽刺…她微微朝王佩那处倾了几□□子,唇贴着她的耳朵缓缓说道:“秦邢的确是个不惧生死的人,可只要是人总归是有弱点的。” “他腰间挂着的那只香囊中有个人的小像,这一桩事六妹不会不知道吧。” 王佩闻言身子止不住一个趔趄,若不是身后恰好是廊柱只怕她就要这样摔去…她自然知道秦邢腰间的那只香囊,每回秦邢看着那只香囊的时候总会露出少见的温柔神色,因为这个香囊是杜姨娘所做。 而里头的那张小像画得却是十六岁时候的杜姨娘,当年杜姨娘尚未入王家之时,曾与秦邢有一场短暂的情爱… 只是之后杜姨娘为了杜家之事还是舍弃了与秦邢的情爱,义无反顾入了王家,其后秦邢也跟着一道入了王家成为了王允的近侍。 王佩的手撑在廊柱上,她怔怔抬了一双眼看着王昉… 她知道王昉是真的知道了,也许不止是她,就连千秋斋的那一位保不准也已知道了。秋娘之事、玄空门之事…这无论是哪一桩哪一件都不是小事,按照傅老夫人那个性子迎接她的会是什么?王佩思及此止不住便打起了一个寒颤。 三春里的夜色带着无边的寒冷… 王昉看着王佩脸上的不敢置信,她站直了身子负手于身后,灯火与月色拉长了她们的身影…她收敛了面上的情绪重新归为静无,化为冷意,晚风拂过王昉的面,而她缓缓而道:“六妹,黔驴技穷,你该认命了。” 认命? 王佩的面上带着几分怔忡,黔驴技穷,她该认命了? 半夏领着几个嬷嬷从拂柳斋外缓缓走来,她看着王昉面上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朝她屈膝一礼…而后便看着王佩,口中是言:“奉老夫人之命,六姑娘身患重疾未免连累家人,连夜送姑娘去家庙。” 她这话说完无视众人面上的怔楞,便又跟着一句:“六姑娘,请吧。” 重疾?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六姑娘何时患了重疾?可她们这个念头也只是刚刚起来,想起先前四姑娘与六姑娘说的话,她们不是傻子,即便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有一桩事是可以确定的…六姑娘必定是行错了事,若不然老夫人怎么会掰这样一个理由? 家庙可不是个好地方… 六姑娘这一去只怕难以再回来。 几个丫鬟想到这心下便不住打起鼓来,跟着便都垂下了脸往后退去,生怕要跟着王佩一道去那受苦。 王佩未曾错漏过这些人面上的情绪与神色,她站直了身子,一双眼缓缓滑过场中众人…也许是已经知晓自己的命运,她竟然没有像先前那般惶恐不安。她甚至还伸手理了理身上的衣衫,而后她看向王昉缓缓说了话:“你能赢我不是因为你有多聪明,而是你的命比我好。” “你有疼爱你的家人,有维护你的朋友…” “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靠自己…当年是王珩害了我的外祖父,害了我们杜家几十口人,我想为他们报仇雪恨又有什么错?” “六姑娘!” 半夏的声音扬了几分,就连面上也带了几分沉怒之色:“您要记得您也姓王,行事说话都要记得谨言慎行。” “呵…” 王佩的喉间溢出一声嘲讽的嗤笑,她抬眼往前看去…偌大的王家在这夜色之中,仿佛也因为沾了岁月的痕迹而多了几分沧桑之态:“所谓的清流名仕也不过如此,你们即便能堵得住我一人之口,可我杜家几十条亡魂的怨气还有这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你们能拦得住吗?” “你!” 半夏看着眼前的王佩,即便再好的脾气也止不住被激发出来…偏偏眼前这个不管如何还是王家的正经主子。 她刚想发话让几个仆妇领着她走,便听到王昉淡淡开了口:“你错了…” 王昉的声音在这夜色中轻而缥缈,可她的神色却带着鲜少得见的庄重与肃穆。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王佩,口中是言道:“当年三司会审,主事的的确是祖父,可最后下达命令的却是武帝…杜席方究竟有没有罪,天下人早已有分晓。”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跟着说道:“六妹心中不是也早就有了分晓吗?” “你如今行这些事不过是因为不满你如今的身份与地位,你在恨…恨你庶女的身份,恨杜姨娘,恨王允,恨整个王家。你想要爬得更高,想借杜家的名义来对付王家、继而掌控王家。至于杜席方究竟有没有罪,杜家究竟有没有罪,全不在你的考虑之中。” 王佩面色煞白,她手撑在廊柱上再无先前的淡定自若,口中是喃喃说道:“别说了…” “王佩…” 王昉看着她,唇边依旧泛着嘲讽的笑容:“你说得这么好听,其实也不过是想借此来满足你这一颗被欲望所吞噬的内心罢了。” “我让你别说了!” 王佩看着王昉,脸上带着未加掩饰的狰狞和癫狂。她就像是被王昉剥开了这颗心,剥开了她最深处的想法…王佩抬手拔了插在髻上的发簪用尽全力朝王昉刺去,她如今的念头只有杀了王昉,杀了她。 只要杀了王昉,再也不会有人知晓她的想法! “主子小心!” “四姑娘…” 众人看着那一根直直朝王昉刺去的金簪都惊叫出声,那些想拦得都离得太远,她们只能眼睁睁得看着那根金簪离王昉越来越近…在她们的惊叫声中,金簪却掉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们齐齐往前看去,便见王昉已伸手握住了王佩的手腕… 她们不知道王昉究竟用了多少的力道,只是看着王佩面上的痛苦与挣扎便能知晓这力道绝不算轻。 琥珀忙走上前围着王昉细细看起来… 半夏也松了一口气,要是王昉受了伤只怕老夫人就不是一个震怒了。 她想到这便又想起先前王佩脸上的疯狂,止不住还是打了个寒颤…这个女人疯了,绝不能再让她待下去了。半夏朝身后的几个嬷嬷挥了挥手,口中是跟着一句:“还不快把六姑娘带下去?” “是…” 几个嬷嬷闻言忙上前握住了王佩的胳膊。 她们先前来时便已得了授命,只要不把这位六姑娘弄死,要是她有什么旁的不恰当的举动,她们是可以做些什么的。几个嬷嬷都是府中的老人,会的手段自然多不胜数,如今又见她先前那一番疯狂的举动哪里还敢耽搁? 要是真伤了四姑娘… 只怕她们这条命连带着家人的性命也要一并交待了。 王佩倒也不再挣扎,先前那一击已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如今她任由她们抓着,只是眼却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她的眼中带着几分诡异的神采,不知是在透过她看什么,口中是喃喃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记忆中的那个王昉虽然聪慧,却也太过天真。 若不然怎么可能看不出二房的狼子野心,看不出王冀的伪善?可是自打元康八年那一场落水后,王昉仿佛就变了个模样,她仿佛认清了许多事也看清了许多人…王冀、王媛两人如今这样的局面,她不信这其中没有王昉的手笔。 “你不是王昉,你到底是什么人?” 王昉闻言袖下的手是跟着轻轻一动,可也不过一瞬她便恢复如常…她是什么人?她是重新归来的亡魂,因为怨气而重生的亡魂。 她未说话,只是这般安安静静得注视着王佩。 旁人听着这番话却是拢起了眉心,还当真是疯了…几个嬷嬷也不敢再耽搁,二话不说便与王昉屈膝一礼跟着便堵住了王佩的嘴往外走去。 半夏看着王佩的身影也拢了眉心,她朝王昉屈膝一礼,口中是劝道:“四姑娘,夜深天寒您快些回去吧。” “嗯…” 王昉点了点头,她从王佩的身上收回了眼,却是问道:“祖母,她…如何了?” 半夏闻言便又叹息一声:“二爷还在千秋斋,大爷、三爷也过去了…听老夫人的意思是要把二爷一家送去琅琊。” 送去琅琊… 那便是要王允辞官了。 王昉闻言是抬了眼看向那一轮弯月,她自然知晓祖母不会杀了王允,不管如何他都是祖母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舍掉哪一块都疼。 可她那无缘面见的长兄,还有前世所经历的那些事… 她怎么能这样就放过王允? 半夏看着王昉心下一叹,到底还是轻声说了话:“四姑娘,请恕奴多嘴…二爷做出这样的事,最疼得便是老夫人。无论是大爷还是仙逝的大公子,那都是她的心头肉,此时的她比谁都疼。”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琅琊路远,往后只怕二爷也难以再回金陵…” 半夏这话说完便止住了话头,跟着便又朝王昉屈膝一礼,是言:“这阵子老夫人的身体本就不好,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奴还要早些回去伺候,四姑娘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王昉看着半夏离去的身影… 她心下是跟着沉沉一叹,半夏说得没错,最疼得就是祖母了…这家中众人哪一个不是她的心头肉? 琥珀看着王昉面上的沉思,轻轻唤道:“主子?” “嗯…” 王昉回过神,她拢了拢身上的外衫,口中是跟着一句:“夜深了,走吧。” … 三日后。 王允以“抱病在身”辞官,他这病起得无缘无故,朝中众人自是猜测万分,这王允如今得了言太师的扶助也许不用多久便能再提一提位份,偏偏这样重要的时候竟然病了,还到了辞官的地步…这如何能让人不稀奇? 就连言家也特地遣了人来探望。 可不管如何,王允还是辞了官,辞官之后没几日便带着纪氏去了琅琊…王媛因为与言家的婚事倒是被留了下来。 纪氏其实并不想去,琅琊那个鬼地方住也住不好,吃也吃不好…何况她和王允的感情早就淡了,哪里愿意陪着他去受苦?可傅老夫人发了话,若是不想去便拿一纸休书归家去。她这个年纪拿一份休书回家,娘家人会怎么看她?何况还有阿媛,她以后可是要做言家的长媳,怎么可以有一个被休弃的母亲? 她咬了咬牙又抹了几把泪到底还是跟着王允一道去了琅琊。 他们去的时候很是安静,除了府中的几个丫鬟、仆妇看着,其余王家的主子仿佛都不知晓似得,竟是一个都未曾出来送行,就连王媛也未曾出面。 王家的下人自是猜测万分… 前头六姑娘不知道什么缘故,竟被送去了家庙。而如今二爷瞧着也不像是病重的样子,竟然辞官去了琅琊,还有飞光斋内时不时传来大夫人的哭声…可他们想归想,到底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平日行起事来又多了几分勤快。 … 王昉坐在屋中,她的手中握着一本书,口中是淡淡一句:“走了?” 琥珀正在替她敲着腿,闻言便回道:“走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想起前几日家庙传来的话,却是想了一瞬才开口说道:“这几日家庙里待着的那位听说闹腾的很,成日里不是骂您就是骂王家,几个仆妇下了几回安神药…可到底也是个主子,她们也不敢用得太过分。” “骂我倒也罢了…” 王昉翻了一页账本,口中便又跟着一句:“只是王家先祖可不是她一个庶女能骂得了的。” 琥珀闻言是理了一瞬便明白了王昉的意思… 对于这位六姑娘,她是丝毫好感都没有,只要想起她做的那些事,琥珀便觉得即便对她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她一面低着头拿着美人锤轻轻敲着王昉的腿,一面是开口说道:“到底是做惯了粗活的仆妇,手上没个轻重也是常有的事。”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先前覃娘遣人来说,那位秋娘已在城门口被截杀了,至于那位秦邢…他倒是个聪明的,自去了杜姨娘的坟前自裁了。” “嗯…” 王昉对这两人的事已不敢兴趣,即便她未这么做祖母也不会放过他们。她手中的账册又翻了一页,外头便响起了玉钏的声音:“五姑娘,您若有事且让奴先通传一声。” 琥珀拢了眉心,她抬脸看去便见王媛已经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她放下手中的美人锤站起身刚要说话,便听到王昉已合了账本淡淡开了口:“无事,给五妹上一蛊茶,你们下去吧。” “主子…” 琥珀心里不赞同,如今二房出了那样的事,这位五姑娘会做出什么事可不知道,主子怎么还能和她独自待在一处?她垂了眼看着王昉,却只是看到她不容置喙的神色…琥珀心下一叹却也不再多说什么,替王媛也上了蛊茶便与玉钏往外退去。 王媛坐在圆墩上,她的手中握着那蛊茶,眼却一直看着王昉… 待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说了话:“你赢了,所有和你作对的人都输了…王昉,现在你是不是很开心?” “开心吗?” 王昉侧着身子倚着软塌坐着,闻言她是取过茶案上放着的茶…茶已经有些凉了,可她还是端了起来喝了两口,而后她才缓缓说道,面容无波,声音平静:“五妹觉得我该开心吗?” 王媛闻言却未说话,她也不知为何来到这… 偌大的一个王家,她竟然没有一处地方可以去。她的父亲、母亲、哥哥都离开了王家…祖母因为父亲的缘故又开始对她不冷不淡,若不是因为言家这一层关系只怕如今她也要与父亲他们一道去琅琊。 她在外头走了许久,到最后却来到了王昉这儿… 来得时候她有许多话要与王昉说,可如今听到她这一句话,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 既然说不出,索性便不再说了。 如今失去了至亲,王媛才终于知道她再也不是王家金贵的五小姐了,往日她说什么都有人听,而以后她能说的话会越来越少…她安安静静得坐在圆墩上,一个下午,她就这样坐在有容斋喝了一盏又一盏茶,直到日暮四斜她才默不作声得离开。 琥珀几个丫鬟在外头早就等得急了,偏偏里头什么声响都没有,她们也不敢胡乱闯入。 这会瞧见王媛出来,琥珀便什么都未管径直打了帘子往里走去…王昉依旧好端端地坐在软塌上,见她进来面上便泛开了一个笑:“怎么急成这样?” 能不急吗? 谁不知道这位五姑娘素来任性惯了,也就主子天不怕地不怕。 好在总归是没事… 琥珀拭了把额上的汗,跟着便伸手提了茶壶又替她续了一盏茶…王昉看着水从那壶嘴缓缓倒下,她的指尖微微蜷着,待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说了话:“琥珀,我想去见一个人。” 这个时候? 琥珀收了茶壶,口中是问道:“什么人?” 什么人啊… 王昉侧了头朝窗外看去,四月的春日风光独好,而她缓缓开了口:“一个该见的人。” ☆、第一百零十四章 夜下。 金陵城中却依旧是一片笙箫之色, 街道之上男女老少人来行往,各处的酒楼、茶馆也坐了不少人。 而东街之中, 一间名唤“明月楼”的雅楼今夜倒是显得有几分少见的安静。 此处是王家的产业… 平日皆由王岱遣人打理着,因着前段日子王昉想试着打理这些生意,王岱索性便把这间雅楼给了王昉由她来练练手。 明月楼中一楼为茶馆,二楼为厢房…偶尔也会卖些字画、古籍之物, 素来很受才子、学士们的热爱。只是如今临近春试,这金陵城中的学子们大多在家全力以赴,准备着最后一轮的复习, 雅楼之中的人便也少了许多。 何况今儿个明月楼中又迎来了一位娇客, 未免他人冲撞,这生意自然也不好做了。 琥珀立在一旁, 她看着坐在临窗位置上的王昉,直到现在她还是有几分恍然…先前在家中之时, 主子忽然说要见一个人而后竟然不管不顾便要了马车来到这处, 还遣人去金香阁送了一封信。 金香阁是陆家的产业, 主子莫非是要见陆三小姐? 这个念头刚起,便被她压了下去…若是见陆三小姐又何须这般?不仅撤了楼中的侍从和掌柜,还让流光和寒星在楼下把守着, 可见是并不想让人知道。还有, 琥珀想起王昉先前面上的神色, 当真是一会一个样, 几分愁绪与纠结, 这哪里是要见陆三小姐的模样? 可若是不见陆三小姐, 那么主子究竟是要见谁? 琥珀的心中隐约有个猜测,难不成主子竟是要见那一位?她想到这止不住面色就煞白了几分。 主子,难道… 王昉却未曾注意到琥珀的面色,此时她的心中其实也有几分惶惶然。她也不知自己今儿个是怎么了,就是忽然想见见那个人,想与他说说话…而后她便这般不管不顾的出来了,要了马车来了这处,还给金香阁那递了信。 来得一路上,她的心都是提着的,仿佛下一瞬便能从喉间跳出来。 而来了这处,在等待之中… 王昉这颗提着的心便又多了其他几分滋味,想过退却,想过离开,想过若是旁人发现可如何是好…甚至想过若是当真见到了又该说什么?她的手中握着一盏茶,五根青葱般的指根紧紧握着这盏青瓷茶盏,连着上头绘着的山水画也有几分瞧不真切。 菱花窗外传来鼎沸人声,有男女老少的玩乐声,也有技艺之人的卖艺声…伴随着那点点灯花正是再好不过的夜色了。 可她却没有丝毫的赏乐的情绪… 王昉的眼里和心中都闪过几分挣扎,可在看到菱花窗外那一骑伴着灯火与月色朝这处狂奔而来的马匹之上有一个墨发风流、玄裳翩跹的男人,她的心竟然一下子就静了…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菱花窗外,周处皆是虚无,唯有他真真切切得入了她的眼中、她的心下。 琥珀离得近自然也看到了街道之上的那一袭黑衣—— 玄裳翩跹、眉目风流,这样的风姿除了陆家那位二公子,这金陵城中只怕也难以再寻到第二人。 果然是他… 琥珀咬着唇垂眼看着王昉面上的变化,心下便又沉了几分…主子可是要嫁给程家表少爷为妻的,即便不嫁给表少爷这样面见一个外男若让旁人知晓可如何是好?她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主子…” 王昉先前在见到那袭玄裳的时候已经回过了神… 此时自然也听出了琥珀的话中意,她回过身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口中是跟着一句:“你未曾猜错,我要见得的确是他。” 琥珀闻言更是拢了眉心,连带着声音也带了几分不赞同:“主子…” “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只是…” 王昉微垂了眼睑,她的指腹轻轻磨着茶壁上的纹路,待过了许久才重新开了口:“有些话,我要亲自与他说。” 琥珀一直低着头看着王昉,自然也未曾错漏过她脸上闪现过的几分挣扎,以及最后的几分坚定…主子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既然她已下了决心要见那位,那么即便再说什么也没有用。 她心下轻叹一声,听着外头传来的脚步声到底什么也没说,屈膝朝王昉行了一礼便往外退去。 既然拦不住那便只好替主子守着… 免得有不着眼的碰见,胡乱说道坏了主子的名声。 门外传来轻叩声… 琥珀走上前打开门,她看着站在门外的陆意之心下是有几分不喜的,可在看到他脸上带着的几许薄汗,还有一双眼中也带了几分急切…可见是收到信便急赶一路过来的。她心下一叹,又想起这位陆二公子往日做过的几桩事,即便她心下再不高兴这个时候也露不出旁的情绪。 索性她便垂下了眼睑朝他屈膝一礼,而后往外退去。 陆意之此时哪里顾得了旁得?他的眼里、心中都只有坐在临窗那处的那个人。他今儿个原是在城郊徐子夷那处,收到青娘给他送来的信,他还着实是愣了一番,尤其是见到落款几个字更似被惊雷击晕一般,半响都没回过神来。 等回过神来… 陆意之却是连声“告辞”也不曾出口,便在徐子夷的怒骂声中翻身上了马…他一路疾驰,就是怕她久等,耐不住性子回去了。 好在,她还在。 陆意之心下渐渐松了几分,这会便好生看起人来。眼前之人今儿个穿了一身杨柳色绣春桃襦裙,满头青丝皆用一根白玉簪挽了起来,露出修长而白皙的脖颈,再往下去便是遮掩不住的饱满…屋中点着灯火,而她身后的菱花窗外也照进了不少月色,尽数打在她的身上。 明明只是一副再寻常不过的打扮… 可那独属于她的韵味却仿佛成了一道烙印刻入了他的心间。 王昉未曾听到脚步声索性便侧目看去,便见陆意之依旧站在那处,风流面上带着几分恍惚之色也不知在想什么…她把手中的茶盏落在茶案上,而后是袖手端坐着开了口:“陆公子想站到何时?” 她这话一落—— 陆意之眼中的恍惚之色尽数散去,他轻轻咳了一声朝王昉走去坐在人对面。而后他抬了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一双桃花目中是数不尽的流光溢彩,连带着声音也多了几分温柔和缠绵:“收到你的信,我很开心。” 他从来没有想过王昉会给他写信,更没有想到她竟然会主动邀约… 这段日子他怕打扰王昉一直住在郊外,为得就是怕自己忍不住又出现在人面前惹她心烦。 他知道这阵子王昉过得其实并不松快,即便是他也未曾想到王家的背后竟然会有这么多事?兄弟阖墙,庶女生事,这一个、两个可都是不好对付的。他怕她解决不了,因此一直遣人照看着。可后来他才发现,她不仅没有解决不了,反而解决得很好。 他心里高兴却也担忧… 高兴她的能力和心智,却也担忧她的辛苦与劳累。 王昉看着对面之人的目光,自打进了这间屋子,他便未曾把目光移开半分…她心下也不知是羞还是气,刚刚抬眼想去瞪他一回,却看到他眼中的怜惜。这一抹怜惜恰如这四月春日里最温和的一道风,直直击入她的心中,竟让她一时之间也忘了先前的气愤与羞赫。 她知道他在怜惜什么… 王家这些事即便瞒得过旁人,却也瞒不住有心之人。 她只是没有想过,会在陆意之的眼中看到这样一抹情绪…不管是先前风流肆意的陆意之,还是之后铁血手段的大都督,这样的情绪都不该出现在他的眼中。 王昉垂下那双杏眼也遮住了目中的思绪,待过了许久,她才抬手取过茶壶替自己续了半盏茶,也替他倒了一盏茶…而后她也未曾说话,便这样捧着一盏茶低着头慢慢饮着。 来前想说的话在此时也不知是忘了个干净,还是不知从何开口。 她不曾说话… 陆意之便也未曾开口,他接过王昉递来的那盏茶,指腹轻轻磨着上头的山水纹路,眼却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的心下不是没有紧张的… 春试将近,依照程景云的本事自然会拔得头筹,新科状元自来就最受人关注…到得那时不需再说什么只怕王、程两家的婚事就要被抬到门面上来。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即便他愿意为了眼前这个小丫头做出些不容于人的事来,只怕她也会碍于别的缘故与他彻底断个干净。 陆意之握着茶盏的手轻轻收拢了几分… 他的确不忍让小丫头为难,可要是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看着她成为他人的妻子,听着她唤别人“夫君”…他可做不到。 陆意之想到这,一双剑眉便又拢了几分…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先不管不顾把这个小丫头先娶回了家,至于其他事且等以后再说?不过若是这样的话,只怕小丫头该生他的气了。 即便聪慧如陆九章,此时也不免为这情爱之事犯了难。 王昉约莫已喝下了半盏茶,其实她的心下还是有几许不稳,可却也知晓有些事终归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这段日子她也时常问自己,究竟喜不喜欢陆意之?她其实并不知道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是怎么样的,可她的确记挂过他。 这些日子里—— 许是因为前事尽散的缘故,那些纠缠了她这么多年的梦魇仿佛也在逐渐离她而去…而往日那个带着桃花梦,与她说“陶陶别怕,我来娶你”的那个男人也换成了眼前这个眉目风流的男人。 他在湖中泛舟高唱“千古风流一肩挑,为知己一切可抛”的肆意。 他环抱着她对她细声轻语“别怕,我来带你走”的温柔,他在狭窄的马车中把她囚于那一方天地之中与她说“别拒绝我,王四娘”时的霸道…仿佛成了她心中的刻骨记忆,让她一丝一毫也未曾忘却。 她也曾担心他的伤势,担心他的安危… 当日他在苍山这样的举动即便未曾被广肆传开,可该知晓的人自然也都知晓遍了,尤其是卫玠…王昉不知道陆意之的身后究竟有什么样的势力,可她却知道卫玠究竟是多么的可怕。 她怕卫玠不容于他,怕卫玠对他下手…她不想他死,她想要他好好活着。 如果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时时刻刻记挂着他、担忧他的处境…那么王昉想,她的确是喜欢他的。 王昉的指腹轻轻磨着茶壁上的纹路,她未曾抬头依旧低垂着眉目看着茶盏中的水波轻晃,隐约还可以从其中看到自己的几分眉目…而后,她缓缓开了口,声音平和、面目从容:“陆意之…”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仿佛还带着几分挣扎和犹疑,可声音却未曾断:“可我好像的的确确记挂着你、担心着你。” 陆意之闻言却是当真楞了一回,他的面上带着未加掩饰的怔楞,一双桃花目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他是不是听错了?先前他还在想用什么样的办法才能既不让小丫头生气还能先把她娶回家…可此时,此时她在说什么? 她说她记挂过他、担心过他… 陆意之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带着从未有过的不确定轻声喊她:“王四娘…” 王昉听到他的声音握着茶盏的手便又收拢了几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便不再犹疑抬头朝陆意之看去…她看着对面之人,看着他手中的茶盖半揭,热气缓缓往上升去模糊了他的风流眉目。 外头的笙箫之声犹在,伴随着其他声音织绘出一副热闹景象。 而她便在这人声鼎沸、灯火通明之中…微微抬了脸,未曾避讳未曾遮掩:“陆意之,我的性子其实一点都不好…狡诈而记仇,自私而偏执,若是有人犯我,我必定会不顾一切去报复回来。” 陆意之听着她的絮絮之语,先前的不确定逐渐消散。他搁下了手中的茶盏,热气尽散,先前他稍显模糊的风流面容也尽数显现出来,再无怔楞反而带了几分愉快。 他抬了手似是想去握住王昉的手…可刚刚伸出去便又被他收了回来。 他看着王昉,未曾掩实自己此时的好心情,就这样看着她:“王四娘,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性子。” “你所有的狡诈与记仇,所有的自私与偏执…不过是因为你不得不这样做。” “你其实比谁都心软。” 王昉看着他眼中的温和竟是止不住面色一红。 她的手中紧紧握着茶盏待平了那一瞬错乱的气息,似是强撑着才不至于低下头去:“不仅如此,我的心眼也小,不能接受我的夫君会喜欢上其他人。” 陆意之闻言面上的笑容却又深了几分,他的唇边泛开几抹笑,就连眼中的神采也在这灯火的照映下越发显出几分流光溢彩:“我,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 我甘之如饴接受你的小心眼,接受你一切的不好。 王昉看着陆意之,竟然觉得心下有根弦正被轻轻拨动着,让她在心乱如麻之余却又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这一抹喜悦让她的耳后也止不住泛开几许红。 她张了张口还想再说,却被陆意之接过了话:“王四娘,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管你是什么样的性子…我都喜欢你。” “所以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 “你很好,非常好,让我日日夜夜担心着会不会因为你太好而被别人抢走,想着该不该不择手段先把你抢回了家让你做我的媳妇…从此之后只有我才能窥见你的风情。” 王昉面色一红,却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 她便这般瞪着他,却又听他缓缓说道:“可我担心呀,担心你会生我的气,担心你以后再也不会理我…若是你不高兴,那么我即便抢走你又有什么用?我想让你堂堂正正、风风光光的嫁给我,在世人的见证下,铺十里红妆,名正言顺得嫁给我。” 陆意之说起这些话的时候,眉目之间是化不开的柔情意,就连声音也带着无尽柔情… 若是让那些认识他的人瞧见,只怕该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若不然怎么会在陆意之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外头依旧人声鼎沸… 而屋中却是陆意之的温柔一句:“真好啊,你也是喜欢我的。” … 武安侯府。 陆伯庸是前几日回得金陵,天子发了话以后无需他再镇守边疆了,反倒是给了他一个没有什么实权的高官位置…这在旁人的眼中自然是当这位陆侯爷怕是哪里做得没让天子满意,这才对他“明升暗贬”。 可在陆家人的眼中,尤其是在姚如英的眼中却是实打实的高兴。 姚如英可不管什么实权不实权的,她只要自己夫君安安稳稳、健健康康的就够了…何况功高震主,素来手握重兵的都没什么好下场,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有朝一日真遭了天子的惦记。 如今这样正好,儿女双全,夫君又在身边,儿媳又有了身孕… 除了九章的婚事尚未个结果。 姚如英是当真觉得自己这一生委实算得上是圆满了。 如今老爷回来了,九章的婚事也该提上章程了…其实相看的几个姑娘,她是当真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好的姑娘听到九章的名声便纷纷逃了,留下来的倒也都是世家嫡女,可不是性子怯弱的,便是不够出色的。 姚如英思及此,便忍不住叹了口气… 陆伯庸早间有练武的习惯,此时他正是刚练完武,进来的时候便听到姚如英这一声叹息:“怎么了?” 姚如英见他过来便也敛了面上的情绪,她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迎上前替他擦拭起脸上的汗,闻言便柔声回道:“还不是九章的婚事,打先前让冰人取来了册子,妾瞧了几个…虽说算不上好,可胜在贤惠端庄。” “等吃完早膳,妾便与您一道看看…若是合宜的便定下来吧。” 陆伯庸闻言倒是拢了一双眉,口中是言:“九章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强要他娶还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事来…如今老大媳妇已经有了身孕,九章的婚事你也不用急在一时。” 他这话说完看着姚如英,便又低了头在她耳边轻声跟着一句:“何况我与你,则之与他媳妇都是自个儿对了眼的…这样的终身大事还是得慢慢细看。” 热气打在姚如英的耳畔上,让她止不住便红了脸… 姚如英看了眼屋中的丫鬟,见她们都低着头未曾看见才松了一口气,而后便瞪了陆伯庸一眼,口中却是跟着一句:“我自然知道婚姻大事最重要的便是求一个‘心满意足’,可咱们九章的性子,哪里是有要成亲的打算?” “我呀还不是怕他没个知冷知热的,才想帮他定桩亲事…” 她这话刚落,外头便有丫鬟恭声禀道:“老爷,夫人…二公子来请安了。” 请安? 陆家可没有请安的习惯,更何况是陆意之了…隔三差五就寻不见人,平日就是一道吃餐饭都难。不过儿子过来请安,姚如英自然开心得很,她一面是让人进来,一面是吩咐丫鬟再备一份碗筷。 陆意之今日却是难得细细打扮了一番,头发皆束起,身上也穿得有些格外庄重… 姚如英刚想说话,便见他直直跪了下去,口中跟着一句:“父亲,母亲,儿子想娶亲了。” ☆、第一百零十五章 什么? 他们听到了什么? 姚如英和陆伯庸对望了眼, 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几分不可置信…就连屋中的丫鬟闻言也忍不住都抬起了头,她们怔怔看着眼前这个脊背挺直、依旧跪在屋中的年轻男人, 他往日风流的面容此时却带着从未有过的端肃与认真,二,二公子要娶亲? 她们…没听错吧? 二公子的婚事可一直都是府中的一桩难事,这些年夫人里里外外不知相看了多少姑娘, 可都不曾见二公子对谁青眼有加过…可如今,二公子竟然主动提出要娶亲?难不成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屋中有一瞬得静谧… 后来还是陆伯庸先回过了神来,他轻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轻咳也让姚如英回了神, 她看着眼前仍旧跪着的陆意之不管是面上还是眼中都带有几分说不出的恍然…这先前还在念叨着他的婚事, 没想到这会便听到他说要娶亲。 儿子想通了要娶亲,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姚如英心下高兴, 连带着面上也带着止不住的笑意,她挥了挥手是让屋中的丫鬟先都退下…却是要说私话了。 几个丫鬟自然也知道这个时候不好待在屋里, 见此便纷纷笑着退了下去。 帘起帘落, 等屋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姚如英便走上前亲自扶住了陆意之的胳膊,而后是笑着开了口:“你这孩子,娶亲是好事, 跪着做什么?”她这话说完便又柔声问道:“你要娶哪家的姑娘?” 姚如英一面说着话, 一面是看着陆意之又轻声埋怨道:“往日怎么也没瞧见你有什么动静?若是早知道你有喜欢的人, 阿娘何必再费心给你去挑媳妇?” 这话虽说是埋怨, 可那话中的喜悦却还是未曾掩尽。 这可是九章头一回有喜欢的人…姚如英心里想着, 且不拘是哪家的姑娘, 不管是士族还是寻常百姓,只要他喜欢就够了。 陆意之顺着姚如英的搀扶站起了身,闻言他的面上也挂了笑,口中是道:“儿子要娶王家四娘。” “好,既然你喜欢,阿娘便舍了这张脸亲自…” 姚如英这话还未曾说完便止了住,她看着陆意之面上的笑却是细细想了一回先前他所说的话…王家四娘?王是大姓,可这金陵城中若排得上名号的也只有朱雀巷那一户。而王家四娘,若是她未曾记错的话,王家那位小名唤作“陶陶”的姑娘便是行四。 她是不是听错了什么?还是这个王四娘…并非她想得王四娘?姚如英看着陆意之,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九章,你说的王四娘…” 陆意之素来聪慧,此时看着姚如英这幅模样自然也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他的眉眼依旧带着笑,也未等她说完便接了话:“正如母亲所想,儿子说得便是朱雀巷的那个王四娘…儿子要求娶得便是她。” 他这话说完,屋中便又静了一瞬。 姚如英看了看陆伯庸,又看了看陆意之…她先前尚还带着喜悦的面上此时却带了几分踌躇,待过了一会才干巴巴得开了口:“九章,咱们陆家虽然对王家有恩,可咱们也不能做挟恩图报的人…尤其是这姑娘家的婚事。” 这金陵城中即便是李家的那位姑娘… 她都能舍了这张脸为自家儿子去求一门亲,可这王家的女儿…姚如英心下自然是对王昉满意极了的,也不止一次肖想过若是王家做自己的儿媳是副什么模样?可金陵城的几个贵妇人谁不知晓王家这位姑娘估摸着是已经定了顺天府程家的那位三公子。 若不然这些年… 这么多名门望族向王家明里暗里的求亲,怎么也不见得王家有过什么回应?她可听说了先前几位公府、伯府里都有不少想求娶这位王家四娘的…那几位可都是真正的少年才俊,也不见王家有动心过。 何况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性子,姚如英是知晓的… 即便她再不愿承认,可比起那位程景云,九章差得可不止一星半点,王家又怎么可能会舍了程家的亲事看上他们陆家?虽然他们陆家,或者说九章往日的确对王家有救命之恩,若是去求亲,王家保不准碍于这往日的事也会应下来。 可求亲求得是两姓之好… 若是挟恩图报,到底失了本心。 姚如英想到这便觉得这一门亲事委实不能成,偏偏面对着儿子这头回的喜悦她也不忍泼冷水,索性便伸手扯了扯陆伯庸的袖子…陆伯庸见此便握住了姚如英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示意无事,跟着他是握着姚如英的手先坐回了主位。 陆伯庸的手中握着茶盏… 这是先前丫鬟上得,此时已不烫… 他喝了两三口才开口说了话,陆伯庸的面上照旧没有什么变化,声音却带了几分端肃:“我问你,你可是真心想求娶王家那位姑娘?” 陆意之闻言便应了一声“是”。 他的面上依旧带着几分庄严与端肃,许是因为这一份缘故…连带着他往日风流的面容此时也多了几分少见的沉稳,瞧着竟是与往日有了极大的不同。陆意之看着陆伯庸和姚如英,声音沉稳而从容:“儿子是真心想娶王四娘为妻。” “好!” 陆伯庸闻言便搁下了手中的茶盏。 他看着陆意之点了点头,口中是言:“既如此,我便亲自为你去王家走上一趟!” 姚如英先前还想着让自家夫君劝服九章,哪里想到竟听到这样一番话…她拢了眉心,侧头朝陆伯庸看去,声音微微扬长带了几分不赞同:“老爷——” “夫人——” 陆伯庸看着姚如英,面上带了几分笑,他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口中是温声而道:“咱们九章并不比谁差,何况他难得喜欢一个人,不管如何我这个做父亲的都该替他试上一试。” 姚如英闻言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她看着陆意之面上少见的几分紧张与激动,罢了,不管成与败且豁出这张脸面去走这一遭吧…姚如英思及此便也开口说了话:“我与老爷同去。” … 庆国公府。 因着出了那几遭事,王家这阵子自然又少了许多话… 上头的主子心情不好,底下的奴仆自然也少了许多声响,平日里不拘是行事当差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陆家来人的时候,傅如雪与王昉正一道坐在屋中抄写佛经…经是往生经,却是要送给王昉那位早逝的大哥。这阵子,王昉不是陪着傅老夫人念经,便是陪着程宜散心…倒是比起往常又瘦了几分。 两人临窗而坐,菱花窗外是四月好风光,随着春风透过窗棂打进屋中便又是一副舒适之意。 屋中安静得很… 只有纸张被风吹过传来几道翻动的声响。 玉钏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的手中端着一个茶托,上头放着两蛊汤水她与琥珀一道在茶案上布好…而后便又让人端来清水,却是要服侍两人先净一回手。她一面卷起了王昉的袖子摘下了她手上佩戴的首饰,一面是柔声说道:“奴先去听说今儿个陆侯爷与姚夫人来了,还带了不少好东西…老夫人也高高兴兴接待了他们。” 玉钏说这话的时候,未曾察觉到身旁琥珀的脊背有一瞬得凝滞… 依旧轻声细语缓缓说来。 琥珀却是在说话间抬了眼看了看王昉,见她面色如常未有什么变化。可她的心中却是想起那夜明月楼的事,直到此时琥珀还是有几分恍恍然。那日回来的路上她也想过问一问主子,可瞧着主子面上少见的轻松与闲适,她那些话便再也问不出口了。 其实还有什么好问的? 这段日子主子是个什么想法,她其实心里也猜到了几分。 只是她心中到底还是想劝一劝主子的,主子好端端得怎么就喜欢上了那位陆二公子?那位陆二公子虽然的确不似传闻中的那般不堪,可到底也是随性惯了的风流郎君…哪里比得上知根知底、风光霁月的表少爷? 她想到这便又止不住心下漾出一声叹息。 这会那位陆侯爷与姚夫人来府里,为得应该就是这门亲事了…只是不知老夫人是怎么想得? 傅如雪看着眼前魂不守舍的琥珀却也只是笑了笑未说什么,她任由琥珀继续替她擦拭着手,而后是转过头与王昉笑说起来:“今年春试已过,也不知哥哥与程家三公子考得如何?”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先前小厮遣人来传话,说是哥哥考完后便把自己关进屋中整整睡了个一日一夜还没缓过神来。” 王昉先前正在想千秋斋,闻言倒是回过神来。 是啊,三年一度的会试在前儿个终于结束了,那辛苦了这么多年的学子们也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如今就等着几日后的杏榜提名了。若是没有意外的话,这一回应该还是程愈拔得头筹,至于傅青垣,上辈子他并未参加会试却也不知最终是个什么结果。 只不过傅青垣也是个聪慧的,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 王昉想到这便笑着开了口:“两位表哥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任由玉钏替她重新穿戴好手钏玉环,口中继续说道:“若无意外自然都会不错。” 傅如雪闻言也笑着点了点头,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是想起先前住在千秋斋时傅老夫人说过的几桩话,这其中便有陶陶的婚事…她看着王昉过了这个寒冬,眉眼面容越发有几分明艳不可方物的味道,不沾脂粉已是绝色,若是细细打扮还不知是如何的倾城模样。 她想到这,面上笑意未去,等琥珀替她挽下袖子,傅如雪便继续笑着说了话:“等过了这个月,你马上也要及笈了。” 姑娘家过了及笈,也就该准备婚事了… 按着先前傅老夫人的意思,若无意外的话只怕等这杏榜揭下,便该把陶陶与程家那位三公子的婚事提上章程了。她倒是不担心哥哥,哥哥的性子虽然瞧着有些单纯执拗,可待陶陶只怕也是亲情大于男女之情。 若是陶陶有个好的婚配,他虽说会伤心几日却也会好生祝福于她。 只是母亲… 她心中一直想得便是王、傅两家联姻,如今她与王冀是没了可能,若是哥哥与陶陶也没了希望…也不知母亲该怎么想? 王昉闻言自然也听懂了傅如雪的话中意。 等她及笈后只怕那婚事也就该提上章程了,她知晓祖母的意思,早些年祖母的确在傅家、程家考虑不定,可如今祖母却是一心想把她嫁给程表哥。就是因为知晓,她的心下才免不得生了几分踌躇…也不知千秋斋此时是何等模样? 祖母与父亲可曾会答应陆家的婚事?虽然陆意之让她不必担心,他会解决这些事…可是祖母与母亲,以至于父亲只怕也是更希望她能嫁给景云表哥吧。 王昉想到这便垂下了眼眸… 她的手中握着玉钏递来的汤水,拿着汤勺轻轻搅弄着,思绪万分。 … 而此时的千秋斋中也并无想象之中的欢声笑语,反倒有些意想不到得静谧。傅老夫人端坐在软塌上,底下两排,右边坐着王珵与程宜,左边坐着陆伯庸与姚如英…而原先伺候在屋中的丫鬟也早就被打发了出去,就连半夏也只是侯在那道帘外。 傅老夫人手中照旧握着佛珠,此时却未曾转动… 她的面上还带着几分惊疑,似是还在回忆先前陆伯庸所说…提亲?提什么亲?可她到底也是经过事的,此时便也只是怔了这一瞬待便笑着开口说了话:“先前陆侯爷说得是提亲?却不知侯爷想替家中二公子求娶我家哪位姑娘?” 陆意之到底于王家有恩… 何况相处过几回也知晓这位陆二公子虽然瞧着有些风流纨绔,人却是个不错的…只是家中几个姑娘里,王媛是已许给了言家,王佩身为庶女只怕陆家也看不上,而剩下的便是陶陶与阿蕙。 有这幅疑问的自然也不止傅老夫人一人… 坐在一旁的王珵与程宜心下也带着几分踌躇,不管是陶陶还是阿蕙都是他们的孩子,却不知陆家要求娶得究竟是哪一位了? 陆伯庸抬眼看着傅老夫人,闻言便朝她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我是来为九章求娶府中的四姑娘。” 四姑娘,说得不就是王昉? 他这话一落,屋中的气氛便又静了一瞬… 姚如英心下一叹,可既然来了该说的话自然还是该说:“陶陶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是当真喜欢她…”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九章往日虽然顽劣惯了,在外名声也算不上好听,可他的性子却是好的。” “这阵子他在府中跟着他的父兄好生学了不少,等来日便去挣一份功名,自是不会让陶陶受委屈的。” 她这话说完屋中几人却也未曾开口… 到最后还是程宜开口说了话,口中是唤她:“姚姐姐…” 程宜往日温和的面上此时却有几分犹疑,陶陶的婚事她私下早就想好了…景云知根知底的,又是从小玩到大的,往后不拘是嫁到顺天府还是留在金陵她心里都放心。如今就等着那杏榜揭下,她便亲自写信给母亲好生把这事提上章程了。 这个时候,她又怎么可能会答应与陆家的婚事? 可此时这话却也有些难开口,且不说王、陆两家的关系,先前陆意之还不顾生死救了老爷一回,总不好这般落了人家的脸面…何况陶陶与景云的婚事到底还没有定下,这般先说出口传到外头委实也算不上好。 她这番踌躇间,那话便也止住了。 姚如英看着程宜的面色心下是叹了口气,口中却还是笑跟着一句:“妹妹也不必急着回答我们,好女百家求,何况成婚成得是两姓之好…若成自然再好不过,若不成也不会伤了我们两家的关系。” 她这样说了… 王家的三位主子自然也就不好开口了,好在今儿个陆家也没带人上门,到底也不至于落了双方的面子。只不过下回来的话…几人心下转着心思,到后头便也不再说此桩事,各自说了些家常闲话…陆伯庸和姚如英便早早归了。 等他们走后—— 程宜便开了口:“母亲,您瞧如今可如何是好?” 傅老夫人闻言也难得有些默然,她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待过了许久才开口说了话:“陆家到底对我们有恩,咱们也不能太落他们的面子。”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如今景云春试已过,这会送信去顺天府只怕来不及了,咱们两家是姻亲倒也不必顾着这点礼数…你且让他先来家中一趟问一问他的意思,若是他也有意这婚事便先定下来。” “等定下了婚事,陆家那处便也不会再说些什么了。” 程宜闻言自是满口应了,等回了飞光斋她便拟了两封信… 其中一封是遣人先送去给程愈,让他择个时间尽快来府中一趟。另一封却是要送去顺天府的…金陵离扬州若快马加鞭走陆路需得十五日,若是水路的话便只需十日。程宜怕耽搁也没等程愈过来,便让人把这信先送去顺天府。 其实景云是她自幼看着长大的… 这些年他待陶陶的好哪里还用说?今儿个让他过来也不过是说个场面话罢了。 程宜心中早就把程愈看成自己的准女婿了。 … 程愈是傍晚时分来的王家。 大门前侍候的小厮瞧见他下马忙上前牵过了缰绳,一面是朝他恭恭敬敬打了个礼,口中说了句贺喜的话…虽说那杏榜还未曾揭下,可依照这位程公子的本事自是不会差的,保不准还能得个状元老爷。 他嘴巧人也机灵,说出来的话倒也惹人开怀。 程愈闻言倒也不吝笑了一回,他刚要进去却是想起先前姑母递来的那份信,虽说上头没写什么东西,可还是能从那字里行间瞧出几分急切…难不成又出什么事了?他想到这便止了步子开了口:“今儿个可曾有人来过?” “今儿个?” 小厮一怔却是有些不解,不过他也只是这般愣了一瞬便笑着开了口:“今儿个武安侯府的陆侯爷和姚夫人过来了一趟,还送来了不少好东西。” 武安侯府… 程愈闻言,负在身后的手稍稍蜷了几分,原来如此… 小厮看着程愈,见他先前还带着笑意的面上此时却有些默然…小厮一时也不知自己哪儿说错了便轻轻唤了程愈一声:“表少爷?” 程愈回过神来,他的面上重新添了一副笑意却也不再说什么,朝人点了点头便径直往前走去…通往飞光斋的一路遇见的小厮、丫鬟都朝他恭恭敬敬打了礼,口中说着讨喜的话,程愈也一一笑着点了点头。 可若是细看的话,却还是能察觉出此时程愈的笑意却要比往日薄上几分。 路过桃花林,再转一条小道便是飞光斋了… 可程愈看着从不远处走来的人却是止住了步子,自上回事后他便再未见过王昉,此时再见才发觉经了冬雪消融、百花绽放…眼前这个缓缓朝她走来的人也越发明艳得让他移不开眼了。 他想起那日两人的话心下是轻轻一叹… 而后程愈重新换上笑颜,恰如最初,朝她走去,口中唤她:“陶陶。” ☆、第一百零十六章 四月春风。 桃林四下, 天朗气清… 王昉看着眼前这个朝她缓缓走来的男人,他的身后是无边桃林, 而桃林之外却是越发广阔的天空…蓝天白云,伴随着徐徐春风,却都不抵他面上的温和笑意。王昉止住了步子便这样看着他,待人至前, 她方屈膝朝他一礼,口中是言:“表哥。” 琥珀也跟着恭恭敬敬打了一礼,唤他:“表少爷。” 程愈清润的面上依旧挂着风光霁月的笑容, 他垂眼看着王昉却是过了一会才开口说了话:“陶陶可是要去姑母处?” “是…” 王昉低垂了一双眉眼, 袖下握着帕子的手也跟着收紧了几分… 先前母亲遣人过来唤她的时候,她也未曾多想, 可如今瞧见程愈,王昉自然也就什么都明白了。只怕是因为今儿个陆家上了一趟门, 祖母怕落了陆家的面子索性便打算把她的婚事先给定下来…到了那时, 陆家自然也不会做那强人的主。 程愈看着眼前这个低垂着眉眼的王昉, 即便看不真切此时她面上是哪般神色,可还是能看到她紧抿的唇角。 他心下一叹负在身后的手也跟着收拢了几分,可也不过这一瞬他便又挂上了笑意, 口中是柔声一句:“走吧, 我和你一道去。”程愈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琥珀:“我与你家主子说几句话。” 若是搁在往日, 琥珀估摸着还有些为难… 可如今她却是巴不得表少爷能与主子好好说道说道, 因此她也只是朝两人打了个礼便往后退了约莫七、八步的样子。 程愈先往前走去… 王昉便也提了步子跟了上去。 通往飞光斋的这一条小道上许是由于偏僻的缘故, 一路上倒也没有什么人, 两人走得很慢谁也未曾说话…待过了许久还是程愈先开口说了话:“今儿个陆侯爷与姚夫人来过府里了?” 王昉闻言倒也未曾避讳,轻轻应了一声“是…” “那你可知…” 程愈止住了步子,他立于一颗参天大树之下转身看向王昉,口中继续说道:“今日姑母让我过来所为何事?” 王昉闻言却有一瞬得凝滞,她自然知晓母亲为何这般着急让程愈过来…她低着头,袖下握着的帕子跟着又绞了一回。可也不过这一瞬,王昉便抬了头看向程愈,四月的日头带着几分暖意打在她的面上更像是渡了一层光芒。 她先前尚还有些犹豫的面上此时却带着几分沉静与从容,连带着声音也跟着沉稳了几分:“表哥,我…” “陶陶——” 程愈不等王昉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这是他头一回不顾礼仪得打断旁人的说话…在看到王昉面上的沉静与从容时,程愈便知晓她要说什么。那是他最不想听到的话,尤其是从她的口中说出。 他袖下负着的手稍稍收紧了几分… 谁会想到素来风光霁月、行事从容的程景云有朝一日竟也会这般错了呼吸、变了面色,甚至自欺欺人? 程愈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待平了心中那不稳的思绪,他才重新开了口…声音清润一切如故:“陶陶,你可还记得七岁那年你来顺天府时…曾与我说过什么?” 七岁那年… 王昉一怔,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又怎么可能还会记得? 程愈仿佛也知晓她已忘记,便也不等她开口就说了话…他看着王昉面色依旧从容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唯有那微微垂下的眼中却带着几许怅然:“你说你喜欢我,等你长大了要嫁给我…我一直等着等着,等着你长大,可是陶陶你怎么就喜欢上别人了呢?” “表哥…” 王昉看着程愈,心下也有一瞬得轻颤。 她的确记得曾有过这样的一段记忆,那时她最喜欢的便是这位三表哥,每回去顺天府的时候便喜欢跟在他的身后…即便什么都不做,只要静静得看着他就好。她早年性子跳脱,半分都停不住,可偏偏遇到程愈却觉得不管是玩闹也好、静坐也罢,都不无聊。 那时外祖母便抱着她,与她说笑:“陶陶喜不喜欢你三表哥?” “喜欢——”王昉说得没有半分臊意,三表哥长得好看性子又温柔,她自然是喜欢的。 “那陶陶以后嫁给你三表哥怎么样?” 王昉那时候其实并不知道嫁人是怎么样的,可是祖母与她说要是她嫁给了三表哥…那么以后程愈就只能待她一个人好了,因此她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下来,等到隔日她还抓了一把松子糖跑到程愈那处,与他笑盈盈得说道:“三表哥以后不能喜欢上别人,只能对我一个人好。” 那时尚也只是小童的程愈,闻言却是笑着问道:“为什么?” “因为…” 王昉记得那时她高高仰着脸,说不出的娇憨与霸道:“陶陶喜欢三表哥,等陶陶长大后要嫁给三表哥…”她说完这话便抓过程愈的手把松子糖放到他的手心:“这是我最喜欢的松子糖,现在给你吃,你吃了之后就只能对我好了。” 她记得程愈那时候眉眼弯弯… 他从手心之中取出一颗松子糖慢慢放进自己的口中,然后看着她缓缓说道:“好。” … 程愈看着王昉面上的失神,继续缓缓说道:“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吃甜食,可你给我的松子糖我却一颗也未曾落下。我怕吃得太快便每日掰碎了吃上一角,放进口中等着它自己化…可即便这样吃还是很快就没了。” “我每日等着啊盼着啊,希望你快些长大…那么我就能娶你回家了。” “我想过许多我们的未来…你喜欢金陵,我们便待在金陵,等婚后你若觉得无聊我便陪你来王家小住几日。你若喜欢顺天府,我便陪你去顺天府…你喜欢秋千,我去年归家的时候已在院子里打了个秋千,它就在桃树下,若是春日的时候还能边荡秋千边赏桃花。” 程愈说得不急不缓,他的面上依旧带着几许笑意,可还是能从他的话里话间听出几分伤怀… 他看着王昉,最后是一句:“陶陶,我想象的未来里一直有你。” 王昉袖下的手透过丝帕嵌在皮肉上,泛起了无边痛楚,可这皮肉上的痛楚却都抵不过心下的酸楚…程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敲进了她的心中,而她也未曾错漏过他话间的几许轻颤与伤怀。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王昉都从未想过程愈会说这样的话,这样的悲伤不该出现在这个风光霁月的男人身上。 她仰着头看着程愈,轻声唤他:“表哥。” 声音如故,面容如故…恍若幼时一般。可不管是王昉还是程愈都知晓,这也不过是“恍若”罢了,岁月翩跹,两人的心境与想法早就有了极大的不同。 王昉的袖下依旧攥着帕子,可她却还是仰着脸开口说道:“表哥,我如今已不爱吃松子糖了…” 唯有一句却已足够。 程愈终究还是垂下了头,他合紧了双目为得就是怕眼中的情绪会吓到王昉…他想与她说,你不能喜欢上别人,你不能嫁给别人。他甚至想与她说,若是他不同意,若是他一定要娶她…她也是没有办法的。 程愈从来没有想过—— 自己竟然有一天也会产生这样的情绪,仿佛想要不顾一切,就这样为了所要得到的那个人疯狂而偏执。 可他不能… 他不想吓着她,更不想她…恨他。 程愈睁开眼,抬了头…面容清润,眼中无波,一切都如旧时一般。他垂眼看着王昉,唯有袖下的手依旧紧紧攥着,待过了许久他松开身后紧握的手…他想开口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也只是说了一句。 “走吧…” … 飞光斋外早已有丫鬟候着了,瞧见他们一道过来便笑着迎上了前,白芨一面朝他们打过见礼,一面是含笑说着话:“爷与夫人侯了许久了,可算是把你们盼来了。”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表少爷且进去吧,四姑娘且去碧纱橱里歇息一会。” 王昉看着程愈的背影… 等帘子落下,再也瞧不见他的身影,王昉才迈步朝碧纱橱内走去。 程宜看着眼前清隽的少年郎,自是越看越满意…娘家几个侄子中,老大太过沉闷、老二又太过跳脱,唯有程愈虽然年纪最小行事却最稳当。想着往后亲上再加亲,程宜自是满心笑意,连带着面上也多了几分遮掩不住的笑容。 她也未说旁的,径直开了口:“景云今年也有二十了,也该娶亲了…” 待这话说完,程宜便又跟着一句:“先前我与你祖母也商量过想着等你春试完,便把你与陶陶的婚事给定下来…你意下如何?” “姑父、姑母…” 程愈朝两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我只拿陶陶当妹妹,并无男女之情。” 程宜正沉浸在自己的欢喜之中,见他开了口便说道:“你两的八字我早就请人合过了,意头是再好不过的了,我瞧着今年十一月有个日子就不错…”她这话说完才察觉到屋中有一瞬得凝滞,便停了话又细细想了一回先前程愈所言。 若是她未曾记错的话,景云先前是拒绝了…这,这怎么可能? 王珵看着程愈,先前尚还带着笑意的面色此时却有几分不好,连带着声音也沉了几分:“你说什么?” 程愈闻言依旧不卑不亢,他的脊背站得很直,口中继续说道:“我只拿陶陶当妹妹,并无男女之情…我不能娶她。” “你!” 程宜见王珵生怒忙拦住了他… 她一面是朝程愈看去,先前笑盈盈的面上此时也有些不好,待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说了话,带了几分犹豫与踌躇:“景云你,你可是有喜欢的人了?” “侄儿并未有欢喜的人…” 程愈的面上没有什么变化,连带着声音也无半分不稳…他这话说完便朝两人拱手再一礼,口中是言:“陶陶是个好姑娘,侄儿不希望这样耽误了她…她应该找一个真心实意喜欢她的男人,护她…一生一世。” 若是程宜与王珵可以细细辨一回,便能发现程愈的声音带着抑制,就连交握的双手也仿佛用尽了极大的力气…连带着指根也有些泛白。 他既然都这样说了… 程宜与王珵两人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若再说下去成什么模样?何况王昉又不是嫁不出去…只是程愈是他们自小就看着长大的,往日明明瞧着他待陶陶也是有心思的,怎么如今竟成了并无心思,只有兄妹之情? 可再如何,程愈终归也是她的侄儿… 程宜即便再不高兴再生气也不能像王珵这般黑脸不去理会,她看着眼前这个风光霁月的少年郎心下一叹,先前她还在考虑该怎么置办他们的婚宴,没想到…她摇了摇头便又换了个话头:“今日我与你姑父还有话要说,你且先回去。等你金榜题名后,我再遣人给你置办几桌酒席。” “是,侄儿先行告退…” 程愈这话说完便往外退去。 帘起帘落,程宜看着那消失不见的身影,口中溢出一声长叹:“老爷,现在可如何是好?” “我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王珵这话说完,想到先前程愈那般模样便又生了回气,偏偏在程宜面前也不好发作…索性便开口问道:“好在这事未曾说出口,若不然我王家真成了金陵的笑柄了。” 程宜闻言却是想到那封信,她也顾不得什么忙唤了白芨进来… 却是要她去回事处把先前的信去截住,若是送出去了便让人快马加鞭去拦下来。 白芨闻言止不住一怔,那封信是个什么内容她也是知晓的,左右不过是表少爷与四姑娘的婚事…怎得这会竟要去拦截?她又想起先前表少爷出去时的面容,白芨心下止不住一个咯噔,难不成这桩婚事竟是不成了? 她也不敢耽搁忙朝两人屈膝一礼,跟着便往外退去。 等白芨退下—— 程宜才又重新端坐回去,只是面上却依旧有些不太好:“哎,好端端得这都是个什么事?”程愈和陶陶的婚事,她想了这么多年,甚至想过两人成婚是副什么模样…可她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们的婚事竟然会不成。 王珵闻言也止不住轻叹一声… 几个小辈之中,程愈最合他的心意,哪里想到如今会出这样的事? 程宜想到陆家,便侧头去看王珵:“陆家那头…”原本若是把陶陶的婚事定下来,陆家那头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可如今这幅模样…哪里还有什么法子去推却了陆家? 王珵听到“陆家”便也拢了眉心,其实他心下对陆意之并无别的想法,反而因为当日的救命之情甚是感谢…只是感谢是一回事,嫁女儿便又是另一回事。他袖下的手轻轻扣着茶案,待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且先缓缓吧…” … 飞光斋外。 王昉正站在廊下,看着程愈走了出来刚想开口,便见他已停了步子朝她看来… 程愈原先没有丝毫情绪的面上在看到她的时候却又添了几分笑颜,他未曾过去也未曾说话,只是与她这般遥遥相对…待过了许久他也只是与王昉点了点头,而后便迈步往前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稳稳当当,没有一丝错乱,唯有袖下的手依旧紧紧攥着。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明明是再好不过的一日风光了,可程愈的心中却甚是荒芜…他走出飞光斋后便仰着头看着那蓝天白云。 既然这是你想要的,那么我就…如你所愿。 王昉并不清楚飞光斋里究竟说了什么,可是在程愈走后,母亲竟然托了个“乏了”的说辞让她先回有容斋…她心下转了几回心思,虽然不清楚里头究竟说了什么,可有一个却是可以确定的,她与程愈的婚事并没有成。 只是他…究竟说了什么? 而此时有这番疑问的也不止王昉一人,远在武安侯府的陆意之…他坐在椅子上听着底下暗卫禀来的消息也有几分不解。今儿个父母归府后,他便遣了暗卫去看着王家是言“若是有一切送去顺天府的书信都在城门外拦下来”。 他未曾猜错,程宜果然等不及先写信遣人送去顺天府… 可令他未曾想到的是,书信还未送到城门口便被王家的人先拦了下来。 屋中灯火通明,而陆意之端坐在椅子上,袖下的手轻轻扣着茶案…程景云究竟做了什么?同为男人,他自然知晓程景云待王昉也是有情的,这一份情意只怕比起他也有增无减,那么这个时候他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王家人拦了那份信? 他这阵子一直在为与王昉的事忙活着… 虽然那日在明月楼中他说得轻巧,只是这事要真做起来,还得不让王昉处于这风波之中…其实并不简单。陆意之私下也遣人去查了程愈许久,只是这个人却当真和他给人的感觉一般,竟然真的没有丝毫可以诟病之处。 陆意之合了眼,袖下的手却还轻轻扣着茶案… 不管这位程景云今日究竟做了什么,可从暗卫传来的消息中他与王家的婚事怕是不成了…且不论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思,他都应该去会一会这位程景云了。 … 日子已转入四月下旬。 金陵城中的天气也越渐炎热起来,男女老少皆褪下春衫换上了更轻薄的夏衫…先前杏榜已出,程愈拔得头筹,傅青垣稍后些却也入了头甲。而今儿个,正是风朗疏阔之日,掌理政事已有一年余的天子刘谨也亲自面见了这回春试的头甲十名。 如今朝堂之中已有大半归于刘谨手下… 这个往日看起来纨绔不羁的少年天子再经历了成年之后仿佛骤然之间成长了不少,若是往日他不过是一个被拔了指甲的老虎,那么此时的他虽然看起来依旧年幼,可却也有了山中霸王的气势。 对于这次殿试,关心者众多… 朝堂之中的人往日大多都是经由卫玠挑选,即便如今有归顺刘谨的,可到底也有了卫玠的标签。好在刘谨虽然年幼,却是个任贤唯才的,对于这些人他照旧好生安排着。 只是众人心中却明白,到底是有些不一样的… 而如今这十名新科进士,可都是实打实的天子之臣,只服从于刘谨的天子之臣。何况今次春试比起往年,题目可不止是一个难…这十位既然能从万千学子之中出来,自然都是有本事的。 尤其是那位拔得头筹的程景云… 当年程老太爷的风采众人即便未曾见过,却也能从旁人的话里行间知晓…阔别多年,如今又有程家子孙入了朝堂,却不知日后是副什么模样了。 除此之外,另有一桩事也足够让朝堂震惊… 陆家那位素来纨绔的二公子竟然被天子任命为四品宣抚使…宣抚使这个职位说重不重,说轻却也不轻,那代表着的可是天子的脸面。这事一出自然有人纷纷上奏是言“陆意之从未入过朝堂,只怕难以担任此等要职。” 自然也有人说… 只怕天子这么做的缘故为得就是重新提一提陆家的脸面,陆侯爷在边疆任职多年,先前却被无故撤了边疆要职已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如今这般做,只怕就是为了平一平旁人的思绪。 这般一想—— 那些先前还闹着要重新递折子的也都歇下了心思,各自心下却都是忍不住叹一回天子的智谋,一个宣抚使换一个兵权,这个买卖可不亏。 ☆、第一百零十七章 庆国公府。 王昉端坐在软塌上, 两边的木头窗棂皆大开着,对面坐着的傅如雪手中虽然握着女红之物, 眼睛却一直朝帘外看去…今儿个是发放榜单的日子,因着程愈和傅青垣皆参加了殿试,王家早早便遣人去再御街上候着了。 为得就是等那榜单发布后,能早些知晓其中的情况。 相较傅如雪的紧张… 王昉倒是显得有些闲适, 她搁下手中的书本伸手替傅如雪续了一盏热茶,口中是跟着一句:“表姐不必担心,傅表哥先前既然能进头甲, 这次必然也不会差的。” 傅如雪闻言倒也松了一口气… 她看着王昉面上的闲适从容, 心下倒是也觉得自己当真是过于紧张了…何况如今事已成定局,再紧张又有什么用?傅如雪想到这便放下了手中的女红, 她取过桌上的茶端在手中,跟着却是一句:“听说今儿个街上就很是热闹, 若是再过几日, 等到新科状元打马游街只怕更是一副盛景了。” “到得那时, 我们一道出去瞧瞧…” 王昉闻言倒是应了,其实上一世她也未曾瞧见程愈穿状元服是副什么样子…那时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雅致去街上看新科状元? 傅如雪其实还有一话… 前几日程宜来千秋斋的时候, 她正坐在里间抄写佛经, 虽说听得并不仔细却也知晓个大概…估摸着是那位程家三公子与陶陶的婚事不成了。即便是她这个外人也能瞧出那位程家公子待陶陶是有情的, 怎么现在竟只沾了个兄妹情谊。 还有那位陆家二公子… 这几日每日不是送些野味, 就是送些有趣的物件。 因着他当初曾救过王珵, 王家的人也不好说什么…好在这位陆公子倒也是个知规矩的, 估摸着心下也觉得自己并不受欢迎每日送到便走,不拘是吹风还是下雨,竟是一日都未曾落下。 府里的人私下也议论过几回,说是陆家这位二公子只怕是看上了四姑娘…只不过这些话他们也只能私下说说,明面上却是万般也不敢说的。 傅如雪原是想问一问王昉的想法,可话刚刚开了口却又换成了别的:“你的及笈也快到了,可有什么想要的?” 王昉闻言却是想了一瞬,她的及笈礼的确快到了… 这阵子祖母与母亲正在给她安排着,而她这个当事人倒成了闲云野鹤一般,成日里不是待在屋子里看着账册便是写写字作作画的,唯一忙活的便是拟帖子把她那日要请的几个朋友请过来…她的朋友算不得多,徐静嘉如今又是身子正重的时候,王昉便只请了陆棠之和李青佩。 这两人当日便给她回了信,还问她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王昉倒也不曾推辞,便让陆棠之给她做了有司,李青佩做了赞者…傅如雪与王蕙倒是自请给她做了乐者。 至于有什么想要的… 王昉倒的确有些被难住了,上一世的及笈礼她不会是由纪嬷嬷操持着在几个丫鬟与阿蕙、阿衍的见证下仓促完成了一番…那个时候她倒是有许多想要的,她想要父亲与母亲重新回到她的身边,想要祖母的病快些好,想要阿衍与阿蕙好好地。 可如今,她有什么想要的呢? 家人皆好,仇怨已报…有三两好友,除去与陆意之的那桩婚事还未曾有个定论,王昉觉得自己这一生已是再满足不过了。 王昉想到这便笑着抬了脸与傅如雪说道:“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表姐也不必破费什么了…于我而言,只要那一日你们都在,那就很好了。” 傅如雪闻言倒也不再说什么… 她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跟着才半是带嗔笑着说了话:“你呀…” 两人便又说了会话,外头便响起了玉钏的声音…玉钏素来沉稳惯了,可今儿个语气却也难得带了几分急切,连带着声音也有些磕磕绊绊的:“主,主子,先前去看榜的人回来了,表少爷,表少爷得了状元。”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也没说清楚是哪位表少爷,倒是把人的心先给提了起来… 王昉的手还被傅如雪握着,此时便察觉到自个儿的手又被握紧了几分…力道有些大也有些疼,可此时也不是说道这些的时候。她一面是轻轻拍着傅如雪的手,示意不必紧张,一面是朝外问道:“哪位表少爷?进来回话。” 玉钏闻言倒也回过了神,她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待又平了心中的思绪才开口说了话:“程家表少爷得了状元,傅家表少爷得了探花…” 她这话说完,那股子紧张便也消散了不少,面上也多添了几分笑意,口中继续说道:“老夫人让您和表小姐一道过去,等再过会那报喜的人便要过来了。” 状元,探花… 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了。 王昉和傅如雪也不敢耽搁,遣了人进来重新梳妆一回便往千秋斋走去…王家如今已没多少正经主子,可今儿个千秋斋中该来的却也都来了个全,就连王媛此时也端坐在椅子上,傅青垣随着王珵等人一道坐在待瞧见王昉进来便红了脸。 他站起身朝两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妹妹,表妹…” “哥哥。” “表哥…” 王昉见此便跟着回了礼,口中也跟着一句:“恭喜表哥了。”她的确是真心实意得恭喜傅青垣,前世他最后未曾参加会试,倒是未曾想到这一世竟能得个探花,状元、榜眼、探花…素来就最受人关注。 如今傅青垣得了探花,日后傅家的名声自然也能更好几分了… 傅老夫人坐在软榻上,面上也带了这几日少见的笑容,她今儿个是当真开心…不管傅家如今有多大的财富与势力,可家中没个当官入仕的终究是他们的遗憾。如今好了,青垣得了探花,傅家的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也能欣慰了。 她想到这便觉得等再过几日还该去清明寺中好生还一回愿… 傅青垣听了夸赞,面上却是更红了几分…口中却是直言而道:“表妹谬赞了,比起景云兄我差了却不止一星半点。” 他这话是自谦却也是事实。 当日殿试,程景云一篇策论纵观了水利、土地、民生…一条一桩不仅有理有据,还统共了这二十余年来大晋各地的大小事件。这些事若不是亲自见过又怎能说得这般透彻?这也是令人最惊奇的地方,即便如今程老太爷已辞官远赴顺天府,可程家的名声可一直很响。 而程愈身为程家的嫡子,自幼名声便不算小… 可他竟然会去远赴别处统计这些,这些事可都不是易事,何况他所说的那些乡野小镇、年历事件只怕比当地任职的官吏还要透彻。 王昉坐在程宜的身边… 程宜面上也带着几分紧张,而这一份紧张之外更多的却是欢喜。虽说景云与陶陶的婚事没能成,她心里总归也生了几日气,可如今考得状元的可是她的亲侄子,她怎么能不开心? 屋中几人又说了会话,却是扯到了当日殿试的内容上… 王家不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反而自幼便遣了不少先生教习她们规矩,这会便也睁着一双眼看着傅青垣。 傅青垣看着王昉递过来的眼神却止不住面色一红,他避开王昉的眼神却是说起当日殿试的内容,其中自然也有程愈写完这篇策论后天子与高官的表情…至最后,他便又跟着一句:“景云兄这篇策论只怕出世之后便要被众位学子与官员好生抄写珍藏了。” 其实当日殿试后… 他们其余一众进士便也耐不住了,等到了御街便拉了程景云让他细细讲述了一回,其实他们这些参加殿试的哪个不是有才之辈?素来有才学的大多清高、孤傲,那日但凡换了任何一个人只怕众人心中虽有钦佩更多的却还是愤懑。 可面对程景云… 他们却没有半分清傲与愤懑,仿佛他本该如此,本该值得他们所有人的佩服…若去问一问这一届同考的学子中最佩服的是谁,只怕十之八九都会答一声“程景云”。程愈仿佛天生就有这样的本事,即便出色却不至让他人生妒。 而这些大多都是因为他的为人与品性… 傅青垣说完这些话,才开口问道:“说起来,景云兄呢?他怎么还没来?” 程愈虽然不住在王家,可他往日填写的住址便是王家,报喜自然也是朝这处来报…今日这样的大事,即便住在郊外只怕也能被吵醒,可偏偏程愈却更消失了一般这会都瞧不见。先前王家也曾遣人去徐子夷那处、程瑛那处寻过了,得到的消息却都是未曾瞧见人。 … 而此时正被众人惦念的程愈却站在竹筏上… 戴着斗笠的船翁正在前头慢慢划着竹筏,而他立于其中,手握一壶酒,两旁是苍翠青山。 许是日头很好的缘故… 程愈的眉眼也带了几分舒适从容,他知晓当日凭借那一篇策论自然能高中状元,也知晓今日定是有许多人在寻他…可他却无心去管那些事,今日的他只想乘舟而上,在这青山流水之间饮下一壶酒。 酒是好酒,名字也好听…唤作“解忧”。 解忧解忧,可程愈饮酒入喉却并未觉得能解他忧愁…不管他的面上是多么的从容与闲适,可他的心中却还是带有几许化不开的愁闷。他鲜少有这样的时候,从小到大他对世事其实都是云淡风轻的…才名、地位,这些于旁人而言也许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于他而言,却大多都唾手可得。 即便是与陶陶的婚事… 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生出变化。 程愈摇了摇头,继而又饮下一口壶中酒…而后他看着前方正缓缓朝他行来的竹筏上,那上头也有一个年轻男子。青山遮盖住了这一处的日头,程愈看着男人一如旧日眉目风流、玄裳翩跹,待过了许久他才移开唇边的壶,开口说道:“你来了。” “是,我来了…” 陆意之看着程愈,他先前来时还有些不解为何程愈会在这样的日子邀他来此,可如今看着他却是懂了…他负手于身后,任由风拂过他的发、他的脸,任由衣裳被打得声声作响,而他便这样抬着脸看着程愈,口中是言:“这世间的忧愁都不能靠酒。” “不过你若是想喝,那么今日我奉陪…” 竹筏相对,两个船翁都未曾说话,而遥遥相对的两人…他们一个身穿玄裳,一个身穿白衣,皆是数不尽的风流之姿。 程愈看着陆意之,待过了许久,他才扔了一壶酒过去… 两人也不说话,天色越发昏暗,而竹筏上的空坛越来越多,直到程愈手握最后一壶酒他才看着陆意之缓缓而言:“你说的对,这世间的忧愁都不能靠酒去解。” 程愈说完这话便看着手中的酒壶笑着摇了摇头,而后他便坐在那竹筏之上,任由水波轻晃打湿了他的衣衫…他握着手中的酒壶轻轻晃着,听着那酒水打着酒坛的声音,而他仰头笑道:“解忧解忧?不过都是自寻烦恼。” 他这话一落便高高扬手把手中的酒壶抛于湖中,任由酒水与湖中水融为一体。 有风携过,传来几许酒香… 程愈半仰着头看着陆意之,待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说道:“从小我就以为,陶陶一定会嫁给我…她刚出生的时候我也才四岁。她躺在床上睁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看着我,别人谁逗她都哭,只有我,她仿佛知道我是谁看着我的时候总是笑着的。” “后来长大了,她便与我说要嫁给我,要做我的新娘子…其实她哪里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 “可我却当真了,我就这样等啊等,等她从一个小丫头长到现在这幅模样…”程愈说到这是稍稍停了一瞬,他看着陆意之却是又等了一会才开口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竟然会喜欢上别人。” 程愈说这些话的时候… 陆意之一直仰着头喝着酒,等他那处没了声他才转头朝程愈看去:“你该知道,这世间之事未到最后总是没有定论的。” 是啊… 他早就该知道,岁月翩跹,这世间的许多事早就生了变化…只是他太过自信,也太过理所当然。 程愈仰了头到底什么都没说。 这青山之间,湖上竹筏…一时之间谁都未曾说话,唯有风打过两旁的青山,水击过竹筏的边缘传来几许声响。待日暮四斜,程愈才看向陆意之缓缓而言:“照顾好她,她也只是看着聪明,其实人啊最是迷糊。” “别让她受伤,若不然…” 他这话尚未说完,便被陆意之接过了话:“放心,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程愈闻言却有些哑然,到最后也只是摇头笑了笑:“该走了。” 其实只要她好,也就足够了… … 三日之后。 正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日子,金陵城中照旧纷闹不已… 只是今日的纷闹更多的却是年轻的姑娘。 东街两侧的酒楼茶馆早在前几日便已被人早早定了位置,有些位置好的地方连着价格也都被翻了十倍不止…直把这些掌柜的乐得笑开了花。而明月楼中位置最佳处却也有几个年轻的姑娘坐在临窗之处,王昉前几日便已定下了这处,如今这整个楼都是她的,自然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相较于外头的喧闹声,还有隐隐传来姑娘家讨论今次三甲的面貌声… 这里却显得有些安静。 王蕙与傅如雪对坐着煮茶,而王昉与陆棠之便坐在临窗之处,手握团扇一面打着一面笑说着话。这说话之间自然免不得说起陆意之,陆棠之自打知晓二哥喜欢王姐姐后,每回瞧见都要与王昉说些陆意之的好话。 这一桩事于别处虽说是个隐秘之事,可对于屋中之人却都知晓了个透彻… 这阵子陆意之来得这么勤快,王珵早先还板着脸色这阵子倒也缓和了不少,虽说还没个定数可总归也不至于让人下不来台。 陆棠之可一点都不觉得自家二哥委屈,在她的心里…虽然二哥的确不错,可王姐姐更好,再说娶媳妇哪有那么容易的?若是二哥能娶王姐姐归家,此时多受些委屈又有什么?不是有句话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如今王家伯父都能留哥哥喝茶了,再等几日岂不是就可以松口同意了。 陆棠之想到这便又不停地说起陆意之的好话来… 王昉见此却止不住有些无奈,这些话她已听棠之说过好几回了,到如今她都快会背了…她取过王蕙递来的茶,听着陆棠之即便接了茶还是喋喋不休,心下便更无奈了。明明最初瞧见的时候还是个说话就会脸红的小丫头,怎得如今竟成了这幅模样? 真是有些怀念以前那个小丫头了… 屋中其余两人倒是觉得好笑,她们也不说话自寻了个位置坐好而后便往外头瞧去…游街的仪仗已从御街到这处了,打头的是两个官差,一个拿着“肃静”,一个拿着“回避”的牌子,另有两位敲锣,余下是各个腰间悬剑的侍卫,其后才是程愈三人。 而程愈三人之后,便是六位进士出身的贡士,在后头还有两排侍卫…前呼后拥的,甚是热闹。 即便牌子上写着肃静、回避… 可今儿个这样的日子哪里能静得了?一瞧见这仪仗,众人便纷闹出声,更有不少姑娘仗着站得位置好,纷纷朝底下丢头花、掷帕子的。 这是素来就有的习惯,姑娘家若是瞧着哪位郎君满意的便把自己的贴身之物砸到那人的身上,若是那人也接了过去便是相对了眼…只不过相较其余几人的零零几点,朝程愈砸去的却仿佛如雨花一般竟是连瞧也瞧不真切。 周边几人见此便纷纷朝程愈笑说:“景云兄真是艳福不浅啊,若不然我们替你瞧瞧,看看哪家的姑娘最是不错?” 程愈闻言一面是扫着身上的头花、帕子,一面是朝几人无奈说道:“你们啊…” 傅青垣面上也带着笑,他待路过一处的时候便朝上头看去…先前如雪说会在明月楼看他们,他看了几眼便看到了她们一行。他伸手朝他们挥了挥手,而后是与程愈说道:“景云兄,陶陶她们就在上头。” 陶陶? 程愈闻言掸扫身上东西的手也跟着停顿了一番,他仰着头朝一处看去…便见临窗坐在的几人之中就有王昉。 她也看着他,见他循目看去便与他笑着点了点头。 程愈见此,面上的笑意便越发深了几分… 他先前虽然笑着可总归让人觉得不真切,可此时这一抹笑却仿佛如初旭拂日,竟让人觉得艳阳四射…在场之人皆是怔了一瞬,而后那周边的叫声便越发响了,就连那头花、帕子等物也更多了。 坐在明月楼上的陆棠之也被程愈面上的笑给愣了一回,竟连原先的喋喋不休也忍不住在这一瞬停下了… 她这般一整一愣之间,手中握着的那把绣着“芙蓉”的团扇便直直朝底下砸去…那把团扇用的是双面蜀绣,两面都是芙蓉,可每面却又有些不一样,底下还坠着一根用红线打着的方胜络子。 程愈也不知是何缘故—— 他看着那把朝他迎面砸来的团扇,竟是伸手握了住。 ☆、第一百零十八章(捉虫) 已是五月中旬。 天气越发炎热了起来, 街道上的人也越渐少了些… 可有一个消息却恍若夏日的风雨一般,在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金陵城, 尤其是这金陵城中的士族门第们。 其实这桩事在早些日子已是有些动静了,武安侯府的陆二公子近日来无论风雨都要跑一回庆国公府,一回两回也就罢了,可这天天过去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有人说这位陆二公子只怕是看上了王家四姑娘, 也有人说早些陆家那位侯爷与夫人也曾登过门,估摸着王、陆两家是有定亲的意思了。 可不管这些话头传得有多响,众人的心里大多却都是不信的… 王家如今虽然已不如以前, 可对于士族而言, 娶妻娶贤,最重要的便是一个人的品性。这位四姑娘不拘是行事还是为人, 在金陵城的声名一直都很好,先前也不知有多少门第想求娶她为妻, 可都未成。 既如此—— 王家又怎么可能把她嫁给陆家这位纨绔子弟? 即便这位纨绔子上个月刚被天子亲任四品宣抚使…可在朝中有根底的人大多都知晓, 这并不是因为这位陆二公子有什么本事, 而是天子先前收了陆侯爷的兵权未免旁人生有异心,这才做了一桩“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的事来。 何况宣抚使这个职位—— 虽说代表着天子的脸面可终归也没什么实权… 因此无论是士族门第也好、还是清流百官也罢,大多还是看不起陆意之的。 众人听说这则消息, 大约都是先怔楞一回, 而后便嗤笑一声, 跟着便说一句“也不知是哪个瞎了眼、聋了耳的胡乱说道, 王四娘会嫁给陆九章?只怕是没睡醒吧。” 可偏偏如今这个事竟然有了定论, 昨儿个有人亲眼瞧见陆家请了李家那位太夫人上门说亲了, 这位太夫人在王家足足待了半天有余…后来还由傅老夫人与国公夫人亲自送了出来,一行人有说有笑的,可见相谈甚欢。 这一回事后… 陆意之便又登了回门,照旧拿着一堆好东西,有心之人便发现往日这位陆二公子估摸着在王家也只能待半个时辰,可昨儿个竟然待了有两个时辰余。门前的小厮也改了往日的态度,对他恭恭敬敬的。 不管旁人再不相信、再找借口,都知晓王、陆两家的婚事只怕已成了事实,王家那位四姑娘是当真要嫁给陆家那位二公子了…若不然这好端端的这位陆二公子总跑王家做什么? 知晓这桩事后—— 金陵城中的茶馆、酒楼自然又众说纷纭,还有不少说书先生把当日王珵在苍山遭遇山贼,陆意之舍身救人的事掰成了话折子…这桩事除去有几个人知晓其中的实情之外,外人也只是知晓个大概。 而经由说书先生们的那些巧嘴… 这个往日素来以纨绔面人的陆意之,竟然也成了个舍身救人的英雄…而王昉只怕就是为了这桩事才会嫁给陆意之。 古往今来一直都有“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说法…这些东西即便那百官、学子不愿相信,可闺中的女儿与那些普通百姓却大多都是信了的,这一来二去金陵城中有不少人对这位风流纨绔的陆意之也多了几分好感。 更有不少人纷纷说道… 若是早知晓当日王珵会在苍山受伤,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去救一回…不过这些却都是闲来后话了。 … 卫府。 卫玠坐在藤椅上,他的头上是一株茂密而青翠的常青树,而他的手中握着一本书…书面上并未提字,而他也并未读阅。周边无旁人,他合着一双眼,十指搭在书面上也不知是浅眠还是假寐。 其实卫玠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什么… 这阵子他总能梦到一些奇奇怪怪的片段,那些片段大多没头没尾也并不清晰,隐约能瞧见几个模糊的影子可以分辨出那人正是王昉…可梦中这个模糊的王昉与他所识的那人却又有些不一样。 她穿着一身青衣临窗落子,面容清平而又带着几分怅然… 她坐在秋千上面上带着闲适的笑容,只是在看到他的时候却又立马敛下了面上的笑容。 还有… 还有灯火下她穿着大红婚服伸手掀开红盖头,明艳的面容上带着嘲讽与漠然,看着他直言而语:“小女王昉,并无小名”。 小女王昉,并无小名… 卫玠不知为何,竟是瞬时便睁开了眼。 他伸手放在心口之处,这颗平静了十余年的心在这会却如锣鼓鸣金一般,带着不安与彷徨,仿佛下一瞬就能从喉间跳出来…他有多久没有这样的情绪了?除了当年父母之死…他已经有十余年没有这样的情绪了。 卫玠半坐起身,他的手依旧搭在书面上,头却微微垂了几分…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近来常常会梦到她,在这些没头没尾的片段中那个小丫头曾嫁给他,曾是他的妻…可他好似从未在梦中看到王昉有过笑容,几个片段之中可以看见她眼中时不时透露着悲伤与怅然,这真的是…王昉吗? 卫玠心下思绪翻转… 可也不过这一瞬,在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时,他便敛下思绪又坐直了身子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木容今天走得很急,不管是脚步还是气息都与往日有了极大的不一样…他在看到卫玠之后便又快了几步,直直朝他跪了下去,口中是言:“千岁爷,王家有意把四姑娘许配给陆意之。” 卫玠闻言是皱了皱眉… 他的手依旧放在书面上,想起脑海中的那几个片段…待过了许久才开口一句:“去查查,她是自愿还是被迫。” “是!” 木容拱手刚想退下去安排,临了之时念及先前那话却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千岁爷,若是四姑娘是自愿的…”若不是自愿的,无需千岁爷说什么,他们自然能好生解决了。可若是这位四姑娘是自愿的,那么千岁爷打算怎么做? 这才是木容心中想问的。 “若她是自愿的…” 卫玠的手微微蜷了几分,指尖轻轻敲在书面上…而他越过这院中景致看向那无边蓝天与白云,却是过了许久才又开了口:“那便不必管了。” 若是她心满意足,那么他有什么理由去干涉她的事? 只是… 卫玠拢紧了眉心,手撑在心口之处…为什么他的心竟然会如此闷乱? “千岁爷…” 木容未曾察觉到卫玠的异常,他面上带着几分不赞同…这段日子他遣了不少人去查陆意之的底,可却怎么也查不到他身后究竟有什么样的势力。这个人就如他表面所呈现的那样,风流纨绔,交友遍布天下,偏偏这些人却都与他一般,不是风月场中人,便是世家纨绔子。 唯有一个楚斐也早已脱离了楚家… 这一切的发现竟让他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查错了,是不是这个陆意之根本就没有什么底牌…可当日玄空门那些人身上的伤又作何解释?那样的伤势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一个纨绔子的手中。 木容知晓王昉于千岁而言代表着什么… 如今陆意之的背景还查不真切,若是王昉日后当真嫁给他…那往后两厢对上的时候,千岁又究竟会怎么做? 卫玠知晓木容在想什么,他侧眼朝他看去…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口中却是淡淡跟着一句:“若真有那一日,我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木容还想再说,却也察觉到了卫玠此时的烦闷与不喜… 他心下一惊终究还是止住了话不再多言,朝卫玠拱手一礼而后便往外退去。 待木容退下… 卫玠看着这静谧的一处,手撑在这颗烦闷的心上终究也什么也没说。 … 庆国公府。 王昉坐在软榻上,她的对面坐着程瑛…屋中依旧点着百濯香,而原先伺候的丫鬟却尽数被打发了出去。 一室闲适。 王昉手提茶壶替程瑛倒下一盏茶,口中却是娇嗔一句:“表姐今儿个来怎么也不知把长顺带过来…”她这话说完便把手中的茶奉给程瑛,而后便又跟着一句:“我已许久未曾见到他了。” 长顺便是程瑛的孩子… 因着这孩子出生的时候并不算顺遂,索性便取了个小名先镇一镇。 程瑛接过茶盏,听闻王昉说起自家孩子,面上止不住便又挂了个笑:“他这几日身子不舒坦,我怕闹着你便把他留在家中…” 她这话说完,思及这阵子金陵城里传着的消息,还有先前进府时听到几个丫鬟、小厮的说话声,止不住便又看了王昉一眼。程瑛揭开了手中的茶盏,茶香四溢,而她缓缓而言却有几分叹意:“我原本以为你和景云两人是天定的姻缘,却没想到如今竟然会是这幅模样。” 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声轻叹:“景云那孩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家里人都能察觉出…” 程瑛这话刚刚起了个头便又被她强压了下来,如今事已成定局,再说却是徒惹伤怀了…她想到这便也不再开口,端起手中的茶盏慢慢饮下一口茶。 王昉手中也握着茶盏… 她想着先前程瑛尚未说完的那话,心下却也止不住跟着一声长叹。 当日程愈在飞光斋所说的话,她已知晓…只是她未曾想到他竟然会把所有的错都摘到自己的身上。 若是没有当日他那番话,只怕如今她与陆意之…王昉低垂了眉眼,她揭开了茶盖,指根贴在茶壁上。热气拂面,而她看着茶水轻晃,屋中竟有一瞬得静谧。唯有菱花窗外时而有风打进屋中,扰得那珠帘纷纷作响。 王昉过了许久才开口说话:“表哥一定也会有属于他的那一份好姻缘。” 他这样好的人,一定会有一个真心实意爱他、敬他…与他白头偕老的人出现在她的身边。 程瑛闻言唇边倒也泛开了一抹笑,可这笑意刚起她却是又想到了另一桩事,轻声叹道:“不知景云是怎么想的,竟然放着好好的翰林院修撰不做,要跑去大名县。” 这事王昉却是不知道,因此听到这话,她着实是怔了一回。 王昉把手中的茶盏落在茶案上,一双杏眼微微抬起看着程瑛,口中是问道:“表哥要去大名县?” 历来头甲三人大多是入翰林… 翰林的官员虽然品级并不算高,可在朝中的地位却很高,内阁之中的学士、首辅大多是出自翰林。前世程愈便是先入翰林,没过两年便入了内阁,在她死前,他已经做到了次辅的位置…未满三十便为次辅,这不知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 而这一世… 表哥怎么会想到去大名县那样的地方? 大名县位处偏僻,先前又刚出过洪灾…此时正是需要大肆修整和安顿的时候…表哥这个时候过去,这,这哪里会是个轻松差事?王昉想到这,止不住便皱了一双眉,口中跟着一句:“表哥的任书可下来了?” “下来了…” 王昉闻言是轻轻一叹… 任书都已下来,那么自然也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程瑛听着那一声叹息也搁下了手中的茶盏,面上也带着几分无奈:“夫君说让景云先去历练一番也好,此时大名县正是缺人之际,若是做得好…等景云回来之后自然也能比旁人走得更高。话是这般说,可我只要一想到大名县那样的地方…也不知景云受不受得住。”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好在母亲远在顺天府并不知晓,若是让她得知,只怕又该哭一回了。” 因着出了这样一桩事,两人余后便也都没了聊天的兴致… 程瑛念着家中的孩子便早早请辞了,却是约定等再过几日王昉及笈之日再来。 王昉坐在屋子里,思来想去还是打算遣了流光去打听一番程愈所在…她刚刚遣来流光尚未说话,外头便传来了琥珀的声音:“主子,表少爷来了,这会正在桃林等你。” 表少爷? 王昉一怔,傅青垣前几日便回檀城了…那么琥珀此时所言的自然便是程愈了。她思及此是让人进来,待重新修整了下面容才往外走去…午后的阳光还是有些热的,她的手中握着团扇只是此时因着心中有事却也未曾打。 如今已是五月… 桃花早就谢了,如今这偌大的桃林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树枝,其实并不好看。 程愈就站在那桃树之下,日头打在他的身上,而他微微仰着头…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能让人察觉到他的风骨。 王昉看着那个背影,止住了步子… 程愈仿佛已听到了脚步声,转身朝她看来…他的面上一如旧日带着清润而温和的笑容,与她点了点头口中是跟着一句:“陶陶,你来了。” 王昉点了点头… 她手中握着扇柄迈步往前走去,待至人前才屈膝一礼,口中是唤他一声:“表哥。” 琥珀远远看着桃树下的两人,心下也不是没有感慨的…其实不止是她,就连府中的下人如今若是瞧着程愈心下也是感慨万分,可即便再感慨他们做奴仆的又能说些什么?琥珀摇了摇头未说什么,只是依旧站在这处。 她离得不远不近正好,可以查探周边的动静也不至于让别人觉得程愈和王昉太过接近… 不管如何—— 如今王、陆两家都已有了定亲的心思,只怕不用几日待走完那“”之后,主子与那位陆二公子的亲事便要定下来了。 程愈看着王昉,他的面上依旧挂着笑,口中却是一句:“我今天是来把你的及笈礼物送给你…”他这话说完便把手中的木盒递给王昉,其实他原先要给的并不是这一份礼物,也不是这样一个时间。 不过如今… 好像也没有什么差别了,不过是一份关怀,再无别样的关怀。 及笈礼物? 王昉闻言却是一怔,她抬了头看向程愈,她的及笈礼还有三日,表哥怎么这么早就要送礼?这么多年但凡她的生日,程愈从未没有一次错漏过,这回?她心下隐约有个猜测,口中便跟着问道:“你要走了?” “是啊…” 程愈并未意外王昉的得知,他清润的眉眼依旧泛着几分笑意,连带着声音也依旧温和:“任书已经下来,我明日便要启程去大名县了。” 王昉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可直到最后她也只是接过了木盒,开口说了一句:“那么,一路平安…” “好。” 王昉看着他继续说道:“我听说水灾之后最易滋生瘟疫,大名位处又偏,表哥你要好生照顾好自己。” 程愈看着王昉,闻言是笑着点了点头,口中却是跟着一句:“除去我之外随行的还有几位医官,你不必担心…”他这话说完却是停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如果陆意之欺负了你便写信给我。” 他说到这却又自失的笑了一回:“不过我想他是不会的…” 就如当日陆意之所言“他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是啊,这样费尽心思才得到的人,本就该如珠如宝对待着…又怎么会舍得伤害她? 程愈思及此便也不再说话… 他最后看了一眼王昉,似是要把她的面容与往日的记忆一道埋入那最深处…而后他化开面上的笑意,继续缓缓而言:“我还要回去收整一番,那么…陶陶,再会了。” 这一回,却是王昉看着程愈先走。 王昉看着程愈越行越远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才收回了眼…她打开了手中的木盒,木盒之中是一支毛笔,笔身是用青竹而制。 从小到大… 程愈送给她的礼物永远都是特殊的,这些看起来并不打眼的礼物却都是出自他的手中…她的指腹缓缓划过笔身,待过了许久才轻声与琥珀说了一句:“我们走吧。” … 影壁处。 程愈一路往前走去,小厮见他过来便朝他恭恭敬敬打了个见礼…而后是跟着一句:“表少爷且等一会,奴这就去把您的马牵出来。” 估摸是是去喂食了… 索性程愈也不急,去往大名县该准备的也不过只是几身衣裳,这些东西早已有人给他备好了…而先前他与陶陶所言也不过只是托词罢了。 他想到这便站在这影壁之处,慢步而行。 周边几个丫鬟瞧见他,自是纷纷朝他恭恭敬敬地打了个见礼,只是在绕开程愈的时候却都忍不住低声说道… 其实绕不绕开得也没什么打紧,她们说得是什么,即便程愈离得再远心里也能估摸出来…他笑了笑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依旧负手于身后绕着长廊慢慢走着。 “程三公子?” 身后传来一道女声。 程愈转身看去便见一个身穿绿裳的姑娘正由丫鬟搀着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他的记忆一直都很好,因此也不过看了一眼便认出眼前这个绿裳姑娘,便是陆意之的那位妹妹。他止了步子,眉目温和与她点了点头,口中亦言一句:“陆三姑娘。” 程愈思及当日那把被他握住的团扇… 那样的时候又是陶陶的朋友,他也不好随意处置,因此便又开口跟着一句:“不知今日会碰到姑娘,竟忘记携扇而来…等回去我便遣家奴把扇归于姑娘。” 陆棠之闻言止不住面色也一红,她想起当日那副画面,好在无人知晓她是谁,眼前之人也未曾把团扇丢下…若不然她的名声只怕也要被别人说道坏了。她每每想到这总忍不住要谢这回程公子,偏偏她又是个嘴笨的,这回也不知怎得口中竟是跟着一句:“程公子留着吧。” 她这话一落也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忙又红着脸添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我不缺扇子,程公子随意处置了便是,不必如此麻烦。” 程愈闻言便也未再说什么,恰好小厮牵着他的马过来,他与人点了点头便先告辞了。 “小姐…” “啊?”陆棠之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竟然一直望着程愈离去的方向,她面色一红忙收回眼神,口中是跟着一句:“走吧。” ☆、第一百零十九章 庆国公府。 王昉的及笈礼就快到了, 不拘是上头的主子还是底下的奴仆都在紧密地做着手头上的事…而这其中最紧张的便是程宜,她当真算得上事事躬亲, 未免出错她是每一件每一桩都要细细看上一回。 其实这些东西早半个月前就开始筹备起来了,底下的奴仆哪一个不曾细细查探过? 程宜也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王昉拦了几回见她乐在其中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何况忙也有忙的好,人空了想的东西也就多了…先前王允行出那样的事后, 若不是有祖母与父亲拦着,只怕母亲当真要生出与他同归于尽的念头。 母亲一直以为哥哥是天生体弱才会这般夭折,可即便这样…这些年每逢哥哥的忌日, 她也止不住要红一回眼眶。 更何况是谋杀, 还是来自亲人的谋杀… 她怎么可能不生气?又怎么可能不动怒? 王昉想起前段日子每回去飞光斋时都能瞧见母亲通红的眼眶,心下就止不住一酸…当日千秋斋中究竟生出了什么事, 王昉隐约也是有些知晓的。可一个是她的祖母,一个是她的母亲…她终究什么也不能说。 好在琅琊路远… 有些事、有些人究竟会有什么结果终归是说不好的?家庙那位不就如此?王昉想起这些日子流光传来的消息, 说是王佩如今越发疯癫了, 平日里还敢咒骂祖母了…几个奴仆也把这桩事上报给了千秋斋, 傅老夫人如今正是繁忙之际哪有心情管她? 左右也不过打发了一句“让她消停些…”这话自然就是不拘底下奴仆的用量了。 因此得到了这个消息,原先看守王佩的人还控制着些用度,可如今却有几分不管不顾了, 平时用起来也没个轻重…如今这王佩每日昏睡的时辰多, 醒来的时辰少, 每回醒来不是乱砸东西就是咒骂王家。 王昉听到这类消息也未说什么, 只是让人提点着些, 别让人在这样的好日子里触了什么不该触的霉头, 至于屋子里的东西也让人仔细着,没得那人一时想不开动个什么手脚…那些奴仆也是知事的,把王佩住着的屋子里但凡能损到身子骨的全都撤了下去,平日里便拿根绳子把她绑在屋子里,不许她走动。 … 有容斋。 此时已是日暮四斜,外头伴随着余煦却也点起了灯火。 王昉坐在软塌上手上翻着账本,旁边是琥珀拿着把扇儿替她轻轻晃打着,玉钏便拿着火折子在一旁点着灯火…相较王家其余人的忙碌,王昉这处却当真算得上是清闲一片。她翻了几页账本便往外头看去,口中却是跟着一句:“也不知阿衍这次能不能归家?” 王衍在徐先生那处向来被管得很严,平日没个什么事也不肯放他出来… 因着这一层的缘故,王昉便也未曾让人遣信去扰他…只不过她心里终归还是盼着王衍能归家的。 明儿个这样的日子… 她最大的期望便是家人与好友都在她的身边。 琥珀闻言便忙开口说道:“主子放心,八少爷准是要回来的…您哪回生日他不在?更何况是明天这样的日子?” 她这话说完,玉钏也接过了话头跟着一句:“是啊,主子且放宽心就是,八少爷肯定会回来的…您今儿个呀就好生睡上一觉。” 玉钏这话刚落… 帘外便响起了翡翠带着喜悦微微扬高的声音,连带着得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主子,八少爷归家了。”她这话还没说完,便有一个清俊的少年郎先掀开了布帘,屋中灯火通明打在少年的脸上越发衬得他长身玉立、面如冠玉。 眼前之人明明还是少年之姿,可其中的气度却已比许多成年人还要沉稳。 王昉看着他手中的书止不住便掉落在塌上,待琥珀几人行过礼她才回过神来,口中跟着一句:“阿衍?” 王衍听到那一声眉眼便也泛开了几分笑意,也是在这一瞬众人才发现眼前之人的确还是个少年,若不然又怎么可能会有这样清澈而干净的笑容?他落下手中的布帘,迈步朝王昉走去,唤她:“阿姐…” 姐弟两好不容易见一回面,琥珀几人自然不会在这处打扰… 这会便笑着屈膝朝两人一礼,跟着便往外退去。 王衍等到她们都退下才笑着握过王昉伸出来的手,与她一道坐在软榻上…灯火下的他眉眼弯弯,而后是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口中是跟着一句:“阿姐喜玉,这是阿衍亲自为阿姐雕得玉环。” 王昉接过木盒,里头放着一串玉环… 玉是好玉,通透生光,两面还刻着牡丹,在这灯火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栩栩如生…这幅模样竟是可以媲美金陵城中那最好的首饰店中所卖的东西。 王昉见此却是忍不住拢了一双眉,她知晓阿衍素来不喜这雕刻之物,往日让他动个手都能听他喊苦喊累…如今这一串玉环也不知花费了他多少工夫与心力。 王衍一直垂眼看着王昉,见她拢了一双眉心下也生了几分紧张,唯恐她不喜欢口中忙问道:“阿姐不喜欢?” “我自然喜欢…” 王昉把玉环收拢在手心,她转过身伸手似是想如往常那般拍一拍王衍的头,可如今的王衍早就比她高了许多…她笑了笑便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跟着一句:“这是阿衍亲手所制,阿姐怎么会不喜欢?可是阿衍你如今在徐先生那头最重要的便是学习…” 她这话尚未说完便察觉到王衍指腹上有些往常不曾有的伤痕,这几处伤痕估摸着是新伤,这会她摸着还带着些轻微的刺痛感。 王昉思及此也顾不得说话忙把王衍的手翻过来一瞧,果然瞧见那指腹上头带有不少伤痕,瞧着样子应该是被刻刀所伤…好好的一双手此时却显得有些斑驳不堪,甚是恐怖。她心下一疼,也不敢太过触碰,一面是唤人取来珍珠膏一面是颤声说道:“怎么伤成这样?” “阿姐没事,这只是瞧着可怕,其实一点都不疼…” 王衍是真的不觉得疼,这些伤比起当初在徐先生那处砍柴挑水所受得伤可轻多了。 王昉哪里能信他的话,本就十指连心,哪根指头受了伤都疼得厉害…而如今王衍这双手竟是没一根完好的。琥珀打了帘子送来珍珠膏,她看着王衍的手止不住也是心下一惊,刚要蹲下身去替他擦拭,便被王昉接了过去:“我来吧。” “是…” 琥珀把药膏递给王昉,一面是出了帘外让人去取来干净的热水。 王昉低着头一面替王衍细细涂抹着珍珠膏,一面是轻声埋怨道:“怎么可能不疼?你这傻孩子…但凡你送什么,阿姐都喜欢,何苦这般糟蹋了自己的身子。” 王衍先前还沉稳的面色此时却有些无奈… 他想了想索性便换了个话头:“阿姐,我来时已听说父亲有意把你许配给九章大哥?等你过完及笈便要定日子了?” 王昉闻言倒真是被扯开了心思,只不过她想的却是阿衍素来最喜欢景云表哥,如今听她要嫁给陆意之也不知会不会不高兴…她依旧低着头涂抹着王衍的指腹,却是错过了王衍先前口中的那一声“九章大哥”。 待过了一瞬,她才开口说道:“阿衍觉得如何?” 许是因为先前王昉一时的怔楞,涂抹珍珠膏却是多用了几分力道…这一回倒真是有些疼,只不过王衍怕王昉担心硬是未曾吭声。他待缓过那阵子劲道才开口说道:“我往日希望景云表哥能娶阿姐,只不过人各有缘…何况九章大哥也不错。” 王衍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其实九章大哥并不似外间传闻的那样,我这雕刻的功夫便是跟他学的。” 王昉这回却是回过了神… 她抬头看向王衍,怎么也想不到竟然能从阿衍的口中听到对那人的夸赞…还有雕刻?陆意之什么时候去教得阿衍?他这阵子因着有官身,即便在外人瞧着是混个日子做个闲差,可每日却也是要去报道的。 而除此之外,他每日还要风雨不改得来王家… 虽说父亲不曾让他们见面,可从丫鬟的口中她还是听出他这些日子瘦了不少,可见是累得…那么他哪来的功夫再去教阿衍? 王衍倒是未曾多想,见她问便答道:“自打这个月初九章大哥便时常来徐先生那处教我,不过我瞧他这阵子惯是劳累,连带着来得时辰也晚了不少…”他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且不说别的,九章大哥这雕刻的功夫是真的好,每一样东西都跟栩栩如生似得。” “比起他,我这个玉环却还是失了几分颜色。” 王昉却已听不清王衍后续再说什么了,她如今满心都是那人,心里除了责怪却是带着几分担忧…那人真以为自己是铁做得不会累?成日里到处跑,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他身边的人也不知道规劝着些? 这话若是让陆意之的手下听到委实要说一声委屈了…陆意之是什么性子?他想做得事谁拦得住? 此时他们就盼着王昉能早些嫁过去… 不仅主子能早些得到解放,连带着他们这群人也能跟着放松些。 … “阿姐?” 王衍看着王昉失神的面色却有些怔楞…等她回过神来,他才又问道:“阿姐怎么了?” “没事…”王昉回过神来,她看着王衍摇了摇头,而后是低着头敛下了心中的思绪,等把珍珠膏放到茶案上她才又抬了脸说道:“等回去不要碰水,这几日每日早晚都让人给你抹一遍。” 王衍未免王昉担心,自是满口就答应了。 因着王衍好不容易归家,今日晚膳自然是去千秋斋一道用了…两姐弟便又说了会子话,千秋斋那处便有人过来传唤了。王昉两人到的时候,千秋斋中人已来得差不多了,王媛先前遣人来说身子不适未曾过来,傅老夫人派了冯大夫过去却也未曾说些什么。 等人到齐,一家人难得其乐融融得用了一顿晚膳,里里外外倒也添了不少笑意。 只不过相较旁人的欢乐,王昉今儿个却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众人也只是当她明儿个及笈怕是这会紧张,索性便让她先回去早些休息。 王昉见此也未说什么,一一告了礼便往外退去… 琥珀见她这么早出来还愣了一会,她忙上前扶住了王昉的胳膊,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可是哪儿不舒服?” 王昉摇了摇头,却也未曾说话。 她由琥珀扶着往外走去,待至一处僻静之地,王昉却是止住了步子…她看着这无边夜色与灯火点点,也不知在想什么。 “主子?”琥珀面上带着几分疑惑,她侧头看着王昉似有几分不解…她还想再说话便见王昉面对着那沉沉黑夜,先开了口:“我要见你家主子。” 琥珀见此,心下却是更惊了…主子这是和谁在说话?她顺着主子的眼往前看去,前边除了沉沉夜色还有几点灯火再无旁物…若说有也是有的,风刮过树木传来几许声响,在这夜色之中委实渗人。 “主子,您…” 琥珀紧紧握着王昉的胳膊,她是在思考该不该喊人过来…只不过这处偏得厉害,只怕那些护卫和小厮一时半会也赶不到这处。 王昉自然也察觉到了琥珀的紧张,她伸手轻轻拍了拍琥珀的手背示意无事…而后她看着那无边夜色继续说道:“我知道陆意之派你们过来保护我,现在我要见他。” 其实她也并不确定… 只是这几日每回出门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些不一样,就连流光也觉得有些异常。 流光虽然武功不算高可六识却很灵敏,她细细辨过几回确定这府里的确有人,只不过这些人平日也没个什么动静只是她出门的时候便会跟着,瞧着倒是在保护她的样子…王昉思来想去,估摸着应该是陆意之所为了。 她这样想了一瞬… 那黑夜之中终于有人轻声答道:“四姑娘请稍候。” 王昉心下一松,看来的确如此。 琥珀却是心下一惊,还真的有人,而这些人竟然能避过护卫进入到内院…好在是陆公子的人,若是个心有不轨的,这内院之中的安危可如何是好?她想到这便轻声与王昉说道:“许青山当真失职。” 其实这也怪不得许青山… 陆意之既然能遣人过来保护王昉,自然是武功绝佳的,何况暗卫最擅长的便是隐藏…他们在暗,许青山等人在明,府中又没生什么事,他们自然也辨别不清。 可不管如何,琥珀却还是把这一桩过错安到许青山的头上了。 若是许青山知晓日后如此难追琥珀竟然是因为这么一层原因,只怕真的要把这群暗卫揪出来暴打一顿了。 … 待回到了有容斋。 王昉除了留下琥珀随侍便打发了其余人先下去歇息了,她的手中握着一本账册,心思却全不在上头…时不时朝那王岱给她带来的西洋钟上瞧一眼时间,或是往那窗外看去一眼。 “主子…” 琥珀看着王昉这般也有些无奈:“才过去半个时辰。” 其实她心里还有一话,这还没嫁过去便是这般,也不知日后会是什么模样? 王昉闻言面色却止不住一红,她合了手中的账本握过茶案上放着的茶盏,待饮下两三、口才平了心中的思绪。她也知晓今夜自己的不对劲,只是听阿衍说起那人时,她止不住便想见一见她。 这段日子陆意之虽然每日都来府中… 父亲对他的态度也好了不少,可该有的规矩却不能少…因此除了上回明月楼之后,他们两人竟还真的一次都未曾见过。 王昉这般刚想了一瞬,窗外便响起了一声轻扣… 琥珀上前打开菱花窗,外头放着张纸却是说人就在有容斋的后院…此时夜色已深,琥珀替王昉添了件外衫便提着灯笼扶着她往外去了。两人走得是小路,一路上也未曾见到什么人。 后院并不算大… 王昉依着月色与灯笼的余光往前看去,便见有一袭黑衣正半隐在夜色中…许是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那人便转身朝她看来。陆意之的面容在这月色的照映下也难得带了几分清冷滋味,只是在看到王昉的时候,他的眉眼便又止不住泛开一抹笑意。 这一抹笑意令他散去先前的清冷,而平添了几分风流味道。 陆意之看着王昉,口中缓缓而言:“你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轻,可偏偏却一丝未漏得传入了王昉的耳中… 王昉点了点头,而后她握着琥珀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示意她在这等着…琥珀心下其实是有些不愿的,主子今夜的举动委实有些胆大了,即便她与这位陆二公子的婚事已成了板上事实,可夜里面见外男这样的事…终究算不上好。 可琥珀看着主子面上的坚定终究什么也没说… 她点了点头止住了步子,未再往前。 王昉便自行迈步往前走去,小道虽然有月色和琥珀提着的灯笼可还是有些昏暗,因此她走得时候还是有些小心翼翼…等走到人前,她才仰了头依着月色朝陆意之看去,阔别大半月,他的确瘦了许多。 “你找我来,我很开心…” 陆意之低头看着王昉,眼中恍如摘了满天星辰一般璀璨而亮丽…他没有想过王昉竟然会邀他在王家相见。这阵子他虽然日日都来王家,可却从未有一次见到过她…他心里明白她这是怕落了别人的话柄。 因此虽然他明明有许多办法可以见到她,可陆意之却强忍着未做什么。 先前暗卫来与他禀报的时候,他只当自己是听错了…等回过神来,他人却已经骑在马上了,一路策马,一路狂奔为得就是早些见到她。 他想着见到她时该说些什么… 可如今他才发现就这般看着她,即使什么也不说却也足够了。 王昉看着他未曾避讳的目光心下也不知是羞还是恼,可想起这人所做的那些事,又看着他越渐瘦削的脸颊…她却有些舍不得了。月色依旧清冷,而她仰头看着他,待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说了话:“你瘦了。” 陆意之闻言却有一瞬得怔楞… 而这一瞬之后,他的唇边却微微上扬了几分,连带着面上和眼中也含着止不住的笑意,他的声音泛着无边欢愉:“你在关心我?” 陆意之这阵子的确累了,朝堂上的事瞧着都是些闲事,可私下里他却还要部署不少安排。他知道卫玠已经对他起疑了,甚至还遣人在查他,有些事要做起来总归不那么容易。何况还有与王昉的婚事,以及王家的其余事,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止不住这般折腾。 可如今在听到王昉这句话后… 他却觉得那满身的疲倦尽散,竟然格外舒坦。 王昉察觉出他面上的欢愉,一时之间竟然也未曾遮掩,直言而语:“我的确在关心你。” 陆意之眼中的笑意越深,他趁着此时月色稍偏,琥珀也离得远…索性便伸手抓过了王昉的手,握在手中。 “你!” 王昉先是一愣跟着便挣扎起来,她哪里想到陆意之竟然会这般大胆…琥珀就在不远处,他竟然就这样抓过了她的手,若是让人瞧见还不知要生出什么样的事来。她抽了抽手也未曾抽出,便抬了一双羞恼至极的杏眼朝他瞪去,口中是轻声跟着一句:“陆意之,你放手。” “不放…” 陆意之的声音带了几分无赖,偏偏面上露出几分可怜兮兮的味道,连带着声音也透着几分软弱:“陶陶,我就握一会,一小会。” 王昉听着耳边这一声“陶陶”,这世上曾有许多人这样唤过她,可她却觉得陆意之的这一声竟是要比往日她所听到…更加好听,也更加令她酥痒难耐。 不知是因为这一声的缘故,还是他话中的可怜味道… 王昉竟然不再挣扎,她看了看身后的琥珀见她未曾发现什么便轻轻说道:“那,只能一小会。” 一会后… 王昉挣了挣还是没挣开:“陆意之,一会到了。” 陆意之握着王昉的手半眯着眼,只觉得舒坦万分…又软又招人疼,和他想象中的一样,他才舍不得放呢。唯恐王昉生气,他索性便另择了个话头:“陶陶,你明日便及笈了。” 王昉一时也不知他要说什么,索性便侧头朝他看去:“怎么了?” 陆意之低下头,他的唇靠近王昉的耳畔,眉目含笑,声音缠绵:“长大了,就能嫁给我了…” 王昉脸一红,跟着便狠狠踩了踩陆意之的脚背… 这个混蛋! 亏她还担心他! 呸! ☆、第一百零二十章 隔日。 天尚还未亮, 王昉便被几个丫鬟唤了起来… 屋中的烛火还未曾燃尽,她透过那茜纱窗往外看去只觉得灰蒙蒙的一片。 王昉一面由她们服侍着起来, 一面是伸手掩在唇上连着打了几个呵欠才开口说道:“怎得这般早?” “不早了…” 琥珀一面取过外衫替人披好,一面是取过玉钏手中的热帕子奉到人的手中,口中是笑跟着一句:“您今儿个还得焚香沐浴,等天儿再亮些那些贵人、小姐也就该来了。” 王昉接过帕子拭了把脸, 倒也清醒了几分。 她展开手臂任由几个丫鬟服侍着穿衣穿袜,因着今儿个及笈的缘故她早间是不能多饮多食的,因此早间也不过喝了一碗纪嬷嬷亲自做的汤水, 而后便由人服侍着往后罩房沐浴焚香去了。 王昉倒是觉得没什么… 只不过几个丫鬟却生怕错漏了什么, 或是哪儿做得不对,竟都屏着气凝着神仔仔细细得做着手头上的事。 待一切修整好却又过去了一个时辰了… 此时已至辰时, 天已大亮,外头的声响也就越发热闹了, 早间程宜遣人给底下的奴仆打赏了银钱, 这会底下的正满口说着讨巧的话…纷纷笑语之间, 倒也给王家平添了几分热闹。 王昉身着采衣、披散着刚刚被绞干的头发坐在临窗的铜镜前… 两边的木头窗棂皆大开着,五月清晨的风尚还带着几分舒爽意打进屋中、打在人的身上很是舒服。 … 待又过了半个时辰。 有容斋中便开始越发热闹起来,王昉这回所请的虽然只有陆棠之与李青佩, 可王家女的及笈礼这样一个大好的日子, 这金陵城中的贵人们自然也不会错过…其中有不少人是随着家人一道过来, 也有不少是不请自来。 这些来得人大多都是与王昉相较的年纪, 又都出自金陵城中的老牌世家, 王家也不好怠慢, 索性便恭恭敬敬领着人到有容斋这处来了。 她们过来的时候… 王昉正坐在屋中与王蕙、傅如雪说着话,没想到外头突然起了一阵子莺莺燕语之声,她眉心微蹙刚想说话便听到琥珀进来禀报,口中是言:“主子,朱雀巷几个公侯府里的小姐都过来了。” 她这话一落,倒是让屋中的几人委实怔楞了一番… 朱雀巷的几个公侯府的小姐?她们今儿个过来做什么? 王昉心思一转便有了答案,估摸着是她与陆家的那一桩婚事惹得这群贵小姐们起了趣,这不便挑着今儿个这样的热闹日子过来凑凑趣…她想到这也不免觉得好笑,还真是一群闲着没事做的贵小姐。 不过想是这般想… 既然来了也不好平白怠慢了她们,王昉一面让人请她们进来坐了,一面是吩咐丫鬟去准备茶点之物。 帘子被打起… 约莫有十余个打扮得恍若神仙妃子的人走了进来。 王昉早年在外玩乐的时候与她们也算得上相熟,其中还有几个曾是她前世的旧友…只不过重生之后,她因为前世的缘故便有意无意得避开了这些人,大家都是世家女性子又是骄傲惯了的,一来二去自然也就生疏了不少。 只是往日不曾瞧见也就罢了,这会碰面却委实有些尴尬… 王昉倒是觉得没什么,这些人在前世其实也没有对她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左右也不过是些拜高踩低的罢了…这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她恰好不喜欢这样的“常情”。 待两厢各自见过礼。 琥珀便也领着丫鬟给几人上了茶… 有容斋还算大,可一下子坐了十余位却也显得有些满满当当了。 几个世家小姐里打头的是一个姓“程”的姑娘,她年岁稍长些穿着一身嫩橘色软烟罗罩衫,这会便端着茶盏看着王昉开口说道:“王四娘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递个信来。” 王昉闻言便依旧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原不过是家中几人小聚一番,便也未曾想过大办…怕你们来了无聊,索性也就收了这个心思。”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连着面上的笑容也没有一丝差错… 旁人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何况她们今儿个也不是来与王昉辨“有没有请她们的”,再说请不请的,她们不也都来了? 另有一个圆脸姑娘便开了口:“哎,王四娘,我听说你要嫁给陆意之了?” 她是袁公府的独女,名叫宝福… 因着袁国公只有她一个女儿,素来便有些娇惯了,平日里说起话来也没个遮掩…众人听到这话时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心,只不过她们今儿个来此为得便是这么一桩消息,自然也不会去打断她。 这会端茶的端茶,安坐的安坐… 耳朵却都竖了起来,等着王昉的回答。 这阵子金陵城纷纷闹闹说了这么久,大多都是信了这么一桩事的,只不过到底还没有当事人亲自点头…众人心里便都还留了一层悬。其实虽说她们这群人不喜欢王昉,可也委实是佩服她的,因此总觉得她这样一个人嫁给陆意之委实是可惜了。 坐在一处的王蕙闻言却是拢了眉心… 这群人当真是没安什么好心,阿姐这样的日子竟然上门来说道这些,她刚想开口便被王昉握住了手。 王昉见王蕙不再开口便把茶盏搁在茶案上,一面是取出帕子拭了拭唇角才看着袁宝福开了口:“不知袁姑娘是从何得来的消息?何况婚姻大事素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说到这是些微停了一瞬,待过了一会才又重新淡淡开了口:“即便我真要嫁去陆家,又与袁姑娘何干呢?” 袁宝福听着王昉这话自是不高兴,口中直言而道:“王四娘,我可是好心!陆意之那是什么样的人,咱们在座的可都再清楚不过了…要不是与你往日玩过几回,我才懒得来与你说道这些。” 她这话说完便又气呼呼得添了一句:“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旁人听闻这番话却都忍不住皱了眉心… 她们今日可只是来打听个实情,可没想过要惹王昉不高兴…今天这样的日子,若真恼到了她只怕到头来回去也要被家人责上一顿。程公府的那位姑娘更是绞了几回帕子,早就知晓这个姓袁的是个不通事的,可没想到她这么不灵光。 还有这些粗鄙之话也不知是跟谁学来的—— 程姑娘想了又想,到底还是与王昉赔起了歉意:“你别介意,咱们也都是一道玩到大的…若是你有好姻缘,我们自然是高兴的。” 她这话说完其余人也都开口附和道… 偏偏那袁宝福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瞧见她们这般便又开口说道:“什么好姻缘,就陆意之那样的还能算是好姻缘?” 屋中有一瞬得静谧… 王昉冷眼看着她,心下却已起了几分怒气。 她一直都知道陆意之在金陵城中的名声并不算好,这金陵城中姑娘们聚会说起金陵城的儿郎时,总有人说起陆意之…比起别家儿郎,说起陆意之的时候,众人的面上更多的却都是鄙夷与嘲讽,更有不少人直言说道:“若是嫁给陆意之这样的,还不如去绞了头发做姑子。” 虽说这些名声大多是由陆意之故意造就的… 可王昉却还是觉得不高兴,不高兴那个人被她们这样看待,更不高兴她们如此这样说道那个人…她把唇边的帕子收拢在手中,而后便双手交握搁在膝上,也不顾东道主的身份径直冷脸看着人,口中是未曾遮掩的不喜:“袁姑娘今也有十八了,也的确该着急了…只不过作为姑娘家的,一口一个姻缘,到底还是有些不该。” 袁家这位姑娘素来娇蛮惯了… 这金陵城中好的看不上她,差的她又看不上,这一来二去却是蹉跎至今还未曾婚配。 这事不仅是袁家的心头痛,更是袁宝福心中的一根刺…往日因着她这一层身份,平素鲜少有人敢当面与她说起这话。因此有容斋坐着的各家士族小姐一听这话还当真是怔了一回,而怔楞过后便是面色一白。 王四娘还真是能给人找不痛快… 袁宝福素来脾气火爆,这会又刺到了她的心坎,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要真在今日闹出什么事来,得罪的可是王、袁两家。虽说这事虽是王昉起的头,只不过传得出去她们也免不了这层罚,谁让她们今儿个来时就没安什么好心。 众人心里一个盘算,刚要说话,便见袁宝福已涨红了脸站起身,朝王昉怒目而视:“王四娘!” 她这一声委实算得上是暴怒,不仅屋中的几个贵小姐吓了一跳,就连外头候着的丫鬟也都被惊了一下纷纷打帘朝里头看来…王昉却依旧好整以暇、面带笑容朝人看去,口中更是添了一句:“袁姑娘想说什么且说便是,不必喊得如此响,屋子里都是姑娘家没得被你吓着了。” 她这样说话还不如不说… 众人心中划过这个念头,侧头瞧去便见袁宝福面上的怒色更加添了几分…看来今儿个还真是来错了,原是想来得个消息捏个趣,哪里想到会闹到如今这幅模样?几人心下已生了退意,偏偏袁宝福如今正气得厉害,一副怒容仿佛要吃了王昉一般。 程姑娘左看右看心下烦得厉害… 今儿个这事还是她组织的,要是让家中长辈知晓,一顿责骂是免不去的。 别人不说话,她却不能不说,她想了想索性便开口说道:“好了好了,今儿个是四娘的好日子,咱们都是一道玩大的,拌过几句嘴也就罢了。” 旁人也跟着劝起和来。 几人说话间,帘子便又被打了起来,走进来的却是陆棠之和李青佩…两人此时的面色却都算不上好。因着先前里屋闹腾的缘故,两人便问了回丫鬟才得知出了这样一桩事…这会陆棠之便冷着眼看了她们一眼:“前些日子姑母还与我说在宫里无聊,恰好让我今日瞧见这么一出好戏…” 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不若我把今儿个事上报给姑母?想来姑母她也很乐于给你们说道说道的。” 陆棠之这话一落… 众人便都变了脸色,就连那位袁姑娘也忍不住止了话变了脸。 今日这样的事在各家传一番也不过是一顿责罚了事,可若是传进宫中…要是得了个什么不好的名声,只怕日后的婚嫁都成了问题。即便有婚配完的,可被当今太后批评,这样的重责她们可都当不起。 怎么就忘了这么茬… 虽说如今陆家也不知什么缘故惹了天子不喜,竟然被撤了兵权…可后宫的那位还姓陆呢。别的事那位管不了,可管她们几个姑娘家还是绰绰有余的。 程姑娘白着脸却强撑着笑开口说了一句:“陆妹妹,今儿个可是四娘的好日子,我们不过是与她说笑呢…”她这话说完众人也都一一点了头,就连袁家那位姑娘也跟着点了头。 陆棠之见此也就未再说什么,她绕开她们朝王昉走去,伸手握着她的手张了张口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下却有几分抱歉…因为哥哥的缘故,往后只怕王家姐姐受到的委屈还要多。 等回去她便与母亲好好说道,王家姐姐的委屈可不能白受!还有哥哥那头,要是以后他敢欺负了王家姐姐,她头个不放过他! 王昉看着陆棠之自然知晓她在想什么… 她倒是没觉得委屈,只是有些生气罢了,何况那人是个什么样子她再清楚不过了…只不过这些话却不好与棠之说。 因着陆棠之和李青佩的到来,先前说话的那群贵女便纷纷告了辞,说是要去前厅候着…王昉便也未说什么,只遣了人把她们送了过去。 等她们走后,这一室之内才终于恢复了原先的安宁。 没有了外人,几人说起话来倒也松快了许多… 王蕙与傅如雪坐在一处继续弹起了过后在及笈礼上要用到的曲子,陆棠之便又跟着纪嬷嬷重新学了一遍及笈上的流程,她在家里跟着母亲已学了几遍。可唯恐出错,这会却是比王昉还要紧张… 王昉瞧着好笑,却也未曾拦着他们。 李青佩的面上也难得带了几分笑意,她把眼从旁处收回来才又看着王昉缓缓说道:“你当真要嫁给陆意之?” 若是别人这样问,王昉自然不会搭理她…只不过李青佩,王昉知晓她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也知晓她没有恶意。因此她也就未曾避讳,轻声笑道:“是啊。”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目是带着几分笑意的,就连声音也透着几分柔和。 李青佩从未见过这样的王昉,一时也忍不住看着她怔了一回…待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说道:“挺好,陆意之那个人瞧着做事没个边际,其实为人却算不错。你嫁给他不亏…当然他若是敢亏待你,我也不会放过他。” 王昉闻言眉眼便又泛开了几分笑意,轻轻说了一句“好”… 她想起先前李青佩与徐庆年的婚事,便也开口问道:“你和徐家公子的事?” 李青佩倒是未曾遮掩的夸赞了一声:“他很不错…” 王昉还想再问,外头却响起了半夏的声音…却是让她好生准备一番,时辰快到了。琥珀与玉钏扶着她进了里屋便又重新修整了一番,待到了时辰便扶着她往宗祠走去。 她今日的及笈礼便是在这处举行,王家百年宗祠肃穆非常,雕梁壁画即便过去百年依旧栩栩如生,更能从中看出几分百年前王家的盛况之景…因此能到这处观礼的除了王家的人以及几个有身份的,其余人便只能在会客厅等候了。 礼乐已起… 王珵亲自说了一番话,一为谢宾客前来观礼,二却是贺小女初长成年。待又换了一首曲子,王昉才由陆棠之与李青佩的陪同下缓缓朝里走去。 许是因为场景太过肃穆… 王昉只觉得这颗先前未曾紊乱的心竟在此时如轰轰雷鸣一般,止不住也错乱了几分。 她屏住了呼吸,在礼乐声中,在众人含笑而又期待的眼神中缓缓往前走去…她看着站在最前面的祖母、父亲、母亲、三叔,他们都在看着她,带着微笑与期待。 而一旁的阿蕙、阿衍他们也都在看着她… 家人在前,身后是她的好友…王昉觉得这便是她收到最好的礼物了。还有那个人,即便他未曾出现在这,可她知道…他一定也在看着她。 礼乐悠扬婉转,而她的面上再无紧张,唯有对生活的希望与期待。 真好啊… 这一次,你们都在。 … 晚上。 王昉刚刚洗漱完,这会便坐在软塌上…她一面是由琥珀替她拭着发,一面是握着本书依着灯火慢慢看着。 一旁的玉钏与翡翠正在按着礼单,登记着今儿个送来的礼。 “李小姐也真是的,竟送了把匕首给主子…”翡翠一面笑说着,一面是在册子上记了“李家小姐,匕首一把”…这是为了方便以后回礼。 王昉闻言倒也是笑了一回,她从书中收回了眼朝翡翠那处看去:“这把匕首价值可不菲,这是青佩头一回打仗时得来的战利品,削铁如泥,你可别不小心划伤了自己。” 翡翠闻言自是忍不住惊呼一声,亏得主子说了一回,若不然她保不准还真会不小心被划到。 王昉想了想便又跟着一句:“不必收进库房了,就放在我的箱笼里就是。” “哎…” 翡翠轻轻应了一声,而后便小心翼翼捧着装着匕首的木盒走道里屋放进了箱笼中…待出来时还有些余悸,口中是跟着一句:“以后李小姐送来的东西可得给仔细着些。” 她这话说完便又继续往后记着礼单… 待记到陆棠之时,她便又轻轻“咦”了一声:“陆家小姐怎得备了两份礼?” 玉钏也跟着看了一眼:“还真是两份礼…” 王昉闻言却是想起先前陆棠之离去时与她悄声说的话,她握着书面的手轻轻收拢了几分…便又听到翡翠继续说道:“一把凤尾琴,一根是红玉簪。” 红玉簪?王昉侧眼看去便见翡翠手中握着的那根簪子在这烛火的照映下越发显得通透无比,她想起当日阿衍所说便开口说道:“把那根红玉簪取过来,我看看。” 翡翠把簪子重新放进盒子里,而后是双手捧着奉到了王昉的跟前… 王昉把手中的书搁在一侧,而后便接过盒子从中取出了那根红玉簪…红玉簪的头部制得是祥云模样,簪身上还刻着鱼跃莲间。她刚想再往下看,便察觉到背面有些不寻常索性便翻了个面去瞧,便见上头刻有“无思无虑,其乐陶陶”。 她握着手中的红玉簪,轻声呢喃道:“无思无虑,其乐陶陶…”愿你无忧无虑,愿你的快乐无穷无尽。 她这话委实太轻,就连琥珀也未曾听清…“主子在说什么?” “没什么…”王昉把手中的红玉簪收拢于手心,她侧头看着窗外的无边夜色,唇边却是缓缓溢开了一抹笑意。 … 王、陆两家的婚事终于还是定下来了,在王昉及笈后的没几日,婚期定在今年十一月。 金陵城中纷纷说闹了好几日,就连说书先生的戏折子也换了好几回…还有一桩事却是宫里的陆太后不知道起了什么心思竟召了不少世家女进宫,而后也不知怎么惹到了那位太后娘娘,这些世家女竟都被好生罚了一通。 而其中罚得最严重的便是程、袁两家的姑娘… 只不过这些事王昉却都不知晓,自打婚期定下后,她的空闲日子便越发少了…虽说离十一月还有半年的样子,可有些要备的东西却都要细细备下来了。 陆意之过来的时候,王昉正坐在千秋斋听傅老夫人说起一些大婚与婚后要用到的礼仪…因着两人已订了婚,倒也不必像先前那般拘着他们不见面了。 何况傅老夫人素来疼王昉,她是真心希望陶陶日后能过得好。 傅老夫人看着王昉收起了手中的册子,面上带着笑,口中是跟着一句:“让琥珀跟着,去见一见吧。” “是…” 王昉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才往外退去。 陆意之就等在园子里,许是刚刚下朝不久的缘故,这会还穿着一身绯袍官服…王昉见惯了他穿玄裳,还从未见他穿过绯袍,一时之间看着他的背影竟忍不住有些怔楞。 待他转过身—— 王昉看着他面上一如旧日的风流眉目才回过神,她一面往前走去,一面是暗骂了自己一回…又不是没瞧见过,这般迷眼做什么? 路道上的人有些多… 陆意之与王昉便错开了几步走着,待至一条清幽小道,陆意之才停下了步子侧头看着琥珀:“我与陶陶有话要说…” 琥珀闻言是看了看王昉一眼见她点了点头,才往后低着头退去几步。 “陶陶…” 陆意之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无边柔情与缠绵,他垂眼看着王昉,待过了许久才又跟着一句:“我马上就要走了。” 王昉原先因为他这一声轻唤,还有些心乱如麻,待听到后话却回过几分神来。她仰着头看向陆意之,一双柳叶眉止不住也蹙了几分:“什么时候?” “过会便要出发…” 王昉一怔,她张了张口,可临了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事其实早已有了风声,只是当初并未定下时间…身为宣抚使,这一回陆意之是要去边疆替皇帝慰问将士。这是外头的说法,可她却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 却是过了一会… 王昉才低了头从腰间的香囊中取出一个平安符递给陆意之,口中是跟着一句:“这是前几日我从清明寺中给你求来的,保你平安。” 她知道陆意之的志向,也知道他的抱负…她不会去阻拦他。 她,只要他平平安安。 陆意之看着眼前那一道平安符,面上却有一瞬得怔楞…他以为王昉会不高兴,大婚在即,而他却要远走他乡。 可她却什么都没有说,连一句抱怨也没有…陆意之的心下不知是何等情绪,他伸手接过平安符,顺势却把她揽在了怀中。 王昉一怔,他刚要挣扎便听陆意之哑着声音轻声说道:“乖,不会有人看到。” 这个混蛋… 她哪里是怕别人看到?早知道就不该让琥珀退下! 陆意之软玉在怀却没有半点旖旎思绪,他只是这般抱着她,开口说道:“我会早些回来,等着我。” 也许是他话中的哑然,或是因为离别愁绪… 王昉竟然忘记了挣扎,她的脸埋在陆意之的肩上,手慢慢收拢,良久才缓缓说道:“好,我等你回来。” ☆、第一百零二十一章 时日已到了六月下旬。 距离陆意之离开也有一个月了, 王昉这阵子每日不是待在府中跟着祖母与母亲学习中馈,便是待在屋子里做些女红之物…原本大婚的婚服是需要她亲自绣得, 不过王昉的手艺委实算不上好,便只是做些袜子以及贴身的衣物。 … 屋子里摆着几盆冰,琥珀坐在圆墩上一面是拿着扇轻轻晃打着送来一阵舒缓的风。 王昉便坐在软塌上,她的手上握着针线, 却是在逢一双袜子…袜子的尺寸有些大,样式没什么特殊,里头夹层里倒是放了不少棉花。 琥珀一面打着扇, 一面是笑说道:“这会还是酷暑呢, 您怎么放这么多棉花?” “估摸着等他回来也该是冬日了…” 王昉也未曾抬头,她照旧弯着一段脖颈缝着袜子, 口中却又跟着一句:“只是不晓得他会不会嫌热?” 新妇嫁人前是要替未来的夫君制一身衣裳与鞋袜的,这些尺寸与信息上个月陆家便遣人送来了…王昉手不巧, 因此这些大多都是分摊到了自己丫鬟的头上, 只不过她也委实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索性便择了袜子这类轻巧的东西多制一些。 “您放心吧…” 琥珀手中打着的扇子没停,声音却带了几分笑:“不拘是冷是热,只要是您制得, 咱们姑爷啊铁定是欢喜的。” 不管原先如何, 如今王、陆两家的婚事既已成了事实, 她们底下做丫鬟的自然是跟着一道开心…何况那位陆二公子如今也知道长进了, 现在正替天子去边疆慰劳将士, 且不说这个官位如何, 总算也是有个正经差事,往后主子跟着他也不至于受太多的蜚语流言。 再者,不管她们喜不喜欢,最终要过日子的还是主子…既然主子喜欢,那么她们自然也就高兴。 王昉闻言倒是难得红了回脸颊,抬眼佯怒瞪了琥珀一眼。 她刚想说话,外头便传来了一声轻禀,却是纪嬷嬷过来了。 如今纪嬷嬷的身子已好了不少,王昉也就不拘她待在小厨房,这阵子纪嬷嬷大多是在替她打理着陪嫁的东西和人…因此这会一听她过来,王昉面上便又带了几分笑意,她放下了手中的女红,口中是跟着一句:“快请嬷嬷进来。” 帘子打起,走进来一个面容端肃、精神气十足的老妇人。 自打知晓王昉要大婚后,纪嬷嬷的身子的确好了不少,连带着精神气也足了不少…她朝王昉端端正正屈膝一礼,又受了琥珀的礼才取出一个册子恭恭敬敬交给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这是主子陪嫁的嫁妆,除了公中所出的之外,老夫人与夫人又从自己的嫁妆里取了一半给您…老奴已比照着单子对了一番,没有差错。” 王昉闻言倒的确是怔了一回… 自打王岱管理王家的产业后,王家这些年南北都开了不少铺子,每年的收成都很不错。何况她又是王家头个出嫁的姑娘,公中所出的嫁妆本就不少,就她所知晓的,除去那些田产庄园之外,京中的铺子也陪嫁了二十几间。 还有母亲和祖母的嫁妆… 且不说母亲的嫁妆,单单祖母当年带来的嫁妆,即便隔了几十年还让人印象犹深。那可是真正的十里红妆,统共一百二十八抬嫁妆,每一抬不仅满满当当,还都是好东西…若不是那些好东西,祖母当年以商人之女嫁入国公府,即便有傅家早年的好名声在只怕也要被诟病许久。 王昉想到这看着眼前这一本厚厚的册子,止不住便拢了眉心:“母亲的也就罢了,只是祖母的…这委实也太多了。我是家中头个出嫁的,若开了这个头底下的弟弟妹妹往后怎么办?” 纪嬷嬷闻言便笑道:“原本老夫人的嫁妆便是她自己的,她想给谁便给谁…您呀就不必多心了。” 她这话说完是让琥珀退下,才坐在王昉面前的圆墩上轻声跟着一句:“再说如今家中只有您和五姑娘、六姑娘、七姑娘,还有八少爷。如今七姑娘年岁还小,五姑娘又出了那样的事,六姑娘还在家庙…这两位姑娘,您觉得老夫人会给谁脸面?” 她说到这是看了看王昉的面色,才又笑着开了口:“至于八少爷您就更加不用担心了,他如今是咱们王家唯一的男丁,日后铁定是要继承那个位置的,这王家里里外外的东西到头来不还是给他?” 王昉听纪嬷嬷这般说道,便也跟着点了点头… 其实前世祖母临死前是把嫁妆全部给了她的,只是祖母走得太快,而她那时又没什么根基…到头来祖母给的那些,她竟是一个也没能护住…王昉想到这心下便又止不住叹息一声。 好在,都过去了。 王昉取过纪嬷嬷手中的册子翻看起来,即便她见惯了好东西可看着册子上记着的这些委实还是吓了一跳。 纪嬷嬷见她翻阅起来,便又说起了另一桩事:“原本按着规矩,咱们王家嫡女的大丫鬟得有四个,这也是日后得跟着您陪嫁过去的…自打珊瑚走后,您身边也只留了三个,您瞧瞧可要从二等丫鬟里抬一个上来?” 其实这事王昉早些也曾想过… 只是前段日子府中这些事委实太多,她一来二去也就忙忘了。 因此这会听纪嬷嬷提起,王昉倒是细细想了一会,待过了一瞬她才从册子上收回了眼抬了头:“嬷嬷觉得青夭如何?” 青夭便是那日与流光、寒星一道选出来的丫鬟… 那时王昉不知怎么安排她,母亲又怕她长得太过妖媚没得心气太高,索性便交到了纪嬷嬷的手中让她亲自教导着…这一年来,这位青夭鲜少出现在她的眼前,王昉倒也忘了她如今是副什么模样了。 纪嬷嬷听到这个名字先是怔了一瞬… 这位青夭跟着她有一年余,虽然瞧着是个风流媚骨,人倒是个老实懂事的…这一年余的相处,纪嬷嬷对她的态度也好了不少。只是陪嫁丫鬟这样的大事可万分也错不了,这位青夭再懂规矩,长得委实也有些太好了。 她思及此便拢了一双眉,低声说道:“这位青夭虽然瞧着是个有规矩的,只是长得太过打眼了…主子可要再看看?” 王昉闻言也未说可,还是不可… 只是反问道:“嬷嬷觉得如今底下谁更合适?” 纪嬷嬷闻言是细细想了一瞬,才发觉如今这底下能用得人的确有不少,可这适合做陪嫁丫鬟的倒真是没几个。若是此时再去外头或是府中挑选,这培养的时间上便有些来不及了…她想到这是轻叹一声,跟着才开口说道:“罢了,这个青夭人瞧着总归是老实的。” “老奴这阵子再好生教导她一番,也免得她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王昉便也未再说旁的,只是笑着握着纪嬷嬷的手轻轻拍上一拍,口中是言:“嬷嬷辛劳了。” “主子这是折煞老奴了…”纪嬷嬷朝王昉看去,往日端肃的面上难得带了几分笑,连带着声音也柔和了不少:“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主子也到了嫁人的时候了…”她是王昉的乳娘,自然是真心实意为王昉高兴。 她想起那位陆二公子的名声便又开口说了一句:“老奴也算是看着主子长大的,便托大说句心里话…虽说那位陆二公子不及程公子稳妥,可老奴瞧着他待您的心是真的。” 纪嬷嬷说到这是些微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至于外头的那些话终归是惨了几分假,您也不要全信。” “这以后的日子不管辛甜苦楚…总归啊是要你们一道慢慢品尝的。” “我知道…” 王昉握着纪嬷嬷的手收紧了几分,一双杏眼也泛开了几分水波:“我知道的。” 她知道纪嬷嬷是怕她日后过得心有不平,才与她说这样的话… 她呀,是真的希望她能过得好。 纪嬷嬷看着王昉眼中的泪意,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她取出帕子伸手轻轻替王昉擦拭了一回眼角,口中才又跟着一句:“主子且好生歇息着,老奴替您把余后的事再去拾掇一番。” 等纪嬷嬷退下… 王昉刚想取出自己的嫁妆单子再看一回,流光便过来了。这阵子王昉让她盯着家庙那处,若有什么消息便过来禀报…这个时候,王昉心下猛地一跳,连带着握着册子的手也跟着收紧了一回,难不成是家庙那处有什么消息了? 她把手中的册子搁在茶案上,待重新端坐后,口中才跟着一句:“进来…” 帘起帘落… 流光迈步走了进来,她的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待至王昉前才屈膝一礼,口中是跟着低声一句:“主子,六姑娘死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继续说道:“这阵子六姑娘昏沉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几个奴仆也就放任了些…今儿个几个婆子在外头打叶子牌,一时没个注意,这位六姑娘便咬断了绳子从窗子里跳下来了。” 王昉听着流光的话,面上也没什么情绪… 她已经历过太多的生死,早已提不起什么旁的情绪了…若说有,也不过是一抹无尽的怅然。怅然什么呢?这个前世曾搅乱了王家风云的人,让她猜不透的人终于还是死了。王昉便这般垂着眼看着流光,待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祖母那处可得了消息?” “奴的脚程要快些…” 流光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估摸着再过两刻钟的样子,老夫人那处也该得了消息。” 王昉闻言是点了点头:“这阵子你也辛苦了,且回去好生歇息吧…”她这话说完便又喊了琥珀进来,却是要重新修整一番,祖母那处只怕得了消息也不过遣人去看一番…而她,想要亲自去家庙走一趟。 的确如王昉所想—— 傅老夫人得到消息的时候也不过是皱了皱眉,对于这个心有异心的孙女她早已不喜。王佩在背后做出这么多事即便送到了那清净之地也不知悔改,每日不是咒骂王家先祖便是咒骂她…她能留着王佩的一条命已经很好了。 既然如今她死了便也罢了,因此傅老夫人也只是打算遣半夏走上一趟。 若是的确没有别的缘故,便早些安葬了吧… 王昉至千秋斋的时候,半夏正打算出门,瞧见她过来是些微怔了一下,而后便迎上前朝她屈膝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四姑娘。” 王昉看着半夏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她这一番阵仗便直言问道:“你要去家庙?” “是…” 经历了这么多事,半夏早就知晓这位四姑娘的厉害…因此便也未曾避讳,低声回道:“老夫人遣奴去看一番,四姑娘可是要同去?” 王昉面色很淡,连着声音也没什么情绪:“到底是姐妹一场,合着我也该去看一看…” 待这话说完便往里走去。 傅老夫人知晓王昉要去家庙自然不高兴,这样的晦气事她可不想要自己的宝贝孙女过去…何况如今王昉又订了亲,没得触了什么不好的霉头。只不过王昉这一回的态度坚决,傅老夫人也知晓她心中的想法,到底还是任由她去了。 … 家庙就在庆国公府北边的一处地方。 虽说就在府中可一路过去还是花费了不少功夫,这处往日是祭祀所用,只是这些年王家另在东边建了一处,这里就荒废了不少。平时除了几个洒扫的人鲜少让人过来…自打这位王六姑娘被关在这处后,未免旁人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就连这些洒扫的人也都被打发出去了。 王昉与半夏一行到那处的时候,日头已经有些要落不落的样子了… 许是因为这边位置比较偏僻的缘故,连带着温度也要比别处冷,原先伺候在里头的婆子们瞧见她们过来忙上前朝王昉恭恭敬敬打了见礼,口中是迭声跟着一句:“给四姑娘请安。” 王昉看着她们点了点头… 她往里看去,的确是有些荒芜的样子,正面是一座正堂往日用来祭祀以及参拜祖宗,旁边还有一座两层楼高的绣楼…样子瞧着有些古朴,以前家中若有什么人去世后便会请高僧在里头念经超度。 只不过这些年荒芜了不少,就连墙上也多了不少青苔之物。 她淡淡收回了眼,才开口说道:“王佩呢?” 打首的一个婆子见此便轻声回道:“已被移进了屋中…”她这话说完看着王昉,便又轻声跟着一句:“只是她的面貌有些不好看。” 这话却是想拦王昉进去了… 六姑娘现在的面貌和以前完全是天壤之别,她们倒是不怕这位四姑娘怪罪,毕竟当日她们可是亲眼所见这两姐妹针锋相对的,只怕最想要这位六姑娘死的便是四姑娘了…只是那人的面貌当真有些恐怖,即便她们瞧着也有些发憷,更何况是四姑娘这样的闺阁姑娘了。 若是让四姑娘瞧见回去得了什么梦魇,日后老夫人自然是要怪罪她们了。 王昉却是未说什么,径直迈步朝里走去… 几个婆子还想再拦,却见半夏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再说什么…半夏跟在王昉的身后往里走去,这位四姑娘要做的事,老夫人都拦不住,更何况是几个婆子了。 绣楼之中许是因为并不透气的缘故,即便开了窗还是弥漫着一股子难闻的气息… 婆子看着王昉面上的低沉,口中是跟着轻声一句:“平日窗子都是封着的,这几日六姑娘说想看看外头的样子…奴几个瞧着她这段日子也好了不少便每日给她开半个时辰,何况也有绳子绑着,哪来想到她竟然…” 她这话说完便跪了下来:“老奴没看好六姑娘。” 其余几人也跟着一道跪了下来。 王昉淡淡看了她们一眼也未说什么,她只是继续往里走去…中间的屋子里放着一张担架,王佩就躺在上头,如今她的身上还盖着一块白布。她刚要伸手去掀,半夏便走上了前,柔声说道:“让奴来吧。” “嗯…” 王昉点了点头,口中却是跟着一句:“小心些。” 半夏走上前,她伸手轻轻掀了一角白布露出了王佩的面容…跟着一道来的丫鬟、仆妇瞧见那副模样竟都止不住反起胃来,有不少还纷纷跑到外头去吐了个干净。 半夏心下也有些反胃,不过她总归也是历了不少事,比起旁人倒还好些… 她站起身抬眼朝王昉看去,却见王昉的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王昉垂眼看着王佩,两个多月,这个往日还有些姣美可人的王家六姑娘,此时却仿佛瘦得只剩下了一身骨头…她不知已经有多久未曾洗漱过了,本就未剩多少的头发此时尽数黏在身上,身上更是弥漫着一股子难闻的味道。 几个婆子自然也闻到了,她们的面上带着几分难堪,口中是跟着一句:“我们有替六姑娘洗漱,只是她每回洗漱的时候总要折腾很多事…有时候还想着逃跑。” 半夏摇了摇头… 婆子便止住了声。 王昉又朝担架迈了一步,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这一具早就没了气息的尸体… 王佩的额头带着干涸的血迹和泥泞,面上却泛着一道诡异的笑容,就连那一双眼睛也依旧睁着…仿佛还在看着众人一般。 半夏看着忍不住便皱了皱眉,她走上前与王昉轻声说道:“四姑娘,这里到底不是什么好地方,您还是早些回去吧…奴会安排好一切的。” “嗯…” 王昉未再说些什么,既然已经确定王佩死了,那么她再留下也没什么必要了… 临走之前—— 她却是再回头看了一眼,那人依旧睁着一双眼睛,仿佛还活着一般。 琥珀先前侯在外头,瞧见她出来便忙走过来扶住了王昉…她虽然未曾进去,却也知晓里头估摸着是有些恐怖的,先前那些婆子、丫鬟连着跑了好几趟才吐了个干净。 “主子,我们先回去吧?” 这个地方怪是阴森的,主子还是少待为好。 王昉点了点头,两人刚要迈步,身后便又传来了几声惨叫…她们止住了步子,跟着半夏便走了出来。她的面上也有几分苍白,看着王昉的身影便走了过来,口中低声唤她:“四姑娘。” “解决了?” “是…” 这是半夏头一回处置这么多人,她到底还年轻,一时半会也有些接受不了…便又缓了一瞬才开口:“都解决了,这些都是外头买来的婆子,府里也没个干系…择了个没照顾好主子的名声。”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越过这偏僻阴寒之地朝外头的日暮看去…待过了许久,她才开口缓缓说道:“到底姐妹一场,好生安葬了吧…至于超度,就不必了。” 古来有说法—— 只有请人超度,念了轮回经才能进入轮回…若不超度,那么无论是灵魂还是肉身便只能留在这个世上,无法步入轮回。 半夏的面上似是有几分震惊,可也不过一会她便恢复如初…她埋下了头,屈膝朝王昉行下一礼,口中是低低应了一声“是”。 后头的惨叫声终于停息… 王昉迈步往外走去,日暮正好,余旭透过云层打在她的身上,渡了一层光芒…她的步子踩得很稳,牵绕了王家、牵绕了她这么久的风波终于归为平静。 ☆、第一百零二十二章 王佩没几日便下了葬… 她的死在府中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府中上下甚至没有人为她哭上一哭。 早些服侍她的除了那个唤作平儿的被秘密处死了,其余的便都打发到了旁的院子去伺候着。 因着她造孽太多, 傅老夫人不肯把她葬进王家的墓陵里,只遣人另择了一块还算不错的福地安葬了下去…若是有人问起,便只拿个“请天师算过了,她的命格与王家祖墓的命格相冲。” 当世的人本就极信这些命数之说, 因此即便心中有疑的,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何况也不过是一个庶女罢了… … 天气越发热了。 王昉坐在软塌上,她的胃口便也越发不好…小厨房里天天折腾着花样给她做吃的, 可这些都是伺候惯她的, 再变花样又能变到哪里去?她吃了没几日便又没了什么兴致。 搁着冰的盆放在桌子上… 琥珀便坐在圆墩上轻轻打着扇,一面是柔声劝说道:“您好歹也吃上几口, 瞧着比往先又瘦了不少…这般下去,先前给您裁了尺寸做的衣裳只怕又得缩小几分了。” 王昉手放在喜福的身上, 有一下没一下得轻轻揉着它身上的毛。 喜福如今年岁越长, 模样倒是越发好看了, 尤其是一双眼珠子竟是要比那外头的天空还要蓝上几分,有时候瞧着瞧着总觉得会被吸进去一般…不拘是有容斋的丫鬟们,就连其余院子里的奴仆也很喜欢逗它玩。 只不过它仿佛也随了王昉的性子, 一到夏天就没个精神, 这会正懒洋洋得躺在软榻上显得有些颓然… 王昉看了眼桌上摆着的果点, 这些都是小厨房的人花费了心思做的, 瞧着很是精致…只不过她这会委实没有吃用的心情, 自然也就不肯用了。 她摇了摇头, 口中是跟着一句:“等天气凉了便好了…” 琥珀见她如此自然也就不再说话,寻了个小丫鬟进来把东西撤了下去。 没过一会… 青夭倒是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她前几日已经被王昉提成了一等丫鬟,有容斋的人私下说了好几回,不过终归没有人敢在王昉面前说些什么…好在这个青夭也是个做事勤快的,她知道别人不喜欢自己也就从来不多说什么。 这样连着几日,那些说话声倒是少了许多。 青夭穿着一身翠绿色衫裙,即便是普普通通的一身衫裙也未做什么额外的打扮,穿在她的身上却还是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别致…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都是按着纪嬷嬷教得规矩来,只是那身上自带的风流意味却是遮也遮不住。 每走一步,那裙角就跟着轻轻化开一道涟漪…配着她那一张姣美的面容,更是令人流连忘返。 琥珀每每瞧着青夭,总止不住皱起一双眉…她身为王昉身边的大丫鬟早已看遍了美人,可每回瞧见青夭,就连身为女子的她都忍不住怔一回神,更何况是男人了。主子竟然还要带青夭去陆家,她难道不怕…? 翡翠和玉钏都是自幼一道长大的,也没那个心思… 可这青夭不同,即便她没心思,可谁又能保证那位陆二公子有没有别的心思?那位陆二公子早年的风流名声可还没去呢。 她想到这,握着团扇的扇柄便又收紧了几分。 “听说您胃口不好,奴做了几个家乡的点心…” 青夭的声音不急不缓,就如她这个人,即便生得妩媚风流,可性子却又有几分说不出的高洁…恰似那六月池中的清荷,迎风盛开时妩媚,月色夜下却又显得格外清冷。 她一面把手中的糕点放到茶案上,一面是柔声说道:“这是用去岁留下的梅子花瓣混着面粉捏成的团子,里头还放着果馅…这是荷叶糯米饭,里头除去糯米还放着些其余爽口的馅料。您配着酸梅汤且用几口?” 王昉闻言倒是递了一眼过去… 这一份样子绝对比不上先前小厨房送来的,只是瞧着倒是有些格外别致和清香,她点了点头却是同意了。 琥珀见她同意,面上倒也带了几分笑,连带着对青夭的面色也好了许多…她唤人取盆清水进来,而后便挽起袖子亲自服侍着王昉擦洗了一番。 青夭便在一旁替王昉布着膳… 几个丫头这一通忙活,王昉也委实有些不好意思,何况青夭做得倒也的确有些不同,她索性便用了半碗饭,吃了两个团子,另又喝了半碗酸梅汤…虽然用得不算多,可也不算少了。 琥珀面上更是多添了几分笑… 她服侍着王昉重新洗漱了一番,青夭刚要端着膳食下去却被王昉喊住了。 “琥珀,你先下去…” 琥珀一怔,不过想着王昉估摸着是有话要与青夭说索性便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接过了托盘等物先退了下去…青夭便蹲在王昉的身前,就着先前琥珀尚未做完的事做起来。 王昉也没说话,只是垂眼看着青夭… 即便过去这么久,王昉还是记得当年在宫中的惊鸿一瞥,彼时眼前这位青夭已经是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无论走到哪身后都是跟着一群人小心翼翼得侍奉着…没有人知晓这位贵妃娘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知晓有一回天子出门不知是在哪里瞧见了她,而后便带她进了宫。 那个时候宫里早已没有言贵妃的事了… 而这位新晋的贵妃娘娘就被天子如珠如宝对待这着,若不是亲眼所见,王昉也不会相信那个隐忍了多年、有着极大谋略的男人竟然会这样疼爱一个女人,如一个普通的男人一般…他甚至还为她推却了选秀。 朝堂之内纷纷上奏,更有不少老臣劝诫天子为天下着想处死贵妃… 只是最后都被刘谨驳回了。 当初这些事闹得太大,即便王昉不常进宫却也知晓了大半…她记得后来是因为这位贵妃娘娘有了身孕,没有根基的贵妃有了子嗣,这事其实对于朝堂来说也算得上好事。何况当初刘谨已把持朝纲多年,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天子了。 在她死前… 这位贵妃娘娘已经诞下了一子,刘谨当场便封他为太子。 … 王昉从这些回忆里走出来的时候…青夭已替她重新戴好了手钏等物,这会便握着一方帕子细细替她擦拭着手。 她看着青夭额头上的那颗朱砂痣,待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这阵子可有人为难你?” 青夭似是未曾想到王昉会问这个,却是些微怔了一瞬… 不过也只是这一瞬,她便又重新回过了神,柔声回道:“并无,她们待奴都很好。”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平日虽然不去管却也不代表她不知道…有容斋里私下对这位青夭的议论声一直都有不少,好在青夭平日行事也算得上沉稳、又少言寡语,一来二去,那些声音虽然还在可总归也少了许多。 她想到这便又开了口:“即便有人说些什么不中听的,你也不要介意。” “奴知道的…” 青夭的面上带着几分笑,即便这样清浅的笑容,可在这样绝色的面容上却也有着一段数不出的风情…她把手中的帕子放进水盆中,而后是伸手把王昉的两节袖子轻轻挽下来,口中是跟着一句:“自打奴出生后,因着这张脸就生出过许多事了…早些父母还在的时候尚还好些,他们走后那些话也就多了。” 她的声音不急不缓,连带着面上也未有什么变化:“奴是幸运的,能跟着您。” 青夭这话却是带着真心的… 即便她鲜少在王昉跟前伺候,却也知晓眼前这位主子是当真的有谋略,也有手段…跟着这样的主子,她安心也放心。 有时候她也会想,若是当日王昉并未挑她… 那么她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妇人是不会喜欢她这样的,那么她最有可能得到的结局便是沦落成他人的玩物… 好在,她如今跟了王昉…这些都未曾发生。 王昉看过当日的手册,知晓青夭的老家是在临安,而她的父亲曾是一个私塾先生,母亲是个绣娘…她想到这便问道:“你的父母是何时没得?” “母亲是前年没得,她生奴的时候损了身子,这十余年身子一直就很弱,先前又得了一场最病,一口气没上来便没了。至于父亲…” 青夭微微垂了几分脸,却是又过了一瞬才开口说道:“父亲自打母亲去后也就没了心思,饮酒的时候掉进了湖中,被人救上来的时候也没了气息。” 她这话说完却是直直跪了下去,朝王昉磕了个头,口中跟着一句:“这是旁人的说法,可奴知晓…父亲绝对不是这类人。母亲死后他固然神伤,可为了奴父亲也会好生活下去…因为他知道,若是有一天连他也不在了,奴的处境只怕会更艰难。” 王昉闻言心思一转自然也就听了个明白… 只怕是有人见色起意,索性便故意做出这样一桩事,为得便是得到这位青夭。 她未曾扶青夭起来,只是开口说道:“所以你逃到金陵把自己卖给牙婆,为得就是在这金陵城中寻一门庇佑之处…若有可能,还能为你父亲报仇?” 她这话说得没有丝毫隐晦,青夭身子一颤却还是点头应了“是”。 王昉轻轻叹了一声,若是没有她当日这一举只怕青夭当真会委身旁人,只不过前世的青夭在遇见刘谨之前又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心下转了回心思却还是伸手扶起了青夭,口中是跟着一句:“杀父之仇固然要报,可是青夭,千万不要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到别人的身上。” “可是奴…” 青夭抬了头,姣美的面上滑过几分忧愁。 她这样一个卑贱的身份又怎么能与那些人对抗?除了把希望寄托给别人,她还能如何? 王昉知晓她在想什么,她未说什么,只是握着她的手淡淡说了一句:“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是瞬息万变的。” 青夭其实并不懂王昉话中的意思—— 只是她却看懂了王昉面上的情绪,坚定而又从容…这是对自己的坚定,对生活的从容。 这一抹情绪与神色,即便在她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后也一直未曾忘记…未曾忘记曾有一个人在她卑贱如蝼蚁时,曾与她推心置腹的说过“希望是自己给自己的,而不是别人”。 … 傅如雪过来的时候… 王昉正坐在软榻上看着账本,她看着傅如雪进来便汲了鞋子坐起了身,口中是笑道:“这么大的日头,表姐怎么过来了?” “想来与你说说话…” 傅如雪握着王昉伸出来的手,端庄的面容上也带着几分笑:“还想与你说,再过几日我也该回去了。” 她来金陵已经有段日子了,如今傅老夫人有忙活的事、身体也好了许多…至于王昉的大婚还有一段日子,倒也不必太急。 王昉闻言倒也点了点头… 傅如雪这回来金陵的时间的确有些久了,如今傅青垣已入了官途,这傅家的生意只怕傅如雪也要担一些了…不过,她看着傅如雪眉眼之间几许暗含的愁绪,心中微动便让人再上一蛊冰镇的雪梨汤进来。 等上了汤… 王昉便打发了几个丫鬟出去,才又笑着说道:“表姐可有什么心事?” “我…” 傅如雪坐在王昉身边,她的手中握着那蛊雪梨汤,冰凉入手却也未饮…屋中丫鬟早已走了干净,她侧头看着王昉却是想了一瞬才开了口:“陶陶,我想在临走之前去看看三表哥。” 她如今待王冀的情思早已没了… 只是到底有一层青梅竹马的关系,她想去看一看王冀的境况…看看他是不是过得还好。 王昉闻言却是默了一瞬,她的手中握着一蛊茶…此时茶盖半揭,热气便扑面而来蕴了她娇艳的眉眼。待过了许久,她才抬脸开了口:“我陪表姐一道去吧。”若是不让傅如雪去一回,只怕她要一直记着王冀了…何况她也想去看一看如今的王冀了。 看一看… 失去了一切的王冀,如今会变得什么模样。 王昉把手中的茶盏放于桌上,眉眼弯弯却是泛开一道温和的笑容:“今儿个日头已有些迟了,待明儿个早上我与表姐同去。” 傅如雪倒是未曾想到王昉会陪她一道去… 她今儿个也只是想与王昉来说一说话,毕竟王冀做出那样的事,就连素来疼爱他的傅老夫人如今也从未提起过他,可见对王冀做出的那些事有多厌恶…更何况深受其害的王昉了。傅如雪搁下手中的汤碗,她握着王昉的手,口中是言:“陶陶,你不必…” “没事…” 王昉面上带着依旧带着几分笑:“他毕竟是我三哥,我也该去看一看他。” 王昉既然这样说… 傅如雪自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两人便又说了等子话,却是约定明儿个清早一道去…北郊那处毕竟还是有些远,何况如今天气也越发热了,若是再晚些时辰一路过去怕也不舒坦。 … 北郊。 如今时辰还算早,北郊王家的田庄这处却已经有不少人了…这里居住的大多都是农户靠得便是田地的收成,因此不拘男女老少都需下田耕种。如今正是收成的季节,因此这些农户早早便起来了,男人女人背着工具,孩子便提着轻便些的东西,有说有笑得走在路道上。 众人自然也瞧见这辆马车… 他们先是一愣,跟着有识字的瞧见那辆马车上的木牌便惊了一下,口中说着一句“这,这是东家来了?” 这话一落,便有人说道“找去找冯管事过来!” 王昉与傅如雪仍坐在马车里,琥珀倒是走了下去…她看着外头的情况是轻轻拢了下眉心,跟着便侧头朝马车回道:“主子,他们去请冯管事过来了。” “嗯…” 马车里传出一个清越的女声:“既如此,便再等等吧。” 琥珀轻轻应了一声,便继续侯在外头…原先打算去耕种的男女老少一时也不知是进是退,索性便侯在那头,心里却是在想“东家怎么来这儿了?”他们这里可不比东郊那处,一眼望去不是田野土地,就是矮房屋舍。 难不成是为了住在庄子里的那一位? 众人这一番思虑之间,一个年约四十有余的中年男人便急急朝这处跑来,他们口中迭声喊着“冯管事”,一面是让开路供人先行。冯管事此时哪里顾得上这些人,他这会心里都是在想,好端端的怎么东家竟然会跑这了? 前头也没得消息说是东家会过来… 若是早知道东家会来,他自然得把这处好生修整一番,没得那群不通事的顶撞了东家… 冯管事跑得很快,没一会就到了马车前,他一面拿着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面是放缓了步子平了气息…而后才朝马车打了一礼,口中是言:“小的冯有根给东家请安。” 他这话刚落… 轿帘便被掀开了一角,王昉头戴帷帽看着男人,口中是跟着淡淡一句:“冯管事。” 冯管事忙又拱手一礼,口中是恭声回了一句:“小的在。” 心下却是一番思衬。 这个声音是…? 冯管事原先低着头,这会听到声音自然更加不敢抬头看去…自打王昉管家后,他也去过王家几回与这位府中的四姑娘也曾交谈过几回。这会听到王昉的声音,他也不过是怔了一瞬便认出来了。 这认出来之后,自然更加不敢抬头了… 他心下微凛,原当是东家遣个得脸的丫鬟或者嬷嬷过来,怎么这位四姑娘还亲自来了?难不成…是为了庄子里住着的那一位? 冯管事心思转了几回,去年这位三公子被送到庄子里的时候他也着实是吓了一跳,这位三公子虽说因着当年之事损了前程可到底也是王家的正经主子,怎么会被打发到北郊?何况还是那样的情况,双腿残废,神志不清…他有意想问一问,偏偏随行伺候的两位老奴还是哑巴。 到后来… 还是他花了大价钱去国公府里问了一位还算得主子脸面的管事…那位管事也没说个真切,只是与他说了句“好生照顾着,不短吃喝就够了。” 这话说得并不算明确,可冯管事还是听明白了,这位三公子只怕是回不去王家了。若不然这都过去快有大半年了,王家怎么从来没有遣人来探望过这位三公子?如今听说二爷和二夫人不知是何缘故去了琅琊,这位三公子自然更加没可能回去了。 只不过… 今日四姑娘这回过来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了?虽然不知道这位四姑娘为何而来…不过有一个却是可以确定的,四姑娘今日绝对不是来接三公子归家的。 王昉头戴帷帽,她垂眼看着冯管事,继续问道:“不知三哥在庄子里如何?” 冯管事闻言忙敛下心思,依旧垂着头低声回道:“三公子由两位老奴伺候着,平日小的也会过去探望一番,三公子的身子骨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性子…”他说到这是些微停顿了一瞬,才又继续说道:“三公子的性子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其实何止是不一样… 他这话也不过是含蓄之语,如今这位三公子哪里还有当年王家三郎的模样? 王昉心里明白也未曾在这些话上纠葛太多,她看着傅如雪面上的几分急切便又开口说道:“劳烦冯管事领路,我们去看一看三哥。” “是…” 冯管事闻言自然忙应了一声“是”,他也不怕,自打这位三公子来到这后…他也算得上是尽心尽力,无论是吃食还是旁的,能满足的他可都是满足了的。至于旁的,他也只能说一句无能为力了… 他让王昉且先等下,而后是打发了那些还站在那头的人,等清理完他才重新迈步朝马车走去,口中跟着恭声一句:“四姑娘可以了。” “嗯…” 王昉与傅如雪由各自的丫鬟扶着走了下来… 北郊多农户,路上自然也未用青石板铺成,好在这阵子天气炎热也未下雨,走起路来倒也方便。 冯管事一面在前领路,一面是时不时提心她们注意脚下…王冀所住之处是一座一进的青瓦白墙的屋宅,虽然算不上好,可比起周围这些矮房屋舍却已是好了许多。两个老奴正在屋子里打扫,瞧见他们过来先是一怔,跟着便放下手中的东西朝他们恭恭敬敬打了一礼。 琥珀走上前让他们继续做自己的事,不必管他们… 冯管事便继续领着她们往里走去,刚刚走进后院便听到一个男人的怒吼声,伴随着的是砸东西的声音还有咒骂声。 这咒骂声听着有些浑噩,可还是能理出几个名字… 其中便有王昉。 冯管事面上有几分难堪,他侧头看了眼身后,王昉与傅如雪皆戴着帷帽也瞧不清是什么神态…只是几个丫鬟面上却都有些不好。 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三公子他…” “无事…”王昉依旧由琥珀扶着,她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也很平淡:“冯管事继续领路吧。” “是…” 冯管事继续往前走去,却还是忍不住握着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其实他没有说的是,这位三公子平日骂得比今日还要凶狠,有时候就连老夫人也不放过。就这样的态度,老夫人又怎么可能接他回去? 离得越近,那处的怒骂声便越发清楚了… 傅如雪止住了步子,若是揭开帷帽便可以看见她面上的惨白与惊楞…她抬了脸朝那间禁闭的屋门看去,来前她想了许多,想着这位三表哥如今会是什么模样?即便王冀做出那样的事,可每每想起,记忆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却还一直萦绕在她的心中。 她从来没有想过… 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竟然会变成今天这幅模样,没有丝毫悔改,甚至用这样粗鄙的语言去咒骂自己的亲人?他真的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吗? 王昉察觉到身边傅如雪的异常… 她亦止住了步子侧头看去,青色纱帘并看不真切傅如雪此时的面容。王昉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即便如今是烈焰晴天,可傅如雪的手竟是比冬日还要寒冷…她眉心微拢,口中是轻声一句:“表姐?” 傅如雪回过神,她看了王昉一眼,而后才轻轻说了一句:“我没事。” 她的确没事,只是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记忆中那样的少年有朝一日竟会变成这幅模样。 王昉见傅如雪的声音已恢复如初便点了点头,她抬了眼朝冯管事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冯管事便侯在外头吧。” “是…” 琥珀亲自上前推开了门,屋中原先还咒骂的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往前看去便见室内虽然并不比王家奢华,可却也有几分清致…只是如今那一份清致却委实算不上好看,桌椅皆斜倒,碗盏花瓶也都被打碎了一地。而那个往日王家最出色的三郎君此时坐在轮椅上,即便穿着与往日并无不同,面容却再无往日的温润与光风霁月。 此时他的手上还握着一只茶盏… 面容扭曲,眉眼之间充斥着遮掩不住的愤懑和怨恨。 听到开门的声响,他手中的茶盏便顺势砸了过来,口中跟着一句:“滚!” “主子!” “小姐!” 几个丫鬟惊叫出声,好在流光就在王昉的身边看着那只迎面砸来的茶盏,直接伸手拍飞了…茶盏应声而落,王冀也回过了神,他看着门前这群人先前扭曲的面容也泛出几分怔楞和惊疑,而后便是遮不住的狂喜,他摇着轮椅朝几人靠近口中是跟着依旧:“四妹,四妹,是不是祖母让你接我回去?” 王昉抚了抚袖子,而后才垂眼看向王冀…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王冀,眼滑过他的眉眼,待过了许久,她才淡淡开口说了一句:“三哥误会了,祖母并未让我带你回家。” “那你来做什么!”王冀听到王昉这一句,面色顿时大变,他先前还带着笑的面容此时又带了几分扭曲,而扭曲之余还有掩饰不住的狂怒:“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吗!滚,你们都给我滚!” “表哥…” 傅如雪由丫鬟搀扶着,她怔怔看着眼前人,面色还有几分惨白…待过了许久,她才重新开口:“表哥,你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王冀听到傅如雪的声音,似是想了一瞬才认出她是谁,他的手撑在轮椅上朝傅如雪靠近,口中是跟着一句:“表妹,表妹,你快回去与祖母去说,说我知错了,我知道错了…你不是喜欢我吗?只要让我回到王家,我就娶你。” 他这话一落,不仅是几个丫鬟,就连王昉与傅如雪都变了脸色… 王昉冷眼看着王冀,这个混账东西!她伸手握了握傅如雪的手,而后是发了话与琥珀说道:“你带表小姐先去外头。” 琥珀闻言忙应了一声“是”… 几个丫鬟扶了傅如雪出门,王昉便又让流光关上了门。 王冀似是还心有不甘,他摇着轮椅想上前便被王昉踹翻了轮椅…轮椅侧翻,王冀也跟着摔在了地上。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竟是没有半点反击之地只能任由摔倒在地,屋中传出轮椅摔倒的沉闷的声以及王冀的痛呼声。 这一阵声响之后… 王冀的面上仿佛还带着几分怔楞,而怔楞之后便是不甘…他的手撑在地上,而后便抬脸朝王昉怒目而视,连带着声音也饱含着遮掩不住的怒火:“王昉,你敢,你竟然敢!” “我怎么不敢?” 王昉的脚踩在王冀的手上,她的力道用得并不算小,王冀即便强撑着却还是忍不住惨叫出声…他想挣扎,可刚要挣扎便被流光按住了身子。王昉半俯下身,脚依旧踩在王冀的手上,眉眼平淡没有丝毫变化,就连声音也一如先前:“三哥莫不是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王三公子?” “你呀…” 王昉看着王冀,她的声音些微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如今只是一颗没有用的废棋,若不是怕你在外胡乱说道,三哥以为王家会给你一个容身之所?” “你!” 王冀的身子动不了,可面容却越发扭曲,连带着脸上的青筋也跟着爆了好几下…他死死地盯着王昉,若是眼神是刀,只怕如今王昉的脸上已有许多窟窿了。 偏偏他的眼神根本没有丝毫的杀伤力… 王昉的面上依旧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却只是浮于表面,并未深到眼底…她好整以暇看着王冀,口中是跟着一句:“三哥可知道如今家中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到这便把话一停,而后脸上便又化开几道笑意:“是了,你待在这样的地方没有上头的授意,底下的人又怎么可能来与你说道什么?” 王冀面上的狰狞没有消失,情绪却微微平了几分:“你想说什么?” “六妹死了…”王昉说到这是看了看王冀的面容才又跟着一句:“二叔和二婶被祖母赶去了琅琊。” “什么?” “不可能,这不可能…” 王冀轻声呢喃着,无论是脸上还是眼中都带着遮掩不住的怔楞,这怎么可能?父亲和母亲怎么会被赶去琅琊?父亲堂堂四品官员,怎么可能会被赶去琅琊…这一定是王昉在骗他!是了,一定是这样的!他眼中的怔楞消散,面上重新变得狰狞:“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信不信的,三哥遣人去调查一番就是了…” 王昉的面上依旧带着几许笑容,她收回脚,微微垂着眼伸手抚了抚袖子:“只不过四妹劝三哥还是别去查了,免得瞧着难受。” 她说到这是轻轻啧了一声:“如今这偌大的二房呀竟只剩下五妹一人,可咱们的五妹呀也是个聪明的,即便知晓三哥你还活着…可为了不让祖母生气,她呀是连个话都不敢请人递来。” “当年我与三哥说过因果循环…” “三哥瞧瞧,如今这幅局面是不是就是因果循环?” 即王冀再不信,可此时看着王昉面上的笑容,他的心中其实已经信了大半…就如王昉所说,这些事他要是想打听自然可以打听到,王昉没有这个必要骗他。 王昉说的都是…真的。 他不在王家的这段日子究竟出了什么事?王佩死了,父亲和母亲也被赶去了琅琊… 王冀撑在地上的手紧紧攥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虽然他不知道家中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有一个却是可以确定的,这些事绝对和王昉脱不了干系!就如当初李家之事,他这个四妹…究竟是什么怪物? 王冀看着王昉,突然打了个冷颤。 明明几年之前,他这个四妹还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自从她落水醒来之后就仿佛变了个模样?他咬着齿根,连带着声音也带有几分颤音:“你究竟是谁?你不是王昉!” 王昉原先想走的步子止了住… 她的手依旧抚在袖子上,掀起眼帘看了眼王冀,口中是跟着淡淡一句:“三哥这话怪是可笑的,我不是王昉又能是谁?” “你…” “你是恶鬼!” 王冀一边说着话,一边是瑟缩着身子朝后躲去,他看着王昉的眼神带着闪躲,神色也有几分恍惚…“你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主子…”流光一双秀丽的眉眼稍稍拢起了几分,她看着王冀低声开口说道:“他这幅模样,倒像是疯了。” “或许吧…” 王昉的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她只是这般居高临下得看着王冀,声音从容而平淡:“疯不疯的,他这一生也就这样了…”残废之躯,王家弃子,王冀余后的这一生只能待在这个地方,就连日常的生活也只能靠那些往日最为厌恶的下仆来完成。 她这话说完是又淡淡看了王冀一眼,语句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开口说道:“我们走吧。” “是…”傅如雪一行正等在外头,瞧见她们出来便迎上了前。 王昉快走几步,而后是伸手握过傅如雪的手,相较先前…此时傅如雪的手已回暖了许多。王昉透过那一层青色纱帘朝她看去,低声问道:“表姐?” “我没事…” 傅如雪的面上带着几分笑意,她收拢了王昉的手…她的确没事了,先前的怔楞以及心中的悲凉早已消散。 人啊就是这样,一旦想清楚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她握着王昉的手,而后是越过她朝那一间禁闭的屋子看去,那里依旧时不时传来王冀的声音,只是除去原先的咒骂,此时王冀却都是惶恐之语。她终于还是承认了,这个男人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少年。 那个与他温柔笑意,眉眼温润的少年… 或许只是他的伪装罢了。 傅如雪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是侧头朝王昉看去,语带轻松,眉眼温和:“天色渐晚,我们走吧。” ☆、第一百零二十三章 冯管事亲自送她们出去… 待至外头, 依旧有不少人在那处瞧见他们过来便低垂了头,口中是跟着一句“东家”…有胆子大的孩子便抬头朝他们看来, 只是刚刚抬了个头被人发现便又被按着头垂了下去。 王昉无心去管这些,她由琥珀扶着坐上了马车,临来要走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让人好生照顾着,若有什么事便遣人送信过来”的话, 旁的是半句未说。 “小的明白…” 冯管事依旧谦卑得垂着眉眼,他自然明白…这位三公子余后的一生便只能留在这处了,虽说还占了这么个姓氏, 其实也只是一颗无用的废棋罢了。而他们也只需好生照顾着, 给他一个体面,不让他与外人接触、胡乱说道。 王昉见他明白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她坐回了马车,琥珀便放下了轿帘, 而后马车启程却是往金陵的方向去了。 因着已经坐进了马车… 王昉与傅如雪的帷帽自然也就摘下了, 两人对坐着, 中间摆着一个茶案…一旁跪坐在着的琥珀正在煮茶。 茶香四溢,王昉看着傅如雪面上尚还残留的几分惨白,心下是些微一叹。 不管如何—— 王冀终究是傅如雪年少时心中的一道光芒… 如今瞧见那人竟变成了这幅模样, 终归还是不肯相信吧…就如前世的她, 在知晓素来疼爱自己的三哥其实是那样一副腌脏模样。 那个时候的她, 也是不愿相信的。 因此—— 王昉知晓傅如雪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因为知晓, 她自然也不会多问什么。 两人对坐无言… 主子不说话, 底下的丫鬟自然也不会说话…唯有暖炉上煮着的茶水传出几许沸腾的声音。 茶水煮开, 琥珀倾手倒了两盏热茶奉给两人…王昉接过茶盏低垂着眉眼慢慢饮着,却是说起另一桩话来:“表姐打算何时回檀城?” “明日吧…” 傅如雪手中亦握着茶盏,闻言眉眼倒是泛开一抹笑,她的思绪其实已平了不少…先前也只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罢了,如今看着王昉便又缓缓而言:“等你大婚之际,我再过来。” 她这话说完是饮下盏中一口热茶,才又跟着一句:“陆公子可曾说何时归来?” 王昉摇了摇头… 陆意之这一回去边疆打得是替天子抚慰将士的旗号,只是私下究竟要做什么事,她却并不知晓…何况边疆到底路远,他这一来一回只怕没几个月是回不来的。王昉想到这,面上却陡然生了几分失神模样… 此时的他应该还在路上吧?也不知如何了? 茶水的热意透过青瓷茶壁贴到手心,王昉微微垂下眼睑看着因为车马前行而晃动不已的茶水,她…好像有些想他了。 傅如雪看着王昉面上的失神模样,面上便又化开了几分笑意… 她刚要开口说话,便听到王昉身后跪坐的一个丫鬟拧着眉心低声开了口:“主子,外头有些不对劲。” 王昉闻言瞬时便回过了神,她把手中的茶盏搁在茶案上,口中是问道:“怎么了?” “太过安静了…” 流光拢着眉心,她掀开一角车帘往外看去,外头依旧是先前来时的路…小道两旁的青山也没有什么变化,可她心下却有几分不稳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王昉见此眉心也拢了几分… 流光的六识五感本就比普通人要灵敏些,既然她觉得不对劲那么自然有什么问题…王昉沉了几分面色,手是抚到了手腕上的袖弩处。 傅如雪看着她们主仆这般却是有几分疑惑,她看了看王昉,而后又看了看王昉身后的那个丫鬟…若是她未曾记错,这个丫鬟应该是叫“流光”,其实先前在庄子里的时候她对这个流光就已经生了几分疑惑了。 王冀砸过来的那个茶盏用了十足的力道… 可眼前这个瞧起来并不打眼的丫鬟只是伸了个手就把那只茶盏拦了下来。 傅如雪心下思绪转了一瞬,王家这段日子生出来的事,若是陶陶身边没个会武的早已不知是副什么模样了…她想到这便也未说什么,只是眉目却跟着拢了几分。 外头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马车外头突然响起一道声响,却是先前被陆意之派来保护王昉的…自打王昉知晓这名暗卫的存在后,他平素也就不再刻意隐藏,这会他便在马车外头轻声禀道:“四姑娘,前方有二十余名的山贼。” 山贼… 这话一落,马车内的众人便变了脸色…她们今儿个出行可没有带什么护卫。 王昉面色也变了一瞬,二十余名山贼,即便有暗一和流光只怕也难敌。她的手依旧撑在袖弩处,声音听起来倒还算稳当:“你可有什么把握?” 暗一似是想了一瞬才答道:“属下尽力一搏…” 他这话一落便又跟着说道:“四姑娘且让流光跟着,我怕他们还有后招。” 王昉的手依旧撑在袖弩上,口中是跟着一句:“小心些…” “是!”暗一拱手一礼,而后也不再滞留径直先往前去了。 马车停了下来,不再往前… 王昉与傅如雪重新戴好了帷帽。 没一会外头便响起了厮杀和马蹄的怒吼声,那一阵阵接连不断的声音传在山谷之中使得她们的马儿也变得有些郁躁不安,好在王家的车夫是个稳当的,他不知说了什么话,马儿便又变得温顺起来。 马车之中除了王昉和流光,其余人的面色都有些惨白与凝重。 傅如雪的手握着王昉的手,即便她往日也经了不少事,可那大多都是闺阁与后院之中的事…这样遇到山贼却还是头一回。 她眉心紧锁,端庄的面上也带着几分惨白:“陶陶,我们现在怎么办?” 她虽然未曾遇过山贼,却也知晓能做山贼的都是穷凶极恶之人,若是落入他们的手中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王昉的面色也有些凝重,她紧紧握着傅如雪的手…眉心微拢,口中是跟着一句:“我们先往后退。”这处离庄子不远,只怕也是因为这么一层缘故,那群山贼才会在前面埋伏…她这话刚落,流光便开口说道:“主子,后头也有人,我们过不去了。” 王昉从那一角布帘往后看去,便见不远处也有十余个山贼正骑马朝她们而来。 她面色一变,竟然还有后招… 前方的厮杀声还未曾间断,即便暗一再厉害,此时也赶不到这处。 前边的山贼还未解决,身后又跟来了十余个山贼…王昉毕竟也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此时心下纷乱不已。 偏偏这个时候她只能静下心来,只有先静下来才能想对策。 她的一只手握着傅如雪,另一只手依旧放在袖弩上,而后是与车夫说道:“往前,不要回头,冲过去。” 车夫先是愣了一瞬,而后便忙应了一声“是”… 他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打在马上,马儿吃痛跟着便往前疾驰起来。 身后的山贼似是没有想到原先还打算回头的马车竟然又往前奔去,前头可还有他们的大队…不过他们也未怔楞多久,便又跟着追了过来。马蹄声与厮杀声在青山之间回响不止,王昉松开了握着傅如雪的手从那掀起的车帘往外看去。 黄沙飞扬之间… 王昉头戴帷帽冷着脸在那飞扬的黄沙之中辨别着身后的人。 “陶陶,你要做什么?” 傅如雪的面上带着几分怔楞,身后的山贼可都是凶恶之辈,何况刀剑无眼若是陶陶受伤可如何是好?她刚想伸手去握住王昉,便见王昉回头与她一笑,声音平稳而从容:“表姐相信我,我们不会有事的。” 她这话说完便又凝了面容发了话:“流光你注意前边,你们几个保护好表小姐。” 许是王昉的声音太过镇定也太过平稳… 几个丫鬟先前还有些慌乱的心在此时也跟着静了下来,纷纷跟着应了“是”。 王昉见此便也不再理会她们,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身后,即便马车跑得再快,身后的山贼也依旧穷追不舍…她紧抿着唇不再说话,手挽起袖子露出那只袖弩。这只袖弩一直跟着她,里头的银针还未曾换过,依旧沾着当日流光给她的“见血封喉”。 她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用到这个,却未曾想到今日竟会碰到这样的事。 好在—— 她素来谨慎小心,若不然今日还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黄沙因为马蹄飞扬不止… 只能依稀才能辨清身后的形势,王昉屏着呼吸一瞬不瞬地看着身后,而后她的手放在袖弩的机关上…待看清人后,袖弩中的银针便往前射去。离马车最近的那个山贼身子一僵,而后便从马上倒了下来。 强壮的身躯砸到地上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而这个声响不仅引起了马车内众人的声响,也引起了那群山贼的注意。 “老三,老三,你怎么了?” 有不少山贼翻身下马看去,便见地上的男人身上并无刀剑,可是面容却惨白不已,毫无血色…打前的几个山贼还想说话,却也与那位名唤“老三”的山贼一样都跟着倒了下去。身后的山贼见此都跟着起了几分惊疑,连带着马儿也不敢往前靠去,口中是问道:“这是什么邪门东西?” 竟然能让他们的兄弟瞬时就死?身上还没有任何刀剑的影子? 倒是有个身形消瘦的中年男人拧着眉开了口:“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见血封喉’…倒是我们大意了,原本以为不过是一群娇小姐,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先是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暗卫杀了他们这么多兄弟,而后竟然还出了个“见血封喉”…不知不觉之间又让他们损了五六个弟兄。一众山贼看着往前奔去的马车,若是让他们就此逃去,他们今日所费的功夫,还有死去的兄弟不都白白损失了? “给我追!” 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沉着脸说道:“等抓到那几个小娘们就给兄弟们好好乐呵乐呵!国公府的小姐,可不是谁都能享受的到得!” 他这话一落,其余一众山贼也跟着激动起来…今日原是几个兄弟下山撞见了王家的马车,庆国公府的马车标志即便是在郊外的他们自然也有所耳闻,几个兄弟探了一会发现来得这一行竟然只是几个姑娘家。 手无寸铁的闺阁姑娘,即便有这么一层身份又如何? 因此他们才布了这么个局,打算擒了她们好好敲诈一顿…可如今听说竟然还能睡上一顿,那可是国公府的小姐,往日他们连肖想都不敢的士族名流。 若是能睡上一顿,那可当真是比做神仙还要快活。 他们想到这,原先的害怕尽数消散,一个两个竟是比先前还要英勇一般扬鞭策马往前奔去。 王昉看着身后乍然又起的黄沙拢紧了眉心,她不知道他们先前究竟说了什么话,明明原先他们已经止住了步子…马车内的傅如雪自然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异常,她拢着眉心手撑在茶案上。 流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马车外头,离暗一越发近了,她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暗一就在前面,只是…” 她这话虽然并未说全,可王昉还是听了个明白。 即便暗一的武功再高强,可山贼的人数实在太多了,何况他们最擅长的便是集体作战…暗一以一人之刃去对抗他们,的确是难了。王昉抿紧了唇,手中的银针依旧在瞄准身后的人后射去,接连几个山贼的倒下,使得那群山贼的怒气越发高涨了几分。 “小心那个女人的袖弩!” … 身后的山贼只有四个了,可这四个都是经验老道之人,他们毫无章法的模样使得王昉手中的银针一时之间竟瞄准不了…而更让她担忧的便是袖弩中的银针不多了,若是没有了银针,剩下的箭弩若是想一招致命就难上加难了。 王昉看着越发逼近的山贼,她从腰间取出那把及笈之日李青佩送给她的匕首… 她依旧看着身后的人,手中的匕首却是扔给了琥珀,口中跟着一句:“若是有人敢上来就杀了他们!” 杀,杀了她们? 琥珀即使平日胆子再大,可握着那把匕首却也忍不住打起了颤…她看着身后逼近的人,咬了咬牙刚想握紧那把匕首就被傅如雪接了过去。 傅如雪的手握着那把匕首,先前惨白而凝重的面上此时却带着几分肃容,她握惯了绣花针也持惯了毛笔,这还是她第一次握着匕首…尤其还是一把杀人的匕首。 她的心下不是没有害怕的,可此时却并不是适合害怕的时候… 身后的山贼还穷追不舍,若是落入他们的手中…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她即便不用深思也能猜个半透。 傅如雪咬着唇,匕首从刀鞘而出,在外头的日光下反射出一道寒光…帷帽下的她看着越发逼近的山贼面容有些不稳,可她的口中却还是跟着从容一句:“我来吧。” 不能让陶陶担心,更不能让她失神来照顾她们… 王昉听着傅如雪的声音,侧头看了她一眼…她的面上浮现了几许笑意,而后便继续看着前方。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前方,看着飞扬的黄沙之间逼近的四人…王昉紧咬着唇,四个男人,即便她手上的动作再快也不可能同时解决他们。可她不能急,她的袖弩对着离他们最近的那个男人,银针射出那个男人倒下。 其余的三人因为逼近,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怒容…“给我上!不过是几个小娘皮子,我就不信抓不到她们!等抓到她们,就让她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还有三个… 王昉的手依旧放在袖弩的机关上,她的眼看着前方,而后是对准其中一个人按下了机关…那人许是早就知道在那枚银针射去的同时便避了开来,银针偏失,并未落入那人的胸膛之中。 王昉的面色一变,可她不敢耽搁,机关按下,手中的银针继续往前射去。 这一回倒是中了… 又一名山贼倒下,只有两个人了…可王昉的心下却没有一丝开心,袖弩中的银针已经没有了,此时若再放箭弩也来不及了。 她咬了咬唇而后是取下髻上的金簪,紧紧盯着前方… 傅如雪自然察觉到了王昉的动作,她看着王昉手中紧握的金簪神色一变…可她却什么都不敢说,她只能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继续看着前方。 仅剩的两名山贼原本还不敢靠得太近,只是等了许久也未曾等到王昉袖弩中的银针,他们互相对了一眼而后便“哈哈”大笑起来,打首的一个壮汉口中是言:“好好的两个美娇娘何苦拿刀拿剑的,你们还不如束手就擒,我们兄弟还会好好疼疼你们。” 他这话太过混账… 不仅让王昉与傅如雪变了脸色,就连马车内坐着的丫鬟也都白了脸色。 而于此同时,马车离暗一也越发近了…即便暗一再拼尽全力却还是无法杀死这一众山贼,那群山贼见马车靠近便散出几个,暗一刚想去追便又被其他山贼包围。车夫看着逼近的山贼变了脸色,流光也寒着一张小脸紧抿着唇,她的手紧紧握着匕首,一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那群山贼。 山贼逼近,流光手中的匕首就往前刺去… 手法利落而迅速,没一会匕首上就沾上了几个人的血。 那群山贼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并不打眼的丫鬟竟然还会武功,他们原先懒怠的思绪消散,几个山贼包围着马车…车夫被山贼砍杀倒了下去,而先前疾驰的马儿在闻到血腥味后也跟着狂躁起来。 流光一面要对付眼前的山贼,一面还要警惕是否有人跳上马车… 这样分下心来便也负了伤,她咬着唇抵住喉间要溢出的痛呼声,可手中握着匕首的速度却还是缓了下来。 马儿因为狂躁往前奔去… 琥珀手撑在马车上,她看着主子面上的凝重亦取下了头上的簪子,不能拖累主子,绝对不能拖累主子! 其余两个丫鬟见此不是取下了头上的簪子就是握着马车内一切可以伤人的利物…有山贼跳上马车,琥珀便不管不顾得往前刺去,而其余两个丫鬟便取过茶案上的茶盏、茶壶等物纷纷往外砸去。 闷哼声,厮杀声,还有马蹄声在这青山之间环绕不止… 王昉看着逼近的两个男人,手中握着的金簪往前刺去,傅如雪也跟着握着刀刃往前刺去…刀刃刺进胸膛,鲜血喷薄而出。 鲜血打在两人头戴的帷帽和身上… 伴随着那一股未加掩饰的血腥之味,让两人纷纷想作呕。 可她们此时却不敢分心,两人看着逼近的山贼,他们还没有死,甚至还伸手握住了马车,仿佛下一瞬就会抓住她们…王昉与傅如雪不敢有丝毫耽搁,手中的簪子和匕首不管不顾的往眼前人的胸膛刺去,直到那两人握着马车的手撤回,直到他们从那马上往地上摔去,她们才泄了全身的力气。 “不好!” 车帘外头传来琥珀的声音…“前边,前边是断崖!” 王昉与傅如雪对视一眼,而后便往外看去,不远之处便是断崖,而原先跟着她们的山贼也仿佛受了惊一般,竟伸手牵住了缰绳止住了跟随的步子…车夫已死,马儿因为狂躁就跟疯了一般根本根本停不下来。 断崖越来越近… 若是砍了马,她们必定会被身后的山贼抓走。 若是不砍马,那么她们就会掉入断崖粉身碎骨…王昉手中紧紧握着簪子,她看着越发逼近的断崖,面色惨白、紧咬着下唇…难道她们今天真的要葬身此处? 在这一思一想之间,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音,跟着便是一道青色身影,他稳稳当当的坐在马上拉住了缰绳。 马儿还想再往前跑,却被人紧紧牵着,竟是一步也跨不出去… 断崖旁因为先前的动乱,已有不少碎小的石子坠落崖间听不清声响…而马儿也终于在离断崖只有几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青衣男人牵着马儿往后退了几步,在离开那个危险之地后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马车内原先屏着呼吸不敢言语的人也终于回过了神。 王昉紧握着金簪的手松开,她抬眼看去刚想致谢,便见原先稳稳当当坐在马上的男人转过了身… 他拭了一把额上的虚汗,而后是看着王昉开口说道:“你没事吧?” “楚斐?”王昉面上带着几分惊疑,似是未曾想到竟然会在这样的地方看到楚斐…她看着楚斐身上的青色官袍,心下更是怔楞不已,口中便跟着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马儿已经重新安静下来… 楚斐便翻身下了马,站在马车外头开口说道:“我接到上头的任务说是此处有个土匪窝,就领着兄弟到这处来剿匪,倒是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你们…”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问了一句:“你们没事吧?” “没事…” 王昉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我还有个属下就在不远处,不知他…” 她这话还未落,楚斐便接过了话:“暗一没事,只是受了些轻伤,我让人把他先送回去了…既然你们没事的话,我就先送你们回去。” 楚斐知道暗一?那他和陆意之… 王昉心下思绪翻转,只是此时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想到这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口中是言一句:“多谢…” 琥珀几人重新坐了进来。 她们几人里除了流光受了伤,其余几人都并未受伤,只是身上到底沾了些鲜血…琥珀重新点起了熏香,又从一旁取出了帕子替两人擦拭起来,好在王昉与傅如雪的鲜血大多是沾在帷帽上,身上虽然也沾了些却也不算明显。 两人擦拭了一番,其余几个丫鬟便也就着水洗漱了一番。 王昉看着流光,让琥珀先替她包扎一番,而后是拧眉问道:“可还好?” “奴没事…” 流光摇了摇头,这些只是小伤,并无大碍。 王昉闻言却还是拢紧了眉心,等琥珀替流光包扎好,她便又倒了一盏茶递给流光…流光接过茶恭声谢了一声,而后便握着茶盏慢慢喝了起来。王昉见她除了面色惨白,唇上没有血色之外,并无别的异样…她的心下这才松了几分。 她重新坐回了位置,一面是解开了手腕上的袖弩,一面也跟着倒了一盏茶慢慢喝着。 茶已经冷了… 可王昉却还是喝了整整一盏,先前这一场已消耗了太多的力气…她静坐了好一会才侧头往傅如雪看去。王昉看着傅如雪依旧惨白的面容,心下是轻轻叹了一声,表姐到底是头回经历这样的事…她伸出手握着傅如雪的手,而后是柔声问道:“表姐,你可还好?” “啊?” 傅如雪回过了神,她看着王昉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临了开口却也只是摇了摇头…她的面上挂了个虚淡的笑容:“我没事。” 她虽然说没事,可手心却依旧冰凉得很… 王昉只当她是还未回过神来,便也未说些什么。 马车内静谧得很,王昉想着外头赶车的楚斐,又想着傅如雪,心下思绪刚刚转了起来便又歇了下去…感情之事,皆靠一个“缘”字。若是他们今生依旧有缘,即便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自然也会成。 … 等回到府中的时候,已是日暮四斜的时候了。 傅老夫人终归还是知晓了这么一桩事,王昉与傅如雪去北郊,她其实也是授意了的…只是未曾想到她们来时竟然会碰见这样的事,好在没出什么事,若当真出了什么事也不知会酿成什么样的后果。 她好生谢了楚斐一顿,原本还要留楚斐用上一顿饭…只是楚斐还在当值,自然是推却了。 傅老夫人便也未说什么。 等楚斐走后… 傅老夫人便好生训了王昉与傅如雪一顿,却是责怪她们出门也不知带些护卫,亏得今儿个有楚斐出现,若是楚斐不出现…此时她们不是落入了山贼手中,便是掉落断崖。这 两个后果,她可都承受不起。 傅如雪不知在想什么依旧惨白着面色。 王昉却是自知理亏,不拘傅老夫人说什么自然一一应下了… 傅老夫人见此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到底是最心疼的几个小辈,她也舍不得再说重话,索性便让她们回去好生梳洗一番…今儿个历了这番事,她们也该累了。 … 晚间。 王昉躺在软塌上,由着青夭替她按着脊背…今日这一番动作,她的筋骨还真得有些受不了。何况先前又听母亲训斥了大半日,她跪在蒲团上大半日,脚都麻了…母亲是头回与她这般生气,就连往日素来帮她的父亲今儿个也是一句话也未曾帮腔。 她知晓母亲为何这么生气,母亲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一个女儿了。 何况她今日委实是有些胆大了,原本以为没了王允和王佩,自然也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了…却是忘了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有心之人。 就如今日的山贼… 不过就是看她们一群闺阁之女好欺负? 若是她今日带着护卫,他们又怎么会敢如此? 屋中点着百濯香,青夭的手法虽然比不上珊瑚,轻重上头却也算得上是不错了…王昉躺在软榻上,昏昏沉沉之间却听到帘外翡翠轻声禀道:“主子,表小姐来了。” 这么晚? 傅如雪怎么来了? 王昉睁开眼睛,一面是由青夭扶着她坐起了身,一面是请傅如雪进来… 帘子被人打起,傅如雪从外头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紫色常服,只是面上却还带着几分惨白。 王昉让人去倒一盏安神茶进来,而后便伸手握着傅如雪的手拉着她坐到了软塌上,口中是跟着一句:“表姐可是睡不着?”这毕竟是傅如雪头回杀人,又是头回见到这样的阵仗…一时睡不着很正常。 傅如雪看着王昉刚想开口… 翡翠便打了帘子端着安神茶走了进来…傅如雪接过茶盏端在手中,先前想说的话便又止住了。 王昉看着傅如雪,心下思绪一转,而后便打发了两个丫鬟出去…等屋中只剩下她们二人,王昉才开口说了话:“表姐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陶陶,我…” 傅如雪握着茶盏的手稍稍收拢了几分,她抬眼看着王昉,灯火下王昉的面容仿佛格外宁静…这一份宁静使得她纷乱不已的内心也跟着静了起来。 她把手中的茶盏落在一侧的茶案上,而后是开了口:“今日那个楚斐便是那个蓝衣剑客。” 蓝衣剑客? 王昉似是想了一瞬,才记起当初元宵节傅如雪遇见的那个蓝衣剑客…她的面上带着遮掩不住的惊愕与怔楞,救傅如雪的竟然就是楚斐?怎么会这么巧? 这…难道便是天定的姻缘? 王昉平了平心下的思绪,而后是握着傅如雪的手开口说道:“表姐怎么想的?” “我,我也不知…” 傅如雪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我原本以为他是江湖游侠,只怕他胡乱作为坏了我的名声,却未曾想到他竟然有官身…”她说到这思绪便渐渐平稳了几分,才又继续说道:“为人也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般。” “他也许早就忘了当日之事…” 王昉张了张口,她心中其实是想问一问傅如雪待楚斐可有什么心思?往日只当两人还未有那个缘分,她也不敢多说什么。 却未曾想到,两人竟是早早就认识了,还有这样的渊源… 这可是天定是姻缘。 只是这些话终究不好问傅如雪。 王昉心思一转索性便跟着开了口:“这位楚斐我也曾见过,他为人不错,定不是我们往日想得那种人…表姐日后且不必再担忧了。” 傅如雪也是这样想的… 只是她的心中也不知为何,这事明明是值得开心的,往后她再也不必担心有人会取着她的帕子上门,再也不必担忧会无缘无故嫁给一个陌生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中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怅然。 这一份怅然来得莫名其妙,偏偏还无法与陶陶诉说。 傅如雪取过一旁放着的安神茶,连着喝了好几口才握在手中…待外头的夜又深了几分,她才提出告辞。 王昉也未曾拦她… 心里却是想着等陆意之回来后,要好生问他一回楚斐的事…前世她对楚斐的了解也不算多,也不知晓他究竟为何耽搁到二十六岁才娶妻。若是楚斐没个旁的什么,倒可以好生把他们撮合一番,也免得这两个有如此纠葛的人白白又耽搁了这些年。 … 傅如雪隔日便回了檀城。 而王昉这一回也被好生被拘在了家中,安安心心待起嫁来…好在有王蕙陪着,平日陆棠之也常会来看她,日子过得倒也不算无趣。 日子过得很快,过了一个暑日,落了几场秋雨…便到了金秋十月。 王昉与陆意之的婚期定在十一月… 离她出嫁只有一月余了,陆意之却还未曾回来。 不拘是府中还是府外的议论说语声,都纷纷不止,城里说书先生的折子又换了几回,回回满座。平素陆棠之过来的时候,却是多与她说些让她安心的话…王昉倒没有什么安心不安心的,她只是不知道那个人究竟在做什么,会不会受伤。 又是一场秋雨。 天气骤然又凉了不少。 王昉坐在软塌上,她的手中握着书,脸却是微微抬起看着窗外屋檐下的雨珠顺着一条线往下坠…随着风送来一阵秋日舒爽。她的软塌靠近窗外,王昉索性便朝窗外伸出手,秋雨落在她的手中,没一会便聚起了不少水,泛着些凉意。 “主子…” 琥珀走进来看到她这般便笑着嗔道:“您风寒刚好,怎得又这般?若是再咳几日,只怕夫人该亲自住到这儿来了。”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取过王昉的手,小心翼翼得擦拭着。 王昉面上挂着笑,倒也由着她… 只是脸却还是半侧着,看着外头的秋雨,口中是跟着一句:“这场秋雨后便该入冬了。” 琥珀闻言擦拭着王昉的手却是一顿,她低垂着眉眼,口中是言:“您放心,陆公子肯定会早些赶回来的…”她话是这般说,心下却是责怪起陆意之来。都快大婚了也还不回来,没得让主子又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王昉笑了笑却也未再说这个,便又转了个话问琥珀:“外祖母可曾说何时到?” “大半个月前递来了信…”琥珀的面上重新挂了笑,柔声答道:“她们是坐水路来的,估摸着这阵子也该到了。” 她这话刚落… 外头便响起了玉钏带着几分欣喜与急切的声音:“主子,老夫人让您去影壁…说是顺天府的那位老夫人快到了。” ☆、第一百零二十四章 影壁。 王昉到的时候, 王家的主子差不多都已到全了…就连傅老夫人也已经在了。 傅老夫人见她过来便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王昉忙快走几步,她先朝傅老夫人屈膝一礼, 跟着便又朝程宜和王珵请了安…而后才扶着傅老夫人站好,眼却是往外头看去。 没一会,便有丫鬟、仆妇笑着喊道:“来了来了。” 程宜见此忙扬长了脖子往前看去,便见一众丫鬟、仆妇围着一辆马车往这处过来…即便还没瞧见人, 可程宜还是止不住红了眼眶,她一瞬不瞬地往前看去,那辆缓缓从月门过来的马车里坐着她的母亲。 自打出嫁之后, 她也就鲜少得见家人了… 尤其是这些年, 王家的事委实太多,她身为大妇自然不好随随便便出门…一来二去, 她与母亲也有几年未曾见到了。 王珵看着程宜红了眼眶,忙揽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着。 程宜一面握着帕子抹着眼角的泪, 一面是继续往前看去…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走下来一个头发银白却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 身边还有一个穿着桃红色石榴裙梳着飞仙髻的年轻妇人,正是孟氏。 孟氏搀扶着张老夫人走了下来… 傅老夫人便领着人迎了过去,她由王昉搀扶着待见到张老夫人便笑说一句:“老姐姐, 可把你盼来了。” 张老夫人看着傅老夫人, 面上也挂了个笑, 口中是跟着一句:“你也真是的, 且让几个小辈来迎便是…你如今腿是好了, 可秋雨太凉, 你平日里还是要注意着。” 早年程家还在金陵的时候… 傅老夫人与张老夫人处得便不错,而后又有程宜与王珵的婚事,两人做了亲家你来我往自然就更加亲昵了几分。虽说这些年,一个在金陵,一个在顺天府,平日也见不到面,可个中情谊却还是未散的。 “你来,我自然该亲自迎一回…” 傅老夫人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笑着往孟氏看去:“这就是你的长孙媳妇吧,长得可真够俊俏的。” 张老夫人闻言,眉眼也泛开了几分笑,她拍了拍孟氏的手口中是笑着说道:“你可别夸她,她可经不住夸…没一会就该翘起尾巴了。” “祖母…” 孟氏那张精致的面上依旧带着几分笑,口中却是半嗔道:“哪有您这般埋汰自己的孙媳妇的?” 她长得娇俏,又生得一张巧嘴,一来二去那气氛自然越发活络了几分…一众人往千秋斋走去,这里毕竟只有王珵一个男人,虽说都是沾亲带故的可也不好多待。 王珵索性与张老夫人请了个安便先退下了。 千秋斋中。 半夏领着丫鬟添了茶、果之物,傅老夫人便笑着与张老夫人说起了家常话…两个老姐妹许久未见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 可张老夫人毕竟年纪大了,又经了这一路,颠簸至今自是累了…好在张老夫人要待到王昉大婚,之后有得是时间聊天,傅老夫人便让程宜招待着先领着她们往厢房过去好生歇息,等晚间歇息好了再一道用膳。 程宜自是笑着应了是,她与母亲许久未见还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便与王昉两姐妹朝傅老夫人告了辞,而后便领着张老夫人与孟氏往落棠斋走去… 落棠斋位于东院,离千秋斋与飞光斋的距离都不算远,占地很大,景致也好。 程宜早先知晓娘家要来人便早早就装扮了一番,她一面扶着张老夫人往前走去一面是柔声说道:“知道您喜静便给您置了这么一处,这儿离女儿住得不算远,平日您有事便遣人来唤女儿一声。” 她如今经了不少事,在府中也越发有大妇的模样了… 可在自己娘家人的面前,尤其是在张老夫人的面前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初初及笈,爱撒娇会害羞的小姑娘。 张老夫人看着程宜,心下也有着说不出的疼惜。 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向来都是如珠如宝得对待着,好在王珵是个好的,府中也干净。若不然金陵与顺天府这么远,程宜即便有什么事,她也鞭长莫及…张老夫人握着程宜的手细细看了她一回,见她一应都好便又轻轻拍了一拍她的手背,口中是温声一句:“你费心了…” “哪有什么费心?”程宜眉眼含笑,便又问了一句:“父亲怎么没来?” 她与父亲也有许久未曾见了… “你父亲那个性子,你还不知道?”张老夫人半是无奈半是埋怨道:“平日在府里也是个鲜少出门的,更何况让他来金陵了…何况金陵旧人旧事太多,来了也闹腾,索性也就不来了。” “这倒也是…” 程宜点了点头,父亲那个性子素来不喜与人交谈,若来了金陵碰到往日朝中同僚自然免不得交涉一二。 两人继续说着话。 王昉与王蕙跟在后头… 闻言王昉却是想起当日在程府见到外祖父时的情景,若无意外,那日外祖父便是与卫玠在一道…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清楚外祖父与卫玠究竟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卫玠会不远千里跑去顺天府见外祖父? 而又为什么素来鲜少见人的外祖父,竟然会亲自见卫玠?他们究竟在商议什么? 她紧锁着眉心,心下思绪万分—— 前世的时候,她知道卫玠的谋逆心思,却从未察觉到外祖父与卫玠的关系…程家除去景云表哥在朝中之外,其余人仿佛就像是有意无意的避开这些纷争一般。可如今却让她发现了这么一场事,那么在卫玠这一场准备已久的谋逆之中,外祖父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陶陶?” 程宜见王昉未出声便转头看去,继而又轻轻唤了她一声:“陶陶?” 王昉回过神,她抬了脸往前看去便见几个人都站住了身子看着她…“怎么了?” “你这丫头…” 张老夫人笑着抬了手,她伸手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柔声跟着一句:“可是最近准备大婚累着了?”原先陶陶要成亲的消息传到顺天府的时候,她是不高兴的,陶陶是她的外孙女,也是她早就定下要做孙媳妇的人选。 怎么能嫁给别人? 那个时候她甚至想当场来金陵问一问,可是后来景云的书信… 景云说他对陶陶无意,说他待陶陶只有兄妹之情…这样的说辞没有半点可信之度,自己的孙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怎么会不知道?别看景云生了副好性子,瞧着对谁都温温和和的,其实只有真正接触了才知晓…景云这个人最是说不出的傲骨。 他这个人尽管瞧着对谁都温和,可只有刻到了骨子里的人才能知晓这份温和的不同。 自打小时候开始,景云便喜欢上陶陶了,整日整日的盼着…就是想着有一日能娶她回家,他屋子里的装扮,院子里的布置都是他亲手操持。 里面的一点一滴都是按照陶陶喜欢的模样来装饰的。 所以他说无心,她头个不信。 可即便不信也无用,王、陆两家的婚事已明明确确定了下来,而景云也真真切切拒绝了这一桩婚事…而能让他做出这样的事,必然这一桩婚事是陶陶喜欢的。既然陶陶喜欢,那么她又能说些什么? 她的确是想让陶陶嫁给景云… 她素来就最疼爱这个外孙女,自然想让陶陶嫁得好。 景云的性子好,程家那儿又有她坐镇,即便是孔氏也是个好说话的…陶陶嫁过来自然受不了什么委屈。可这一切都该建立在陶陶是喜欢的,若是陶陶不喜欢,那么她再怎么希望也是没有用的。 张老夫人看着眼前这个外孙女… 即便她的心中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可看着王昉的时候,张老夫人的心下却还是有说不出的怅然与可惜。 孟氏看着张老夫人面上的怅然便笑着打起了圆场话:“表妹定是婚期将近,心里慌闷了…我当初嫁给夫君前,可是整整一个月没睡好觉,总是担心这担心那的。”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又劝慰起王昉:“其实这成婚也没什么可怕的,表妹且好吃好睡…等到那一日便好生把自己打扮好就是。” 王昉听着孟氏的话,自然知晓她在说圆场话,便也顺势应了几声… 张老夫人也回过了神,她笑着由王昉挽着胳膊,一面是看着孟氏笑嗔了几句…一路欢声笑语,气氛倒也好了不少。 … 日子已转进了十一月,离王昉成婚的日子已越发近了…这一段日子,王昉除了每日跟着傅老夫人学习规矩,便是去落棠斋陪着张老夫人聊天说话。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 金陵城中的流言蜚语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多了,话里话间自然免不了说一回王昉与陆意之。 这婚期将近,新郎官却还未曾回来。 虽说陆意之这回是替天子做事,只是这要是错过了婚期,可不是一件好事…这些话里里外外传了不少,传得最多得自然是金陵城的几个贵人圈。那些当初因为王昉受罚的几个士族小姐有心想去说一回王昉,偏偏先前陆太后的训斥还犹如在耳。 她们虽然心痒难耐,却也不得不歇了心思。 只是她们不去当面说,却不代表王昉并不知道…这阵子就连程宜也蹙了眉心,生怕陆意之赶不上婚期。姚如英来了几回,陆棠之更是天天来王家陪着王昉说话,就连宫里的陆太后也赐了不少好东西,总归是平了不少人的心。 … 有容斋中。 王昉刚由琥珀几人服侍着穿上了婚服,婚服是由家中十六位绣娘一道所制,其中的样式与花样倒是王昉亲自所绘…上头的一针一线被灌注了不少心血,尤其是婚服上用金线绣制而成的几个花样,古朴而又繁华,在日光的照射下更是显得栩栩如生。 婚服是昨日送来的… 今儿个琥珀几人便让她先穿上试一试,虽说这身婚服已比照了许多次断无有差错的可能,可终归还未曾上过身…免得真有哪处不妥也能早些做准备。 王昉倒也未说什么,展开了双臂任由她们服侍着。 等王昉换好婚服… 便由琥珀她们扶着往外走去。 外间王蕙与陆棠之正坐着说话,听到声响便纷纷抬头看去。 菱花窗外的日头透过木头窗棂打在王昉的身上,她走得很慢,也走得很稳…婚服上那些古朴的图腾与花样在她那一走一动之间就仿佛活了一般。 这上头的图腾是王家流传下来的家徽模样,代表着王家百年士族的传奇,也代表着一个家族对一个出嫁女最大的祝福。 王昉的面上带着几分笑意… 她的眉眼弯弯,在看向王蕙与陆棠之的时候,眼中更是带着蕴不开的笑意。 王蕙与陆棠之都是未成过婚的,此时看着王昉缓缓朝她们走来,竟都止不住屏住了呼吸…无论是这一身婚服还是这一身颜色都太适合王昉了,多添了几分端庄,却也未曾压住她的明艳。 陆棠之搁下手中的茶盏站起了身,她围着王昉转了好几圈,口中是跟着一句:“太好看了,衣服好看,人更好看。” 她这话说完便又附在王昉的耳旁跟着低声一句:“若是让哥哥瞧见,只怕该移不开眼了。” 陆棠之的话虽是附耳说语… 可屋中本就安静,她的声音也未怎么克制,旁人自然也听了个真切。几个丫鬟纷纷笑了起来,就连王蕙的面上也多添了几分笑意,她亦搁下了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朝王昉走来,口中是跟着一句:“的确该移不开眼了。” 王昉听着屋中的笑声与说话声,面容却也止不住一红… 她先前的端庄骤然消散了几分,明艳与娇俏却又多添了几分,粉面娇羞,却是比那三春四月的桃花还要娇嫩。 几人见此,那欢声笑语便又响了几分。 王昉见拦不住索性也就任由她们笑了,婚服本就贴身,穿得久了自然也难受…她走了一圈见没有别的异样,便由琥珀几人服侍着重新换回了常服。因着屋中无外人,她便也未做旁的打扮,只单用一根簪子松松挽了个堕马髻,而后便往外间走去。 陆棠之原先正在与王蕙说起徐静嘉的小子… 先前王昉在换衣裳的时候也听了几句,如今便问道:“徐姐姐可还好?” 徐静嘉是三日前产下了一子,她这一胎生得倒算容易,小子乖乖巧巧得没闹腾人…就连产妇也说这是她接生以来最乖巧的孩子了,知晓疼自己的母亲,竟是半分也不闹。且不说旁的,总归是母子平安,陆家上下自然也都高兴。 王昉也高兴… 当日知晓徐静嘉产子她便想去陆家瞧瞧,只是因着她如今是待嫁之身,一时之间却也不好胡乱上门去探,她心痒难耐最后却也只能遣人送了个平安锁过去。 陆棠之听她问起便笑着说道:“好得很…” 而后便又笑着说起徐静嘉那个小子:“小子重得很,还爱吃,每回吃完便吐着泡泡睁着一双眼看着你…平日里哭得少,笑得多,等王姐姐瞧见了自然会喜欢的。”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嫂嫂还让我问你好,说是你的婚礼只怕也不能亲自过来参加了。” 王昉出嫁在即… 那个时候徐静嘉还在家中做着月子,自然不能过来。 “不过…” 陆棠之说到这一双眼便半眯了起来,弯弯挂着,带着遮掩不住的笑意:“嫂嫂还有一句后话,左右以后你们也是妯娌了,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也不用计较这一时半刻。” 王昉闻言面色却红了一瞬… 徐静嘉这样正经的人,如今嫁了人生了孩子竟也成了这般模样。 她听着屋中的笑声接过琥珀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待面上的红晕消散了几分,才似嗔带笑说了话:“你且与徐姐姐说,不拘人到不到,该送的礼却是不可少的…若不然,我可是不会依她的。” 王昉这话刚落,几人便又笑了起来…陆棠之待到午后才归,王蕙倒是陪着王昉又下了一局棋才走。 等到日暮四斜,王昉刚打算去张老夫人那处,帘子外头便响起了翡翠的声音,却是说“五姑娘来了…”五姑娘说得自然便是王媛。 王昉眉眼微动,倒是不知王媛这会过来是要做什么。 自打王允与纪氏去了琅琊,傅老夫人因着心中有怨平日自然也不怎么待见王媛…如今那偌大的一个西院正经主子只有一个王媛。偏偏府中的奴仆又都是聪明的,虽然明面上做不出什么拜高踩低的事来,只是私下里总归却是要说道几句的。 早些日子的时候王媛还会发几次火,闹几次脾气…许是知晓不会有什么结果,如今这声音倒是越发少了。 王媛这段日子大多都是待在屋子里跟着嬷嬷学习规矩、准备婚服,平日也鲜少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今儿个过来却是不知道为着什么事了?王昉待王媛虽然不喜,倒也不至于像对王允、王冀那般厌恶。 因此听到她来… 王昉便又重新坐了回去,请了人进来。 翡翠打了帘子,王媛便迈步走了进来,不知是因为年岁的缘故长开了眉眼,还是经了这阵子的修身养性…她穿着一身翠绿色衫裙,裹得腰肢纤细,比起往日倒是少了几分浮艳之气,多了几分清丽可人。 其实她这样打扮的确不错… 王家的姑娘容颜本就生得好,只是当年纪氏在的时候,王媛又被娇宠惯了,整日里恨不得把金玉之物一概往上堆,瞧着自然令人不喜。如今这样清清爽爽的打扮,让人瞧着舒服,自然也心生欢喜。 不过这些与王昉并没有什么关系。 丫鬟重新上了茶… 王昉便坐在软榻上,身后的菱花窗外打进这余旭的光芒,有不少打在她的身上…而她的手中握着琥珀新上的热茶,看着王媛淡淡开了口:“五妹今日过来却不知所为何事?” 即便她待王媛并不似对王允、王冀那般厌恶,却也提不起什么兴致与她好生交谈。她与王媛纠葛太多,自然也注定了不能好好相处。 有这个想法的不止王昉一人… 王媛也是这样想的,她坐在圆墩上,手中握着丫鬟新上的茶盏,眼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 她不喜欢王昉,从小就不喜欢…明明同为王家嫡女,可王昉在旁人的眼中却是样样都好,即便是那个素来严肃的祖母待起王昉也是说不出的好。而她呢?她做什么都只能被王昉压着,旁人提起王家的时候,夸得最多的从来只有王昉。 只是往日… 她最多也只是不喜欢王昉罢了。 可如今,她却是恨。 若不是因为王昉的缘故,她又怎么可能沦落成这样?她的名声,她的清白,她如今所尝受到的苦楚…这一切都是拜王昉所赐。 可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她的嫡亲哥哥已经废了,父亲、母亲又被赶去了琅琊,上头的祖母也对她爱答不理…等过了这个年,她也要及笈了,过了及笈便要嫁去言家,可家中众人一心关注的却只有王昉。 从来没有人来问问她的意思… 问问她的及笈礼要怎么操办,她的正宾、她的赞者和有司要请谁人来担任,她那天可要请什么宾客好友?王媛想起当日王昉及笈礼上的盛况,就越发觉得自己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一样。 明明她也是王家的嫡女… 明明她嫁得也是新贵言家,即便比起陆家也没什么差,可祖母却只是打发了一个嬷嬷教她学习一些新妇所需要注意的规矩,余后却是一事不管了。 还有言庚… 即便她从不出府,却也知晓这个混账如今整日游走烟花之地,前段日子还听说他在那醉烟楼中为一个头牌与旁人起了争执。身边的嬷嬷与她说那些都是勾栏里的女子,他也不过寻一时快活必定不会纳进府中…嬷嬷让她安心,王、言两家的婚事早已定下,言家的媳妇只能是她。 可她怎么能放心? 还未成婚他就已经如此肆无忌惮,半分脸面都不给她,若当真等她嫁过去还不知他要做出什么事? 王媛握着茶盏的手收紧了几分,心下因为这滔天怒火也有几分不稳起来。若是没有王昉,若是没有她,那么她如今的局面一定不会是这样的…可这个念头刚刚起来便被她压了下去。 她知道王昉的厉害,也知道她身边人的厉害… 那些曾与王昉作过对的,她的父亲,她的哥哥,还有那个王佩…他们也曾想杀了她,可如今呢?如今他们得到了什么?不是死了,便是被赶出了府中…而王昉依旧安安稳稳得活着,什么事都没有。 那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什么都不能做,她…什么都做不了。 王昉看着王媛面上时青时白的变化,止不住便拧了眉心…她不知道王媛在想什么,可总归也不是什么好事。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十一月的夜来得早,此时余旭渐消已有几分夜色渐起的模样。 屋中尚未点起灯火,显得便有些黑了… 琥珀领着人去点灯,王昉手握茶盏索性便开了口:“若是五妹无事的话,我便不招待五妹了。” “王昉…” 王媛抬了脸开了口,屋中刚刚点起了几盏灯火,灯罩尚未盖上,灯火便有些跳跃不止…打在人的身上就有些晦暗不明。如今王媛的脸就半隐在那黑暗之处,她看着王昉唇边泛着几分讥笑:“陆意之这样的风流人物,红颜知己不知有多少,你当真觉得日后能幸福?” 她虽然什么都不能做… 可如果能让王昉不痛快,她自然乐意说这些话。 其实王昉会嫁给陆意之,王媛是真的没有想到,她一直以为王昉会嫁给程愈…毕竟程愈那样光风霁月的男人,无论是谁都会喜欢。可偏偏王昉却嫁给了陆意之,在知晓两人定亲的事后,她还笑嗤了王昉一声“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可笑嗤过后,便是高兴… 她自然希望王昉嫁得不好,那个陆意之本就是个风流人物,即便此时贪王昉的美色…可经年累月的又怎么可能只守着王昉一人? 到得那时—— 即便王昉再聪慧再骄傲又能如何?她也只能沦落成一个普通的妇人,一个与小妾斗争、期盼着能得到夫君宠爱的妇人罢了。 王媛这话刚落… 王昉倒没什么感觉,屋中几个丫鬟却都气得打起颤来…她们就知道这位五姑娘不安好心,主子大婚在即,她竟然跑到这处来说这样的混账话惹主子不开心。 琥珀点完最后一盏灯,而后便回身朝王媛走去,口中是跟着一句:“五姑娘如今受韩嬷嬷教习,需时刻谨言慎行才是…若不然让嬷嬷知晓,只怕每日学习的规矩又该重上一些了。” “你!” 王媛面色一变,那位韩嬷嬷早年是宫中的女官,行事本就严厉,偏偏半分情面也不肯给…平日哪儿若做得不对,戒尺便丝毫不留情面落下。若是让她知晓,且不说这学习上头,只怕那处罚也要重上一些了。 她咬了咬牙,终究也未再多说什么。 王媛把手中的茶盏落在茶案上,临来要走的时候却是看着王昉又说了一句:“四姐大婚在即,新郎官却还不见影…可别真错过了吉时,惹得旁人笑话。”她说完这话便也不再多言,在众人的怒视中径直往外走去。 帘起帘落… 琥珀面上却还带着止不住的怒容:“五姑娘行事越发没个规矩了,您日后还是少见她,免得她乱说道惹您不喜。” “也没什么喜不喜的…” 王昉笑着朝菱花窗外看去,外头已是一片夜色,她摇了摇头口中是言:“不管是她还是我,在这待得日子都没多少了,等出了嫁碰面的机会便更加少了。”何况不过是几句口舌之言,又有什么值得生气?若是她连这些话都要跟自己置气,那么这金陵城中的流言蜚语早就可以把她压得直不起身了。 琥珀看着王昉面上的平和,心下却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蹲下身,口中却是又跟着一句:“陆公子也真是的,明明知道大婚在即,不管怎么样也该先送个信过来。”琥珀说到这想起先前王媛的话,心下却又有了几分不稳:“主子您说,陆公子会不会…” 王昉未等她说完便直直开了口:“不会。” 当日陆意之离去那日曾应允过她会早些回来,他既然说了便一定会做到。 王昉这话说完,便从一旁的木盒中取出那根红玉簪,这支簪子她还从未戴过,只是每日会取出来看上一回…此时她便握着这根簪子,眼却依旧往外头看去,夜色无边,明月初起,伴随着廊下的大红灯笼照明了半片光景。 她信他—— 他说到做到,绝对不会骗她。 “主子,主子!” 外头忽然响起了翡翠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而后便见她急急忙忙打了帘子走了进来。琥珀见她这般莽撞,便拧着眉心起身训斥起来:“半点规矩也没有,什么事值得你这般着急?”她说是这般说,心下却也有几分疑惑,翡翠这阵日子已规矩了许多,平日里也鲜少见到她这般。 今儿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翡翠此时也顾不得与琥珀说话,她与王昉打了个见礼,便又急急开了口:“陆,陆公子回来了!” 她先前那话说得磕磕绊绊,怕王昉听不真切索性便先平了平气,才又跟着继续说道:“他已去见过了老夫人和老爷,此时正在梅园等着您。” 陆意之回来了? 不拘是琥珀还是王昉,此时面上也带了几分惊讶。 琥珀回过神来也顾不得再说什么,她一面是蹲下身替王昉穿起了鞋子,一面是吩咐翡翠去把里头的胭脂色袄裙取出来…一番雷厉风行,却是要比先前翡翠还急。 王昉在琥珀说话的时候便已回过了神… 如今她看着几个丫头动作,便笑着开口说了话:“大晚上的能瞧清什么?不必打扮了。” “不行…” 琥珀扶着王昉往里走去,她接过翡翠递来的袄裙替王昉换了起来,口中是跟着一句:“陆公子大晚上过来,外头也没得个风声,可见是头个便来了咱们府中…您与他如今已定了亲,自然也不能像往日那般了。”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与翡翠一道替王昉换好了衣裳。 王昉便也未再多说什么,任由两个丫头替她穿扮起来…她知晓琥珀的意思,如今她与陆意之已订了亲自然要拿出最好的一面去见他。这样的事往日她最不屑去做,可今儿个她却觉得琥珀她们这般紧张以待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女为悦己者容… 何况她喜欢他,也想为他好好打扮一番。 两个丫鬟的动作很快,没一会便替她重新梳妆了一番。王昉看着灯火之下、铜镜之中的自己,一身胭脂色袄裙,外头罩着大红色绣牡丹的斗篷,飞仙髻上簪着两支珍珠步摇…越发衬得眉目如画,面容似三春桃又似秋日月。 琥珀细细打量了一番,便笑着说道:“主子,我们走吧…” 王昉点了点头,她由琥珀扶着站起身,临来要走的时候却是记起那根红玉簪…她想了一瞬索性便比照着灯火对着铜镜插在了髻上,待一应皆好,她才开口说道:“走吧。” 梅园离有容斋不算远,却也算不得近… 主仆两人约莫走了有两刻余才到,梅园的小道之上挂着大红灯笼,此时灯笼随风摇曳打碎了一地灯火。王昉抬了眼往前看去便见一个身披墨色斗篷的男人正站在一株梅树下,他负手而立微微仰着头,灯火与月色打在他的脸上…却让王昉想起最初见到他时的情景。 那也是一个梅花开得正好的日子… 陆意之躺在梅树上微微俯身看着她,风流面容,眉目缱绻…手中握着的梅花酿即便隔得很远也能闻见那股子清香味。 那时—— 他们不过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未曾想到岁月翩跹,他们竟然快成婚了。 站在梅树下的男人仿佛听见了脚步声响便转过身来,他的面容因为一路操劳而显得有些疲态,而那往日的风流眉目也多添了几分坚定与从容…只是在看向王昉的时候,那双桃花目中却依旧带着往日的温和笑意。 尤其是在看到王昉头上戴着的那根红玉簪—— 陆意之眼中的笑意便越发深了,他依旧负手而立,面容含笑,口中是唤她一声:“陶陶。” 两人隔得还有些远… 可陆意之的那一声“陶陶”却仿佛穿过两人遥遥相对的距离,随着晚风传入了她的耳中,使得王昉的心竟然忍不住“突突”乱跳起来。 王昉抬眼看着陆意之的那一双潋滟桃花目,那双眼中饱含了太多的情绪,她看着看着忍不住便垂下了头。 可也不过这一瞬… 她便又重新抬了头,王昉让琥珀侯在这处,而后便迈步朝陆意之走去… 晚风拂过她的衣裙,即便有斗篷罩着却还是能隐约瞧见里头的石榴裙在走动之间化开一片又一片的涟漪。 陆意之便这样看着她… 他眉眼含笑看着王昉越走越近,看着灯火之下那张不知在他梦中出现了多少次的脸,穿过夜色越发清晰起来。陆意之的脸上依旧带着笑,而他负在身后的手却有一瞬得挣扎…他想伸手去揽她入怀,带着这段时日的眷念与渴望,把她紧紧得揽在怀中。 只是想着自己一路赶来,身上不知沾了多少风尘,那先前还有几分挣扎的手边又归于宁静。 王昉已走到了陆意之的跟前,她微微仰着头看着眼前的男人,经了这大半年…他更加成熟了,无论是眉眼轮廓还是这通身的气势,眼前的陆意之已经越发像日后那个统领十万大军的五军都督了。 只是此时他的面上却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疲倦… 王昉看着她面上的疲态与那眉眼之间沾着的倦容,心下便止不住一疼。她握着手中的帕子踮起脚尖,轻轻擦拭过他面上沾着的几许灰尘,口中是跟着一句埋怨…“你刚回来,怎么也不知道回去好生歇息?” 这人便是这样,总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陆意之低垂着眉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丝帕拂过脸庞,他的眼中带着几分怔楞,而后那一份怔楞便化为几分未加掩饰的暗涌…心中思念的人近在眼前,陆意之原先才艰难忍下的克制此时却再也忍不住。 他伸手握着王昉的手腕,在她的惊楞之中紧紧揽她入怀。 “陆意之…” “乖。” 陆意之的声音带着几分喑哑,他的手撑在王昉的腰上,而他的脸便埋在王昉的肩上…王昉身上自带的清冷香萦绕在他的鼻尖,而他便这样安安静静得抱着她。一路疾驰与奔波,他并不觉得辛苦… 他想早日见到她,所以这些根本就不算什么。 可如今见到了她,揽她入了怀中,他才发觉那全身的疲倦袭上眉间与心头…不眠不休了这么多日,即便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往日只是强撑着一口气,可如今他却不想再撑了,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又有什么可以撑得? 陆意之揽着王昉,带着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的脆弱,轻声说起这段日子的辛累…待说完那些,最后,他却在她的耳边柔声说道:“陶陶,我很开心,也很欢喜。” 王昉起初是想挣扎的,即便她喜欢陆意之,可尚未大婚便这样抱在一起让旁人瞧见可如何是好?可在听陆意之说起那些的时候,她却心疼了,她知道他这段日子定然是辛劳的,她更知道他这段日子的辛累其实远不止所抱怨的。 因为心疼,所以舍不得推开他… 便这样任由他抱着,细细听着他絮絮之语。 他说“他很开心,也很欢喜”… 她亦如此,人世艰辛,能遇到这样一个人,与他相伴一生…她很开心,也很欢喜。 风拂过他们的衣角,交缠了他们的头发。 王昉抬了脸看着陆意之,月色恰好,灯火摇曳,而她口中却是笑嗔他一句:“傻子。” ☆、第一百零二十五章 十一月中旬。 朱雀巷的庆国公府不拘是里外皆以红绸装饰, 红漆大门与那木头窗棂上还都贴了“喜”字…如今天还没亮,上上下下的奴仆却都已经忙活了起来, 每个人的手上不是端着托盘等物,便是紧赶着脚步往前走去。 而除此之外—— 王家的主子今日也都起了个大早。 今儿个是王昉大婚的日子,他们自然也有不少忙活的事要做。 王珵与王岱要去前院招待男客,傅老夫人与张老夫人便在千秋斋中招待一些金陵城中同个年纪的贵妇人们…程宜更是早早到了有容斋, 她一面是差使着丫头们做着手头上的事,万不可有半点差错,一面是让人进去瞧瞧王昉准备得怎么样了。 程宜平素是个冷静自持惯了的人, 不拘府中有什么大事都能好生以待, 可今儿个却委实冷静不下来。 只是她一紧张… 底下的丫头们就更加紧张了,原先未出错的这会也都跟着出了错, 不是拿错了首饰就是取错了鞋子…匆匆忙忙得,倒是给今儿个这样的日子越发添了几分紧张味道。到的后头还是孟氏与王蕙一道帮持着才好些。 待有容斋的丫鬟们重新做起手头上的事… 王蕙便扶着程宜坐回了椅子, 她一面是取过一旁的热茶递给程宜, 一面是柔声劝慰道:“母亲也不必太过紧张。” “怎么能不紧张…” 程宜接过茶盏握在手上, 一双纤细的柳叶眉微微蹙起:“这可是咱们王家头一桩大喜事,底下的丫头们也都是头一回,若是有个什么差错的可如何是好?”她这话说完刚刚饮下一口茶似是想到什么, 便又问起身边的白芨:“快去瞧瞧, 开面的嬷嬷可请来了?” 白芨闻言忙答道:“夫人, 嬷嬷早就来了, 这会正在里头替四姑娘开面呢。” 她这话说完便又笑跟着一句:“先前还是您亲自迎得呢。” 程宜听她这般说倒是记了起来:“倒是我给忘了…”她便又喝了口茶才放下手中的茶盏, 而后是握着王蕙的手笑着摇了摇头:“等你大婚那日, 母亲准不会如此。” 王蕙听程宜这般说,面上难得也起了几分红晕… 不过她终归也未说什么,只是陪着程宜好生说了会子话,便看到王昉由琥珀几人扶着从里头走了出来…此时的王昉已重新沐浴焚香过,身上许是抹着玫瑰露的缘故,随着走动传来一股子若有似无的玫瑰香。 王昉身上穿着当日的那身大红婚服,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上,在走动之间化开一道又一道好看的涟漪。 外间的日头刚刚升起,透过菱花窗打进屋子里,可以瞧见王昉的面容还未涂绘过妆容,只是初初开了面,却显得比任何时候还要娇嫩好看。面容白皙,而两颊之处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粉嫩…在这日头的照射下,当真是要比那三春四月里的桃花还要娇艳。 屋中有一瞬得静谧。 众人皆怔怔看着缓缓朝她们走来的王昉,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王昉仿佛并未察觉到她们的异常,她的面上依旧带着笑容,那双因为先前开面而沾了些潋滟水波的杏眼更是带着蕴不开的笑意…她缓步朝程宜走去,待至人前才屈膝一礼,口中是柔声唤她:“母亲。” 程宜听着这一声终于回过了神,她忙伸手去扶住王昉,是言:“快起来。” 而后是抬了那双清雅而柔和的杏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似是欣喜又似欣慰,口中便又跟着一句:“我的陶陶真是好看。” “岂止是好看?” 孟氏笑盈盈得围着王昉看了一圈,才又笑着说道:“表妹是我瞧见过最好看的新娘子了,这还未绘过妆容便已是这般,等再过会请了嬷嬷涂了妆还不知是如何的绝色?”她的面上带着笑,声音也有些微微扬高,浑身透着股爽利劲:“等姑爷掀开红盖头,只怕要移不开眼了。” 她这话一落… 屋中便响起了善意的轻笑声,就连程宜面上也带着遮掩不住的笑意。 王昉听着屋中的笑声,面上却沾了几分红晕,她看着孟氏轻声嗔道:“表嫂…” “好了好了…” 程宜先笑着打起了圆场话:“你们去瞧瞧外头的客人可到了?” 待这话说完,她便伸手扶着王昉往梳妆那头走去,而后是让人取来梳子,水盆等物…却是要亲自给王昉梳头。 这活原本是请全福嬷嬷来做的,先前陆家、宫里都打发了人来问可请了全福嬷嬷?若是没有的话他们便遣人过来。只不过程宜舍不得把这次机会让给旁人,她这一生替陶陶梳头的机会本就不多,尤其还是这样的大喜日子,索性便一应推却了… 好在早些徐静嘉大婚的时候… 程宜也曾试过手,此时倒也并不陌生。 琥珀手中端着托盘,低垂着眉目站在一旁…程宜便由白芨服侍着挽起双袖,先用热水冲洗了一回手,又用干净的帕子细细擦拭干净。而后便挽下了袖子,先取过托盘上的木梳,站在王昉的身后替她先梳一回头。 她一面细细梳着头,一面口中是缓缓说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屋子里很安静—— 孟氏与王蕙已去外头招待客人了。 而剩余的丫鬟皆屏着呼吸,仿佛是怕自己的呼吸声太大而坏了这一层肃穆的气氛。 王昉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眼却是看着铜镜… 铜镜其实并不清晰,可王昉还是能够看见身后母亲面上的柔和与肃穆…这一份柔和与肃穆结合在一起却使得她忍不住就红了眼眶。王昉想起前世的婚礼上那些天潢贵胄的宾客,繁琐而华丽的婚服,一群又一群的恭维之声…那样的婚礼,即便比之皇后也未差多少。 可王昉却觉得—— 即便前世的婚礼有多么繁华多么富丽,却都比不过今生她的家人、朋友皆在身侧。 程宜已经换了银梳,口中依旧念着先前的话… 王昉未曾让她察觉到面上的异常,她依旧挺直了脊背端坐着,虽然眼眶仍旧有些红,可她的面上却带着未曾遮掩的笑意…如今很好,岁月很好,家人皆在,而她嫁得是欢喜之人,周边的恭贺与欣喜也都是真的。 没什么好哭的,她该笑… 程宜手中的梳子换成了金梳,她依旧念着先前的话,只是这一回她却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她一面替王昉梳着头,一面口中是继续说道:“一梳,梳到尾,愿你有始有终不相弃。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愿你白头偕老不相忘。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愿你儿孙满堂呱呱叫。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愿你…” 屋中依旧没有人说话,萦绕的只有程宜那柔和而又稍显肃穆的声音…这些话王昉曾在徐静嘉的婚礼上听母亲说过,只是此时再听,那话中的意思却又多添了几分韵味。白发齐眉,儿孙满地…这是一个长辈对她的子女,最为朴实而又最为珍贵的期望。 王昉终归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程宜念完最后一句话也终于松懈了全身的力气,她把手中的梳子放回托盘而后是由人服侍着重新擦拭了回手…尽管这已不是她头一回替人梳头,可程宜却觉得这一回比起上一回还要让她小心翼翼。 她不敢说错一句话,生怕折了陶陶的福分… 因此每一个字,手中梳子每一次的落下,都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而此时,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程宜一面是由白芨替她挽下袖子,一面是垂眼看着王昉…待瞧见王昉红了的眼眶,她心下一紧也不顾尚未挽好的袖子,忙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得怎么哭了?” 王昉转过身子看向程宜,她任由母亲替她擦拭着眼眶,口中是跟着说道:“女儿没事,只是想着马上要离开您了,舍不得…”她这话说完便伸手环住了程宜的腰,脸埋在人的腰上,闷声说道:“女儿不想嫁人了,想留在家中陪着您。” 屋中的丫鬟听她这般说皆轻声笑了起来… 程宜也止不住笑出了声,她原先还带着担忧的面上此时却带着几分笑意:“你呀,真是傻话,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 她一面柔声说着话,一面便又说道:“好在陆家离我们也不远,你想回家也容易…”只是话是这般说,可她心下却总归也有几分不舍,女儿出了门即便婆家再怎么开明,总也不能时常回来了。 只是这些话她却不能与陶陶说,免得她伤怀… 翡翠领着替王昉梳妆的嬷嬷走了进来,程宜握着帕子擦拭了眼角便与梳妆嬷嬷说道:“陶陶的容貌艳丽,画得时候不必太浓。” “是,奴省得…” 程宜见此便也不再多言… 她看了看王昉,与她说了一句:“好了,母亲还要去招待客人…”待这话说完,她另又吩咐伺候王昉的几个丫鬟警着点神才往外走去。 … 如今日头已高高升起,外头的喧闹之声也越发响了。 有容斋中也已坐了不少人,今日来得都是王昉的朋友与亲人,她们的面上都带着笑意,此时便坐在外头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候着王昉…“来了来了。” 说话的却是陆棠之。 众人听见声响忙往里间瞧去,此时帘子已被人掀起,王昉便由琥珀与玉钏扶着走了出来…帘子半垂,恰好掩住了王昉的面容,因此她们首先瞧见的是那一身大红婚服。婚服贴身,裹得王昉胸脯饱满,腰肢纤细,一走一动之间已是说不出的韵味。 等那步子再迈了几步… 众人才瞧清了王昉的面容,远山眉用青黛所绘,伴随着那一双水波潋滟的杏眼…竟让人恍惚之间觉得瞧见了那江南水乡地。偏偏王昉容貌艳丽,此时两颊用那桃花膏轻扫,朱唇又细细涂了一回,一颦一笑之间却又平添了几分那牡丹国色味道。 她们看了许久,也屏息了许久… 直到王昉走到了眼前,她们才逐渐回过神来。 就如先前孟氏所言,不涂不抹已是绝色,若是细细装扮一番还不知是如何模样?在座的几人都是平日与王昉处惯了的,也早已习惯了王昉的容貌…只是今日再瞧却觉着心下竟有说不出的震撼。 王昉的容貌在王家向来算得上是拔尖的,只是往日在旁人的眼中大概便是觉得此女明艳,不负此名。 自打王昉醒来后,因着前世的习惯打扮得便格外素雅些,配着这一份明艳的面容,倒是没得把那容颜折损了几分…而如今或许是因为心中的仇怨皆已得报,残留的梦魇也都已消失,不管她如何打扮,那一抹清平的气质与这明艳的容貌仿佛都已结合在了一起,不多不少,恰相得益彰。 王昉看着她们这般便也笑开了眉眼,口中是跟着一句:“怎么了?” 陆棠之站起身,她围着王昉走了好几圈,而后才似叹非叹开口说道:“若我是男子,定要把王姐姐娶回家,往后谁都不给瞧。” 她这话倒是热络了气氛,使得众人都笑开了眉眼… 傅如雪也跟着笑说了一句:“陆妹妹这话虽说有些荒诞,却也的确如此…陶陶这般容貌,好在今日没有闹洞房的习惯,若不然让旁人瞧见,只怕陆公子该不高兴了。” 屋中一副热闹景象… 王昉却忍不住红了脸颊,她想起那人…那人岂止会不高兴?只怕回头就该与她委屈说道什么了。她想到这忍不住往那贴着“喜”字的菱花窗外看去,外头天色恰好,潋滟梅花在日头下折射出几道光芒,这个时候,他也应该到了吧。 … 朱雀巷。 陆意之身穿大红婚服坐在打首的马上,身后是与他一道来提亲的楚斐与尤子旭,再往后便是奏喜乐的乐师以及抬着八人大轿的轿夫…王昉与陆意之的这一桩婚礼早在许久以前就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而如今—— 终于迎来了这一日,旁人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热闹。 好在朱雀巷这处住着的都是王侯贵族,即便有人观礼也不会生出什么事,因此他们这一路走得倒也算得上十分平坦。 等到了庆国公府外头… 那喧闹之声便越发响了,众人瞧着远远过来的一行人,忙笑着说道:“来了来了!” 门口围绕着不少来观礼还未进门的宾客,傅青垣与王衍先前正在外头招待着来宾,如今远远瞧见陆意之一行过来便都止住了说话声…鞭炮声响,迎亲的车马越来越近,众人心里头还在想着就陆意之往日那个风流肆意的性子今儿个不知会是副什么模样? 他们这个念头刚刚落下… 便见陆意之翻身下了马,他先是朝傅青垣与王衍拱手一礼,而后便又与众宾客拱手一礼…态度端正,全无往日的肆意随性。 傅青垣一瞧原先还想说的话便止了下去,其实早些知晓王昉要嫁人的时候,他也是难过了几天的,只是这一份难过究竟与男女之情有没有关系呢?他却也说不透彻。 可在知晓王昉要嫁得人竟是陆意之,他却连着拧了几个月的眉心。他往日即便不怎么在金陵,却也知晓陆意之的名声算不得好。 原想着好生瞧一回陆意之,偏偏这人定亲没几日便跑去边疆了,因此今日还是傅青垣头一回这般近距离的与陆意之会面。 此时傅青垣是细细看了一回陆意之,虽说往日名声算不得好,可今儿个态度总归算是不错…因此他便也未说什么,一面是让开了路,一面是说道:“进去吧。” “多谢…”陆意之笑着朝他拱手一礼,而后是迈步往里走去。 待走过月门迈入前院… 王珵与王岱便站在那前院的台阶上,身后还有不少士族高官一道站着,他们原先正在热热闹闹说着话…瞧见陆意之一行进来便都止住了声。王珵理了理衣摆,他的面上依旧是往日的清隽风骨,只是手心却冒着些汗,今日是他头个女儿出嫁,他自然是紧张的。 他也不说话,抬眼看着陆意之一行缓缓走近,唇紧紧抿着,瞧着倒比往日还有些严肃。 陆意之长身玉立迈步走来,他的面上带着笑,倒也不惧王珵…当初陆家刚与王家提亲,他来王家拜访的时候,王珵的面容可比今儿个还要严肃几分。若不是因着他当日曾救过王珵,只怕连进王家门的可能都没有。 他这样想了一瞬,便已走到了王珵的面前… 在众人的注视中,陆意之先走上前朝王珵磕头行了个大礼,口中是恭敬喊人一声:“岳父。” “嗯…”王珵心下满意、面上却还是板着,与陆意之说了几句话才让人起来…而后便又受了楚斐和尤子旭的见礼,才又跟着开口说道:“走吧。” 即便陆意之再怎么娶妻心切… 可该守的规矩却还是得守,他也未说什么跟着王珵去千秋斋给两位老夫人请安。 楚斐等人自然便由王岱招待着去前院先吃起酒来。 千秋斋中。 傅老夫人与张老夫人同坐… 陆意之往日都曾见过她们,此时便一一朝她们磕头行了大礼,又奉了茶…相较王珵,两位老夫人却是好说话许多,她们见此也只是说了句“好生待陶陶”的话,便一人取了个封红给了陆意之,而后是让他去前院先吃起席来。 今儿个是娶王昉的好日子… 陆意之自然不好拒绝,何况这些事也拒绝不了,吉时还未到,王昉此时也出不了门…他应了一声“是”,而后便又与两位老夫人拜谢一礼才与王珵朝前院走去。 … 有容斋中。 王昉正与几人说着话,可心思却不在这上头。 先前爆竹声已响了一次,可见陆意之已进了门,这会估摸着不是在宴席处便是在千秋斋给祖母与外祖母请安…她想到这心下便也有了些惶惶不安,手上的帕子也跟着绞了好几回。 王昉想起上回徐静嘉大婚时… 她还劝她不要紧张,可如今真到了这紧要关头,王昉才发觉说不紧张那都是骗人的…怎么可能不紧张?她只觉得这颗心“扑通扑通”得马上就要跳出喉间了。 傅如雪她们虽然也未曾经历过这样的事,却也知晓此时王昉是个什么心情,索性便也都止住了话…屋中变得静谧起来,而那外头喧闹声便越发明显了。 翡翠打了帘子气喘吁吁走了进来,一面是朝众人打了个礼,而后是与王昉恭声说道:“姑爷和老爷去了宴席处。” 吃过宴席便要出门了… 王昉心下一紧,握着帕子的手便又多用了几分力道。 屋中的丫鬟也跟着紧张了起来,有的是去打点东西,有的是去寻红盖头等物,一副忙乱景象…好在纪嬷嬷走了进来,她看着这乱通通的一副景象便沉声低喝了几句:“你们都是主子身边的大丫鬟,往后是要跟着主子去侯府的,让别人瞧见该说我国公府不会管教下人了。” 她这话说完见几个丫鬟稳住了心神才朝王昉走来,声音也跟着柔和了几分:“主子别怕,老奴会陪着您的。” 王昉闻言心下却也平了几分,她先前也只是有一瞬得紧张,如今听着纪嬷嬷的话那股子紧张倒也消散了不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带着几分笑意,而后是握着纪嬷嬷的手,口中是言:“我不怕。” 她嫁得是陆意之,不是别人。 至于陆家,不管是姚如英还是徐静嘉都是极好的人,更不论说陆棠之了…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怕的? … 宴席处还很热闹。 陆意之被连着灌了好多酒,到后头还是王珵看不下去接过了那些酒…今儿个可是陶陶的大喜日子,新郎官若是醉了可怎么好? 楚斐私下却是与陆意之说了一句:“你倒是狡猾。” 就陆意之那喝酒的功夫,即便把这儿的酒全部喝光了只怕也醉不了…如今也只是装一副样子骗一骗他的老丈人罢了。 陆意之却只是笑了笑并未说话。 他自然不怕喝醉,只是今天是他与陶陶的好日子,可不想把时间耽误在这喝酒上头。 他想到这便又忍不住叹了一声,这时辰过得怎么那么慢? … 王昉由纪嬷嬷搀扶着朝千秋斋走去,她要先辞别两位老夫人和程宜。两位老人家这会却都忍不住哭了一回,到后头还是程宜握着帕子抹着眼泪劝说起来… 傅老夫人一面是由半夏服侍着重新净了回面,一面是红着眼眶与王昉说道:“你素来懂事,有些话我也就不必说了。姚氏是个好性子的,只是做人家媳妇终归不一样…” 王昉跪在蒲团上,聆听着她们的教诲… 这些话以前从未有人与她说过,此时听起来她却总止不住想哭。 傅老夫人念着时辰也未再多说,只是让她回去重修修整一番…王昉咬着唇抬了头看着她们,眼中带着不舍,在她们或是欣喜或是带泪的注视下直直朝她们磕了个头,才由纪嬷嬷扶着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等回到有容斋的时候,已是日头西斜的样子了,纪嬷嬷便让人重新替她修整了回面容,没过多少时间外头便又响起了爆竹的声音,却是到了王昉要出门的时辰了。 院子里也已奏起了礼乐—— 奏得是《国风》中的《桃夭》,远远传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而在这延绵不绝的礼乐声中… 王昉就坐在那铺着大红喜被的床上,她端坐着身子交握着双手,一双杏眼微抬看着屋子里的亲人好友,她的眼眶红着,面上却带着几分笑…王蕙看着王昉也忍不住红了回眼眶。 外头又有人来请了... 众人怕误了吉时也不敢再耽搁,纷纷让开了路,琥珀便走上前亲自替她盖上了红盖头。 跟着傅青垣走了进来。 王昉上头没有兄长,背她上花轿的任务自然也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在那礼乐声中—— 傅青垣背着王昉,脊背有些僵硬,他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甚至还屏住了呼吸,生怕不小心就把王昉摔了下去。 这是他头一回背王昉,未曾想到却是这样的时候… 王昉倒是并未察觉到这些,她盖着红盖头辨不清周边是副什么样子,可隐隐却能听到不远处传来母亲与阿蕙的哭声,还有阿衍强掩着的呜咽声…她仔细辨了辨,却没有听到父亲的声音,可她知道父亲的心里肯定也是不会好受的。 也许这个时候他正躲在屋子里喝着闷酒,或是站在什么地方看着她出门。 王昉想到这忍不住就红了眼眶… 外头的爆竹声与礼乐声依旧延绵不绝,而她也终于上了花轿…王昉透过大红盖头看着已经落下的轿帘,而后是听着外头冰人扬长而又响亮的一声“新娘子上轿,起!”轿子被人稳稳抬了起来,王昉的手依旧交握放在膝上。 从今以后… 她就是出嫁女了。 … 武安侯府离得并不算远。 只是因着大喜日子,迎亲的队伍特地多绕了一个圈子…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轿子才被人重新放了下来,王昉交握的双手止不住便又收了几分紧,就连原先已经落下的那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轿帘被人掀了起来,那外头的光亮也跟着打进了轿子… 王昉由人扶着走了出去,她先是跨过马鞍,跟着又走过火盆,而后便踩在那红色毛毡上,一步步往里走去…周边是副什么样的情景她分辨不出,只晓得外头一片喧闹之声,带着恭贺与欢喜声,可见是一副热闹景象。 等拜完堂… 王昉在喧闹声中,依旧由人扶着往外头走去…陆家她也来过几回,只是这样盖着红盖头七转八弯的却还是头一回。她不知道陆意之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走到了哪,只是察觉到身后的喧闹声越发远了。 身边扶着她的送亲太太突然松开了手… 王昉刚要说话,便发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了住,即便瞧不见也能察觉出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腹上头却有些粗粝…她心下一惊刚要挣扎,便听到身边传来陆意之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傻丫头,你怕什么?” 是啊,她怕什么… 如今她和陆意之已经拜完了堂,即便旁人瞧见也只是会说一句“夫妻恩爱”…只是王昉终究有些不习惯,后头的礼数还没有成,等到了新房,那里可还有别的人,让她们瞧见这幅模样也不知心里会怎么想? 陆意之许是也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便轻声说道:“别怕,等到了那处我便松开。” 王昉见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她微微低垂了几分眼,从红盖头的缝隙下看见自己与陆意之十指交扣,这样的亲密使得她止不住就泛红了脸…王昉不敢多看跟着便又垂下了头,两人走得极近,同色的衣角随着走动牵扯在一道,一时之间也分不清那是谁的衣角。 王昉心里还在想着这些事… 便听到身边传来陆意之的一声叹息,跟着便又听他轻声嘟囔道:“往日怎么不觉得这条路这么短?” 陆意之这话说完却是捏了捏她的手心才松开。 身后的送亲太太见他松开手,便又重新走上前扶住了王昉的胳膊,陆意之掸了掸身上的衣裳才走在王昉的身边…一道往前走去。 此时九如斋中已侯了三、四个嬷嬷,瞧见他们过来便齐齐福了一礼,口中是连着说了几句讨喜的话。 王昉由人扶着坐在了喜床上,陆意之便也跟着坐了上去…其中一个嬷嬷走上前,把陆意之的左衣襟压在了王昉的右衣襟上,而后便听到送亲太太笑着说道:“新郎官,快挑盖头吧。” 她这话说完便有人送上了喜秤… 陆意之站起身就立在王昉的身前挡住了屋中大半灯火,他接过了嬷嬷递来的喜秤,许是瞧见了王昉放在膝上的手又握紧了几分…他眼中的笑意便又深了几分,他还真以为这个小丫头是不会紧张的。 他也未说什么… 只是把手中的喜秤放在了盖头的左下方,跟着便挑了起来。 王昉原先被盖了一路,偶然瞧见屋中的灯火忍不住便闭了闭眼睛,等睁开眼她才瞧清站在身前的陆意之…他穿着大红婚服,这样肃穆的颜色却也未曾压住他的容色。 他的那双桃花眼依旧泛着无边的笑意,只是没一会那眼中的笑意便化为了几分暗色。 王昉即便未历过什么情/事,却也知晓他这抹暗色意味着什么… 她面上一红跟着便垂下了头。 两人一个站着低着头,一个坐着垂着头,倒是惹得屋中几个嬷嬷都笑开了眼…虽说前头有陆意之挡着,可她们还是瞧见了新娘子的面貌,即便是她们这样一把年纪也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新娘子,也怪不得二公子这回说什么都要娶人进门了。 几个嬷嬷把先前就备好的托盘取了过来… 那上头摆着枣子、栗子、花生等物,却是要“撒帐”了。 陆意之便又重新回了座,一个嬷嬷端着托盘,另一个嬷嬷一面撒着帐,一面是笑着唱道:“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那枣子等物从两人的头顶打到里头,自然也有不少打到了他们的身上… 嬷嬷的力道用得很好,即便打在身上也不会疼,只是陆意之还是半侧了身挡在了王昉的身前,免得那些东西打到她。 王昉心下一动,跟着便抬了眼… 恰好陆意之也垂了眼,两人便这般注视着,到后头还是王昉红了脸先避开了。 等到那撒帐歌唱完,托盘上的东西也都被撒了个干净,陆意之重新坐了回去,送亲太太便笑着走上前…她的手中端着从王家带来的子孙饽饽,一面是服侍着王昉吃了一个,而后便笑着问道:“生不生?” 王昉闻言却止不住红了脸… 她刚要说话,便注意到身旁的陆意之在听到那句话后也跟着递了眼过来…王昉脸上的红晕越发深了几分,她半侧了脸避开了他的眼睛,而后才轻声说道:“生。” 她这话一落,屋中便又响起了笑声。 送亲太太撤了子孙饽饽,便又有人端上了长寿面…王昉今儿个只在早间吃了碗银耳汤,午间也只是用了两块糕点,早就饿了。偏偏这长寿面也只是让两人象征性得吃上几口,王昉嘴巴里的味道还没上来,那碗面便也跟着被撤了下去。 好在她素来修养端正,若不然只怕这会便该克制不住肚子,响起鸣声了… 最后便是“合卺酒”。 合卺酒又称交杯酒,是用一条红线绳子,两头各系一只酒杯…王昉与陆意之各饮下手中的半杯酒,然后再交换杯子喝尽对方杯中的酒。等他们喝完合衾酒,几个嬷嬷才并着送亲太太退下了。 陆意之与王昉仍旧坐在喜床上… 琥珀几个丫头对了一眼,也不知该不该提醒姑爷要去前院了…琥珀刚想开口,便听到陆意之先开口说了话:“你们先下去吧。” 这… 琥珀与玉钏对了一眼,却到底也没说什么…她们福身一礼跟着便往外退去,顺带着还关上了门。 王昉听着那关门声,那颗心顿时便又紧张起来,她袖下的手紧紧攥着衣角,待过了好一会才平了思绪抬头去看陆意之,口中是跟着一句:“你…” 陆意之未等她说完,便笑着接过了话:“终于知道抬头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手揽住了王昉纤细的腰肢,离得越近那股子玫瑰香露的味道便越发浓厚了,萦绕在他的鼻下迟迟不散…他握着腰肢的手收紧了几分,口中却还是跟着笑说一句:“你往日胆子那样大,连杀人也不怕,如今却怕看我?” 王昉脸一红,跟着便伸出手似是想去推他… 可这人就跟座山似得一丝也不动,她也不再顾别的,只抬了那双杏眼瞪了他一回:“前院的人还等着你呢。” 她这话刚落… 陆意之便袭身上了前,他的手依旧握着王昉的腰肢,唇却贴住了她的唇…这是两人头一回唇齿相依。不仅王昉怔住了,就连陆意之也跟着怔楞了一回。他原先未曾想这个时候…只是看着王昉红唇一张一合,心下那股子躁动便再也忍不住。 此时,他看着王昉睁得圆碌碌的杏眼… 原先的怔楞逐渐消散,眼中的笑意却又止不住加深了几分…陆意之把唇稍稍移开几分,任由王昉换着呼吸,待她平了气息便又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闭上眼睛。” 也许是陆意之的声音太过喑哑,又或是这个环境缘故… 王昉还当真就闭住了眼睛。 屋中的龙凤双烛点得明亮,而王昉坐在喜床上微微仰着头,她的脸上还沾着几分红晕,红唇更是因为先前那一番动作而显得娇嫩欲滴…陆意之握着她腰肢的手忍不住又收紧了几分,连带着眼中的暗色也越发深沉起来。 ☆、第一百零二十六章 喜床边上两根小儿抱臂状的龙凤对烛, 照亮了整个屋子… 王昉躺在喜床上,身下是软锦制成的百子千孙被, 而身上却是个如狼似虎的男人正埋在她的脖颈间不停喘息着,声音急促而有力…而她一双杏眼半睁不睁,在这烛火之下隐隐透出几分朦胧与迷糊,却有几分不知身在何处的模样。 她也的确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王昉眼瞧着头顶上的大红帷帐, 刚刚醒过几分神便又被人拉着坠入那一场情/事之中。 屋外几个丫鬟都有些急躁不安—— 房门关了有一刻的功夫,前院也已打发了两回人过来…这,这姑爷怎么还不出来? 玉钏压低了声音说道:“琥珀, 这可如何是好?” 她一面低声说着话, 一面是往那紧闭的房门往里头看去,屋子里烛火通明却瞧不见人影, 只能隐隐听见打里间传出来的细微轻吟与喘息声…玉钏一张小脸时红时白的,尽管她们再不知事, 也能猜出里头是个什么事。 琥珀此时也拧紧了眉心。 她看了看那扇禁闭的房门, 咬了咬牙想了想还是走上前轻轻叩起了门, 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二爷,外头已来催了几遍,您…”您再急色也等晚上可以吗? 陆意之往日是个风流惯了的名声, 再如何旁人也不会说道什么… 可主子身为新妇, 日后可还要与旁的贵妇人打交道…若是传出去什么不好的名声, 可如何是好? 王昉听到琥珀的声音立时便从那一桩情。事之中清醒了过来, 她先是怔了一瞬, 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被人抱上了床, 连带着身上的衣带也都被解了大半,肩膀外露,就连里头绣着鸳鸯戏水的肚兜也显露出了几分…她的脸上是遮不住的红晕,一面是伸手推着陆意之,一面是哑着嗓子说了话:“你快出去!” 王昉这话当真是七分羞恼,三分欲哭… 她真是被迷了心了,竟任由这个混蛋胡来…这个时候陆意之还待在这处,别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陆意之半撑着身子仍旧埋在王昉的脖颈间,心心念念的人就在怀里,他还未曾吃个够哪里肯走?只是听着王昉的声音已经带了几分哭音,他咬了咬牙还是坐起了身。他知晓王昉在想什么,也知晓这的确不是一个好时间。 若是只有他也就罢了,左右也不过被旁人说几句风流… 只是还有这个小丫头,小丫头素来最重名声,若是在新婚之夜传出什么旁的话出去…只怕来日就该与他置气了。 陆意之三两下系好了衣裳,而后才转身往身后看去… 王昉不知何时也已经坐了起来,原先的发髻因为先前那一场闹腾已散开了这会正垂落在身后。而她微微垂着头却是在系着腰带理着衣裳,偏偏那婚服太过繁琐,她系了好一会也未得其所,反倒是把婚服理乱了几分,连带着肩膀那处也越发外露了几分。 王昉见此心下便越发急了几分… 她越急,那张明艳而娇嫩的小脸便越红,连带着那双潋滟杏眼中的水意也越发浓了几分。 陆意之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那片外露的风光,只觉得喉间干涩万分,先前刚刚压制住的□□这会又陡然升了几分…他喑哑着嗓子开口说了话:“我来帮你。” “不…” 还未等王昉说出拒绝的话。 陆意之便先握住了她的腰肢,他伸手把王昉的婚服重新提了上来遮盖住了那一片外露肩膀上的风光,而后是低垂着眉眼替她重新系好了腰带…他的动作不急不缓,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得做着手上的动作。 直到替王昉重新理好了衣裳… 陆意之还是未曾松开那双握在她纤细腰肢上的手。 “陆意之…” 王昉的脸依旧红得厉害,尤其是在听到陆意之压抑的喘息声与呼吸声时,小脸更是红得像是滴血似得…她袖下的手紧紧攥着衣角,却是过了好一会才平了心绪掀了眼帘朝他看去,声音沾着几分软绵无力:“你快出去吧。” “嗯…” 陆意之点了点头,却还是未曾动身,他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待看到她眼中的水意时…他才忍不住心下一叹。他双手紧紧握着王昉的腰肢,而后是把脸埋在那修长而白皙的脖颈之处,重重吮吸了好几下才气喘吁吁地开了口:“真不想走。” 不过这回,陆意之倒是未再往下… 他只是埋在王昉的脖颈处,待平了心下那股子情/欲才又开口说了话:“我会早些回来。” 屋外几个丫鬟互相对了一眼,正在思考该不该继续敲门的时候,终于听到里头发了话:“进来吧。”几个丫鬟松了口气,而后是推开门低着头进去伺候了,陆意之倒也无需她们伺候,自理了衣裳便淡淡发了话:“让人去小厨房端些菜来。” 他记着先前小丫头可是饿得很。 待这话说完,陆意之便又回头看了王昉一眼,只是在看到她那一副娇软无力任由采撷的模样,心下那股子□□便又高涨几分…他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好笑还是无奈,什么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遇见这个小丫头的时候根本什么用都没有。 他只想不管不顾抱着她… 屋中丫鬟见他还未动身,也不敢说话便都低着头立在一侧…王昉却是半坐起身瞪了他一眼:“你还不走?”她这一瞪根本没有丝毫威胁,反而因为先前那一场未消的情/事沾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味道。 陆意之眼中的暗色依旧未曾消下,步子却终究往外迈去…等那脚步声越来越远,屋子里几个丫鬟才敢抬了头。玉钏去隔间端水取帕,琥珀便走上前扶着王昉站起身,口中是跟着一句轻声埋怨的话:“姑爷也太不知事了,哪有这个时候缠着您的?” 她这话说完,看着王昉面上的红晕,心下却又忍不住跟着一句… 到底还是因为主子生得太美的缘故,即便她身为女子瞧见主子也走不动步子,更何况是姑爷了。 王昉却不知琥珀在想什么,她面上依旧带着几分红晕,连带着身子骨也依旧有几分软绵无力的味道…她只要一想到先前那人急促的呼吸与喘息,还有那双有力的臂弯。如今已是这般模样,若是等到了晚上…还不知会如何? 她想到这脸上的红晕便又越发深了几分… “主子?”琥珀未听到王昉说话,便又轻轻唤了她一声,见她回过神才开口说道:“主子要先洗漱还是传膳?” “先洗漱吧…” 如今这幅模样若是传膳也得重新修整一番,倒不如先洗漱…何况闹了这样一日,她也的确有些疲乏了。琥珀点了点头,便让玉钏遣人去小厨房搬热水进来,而后是亲自服侍着王昉洗漱了一番。 … 待王昉洗漱完。 外头的膳食布得也差不多了。 王昉也不知是不是饿过了时辰,瞧着这满满一大桌一时之间竟也没什么胃口,索性便只是让琥珀替她盛了一碗粥,伴着几道清爽些的小食用了起来。等用完,她便让人遣了翡翠进来。 翡翠与青夭是两日前来的陆家,一是替她管着嫁妆,二是来替她先打探打探情况。 帘子被人打起… 翡翠穿着一身绿色衫裙走了进来,她依旧是一派天真烂漫的好模样,瞧见王昉便与她先屈膝打了个礼,口中是跟着一句:“给主子请安。” “快起来吧…” 王昉这回派翡翠先来却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翡翠性纯,虽是个小孩心性为人却机灵,有些事由她来打听旁人也不会多虑什么…王昉的手中握着茶盏,这会瞧着翡翠便又跟着一句:“让你打听的,都如何了?” 翡翠闻言一双眉眼便慢慢弯起几分,口中是言:“都打听全了。”她说到这是停了一瞬,才又跟着说道:“如今九如斋上下管事的是一个姓程的嬷嬷,她是姑爷的奶娘,也是跟着夫人进府的,在府里声望很足。” “奴与程嬷嬷处了两日,发现她除了性子端正、为人严肃之外倒也没什么。” “她还有个儿子,名唤徐亥,如今也在替姑爷做事…” … 琥珀立在王昉身侧,正在替她梳着头发,闻言便抬了眼瞪了翡翠一眼:“你这憨丫头,除了这位程嬷嬷你就没别的话说了?” “别的话?” 翡翠一怔,跟着才有几分恍然大悟,笑盈盈地开了口:“九如斋上下除了这位程嬷嬷,连个大丫鬟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妾氏了…”她说到这忍不住便夸起陆意之来:“要奴说,外头的话还真是做不得数,原本以为姑爷那样风流的人物,屋子里定是…” 许是也察觉到了自己说的话不对… 翡翠轻轻吐了吐舌看了看王昉,见她没有什么余外的表情才又跟着开口说道:“哪里想到姑爷这屋子竟是如此干净,九如斋除了几个洒扫的丫鬟外,便再没有什么女人的身影了。” 王昉倒是也未曾想到… 她虽说那日与陆意之说“不喜欢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可向来名门士族的少爷,成年之前府中的主母便会替他先抬了通房,哪里想到陆意之身边不仅没个通房,竟连平素伺候的丫鬟也如此少。 王昉的手中依旧端着茶盏,心下却忽如灌了蜜糖一般… 屋中一时无人说话便显得有些静谧,几个丫鬟看着王昉面上的笑意,却都垂了头笑开了眼…她们身为奴仆的,自然希望主子嫁得好。 … 事情既然打听全了。 王昉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如今时辰还早,陆意之自然不会这么早回来…她索性便让琥珀从那箱子里取了本书,倚着灯火翻看了起来。 琥珀依旧坐在屋子里伺候着,玉钏便又遣了人取来些果子、糕点…这是为了以防王昉与陆意之夜里饿得时候用的。 玉钏一面着人布着糕点,一面却是想了一瞬… 才打发了人下去,与王昉开口说了话:“先前奴从小厨房过来的时候,听几个婆子说九千岁也来了。” 王昉闻言是抬了脸,她一双远山眉轻轻拧了半分,面上却是又惊又疑…九千岁,卫玠? 他怎么过来了? 金陵城中的贵人都知道卫玠最不喜欢去别处做客,这天下之间想杀他的人数不胜数,其一自然是为了避免没必要的麻烦,其二…他这人即便是与自己的心腹手下也从未走得很近,她嫁给他的那几年,府中即便操办宴会,来得也只有锦衣卫的那群人。 上回他无缘无故来王家,已经让她心生疑惑了。 而这一回—— 他竟然来了陆家? 天子当政,折了卫玠多少人… 而陆意之身为陆家的人,又授天子亲封,早已被定为是天子那脉的人…即便如今陆家在外人的眼中,已经被天子所忌惮。可再怎么说,龙椅上坐着的那人有一半的血可是来自陆家,打断筋骨还连着心脉,再忌惮又能忌惮到哪里去? 卫玠这个时候来陆家,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王昉拧着眉心,袖下的手稍稍蜷了几分轻轻叩起书面,待过了一瞬才跟着开口说道:“翡翠机灵,你让她去前院看看…”苍山之事后,卫玠定然已对陆意之有所忌惮…虽说今日他上门做不出什么事,可她心里还是害怕。 玉钏看着王昉面上的担忧,也止不住提了心神… 她也未说什么福了个身应了声“是”,便往外退去。 … 前院。 原先喧闹的地方此时却显得有些静谧,一众人看着灯火下身披灰鼠毛斗篷,手握暖炉的男人都止不住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男人的年纪并不算大,在这月色与烛火的映衬下,倒是显得气质清厚、眉眼温润,全无外头传言的那般。 若不是他的身后照常跟着十余个面无表情的锦衣卫,众人只当看花了眼、认错了人… 只不过卫玠这个时候过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萦绕在场上每一个人的心中。 在场的不是官僚之人,就是士族子弟,对于这位九千岁卫玠…他们即便未曾见过面,对他的事迹与为人也早就是熟的不能再熟了。自打天子亲政之后,这位九千岁就逐渐淡出了旁人的眼中,朝中众人想了许久也等了许久却也未曾见他有什么动作。 这一来二去… 自然有不少人以为这位九千岁只怕是已认了命,即便他往日再厉害又如何?说到底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宦官罢了…这天下有才之士,又有多少人会愿意在一个没了根的宦官底下做事? 只是今儿个… 这位九千岁怎么就出现了?还是在陆家这位二公子大婚的日子? 众人心下猜测万分,尤子旭更是端着酒盏与陆意之开口说道:“难不成…他想趁着你大喜日子来闹场子?” 陆意之闻言是淡淡瞥了瞥尤子旭一眼,就这智商也怪不得会被那位尚书女压得要死…只不过他心中的确也有几分疑惑,卫玠今日究竟是为何而来?陆意之手中握着酒盏轻轻磨着那壁上的花样,他可记得这位九千岁向来不喜去外头赴宴。 倒是陆伯庸先回过了神… 他站起身朝卫玠走去,素来端正而严肃的脸上如今依旧一丝不苟。 陆伯庸朝卫玠拱手一礼,口中是言:“不知信王驾到有失远迎…今日是犬子大婚,不知信王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既是大婚,自为贺喜…” 卫玠的声音在这夜色之中依旧带着几分旖旎,他掀起那双隽永而曼丽的眉眼透过烛火朝陆意之看去…骨节分明的指根依旧放在暖炉上头,喉间却是漾出一声轻笑:“怎么?小陆大人不欢迎本王?” “怎么会?” 陆意之的面上依旧挂着素日里肆意的笑容,他搁下手中的酒盏朝卫玠走去…待至人前才与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言:“王爷大驾光临,下官又如何会不欢迎?”他这话说完便伸手替人指路,跟着一句:“王爷请上座。” 卫玠倒也未曾推却,迈步往里走去…陆意之便稍后一步。 两人的面上未有什么变化,场中众人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有些分辨不清楚现在是副什么状况…这位九千岁难不成还真的是来贺喜的?不过主人家未说什么,他们自然也未说什么。 待卫玠入了座… 自然有人过来与他请安,且不说卫玠如今是副什么模样,但他终究还是天子亲封的信王…单单这个头衔,这里就没人能比得上他。 有人开了这个头,旁人自然也坐不住…纷纷站起了身。 卫玠见此手上依旧抱着暖炉,唇边却是泛开一抹笑,口中更是跟着一句:“今日是小陆大人的大喜日子,就不必多礼了。”他这话说完便抬了手,身后的锦衣卫忙递上一只锦盒:“这是本王送给大人的贺礼。” 陆意之闻言是笑着接了过来… 手中的锦盒不大不小,陆意之也没有心思在此时去探查什么,他把锦盒递给身后的徐亥手中,口中是言:“多谢王爷。”待这话说完,他便亲自替人倒了一盏酒:“今日是下官大喜的日子,合该敬王爷一盏酒。” 卫玠其实并不喜欢喝酒… 他往常喝酒,大多是因为想忘记些什么东西…可喝得多了便发现,这东西不仅不能使人醉,反而会使人越来越清醒。就如今日,他原本并没有打算过来的,只是在饮酒的时候却想起了许多事… 庆国公府的花轿穿过东街的时候,他看到了。 十里红妆… 陆意之予了她一个不错的体面。 即便他未曾看到花轿中女人的面容,可也知晓她是开心的。 卫玠手中握着那浅浅一小盏酒,他微微垂着眉眼,盏中水波轻晃,酒香四溢…他并未即可就饮,却是想起早先时候木容来报此事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让木容去查,查她是不是愿意的,可当木容来与他禀报“王四姑娘并无不愿”的时候,他却有些不高兴了。 这一份不高兴来得莫名其妙… 可卫玠大概是有些知晓的,知晓为什么不高兴…其实也不过是因为舍不得罢了。他一直都记得,建元八年那人软软的手握着他时的样子,那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候,而她却是他生命中的光芒。 他素来怕冷—— 可那个冬日,那人握着他的手…却让他觉得这世间的风雪与冰寒其实也不过如此。 卫玠记得那日木容与他这样说道:“主子既然喜欢四姑娘,为何不去抢她过来?”为何啊…大概是不愿她不高兴吧。何况这个小丫头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他,尽管她从不怕他…既然如此,那么还是不要让她不高兴了。 陆意之不知道卫玠在想什么,他只是察觉到卫玠在这一瞬情绪的变化…他在想什么? 前院里的宾客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卫玠… 这位千岁爷不动,他们手上的这杯酒也委实有些不敢喝啊。 好在—— 卫玠终于还是仰头饮尽了盏中酒,一盏醇酒入喉,他便提出了告辞…众人这下却是着实怔住了,就连陆意之的眉心也忍不住拧了几分。即便聪慧如他,此时也有些摸不透卫玠的心思…这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陆意之袖下的手微微收紧了几分,只是到最后却终究未说什么。 他站起身面上依旧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口中是言一句:“既如此,那下官就不留王爷了…”他这话说完便站起身,跟着一句:“下官送王爷出门?” “不必了——” 卫玠拢了拢袖子,他的手中依旧握着暖炉…看着陆意之的眉眼依旧是先前来时的模样:“大喜日子,小陆大人好坐吧。” 他这话说完便在众人的注视中往外走去,灰鼠毛斗篷在夜色中化开一道好看的弧度,身后十个锦衣卫依旧紧紧跟随。 楚斐站起身,他站在陆意之的身边与他一道看着卫玠远去…他清俊的面容此时也有几分凝重,连带着眉心也跟着拢了几分:“这人今日,可真是有些不对劲啊。” 是啊—— 今日的卫玠的确是很不对劲。 陆意之看着卫玠的身影隐于这夜色之中,袖下的手负于身后…先是无故上门贺礼,而后是喝了一盏醇酒就走,这样的行事作风,哪里有卫玠平时的模样?他究竟是在想什么?又究竟想做什么? … 卫玠一路往外走去,临到门口的时候却忽然止住了步子… 身后的锦衣卫不知道是何缘故也都跟着停下步子,打首的锦衣卫走上前与他拱手一礼,口中是问道:“千岁爷?” 卫玠却并未说话,他只是转身朝里望去…其实如今夜色四下,即便有月色与灯笼又能瞧清什么?可他却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里头…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他想起记忆里那人曾仰着脸,握着她的手软声说道:“你不要怕,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的。” 童言稚语… 她早就忘了,可他却从未有片刻地忘记。 如果—— 如果她也是喜欢他的… 那么即便要与这整个天下作对,他也会把她抢过来,好好地放在自己的身边…真是可惜了。卫玠的手依旧放在暖炉上头,而他那双曼丽而缱绻的眼睛在这夜色中轻轻转了几回才收了回来。 “走吧…” 夜色之下—— 卫玠终于转过了身往外走去,以后她就是别人的妻子了,还真是有些舍不得啊。 只是再舍不得终究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 待卫玠走后,前院便又恢复了原先的热闹。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陆意之自是被灌了许多酒,其中闹得最欢腾的便是几个世家子弟,又以尤子旭最甚。 陆意之心里一笔笔记了下来,面上却是佯装成一副大醉的模样…陆则之皱了皱眉,接过了陆意之手中的酒,让徐亥先扶着他回去。 几个世家子自是不肯… 不过碍于陆则之的威严却终究也未说什么,他们敢闹陆意之,可不敢闹陆则之。 徐亥扶着陆意之迈出前院,走进后院,等身后那群喧闹声响远了些…陆意之便站直了身子,清冷月色之下,他的脸上全无半分醉意,身上的大红婚服在走动之间化开一道又一道好看的痕迹。 “盒子里是什么?” 陆意之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手轻轻揉着额头…即便他不觉得醉,可被灌了这么多自然也有些不舒服。 徐亥闻言便打开盒子看了眼,而后是轻声回道:“一块玉。” “玉?” 陆意之拧着眉心侧眼望去,大红灯笼下,一块刻着龙凤呈祥的白玉静静得躺在盒子之中…他对卫玠了解已久,自是晓得他不仅喜欢玉,还喜欢刻玉,瞧着这块玉的样式应该就是出自他之手。 贺礼,龙凤呈祥… 卫玠今日此举还当真有些让他看不懂了。 “先收起来吧…”陆意之收回了眼,而后是往前看去,九如斋便在不远处…贴着“喜”字的木头窗棂隐隐可以瞧见有个身影正倚塌而坐,他面上原先的情绪尽数消散,化为几分未曾遮掩的笑意。 陆意之打发了徐亥回去,而后是迈步往前走去… 他的步履依旧从容,走动之间两侧衣角的浮动却要比先前快些。 玉钏正站在外头,瞧见陆意之过来便与他屈膝打了一礼,一面是唤他一声“二爷…”一面是伸手打了帘子让人进去。 屋中也听见了这番声响,王昉汲着鞋子刚走下榻,便瞧见陆意之已弯着腰走了进来…陆意之的手握着布帘,那双桃花目在屋中烛火的映衬下越发有几分流光溢彩的味道,偏偏还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 王昉脸一红,这一回却也未曾避开。 她迈着步子朝陆意之走去,离他还有几步距离的样子便已闻到了人身上的酒味…她拧了一双眉心,一面是伸手扶住了陆意之,一面是轻声说道:“怎么喝了这么多?”她这话说完便让琥珀去小厨房把原先煨着的醒酒汤取过来。 琥珀轻声应了一声,福了一礼往外退去。 陆意之其实倒也无需醒酒汤,只是瞧着小丫头拧眉担心的模样,便也未说什么…他伸手握住了王昉的手,依旧是最初握时的那般模样,娇娇软软的,让人忍不住心便化了一回。 王昉却还不习惯这样的亲近… 即便两人再亲近的时候也有过,只是这样的十指相扣总让她觉得有些别样的仪式感…她些微挣扎了一回,见挣不开索性便由他去了。 陆意之坐在了软塌上,跟着便揽着王昉的腰肢把她抱到了腿上。 他见王昉挣扎便抬了那张稍显疲倦的脸,半是可怜得说道:“陶陶,我头疼,你替我揉揉。” “谁让你喝这么多的…”王昉话是这般说,却终究也未再挣扎,她任由人抱着,双手微微抬高了几分按在陆意之的太阳穴上轻轻揉了起来…她往日在家的时候就常替傅老夫人按穴,此时自然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陆意之半眯了眼睛… 他的手仍握着王昉,若是觉得轻了便按着她的手加重一回,口中是跟着一句:“尤子旭那几个小子最好我今夜回不来,不过没事,他们的大婚也都还没过…等到了那日,我自然该好好与他们算上一帐。” 这也亏得他能喝,若不然早就喝趴下了… 要真喝趴下了,那岂不是得错过与陶陶的洞房花烛夜?陆意之想到这便觉得委实不能放过他们。 王昉听到尤子旭这个名字,倒也记起了几分,她记得他是与礼部尚书家的那位小姐定了亲…只不过此时她心中藏着事,自然也就没说什么。王昉微微垂了几分杏眼,手中的力道依旧未曾有变化,却是想了一瞬才开了口:“今儿夜里卫玠来了?” 陆意之轻轻“嗯”了一声,他也未曾睁开眼依旧握着王昉的手… 他知晓王昉聪慧,有些事自然瞒不住她,何况他也未曾想过瞒她…因此听她这般问,陆意之便睁开眼说了一句:“别怕,没事的…他不过是来喝一盏酒。” 便是因为如此… 王昉才更加觉得不对劲,卫玠此人最为小心,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来陆家喝上一盏酒?她拧着眉心,心下心绪未平,口中却是跟着一句:“你要小心,他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那个男人手上究竟有多少底牌就连她都不知道。 陆意之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口,风流眉目也跟着弯起几分:“我知道…” 两人靠得极近,陆意之只觉得王昉身上那股子玫瑰香气越发明显,让他忍不住便想再往深处探去…他埋在人的脖颈上轻轻嗅了好几回,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喑哑起来:“陶陶,你好香。” 王昉脸一红,闻言是伸手轻轻推了推人:“你还没洗漱呢。” 陆意之听她这般说,却是醒过了几分神… 他揽着王昉的腰肢亲了好几口才站起身,恰好琥珀也端了醒酒汤过来,王昉便让她遣人去抬水进来。 索性小厨房里本就一直热着水,没一会便有人抬了水进来…王昉原本是想问一问陆意之可要人伺候?不过还没等她说什么,陆意之便已进了后罩房,王昉想了想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打发了几个丫鬟出去。 王昉坐在软塌上手中重新握起了先前未看完的书,可心思却全不在上头…虽是隔着一层布帘,可屋子里这会正安静得很,里间洗漱的声音自是一丝未漏的传了出来,就连陆意之解开腰带脱衣而发出“细细索索”的声音也仿佛未曾遗漏一般。 她越想,脸就越红… 这一思一想之间,王昉便想起昨儿夜里母亲曾与她说过的那些话,还有那本册子上所绘着的东西…这些都是王昉前世未曾有过的体验,她以为她听过、看过也就忘了,偏偏此时却清晰得萦绕在她的脑中。 屋子里突然传来了陆意之的声音… 王昉却是等他喊了两声才听见,她放下手中的书走到布帘那处,口中是轻轻问人:“怎么了?” “我的衣裳没拿…” “啊?”王昉也忘记先前琥珀究竟有没有拿进去了,不过这会再让她们进来也不是个样子,好在先前待在屋子里没事的时候她也曾去里间瞧过了,知晓陆意之的衣裳是与她的一道放着… “等下。” 王昉说完这句话便往里间走去… 陆意之的衣裳并不算多,连着色系也寥寥无几…除了朝服之外最多的便是玄裳,她取了一套中衣跟着便往后罩房走去。只是临了走到布帘的时候,王昉却又止住了步子,她的手撑在帘子上,却是犹疑了一瞬才掀开布帘走了进去。 后罩房中水汽弥漫… 王昉一时之间也有些辨不清陆意之在哪,她伸手轻轻挥了挥刚想说话便被人抱住了腰肢。 “你…” 这个混蛋明明穿着衣裳! 王昉如今已经有些分得清屋中是副什么模样了,这会便扭着脖子往身后看去…“你做什么骗我?” 陆意之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我若不这样,你肯进来?” 王昉被他这话一噎… 她自然不肯进来,即便等陆意之去了外头,保不准她还会百般阻扰不肯他靠近…她可听说了头一夜尤其疼。 陆意之见她这般,便露出一副可怜模样:“陶陶,良宵苦短。” 他这话说完便握着王昉的腰肢把她转过了身子,跟着便欺身咬住了她的耳垂,手上的动作也没停…王昉这会穿着的是常服比起婚服好解许多,没一会那腰带便被他解了开来。 即便屋子里打着炭火,只是这般露了肩膀终究还是有些冷… 王昉醒过几分神,她一面推搡着人,一面是说道:“我,我们去外头。” 陆意之此时哪里能听得进王昉的话,何况等到了外头,这个小丫头又该拿别的话来搪塞他了…他等了这么久,熬了这么久,再等下去就要废了! 屋中的热气逐渐消散… 王昉被人撩拨得浑身发软,一双杏眼透露出无边春色,双手恰似娇儿无力般环绕在陆意之的脖颈上。 “疼…” 她拧着眉心往往后头躲了躲,只是她的腰肢被陆意之紧紧握着,身后又是木桶,即便要躲又能躲到哪里去? 陆意之知晓她怕疼,他一只手握着她的腰肢,一只手却是抚在她光滑的背上安慰着人… “乖,别怕。” 王昉听他这般说却是越发委屈了,她能不怕吗?这人就跟变了个人似得,咬得她又疼又难耐… … 直到月上中天。 王昉终于被陆意之抱回了床上,她整个身子骨就跟断了似得,偏偏这人还一副未曾餍足的模样,抱着她的腰肢又欺身上前…她往里躲了躲,手跟着推了推人,嗓子因为先前的缘故此时还有些涩哑:“陆意之,我疼。” 陆意之依旧埋在王昉的脖颈上,闻言却是抬头看着她说了一句:“你叫我什么?” “啊…”王昉一怔,看着他的眼睛跟着说道:“陆意之?” “不对…”陆意之这话说完便又埋在了王昉的脖颈处,一面是轻轻咬着人的耳垂,一面是哄着人说着话:“你若叫对了,今夜我便放过你。”他话是这般说,手上的动作却依旧未停,继续撩拨着王昉。 王昉睁着一双水波潋滟的杏眼,手握着陆意之的手阻止他再往里伸,脸稍稍偏倚几分朝陆意之看去,口中是试探性得问道:“九章?” 陆意之未曾说话,手上的动作却越发用力了几分。 王昉止不住嘤咛出声—— 她眼中的水意越发深了,连带着握着陆意之的手也越发无力起来…她想了又想,才又试探性得问了一句:“夫,夫君?” “乖。” 终于对了… 王昉刚刚松了一口气,还当终于结束了…偏偏这个男人手上的动作却依旧未停,甚至比先前还要用力几分。直到夜色四下,王昉恍若春水一般瘫软在床上,任由陆意之替她按着脊背…男人说的话,尤其是在床上说的话,果然是不能信的。 ☆、第一百零二十七章 王昉醒来的时候, 那覆了白纸的菱花窗外已是一片亮色了… 她手撑在额头上脑中还有几分朦胧迷糊,眼瞧着头顶那绣着百子千孙的大红帷帐才逐渐有些反应过来…原来昨儿夜里并不是梦, 她当真已经嫁人了,而这也不是有容斋了。 身后的陆意之察觉到王昉醒来的动静,放在她腰肢上的手便又收紧了几分,身子也靠了几分过来:“醒了?” “嗯…” 王昉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哑涩, 刚刚出口的时候让她忍不住便吓了一跳,而后便又有些责怪起陆意之来…昨儿夜里她不知求饶了多少次,这个混蛋每回都说马上就好, 回头却又拉着她坠入那一场又一场的情/欲之中。 等琥珀几人端着水进来的时候… 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 身子倚靠在大红锦被上,只朦朦胧胧瞧见几个丫鬟低垂着头, 脸却红得厉害。 王昉想到这便转过了身—— 她这一下动静尤其大,原先躺着的时候还未曾觉得, 这会转身时才发觉那腰肢与身子骨就跟折断了似得, 每一块骨头与皮肉都泛着无边的酸疼, 让她忍不住便轻咛出声。 “怎么了?”陆意之听见她喉间溢出的痛呼声,哪还有什么睡意,他忙睁开眼急急朝王昉看去, 待瞧见她拧着的双眉也拢了眉心, 口中是问道:“还疼?” “疼…” 王昉侧偏了几分头, 没好气得瞪了他一眼, 当然疼, 腰肢儿都跟断了似得, 能不疼吗?她的手依旧撑在腰肢上轻轻揉捏着,只是她自己揉捏总归不在那个劲道上,有心想叫琥珀她们进来却又想着如今这幅模样若是让她们瞧见也委实太过难堪。 她一面揉着腰肢,一面是含嗔带怒地朝陆意之看去… 都怪这个混蛋! 王昉此时才初初醒来不久,那双杏眼本就带着几分潋滟朦胧味,如今又因为腰肢的酸软泛开了几许水意,越发显得杏眼水波潋滟、勾人心魂…陆意之放在王昉腰肢上的手一紧,不过再瞧见她眼中的羞恼和怒意时,他便回过了神。 若是这个时候再闹她… 只怕他以后的日子就越发难过了。 他平了心下这股子思绪,一面是尽心尽力得替人按起了腰肢…他早年间跟着江先生的时候,闲来无趣也学过几日按摩的功夫,这会又用了些内力自然要比王昉自个儿按起来舒服许多。 王昉原先还觉得有几分别扭,想避开人… 尽管昨儿个情/欲初散时,陆意之也曾替她这般按过,只是那会她尚还有几分朦胧未醒,自然也没觉得什么…可如今她是清醒的,清醒的时候这般贴近总让她觉得有些别扭。 她嫁给他才一日,还有些不习惯他的亲近。 只不过到了后头,或许是陆意之的掌心太过温热,又或许是因为他的力道把控得极好,竟让她不知不觉就松软了整个身子…等到身上不再疲乏的时候,王昉便半侧了头,伸手握住了陆意之的手腕,口中是跟着一句:“好了,不疼了。” 寒冬腊月—— 陆意之的额头却沾着一层薄汗。 王昉瞧着瞧着心下便忍不住软了几分,她半撑起了身子一面是伸手去替他擦拭了一回…可她的手刚刚贴到陆意之的额头,便又被他伸手圈进了怀中,男人的胸膛又热又硬,最为要命的是锦被底下的那一块,此时正不安分得嵌在她的腿根处。 王昉身子止不住一僵—— 两人昨儿夜里亲近了这么多回,她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这个混蛋,大清早的就胡乱…王昉脸一红,一面是伸手去推搡他,一面是语无伦次得开口说道:“你快起来,我们还要去请安。” 陆意之未曾起来,反而把王昉揽得更紧了… 他把脸埋在王昉的高耸之处,低着头轻轻咬着人,待听到她喉间止不住溢出的轻吟声时眼中暗色渐沉,手上的动作也越发用力了几分,口中更是瓮声瓮气得说道:“还早呢,何况爹娘都是过来人,他们明白的…”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王昉便越发羞了,她可不想听到底下人胡乱说道什么。 王昉身上的衣衫已解开了大半,即便屋中还点着炭火,可外露的肌肤止不住还是泛起了几分鸡皮疙瘩。她咬着牙止不住那破碎的轻吟声,手握着陆意之的胡作非为的手,一双朦胧得杏眼看着人,声音还带着几分气喘吁吁…明明也是一副已坠入情/欲的模样,语气却显得格外坚定:“你若再这般,今晚就别上我的床。” 陆意之每一回都要闹上许久… 若真随了他的心意,等去请安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陆意之的脸依旧埋在高耸之处,闻言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下来。他抬了脸,那双沾着暗色和□□的风流桃花目此时却带着几分委屈,待过了许久他才把脸埋在王昉的脖颈之处,重重喘息着…屋中无人说话,一时之间显得有些格外的静谧。 而在这一份静谧之下—— 这一阵又一阵延绵不绝的喘息声便显得尤为响。 热气尽数扑在王昉的脖颈之处,泛起了蚀骨的痒意,可她却一动都不敢动…即便她先前说的那般坚定可此时却也有些害怕,生怕陆意之当真不管不顾,那她也拿他没有办法。其实她并不抗拒陆意之的亲近,昨儿夜里她虽然觉得疼,可该享受到的也委实都享受到了。 只是这个时候… 青天白日的,她所承得礼教让她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王昉听着身旁陆意之未平的喘息声,感受着底下依旧烫如热帖的那处…她咬了咬唇,却是过了许久才低声说道:“等到晚上…”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意之自然听了个明白,他忙支起身子看着王昉,待瞧见她粉面娇羞的面容,还有那一双忍不住闪躲的眼神,喉间刚想溢出一声轻笑又恐人恼羞成怒忙又憋了回去…他的手依旧握着王昉的腰肢,唇贴近她的耳边说了句闺房荤话。 “你…” 王昉小脸一红,一双眼含羞带怒瞪着人,就不该可怜这个混蛋… 好在陆意之这回倒是未再闹她,两人便又温存了一会,陆意之自是又占了不少便宜…他一面是伸手把帷帐用金钩子勾了起来,一面是神清气爽穿好衣裳站起身,而后便朝外喊了一声。 屋外琥珀等人早侯了许久… 这会听到陆意之喊她们,自是忙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几个丫鬟一面是朝两人打了礼,一面是低着头,手上或是端着水盆、帕子,或是拿着胰子、梳子。琥珀亦朝陆意之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二爷,奴服侍您洗漱。” “不用…” 陆意之向来没有要别人服侍的习惯,此时自然也不需要。 他自挽了两节袖子,净了回面又用帕子擦拭了干,而后便与王昉说道:“我去外间等你。” 他这话说完便往外走去。 … 屋子里都是跟着王昉从王家过来的丫鬟,此时瞧见陆意之走后,心下便也放松了不少。玉钏去里间把昨儿夜里就备下的衣裳取过来,琥珀便走上前服侍着王昉坐起了身,待瞧见王昉脖颈处的几处痕迹…她却是羞红了脸,口中是轻声跟着一句:“二爷他也太,太不知节制了。” 昨儿夜里闹到那么晚… 今儿早上她们在外头的时候也听到了不少声响。 好在这九如斋里没多少丫鬟,昨儿夜里也未曾有别人伺候…若不然主子往后怎么去面对府中这群奴仆。 王昉闻言止不住红了脸,她接过青夭递来的铜镜细细瞧了一回,待瞧见脖子上的痕迹心下更是狠狠地骂了陆意之一顿…偏偏这些话她却不好说出口,因此便也只是强装镇定说了一句:“等过会拿珍珠膏压一压吧。” “是…” 等她穿戴洗漱好便又花了一刻钟的功夫… 陆意之打帘进来的时候,王昉正坐在铜镜前由玉钏替她梳发…新妇头一日参加公婆要打扮得喜庆些,因此她今儿个便穿了一身大红色绣团簇牡丹的袄裙,眉眼也细细修缮了一回,唇上还涂了一层口脂。 她本就明艳的面容,此时在这菱花窗打进来的日光照衬下,越发显得眉目如画、明艳四射。 “二爷。” 几个丫鬟瞧见他进来,忙跟着福了一礼。 王昉听到声响也抬了脸,她从铜镜之中看到陆意之的身影便半侧了脸朝他看去…眉目弯弯,口中是跟着笑言一句:“马上就好了。” 陆意之的手依旧握着布帘,心却一下子漏了半响,他曾见过许多样子的王昉,只是往日见时总觉得她打扮得太过清淡,没得白白压了不少艳色。等到后来他发觉自己喜欢上她的时候,便又觉得她这样打扮也好…这样的话,便没有多少人可以窥见她余外的美艳了。 若不然这金陵城中,他还不知有多少情敌? 陆意之想到这,眉眼之间却忍不住泛开了几分笑意…他落下手中的布帘迈步朝王昉走去,而后是接过玉钏手中的步摇垂了眉眼小心翼翼得替王昉插戴了起来:“这样?” 王昉看了看铜镜笑着点了点头… 陆意之见此便也未再说什么,他取过琥珀手中的斗篷替她穿戴好,而后是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我们走吧。” 王昉看着两人交握在一道的手,那张明艳的面容止不住又泛开了几许红晕…她抬了头朝陆意之看去瞪了他一眼。 而后是朝屋中看去,几个丫鬟却都是知事的,这会早就低垂了头恍若未见。 她见此便也未再说什么… 任由陆意之握着她的手领着她往正院走去。 正院位于东边,名唤“松山堂”,距离九如斋还是有段距离的…好在今儿个也是个难得的大好晴日,两人缓步朝那处走去倒也并不觉得寒冷。陆意之一面握着她的手,一面是笑说道:“等午间我便带你在院子里走走。” 王昉闻言倒是点了点—— 她来陆家虽然也有几回,只不过终究不算熟悉…何况陆家并不算小,未免以后寻错了路,让陆意之领着走上一回也好。 等穿过长廊、迈过梅园,正院差不多也就到了… 王昉看着两人还交握在一道的手便轻轻挣了挣,口中是跟着轻声一句:“你先放开。”别处也就罢了,只是正院…终归人多眼杂。 陆意之也未说什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才放开了手。 院子里早已侯了不少丫鬟,瞧见他们过来便齐齐与他们福了一礼,口中是恭声唤道:“二爷,二奶奶…”另有个年岁稍长的大丫鬟待说完话便笑着走上前,口中是跟着一句:“老爷与夫人已在正堂候着你们了。” “嗯…” 陆意之点了点头。 门前的丫鬟低垂着眉眼恭恭敬敬打起了帘子,两人便迈步往里走去…第二道帘子外照旧还站着两个丫鬟,瞧见他们过来也跟着一礼,一面是走上前替他们解下了斗篷,一面是伸手打起了帘子并着朝里头通传一声。 屋子里炭火摆得十足—— 那帘子刚刚掀起热意便扑面而来,舒展了两人的眉眼也打散了他们身上的冷意。王昉心下却突然生了几分踌躇,不管是姚如英还是陆伯庸,她都不是头一回见…只是用这样的身份去见他们却是头一回。 陆意之许是察觉到了王昉的紧张,宽袍大袖下的手伸过来轻轻握了她一回,口中是跟着轻声一句:“别怕。” 王昉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回捏了一下… 而后两人才一道迈步往里走去。 陆伯庸和姚如英坐在主位上,一旁还立着一个年岁稍长的嬷嬷,手中正握着托盘,上头摆着两盏茶…王昉敛了眉目跟着陆意之走上前先是朝两人请了一礼,跟着便跪到了蒲团上。 王昉接过嬷嬷递来的一盏茶奉给陆伯庸,口中是唤他一声:“父亲。” 陆伯庸的面上依旧是素日里的端肃,只是在听到这话的时候,眉眼倒也泛开了几分笑意…他也未说什么只是饮了几口茶,而后便把封红放到了托盘上。 “多谢父亲…” 王昉待说完这话,便又接过第二盏茶奉给姚如英…面对姚如英时,她的胆子倒是大了不少,连着声线也跟着清越了不少:“母亲。” 姚如英闻言更是眉开眼笑—— 她笑着轻轻“哎”了一声,一面是接过茶盏喝了一口,一面是把手中的封红放到托盘上…而后便伸手亲自扶了王昉起来:“盼了这么久,总算把你盼来了。”她待王昉是真的欢喜,除了她本身在金陵的好名声外,自然也有因为王昉的性子甚是合她的心意。 原本早些九章说要娶王昉的时候,她还着实吓了一跳… 王家的宝贝姑娘怎么可能嫁到他们陆家来?倒是未曾想到,这原本以为的不可能如今竟真真切切成了可能。 这世间之事还当真是未到最后,未有个定数。 姚如英手握着王昉的手,眼是细细看着人,待瞧见王昉眼下的乌青,即便拿着粉盖着也掩不住…她心下好笑碍着屋中还有男人便也未说什么,只遣了丫鬟让她们先去摆膳。 早膳原先就已经备好了,只是先前不知两人何时来便一直在小厨房里热着…小厨房离得并不远,几个丫鬟手脚也快,没一会便在外间布好了早膳。 王昉扶着姚如英走到了外间,她接过丫鬟手中的帕子刚要服侍姚如英净手便被她伸手拦住了…姚如英取过王昉手中的帕子交给一旁的丫鬟,而后是握着她的手笑说道:“家里没有这个习惯,你也不要拘束…往日在家里如何,如今在这也是如何。” 她这话说完一面是由丫鬟服侍着净洗,一面是又跟着一句:“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便每样都择了些…等回去你便让身边的丫鬟写一张爱吃的送去厨房,往后九章不在家时你若觉得待在屋子里无趣便来寻我。” 王昉轻声应了“是”… 她坐在陆意之的身边,由丫鬟服侍着洗净了手又漱了口才吃起早膳…陆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几人时不时聊上几句气氛却也算得上是愉快。 等用完早膳—— 丫鬟上前撤席,姚如英便握着王昉的手往里间走去…却是要与她说体己话了。陆意之原还想跟着一道去便被陆伯庸拦了下来,他威严的面上带着几分好笑:“你母亲与你媳妇说话,你过去做什么?” 陆伯庸这话说完见陆意之还是看着那早已落下的帘子,便又笑着摇了摇头:“走吧,陪为父练武去。” “是。” … 里屋。 丫鬟重新上了茶便被姚如英打发了出去。 姚如英握着王昉的手坐在软塌上,待细细看了她一会才又柔声问道:“九章待你可好?” 王昉刚想开口待看见姚如英眼中的笑意时,一张娇俏的小脸轰然便又红了起来…她低垂着头,脸红得跟滴血似得,一双长睫轻轻颤动着,哪里还有平日从容模样,却是过了一瞬才轻声回了话:“夫君待我很好。” 姚如英看着她这幅模样,眉眼更是绽开了几分笑:“你这丫头,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她这话说完,便又握着王昉的手柔声说道:“九章往日身子骨不好,我怕损了他的身子便也未曾给他安排什么通房…如今年岁大了,有些东西我也不好直接开口与他说。你别瞧他在外名声响亮,其实也是个不通的…”姚如英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昨儿个他可是莽撞了?” 王昉听她这般说道,一张脸越发红了几分,好一会才轻声说道:“还好。” 姚如英却不信,只握着王昉的手继续说道:“你可别替他说话,他是个什么性子我还能不知道?”她这话说完便又继续说道:“你呀也不必怕他,或是怕折了他的脸面,若他当真莽撞弄疼了你…你便踹他一顿,让他老实些。” 王昉闻言却着实是怔楞了一回,踹,踹他一顿? 许是王昉这一副模样逗乐了姚如英…姚如英便轻声与她说起几桩陈年旧事,跟着才又说道:“咱们做女人的虽说出嫁从夫,可也不能样样都依了他。” 菱花窗外的阳光正好—— 王昉听着姚如英絮絮说来,脸上的红晕倒是散去了不少,只是看着姚如英时却还是有几分怔楞…往日她总觉得自己这位婆母是个再端庄不过的人了,倒是未曾想到真正接触后竟会是这样的性子,或许是因为这么一层缘故让王昉心中的隔阂也少了许多。 等姚如英再与她说的时候… 王昉便弯了眉目,柔声说道:“媳妇知道了。” 姚如英见此眉目便又弯了几分,她与王昉说了几句家常话,而后是想起上回身边丫鬟来报的事…她想了想才又开了口:“原本你房中的事我是不该管的,只不过你身边那个唤作青夭的丫鬟…” 王昉闻言便落下手中的茶盏,笑着回道:“母亲放心,她是个老实的。” 姚如英闻言却有些无奈,自家儿媳妇看着聪明怎么对这方面就没个警惕呢?那丫鬟长得如此风流又生了一副媚骨体态,即便当真是个老实的,她就不怕九章…? ☆、第一百零二十八章 菱花窗外的日头依旧很好… 王昉看着姚如英微微蹙起的眉心, 笑着挽上她的胳膊,口中是跟着一句:“母亲, 儿媳知道您的担忧…”她这话说完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夫君是个什么性子,您是知晓的,外头说的那些话我半点都不会信…我相信他。” 她这一番话—— 自是说得姚如英眉开眼笑。 即便心里觉得自家儿子是个浑的, 可姚如英能说那是因为陆意之的她的儿子,若是王昉也这般觉得…这婆媳之间的和谐却是要偏移几分了。 姚如英任由王昉挽着胳膊,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她心里高兴, 口中却是跟着无奈一句:“你呀, 就是心实…罢了,这些东西母亲就替你多看着些, 若是九章当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母亲头一个不放过他。” 她这话刚落—— 陆意之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他的面上因为先前与陆伯庸的一番比试还沾着几许热汗…只是那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中却带着无边柔情。 先前王昉说那些话的时候他恰好过来, 自是听了个全…他的心下是说不出的柔和, 只觉得这颗心都跟灌了蜜糖一般。 王昉却是未曾想到陆意之这个时候会过来… 她微微掀了几分杏眼朝他看去,在触到陆意之眼中的柔情时却又忍不住红了脸避了开去。 姚如英自是未曾错过两人之间的互动,她心下好笑, 面上也的确是笑着…她可不是戏文中的恶婆婆见不得儿子与媳妇要好。 儿子与媳妇越好, 她就越高兴。 她看着陆意之, 眉眼微抬, 口中是笑嗔一句:“你倒是心急, 我才与你媳妇说了几句话便巴巴得赶过来。” “罢了罢了, 我也就不留你们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拍了拍王昉的手背,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去吧,平日里若是无事也不必每日过来请安…寒冬腊月的,没得受了风寒。” 王昉闻言是想了一瞬才应了… 她站起身又与姚如英福了一礼才告退。 等走出院子—— 陆意之便径直伸手握住了王昉的手,他的手掌很大包着王昉手的时候一丝都未曾让她露出来。 王昉却是心下一惊,她瞧了瞧周边见无人看见才安下心来…陆意之见她这般也不知是好笑还是无奈,这个小丫头往日胆子大得很,嫁给他后行事反倒是越发小心了…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他希望他的小丫头一如旧日。 陆意之想到这索性便弯下腰身,贴在她的耳垂边上低声说道:“陶陶,我们已经结为夫妇了,旁人即便瞧见也不会说道什么…” 陆意之说完这话也未直起腰身,反倒是又添了一句:“你要习惯我的亲近。” 王昉闻言却是粉面带羞,微垂了几分头… 她知道陆意之说得对,她和他已结为夫妇,即便旁人瞧见也不过夸他们一声“夫妻情深”…只是她终究还是有些不习惯,不习惯在外人前这般亲近,即便他们已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 她活了两世… 即便前世也曾嫁过人,可她与卫玠之间却从未有过什么亲密的举动。如今虽然嫁给了陆意之,可是他们之间相处的时间太短… 何况她幼承庭训,总觉得于夫妻之间的亲昵本该只显于闺阁之中、不露于外。 王昉依旧垂着头,她未曾错过身旁人注视的目光,这个目光太过专注,即便她想忽视也忽视不了…其实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曾见过她所有的不堪,知晓她所有的不好。 她是喜欢他的… 而她的余生是要与他一道过的。 既如此,她又有什么好担忧的?王昉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是侧头朝陆意之看去,她的面上还带着几分三月春桃般的娇羞,语气却很是坚定:“陆意之,我会尝试着慢慢习惯。” 陆意之闻言便笑了起来,他知晓以王昉的性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很不容易了,何况他也不急…他和她的余生还很长。 … “王姐姐!” 身后传来陆棠之的声音,两人停了步子朝身后看去,便见陆棠之提着裙子朝他们小跑过来,她白皙的脸上因为这一段小跑而显得有些粉嫩…陆棠之眼瞧着两人交握的手,眼中更是泛开了几分笑意,连带着口中也是笑跟着一句:“是我说错了,如今呀,该唤嫂嫂了。” 她话中的揶揄味太重,王昉止不住便红了几分脸。 陆意之见此却是挑了挑眉,自家的媳妇自己可以调戏,别人可不行…他仍旧握着王昉的手,闻言也不过是开口问道:“我与你嫂嫂要去逛园子,你有什么事?” 陆棠之早就习惯自家二哥的态度了,因此听他这般说,她的脸上也未有什么变化,手却是揽住了王昉的另一只胳膊,一双眉眼慢慢弯起几分,口中是跟着说道:“我是来找嫂嫂去看小侄子的。” 小侄子说得便是徐静嘉和陆则之的儿子,尚未满月,小名唤作“福福”… 王昉听她这般说,心下却也有几分心动…她已经许久未曾见到徐静嘉了。大婚那日她虽然未曾过来却还是遣陆棠之添了妆、递了信,连着几张信纸却是为她道喜。如今她们离得这么近,她合该…先去瞧瞧她。 她想到这便侧头朝陆意之看去:“园子…” 陆意之闻言却是笑了笑,他伸手抚了抚她耳边有些被吹乱的头发,未等她说完便开了口,声音温和、眉眼含笑:“去吧,等你有空了我们再去逛园子。” 他这话说完便又看向陆棠之,跟着一句:“照顾好你嫂嫂。” 即便陆棠之早已习惯了陆意之的态度,这会也忍不住想对他说一句…这差别待遇是不是太大了些? 陆棠之觉得自己委实是有些委屈的,两个哥哥往日也不过是冷淡些,如今却都成了妻奴…这也亏得她心大,若不然这府里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呢?她想到这又忍不住在心底默默夸赞了自己一句。 王昉闻言也有些无奈—— 这是在府中,左右也不过几步脚程的距离,她能有什么事?还照顾呢…王昉伸手轻轻推了推陆意之,口中是言:“你回去吧。”待说完这话,她便握住了陆棠之的手,跟着一句:“我们走吧。” 陆棠之早已回过了神,闻言是笑着点了点头,而后便领着王昉往前走去。 徐静嘉所住的地方名唤“泷盈苑”,王昉来过一回虽说已隔了一段时间,可对于这条路却还是有几分熟悉的…此时日头正好,两人一路缓步往前走去,途中自然也说了不少话。虽说如今她们两人已换了一层身份,可毕竟往日的交情还在,说起话来与往日也没有什么差。 “我还从未见到二哥这幅样子…” 陆棠之一面是挽着王昉的胳膊一面是笑说道:“他往日里呀最是肆意不得,平日就是面对爹爹与阿娘也是一副随性模样…往日我还怕二哥会欺负你,如今瞧着二哥呀哪里舍得欺负你,只怕是一点重话也不会说。” 王昉的脸上依旧带着几许绯红,心下却是高兴的… 他的确待她很好,只是若说欺负…她脑中却是想起昨儿夜里时的几个片段,他还是欺负过她的。 “嫂嫂…”陆棠之说着话也未曾听人回,便侧过身子去瞧她,待瞧见王昉面上的绯红时…她先是一愣,跟着便急急问道:“嫂嫂你怎么了?怎么脸红成这样?”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手去探王昉的额头,热乎乎的,难不成还真是生病了? 王昉在陆棠之伸手过来的时候已经回过了神,她轻轻咳了一声,手却是握住了陆棠之的胳膊,口中跟着柔声一句:“我没事。” 她这话说完未免陆棠之再问,忙又跟着一句:“到了,我们走吧。” 陆棠之心下还有几分疑惑,不过瞧见王昉已经恢复如常的面色便也未再说什么…两人迈步走进了泷盈苑,院子里的丫鬟瞧见她们过来忙迎上前与她们屈身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给二奶奶、三小姐请安。” “起来吧…” 陆棠之平素来惯了,这会便领着王昉往前走去… 屋子里摆足了炭火,显得暖意十足,帘外的丫鬟早先也已通禀过了,见她们过来便笑着福了一礼,一面是打起了帘子由着两人往里走去。 徐静嘉这会正坐在床上,她的身上穿着一身常服,头发松松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额头上戴着一块翠绿色的抹额…待听见声响便笑着转过头朝她们看来,声音温和,一如旧日:“陶陶,棠之,你们来了。” 王昉听到这个称呼,眉眼也泛开几许笑意,她伸手握住了徐静嘉的手,口中亦唤她一声:“徐姐姐。” 陆棠之却是循了室内一眼,开口问道:“嫂嫂,福福呢?”她尤其喜欢这个孩子,平日总要抽空来逗他一会…这会进来头一个想到的自然也是他。 徐静嘉听她说起福福,一双眉眼更是泛开几许温和笑意,她一面是握着王昉的手,一面是柔声说道:“先前被奶娘抱到碧纱橱喂奶去了,估摸着这会也该出来了。”她这话刚落,便有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抱着一个小子走了出来。 王昉听到声响便也抬了眼去瞧… 那个奶娘手中正抱着一个小儿,小儿的头上戴着一顶红色瓜皮帽,脚上穿着一双虎头鞋,这会正半歪着头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朝她看来。 “福福——” 陆棠之瞧见他出来便笑弯了眉眼,她从奶娘的手中接过孩子,福福许是习惯了她的亲近也未曾闹她,仍旧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一会儿转到这,一会儿转到那,一副十分有趣的模样。 “嫂嫂瞧,这便是福福…” 陆棠之一面抱着人朝王昉靠近,一面是笑说道:“他可乖了,一点也不闹人。” 王昉闻言便垂下了眼睛朝福福看去,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小儿的脸颊,福福如今年岁小还不会说话,只是觉着有趣便伸出手“咿咿呀呀”得也不知是在说什么…他咿咿呀呀说得久了,唇边便有口水泛了出来,倒是平添了几分憨态有趣模样。 奶娘笑着伸出帕子擦拭了干净,而后是与陆棠之笑说道:“三姑娘,还是奴来抱吧。” 福福年岁虽小,可重量却不算轻…陆棠之抱久了的确会受不住,她笑着点了点头,任由奶娘把福福抱了过去,而她便握着一个拨浪鼓坐在一旁轻轻拨弄着…屋子里弥漫着拨浪鼓与逗弄小儿的笑语声。 徐静嘉瞧了一会,而后便收回了眼。 她握着王昉的手让她坐在了圆墩上,而后是细细瞧了人一回,口中是跟着一声温语,话间却带着几分可惜:“可惜了,没能瞧见你大婚时的模样…” “万事都有先后,你如今身子不爽利,即便能下床我也不忍让你过来…”王昉这话说完便也看了回人,经了这一段岁月,徐静嘉较起往日是稍显丰腴了些,眉眼却一如最初,依旧温柔而清雅,除此之外还有一抹余外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她同样也在程瑛的脸上看到过…这是一个人对岁月感到满足,对世事感到满足才会露出的笑容。 婚后的徐静嘉要比往日过得还要好,这一个认知让王昉觉得高兴。 徐静嘉依旧握着王昉的手,眉眼温和,口中是言:“你我最初见面便是在陆家,哪里想到岁月翩跹…竟还有如此的渊源。” “是啊…” 王昉听她这般说,忍不住半弯了眉眼,她也从未想到过他们之间竟然会有如此渊源。她想起最初见到陆意之的时候,那时他倚树而眠,端得一副肆意风流的模样…她与他笑说一句“是你啊”,语气恍如故人。 其实不过是因为… 她曾见过后来的陆意之,那个掌天下十万兵马的五军都督,那个曾在她前世死前见过的男人。 徐静嘉原本还想问一问陶陶,九章待她可好? 九章的性子向来有些独来独往,又有些肆意随性,她的确有些担心陶陶嫁过来会受欺负…只是在瞧见王昉弯起的眉眼后,徐静嘉却觉得有些话已不必再问。 这样的笑容她曾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过。 屋中的欢声笑语依旧在… 王昉陪着徐静嘉聊了许久,却是临到午膳时才先告辞。 徐静嘉原本是想留王昉在这用饭,她这话刚刚落下,王昉还未曾说话,陆棠之便已笑着抬了头…她手中的拨浪鼓依旧响着,脸上却带着几分揶揄:“大嫂若是今儿个留了二嫂用饭,只怕不消一会,二哥便该赶过来了。” “九章?” 徐静嘉脸上带着几分疑惑,待瞧见王昉面上的绯红时,她才笑着化开了眉眼之间的疑惑…口中是言一句:“既如此,你便先回去吧。” 如今她们离得近了,倒也不必拘于这一时。 王昉看着两人脸上未曾遮掩的笑意,一时却是又羞又臊…偏偏她也无话可说,若她当真留在这处,保不准那人还真得亲自上门一趟。 她想到这便站起了身,在两人的笑眼中红着脸先提出了告辞。 … 等王昉回到九如斋的时候。 小厨房里的午膳也已准备得差不多了,王昉由着玉钏服侍着她净过手,眼却是朝里头的布帘看去一眼…没有半点动静,陆意之去哪了? 她想到这,口中是问道:“二爷呢?” “先前楚大人过来了,这会二爷应还在外院的书房…”玉钏一面是握着一方帕子替王昉擦拭着手,一面是问道:“可要奴遣人去与二爷说一声?” 楚大人?这说得应该就是楚斐了—— 王昉想了想便开了口:“不用,我亲自去一趟吧。” 玉钏见此便也未再说什么,她取过一旁放着的斗篷重新替王昉穿戴好,而后便扶着王昉的胳膊往外走去…外院离九如斋还是有一段距离,途中自然也碰到了不少奴仆。 众人见她过来皆垂下了眼,恭恭敬敬朝她见了礼。 待至书房… 门前有个身穿暗青色长衫、约莫三十余岁的清瘦男人站着。 王昉来陆家时间还不久,对于这些奴仆自然也未曾认全,玉钏便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上一句:“主子,这便是程嬷嬷的儿子,如今在替二爷做事的徐亥。” 王昉闻言是轻轻点了点头。 徐亥也已见到了王昉,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怔楞似是未曾想到她会到这这处来…只不过也就这一瞬,他便又恢复了如常。徐亥低垂了眉眼朝王昉迎来,待拱手打过见礼后口中便跟着一句,却是恭声唤人:“二奶奶。” “徐管事…” 王昉与他点了点头:“我来寻二爷。” “二爷就在书房,您请稍等…” 徐亥说完这话便又朝她拱手一礼,而后才去书房那处禀报…先前二爷还说了若是无事便不必打扰,可见是与楚大人有要事相谈。只不过二奶奶的事…徐亥想着二爷平日待二奶奶的紧张,心中估摸着这应该算不上“无事”吧。 他想是这般想,心中却还是有几分踌躇。哪里想到他刚刚禀报完,书房的门便打开了… 陆意之迈步走了出来,待瞧见站在院子里的王昉时,他的步子便又加快了些:“怎么到这来了?”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手握过了王昉的手,许是察觉到她手上的凉意…陆意之一双剑眉便又拢起了几分:“手都凉了。” 王昉俏脸一红,这还是在外院呢,尤其是在注意到跟着陆意之一道走出来的楚斐。 此时他正抱着手好整以暇得看着他们…王昉止不住便又红了几分脸,她轻轻挣了挣手,杏眼更是微微低垂了几分,避开那双带着几分揶揄和笑意的眼睛。 “我没事…”她这话说完才又跟着轻声一句:“我来喊你吃饭,可是打扰到你了?” “没有…” 即便真打扰了,陆意之又怎么会与她说? 他依旧包着王昉的手,口中是说道:“以后这些事遣个下人来说便是…”王昉能关心他,他很受用,只是让她这样来回走动他可舍不得。陆意之想着以后索性便不必让这群人上门了,免得让这个小丫头来回走动。 不过陆意之想是这般想,他的面上却未有多余的变化,待手心里包着的手已经有些回暖…他便改成握着她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好了,我们走吧。” 王昉一怔,就这样走了? 她看了看身后的楚斐,楚斐可还在呢,他们的事谈完了? 她想到这索性便与楚斐开了口:“如今回府也有些晚了,楚大人不如一道留下来用饭吧?” 楚斐刚要点头应好,以前每回来寻陆意之都吃不到一顿好饭,今儿个可总算能开开胃了…他面上的笑意刚起,就听见陆意之轻轻咳了一声。楚斐面色一变,跟着是咬牙说道:“今日委实是不巧了,我还有事…” 他这话说完便与两人拱手一礼先走了。 等楚斐走后—— 陆意之便握着王昉的手,笑眯眯得说道:“好了,我们走吧。” 这人… 王昉也不知是好笑还是无奈,不过是一顿饭…不过她终归也未说什么,任由人握着手,一道往九如斋走去。 ☆、第一百零二十九章 待用完午膳。 王昉是要见一见程嬷嬷以及九如斋的下人, 这是后院之事,陆意之自然未曾干涉索性由她去了, 恰好他也有些公事未完成便先往里间走去。 程嬷嬷过来的时候… 王昉正坐在红木椅子上握着茶盏喝着茶,外头有人通禀了一声,没一会那帘子便被打了起来…一个约莫五十余岁的妇人走了进来。妇人穿着一身暗色绣百福的衣裳,头发一丝不苟用一根银钗梳得很是整齐。 程嬷嬷低垂着头迈步走了进来, 她的面容显得有些严肃,尤其是那双眉眼更是透露着几分威严…她的身板挺得很直,手中握着一本册子, 待至人前便屈膝福了一礼, 口中是跟着一句:“老奴给二奶奶请安。” “嬷嬷快些起来…” 王昉把手中的茶盏落在一侧的茶案上,站起身亲自扶了人起来, 眉目温和、口中是温声言道:“您是二爷的乳娘,不必如此大礼。”她这话说完便让人搬了个圆墩过来, 待扶着程嬷嬷落了座她才又由琥珀扶着重新归了座。 玉钏上了茶… 王昉看着程嬷嬷便又笑着说了话:“今儿个请您过来便是想见一见您, 与您说一说寻常话…” 她说到这是把话些微停顿了一瞬, 而后才又笑跟着一句:“二爷都与我说了,这么些年啊全靠您才能把咱们的九如斋打理得这样好。” “奶奶与二爷这是折煞老奴了…” 程嬷嬷虽是入了座,却也只是占了圆墩的半边模样, 未敢全坐…她的面上依旧是先前那副端肃的模样, 只是在接过玉钏递来的茶, 口中却又添了一声谢。 而后与王昉说起话来的时候也越发添了几分柔和:“这些都是老奴的分内事, 担不得您这一声夸。” 她一面说着话, 一面是把手中的茶盏落于一侧… 而后是双手捧着那本册子呈了上去, 恭声说道:“这是九如斋的奴仆计数与二爷的产业,另外每月的用度支出也都计在上头…往日九如斋没个女主人,二爷便抬举老奴便让老奴理着这些事,如今您来了合该由您管着。” 王昉笑了笑—— 她也未说什么话,只是让琥珀接了过来。 而后便低着头翻阅了起来,原本王昉以为陆家身为武将,姚如英又是个名士之女,只怕在这行商上头却要薄弱几分…倒是未曾想到这上头记着的产业竟有不少。除去她所知晓的金香阁外,还有不少在金陵城中名声算不得小的产业…竟都是陆家的。 而除此之外—— 陆家在苏、浙一带更是遍布了不少产业,即便是比起王家也不在少数。 这也怪不得当日陆家亲迎前会送来这么多聘礼,即便是素来瞧惯了好东西的傅老夫人在瞧见的时候也忍不住夸叹了几声。只是当日他们都以为陆家这是强撑出来的,为得就是给她多一份面子,哪里想到原来不过是冰山一角。 程嬷嬷手中握着茶盏,浅浅喝下一口,待瞧见王昉眉眼之间的疑惑时便恭声说道:“这些产业都是二爷一个人的,如今金陵这一块是由老奴的儿子管着…至于其余几处,也都由二爷信得过的人看着。” 这些… 竟然都是陆意之一个人的产业? 王昉这一回却着实惊楞了一回,这未免也太多了些…不过也就这一瞬,她便又恢复了如常。陆意之能在这金陵城中这么多眼皮子底下把自己伪装得这么好,再多些产业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她的唇边泛开一抹笑,而后便又继续往后翻了下去。 程嬷嬷坐在圆墩上… 她知晓这位二奶奶的名声,也知道她在国公府的时侯就曾管过家,只是她倒是未曾想到,这位二奶奶年纪轻轻竟如此沉得住气。这样也好,二爷身边有这样的人,他们底下人也能放下不少心。 王昉在家中的时候就没少看账册,这会看起册子的速度自然也算不上慢…没过一会她便合上了账册握在手中,而后是抬了脸与程嬷嬷说道:“嬷嬷记得很详细,我初来乍到只怕以后还有不少事要请教嬷嬷。” “您折煞老奴了…” 程嬷嬷把手中的茶盏搁于一侧,而后是站起身与王昉福了一礼:“您有什么事尽管差遣老奴,这一声请教老奴却是万万担不得的。” 王昉面上依旧挂着笑,她让琥珀去扶了人起身,而后是把手中的册子递给人,口中是跟着一句:“嬷嬷担得。” “这…” 程嬷嬷看着眼前的账册,脸上带着几分惊疑,向来女主人进门头一个要做的事便是要把原先府中的人调换一遍,即便有碍着身份的,也会先把这掌权的事收回来…这是为了避免底下的奴仆有二心。 尤其是像这样重要的位置,一般不是由女主人的贴身心腹担任,便是女主人亲自管着…二奶奶往日在家中也是管过家的,这样的道理,她不应该不懂才是。 程嬷嬷心下思绪万分,难不成二奶奶是在试探她? 王昉看着程嬷嬷脸上的疑惑还有拢起的眉心,便又跟着笑语一声:“嬷嬷收下吧,九如斋由嬷嬷打理,二爷放心,我也放心…”她这话说完是取过一旁的热茶又喝下两口,待润了喉才又跟着一句:“以后嬷嬷每隔十日把册子拿过来,我看一回便是…至于平日里的用度照旧由嬷嬷打理着。” 程嬷嬷这般年岁,又在府中打滚了这么多年,自然能听出王昉这话是真心的… 二奶奶是真心要把这差事交给她…程嬷嬷心下略微一个思索便也未说什么,接过琥珀手中的册子,跟着是福身一礼:“既如此,老奴便也不推脱了…老奴听说您身边的纪嬷嬷往日也替您掌着事。” “既如此,不若奶奶允她与老奴一道管着?” “这样平日里即便有个什么事,也能多有个商讨的人。” 王昉听她这般说倒也应了… 这一桩事便这般定了下来,余后王昉又在廊下见了九如斋的下人们…自是又恩威并重施了一回。 虽说九如斋的下人并不算多,可王昉这样见了一通却还是花费了不少功夫,等她再回屋子的时候已是日暮四斜的时候了…她一面是伸手解开了斗篷递给了玉钏,一面是接过琥珀手中的帕子擦了回手、又净了回面,口中是问道:“二爷呢?” 琥珀重新替她戴好手镯等物,闻言是轻声回道:“二爷在里间看书…” 王昉点了点头便也未再说什么。 如今离晚膳的时辰还有阵子功夫,王昉想了一瞬索性便迈了步子往里间走去…陆意之正半倚着软塌看着书,待听见布帘被打起的声音便抬了头朝她看来,口中是跟着一句笑语:“好了?” “嗯…” 王昉轻轻应了一声,她手中的布帘刚刚落下便被他专注的目光看得脸一红,刚想回过头避开他的眼…却又想起先前在正院的时候他所说过的话。 他说,她要习惯他的亲近… 王昉想到这便也未曾躲避,继续迈步往前走去。 陆意之自然未曾错漏过她这一瞬之间情绪的转变,他的眉眼泛开几抹笑,连带着心也软了几分…等王昉走近,他便伸手握住王昉的手轻轻一带便拥她入了怀中。陆意之的一只手环着王昉纤细的腰肢,下巴便枕在她的肩上,口中是问道:“可有什么要问的?” 两人这样的姿势太过亲密,陆意之说话的时候几乎贴在了她的耳边。 王昉察觉到那些热气尽数打在她的耳垂上,惹得她止不住脊背一僵…不过她也未曾挣扎,待平了那股子紊乱的心绪便轻声开了口:“我倒是没有想到你竟然这么有钱。” 陆意之闻言便笑拥着她说道:“我大哥与父亲对这块并不敏感,除了金陵城中祖辈留下来的这些东西…靠得便是朝廷的赏赐与俸禄。”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手轻轻把玩着王昉微微垂落的几缕青丝:“只不过这些东西太过不稳定。” 无论是官位还是爵位… 全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的确算不上稳定。 王昉点了点头,其实她心中知晓,除了这个原因之外…更重要的只怕是为了日后对付卫玠,只不过这些话陆意之既然不愿说,她自然也不会多问。青丝太长,有些不小心落在脖颈上便又泛起了几分痒意… 王昉伸手抓住了陆意之作乱的手,把那几缕微乱的青丝绕到耳后,跟着杏眼微抬佯怒瞪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九如斋的事我依旧让程嬷嬷管着。” 陆意之闻言倒也未说什么… 程嬷嬷与徐亥都是他的心腹,不仅有本事也足够忠诚…他心中是不想要王昉去管这些的,倒不是怕她知晓一些事,他只是觉得管家太累。不过若是王昉想管,他自然也不会去阻拦,因此听她这般说,他便说道…“程嬷嬷是个可信的,你平日若有什么不会的便差人去问她。” 陆意之这话说完便又抓着王昉的手轻轻把玩起来… 他觉得小丫头全身上下都是又软又招人疼,让他又稀罕又心痒…陆意之一面玩着手,另一只放在腰间的手也跟着作乱起来,口中倒还跟着一句:“若是觉得底下的奴仆,不够用我便让徐亥再去外头挑一些。” 他以前不常待在府里,自然也懒得去管这些事… 如今却是不一样了。 王昉抓住他在腰间作乱的手,眉眼横波,声音也带着几分喘息:“别闹…”青天白日的,这人怎么总这样? 她待平了几分喘息才又跟着说道:“奴仆够了,不必再挑了。” 她在王家也带了不少奴仆,都是以往使唤惯的…何况奴仆这样的越多越乱。 王昉的手依旧紧紧握着陆意之的手,口中是问道:“你什么时候去上朝?”自打陆意之从边疆回来之后,还未曾上过朝…王昉现在只盼着陆意之能早些去上朝,若不然再这样下去,她这身子骨即便有心也无力啊。 “再过几天…” 陆意之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脸埋在王昉的脖颈处轻轻吸吮了好几下…小丫头身上总透着股香气,总勾得他忍不住再往深处探去。 而他也当真这般探去—— 他的手被王昉压着,可他的唇却未曾受到任何阻拦,便这样从她的脖颈慢慢移到肩线。 一路轻咬… 王昉外露的肌肤上已沾了不少暧昧的痕迹。 可陆意之的动作却依旧未停,他翻身把王昉压在软塌上,牙齿咬着衣裳,薄唇便一路往下。 “陆意之…”王昉是真的想哭了,这个混蛋怎么什么时候都能这样…她看了看外间的日头已经越来越偏了,离晚膳的时辰越发近了。王昉这样想着便睁着那双水意的杏眼看着陆意之,口中是跟着一句:“陆意之,你别闹,快吃晚膳了。” 她可不想让外头的丫鬟瞧见这幅模样。 陆意之察觉到怀中人的轻颤,以及那一声带着无边喘息与求饶…他的动作一停,半撑起身子看了眼菱花窗外,的确是余旭快散的样子了。 小丫头脸皮薄,只怕他这会要真敢闹她,晚上估摸着是说什么都不肯让他上榻了…陆意之想到这垂下头连着又在那脖颈之处咬了好几下,而后是深深换了好几口气才从王昉修长而白皙的脖颈处抬起了头。 他半坐起身,理了下身上的衣衫,手刚刚抱上王昉的腰肢,便察觉到怀中人不可避免的一躲… 他手上的动作跟着一顿,跟着是无奈说道:“好了,不闹你了。” 待这话说完—— 陆意之便伸手把王昉稍显有些纷乱的的衣衫重新理好,而后便抱着她的腰肢重新坐回到了软塌上…他取过一旁的白狐毛毯盖在王昉的身上,跟着是取过先前在看的书翻看了起来,他的手依旧握着王昉的腰肢,倒也真得未再闹她。 可王昉却还是不敢动… 底下嵌着腿根的那处还未消下,她僵硬着脊背,看着陆意之手中握着的书并未翻动几页,倒是握着她腰肢的手一直收紧着…王昉知晓他的心思如今也不在这上头,想了想索性便寻了别的话题。 她想到午间碰见的楚斐,便开口问道:“你可知道楚大人有没有喜欢的人?” 楚大人? “楚斐?”陆意之闻言却是一怔,他知晓楚斐曾救过她,只不过这个问题…他握着王昉腰肢的手骤然又收紧了几分,而后是从书中抬了眼看向王昉,口中是说道:“没有,怎么了?” 王昉未曾察觉到陆意之的异常,听他这般说便抬了眼看着他说道:“你可还记得我那位檀城的表姐?” 檀城的表姐… 陆意之想了一瞬便点了点头:“有些印象。” “元康九年,我们一道去游元宵,傅表姐崴了脚当时被一位蓝衣剑客所救…” 王昉说话的声音有些缓慢,她絮絮把两人之间的渊源说了一回,而后便又开口说道:“上回楚大人又救了我与傅表姐,可见是天定的姻缘…我私心想着若是楚大人未有喜欢的人,便想让你去探一探他的口风。” 这话便是想替傅如雪与楚斐做媒了… 上回北郊之事后,虽说傅如雪未曾表露出什么,可王昉还是察觉到她多了些余外的心思。只是她这位表姐素来不会多言,只怕心中当真有个意思也不会直言…若是楚斐也有意思,那她的确是想做一回媒人。 如今她已出嫁,可傅如雪却迟迟还未定… 王昉想到他们两人前世有这样的姻缘,自然也希望他们今生也能继续前缘,莫被这岁月平白耽搁了。 陆意之倒是没想到楚斐和傅如雪竟然还有这样的渊源,他想起那年元宵楚斐手中握着的帕子…原来如此。他想到这便抚着王昉身后的头发,说道:“等过几日我去探一探他的口风。” 若两人当真有意… 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不过—— 陆意之握着王昉的腰肢,脸埋在她的脖颈上轻轻咬了一口,等察觉到怀中人的震颤以及那双又羞又怒的杏眼时,便轻轻揉着她的腰肢低声说道:“虽然楚斐是我的兄弟,不过娘子还是少提他为好…” 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为夫可是会吃醋的。” … 隔日清晨。 昨儿夜里突然落了一场雪,树上、路上都沾了不少雪,就连屋檐瓦片上也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武安侯府的门口却很是热闹… 今儿个是王昉与陆意之回门的日子,姚如英早早起来便拾掇了一番,除去原本回门要带的东西外,她还额外又多备了一车…可见对王昉的重视。这会她便握着王昉的手柔声说道:“今儿个大雪,你便与九章在家里待上一晚。” “等明儿放晴了再回来便是。” 王昉与姚如英屈膝福了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多谢母亲。” 她是真的感谢姚如英,这样好的一个婆母竟让她遇上了,她怎么能不高兴? 姚如英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而后便又看向陆意之:“好生照顾你媳妇,等到了国公府你可要好好表现…”她这话说完便又稍显几分担忧:“可别让你岳丈、岳母觉得他们女儿所托非人。” 陆意之闻言,嘴角却忍不住抽了抽—— 他真的是亲生的吗?这差别待遇未免也太过了些…什么叫做所托非人? 不过他想是这般想,面上却依旧未有什么变化…陆意之朝陆伯庸、姚如英拱手一礼,跟着便握住了王昉的手口中跟着一句:“父亲、母亲,我们先走了。” 王昉也跟着朝两人福了一礼。 而后便与陆意之在两人的注视下上了马车。 朱雀巷离得并不远,只是因着今儿个大雪,路上又积了厚雪…一路过去便有些难行。好在等过了东街,通往朱雀巷的那条路早早就已被人开了出来,马车行起来也就容易了许多。 庆国公府门前早围了不少奴仆… 如今正半仰着脖子朝巷子里探去,待听见马车声,又瞧见那马车上挂着的“陆”字,几个奴仆便迭声喊道:“来了来了,快去跟老夫人禀报。” 马车是一路到了影壁处才停,那里也已围了不少婆子、丫鬟,瞧见他们过来便纷纷屈膝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四姑娘,姑爷。”打首的半夏待行完礼便笑着迎上前:“老夫人已在千秋斋等着了,您二位且随我来吧。” 此时还在下雪… 陆意之从一旁的丫鬟手中接过了伞,而后便握着王昉的手往前走去… 王昉脸一红倒也未曾挣开。 两人便缓步朝千秋斋走去,王家的一众丫鬟瞧见两人这般恩爱,更是纷纷笑了起来…一众人簇拥着王昉与陆意之往前走去,阵仗十足。 靠近千秋斋的一颗秋梧桐树后却站着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 她看着不远处走来的一行人,手中握着的帕子更是忍不住狠狠绞了好几回,她原本还想来看看婚后的王昉是副什么模样,是不是与她想象的一般…可哪里想到,她想象中的那些事都未曾发生,反倒让她瞧见了这样的一幕。 陆意之不是风流浪子吗?他怎么会露出这样温柔的神情来? 还有王昉…她脸上的笑这样明艳、这样耀眼,竟是要比当初在府里的时候还要好看几分。 怎么,怎么会这样? 身后的丫鬟看着王媛面上的神色怯生生得开了口:“五姑娘,我们回去吧。”老夫人可是早就说了,不准五姑娘过来…若是让老夫人瞧见,回头就该责怪她们了。 王媛咬着银牙,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一行人越走越远,心下是止不住的滔天怒火…若是没有对比也就罢了,偏偏有了对比,便让她这颗心越发难耐。 她原本还等着看王昉被人抛弃,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那样她的心下也能舒坦不少。可她想看到的全然没有发生… 即便她不肯相信却也能看出陆意之是真的喜欢王昉,那样的眼神是作不了伪的,这样一个风流浪子是真的喜欢王昉。 再想想言庚,那个混蛋都快与她成亲了却一次也未曾上门来探过,成日里醉眠花柳、无所事事…这也就罢了,他身为言太师之子竟还名落孙山,如今连个六品小官也得不到。这要她,要她以后怎么在王昉面前立足? 身后的丫鬟看着王媛面上遮掩不住的怒色,心下一颤,脖子也忍不住缩了几分:“五,五姑娘…” 王媛闻言是紧紧攥着袖下的帕子,她看着那一行人已走进了千秋斋,待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走吧。” ☆、第一百零三十章 千秋斋中依旧摆足了银丝炭, 半夏刚刚打了帘子那股子热气便扑面而来… 王昉只觉得这一路的寒气也被吹散了不少,她任由半夏替她解下了斗篷, 外头风雪很大,可她的身上却是半点都未曾沾到…王昉侧眼看去,便见陆意之披着的那身黑色大氅,左肩那处已湿了一半, 就连发上也沾了不少白雪。 王昉瞧着心下便软了一半… 她替陆意之解下了大氅交到半夏的手上,口中是言:“拿到火上去烤一烤。” 而后便又踮起脚尖,拿着帕子替他扫着头上沾着的白雪, 好在屋子里暖气足, 那被风雪沾湿的鬓角没一会便干了…王昉收回了手中的帕子,跟着嗔怪一句:“风雪这么大, 你怎么也不知把伞拿过去些?” “没事…”陆意之眼中俱是温和笑意,他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捏了一捏:“我们走吧, 没得让祖母他们久等了。” 王昉见此便也未说什么, 她点了点头任由陆意之握着她的手, 两人又穿过两道布帘才到了里间…千秋斋里早已坐满了人,打首正中的位置上坐着穿着黛紫色绣岁寒三友女袍的傅老夫人,她的额头戴着同色的织金抹额, 此时正笑盈盈得朝他们看来。 右下的位置上坐着王珵与程宜… 王蕙与王衍便坐在左下的位置, 此时也一道朝他们看来。 王昉先前尚还平稳的心绪, 待瞧见眼前这一群人时却还是止不住泛红了眼眶, 连带着步子也快了几分…陆意之离得近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他袖下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捏了一捏, 而后是跟着人加快了步子,待至正中央才松开了王昉的手。 他先朝傅老夫人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口中是恭声言道:“祖母。” 待这话说完,他便又面朝王珵与程宜磕了个头,口中亦恭声唤道:“父亲、母亲。” 王昉忍着哽咽声,眼眶却还微红着…这会便随着陆意之一道与他们见过礼。 “快起来,快起来…” 如今天寒地冻的,傅老夫人哪里舍得让自己的宝贝孙女跪在地上?身边的李嬷嬷知她心意,这会便笑着走上前扶了两人起来,口中是跟着一句:“今儿个天冷,姑娘和姑爷可别寒了膝盖。” 她这话说完便引着两人入了座… 恰好半夏也跟着走了进来,这会便又替两人重新斟了一盏新茶。 傅老夫人眼看着王昉,见她虽然眼眶微红,可面色却很好,娇娇嫩嫩、白里透红的,可见在陆家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她又想到先前两人进来时的那一番小动作,并不刻意却尽显亲密,心下便又高兴了一回,连带着看向陆意之的时候眼中的笑意也跟着深了几分。 这个孙女婿她原先并不喜欢… 只是因着程愈的突然反悔,又因着先前陆意之待他们王家有恩…她没了办法才应下了这桩亲事。可如今越瞧,傅老夫人心下倒是越发欢喜…虽说长得太过风流,可行事却也算得上是沉稳,最重要的是他待陶陶的心。 夫妻为一体… 傅老夫人自然希望陶陶能觅得一个真心疼爱她的如意郎君。 她想到这便从一侧的茶案上端起了茶盏啜了一口,跟着是与陆意之开口说道:“你如今得天子赏识,这是好事…往后为官办事也不必管旁人如何言语,只需行的直坐的端,好生替天子行事就是。” 陆意之闻言自是起身拱手一礼,口中是言“记下了…” 屋子里虽是气氛融洽,可陆意之坐在这处,有些体己话他们自然不好说,好在王珵开口说了话:“我和你也许久未曾下棋了,走吧,今日陪我去手谈几局。” 陆意之未曾推却—— 他站起身朝傅老夫人与程宜拱手一礼,跟着便随着王珵一道往外走去…临来要走的时候他却还是回身看了王昉一眼,只是此时王昉一心全放在家人的身上哪里顾得上他?他笑了笑也未说什么继续往前走去,步子沉稳而有力。 王衍也被傅老夫人一道打发了出去… 他虽不乐意,可毕竟也不是幼时爱耍小性子的年纪了,便与她们拱手一礼跟着一道走了出去。 帘起帘落—— 屋子里没了陆意之,气氛便也松快了不少。 傅老夫人打发了几个丫鬟出去,而后是握过王昉的手,口中是问道:“你婆母待你可好?” 陆意之待王昉的好,她早已瞧出来了。 只是姚如英—— 虽说他们两家常有来往,姚如英为人端正、性子也是出了名的温和,往日也素来疼爱陶陶…只是往日是往日,如今陶陶做了人家的媳妇,这身份变了个样态度却不晓得可曾有变。 王昉任由祖母握着她的手,闻言眉眼却泛开了几分柔和的笑意:“祖母放心,婆母待我很好,陆家人都是好相处的…她念着我刚离家还有些不惯,便让我与夫君今夜住在这头,待明儿放晴了才回去。”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今儿个回门的东西也都是婆母亲自备得,她知晓您畏寒还特地让我给您带了一条北地银狐的皮毛…” 王昉说到这便又把头转向程宜,继续跟着一句:“还有母亲,婆母知晓母亲喜欢王大家的书法也让我带了一卷真迹过来。” 傅老夫人闻言心倒是松了不少… 姚如英能这样用心,可见是真心喜欢陶陶的。 傅老夫人想到这便拍了拍王昉的手背,眉目温和、声音也多添了几分柔和:“你婆母待你好是你的福分,只是人活在世上万事都要记得将心比心…旁人待你真心,你也需记得以真心待人,若是只一昧记得索取而忘了付出,终有一日会寒了旁人的心。” 她这话却是有些重了,就连面上的情绪也多添了几分严肃… 这些话往日傅老夫人从未与王昉说过,只是如今情况不一样了,如今王昉虽然还是庆国公府的四小姐可也是别人家的媳妇…有些话她必须要说。后院女人之间的相处从来不算容易,尤其是婆媳之间。 王昉明白祖母的意思… 祖母这是在教她与人相处之道,没得她日后吃了没必要的亏… 因此她听起来格外认真。 等傅老夫人说完,王昉才回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祖母说的话,陶陶都记下了。” “你素来聪慧,祖母倒也不担心你…”傅老夫人一面是伸手轻轻抚着王昉的发,一面是细细看着她的没有。她想起刚出生时王昉躺在襁褓时的模样,明明还恍若昨日,可这一眨眼的功夫岁月就如白驹过隙。 往日的小婴儿如今竟已长大成人,还嫁了人了。 不用多久… 她的陶陶也会生儿育儿。 傅老夫人想到这,眼眶止不住也有几分湿润起来… “祖母?”王昉看着傅老夫人湿润的眼眶,紧着心神问道:“您怎么了?” “祖母没事…” 傅老夫人笑着握着王昉的手,口中是柔声说道:“祖母啊是高兴,高兴我的陶陶长大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是泛不开的柔和,这一份柔和却让王昉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祖孙两人抱着头哭了一回,惹得程宜和王蕙也跟着落下了泪。 没过多久… 傅老夫人便先坐直了身子,她一面是握着帕子拭着眼角的泪,一面是轻轻拍了拍王昉的手背,口中跟着柔声一句:“去吧,陪你母亲说说话…你出嫁这几日最担心的就是她了。” 王昉心里也有不少话要与母亲说… 因此听傅老夫人这般说道她便也未曾推却,王昉站起身她福身一礼跟着便与程宜、王蕙先行退下了。 外头的风雪依旧很大… 王昉两姐妹一人挽着程宜的一只胳膊,沿着廊下朝飞光斋走去。等到了飞光斋,王蕙便退到碧纱橱先去看账本了…自从王昉出嫁后,她便也跟着程宜学起了管家。王蕙素来聪慧,虽说才学了几日可这府中的事却也摸通了不少。 王昉与程宜坐在软塌上… 白芨上了茶,便领着一众丫鬟退了出去…王昉手中握着一盏热茶,眉目弯弯,口中是笑着说道:“有阿蕙帮衬着,母亲也能清闲不少。” “原本还怕她不能胜任…” 程宜的面上也带着几分笑,她朝碧纱橱看了一眼,便又跟着一句:“倒是未曾想到你姐妹二人于这事上竟都很通。” 王昉笑了笑却未说话,她是因着前世的缘故才多通了些,阿蕙却是真的聪明…若没有这多出一世的记忆,她比起阿蕙是万万不如的。她握着茶盏喝下两口清茶,才又问道:“您和父亲可好?” “我们都好…” 程宜与王珵成婚二十余年,关系素来就很好,只是往日王珵沉迷墨宝难免有时候冷落了程宜…自打他上回在苍山受了伤后倒也越发明白了,人活一世最重要的还是身边人,如今他固然还喜欢山水墨宝倒也不再执拗于这些死物之中。 程宜眉眼依旧带着几许温和笑意,口中却是跟着一句:“家中一切都好,倒是你…” 她压低了几分声问道:“姑爷待你可好?” “他待我…” 王昉刚想说话,待察觉到母亲额外压低的声线,她想了一瞬便红了脸…她侧手把手中的茶盏落在一旁,眉眼低垂双手也跟着轻轻绞了几分,连带着声音也带了几分娇嗔:“母亲…” “傻姑娘…” 程宜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握着王昉绞在一道的手,柔声说道:“这儿又没外人,你与母亲有什么害臊的?” 王昉闻言却是停了一瞬才开口说道… 她憋红着一张脸,双手依旧绞在一道,声音也断断续续的:“他屋子里没别人,头一回有些莽撞,后,后头好了许多…”王昉说这些话的时候依旧埋着头,根本不敢抬脸去看程宜,连带着声音也细如蚊蝇:“只是他总是闹我,有时候白日也那样。” 程宜闻言倒是怔了一瞬—— 她却是未曾想到自己那个素来有风流名声的姑爷屋子里竟这般干净,尤其是听女儿的话,估摸着新婚那夜还是头一回…这还真是稀奇了。不过程宜也未曾打断女儿说话,待过了一会等王昉止了话,她才柔声说道:“姑爷屋子里干净这是好事,你素来性子要强若要你与别的女人相处却是难为了。” 程宜说完这话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开了口:“姑爷初开荤,莽撞也是正常的…待过些日子就好了。” 这到底是女儿房里的事…程宜看着王昉面上的红晕,终究还是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不过该说道的时候,你还是要与他好好说道…如今他才为官不久,虽说与天子占了个表兄弟的名义,可就是如此才更加不能出错。” 王昉听到后话终于抬起了头,她脸颊虽然还有些绯红,神情却添了几分坚定与人点了点头,口中是言:“女儿省得的。” 程宜见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她伸手握着王昉的手,眼瞧着她粉面带羞,水波潋滟,心下也忍不住一叹…陶陶的容颜是越发甚了,往日只是瞧着明艳不可方物,自打成婚后却是越发让人不能直视了。这也怪不得姑爷会忍不住了。 母女两人说了会子话… 王蕙也就看完了账本走了出来。 因着王昉与陆意之今儿个要留夜,程宜还要去布置晚膳和厢房,索性便打发了姐妹两先回去。王昉也正想回有容斋去看看,当日她嫁人一时也不好把人和东西都带过去,便与王蕙两个人撑着伞往有容斋走去… 此时的风雪却已小了不少。 几个丫鬟在前头挡着风雪,姐妹两人便缓步走着…一路上自然也说了不少话。 王昉两姐妹刚刚跨出梅园,便听到前头几个丫鬟喊道:“五姑娘。” 五姑娘?王媛?王昉往前看去,如今几个丫鬟皆屈膝福着身,她从伞下掀了眼帘便见王媛正站在不远处,冷眼瞧着她们…王昉眉心微拢了几分,也未等她多想王媛便已迈步朝她走来。 王媛并未与她见礼,只是唤她一声:“四姐。” 王昉见此也未曾说话—— 她只是抬着杏眼看着王媛,几日不见,她倒是越发消瘦了几分… 王昉的手轻轻拂过斗篷上沾着的几许雪,口中是跟着一句淡淡之语:“风雪交加,五妹在这处做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与闲适,微微抬起的杏眼更是没有半点波澜…仿佛从未把眼前之人放在眼中。 王媛袖下的手紧紧攥着—— 她最不喜欢的就是王昉这样的眼神!她抬眼看着王昉,原先离得远瞧不真切,如今离得近了才见她穿着一身大红色凤鸾云肩通袖妆花织金圆领女袍,底下是一条黛紫色八宝奔兔织金襴裙,头梳飞仙髻绾,项上还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一派说不出的神仙妃子模样,竟是要比往日在府中的时候还要明艳几分。 这样的打扮,难道她的婆母不会说什么吗?嬷嬷不是说过,婆媳关系最为难处… 可是为什么王昉即便嫁人了还能这么肆意? 王媛想着先前影壁处从陆家带来的东西,那是整整两车的好东西,就连那群奴仆也都在夸赞陆家行事大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王昉在家的时候有这么多人宠着,即便出嫁了也能得到夫家的关怀…而她呢? 言庚本就不喜欢她,就连她那个未来的婆母也不过碍着王家的关系来见过她几回。 她明明也是王家的正经嫡女啊… 王昉看着王媛时青时白的面色止不住便拢起了一双绣眉,她不知道王媛在想什么,也无心去想她在想什么…外头风雪虽小了些,可这样站着委实还是有些冷的。她拍了拍斗篷上沾着的雪,口中是言:“五妹若没事,便请让开吧。” 王媛闻言倒是让开了路,只是看向王昉的眼睛却依旧有些冷冰冰的… 她的手中撑着伞,透过这无边的风雪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王昉,我倒要看看你能幸福到几时…我不相信一个人能好运一辈子。” “你!” 王蕙素来清雅的面上此时却带着无边怒气。 她拧着脖子朝王媛那处看去,连带着声音也冷了几分:“五姐要记得你头上还冠着王家的姓,说话行事还是要谨言慎行才是。” 几个丫鬟的面上也有些愠怒,这个五姑娘往日就是个不安分的,如今却连说话也越发口无遮拦起来…都是一家姊妹,若是四姑娘过得不顺,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王媛瞧着她们面上的愠怒也只是嗤笑一声,跟着便撑着伞往前走去…如今她已懒得理会什么了,因着父亲做过的那些事,无论是祖母还是大伯、大伯母都已视她为无物,只等着她及笈之后便把她送出门。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去考虑他们的心情? “阿姐…” 王蕙看着王媛远去的身影,止不住便拧了一双眉:“她如今是越发没个样子了。” 王昉闻言却只是轻轻笑了笑,她伸手握住王蕙的手,口中是言:“你既然知晓她没个样子,又与她置什么气?”她这话说完是顺着风雪朝王媛离去的身影看去,跟着淡淡一句:“左右她也快出门了。” “阿姐不生气?” 王蕙拧着眉心握着王昉的手… 王媛先前那话这样不中听,她听着都觉得不舒服。 “这没什么好气的…”王昉收回了眼,她侧头看着王蕙眼中又蕴了几分柔和:“我的确不知道我能幸福到几时,可我相信我一定过得会比她好。”何况比起前世,她拥有的已经太多了… … 午间。 王昉侧倚在软塌上… 她的手中握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是有一下没一下得揉着喜福的毛,先前去陆家的时候她怕喜福不舒坦因此便把它先留在了家中。 “姑爷…” 外头响起了琥珀几人的声音,跟着帘子便被打了起来。 王昉从书中抬了眼看去便见陆意之弯着腰身走了进来,她把喜福放在一旁趿了鞋子迎了过去…还未靠近便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她拢着眉心一面是让琥珀去准备醒酒汤,一面是扶着他的胳膊半嗔道:“怎么喝那么多?” “岳丈盛情,我不敢推却…” 陆意之微微低垂着头侧眼朝王昉看去,眼中是无边柔情,连带着声音也泛着几分轻笑。 其实那些酒他又岂会醉,不过是让王珵高兴才装出一副醉意来罢了…他握过王昉的手坐到了软塌上,一面是握着她的腰肢,一面是取过放在一旁的书翻看了一眼。 待听见一声“喵”,陆意之便循眼看去,便见一双比天空还要湛蓝的眼睛,他想了想便笑道:“这就是那只名叫喜福的猫?如今竟已这般大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手朝喜福伸出手… “小心!” 喜福如今年岁越长脾气也就越发古怪起来,平日不怎么让人靠近,尤其是生人…她怕陆意之受伤。不过她倒是多虑了,在陆意之的手抚到喜福身上的时候,它不仅没有抗拒还乖顺得轻轻叫了几声“喵”。 王昉瞧着便轻轻“咦”了一声:“这倒是奇了,它往日不喜欢别人碰。” 陆意之的眉眼也添着几分笑意,他从喜福的身上收回了手,而后是环着王昉的腰肢说道:“你还记得当初的婚约吗?” 当初的婚约?王昉却是想了一瞬才记起,当年在竹林之时,陆意之便与她提过要让喜福和元宝定个婚约…那会她还细细考虑了一番,若是喜福与元宝定了亲,这归属权又该是在谁那处? 哪里想到… 如今竟然还真有了这番渊源。 王昉的面上沾了几分红晕,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半侧着头朝他看去,口中是问道:“陆意之,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陆意之面容一怔,似是未曾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不过也只是这一瞬他便弯了眉眼。他的手依旧环着王昉的腰肢,唇却是贴近她的耳边柔声说道:“很久,很久以前。” ☆、第一百零三十一章 隔日王昉醒来的时候, 外头的风雪已经停了… 她手撑在额头上是轻轻揉了一瞬而后便掀了一角帷帐往外看去,覆着轻纱的菱花窗外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也辨不清是个几时…屋子里炭火摆得足, 连着一夜下来王昉喉间免不得便有些痒意,她轻轻咳了一声手按在喉间,而后才朝外喊了一声:“琥珀。” 没一会布帘便被人掀了起来… 琥珀端着热水走了进来,她是先倒了一盏茶, 而后是把帷帐挽到了金钩子处扶着王昉半坐起身,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主子今儿个怎得这么早就起了?” 王昉接过茶盏连着喝了好几口,待那温水润了喉间她才把手中的茶盏重新递还给琥珀…其实她这一夜睡得并不算痛快, 昨儿夜里翻来覆去也不知几时才睡着。 王昉的手撑在额上轻轻揉着眉心, 许是已经习惯身边有个陆意之,昨儿个突然没了他在身边竟觉得格外有些怅然。 不过她终究也未说什么, 只是开口问道:“几时了?” “才卯时…”琥珀取过一旁放着的大红圆袍替人穿戴起来,口中便又跟着一句:“主子可是现在起塌?” “起塌吧…”王昉伸开双臂由人替她穿着衣裳, 等吃完午膳她就要和陆意之回武安侯府了…她想趁着还在家中去陪祖母多说会子话, 昨儿个半夏说祖母这阵子食欲有些不振, 连着晚间也未曾有几个好觉。 她心里担心。 琥珀闻言是轻轻应了一声。 她一面是替人穿好了圆袍,一面是往外扬长唤了一声…几个丫鬟早已在帘外候着了,此时听到声音便各自端着手上的东西迈步走了进来, 等一通洗漱穿戴完也就到了辰时的样子。 王昉今儿个没让小厨房准备早膳, 却是去了千秋斋陪着傅老夫人一道用了。 傅老夫人瞧见王昉过来自是开心, 连带着比往日还要多用了一碗粥, 屋子里气氛很好, 倒是让底下的丫鬟都跟着笑开了眉眼。自打四姑娘出嫁后, 老夫人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舍不得的,平素吃用上头也减了不少,就连往日圆润富态的脸颊也跟着消瘦了不少。 如今瞧见老夫人开心,她们做奴仆的自然也开心。 等吃完早膳—— 祖孙两人便又窝在一道说了好一通话,倒是让这许久未曾有欢笑的千秋斋也多添了几分喜气。只是这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格外快,等用完午膳也就到了陆意之和王昉启程的日子了。 影壁的长廊之下… 王昉眼瞧着这一众亲人免不得又红了眼眶。 傅老夫人面上也带着几分不舍,只是再不舍,如今陶陶也已是别人家的媳妇了。 她心下叹了口气,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即便她心下再不舍,声音却一如旧日般沉稳:“往后在陆家要好生侍奉公婆,切不可耍小性子…” 王昉闻言是哽咽着声福了一礼:“陶陶知道。”她这话说完便又拜别了王珵与程宜,临了看着王蕙与王衍的时候见他们两人也都红着眼眶…她心下一软,握着帕子拭去眼角的泪,倒是强忍住了这股子泪意化开一抹笑来。 “阿姐…” 两人见她过会,便齐齐唤道。 王昉点了点头,她看着眼前的两人,而后是握着王蕙的手跟着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言:“你素来聪慧,以后家中的事你要多看着些,若是有什么事便遣人来找我。” 王蕙到底还年幼—— 即便平素行事再清明,可如今听着长姐说这样的话免不得还是垂落了泪… 她一面拭着眼角的泪,一面是强忍着哽咽开了口:“阿姐放心,阿蕙都省得的。” 王昉闻言便又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而后是又看向王衍…经了年岁的洗礼,她的阿衍也长大了,如今站在一道的时候都要比她高上半个头了。她看着王衍强忍着没让泪水溢出眼角的模样,心下便止不住又是一软。 她伸手握过王衍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阿衍长大了,阿姐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好好跟着徐先生学本事,以后咱们国公府就要靠你来撑了。” “阿姐…” 王衍眼眶越发红了几分,却还是强撑着没让泪水溢下来…他一一点头应了,到后头却是哽咽着声问道:“阿姐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王昉闻言眼眶便也止不住一红—— 她是过了一瞬待平了心下的情绪才又跟着开口说道:“马上就快过年了,等到那时阿姐便回来。” 她这话刚落—— 陆意之便也迈步走了过来,他伸手握过王昉有些冰冷的手,接过了话:“王、陆两家离得并不算远,你若是想你阿姐了也可以来府上看她…”他这话说完是跟着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侧头看向王昉,柔声说道:“等我有空,我也会陪陶陶常来家中的。” 傅老夫人看着他们,背过身抹了一回泪,才又跟着说道:“好了,天寒地冻的,路上的雪也还没净…你们先回去吧。” 王昉闻言红着眼眶便也未再说什么,她任由陆意之握着她的手,眼滑过王家众人… 而后是在众人的注视中辞别了他们。 影壁处早已备好了马车,除去王昉原本要带的东西,王家还多备了一辆马车…却是要给陆家带去的回礼,一件一桩不仅用心也都是好物。 王昉在临了要跨上马车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的家人都还站在廊下看着他们,即便隔得已经有些远,她还是能察觉到弥漫在他们脸上的悲伤。 陆意之自然也察觉到了身边人的悲戚之情,他心下一叹伸手揽住了王昉的腰肢,指腹缓缓滑过她脸上的泪痕轻轻擦拭了一回,眉眼微垂跟着是柔声说道:“往后你要是想回来,我就陪你回来。” 王昉闻言是收回了眼微微仰起了头,她任由陆意之带着暖意的指腹缓缓滑过她的脸颊。 而她便这般仰着头看着他,带着潋滟水波的杏眼缓缓滑过他眉眼之间的温柔,这是独属于她的温柔…王昉的眼眶仍微微红着,心下却已蕴开了无边温柔。她伸手握住了陆意之的手,寒冬腊月,可她心中的那几许悲戚却早已在他温和的眉眼之中逐渐消散。 她开了口,轻声唤他:“陆意之…” 陆意之的指腹仍在轻拂着她脸上的那几道泪痕,闻言是眉眼泛笑、语调微扬,轻轻嗯了一声:“我在。” “能遇见你…” 王昉的眉眼也跟着泛开了几许笑意:“真好啊。” 人世孤独,能遇见这样一个人,与他携手同行,真好啊。 … 天还灰蒙蒙得。 王昉察觉到身边人的动静便睁开了一双带着几分朦胧的眼睛,她透过那覆着白纸的菱花窗往外看去,外头还是漆黑一片…瞧着天色估摸着还没卯时吧。她的手掩在唇上轻轻打了个呵欠,跟着是微微抬了眼看着坐在床上穿着衣裳的陆意之,口中跟着一句:“怎么醒得那么早?” 屋子里只点了一根烛火,显得有些昏暗… 陆意之系着扣子的手一顿,他回身朝王昉看去待瞧见她这幅朦胧的模样便弯了眉眼…他伸手把王昉的手重新放进了锦被之中,跟着是柔声说道:“吵醒你了?还早,再睡会。” 王昉的确还有些困顿… 只不过在瞧见陆意之身上的衣裳时,那股子困乏便消散了不少。 这几日过得太松快,她倒是忘了如今已到了陆意之要上朝的日子了…王昉想到这忙坐起身,她一面是套了件外衫要替人去张罗,一面是说道:“你怎么也不唤我?”往日在家中也就罢了,如今陆意之上朝,哪有做妻子的还在屋里睡大觉的事? 她外衫刚刚套了一半还未曾下床,便被陆意之拦腰重新抱回到了床上… 陆意之的手压在王昉的腰肢上,把锦被尽数盖在她的身上,闻言是说道:“早膳我已遣人备好了,你不必管我,继续睡。” “可是…” 王昉拢着眉心,这也太不合规矩了吧。 陆意之的面上仍旧带着几分笑,他看着王昉拢起的眉心自然知晓她在想什么,指腹缓缓揉着她拢起的眉心,口中是言:“没什么可是的,九如斋没什么外人,即便是母亲知晓也不会说些什么的…”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如今天色还早,你若起来只怕过会便要睡不着了。” 王昉闻言倒也未再说什么… 她看着陆意之身上还未穿好的外衫,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我替你更衣吧。” 陆意之听她这话倒也未曾阻拦,他重新半坐起身,还伸手扶了王昉一把…屋子里的炭火还未歇,照旧热乎乎的。王昉便也未曾添衣只这样半跪在床上,映着屋中的那一盏烛火半弯着脖颈替人系起了扣子。 陆意之如今是四品武官… 官袍是绯红团领衫,中心还用丝线绣着一只豹,如今正虎虎生威得看着她…王昉手中的动作一顿,倒是让她想起前世见到他时的模样了。彼时他已是朝中一品官员,也是这样一身绯色官袍,隔着风雪与她负手遥遥相对,即便隔得再远也能察觉出他身上的非常气势。 那个时候她没有想到… 重活一世,她与他之间竟会有如此的渊源。 陆意之察觉到王昉微凝的动作,便握着她的手问道:“怎么了?” “没事…” 王昉低垂着眼笑了笑,她取过一旁放着的腰带替人细细系好…而后是取过一旁公案托盘上放着的乌纱帽。陆意之本就长得高,即便这样坐着也要比她要高出不少,王昉仍旧屈膝跪着身子骨却是挺直了不少。 她抬着手屏着气把手中的乌纱帽小心翼翼得戴在了陆意之的头上。 等戴好,她才松了一口气… “好了。”王昉这话说完也未见陆意之答,便抬了杏眼朝他看去…屋中本就有些昏暗,陆意之这样背身坐在床沿上更是掩住了身后的烛火,他闻言也未曾说话只是微微低垂着眉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 “怎么了?” 王昉这话刚落,陆意之的手便已挽住了她的腰肢…先前王昉替他穿戴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些忍不住了,尤其是在她支起身子替他戴乌纱的时候,她身上自带的那股子清香仿佛是夜色中勾人的媚香萦绕在他的鼻下。 他的手环着王昉的腰肢,脸便埋在她的脖颈处重重吸吮了好几下,口中是跟着闷声一句:“妖精。” 她就是坏他清修,乱他修为的妖精。 偏偏他对她没有半分抵抗力,只想坏了这一身清修与修为…与她共享这鱼水之乐。 王昉听着他的喘息声,又急又促,仿佛是在强忍着什么…让她听着忍不住就泛红了脸。她的手撑在陆意之的胸膛上,声音因为他的这一番作乱也有几分娇软无力:“你该去上早朝了。” 陆意之闻言握着她腰肢的手骤然又收紧了几分… 待过了许久,陆意之才强撑着平了心下那股子躁意,他仍旧未曾松开环在腰肢上的手,声音却平稳了许多:“若是无聊便去寻棠之和嫂嫂,寻母亲打叶子牌也可以。”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柔声一句:“我会早些回来的。” 王昉闻言却是忍不住笑了笑,她又不是小孩子,难不成还会无聊不成?不过她终归也未说什么,一一点头应了。 两人便又温存了一会—— 帘外有人轻声说着话,却是来提醒陆意之时辰已差不多了。 陆意之闻言心下是止不住一叹,他还真有些不想去上朝了…不过现在终究还不是时候。他坐直了身子抚平了身上的衣衫,而后是在王昉的发上落下一吻,声音缠绵而又温柔:“我走了。” 他这话说完便动身打算要走… “等下!” 王昉仍旧半坐在床上,她的手握住了陆意之的袖子待他转身后便直起了身子亲了上去,这是她头一回在清醒的时候这样主动…浅浅一吻之后便红了脸颊。她重新坐了回去,口中却是强撑着心神跟着一句:“你早些回来。” 陆意之的脸上却还带着几分怔楞… 他的指腹触在脸上被人吻过的热度那处,而后是低着头看向王昉…灯火昏沉,可他还是清晰得看到了王昉脸上遮掩不住的羞红意。陆意之眼中的暗色越深,原先要往外走的步子重新迈了回来,他一手抱着王昉的腰肢,一手撑在她的后脑勺便这样弯着腰身亲了上去。 屋中原先已平静的氛围骤然又生了几分旖旎之味… 等到帘外的丫鬟又唤了一声,陆意之才站直了身子…他一面平着心神,一面是伸手替王昉重新拉起了衣裳,喑哑着声音说道:“我走了。”他这话说完未免再抑制不住便也未再看人,径直往外走去,速度如风,生怕再耽搁一会便会忍不住。 王昉等他走后却是隔了好一会,才重新坐回了床上。 只是先前那一番闹腾,王昉早已清醒过来,何况身边没了那人的温度,她哪里还睡得着?王昉想了想索性便让琥珀几人进来伺候起榻。 因着已过了新婚的头几日,王昉便也未再像往日那般穿得格外隆重,她让人寻了一身月白色绣岁寒三友、衣襟上绣蝶穿牡丹的长袍,底下是一条胭脂色的织金襴裙,又配着一双月白色的绣花鞋。 发髻也只是择了个简单的,配着一支八宝点翠牡丹簪便也差不多了。 翡翠一面是握着热帕拭着王昉的手,一面是笑说道:“喜福与元宝如今待在一道,秉性倒是越发相似了…”往日在家的时候就是翡翠在照顾喜福,因此几个丫鬟里头她也是最喜爱喜福的,这回能从王家把喜福带来,她是最高兴的。 王昉闻言倒也笑了一回… 元宝贪闹,喜福却喜静,把它们放在一道还是陆意之的主意…说是要让它们先培养培养感情。 王昉一面是从妆盒中取了个明珠耳钏交给玉钏,一面是笑说道:“等过会把它们抱来给我瞧瞧吧。”因着怕它们闹腾,陆意之把喜福接来的那日索性便直接择了间屋子给两个小东西住,另还择了个丫鬟照顾着。 平日翡翠几个相熟的丫鬟也会去瞧瞧… 翡翠闻言自是笑着应了是,她把手中的帕子收了回来便先去拾掇早膳了。 … 等用完早膳—— 王昉便陪着两个小东西闹了一会,待瞧着日头高了些,她便让琥珀取了从家中带来的东西往泷盈苑走去…徐静嘉也已起来了,这会正用过早膳坐在床上逗弄着福福,瞧见王昉进来便笑着说了一句:“可吃过早膳了?” 王昉笑着应了一句,而后是坐在床前的圆墩上。 她垂眼看着福福,见他也歪着头朝她看来,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透着无边趣味…王昉越瞧心下便越发欢喜,她从琥珀的手中取过几件小衫,口中是说道:“早先待在家中无事的时候做了几件小衫,我的针线活不好也只是绣了几个花样。” 徐静嘉闻言倒是笑着接了过去:“这礼很好,多谢你了。”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看着王昉直直看着福福的眼睛,徐静嘉笑了笑,口中是问道:“可要抱一抱?” “可以吗?” 王昉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踌躇,她除了抱过程瑛表姐家的小子还从未抱过别人…她总觉得小孩子又娇又软,一个不小心便会弄坏了。 “当然可以…” 徐静嘉一面笑说着话,一面是把福福放到了王昉的手中,指导着她怎么抱会更舒服:“对,就是这样,他不闹人你便这般抱着就好。” 王昉小心翼翼抱着福福,她起初的时候还有些不敢动,到后头察觉到福福并未有不舒服,她才放宽了些心…跟着逗弄起来便也容易了许多。她握着一个拨浪鼓,轻轻拨弄着,福福被这熟悉的声音吸引,伸出小手轻轻摇晃着,一副很开心的模样。 徐静嘉笑着看着王昉,她重新靠回到引枕上,一面是取过一旁放着的燕窝粥喝了一口,一面是笑着说道:“我早先也不会,等抱了几日倒也并不觉得难。” 待这话说完—— 她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笑跟着一句:“等你来日与九章有了孩子,也会慢慢熟练起来的。” 王昉闻言,哄着福福的声音骤然便是一停… 她和陆意之的孩子?她和陆意之的孩子会是怎么样的?应该也会和福福一样可爱吧。 王昉只要想到那副画面便止不住小脸一红,她也未曾抬头依旧低着头逗弄着福福,口中却是掩不住的娇嗔:“嫂嫂,我和他还早呢。” 徐静嘉怕她羞恼,倒也未曾继续这个话题… 福福到底有些份量,王昉未曾抱惯没一会手便酸了,徐静嘉把福福重新抱了回来而后是与她说起家常话来。 两人才说了一会话,帘外便有丫鬟轻声禀道:“主子,夫人身边的沉嬷嬷过来了。” 沉嬷嬷? 徐静嘉一怔,沉嬷嬷是姚如英身边的贴身嬷嬷,她也不敢耽搁忙让人进来了。 帘子打起,走进一个四十余岁的嬷嬷…她是先朝两人打了一礼,跟着是与王昉说道:“二奶奶,宫里来了旨意让您进宫。” 王昉一怔,进宫? ☆、第一百零三十二章 旨意是从永康宫下来的, 说是陆太后要见她… 王昉便也不敢多加耽搁,她与徐静嘉告了辞, 又由琥珀扶着回了九如斋重新换了一身端正可见客的礼服,临来要走的时候却是止住了步子…王昉的手抚在腕上的红玉手钏上,口中是跟着一句:“去把青夭唤来。” 琥珀闻言却是一怔—— 她扶着王昉胳膊的手一顿,这个时候?主子难不成是要去带青夭进宫?不过她素来听惯了王昉的话因此也不过是在心中思衬了一会, 跟着便福了一个礼往外退去了。 青夭先前在库房替王昉打点东西,听到王昉传唤便急急过来了。 她一张风流如画的面容上因着这一段走动还沾着几分红晕,瞧见王昉倒也未曾失礼, 依旧按着旧日的规矩与她福了一礼, 口中是言:“主子,您唤我?” 王昉闻言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低垂着头半敛着杏眼看着青夭, 却是过了一瞬才开口说道:“你随我进宫吧。” 青夭这一回却是着实怔住了,她抬了脸眉心微微拢起几分, 越发衬得那颗朱砂痣活灵活现…陪主子进宫?主子身边的琥珀和玉钏往日是进惯了的, 即便是翡翠也曾跟着主子去过一两回, 独有她…主子难道不怕她错了什么规矩连累了她? 她心下略一思衬便开了口:“主子,奴…” 她这话还未说完便看到了王昉半敛杏眼中的神色,那一抹神色其实有些难以分辨, 可青夭的心中却有一瞬得震颤…她轻轻咬了下红唇跟着是埋头俯身一礼, 不再继续先前未完的话, 口中轻应一声“是”。 青夭这话说完便站起了身, 仪态从容, 一如往日…仿佛先前有过惊愣与震颤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她走上前扶住了王昉的胳膊, 微微低垂着脖颈,带着谦卑与恭顺扶着她缓步往外走去。 影壁处早已备好了马车。 沉嬷嬷见王昉过来便忙跟着伸手扶了一把,待瞧见青夭的时候她的神色却有一瞬得变化,不过也只是这一瞬她便又恢复如常…她依旧低垂着眉眼,一副恭顺模样,一面是扶着人上了马车,一面是跟着温声一句:“夫人今儿个要回一趟娘家,若不然就能陪您一道进宫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笑跟着一句:“夫人让您不必担心,咱们的太后是个好说话的,今日请您进宫也只是长辈想瞧一瞧晚辈。” 王昉坐进了马车内,闻言是笑着说了话:“嬷嬷去回母亲吧,儿媳都晓得的。” 她也不是头一回进宫,更不是头一回见陆太后… 何况如今她又是陆家的媳妇,若按着辈分还得随着陆意之唤她一声“姑姑”,自然没什么可害怕的。 沉嬷嬷听她这般说便笑着收回了手… 她垂了眉眼双手交握放在腹上行下一礼,口中是恭声一句:“那奴便先退下了。” 王昉点了点头… 青夭跟着垂落了车帘,马车便开始往外行了起来。 打玄武巷过去的一路甚是平稳,青夭便跪坐在一侧低垂着眉眼煮起茶来,她煮茶的动作很好看,行云流水的…尤其是伴着这张如画的面容,一举一动更是勾人心魂。 王昉手中握着一本书倚靠着车厢坐着,她翻看了几页待听见茶水煮沸的声音便抬了脸朝青夭看去—— 她的杏眼缓缓滑过青夭的眉眼,看着她已经恢复如初的恬静面容,便开口问道:“害怕吗?” 青夭仍旧低垂着眉眼,闻言是恭声答道:“害怕的。” 她口中说着害怕,面上却未显露半分,伴随着茶水沸腾的声音,青夭抬手倒下一盏茶而后是双手奉给王昉,才又缓缓跟着一句:“奴不怕自己这一条命,只是怕因着自己的罪过连累了您。” 王昉闻言眉眼却是泛开了几许笑… 她把手中的书一合放在一侧,跟着是接过茶盏饮下一口,清茶入喉泛起一抹茶香:“你不必害怕,宫里的主子不多,太后娘娘又是个好说话的…你只需记得谨言慎行,跟着我就好。” 青夭低低应了一声“是…” 其实直到现在青夭还是有些不理解主子为何要带她进宫? 只不过她向来习惯了既来之,则安之…何况主子行事素来都有自己的想法,她还是不要多加猜测了。 … 马车外头挂了个“陆”字的木牌… 早先宫里又是打了吩咐的,一路过去自然未曾受到多少阻拦。 等至永康宫的时候,宫门外头早已有人等候了,待瞧见马车停下便笑着迎上前…车帘掀起,几个宫人是先朝王昉恭恭敬敬打了个见礼,跟着打首一个略微有些年岁的嬷嬷便笑着伸手扶住王昉的胳膊,口中是跟着一句:“娘娘差人来问了好几回,可算是把您给盼来了。” 王昉由她扶着胳膊,闻言便也笑着唤人一声:“徐嬷嬷。” 她早先与陆棠之在永康宫中待了不少日子,陆太后身边几个得脸的嬷嬷王昉自然是记得的。 那个徐嬷嬷见她还记得,一双眉眼便又泛开了几抹温和笑意…她伸手扶着王昉往里头走去,一面是与她笑说道:“娘娘原本早就想请您进宫了,只是打先怕您准备着大婚没个闲…”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而后是又跟着一声笑语:“后头呢又怕您和二少爷新婚燕尔的…这才耽搁到了至今。” 王昉闻言还是止不住俏脸一红… 她眉眼微微低垂了几分,脸上是一副新妇被打趣时的娇羞模样。 这一番说话间,便也来到了永康宫的正门…青夭却是被留在了外间待侯,她原先走路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因此倒也未曾惹人注意。这会徐嬷嬷倒是偏了几分眼过去,她这一瞧免不得心下一惊—— 徐嬷嬷早年是跟着太后一道进宫的,在宫里打滚了这么多年瞧见的美人自是数不胜数。 可眼前这个丫鬟的容颜委实是有些太甚了,不仅是这幅容颜,还有这幅体态…活脱脱一个风流媚骨。 徐嬷嬷的面上未有什么变化,眉心却是跟着轻轻蹙起了几分…这位陆家二奶奶怎么敢把这样的丫鬟留在身边?只不过这些话她自然不好说便也只是瞧了这一瞬,而后是又恢复如常扶着王昉走了进去。 帘子被人掀起,便露出了正殿里的模样… 屋子里照旧摆着不少炭火,陆婉兮便坐在主位上,她的膝上盖着一个白狐毯子,手中是握着一个鎏金镂空雕龙凤的手炉…这会正笑盈盈地看着王昉。她身子骨依旧有些纤弱,可面容距离王昉上回见时倒好了不少,两颊之处也圆润了不少。 因着已经走到了里屋… 徐嬷嬷便也松开了扶着王昉的胳膊,重新回到了陆婉兮的身边侍候着。 王昉便又走了几步,待至人前屈膝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口中是跟着一句:“臣妇给您请安,娘娘千岁。” “快些起来…”陆婉兮忙让人去搀扶了一把,一面是朝王昉伸出手,口中是言:“你这个实诚孩子,这儿又没外人,哪用得着这般大的礼?” 王昉笑着伸出手任由陆婉兮握着,跟着是又福了一个家常礼…在陆婉兮带着几分疑惑的眼中。她站起身,才又跟着一句笑语:“先前是臣妇向太后请安,这会是小辈给长辈请安。” 陆婉兮听她这话,一双眉眼更是泛起了无边笑意。 她握着王昉的手笑着与身边人说道:“原本以为是个实诚孩子,原来是个机灵鬼。”她这话一落,周边几个宫人自是都笑了起来…陆婉兮便在这一阵笑语声中握着王昉的手让她坐在了身边,跟着是笑着与她说道:“你呀就随着九章喊我一声姑姑。” 王昉闻言也未曾推辞,笑盈盈得唤了人一声“姑姑”。 宫人上了茶、果,陆婉兮便又握着王昉的手说了话:“九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些年他的婚事我也没少操心…你呢是个好孩子,那外头的话不要信,若是九章欺负了你便与我来说,姑姑替你好好教训他。” “夫君待我很好…” 王昉的眉眼泛着几分笑意,口中是继续说道:“那外头说的话我从未信过。” 陆婉兮听她这般说自是高兴,她早年间是打算把王昉许配给自己的儿子的,王家的嫡长女不拘是为人还是品性都很好…只是后头想了几遭便也歇下了心思。倒是未曾想到,这兜兜转转的她还是成了他们陆家的媳妇。 她眉眼泛着几分笑,这缘之一字还当真是有些妙不可言。 王昉陪着陆婉兮用过午膳,又趁着日头不错陪人在外头散了会食…陆婉兮午间有礼佛的习惯,等消完食便与王昉笑说道:“你也不必在这空守着了,去瞧瞧你姑姑吧,她一个人在宫里也怪是寂寞的。” “是…” 王昉闻言心下免不得有些激动,她许久未曾来看姑姑心下自是想她了,上回她大婚的时候姑姑遣人送来了添妆别的话却是半句未留…王昉原本还想着等回去之前去瞧瞧姑姑,倒是未曾想到陆太后先发话了。 不过她心下激动,面上却是未显半分… 待服侍着陆婉兮走进了佛堂,才小心翼翼地往外退去。 徐嬷嬷指了一个宫人陪着王昉去永寿宫,没得她迷了路…其实这条路她熟得很又怎么会迷路?不过如今的后宫终究是有些不同了,女人多了是非也就多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自然也未曾推却。 宫人在前领路… 王昉便由青夭扶着往永寿宫走去,可她们刚刚走出还没多久,迎面就来了一群人…打首的是一个穿着黛紫色宫裙的美艳女子。 她体态丰腴,面容美艳,此时正由宫人扶着缓步朝她们走来。而女人的身后还跟着十余个宫人,皆垂眉敛目簇拥着她往前走去,阵仗极大。 打前的宫人瞧见这幅阵仗便先屈膝福了个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奴给言贵妃请安。” 言贵妃?这刚刚走出永康宫便瞧见了她,还真是巧了…王昉心下思绪微转,面上却未有旁的变化,闻言也只是止住了步子低垂着眉眼跟着屈膝福了一礼,口中是言:“臣妇给言贵妃请安。” “原来是王家妹妹…” 言贵妃的声音带着几分娇媚与慵懒,她仍旧由宫人扶着缓缓朝王昉走来,待至王昉的身前才笑着伸手扶了她一把,跟着一句:“若是早些知道王妹妹来了这,本宫就该早些过来。” 这话却是托词了… 如今言贵妃执掌六宫,何况她今儿个过来又未曾遮掩什么,她又怎么可能不知晓? 不过王昉也未说什么,她顺势由人扶着站了起来,面上依旧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连着声音也一如旧日般温和:“原本该是臣妇去拜见娘娘,只是怕娘娘贵人事忙便也不敢平白打扰。” “王妹妹这张嘴啊,真是让人听着便欢喜…” 言贵妃面上照旧带着几分笑意,手却是握着王昉的手不经意地细细打量着…其实她与王昉也未曾见过几回,只是庆国公府四小姐的好名声即便是她也还是听过好几回的。 这样的美人也怪不得她那位好弟弟念念不忘… 她想到这,心下对王昉就生不出喜欢。 若不是因为王昉,她那位弟弟如今又怎么会成这幅模样?母亲来宫里与她哭了好几回,说是庚弟自打与王家那位五姑娘订了亲后就无心功名,自打那回名落孙山后更是成日里醉眠烟花之地。 父亲教训了几回,母亲哭了几回也都不见管用。 前几日她还特地召了言庚进宫,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又怎么会相信她那个往日丰神俊朗的好弟弟如今竟会是这样一副颓废落魄的模样…而这一切就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 王昉未曾掀起眼帘,只是微垂的眉心却还是跟着拢了几分…她能察觉到言贵妃对她的不喜,也能察觉到她此时情绪的浮动。 这其中是何原因,她心里估摸着也能猜到一些…只不过她现在没有这个兴致来与这位贵妃娘娘虚与委蛇。 王昉仍旧低垂着眉眼,一副恭顺模样,却是不动声色收回了被言贵妃握着的手… 她与人屈膝再福一礼,口中是跟着说道:“臣妇还要去永寿宫见太妃…贵妃娘娘若无事,臣妇便先退下了。” 言贵妃闻言倒也回过了神,她的面上带着几分笑意:“王妹妹既然要去见太妃娘娘,那本宫便不拦你了…若等哪日得闲,本宫再与王妹妹好生说说话,怎么说以后咱们两家也是姻亲之家了。” 她这话说完便笑着收回了手继续搭在宫人的手臂上往前走去,只是没走几步的时候…她却忽然转过了身朝王昉身边的丫鬟看去。 恰好青夭也正好直起了身子… 她手扶着王昉往前走,半露出的侧脸一丝未曾遮掩的落在了言贵妃的眼中。 言贵妃一瞬不瞬地看着远去的三人,脸上的惊疑与怔楞还未曾消散,扶在宫人手臂上的手却骤然收紧了几分…她这力道用得并不算轻,宫人疼得眉心都蹙了几分,偏偏又不敢吭声便只好低埋着头忍着疼。 那个女人… 即便隔得已经有些远了,可是言贵妃还是能看到那人风流的体态还有那一副绝色的容颜。不知为何,她明明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可此时心下却有些惶惶难安… “那个女人…” 身边的宫人是聪慧的,瞧见言贵妃直直盯着青夭便低声回道:“这是与陆家二奶奶一道进宫的,应是她的贴身丫鬟。” 言贵妃闻言心下却稍松了一瞬,是她多虑了,不过是一个丫鬟罢了…生死皆由他人的丫鬟,又有什么值得她这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要想起那人的容颜,这颗心却还是有些紊乱不已。 待过了许久,她看着那处已经瞧不见的身影,袖下的手轻轻收紧了几分,淡淡发了话:“走吧。” … 永寿宫。 来迎王昉的是王姝身边伺候的贴身宫人,她一面是扶着王昉的手往里走去,一面是笑说道:“太妃知晓您来不知有多高兴。” 王昉闻言面上也多了几分笑。 宫人这话却是有些夸大了,姑姑那样的性子即便是高兴也不会显露于人面。可她知道姑姑是真的高兴,即便面上未显她心里呐也是真高兴的…她一个人在这孤零零的宫中待了这么久,自然希望家里有人能来看她。 王姝依旧是在花厅见得她… 永寿宫仿佛总要比别的地方安静许多,王昉眼看着这条熟悉的路想起上回来时,仿佛也是这样一个时候…门前的宫人打了帘子,王昉便提步走了进去,她抬眼往那木头窗棂处瞧去果然见到她的姑姑立于窗前。 王姝穿着一身束腰的素色常服… 此时有风拂过打乱了她的衣袍,越发衬得她身形消瘦隐隐透有几分仙人之姿。 “姑姑…” 王昉轻轻唤了她一声。 临窗拈花的人闻声是稍稍一顿,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又恢复如常…王姝转过身来,依旧是记忆中平和到淡漠的面容。她淡淡看着王昉,眼滑过她如画的眉眼,却是过了一会才开了口:“你过得不错。” 王昉闻言是笑着迎上前… 她伸手笑挽着王姝的胳膊,察觉到她的脊背有一瞬得僵硬也未曾松开,口中是跟着一句:“姑姑可要下棋?如今陶陶的棋艺可是好了许多。” “是吗?”王姝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微微半侧的眼中却隐隐透露出了几分清浅笑意,她任由王昉挽着…这样亲密的动作她其实并不喜欢、或者可以说不习惯,冰冷岁月里待了这么久,她早已不习惯这样的温暖了。 可看着王昉这一双如画的眉眼,她便也未曾撤回来。 宫人早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便已从一处取出了棋盘与棋盒…王昉便与王姝对坐下起棋来。 王昉如今的棋艺的确好了不少,可比起王姝却还是远远不如的,她一面托着下巴一面是细细看着棋局,瞧了许久却还是忍不住认起输来…王昉收着棋盘上的棋子,口中是跟着一句:“若是阿蕙与姑姑下棋,肯定能多撑一会。” 家中几个姊妹里,王蕙的棋艺是最好的。 王姝亦挽袖收棋,她的面上依旧如故,闻言倒是开了口:“各有所长,你也有你的好。” 王昉听她这般说,面上的笑意便又深了几分…姑姑这个性子就是面冷心热。她也未曾说话,依旧理着手中的棋子…花厅内很安静,只有菱花窗外的风声和棋子碰撞的声音。 直到日暮四斜—— 原先跟着王昉一道过来的宫人便在外头轻声禀道,却是到了王昉要出宫的日子了。 王昉握着棋子的手一顿,她抬眼朝王姝看去,便见她低垂着眉目收着棋子看不清面上的神态,只是声音听起来却要比原先还要淡几分:“去吧。” “姑姑…” 王昉拧着眉心:“不若我今儿个留下来陪您?” 闻言,王姝倒是抬了头,她的面上带着几许清淡的笑容,口中是言:“傻姑娘,你又能陪我多久?”她这话说完便又低头收起了棋子,跟着一句:“如今你也成家了,回去吧。” 王昉听她这般说便也未曾再多言。 她站起身与王姝屈膝一礼,等到要出门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转头看了屋内一眼…屋中之人依旧未有什么变化,临窗而坐,素手执棋,衣袍轻翻。 这一份静谧恰如最初,却让王昉忍不住红了眼眶,她生怕当真垂下泪来便也不敢再耽搁,抹了抹眼角迈步往外走去。 等到王昉离开,屋中之人才坐直了身子,她透过菱花窗往外看去…这一年又一年的时光,真是有些厌了啊。 … 王昉尚未走到永康宫,领路的宫人便直直跪了下来,她低垂着头口中是恭声一句:“陛下金安。” 陛下?刘谨?王昉一怔,一时竟忘记下跪… 她抬眼往前看去便见一个身穿玄衣纁裳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他的头上戴着十二冕旒冠,冕旒下的面容显得严肃而冷漠,全无当年模样。 “主子…” 身边的青夭轻轻扯了下她的衣摆,王昉回过神来忙跟着跪了下去,口中亦跟着一声恭言:“臣妇请陛下安,陛下金安。” “起来吧…”刘谨的声音早已过了少年时的稚嫩,如今的他是一个真正的上位者,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透露出上位者的气势…他抬了步子朝王昉走来,临至几步才停下:“朕一直在想九章那样的性子究竟哪家小姐才能降得住他?原来是你啊。” 他这话似有几分感慨,待说完也未等王昉答便又笑跟着一句:“九章知晓你在宫里可是半点心思都没了,这会他正在宫外等你,去吧。” “多谢陛下…” 王昉闻言却是心下一松,跟着便又屈膝一礼是为告退。 往日她可以肆无忌惮看着刘谨,如今却是不行了…连带着说话也免不得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刘谨未说什么,他负手亦要往前走去,眼滑过王昉身边的丫鬟却有一瞬得怔楞…青夭似是察觉到有人看她便越发低垂了几分眉眼,只有眉心的那粒朱砂痣却未曾遮掩的显露在半空之中。 ☆、第一百零三十三章 临近过年。 天气倒是难得放了几日晴, 武安侯府今日也显得格外热闹… 自打王昉与陆意之大婚后未久,陆家在今日又大宴宾客为得却是陆则之与徐静嘉儿子福福的满月礼。 时下有“满月为人之初始”的说法, 因此每至这个日子必定会大宴宾客,为这位新生儿赋于最美好的祝福…何况陆则之身为侯府长子,来日必定是要承袭爵位,而他们的长子便是日后的世子。 虽说陆家如今较起往昔已呈沉倾败之势, 可总归与宫里的那两位还连带着关系,再倾败又能败到哪里去? 因此朝中众人以及金陵城中的贵人自然不会舍去今日这个交好的机会。 如今时辰还算早—— 可武安侯府却已热闹纷纷,奴仆下人皆已开始拾掇起手上的事, 另有不少管事细细打点着, 没得待会在满月礼上出了什么差错。 天色还早… 王昉摸索着坐起了身,屋子里没点灯, 她只能透过帷帐隐隐瞧见菱花窗外的几许灰蒙白光… 今儿个是福福的满月礼,她自然也要去帮衬着些。 好在衣裳昨儿个她已让琥珀拿了进来就放在一旁的长案上, 王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长案上把外衫取了进来, 还未曾披上就被陆意之伸手带进了怀中…陆意之揽着王昉的腰肢, 头枕在她的肩上,声音有些喑哑:“怎么醒得这么早?” “吵醒你了?” 王昉抬了脸看着陆意之,只是屋中太过昏暗, 她也只能隐隐瞧见一个轮廓…她的指腹轻轻滑过他微拢的眉心, 口中是言:“今儿个是福福的满月礼, 我得去小厨房帮看着些。”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时辰还早, 你再睡会。” 陆意之这几日每天早出晚归, 今儿个好不容易休假… 她想让他好好歇息。 “嗯…”陆意之闭着眼, 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他也未曾拦她,只是抱着她的腰肢又温存了一会,跟着是又说道:“不要太累,若有什么事只打发别人去做就是,你是新妇即便什么都不做旁人也不会说什么的。” 王昉笑了笑也未说什么,只是轻轻应了。 她倒也不怕旁人说些什么,只是徐静嘉刚出月子身子正弱着,她能多帮些自然是乐意的。 … 等洗漱完。 王昉便与琥珀一道往厨房走去。 此时天色还早,厨房里却已是一片热闹,进进出出的时不时还能传出一个妇人的声音…王昉停了步子往里看去,厨房的管事姓“李”,早些时候程嬷嬷已把家中几个管事的性子与她说了个透彻。 李管事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生得有些肥胖,脸上却透着一副精明样…这会正叉着腰差使着手下人,口中时不时说道:“新鲜的鹌子呢?怎么还没取进来?” “来了来了…” “把那几盘新鲜的鱼都先给杀了…” … 王昉站在门口瞧了一瞬才继续迈步走了进去。 “二奶奶?”有人瞧见了王昉进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跟着是打了个礼恭恭敬敬唤了她一声:“二奶奶。” 其余人见此也跟着喊了一声。 李管事是最后一个喊的,她打完礼便笑着迎上前:“奶奶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厨房里乱糟糟的,您要不去外头歇一歇?”虽说昨儿个她就得了信,说是今儿个二奶奶过来一起帮衬着,可她心中却是有些不以为意的。 厨房里的东西又乱又杂—— 二奶奶年纪轻轻又怎么可能过来帮忙?不过是平白占个好名声罢了。 她原先就想着,即便这位二奶奶过来也只把人当个祖宗似得供在一旁就行了,没得真让她受了个什么伤出了个什么乱子,她们这些下人可担待不起。 不过… 李管事看了看王昉身上穿着的衣裳,都是最寻常的打扮了,连带着手上也未曾戴个什么首饰…瞧着倒是有模有样的。 王昉先前就看着李管事,自然也未曾错漏过她面上的表情… 她知晓这位李管事心下在想什么,不过王昉此时没有什么解释的心情,只是淡淡开了口说道:“我既然是来帮忙,哪有你们忙活我坐着的道理?”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宴席的单子可拟好了?” “拟好了…” 李管事未曾说话,倒是站在一旁的一个年轻妇人说了话…她低着头把手中的册子奉给了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今儿个共摆了十张桌,每桌十菜三汤四道甜点,都拟在上头了。” 王昉闻言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掀起眼帘看了眼前的年轻妇人一眼,跟着是接过了单子细细看了一眼。 李管事见此便拢了眉心,她知晓这位二奶奶往日在家的时候也曾管过家,可那到底是绣花枕头一头空还是真的有本事…旁人可不知晓。这会时辰正紧张着,她可没这等子闲工夫陪这位二奶奶装模作样。 她张了张口刚想说话—— 便听到王昉已开了口:“把这道酒炊淮白鱼先下锅蒸着,还有这道等头春也可以着手准备起来了…这两道菜用时要长,没得过会菜肴多了来不及。” 王昉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这道贵妃红和汉宫棋样子差不多,便只择一个就是,其余一个换成金乳酥。” 她这话一落,不管是李管事还是旁人都被怔住了…其中尤以李管事的情绪格外丰富。她仍旧张着口看着王昉,面上似是有几分不敢置信,原本只当这位二奶奶是个绣花枕头来练个假把式,哪里想到她竟是真的有本事。 “怎么?” 王昉未见她们还未动身便抬了眼看去,一双远山眉微微拢了几分,连带着声线也跟着沉了几分:“还不去做事?” “去去去…”李管事忙应了一声,而后是对着一众人和索道:“还不快快按照二奶奶的吩咐去做?” 厨房内便又重新忙活起来。 这事传到姚如英那处的时候,她正坐在软榻上看着手中的册子,听闻沉嬷嬷这番话她便笑着抬了脸:“我往日瞧她便是个聪慧能干的,昨儿个她说要去帮衬着些,我还怕她胜任不了…如今看来着实是我想多了。” 沉嬷嬷闻言也笑着接过了话,手中的美人锤却照旧轻轻敲在她的腿上:“二奶奶素来是有本事的。” “是啊…” 姚如英笑着应了一声,跟着袖下的手却是轻轻叩起了书面,待过了一瞬才又开口说道:“若说我这两个媳妇都是极好的,只是则之媳妇那个娘家,我却是真的不喜欢。”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今儿个庙子巷的那两位可有说要来?” 庙子巷说的便是徐家了… 沉嬷嬷闻言手中的美人锤便跟着一顿,她埋着头待过了一瞬才又开口回道:“帖子送了过去,那位夫人平素最爱凑热闹,只怕是要来的。” 姚如英听闻她这话,一双眉心便又跟着拢了几分:“罢了,人生不如意总有十之八九,好在静嘉也是个通事的…若不然咱们这偌大一个侯府,我还真不放心交到她的手中。” “也是大奶奶福气好…” 沉嬷嬷这话说完便又笑跟着一句:“能碰见您这样的婆婆。” 姚如英听她这话,面上的表情倒是好了许多…她也未再多说什么,继续看起了手中的册子。 … 日头越渐升高。 武安侯府门前自然也迎来了不少客人,瞧着便也越发热闹了。 妇人、小姐的马车都是直接驾进内院的影壁处,再按着身份或是领到会客处,或是领到徐静嘉的泷盈苑那处。 今儿个来得客人大多是有身份的,停在影壁处的马车自然也都是不错的…偏偏其中有一辆瞧着却有些格格不入,有先下马车的贵人便睨一眼过去或是问着身边的丫鬟,或是问着身边相识的人。 “这是哪家的?” 瞧着怪是格格不入的。 这其中自然也有识得内情的,见此便低声说道:“估摸着是庙子巷的那一位夫人。” 庙子巷的那位夫人… 说得自然便是徐大人的那位新夫人,徐静嘉的继母何氏。 众人听到这个名字免不得都皱起了眉心,对于这位夫人她们即便有未曾见过的,却也是知晓些内情的…这位何氏如今也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即便是比起徐静嘉也没大上几岁,偏偏又是个不安于室的,先徐夫人去世还未满一年便与徐大人勾搭上了。 还有人说这位何氏在嫁给徐大人的时候便已怀有身孕了,可见两人只怕是早就有了首尾的。 那位徐大人早先也是有些风骨的,在朝中的风评也算得上不错,只是如今因着这桩事便再未被提拔过…这般年岁还窝在那个官位,也免不得令人有些唏嘘。 几人这一番思绪间… 那辆马车便已下来了人,打首的是一位年轻的妇人穿着一身大红石榴裙还梳着一个高稚髻,面容还细细涂绘了妆容,一双媚眼横波的让人瞧着便心生不喜…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两个年轻姑娘,瞧着倒都是清秀可人。 只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众人自然也没有攀谈的欲望。 何氏眼瞧着那群贵人… 她张了张口刚想说话便见她们纷纷侧目避了开来,何氏见此自是止不住咬了银牙,放在丫鬟胳膊上的手也用了几分力道…这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她可是那个小蹄子的母亲,就连姚如英都要唤她一声“亲家”。 她们是什么东西? 何氏想到这便又止不住拧了把丫鬟的胳膊,怎么偏偏就是那个小贱蹄子?若是她再迟一些…保不准如今受到这些富贵荣华的就是她了。 “何夫人…” 陆家的丫鬟瞧着这位夫人心下本就不喜,尤其是瞧见她面上的神态便越发不喜…她低垂着眉目敛下了眼中的思绪,声音倒是依旧恭敬:“大奶奶已在屋中侯你们许久了,您请吧。” 何氏听到这话,一双眉便又抬了几分… 凭什么她去见那个小贱蹄子,该是那个小贱蹄子来见她…可她心中到底还记着今儿个为什么来,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忍下了那口子气。她重新把手放在了丫鬟的胳膊上,声音微微扬起端得一副媚态风流:“走吧。” … 泷盈苑。 徐静嘉如今已出月子,自然也就能下床了,今儿个是她儿子的满月礼,她过会还得见客自是也好生打扮了一番…一身大红长女袍,底下是一条翠黄色的织金马面裙,满头青丝用金玉制得头面绾成一个惊鸿髻。 许是她平素都是一副清雅打扮… 今儿个这样打扮反倒是又多添了几分大气。 这会徐静嘉正坐在屋子里抱着福福… 陆棠之便坐在另一侧半弯着腰身,手中是拿着拨浪鼓轻轻逗弄着福福…一室欢声笑语。 丫鬟打了帘子轻声禀道“庙子巷的夫人来了…”这个称呼的确算得上是生疏了,可屋中众人却并未有旁的神态。 徐静嘉也未曾动身,她依旧抱着福福逗弄着,闻言也只是淡淡发了话:“让她们进来吧。” “是…” 没过一会帘子便又被重新打了起来,何氏领着徐静美和何晚走了进来…她心下正恼怒得厉害,这个小贱蹄子竟然敢这样落她的脸面,连迎也不迎一回。可眼瞧着屋内的装饰,她那股子恼怒便消散了不少。 她的眼直直看着这些装饰物,这可都是些好东西啊… 她一点点瞧去,最后眼是滑过徐静嘉头上戴着的头面,何氏心下更是止不住一动…看来这个小贱蹄子还真是挺受宠的。 这样的话,今儿个要她做的事便又多了几成机会。 何氏想到这便先敛下了那股子怒意,她抬了步子往里走去面上是带着几分难得的笑意,口中是跟着说道:“大姐儿如今是越发好看了…”她这话说完便又看向徐静嘉怀中的小儿,轻轻“哎呦”一声:“咱们的福哥儿可真是好看,快,让外祖母抱抱。” 她这话一落,屋中众人都皱起了眉心… 外祖母?她算是哪门子外祖母…可真够给自己脸的。 徐静嘉更是直接把福福放到了奶娘的手中,面色平淡,口中是跟着一句:“福福饿了,你抱去里间吧。” 她这话说完便又看向陆棠之:“棠之,你先回去吧,母亲那处也要人帮忙。” 陆棠之原先不想走,徐家这几个人可都不是好人,大嫂性子好,她怕她会吃亏…只是看着徐静嘉不容置喙的面容她便也就歇了心思,索性也就几步脚程的距离,又是在陆家,她就不信这三人敢做出什么事来。 她心下这一思索便点了头往外走去。 帘起帘落… 屋中除了徐静嘉和她的贴身丫鬟便只剩下了何氏三人。 何氏的手还悬在半空中,模样自是有些不好,她刚要发怒,身后的两人却轻轻咳了一声…那几声轻咳倒是唤回了她的理智。何氏咬了咬牙,罢了,先不跟这个小贱蹄子计较,以后若是阿晚…有她后悔的。 屋子里有一瞬得静谧… 徐静美倒是帮着开口说了话:“大姐自打嫁了人脾气可是越发大了,怎么说母亲也是长辈…” 徐静嘉没有这个心思与她们周旋。 今儿个是福福的满月礼,还有不少事等着她去做…若不是怕她们来了乱说话,她也不会在这接见她们。 徐静嘉的手中端着一盏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也未等她说完便开了口:“你们今儿个来若是为了贺喜,那我便先谢过你们了…若是没有别的事,我便要去忙活了。”她这话太过直白,只差打着明面赶人了,三人听完后自然面色不好。 何氏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听她这话便再也忍不住脾气径直开口说道:“大姐儿,你可是忘记你姓什么了?” 她这话说完便直接坐在了软榻上,一双媚眼朝徐静嘉睨去,口中是又跟着一句:“今儿个是你父亲让我们来见你的,大姐儿,不是我说你,你嫁了好人家也该时时刻刻为家里着想…如今静美和阿晚的年岁也大了,你想个法子把她们送进宫里当娘娘去。” 她这话说得很是理所当然。 徐静嘉闻言却沉了脸色… 她身边的丫鬟更是止不住那股子气,直接开口说了话:“夫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宫里的事可不是咱们奶奶能论得了的。” “什么论得了,论不了…” 何氏冷眼看着徐静嘉:“陆家是什么什么身份?你如今身为陆家的长媳难不成连这些事都做不了主?” 她这话说完便冷笑一声:“我瞧是你不想做吧。” 徐静嘉的脸色一直低沉着,她的指腹缓缓抚着茶壁像是在压抑着脾气,待过了许久她才掀了眼帘神色淡漠看向眼前这三个人,口中跟着淡淡一句:“这事我帮不了,你们可以走了。” “徐静嘉!” 说话的却是徐静美,她的脸上是未曾遮掩的气愤:“你是不是见不得我们能过好日子?还是怕我们得了势会损害到你的利益?” 何晚见她说的没边忙拉住了她的袖子,她比何氏聪明此时还是一副和气模样,口中还跟着好言好语一句:“徐姐姐,若是我和静美进了宫以后便是你最得力的助力,以后你有什么事我们也能帮得上忙…你如今虽是过得不错,可着长年累月的,你若身后没个帮衬的人又怎么比得过别人?” 她说到这是跟着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笑着开了口:“我可听说了,府中新进门的二奶奶可是出生庆国公府。” 她这话刚落—— 徐静嘉手中的茶盏便重重落在了茶案上,她的脸上是再未遮掩的冷漠,连着声音也沉了几分:“我说了这个忙我帮不了,你们可以走了。”她身边的丫鬟闻言也直接赶起人来:“夫人,两位姑娘…咱们奶奶还有事,您三位且先去花厅吧。” 这便是实打实的赶人了。 何氏三人见此皆有些面色不好,就连先前还和气的何晚也忍不住冷了面色。 “大姐儿如今是连老爷的话都不听了吗?”何氏仍旧坐在软榻上,她冷着脸看着徐静嘉,声音微微扬高几分:“还是大姐儿想让老爷来亲自与你说?” 父亲… 徐静嘉闻言却止不住面色一变。 难不成父亲当真有这个意思?她不相信…即便父亲这些年行事越发不如往年,可她还是不信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怎么会任由她们这样来为难她?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她做不了这样的事。 何氏见她变了面色,心下却松了一口气… 好在这个小贱蹄子还能听她父亲的话,若不然这事还当真有些难办。 她仍旧端坐在软塌上,无视丫鬟面上的气愤,口中是跟着一句:“我说大姐儿还是好好想想吧,你如今即便得了你夫君和婆母的宠爱,可女人啊没有娘家的扶持可不是回事…等阿晚和静美得了陛下的赏识,难不成你还怕没人帮你?” “你要记得,我们总归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 徐静嘉的唇边泛起一抹嘲讽的笑,他们何时是一家人了,母亲尸骨未寒这个女人便挺着肚子进了徐家,还有她这个好妹妹…她刚要开口说话,帘外便传来丫鬟的一声:“二奶奶,您来了。” ☆、第一百零三十四章 屋子里有一瞬得静谧。 没一会那暗色织金花布帘子便被人掀了起来, 王昉穿着一身月白色衣襟绣牡丹的长褙子,底下是一条竹青色织金襴裙, 满头青丝用一根白玉簪绾成一个随云髻…打扮得甚是清爽,未曾压住徐静嘉的锋芒也没失什么身份。 她的手撑在帘子上,一双泛着几许笑意的杏眼是先看了屋中几人一眼… 而后是笑着朝徐静嘉柔声开了口:“母亲让我来唤嫂嫂,时辰差不多, 该过去了。” 徐静嘉闻言是点了点头,她已经敛下了先前的怒气,只是面色却还有些不好, 看着王昉的眼中也还带着几分抱歉…先前那些子话也不知陶陶听到了多少, 她想到这对何氏几人便又多添了几分怨。 何氏此时哪里能让徐静嘉走?她这话还没个定论呢。 何况若是过了今日,以后能瞧见这个小贱蹄子的机会可又少了… 不要以为她不知道, 今儿个若不是没了法子,这小贱蹄子也不会给他们下帖子…她可不能错失今儿个这样的好机会。何氏想到这便笑着与王昉说道:“我与大姐儿还有些话要说, 不如劳烦二奶奶先过去, 我们过会便来。” 王昉闻言并未说话… 她只是朝何氏看去, 一双杏眼依旧泛着几分笑,笑意潋滟却并未收入眼底:“原来是徐夫人。” 相较起这眼中的几许笑意,王昉这声音却显得有些格外平淡了, 她把放在帘子上的手收了回来…帘子一落遮住了外头光景, 而她便缓步往前走去, 口中是跟着一句:“先前徐夫人说的话, 我也听了几句。” “陶陶…” 徐静嘉听她这般说, 眼中的抱歉越浓…她刚想说话便被王昉握住了手。 王昉握着徐静嘉的手轻轻捏了一捏, 笑着朝她摇了摇头,示意无事,而后才又朝何氏看去:“夫人可是想把这两位姑娘送进宫中?”她这话说完是看了看她身后的两人,缓缓而言:“清秀可人,倒也不错。” 何氏原本听她前话,心下还有些惶惶… 这位二奶奶可是真正的贵人出身,可不是小贱蹄子这样的身份,任由她说骂也无事。只不过听她后话…何氏心下一动,跟着便抬了脸朝王昉看去,口中是言:“二奶奶好眼力,这是我家的二姑娘静美,还有这个是我小妹单名一个晚字…” 她让两人走上前给人打了个礼,而后是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二奶奶可是打算帮她们一把?” 若是这位二奶奶肯帮忙,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王昉端坐在徐静嘉的边上,平白受了两人的大礼她也未曾避讳…丫鬟早先已上了茶,这会她便低着头握着茶盖轻轻拂着上头的茶沫,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等何氏三人的面容越发难看,她才抬了脸看着何氏说道:“这忙我倒也不是不能帮。” 她这话不平不缓说得尤其慢… 待瞧见三人面上骤生的喜意,王昉也未说什么依旧好整以暇得看着她们,继续说道:“你也知道,除了永康宫的那一位,永寿宫的那位也是我的嫡亲姑姑…就连执掌六宫的言贵妃如今也与我王家有个姻亲关系。” 王昉这一字一句不轻不重得落在三人的耳中,只把她们砸了个半响。 不管是何氏、徐静美,还是先前四平八稳着的何晚此时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看着王昉,是了是了,如今宫里那三位顶顶尊贵的女人可都与这位二奶奶有着关系…若是这位二奶奶肯说一句话,那荣华富贵不就迎面而来吗? 何氏脸上是泛不开的笑意… 她刚想张口,便听到何晚轻轻咳了一声:“二奶奶…” 何晚朝王昉又恭恭敬敬打了个见礼,面上也是一副恭顺模样,口中是跟着一句:“不知二奶奶可有什么想要我们做的?”她可不信这位二奶奶会平白无故的帮她们。 王昉听闻她这一话,倒是递了一眼看去… 她的手中依旧握着茶盏待饮下两口茶润了喉间,才又缓缓说道:“你们是嫂嫂的娘家人,凭着私情要是让我帮衬着些倒也并非不行…”她这话说完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于一侧的茶案上,而后是又跟着一句:“只不过有一桩事,你们或许不知道。” 何氏闻言忙紧着声问道:“什么事?” “咱们天子初登基,还没到三年大选的时候,自然也有像贵妃娘娘这样身份贵重被礼聘入宫的,可…”王昉说到这是看了看何、徐两人,面上带着几分可惜,摇了摇头:“两位妹妹这样的家世,只怕连咱们礼部的头一面也刷不了。” 何氏只晓得荣华富贵,哪里会晓得这其中还有这么多关节?如今听她这话,自是拧着帕子急声问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何晚与徐静美也都看着王昉… 这话若是徐静嘉说,她们自然不行,可说话的是王昉…她们心中早已信了大半,因此这会也都是凝着神看着王昉。 “也不是没有办法…” 王昉面上照旧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两位妹妹想进宫做娘娘倒也不是只有这么一个法子,咱们大晋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宫女晋后妃的路子。” 宫女晋妃? 何氏眼中一亮,只要入了后宫见到了天子的面,那不照样还是能做娘娘?等做上了娘娘,谁还会去管着娘娘是怎么当上的?她想到这心下一动刚伸出手要去握王昉,又想到自己的身份便又收了回来,腆着脸笑道:“二奶奶可真是好人,若是您今儿个帮了我们,咱们全家都会谢您的。” “你们还不快给二奶奶磕头…” 王昉见此却是笑着拦住了她们:“先别给我磕头,我这话还未说完…”她是把话停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徐夫人不知道,咱们命妇进宫只能带一个丫鬟,若是多了那是会被拦在宫外的。”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何氏三人自是听出来了,这位二奶奶的确可以帮忙,只是却只能帮一个…三人面色各有各的变化。 何氏握着帕子拧着眉心开了口:“二奶奶不能分两回?” “徐夫人…” 王昉闻言面色骤然冷下了几分,俏面冷寒,一张红唇紧紧抿着,眼中更是透露出几分未曾遮掩的锋芒…她本就有几分气势,只是平素收敛了起来倒也未曾觉得有什么。可如今这般看着何氏,哪是一个何氏能承受得了的? “徐夫人该知晓,我可没有这个义务帮你们做事…只不过是瞧在嫂嫂的面上才愿意帮衬着些。” 王昉这话说完瞧着三人面上的惨白,才又缓和了几分语气:“三日后我要进宫一趟…”一双杏眼缓缓滑过何、徐两人,才又跟着一句:“两位妹妹都是花一样的好年纪,这其中谁去谁留,倒是要你们回家去好好商谈一番了。” “是是是…” 何氏一面握着帕子抹着额头上的汗,她心下早已有了想法,比起这个庶女她自然得让自己的亲妹子进宫…只不过这些话此时却不能说。她待抹净了额头上的虚汗,才又笑着与王昉说道:“劳二奶奶等上几日,若是我们有了结果便来与您说。” 这事既然已经解决了… 她自然没了心思留下来参加这个满月礼。 何氏站起身看着徐静嘉,口中是又跟着一句:“今儿个家中还有事,我们便也不再多留了。” 徐静嘉本就不喜她们,今儿个是着实没了办法才会请她们,免得她们在外头胡乱说道…如今听何氏这么说,她自然也不会多留,只遣了丫鬟把她们送出门,免得在路上又平添什么是非。 待三人走后… 徐静嘉才握着王昉的手看着她,口中是言:“陶陶,你…” 她面上着实还有些难堪,自己家里人是个什么样子她早就知晓了,只是这群人如今是越发喂不饱了,竟然还妄想着进宫做娘娘…还有先前她们说陶陶的那些话,也不知陶陶她究竟听到了多少? 她的朋友不多,因此才格外珍惜王昉这个朋友… 她不希望她和陶陶会因为这个事,而生了什么嫌隙。 王昉看着徐静嘉面上的难堪自然知晓她此时在想什么,她的眉眼泛开一抹温和的笑意,口中是跟着一句:“嫂嫂放心,她们三人是个什么样子我早就知晓了…何况你我之间的情分又岂是会因为这几句话便生出什么嫌隙的?” 徐静嘉闻言面上总算是泛出一抹笑来… 她伸手握着王昉的手,心下是无边的感动,只是临来想到先前王昉说的她才又拧着眉心开了口:“那两人都是不安分的性子,若是当真进了宫中还不知要生出什么样的事来,陶陶…” 她不希望因为这样的人连累陶陶。 王昉闻言却是笑了笑,她任由徐静嘉握着她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嫂嫂觉得她们两人关系如何?” 关系? 徐静嘉一怔,何晚这些年一直住在徐家,和徐静美的关系自是好的…只是这两人都不是安分的主,若当真要说关系,那也只不过是门面上的。她想到这心下便止不住一动,先前陶陶让她们择其一,可这样的好机会,何、徐两人又怎么可能会舍? 只怕这会回去就该吵翻了天。 王昉见她已松开了眉心,便又笑着说道:“她们谁都想去,那么为了这一份机会自是会做出不少事来…只怕到最后也只是落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她这话说完却有些踌躇,她怕徐静嘉觉得她的心太狠。 徐静嘉闻言心下微动,是了,那两个人可都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那么最有可能的结局便是落一个两败俱伤。 这样的做法委实算不得好… 可她的心下却并无半点怜悯,也并未觉得陶陶的做法有什么不对。 她袖下的手紧紧攥着,若不是因为有着这么一层关系,让她一时之间被障住了眼…只怕她也会这么做,甚至比陶陶做的还要过分。如今她的生活很好,她绝对不会允许她们来破坏她的生活。 徐静嘉想到这便半侧了头朝王昉看去,眉目温和:“陶陶,多谢。”她是真的感谢王昉,这样的事她原本没有必要涉足的。 王昉看着她面上一如最初的温和笑容,心下才松了一口气… 她笑着握着徐静嘉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走吧,若嫂嫂再不去只怕母亲当真该来催了…” “好。” … 陆家长孙的满月礼办得很是不错。 觥筹交错,宾客尽欢…就连陆则之往日这样沉稳的性子,今儿个环绕着妻儿的时候脸上也是泛不开的笑意。 在所有宾客的见证和祈福下,最后福福是被陆则之亲自戴上了玉佩,赐名“信芳”,陆信芳…信芳两字取自“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是为希望此子长大后保持美好的品德。 欢笑声弥漫了整个武安侯府… 直到日暮四斜才渐渐消散,王昉自是帮衬着打理了不少余事,却是等到天黑才回了九如斋。 陆意之比她回来的早些,此时正坐在里间的软塌上等她,听见声响他便打了帘子走了出去,待瞧见王昉一副疲倦的模样他的心骤然便又软了几分:“家中这么多人,你又何苦把自己折腾得那么累?” 他这话说完… 琥珀便端来了热水,她刚要绞干了帕子替王昉擦拭,便被陆意之接了过去。 陆意之挽起了两节袖子绞干了帕子,而后是垂着眉眼细细擦拭着王昉的面容,他的动作太过小心翼翼,尤其是灯火下的这双饱含着柔情与疼惜的眼…更是让王昉止不住便泛红了脸。 屋子里还有人呢—— 她伸手握着陆意之的手轻轻推了推,口中是跟着一句:“好了。” “嗯…”陆意之点了点头,他把帕子重新扔进了脸盆,而后是握着人的手往里走去。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很热,还点着一抹沁人心脾的百濯香,王昉轻轻嗅了一回便松开了一直紧锁着的眉眼… “过去,躺下。” 王昉闻言步子便止住了,她今儿个累得很,何况现在夜还不深呢…她抬了眼刚想拒绝,便看到灯火下他眼中泛着一抹温和的笑意,这双潋滟的桃花目此时没有半点情欲,只这样笑盈盈地看着她。 “傻姑娘,你在想什么?” 陆意之哪里会不知道王昉在想什么,他心下好笑,面上也就跟着笑着…他半弯了腰身,凑到王昉的耳边柔声说道:“即便我再急色也不会不顾你的身子…你今儿个累了,我替你按一按身子。” 王昉听他这话更是止不住泛红了脸… 谁让他先前没把话说完,何况…什么不会不顾她的身子?前几日她哭着求着也没见他停下来。 不过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今儿个忙了一整日她的腰肢的确疼得厉害,因此她便也未多说径直躺倒了软塌上…陆意之跟着坐到了软榻上,替人按起了身子骨,口中是问道:“今儿个可有什么人为难你?” 往日府中的这些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不过如今… 王昉听他这话心中知晓今儿个厨房里的事只怕是已传到了他的耳中,她眉眼泛开几许笑意,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没什么人为难我,不过是欺生罢了,你别担心…何况这些都是小事,我都能解决,你就不要费心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按着他的手放在肩上:“肩上多按一会,腰上也疼…”近来她也已习惯了他的亲近,这会也敢轻声差使起他了。 陆意之见她这幅娇娇俏俏的模样,心下欢喜得不得了… 小丫头好不容易放开了胆子,不再像以前那般,他自然是开心的…至于家中事,小丫头既然不希望他多管便也罢了。 屋子里一时之间显得有些静谧… 王昉舒舒坦坦得躺在软榻上,只觉得原先僵硬的身子骨这会已好了不少,她半眯着眼一副享受模样…只是想起今儿个在泷盈苑碰见的何氏三人,她的面上却也添了几分唏嘘:“今儿个我在嫂嫂那瞧见她那个继母了,嫂嫂这样好的一个人,家中却是这幅模样。”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不知那位徐大人是怎么想的,上回成婚时,我还觉得他即便行事有些荒诞可待嫂嫂却是好的。” “终究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陆意之的声音带着几分嘲讽,对于这位徐大人他从未看得上眼过,不管是为官还是为人都是个糊涂东西。发妻死去还没一年便另娶新夫人,这样的人即便到了哪,也受不得多少尊敬。 “那徐姐姐…” 王昉拢着眉心,何氏这样的也不过是有些小聪明,好解决的很…可若是徐静嘉的父?若是有朝一日这位徐大人也寻到了徐静嘉的面前让她做出些什么事,那么徐姐姐又会如何呢? “你别担心…” 陆意之知晓王昉与徐静嘉关系素来要好,这会便轻声劝慰着人:“大嫂心中有谱,何况大哥也是个有手段的…徐家最好这样安生下去,若不然大哥也不会坐视不管的。”他这话说完便弯下腰身,凑到王昉的耳边轻轻咬着:“陶陶,你整日关心着别人,也不知多关心关心为夫。” 王昉闻言便睨了一眼过去… 这一眼端得是无边风情与滋味,陆意之瞧着便错了呼吸,连带着按在腰肢上的手也收紧了几分。 烛火轻跳… 暖阁之内的气氛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被点燃。 王昉原本是可以拒绝的,只是这个时候却又有些舍不得拒绝了…她一双素手微微抬起环住了陆意之的脖子,身子半抬任由他咬着她的耳垂,红唇轻启,遮掩不住的轻吟声便从这喉间缓缓溢出。 暖阁之中,软塌之上… 女人的轻吟与男人的喘息交织在一起,只把这一室暧昧又多添了几分。 帘外突然传来一阵走动的声音,跟着是琥珀在外头轻声禀道:“主子,国公府来人了。” 王昉原本还沉沦在这一场情/事之中,听到国公府三个字却骤然醒过神来,这个时候?难不成家中出了什么事?她也不敢耽搁,一面是推着身上的人,一面是半坐起身理着身上的衣衫。 陆意之也知道事情紧急不敢耽搁,他连着换了好几口气才平了心下那股子躁欲。 一面是理着身上的衣衫,一面是安抚着人:“别怕。”待这话说完,他便替王昉重新理了发髻才握着她的手往外走去。 … 来人是半夏。 王昉瞧见她心下便越发急了,她也不等半夏行完礼紧赶着问道:“出了什么事,可是祖母?” 半夏闻言却是笑着摇了摇头,她依旧坚持着行完礼才开口说道:“四姑娘,是桩喜事。”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空青姑娘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如今已被抬了姨娘了。” 空青?那不是三叔… 王昉闻言自是喜不自禁,原本一个妾生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这却是三叔第一个孩子。三叔一直不肯娶妻,祖母原本以为这一生都抱不到孙子了…如今空青有了身孕,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何况王昉心里总盼着空青和三叔能好好地,前世两人的结局总让她觉得太过唏嘘。 她原想着这会便回王家瞧一瞧,只是如今外头夜色到底深了…王昉想了想便与半夏说道:“你先回去,等明儿个我亲自上门去瞧她。” “是。” ☆、第一百零三十五章 隔日清晨。 陆意之已去上早朝了, 王昉梳妆打扮了一番,趁着天色清明便去了趟东院与姚如英说了这么一桩事…如今徐静嘉已出了月子, 这府中之事自然大多移到了她那处,姚如英便也空闲了不少。 瞧见王昉过来… 姚如英便笑着朝她招手说道:“今儿个怎么这么早过来?” 王昉闻言便与她说起了家中的那一桩事:“这毕竟是三叔头一个孩子,媳妇私心想着也该去看看。” 姚如英听她这话说完,面上也泛起了几抹温和的笑意… “这是喜事, 自然该去。” 王家三爷的事她也是有所耳闻的,当年这位王三爷在外行商,那江氏便一直等着, 可谁都未曾想到这位江氏竟然会在新婚前夜被自己的表哥玷污…隔日去迎亲的时候, 江氏便在自己的屋子上吊自尽了,好好一桩喜事也就成了白事。 当年这桩事虽然被掩了下来, 可这金陵城中该知道的人自然也都知道了全。 其实按着王三爷如今这样的身份… 即便是再贵重的姑娘家也是娶得的,可他能为了江氏不再娶妻, 却也算得上是个痴情的…如今他屋子里的妾氏能怀有子嗣, 也算得上是解了傅老夫人心中的一顿愁了。 既是好事, 自然该恭贺。 姚如英想到这便侧头与沉嬷嬷说道:“你去库房里挑上几件好礼,让陶陶一道带去。” 王昉闻言自是忙拒绝了:“母亲,不用的…” “傻丫头…” 姚如英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 口中是跟着一句:“如今咱们两家可是打断了筋骨也扯不开的姻亲关系了, 王家有喜事, 我自然高兴。”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何况不过是几件礼物, 权当一个贺喜用, 难不成你还要与母亲客气不成?” 王昉见她这般便也未曾拒绝… 待沉嬷嬷备了礼出来, 她便又屈膝一礼是为告退。 … 王、陆两家离得近… 一路上也没个阻拦,王昉在路上便也只是花了半个时辰。等到了庆国公府,王昉便让琥珀带着礼径直往千秋斋走去了…傅老夫人早先已得了信,这会瞧见王昉进来便笑着与她伸出手,口中却是跟着轻嗔一句:“你这丫头,遣人来送个礼便是,何苦亲自来跑这一趟?” 她说是这般说,面上却是未曾遮掩的笑意… 傅老夫人这些年最愁得便是王岱的亲事了,他因着江氏的事不肯再娶,偏偏连个妾也不肯纳…这么多年身边也只有个空青伺候着。只是空青的年岁到底长了,这些年也未曾见她有个动静,傅老夫人心下自是以为她只怕是不好生。 哪里想到—— 她如今这心思淡了,却爆出了这么一桩大好事。 王昉任由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口中是跟着温声一句:“这可是三叔头一个孩子,我自是要来看看的。”她这话说完便又一句:“三叔可在府中?”上回来时未曾见到他,说是去了苏州。 如今这样的好事,只怕三叔也该回来了。 “回来了,昨儿夜里就回来了…” 傅老夫人一张带着褶皱的脸上带着笑:“这么些年,我可从未见你三叔这般急过…也好,如今有了这个孩子,我心下也能安心不少。”王岱虽然不是从她肚皮里出来的,可这么多年她待他跟亲儿子也没个两样。 她知道他的性子拧… 他不想做的事旁人再怎么说也没用,因此她这些年也未再逼迫他。 可她这心里啊总是有些遗憾的,遗憾他没个孩子,以后老了也是这样孤身一人…好在,这个孩子来得及时。 傅老夫人面上带着几分温和的笑,她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跟着一句:“你既然来了,便去瞧瞧吧…等午间便留在家中陪祖母用饭,我让小厨房里给你多备几道你爱吃的菜。” “是…” 王昉笑着应了声,又与傅老夫人福了个礼才往外退去。 … 燕溪阁。 王昉已许久未来这了,原以为如今空青怀有身孕,这燕溪阁的下人也会多些…倒是未曾想到还是以前那副模样。院子里唯有几个洒扫的丫鬟,皆低着头做着手头上的事,平添了几分静谧味道。 待瞧见王昉… 那几个丫鬟便迎上前,屈膝见了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给四姑娘请安。”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从院子里收回眼,垂眼问人:“三叔呢?” 丫鬟仍旧低着头,声音却依旧恭敬如初:“三爷正在后院陪着梁姨娘走路,可要奴去通传一声?” 梁姨娘?王昉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有几分怔然,到后头还是琥珀在耳边轻声说了一句:“空青是三爷取得名字,她进府前名唤梁珍。” 王昉闻言是点了点头,她也未曾让人通传,这燕溪阁她来过那么多回,却是比谁都要熟。她让琥珀带着礼径直往后院走去,刚迈进后院便是一小片梅林,如今正值时季,梅花开得正好…红白交映,在这日头下更是折射出几道耀眼的光芒。 而小道之上… 却有一个穿着灰色大氅的男人,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个披着白狐斗篷的女人缓缓走着路。 男人面容清隽却拧着眉心透着一股子紧张,女人面容清雅,此时正笑盈盈得半侧着脸,日头打在两人的身上,隐隐透露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模样…正是王岱与空青。 王岱的手环在空青的腰上,这会正半低着头,口中是絮絮说道:“小心石子…”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口中是又跟着一句:“等走完这圈便进去吧,你如今身子还不稳可不能吹风。” 这番紧张神色哪里还有平日清明从容的模样? 王昉瞧着瞧着便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离两人并不远,这一声未曾遮掩的笑声自是传入了两人的耳中…王岱抬了脸朝她看来,见是王昉,他的面上便又化开几许笑意,口中是跟着一句:“陶陶,你怎么来了?” “我来瞧瞧空青姑姑…” 她习惯了唤空青姑姑,一时也有些改不了…何况王昉总觉得了梁姨娘太过生疏了些。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两人走去。 空青瞧见王昉过来便想向往常那般与她福身一礼,可她这身子还未蹲下便被王昉伸手托住了…王昉一面握着她的手,一面是笑说道:“姑姑如今可是咱们王家的大功臣,陶陶可受不得这个礼。” “四姑娘…” 空青闻言清雅的面上止不住化开几许羞赫之意,她往日行事沉稳,可听到这些话免不得还是有些脸红。 王岱的面上却并未有什么异常,他照旧小心翼翼得环绕着空青的腰肢…闻言也不过跟着一句:“九章没与你一道来?” “他昨儿个刚休沐过…” 王昉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手去扶空青,一面是与王岱说道:“我来扶姑姑吧。” 王岱听她这般说心下却有些踌躇,待听到空青说:“爷,您去忙吧…” 他思索一番才松开了手,口中却是与王昉说着:“她如今身子还不稳,别让她吹太久的风…”待这话说完,王岱便又看向空青,连带着声音也柔了几分:“我去书房,若有事便让人来喊我。” 空青脸一红却是点头应了。 王岱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往前走去。 王昉笑着扶着空青的手继续往前走去,眼看着王岱离开的身影,口中却是止不住打趣道:“我还从未见三叔这样紧张过别人…” 空青闻言,脸便又红了几分。 其实她如今还是有几分恍然,仿佛整个身子还踩在那云层上一般,连着这颗心也一颠颠得…她从十三岁便跟着三爷了,至今也有十余年了。这些年她看着三爷从一个少年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见过他的失落,也曾看过他的欢喜。 他的辛酸甜苦… 她都曾陪着他一道经历过。 这么多年,三爷未娶,身边也只有她一个人… 可即便三爷待她一直都很好,她却从来不敢期盼什么,她这样的身份又怎么配得上三爷呢?她只想陪着三爷,只要能这样近近地看着他就足够了…可她未曾想到她会有孩子。 她和三爷并不是没有亲近过,可她的身子却从未有过动静。 三爷未说什么… 她私下也曾请人查过,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久而久之,她也就随缘了。 可如今… 空青低垂着眉眼,她把手放在小腹上,如今这处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一个她和三爷的孩子…她想起昨儿夜里三爷急急朝她走来,许是一路疾驰的缘故,他身上的披风和头发都乱了,哪里还有平日清隽的模样? 她还未曾说话… 他便已蹲下了身,手环着她的腰肢,脸上却带着几分不知所措。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三爷露出这样的神色了,这些年他的生意做得越大,性子也就越发沉稳。仿佛这世间之物早已没有什么可以击败他的了…可在昨儿夜里,他却仿佛回到了几年前一般。 “你有身孕了?” “是,妾身有了三爷的孩子…三爷您要做父亲了。”空青想起她说完这话后,那个男人骤然红了的眼眶心下便止不住又柔了几分…她从来不在乎什么身份地位,她只想陪着他,只要一生一世陪着他就够了。 王昉看着空青面上弥漫着的欢喜意,心下也有几分高兴… 她一直都觉得三叔待空青是有情的,上回空青被烫伤,三叔面上未曾遮掩的紧张是做不了假的。空青便更加不用说了,前世三叔离家之后,她拒绝了祖母一切的提议,毅然堕入空门… 因此即便两人的身份有此沟壑,可她还是盼着他们能好好的。 王昉的面上仍旧带着几分笑意,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起风了,我们走吧。” “好。” … 王昉陪着空青在屋里又说了会话,便告辞了。 她未曾生养过也不知该说什么,临来几句也只是让人好生休养着…空青自是一一应了,她想起身送王昉出门…却被王昉拦住了。 王昉笑着握着她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姑姑好生歇养着吧,若是让三叔瞧见只怕该怪我了。” 她这话说完看着空青泛红的脸颊便也未再多说,由琥珀扶着往外走去…刚刚走出屋门便瞧见王岱在外头转悠着,时不时得还瞧一瞧屋里,一副想进去又不知该不该进去的模样。 待瞧见王昉出来… 王岱便轻轻咳了一声,他从布帘上收回了眼,负手于身后,口中是跟着一句:“走了?” 王昉见他这般面上却是忍不住泛开几许笑意… 她迈步朝王岱走去,与他屈膝一礼,口中是言:“三叔未去忙活?” 王岱听她这话又瞧见她眼中的揶揄味道,自是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他先前倒是也去了趟书房,前段日子他去了苏州,金陵城中还有不少事等着他处理。只是他心中记挂着空青,哪里有什么心思做事?索性便来到了这院子里。 倒是未曾想到这幅模样恰好让陶陶撞见。 他也未说话,只是开口说道,却是赶起了人:“时辰也差不多了,你陪母亲去用饭吧…这阵子你不在家,母亲很是念你。” “是…” 王昉笑着屈膝一礼,便由琥珀扶着往外走去。 未走几步,她转头看去…便见那帘子一掀一翻,早已瞧不见三叔的影了。 琥珀瞧着也忍不住笑了一回:“外头都说咱们三爷最是沉稳,若是瞧见三爷这幅模样,不知要惊煞多少人了。” 王昉闻言是笑了笑,口中跟着一句:“不过是碰到了软肋罢了…”她这话说完瞧着那已归为静止的布帘,便笑着回过了头继续往外走去。 … 因着昨儿夜里陆意之说会过来接她… 王昉便安心待在了府中,她午间陪着傅老夫人用了饭,又陪着她散了步,而后便去了飞光斋…如今家中的事大多是移到了王蕙的身上,件件桩桩都被她打理得很好,程宜倒是空出了不少。 她这阵子便把功夫都用在了过年和王媛的婚事上。 王媛是二月生的… 她与言庚的大婚便定在及笈的后一日。 程宜心里虽恨极了王允和纪氏,可王媛却是无辜的…何况她身为家中大妇,不管如何这桩婚事她都要多帮衬着些,总不能让别人看了王家的笑话。她手中握着本册子,这是纪氏当年陪嫁过来的东西… 纪氏家中不比程家,更比不得傅家。 她的父亲虽是五品吏部郎中,可家中姊妹多,又没什么余外的产业…当年嫁给王允的时候,也没多少好东西。 尤其是这些年,私下又用了不少银子,当年的嫁妆早就未剩多少了。 “你祖母的意思是把公中给王冀的那一份也一道给了她…不过阿媛的性子素来傲气,只怕瞧见这份嫁妆又该闹腾了。” 王昉闻言是取过那本册子翻看了几眼,这上头的东西其实并不算少了,纪氏的嫁妆虽然不多…可加上公中出的两份,比起别家却也算得上是不错了。 只是王媛素来爱与她攀比,只要比不过她自是会闹腾一番。 王昉把手中的册子重新搁到了茶案上,口中是言:“祖母都未说什么,母亲可别想着要从自己的库房里给她添上去…”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阿媛这个性子也是该好好磨一磨了,往后她做了言家的大妇,若还是这般…日后要吃亏的可是她。” 程宜听她这话自是笑着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母亲哪有这么傻?阿蕙还未曾嫁人,阿衍也还没娶妻…”何况,她即便再不恨王媛,可到底碍着旧事也喜欢不了,又怎么可能从自己的腰包掏出来给她? “能帮得我自是会好好帮衬…至于帮不了的,母亲也只能说一句无能为力了。” 毕竟言家较起陆家给的聘礼也委实算不得多。 程宜想到这眼中止不住又泛开了几许笑意,往日她还怕这一桩婚事委屈了陶陶,如今看来…不管是陆家还是九章,待陶陶都是极好的。她刚想说话,帘外便响起了白芨的声音:“夫人,姑爷来了。” “快请进来…” 帘子被打起,陆意之走了进来,他的身上还穿着一身绯色官服,映着屋中的灯火,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 他是先朝程宜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岳母。” 程宜如今看陆意之是越看越满意,听他这一声自是越发笑得弯起了眉眼:“快些起来,就等着你用晚膳了。”她这话说完一面是打发了丫鬟去喊王珵,一面是让人去准备晚膳,口中还跟着一句:“陶陶说你喜欢吃三鲜笋,恰好今儿个厨房有不少便给你备了一份。” 陆意之听她这话,倒是笑着朝王昉看去一眼… 王昉此时正半侧着身子坐着,自然察觉到了他这饱含着笑意的一眼,她也未曾说话依旧低垂着眉眼伸手扶了程宜起身,外露的耳垂却有些遮掩不住的绯红。 等用完晚膳,夜色便也深了… 程宜心下即便再不舍却也不好留他们在此过夜,索性便让人去准备马车。 … 等前院下人来通禀。 王昉与陆意之便辞别了人,而后是往外走去。 夜里的国公府显得有些难得的静谧,月凉如水,两人缓步朝影壁处走去…这是两人头一回这样安安静静得,不必避讳旁人的目光,执手走在国公府的小路上。 王昉的手被陆意之包在手中,连带着身子骨也暖了不少。 两人靠得很近—— 王昉可以清晰的闻见陆意之身上的清冷香味,这一抹香伴随着今晚梅子酒的味道,由这晚风袭到她的鼻下。 她轻轻嗅了下,这股味道并不难闻。 她闻着闻着便松开了眉眼,而后是轻声与他说起今儿个瞧见王岱时的模样:“三叔往日最是稳妥不过了,今儿个却跟个毛头小子似得…” 陆意之一直垂着眉眼侧耳倾听着,他瞧见她耳边的碎发跟着是伸手拂到耳后,口中是笑跟着一句:“若是你有了身孕,只怕我比三叔还要不如。” 他这话说完却有些凝神细想起来,不知陶陶有了身孕是副什么样子? 陆意之这样想着,手便止不住放到了她的小腹上,这儿是孕育生命的地方…他的心下泛着无边柔情,连带着声音也越发柔和了几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儿也会有我们的孩子?” 王昉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她这几日虽已习惯了两人之间的亲近,可在外头却也只是限于握着手…这样的动作,委实太过私人了些。 她粉面带羞,忙把人的手拍了回去,一双杏眼微微抬起瞪了他一眼,跟着是往前看去,好在两人的声音并不算响,琥珀也未曾回身。 只不过惊吓之后… 她的心中却也忍不住磨起了陆意之先前所说的话。 她低垂着眉眼看着平坦的小腹,是啊,有一天她这儿也会孕育着一个生命,一个她和陆意之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呢? 王昉想起程瑛、徐静嘉还有空青脸上遮掩不住的笑,那样的笑是不同的…她想到这,心下竟也有些止不住期盼起来。 ☆、第一百零三十六章 时日过得很快… 一打眼的功夫就已到了二月里, 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人们身上穿着的衣裳也越渐减少…因着王媛的及笈和婚事, 王昉便早了一日回国公府帮忙。 王昉说是回来帮忙,其实委实也没什么好帮的… 她如今到底已是外嫁女,家中这一类杂事自然也不会落到她的头上,左右也不过是陪着程宜招待几个妇人、小姐罢了, 与她们说说闲话罢了。 只是相较起王昉去岁的及笈礼—— 王媛的及笈礼着实显得有些寂寥了,她在金陵城中也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何况即便有…早年间她和言庚的那桩事也早就被金陵城中的贵人圈所不喜了。纪氏的娘家倒是来了人, 还有一些却是看在傅老夫人和王家的面子上过来的。 王昉如今陪着的便是这些贵妇人与小姐。 花厅之中。 几家妇人与小姐坐在位置上说着话, 眼却时不时往坐在程宜边上的年轻妇人瞧去,她们越瞧心下却都止不住各自转了一回…王家这位四姑娘早年间容颜就尤甚, 如今成了婚嫁了人这模样却是越发好看起来了。 这还未做什么打扮呢,就已让人如此移不开眼, 若当真精精细细打扮一番还不知是什么模样。 她们在座的这些人大多身份也算得上是不错的, 可即便再不错又如何比得过王、陆两家?虽说王昉嫁得那位夫君不尽人意…可陆家却是个好的, 因此这一时之间花厅之内却都是纷纷奉承起王昉的声音。 恭维声伴随着一阵欢声笑语—— 却是早就忘了今个儿是为什么来的。 而相较起花厅的热闹,西院王媛的闺房那处却显得有些格外的静谧…王媛坐在铜镜前,她已经由人服侍着沐浴焚香过, 屋中也都点起了香。可屋子里的丫鬟却都低垂着头默声不语, 唯有替王媛梳头的嬷嬷面上带着几分笑容, 口中是柔声说道:“咱们姑娘过了今日便是真的长大了。” 嬷嬷姓金, 她原是在纪氏身边伺候的… 上回纪氏去琅琊前便把金嬷嬷留给了王媛, 却是让她多加帮衬着些。 王媛听她这样说, 面上也没有什么喜色,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又看了看一旁放着的锦衣华服…衣裳是府中的绣娘所制,却也算得上不错,可她只要想起上回王昉身上穿着的衣裳便只觉得心不满意不足。 她想到这袖下的手便又忍不住一握… 王昉王昉,为什么她就是比不过她!她心下心绪难稳,连着声线也跟着低了几分:“言家可来人了?” 金嬷嬷听她这话,梳发的手却是止不住一顿,可也不过一瞬她便又继续替人梳起发来,口中是跟着一句:“姑娘忘了?您明儿个就要进言家了,按着规矩言家今儿个是不能派人过来的…”她这话说完,便又笑跟着一句:“言夫人怕您不高兴,早早便遣人送来了礼,老奴瞧过了是副上好的头面,正好今儿个可以用。” “快把言家送来的头面给姑娘拿过来瞧瞧…” 丫鬟轻轻应了“是”,而后是取过桌子上放着的锦盒捧了过来…头面是用上好的白玉打造而成,中心还嵌着几块宝石珠翠,不仅瞧着精致也很是华丽。 王媛瞧着心下倒是平了些气… 她刚要开口说话,外头便响起了声音,却是纪家来人了…她这回的有司和赞者请的是纪家的两位表姐,来人自然就是她们。王媛闻言却是轻轻拢起了眉心,对于这两位表姐她心下是不喜的,不仅不喜,还有些看不上眼。 她那外祖父至今也不过是五品的吏部郎中… 这两位表姐往日即便想与她说话也得看她高不高兴。 可这一年多来她被拘在府中,往日即便有玩的要好的如今感情也都淡了… 何况因着那回事,这金陵城的贵女也早就有意无意疏远了,因此王媛即便再不喜这两位表姐,却也没个办法。 王媛看了那副头面也未曾让人收起来… 她仍旧端坐在椅子上淡淡发了话,让人进来。 帘子被打起,走进来一对长得有些相似的姐妹花,她们是纪家大房嫡出的两位小姐,生得也是清秀可人,年长些的名唤纪芙瞧着要端庄些,年幼的名唤纪蓉脸上带着几分笑瞧着倒更可人些…屋中的丫鬟瞧见她们进来便屈膝打了个礼。 金嬷嬷更是笑着迎上前开口说了话:“老奴给表姑娘请安。”她是纪家出来的,对待纪家的人是有感情的。 “嬷嬷快起来吧…”纪芙笑着开了口,她伸手扶着金嬷嬷站了起来,而后是朝王媛看去,她的面上依旧带着几许温和笑意,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阿媛今日很好看。” 王媛闻言倒是难得给了她一份好面色… 只不过她素来在两人面前自持惯了,闻言仍旧未曾起身,只是微微抬着下巴看了人一眼,口中倒是唤了人一声:“芙表姐。” “这幅头面真好看…”说话的却是纪蓉,她年纪小性子也有些跳脱,往日在家中也未曾有人拘着她。何况女儿家本就喜欢华服首饰,瞧见这样好看的东西自是被吸引住了,她的手刚刚要伸过去,便被王媛冷声喝住了:“你住手!” “还不把头面收起来?”后面却是对丫鬟说的。 这一声带着无端的冷意与讽刺,自是把一众人都给怔住了。 纪蓉的手还伸在半空中,她抬眼朝王媛看去…便见王媛俏丽的脸上带着几分冷然和讽刺,这样的神色她曾在王媛的面上瞧过许多回。 她瞧着瞧着忍不住便红了眼眶,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恼得。 她也是自幼被家人宠着长大的,打小也是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可每回瞧见王媛却总是得忍着、让着,就连素来疼爱她的阿姐也常与她说“阿媛自幼被家人宠惯了,只要我们好好待她,她一定会待我们好的…” 可不是这样的。 王媛从来不曾念着她们的好,有时候去参加宴会的时候,她还会当众数落她们…一点都不念着她们的表亲关系。 所以她一点都不喜欢王媛。 她一直以为现在的王媛会好上许多,哪里想到她还会是如今这幅样子? 金嬷嬷面色止不住一变,她看了看王媛又看了看纪蓉,心下一叹…自家姑娘这个性子终有一天得吃亏,可不管如何该说的话她却还是得说。她心下略微一个思衬,而后是看着纪蓉说了话:“表姑娘,这是言家送来的头面,咱们姑娘免不得爱惜了些…您莫怪。” 纪芙也跟着劝起了话… 她心下也有些不高兴王媛这样,可今儿个到底是王媛的及笈礼…她握着纪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与王媛柔声一句:“阿容不过是瞧着好看并没有别的意思,阿媛不要怪罪她。”待这话说完,她便又跟着一句:“阿容,你还不与你表姐道歉?” 道歉? 凭什么? 纪蓉伸手甩开了纪芙的手,她一面是抹了抹微红的眼眶,一面是开了嗓子朝王媛说了话:“不过是副头面,瞧你宝贝的样子,这样的东西只怕你四姐瞧也瞧不上…”她和王媛也打过几回交道,自然知晓她素来最不喜欢这国公府的四小姐,偏偏还样样喜欢与她攀比。 她这话说完也不顾旁人的面色,径直又跟着一句:“你可知道今儿个来参加你及笈的客人如今都在什么地方?” “阿蓉…” 纪芙握着纪蓉的手,微拢了眉心。 “表姑娘…” 金嬷嬷却是变了脸色,也跟着劝阻道。 王媛看着她们这般一双眉心又拢了几分,她袖下的双手紧紧交握着,面色也有些不好…红唇紧抿,口中是言:“她们在哪?” 纪蓉看着王媛微拢的眉心,还有那一张紧绷的面容只觉得心头也跟着畅快了些…她未曾理会两人的劝阻,仍旧看着王媛开口说道:“她们如今都坐在花厅奉承着你的四姐,可没有半点要为你贺喜的意思。” “王媛,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顶顶尊贵的嫡五小姐吗?若不是祖母让我们过来…” 纪芙看着王媛惨白的面容,忙伸手拉了纪蓉一回,口中更是低喝道:“阿蓉,你住嘴!”她的声音是难得的冷厉,纪蓉自是免不得被吓了一跳,何况她要说的也都说完了,此时自然也顺着纪芙的话住了嘴,只不过一张红唇却还是轻轻撇着。 她又没说错… 王媛袖下的手仍紧紧交握着,她耳边还环绕着纪蓉所说的那些话…来参加她及笈的那些人如今却都在花厅恭维着王昉,她们甚至从未想到过来这恭贺她一声。就连她这两位表姐若不是因为外祖母的缘故也不会过来… 是啊… 她早已不是以前的顶顶尊贵的王五小姐了,甚至连往日她最看不起的那些人,如今也能这样嘲讽她了! 纪芙看着王媛惨白的面色,还是忍不住轻声说道:“阿媛…” 可她这话还未说完,便迎来了王媛的一声—— “滚!”王媛伸手指着眼前的两人:“你们都给我滚!我不要你们帮忙,给我滚出去!” 金嬷嬷看着纪家两姐妹陡然而变的面色,心下止不住一惊,若是两位表姑娘当真走了…五姑娘的及笈礼可当真要成为笑话了。她忙走上前给两人先打了一礼致了歉,口中是跟着一句:“劳两位表姑娘先去外头稍坐一会。” “还坐什么坐?她既然不要我们帮忙,我们现在就走…” 纪蓉本就不高兴王媛的态度,她这话说完握着纪芙的手就要往外头走。 纪芙心下也不高兴,可她到底年长些,性子也沉稳些…若是今儿个她们当真走了,王媛的及笈礼只怕就要成了金陵城的笑话了。她心下一叹,握着纪蓉的手拉住了人,口中是跟着一句:“我和阿蓉就在外头。”她这话说完便拉着纪蓉的手往外走去。 “阿姐…” “你忘记祖母说的话了?” … 帘子重新落下。 金嬷嬷打发了其余的丫鬟出去,而后是回过身朝王媛看去…王媛的面上还带着未曾遮掩的怒气。她心下一叹,待屋中人走了个干净才迈步走了过去,蹲在王媛的身边轻声说道:“姑娘可知道您今儿个要是赶走了两位表姑娘,会有什么后果?” 王媛闻言面色却是平静了些,她也未曾说话依旧紧抿着唇… “您这样不仅会得罪纪家,还会让咱们老夫人不高兴…”金嬷嬷放缓了声音,跟着一句:“还有,您今儿个及笈礼若是搞砸了的话,还会成为整个金陵城的笑柄…您觉得这样,言家可会高兴?” 王媛终于变了脸色… 言家自然不会高兴,马上要过门的儿媳妇若是沦为旁人的笑柄,这搁在谁家都高兴不起来。 金嬷嬷看着她微变的面色终于松了口气,她该庆幸自家这位姑娘还有软肋,若不是如此…她还真是半点办法都没有了。她看着王媛,缓和了声说道:“姑娘,您明儿个便要出阁了,往后便是言家的大妇…不管您这会有多不高兴,该忍的还是得忍。” “嬷嬷…” 王媛泛红了眼眶,她伸手握着金嬷嬷的手… 她只是生气,凭什么在旁人的眼中只有王昉?明明今儿个的主角是她,可是那些人却都围着王昉奉承着她。 金嬷嬷自是晓得她心下在想什么,她伸手握着王媛的手轻轻拍了一拍:“您何必与她逞一时之气?往后您是言家的大妇,而四姑娘呢?她上头可还有个嫂嫂,即便是侯府的爵位也落不到那位二公子的头上…您呐要放长远了看。” 是啊,王昉的头上可还有个嫂嫂… 向来妯娌之间最为难处,即便她们闺中之时曾有不错的情谊,可往后日日相对哪有不出矛盾的事? 还有陆意之,他不过是嫡次子,那爵位可落不到他的头上。她想到这心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嬷嬷说得对,她不能只局限于这一时之境,她要放长远了看。她就不信王昉能一辈子这么好运下去! … 花厅内。 王昉得到这一桩消息的时候,西院那处总算是安稳了下来。 她手中握着一盏茶淡淡垂眸饮着,闻言也不过是淡淡说了一句:“今儿个是她的好日子,既然如今已安生了便也罢了。” 没一会功夫。 外头便有人来请她们了,却是到了王媛及笈礼的时辰…及笈礼照旧是在王家宗祠办置的因着王允不在,便由王岱担任了长者,正宾是傅老夫人的旧友,也是一个侯门老夫人,倒也算是给足了王媛面子。 因着今日的宾客并不算多,等吃完午饭众人也就走得差不多了… 王昉因为明儿个还要替王媛添妆便也未回陆家,午间陪着傅老夫人说了会子话,又去程宜那处转了一圈…待吃过晚膳,她便往王蕙所住的如意斋走去。今儿个瞧见阿蕙的时候,总觉得与往日有些不一样。 她心里担心着,便想去看看。 如意斋离有容斋并不算远,隐于梅林之后,院子里还辟了一块小池塘…如今还是二月,那池中的睡莲还未开,隐隐却能透过月色瞧见上头还浮着几块浮萍,在这月色的照映下轻轻晃晃的,倒有一份说不出的静谧。 院子里洒扫的丫鬟瞧见她是愣了一下… 待瞧清人便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了过来,口中是跟着一句:“给您请安。” “嗯…” 王昉点了点头,她从池中收回了眼继续迈了步子往里走去…待穿过前院,里头的灯火倒是足了些,只是依旧未曾瞧见多少身影。她也未曾觉得奇怪,阿蕙的性子素来喜清幽,前世身边也只是留了那两个贴身丫鬟伺候着。 如今因为有了伴月,平素便也只是让她跟着… 王昉想起前世自己的死因,倒是微微拢起了双眉…那个毒究竟是谁下的,其实到现在也还没有个定论。阿衍身边的那两个小厮可以确定是王允身边的人,只是如今王允已是这样一幅结局,那两个也是聪明的…自然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至于阿蕙身边的这两个丫鬟… 她早些也让伴月细细打探过,却也未曾得出有什么异常。 “四姑娘?”伴月刚端着一蛊雪梨汤正从长廊的另一边走来,瞧见王昉却是愣了一回,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又重新提起了步子…她朝王昉走来屈膝福了一个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奴给您请安。” “起来吧…” 王昉闻声倒是回过了几分神,她与人点了点头,而后是言:“阿蕙呢?” 伴月笑了笑站起了身,柔声回道:“姑娘正在里间下棋。” 王昉听闻她这么说便也未说什么,阿蕙素来喜棋,平素也时常一人独下…她掀了布帘迈步往里间走去,屋中灯火通明,王蕙独坐在软榻上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听到声响也未曾回头。 王昉见她这幅模样,面上止不住便泛开了一抹笑意… 她刚想开口说话,却见王蕙拢着眉心,半弯着脖颈看着桌子上半摊的书…王昉离得虽然还有些远,却还是能瞧见她翻看的是一本棋谱,除了这一本棋谱,软榻上还摆着不少棋谱珍本。 王昉见此,心中却忍不住泛起了一抹疑惑… 阿蕙的棋艺在家中一直算得上是不错,即便连父亲也时常输给她…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王蕙原本以为是伴月进来便也未曾回身,只是等了许久也未曾见人过来索性便回身去看…她看着站在帘布旁边的人,先是一怔,跟着面上便又化开了几分笑意:“阿姐?” 她这话说完便趿着鞋子走了过来,一面是挽住了王昉的胳膊,一面是笑着与她说道:“阿姐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 王昉敛下那抹疑惑,她从那些棋谱上收回了眼放到了王蕙的面容上,面上依旧带着笑:“你在下棋?” 王蕙笑着点了点头,她扶着王昉坐在了软塌上,眼看着软榻上摆着的棋谱便跟着一句:“往日总觉得自己的棋艺不错,如今才觉得这大千世界终归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她这话说完便伸手理起了软榻上的棋谱,口中是又跟着一句:“姐夫未曾与你一道来?” “他这些日子有些忙…” 这阵子陆意之每日早出晚归的,每回回来面上都是一副疲倦神态…王昉想到这,心中便止不住化开一抹缱绻的温柔意。她嫁给他已有三月有余,即便分离才只有一日,可她还是有些想他了。 王蕙看着自家阿姐面上说不出的柔情蜜意,心下不是没有感慨的… 她往日从未想到过素来冷静而自持的阿姐,有朝一日竟然也会露出这样的面容来。在她的心中,阿姐一直是强大的,强大到甚至可以用自己一个人的身躯保卫起整个国公府…因此在阿姐露出这样温柔的面容时,她是怔然的。 而这一份怔然过后—— 她的心中却也泛起了几分钦羡,钦羡阿姐与姐夫的感情,钦羡阿姐能这样毫无保留的爱上一个人。 … 王昉离开的时候,夜色已经有些深了。 伴月送她出了院子…王昉临来要走的时候却是突然止住了步子,她转身看着伴月口中是问了一句:“阿蕙最近可有去什么地方?” 伴月闻言先是一怔,跟着才低头柔声说道:“七姑娘近来常陪着老夫人去清明寺礼佛,至于别的地方倒是未曾去过。”她这话说完,袖下的手却还是忍不住握了一回,其实她心下还有一句话未与四姑娘说… 只是她低垂着头… 王昉自然也未曾察觉到什么,祖母近来常去清明寺,这事她是知道的…因此听伴月这话,她也未曾多想。 琥珀在身边轻轻唤她:“主子?” “嗯…” 王昉点了点头,难不成真的是她多虑了? 王昉从那仍旧点着灯火的屋子收回了眼,摇了摇头,口中是跟着一句:“走吧。” ☆、第一百零三十七章 隔日清晨。 如今时辰还早—— 国公府里里外外虽然都已打起了红绸, 办起了新样。 可这迎来走往的这些奴仆面上却都未带什么笑容,其中打西院刚出来的两个丫鬟更是面带几个愠色。一个穿着青色衫裙、梳着双丫髻的丫鬟手中端着托盘, 声音是未曾遮掩的埋怨:“咱们这五姑娘可当真是个不知事的,她如今这个样子还妄想和四姑娘去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 她这话说完是跟着轻轻啐了一声:“她还以为自己是往日那个嫡五小姐吗?也不看看她如今是副什么处境,整日还把这怨气撒到咱们的头上…若不是碍着上头几位主子的面上, 我早就不想伺候她了。” 身旁一个穿着黄色衣衫的丫鬟虽然也面带愠色。 可她到底年长些,听了这话便轻声跟着劝说了一句:“你也别生气,左右她今儿个便要出阁了…咱们再受气, 等过了今日也就好了。” “哎…” 那青衣丫鬟闻言是跟着轻轻叹了一声,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抬了眼瞧了瞧四处,待未瞧见人便又凑近人轻声说了一句:“你不觉得咱们这位五姑娘出阁的日子太早了些吗?昨儿个才过了及笈, 今儿个便要出阁…”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继续说道:“咱们王家这样的大族最通规矩了, 可咱们这位五姑娘的婚事不仅定的早, 连出阁也早。” “倒像是…” “急巴巴得要把她赶出家门似得。” 黄衣丫鬟闻言却也拢了眉心, 五姑娘这一桩婚事的确有些奇怪…虽说三少爷当日和那位言公子玩的要好,可两家却从未有过定亲的意思…偏偏几位姑娘去李家走了一趟,这婚事竟就这般定了下来。 最奇怪的是—— 这明明是一桩不错的婚事, 可不管是上头的老夫人, 还是已经去了琅琊的二夫人面上却都未见有多少高兴。 平日里在府中也鲜少有人提起这门亲事, 倒像是在避讳什么似的。 就连言家—— 平素也鲜少过来走动, 那位言公子更是一回都未曾上门过…比起四姑爷, 他这幅模样哪里是定了亲的样子? 青衣丫鬟见她拢着眉未说话便又瞅了瞅四周, 才又跟着继续说道:“我听我娘说,咱们这位五姑娘的身子早已经破了…当初五姑娘去李家做客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和那位言公子勾搭在了一道,偏偏还被人撞了见,这不才有了如今的事。” 那黄衣丫鬟听闻这话终于变了脸色… 她一手握着托盘,一手是掩住了青衣丫鬟微张的红唇,一面是朝四周看去,待未瞧见人才松了口气落下了手,声音却还有些不稳,连着眉心也依旧拢着:“这话你可不能乱说,若是让上头的几位主子听见,只怕回头就该把咱们发卖出去了。” “我也不过是与你说说…” 那青衣丫鬟见她这般倒也晓得其中利害,轻声辩驳了这么一句,脸色却还是止不住白了一回,这一年多来府里的奴仆可没少被发卖…她想到这便也止住了话不再往下说。 两人继续低着头疾步往前走去。 … 等她们走后。 琥珀才扶着王昉从小道上走了出来。 王昉原先是刚从有容斋出来听到两人的话便止住了步子,这会她拢着一双远山眉看着两个丫鬟离去的身影,口中是跟着淡淡一句:“回头与半夏说一声,咱们府中的下人也该紧一紧嘴巴了,没得传出些不该传出的话。” 她是不喜欢王媛,可她们王家的名声可不能因为王媛给坏了,阿蕙和阿衍可还未曾婚娶呢。 琥珀闻言是轻轻应了一声,跟着才又问道:“主子是要去千秋斋还是…?” “去西院看一看吧…” 王昉一面说着,一面是往西院的方向看去。这个地方她幼时常来…那时,王允还是她记忆中和善的二叔,王冀更是她最要好的兄长,就连纪氏她也曾觉得和善过。 哪里想到岁月翩跹,人心却是如此难测。 她的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就连那双杏眼也未有什么波澜… 只是这样平淡而静默得看着眼前这一条路,待过了许久才淡淡开了口:“走吧。” “是…” 因着王允和纪氏的离去。 西院的下人便也减少了许多,一路往里走去只能瞧见三三两两几个丫鬟与婆子…她们的面上都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愠色,口中也迭声跟着一串抱怨,眼瞧着王昉过来却都止不住变了脸色。 四姑娘怎么会来这? 这么些年,可从未见过四姑娘打这头来。 她们心下思绪纷纷却也不敢多加耽搁,忙加快了脚步朝王昉走来,待至人前便恭恭敬敬朝她磕了一个头,口中是跟着一句:“给四姑娘请安。” “起来吧…” 王昉未曾错过她们面上的惶恐,却也无心去管她们… 她今儿个是来给王媛添妆的。 王昉抬了那双杏眼往那扇紧闭的屋门看去,即便屋门紧闭,可那里头的怒骂声却还是遮掩不住,她的眉心止不住便拢起了几分…大喜的日子,这般纷闹,可亏得此时还早宾客还未来。 若不然回头这金陵城中的贵人们又该多几道茶余饭后的闲话了。 她也未曾说话依旧由琥珀扶着往前走去,帘外站着的两个丫鬟瞧她过来也愣了一回,跟着是屈膝一礼,声音也扬长了些:“请四姑娘安。” 两人的声音有些清亮,里头自然也听了个全。 没一会… 那屋子里的怒骂声便跟着消停了下来。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丫鬟便上前打了帘子迎了两人进去…她鲜少到王媛这处来,即便前世也是如此。早年间王媛总觉得她占了王冀的疼爱,就连她这个亲妹妹也只能靠边站,自然不会予她好脸色看。 两人站在一道没翻脸吵架已是难得。 因此今日还是王昉头一回这般细细打量起这屋中的布局来。 她眼瞧着屋中的这一件件装饰,打墙上挂着的画,多宝阁中放着的花瓶与古玩,还有那八扇双面的蜀绣屏风…王家向来不拘女儿的用度,王媛早年间更是最爱折腾这些东西,因此她这屋子装饰得却是比她那个有容斋还要显得富丽些。 … 王媛端坐在椅子上,她眼瞧着王昉的面容心下免不得又生了几分嫉恨…即便她再不想承认,却也能察觉到王昉自打成婚后面容却是比往日还要明艳几分,只这样瞧着便让人目眩神迷。 她袖下的手紧紧攥了一回… 待瞧见王昉一瞬不瞬看着屋中的装饰时。 王媛心下才平了口气,别的她比不过王昉,可这屋中的装饰…她却敢说,王家几个姊妹里,她屋子里的装饰是最好的。 她袖下紧攥的手松开了几分,一双初初修缮过的柳叶眉微微挑起,连着声线也稍稍拉长了些:“四姐今儿个来得可真够早的,可惜妹妹我如今不好招待你,你且随意坐吧。” 王昉闻言倒是侧头看了王媛一眼… 她心下思绪微转,却是有几分惊奇,原本以为王媛这个性子瞧见她只怕又该大吵大闹了一回。 原先她在院子里可是听到她那未曾遮掩的抱怨,一是怪言家的聘礼给的少,二是怨王家给的嫁妆不如她的多,至于旁的零零散散的却还有许多。倒是未曾想到,如今王媛竟然能如此心平气和与她说起话来。 王昉想到这,眼便从王媛的面上收回,而后是滑向她身边那个半垂着眉眼的金嬷嬷… 这位金嬷嬷原本是在纪氏身边伺候的,往日也替纪氏谋划过不少事,却是个有本事的。今日王媛的变化,只怕与这位金嬷嬷也脱不了什么干系…不过这些与她都没什么关系,待过了今日,王媛就是出嫁女了。 金嬷嬷再有本事,也不过是个内宅妇人… 她不介意王媛的身边有个替她出谋划策的嬷嬷,以后她是言家的大妇,要面对的事还多着呢。 只要王媛好生安稳着些,别再替家中添麻烦。 王昉想到这便也未说什么,她与王媛的关系早在以前就已经撕破了,倒也不必与她在此虚与委蛇…她让琥珀取出早先备下的礼,口中是言:“今儿个是你大喜日子要忙的事还有不少,便好生坐着吧…” 她这话说完是让人把礼盒放在桌上,才又跟着淡淡一句:“这是我替你添得妆,如今送到我也该走了。” 王昉说完果然不再看她,由琥珀扶着径直往外走去。 “王四娘!”王媛拢着眉心看着王昉离去的身影,突然喊住了她…她看着王昉在暗色花布帘边止住的步子,口中是跟着一句:“你可记得当日我与你说过的话?一个人不可能一直好运。” 她脊背挺得很直,就连唇线也紧紧抿着:“王四娘,你等着!总有一日,总有一日我一定会压你一头。” 琥珀眼中陡然生起了一片冷色… 这个五姑娘还真是个不安分的,大喜的日子还不忘来说这些话,她刚要说话便被王昉握住了手。 王昉握着琥珀的手侧身回头朝王媛看去,木头窗棂外的天色已经越渐亮了,打进室内也打到了她们的身上…王昉的面上依旧未有什么笑容,口中倒是一句:“那么还请五妹不要让我失望才是。” 她的确不知道自己能好运多久。 可凭借王媛这个性子,王昉倒是真的很想看看,看看她最后能走到哪一步。 … 王昉自打离开了西院便去了千秋斋… 相较外头的热闹,这处却显得有些难得的静谧。 今儿个清晨傅老夫人就托病未曾见客,一应宾客皆由程宜打理…王昉心下却知晓,祖母的心下终归还是有些不高兴的。这一桩婚事牵扯的东西太多,背地里的脏污事也太多,若不是当真没了法子,她只怕也不会认了这门亲事。 日头渐高—— 国公府里里外外也越发热闹了起来,宾客来往拱手见礼,口中说着贺喜的话。 虽说王媛与言庚的这桩婚事定得有些不明不白,可言家是如今的新贵,宫里头还有个代掌凤印的贵妃娘娘…说是代掌,可如今朝中上下谁不拿言太师当真正的国丈看?只是言太师平日素来沉稳,也鲜少会客聚宴,因此今日这一场婚事正好给了他们亲近的机会。 外头宾客相欢,觥筹交错… 千秋斋内的祖孙两却仍是坐在一道说着体己话,等到外头放了一次鞭炮,屋中的说话声才跟着停了下来…头一次鞭炮,却是新郎来迎亲了。原本按着规矩傅老夫人是该见一见这个孙女婿,再给一份封红,说几句体己话。 只是千秋斋上下谁不知道老夫人今儿个不高兴?因此言庚来见礼的时候自然是被拦在了外头。 没一会,半夏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看着仍旧躺在软塌上的傅老夫人垂下了眼眸,口中是轻声回道:“老夫人,人已经走了…在帘外磕了三个头,这会由三老爷带到宴席处了。” 傅老夫人闭着眼睛依旧躺在软塌上,闻言也未说话。 王昉见此便伸手轻轻挥了挥是让人先往外头去候着,帘起帘落,待半夏走了出去…王昉手放在傅老夫人的太阳穴上轻轻揉着,口中是跟着一句:“再过会五妹便该来辞别您了,不管前事如何,您今儿个还是得给她一个体面。” “若不然外头不知该怎么议论五妹了…” 傅老夫人又岂会不知道?王允和纪氏已去了琅琊,若是连她也不肯见王媛,那外人会如何想?可她的心中到底还是有几分怨言的… 这一桩亲事牵扯太多,她从未想到自己的亲孙子竟然会是这样一幅模样,还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这件件桩桩,又让她如何能心平气和得去面对他们?傅老夫人睁开眼,看着王昉平和的面容,心下却是跟着一叹。 “罢了…” 陶陶说得对—— 不管如何,今儿个也该给她一个体面,也是给言家一个脸面。 帘外半夏轻禀,却是王媛来辞别了… 王昉扶着傅老夫人坐起身,因着傅老夫人与王媛还有话说她便也未再此处多待。 她迈步往外走去,恰好碰到由金嬷嬷扶着走进来的王媛…王媛一身大红婚服,倒是把她俏丽的面容越发衬出了几分,只是她那双眼中的怒气太甚,没得是把这幅容颜平白又折损了几分。 “姑娘…” 金嬷嬷伸手轻轻扯了王媛一把,老夫人可还在里头坐着。 王媛自然知晓自己的祖母在里头坐着,可她心下终归是怒火难平,先前丫鬟来禀说是祖母未见言庚,只拿个丫鬟打发了…她今日出阁,祖母却是这样的不管不顾,一点都没把她的脸面放在心上!她都不想想,言庚是她的夫君,她这样不给他体面,往后言庚又岂会好好对她? 她想到这看着王昉的眼神便又止不住添了几分怒色… 都是这个女人! 若不是她,若不是她,祖母又岂会这样待她? 王昉原本是想径直走的,只是眼瞧着王媛这幅模样她终归还是忍不住蹙起了眉心…她的面色很平也很淡,瞧着王媛的眼中更是没什么波澜:“今日是五妹的大好日子,还是多高兴些吧。” 她这话说完便打了布帘往外走去。 “主子…”琥珀见她出来便忙上前扶住了她,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这会要去哪?” “母亲和阿蕙呢?” “夫人和七姑娘都在会厅处接待客人…” 王昉点了点头却也未说什么,她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喧闹,若不是王媛还未出阁,碍着规矩她还不能走,她却是这会就想回去了…因此她也不过想了一瞬便开口说道:“回有容斋吧。”如今她已出嫁,自然不必刻意去接待谁。 “是…” 两人一路往前走去,因为走得是清幽小道一路倒也未遇见什少人。只不过临来快走到有容斋的时候,倒是遇见了一个人…王昉看着不远处穿着大红婚服的男人,眉心忍不住微拢了几分。 言庚怎么会在这? 琥珀也拢了眉心,口中是轻轻喊了王昉一声。 言庚玉面微红,他是出来透气的,瞧着这处清幽索性便在这处待着了…他今日被人灌了不少酒,其实说是灌,倒不如说他自饮。来一杯他就喝一杯,来一双他就喝一双,他想喝醉,喝醉了,人就轻松了,也就不会想这么多事了。 可今日是他的大婚,旁人又怎么会让他真的喝醉? 他听见不远处的声响,抬眼往前看去…心心念念的梦中人就在不远处,却是要比最初见到时还要美艳几分。 言庚只当是做梦,这样的梦他做过许多回。他伸手擦拭了回眼睛,再往前看却见那人还在…竟是,真的?他心下情绪翻滚,是了,今日是她堂妹的婚礼,她自然是要来的。他想到这便迈步朝她走去。 只是还未曾等他靠近… 琥珀便已拦在了王昉的身前,紧抿着唇看着他:“言公子,这儿是内院…何况如今已到了五姑娘出阁的时间,您也该回去准备了。” 言庚未曾理会琥珀… 他只是低垂着眉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良久才哑着声音说道:“你过得好吗?” 王昉闻言更是皱起了双眉,她一双潋滟的杏眼泛起几许冰寒,连着声音也沉了几分:“言公子只怕问错认了,你是五妹的夫婿,该关心得并不是我。”她这话说完便握着琥珀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这是时隔一年余… 言庚再一次见到王昉,他又岂能让她就这样走掉?他伸手想抓住王昉的手,只是撞见王昉那一双冰寒入骨的眼睛时却还是收了回来。 指根滑过王昉偏心啊的衣角… 言庚良久才把指根收了起来负在身后,他仍低头看着王昉,声音还有几许喑哑:“我只是关心你,陆意之他待你可好?” 他从未想到王昉竟然会嫁给陆意之,那个比他还不如的风流浪子。 若是早知道她会嫁给陆意之,他… “陶陶。” 身后传来一道微微扬起的男声。 王昉似是一怔,这个声音?她回身看去果然见陆意之阔步朝她走来,原先还带着几分怔楞的面上骤然化开几许笑意…此时日头西偏,而她面上的这几分笑意却是比那日头还要耀眼几分。 她迈步朝陆意之走去,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眉眼弯弯,声音也跟着柔和了几分:“你怎么来了?” “今儿个没什么事,便早些过来接你…”陆意之眉眼低垂,却还是未曾遮掩眼中的那几分缠绵与温和…他握着王昉的手,另一只手却是伸手把她那被风吹乱的青丝拂到了她的耳后。 而后陆意之才抬脸朝言庚看去… 他看着言庚低垂着眉眼,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交握的手…陆意之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副情景,眼中的冰寒一闪而过,跟着是淡淡开了口:“原来言公子在这啊,前院已侯你许久了。” 他这话刚落便有人来寻言庚了。 如今已到了王媛出阁的时辰了,言庚即便再不想走,此时却也没有办法…他和王媛的婚事已成定局,他毁不了也不能悔。 等言庚走后—— 陆意之手环着王昉的腰肢,眼却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眼中的冰寒仍旧未曾消散,连带着声线也有几分低沉:“你放心,总有一天…” 王昉知晓他要说什么,她伸手轻轻盖在了陆意之微张的唇上,口中是言:“我知道…”她知道如今的言太师对于他们还有用,言家人还动不得,何况…她的面上带着几许温柔笑意:“你不需要为这种人费心。” 他有更远大的抱负… 没有必要把精力放在这种人的身上。 陆意之闻言终于低垂了眉眼,他眼中的冰寒尽消,握着王昉的手腕亲了亲她的手心…可这一回他却并未答应她。这个言庚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她,他又怎么能容忍他?只是这些话他却并未与王昉说,外头再次响起了鞭炮声伴随着礼乐之音,却是到了王媛出阁的时辰了。 王昉察觉到手心的湿润和痒意止不住红了脸,这个混蛋… 她松开了放在陆意之唇上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我们回去吧…”如今王媛既然已经出阁,她便也不必留在此处了。 何况—— 她看着陆意之眉眼之间的疲倦,这个傻子只怕昨儿夜里又没好好休息。 陆意之自然未曾错过她眼中的担心… 他心下熨帖,连带着眉心也松开了几分:“好,我们回去。” ☆、第一百零三十八章 春柳拂苏百花开。 天气越渐温和了, 王昉穿着一身单薄的春衫歪坐在后院的躺椅上,头顶的桃树已长起了新芽, 桃花也开了许多,只是如今因着时季便只是初初开了半面,掩得一副半面娇羞的好模样…风光恰好,而她手握一本书册, 这会正低头翻阅着。 一旁的青夭正低头煮茶… 茶香四溢,王衍一双杏眼从书上缓缓收起,抬头看向那红泥小炉, 跟着是移到了另一边的秋千上…秋千是新建的, 也不知陆意之打哪儿听来的消息知道她喜欢,便趁着前几日休沐的时候背着她做了这东西。 她想到这, 心里甜得像吃了花蜜似得,脸上便也露出了几分遮掩不住的笑容。 青夭如今与王昉相处得久了, 平素的时候也会与她说些寻常话了, 这会眼瞧着王昉面上的笑容, 她便柔声说道:“二爷待主子是真的好,即便是普通人家的丈夫怕也未见得有二爷这样的…” 她说到这是笑着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上回知道您喜欢如意斋的八宝酥便趁着天还未亮就出门买, 这回知道您喜欢秋千便趁着休沐给您做好, 旁人想帮衬着些还不让。” 王昉听她这话, 脸便越发羞红了几分… 她也未说话只是看着那被春风打得轻晃的秋千, 好一会才轻声说道:“他待我是很好。” 她嫁给他的时候, 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好。 茶水已经煮沸… 青夭笑着把原先已经砸碎的茶叶放进青瓷茶盏里, 而后是把那白布往提手上一放倾手倒下一盏茶…她还想说话,便瞧见不远处琥珀领着一位梳着堕马髻的年轻妇人正从小道的另一侧走来。 青夭笑着站起身,而后是立在王昉的身后,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覃娘来了。” 王昉闻言倒也收回了心神,她抬眼朝小道看去待瞧见熟悉的妇人,眉目便跟着又弯了几分:“你来了。” 覃娘听她这话面上的笑也跟着深了几分,只不过如今到底不是以前了,她先朝人恭恭敬敬福了一礼,而后是恭声说道:“给您请安…”待这话说完,她才把手中握着的几本账册交到了琥珀的手中,跟着一句:“这是金陵城中二十余家铺子的收成。” 王昉出嫁前便向王岱讨要了覃娘夫妇… 覃娘善武又会走镖,而她的夫君早年曾当过账房先生,这些年跟着王岱里里外外也帮衬过不少…王昉如今这二十余家铺子便都交到了两人的手中,让他们打理着。 王岱倒是未说什么,覃娘夫妇本就是因为谢他当年相救之恩…这些年才一直跟随着。 何况这两人都是性纯之人… 若是有他们帮衬着陶陶,他心下也能放心不少。 覃娘知晓这桩事的时候却着实怔楞了一回,二十几家铺子的大管事…这可不是个普通角色。何况王家给的这二十几家铺子都是金陵城中上好的位置,每月的收益进账皆有不少,不知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钻。 她心里明白… 四姑娘这是为了感谢她往日的帮扶才会找上他们夫妇。 若不然王家与三爷身边这么多能人,这样的好事又怎么可能落到他们的头上?她原先是不肯受的,他们都是江湖之人即便跟着三爷通些事,可到底也未曾正经管过…若是一个没管好亏损了去,即便是拿命也赔不起。 可王昉却笑着与他们说… “这些都不过都是身外之物,何况我既然敢把这些东西交给你们,自然是相信你们的。” 覃娘夫妇这才受了。 四姑娘信他们,他们自然也不能让她失望…这段日子,她和夫君不知花了多少心力到这些铺子上,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这阵子的努力也未曾白费,这月余的进账比起往昔还要高出不少。 王昉笑着从琥珀的手上接了过来… 她让人先坐下,又让青夭再倒了一盏茶,而后是翻看起手中的账册。 当日她把这差事交给覃娘夫妇的时候,除了想要感谢覃娘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手上委实没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何况她和覃娘接触得久了,也是真的喜欢她。因此她如今既然有这个能力,自然也想要好好帮衬他们一些。 倒是未曾想到… 他们夫妇的确是有不少本事,这才接管未有多久便打理得井井有条,比起往昔竟也不差。 王昉把账册合了起来,一双泛着笑意的杏眼微微抬起几分看着覃娘,待瞧见她眼下的乌青时心下却止不住一柔,连带着声音也跟着温和了不少:“这阵子辛苦你们了,如今这些事既已理得差不多,你们两人也不必成日守着…” “你们是要替我管一辈子的,可别把自己的身子折腾坏了。” 覃娘听她这话心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的面上依旧挂着爽利的笑,闻言便笑道:“您不必担心,我们两人身子骨糙,坏不了。” 她这话说完才又看向王昉… 自打王昉出嫁后,这还是她们头一回见面。 这阵子覃娘也不是没有想过来府里看看她,只是寻不到合适的时间便一再耽搁了。她知道那位陆二公子早年间的名声并不算好,因此她心下是真得担心四姑娘会受欺负…如今眼瞧着王昉比起往日还要明艳的面容时,她心下这才松了一口气。 覃娘笑了笑,手握茶盏饮下一口,跟着是说道:“您的气色比往日还要好…” 王昉面上也泛起了几分笑,她把手中的账册重新递还给人,与她说起寻常话来:“今儿个既然来了便陪我一道用膳吧,我们也许久未曾说话了。” 覃娘性子爽利,闻言自是应了。 … 待用完午膳。 王昉又与覃娘说了会子话才遣人送了她出门。 她这阵子饭后总觉得有些困倦,今儿个亦是如此…屋中的丫鬟也只当她是春困倒也未觉得什么。只不过她今日刚刚洗漱完躺在床上,腹下便有些难受,那股子难受连带着酸意直往她的喉间袭来。 琥珀原先就待在屋子里伺候着,瞧见她这幅模样自是忙走上了前…她一面轻轻抚着王昉的后背,一面是急声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王昉摇了摇头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胃下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偏偏想吐又吐不出来…她半坐起身,取过一旁放着的茶盏连着喝下两口茶,待那股子酸意撤下,她才拧着眉心开了口:“估摸着是午间用得油腻了些。” 琥珀闻言却还是拢了眉心… 今儿个午间的菜都是主子旧日里用惯的,也未见有什么油腻的,她心下略微一思衬便开口说道:“奴去给您请大夫过来瞧瞧?” “不用了…” 王昉把手中的茶盏落在一侧:“我歇息会便是。”不过是一桩小事,就不必兴师动众了。 她这样说,琥珀自是也不好再说什么… 琥珀扶着王昉重新躺下,刚把被子盖到了人的身上便见她又蹙起了眉心…这回她却是说什么都不肯再依王昉了。琥珀扶着王昉重新坐起,一面是让人取来干净是洗漱水,一面是扬了声让玉钏拿着腰牌去把府中的大夫请过来。 玉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听着琥珀的急切便也未打听个全急巴巴得拿着腰牌往外跑了。 程嬷嬷进来的时候… 王昉已经吐了一回,春日的天气还带着几许温和,可她的额头却弥漫着一层薄汗,连带着身上的衣裳也沾了几分汗意…她看着程嬷嬷进来,面上倒是泛了一抹笑,声音却还是带着无边的虚弱:“嬷嬷来了。” “这是怎么了?”程嬷嬷拢着眉心走上前,她这阵子和王昉相处久了待这位二奶奶也是真的喜欢。只是往日瞧着明艳艳的面孔,如今却虚弱成这样…这若是让二爷瞧见还了得?她一面伸手扶着王昉重新坐好,一面是问起了琥珀。 琥珀自是一一答了… 程嬷嬷听闻这番话,眉心却越发拢了几分…她看了看一旁的污秽,却是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问道:“二奶奶这个月的月事可曾来了?” 月事? 琥珀一怔,而后才恭声答道:“没来…” 她这话说完却也想了一瞬,主子的月事向来准时,这个月却迟迟未来。 她心下一个咯噔,难不成主子她…? 王昉心下也跟着一怔,月事…她虽然未曾生养过却也知晓女子怀孕和这月事有扯不开的关系。她低垂着一双杏眼看着平坦的小腹,手虚虚放在那上头,面上也不知是怔楞还是惊疑,难不成她是怀孕了? 程嬷嬷看着王昉的面色,眉眼便又泛开了几分笑。 她心下已有几分确定可到底也不敢说全,这会便握着王昉的手柔声说道:“奶奶且稍候一会,待大夫来了便知晓了。” 大夫是家养的,姓胡。 玉钏叫得急,他也不敢耽搁,背着药箱便急急跑了过来。等到九如斋的时候,他后背的衣裳已被汗浸湿了大半…胡大夫一面抹着额头上的汗,等到里头通传便又理了理微乱的衣摆走了进去。 胡大夫年纪大了,又是家养的大夫,自然也没有什么男女大防。 他被人领着走到了里屋,待瞧见王昉便又恭恭敬敬打了个礼…而后是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放在王昉的手腕上,跟着才替人诊起脉来。 屋子里的人都还屏着气等着他回答,帘外便又传来了翡翠的声音…却是姚如英领着徐静嘉和陆棠之过来了。 帘子被人打起—— 姚如英面上是未曾遮掩的担忧和焦急,她看着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的王昉心下便又疼了几分,口中是跟着说道:“好端端得怎么病成这样?”早间王昉到她那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过了一个中午的时间怎么就虚弱成这样? 她这话说完便又看向胡大夫:“到底是什么病?” 胡大夫原先已诊得差不多,只是心中还未敢确定,听姚如英这话便又细细诊了一回才松了口气…他收起覆在王昉手腕上的帕子,而后是站起身朝姚如英拱手一礼,口中是笑言:“恭喜夫人,二奶奶这是有身孕了,如今已一月有余。” 姚如英闻言却是一怔,跟着才回过神来… 她朝王昉看去见她面上还带着几分怔楞,一双眉眼便又忍不住泛开了几许笑,待细细问过胡大夫胎相可稳后…才笑着说道:“赏,都赏!” 屋子里响起了恭贺声。 姚如英笑着打发人去把陆意之找来,这是好事,得早些告诉九章。跟着是让人都退下…等到屋中只剩下陆家几个主子的时候,她才坐在床边握着王昉的手柔声说道:“你这傻孩子,怎么一点都未察觉?” 王昉闻言止不住脸也红了几分… 她也未曾想过自己这么快就会有身孕,自然未曾往这处深想过:“儿媳只当是迟了些日子…” 徐静嘉便笑着说道:“陶陶毕竟是头胎未曾察觉也是正常的,我那会有福福的时候也是一点也不清楚,若不是母亲瞧出了端倪…”她这话说完便又笑着与王昉说道:“打头几月最是不稳,你要注意些…等我回去把该注意的事写下来。” 陆棠之却是最高兴的… 她素来最喜欢小孩子,只是家中只有一个福福难免冷清了些,如今二嫂也有了身孕…她自然高兴。 屋子里一时之间弥漫着一股子未曾遮掩的欢喜热闹。 … 陆意之那处的气氛却显得有些冷凝。 他这几日私下里忙着不少事,早些安排下的东西如今已到了见成效的时候…偏偏他的面上却也还要伪装成一幅玩世不恭的样子。好在他早已习惯这样的伪装,朝中众人也只拿他当个受荫封的世家子弟,即便他整日无所事事也不会有人来说他什么。 家中来人的时候… 陆意之正在部署着东西,今儿个天子特地叫住他,有些事他还得早些做准备。因此听到这话,他着实是怔了一回…传话的人说不清楚,只是说来人模样瞧着很急,估摸着是出了什么事。 他也不敢耽搁,径直往外走去。 来人是外院的小厮,瞧见陆意之过来便急急迎了上去:“二爷,夫人让您马上回去。” 陆意之看着他这幅模样,眉心越发拢了几分:“出了什么事?” “小的也不清楚,只是先前听来禀的人说,说二奶奶那处请了大夫…”小厮本就是外院的,哪里知晓里头出了什么事?何况先前九如斋的丫鬟过来的时候也未说个清楚,他又来得急,只是隐隐听见了什么“胡大夫”、“二奶奶”。 他还想说什么,却见陆意之已经翻身上了马… 这里是皇城外围,街道宽广又没什么人,小厮往前看去,没一会陆意之便不见了人影。 陆意之身上的绯色官服被风吹得早已乱了,就连头上戴着的乌纱帽两边翅翼也被风拍得纷纷作响…他面色惨白、薄唇紧抿,握着缰绳的手因为用力更是爆出了几条青筋。手中的鞭子扬起落下,马儿吃痛便疯一样得往前跑去。 等到陆家的时候—— 他身上的官袍早已不成样子了。 门前的小厮瞧见他还未请安,便见陆意之已大步朝里走去…一路上的奴仆也只能瞧见他一个虚晃的身影。 九如斋里几个奴仆得了赏钱,这会正笑着围在一道说着话,待瞧见抿唇寒脸的陆意之…她们先是一愣,跟着便急急打了个见礼,可她们的话刚刚说到一半陆意之便已打了帘子走了进去。 帘子的起伏很大—— 屋中候着的丫鬟都吓了一跳,待瞧见陆意之,她们才纷纷打了个见礼,口中是跟着一句:“请二爷安。” 陆意之此时心中都是王昉,自然是半句话都未说径直往里走去…待翻起第二道帘,他看着半坐在床上的王昉心下才松了一口气。王昉原先正与姚如英等人说话,待听到声响便抬头看去,瞧见陆意之的时候她的面上还有几分怔楞,似是未曾想到他来得会这般快。 只不过也就这一瞬,她便弯了眉眼笑着说道:“你来了。” “你…” 陆意之刚想说话,便发现屋中除了陶陶…母亲她们竟然也都在。 她们亦朝他看来,面上带着笑。 陆意之眉心微拢了几分,他先是朝姚如英打了一礼,而后是朝王昉看去,口中跟着一句:“出了什么事?我听下人说你请了大夫…” 王昉闻言面色却止不住又红了几分,她微微低垂了几分眼,一双如青葱似的指根放在锦被上头轻轻绞着… 姚如英见陆意之来了便也不再停留,是要把这一方天地留给这一对小夫妻…她笑着站起身,口中是说道:“我们先走吧。”这话说完,她便领着徐静嘉、陆棠之先往外走去,一并是打发了几个丫鬟往外去。 等屋中人走了干净… 陆意之便走上前,他坐在床沿上,握过王昉的手仍拧着眉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以为陶陶是生了病,可这幅模样怎么瞧也不像是得了病的样子… 王昉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是掀起了眼帘朝陆意之看去,待瞧见他脸上未曾遮掩的担忧,她的心便又跟着柔了一回。她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而后是放到了那尚还平坦的小腹上,口中是跟着一句:“你要当爹了。” 她这话说完看着他眼中的怔楞,便又眉眼弯弯,笑着继续说道:“大夫已诊过脉了,已经,已经一个月了。” 陆意之只觉得耳边都是嗡嗡之声…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看着她的红唇一张一合,别的话却再也听不清…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他要当爹了? 等那股子嗡嗡之声消散—— 陆意之才回过神来,他刚要伸手去抱王昉却又怕吓到她忙又收回了手。 他半蹲下身眼看着这尚还平坦的小腹,心下却恍如身在战场一般,随着那锣鼓之音一颤一颤得,连带着整个身子也有些不稳…陆意之屏着呼吸伸出手小心翼翼环住了王昉的腰肢,跟着是把头枕在她的小腹上,声音却还带着几分惊疑:“我,我要当爹了?” 王昉闻言一双眉眼越发柔了几分… 她的手放在陆意之的头上,口中却是跟着半嗔道:“他还小呢,这会又怎么会有动静?” 陆意之笑着抬了头:“是我傻了…” 他坐起了身,伸出手小心翼翼得环绕着王昉,待这话说完便又问道:“大夫可说有什么要注意的?” “嫂嫂说回去便把要注意的事拟张纸给我,母亲也说会遣个有经验的嬷嬷给我,你放心吧…”王昉的头枕在陆意之的肩上,其实她的心下也有几许不稳。她的手仍旧放在小腹上,自己这儿竟然突然有了个小生命,这样奇妙的感觉当真是让她有几分不知所措。 两人坐在床沿上—— 外头的余旭还未曾全落下,有不少透过木头窗棂照进屋中打在了他们的身上。 王昉手握着陆意之的手,却是轻轻与他说着话:“刚知晓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如今这颗心也还有些不稳,总觉得像是踩到了云层里,一颠颠得。” 陆意之手环着她的腰肢… 听着她的絮絮之语,忍不住低下头吻在她的额上。 他的心下是从未有过的高兴,高兴这儿孕育着的小生命是他和陶陶的…他刚想说话,却是想起先前在宫中的时候,天子与他说的话。陆意之的眉心骤然拢起了几分,这事他还未曾与陶陶说。 他想到这,心下却难得生了几分踌躇:“陶陶,我…” 他这话还未曾落下,外头便响起了琥珀的声音:“二爷,二奶奶,宫里来圣旨了。” ☆、第一百零三十九章 二月的夜色来得有些慢。 此时已近黄昏, 外头余旭也已逐渐消散,可那天边却仍挂着几许耀眼的光芒…光芒穿过云层、穿过这一整排槅扇最后打进屋中, 打到众人的身上。只是这样耀眼的光芒,在此时也不过是为了更好得衬托出屋中的静谧罢了。 陆家前厅满满堂堂跪了一屋子人,就连福福也被徐静嘉抱在怀中低着头听着旨意。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手握明黄圣旨的内侍… 他的年纪并不算大、职位却不算低,天子近侍, 今次而来奉得自然也是天子的旨意。 陆家这样的士族名门自然不会是头一回接到宫中的旨意,只是天子旨意,还是由天子近侍亲自来颁布…这旨意却算得上是重了。而这样的旨意, 近些年陆家也只接到过一回, 去岁陆伯庸受天子之意回京。 没过多久… 陆家便得来了这样一道圣旨,天子为念陆侯爷劳苦功高, 特授封为一品太保。 一品太保,天子予了陆家一个不错的脸面… 可再不错、再好听, 这一品太保也不过是一个好听些的虚衔罢了…又怎么比得上在边疆统领几万兵马的陆大将军?朝中百官私下说了许久, 就连金陵城中有些学识的百姓也在那茶馆酒楼之间论起了此事。 只是对于这样的明升暗贬, 陆家却并未说什么。 对于他们而言,陆家此生的荣耀已经够多了,水满则溢, 再多就该被人忌惮了。 只是今日, 这一道圣旨写得是什么? 众人心中猜测纷纷, 如今陆伯庸虽身为太保、平素却大多赋闲在家。陆则之的官位这些年也并未晋升, 至于陆意之, 他如今虽被天子亲授宣抚使之职, 可金陵城中谁不知这位风流贵公子不过是受了陆家的荫封平白得个差事,左右也不过是慰一慰陆家人的心罢了… 因此他们才会猜测,才会生疑。 今次这一道由天子近侍亲自颁布的旨意究竟写得是什么。 而跪在陆意之身旁的王昉心下却有些止不住的惶惶然,她想起先前在屋中的时候…陆意之那一句未说完的话,还有他看向她时眼中牵扯的那几道犹豫和踌躇。她想到这,袖下的手便稍稍攥紧了几分。 她不知道这道圣旨写得是什么… 可她知道,这道圣旨的内容一定与陆意之有关。 … 屋中依旧静谧。 手握圣旨的内侍微微垂下眼睑,他看着底下跪着的一群人清了清嗓子,而后是打开手中这一卷圣旨…他的眼轻轻滑过圣旨上的内容,跟着尖细的声音便在这静谧的室内响起:“今燕北小国犯我大晋,使我大晋连失两座城池…朕念陆家一门忠烈,特晋宣抚使为二品都督同知,领军五万前去边疆助吴将军一臂之力,即日出发。” 他这话说完—— 屋中却是死一片的静寂,无人说话亦无人接旨。 内侍待念完便把手中的圣旨重新收拢在手心之中,他似是并未察觉到屋中这诡异的静谧,一双狭长的眼睛缓缓滑向跪着的陆意之,口中是笑跟着一句:“陆都督,快接旨吧,陛下还等着咱家去回话呢。” 天边余旭渐散… 就连屋中仅剩的那几道光芒仿佛也因为时间的消逝而逐渐消散。 在这一片静谧与昏沉之中,陆意之终于俯身跪拜,他的双手高举于头顶:“臣——” “接旨。” 内侍笑着把手中那卷圣旨放于他的手中,而后是与陆意之说道:“陆大人既然接了旨,那么咱家便也该退下了…”他这话说完便轻轻扫了下手中的拂尘,跟着是朝陆伯庸一礼先退下了。 他来得快,离去得也快。 没一会这前院就没了他的身影,等到了外头,内侍才松了口气…他在里头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可心里却是捏着把汗,好在如今终于出来了。门前的小太监瞧他出来忙伸手扶了他一把,一面是疑声问道:“公公怎么走得这么急?” 这般仓惶,倒像是在怕什么似得。 他们是天子身边伺候的,往日去哪里不是受人尊敬?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内侍听他这话便瞪了一眼过去,他知道什么?原先也就罢了,可先前他进门的时候听到陆家的下人说是那位二奶奶有了身孕,就凭陆大人宠妻的那个度…他还真得有些担心这位陆大人不肯接旨呢。 他想到这便又忍不住叹了一声。 身为天子近侍,自然也知晓这些年刘谨和陆意之之间密谋的那些事…内侍什么都没说,由宦官扶着走上了轿子,临来却还是看了一眼武安侯府的大门。 这风波一日未平,他们的生活便无法有一日安稳。 内侍摇了摇头,落下了轿帘,口中是跟着一句:“走吧…” … 前厅之中早已没了内侍的身影。 屋中的灯火早已在先前便由人点了起来,盖着灯罩的烛火把前厅打得通亮…而与这灯火通明不同的是,众人依旧静默得未曾说话。 二月的夜色其实还有些凉… 两排覆着白纸的槅扇也已被人合了起来,却还是掩不住外头的深沉夜色。 姚如英眼看着高案上摆着的那卷圣旨,上一回她看见这卷圣旨的时候是高兴的。她才不管外头那些人说的话,也不管什么升升贬贬的,她只要她的夫君平平安安、好好的活着…因此那个时候,她比谁都要开心。 可如今呢? 如今家中的安稳日子才过了多久? 她好不容易盼来了夫君,盼到了九章成婚,也迎来了他们陆家头一个长孙…如今就连陶陶也有了身孕。 她以为他们一家人能一直这样安安稳稳得,却又迎来了这样一道圣旨。 姚如英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往日素来端庄从容的面上此时也带着说不出的怨怼…她的手紧紧撑在紫檀木扶手上,像是在压抑着什么脾气,好一会才开口说道:“我不同意,我现在就进宫去找太后。” 她如何能同意? 燕北那是什么地方?犯了大晋几十年,就连她的夫君都不能收服他们…让九章去歼灭,这不是要九章去送死吗? 她想到这再也耐不住性子站起身来,却是要让人去拿腰牌备轿。 “你先坐下——”陆伯庸看着姚如英的神色,心下止不住便叹了口气,他握着人的手让她坐下,跟着才又说道:“天子都已下了旨意,你这样去找太后,岂不是明摆着要打天子的脸?” 他这话说完… 陆则之也跟着开了口,他的面容依旧是素来的沉稳,只是一双眉心此时却也拢着:“母亲,父亲说得对,您这会去找太后委实不妥…后宫素来不得干政,您这样过去免不得让太后与天子之间生出几分嫌隙。” “何况天子近侍亲至陆家,外头保不准早已得了风声。” “若是我陆家接旨而拒…” 陆则之说到这是停顿了一瞬,他的眼看向那卷圣旨,而后才又跟着一句:“又置天子的脸面于何处?” 姚如英终归还是重新坐了回去,她自然也知道这会去找太后不对,可如今除了找太后…她还有什么法子? 难不成当真让九章去那个地方? 她好不容易盼来了夫君,盼到了阖家团聚,难道如今又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走? 姚如英一面握着帕子拭着眼泪,一面是说着话,声音还有几分不稳:“燕北虽小,可将士向来英勇,这么多年派了多少兵马都未曾收服他们…”她想到这一双眼眶止不住便又通红起来:“九章以前从没打过仗,要是出个事可如何是好?还有——” 她说到这便又看向王昉… 自打先前九章接了旨意后,陶陶就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姚如英知道王昉如今是什么心情,这样的心情当初她也受过…就是因为受过,所以她才不忍陶陶这样小的年纪、又是这样一个要紧时候与自己的夫君分别。 她把手中的帕子重新置于膝上,口中是跟着一句:“如今陶陶怀有身孕,九章这一去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让陶陶怎么办?” 这最后一句话却是与陆意之说的。 姚如英这话—— 陆伯庸和陆则之自然不好接,陆棠之和徐静嘉就坐在一边轻声安慰起王昉。 陆意之眼看着王昉,她明明就在他的身边,可此时却让他觉得远在天边。他想起先前他伏跪接旨的时候,她望过来的那一眼…那样的眼神让他人生头一回忍不住想逃避。 他想起先前两人还拥抱在一起,他拥着她听她絮絮说着孩子的事,话里话间是掩不住的高兴。 而如今呢? 如今她是什么心情?想来一定是不好受的。 灯火之下,陆意之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自打先前他领了旨意之后她就未说过一句话。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得坐在这儿,低着头敛着神色半句话也无…他想伸手去握着她的手,想把她拥入自己的怀中,可他突然有些害怕。 害怕她会推开自己? 还是害怕会从她的眼中看到对他的失望? 屋中无人说话,唯有外头的晚风轻轻打过临窗的树枝,传来几许细碎的声响…到最后还是姚如英先开了口。 姚如英看着陆意之,口中是言:“你去向天子辞官吧,我就不信你要辞官他还能拦着不成?”她心中对刘谨有气,说起话来的时候自然也没什么好气:“我宁可你这一辈子都碌碌无为,也不希望你去边疆送死。” 陆伯庸眉心一皱… 他刚想说话,看着姚如英的面色便又咽了回去。 陆意之却依旧未曾说话,他仍旧低垂着眉眼看着王昉…他并不是贪恋权势,如果可以他真的想现在就辞官带着陶陶过着普普通通的寻常生活,他会带着她离开这个纷乱的地方,去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好。 可是他不行。 天子掌政根基尚还不稳,卫玠此人素来又最会谋略,他们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卫玠手中究竟还有多少底牌。 他们筹划了这么多年,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这事其实早在之前就已定了下来,上回他去边疆也是为了提前部署这些事…陆意之为人素来冷情行事也素来果断,可他这一生从未有对不起的人,除了他的妻子。当初大婚之际,他留她一个人在这金陵城中饱受流言蜚语,如今成婚才三月有余,他却又要丢下她。 她和他成婚才三个多月… 甚至现在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可他却要在这个时候离他远去。 陆意之每每想到这只想不管不顾,不管这个天下、不顾这个天下,任由旁人去争去抢…他只要她,只要他的身边有她。 可终归是不行啊。 … 掩在灯罩中的烛火连着跳了好几下,打得屋中一时有些晦暗不明,可也不过一会,那烛火便又恢复如常。 而王昉也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心绪其实早在先前就已经平稳了,只是心中那股子遮掩不住的酸涩却让她不愿抬头、不愿去面对他。王昉心下有些想嗤笑自己,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罢了…她也会哭也会闹。 她刚知道自己怀有身孕,明明先前两个人还拥在一起,说着孩子的事,说着日后的喜悦。 可如今… 她却得来了丈夫要去边疆的消息。 王昉很想像母亲那样拦着陆意之不让他走,她不想让他去,燕北多勇士…她不想他去涉险。 可终究是不行啊。 她知道他心中的抱负,也知道他的使命…这一场战他必须去。若他只能困于金陵,那么他这一生都无法去直面对抗卫玠。只有他去了,他才有能力走得更高,才有资格去直面卫玠。 “母亲…” 王昉朝姚如英看去,她的面色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您让夫君去吧。” 众人似是未曾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之间皆朝她看去。 姚如英更是怔了一瞬才回过神来,她看着王昉,眉心微拢,面上满是不赞同:“陶陶,你——” 王昉的面上泛起几许清浅的笑容,她摇了摇头接过姚如英的话,口中是言:“我虽然是女儿家不知朝中政事,可是也知道家国有难不能坐视不理,若是此时夫君辞官…那么我陆家的风骨又摆在何处?”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夫君是顶天立地的男人,我不希望他余后的一生都在别人的嗤笑声中度过。” 她这话说完便站起身,朝陆伯庸和姚如英福了一礼:“请父亲和母亲允夫君去吧。” “可是——” 姚如英看着王昉,心下是止不住的疼惜,这个傻丫头…她知不知道女子怀孕的时候最是会胡思乱想?当初她怀九章的时候好在家中已有了则之,也已经知晓女子身孕是副什么样子了,若不然她还真的不知道一个人该怎么撑过去。 可陶陶这却是头一胎… 她日后要面临的事还多着,即便家中有他们,可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尤其是午夜梦回之际,身边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她想到这心下便又止不住一声叹息。 可她终归也未再说什么… 她还能说什么?就如则之所说,天子近侍亲至,难道他们还能真的去拂了他的脸面不成? … 外头的夜色已经有些深了。 王昉和陆意之一道往外走去,廊下的大红灯笼被风打得有些乱,好在月色清明,前方的路还算清晰。 陆意之看着身侧的王昉,突然哑着声喊她:“陶陶…” 身边人的面容太过平静,这样的平静让他恍惚之间觉得仿佛回到了和她初识的时候…那个时候她就是这样。无论面对什么都仿佛不会掀起什么波澜,明明才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却有着超乎了年纪的从容。 那个时候他就对这个小丫头有了好奇之心… 因为好奇,所以想去探索,而在那一次又一次的探索之中,他开始泥足深陷。 可如今… 陆意之却一点都不希望她会露出这样的平静,他宁可她哭宁可她闹,只要她能理她就够了…他伸手想去握住她的手。 可他还来不及握住,王昉就已经把手移了开… 灯火之下。 王昉止住了前行的步子,她抬眼看着陆意之,未曾错过他眼中的那一份怅然和怔楞。 她心下忍不住一疼,可她还是未说话依旧这样看着他,面色平静而从容… 而后她才开了口,许是沾了些清冷月色的缘故,王昉的声音在这夜色之下显得有些凉薄:“这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是不是早已做了打算?” 陆意之一直垂眼看着悬在半空中的手,直到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才抬了眼朝王昉看去。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确早就知道了这一桩事,也早已做了打算。 原本他想着今日回来就与陶陶说起这一桩事。 他只是没有想到,陶陶会在这个时候有身孕… 这个他期盼了许久的小东西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让他喜悦不已也让他措手不及。 “陶陶,我…” 王昉一直看着他,自然也未曾错过他面上的情绪…她未曾说话,也不再看他径直往前走去。可她也未走上多久便转过身朝身后看去,陆意之仍站在廊下不知所措得看着她,往日从容不迫的陆九章此时就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一般。 那双往日潋滟无边的桃花眼,如今满是彷徨。 待看到她转身时—— 陆意之立时便抬了头,那双轻颤的睫毛未曾遮掩眼中的希望。他的步子稍稍往前移了几分,却又怕她生气一般,那步子刚刚移出便又收了回去。 王昉心下一叹… 她看着他,待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陆意之。” 陆意之听到她的声音终于加快了步子走了过来,他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样抱着她,可手刚刚伸到半空却又收了回去…他低垂着眉眼,好一会才哑声说道:“陶陶,我的确早就知道了,早些去边疆的时候我就是为这事在部署。” “我想与你说,只是每一次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说到这是看着王昉,袖下的手紧紧握着,一双微垂的睫毛也轻轻颤动着,好一会才继续说道:“陶陶,我…是不是令你失望了。” 王昉未曾说话。 她只是抬眼看着他,看着他垂落的眼睑中有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而后她垂了眼,看着那绯色官服下他紧攥的手。 王昉伸手握着他的手,一节一节掰开才又重新握在了手中。她看着他,察觉到他的怔然,她才开了口:“陆意之,我不是失望…我是生气。”她这话说完是轻轻叹了一声才又跟着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中的抱负,我不会拦你…我只是生气,你既然早已做了决定、既然早已决定要去,那么你便该早些与我说。” “成婚那日…” “你与我说过不会骗我、不会瞒我…” “我信了你,所以如今才会这样生气…若是你早些与我说,我固然会难受会不舍,可也不至于这样生气。” “陶陶…”陆意之的声音依旧有些喑哑,他低垂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待过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得把手环到了她的腰上,跟着哑声说道:“是我错了。” 是他错了… 就如陶陶所说,既然他早已做了决定就不该怕她不喜而迟迟不语,反倒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星月与灯火之下,陆意之看着怀中人,好一会才又说道:“那你如今…可以原谅我吗?” “陆意之…”王昉仍埋在他的怀里,闻言是抬眼看着他:“我还在生气呢。” 她这话说完看着眼前人骤然暗下的眼眸,眉眼终于松开了几分,这个傻子…她的手轻轻绕到他的身后,好一会才开口说道:“夜深了,背我回去吧。” 今夜这样一番折腾,她的确是累了。 原来是该生气的,该不管不顾使一回小性子的,可王昉只要想到先前他那一副被人抛弃的模样,却又有些舍不得了…这个傻子啊,明明她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 夜色越深。 武安侯府却很是安静。 王昉伏在陆意之的背上,这是他头一回这样背她…她便这样伏在他的身上,好一会才开口说道:“陆意之,以后不许再瞒着我。” “我会难受,会不高兴…” 陆意之的步子未曾停顿,他依旧小心翼翼背着她往前走去,晚风拂过两人的衣角牵绕在一道… 而他开了口,应了她:“好。” ☆、第一百零四十章 隔日清晨。 天还未亮, 武安侯府却已是一片喧嚣热闹…其实直到现在,侯府中的下人还是有些未曾回过神来。他们怎么也没想到, 从未上过战场的二爷今次却要领五万兵马去边疆歼灭燕北。 燕北那是什么地方? 即便是远在金陵的他们也知道,燕北虽为小国,可将士却多武勇…这么多年朝廷不知道派出了多少兵马却从未收服他们,就连他们的侯爷, 战无不胜的陆侯爷也从未真正的收服过他们。 可这回,从未上过战场的二爷竟然要去歼灭燕北?这难道真的不是天子想要二爷去送死吗? 有这样疑问的除了陆家的奴仆,自然还有不少人… 这桩事如今传得还不算广, 可该知晓的人却也知晓了个透彻。 昨儿个天子近侍亲自陆家, 又能瞒得住多少人?何况刘谨和陆意之本来就未曾打算相瞒…听说昨儿个旨意送来没多久,便有老臣到了刘谨的面前是要他收回成命。大晋物产丰饶, 将士也多英勇…可对上燕北却从未讨过一个好。 若是朝中老将领兵作战,他们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可领兵的是陆意之。 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风流公子, 往日予他一个宣抚使…他们卖了天子和武安侯一个脸面, 自然也未说什么。可如今陛下亲授的是二品都督同知, 手握兵符领了五万兵马,这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若单单折了一个陆意之也就罢了,只是连累了他大晋五万兵马这可如何是好? 因此自打知道这个消息后, 不知有多少臣子和奏折到了刘谨的面前…可刘谨却只是轻飘飘的打发了一句“若是哪位爱卿如今能寻到更合适的将领对战燕北, 朕自然会收回成命。” 合适的将领, 朝中有不少… 可对战燕北, 这些将领却都曾是手下败将…唯有一个武安侯, 可如今他早被卸任归还兵符, 另授为太保,一时之间还当真是寻不出合适的人选。 他们还想再劝… 燕北犯大晋又不是头一回了,他们好好物色好好周转再寻一个合适的人过去不也行?如今让陆意之这样的纨绔子弟过去,岂不是拿这五万将士的命不当命? 刘谨却只是看着他们,淡淡说了一句“燕北小国却屡次犯我大晋,如今又折我边境两座城池,扰得边境百姓民不聊生…天下百姓皆是朕的子民,朕今日此举为得就是护我大晋子民日后不再受蛮夷犯乱。” 一众臣子闻言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一声不发得各回各的府中。 这事才总算是平息了些。 … 九如斋。 如今外头天色尚还昏暗,屋中灯火倒是点了个通明…武安侯府此时最忙碌的便数这处了,外头琥珀领着人打点着陆意之前去的行军装备,其实若说准备也委实没有什么好准备的,陆意之出门是行军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所备的东西自是越少越好。 可她们到底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 时间又紧,自然出了不少差错,到后头还是程嬷嬷一道帮衬着才好了些。 而相较外间的忙碌紧张,里屋却显得有些格外的静谧…陆意之伸手揽着王昉的腰,与她絮絮说着话:“平素你若有什么事尽管交待给程嬷嬷,徐亥我也会给你留下,你外头的那些铺子若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尽可以找他。我手里的暗卫,除了你知晓的暗一,我还给你留了三个。” 上回北郊之事,令他至今仍旧耿耿于怀。 若不是那回楚斐恰好去那处剿匪,只怕他的陶陶如今不是被山贼抓去就是坠落悬崖…这两个结果都不是他所能承受的。因此这回出门他不仅要把明面上的事给铺好,暗地里的事也不能落下。 他不想再让她受一丝伤害。 这些话… 陆意之其实已经说过无数遍了,可王昉却还是轻轻应了。 她知道此时他们两谁的心都不好受,昨儿夜里他们拥着说了一宿的话…就这样安安静静得拥着说着话,像是要把未来这些日子里的话一并说个全,可话还未说尽,人却到了要走的时候了。 许是如今有了身孕的缘故,或是离别带来的愁绪,王昉总觉得心下有些难言的滋味。 她也不说话只是这样轻轻应着。 陆意之见此心下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他把下巴撑在王昉的头上,眼却一瞬不瞬地看着两人紧紧交握在一道的手,掌心之下是平坦的小腹,他就这样贴在上头…如今陶陶的身子尚只有一月,根本感受不到那里如今孕育着一个生命。 他想起女子怀胎十月,所要经历的还有许多… 可那个时候他却不在她的身边,不能感受她的喜怒哀乐,也不能陪她一道诉说着甜酸苦楚。 陆意之想到这心下却又忍不住责怪自己了一回,他不仅不是一个好夫君,也不是一个好父亲…他的手仍旧紧紧环绕着王昉的腰肢,眼眸尽管紧闭却还是能察觉出他强自压抑着的心绪。 菱花窗外的天色已经逐渐通明起来… 屋中烛火在那外间天色的照映下倒是显得昏暗了几分。 如今已到了陆意之该出门的时候了,他今日要先去朝中拜别天子领兵符,再去军营…燕北之事既已定下便刻不容缓。屋外忙碌的气氛早已平缓下来,行装已打点好,外头也已催了有两遍有余… 可九如斋的丫鬟们却谁也不敢去打扰里间的人。 就连素来沉稳老道的程嬷嬷也未说话,她看着那道依旧平静的布帘,心下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昨日残留的喜悦还未散去,今日却要迎来离别的愁绪,既如此,能多留一会就多留一会吧。 … 王昉看着那已快燃尽的烛火,还有那覆着白纸菱花窗外的天色终于还是动身了。 她这样坐了许久,半边身子早已麻了,就连脑袋也有几分晕眩…可她什么都未说。待那股子晕眩劲道消散后,王昉便抬眼看着他,往日明艳的面容因着一夜未曾歇好而显得有些苍白,可她的眼中却还是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时辰到了,你该走了。” 陆意之的手仍环在她的腰上… 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目如今饱含得尽是不舍与疼惜。 陆意之的指腹轻轻滑过她的眉眼,待过了许久,他才哑声说道:“我会早些回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王昉仍旧轻轻仰着脖子看着他,任由他带着粗粝的指腹滑过她的眉眼…而她握着他的手腕,脸贴在他宽厚的掌心,口中是轻轻应了一声:“好…”她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让他担心。 陆意之察觉到她眷恋的动作,心下是无边的柔情与苦涩… 成婚三月,她终于褪下了往日的羞涩和礼数,开始亲近他了,可他却要走了。 “陶陶…” 他拥她入怀,声音带着无边的缠绵和难舍。 真是不想走啊,不想留她一个人… 陆意之未曾合眼,微微俯身吻在她有些冰凉的唇上,缠绵而纠葛,却未沾半点□□…外头终于还是来催他了。 程嬷嬷亲自在外禀道,已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了。 陆意之未曾说话,他依旧小心翼翼地捧着王昉的脸,两人的额头互相贴在一道,唇边溢出的气息因着离得近而相互缠绕在一道…待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道:“我要走了。” “嗯…” 王昉依旧合着眼,长睫轻颤,红唇微张…她心下还有许多话要与他说,可临来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些想说的话其实也早已说了无数遍了。 外头催得急—— 陆意之也不敢再耽搁,他松开握在王昉腰肢上的手,虔诚而膜拜得吻在她的额头上:“等我回来。”待这话说完他便站起了身,带着最后不舍的留恋看了王昉一眼,而后径直往外走去。 可他尚未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了王昉的声音。 “陆意之!” 王昉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先前紧闭的眼眸此时俱是泪意,一串一串得往下掉…她就这样环着他的腰,贴在他的背上,口中是颤声说道:“陆意之,我要你平平安安的回来,一点伤都不能受。” 陆意之看着环在腰上的手… 两边紧握的手早已爆出了不少青筋,就连那一双素来风流的桃花目此时也泛着无边的红意…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不至于回身抱住她。待过了好一会,他才把宽厚的手掌放在了王昉的手上,哑声开口:“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会平平安安的回来。 以前他从不怕死,可有了她之后,他日日都惜命…生怕不能与她共白头。 “二爷…” 帘外又传来了程嬷嬷的声音。 王昉先松开了环在他腰上的手,她站直了身子看着他宽厚的背影,抹着脸上的泪开口说道:“我看着你走。” “好…” 陆意之攥紧了手径直往外走去。 他不敢再留,甚至不敢回头…他怕他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 帘起帘落… 陆意之走得很快,王昉只能看到他身上的绯色官袍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她什么都未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帘子落下她便握住,他迈出院子,她便倚在门上看他,屋中的丫鬟谁都不敢拦她。 直到他走出院子,直到九如斋中再无他的身影,她才终于抑制不住垂下了眼泪。 程嬷嬷心下轻轻叹了一口气屋中… 她走上前站在王昉的身后,口中是轻声劝道:“二奶奶,您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情绪不能太过波动。” 程嬷嬷这话说完,王昉倒是止住了哭泣,她的手撑在平坦的小腹上,眼却还是望着那已没有陆意之身影的院子,红唇轻咬强压住心下那股子酸涩…她答应过他的,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孩子。 … 不管再不舍,也不管金陵城中的流言蜚语… 陆意之到底还是走了。 姚如英担心王昉一个人待着会胡思乱想,隔日便把她怀孕的事送到了国公府。 原本女子怀孕不能这样早说出去,可国公府是王昉的娘家,何况如今这样的情况…王昉瞧见娘家人总归是开心些的。 隔日,傅老夫人领着程宜、王蕙过来的时候。 王昉正由陆棠之、徐静嘉等人陪着说话,如今阖府上下最热闹的便是王昉这处…她们生怕王昉一个人待着乱想,平素便常往这处跑。王昉知道他们的好意,面上也时常挂着笑,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察觉到身边空无一人的时候总归还是有些难言的愁绪。 姚如英事先未曾与她说起,王昉并不知道傅老夫人她们会过来…因此瞧见姚如英领着她们过来的时候,王昉着实是愣了一回。 而怔楞之后便是无法言喻的开心,这个时候能瞧见自己的亲人总是令人开心的。 “祖母…” 王昉心下激动,忙由琥珀扶着走上前先朝傅老夫人打了个见礼。 而后是又看向程宜和王蕙,声音轻颤,面上却带着笑:“母亲,阿蕙。” 傅老夫人瞧见她心下已柔了大半,何况如今她正是身子不稳的时候哪里能让她请安?她走上前亲自扶着王昉重新入了座,而后口中是带着几分埋怨与轻嗔:“你这丫头,这儿都是自己人,哪里需要这样的礼数?”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你如今身子正是不稳的时候可要时刻注意着些。” 王昉听她这话便朝姚如英看去… 她以为未到时候,便也未曾让人去说…何况这两人她着实也没有心思想这桩事。 倒是未曾想到… 姚如英看着王昉递来的眼神,面上却依旧挂着笑,连带着眼中也是几许温和意…她笑着看向傅老夫人,口中是跟着一句:“老夫人且先坐着,等午间我再陪着您好好说说话。”她这话说完便先告辞了,临来自然也带走了陆棠之等人…如今这个时候还是让她们一家人好好说说话。 她们在…反倒是让她们拘着了。 王昉心中感谢姚如英的好意,她刚想起身送一回便被人拦了… 姚如英握着她的手,依旧笑看着她:“你祖母、母亲好不容易来一回,好生陪着她们说说话。” 她这话说完与傅老夫人和程宜打了个礼便径直走了。 等她们走后—— 琥珀便也领着一众丫鬟往外退去,屋子里一时便只剩下王昉一家人。 程宜看着王昉,心下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受…知道陶陶怀有身孕的时候是高兴的,可知道陆意之去了边疆打仗,她的心下便又多了几分难受与埋怨。女儿有了身孕,女婿却不在身边…女子怀胎十月,要经历的事还多着。 她想到这又怎么开心的了? 程宜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素来清雅的面上此时却带着几分未曾遮掩的埋怨:“你如今身子还浅,等再过几月…可如何是好?” 自己生头胎的时候当真是没有一刻轻松过,打前头几月时不时想吐,府里厨子换了几回也未见有什么好。等后头身子重了便是整日整夜得睡不好,好在身边王珵在,平素脚酸腿麻的时候他也会帮衬着些…这样一路熬过来总算才好些。 可陶陶呢? 她的陶陶该怎么办? 傅老夫人闻言心下自然也有些不高兴,说到底女儿家怀有身孕的时候最会胡思乱想,陶陶又是头一胎…只是有些话她到底不好说,免得再惹她伤心一回。她握着王昉的手开了口,却是轻声劝解道:“九章是去做正事,何况天子亲自下旨,他也不能拒绝。” “你也不要乱想,我瞧你婆母待你是好的…” “平素若有什么事便遣人来国公府说,你如今最大的事便是好生将养着身子,别的且都放一边。” 王昉闻言眉眼也泛开了几分笑… 她知晓她们心中的担忧,就是因为知晓,她才更加不能露出半分余外的情绪…王昉任由她们握着她的手,口中是柔声说道:“我知道的…婆母待我很好,棠之和静嘉也都是好的,如今整日过来瞧我就是怕我乱想。” 几人听她这样说道,心下才松了一口气。 因着怕惹王昉伤心,余后的话自然挑松快的去聊…等到了午间,姚如英又陪着她们一道用了饭,临来还留了王蕙住下。 傅老夫人原先的确有这个打算,她年纪大了,程宜又要管家…自然不好留下。可要是让陶陶一个人待着,难免心下又有些不稳,只是她未曾想到,这话她还未说,姚如英倒是先开了口。 王蕙心里也高兴… 她在家时的时候就一直念着阿姐。 如今知晓阿姐有身孕,自然想好好陪着她…因此听到姚如英这话,王蕙便站起身恭恭敬敬谢了她一回:“多谢侯夫人。” 姚如英心下还是很喜欢王蕙这个小丫头的,瞧着清清淡淡的,行事却很稳妥…有她陪着陶陶,她心里也能放心。她笑着让人起来,口中是跟着一句:“这有什么好谢的?你是陶陶的胞妹,有你陪着,陶陶也能多开心些。” “我却还要感谢你们…” 姚如英这话却是对傅老夫人和程宜说:“九章那个不成器的孩子,每回说其他我这心下总觉得对陶陶有所亏欠。” 她这样说—— 傅老夫人和程宜即便心下有再大的不高兴却也消散了几分,口中还帮衬着陆意之说起话来…这样一来二去气氛便又融洽了许多,一场午宴,自然也是宾客尽欢。 傅老夫人和程宜直到日暮四斜才走。 王昉两姐妹亲自送她们上了马车,等马车渐行渐远,王蕙才扶着王昉往九如斋走去。小路偏幽而清净,如今已至二月下旬,园中的桃花倒是开得越发好了…王蕙一面扶着她一面是笑说道:“若是阿衍知晓了,定会很开心的。” 是啊… 阿衍知道了肯定会很开心。 王昉低垂了眉眼看着小腹,面上也跟着泛起了几许笑,她任由王蕙扶着,口中是又问道:“家中一切可好?”如今没了王媛,家里应该一切都好吧。 王蕙闻言倒是轻声说起来:“一切都好,如今梁姨娘有了身孕,三叔在府中的日子也多了许多,祖母平日笑得也多了些…”她这话说完是轻轻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先前王媛回门的时候和言家那位少爷吵架了,听说是言家那位少爷在外头养了个人,让她给发现了。” “王媛原想着让祖母帮衬着些…” “只是她说得话委实有些不妥,祖母到最后也只是打发了两人早早回去,连顿饭也未曾留用。” 因着往日的旧事,王蕙并不喜欢这两人,自然便直呼姓名了。 王昉闻言却也只是淡淡笑了笑,她的眼望向那无边的桃花色,口中是一句:“只要王家还在,言家就不会太过分,只不过要看王媛究竟想得到什么了——”她这话说完,眼从那无边桃花收起跟着是看向蔚蓝的天空,才又继续说道:“若她只要少夫人的位置,言家自然会给她一个体面。” “若是旁的,只怕她是得不到了——” 只不过王媛那个性子,当真能只占一个言家少夫人的名头吗? 她摇了摇头,时过境迁,对王媛的事…她早已提不起旁的兴致了。王媛是好是坏,都与她无关了。 王蕙闻言却有些唏嘘不已—— 她那位五堂姐往日最是骄傲不过,如今落到这样的局面…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第一百零四十一章 一打眼的功夫, 便已入了四月时季… 见天儿落了几场春雨,这天气也就越渐暖和起来了。 正是一个舒爽晴日, 王昉坐在九如斋后院的一片桃林之中,头上的桃花开得正好,而她手握一本账册正半低着头翻阅着…前阵子因着身子不稳,屋子里的人也不肯让她费神, 那外头的事大多是由覃娘夫妇在打点着,若有什么不好处理的便一概交由徐亥打理着。 徐亥自小跟着陆意之,不仅为人有本事也足够忠诚… 王昉自然不担心。 因此这两个月, 她倒是真真过了一回浮生偷闲的好日子, 整日里不是由人陪着说说话,就是窝在一处看看闲书…闲来无趣的时候, 她也会跟着徐静嘉做些针线活,许是心下压着的事少了的缘故, 这阵子她的针线活较起往常倒也好了不少。 虽比不过徐静嘉, 倒也已可入目。 王昉心里满意, 在这一块上花着的功夫便也多了些。 青夭跪坐在蒲团上煮着茶,翡翠便在一处逗着两只猫,许是喜福和元宝处得久了…脾性倒也越发相似了。王昉听见那逗弄的声音便掀了眼帘朝那处看去, 这会两只猫正依偎在一道晒着太阳, 倒是端得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王昉瞧着这幅模样, 面上便露了个笑… 她往日并不喜欢这些活物, 总觉得一个不小心便会折腾坏了, 只是这些年养着养着倒也养出了几分喜爱。只不过自打她有了身孕便也不能陪着一道玩闹, 平素正院里大多是拘着它们过来的,即便过来也得由丫鬟看着,免得一不小心冲撞了去… 好在喜福和元宝也不算闹人,大多的时候都是自己玩闹着也不会过来闹她。 琥珀从小路的另一端往这处过来… 王昉听见声响便递了一眼过去,待瞧见那托盘上放着的白色汤碗,眉眼便又泛开了几许无奈的笑…她把手中的账册一合落在一侧的茶案上,一面是说道:“嬷嬷今儿个又做了什么?” 自打她有了身孕后… 纪嬷嬷便把心思放在了小厨房中,平素她一日三餐并着汤食之物皆是出自她的手。 琥珀闻言是笑着跪到了另一个蒲团上,她一面是把手中的汤碗放到了茶案上,一面是柔声说道:“您午间用得不多,娘用羊奶给您熬了一锅燕窝粥,还有一份羊奶酥…”她这话说完便倒了一碗奉到了王昉的眼前,才又跟着一句:“如今您是双身子的人了,可不能再像往日那般了。” 王昉如今月子还小,倒也未有什么孕吐的症状,只是她每日里吃用得的确不算多,底下人自然担心。 王昉闻言倒也未说什么,若不用只怕没一会纪嬷嬷便该亲自来一趟了…她取过桌上的燕窝粥慢慢用了起来,羊奶本身是有些膻味的,倒也不知纪嬷嬷是怎么折腾的,一丝膻味都未曾闻到,吃起来还有几分香甜。 或许是这么一层缘故… 她还当真是足足用上了一碗,连着还吃了两块羊奶酥。 琥珀心下高兴,面上自然也带着笑… 她取出帕子替人轻轻擦拭起来,刚要说话便听到一阵声音,却是陆棠之过来了…这段日子陆棠之时常往这处跑,不管是王昉还是几个丫鬟都已习惯了。瞧见陆棠之过来,几个丫鬟便纷纷朝她福了一礼,王昉也抬了眼朝她那处看去。 小道两侧便是桃林… 而陆棠之穿着一身粉色衫裙,正从小道的另一侧朝这处跑来,她上个月已过了及笈,如今满打满算也有十六岁了…时日渐长,陆棠之的身形也跟着越发修长了几分,就连眉目也长开了不少,偏偏性子还是往日那股子纯挚。 这会她小跑过来,娇俏的小脸红扑扑的,底下的石榴裙便在半空中划开一道又一道好看的涟漪… 瞧着倒是比这满园春色还要鲜活几分。 王昉瞧着她这幅模样,眉眼也跟着化开几许柔和的笑。 “怎么跑得这么急?”王昉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握着帕子拭了拭人的额头,四月的天儿带着几许暖意,可她一路跑来额间却还是沾了几许薄汗…等擦拭完,王昉才把帕子重新搁在茶案上,眼瞧着陆棠之手中握着的东西,便又好笑出声:“这又是什么?” “这是我给我未来小侄儿准备的东西…” 陆棠之半弯着腰身任由王昉替她擦拭着额头,闻言是笑说道:“上回福福出生的时候我也不晓得该准备什么,如今总算是知晓了…”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说道:“这是拨浪鼓,这是虎头帽、虎头鞋,还有这是平安锁,平安扣。” 琥珀立在一侧闻言便先笑了:“三姑娘,您这准备得委实太早了些。” 王昉面上也有几分无奈… 这阵子陆棠之带来的东西,只怕那小箱子都塞不下了… 因此听着琥珀这话,她便也跟了一句:“你拿来的东西够多了…如今他还在肚子里,你这样,可别把他宠坏了。” 陆棠之闻言却依旧眉眼弯弯,她把手中的盒子放到琥珀的手中,而后是坐在王昉的身边瞧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母亲说不能随便拿手去碰,免得惊吓了肚里的孩子。因此她便也只是这样半弯着腰身对着小腹说着话:“他是我陆家的孩子,再宠些又如何?” 二哥和二嫂都是绝色,也不知生出来的小孩是副什么模样? 她想到这一双眉眼也跟着越发弯了几分,不过陆棠之终归也未说什么。 她坐直了身子跟着一句:“嫂嫂可要去外头走走?如今春光明媚的,金陵城中听说又开了几家铺子。” 去外头走走?王昉闻言却是一怔,她这阵子还委实未曾出过门…一来是她身子不稳不好随便出门,二来是着实也不知道该去哪儿。自打陆意之去了边疆,那外头的流言蜚语就未曾见少,耳不听心不烦,倒还不如窝在这一方天地之中乐得自在。 陆棠之看着王昉的面色,只当她是怕孩子有碍,便又笑着说道:“我先前去问过母亲了,她说嫂嫂如今已过三月,只要小心注意着些不会有碍的…” 王昉闻言便也未再说什么。 她抬眼往天边看去,春光恰明媚,倒也的确适合去外头走走。 几个丫鬟见她点头心下倒也松了一口气,这阵子主子虽说面上与往日一般瞧不出什么异样,可她们却还是能察觉出主子心下是不开心的…因此这会见王昉愿意出门,她们自然比谁都要高兴。 翡翠脚程子快,这会便笑着说要去唤人准备马车… 琥珀几人便去准备出门要用的东西,其实不过是去外头走走哪有什么好准备的?左右不过是因为如今王昉是双身子了,没得出什么差错,自是要好生拾掇着。 … 等一通安排好,便又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 王昉由陆棠之扶着往影壁走去,马车里早已熏好香,还多备了两个软枕…未免太过引人注意,倒是未曾安排侍从。王昉身边有流光,暗地里还有陆意之安排的几个暗卫,何况她们今日不过是去东街的铺子,自然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马车缓缓往前驶去… 王昉靠在那软枕上与陆棠之说着话,待听见外头的声响她是止了话拢了眉心,而后是让流光半掀了一角车帘往外看去… 陆家大门外头有个穿着褐色衣衫、神情急切的小厮,这会正在请人通传却是要见徐静嘉。 陆棠之听见声响便也递了一眼往外瞧去,口中是言:“这是徐府的小厮…”她这话说完是接过琥珀递来的茶,饮下一口才又跟着一句说道:“听说这阵子何家与徐家正私下闹腾得厉害,那位何氏还闹着说要与徐伯父和离。” 王昉闻言却是一怔,和离? 这阵子府中的事她一概未管,自然也不知是出了个什么事。 陆棠之见她有兴趣,便又跟着一句:“这事我也是前几日才知晓的,说是徐、何两家的姑娘不知出了什么事都损了脸,原先还瞒着,可这将将看了几个月也未曾看好,这才把事给闹出来了。” “听说如今这两位姑娘脸上都留下了疤,瞧着怪是骇人的…” 她说到这是把手中的茶盏重新落在了茶案上,握着帕子拭了拭唇才又继续说道:“何氏说这事是徐家那位二姑娘的错,可徐家那位二姑娘说是何家那位姑娘先给她下了药…一来二去,谁也没讨着好。” “这会何氏便说要把那位二姑娘赶去姑子院,若她还留在府中,便要抱着儿子回娘家…这桩事在外头都传遍了,只怕今儿个这小厮寻上门便是要请大嫂过去主事吧。” 王昉闻言面上的怔然却还未曾消下,这事倒还真与她有着不少关系。 只是她未曾想到的是,这事竟会闹成如今这样的地步…原当这两位小丫头也不过是做些小事,拦了对方的富贵路。如今看来,她还当真是低看她们了…下药、损脸,这是要把对方往死路上逼呢。 不过若是何氏当真能与那位徐大人和离,对于徐静嘉而言只怕也是一桩好事。 这位何氏为人太过贪婪,若是这样放任她下去日后只怕是要出事…至于那位徐大人虽说近些年耳聋昏聩,可到底还是有些本心,若没有何氏在身边挑唆,行事上倒也不至于太过分。 陆棠之心中也是有这个想法… 只不过这到底是徐家的私事,她们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又重新换了几个话题说道起来。 … 东街。 王昉与陆棠之两人今儿个也不过是随便出来走走,自然也没有什么特定要去的地方…王昉倒是记得自己手中有个铺子卖得是果脯蜜饯,她这阵子嘴巴总是有些没味,索性马车便直接往那处去了。 铺子开在东街中心,虽说只是卖个吃食,可做得到底是贵人们的生意。 因此这铺子的装饰还是格外清雅的,打前几日覃娘还折腾出了个试吃的法子,把里间原本用来放东西的地方折腾出了一块地…用于贵人们喝茶歇脚。 王昉与陆棠之由人伺候着下了马车… 覃娘今儿个正好在铺子里,瞧见她们过来便亲自迎上了前,她一面是伸手扶着王昉的胳膊往里走去,一面是温声说道:“您若想吃遣人递个信来便是,哪里还要亲自跑上这一趟?” “我如今身子已稳,何况整日待在府中难免有些无趣了…” 王昉的声音照旧带着几分笑,一行人还未走到铺子前,里头倒是又出来了几人…丫鬟打了帘子,走在最前头的是两个贵人打扮的小姐,却还是熟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杨青青和袁宝福。 两厢一见面倒是都各自愣了一会,跟着是那位袁宝福先开口说了话:“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新任都督的夫人呢。”她说话的时候下巴微微抬起,一张面容更是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嗤笑。 自打王昉那次及笈后,两人便已生了怨。 何况后头因着王昉的缘故,她还被陆太后开口责罚过,袁宝福的名声本就算不上好,如今因着这层缘故自然又差了几分…她往日左右也不过是不喜欢王昉,可如今却是恨,尤其是在瞧见她这张越渐美艳的面容时,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气。 不过她转念一想,心下便又松快了不少… 谁不知道那位陆意之素来没本事?这回他被陛下授封二品都督同知去歼灭燕北,只怕是有去无回。她想到这先前还带着嘲讽的眼中,此时却又多了几分怜悯…说来这位王四娘委实也不算容易,早先大婚的时候,夫君就不在金陵,如今才成婚几个月,夫君又跑到了边疆。 王昉自然也未曾错漏过她眼中的怜悯… 她心下好笑,面上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现,闻言也不过是淡淡朝两人点了点头…只是在掠到杨青青的时候,王昉倒是有几分惊诧。 她与杨青青自打李家马场之后便再未见过面,倒是未曾想到往日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如今却再无往日的鲜活气。她的眉宇之间尽是暗沉,就连那张面上也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反倒多了几分戾气,没得把这副容颜生生又折损了几分。 王昉看向杨青青的时候… 杨青青自然也在看她,她一直都不喜欢王昉,从小就不喜欢…打早王昉与她们一道玩乐的时候,她的骑术箭术都比不过她。后来王昉敛了性子装模作样修身养性起来,众人便又纷纷夸她有名门仕女之风,就连她家中几位兄长与母亲也时常爱拿王昉与她做比较。 那回在马场的时候,她是真的想杀了王昉,即便杀不了她,她也要让她这辈子都无法再见人。 可是她没有想到—— 王昉竟然会有这样好的运气,她不仅没能损她一根毫毛,反倒是赔了表哥的一只手。 杨青青想到这,眼下的暗沉便与戾气便又多了几分,若不是这个女人,表哥如今又怎么会不理她?又怎么会娶别人?…表哥打小就最喜欢她了,她无论做什么是好是坏,表哥都会帮她。 可如今… 他却要娶别人了! 王昉看着杨青青面上陡然而生的戾气,一双眉心便又拢了几分…她还未曾说话便见杨青青又变了脸色,原先的戾气与沉怒尽数消散,却是化作了几分缠绵味道,就连先前还带着几分暗沉的眼睛这会也生了几分希冀和期望。 杨青青一瞬不瞬地看着一个方向,口中是低声呢喃道:“表哥。” 表哥? 王昉顺着她的眼往前看去便见不远处有一个身穿白衣骑马的青年…青年的面上挂着清清浅浅的笑容,倒是比这四月的日头还要让人觉得耀眼和温暖,正是当日她曾见过的徐庆年。 杨青青此时瞧见徐庆年,哪里还顾得上王昉? 她跑得很快,街道离铺子并不算远,没一会便到了徐庆年的身旁。 袁宝福心下却是有气,她原本还想与杨青青好生羞辱王四娘一顿…可这个女人如今但凡瞧见徐庆年便是半步也走不动了。如今她一个人又怎么敌得过王昉这一群人?她想到这也未再说什么,自行先离开了。 陆棠之看着袁宝福离开的身影,却是暗自皱了皱眉,口中是跟着一句:“这个袁宝福如今是越发没个规矩了。” 她这话说完未听见王昉说话,便也顺着她的眼往前看去… 此时街道并未有多少人,徐庆年的马也早已经停了下来。这会他正半低着头看着杨青青,微微半露的侧脸依旧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只是这笑意却并未达到眼底…恍若眼前之人不过是陌生人一般。 王昉一双眉心微微拢了几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我记得,青佩与这位徐公子已订亲了?” 上回李青佩还来邀她去府中玩闹,只是她碍着身子便也未去…临来倒是听到个消息,说是徐、李两家的婚事已定了下来,待明年春日便成婚。 陆棠之依旧挽着王昉的胳膊,闻言是说道:“是订亲了…” 她说到这看着杨青青微微仰起的脸上带着几许未曾遮掩的悲戚,便又跟着轻声说道:“自打知晓徐公子要娶李姐姐后,这位杨三姑娘便常往徐府跑,只不过听说这位徐公子一直未曾见她…” 她如今和李青佩相处得久了,关系倒也不错,如今还会称呼她一声“李姐姐。” 陆棠之眼看着不远处的两人,而后是又继续说道:“上回李府办宴会的时候,这位杨三姑娘也来了,在宴席上还和李姐姐闹了一顿…听说她回去就被家中拘了起来,估摸着今儿个才放出来不久。” 她这话说完便又摇了摇头。 她一点都不喜欢杨青青,性子太过刁蛮,为人也算不得好…何况成婚的事是两家定下的,这样在李青佩的宴会上捣乱,可也亏得李青佩那个性子,若是换成旁人还不知该怎么才好。 王昉闻言却不免有些唏嘘。 她眼看着不远处的两人,前世杨青青和徐庆年成婚之后却一直没有好好珍惜,行事更是越发荒诞,到最后两人还是和离了…她记得徐庆年最后是上了战场,直到她死前也一直未曾再回金陵。 可今生这位徐大公子对杨青青爱答不理后,反倒是让她紧张起来了。 王昉摇了摇头,这情之一字,到底难言。 “走吧…”王昉未再理会他们,凭借徐庆年的性子,既然已做了决定就不会再改…她收回了眼不再说话,径直往里头走去。 … 等到两人回武安侯府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前厅之处堆积了不少赏赐的,瞧着模样都是宫中赏下来的,姚如英和徐静嘉许是刚谢过礼的缘故这会也都还在前厅,待瞧见她们便笑着与他们招了招手…姚如英握着王昉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这是太后赏下来的,她知晓你有身孕很开心。” 她这话说完便又指着几个托盘上的东西说道:“这是宫里的言贵妃赏下来的,她邀你去宫中一叙…” 姚如英说这话的时候便未有多大在意了,于她也好,于陆家也罢…言家都算不了什么。 因此她便只是这样说了一句,跟着是又说道:“你若不喜欢便不必去。”宫里规矩太多,她可舍不得让自己的宝贝媳妇过去受罪。 王昉闻言却是想了一瞬… 她着实是不喜欢言贵妃,可若是这样避之不去倒也说不过去…因此王昉想了想便道:“左右我也要进宫去拜谢太后,索性便一道去了,何况言家与我家到底是有姻亲关系。” 她也的确想去看一看这位言贵妃究竟要做什么。 ☆、第一百零四十二章 隔日清晨。 王昉因着要去宫中, 便早早起来了…如今陆意之是二品命官,她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二品命妇的服饰打早些便已做好, 只是她一直未曾穿,好在她如今的身子还不算显,这衣裳穿起来倒也算不得小。 等她一通打扮好,姚如英身边的沉嬷嬷便过来了… 王昉将将用完早膳, 这会正由人服侍着漱口,听到外头丫鬟禀言沉嬷嬷过来,她先是跟着怔了下…不过王昉也未说什么, 她把手中的茶盏落在一侧, 一面是握着帕子拭着唇,一面是请人进来。 沉嬷嬷依旧恭恭敬敬得给她打了个见礼, 口中是言:“老奴给二奶奶请安。” “快些起来…” 王昉让琥珀去扶了一把,而后是把手中的帕子落在膝上, 眉目温和, 跟着是柔声说道:“嬷嬷怎得亲自过来了?可是母亲有什么吩咐?” 沉嬷嬷笑着站起身, 闻言是温声答道:“夫人知晓您今儿个进宫,便让老奴来与您说一声…她许久未曾进宫拜会太后了,便与您一道去。二奶奶若是准备好了便先去影壁处候着, 夫人这会估摸着也差不多了。” 王昉闻言心下一柔… 其实姚如英前几日才进过宫, 今儿个这话也不过是托词罢了…她今日这个举动, 估摸着是怕她一个人进宫没得受了莫须有的欺负, 这才要过去给她镇镇场子。 其实她又能出什么事? 那位言贵妃素来是个聪慧的, 如今这样的情况…即便她心下再不喜她, 也做不出什么事来。 何况她们之间…除去言庚之事也并无仇怨。 不过王昉什么都没说,母亲这样的好意,她受了。她半抬了脸,心下柔和,面上也跟着化开一道温和的笑意,连带着声音也柔和了几分:“劳嬷嬷亲自跑一趟,我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会便过去。” 沉嬷嬷见她明白,面上的笑意便又深了几分。 怪不得夫人这般疼爱二奶奶,这样知事懂事的儿媳妇,又有哪个婆婆会不疼爱? 她也未再说什么,朝人又福了一礼便先告退了。 … 皇城内外,高手如云… 陆意之给她的暗卫自然也不好跟着一道进去,王昉便只带了流光一人。 这阵子流光跟着纪嬷嬷也学了不少宫中的规矩,为得就是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她虽然年纪小学起东西却极快…何况流光性子素来沉稳,即便心下再慌张也不会露于面上。 王昉坐了约莫有一息的功夫,姚如英便过来了,她今儿个也穿着一品命妇的服饰…往日端庄温和的面上因着这幅打扮倒平添了几分气势,只是在瞧见王昉的时候,那份气势便又化成几许笑意。 “母亲…” 王昉要朝人请安,还未动身便被姚如英拦住了。 姚如英握着王昉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半嗔:“你呀,就是太知礼了些…如今你是双身子的人,自己家里这些虚礼便不必再请了。”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让人再多添个软枕,这处离皇城还是有段距离,没得不舒服。 好在马车里早备了不少软垫、软枕的…流光重新替人取了个,王昉便又坐下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马车也已经启程了,车夫是陆家的老人,赶车很稳…一路过去也没什么颠簸。 姚如英靠着车厢坐着,她眼看着王昉微微隆起的小腹,心下自是未曾遮掩的欢喜…去年的时候,她还在担心九章这性子估摸着得打一辈子的光棍了。没想到这才过去多久,他不仅娶了这样好的媳妇,如今还有了身孕。 只是想到九章… 姚如英面上刚刚浮现的笑意便又化为几分愁绪,两个多月,九章也该到边境了。 这个孩子… 她替他操了一辈子的心,如今还要担心他的命。 王昉看着姚如英面上的怅然与愁绪,心下自然明白她此时在想什么…她伸手握着姚如英的手,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母亲可是想起夫君了?” “是啊…” 姚如英眼看着王昉,心下一叹,声音也带着几许轻愁:“往日我总觉得他没出息,如今我却宁可他没出息…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就好。” “母亲不必担心,夫君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上辈子的陆意之一直活得好好的,燕北之战是奠定他日后走上五军都督之路最重要的一战,何况他答应过她的,一定会平平安安归来…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王昉的面上带着从容与坚定,就连声音也未曾有什么变化… 她仍旧看着姚如英,口中是继续说道:“何况江先生跟着夫君,他是神医,有他在,母亲可以放心。” 姚如英闻言,面上的愁绪与轻愁一并消散,她亦握着王昉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原本是该我来劝你…”她这话说完是笑着摇了摇头,声音也平稳了许多:“是啊,他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只是苦了你了。” 金陵城中的风波流言,她并不是不知道。 这样的流言蜚语,在王昉还未曾嫁进他们陆家大门的时候便已经闹腾得沸沸扬扬…姚如英想到这心下却又忍不住一叹,王昉嫁进陆家还没一年,却已经历了一回又一回的蜚语流言。 好在王家通透… 陶陶的性子也是好的,若不然哪家的新妇受得了? “等九章回来,我就替你好好责罚他一顿,日后他要是再敢这样肆意行事,我便打断他的腿…”姚如英这话自然是玩笑了,可王昉还是轻笑了出声,婆媳两人便这样一路笑声轻语过去,直到进了皇城…马车内的声音才渐渐消停下来。 … 永康宫门前早已侯了人,待瞧见马车停下,便有人上前打了礼…等姚如英和王昉下了马车,宫人便恭声喊道:“奴给侯夫人、陆二夫人请安。” “起来吧…” 姚如英的面上未有什么变化:“太后这会可礼佛完了?” 宫人笑着起了身,一面替两人引路,一面是跟着说道:“早半个时辰前便已好了,这会正在殿中候着您两位呢。” 等走进殿中。 陆婉兮便坐在主位上,她瞧见王昉行礼忙让人搀扶了一把,口中是跟着半句埋怨:“打早就和你说了,这儿没外人就不必行礼,何况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若有什么耽搁可如何是好?”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快到我身边来坐着。” 陆家几个小辈中,她最疼九章,连带着对王昉也最是欢喜几分。 早些知晓王昉有了身孕,她心下不知有多开心… 王昉闻言却是停顿了一瞬,陆婉兮到底是太后,这儿又是在宫中…她微微侧头朝姚如英看去,见她点了头才任由人扶着起了身走到了陆婉兮的身边。 陆婉兮笑着握着王昉的手,待瞧见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一双眉眼便又柔和了几分…她素来喜欢小孩,只是先帝子嗣薄,除去那夭折的真正活下来的也只有她的阿谨一人。等到了阿谨这一辈,子嗣便越发少了。 前段日子孟昭仪倒是有过身孕,只是可惜她身子弱,头三月里便滑了胎。 因此瞧见王昉这平平稳稳得一胎,她心下自然高兴。 陆婉兮扶着王昉坐到她的身边,一面是柔声问道:“身子可还好?平素可有什么不妥的?” “都好…” 王昉笑着坐在人的身边,闻言便轻声答道:“只是吃用上头比往日要挑剔些,嘴巴里时常没味,近来独爱吃一口酸的…旁的倒也没什么了。” “爱吃酸是好事,酸儿辣女,早些我怀阿谨的时候便贪这口酸…”陆婉兮一双眉眼越发泛开几许笑,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姚如英那处看去,口中是半嗔道:“你倒是好了,家中小子一大堆,热热闹闹的。” 姚如英手中握着一盏茶,闻言便笑道:“不管是小子还是丫头,我都喜欢…我私心倒是喜欢丫头,小子闹腾得厉害。” 她这话说完便又笑着朝王昉看去:“只不过她们年纪如今都还小,往后还有的是机会。” 王昉闻言自是羞红了脸… 陆婉兮倒是笑骂了一声过去。 几人还未说几句,外头便有宫人轻声禀道:“贵妃娘娘知晓陆二夫人在这,请人过去一叙。” 陆婉兮闻言,一双清平的眼中浅浅滑过几分未让人察觉的暗色,不过没一会她便笑着说道:“她是个闲不住的,前几日知晓你有了身孕便想着请你过去聊聊天,今儿个正好凑巧,你便过去一趟…左右你们年纪相仿,说起话来也自在。” 王昉今儿个过来本来就有去看一看言贵妃的意思,闻言自是应了。 她站起身与两人福了个礼,便由人扶着走了出去。 言贵妃所住的宫殿名唤“建章”,距离中宫并不算远,可离永康却还是有段距离…好在领路的宫人知道她有身孕,一路走去步子倒也跨得慢。等她们走到建章宫,便花了约有两刻钟余,外头的宫人轻声朝里禀报,没一会便有人请她进去了。 流光伸手扶着王昉迈步朝里走去。 建章宫中布置得甚是奢华,雕梁画壁,金砖玉瓦…还有里头布置得一桩一件,处处都透着言贵妃的得宠。这样的厚待与宠爱,也怪不得旁人一心以为言贵妃会登上中宫那个位置。 可惜了—— 这金砖玉瓦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王昉心下思绪未停,面上却依旧未有什么变化,等走进殿中她便福身与言贵妃一礼,口中跟着一句:“臣妇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千岁。” 言贵妃闻言却未曾立时让她起来。 她的眼是先滑向了王昉身边的侍女,待瞧见不是往日看见的那人,她心下不知怎么就松了一口气…即便过去已有许久,可那人额上的朱砂痣却一直缠绕在她的心中,她不曾一次在午夜梦回之际记起这个人。 明明不过是个卑贱如蝼蚁的侍女,可她的心中却有着浓浓的担忧和害怕。 这一份担忧和害怕来得莫名其妙,可梦中她却看到那个女人身穿凤冠霞帔登上了…她一直梦寐以求的位置。 这…怎么可能? 身边的宫人察觉到言贵妃出神,便轻轻在她耳边喊了一声…言贵妃回过神来,她从侍女的身上收回眼而后是朝王昉看去,口中笑跟着一句:“陆夫人快起来吧,你与我是旧识又何须这般客气?”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赐坐。” 王昉由流光扶着站起身,坐到了右下的位置,这才瞧见殿中除了言贵妃…还有一人,正是她那位许久未见的五妹妹。 自打王媛成婚后,王昉就未曾与她见过面,倒是从阿蕙的口中听到些她的近况,只是一来王媛如今与她也没有什么紧要关系,二来她们之间往后的路子终究不同…那些话她也不过是耳旁听一听,随后便也忘了。 不过眼瞧着王媛眼中的气愤,她心下终归是不喜的。 王昉手接过宫人递来的茶盏,轻轻饮下一口跟着是说道:“原来五妹妹也在。” 言贵妃闻言便笑着说道:“是我在宫中觉得无聊,便让阿媛进来陪我说说话解解闷…”她这话说完便又笑跟着一句:“也好让她沾一沾你的福气,早日替咱们言家诞下一子半女的。” 王媛听闻这一番话,袖下的手攥得便越发紧了。 王昉有身孕这回事,她也是今儿个进了宫才知晓的…她这阵子忙得对付言庚外头那个女人,除了回门那日便没回过王家,何况那个家如今于她而言也不过是她出阁的地方罢了,又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回去的? 知道王昉怀孕的时候… 她头个念头是惊诧,跟着便是嫉恨。 凭什么王昉样样占好还能占个先,她才嫁过去多久竟然就有了身孕?而她呢?除了大婚那日…言庚就再未碰过她,平日更是鲜少在家。她闹过哭过却也没用,言家那两位根本不帮她,就连她自己的那位好祖母也未曾理会她。 一子半女… 她的夫君连碰都不肯碰她,她哪里还能得个一子半女! 王媛面上的嫉恨太过明显,不仅王昉拢起了眉心,就连言贵妃也止不住皱了眉…都是从王家出来的,怎么差别能这样大?她心下的确也不喜欢王昉,可如今王昉是陆家的宝贝,就连陆太后也拿她如珠如宝对待着。 她这个弟媳倒好,即便心中再不高兴也不该这样明目张胆瞧着人… 这也亏得是在建章宫,若是在外处,只怕早就被有心人记在心中乱传什么话头去了。 言贵妃心下不喜,面上倒未有什么变化,笑着与王昉说道:“本宫今儿个请你过来也是想沾一沾你的喜气,看一看能不能也为咱们陛下诞下个一子半女。”她嫁给刘谨已有两年余,可身子却一直未曾有个动静。 刘谨并不重欲,可平素歇在她这的日子却也不少… 偏偏连那个孟昭仪都有了身孕,可她的身子却从未有个动静…她私下也请过太医查探过,每一个太医都说她的身子很好。 可她的身子若是好,怎么就没有身孕?她也是个女人,自然也希望能有个孩子…何况三年大选的时间就快到了,若是她还没有个孩子,中宫那个位置她能坐上去的机会还当真有些悬。 王昉闻言倒是从王媛身上收回了眼睛… 她把手中的茶盏搁在茶案上,口中是笑跟着一句:“娘娘福缘深厚,定会得偿所愿的。” 王昉这话一落,言贵妃心下倒是难得对她多了几分欢喜…但凡是个女人,自然希望听到这样的话。她面上的笑意多添了几分,就连声音也跟着柔和了不少:“如今陆都督不在金陵,你平素在家若闲来无事,便进宫来。” “说来陆都督离开也有两个多月了…” 王媛手中握着茶盏,一双眉眼微微掀起朝王昉看去,她揭开茶盖轻轻吹了吹茶沫,跟着才又说道:“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听说女人家怀孕最是多思虑的时候,只怕阿姐这阵子过得也不舒坦吧。” 这些是口舌之言,言贵妃自然不会去管… 何况说到底她心下的确是不喜欢王昉的,有人能这样去刺她几句,只要别太过分,她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昉闻言便也掀了眼帘看去,原当她这位五妹嫁了人磨了性子也该学乖了,倒还是这样的性子…她的双手交握放在膝上,面上是淡淡挂着一抹笑:“我夫君奉得是天子之命,行得是保家卫国之事,我心里敬他还不够。” “再说我家中,婆母心善,妯娌和睦,肚子里这孩子也是个乖巧的…” 她这话说完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笑跟着一句:“五妹这句不舒坦,我还当真不知从何说起了。” “什么天子之命…” 王媛嗤笑一声,她刚想继续说道…便听到言贵妃一声厉斥“够了!” 这一声厉斥太过骇人,王媛心神一怔而后才抬眼看去…便见言贵妃无论是眼中还是面上都是一片冷寒之意,她心下大骇才后知后觉先前自己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她,她这是在质疑陛下的决定。 不管陛下此举究竟是何意,也不管他们心下如何猜测—— 可这些话私下说说也就罢了,若拿到明面上来岂不是打陛下的脸? 王媛心下大骇,她把手中的茶盏搁在茶案上,跟着便跪了下来…口中是迭声说道:“娘娘,小妇失,失言了。” 到底是自己家的人,言贵妃也不好在王昉面前多说什么…她冷着脸未再多言,只是也没有再聊下去的兴致,索性便拿还有要事相忙打发了两人。 王昉自然无所谓,她本就不喜言贵妃,也懒得再与她说什么话…闻言便起身福了一礼与人告辞了,而后是由流光扶着往外走去。她还未走出几步,王媛便跟了上来,她面上的惨白还未曾消下,待瞧见王昉的小腹,眼中的怒气却又升了起来:“四姐很高兴吧?” “高兴?” 王昉半侧了头朝她那处看去,闻言是淡淡说了一句:“五妹总是学不乖,这样可不好…宫里眼线众多,五妹还是收起这幅面孔没得旁人胡乱说道。”她这话说完便也未再理会王媛,继续由流光扶着往前走去。 一路上王媛倒也未再说什么,只是临来走到一处偏僻之地的时候,她才幽幽开了口:“四姐不想知道言庚在外头养着的女人是谁吗?” 言庚外头养着的女人与她何干? 王昉原本不想理会王媛,只是察觉到她话中的森意,她眉心止不住便拢了几分…她停了步子,领路的宫人见此便也停了步子。王昉半侧回身,看着王媛面上的沉怒与森然淡淡开了口:“五妹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 王媛的面上泛起一抹诡异的笑,她一步步朝王昉走来,眼中诡异的光芒越发耀眼几分…等到王昉身前的时候,她便凑到王昉的耳边低声说道:“那个女人长得与四姐可是很是相似呢,你说这事若是传出去会如何?”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在王昉愣神之际握住了王昉的手腕… 旁边就是太液池,她们离得并不算远。 “扑通——”水花溅起,跟着是一声尖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第一百零四十三章 领路的宫人是言贵妃身边伺候的… 因着先前两位夫人停下了步子, 她自然也跟着停下…这两位夫人虽说是姐妹,可明眼人都能瞧出她们关系不好, 因此她站得不远不近正好能让两人说私密话,却也不至于出了什么要紧的事顾不上。 可她心下思绪还未转上多久,便听见了水花溅起的声音。 宫人闻声忙抬了眼看去,便见王媛已坠落了水中, 而站在另一旁的王昉也跟着趔趄了身子,若不是身边的侍女扶住只怕也要跟着一道落了下去。 “救,救命!” 王媛的脸上带着未曾遮掩的苍白和害怕,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明明落入水中的该是王昉, 为什么一转眼的功夫竟成了她?可如今她哪有这个心思再去想这一桩事?她本就不通水性,越是挣扎, 便越是往下坠,就连原先的呼叫声也因为口中咽进了水跟着模糊了些。 王昉倚在流光的肩上, 她这颗心还“突突”跳着, 一双眼却泛着冷意看着在池中挣扎的王媛… 先前她的确是被王媛的话吸引住了, 言庚的外室竟然与她长得很是相似?那个畜生!她相信王媛没有必要拿这样的话来欺瞒她,因此在听到那话的时候,她心中陡然而生的头一个念头便是震怒, 而后却是沉思。 若是这桩事被旁人知晓—— 不仅是王家、就连陆家…只怕也要被蒙上一层羞。 而在这样震怒和沉思之间, 她对王媛的松懈自然少了许多, 王媛握着她手腕的时候, 她那一脚已经悬空在太液池上, 若不是流光及时扶住了她…只怕如今在池中挣扎的就该是她!她如今虽然已满三月胎相也日渐稳了, 可若是坠入这太液池中,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即便保住了身子骨,可这个孩子呢… 王媛这是想要她死啊! 王昉想到这,放在流光胳膊上的手便又收紧了几分,她的面色在这四月的春日里显得格外惨白…红唇上嵌着明显的齿痕,像是在压抑着极大的怒气。 她这个力道用得并不算轻… 可流光却硬是一句话也未曾说,她心下忍不住也有些庆幸…好在今儿个主子让她一道进宫,若不然就主子先前那个样子只怕如今已坠入了水中。她想到这,看向王媛的眼中也多了几分森然,这个五姑娘如今是越发不知死活了。 她竟然胆敢在宫中动手! 流光眼睁睁看着王媛越渐往下沉落的身子,眼中未有一丝波澜…她会凫水,可对于一个想置主子于死地的人,她可没有这样好的善心。 “来人啊,来人啊…少夫人,少夫人,您没事吧?” 随着王媛一道过来的丫鬟看着越渐下沉的王媛,都快哭出来了,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夫人好端端得竟然会坠了水…要是夫人在这儿没了命,她自然也躲不过一个护主不当的名声,她想到这那哭泣声便越发惨烈了几分。 宫人听着那一阵阵的哭喊声也已回过了神。 她跟着喊了好一阵功夫,只是此地位处偏僻,喊了许久也未曾见人过来…眼看着王媛挣扎的身子越来越往下沉,她也顾不得旁的跳入了水中。 太液池的水深得很… 好在如今正值春日,水流倒不算急。 她早年在家的时候通些水性,憋着气在水中寻觅了许久总算是寻到了已沉入水中的王媛…此时也有几个宫人循声赶到了,瞧见这幅模样也纷纷上前帮衬了一把,只是王媛到底在水中待着的时间久了,此时自然惨白着面色昏迷不醒。 王媛今日是受邀入宫的、又是言贵妃的弟媳,出了这样的事自然要禀报言贵妃… 先前跳水的宫人这会也已披上了一件外衣,她一面拭着脸上的水珠,一面是朝王昉看去…先前太液池旁,这位陆二夫人可也在呢,既如此,自然不能让她就这样走了。她刚想开口说话,便见王昉也白了脸色晕了过去。 宫人心下一个咯噔,心下暗自说了声不好。 王昉与王媛同为国公府的小姐,如今一位是言太师的儿媳,一位是武安侯府的儿媳,可都是再金贵不过的身份了…如今就这样在这宫中晕了过去,自然不会是一件简单的事。宫人心下略一思衬,她刚想开口让人抬了软舆过来把两人送到建章宫去。 不管如何—— 人在贵妃娘娘那,有些事总好先提前安排着。 可她这话还未曾说出,便瞧见不远处有人抬着肩舆过来了,宫中主子不多,能坐得上肩舆的更是没几个人…她抬眼往前看去,便见坐在肩舆上的,正是素来深居简出的太妃王姝。 王姝自打先帝去世后就一直待在永寿宫中,平素鲜少出门,宫里头甚至有许多人连她的面都未曾见过,可未曾见过却不代表他们不知道这位太妃娘娘。先帝宠妃,王家嫡女,早年间与太后被一道称为“金陵二姝”,即便膝下无子无女却也依旧能在这后宫之中安若自处。 宫人心下一凛—— 她也不敢耽搁忙迎上前去,口中是跟着一句:“给您请安。” 王姝未曾说话,她只是越过宫人看向不远处。 待瞧见同样面色苍白的王昉和王媛的时候,王姝的眉心轻不可闻的拧了一回,口中是跟着一句:“这是怎么了?” “言少夫人不小心落了水,陆二夫人估摸着是动了胎气…”宫人不敢欺瞒,只是把该掩去的话头却还是掩了一半,跟着便又说道:“奴已让人去抬了软舆,也请了太医到建章宫候诊,定不会让两位夫人有事的。” “建章?” 王姝闻言终于是垂下了眼眸,她淡淡看着眼前伏跪着的宫人,面色从容,声音也未曾泛起什么波澜:“此地离永康最近,何故你要领人去建章?” 虽然这位太妃娘娘的声音未有什么变化,可宫人还是不自觉得心下一颤… 她也不敢抬头去看,仍旧伏跪在地上,口中是呐呐言:“奴,奴是怕惊扰太后清修。” “能怕、会怕是好事,只是别自作聪明,没得连累了你身后的那位…”王姝这话说完是微微抬了手由人扶着走下肩舆,她也未再看宫人,只是开口说道:“用我的肩舆把她们送到永康,再拿着我的腰牌去请太医,让他们紧着些脚步。” 她近些年鲜少这样发号施令。 可身边的奴仆都是跟着她的旧人,闻言自忙是应了,她们一面是帮忙搀扶着王昉两人上了肩舆,一面是拿着腰牌去请太医。 宫人见此也不敢说话,待肩舆走后,她咬了咬牙便朝建章宫的方向跑去。 … 等肩舆到永康宫的时候。 陆婉兮还有些怔楞,她听着宫人的回禀:“你说是谁的肩舆?”王姝的肩舆?自打先帝走后,她就偏居一隅,从未跨过永康宫的大门…平素宫中有喜宴、大事也从未见她出过门,今儿个却是怎么了? 姚如英约莫是知晓些旧事的,闻言她便搁下了手中的茶盏,口中跟着一句:“估摸着是知晓陶陶有了身孕,她毕竟是陶陶的亲姑姑…自己的侄女有了身孕,她过来看看也实属正常。” “却是我忘了…” 陆婉兮轻轻笑了下,眉目之间却也有几许怅然:“当初我与她…”她这话未曾说全便又笑着摇了摇头,跟着一句:“我都快忘了她是什么模样了,快请进来吧。” 后话却是对宫人说的。 宫人闻言却又福下了身子说道:“肩舆的确是太妃娘娘的,只是奴远远瞧着,里头坐着的是陆二夫人和言少夫人…”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两位夫人的模样瞧着都有些不太对。” “什么!” 姚如英站起身,她此时的模样哪里还有往日的端庄?一双柳叶眉轻轻拧起,口中是跟着一句:“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叫做不太对?如今王昉可是陆家的心头宝,今儿个就是怕她出事,她才会随着一道过来。 她心下思绪紊乱,便也顾不得什么往外走去… 陆婉兮知道她的性子,她心下也急…只是到底碍着身份不好出门,这会便也只能让宫人出去一道看着些。 姚如英刚走到外头,王昉也已由人扶着走下了肩舆…此时王昉双目紧闭、眉心微拧,往日明艳的面容一片惨白,哪里还有先前来时的模样?她心下一疼,连带着步子也加快了些,待察觉到王昉的手心冰凉时,她一张面容止不住便又冷了几分。 姚如英一面扶着王昉的胳膊,一面是问流光:“到底出了什么事?” 流光见她过来心下也稍定了些,闻言便道:“夫人,主子动了胎气。” 胎气?好端端地怎么会动胎气?姚如英侧头朝王媛看去,王媛的模样瞧起来并不比王昉好,甚至还要更加落魄些…可她的心下却并没有半分动容,这位言少夫人的事她也听过不少,尤其是在李家与那位言公子的事。 她素来通礼教,自然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今儿个事若说与这位言少夫人无关,她却是一百个不信。 姚如英刚要说话,原先王姝遣派过来的宫人便与她先拘了个礼,口中是跟着一句:“侯夫人,如今两位夫人的身子还不稳,不若先等她们安置下来,让太医好生看看…您再盘问两个丫鬟?” 姚如英闻言倒也先止住了心下那股子思绪,她也未再说什么,只是与人点了点头。 早先在说话的时候宫人便已经拾掇出来,姚如英却是等太医诊脉后知晓王昉没事,心下才稍稍缓了几分…她让自己的贴身侍女留在这边伺候着,而后是让流光与王媛身边的丫鬟一道去了正殿。 陆婉兮原先心下就急,这会瞧见姚如英进来便问道:“怎么样了?” 动胎气可不是一件小事,尤其像王昉这样头一胎,即便过了头三月也说不好。 姚如英闻言面色仍旧有些不好,可到底还是如实答了:“太医说这段日子需要好生将养…”她话是这般说,一双眼却还是如一把锋利的刀朝两个丫鬟身上刺去,连带着声音也冷了几分:“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婉兮平日是个好脾气的,可今日面色却也有些不好… 因此姚如英说话的时候,她也未说什么,只是往日如菩萨般的面容这会却也有些冷凝起来。 流光性子沉稳,闻言是朝两人先磕了个头,口中是言:“先前路过太液池的时候,二奶奶原本走得好好的,言少夫人却突然喊住了二奶奶,还握住了二奶奶的手腕…若不是奴时刻注意着,这会落水的只怕就是二奶奶了。” 姚如英闻言,面色更是冷厉了几分。 她一瞬不瞬地看向另一边伏跪着打着颤的丫鬟,声音微微扬起:“她说得可是真的?” 这个丫鬟早先是跟着王媛一道陪嫁过去的,即便见过几分世面,可在这样的环境下…先前又遇到了那样的事,此时又如何会不怕?她不敢起身,身子却抖得厉害,连带着声音也有些不稳:“少,少夫人的确有和陆二夫人说话,可那个时候奴离得远并未瞧清…只能看见少夫人摔了下去。” “至于,至于旁的,奴实在不知。” 这却是不肯承认了… 流光见此面上也未有什么怨愤的表情,她早先便已得了王昉的命令,只需把该说的说出来,至于旁的也不必多言…因此听到这话,她便也只是跟着一句:“二奶奶怀有身孕,平素最是小心不过。” 她这话并未说全,可屋中人却都听了个明白… 太液池边上没有围栏,一个怀孕的人又怎么可能会特地往那处走? 陆婉兮听到这话,冷凝的面容骤然又添了几分冰寒…她刚想说话,外头便传来了宫人传禀的声音,却是言贵妃过来了。 “来得可真够快的…” 陆婉兮眉目带着几许讽意,她鲜少露出这样的模样。 不过也就这一瞬,她便敛下了眉目之间的嘲讽,双手交握平放在膝上,面上的冷凝依旧未去,点了点头却是让人进来了。 言贵妃来得急,头上的衔珠金步摇在走动之间轻轻打动在一道,等快走到殿中她的步子才放缓了许多,只是面上的急切却依旧未曾消下…她走进殿中,看着跪在一旁的丫鬟眼中的神色是轻微闪了闪。 可她什么都未说,依旧往里走去… 待又走了几步,才朝陆婉兮恭恭敬敬拜了一个大礼,口中是跟着一句:“臣妾听说陆二夫人动了胎气,如今可好些了?” 陆婉兮听她这话,面上的冷凝总算是消散了些:“太医说没有大碍,只是要好生将养些日子。” 言贵妃闻言是松了一口气,不管她喜不喜欢王昉,可这会她却是真的不希望王昉出事…王昉如今的身份可不仅仅是陆家的心尖宝。这会陆意之正授皇命去攻打燕北,若是再传出王昉在宫中损了身子流产,那不管是她还是陛下,只怕都要担负不少骂名。 她想到这,心下对王媛的怒气便又陡然升了几分… 这个不知死活的蠢货,她们言家怎么就有这样一个蠢货!好在今日王昉没事,若不然只怕他们言家也要跟着一道遭殃! 只是此时到底不是生气的时候。 言贵妃心下换了几口气,也未曾起来,跟着又朝陆婉兮磕了个头,口中是跟着一句:“臣妾听说这桩事的时候,只差这颗心也要跟着一道跳出来了,好在二夫人没事,若是有事,臣妾当真是无颜面对您了…” 她这样说… 陆婉兮反倒是不好说什么了,她敛了面上的冷凝让人起身:“这事不关你的事,起来吧…”待这话说完才又开口一句:“你如今执掌六宫,万事都不可大意…今儿个既然你来了,哀家便也不再越权,一切交由你来问吧。” 言贵妃闻言心下一松,这是肯让她来处理这事了。 既然能让她来管,这事便还能解决,言贵妃又叩谢一声才起了身,口中是跟着一句:“先前臣妾已问过宫人了,知晓这是在太液池边上出的事…前几日才落过雨,那处的石头走起来难免滑了些,臣妾已经把那儿的宫人打发了一顿。”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不过此事到底与我弟媳也有脱不了的关系,她年纪小又是个跳脱性子,她们两姐妹又是许久未曾见面,只怕要说个私密话…哪里想到竟就这般不小心。” 她说到这一双眉心还依旧蹙着:“这也亏得不是二夫人落水,若不然臣妾头一个不饶了她。” 流光还从未见过有人能这样把黑的说成白的… 这也亏得主子先前提点过,若不然只怕她就该不顾身份反驳过去了。 言贵妃说完未见旁人说,是先朝陆婉兮福了一礼:“她年纪小,又是新妇,臣妾便想厚着脸皮替她求个情…让她在家中摘抄佛经一百卷,拘一拘她的性子。来日再让家母陪着她去陆家给二夫人赔罪,您瞧可好?” 陆婉兮闻言却未说话… 她微微垂着眼睑,手中握着一盏茶盏,饮下一口热茶,却是过了一瞬才掀起眼帘看着言贵妃缓缓说道:“既然你都查清了,哀家便也不再说什么了。她年纪小,性子跳脱也是应该的…只是还需分得场合分得人。” 她这话说完是搁下手中的茶盏,才又跟着淡淡一句:“今儿个看在你和言家的面上,哀家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抄写佛经拘一拘性子也好,只是切莫因为拘着反倒多生了怨气…再做出些不该做出的事来才好。” 言贵妃进宫两年有余,何时听陆婉兮这般训斥过? 她袖下的手紧紧嵌在皮肉中,面上却还依旧含笑受着,不能有半分怨气…等陆婉兮说完她便又福身一礼,跟着一句:“臣妾一定会让家母好生管教的。” 言贵妃说完这话便又朝姚如英福了一礼,口中是温声一句:“今日之事还请夫人多加担待了…本宫宫中还有不少上好的药材,这会已让人去备下了,万请夫人不要推辞。” 姚如英面上仍有些不好,只是陆婉兮未说什么,她自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闻言她也不过是点了点头,谢了人的好意。 … 等到日暮四斜。 王昉终于是醒了过来,她原本的确是想装晕,只是后头却是真的晕了过去…她如今到底不比往日,身子骨弱了不少,尤其是想到太液池的水,还有那悬在半空的一脚,那颗心便又止不住“突突”跳了起来。 身边服侍的侍女见她醒了,总算是平了心神,她一面是扶着王昉坐起了身,一面是温声说道:“二奶奶,您总算醒了。” 王昉手撑在额上,看了看屋中的装饰… 她往日在永康宫住过一段日子,自是认出这还是在宫里,闻言便道:“母亲呢?” “夫人还在前殿与太后说话,估摸着这会也该过来了…”侍女倒了盏温水给她,跟着是一句:“言少夫人比您早醒一刻,这会已被言贵妃带走了。” 侍女想起先前言少夫人离去时看向二奶奶的那一眼,心下便又止不住有些后怕… 她眉心微拢,连带着声音也低沉了几分:“二奶奶,往后您和这位少夫人还是少接触的好,奴看她的模样怪是骇人的。” 王媛今日此举的确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难不成是那个女人的缘故?只是想到那个传说中的女人,王昉的面色也有些不好。 她也未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 而此时的建章宫。 王媛跟着言贵妃的脚步走进殿中,先前在离去的时候,她还被叫到太后跟前听她好生训斥了一番…当今太后的训斥,她自然是承受不住。何况她刚刚醒来不久,先前在水中待了这么久,这会她还觉得有些昏头昏脑的。 帘子被人落下,宫侍也一道被人打发了出去… 王媛还未曾说话便被迎面打了一巴掌,这巴掌力道用得极重…她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上。王媛的手撑在被打的那半边脸上,只觉得脑中的昏沉又多添了几分,待过了好一会她才抬眼朝言贵妃看去,刚想说话便察觉到脸上牵扯的疼痛,让她止不住便痛呼出声。 “你个没脑子的东西,谁让你去招惹她的!” 言贵妃仿佛还不够解气,她半弯着腰身,又朝人另半边完好的脸上打了过去。 王媛心下恼怒,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这样打过她!可她也知晓言贵妃的身份到底不敢与她硬碰硬,即使被打也不过是轻声啜泣起来…言贵妃听到她的哭声却越发厌烦起来,这个没脑子的蠢货尽会惹事。 她也不再说话… 只是让人把王媛带到偏殿之中把脸重新拾掇好,没得让人瞧见什么异样。 临了的时候却又唤来自己的心腹,口中是跟着一句:“你待会陪她回去,再把今日的事与母亲说上一遍…这个蠢货如今得罪了王昉和陆家,只怕国公府也不会帮她什么了。”往日要不是因着她的身份,她也懒得见她。 如今这样… 他们言家也不必对她太过客气了。 ☆、第一百零四十四章 王昉因着在宫中动了胎气… 回来的时候便被拘在了屋中, 几个丫鬟轮流照顾着就是怕她再出个什么事。 王昉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先前在宫中的时候太医都说没什么问题, 只不过未免她们担心,她便也未再说什么…这样好眠好歇了一晚上,隔日清晨王昉吃用过早膳便仍窝在软榻上做着女红。 这阵子她女红的手艺好了不少… 她手头上握着一件中衣,却是给陆意之做的, 这会王昉正半低着头在袖子上绣着兰花。 陆棠之过来的时候,她袖子上的兰花将将完成一半… 王昉闻声便抬头看去,眼瞧着陆棠之面上的气愤, 她便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笑着说了一句:“大清早的谁惹你不高兴了?” “还能有谁?” 话却是翡翠说的, 她轻轻撇了撇嘴。 待瞧见王昉眼中的疑惑,她一面给陆棠之奉了茶, 一面是努着嘴轻声说道:“言家那两位这会刚登门,现在正被夫人请去前厅。” 这事昨儿个回来的时候, 姚如英的确与她说过。 虽说那位言贵妃把这事归到了雨后路滑的上头, 可谁不知道这只是一句托词?该赔得礼自然还是该赔得, 这是礼数…王昉想到这便把手中的针线放到绣篓中,而后是与陆棠之笑说道:“她们既是来赔罪,你又有什么好气的?” “嫂嫂…” 陆棠之仍蹙着一双眉心, 面上也有些不太好。 她昨日未曾去宫中, 可其中的凶险却是听了几句…若是二嫂一个不小心落入水中, 那会有什么后果?她想想都觉得恐怖。 她把手中的茶盏放在一侧茶案上, 一双修缮得极好的眉心仍旧轻轻蹙着, 口中是跟着一句:“早就知道那是个不安分的, 可也没想到她竟会这般…先前我想好生去骂她一顿却被母亲拦住了。” 明明是王媛害了嫂嫂,偏偏她跟个没事人一样… 什么道歉?嘴巴一掀一合就是道歉,若是道歉有用的话,这天底下哪还有这么多委屈?她是为嫂嫂不值…偏偏母亲还不肯让她在场,为得就是怕她说错过行错事。陆棠之想到这一张红唇便又翘了起来,满脸不高兴。 王昉看着她这幅模样,一双眉眼便又弯了几分… 她握着陆棠之的手,口中是轻轻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值,不过你也不要这样想母亲…母亲是宗妇,言家又是新贵,往后咱们两家要交涉的地方还多着。再说人家赔着笑脸上门请罪,你总不能让母亲把人赶出去吧?” 至于王媛有没有受委屈… 王昉心下好笑,她昨儿个做得出这样的事来,日后难不成还想倚靠她王家的势力?如今的王媛可不是以前的王五小姐了,只怕如今言家就恨不得她去死,没得她胡乱行事连累他们遭殃,哪里还会给她留什么脸面? 只不过这后院里的阴私事自然不好外露于表面。 陆棠之心下也明白,她近些日子和徐静嘉学着管家,自然也学到了不少人情世故…只是她心下总觉得二嫂这番受了委屈。她想到这便又轻轻叹了一声:“若是二哥在,他定不会让嫂嫂这样受人欺负。” 王昉闻言面上的笑意却也敛了下去… 是啊,若是他在的话,绝对不会让她这样受人欺负。 王昉侧头朝半开的木头窗棂往外看去,春光明媚,岁月恰好…也不知他在边境如何了。 她有些想他了。 其实也不是头一回这样想他了,夜里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常常会惊醒,手摸到旁边的被褥发现是冷的时候…她便会想他。在屋子里看书的时候,她抬眼往一个方向看去那处没有他的时候,她也会想他。 还有许多时候… 她嫁给他的时间其实还不算久,可他却仿佛已一丝一丝牵扯进她的皮肉与骨血,让她再也忘不了他也放不下他。 “嫂嫂…” 陆棠之看着王昉面上的怅然,自觉说错了话。她的脸色也跟着白了几分,明知道嫂嫂如今怀有身孕情绪受不了波动,偏偏她还提起二哥…她想到这只想给自己几个嘴瓜子,让你多言。 王昉闻声却敛了心神。 她侧头回看陆棠之,面上重新恢复几分笑容,口中是跟着温声一句:“我没事。” 她这话说完便又继续说道:“好了,你这阵子不是和大嫂在学管家吗?如今时辰差不多了,快去吧。” 陆棠之张了张口还想劝人,只是看着王昉的面色终归也未再说什么,她站起身留了一句“午间再来看嫂嫂的话”便往外退去…帘起帘落,王昉因为心中记挂陆意之,面上的笑便也消减了不少。 屋中几个丫鬟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们心下一叹,各自对了一眼却也未说什么。 … 没过一会。 帘外便有丫鬟轻声禀道:“二奶奶,言夫人和少夫人来看您了。” 她这话刚落,屋中几个丫鬟便都皱起了眉心…这一对婆媳,她们本就不喜,尤其是在昨儿个事后便越发提不上喜欢了。只是言夫人终归是言太师的正妻,又是王昉的长辈,她们也不好说些什么。 王昉闻言倒是由人扶着坐起了身,口中是跟着一句“请她们进来吧”。 若是只有王媛一人,她自然可以不见… 可这位言夫人亲自走这一趟,她却不好不给面子。 帘起帘落… 言夫人领着王媛走了进来。 王昉也由琥珀扶着刚站起身,她是想去迎上一回,可还未走出几步…便见言夫人先她几步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言夫人看着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你如今身子不稳,切莫如此多礼。”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扶着王昉重新回到了软塌,才又柔声问道:“如今身子可还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 王昉闻言自然也笑着回了人:“如今已好许多了,只是婆母怕我身子骨弱不好见风…若不然我该亲自去迎您一回的。” 言夫人听闻她这番话,面上的笑便又添了几分:“我今儿个给你带了些药方,都是添补身子用的…你让府中的大夫瞧瞧是否可用。”她这话说完才又看向王媛,先前的好面色沉了几分,连带着声线也低了不少:“你还杵在那处做什么?还不过来与你四姐道歉?” 王媛闻言,面色越发白了几分… 往日婆母可从未这样待过她,可是自从她昨日从宫中回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往日待她和善有加的婆母不仅在大庭广众训斥了她一顿,跟着还把她关进了宗祠。她连着跪了一夜,直到清早才被放出来。 如今… 如今她又在外头这样给她难堪! 王媛想到这,眼眶便又红了几分…可她什么都不敢说,也什么都不能说。 来前婆母已经警告过她了,若是今儿个不能让她这位好四姐原谅她,以后他们言家也容不下她了。 她如今已经是言家的人了,若是言家容不下她,她又能去哪里?回王家?如今王家早已没了她的亲人,何况她做出这样的事,要是回去只怕比在言家还不如…她不能回去,她只能留在言家! 王媛没有说话。 她只是低着头一步步朝王昉走去,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待至人三步有余才福下身,口中是跟着一句:“四姐,是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 王昉闻言却未说话,她的手中握着一盏茶,茶盖半揭,热气扑面… 她不说话,其余人自然也不会说什么,何况言夫人今儿个过来本来就是为了让王昉息怒,再者如今她对这个媳妇也是越发不满意了…此时自然也不会帮衬她什么。 这样一番下来… 屋中一时之间竟有些诡异的静谧。 王媛屈膝半跪了许久也未曾被人叫起,她昨儿个落入水中又在宗祠里跪了一夜,身子骨正是不稳的时候…这样半跪了许久,小腿肚那处自然就打起颤来,她硬是咬着牙才不至于在王昉面前摔倒。 王昉饮下一口热茶,终于掀了眼帘朝王媛看去。 她的面上依旧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口中是跟着淡淡一句:“昨儿个贵妃娘娘已说了是雨天路滑,倒也不关言少夫人什么事。” 她这话说完… 言夫人是安了心。 王媛的心却又沉了几分,少夫人…王昉这是在和她划清界限。她往日的确不喜欢王昉,甚至不想与她扯上半点关系…可如今不行,如今若是真的没有王昉和王家的庇护,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她张了张口刚想说话—— 便又听到王昉与言夫人说起了话:“言夫人,我与少夫人还有几句话说,不若您去前厅稍坐一会?” 言夫人闻言自然无异议,只要不牵扯言家…她才不会管王昉要与王媛说些什么话。 她与人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跟着便由琥珀领着往外走去。 等到言夫人走后… 王昉便又看向玉钏等人:“你们也去外间候着。” 玉钏几人自是不同意,这位五姑娘能在宫中行出这样的事来,谁知道她今日会不会再做出旁的事?可看着王昉不容置喙的眼神,她们张了张口终归也未说什么,跟着福下一礼往外退去。 帘子被人掀起,玉钏领着人往外退去… 屋中便只剩下了王昉与王媛两人。 王媛看着王昉站直了身子,她的面容即便细细涂绘了妆容,可还是能瞧见眼下那未曾遮掩的乌青,还有两颊微微的肿起…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你想说什么?” “说什么?” 王昉闻言面上是淡淡浮现了一个笑,她半垂着眉眼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声音不高不低未有几分波澜:“你如今觉得如何?” 觉得如何? 这话有些没有边际… 可王媛却还是听懂了,她的面色骤然又有几分惨白…觉得如何?她昨儿个推王昉的时候其实并未多想。她只是厌恨极了王昉,恨不得想杀了她,尤其是在知晓王昉有身孕后,她那份被掩藏在心中的怨毒仿佛如抽丝剥茧一般,再未遮掩的浮现出来。 所以在走到太液池的时候,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 她想把王昉推进池中,王昉和她一样不会凫水,如今又有身孕…即便她死不了,孩子也一定保不住。 那个时候她是疯狂的,她甚至未曾考虑过王昉真的出了事,她该怎么办? 可结果呢… 王昉未曾落水,落水的是她,命悬一线的是她!可她得到了什么?她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们眼中关心的只有王昉,关心王昉的身体,关心王昉的肚子,生怕她出半点事。而她呢?言贵妃的巴掌,婆母的训斥,还有夫君怨毒的眼神。 她现在还记着早间回到屋子里的时候… 她那位自打成婚后就鲜少在府中的夫君竟然在等她。 那个时候她是开心的,即便婆母的训斥,连夜的跪拜…在那一瞬间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她不顾一切得跑到他的面前,仿佛他真是她的良人,是她执手相老的夫君…可她迎来的却是夫君的怒火。 王媛直到现在都能体会到早间那股窒息的感觉… 言庚的手紧紧掐着她的脖子,眼中带着如蛇一般的阴冷与怨毒:“你竟敢去伤她?谁给你的胆子!” 直到他的双手撤开的时候,她早已经喘不过气,她瘫软着身子跪在地上,可她的夫君却只是冷眼看着她…“你若是再敢伤他,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情面?她与他之间还有什么情面?从他们成婚到现在,他何时给过她脸面了?他除了新婚之夜跨进她的屋中,其余的日子不是歇在书房就是去外头寻花问柳,如今更是日日歇在那个女人处。 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 她想与他说,如果王昉已经知道外头那个女人的事,那么你会如何?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她不敢…她知道,若是她说了,那么言庚会杀了她的,他一定会杀了她的!往日她还曾对他有所期待,可在频临死亡的时候,那份期待也就消散了。她只能眼睁睁得看着他离开,任由眼中的泪滑落脸颊。 … 王媛回过神来。 她的面上应该还有几分怔然,可在看到王昉那双潋滟杏眼的时候…她却笑了。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王四娘,你是想知道那个女人的事吧…你如今是陆家的媳妇,又怀了陆意之的孩子。若是让别人知道,言庚的外室竟与你长得甚是相似,你说王家的脸面会如何,陆家的脸面会如何,你——王四娘的脸面又会如何?” 王媛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未曾遮掩的癫狂。 她因为一夜未曾睡好的声音有些嘶哑,可她的面上却是带着笑的,连带着声音也发出了几许撕扯一般的枯哑笑声:“王四娘,真好啊,你也有怕的时候。” 王昉心下一凛… 她未曾想到王媛竟然会有这样不管不顾的时候,不过也只是这一瞬,她便回过了神…王昉半抬了眼睑朝王媛看去,明艳的面上依旧是素日的从容,只是口中说出的话却骇人无比:“你也许不知道,我是杀过人的。” 王媛闻言眉心却轻轻拢了起来。 她以为王昉会求她,哪里会想到竟然会等来这样似是而非的一句话。 她刚想说话,便听到王昉继续说道:“秋娘、秦邢…我想想,还有谁呢?哦,还有我们那位好妹妹王佩。” 王昉的面上仍旧没有什么波澜,她往后靠去,手中依旧把玩着腕上的玉镯,连带着声音也没有什么起伏:“王佩若是还活着,那么今年也该及笈了…她往日也是很好看的人,偏偏死的时候竟跟个八旬老妇一般。” “你…” 王媛的声音有些轻颤,连带着瞳孔也有些微缩:“你乱说什么,王佩明明是跳窗死的。” 她话是这般说,可声音却带着未曾遮掩的颤抖,甚至连步子也止不住往后跨去一步…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眼前的王昉还是往日那副模样,可她却看出了几分别样的感觉。仿佛这个人是从地狱归来,身披烈焰鬼火,是那勾人命的鬼差。 她心中是信了王昉所说的话… 她是真的杀过人。 “跳窗?”王昉轻笑出声,“是啊,她的确是跳窗死的…可她是挨不住了,我让人在她的饭食上下了药。”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一直带着一抹笑容,连带着声音也很是温和:“那个药会一天一天把人逼疯,偏偏每日又能清醒一会…她那样好强的人怎么会忍受得了呢?” 王媛终于挨不住了… 她自幼被纪氏保护得好,即便知晓一些后宅阴私,却也从未有人拿到她的明面上来…可如今王昉却是剥丝抽茧一般放到了她的眼前,这让她如何不害怕?她伸出手指着王昉,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直到最后,王媛才哑着声说了话:“你,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啊,什么都不想说…” 王昉的眉目依旧带着几分笑,她握着帕子轻轻擦拭着指根,声音不急不缓:“只不过少夫人如今终究是为人妇了,行事说话还是要注意着些,没得…祸从口出。” “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王媛的声音依旧打着几分颤,她先前的确有几分不管不顾。可事后想来,这事若是真传出去,她又能落着什么好?只不过她原本是想看王昉出丑,却未曾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她早就知道王昉这个女人不是好惹的,可她却未曾想到,王昉,王昉她竟然这么狠!什么端庄大方,什么礼教?都是骗人的! 这就是个恶鬼,一个吃人的恶鬼! 王媛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刚要离开便听到身后王昉淡淡开了口:“少夫人的话还未说完,怎么就走了?” 王媛步子一顿,她自然知道王昉在说什么…她握着布帘的手收紧了几分,好一会才低声说道:“那个女人住在西柳胡同,门前种着一颗槐树。”待这话说完,她便再未留步,径直往外走去。 她不顾屋中丫鬟打量的视线,步子走得飞快,到最后甚至小跑起来…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逃离王昉的视线。 那个女人… 她以后再也不想与她为敌了! … 等到王媛走后。 王昉手撑在小腹上,眼却看着菱花窗外的春光,待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让流光进来。 帘子被人掀起,流光走了进来… 王昉却依旧看着外头的四月春光,未曾说话。 她不说话,流光自然便也不曾开口,依旧低眉敛目立在一侧。 “昨日宫中…”王昉看着临窗的那株开得正艳的桃花终于开了口:“王媛说的那些话,你可曾听到了?” 流光闻言是垂下眼眸,轻轻应了一声… 即便王媛昨儿个特地压低了声音,可她是习武之人,六识较起寻常人自是好上不少…她想到这,一双眉目便又轻轻拢了几分,连带着声音也收紧了几分:“主子,那个女人…”那个女人难道真的与主子长得很相似?若当真是这样,只怕留着日后终归要成隐患。 王昉低垂着眼眸… 她的手依旧撑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待过了许久她才继续说道:“西柳胡同,去查查吧。” ☆、第一百零四十五章 王昉自打有了身孕后, 午膳后便要歇上两刻功夫… 因此每至这个时候也鲜少有人过来扰她。 可她今儿个将将由琥珀服侍着脱下外衫,帘外便传来了翡翠的声音:“主子, 夫人身边的碧玉姑娘来了。” 王昉闻言眉心便轻轻拢了几分,碧玉是姚如英身边的大丫鬟,这个时候亲自走这一趟只怕是有要紧事…她想到这便也未再耽搁,一面是取过外衫重新穿了起来, 一面是唤人进来,待瞧见人便问道:“可是母亲那儿有什么事?” 碧玉是先朝王昉打了一礼,而后是抬了脸笑着与她说道:“夫人无事, 是二爷遣人寄来了信, 这会夫人让您过去一道看家信。” “你…说什么?” 王昉系着扣子的手一顿,她似是未曾回过神来, 好一会才抬了脸朝碧玉看去…待瞧见碧玉脸上未曾遮掩的笑容,王昉才又哑着声跟着问了一句:“你说二爷, 二爷他寄来了家信?” 碧玉笑着点了头… 王昉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心下也不知怎么回事, 只觉着有些难言的酸涩与欢喜牵扯在一道,缠缠绕绕得怪是难受。她也不再说话,待琥珀重新替她梳理一番…便由人扶着往正院去了。 正院这会也已坐了不少人—— 陆伯庸和姚如英坐在主位喝着茶, 徐静嘉手中抱着福福与陆则之坐在右下的位置, 陆棠之便坐在另一侧。 王昉先前来得时候有些急, 待走进屋中她是缓了口气才和几人打了见礼。 姚如英看着王昉额头上沾着的几许薄汗, 便嗔怪的看了她一眼, 口中是跟着一句:“怎么走得这么急?”她这话说完是让人先坐下, 而后是取过一旁仍旧密封着的书信说道:“这个傻小子也不知寻了个什么法子才遣人千里迢迢送信过来。” 待这话说完—— 姚如英看着王昉便又跟着一句:“往日他离家半年、一年也未曾见他递信过来,到底是成家了,懂事了。” 她这话中带着未曾遮掩的嗔怪… 可那半颤的指根却也透露着此时她内心的激动。 王昉闻言自是小脸一红,可她此时心心念念得都是那人写了什么…即便被如此打趣,倒也未像往日那般。她的脊背挺得笔直,身子却有些往前半倾,一双眼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姚如英手中的信,平放在膝上的手也跟着稍稍蜷了几分。 姚如英已打开了红封… 里头只有一张信纸,写着寥寥几语,她看着上头熟悉的笔迹一双眼眶却立时红了几分。她也不说话,把手中的信纸递给了陆伯庸,却是怕待会念起来语不成句,反倒是让几个小辈看了笑话了。 陆伯庸也未曾说话… 他把手中的茶盏搁在茶案上,而后是接过信纸念了起来…上头约莫说了边境的战事,跟着是慰问了家中。即便只有寥寥几句话,可王昉却还是听得很认真,生怕错漏了其中的一字一句。 等陆伯庸念完—— 屋中的几个女人大多是红了眼眶,陆伯庸和陆则之素来是沉稳惯了的性子,见此不免也有几分动容。 “九章说他很好,让我们不必担心…如今边境除去他这一支,还有吴将军的人马。”陆伯庸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信纸重新收了起来,跟着是继续说道:“我早年和吴将军一道对抗过燕北,九章跟着他吃不了多少亏。” 陆伯庸这话说得沉稳,心下却没有多少底… 当年即便他和吴将军一同对抗也只是把燕北逼出了边境,损了燕北的气数,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恢复得也差不多了。他这心中的确有些不安…何况九章这一回不仅是要把他们逼出边境,还得歼灭他们。 这一关,终归是难过啊。 姚如英闻言是背过身拭了拭眼角的泪,即便陆伯庸说得再好听,可她这颗心又岂是说平就平?儿行千里母担忧,历来都是如此…可即便她再心有担忧,这些话却也不能说出口,尤其是不能在陶陶的面前说出。 如今她怀有身孕,昨儿个又受了惊吓,若是情绪上再有起伏…只怕这身子骨又该受不住了。 姚如英待拭完脸上的泪痕才转过身,笑着说了话:“九章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事…”她这话说完,众人便又陪着说了一会子话才纷纷告退。 王昉却是最后才动身… 她袖下握着帕子的手收紧了几分。 陆伯庸知道她的心思也未说什么,起身往外去了。 待屋中只剩下姚如英,王昉才走过去开了口:“母亲…” “傻丫头…”姚如英又岂会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她笑着伸手握住了王昉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碧玉,去把信取过来。” “是…” 碧玉笑着从里间另取了一封信出来。 王昉瞧着那封信,一张明艳的面容便又红了几分,沾着几分欲语还休的娇羞模样,只是那双杏眼却比先前还要耀眼几分…姚如英笑着看着她,一面是把信放到了人的手上,一面是柔声说道:“去吧,回去看。” 王昉手中握着那封沉甸甸的信,心下也安了不少。 她闻言也未曾推辞,笑着与姚如英福了一礼便由人扶着往外走去。 … 等回到九如斋。 几个丫鬟瞧见王昉面上的笑容,又看着她手中紧紧握着的信,哪里还会不知道是个什么事?她们也不说话,等扶着王昉进了里屋便各自退到了外间。 王昉坐在临窗的软塌上,外头的光线仍很好,带着四月里独有的温和透过半开的木头窗棂打进屋中,照得她整个身子都暖洋洋的…她小心翼翼撕开了红封,跟着是取出了信纸。信纸约有五、六张余,许是怕她担心,上头写着的大多是些琐事。 刚刚统领军队、底下人不服时的模样… 到了边境时吃不惯那边的饭菜、受不了那处黄沙的样子。 … 一字一句明明是最平常的字句,可王昉看得却又是欢喜又是难受,到后头眼中的泪意却是再也遮不住直直往下坠…他说“我什么都好,只是想你。” “我想着啊,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不会哭,肚子里孩子闹你的时候会不会难受,旁人说你的时候你会不会委屈…” 最后他说:“陶陶,你这样好…你说我是修了多少世的福气才能娶到你。” 王昉看到这的时候早已是泪流满面,她的红唇一张一合,好一会才能辨出那轻声呢喃的是一句:“傻子…” 她鲜少有这样哭的时候,可这回却仿佛抑制不住一般。任由那眼泪滑过脸颊,然后顺着下颌落在那衣襟上…衣襟上绣着几朵桃花,如今那眼泪早已浸湿了衣襟,也打湿了那几朵粉色桃花。 可王昉却未曾理会,仍旧握着手中的信纸又哭又笑。 外头的余旭逐渐消散,黑夜开始吞噬大地…帘外候着的几个丫鬟听着里头的细微啜泣声,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进去点灯。 倒是流光从外头迈步走了进来。 如今几个丫鬟也隐约知晓流光是会武的,有时候也会帮主子去外头做些旁的差事…她们心中好奇却从未开口问过。这会瞧见她进来,倒是琥珀朝屋里开了口:“主子,流光回来了。” 屋中却是停了一瞬才响起王昉有些喑哑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是…” 琥珀把手中的水盆放到了流光的手中,而后是领着众人往外间退去。 流光便打了帘子往里走去,屋中还未曾点灯,她是轻微缓了一阵才把水盆放到了架子上,而后是取过火折子点了几盏灯火,眼瞧着王昉红肿的眼睛…她也未曾说话,绞了一块湿润的帕子低着头奉了过去。 王昉先前已把手中的信收拾好放在了一旁… 这会她接过帕子待擦拭干净脸上的泪痕,才开口问道:“如何?” 流光闻言面色却有些不好,她想起先前在那民宅里看到的那个女人,若说面容像却也只有三、四分,只是倚窗独坐时的那一份气质却像极了七分…她想到这便低声回道:“那个女人的确和主子有几分相像,不过看样子被守得很严实,平素鲜少出过门…就连周边住着的也从未见过她。” 王昉闻言握着帕子的手却又收紧了几分… 她的眼眶仍旧泛着红,只是其中的冷意却未曾遮掩住:“这事王媛既然能知道,日后自然也会有其他人知道。” 流光闻言是半抬了脸,轻声问道:“主子是想?” 她跟了王昉这么久,自然也知晓主子平素虽然好说话,可在有些事上却是杀伐果断的…因此在听到主子那句话后,她头一个念头便是主子动了杀机。流光心下微凛,留着这样的女人对于主子来说终究是祸害,只是… 王昉闻言却未曾说话… 她把手中的帕子放在了茶案上,而后是倚着软塌看着外头的夜色。 院子里已点起了灯火,一盏又一盏大红灯笼在夜色中被晚风轻轻拍打着,泛起了一道又一道光芒。 王昉的手撑在小腹上,先前她的确是动了杀机…这样一个女人,又是和言庚牵扯在一道,这事若被旁人知晓会发生什么?就如王媛所说,到那时,王、陆两家的脸面只怕都会因为她而蒙羞。 她好不容易才安安生生得过上好日子… 她不希望有人来破坏如今的安稳。 可是…在听到流光那句话后的时候,王昉却迟疑了。往日她的确杀过许多人,可那些人都是想害她、害她的家人。可如今这个呢?这个女人她什么都不知道,难不成只是因为长得与她相似,她便要杀了她? 四月的夜其实并不冷… 可王昉却还是生生地打了个冷颤。 她若是为了自己余生的安稳而对一个无辜的女人下手,那么她又成了什么?她与那些被她所厌恶的人又有什么差别? 流光看着王昉微微蜷缩在一道的身子,只当她是冷了,她刚想去合窗便被王昉握住了手…流光侧头看去,似是一怔,连带着声音也沾着几分疑惑:“主子?” 王昉仍旧紧紧攥着流光的手,屋中烛火明亮,可她的脸却有些晦暗不明:“若是我说要杀了她,你会如何?” “奴是主子的奴,主子让奴做什么,奴就去做什么…” 流光说话的时候未有一丝停顿,只是面上却还有几分踌躇,她终归不是杀手做不到对任何事都冷酷无情。 王昉看着她脸上的踌躇却突然松开了手,她收回了落在流光脸上的眼睛,朝那几张交叠在一道的信上看去…待过了许久,她才把那信纸放在小腹上,合着眼睛开了口:“拿一笔钱,去找暗一他们,你让他们寻个法子把那个女人送走。” “让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流光闻言是轻轻松了一口气,若是主子当真想杀了她,她自然也会遵从主子的命令。 只是她每每想起以前的主子,即便是对待一个陌生人都温和的主子,她实在不愿有一天看见主子会成为一个对待无辜之人都毫不手软的人…好在,好在,主子仍旧是以前的主子。 流光的唇角微微扬起几分。 她刚想应声退下便又想起言庚,流光想起那个男人一双眉心止不住又拢了几分。 她止住了步子,声线也跟着压低了几分:“主子,那位言公子——” 王昉听到这个名字,平静的面容却又低沉了几分…那个混账!她只要想到那个混账东西竟然,他竟然敢行出这样的事就恨不得对他千刀万剐! 只是他现在还不能死… 王昉睁开眼睛,未曾遮掩那眼中的厌恶,她的手依旧撑在小腹上,却是过了一瞬才开口说道:“我要他再不能人道。”言家还动不了,言庚还不能死…可是她却不想再看到这个恶心的男人胡作非为! 流光闻言心下一凛… 对于一个男人而言,不能人道远比杀了他还要严重。 可她的心下却没有半点怜悯之情,当日李家一事,还有今次这回事…都足以让他死上千万次!因此流光什么都未说,她只是拱手退下。 等流光退下。 王昉是侧眼朝窗外看去,外头星河点点,而她手握着信纸撑在小腹上…若是此时他在身边,那该多好。 … 卫府。 卫玠手握棋子坐在椅子上,他的头顶是一片青翠之叶恰好遮住了那明媚的日光…石桌上的棋局仍旧未曾分出胜负。而棋局边上却放着一沓纸张,纸张被书册盖着,露出来的半面被风吹得发出几许声响,隐约可以瞧见上头写着的东西。 这些大多是妇人滋补身子所用。 自从卫玠知晓王昉身子有损后,便遣底下人去寻了这些药方来… 这里的许多药方大多都是不出世的奇方,旁人即便耗费千金只怕也难觅一张,底下人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才寻来这些,可临来到头他却还是未曾送出去。 卫玠手撑在脸上,身后披散的头发随风轻晃,眼却朝那纸张看去… 若是以他的名义送出去,只怕那个小丫头又该胡思乱想了…他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罢了,还是另择个人送过去吧。 木容过来的时候,棋局已逐渐分出胜负。 卫玠听到声响也未曾抬头,他的手中仍旧握着一枚白子,待落下才开了口:“什么事?” “属下查探到言家那位公子近日在府外养了个女人…”木容说到这是轻轻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那个女人和王四姑娘很是相像。” 他这话方落—— 这处的气氛便诡异般的静了一瞬,就连原先停在枝丫上的鸟儿仿佛也感受到这诡异般的静谧,颤颤巍巍得立在枝头连个声也不敢出。 卫玠终于坐直了身子,他从棋篓中又取出一枚黑子,面上没有一丝变化,却是过了一瞬才开了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啊…”卫玠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他低垂着眉眼磨着手中圆润的棋子,而后才侧头朝木容看去。面容依旧,连带着声音仿佛也未有一丝波澜:“那为何现在才来报,嗯?” “属下…” 木容心下一颤,他跟着卫玠十余年,自然知晓千岁这是生气了… 他伏跪在地,只觉得那迎面的气势压着他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蜷缩在一道,就连喉间也有了甜腥之气,可他却不敢避…他咬着牙强撑着把那股子甜腥重新咽了回去,而后才拱手颤声答道:“此事是属下失职。” 这事的确是他失职。 自从王昉成婚后,木容心下对其难免有些怨气,何况武安侯府高手如云,他便也未再让人盯看着。 此事还是因为昨日西柳胡同出了这桩事… 底下人来报的时候,他心下觉着有异才彻查了一番。 木容这话说完强压在他身上的那股子气势终于消散开来,他心下松了一口气,好在千岁未想置他于死地,若不然…他仍旧未曾起身,朝人拱手谢了一声后便继续说道:“昨日西柳胡同出了桩事,属下过去的时候发现那位言公子被人袭击…他的身体未受损,只是日后却不能再人道了。” “至于那个女人…” “属下查到她已被四姑娘的人送出城外,如今应该是往东边去了。” 卫玠闻言却是笑了,他鲜少笑,唯有几次笑容大多也是与王昉有关…他手中仍握着那枚棋子,不能人道,也亏得那个小丫头想得出来。他想到这,心下却难得又有些怅然若失起来。 他不曾说话,木容便也不敢开口… 待过了一瞬,卫玠才敛下那份思绪开口说道:“言家最近过得□□稳了。” 木容一怔,千岁爷这是打算对言家动手了?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可临来张口却终究什么都没说…他低低应了一声“是”,跟着才又问道:“那个女人…” “既然她不肯动手…”卫玠垂下眼眸落下黑子:“那便随了她吧。” “是…” … 等木容退下。 卫玠重新躺倒藤椅上,棋局胜负已分,他便也无心再下。他抬眼看着那云卷云舒,没一会却睡着了…近日他时常贪眠,而每回睡着总会坠入了一个又一个梦境。梦境里的人物较起往昔越发清晰了,他可以清楚得辨认出那个坐在婚床上扯开红盖头的女人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灯火如昼,她看着他,明艳的面容没有一丝波澜… 梦中的自己亦穿着一身大红婚服,与她一样的规格样式,无边的繁华与艳丽。他看着她,面上是鲜少有过的温柔:“陶陶,你能嫁给我,我很开心。” 他伸手想去触碰她,想去与她诉说他的开心。 可他刚刚靠近,并未触到她温暖的身躯,只有一把冰冷的刀刃刺进了他的肩头,鲜血四溢,婚服在灯火下更加艳丽…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这样伤过他。他看着她,面上带着惊楞和不可置信:“为什么?” “为什么?” 王昉的脸上化开一抹嘲讽的笑容:“在你娶我的时候,就该知道会面临什么…卫玠,你怎么不去死呢?你要是死了该多好。” 梦醒。 卫玠惊坐起身,他手撑在额上喘着气…那儿布满了一层密密得薄汗。 这真的只是梦吗?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真实。 ☆、第一百零四十六章 没过几日, 金陵城中便又起了几桩流言… 天子脚下注定风波不断,只是这回涉及的却是新贵言家…言家这些年可谓是如日中天, 甚至比过了金陵城中的不少老派士族。言太师是朝中旧臣素来恪守本分,言贵妃又是天子宠妃代掌凤印、荣宠不断。 除了那位言公子这些年有些放浪形骸外,这言家一门上下可谓是半点污点也没有。 可偏偏就在这五月刚刚冒了个头的时候,言家却出了一桩又一桩事, 先是传出言太师的得意门生云州知府赵青松奸/杀了一名寡妇,因其是言太师的门生,这事便被掩了下去。而后又传出言太师的本家一些子弟常打其的名义, 行不少方便之事。 这些事就像这五月的雨一样, 一件一桩倒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可若是多了… 这风言风语自然也就不断。 何况这朝中看不惯言家、看不惯言太师的大有人在, 他们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这几日言太师在朝中可谓是腹背受敌,就连刘谨也在早朝的时候训斥了他几顿。 而这风波之中还有一桩事, 却是说那言家公子在自己的外室处被人袭击伤了身子, 往后再不能人道…这外室的事是与这桩事一道被爆出来的。有人说是那外室早已勾上了野汉子, 正好被这位言公子撞破,两厢一个闹腾这言公子便不幸受了伤。 自然也有说这位言公子强抢民女,这位外室早已心生怨愤, 索性便趁着夜色行了这么一桩事, 而后便逃之夭夭。 这事传得有板有眼—— 还有不少人说亲眼看到那位言公子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下半身都是血。而后又见那言家近来果然请了不少大夫、名医, 甚至还有人看到宫中派了不少太医过来…众人自然就认定这桩事估摸着是真的了。 … 王昉听到这些事的时候, 正在临窗绣花, 闻言却是怔了一瞬。 言庚的事是她授意人去做的,可是言太师、还有言家…王昉一双眉心稍稍拢起几分,这个时候,刘谨应该不会针对言家才是。既然不是刘谨所为,那么又会是谁?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中冒出一个人的身影。 她握着针线的手收紧了几分,难不成真是他? 若是他也没什么稀奇,他手上的锦衣卫最会查探,这天下之事能瞒得住他的少之又少…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 琥珀坐在一旁的圆墩上打着络子,她听着翡翠那一张嘴一张一合,又瞧见王昉有些微敛的面色只当她不喜欢,便抬眼朝翡翠低斥道:“这些腌脏事,你也拿到主子面前来说,可是皮又要痒了?” 翡翠闻言便轻轻吐了吐舌… 她如今也不怕琥珀,闻言便轻轻辩道:“我不过是瞧他这幅模样心下高兴,如今这位言公子不能…” 她到底还未出阁,这两个字到底羞于出口,何况在主子跟前说这样的腌脏字也着实不对…翡翠捂着嘴把那两字重新咽了回去,只是一双眼睛却仍旧亮得厉害,跟着说道:“也不知咱们那位五姑娘如今是副什么模样,什么表情?” 她说到这便又轻轻哼了一声:“她这样的坏心肠也该她受着。” 自打王昉在宫中出了那桩事后,几个丫鬟对王媛自然越发不喜起来… 因此她说这话,琥珀倒也未曾拦她。 王昉如今已回过了神,闻言是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朝翡翠看去,她的面上仍旧挂着一抹笑,口中却是半嗔道:“这些话在屋子里说说也就罢了,外头可得紧着些。咱们王、言两家终究有些姻亲关系,断没有人家受了难,咱们在这说笑的道理。” 翡翠听懂了王昉的话中意,便笑着轻轻“哎”了一声… 屋内一片喜乐模样,屋外的玉钏也笑着打起了帘子,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您瞧谁来看您了?”她这话说完便让开了身子露出了身后的人,却是傅如雪。 “表姐?” 王昉一怔,跟着面上便化开了一道笑意:“你怎么来了?” 屋中几个丫鬟笑着朝傅如雪打了见礼,而后是奉上果、茶之物便先退下了。 傅如雪笑着受了她们的礼,待看到王昉面上的笑,自然也弯了眉眼,她笑着伸手握住了王昉的手坐在她的身边。而后是看着她隆起的小腹,半抬了脸笑着说道:“我自然是来看我未来的小外甥。” 她这话说完是伸手轻轻点了点王昉的额头,半是嗔道:“若不是这回来金陵有事,只怕你这丫头还得瞒着我。” 王昉闻言面上却是一红,连着声音也软糯了几分:“我并非有意瞒着表姐,只是头三月的时候,婆母怕我身子不稳又是头一胎便让我先瞒着了…后来出了几桩事,我一时也就未曾想起。” 傅如雪见她这般,哪里还有什么嗔怪的心思?何况她原先那份嗔怪也不是玩笑话,女子头三月身子最是不稳,自然也不会随口与人说… 再说先前在王家的时候,她也知晓了近来的几桩事。 傅如雪想到这便握着王昉的手又细细看了一回,待见到她样样都好时原先提着的心才落了下去,口中却还是跟着一句:“你身子可还好?宫中的事我听姑太太说起了,当真是吓了我一跳。” “我没事…” 王昉一双眉眼依旧带着笑,她任由傅如雪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只不过是动了些胎气,将养了几日早就好了,却是祖母夸大了。” 傅如雪见她的确不是有事的模样,便松了口气说道:“往日瞧她也只是娇蛮了些,怎得如今行事越发没个边际了…先前我在王家的时候看见她了。” 这个她是谁… 即便傅如雪不细说,王昉也知道。 闻言王昉的面上也未有什么变化,只是开口问了句:“她怎么回去了?”这个时候,王媛应该在言家才是。 傅如雪握着茶盏饮下一口热茶,才又轻轻叹了口气:“言家那位的事你应该也知晓了,王媛就是为了这桩事上的门,她求姑太太允了她和言家和离,说是宁可去庵子里做姑子也不想留在言家…我瞧她身上受了不少伤,只怕是那位动手了。” 王昉听闻这话却是一怔… 不过也只有这一瞬,她面上的怔然便消了下去。 她取过一旁放着的酸杏子咬了一口,待那股子酸意泛开,王昉才抬了眉眼问道:“祖母怎么说?” “姑太太哪能同意?” 傅如雪把手中的茶盏落在一侧茶案上:“如今言家出了这样的事,若是真允了她和离,那外头的风言风语只怕要更多了…” 她说到这是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也是自幼长大的,如今王媛这幅模样,她心下也的确有些不忍。 王昉闻言也未说什么,她依旧低垂着眉眼…王媛今日这幅模样的确也有她的手笔。只是她只要想起宫中那日,王媛伸手想推她入水的那一刹那,她心中刚刚泛起的不忍与怜悯便尽数消散了。 她无意提起王媛,索性便另换了个话题:“我听九章说上回楚大人曾去檀城寻过你?” 傅如雪闻言脸却骤然一红,好一会才点头应了。 那日正适逢大雨,她刚刚从铺子里查完帐归家,便瞧见一个人站在傅家的大门前…傅如雪原本也未当回事,直到小厮与她说,这人在门前侯了许久,也不说话也不离去,她才掀开了车帘往外看去。 那人也仿佛是感应到什么,亦抬眼朝她看来。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落魄,她从未见过他这样落魄的时候。 他的头发、衣裳都湿了,可他的脸上却是带着笑的…他就那样冒着雨一步步朝她走来。 王昉看着傅如雪面上的怔然,心下的好奇便又越发深了几分,她半歪着头轻声问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傅如雪一怔,她记得那日他说了许多话,可临来到头她却只记得一句…她撑着伞站在他的身前,而他半垂了眉眼依旧是笑着的模样:“傅如雪,我要去边疆,若是我能平安回来,你…要不要嫁给我?” 那时她是什么表情?大概是怔楞和吃惊…应该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他们才见过多少回?每一回都是她最落魄的时候,甚至连交谈的话也屈指可数…可这个男人竟然站在她的面前,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王昉看着傅如雪面上的怔然,轻轻喊了她一声:“表姐?” “嗯…” 傅如雪回过神,她看着王昉面上的好奇和笑意,双颊微红,好一会才低着头开口说道:“他问我,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王昉若是此时正在喝茶,只怕该喷出来了。 她倒是未曾想到那个楚斐竟然会这般迅速,只是她即使未曾用茶,可脸上的笑却是怎么也遮不住。好在傅如雪低着头未曾瞧见,王昉轻轻咳了一声强撑着才憋了那份笑意,才缓了声问道:“那表姐是怎么说的?” “我没回答…” 傅如雪仍旧低着头,当时那个情景让她如何回答?她只当那人是淋了雨病糊涂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何况… “他是朝廷命官,而我只是一介商女…”傅如雪想到这心下是轻轻叹了一声,跟着继续说道:“何况如今哥哥入仕,家中生意由我与父亲掌管,这样抛头露面又有哪户人家受得了?” 她曾听陶陶说过楚斐的身世… 那也是传承百年的士族,即便如今楚斐已脱离了那层关系,可终究还沾着几分亲故…这样的士族门第最是看中家世门面,她这样的又如何会配得上他? 傅如雪袖下的手稍稍蜷了几分,她的心下是有几分遗憾的,可是面上却未有一丝怅然…她抬了头朝王昉看去,眉目弯弯如是说道:“如今我只想替父亲好好打理生意,至于婚事,往后再说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依旧是一派温和端庄,连带着声音也未有一丝波澜… 仿佛先前那个羞红了双颊的并不是她。 王昉看着傅如雪张了张口,有心想说几句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前世傅青垣并未入仕,家中生意也都是由他掌管。可如今世事已变,现在傅家的生意几乎都是由傅如雪打理着,她心下的确不知楚斐是否会介意。 她想了想终归也未说什么… 人各有缘,该做的她都做了,至于别的便要看他们自己了。王昉想到这面上便又化开了一抹笑,她握着傅如雪的手也不过再说这事,两人便又絮絮说了些话…因着傅如雪这回来金陵是有生意上的事,王昉这回便也未曾留她。 … 时日过得很快,已转入了七月。 王昉素来贪凉,往日每至夏天不仅屋中的冰不断,就连用得果子、喝得汤水也都要冰镇过。 可如今她怀有身孕,自然不能再贪这一口凉。 偏偏她如今月子越大,那孕吐也就随着这炎热一道来了…每回吃进去什么,没一会便又尽数吐出来。底下的人天天想着法子给她做些爽口好吃的,姚如英更是特地从外头请了个打宫里出来的御厨给她做好吃的。 就连王家也送来了两个厨娘。 往日在家中的时候,王昉最爱吃她们做的菜,可这一回却也未见有多少用处。 王昉如今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偏偏身子骨较起往昔倒是越发消瘦了几分,一张明艳的脸颊因着消瘦越发多了几分我见犹怜…几个丫鬟私下不知哭了多少回,对着王昉的时候却还得笑着,生怕她瞧见越发难受。 王昉心下也知晓她们的担心… 她也想多吃些,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可这孩子往日乖乖巧巧的,这阵子却仿佛是跟她闹上了一般,直把她折腾得不行。而除了孕吐,她如今也越发嗜睡起来,好在睡着的时候孩子倒还乖巧。 王昉今儿个午间刚刚睡上一刻,便恍惚入了那战场一般… 周边是金戈铁马的声音,将士的厮杀、一具又一具血肉身躯接连倒下。 而后她看到骑在马上的男人… 他身披银甲,手握银枪,脸上和身上不知沾了多少血,却还是一往无前…她想喊他停下,她想与他说前面的危险。可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继续往前策马奔去,看着那两支箭穿过他的身体。 “不!” 王昉坐起身,即便屋中很是凉爽,可她的身上和额头却还是沾了一身汗。 琥珀正坐在一旁打盹,这阵子主子不舒坦,她们底下的人自然得更加小心伺候着…听到这一声,她便惊醒了。琥珀看着王昉脸上密密麻麻的汗,心下一惊,忙坐起身绞了块帕子走了过去,她一面擦拭着王昉脸上的汗,一面是开口说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琥珀…” 王昉闻声是紧紧握着琥珀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握住最后一块浮木一般。 她的身子还打着颤,喑哑着声音说道:“我梦见他了,九章,九章他中箭了…我看见他满身是血,他就倒在我的眼前。” 琥珀闻言心下也是一惊,可她很快便冷静下来…她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主子,您忘了?梦都是反的。何况二爷临走前和您保证了,他不会受伤的,他要平平安安回来见您,又怎么会让自己出事呢?” “是啊,他答应过我的…” “他答应过我会平平安安回来,不会有事的。” 王昉轻声呢喃着,可是她只要一闭上眼睛,那血腥的场面就清溪得充斥在她的脑海里,还有那迎面而来的两支箭…这样的场景太过真实,真实到让她觉得害怕。 到后头… 还是姚如英知道此事来了回九如斋。 姚如英看着躺在床上身子越渐羸弱的王昉,眼眶忍不住便酸涩了几分…她背过身待擦拭完眼角的泪,才迈步走了过去。 王昉见她过来,面上的担忧总算是掩下了几分… 她由人扶着半坐起身,声音还有些虚弱,面上却带了个笑:“母亲怎么过来了?” 姚如英扶着她的胳膊帮衬了一把,而后是坐在圆墩上轻声叹道:“你这丫头,只是一个梦,怎么担心成这样?”她这话说完是跟着一句:“你如今身子本就不好,若是让九章知晓你只怕该担心坏了。” 王昉听到“九章”两字,原先强掩的愁绪却是再也抑制不住… 她握着姚如英的手,一双眼眶泛着红,声音也带了几分哽咽:“母亲,那个梦太过真实…他就在我的身旁,满身是血,可是我怎么喊他都听不到。我只能眼睁睁得看着他往前,看着那两支箭穿过他的身体。” 王昉说这话的时候,身子还止不住打着颤… 她抬了那张布满着泪痕的脸,一瞬不瞬地看着姚如英,哑声问道:“母亲,九章他会不会真的出事了?” “不会的——” 姚如英握着帕子拭着王昉脸上的泪,声音斩钉截铁,未有一丝迟疑…她一面伸手擦拭着,一面是柔声说道:“我请人替九章算过,大师说九章早年虽然体弱多病,可是福缘深厚,是长寿之相。” “他还这么年轻,一定不会出事的。” 许是姚如英面上的坚定,或是她话中的斩钉截铁… 王昉终于冷静了下来,她接过琥珀递来的参汤喝了一口,而后是开口说道:“母亲,我想去清明寺…”往日她从不信佛,可如今她却愿意相信。 她愿意向上天、向佛祖祈福保佑,只要他能平平安安。 “这…” 姚如英闻言却有些迟疑,如今王昉的身子骨哪里经得起这样的颠簸,可是看着她眼中的希冀…姚如英到底还是不愿看见她的失望。她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跟着一句:“等你休息几日,我们便去。” … 而此时的边境。 战火燎原,一派金戈铁马的声音。 此时已是月色高升之际,星河点点,可军营里却依旧是一派走动仓促之声…其中最大的一个营帐内灯火如昼,更是可以看到里头人头攒动,一派忙碌之景。陆意之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银甲已破,胸口上还高插着两支箭。 楚斐立在一旁,他往日清俊的面容此时也有些颓败,身上也有不少伤口… 好在伤口都不是要害之处,又有军医早先替他包扎过了。 他看着躺在塌上的陆意之,面上是未曾遮掩的担忧,而后是侧头朝一个穿着褐布衣衫的男人看去:“江先生,九章没事吧?” 江鹤取过热帕擦拭干净手,闻言是淡淡说道:“没毒,死不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并不算好,可营帐中的众人许是早已习惯他的语气,闻言也未说什么…江鹤把手中的帕子重新扔回盆中,而后是拧眉看着陆意之说道:往日也没见你这么拼命过,如今倒像是不要命了似得。”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即便口气再不好瞧见他这幅模样,他心下总归是有些心疼的。 “我哪里是不要命?”陆意之因为受伤,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可账中无人说话,众人自然也听了个真切:“只是她一个人在家,我始终不放心…早些结束这场战争。我,我也能早些回去看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因为疼痛还是拧紧了一双眉,可眼中却带着几分柔和的笑意。仿佛在战场上拼命厮杀、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江先生闻言嘴角忍不住抽了一抽… 到底是成了亲不一样,肉麻的话随口捏来。 他也不再说话,伸手握在其中一支箭上,使了几分巧劲拔了出来…可他用得力道再巧,到底还是疼得。 陆意之疼得拧紧了眉心,他刚刚缓过一口气:“老头子,你给我轻点!” 他这话刚落,江鹤便在众人的抽气声中又拔起了另一只箭。 “老头子,你…” ☆、第一百零四十七章 王昉由琥珀扶着跟在姚如英的身后走下马车。 她在家中好生将养了好几日, 许是肚中的孩子也察觉到了她的心情,这些日子竟也未曾闹她…只是若说休息她着实也未曾休息好。每回闭上眼睛便是战场上的那副画面, 还有陆意之倒下的身躯。 每每念及这幅画面,她又如何能休息好? 姚如英知道后生怕王昉胡思乱想没得又损了身子,索性便趁着今儿个天清气朗带她来了这清明寺。 陆家昨儿个已遣人来寺中说过,因着并不是初一、十五, 清明寺中自然也应了下来…今儿个寺门大开,寺中却格外清幽,门前慧觉领着其余一众人正是在侯她们。 待见她们走下马车。 慧觉便先朝她们合十作礼, 口中跟着念了一句法号。 姚如英与王昉见此亦朝他合十一礼, 而后便由慧觉领着往寺中走去。 清明寺建于山中,许是因为这层缘故, 较起金陵城中倒是显得格外清凉些…大殿中的僧人依旧在做功课,传来阵阵佛音盘旋在这半空之中。王昉听着这些声音, 连着几日紊乱的心倒也跟着清宁了不少。 姚如英心下念着待会听主持讲经, 只怕得在那蒲团上跪个半个时辰…便侧头与王昉低声说道:“不若你去大殿候着?” 如今陶陶的身子越重, 今儿个又坐了一路的马车… 姚如英是真的担心她会受不了。 “我没事的…”王昉手放在琥珀的胳膊上往前缓步走去,另一只手却是放在隆起的小腹上,闻言便柔声回道:“这几日他都很乖, 也未曾闹我…您放心, 若是过会我当真受不了便先出来。” 姚如英闻言心下是轻轻叹了口气…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媳妇瞧着柔弱却是个有主意的, 若是她决定了的事即便旁人再怎么说也无法更改。 她想到这便也未再说什么, 只是握着无法的手轻轻拍了一拍, 跟着一句:“记得, 切不可勉强自己…只要诚心到了,佛祖自会看到的。” 王昉自是点头应了。 慧觉一路领两人至一处大殿才停下脚步,回身朝两人一礼:“两位施主,请进。” 王昉闻言那颗心便又收紧了几分,她抬眼看去…这是慧明住持素来讲经的地方,她往日也曾来过好几回。只是往日她不过是把自己当做一个看客,今儿个却是头一回这样屛气凝神,生怕触怒了这世间诸神、寺中神灵。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是一派肃容… 而后是从琥珀的搀扶中收回了手,跟着姚如英往里走去。 殿中肃穆,檀香袅袅。 慧明依旧穿着一身大红袈裟高坐在蒲团之上,他面容平和、眉眼紧闭,闻声也未曾睁眼…只是在受到两人的礼后,才淡淡说了句法号:“两位施主,请坐吧。” 姚如英扶着王昉跪坐在了蒲团之上,跟着也跪了下去…时下世人大抵皆信神佛,即便身份再贵重的人到了这处也忍不住摒弃这身上诸多头衔,做一回真正的信女。因此慧明尚未讲经,她却已合十低眉,面上呈现出一片谦卑之色。 王昉亦合十低眉… 她往日从不信神佛,即便摆出这样的模样心中却也没有任何谦卑之情。 可如今她却是真得心怀谦卑,只望这天下诸佛与神灵真能看到她的谦卑与请求,护她夫君一生平安长寿、岁岁喜乐。 慧明依旧作合十礼,口中一张一合却已是讲起经来… 只是他的心中却是觉得有些奇怪的。 他睁开眼朝王昉看去,一双平和的眼眸此时却带着几许疑惑。这位王家四娘,如今或是该称她一声陆二夫人了…往日即便她的模样看起来再谦卑,可眼中却是带着嘲讽的,那是对神佛的嘲讽、对这世间经法的嘲讽。 她来过这么多回… 他还从未在她的眼中看到过真正的谦卑。 世有百态,有信神佛经法的,自然也有对此嗤之以鼻的…这并不稀奇。 他只是奇怪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这位陆二夫人?是那位远在战场的陆都督?大抵是了…慧明心下平和,眼中的疑惑也逐渐消散。他的口中依旧念着佛音,心下却是想起另一桩事,想起那人问过他的那个问题。 这三人之间的纠葛,只怕比他看见的还要深。 … 慧明一场经法讲完… 王昉才睁开眼,她如今毕竟是双身子的人了,这样跪坐了半个时辰腿脚早已麻得厉害,只是未免姚如英担心这会也只是强忍着折了一双远山眉,口中是轻声跟着一句:“母亲,我想去替夫君求支签。” 姚如英闻言自是点了头,一面扶着她站起了身,一面是道:“我陪你去。” “不用了…”王昉笑着摇了摇头:“我让琥珀陪我过去便是,母亲且留在这处听住持讲经罢。” 姚如英闻言倒也未再多说,她亦是信佛之人,只是家中事多鲜少出来,今儿个既然遇见慧明自然也不舍这样的机会…她让人进来扶着王昉出去,一面是轻声叮嘱道:“若是累了便去厢房休息。” “是…” 王昉任由琥珀扶着她往外走去。 待至外头,她才手撑在琥珀的胳膊上停下了步子:“扶我去旁边坐一会。”跪坐了这么久小腿正是酸疼得厉害。 琥珀见此哪里敢耽搁,一面是扶着王昉往那石凳上去坐,一面是半蹲了身子轻轻按着她的腿…声音带着几分无奈:“您呐就是倔,夫人也说了心意到了就够了,哪里有您这样的…”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您现在是双身子的人,哪经得住这般折腾?” 王昉低垂着眉眼,手撑在小腹上… 她自然知道自己不能这般折腾,只是边境路远,九章究竟是好是坏她都不知…如今她能为他做的,也只是这样向上苍祈福保佑罢了。这样寄情于他人的感觉可真是不好,可如今除了这样,她又能做什么? 等按得差不多了… 王昉便拍了拍琥珀的手是让她起来了。 她手撑在琥珀的胳膊上,步子是往主殿去,因着今日只待见陆家女眷,一路过去也只是碰见几个洒扫的僧人…琥珀去捐了香油钱。而王昉便跪坐在蒲团之上,她眼看着面前这一座捏花带笑的佛像,手中握着签筒轻声说道:“世人都说心怀神佛,事事皆可顺心如意。” “往日我从不相信,可如今我却愿意相信…” “如若神佛真爱世人,那么请你们听到我的祈求,保佑我的夫君一生平安喜乐,岁岁长健。” 王昉这话说完是深深磕了几个头,而后才握着手中的签筒轻轻摇了起来…竹签落下的时候,琥珀也走了过来。她取过地上的那支签,而后是扶着王昉站了起来到一处去坐了,口中跟着柔声一句:“奴去寻解签的大师,主子您在这处稍坐一会。” “嗯…” 王昉的确也有些走不动了。 何况此处无外人她倒也无需人陪着,便让琥珀独自去了。 … 等琥珀离去。 王昉便握着帕子拭着额头上的密密薄汗,她未曾注意到那佛像之后…有一个身穿紫衫的男人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男人的身后还有一个手握木剑的男人。 正是卫玠与木容。 卫玠负手于身后,他的面上依旧是素日的平静,只是那一双眼中却有几分低沉之色…他想起先前王昉跪在蒲团之时面上的谦卑之色,还有她说出的那些话,负在身后的手止不住便稍稍收紧了几分。 她…竟这样喜欢他吗? 卫玠修长的指根压在心口处… 他的心口很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强压着一样,让他这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无法透过气来。卫玠拧着眉心半弯了腰身,眼却仍旧看着不远处,看着她与梦中甚是不同的面容,看着她高高隆起的小腹,还有那面上未曾遮掩的担忧。 “千岁?” 木容看着卫玠的动作,忙伸手去扶… 这阵子千岁的身子不知道为什么,不仅嗜睡,就连状态也有些不太对。 卫玠伸手拂开木容的搀扶,他重新站直了身子,面色平淡,就连声音也很淡:“我没事…”他这话说完是最后看了一眼王昉,跟着才转身往外走去,只是临来要跨出殿门的时候,他却止了步子说了一句:“她要平安,那我便送她一个平安。” 木容一怔… 千岁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自然明白,只是…难道千岁就要这样放任陆意之下去?那可不是一只初生的牛犊,若是这样放任他下去,日后只怕便再也难以压制。木容张了张口刚想劝说,最终却还是闭紧了嘴巴。 千岁爷决定的事,什么时候有别人置喙的余地了? 木容心下一叹,而后是侧身往身后看去,大殿之中的女人依旧未曾有什么察觉,他手中的木剑又握紧了几分…只要碰到这位四姑娘的事,千岁爷就变得不一样,尤其是这些日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玠看着外头的日光,竹林四下,日头不冷不热,恰好。 他止住了步子未再上前,却是想起先前慧明所说的话…他说:“王爷,您信轮回吗?” … 许是去了一趟寺里,又求了支上上签的缘故… 王昉这几日心绪总算好了许多,就连胃口也好了不少…这倒是把底下人给高兴坏了,成日变着法子给她做好吃的,却是要把这些日子掉下去的肉给补回来。 今儿个王昉坐在屋子里和陆棠之说话,帘外便有丫鬟轻声禀道:“主子,七姑娘来看您了。” 说话的是玉钏,这七姑娘自然说得是王蕙。 王昉闻言忙抬了脸朝帘外看去,便见王蕙穿着一身水绿衫裙正站在帘外…见她看去,王蕙的面上也挂了几个笑,眉目弯弯笑盈盈得走了进来,喊她:“阿姐。”她这话说完便又朝陆棠之打了个见礼,跟着一句:“棠之。” 陆棠之笑着握了王蕙的手:“快别多礼了。” 她往日去王家的时间多,和王蕙的关系自然也不错…这会瞧着王蕙,估摸着两姐妹许久不见自是有话要说,她笑了笑是说道:“昨儿个母亲让我看得账本还未看完,我且先回去了。” 王昉念她的好意,自然也未曾留她。 只是让琥珀去送了一程,而后是握着王蕙的手柔声问道:“今儿个怎么过来了?” “想阿姐了…” 王蕙亲昵得挨着人坐着,而后是仔仔细细看了回王昉,口中是言:“母亲与祖母原是也想过来一趟,只是近些日子家中有些事,索性便让我一个人来了。” 待这话说完,她才拧着眉心跟着一句:“阿姐怎得瘦了这么多?” 三叔屋子里的梁姨娘自打有了身孕,可是胖了不少…怎得到了阿姐这,不仅没胖,反倒还瘦了这么多。往日就不算圆润的脸颊此时更是露出了几分尖,越发衬得那双水波潋滟的杏眼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 让人瞧着便心生疼惜。 王昉闻言是轻轻笑了笑,她无意让人担心,便把手放在小腹上,笑着嗔道:“还不是被这小子闹腾,自打入了夏便整日与我作对…好在如今是乖巧了许多。” 王蕙听闻这话,心中的担心才消了不少。 阿姐孕吐的事,她是知晓的,只是未曾想到会这么严重…王蕙想到这,却是想起那人给她的那些东西。她握着茶盏的手稍稍拢起了几分,却是过了一瞬才搁下了茶盏,而后是把原先就备下的锦盒取了出来。 她看着王昉眼中的疑惑,面上仍旧带着一抹清浅的笑容,口中是跟着一句:“我前几日在古书上瞧见几个药方子,说是女子孕中滋补身子用的,也不知管不管用,我便一道抄下来给阿姐送来了。” 她这话说完是把锦盒推到了王昉跟前。 王昉闻言面上的笑便越发浓了几分,她知晓阿蕙素来喜书,尤爱古书旧籍,因此她心中也未多想… 只是不管是古书旧籍,但凡是出世的,家中便不少。 何况家中的滋补汤药有许多,自然也不会缺这几张…只是这到底是阿蕙的一番心意,王昉自然也不会舍了她的脸面。她笑着打开了眼前的锦盒,一双眉目弯弯挂着,声音也很柔和:“你有心了。” 锦盒中的纸张并不算少… 王昉还未曾翻阅,帘外便传来了程嬷嬷的声音… 她把手中的纸张重新放进锦盒中,而后是端坐好,口中跟着一句:“进来吧。” 程嬷嬷端着托盘走了进来,这阵子王昉的汤水向来不断,因着程嬷嬷懂些药理,平素便与纪嬷嬷一道打理起了她的膳食…这会她正是端着汤水进来。程嬷嬷是先朝两人打了见礼,而后是把汤水置到了茶案上,一面是温声说道:“您这些日子喉咙疼,今儿个给您备了润喉的汤水。” 王昉笑着接过她手中的汤水… 她也未说什么,握着汤勺慢慢用了起来。 待一碗用尽,程嬷嬷面上的笑便又深了几分,她接过空碗刚想撤了托盘下去便瞧见了锦盒中的纸张…程嬷嬷眼瞧着上头写着的东西,神色轻微一动,口中是言:“老奴可否一阅?” 王昉闻言却是一怔,不过也只是这一瞬,她便笑道:“自是可以…” 她握着帕子拭着唇角,口中是跟着一句:“这是阿蕙带来说是给我滋补身子用的,嬷嬷且瞧瞧可是有用?” 程嬷嬷伸手接过那些纸张翻阅起来,越往后翻脸上的神色便越发有些激动,她平日行事沉稳鲜少有这样的时候…王昉瞧着惊奇刚想开口问道,便听她说道:“不知王七姑娘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些方子只怕是千金都难求一张。” 她这话一落… 不仅是王昉还是王蕙都怔了一下 王昉知晓程嬷嬷颇懂药理,她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这几张方子的确是不易寻的。 王蕙闻言袖下的手轻轻蜷了几分,她知晓那人既然能给,这些东西自然不会差…只是未曾想到会这般珍贵。她笑了笑,口中是道:“这些方子我是在古书上看到的,也不知管不管用。” “自是有用的,再有用不过了…” 程嬷嬷一双眉眼泛着笑,她有心想问一问王蕙是从什么古书上瞧见的,只是恐人觉得不便倒也未曾开口。她笑着与王昉屈身一礼,而后是言:“这些方子老奴便带下去了。”二奶奶这阵子身子正弱,有这些方子滋补,身子也能好些。 王昉点了点头,待程嬷嬷退下,她才开口问道:“这当真是你从书里抄来的?” 王蕙正低头饮茶,闻言握着茶盏的手是轻微一顿,不过她素来沉稳惯了,也不过这一会的功夫便笑着抬了脸:“自是真的,东街那间‘颜如玉’里常有些奇书,我倒是也未曾想到这回竟能淘件这样的宝贝。” 她这话说完便搁下手中的茶盏,握着王昉的手柔声说道:“只要对阿姐的身子好,我也就放心了。” 王昉看着她眉眼依旧,连着声音也未有一丝起伏,心中那一抹疑惑便也跟着消散了。 她也未再说什么… 任由人握着手,才又说起了几句闲话来。 … 日子转眼便已入了九月。 落了几场秋雨,天气也越渐凉了。 王昉如今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因着当初王蕙带来的那些方子,她如今的身子骨倒是好了不少。平素能吃能喝,夜里也睡得安稳,较起往常瞧着也丰腴了不少…这会她正坐在软塌上,身后靠着两个软枕,手中是握着针线再做一件披风。 披风是玄色,样子也已经做出来了…这会她正在上头绣几根青竹。 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没一会帘子便被掀了起来…王昉闻声是抬了一眼看去,待瞧见琥珀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便又低了头,口中是笑着说道:“出了什么事,怎得跑得这么急?” “主,主子…” 琥珀也不知是因为先前跑得太急,还是太过高兴,这会竟连话也说不全。 她取过一旁的茶壶连着喝了一盏凉茶,才总算平了那股子紧张的情绪,继续说道:“主子,边境那头传来捷报了!” 王昉闻言手中的动作一顿,没一会她手中握着的披风便径直往下掉,针线打在地上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而她抬了脸看着琥珀,手撑在软塌的扶手上,喉咙发紧,似是未曾听清一般:“你说…什么?” 琥珀看着王昉,便又笑着说了一遍。 而后才又跟着开了口:“老爷前头进了宫,是宫里那位亲自与老爷说的,说是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好消息,估摸着明儿个咱们金陵城便要传开了…夫人怕您担心,又怕下雨您乱走,便遣人先过来说了。” 她这话说完,是又继续说道:“来传话的人说咱们二爷不仅击退了燕北大军,还俘虏了燕北的太子和皇帝,要记头功。” 琥珀是怎么也没想到,往日瞧着纨绔风流的二爷这回竟然能有这样的成就…那可是燕北的大军,所有人都以为二爷这回要带着那五万大军一道覆灭在边境。哪里想到他不仅没事,竟还俘虏了燕北的皇室之人,这以后看谁还敢在主子面前胡乱说道! 王昉却已经听不见琥珀后面说的那些话了。 她只知道… 只知道她的夫君终于要回来。 ☆、第一百零四十八章 武安侯府。 偌大的正堂这会坐了不少人, 每个人的面上都带着几分急切之色,时不时抬眼往外头看去。 而其中面容显得最为急切的便是王昉。 如今已入了十月, 天气越渐寒冷,王昉外头罩着一身用白狐做的斗篷,手中是握着一盏热茶,这会正半侧着身子拧着头往门外看去…今儿个是陆意之班师回朝的日子, 陆伯庸和陆则之都早早去了宫中,她们身为女眷自然不好出门便在家中候着消息。 许是因为心中念着事… 屋中几人都无人说话,一时之间这偌大的一处竟显得格外静谧。 就连徐静嘉怀中抱着的福福仿佛也察觉到了今日格外不同的气氛, 这会也不吵不闹, 只睁着一双圆碌碌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着,一副很是好奇的模样。 姚如英手中握着茶盏喝了一口热茶, 平了平心下的情绪。 儿子时隔八个月终于从那鬼地方回来,还得了这样的荣耀, 她心下高兴自然也想快些见到人…只是她到底多长了些岁数, 不管心下是如何想的, 面上倒也瞧不出什么。 这会她便朝王昉看去,待瞧见她面上未曾遮掩的急切… 姚如英的唇边是扬起了一抹了然的笑,这幅模样倒是像极了当年的她。那个时候陆伯庸班师回朝, 她也是这幅样子, 她想到这看着王昉的眼神便越发柔和了几分, 就连声音也很是温和:“九章回来还得去宫中谢恩, 估摸着得到傍晚才能归家。” 她这话说完是看了看王昉高高隆起的小腹, 声音便又柔了几分:“你要不还是先回去歇息?若是有什么消息我便遣人来与你说。” 王昉闻言终于把视线从外头收了回来… 她把手中的茶盏落在茶案上, 敛下了面上的几分急切,柔声回道:“我这会回去也歇不好,还不如就在您这待着…早些听到消息,我这颗心也能早些放下。” 徐静嘉手环着福福把他放在口中的手指取出来,一面是握着帕子替他擦拭着手,一面是笑着跟了一句:“母亲您就别劝陶陶了,她的性子您还不知?若是这会让她回去等消息,只怕更加坐立难安了。” 姚如英见此便也未说什么,她笑着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你若是觉得难受便去里头的碧纱橱躺上一会,可别硬撑着。” 王昉闻言自是应了。 她的双手仍交握在一道,眼却仍是往门外看去… 她想早些知道他的消息,知道他好不好,知道他有没有受伤。 只有知道了这些,她这颗紊乱的心才能静下来。 … 等到午间。 院子里终于来了人,却是陆家的管家。 先前姚如英遣他去外头打探消息,这会众人瞧他过来自然又坐直了几分,纷纷朝他看去。 管家平日也是个沉稳之人,今儿个却显得格外急切,他的步子走得很快就连头上戴着的帽子瞧着也乱了几分…只是此时谁还顾得到这些?他走到正堂里是先朝姚如英打了个礼,而后才开口说道:“夫人,二爷已到东城门了。” 许是先前跑得急的缘故,这会说话还有些气喘吁吁。 姚如英即便先前瞧着再怎么平稳,这会听到这话那股子平稳也跟着消散了…她的手紧紧握在扶手上,眼看着管家,喉间也有些发紧:“你可瞧见九章了?他看起来如何?可曾受伤?” 王昉听着这些话,交握在一道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她也未曾说话,只是抬着一双眼看着人,身子也坐正了几分生怕错漏他所说的话。 管家这会也喘够了气,闻言便又拱手一礼而后是笑着答道:“瞧见了,东城门那头还有百官迎接,咱们二爷呀就坐在马上,身后是几万将士浩浩荡荡簇拥着他往城里来瞧着好不威风…”他想到先前瞧见的那副阵仗,若不是二爷还是那副面容,只怕他都认不出来那个高高坐在马上,身披银甲、手握长/枪的竟然会是他家二公子。 他想起先前围绕在东城门前那些人所说的话… “这是武安侯府那位二公子?不是说他是什么都不会的纨绔吗?怎么瞧着竟如此威风?” “风不风流、纨不纨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次就是这位陆都督打赢了胜仗。那可是燕北啊,咱们大晋几十年派出了多少兵马都未能收复的燕北,这位陆都督可真够厉害的。” “可不是?听说就是这位陆都督亲入敌营生擒了燕北的皇帝和太子…如今有了这两位在咱们手中,那燕北还不是手到擒来?受了这蛮荒之地龟孙子这么多年的气,咱们大晋这回总算是可以扬眉吐气了。我可听说如今边境的百姓都拿咱们这位陆都督当天神,说要给他造什么长生牌日日供奉呢。” 那个时候他的心中是未曾遮掩的骄傲… 他看着骑在马上的那个男人,甚至想与身边人说:“瞧见没,那个陆都督就是我们家的二公子。” 管家想到这面上的笑便又多添了几分,他把这些话也跟着说了一通,只觉着心下这股子浩荡之气还未曾消散…他的确高兴也的确骄傲,往日二爷在金陵城中的名声并不算好,可是往后看这金陵城中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看不起他家二爷? 他说完这些才又跟着一句:“二爷遣了亲信来回,说是这会还得进宫拜谢天子,估摸着得等傍晚时分才能回来…让您几位不必等他。” “好,好,好!” 姚如英心下激动连说了三个“好”才停。 她一双眼眶蕴着泪,面上却是带着笑,怕人瞧着笑话便握着帕子先拭了一回泪,而后才又跟着说道:“你且先下去,若是还有什么消息再一并传来。” 待管家退下… 陆棠之先前还强忍着的情绪这会却再也忍不住了,她到底年纪还小,这会便又哭又笑了一回。而后是握着王昉的手激动说道:“嫂嫂,二哥回来了,二哥他终于回来了。” 是啊… 他终于回来了。 王昉一双杏眼也蕴满了泪意,她任由陆棠之握着她的手,眼是朝那高高隆起的小腹看去…时隔八月,他终于平平安安得回来了。她想到这,那股子泪意便是再也掩不住,一串串往下坠。 孩子,听到没,你的父亲回来了。 屋中一时之间弥漫着哭笑声,姚如英也难以抑制得又哭上一回。 不过也就一会,她便握着帕子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而后是与陆棠之说道:“你这丫头别再闹你嫂子了,她如今身子重,可经不得你这样。”她这话说完,便又朝徐静嘉看去:“今儿个九章归来,是桩喜事…你且去安排晚上的宴席,再给底下人赏些银钱,让她们也跟着热热闹闹。” “是,儿媳这就去准备。” 徐静嘉笑着站起身,九章能平安归来,她自然也高兴。这会她便抱着福福屈膝朝人一礼,跟着是往外头走去。 王昉这会也抑制住了心下那股子情绪,她握着帕子一面拭着泪,一面是抬了头与姚如英说道:“母亲,我先回去…”陆意之回来还要好一阵功夫,她坐在这处倒是惹人担心了,何况她如今这副模样也着实见不了人。 又哭又笑的… 她委实不想让陆意之瞧见她这幅模样。 姚如英闻言是笑着点了点头,她是女人自然也知晓王昉的想法,这会便柔声说道:“去吧,好生歇息会,等九章回来我便遣人去喊你。” “是…” 王昉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由人扶着往外走去。 … 九如斋。 王昉回去也未曾怎么歇息,她让人把箱笼里的衣裳重新翻出来一遍,这些大多是在她有身孕后重新做的…只是往日瞧着万般顺眼的,今儿个却是怎么瞧也不顺眼,不是这件太艳就是那件太素,或是不显腰身。 几个丫鬟见她这幅模样,自是抿嘴笑了… 翡翠更是在一旁笑着打趣:“主子往日可从未这样过,其实您穿什么都好,左右在咱们二爷眼中都是天仙似的。” 王昉闻言面色却止不住一红,她往日的确从未这样过,只是他们这么久没见,她自是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给他看。只是…王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身,而后是伸手摸了摸因为身孕而越渐丰腴的面容,一双远山眉便又跟着轻轻折了几分。 她如今这幅样子,他当真会喜欢吗? 其实王昉面容素来明艳,即便怀了身孕也未折损什么颜色,反倒是比往日还要多几分艳丽。 只是她的心中却还是有几分惶惶然… 琥珀看着她脸上的犹疑和踌躇,便先打发了其余人出去。 等屋中丫鬟尽数退散,她便蹲在王昉的身前柔声说道:“主子可是怕二爷觉得您如今有了身孕不似往日了?”她这话说完也不等王昉说话,是从一旁取出一面菱花小镜放到了她的手中,跟着是一句:“您呐就是爱胡思乱想,即便您怀了身孕也一样好看。” “何况——” 琥珀一双眉眼轻轻泛起了几许笑:“您是最知道二爷的人,他呀看中您的从来不是容颜美色。他喜欢的是您这个人,不管您变成什么模样他都是喜欢您的…二爷若是看中您的颜色,只怕您当初也不会嫁给他了。” 王昉闻言是抬了眼… 是啊,那人看中她的从来不是这幅容颜。 王昉面上的犹疑和踌躇尽数消散,重新挂起了旧日里的笑,倒是她…迷障了。 菱花窗外的日头恰好,而她面上的这抹笑却是要比这外间的日头还要耀眼几分…她心中的惶然不安也跟着一道消散。 等日暮四斜。 王昉如今已重新换了一副装扮,这会便坐在软榻上绣着女红,她心下惦念着陆意之,手中的针线一起一落自然也慢了许多…时不时得还往帘外看去一眼,却是在等姚如英遣人过来。 琥珀坐在一旁的圆墩上也跟着一道做针线,看见王昉这幅模样便笑着跟了一句:“主子别急,先前夫人已说过,若是二爷来了便遣人过来。” 她这话说完外头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没一会布帘便被人掀了起来,进来的是翡翠,她一手握着布帘一面是气喘吁吁说道:“主,主子,二爷回来了,这会已到院子了。” 王昉一怔,院子?哪个院子? 琥珀一面是扶着王昉坐起身,一面是没好气得说道:“你这憨丫头倒是说清楚,二爷到哪个院子了?” 翡翠轻轻“哎呀”一声,忙又跟着一句:“二爷到九如斋的院子了,估摸着这会已走到内院了。” “他怎么来得这么快?” 母亲那头还没遣人过来说,怎么他就过来了?王昉心中思绪万分,只是步子却已往外头先迈去了,屋中的丫头自然也都得了消息,这会一面是搀扶着王昉让她走慢些,一面是簇拥着她往外头走去。 王昉将将跨出屋门,便瞧见不远处有个身穿官服的男人正朝他大步走来。 男人穿着一身绯色官袍,外头罩着一身玄色披风,走动之间那玄色披风便在半空之中划开一道又一道墨痕。 王昉看着那人的面容,经了这大半年,他看起来更加成熟了…他的面上没有半分笑意,往日潋滟的桃花眼此时是一片冰寒冷漠之色,只有眉梢之间有一片遮不住的着急。她想起上一回见到他这幅模样还是在前世那个大雪天里。 那时他们遥遥一对,他是受百姓爱戴的五军大都督,而她是卫玠的夫人。 隔着风雪的那一眼,他便是这样的神色。 王昉想到这也不知是何缘故便停住了步子,她的手撑在廊柱上,一双眼却依旧丝毫未曾偏移得落在他的身上,看着他越走越近。 陆意之似是未曾想到王昉竟然会走出来,先是尚还冰寒的面容此时却是一片怔然。 可也不过这一瞬,他便又加快了步子,没一会便已走到了她的跟前…陆意之耳听着一众见礼声也未曾说话,只是伸手握着王昉的手腕,另一只手是扶在她的腰身上,眼看着她脸上的泪痕,他心下一叹跟着是伸出指腹轻轻擦拭着泪痕,声音轻柔而疼惜:“外头风大,你怎么出来了?” 王昉似是还未曾回过神来—— 她半仰着头抬着脸,任由他带着粗粝的指腹滑过她的面容。 而她便这样看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好一会才开了口:“陆…意之?” “嗯…”陆意之听着她这一声,眼中的疼惜越浓,他伸手拥她入怀,小心翼翼得避着她高隆的腹部,口中是跟着哑声一句:“我在。” 王昉的脸枕在他的胸膛上,闻言她眼中的泪意越浓。 她抵挡不住也未曾抵挡,任由它缓缓滑落,落在他的衣襟上。 而她手握着他的袖子,仍旧轻声唤他:“陆意之…” 陆意之环着她腰身的手一颤,只觉得这颗坚硬如铁的心在她这声伴随着哭腔的轻唤中跟着慢慢化了开来…他撑在王昉头上的手又收紧了几分,连带着声音也跟着压抑了几分:“陶陶,我在。” “陆意之…” 王昉抬了脸手撑在他的脸上,似是还在确定他的真实。 陆意之闻言心下越发柔了几分,他伸手握着她的手引领着她拂过他的眉眼,他的脸颊还有他带着热意的唇畔…最后他的唇贴在她的手心,声音轻柔而缠绵:“我在,我回来了,陶陶,我回来了。” 三唤三应。 王昉再也抑制不住哭出声来,她伏在他的胸膛上把连日来的委屈与想念尽数付诸在这一场眼泪之中。 明明知晓这会还在屋外、周边还有下人… 可她却管不了这么多,她只想抱着他好好哭一场…待哭完,她才重新仰头看着他。她的手轻轻抚在陆意之的脸上,从他的眉眼缓缓滑至下颌,好一会才带着哭腔说道:“你终于回来了。” 陆意之听着她这话,一双桃花眼中也忍不住蕴起了泪意。 他紧紧拥着人,而后是伸手把她抱了起来,大步朝屋内走去…身后几个丫鬟看着这副模样也不知该如何索性便朝琥珀看去。 “去打一盆水来…” 琥珀这话说完是看着几个小丫鬟,又跟着一句:“仔细着你们的嘴,别胡乱说道。”待众人应了,她便打发了其余人,而后是与玉钏几人在门前侍候了。 … 屋中。 陆意之正揽着王昉听她絮絮说着话,两人许久不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 其实大多是王昉在说,陆意之听着。 王昉絮絮说着的大多是些琐事…没有任何埋怨,也没有诉说她这段日子的软弱与痛苦,只是这样平平常常的与他说着这些寻常话。 可听在陆意之的耳中,却让他心下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他环在她腰肢上的手收紧了几分,眼看着她明艳的面容还有高高隆起的小腹,心下感慨万分。先前徐亥已与他禀报了家中这几个月来的事—— 陆意之自然也知道她这几个月来究竟经历了什么… 最初的孕吐,后来因为身子重夜里开始变得脚酸腿麻,有时候连宿都睡不安稳觉。 他每每想到这,心下便酸胀得厉害,又疼又酸还带着几分自责。 那个时候的她应该很难受吧。 明明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她的身边…那个时候,她肯定是哭了。他这个小丫头看起来坚强,仿佛这天下之事没有什么是她解决不了的,可其实啊,她也只是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 她该责怪他的,该与他诉说这大半年来的苦楚。 真是个傻姑娘… 王昉察觉到他的异常便止了声侧头朝他看去,她的眼中带着几分疑惑:“怎么了?” “没事…”陆意之握着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轻轻磨蹭着,一双桃花目中再无往日的冷漠,唯剩一片溢不住的柔情:“怎么不说了?” 王昉看着他眼中的柔情还是止不住脸一红,先前她倒是未曾注意到两人的姿势,如今看来实在太过亲昵了些,她挣扎着要从人的腿上下来…如今她是双身子的人了,还不知重了多少。 她不想让他察觉。 可不管她怎么挣扎,陆意之却还是不肯松手… 王昉手握着他的袖子,一张明艳的面容带着几分羞赫,轻声说道:“你让我下来。” 陆意之看着她面上的红晕只当她是羞赫,仍旧环在她的腰上不肯撒手。他手环着她的腰,一双眼轻轻抬起,口中是跟着委屈一句:“陶陶,你可是与我生疏了,不肯同我亲近了?”他这话说完是埋在人的脖颈上,轻声说道:“我在边境的时候常常想你,有时候想你想得都睡不着。” “那么你呢?” “你可曾想过我?” 王昉闻言挣扎的动作一顿,她侧头看他,看着他这一双带着几分委屈的眼睛心下便柔了大半。她自然是想他的,难受的时候想他,睡不着的时候想他,尤其是在午夜梦回之时,她一手摸过去只摸到冷冰冰的被褥,心中的那股子怅然在夜色中怎么掩都掩不住… 那个时候… 她多想他就陪在自己的身边。 王昉的手撑在陆意之的脸上,她微微低垂着眉眼,未曾遮掩自己的想法:“想的,陆意之,我很想很想你。” ☆、第一百零四十九章 武安侯府。 因着陆意之好不容易回来… 今儿个武安侯府一大家子自是一道用了晚膳, 席间因着男人们要喝酒,便在屋子里分了两张桌子。 灯火如昼—— 女在内, 男在外…一家子坐在一道热热闹闹吃起了饭。 王昉坐在里间,眼却是时不时往外头看去,丫鬟已进来送了不少酒了…她怕他喝醉。 姚如英看着王昉这幅模样自是知晓她在想什么,她轻轻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而后是接过丫鬟奉来的帕子拭了拭唇,口中是跟着一句:“九章难得回来,多喝几杯也是正常。”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你也不用担心, 他那个酒量是喝不醉的。” 王昉倒是不知道陆意之的酒量, 只是听着姚如英这话中的笑嗔味道自是羞红了脸颊…她也未说什么,陪着姚如英去里头说了会子话。 因着外间还在喝酒, 她便由琥珀扶着先回去了。 … 陆伯庸平日是个沉稳惯了的性子,可今日却是有些自持不住。 他手中握着一盏酒, 脸上已有几分红晕, 却是用多了酒的样子…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往日那些放浪形骸的事, 大多是他自己捏造伪装出来的,也知道他和天子私下里一直密谋着些什么事。 到底是些什么事,他心中大抵是知道些的。 可他从未想到九章这一回竟然能做出这样大的成就, 收复燕北, 生擒燕北皇室之人…这两桩事不知压在他们大晋将士心中多少回了。 如今终于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 还是由他的小儿子亲手了结, 这让他如何不高兴? 陆伯庸这一高兴用得酒自然也多了些… 陆意之和陆则之看着他这幅模样也未说什么, 他们两人喝的酒也有些多, 可面上却都未有什么余外的表现…恍若是在喝茶水一般。 陆则之喝完了盏中的酒,口中是跟着一句:“你这次回来,以后想再隐瞒只怕是难了。” “如今也没有什么再隐瞒的必要了…”陆意之轻轻笑了笑,他手握酒壶替他们续满了酒,自己倒是握着先前那一盏未曾饮完的酒继续喝了起来…边境这几个月,他所受的伤实在不少,即便如今大多痊愈,可旧根却还是在的。 “怎么了?” 陆则之看着他这幅模样,一双剑眉拢了几分:“伤口还疼?” 陆意之闻言是摇了摇头,他的手撑在胸口上,疼倒是不疼,只是想着晚间那个小丫头看见这幅模样只怕又该哭鼻子了。 他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她掉眼泪。 … 等到陆意之回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之时。 王昉坐在软榻上,她这些日子睡得早,原本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躺在床上了…这会她手中握着针线做着手头上未完的一件外衫,一边是打着呵欠等人回来。 琥珀看着她这幅模样便轻声劝道:“主子还是去歇下吧,或者奴与您说说话?夜里做针线费眼睛。” “没事…” 王昉轻轻笑了下,这件外衣她就差收个尾了。 陆意之平素只喜玄裳,她便也只是在袖口之处拿着针线绣了几朵金牡丹…她一面低头收着尾,一面是与琥珀说道:“你若困了便先回去睡吧,让人在后罩房里备着热水就好。” 琥珀自是不肯,哪有主子还未睡,做奴婢的倒去睡了的道理? 她也不再劝人,只在一旁做着小儿的鞋袜。 外头传来几声“二爷”… 没一会帘子便被人打了起来,却是陆意之进来了。 琥珀见他进来便站起了身,她放下了手中的针线与人打了一礼,而后便先退到外头却是唤人去备水了。 “回来了?” “嗯…”陆意之点了点头,他走过去坐在人边上,一面是环着她的腰身把头枕在人的肩上,一面是瞧着她手中握着的外衣,柔声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王昉看着他轻轻笑了笑。 她也未说话只是低着头把手中的针线收了尾,而后才开口说道:“你站起来,我比比大小。” 陆意之倒是未曾想到这是王昉做给自己的… 他是知道王昉的女红,大婚那会她红着脸在他怀中偷偷说“陆意之,我只给你做了袜子,其余都是我的丫鬟做的…”那个时候他还笑了她,只是临来她做的那几双袜子却被他宝贝的不行。 其实就算是袜子这样的小件,她做得也不算好,外头瞧着倒还算整齐,里头的线大多是缝出来了的… 穿着的时候并不舒服,可他心里却很高兴。 倒是未曾想到这才过去多久,她的女红竟然好了不少…他也未说话,依着人的意思站起了身。 王昉便一手提着外衣的一边比照着人的肩膀,大小倒是正好,她笑着收了起来,口中是跟着一句:“等明儿个让人洗一下,过几日你休沐的时候便能穿了…”她这话说话难免脸又红了一回:“你不许嫌弃。” 她可还记得那会陆意之嫌弃她的女红呢。 陆意之闻言是转过身,他笑着重新坐回到软塌上,而后是揽人入了怀:“你做的,我何时真的嫌弃过了?” 这倒是没有… 即便他每回口中说着嫌弃,可私下里却是宝贝的不行。 有一回她做的袜子委实太小了些,他也穿着去上朝了,回来的时候脚都肿了些…倒把她惹得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屋中没有人,王昉也就任由他抱着,她把头枕在人的肩上一面是握着他的手轻轻把玩着…陆意之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又很修长,瞧着倒像是文人的手。只是如今指腹上头的伤痕却多了不少,新伤旧伤,细细密密得瞧着就骇人。 陆意之看着她突然低落的面容,心下便跟着一疼… 他刚想劝人,帘外便响起了琥珀的声音:“二爷,水已经放好了。” 陆意之轻轻嗯了一声打发了她们下去,他往日洗漱的时候就不需要人服侍,琥珀自然也就未再多问…闻言便应了一声“是”,而后是领着其余人一道退下了。 王昉也敛下了面上低落的情绪,她从陆意之的怀里坐起来,面上挂了个笑,口中是跟着一句:“你去洗吧,我去替你拿衣服。” “好…” … 从边境到金陵。 陆意之一路疾驰与跋涉为得就是能早日回来,即便路上也有驿站可供洗漱,可他心中念着王昉自然不肯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上…因此今日这回,还是他这些日子里来头一回的享受。 桶中水温正好,屋中也摆着炭火,他合着眼躺在浴桶中…许是太过舒服,他一时之间也未曾察觉到王昉走了进来。 等听见越走越近的脚步声—— 陆意之才抬了眼看去,待瞧见王昉的时候,他的眼中自是掩不住的惊诧。 自打大婚那日两人在这行了敦伦后,王昉便再也不肯在他沐浴的时候进来了,即便有时候他说没带衣裳,她也只是把衣裳放在外边的架子上,半步都不肯往里来。 今儿个是怎么了? 陆意之想着身上的伤,还未曾想好怎么遮掩,王昉便已走到了跟前…这一来他若是再做动作反倒是更引人注意了,索性他也就未动身,只是拿着巾子擦拭着胸口,口中是说道:“屋子里湿的很,你身子重先去歇息吧。” “没事,我仔细些便是…” 王昉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挽起了两节袖子…这还是头一回她来服侍陆意之沐浴。 往日陆意之也不是未与她说过这桩事,只是还未等他说完便被她瞪了回去。大婚那一夜两人的头一回在她的映像中终归算不得是个好记忆,何况陆意之平日对她总是动手动脚的,要真应了他,谁知道他又要做什么事? 因着这么一层缘故,她自然不肯与他一道待在这间浴房里。 可今儿个,她却是真的想好好服侍他沐浴一回… 边境多黄沙,他又是赶了一路。 王昉这样想着一面是取过人手上的巾子替人轻轻擦拭起来,屋子里的水汽的确不少,她未曾瞧见陆意之脸上一闪而过的犹豫,只是水汽再多她手上的触觉却还是在的…她察觉到手下异样的感觉,便伸手轻轻挥了挥浴桶中的水汽。 水汽消散了些… 他身上的这些伤痕她自然也就看清了。 王昉的指腹轻轻从他的肩上滑过,最后是停留在了他胸口的那处,即便时日较远,可还是能看出这处是被两支弓箭所伤…她想起往日做过的那些梦,想起他从马上坠下昏迷不醒的样子,眼中的泪便再也遮不住。 “陶陶…”陆意之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想抬头去看她却被人伸手挡住了眼睛。 “别看我…” 王昉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幅模样,免得他担心。 陆意之闻言身子一顿,却到底还是依了她的意思未曾抬头…他任由她的手轻轻滑过那些伤痕,好一会才开口说道:“你别担心,这些都是旧伤,早已经不疼了。” “怎么会不疼…” 王昉的声音仍旧带着几分哽咽,她眼中的泪意一串串往下坠,有些滑落衣襟有些坠入桶中。而她的指腹仍旧小心翼翼地滑过那些伤痕,她都能感觉到他的身子还在轻颤,可见当初他该多疼。 她半弯了身子把脸贴在他湿润的肩上… 红唇在那一个又一个伤口上滑过,而后是停留在他胸口的那两处。 “陆意之,以后别再离开我了…” 王昉合着眼睛,红唇一张一合轻轻说着:“我原以为我可以当个端庄大方的好妻子,任由你去战场厮杀,任由你去建功立业…可是我怕了,陆意之,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平平安安得活着。” 她是真的怕了。 即使前世的陆意之一直好好活着,可她还是怕了… 今生改变的东西太多,她怕因为自己的缘故会折了陆意之的命数。 陆意之察觉到胸口别样的湿润,他心下一软,而后是伸手把她拥入怀中…他的指腹轻轻滑过她脸上的泪痕,待擦拭干净他才捧着她的脸柔声说道:“我答应你,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他也舍不得再离开她了。 … 隔日菱花窗外已是一片清亮之色… 可屋中却依旧未曾有什么动静,琥珀几人也未曾进来打扰,便安安静静得侯在外头等待着里头的传唤。 王昉倒是醒了过来,许是陆意之回来了的缘故,她昨儿夜里睡得倒是很好,今早自然也醒得早…由于她的月子大了,未免睡着的时候乱动,两人便分了两个被褥。这会她便从自己的被褥里翻过身朝陆意之看去。 陆意之仍睡着,只是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心仍轻轻拢着… 王昉伸手轻轻滑过他的眉心,在上头轻轻按着,似是要抚平那几道折痕。 陆意之察觉到她的动作也未曾睁眼,只是伸手把她连带着被子轻轻带入怀中,声音有些喑哑:“醒了?” 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几分困倦之意… 他这阵子是真的累了,边境连月来的苦战未曾让他倒下,一路疾驰与跋涉也未曾让他倒下。可如今回到了金陵,回到了王昉的身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他才发觉自己是真的累了。 “还早,你在多睡会…” 王昉的手仍按在他的眉心处,轻轻揉着。 “嗯…”陆意之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而后是重新放进了被褥中,这几日天寒地冻,屋中的炭火已经灭了,他怕人着了凉…等把人密密实实得拿着被褥掩住,他才继续拥着王昉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是辰时末快至巳时的时候。 琥珀几人听见里头的传唤便一道进来侍候… 陆意之不需要人侍候自己穿了衣服又洗漱了一把,而后便与王昉说了一声提着剑去后院早练了…这是他往日就有的习惯。只是往日众人只当他是摆个花架子,可自打他这次回来后,众人看他的眼神自然也就不同了。 翡翠一面服侍着王昉洗漱,一面是笑盈盈得说道:“二爷如今这么威风,往后我看谁还敢在您面前胡乱说道什么。” 往日因为二爷的缘故… 主子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可不算少。 琥珀正在替王昉穿衣,听闻这段话倒是头一回未曾批责翡翠,反倒是跟着应了回:“如今二爷有这样的成就,往后您的身份也能高些…外头那群拜高踩低的,往日总拿那些冷言冷语往您跟前说,如今也不知该是副什么模样。” 屋中几个丫鬟都是王昉从王家带来的,自然是真心实意得为王昉着想… 二爷有出息了,主子的日子也能过得更松快些…不管怎么说,男儿建功立业,瞧着总是不一样的。 王昉倒是未说什么,她早已知道陆意之日后的成就。只是若要问她的真心话,她却希望陆意之一直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小官,不用扯进这朝中的是非里来,只是这终归是不可能的。 她心下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是朝那半开的菱花窗外看去… 陆意之正在梅树下练剑,有风拂过,那树上的梅花便一道往下坠…一派闲静之气。 若是一直能这样该有多好。 … 因着陆意之刚从边境回来… 刘谨特地允他在家中休养几日,两夫妻难得过了个轻松日子。 今儿个两人正坐在暖阁里看书,帘外琥珀便禀道:“二爷,二奶奶,王家来人了。” 王昉闻言是从陆意之的怀中直起了身子,她一面是理着身上的衣裳一面是开口说道:“让她进来吧。” “是…” 琥珀打了帘子,跟着半夏便走了进来。 王昉瞧见是她,眼中的疑惑便越发浓了,大冷天的怎么半夏亲自过来了…她让人起来,口中是跟着一句:“你怎么亲自来了?”梁姨娘已经生下一子,如今家中应该也无别的事,那能让半夏过来的… 她想到这面上的神色便又紧张了几分,连带着喉咙也发紧了几分:“可是祖母的身子?” 陆意之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让她先不必着急。 王昉深深吸了一口气,平了那股子情绪才又看向半夏。 半夏请过安已经应声站了起来,只是她的面上却还是不大见好,连着声音也有些低:“老夫人没事,是琅琊有人传了信来,说是二爷、二夫人没了。” “什么?” 王昉一怔,声音里有着未曾遮掩的疑惑…二爷、二夫人? 那不是王允和纪氏? 他们,没了?这…怎么可能?她明明还没动手,他们怎么会没了? 半夏闻言是轻声回道:“按着琅琊传过来的消息说是二爷和二夫人自打去了那处后就争吵不断,后来…”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面上滑过几分难堪,跟着才说道:“后来二爷好似看上了一个女人非要纳她做妾,二夫人一个气不过便拿着刀子要杀二爷,谁也未曾想到两人闹腾的时候竟然都没了命。”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信是昨儿夜里寄到的,大爷今儿个已遣人去琅琊了。” 王昉怔怔听着半夏的话,好一会也未曾回过神来。 王允和纪氏竟然会因为这样死去,这…委实也太过离奇了些。她抬头看着半夏,面上还有几分不可置信:“信上可曾有说什么异样?” 半夏知她的意思,闻言是摇了摇头:“二爷和二夫人闹得时候族中的人也在,他们刚要去帮衬两人便已经…没了。”这便是说并没有毒杀、他杀的可能了。她说完便又屈身福了一礼,恭声一句:“老夫人说您身子不好就不必过去了。” 王昉原本不知道也就罢了… 既然知道合该要去上一回,何况祖母知道这样的消息铁定受不了。 她心下一叹,未曾想到王允和纪氏这辈子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王昉侧头看着陆意之刚想开口,便听他温声说道:“去吧,我陪你一道去。我回来已有几日,也该去拜访一下。” 王昉闻言便也未再说什么。 她抬眼看着半夏:“你且先回去,我们随后就到。” “是…” 半夏福了一身,而后便由琥珀领着往外退了。 因着这事委实不算好听,王昉便也只是隐晦得与姚如英说了一遭…姚如英闻言自然也惊诧无比,她是见过纪氏的,前头两人无缘无故去了琅琊,她心下就惊诧不已。只是她素来没有打听别人家秘事的习惯,自然也未曾问过王昉。 这会听王昉这样说道,她面上虽有惊诧却也未曾多问,只是握着王昉的手说道:“可怜见的,这好好的怎么竟成了这幅模样?”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这是你家中的长辈合该去一回…” 而后是与陆意之说道:“陶陶如今身子重,你路上看着些。”待又叮嘱了几句,便让两人趁着日头还早去了。 … 王昉和陆意之到王家的时候。 王媛却是刚要离去,她是一个人来的,瞧见陆意之扶着王昉走下马车…眼中滑过一抹暗色。 这几日金陵城中提得最多便是这位刚刚战胜燕北的陆都督,王媛每回听到便觉得心下被一根又一根针扎着…往日她还能说自己嫁的比王昉好,不管如何言庚总归是言家独子,言贵妃的亲弟弟。 可如今呢? 如今那人已成了废人一样,时不时就拿她出气。 反观王昉…她不仅有个好婆母,有个好姑子、好妯娌,如今还有了孩子,就连丈夫也越发有出息了。 王媛想到这袖下的手跟着紧紧攥了几分,上苍真是太不公平。 ☆、第一百零五十章 天地之间。 王家的影壁之处仿佛有一瞬得静谧, 下仆、丫鬟看着他们,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索性便立在一处低垂着头默声不语了。 王媛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 时隔几月,王昉看起来仿佛更加明艳了,即便她如今怀有身孕,可岁月仿佛格外厚待她, 除了腰身那处稍显丰腴外,其余仿佛未有一丝变化,就连面容较起往昔也越发多了几分别样的韵味。她被自己的丈夫搀扶着小心翼翼走下马车, 微微半垂的眼中带着无边的笑意与甜蜜, 嘴角更是一直弯弯挂着。 不公平,这一点都不公平… 凭什么王昉可以万事皆好, 一切顺遂? 而她呢?她得到了什么?自打言庚出了那桩事后,婆母是越发看她不顺眼了, 只是往日她也只是背地里说上几句, 可如今知晓王家并未给她撑腰后便越发不管不顾, 有时候还会当着满府奴仆说她是扫把星,自从她进了言家的门就没好事。 而言庚,她的那位好夫婿… 自从知晓自己不能人道之后, 脾气是越发暴戾了。他如今鲜少出门也不再沾花惹草, 只是两人之间的矛盾却是越发重了。平素对她不是打就是骂, 有时候甚至都敢当着下人的面甩她巴掌让她滚远点。 王媛想到这, 撑在丫鬟胳膊上的手更是用力收紧了几分。 她的指甲前几日才修缮过, 圆弧的指甲盖还有些未曾磨平的棱角, 若不是冬日的衣服厚实,只怕这会丫鬟就该疼得叫出声来。 可即便丫鬟未曾叫出声,可面容看起来却也有些不太好… 这段日子言家不拘是上头的主子还是底下的奴仆过得都不算顺遂,姑爷自打知晓不能人道后脾气就越发暴戾了,平素时常打责下人,有时候就连主子也会挨上他的几顿打骂。主子受了委屈,到头来自然是拿她们出气。 她们这些跟着主子到言家去的… 除了那位金嬷嬷,这些日子里哪个没有受过主子的责打?如今她这双胳膊还都是淤青。 可丫鬟不敢说话,更加不敢让人瞧见,若是让别人察觉到什么,只怕回头主子又该责罚她了…她只好垂下头掩实住面上因为疼痛而折起的双眉,紧咬着唇不叫出声。 … 王昉似是未曾想到会在这处见到王媛… 自打上回在陆家见过王媛后,王昉倒是许久未曾见到她了,只是她的事儿倒是听了不少…言家毕竟出了那样的事,这金陵城中自然有不少贵人闲来无事会说道几句,早先陆家也置办过几桩宴会,这其中说得最多的便是王媛。 有说她可怜见的,嫁过去才多久丈夫便出了这样的事。 自然也有说她活该的… 若不是她当初做出那样的事,如今又怎么会这样?各人因果各人尝,哪来什么可怜不可怜的。 这会王昉由陆意之扶她走下了马车,眼看着不远处站着的王媛…较起上回见面,如今的王媛看起来越发颓败了些,即便脸上涂着再精致的妆容,可还是能瞧见她那眼下遮盖不住的乌青。 她知晓这段日子王媛过得并不算好… 内宅之地即便掩盖得再好也架不住有心人的打探,如今的王媛不仅不受公婆欢喜,就连那位言家大少爷平素对她也是非打即骂。 王昉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心绪其实并没有什么波澜。即使如今王媛这样的情况有大部分的原因都是因为她的手笔…可这世间就是这样,若是当日她未曾被陆意之所救,那么如今尝到这些苦楚的人便是她。 到那个时候… 谁又能保证这位素来不喜她的五妹不会借此踩上几脚? 还有上回太液池畔… 王昉想到这心下还是有几分后怕,她的手放在那高高隆起的小腹上,眼却依旧朝王媛看去。她与王媛的确算不上是仇深似海,可这往日发生过的一桩一件,要让她真的拿平常心去对待她却也是难了。 陆意之察觉到她的动作,便伸手握住了王昉的手放到了自己宽厚的掌心中。 当日宫中的事他已从程嬷嬷的口中听说了,即便事情过去这么久,可陆意之听到的时候却还是止不住全身冒起冷汗…战场上的厮杀从未让他有过一丝害怕。可他只要想到当初,想到他的陶陶差点就要被人推入那个太液池中。 若是当初她一个不小心、未曾注意… 那么如今会如何?他不敢想象、更不敢深思。 陆意之只要想到那样的局面,握着王昉的手便又忍不住收紧了几分,可也不过这一瞬息的功夫,他便回过了神…陆意之稍稍松开了几分手中的劲道,只是仍旧把王昉的手包在掌心之中。 他半垂了眉眼朝王昉看去,眉目温煦,声音柔和:“我们走吧。” “嗯…” 王昉点了点头,外间风太大,何况祖母还等着他们。 她任由陆意之握着他的手,两人便这样径直往前走去…即便在路过王媛的时候,也都未曾停下步子。 只是临来擦肩而过的时候,陆意之却还是递了一眼朝王媛看去。他素来多情的一双风流桃花目,此时却是一片冷寒凛冽之意,言家、言庚、王媛,有些事、有些人也是时候该解决了。 王媛看着陆意之朝她看来的那双眼睛,却止不住一个趔趄。 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冷漠到无情,仿佛要比这寒冬的冷风还要刺骨,就这样直直得朝她看来…陆意之在战场厮杀了这么久,即便是一个铁血男儿只怕也抵挡不住他这样的眼神,更遑论是一个内宅妇人? 王媛身形一颤,脚步止不住更是往后大退了几步… 若不是有丫鬟在一旁搀扶着,只怕这会她就要摔落在地上。 王媛的手紧紧握着丫鬟的胳膊,眼一瞬不瞬地往前看去…王昉和陆意之如今已走远了,可还是能看到陆意之半侧的脸庞上是一派温和之色,薄唇一张一合仿佛是在提醒王昉注意着脚下。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显示先前朝她看来的那双冷漠到刺骨的眼…只是她眼花看错了。 不,不可能… 若是以前的陆意之绝对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可如今的陆意之是天子亲封的二品都督同知,是收复燕北,入敌营生擒燕北皇室的陆都督…她怎么可能看错?王媛看着那两个已经走远的身影,仿佛是这个时候才想到,也许从一开始她就错了,错在识人不明,错在一念之差。 寒风刺骨… 王媛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忍不住打起冷颤来,她的手仍旧紧紧握着丫鬟的胳膊,红唇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太冷止不住打起颤来。 她到底是得罪了什么样的人?如果说原先王媛的心中还有几分妒忌和嫉恨,此时却只有深深的后怕…她手撑在丫鬟的胳膊上,脚步是往马车跨去,声音因为害怕而显得有几分轻颤:“走,我们快走。” … 千秋斋。 傅老夫人的确侯了王昉和陆意之许久了,她自打昨儿夜里得到这桩消息的时候,就一宿未曾睡着…即便王允有天大的过错,可那也是她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当初她保了他一命,哪里想到临来竟然会以这样的闹剧形式收场。 她想到昨儿个信上说的那些话,止不住又悲从心来。 半夏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是轻轻叹了口气,她一面是绞了块干净的湿帕子递了过去,一面是跟着劝慰了几句。 只是她到底是奴仆,即便再怎么劝慰又能有什么用? 等外头的丫鬟轻声禀报“四姑娘和四姑爷过来了”的时候,半夏心下才松了口气,整个府中能真的劝慰住老夫人的只怕也只有这位四姑娘了。她面上带了几分笑,瞧见傅老夫人拭干了脸上的泪便朝帘外喊了一声,却是让人进来了。 王昉由陆意之扶着走了进来… 屋中炭火很足,王昉一面伸手解开了披风,一面是朝傅老夫人看去。 傅老夫人这会正高坐在软塌之上,即便她的面上带着几分笑意,可还是能透过那双红通通的眼睛看出她的悲伤…王昉心下叹了口气,她如今身子重自然也不好请安便只是喊了人一声。 陆意之倒是向傅老夫人恭恭敬敬问了安,跟着唤人一声“祖母”。 “九章也来了。” 傅老夫人的面上强撑着露了一个和煦的笑脸,即便此时她的心下再悲伤,也不好让陶陶和九章瞧见…何况九章能从边境回来,又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是一桩大喜事,她心下自然是高兴的。 陆意之站直了身子,面上仍旧是一派恭谨之意。 他看着傅老夫人,口中是温声说道:“二叔父的事我和陶陶已经知晓了,只是如今天寒地冻,祖母身子素来不好,还请祖母切莫保重身子。若是二叔父在天有灵,也一定不希望祖母为其伤了身子。” 傅老夫人听到这话,心下是半分欣慰,半分轻叹… 欣慰陶陶能觅得一个好夫君,却又轻叹自己那个早逝的儿子,竟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这样一想,原先压抑住的悲伤便又袭上心头。 王昉和陆意之见此自然又是又好一顿劝,待傅老夫人止住了哭声,陆意之才先拱手先提出告退…他到底是男人也不好多待,何况傅老夫人必定有话与陶陶说,他在这反倒是多余了。 “去吧…” 傅老夫人一手握着帕子拭着泪,一面是与陆意之说道:“你岳丈和阿衍今日都在府中,他们知晓你过来必定十分开心。” 陆意之轻声应了是,而后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捏了一捏,才又起身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才往外退去。 待陆意之退下—— 傅老夫人才又朝王昉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的身边。 半夏走上前扶着王昉小心翼翼地朝软塌走去,待至软塌,她是又替人在身后放了两个软枕,方便她好坐些。而后是倒了一盏蜂蜜牛乳奉给王昉,又给傅老夫人续了茶,才往外头退去…是要把这一室留给祖孙两人。 帘起帘落。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较起往日骤然老去的面容,还有那鬓边仿佛一夜之间长出来的华发。她的心下止不住一酸,连带着声音也带了几分哭腔:“祖母,您…” “别哭…”傅老夫人握着帕子替人拭去了眼角的泪,而后是轻声劝慰道:“人都会老,不过是几根白发,几道皱纹,我如今也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你再过半个月就要临盆了,情绪万不能有太大的波动。” 待擦拭完王昉面上的泪痕—— 傅老夫人便又握着她的手细细看了回人,口中是跟着欣慰一句:“你如今这样,祖母也就放心了。” 她这辈子最担心的就是王昉,生怕她过不好,怕她婚后受委屈。如今眼瞧着九章越来越有出息、也越发稳重可靠,她这颗心也能放下了…即便哪一日她真的一口气上不来,她也能轻轻松松的走了。 王昉听她这话,一双眼眶却越发泛红了几分。 她自然听出了祖母的话中意,强忍着哽咽开口说道:“祖母您还要看着陶陶的孩子长大,看着阿衍娶妻…您是要长命百岁的,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傻丫头…” 傅老夫人听她这话,一双眉眼是泛开几分笑,而后是摇头说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长命百岁?我往日对世事太过强求,要兄友弟恭要一家团聚,要咱们王家的名号流芳百世、世人歌颂…可如今我才发现,这世事有些缺陷才算完美。” “如今阿衍跟着徐先生,老三也有了孩子,你嫁得也好…” “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傅老夫人这话说完看着王昉,见她张口还想再说,便又笑着握了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继续说道:“好了,我如今不还没事吗?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让你难受,只是想与你说若真到了那一日你也不用觉得如何…我这一生已经足够好了。” “人各有命,不必太过哀伤。” 这是劝王昉,也是在劝自己… 即便她再怎么悲伤,王允也回不来了,何况就如她所说的,人各有命…若是老二往日不曾做过那些事,如今又怎么会有这样的结局? 王昉闻言却也未再说什么—— 她握着祖母已经开始变得有些老态的手,心下止不住有些叹然…其实较起前世,今生的祖母的确是够好了。 前世的祖母就连走也走得不安心,她赶到千秋斋的时候祖母其实已走了有段时辰了,可她的眼睛却一直未曾闭上…她知道祖母走得不安心,家中这幅模样,祖母又怎么可能走得安心?到最后还是她哭着把手放到祖母眼上,说了许多话,她才肯闭上。 “你先前可曾见到阿媛了?” 王昉闻言是回过了神,她敛下了心中纷乱的思绪点了点头:“先前进门的时候看到她了。” 傅老夫人想到先前看见王媛的那副模样,心下止不住便又叹了一口气…其实她当年也是喜欢过王媛的,都是自己的亲孙女,她又怎么可能不喜欢?只是早年王媛那个性子被纪氏教得娇蛮又任性,素来行事又有些不敬长辈,她瞧得多了自然心下也就厌烦了。 而后又接连出了那么几桩事,她心中对王媛自然是越发厌恶了… 连带着平素便是见也不愿见她。 她知道王媛在言家的日子其实过得并不好,刚出嫁那会王媛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是哭着的,不是哭她的婆母待她不好,就是哭言庚不给她脸面…只是后来她说这些倒是越发少了,许是也明白即便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现状,索性也就不说了。 傅老夫人原先也不想管她… 到底是已经出嫁了的,又能怎么管? 何况她的心中还是怨过王媛的,宫里的那桩事,王媛的所作所为,让她每每想起就心头发寒。 那回事后—— 她曾见过王媛,也是头一回打了她。 王家讲究礼仪,即便小辈犯了事也只是按照家法处置,断没有亲自打小辈的…可那回她着实是被气晕了,哪里还顾得什么祖宗礼法,若是可以她只想打死干净。 她问王媛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时候王媛是怎么说的? 傅老夫人拧着眉心细细想了一回,她记得那个时候王媛就跪在她的跟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哭道:“我也不想,可是祖母,凭什么王昉从小到大就能得到最好的?我恨她,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小时候您只抱着她,也只对她露出慈祥的笑。长大后,她的及笈、她的出嫁都是您费尽了心力安排的…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也是您的亲孙女,您从来未曾为我着想过!您让我怎么不恨她!” 那个时候… 她才知道王媛的心中竟是掩藏着那么多怨气,对她的,对陶陶的,还有对王家的。 …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拧着眉心不知在想什么,索性便轻轻唤了她一声:“祖母,您怎么了?” “我没事…”傅老夫人回过神,她垂眼看着王昉心中思绪良久,好一会才开口说道:“今儿个阿媛与我说她想去做姑子。” 王昉闻言握着傅老夫人的手一顿,眉心也跟着轻轻拢了几分…王媛说要去做姑子,这并不是她头一回听到。上回傅如雪去陆家的时候便与她说过,只是那个时候祖母想都未想便拒绝了。 可这一回… 王昉看着祖母面上的犹疑和踌躇,她敛下了心中的思绪,开口问道:“祖母是如何打算的?” “我看她是真的想明白了…” 傅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是继续说道:“何况如今言家那副局面,我看她也受了不少委屈…先前我瞧她手上还有不少淤青,她身边的丫鬟说是言庚动的手,原本他们两夫妻的事我也不好插手。可她到底是我王家的闺女,言家这样委实是有些欺人太甚。” “何况,如今老二…” 她后话是未曾说下去,可话中的意思却是同意了。 王昉闻言便也未说什么,即便祖母心中再不喜欢王媛,可她到底还是王家的女儿…她想到这便抬了头看着傅老夫人,口中是跟着一句:“祖母既然想好了,便应了她吧…她到底是我们王家的姑娘,在外头被人欺负也不是个事。” “祖母可曾想好要把她送到哪去?” 傅老夫人见王昉同意心下是松了一口气,她知晓陶陶对王媛的不喜,若是有个人曾在你有身孕的时候做过那样的事,又怎么可能会喜欢?因此她先前心中的确是有踌躇的。 这会听王昉的问题… 傅老夫人便开口说道:“我打算把她送到西山的明华庵里去。” 西山离金陵有不少路程,位处又偏,因着这座尼姑庵当初是王家出钱修的,倒也算得上是王家的私有…王媛去了那处只怕这辈子也难回金陵了。若是她真能好好待在那处修身养性,王昉自然也愿意让祖母开心。 可若是王媛心中还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那么她自然也不会顾念旧情。 “只是言家那处只怕不会轻易放人…”王昉看着傅老夫人轻声说道,如今言庚已经是废人,若是王媛再与他和离,只怕这金陵城中的风波又该转上几圈了…这样的情况,言家又怎么可能会放了王媛? “这你不必担心…” 傅老夫人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拍,言家往日做的那些事,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若要真去按了理来说,言家做的那些事可一个也占不到理字。 … 半个月后。 王媛和离的消息传到王家的时候… 王昉正坐在软塌上做着一个虎头帽,听到这桩事她的面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就连头也未曾抬。 翡翠面上却有些不高兴,只是这桩事到底是老夫人做的主,她也只能翘着嘴巴说一声“真是便宜她了…”五姑娘那样的性子就该让她拘在那后宅之中,让她尝尝亏。 王昉听着她的语气唇角是轻轻扬起一个笑… 她刚想抬脸说话,肚子却一阵抽疼,这股子疼就跟钻心似得一下子就从那处泛了开来。 翡翠瞧见她这幅模样哪里还有心情说去王媛,她一面是朝外头喊人,一面是伸手扶住了王昉,口中跟着一句:“主子,您怎么了?” 怎么了? 王昉也不知道,她手撑在腰上,好一会才似福至心灵般得开了口:“我,怕是要生了。” ☆、第一百零五十一章 太和门前。 此处为百官上朝的地方, 天子坐于高处,百官持笏立于底下, 因是御门,便又有个“御门听政”的名号。 此时时辰还早,天边这会也只是刚刚开了个晴。太和门前时不时有官员上奏禀报,而其中说得最多的便是燕北的后续之事…如今燕北暂由二皇子独孤邕管理, 早些日子他便遣了使臣送来降书以及一份为求两国交好,自愿附属于大晋之下的公文书。 如今众人便是在为这事商讨… 头一种说法是言燕北攻战大晋几十年,哪能他们说一句投降附属便允了去的? 而第二种说法却是道燕北这回给出的条件不错, 每年千匹战马、还有燕北特产的铁矿…有了这些, 燕北便已折损了大半气数,往后哪里还敢再有什么异心? … 到后头还是刘谨发了话, 允了第二种说法… 另特遣了人去与燕北的使臣谈判,大晋缺得最多的就是马匹和铁矿, 何况如今的燕北早已不成气候, 他大晋泱泱大国何不大方一回?刘谨想到这只觉得全身筋骨都舒畅了一回, 燕北一直都是大晋的心腹大患… 几十年来,不管是他的祖父还是他的父亲,他们都未能了却这个心腹大患, 可如今却在他的时代了结了。 这让他如何不激动, 又如何不兴奋?刘谨微垂着眼透过十二串珠帘朝底下看去, 而那个站在武官第一排的年轻男人亦抬头朝他看来…两人的面容都未曾有什么变化, 可还是能看到对方眼中的笑意。 意气风发… 属于他们的时代早该来了。 天子既然已发了话, 众人自然不敢再言纷纷拱手应了是…如今的刘谨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纨绔天子了, 这朝中大半官员早已更换,即便有些中立的老臣也向来是恪守本分鲜少与其有政见相驳的时候。 为官者都是聪明人… 这些年刘谨的所作所为,早已让他们认识到这个少年天子真正的模样…当年的纨绔、天真不过是他的保护色。 而如今的刘谨早已褪去了那一层遮掩,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这其中自然有不少官员纷纷表示庆幸,好在当年卫玠掌政的时候他们未曾怎么站队,若不然按照刘谨如今的铁血手段,只怕他们也早就不在这太和门前了。 自然也有不少老臣表示欣慰,他们大多是历经两朝、三朝的臣子,拥护得也一直都是刘姓天下。 如今天子有此成就,他们自然欣慰。 只是… 众人想到这,止不住看向立于武官第一排的年轻男人。男人穿着一身一品绯色官袍,手持玉笏,侧露的面庞可以窥见他的风流面容…这幅面容他们并不是头一回看,往日金陵城中的风流公子,而后因父之名被天子册封为宣抚使的陆小大人。 只是往日… 他们对陆意之的评价大多都算不得好—— 年老的臣子大多是觉得此人委实不堪大任,尤其是在联想到陆家那一门二杰的时候,更是纷纷摇头觉得他担不得头上的这个“陆”姓。 而年轻的臣子每每见到他的时候大多都是仰着脖子抬着脸,跟着是嗤笑一声,不屑与他伺同朝为官…他们都是少年英才,心中自然看不起这样受家中封荫却还扶不起来的纨绔子弟。 可如今—— 如今场中的百官看着陆意之,心下却觉得思绪紊乱不已。 陆意之手握玉笏,一身一品绯色官袍越发衬得他面如白玉,他的面容较起往昔少了些漫不经心多了些冷静沉稳。早在回金陵后不久,他便被天子封授为“正一品左都督”,这个官职太过厚重,不仅是它的品级也是因为它手握重权…可这一回却无人置喙什么。 收复燕北、生擒燕北皇室之人… 这两桩事无论是哪一桩,在这大晋几十年内都从未有人做到过…可这位素来被人看不起、被人质疑的陆意之却做到了,这一份功劳无论是谁都夺不走。既如此,天子的封赏即便再厚重,他们又能说些什么? 只是想到往日这个最看不起的人,却有了今日这样的成就… 这令他们如何不唏嘘? 只是唏嘘过后便是深思,到如今,他们又有谁还不知?只怕这位陆都督也与他们的天子一样,往日的那些风流韵事、纨绔作为只怕都是他的伪装,而如今这幅模样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 等朝堂之事尽数报完,天子近侍便说了句“退朝!” 众人是等天子离去,才一一往外退去…陆意之仍旧握着玉笏往外走去,如今他的身份不一样了,身边自然围绕起了不少人。即便在场的都是朝中重臣做不到溜须拍马,可言语之间却也都是夸赞陆意之的话。 陆意之的面上一贯噙着一道笑,不亲不近也不避不远… 一路气氛倒也算得上十分和谐。 待至承天门前,众人看着迎面而来的一顶轿子却都不约而同止住了步子…皇城里百官皆需下马落轿、步行往里,这是对天家的尊敬。自然也有天子特许可乘轿入宫的,可这么多年,天子特许的也只有一人。 而那个人,他已经许久未曾出现了。 有不少官员侧头交耳轻声说道:“难不成是那位来了?” “除了那位还有谁有这样的阵仗?”有人努了努嘴朝前看去,轿子前后各有四名锦衣卫,这番阵仗的除了那人还有谁?只是,这位千岁爷怎么进宫了?自打天子收了他摄政王的名号后,他们就鲜少能在这皇城之中看到这位千岁爷了。 无人知晓这位千岁爷在哪,也无人知晓他在做什么… 除了上回陆都督成婚之日他出现了一回,其后他的行踪便又成了一个迷。 陆意之也止住了步子,他眼看着不远处的那一顶青布小轿,握着玉笏的手忍不住收紧了几分,连着眉心也跟着轻轻拢了几分…卫玠一向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知晓如今这宫城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可如今他竟然这样明晃晃的乘轿入宫,他…这是要做什么? 他心中思绪还未曾转上一回,那轿子便已停在了他的跟前,跟着那青布轿帘便被人掀了起来,露出里头的模样。 卫玠端坐在轿中,他素来怕冷,不仅穿了一身大氅,手中还握着一个暖炉… 这会便掀起眼帘朝陆意之看来,他的面容并未有什么波澜,眼中倒是虚虚挂着几分笑意。 周围那些恭敬的请安声在他掀起布帘的时候便已经起来了,卫玠却并未说什么,他只是这样看着陆意之,而后那金玉之声才缓缓而起:“未曾想一转眼的功夫,本王却要唤你一声陆都督了。” 陆意之闻言是笑着朝人拱手一礼… 他的语气恭敬、面容平和:“不管是陆小大人还是陆都督,臣都要唤您一声王爷。” 卫玠听闻这话却未曾出声,他手放在暖炉上头慢悠悠地烤着火,脑中却是想着那几个梦境里的陆意之…梦境里的陆意之也是一样的风流纨绔,只是最后却成了五军都督。他想起当日慧明所言,难道这世间之事真有轮回一说? 他不说话,旁人自然也不敢出声… 倒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扰了这处,众人往前看去便见一人一马一路到了承天门前,他手中高持先帝所赐的金牌,一路过来自是通行顺畅。陆意之亦抬头看去,待见到徐亥翻身下马朝他跑来的时候,他微凝了面容,口中的声音也带了几分疑惑:“出了什么事?” 徐亥素来稳重,能让他这般着急的… 陆意之想到这面色止不住一变,难不成? 徐亥心下着急,待瞧见陆意之便急急朝他跑来,他此时已顾不得这会还在皇城外,朝陆意之拱手一礼后便开口说道:“二爷,二奶奶要生了…夫人让您马上回去!” 陆意之听闻这话,面上已大变… 此时的陆意之哪里还有先前在卫玠面前的云淡风轻?他手中紧紧握着玉笏,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就连脚步也有些虚晃。他的脑中想得只有先前徐亥的那句话…陶陶要生了,她要生了。 他甚至连与卫玠说一句“告辞”都没有,便直直朝马匹快步走去。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 陆意之已经扬鞭策马往外奔去,一人一马,没一会便已消失在了承天门前。 “这…” 百官看着这幅画面互相对了个眼,不过是生孩子,这位陆都督是不是太过着急了些?这位千岁爷可还在呢。他们想到这边又朝那顶青布小轿看去,却发现素来没有什么变化的九千岁此时的面色却也有着几分说不出来的奇怪。 似是有些说不出的惘然。 卫玠手握着暖炉,她…要生了?是啊,按着日子她也的确该生了。 他想起那日在清明寺中看到她对着高高隆起的小腹说话的时候,心下便有几分说不出的怅然…她若是有了孩子,一定会是个很好的母亲。 她其实一直都是喜欢小孩子的。 卫玠合了合眼,而后是伸手翻下了轿帘,好一会才淡淡说道:“走吧…” 众人看着那顶青布小轿重新启了程,纷纷垂眸让开了路让人进去…直到那顶轿子快瞧不见影了,他们才站直了身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有人眼望着轿子离去的方向,好一会才低声说道:“奇怪。” 是啊,奇怪,太奇怪了… 这位千岁爷今日的表现委实太奇怪了些。 … 武安侯府九如斋。 王昉躺在床上,双膝微屈,双手抱着枕头,只觉得那股子疼痛还是未曾消散,反倒是越发疼了起来…屋中的丫鬟进了一回又一回,两边的稳婆也一直在她边上说着话,却是让她用力,再用些力。 王昉此时若能说得出话,只怕是要回上一句“我已经用力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去了…” 可她此时早已疼得说不出话,喉间溢出的也只有一声又一声高高的痛呼声…她在这里头已经有一段时辰了,羊水也早就破了,可是这孩子却仿佛还舍不得里头似得,怎么都不肯出来。 陆意之到九如斋的时候,王昉进去已有一个时辰了… 九如斋门前围着不少人,除了姚如英等人,就连程宜与傅老夫人也因为早先得了消息马不停蹄得赶了过来。 这会她们都面容急切得望着那紧闭的屋门。 “怎么样了?陶陶她怎么样了?”陆意之因为一路疾驰,头上的乌纱和身上的官袍早已乱了,可此时他哪里还有功夫关注这些…他眼看着那道紧闭的屋门,听着里头传来的痛呼声,面色一变,眉心跟着也收拢了几分:“怎么回事?陶陶怎么喊得这么厉害?” 姚如英看着他回来,心下便松了一口气。 她听着他的发问,便开口说道:“你别急,这都是正常的现象…女子分娩都会疼的。” 陆意之听完却仍旧紧拢着眉心,袖下的手更是紧紧攥着…她最怕疼了,可往日即便疼得再厉害她也只是强咬着牙,只有当真忍不住的时候才会轻轻叫一声。如今她叫得这么厉害,可见是真的忍不住了。 那得多疼才能让她叫成这样? 外头无人说话,都屏着气听着里头的动静… 可时辰过去许久,那屋门却还是未曾开,只有王昉的痛呼声从最初的清亮开始变得越发嘶哑起来…站在外头的几人不管是主子还是奴仆,面色都开始变得有些不好,这个时辰未免也有些太长了。 姚如英看着面色惨白的傅老夫人轻声劝道:“您且先去堂中休息会,等陶陶好了,我便请人来与您说。” 傅老夫人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她依旧站直了身子朝那道紧闭的屋门看去…她这阵子的身体其实并不算好,成日里都是用药吊着,这会站了快有一早上的功夫自是虚弱得不行。可要是让她在屋里等消息,她哪里坐得住? 她刚要开口说话便见一道红色的身影径直往前走去… 众人自然也察觉到了陆意之的动作。 姚如英看着陆意之,先是一怔,跟着便开口说道:“九章,你要做什么?”那里可是产房,他过去做什么? 陆意之的脊背挺得很直,闻言步子也未曾停下,只是开口说道:“我进去陪着她。” 众人闻言却是一怔,素来就没有男子进产房的道理,产房本来就是污秽之地,一般有身份、有官职的男子向来避讳这个地方,有些士族为了避讳这污秽之气,甚至在女子做月子的时候都不会靠近…因此陆意之这个做法,着实让她们惊住了。 姚如英看着他这幅模样是叹了口气,却也未曾拦他,只是开口说了一句:“罢了,让他进去吧…若是陶陶知道他在身边,保不准也能好受些。”何况九章这个脾气,若他决定了的事,即便他们再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 傅老夫人和程宜闻言便也未再多说。 … 产房的门被推开。 那股子血腥之气便迎面而来。 众人看见陆意之进来自是一愣,程嬷嬷也在里头帮衬着,瞧见他便屈膝一礼…几个稳婆原先说话见程嬷嬷摇了摇头便也都住了嘴。 王昉连着喊了几个时辰这会早已喊不动了,眼瞧着陆意之走近,她是一怔而后才哑着声音开了口:“你怎么来了?”这里是产房,他怎么就进来了?她伸手想推人,让他出去,可她全身的力气都没剩下多少,哪里推得动人? “没事的…” 陆意之的声音也带着几分哑然,他的手紧紧握着王昉的手,眼看着她布满汗意的面容,一面是接过琥珀手中的帕子替她拭着脸上的汗,一面是柔声说道:“你别怕,我就在这陪着你。” 他这话说完是看向稳婆,先前眼中的柔情意骤然消散,连带着声音也沉了几分:“到底是怎么回事?” 稳婆闻言一面是抹着额头上的汗,一面是低声回道:“二奶奶的宫口还未全开,小公子,小公子还出不来…” 陆意之还想再说,便发觉王昉握着他的手又收紧了几分,力道之大就连他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心。他忙转头看去,便见她一张沾染着疲态的面容此时又疼得皱起了眉心,喉间更是溢出了一串又一串痛呼声… 陆意之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骤然又疼了几分。 他往日惯会说道,可此时翻来覆去却只有一句:“陶陶,别怕,我在这…”若是让旁人瞧见在战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陆都督此时竟然会是这幅模样,只怕都该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只是此时的王昉早已被疼痛麻痹了,哪里听得清他在说什么?即便她听得清此时也没有心力去回答他。 这会的阵痛比起先前还要让人难耐… 两边的稳婆让她再用些力,只有等宫口全开了,她的孩子才能出来。 因为怕王昉伤了舌头,这回她的嘴巴里已放了一块帕子…王昉这会便紧咬着帕子,拼尽着全力想再用几分力道,可她已撑了一早上的功夫即便先前一直用参汤蓄着力气,可要开宫口的力气却还是不够。 屋中几个稳婆都急得冒汗,这女人生孩子拖得时间越长就越不利… 看这位二奶奶的样子只怕是危险了。 陆意之未曾察觉到几个稳婆的担忧,他只是感觉到手中那比起先前而又消散几分的力道,还有王昉因为失去力气而有些疲惫的眼睛…他的心下跟着一紧,手紧紧握着王昉的手,眼看着她哑声说道:“陶陶,我们不生了。” 他宁可不要孩子,他只要她好好的。 他这话不仅旁人听清了,就连王昉也一字未差听了个清楚…她睁开眼看着陆意之咬牙说道:“你胡说什么?” 这是他们两人的孩子,他们期盼了这么久的孩子,这个混蛋究竟在胡说什么! 王昉还想再说,那股子阵痛便又袭了上来。她也顾不得和陆意之再说什么,拼尽了全力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那处…稳婆一直注意着宫口,瞧着那处开了几分,忙说道:“开了,开了,二奶奶你再用些力,小公子就快出来了!” 王昉听着这话心下也跟着一松,连带着力气又使上了几分… 许是因为陆意之先前那话的缘故,这会开了宫口后倒很是顺畅,直到王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听到“哇”的一声,跟着是听见几个稳婆高兴得说道:“生了,生了,是个小公子!” 是儿子… 是她和陆意之的孩子。 王昉心下一松,跟着便直直晕了过去,晕倒之前她听见耳边传来陆意之的一声:“陶陶!”她想皱眉,想与他说话,更想好生揍他一顿,让他先前胡乱说道…可她实在没有这个力气了,她现在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 等到王昉再醒来的时候,却已是隔日清晨了。 她睁开眼,头顶上方是熟悉的帷幔…王昉抽了抽手,却未曾抽动,她侧头看去便见陆意之紧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她心下一柔便也未曾再动,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着他微拢的眉心。 陆意之似是察觉到什么立时便惊醒了,他的手紧紧握着王昉放在他脸上手,跟着是坐直了身子… 待看见王昉果真醒了—— 陆意之伸手连带着她身上的被褥一道拥入怀中,他的脸埋在人的肩上,声音因为一夜未曾睡好而显得有些嘶哑:“陶陶,你终于醒了。” ☆、第一百零五十二章 王昉听着耳边传来陆意之嘶哑的声音, 一颗心止不住便又柔了几分。 她从被褥里伸出手轻轻抚在他的脸上,一双眉眼也跟着泛开了几许柔和的笑意, 而后是开口问道:“我睡了多久?”许是因为昨日叫喊太久的缘故,这会王昉的声音还有几分嘶哑。 “一天一夜…” 陆意之坐直了身子,手却仍紧紧抱着她的腰身,眼更是一刻都未曾离开王昉。 他是真的怕了, 怕她会跟昨日那样,一眨眼的功夫便晕了过去…昨日王昉生产完之后便晕倒了,即便几个稳婆都说她只是因为太累才会晕过去, 待休息完便会醒来。可陆意之却还是不信,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王昉,面容惨白, 怎么叫都叫不醒。 到后头还是姚如英寻了牌子让人赶去太医院请了太医过来诊察,待太医说了“无事”, 他这颗心才总算是落了下来。 可即便如此, 陆意之却还是未曾离开… 她昏睡了一天一夜, 他就陪了她一天一夜。 好在,她终于是醒了… 陆意之垂眼看着她仍还有些惨白的面容,心下便止不住又是一疼, 他重新把脸埋在人的脖颈处, 声音低哑还带着几分轻微的颤抖:“我们只要满满一个就够了。”他再也不想让她经历昨天那样的事了。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女子生产竟然会如此可怕… 往日他们说女子生产就是踏一次鬼门关他还不信, 昨日那样的时候他是真的不想要孩子了, 他宁可他们两人这辈子都没有孩子, 只要她能平平安安的就够了。 他想到这, 握着人腰身的手便又收紧了几分。 满满是两人早些就定下来的小名,不拘是男是女皆可使用,意指事事皆满,也愿他一生顺遂喜乐… 王昉闻言却是轻轻笑了笑,她记得不久前陆意之还抱着她说“一个太过孤单,还是两个比较好…最好呀三个、四个,让他们环绕在咱们的膝下,热热闹闹的才好。”那会她听到这话的时候还气得狠狠捶了他好几下,这个混蛋,还三个、四个,真把她当猪了不成? 她刚想开口笑他,只是眼瞧着他微垂的眼中泛着几分水意,原先面上的笑容和心中的闹趣也跟着一道消散,而后是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昨日那副模样,只怕是真的吓到他了… 王昉想起昨日陆意之在她耳边说的那些话,还有晕倒之前他不可置信的一声“陶陶!”她手撑在他的眉眼上,心下是无边的柔情意,连带着声音也越发柔和了几分:“傻子——” 她如今不是好好的吗? 她这话说完才又跟着一句:“我想见见满满。”昨儿个她生完便晕了,还没瞧见自己的孩子是副什么模样。 “好。” 陆意之点了点头,他重新坐直了身子又替人打理了下被褥,而后是朝外喊了一声:“让奶娘抱着小公子进来。” 屋外几个丫鬟原先就已听到里头的动静,只是未曾得到传唤便也不敢进来,这会听到陆意之发了话,自然忙跟着应了“是”。没一会帘子被人打起,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便抱着一个裹着大红织金襁褓的小儿走了进来。 妇人是早些姚如英替她备下的,她面容圆润,长得很是喜气… 这会便抱着满满先朝两人打了一礼,而后是笑着恭声说道:“小公子先前还睡着,许是知晓二奶奶念他这不一进来便醒了过来。” 她这话说完,那小儿也跟着轻轻叫了一声,倒像是在附和似得。 王昉听到那一声轻叫,只觉得整颗心都跟着化了开来,这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又麻又酥的,还有几分说不出来的甜意,让她的眉眼都止不住越发柔和了几分。她早先已由陆意之扶着她半坐起身,这会便朝奶娘伸出手,强压着心下的喜悦之情才不至于失了方寸:“我抱一抱他。” 妇人笑着轻轻“哎”了一声… 她把手中的小儿小心翼翼得放到了王昉的手中,一面是柔声在一旁提点着,该如何抱会更舒服。 等她说得差不多,陆意之便让她先下去了。 帘起帘落—— 这一室之内只剩下这一家三口。 王昉小心翼翼抱着满满,眼瞧着他白净的面庞,还有那一双像极了陆意之的眼睛,心便越发柔了几分…她半低着脖颈,一双眉眼弯弯挂着,眼更是一眨不眨得看着满满,一面是轻声与陆意之说道:“你瞧,他多好看。” 陆意之闻言倒也看了一眼过去,其实自打满满出生后,他这还是头一回细细看他。昨儿个王昉晕过去之后,他满心满眼里都是她,哪有什么心思去看他们的孩子?这会听着王昉的话,他才垂了眼细细看了一回满满。 满满也似感知到什么似得,抬了一双眼朝他看来。 陆意之瞧着那双黑亮的眼睛,只觉得一颗心忍不住也化开了几分…这是他和陶陶的孩子,是他们两人的孩子啊。 只不过—— 陆意之看着看着便忍不住拢了几分眉心,像吗?他怎么一点都不觉得?他和陶陶都是再出色不过的容颜,可眼前这个孩子瞧着皱巴巴得,除了一双眼睛还算不错,其余地方他是半点也没瞧出哪里像了? 他心里这么想,嘴里便也轻声咕哝说道:“长得皱巴巴的,跟个小老头似得,哪儿像了?” 王昉一听他这话就恨不得再好生捶打他一顿,这个混蛋,哪有他这样说话的?只是她还未曾开口,满满仿佛已经察觉到自己这是被人嫌弃了,这会便开了嗓子哭出了声。 他年纪小,哭得声音却尤为大,仿佛是要把心中的委屈一道嚎出来似得。 一时之间这满室之内都是他的哭叫声。 外头的人没有吩咐不敢进来… 王昉便抱着满满轻声哄劝着,好在她早年也是抱过几个孩子,哄过几个孩子…这会哄劝起满满来倒也并不算难。 等好不容易把满满哄住了,王昉心下才松了一口气。她一面握着一旁的锦帕小心翼翼得擦拭着满满脸上的泪痕,跟着是斜睨了一眼朝陆意之看去,没好气得开了口:“他才出生多久?你以前出生的时候不也是这幅模样?” 陆意之被自己的娇妻一训,心下免不得有几分委屈… 其实满打满算,这还是陆意之头一回见到初生儿,上回陆则之那儿子出生的时候他不在金陵,等回来的时候福福也长开了不少…因此他也只当但凡小孩出生便是那样,又怎么会想到这初生的孩子会是另外一幅光景? 可委屈归委屈,该哄得还算得哄。 陆意之坐在床沿上,手环着王昉的腰身轻轻哄劝着,跟着是垂眼朝满满看去…满满因为哭过,一双眼睛越发显得清亮几分,这会眼角还挂着一滴泪珠,他瞧着瞧着心下也跟着化开了几分。 其实满满较起大多初生儿已经好看许多了… 即便如今他的眉眼还未曾长开,可还是能从他的眉眼之间依稀辨出出几分日后的风华。 何况他是王昉和陆意之的孩子,两人都是再出色不过的容颜,两厢一道糅合在一道,又能差到哪里去? 陆意之低垂着一双潋滟桃花目,他看着眼前这一双像极了他的眼睛,忍不住伸出修长的指根…满满的眼中还挂着几分泪珠,摇摇欲坠得倒是越发多了几分可怜味道。 这会满满也一瞬不瞬地看着陆意之,他倒也像是知晓了些什么似得,尚还未曾张开的手也跟着朝陆意之伸去。 两双手,一个大,一个小就这样触碰在一道。 陆意之只觉得心下有一道热流穿过整个身体,让他整个身子都跟着酥麻起来,他直到此时心下才有了一种真正得真实感…眼前这个小儿是他和陶陶的孩子,是他们爱情的象征。 他承载着他们的生命,也延续着他们的欢乐。 陆意之的眼中仿佛有一股热意突然散开… 他强忍着把眼中的热意退散,而后他伸手紧紧握着王昉的手,侧头朝她看去…好一会他才柔声说道:“陶陶,辛苦你了。” … 两日后。 玄武巷的武安侯府又广开大门,喜迎外客。 今日是陆意之与王昉长子满满的洗三礼,请来的大多是亲朋好友。如今时辰还早,可武安侯府却已是一片热闹之景…如今陆意之身为一品左都督,他长子的洗三礼自然引起了不少轰动,即便有未曾收到拜帖的也都一道遣了人送来了好礼。 九如斋中也围坐着不少人—— 傅老夫人与程宜坐在软塌上抱着满满逗弄着,陆棠之与王蕙等人便围在一旁一道逗弄着小儿,待听得满满喉间“咕哝咕哝”溢出几声声响,屋中的欢笑声便越发响了,时不时还伴随着几声“呀,他笑了,他朝我笑了!” 王昉听到这些声音,眉眼便又泛开几抹笑意。 她如今还在月子里还不能起身,这会便坐在床上笑看着她们…琥珀递来蜂蜜水,王昉接过浅浅喝下一口,而后是朝坐在床边的李青佩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我听说徐公子的手如今已好了不少,上个月还随着了李伯父一道去军营了?” 李青佩闻言是从满满的身上收了回来… 她的眉眼带着几分浅浅的笑意,却是也被小儿逗笑的模样。她往日并不喜欢小孩,只觉得吵吵闹闹甚是烦人,可如今瞧着王昉的孩子,心下倒也生出了几分别样的感觉…也许有个孩子倒也不错? 她手中接过丫鬟奉来的热茶也未曾饮用,只端在手中朝王昉看去:“这要多谢你夫君,他请来了江先生,如今徐庆年的手的确好了不少。” 王昉闻言心下却叹了口气… 当日徐庆年的手便是被九章所伤,未曾想到时隔几年…她想到这看向李青佩的眼中便带着几分抱歉之意。往日也就罢了,如今徐庆年既然是她的未婚夫,有些话她自然是要说:“青佩,我…” “我知道…” 李青佩看着王昉眼中的抱歉,轻轻笑了笑:“没什么好抱歉的,若当真要怪也该怪他自己。” 当日之事,徐庆年已与她一字不差得说过了…她知晓这桩事的时候是好生揍了徐庆年一顿。因为一个女人的请求,还是因妒而生的请求,而把自己手中的箭弩对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活该他如今是这幅模样。 好在他后头改错的表现还算不错,若不然她才不肯嫁给他。 王昉知晓李青佩既然这么说便是真的不怪她,她心下松了一口气,面上的担忧与抱歉也敛去了几分…李青佩是个纯质的性子,她自然不想因为这桩事而与她有什么生分。王昉也未再此事上多说,只是开口另问道:“江先生怎么说?” “江先生说他的手能复原的机会只有五成…” 到底是碎了筋骨,何况又过去这么些年,能有五成的机会已是不容易。 李青佩揭开茶盖饮了一口热茶,跟着才又说道:“五成也好,几成也罢,若能治好自然再好不过,若不能治好我也不会嫌弃他。”虽说当初因为杨青青的缘故,她着实看不起徐庆年。 可如今接触下来,她心中却也有几分喜欢他了。 何况即便徐庆年当真没了一只手,比起许多人而言也好了许多…战场多勇士,可有勇有谋的却很少。徐庆年少时便通读兵法,又极善用兵,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回父亲才允了他同去。 王昉见此便也未再多说什么… 李青佩都不介意,她一个外人又有什么可以说的? 屋中仍旧充斥着一股子欢笑声,没一会帘子却被人掀了起来,走进来的是程嬷嬷。 程嬷嬷笑着先朝王昉打了个见礼,跟着是开口与她说道:“二奶奶,洗三的时辰到了,宾客也都到齐了。” 王昉闻言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如今还在月子不能下床,自然也不能亲自抱着满满过去,便与人说道:“你抱过去吧。” 程嬷嬷笑着轻轻“哎”了一声,而后是又朝傅老夫人与程宜打了个礼,跟着才抱起满满…满满这会还不认生,只是一双眼睛咕噜噜转上一圈,在看到王昉的时候便又多看了一会,看着看着便又笑了起来。 傅老夫人瞧着便笑道:“倒是个爱笑的,爱笑好,瞧着可人也福相。” 老人家最喜欢的便是爱笑的小孩子,尤其还是自己的曾外孙,自然是怎么瞧怎么欢喜。 王昉自然也瞧见了满满那副可人的小模样,只觉得心都忍不住化开了几分,甜丝丝得就像是灌了蜜一般…只是这会时辰快到了,她也不好再说话,便也只能舍下了心与程嬷嬷点了点头:“你且去吧。” 其余一众人便也先朝王昉告辞… 她们是要去前厅添盆送福的,自然不能留在这处。 帘起帘落,这原先热闹的一处也就开始变得静谧起来…王昉这几夜睡得并不好,原本按着规矩月子里的时候她和陆意之是要分房睡得。 昨儿个她趁着陆意之不在府中,便让人把他的被褥等物放到了东厢房那去。 等陆意之回来发现自己的被褥不在屋中的时候,又问了她缘由,头一回与她黑了脸。他一面差人去把东西取来,一面是压着她恶狠狠得说道:“你要是再敢把我的被褥搬出去,我便不管不顾了…” 那不管不顾说得是什么,她自然听明白了。 前头他碍着她月子大,即便两人时而有走火的时候,可每回他也是强撑着去水房里弄了个干净。 如今她虽然还在月子,可那事也并不是只有那样的法子。 只是王昉心下免不得有些委屈… 月子里不能吹风、不能碰水,她每日也只能用帕子擦一回,可即便擦得宰干净,她还是觉得自己身上有股子味道…她把这话说与陆意之听的时候,他却只是压着她一个劲得猛亲,等把她亲晕了便在她的耳边说“媳妇身上都是香味,好闻的很”。 两人这样闹了一回倒是未再分房了… 只是夜里却越发睡不好了。 … 三日洗儿,谓之洗三… 是为刚出生不久的婴孩洗涤污秽,消灾免难,亦是为他们祈祥求福,图个吉利。 如今吉时已到,正堂之中自是一片热闹,亲朋好友齐聚一堂,这会便围着一道笑看着小儿。因着今儿个是洗三吉日,便也没有男女大防的规矩,只以男宾于左侧、女宾于右侧的分法站了。 高高的长案上早已备下了挑脐簪子、围盆布、小米儿、金银锞子、猪胰皂团、铜茶盘、大葱、姜片、艾叶球儿等洗三之物。 等这一应备好—— 收生嬷嬷便先从程嬷嬷的手中抱过满满,而后在场的亲朋好友便依着尊卑长幼的顺序往盆里添一勺清水,再放一些银钱、桂圆红枣等物,谓之“添盆”。 收生嬷嬷惯来是一张巧嘴,那面若是添着水,她便道一句“长流水,聪明伶俐源源来”。若是那头添着枣儿等物,她便再道一句“早儿立子,连中三元”..…这些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吉祥话,可听在主人家的耳朵里,自是高兴的。 等添完盆,收生嬷嬷便拿起棒槌往盆里一搅,口中说道:“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七十儿、八十儿、歪毛儿、淘气儿,唏哩呼噜都来啦!”待这话说完她才开始给满满洗澡。 满满先前睁着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看着人,如今这么一番受凉自然哭出声来。 陆意之见此便要上前,可他还未走出几步便被姚如英拦了下来…姚如英仍旧笑看着满满,口中是与他说道:“这叫响盆,是个好意头。” 陆意之点了点头便也不再上前,只是心中却跟着一句…好在陶陶不在,若她瞧见,只怕又该心疼了。 洗三礼除了满满未曾间歇的哭声,仍旧有条不紊的继续着..…收生嬷嬷一面洗着,一面口中是念叨着祝词:“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然后是用艾叶球点头,生姜片作托,放在满满的脑门上,象征性地轻轻炙了一炙。 待这些一应做完,她便开始给满满梳头打扮,嘴里继续念着:“三梳子,两拢子,长大戴个红顶子。左描眉,右打鬓,找个媳妇准四村。刷刷牙,漱漱口,跟人说话免丢丑。”跟着再拿着鸡蛋往满满的小脸上滚一滚,继续说着趣话。 等洗完… 收生嬷嬷拿着锦缎给满满细细包裹好,而后是拿着一颗大葱往人身上轻轻打三下:“一打聪明,二打伶俐,三打福寿安康一生顺遂。”待说完这话,她便叫人把葱扔到房顶上去。 收生嬷嬷做这些的时候—— 屋中一直很安静,众人皆笑看着满满。 陆棠之倒是想起原先备下的平安锁未曾带来,待会洗三完,还要替满满带上。她心下着急,只是屋中未有丫鬟,她一时之间也寻不到人…索性便趁着无人注意朝偏厢走了出去。 她刚刚跨出屋门,远远便瞧见一个身影负手站在一株青松之下…那个身影较起往昔仿佛清瘦了几分,只是一双眉眼却越发多了几分清明。 她心下一震,刚想说话,站在门前的丫鬟便走了上来:“三小姐,您可是找这个?” 陆棠之回过神,她看着丫鬟手中的平安锁笑了一句:“原来是在你这…”待这话说完,她便又抬头看去,只是那一株青松之下如今哪里还有人?她眉心轻拧,难不成是她看错了不成? ☆、第一百零五十三章 夜里。 王昉坐在床上挨着烛火看着手中的册子, 这是早先管家遣人送来的名册,上头记载的是今儿个宾客送来的礼物, 每件礼物旁边还附着名字和家族…这也是为了方便日后回礼用的。 原本这些东西自然由底下的几个丫鬟打理… 只是王昉这阵子只能坐在床上,陆意之又不肯让她费眼做针线,索性她便让人把册子送进来了。 这会王昉便一页一页往后翻下去,今次来得人不多, 可送来的礼却并不算少,除去她所识得的那些亲朋好友,还有不少只听过名字未见过人的官员、妇人…好在他们送来的礼都是按着规格未曾有什么逾越, 她便也未说什么。 王昉继续往后翻下去, 待瞧见一个名字的时候却是止不住怔住了… 她纤细的指根拂过那个名字,口中是跟着喃喃一句:“大名县知府程愈送平安锁一副…”大名县知府程愈, 他…回来了? “怎么了?” 陆意之打了帘子走了进来,他的身上穿着早先王昉替他做好的中衣, 越发衬得他宽腰窄臀, 身材修长。 许是因为刚从水房出来的缘故—— 陆意之鬓边的头发还带着几分湿润, 这会眼瞧着王昉眼中的怔然,他便走上前坐在床边,口中是跟着一句:“在看什么?” 他这话说完是握着王昉的腰肢, 一面是顺着她的视线朝册子上看去… 程愈? 王昉听到耳边的话便抬了脸, 待看见陆意之鬓边的湿发, 她的眉眼是滑过几分无奈的笑意, 一面是取过一旁的锦帕替她擦拭着, 一面是柔声说道:“怎么也不注意些, 这会天气还冷,没得受凉了。” 陆意之眼看着王昉眼中的笑意以及她轻柔的动作,原先心中的几分郁促也跟着一道消散。他在想什么?如今陶陶已经是他的妻子…他这吃得算是哪门子飞醋? 陆意之笑着摇了摇头,他伸手握着她的手腕,口中是道:“好了,屋子里生着炭火,没一会便能干了。”待这话说完,他便把王昉的手圈进了自己的掌心之中,跟着才又一句:“景云这回在大名县做得很好,这回是天子亲赐得圣旨让他回来,应该不用多久他就能高升了。” 其实程景云能高升,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王昉闻言面上也没有多余的神色,前世的程愈最后都已经做到了内阁次辅的位置,即便未有大名县的这一回事迹,不用多久他也能从翰林院高升至内阁之中。她只是奇怪,他既然来了,为何今儿个没有他的消息? 无论是母亲还是程瑛表姐都未曾说些什么,可见也是不知道他回来了。 不过她终归也未说些什么… 如今她已是陆意之的妻子,不管程愈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与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王昉想到这便笑着收起了手中的册子。 陆意之看着王昉面上的平和,手握着她的腰肢却是想了一瞬才开口说道:“等你出了月子,请他过来吃顿饭吧,我与他也许久未曾见面了。” 王昉闻言却是一怔… 即便陆意之未曾说个明确,可王昉还是听出了他话中的这个“他”说得是谁,只是…她记得前世两人并没有什么接触。何况她和程愈说到底总归是有些纠葛的,她以为陆意之是会介意。 “傻丫头…” 陆意之轻轻笑了笑,他自然看出了王昉眼中的犹疑和踌躇。 他也未曾避讳,径直而言:“我以前的确介意,毕竟程景云是个不错的对手,我怕你觉得我不好,怕你觉得嫁给我会不如意…可如今你是我的妻子,我们还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何况——” 陆意之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继续说道:“程景云的确是个风光霁月的人。”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程景云的确不错,这世间如他之人少之又少,因此才显得难得可贵。 王昉见此便也未再说什么。 若可以,她自然希望两人能好好相处… 她刚要说话便又听到耳边之人传来委屈一句:“陶陶你都没安慰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不好,嫁给我真的不如意?” 王昉侧头朝他看去,便见他一双潋滟的桃花目透着无边委屈,仿佛还带着几分控诉似得。她瞧着瞧着,一双眉眼便又泛开了几许笑意…她的手撑在陆意之的脸上,口中是半嗔道:“傻子,你在想什么呢?” 她这话说完是跟着柔声一句:“自从我打算嫁给你的那一天起,我的心中便只有你一个人了。” 以前她的心中掺杂着无边的仇恨与怨恨,怨老天的不公,恨敌人的狠毒…即便如今那些人一个又一个解决,可她的心中却从未有过一日的安定。她怕她如今所经历的这些都只是一个梦,梦醒之后,她身边的那些人都会如前世那样。 是他… 是他给了她安定,给了她归属感。重生那么久,她从未有过一日好眠,可在嫁给他的第一日起,她便未再做过一个噩梦…仿佛是因为身边有了他,这世间的一切她都不再害怕、不再惶恐。 陆意之倒是未曾想到王昉会说这样的话… 两人成婚那么久,他自然知晓王昉是喜欢他的,只是王昉素来最通礼教鲜少会有说这样话的时候。 即便是夫妻之间的闺中情趣,她也只是在床底之上、混沌之间…被他逼得实在难耐不已的时候才会轻轻说出声。 因此今日她未曾避讳、未曾遮掩,便这样说出来的时候… 陆意之自然是怔楞了一会,而怔楞过后便是满心欢喜,他手紧紧环着王昉的腰肢,另一只手便轻轻抚在她的面容上…其实他又何尝不是?他往日从来未曾想过娶妻,这天底下的男女之情太过痴缠,不如只身立于这红尘之中看个真切。 可自从遇见她之后—— 他这颗心仿佛突然有了归属一般,因她的愁而开始生愁,因她的喜而开始生喜。 他开始设想起两人的未来,也想为她去改变些什么… 陆意之想起当日王昉曾问过他的那个问题,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的?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他只知道在一次又一次的见面后,他再也忘不了她。其实如今细细想来,也许早在第一面见她的时候,他便已经喜欢上她了。 她仰着头站在他面前的时候,笑着与他说“是你啊”的时候…也许早在那一刹那,他的心中便已经有了她。 灯火如昼—— 陆意之半垂着眉眼看着王昉,他的心中不知怎么便想起一句诗“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这句诗他早已忘记是在何时何地,哪本书上看到的了,只是每每想起当日在梅园中见到王昉的那一面。 他便觉得这句诗委实般配极了。 庆幸能在那个时候遇见她,从此这孤独寂寥的人世也开始变得令人期待起来。 屋中灯火通明,两人便这样半坐在床上,无人说话,可他们的心中却是欢喜的、却是满足的…人世孤独,有身边之人得此相伴一生,即便不言不语,却已足够。 … 等王昉出了月子便已是年后的事了。 天气照旧还是有些寒冷,覆着茜纱红的菱花窗隐隐还是能窥见外头还下着雪…今冬的雪较起往年而言并不算大,只是连着几日却都未曾断,府中的下人整日扫着路上的雪未免路上不好走路。 王昉倒是让人保留了九如斋后院的一片雪… 那处平素无人走动,偶尔透过窗子瞧去的时候便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 她往日鲜少有这样闲情雅致的时候,许是如今的日子当真过得越发舒坦了,这生活中的有些事便也想去摸索个趣味。 九如斋中却是一片欢闹之声。 王昉半蜷着腿坐在软塌上,她把满满放在一边,靠近地面的那一块又放了一条白狐毯子,免得他不小心掉到地上。满满前几日已过了满月,这会眼瞧着较起刚出生那会也圆润了许多,不仅皮肤瞧着光滑了许多,就连五官看起来也越发清晰了些。 他的眼和眉毛像极了陆意之,其余的嘴巴和鼻子倒是继承了王昉的… 两厢一道糅合,当真是怎么瞧怎么令人欢喜,就连早先还说“长得跟个小老头似得”陆意之,如今每每瞧见都忍不住夸赞一声。更遑论是别人了,满满出生一月有余,她抱的机会却委实不多,姚如英与陆伯庸早先是天天要抱上几回,陆棠之更是日日过来。 就连她的祖母还有父亲、母亲也寻了不少机会上门来。 若不是如今天寒地冻,路上实在不好走路,只怕她这九如斋还要更加热闹些。 王昉倒是觉得相貌这种事着实没什么所谓,尤其是男子,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不过眼瞧着旁人欢喜满满,她心中自然也跟着高兴。 翡翠半坐在脚凳上,她的手中握着一个拨浪鼓,这会便轻轻转动着…满满如今已习惯这个声音了,待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变会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朝那处看去,时不时得还会张着小嘴笑上一回。 琥珀在一旁打着络子,瞧见这幅模样便也跟着笑说一句:“小公子的性子可真好…” 王昉闻言也垂了眼朝满满看去,瞧着他微张的嘴边有口水滑落。她笑握着帕子轻轻替他擦拭一回,口中是跟着一句:“的确很好。”满满早先在她肚子里的时候闹腾得厉害,出来了倒是乖巧许多。 平素多笑少哭… 让人瞧着便免不得欢喜几分。 满满察觉到她的动作便笑着把眼转向她,他如今年岁还小还不会认人,看着王昉的时候他清亮的眼睛带着几分疑惑,没一会却又笑开了。那双肉肉的小手在半空中跟着轻轻晃一晃,倒像是在与她玩似得。 王昉看着他这幅模样,自是爱怜得不行。 她心下涨涨得,却是因为满足…眼前这个小东西是她身上的一块肉,他们之间有着血缘最浓重的牵绊。王昉想到这忍不住伸手握住了满满肉肉的小手,放到唇边连着亲了好几下。 满满许是觉得好玩,小嘴咧得便越发开了。 屋中一副欢闹景象,帘外玉钏是轻声禀报,却是说“表少爷过来了…” 王昉闻言是一怔,早先陆意之的确说过要请程愈过来,可后头也没定下个日子…她也未曾问过他。何况这个时候,王昉侧头朝那菱花窗外看去一眼,今日并不是休沐的日子,程愈应该刚散衙才是。 她心中思绪未停,面上却并未外露什么。 “请表少爷去正堂稍坐一会,我换身衣服便过去…”王昉这话说完便坐起了身,她身上的是家常衣服倒也可以见客便也未再更换,只是头发却是让人重新挽了一个。约莫过了一刻的功夫,她便也拾掇好了。 临来要走的时候… 王昉眼瞧着软塌上的满满,还是伸手抱起了他。 正堂并不算远,只是需要穿过一个长廊,琥珀手中撑着伞挡着风雪,王昉便抱着满满往前走去…等迈步走进正堂,王昉便看见程愈背身站在一副字画前,像是在赏画的模样。徐亥也在一旁侍候,瞧见王昉过来便拱手与她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请二奶奶安。” 待说完请安的话,他便又继续说道:“二爷说今日还有些事,便请程学士先来家中,他忙活完便会立刻过来。”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 屋中炭火十足,王昉便先伸手把福福外头的小斗篷取了下来,免得他热坏了…而后她才往前看去,跟着是盈盈一拜,唤他一声“表哥”。 程愈早在王昉进入正堂的时候便已转过了身,他眼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人负在身后的手稍稍握紧了几分…一别经年,她较起往昔越发明艳了。岁月仿佛尤为厚待她,即便如今的她已为人母,可岁月给予她的也不过是比往昔多了几分成熟。 他记得当初灯下的她、月下的她、桃树下的她… 一个又一个模样就像一卷又一卷的画,在他的脑海中缓缓铺展开来。 程愈其实已经许久未曾想起他了,大名县位处偏僻,又是苦寒之地…他每日要做的事有许多,也许是为了强逼着自己。即便后头没有什么事了,他也非得拾掇些事出来,这么一来二去,他的确很少有时间能记起往事。 可如今眼看着她… 那些记忆就如潮水一般重新充斥在他的脑海之中,她幼时梳着双螺髻笑盈盈地跟在他身后,她握着松子糖让他一辈子对她好,而后是她站在桃树下朝他盈盈一福笑,喊他“景云表哥”。 程愈每每想到这些,心下还是有着说不出的悸动,可如今的他终究已不是当初的程景云。 当初的程景云也许还会有几分少年心性,会有心绪不稳,会有理所当然的时候。可经了岁月的沉淀,他已越发成熟也越发沉稳了…即便他的心中还有她,可那又如何?谁规定他的心中不能有她的? 只是不能让她知道,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免得令她徒增麻烦。 程愈松开负于身后的手,看着王昉点了点头,口中是跟着一句:“你来了。”他这话说完是朝她怀中的孩子看去,上回洗三礼的时候他曾远远看了一眼,只是小儿被放在襁褓之中,又因为隔得远他并未怎么看清。 如今离得近了… 程愈便微垂着眉眼看着他。 满满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便也朝那个方向看去…他不认生自然也不怕生,瞧着瞧着便朝程愈露出一抹笑来。 程愈看着他面上的笑先是一怔,他并不是没有见过小孩,自己的侄子,同窗的孩子,就连陶陶幼时的模样…他也都瞧见过。只是这样好看的小孩,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满满继承了王昉和陆意之身上最好的优点。 即便他如今年纪还小,可还是能依稀从那一双眉眼之间辨出几分日后的风华。 只是让程愈怔然的却不止是他的相貌,而是因为这张脸上有着王昉幼时的模样… 程愈看着看着,这颗心便忍不住化了开来,好一会他才看着满满柔声说道:“我…可以抱一抱他吗?” “好…” 王昉点了点头,而后是把满满放到了琥珀的手中。 她和程愈虽有表亲关系,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可到底碍着往日的关系,两人各自都有些避讳…因此由琥珀把满满抱给程愈,两人都轻松。 程愈除去幼时曾抱过王媛之外,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抱孩子…琥珀小心翼翼得把满满交到了人的手中,而后是站在一边恭声指导着他该如何抱会更舒服。好在程愈素来聪慧,满满也很给面子,任由他替换着姿势,连叫都未曾叫上一声。 满满身上仍裹着襁褓,只露出了一张脸… 这会便睁着一双圆碌碌的清亮眼睛看着程愈,他想伸手才发觉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被放进了襁褓之中…他虽然还小,可感知却已经有了,脸上原先还带着笑的表情此时却显得有几分格外委屈了。 琥珀在一旁瞧着,原先伸手把满满抱过来。 没想到程愈竟然抱着满满轻轻哄了起来,他一面轻轻晃着满满,口中是轻轻唱着一首童谣…童谣带着几分顺天府当地的口音,一首寻常的童谣经了他的口唱出来竟带着几分别样的滋味。 王昉坐在椅子上,听着程愈口中的童谣却是一怔… 她还从来不知道他还会唱童谣。 冬日的夜来得早,屋中早先便已点起了灯火,王昉便挨着灯火抬眼看去…程愈穿着一身五品官服,他早在半月前便已被天子亲封为“文华殿大学士”。这个官职虽然只有正五品,可是职权却很实际,除去辅助天子管理政务、统辖百官之外,它更是太子少师。 如今天子尚未有孩子—— 等日后有了太子,程愈便会是太子的老师。 何况如今内阁之中冯首辅年纪已大,其余几位大学士年岁渐长却也没有什么其余建树…程愈在这个时候入内阁,又是这样的官职,有心之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位程大学士是要被重用了。 只是百官之中对于程愈却是好评满满… 年轻的官员觉得程愈身为新科状元当初能弃金陵浮华,跑去大名县做一名普普通通的知府…如今又有如此大的建树,是他们这一辈的楷模。而年纪稍长的官员因着程家太爷的缘故,对于程愈也素来较为看好。 前世的程愈也做了文华殿大学士,没过几年又任了次辅…旁人花了多少年都得不到的位置,他却轻轻松松便得到了。 王昉想起前世程愈的模样,一时之间眼中也露出了几分惘然的情绪…帘子被人打起,寒风随着风雪一道打了进来,王昉听着耳边传来几声“二爷”便也回过了神。她侧头朝帘子那处看去,便见陆意之已迈步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黑色大氅布满着雪片,就连头上的毡帽也沾了不少白雪。 她走过去替人脱了大氅,一面是握着帕子替他拭着脸上的雪,一面是没好气得说道:“风雪这么大,你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 “没事…” 陆意之笑着握了王昉的手。 他是骑马过来的,这风雪再怎么避也避不了。 程愈眼看着不远处的两人,两人无论是说话还是动作都是再亲昵不过的模样了,可见是往日惯常做来的。他看着王昉面上的担忧,心下终究还是有些滞闷…可他什么都未曾说,只是垂眼把手中的孩子。 满满早在程愈先前唱童谣的时候便又开怀起来,这会仍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笑看着他。 程愈瞧着,心下止不住便又柔和了几分。 这样很好,如今她家宅安康,喜乐顺遂,世事皆圆满…其实他想要的不一直都是她能开心吗? ☆、第一百零五十四章 外头的天已经黑了。 九如斋中也点起了烛火, 照得室内恍如昼日一般。 王昉坐在软榻上一面逗着满满闹趣,一面是抬了脸与琥珀说道:“你过去与徐亥说一声, 让他看着点二爷,别喝太多…”陆意之从战场带了一身伤回来,虽说外头瞧着没什么,可终归还是损了不少气血。 这天气一寒一冷的, 若是再多喝些酒… 她怕他明儿个又该咳嗽了。 琥珀闻言是笑着把手中的络子放在一旁,口中是跟着一句:“您先前回来的时候已与二爷说过了,他平素最是听您的话, 必然不会多喝的。”她话是这般说, 身子却还是站了起来朝王昉打了个礼便往外退去。 王昉看着人退下,笑了笑也未说什么… 她的手中仍旧握着个拨浪鼓轻轻摇着, 口中是轻轻哼着一首童谣。 伴随着拨浪鼓与童谣的声音,帘外便又传来一道声却是玉钏的, 她似是有几分惊疑:“三姑娘您怎么过来了?” “我来瞧瞧满满…” 这话刚落, 里间的布帘便被人掀了起来, 走进来的是陆棠之。 陆棠之外头的斗篷已被人解下了,只是今夜外头的风雪尤为大,即便一路过来遮挡得再好, 她身上穿着的那身袄裙还有那一双绣着芙蕖的绣鞋上也都沾了不少雪, 就连那张娇俏的面容这会也有些红通通的, 应该是被风雪冻红了。 王昉瞧见她这幅模样自然也是怔了一回… 她把手中的拨浪鼓放下, 一面是唤玉钏去倒盆热水进来, 一面是半嗔着与陆棠之说道:“风雪这么大, 晚间路又不好走,你即便要看等明儿个过来便是。” 王昉这话说完—— 玉钏也已经从水房里打了一盆水进来。 陆棠之娇俏的面上仍旧带着笑,她任由玉钏服侍着净了一回面,而后是握着热帕细细擦了回手…待身上的寒气尽数退散了,她才朝王昉走去,口中是跟着一句:“白日要跟着母亲学管家,想着今儿个哥哥那儿有客便过来陪一陪嫂嫂和满满。” 王昉闻言便也未再说什么—— 陆棠之如今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像武安侯府这样的门第嫁得自然也不会是普通士族… 姚如英也是怕日后陆棠之嫁了人不通府中那些事,没得让旁人瞧不起索性便趁着如今有时间能多教一些就多教一些。 陆棠之见她不再问,心下是稍稍松了一口气,而后是低垂了眉眼去看满满… 屋中点了好几盆银丝炭,烧得整个室内都热烘烘的,满满也就没用襁褓围着,只穿了一身绣着百福的小衣平躺在软塌上。他先前已被奶娘喂过了一回,这会正精神着,眼瞧着身边又多了个人便又咧了小嘴乐呵呵的笑着,两只肉肉的小手还在半空挥舞着。 “满满这幅模样倒像哥哥…” 陆棠之握过软榻上放着的拨浪鼓轻轻转着,口中是继续说道:“我听母亲说过哥哥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幅模样,成日里见着谁都爱笑。” 只是越长大,那颗心便越发黑了。 平日里即便见谁仍带着笑,可瞧着总觉得瘆得慌,还是像嫂嫂好… 王昉半蜷着腿靠着软塌坐着,手中是握着一盏牛乳茶,闻言是轻轻笑了笑…她倒是不知道陆意之小时候竟是这样的。她把手中的牛乳茶放在一侧的茶案上,而后是半垂了眉眼也跟着去看了一回满满,待瞧见那一双仿佛和陆意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眼,她这颗心下止不住便又柔了几分。 她伸手把满满身上的衣裳轻轻掖了掖,跟着是朝陆棠之看去。 这几日王昉心下一直在想—— 陆棠之前世究竟是嫁给了谁?即便她当年整日窝在卫府的一方天地之中,可这金陵城中排得上名号的几个贵女的婚事,她却也是知晓几分的。那会屋中的下人怕她无聊,时不时得便与她说道些外头的事,后院内宅说得最多的自然就是女子的婚事。 可她连着想了好几日… 也实在记不起来陆棠之前世究竟是嫁给了谁。 这几日姚如英私下也与她说起过几桩闲话,其中便有陆棠之的婚事…她心中是已有几个人选,其中最看好的便是那位安伯府家的二少爷。那位二少爷天资聪颖,为人行事也素来端正周到,更重要的安伯府和武安侯府是世家,陆棠之与那位二少爷也是自幼相识的。 不过这桩事姚如英还未曾与陆棠之说起—— 王昉自然也不好开口,索性便开口问道:“你的生辰便快到了,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只要是嫂嫂送的,都好…”陆棠之嘴巴惯来是甜的,何况这世间的好东西她见得已足够多了,即便再有什么珍贵的也不会让她的内心有什么起伏波动。她心下这样想着,眼却是朝那菱花窗外看去,外头的风雪还未停。 那人… 陆棠之心里有事,手中的拨浪鼓转起来的速度便也慢了许多。 满满瞧着眼前的拨浪鼓慢了,又听着那熟悉的声音也跟着变了样,嘴巴一瘪却是轻轻叫了几声。他鲜少哭,除了初生那会被陆意之说了几句,委屈得高叫出声,其余时候即便再不高兴的时候也只是瘪一瘪嘴巴,嚎几声嗓子。 陆棠之听着满满的叫声满回过了神,她手中的拨浪鼓未曾停下,口中是轻轻哄着人… 待把满满哄得又重新笑开了眉眼,她心下才又跟着松了一口气。 王昉瞧着这副模样,没好气得伸出指根在满满的额头上轻轻点了点,口中是笑着半斥道:“瞧把你惯得。” 满满如今还小,哪能听懂她说的是什么话?只当是在与他玩,笑得却是越发开心了…这样一副没心没肺的可人模样,倒是把两人都给逗笑了。 琥珀回来的时候却是又过去一刻的样子了—— 夜里路不好走,琥珀这一来一回自然花上了不少功夫…她是在外头先掸了一身风雪,又等身上那股子寒气一道退散后才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徐管事说二爷省得的,还说今儿个风雪大,估摸着再过两刻的功夫便也散了。” “嗯…” 王昉点了点头,口中是又跟着一句:“外院可曾备下马车?”她记得先前徐亥说过,程愈是骑马过来的。 琥珀闻言便又笑着回道:“都备下了,如今便侯在影壁处。” 王昉与琥珀这厢说着话,自然未曾瞧见陆棠之面上的表情有一瞬得变化。 待琥珀重新退下—— 陆棠之便也放下了手中的拨浪鼓,与王昉开口说了话:“既然哥哥要回来了,我便也先回去了,明儿早上还得去母亲那处。” 王昉闻言是一怔,她也未曾多思,只是笑着开口问道:“可要我派人送你?” 陆棠之的住处离九如斋还是有一段距离,雪天路滑,她自然怕人不好行路。 “不用——”陆棠之回绝得很快,待瞧见王昉面上的怔然,她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语气便又重新缓和了话与王昉开口说道:“我带了丫鬟,不会有事的…何况一来一回,倒是让嫂嫂的人麻烦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与王昉打了个礼,而后便打了帘子走了。 琥珀手中握着一盏醒酒汤走了进来,这是先前王昉让小厨房给陆意之备下的,她一面是把手中的醒酒汤放在茶案上,一面是开口说道:“三小姐今儿个是怎么了?瞧着怪怪的。” 王昉自然也察觉到了今儿夜里陆棠之的怪异,只是究竟是哪儿怪,她却也说不上来。 她笑了笑也未说什么,只是把满满抱在怀中轻声哄着,跟着才开口说了一句:“姑娘家大了,自然与往常不同。” … 程愈与陆意之告辞的时候,外头的风雪倒是稍稍缓和了些。小厮手中提着灯笼在前领路,而他便负手于身后慢步往前走去…风雪并不算大,程愈也就未曾撑伞,小厮倒是劝过他,只是他笑着摇了摇头拒了。 他今儿夜里喝得其实有些多… 这并不是他和陆意之头一回喝酒,只是不论是上回还是这回,他这颗心却终究算不得畅快。 程愈知晓自己哪里不痛快,即便心中想得再好,可他终究只是这俗世之中的一个寻常人…他会为她如今的圆满而感到开心,却又因为陪在她身边的不是自己而感到失落。人呐,只要沾了个七情六欲,就仿佛变了个模样似得。 索性就拿这一场风雪来醒一醒神,不止是醒今夜的酒,也是醒他的心神。 小厮一面提醒着程愈注意脚下,一面是恭声说道:“程公子,前边就是影壁了。” “嗯…”程愈抬了眼往前看去,影壁就在不远处,他喊住了小厮,口中是跟着一句:“你就送到这吧。”他想独自一个人在这条路上安安静静地、好好地走一走。 “这…” 小厮心中有些犹疑。 按着规矩他自然该领人去影壁… 只是影壁就在不远处,这儿也并不算是内宅后院…小厮心下转了个心思便也未再说什么,他把手中的灯笼奉给了程愈,而后是打了个礼便先退下了。 程愈接过灯笼继续缓步往前走去,道路两侧还夹着雪,其中泛出的白光与灯笼中微弱的光芒相互交织在一道照出了前路…风雪夹身,他并未觉得冷,只是觉得原先还紊乱的心神也跟着静了一瞬。 “程公子…”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程愈回身看去,便见陆棠之穿着一身鹅黄色绣芙蕖的斗篷由丫鬟扶着走了过来,她的脚步有些急,就连面上也有些通红…却不知是因为走路的缘故还是因为被风雪吹红的缘故。他往日见过几回陆棠之自然不陌生,只是现在这个时候,他的面上有一瞬得怔然。 不过也只是这一瞬,程愈便垂了眉眼与人拱手打了个见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夜色已深,陆三小姐怎么会在这处?” 陆棠之闻言步子便跟着一顿,就连面上也泛起了几许红…只是她一路走来,脸本就通红,倒也敲不出来。她亦屈身与人打了个见礼,口中是言:“我先前在这处落了帕子,便与丫头过来寻,倒是未曾想到程公子会在这处。” 她这话说完便抬了眉眼朝人看去… 上回离得远,她也未曾看清,如今离得近了,陆棠之才发觉较起往日,如今的程愈是越发清俊了。只是,她轻轻拧起了双眉…因为未曾撑伞,程愈的发上与脸上沾着不少雪,有不少因为身上的热度已化成了水。 “程公子怎得未曾撑伞?” 陆棠之这话说完便把手中的伞递给了人。 “不…” 程愈刚想拒绝,便又听到陆棠之絮絮说道:“夜里的风雪虽然已经小了,可程公子还是得注意些,没得受了凉。如今程公子是朝中要臣,平日所忙之事还有许多,若是受了凉可如何是好?” 他看着眼前这个小丫头抬着一双清亮的桃花眼,絮絮说着话,倒也未再说什么。 他接过陆棠之手中的伞,笑着说道:“那就多谢陆三小姐了。” 待这话说完,程愈便又跟着一句:“天寒地冻,陆三小姐还是早些回去吧,夜里难寻,不若明早再遣人来寻…马车已备下,程某也该告辞了。”他说完朝陆棠之拱手一礼,而后便先迈步朝影壁走去。 陆棠之看着远去的身影,她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可到底是什么都未说。 今夜这样过来已是不该,何况即便叫住他… 她又能说些什么? 她最后看了远去的身影一眼,才开口说道:“走吧…” “是…” 丫鬟轻轻应了是,一面是握着伞挡着风雪,一面是轻声劝道:“主子今儿夜里委实是有些…若是让旁人瞧见,只怕该传到夫人那儿去了。”她是自幼跟着陆棠之一道长大的,自然是要比其他人更知晓主子的心意。 “我又怎会不知?” 陆棠之的声音很轻,她微垂着眉眼看着底下裙边上的花样。 若是这事让旁人瞧见,或是传到母亲的耳中,她自然是免不了受一顿罚的…只是有些事,终归是情难自禁。 今儿傍晚知晓程愈过来的时候,她便坐不住了,即便不知道究竟能不能遇见他,可她还是过来了。她想得并不多,只想这样看一看他,若是能说几句话自然是更好不过了…可如今见了面、说了话,她这颗心却还是有着几分不满足。 … 日子过得很快。 一转眼的功夫便已到了三春月。 王昉也已换上了春衫,早些月子里吃用得太好,她较起往日还是丰腴了些…这阵子她便又按着当年覃娘教她的剑法,平日里挑上半个时辰在后院练上一会,有时候陆意之休沐的时候便也会陪着她,时不时得还会指导她一些余外的动作。 今儿个王昉刚刚练完剑,便接过琥珀递来的帕子擦着额头上的汗… 她平日练剑的时候不喜有外人伺候,因此这会后院之中也只有王昉与琥珀两人,王昉一面拭着额头上的汗,一面是朝琥珀看去。 琥珀是她几个丫鬟里年岁最大的,今年已有十八岁了。早些在王家的时候,王昉也问过琥珀的意思,只不过那会她一口就拒了,连着还有一句“可是主子嫌我伺候的不好,要赶我走?” 这样一来,她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只是如今世事皆好,王昉自然也想替身边几个丫鬟好生安排起她们的婚姻大事。翡翠如今年岁还小倒是不必担忧,青夭她是不敢安排…剩余琥珀和玉钏两人年岁相仿,她自然想替两人好生安排一回。 这阵子她也物色了几个人选,其中最满意的便是徐亥。 徐亥早年有过一门妻子,只是他那个媳妇是个体弱多病的,也没给他留下个一子半女…这些年徐亥跟着陆意之鞍前马后,也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王昉与他接触过几回知晓他是个持重老成的,无论是行事还是为人都很周到…即便是程嬷嬷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瞧着威严无比,其实内心却是柔软的很,琥珀若嫁过去倒也不必担心什么。 只是不管她心中怎么想,却还是要问一问琥珀的意思… 这是她的未来、她的婚姻,不管旁人是个想法,还得看琥珀自己喜不喜欢。 王昉把手中的帕子递给琥珀,而后是坐回到椅子上与她说起了话:“这话我往日问过你,今儿个便再问你一回,你如今也有十八了,心中可有什么喜欢的人?” 琥珀闻言是一怔,跟着便羞红了脸。 她平日再怎么能干,也只是一个未曾婚配的姑娘。这样明晃晃得听到这话自然会有些不好意思,她半蹲着身子一面是取了茶壶倒了盏差递给人,一面是开口说道:“奴未曾想过婚嫁,只想一直陪着您。” “你这是傻话…” 王昉接过茶盏喝下一口,待润了喉才又跟着一句:“哪有姑娘家不婚嫁的?何况如今纪嬷嬷也老了,她素来疼爱孩子,自然盼着你嫁一门好亲事,日后也能抱一抱你的孩子。”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你若没有喜欢的人,我这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细细打量着琥珀,见她并未太过抗拒,才又继续说道:“徐亥,你也是见过的…你瞧着如何?” “徐管事?” 琥珀抬了脸,面上是遮不住的怔楞。 徐亥是陆意之身边的大管事,不仅理着府中的事物,就连外头的生意也都是由他打理着…因此她想也未想便径直说道:“奴哪能嫁给徐管事?” 王昉闻言是笑了,她把手中的茶盏重新放在了茶案上,跟着是握着琥珀的手让她站了起来,口中是另说道:“你怎么不能嫁了?你是我的奶姐,又是自幼随我一道长大的,比起正经小姐也不差…你不必担心这个,只看你喜不喜欢。” “你若是喜欢,这事我便去安排…” 琥珀闻言是低垂着眉眼,她眼看着裙边的花样,好一会才开口说道:“主子且让我想想吧。” 她对徐亥倒是没有多余的感觉,只是觉得他为人稳重老实。 若是可以—— 她倒是真的想一辈子都不嫁人就陪着主子。 可主子说得对,娘老了,她最希望看到的便是她嫁人生子。 王昉闻言自然是应允了人,婚姻大事自然要好生考虑,她是真的希望琥珀能嫁得好,希望她的余生能够幸福…而不是像前世那样。 … 没过几日。 王昉坐在软塌上绣着花样,满满月子越大,这衣裳便也要换了。 玉钏打了帘子进来,一面是与她打了个礼,一面是轻声禀道:“主子,许校尉有事求见您。” 许校尉?王昉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着实愣了一会,她抬了眼朝玉钏看去,等她又重新说了句“许青山”才回过神来…许青山去岁已从王家出来,她听陆意之提起过他,上回去边疆的时候许青山也跟着一道去了。 因为在战场上他的战绩不错,这次也得了个六品承德校尉。 只是—— 这好端端得他来求见自己做什么? 王昉心下思绪飞转,想了许久也未曾想到什么,索性便搁下了手中的针线开了口:“请他去正堂坐着吧。” 许青山到底是从王家出来… 何况如今他也算是跟着陆意之做事,她见一见倒也未有什么。 ☆、第一百零五十五章 正堂之中。 许青山穿着一身常服坐在左下的位置, 他的手中握着一盏雨前龙井,茶盖半揭, 茶香四溢,可盏中的茶水却依旧满着,可见是一口都未曾饮用。而他面上的神色瞧着也与往日有些不同,一张薄唇紧紧抿着, 剑眉也拧得厉害,隐隐可以从其中窥露一副焦急模样。 玉钏打了帘子… 王昉便迈步走了进去。 许青山见王昉进来却是回过了神,他忙敛了心神搁下手中的茶盏, 跟着是站起身与她拱手一礼开了口:“四姑娘。” 他行的仍旧是王家的家礼, 唤得也依旧是旧时的称呼。 王昉闻言只是笑了笑未曾说话,她由玉钏扶着坐上了主位, 而后是接过茶盏慢慢饮用了一口才开口温声说了话:“你如今已是承德校尉,是朝廷官员, 不必再与我行此等大礼…”待这话说完, 她才掀了眼帘朝许青山看去。 先前进来的时候, 她便察觉到今儿个许青山的神色瞧着有些不太对劲。 即便许青山很快就遮掩了过去—— 可王昉还是察觉到了他面上那一闪而过的焦急。 往日在王家的时候王昉与许青山也是打过几回交道的,知晓他是个稳当从容之人,鲜少能从他的脸上窥见其他的神色。 王家的丫鬟私下更是常说这位许青山是个“冷面”的, 估摸着这世间人与事都未能让他有几分波澜… 所以这位许青山今日究竟是为何事来寻她?王昉心中还真是有了几分好奇…她也未等人说话, 伸手把手中的茶盏落在茶案上, 跟着是取过一方帕子拭着唇角, 而后才开口说了话:“许校尉今日是为了何事来寻我?” 许青山闻言刚想开口说话, 待瞧见王昉身边的玉钏, 他便又止住了话头。 他仍旧低垂着眉眼,闻言是先朝王昉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我有几句话想与四姑娘单独说。” 这委实是有些不合规矩… 即便两人有旧时主仆情谊,可如今许青山到底是朝廷命官又是外男,哪能私下独自见?玉钏拧了眉心刚想开口说话,王昉便伸手先拦住了她。 等玉钏重新退到她的身后,王昉才抬眼朝许青山看去,她心下略微转了一转便开口让玉钏先退去帘外,许青山的为人她信得过,何况若不是真有什么事只怕他也不会这般不知规矩。 玉钏咬了咬唇,终归也未说什么… 她屈膝朝王昉打了一礼,跟着便往外退去。 帘起帘落,等玉钏退下,许青山才单膝跪地朝王昉行了一个大礼,而后是开口说道:“四姑娘,我想娶琥珀。”他这句话其实已磨了许多遍,可说出来的时候却并未松一口气,仿佛仍旧在那半空中高悬着似得。 许青山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着—— 内宅丫鬟的姻缘大多都是在主子的一念之间,他知道四姑娘属意徐亥,也知道徐亥此人委实是有大本事的。 因此,许青山是真的害怕王昉会不同意。 王昉闻言的的确确是怔楞了一回,待过了好一会她才回过神来…许青山向她来求娶琥珀?这是什么情况?她垂着眉眼看着许青山,未曾错漏过他脸上的凝重和紧张。却是又过了好一瞬,她才开口说道:“你…向我求娶琥珀?” 她这句话还带着几分浓浓得不可置信。 这位许青山在王家的时候是出了名的不好女色,即便琥珀与他也打过不少交道,可王昉却是从未在他们两人身上瞧见过别样的气氛。 因此许青山今儿个这样巴巴赶过来与她说上这么一番话,王昉着实是怔楞了一回。 “是——” 许青山仍旧单膝跪地,口中是言:“从王家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她了。我知道我的性子并不算好,太过无趣,也生怕自己给不了她幸福。我亦知晓四姑娘属意徐亥,他比起我好的太多,不管是为人还是处事,琥珀若是跟了他自会一生无忧。” “只是…” 他面上的焦急与紧张在说话之间已经缓缓退散开来,只是放在膝上的手却仍旧紧紧攥着:“只是要让我眼睁睁得看着她成为旁人的新妇,我实在做不到。” 他这话说完是又朝王昉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如今得天子恩赐任承德校尉。我知晓比起徐亥,我还有许多不足之处,可我会对她好。我素来性子冷静,可每回瞧见她的时候,我却总觉得这颗心更活了似得。” “我想对她好,想一辈子对她好。” … 正堂之中一片静谧—— 唯有许青山的声音在这室内缓缓铺展开来。 他也许是头一回说这样多的话,语气从最初的生硬到最后也多了几分从容稳定…就连素来无波无澜的面上也难得带了几分柔和的笑意。 王昉一瞬不瞬地看着许青山,她从未想过这个往日冷静自持惯了的许青山,竟然会有一日跑到她的面前说这些话…直到屋中没了声,她才缓缓开了口:“按理说琥珀的婚事由我做主,可她是我的奶姐,又与我一道长大,个中情谊自是不同。”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你且先回去,这桩婚事我还要问一问琥珀的意思。” 即便她心中的确被许青山先前的那一番话所感动—— 只是这不是她的婚事,她亦不是琥珀,不知道琥珀究竟是怎么想的。 “是!” 许青山自然知晓不可能这么快就有答案,婚姻大事是女子一生的幸福,自然是要好生斟酌一番。只是…他想了想还是朝王昉拱手一礼,跟着是开口一句:“四姑娘,我可否见一见琥珀?” 有些话,他想亲自与她说。 王昉闻言却是一怔,这其实并不合规矩,不过…她想起先前许青山跪在她跟前说话的语气和神态。这份真挚,让她一时之间有些不愿拒绝…她握着帕子的手收紧了几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罢了,就允你这一回吧,我让玉钏去喊她。” … 琥珀这几日空闲得很… 平素不是窝在屋子里绣着女红便是想着王昉与她说的事。 主子要为她赐婚的事即便未曾传出去,可玉钏几人却是知晓的,她们私下也常与她说起徐亥此人,大多都是好话…有说他为人持重的,也有说他行事稳妥的。还有说府中不知道有多少丫鬟对他芳心暗许,却也未曾见他有什么动容。 琥珀听得多了,自然也多想了几回。 其实她对徐亥并没有什么感觉,她知道徐亥行事稳重、为人也很好,若是婚嫁,他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可她连着想了好几日,这颗心却还是未曾定下,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 她想到这,握着针线的手便又停了下来。 外头传来玉钏的声音:“琥珀,主子喊你去正堂。” 琥珀闻言也不敢耽搁,她把手中的女红重新放在了绣篓中,又对着镜子看了一回才往正堂走去。只是临来走到正堂的时候,她心中却总觉得有几分奇怪,原本院子里伺候的人竟是一个也未曾瞧见。 她一双眉心轻轻折了几分,却也未说什么,只是打了帘子朝里走去。 此时正值午后—— 三春四月的日头恰恰好,这会便透过那木头窗棂打进屋中,照亮了整个屋子。许是因为对着光的缘故,琥珀是轻微闭了一会眼睛等适应了才睁开眼,她往前看去却未曾瞧见王昉的身影,倒是那菱花窗前站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九如斋中鲜少有外男进来… 琥珀眼瞧着也不是徐亥,便轻轻折了眉心开了口:“你…” 许青山闻言是转过了身,他背光而站,倒是把往日那一副清俊冷漠的面容也平添了几分这三春四月里的暖意。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琥珀,而后唇角是微微扬起几分,口中是跟着一句:“是我…” “许侍卫?” 琥珀看着男人先是一怔,跟着才又开了口:“我忘了,如今该唤您一声许校尉。” 她这话说完是朝人打了个见礼。 许青山的事琥珀早先也听过几桩,自打主子嫁到王家后,这位许青山便也舍了王家的侍卫队长一职,后来听说他是跟了二爷,先前与燕北的那一场战役中他也一道去了,还得了不错的战绩。 如今更是得了天子亲封,授予六品承德校尉。 琥珀听到这些的时候是为许青山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一直以来都是个不错的人,如今能得天子亲眼为官入仕自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 她眉心轻轻拧了起来,许青山找她是有什么事?瞧着还是主子授意的。 许青山自然察觉到了她微拢的眉心,他也未曾说话只是径直迈步朝琥珀走来,待离人三步,他方停下…许青山仍低垂着眉眼看着琥珀,而后是开口说道:“我今日来找四姑娘向她求娶你。” 他看着琥珀骤然放大的瞳孔继续说道:“原本这个时候我该走了…只是我细细想了想,有些话,我还是该亲自与你说比较好。” 他这话说完是径直开了口:“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虽幸得天子赏识如今得了个承德校尉,可较起许多人却还是远远不如的。我有两进房宅一座,位于青吾巷,家中唯有管家一人、厨娘一人…我如今的俸禄不算多,只是不爱喝酒亦鲜少出去打牙祭,加上当年王家的倒也剩余了不少。” “这是我的基本情况…” 待这话一落,许青山才又跟着说道:“而现在我想与你说的是,琥珀,我心里有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袖下的手紧紧攥着,连着声音也带了几分颤:“我从未喜欢过别人,也不知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每回见到你的时候,我这颗心总是跳得厉害,这样的感觉比起我当初刚来王家之时,战胜所有人任职王家侍卫领队一职跳得还要快。” “你来找我与我说话的时候我会开心,见不到你的时候我会想你…” “我想娶你,想这余下的岁月里,我的身边能有你…”许青山说到这的时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他袖下的手仍旧紧紧攥着,就连声音也收紧了几分,只是他的眼却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人:“那么,琥珀,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琥珀从许青山说那些话的时候便已有些懵了… 她未曾想到许青山会与她说这样的话,她也从未想过许青山他…他们两人往先的确打过几回交道,可那都是替主子办事,每回也未曾说过几句话。 她什么话都未说,只是看着眼前人薄唇一张一合,等他说完… 琥珀才渐渐回过神来。 不可否认许青山说起那些话的时候,她这颗心跳得很快,像是下一瞬就能从喉间跳出来似得。这么多年,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样的话,即便她往日行事再怎么从容,可头回碰到这样的事难免也有几分不知所措。 屋中无人说话便显得格外静谧—— 琥珀低垂着眉眼,袖下的手紧紧绞着帕子,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你如今是承德校尉,有的是正经小姐要嫁给你,我一个丫鬟…” 她后话还未说出,便听到许青山已开了口:“可我只要你…” “琥珀,我只要你。” 许青山的声音就如他这个人,无论何时都带着几分清冷,可还是能察觉到他今日是有些紧张的,就连尾调那处也忍不住带了几分轻颤:“我昨夜知晓四姑娘要给你和徐亥赐婚,就一刻也坐不住了,今日我特地请了假便是想早些见到四姑娘,早些把我心中的事说与你听。” “我怕再晚,我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琥珀…” 许青山的声音突然放轻了几分,带着无边的柔和问道:“我不想你嫁给别人,我想你嫁给我…你,你可愿意?” 琥珀闻言却只是抬了脸愣愣地看着许青山。 她不知道许青山是怎么知道此事的,她只知道在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她这颗本就高悬的心止不住又连着跳了好几下。 他只要她… 外头的阳光依旧很好。 琥珀怔怔看着眼前的许青山,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临来却也只是说了一句:“你让我好好想想…”她本应该拒绝的,若是跟了许青山日后就再也不能陪在主子身边伺候了,只是在看着他的时候,她那句拒绝的话却突然有些舍不得说出了。 只是究竟是舍不得在他的脸上看到失落?还是舍不得自己心下这一抹悸动… 琥珀却也有些说不清楚。 … 夜里。 满满先前已被奶娘抱回去歇息了。 王昉洗漱完便坐在软塌上挨着灯火看着书,只是她心里记挂着陆意之,手中的书没翻几页便又朝一旁坐着的玉钏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亥时(晚上九点)了…”玉钏把手中的绣样搁在一旁,一面是柔声劝着人:“不如您先去歇息?若是二爷瞧见您又坐在这处等着他,只怕又该说您了。” 王昉闻言是摇了摇头,她把手中的书一合,眼是瞧着菱花窗外。 陆意之任左都督有段时间了,可该做的事却有许多,自打出了这个年他回来的是越发迟了…王昉心里是约莫有几分知晓他在做什么,可陆意之不愿把这朝中的烦心事说与她听,她也就从未问过。 王昉的手撑在眉心处轻轻揉着,口中是跟着一句:“不用,我在这等他就是…你若是困了便先回去歇息。” 玉钏笑了笑,哪有主子还未歇息,做奴婢的先去睡的道理? 她站起身把暖炉上煨着的茶又替人续了一盏,而后是又替人掖了掖膝上盖着的毯子,才又开口说道:“奴陪您说说话吧…”她这话说完是拿着美人锤轻轻替人敲着腿,口中是问道:“琥珀的事,主子是怎么想的?” 即便这桩事主子未曾怎么说,可对于她们几个却也未曾瞒过。 她与琥珀也算是一道长大的,琥珀若是能有个好归宿,她自然也是开心的…只是徐亥和许青山,却不知琥珀她要怎么抉择了? 王昉闻言是闭了眸子,她朝软塌靠去,口中是说道:“这得看琥珀怎么想…”原本今儿个午间她便要宣琥珀过来问一问她的意思,只是姑娘家脸皮薄,她恰好那会也有个事,索性便让她先回去了。 两人这头说着话—— 外头便响起了几声“二爷”,却是陆意之回来了。 王昉听见声响便睁开了眼,她将将侧头朝帘子看去,陆意之便已打了帘子进来了。 陆意之看着还坐在软塌上的王昉,原先还有些淡漠的面上便又多了几分无奈:“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 “你没回来,我也睡不着…” 王昉由玉钏扶着坐起身,她趿着鞋子走了过去,一面是替人解开了外头的披风,一面是与玉钏说道:“去小厨房把热着的饭菜取过来。”早先王昉以为陆意之回来的晚只怕是在外头就用过了。 后来问了徐亥才知道—— 陆意之在外头的时候忙起来根本就顾不上吃,他们底下的人劝了几回也未见他听…因此这段日子,不管陆意之有没有吃过,王昉都会给他热着饭菜。 等玉钏退下—— 王昉把披风挂在了架子上,便又取过帕子绞了干替人擦拭起来…连着大半个月陆意之也未曾好好休沐过,每日天还未亮就要出门,夜里又每每很迟才回来,即便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这会她眼瞧着他微拢的眉心,还有那眉眼之间遮不住的疲态,心止不住便又疼了一回。 她不愿让他瞧见,索性便低着头替人细细擦拭起指根来,口中是跟着一句:“往后若实在太晚,便歇在府衙那吧…每回这样来回一趟,路上就要花不少时间。” 府衙那处就有房间,只是陆意之从未住过。 往日若是没个牵绊,他自然也不会日日回来,就如王昉所说,每天来回一趟就要花上不少时间…只是如今他有了王昉,即便再晚、再累,他也想回来,只要看着她抱着她,他这颗疲累的心也能舒坦些。 何况小丫头的睡相其实一点都不好… 若不是他夜里注意着,只怕这倒春寒日里她便又该感冒了。 “府衙那处睡得也不舒坦,何况也不必在乎这点时间…”陆意之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她手中的帕子重新扔回了盆中,才又拥她入怀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等我休沐,我便带你去外头转转。” 早半个月前,他便说要带她去踏春。 陆意之想到这一双眉心便又拢了几分,他想早些解决这些事,而后便带着陶陶、带着满满去一个谁都不认识他们的地方。 这金陵城中的事太烦太乱—— 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他真想带着他们一走了之。 王昉闻言是轻轻笑了笑,她微微抬了脸,纤细的指根轻轻揉着他微拢的眉心,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踏春每年都可以踏,你我的岁月还很长,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我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但是…” 她把话停了一瞬,一双杏眼却仍旧看着陆意之,而后才继续说道:“你得答应过我,不要受伤不要出事,你要记得家中有我、有满满,我们谁都离不开你。” “好。” ☆、第一百零五十六章 三月春雨润如油。 陆意之难得休沐一日, 早间与王昉好生腻歪了一场,两人这段日子都未曾行这事, 因此这一回显得格外绵长…若不是后头覃娘拾了账册上门,只怕这会陆意之还不肯放王昉下床。 王昉在外间与覃娘对着账册。 陆意之便坐在里间的软榻上看着书,等听到外头止了声没一会又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他才从书中抬了眼朝帘子看去, 待见王昉打了帘子走了进来,他便朝人伸出手,口中是跟着一句:“忙好了?” “嗯…” 王昉点了点头… 覃娘给的账册很通透, 一脉一络都写得很清楚, 她校对起来自然也快。 她一面朝人走去,一面是握过陆意之伸来的手坐在了软塌上。两排的木头窗棂皆大开着, 许是因为落着雨的缘故,今儿个早间倒是要比平日显得清凉几分…王昉也不愿起身去合窗, 索性是把腿儿半蜷起来挨着人一道坐着, 而后才朝他手中握着的书看去:“清平记?” 陆意之把人拢进了怀中, 下巴撑在她的头上,轻轻“嗯”了一声… 这是先前王昉在瞧的书,他闲来无趣便取过来翻了几页, 瞧着瞧着倒也还不错。 只不过这会娇妻在怀, 陆意之自然也就没了这闲情雅致…他低垂着眉眼看着王昉, 见她明艳的面容带着几分春色, 却是要比那外头的满园光景还要好看几分。他心下一荡, 撑在王昉纤细腰肢上的手也收紧了几分, 口中是跟着喑哑一句:“还疼不疼?” 王昉闻言,一张娇艳的面容骤然又是一红… 她嫁给陆意之这么久,怎么会没听出他的话中之意?王昉没好气地斜睨了他一眼:“疼,疼死了。”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手朝人的腰间狠狠拧了几把…只要一想起早间这个混蛋的无赖模样,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先前去见覃娘的时候她的脚步还是虚浮的,覃娘也是通晓□□的,瞧见她这幅模样哪里能不明白? 就连看过来的眼神也带着几分趣味,临走的时候还让她好生注意着身子。 王昉只要想到这个—— 只觉得是又羞又气,自然手中的力道也就越发多用了几分。 其实王昉这个力道对陆意之而言就跟挠痒痒似得,不过他这个时候可不敢再惹自己的娇妻生气,索性便应着她的力道“哎呦哎呦”叫唤了几声,跟着又好生赔了几分不是。他也知晓今早自己委实是有些莽撞了,就跟初开荤那会似得不管不顾,连着她喊疼也未曾停下。 陆意之想到这原先刚刚染起的□□也跟着一道消散… 若是这个时候再闹她,只怕今儿夜里他又睡不安生了…他把手中的书一合,原先放在腰上收紧的手也跟着松开了几分,而后是尽心尽力替人按起了身子。 王昉被人按起了身子,心下那股子气也散了几分… 她也不说话,仍旧倚在人的怀里由他按着,时不时还说上几句“这儿轻点”、“那儿重点”的话…这话原本在床榻之上她也常说,何况王昉不知是有意还是故意,说话的时候声调微微扬起,竟是要比平素在床榻之时还要勾人几分。 陆意之听在耳中自是又起了几分心思—— 只是他也知晓妻子这是故意与他对着来呢,就是让他摸得着吃不到。 他心下叹了一口气,手中的力道却按着人的说法做着调整,只是额头却已冒出了不少汗。 王昉杏眼轻抬半睨了陆意之一眼,待瞧见他额上的汗,她的唇角止不住便又上扬了几分…不过到底是自己的夫婿,她到底也舍不得再让人刺激,索性便止了声不再说那等子话了。 外头的春雨仍旧下着,不急不缓,瞧得倒也畅快。 王昉一面倚在陆意之的怀里看着春雨,一面是开口说起了许青山和徐亥的事。 前几日陆意之公事繁忙,她也就未曾说过…今儿个他既然休沐在家,她也想问一问陆意之的意思,毕竟如今这两人也都与他有着关系。 陆意之听闻这番话倒是难得怔了一回,他是知晓陶陶在替自己的丫鬟选夫婿,也知晓她原先是属意徐亥的…倒是未曾想到,那个瞧着跟个闷葫芦似得许青山竟然会过来说上这么一通子话。 他笑了笑—— 这但凡是碰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就算是闷葫芦也能开窍。 不过他倒是很赞赏许青山的做法,其实如今他的做法与他当初求娶陶陶也是差不多的模样…当初他是声名狼藉的风流纨绔,而她是高高在上广受好评的名门贵女,这金陵城中的人哪个看好他? 那个时候他想得便只有,不管如何他都得把自己的心意说出来… 他得让她知道,他的心中有她,他是喜欢她的。不管她是怎么想,怎么考虑,可若是他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得看着她嫁人,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妻子,成为别人的母亲,那么他的余生该有多后悔? 好在她的心中也有他… 陆意之想到这,唇角就忍不住上扬了几分,他半弯了脖颈亲了亲王昉的嘴角。 “怎么了?” 王昉从陆意之的怀中半抬了眼朝人看去,眼中有几分不解。 “没什么…” 陆意之轻轻笑了下,他的面上是未曾遮掩的喜悦,环着人腰肢的手也收紧了几分:“只是想起了些往事。” 他这话说完才又开口说道:“不管是许青山还是徐亥,这两人都是值得托付之人…徐亥是我的管事,也是我的奶兄,如今我这外头的生意都是由他管着,琥珀若是嫁给了他也能当个清闲的富贵太太。” “至于许青山,他如今虽只是个六品校尉…” “可我知他是个有本事的,假以时日只怕还要得陛下重用。” 王昉闻言是点了点头,不管是徐亥还是许青山,品性上都是没得说的…只不过若是按她的私心来说,她如今倒是更属意许青山些。许青山和琥珀有旧时的成分在,何况当日许青山能在她的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见心中的确是有琥珀的。 徐亥也好—— 只是到底太过稳重自持了些,若琥珀跟他在一道余生的确会无忧,只是这其中的男欢女爱只怕是难尝几分。 不过不管她怎么想,怎么看,这一切最终还是要看琥珀。 不过—— 陆意之未曾听见王昉说话,便垂了眼去看她,待瞧见她脸上的踌躇,他心中些微转了一回便开口问道:“你担心若是琥珀择了许青山,徐亥那处不好交待?” 王昉闻言是点了点头… 这事旁人是不知晓,可徐亥却是知情的。 陆意之见她这幅模样便轻轻笑出了声,他仍环着王昉的腰肢,口中是笑跟着一句:“男女婚嫁,各凭欢喜,总归得他们自己心满意足才好。何况徐亥和程嬷嬷都不是小性之人,你不必担心。” 王昉听了这话心下才安定了几分。 … 等到午间小憩完。 琥珀是过来了一趟,她近来鲜少来正房,王昉也从未去催促她… 如今眼瞧着琥珀低着头,全无往日的模样,王昉笑了笑,一面是伸手接过琥珀递来的帕子,一面是挥手让其他人先退下。屋中留着的几个丫鬟也是知晓的,因此等王昉发了话便都笑着先退下了。 王昉握着帕子拭着脸,等人皆退了便握着琥珀的手让她坐在了自己边上,口中是跟着温声一句:“你想好了?” “主子…” 琥珀听到她的话抬了眼,可没一会便又低垂了头。 她袖下的手紧紧攥着,红唇一张一合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几日她左思右想了许久,原以为许青山当日那番话并不会引起她什么波动。可她未曾想到,即便事情已过去了这么多天,可当时许青山所说的那些话,她竟然一字也未曾忘下。 就连当日他说话时的那副神情,她也都记得一清二楚。 反而徐亥… 她却是鲜少能记起他。 琥珀即便再蠢笨也明白,她的确是被许青山当日的那番话感触到了,也许她的心中还有几分喜欢他。 若不然她这些日子也不会时不时得记起他… 只是她若是嫁给了许青山,往后便再也不能跟着王昉了。如今许青山是朝廷官员,即便只是六品,却也是天子亲封的承德校尉,若是她嫁给了他,又怎么可能还留在侯府中做奴婢? 她舍不得王昉,也舍不得玉钏、翡翠她们… 因此她心下才会如此踌躇。 王昉等了许久也未曾听到琥珀说些什么,她低垂了眉眼看着琥珀面上的踌躇,心下是想了一会才开口问道:“你是担心若是嫁给了许青山,往后不能留在我的身边?” 琥珀闻言是轻轻应了一声“是…” “傻姑娘…” 王昉闻言是笑开了眉眼,她伸手握着琥珀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跟着笑说道:“即便你嫁给了许青山,我们日后也是能见面的,这金陵城中左右也就这么点大,来来往往的你还怕瞧不见?” “你要知道生活是自己的,这日子怎么过都得看你自己…何况若是为了我而委屈了你,那么你让我又该怎么想?” 她这话说完看着琥珀敛着眉目却是在深思的模样,王昉便又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继续说道:“许青山是个不错的人,你和他往日也接触过几回,即便不算熟识却也不算陌生。他家中无父无母,只有两个老仆,你过去了便是当家夫人,无人管束轻松自在。” 琥珀听着王昉这一番话,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只是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比起徐亥,她更愿意嫁给许青山,何况她的心中也未必没有许青山…若是再说,反倒是显得矫情了。 王昉见此,一双眉眼便越发泛开几分笑意,她握着人的手好生说了一回,跟着才又开口一句:“既如此我便与纪嬷嬷先商讨一番,等明儿个再让二爷请了许青山登门与他确定下日子。”琥珀虽是她的奴仆,实则也算是她的姐妹。 她要成亲,她自然得好生安排一番。 琥珀闻言难得羞了一回—— 她低低应了一声“是”,跟着便先屈膝退下了。 王昉等她退下刚想唤玉钏请纪嬷嬷过来,便见翡翠急急忙忙也跟着跑了进来,她身上和发上还带着些雨珠,口中是跟着急急一句:“主子,奴听院子里的人说三小姐和夫人吵了一架,这会哭着回去了,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王昉闻言自是一怔,棠之和母亲吵架,这怎么可能? 棠之性子温婉,母亲又素来疼她,这两人怎么瞧也不像是会吵架的模样。 她刚要说话里头的布帘便被打了起来,却是陆意之走了出来。 他先前也听到了话,这会看着翡翠的一双眉心便紧锁着,口中是问道:“出了什么事?” 翡翠见他出来便又急急打了一礼:“奴,奴也不知,只知安伯府夫人前脚刚走,三小姐和夫人便吵了起来。” 王昉闻言心下倒是明白了几分,母亲一直喜欢安伯府的二公子,先前棠之生辰的时候还特意请了安伯府一家过来做客。这才过了多久她便又请了安伯府夫人,可见是要商议棠之与那位二公子的亲事。 她想到这便与陆意之开了口:“我去瞧瞧棠之。” 陆意之闻言便点了点头,他虽然平素不管府中事,可母亲的心思他却还是知晓几分的。 既然是为了这桩事,他便也不好过去了,何况如今棠之的年岁也大了,若是他一道去的话只怕她更不好说什么了。他取过一旁放着的披风亲自替人系上,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路上小心些。” “知道了…”王昉闻言是轻轻笑了下,都是在府中,左右也不过一段脚程子的路,她能出什么事? 陆意之见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又朝玉钏说了一句:“雨天路滑,照顾好二奶奶。” 玉钏轻轻应了“是…” … 外间下着雨,虽然雨并不算大,路上却还是有些滑。 王昉由玉钏扶着过去,待到陆棠之住处的时候,还是花了两刻的功夫…院子里的丫鬟瞧见她先是一怔,跟着便齐齐与她打了个见礼,口中一道恭声喊她:“给二奶奶请安。” “起来吧…” 王昉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继续往里走去。 廊下站着的是陆棠之的大丫鬟,名唤留芙,这会她的面上也带着几分焦急,一双眼更是时不时朝那织金布帘看去。待瞧见王昉的身影,她也是一怔,跟着便快走了几步迎了过来,待请下一礼,她才又开口说道:“二奶奶来了。” 王昉点了点头,她已走进了廊下,玉钏便也收起了伞。 她一面握着帕子扫着身上沾着的雨珠,一面是拧着眉开口问道:“怎么在外处候着,棠之呢?” 留芙闻言是轻声回道:“三小姐不让我们进去伺候。” 王昉闻言一双眉心却是又拢了一回,她也未再说话,只身往前走去…她将将打起了布帘便听见里头传来的细微哭声。 王昉见此心下便是一叹—— 她把帘子重新落下,跟着是迈步往里走去。 陆棠之正趴在软塌上哭着,听着外间传来的脚步声只当是自己的丫鬟,她也未曾抬头只是说了一句:“不是让你们不要进来吗?都出去。”她这话说完也未曾听人退下,反倒是那一串脚步声越走越近。 她拧着眉心抬了脸,便瞧见王昉走了进来。 “嫂嫂?” 陆棠之一愣,她一面握着帕子擦拭着脸上的泪痕,一面是坐直了身子问道:“嫂嫂怎么过来了?” 王昉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止不住便又是叹了一口气。她挽起了两节袖子是从那水盆里新绞了一块帕子,而后才走过去细细擦拭着陆棠之脸上的泪痕,口中是跟着一句:“你与母亲闹成这样,我能不来吗?” “母亲…” 陆棠之闻言面色便又白了一分—— 她先前也是委实没有办法了才不管不顾与母亲吵了一回。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和母亲吵架,先前又只顾着自己伤心,却是未曾想过母亲…她想到这便抬了一双泪眼朦胧的桃花眼看着王昉,紧着声问道:“母亲,母亲她怎么样了?” 王昉见她这幅模样,眉眼倒是泛开了几许笑… 她仍旧抬着手轻轻擦拭着陆棠之的脸,口中是跟着一句:“我也不知,先前得到消息我便先到你这处来了,不过大嫂应该已经过去劝母亲了。”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只不过咱们做媳妇的劝再多的话,也抵不过你一句话。” 王昉说完看着陆棠之低垂的眉眼以及那绞在一起的双手—— 她也未再逼她,只是把手中的帕子放到了一旁,跟着是开口问道:“棠之,你与母亲究竟是怎么了?” “我…” 陆棠之闻言是抬了眼,她看着王昉好一会才说道:“母亲让我嫁给安伯府的二公子,我不高兴便与她吵起来了。” 王昉来时便已清楚陆棠之为得是这桩事,这会便顺着她的话说道:“安伯府家的二公子天资聪颖,为人又自持周道,你与他又是一道玩大的情谊…你早些不还与我说他是个有趣的,怎么如今却不愿意了?” 陆棠之低声说着话:“他的确很好,也的确有趣…可我不喜欢他,也不想嫁给他。”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低垂着眉眼绞着帕子。 她一直都只是拿他当世兄、当朋友看待,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嫁给他。 她喜欢得、想嫁得从来都只有那个人而已… 王昉看着陆棠之的神色一时未曾说话,她低垂着眉眼细细打量了陆棠之一回,好一会才斟酌着词句低声问道:“棠之,你…可是有喜欢的人?” 陆棠之绞着帕子的手骤然是一顿—— 她抬了脸朝王昉看去,脸上是未曾遮掩的慌张,连带着声音也忍不住收紧了几分:“嫂嫂,你…” 王昉原本不过是心中有几许存疑才有此问,如今眼瞧着棠之这幅模样,却是可以确定了。她的面色有一瞬得变化,原本姑娘家有喜欢的人倒也不是不可,时下对男女之事并未管束得太严。 只是棠之平素就鲜少出府—— 往日她未曾嫁进陆家的时候,她倒是时常到王家来。 自打她嫁进了陆家,她们见面方便了,自然也就鲜少出府了…何况棠之的性子又是个慢热的,姑娘家里倒是有几个要好的,至少男儿郎,除了安伯府那位二公子因着与她早年熟识玩过几回,旁的男子王昉却是闻所未闻过。 既如此,棠之喜欢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王昉拧着眉心细细想了一回,忽然却变了脸色,她的脑中滑过一个人的身影。 程愈,程景云—— 她想起上回程愈过来,棠之也过来了,她口中说着是来看满满,可整个人的心神却有些恍惚,倒像是心中有着什么事似得。等琥珀进来说了散席的时间,她便急急忙忙说要走,那时她也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心中却也未曾多想什么。 可如今,她这番细细想来,这其中的可能性却有十成。 棠之的确鲜少见外男,可程愈她却也是见过几回的,从最初的元宵灯会,而后四个人一道去看皮影戏,就连上回程愈高中状元骑马□□…棠之也是在的。 难不成真是如此? 王昉半侧了头朝陆棠之看去,待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问道:“棠之,你可是喜欢程愈?” ☆、第一百零五十七章 此时天色已近昏沉。 半开的木头窗棂外依旧时不时有细微的雨声传来, 倒是越发衬得屋中一片静谧。 王昉看着陆棠之那陡然而变的面色,心中便又确信了几分… 看来, 她的确是猜对了。 “是…” 陆棠之的俏丽的面容还有几分惨白,只是先前紊乱的呼吸却已缓和了几分,她低垂着眉眼未曾看王昉,握着帕子的那双手却又忍不住收紧了几分…待过了许久, 她才又重新开了口:“嫂嫂说得没错,我的确喜欢程公子。” “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说过他的名字了…” 那个时候程愈还未曾来金陵,可这金陵城中却一直流传着他的事迹, 程家嫡孙, 天下大儒徐子夷的学生,更是天纵英才…她听得多了, 也就会想这天下文人学子所崇拜的程景云是什么模样? 后来她见到了他—— 金香阁前,他与哥哥一道站着, 一袭白衣越发显得风光霁月、气质独特。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甚至还不知道他就是那个闻名金陵城的程景云…那个时候, 她只是觉得他好看极了。她的身边大多都是美人,无论男女,可程景云的容颜却像那天边最耀眼的一道光芒直击她的心中。 “他是谁?” “小姐不知道?他就是那个程景云, 程家三公子…如今咱们金陵城的姑娘们最想嫁得便是这位程三公子了。” 那个时候陆棠之透过车帘又悄悄看了程愈一眼, 他仍旧站在那儿一身白衣垂眸浅笑, 她看着看着便止不住红了脸。她想, 原来他就是程景云啊, 这样的人, 也怪不得别人都想嫁他了。 若是能得他的青眼,不知会有多幸福。 … 再后来,元宵灯会,他们又见面了。 他就站在那灯火之下,眉目清俊,却是要比那长街上的璀璨灯火还要好看几分…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这个清俊如神仙一般的男人也是会着急的。长街拥挤,找人更是不便,她跟着他,看着他拧着眉挤着人群往前寻人,听着他那清远的声音喊着一声又一声“陶陶”。 神情紧张,声音嘶哑,一身白衣早已散乱… 全无往日的半点霁月风光。 那个时候—— 陆棠之才知道原来程景云他是有喜欢的人,被他青眼有加的那个人就是王姐姐…他们的确相配,只单单站在一道便已让人觉得相配极了。好在那个时候她也只是有些倾慕罢了,即便心中难免有些酸涩,可更多的却是祝福。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若能在一起自然再好不过了。 只是她未曾想到,最后王姐姐竟然会嫁给哥哥,会成为她的嫂嫂…若是当初程愈娶了王姐姐,她绝不会再想他。可偏偏程愈他未曾与王姐姐成婚也未曾娶妻,她见了一回又一回,这颗心便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陆棠之袖下的手仍旧紧紧握着手中的帕子,待过了好一会她才又重新开了口:“程公子这样的人,但凡见过只怕就难以再忘…” “只是最开始我对他只有倾慕——”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语气也很慢:“这样好的人只要远远观望着便足够了,若是靠得太近我反倒觉得自己样样不如。只是人这颗心总是不易满足的,最初我只是想远远看着就好,若是能说几句话自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越接触,我这颗心便越发不易满足。” “我与他说了话便想与他再多说些,见了他的面便想着能多见几回…” 王昉听着陆棠之的絮絮之语,心下不是没有感触的,她未曾看见陆棠之此时面上的神色,可还是能从她的话里话间听出几分纠缠与怅然…她心下一叹,红唇轻开是说了话:“棠之,你…” “嫂嫂…” 陆棠之未等王昉说完便抬了脸,她的面色仍有几分惨白,只是先前的惶恐与紧张却尽数消散。她便这样看着王昉,红唇一张一合,口中是缓缓而语:“我知道程公子仍喜欢着嫂嫂,也知晓他一点也不喜欢我。可是嫂嫂,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即便明知道得不到却还是想去努力尝试一下。” 她这话说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跟着才又说道:“我不喜欢安伯府家的二公子也不喜欢别人,我只喜欢他…” “即便他不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王昉看着眼前陆棠之坚定的神色,迟迟未语… 她记忆中的陆棠之是个会害羞、会红脸的一个小丫头,何时见她露出过这样的神色,听她说出过这样的话? 其实她私心觉得陆棠之很好,不管是性子还是为人,与程愈都很相配…若是程愈与陆棠之当真能在一起,却也是一桩好姻缘。只是她和程愈终归有几分难说的前事,这些话却也不好开口。 因此王昉便也只是开口说道:“你如今年岁大了,母亲那处还是要好好与她说,争吵并不能解决任何事。你若真的不喜欢安伯府的二公子,母亲素来疼你也未必见得会强逼你,只是…”她说到这是稍稍停停顿了一瞬,才跟着一句:“程愈那处你打算如何?” 陆棠之听着王昉这番话心下是松了一口气,她松了袖下紧攥的手,就连眉目也跟着松缓了几分…只是听着王昉的话后话,她止不住便又垂了脸拧了眉心,低声说道:“我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也从未想过… 她只知道自己不想这样随随便便就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 只是嫂嫂说得对,她也的确该好好想想了,若不然即便去了一个安伯府的二公子,只怕日后还会再来个什么尚书家的公子,将军府的世子…若到那时,只怕母亲再疼她,也不会再纵容她。 陆棠之想到这袖下的手便握了一握,跟着是抬了脸看向王昉:“嫂嫂可否先为我保密?” 王昉闻言是张了张口,可她到底还是未说什么… 这事她说到底还是不好涉入。 … 等王昉回到九如斋的时候,天色已大黑了。 廊下的大红灯笼已经点了起来,外头的雨也停了,玉钏收了伞扶着王昉继续缓步往前走去,口中是跟着轻微一句:“主子见了三小姐后,反倒是有些心事重重。” 王昉闻言未说什么… 不过她终究还是敛下了心神,没得待会陆意之瞧见也该起疑了。 玉钏见此便也未再多说什么。 门前的丫鬟瞧见她们过来便屈膝一礼,跟着是打了帘子…王昉由人服侍着净了回面,口中是问道:“二爷可曾用过晚膳了?” “还未曾…”青夭一面握着帕子低着头擦拭着王昉的手,一面是柔声说道:“二爷说要等您回来一道用,这会正在里间逗弄小公子。” 王昉闻言眉眼是泛开了几许笑,她也未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跟着一句:“让小厨房把热着的饭菜送过来吧…” 待这话说完,她是迈步朝里间走去。 王昉还未打起帘子便听到里间传来满满的笑声,还有陆意之逗弄他的声音…她笑了笑,跟着是伸手打了帘子便瞧见里头灯火通明,陆意之半坐在软塌上,两只修长的手放在满满身体的两侧正轻轻晃荡着。 满满许是觉得好玩,喉间一直发出清脆的笑声。 陆意之看着她进来,眉眼也带了几分笑,她手中的动作一停,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回来了?” “嗯…” 王昉笑着点了点头,她把手中的帘子重新落下,跟着是朝两人走去坐在了软塌边上…她的手中握着一块帕子,这会便低垂着眉眼,动作轻柔得擦拭着满满的嘴角。 满满如今倒是已能认出些人—— 瞧见她过来,一双清亮的眼睛越发带了几分笑意,一双手还朝她这处伸来。 王昉瞧着她这幅可人的模样心都止不住化开了,她伸手把满满抱在怀中,手握着他肉肉的小手放到唇边亲着。 陆棠之看着眼前的娇妻和儿子,只觉得心下是说不出的满足,他手环在王昉的腰肢上顺势揽她入怀,一面是低垂着眉眼看着两人,一面是开口问道:“棠之如何了?” 王昉听到这话,身子却止不住僵硬了片刻… 不过也只是这一瞬她便又恢复如常,她仍旧逗弄着满满,口中是笑跟着一句:“还不是因为安伯府家的那位二公子,原当她往日玩的好,只怕她心中也是有意思的,今儿个问了下才知道她只把人家当朋友看待。” 陆意之虽然并未看到王昉脸上的神色,只是先前那一瞬得僵硬他却是注意到了…真的只是因为这一桩事? 他眉心轻拧,不过他终究也没说什么,闻言也只是开口说道:“她若是真的不喜欢,母亲也不会强逼着她,只不过这样发脾气却是不该…等明儿个我也得说说她,她是家里的小妹,大家宠着她是应该,可也不能把她养出刁蛮任性的性子。” “她已知错了…” 王昉抬了脸看着陆意之,口中是跟着一句:“先前与我说了许多认错的话,估摸着明儿一早便会去向母亲认错了。” 陆意之闻言才点了头。 两夫妻便又说了会子话才往外头去用膳。 … 三月末。 琥珀和许青山的婚事终于定了下来,定在今年六月…原本主子身边的丫鬟,即便再得脸的也只是择个人、定个时间,顶多成婚的时候主子再多送些东西便也罢了。 可王昉却是给了琥珀一个天大的脸面—— 成婚要用的“三书六礼”,琥珀一个都未曾少,却是要比普通人家的正经小姐还要尊贵几分。 不仅九如斋的丫鬟羡慕琥珀,就连其余院子里的丫鬟也都说琥珀福气好,不仅有这样贴心体己的主子,还有这样能干的夫君…不需数月,她便是正正经经的官夫人了。从一个伺候主子的丫鬟到官夫人,这让旁人如何不钦羡? 不过玉钏等人心中更多的却是高兴,她们大多是与琥珀一道长大的,如今琥珀能有这样好的归宿,她们自然也开心。 原本按着王昉的意思是如今便无需琥珀再做些什么了,早些日子她已把手头上的一个一进的宅子给纪嬷嬷了,如今琥珀快成婚了,王昉便打算也不必让纪嬷嬷再在身边伺候了,她如今年岁大了,也该到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何况琥珀日后成了官夫人,自然也不好再有个在侯府做嬷嬷的娘。 到那时,她再使两个人去宅子里伺候纪嬷嬷…那宅子离许青山的府邸也不算远,平素他们走动起来也方便。 纪嬷嬷与琥珀却是怎么也不肯,琥珀能有这么一门好亲事,她们已是十分感谢王昉,又怎么能再收什么宅子?到后头还是王昉好生说了一通,后来宅子倒是收下了,只是这会两人却还是不肯走… 王昉见此也就随了她们。 如今纪嬷嬷与琥珀便是再替她培养起底下的人。 等日后琥珀走了,玉钏的婚事也该提上进程,还有青夭的事…这样一来,她身边能用的大丫鬟却委实是有些少了。好在底下的流光和寒星是能用的,她们两人跟着她也有几年光景了,不仅武功越发精进了,就连规矩学得也是越发不错了,提成大丫鬟倒也不是不行。 … 等迈入四月,天气是越发暖和了。 东院正堂。 姚如英手抱着满满,半弯着脖颈逗弄着他,如今满满越发大了,面容也就越发好看了,一双眉眼就跟陆意之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得,尤其是那喉间时不时还发出清脆的笑声,让人听着便心生欢喜… “九章刚出生那会也是这幅模样,只不过越长大倒是越没意思了…”姚如英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回想起以前的事,一双眉眼是越发多了几分柔和之意。 王昉手中握着一盏茶,一双眼却也看着满满,闻言是轻轻笑道:“刚出生那会,夫君还嫌弃满满长得跟个小老头似得。” 她这话刚落—— 满满却仿佛听懂了似得,一张小嘴轻轻一瘪,跟着便轻轻叫了两声。 姚如英看着这幅模样忙轻轻哄起人来,待把人哄得又眉开眼笑,她才又抬了头与王昉说道:“倒是个鬼灵精,知道在说他不好,不开心了。”她这话说完听见满满像是应和一般又跟着轻叫了两声,便又止不住眉开眼笑。 她的手轻轻点在满满的额头,口中是又跟着一句:“还真是个鬼灵精…” 如今家中一切都好,她自然心情也舒畅,只是想起陆棠之,姚如英便又止不住一叹。 王昉见她这般便跟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口中是跟着一句:“母亲可是在想棠之的事?” “是啊…” 姚如英抬了脸与王昉说着话:“这个孩子从小就没让我操心过,偏偏临来长大了,却开始让我操心了。” 王昉听到这话是些微停顿了一瞬,而后她才又开了口继续说道:“为人母者,不管如何总是免不得要替孩子操心。”这也是她有了满满之后的心得,儿行千里母常忧,不管孩子是什么年纪,总归是会为她事事担忧。 她这话说完才又问道:“母亲打算如何?” “能怎么样?”姚如英摇了摇头,无奈道:“她既然不喜欢安伯府家的二公子也就罢了,偏偏我问她可有喜欢的人也不肯说,只说是舍不得家中不肯这么早就嫁了…罢了,她总归也只有这个年岁,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若是棠之真的嫁了人,只怕最舍不得的就是她了。 姚如英仍旧低着头逗弄着满满,却似是想到什么似得抬头问王昉:“你和棠之素来玩得亲密,可知她有没有喜欢的人?” 王昉闻言袖下的手是稍稍蜷了几分… 不过她的面色却依旧如常未有什么变化,口中也仍是平和一句:“儿媳不知,只是棠之素来鲜少出门,只怕是真的舍不得家中舍不得您。” 姚如英见此也就未再多说什么。 她手中握着拨浪鼓轻轻转着,跟着是又说起金陵城中的事:“你那位五妹和言家和离是对的,如今我眼瞧着言家只怕是不行了。” 王昉见她不再问起陆棠之的事,心下免不得松了一口气… 她是真的怕姚如英再问下去。 王昉取过一旁放着的茶盏用下一口茶,等听到后话,她先是一怔,跟着才又想起近来日金陵城中传来的几道流言…却是说那言家也不知是得罪了谁,如今过得是越发惨了。言太师最近在朝中接二连三被人弹劾,弹劾得偏偏还都不算小事。 天子这几日更是不知训斥了言太师多少回,就连言贵妃求情,也被天子一道训了。 言家往日是新贵,言贵妃又是被众人以为最能得中宫之位的人选…哪里想到这才过了没多久,这风向竟然会变得这么快。 王昉对言家的事却并不感兴趣,前世言家最后的结局也不好,如今言家若是想得开就此卸职归隐的话,只怕刘谨和陆意之也不会对他们再做些什么。 可若是—— 王昉握着茶盏细细想了想,她记得前世言太师是与淮阳王勾结在一起。淮阳王是本朝第二个异姓王,因当年救先帝有功而被封王又因赐封地于淮阳,便又尊其一声“淮阳王”…前世那位淮阳王最后是谋反了的,只不过还没打进金陵就被陆意之在外头收拾了。 若是言家想不开… 那么今生的结局只怕也会和前世一样。 淮阳王并不足畏惧,只不过王昉想起那个人,却止不住拢起了眉心。 前世的卫玠最后究竟有没有谋反她并不知道,她只记得直到元康十四年,卫玠也依旧好好得待在金陵,即便两方在朝中一直有所摩擦,可谁也未曾动谁…只是今生,许多事都已变了,那么在这件事上是不是也会有什么变化? “陶陶?” 姚如英看着王昉拧着眉心不知在想什么,便又轻轻唤了她一声,待瞧见王昉抬了眼,她才又笑着开口说道:“你在想什么,我喊了你几声都未曾见你答?” 王昉面色一红,她把手中的茶盏搁于一侧,跟着才开了口:“这几日有些忙,昨儿夜里也睡得不好…母亲说什么了?” “没什么,都是寻常小事…”姚如英这话说完便又继续说道:“如今九章朝中事务繁忙,你也不必日日等她,没得累了自己的身子。” 她这话刚落—— 帘外便有人轻声禀道:“夫人,九如斋的丫鬟传了话过来说是王家来人了。” 王昉闻言却是一怔,前几日母亲与阿蕙才来看过她,何况这个时候…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难不成是有什么事? 姚如英见此也就未再说话,她把满满重新交到了王昉的手上,口中是跟着一句:“这会过来只怕是有要事,你且先回去吧。” “是…” … 等王昉赶到九如斋的时候,天色便又昏沉了几分,她看见站在帘外的玉钏便问道:“谁来了?” “老夫人身边的半夏…”玉钏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打了帘子:“瞧着模样有些急,奴便也不敢耽搁。” 王昉点了点头,抱着满满走了进去。 半夏瞧见王昉进来,她是先打了一个礼,跟着才垂眼开了口:“四姑娘,明华庵里传来信说是五姑娘昨儿夜里暴毙了。” 王昉闻言是一怔,王媛死了? ☆、第一百零五十八章 王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委实怔楞了下—— 她垂着眼看着半夏, 脑中的思绪却因为半夏的话牵动着,王媛…死了?她怎么死的?打最初王媛被送去西山的时候, 王昉也曾派人去看着她,后来知晓王媛的确是收了心,她也就未再理会了。 这好端端得…怎么就死了? 屋中无人说话显得一派静谧,待过了许久还是满满觉得无人理会他不高兴得轻轻叫了几声, 王昉才回过神来。 王昉手环着满满轻轻拍了几下她的背,跟着才坐到了椅子上:“你先起来吧…”她这话说完是把满满交到了玉钏的手上,才又看着半夏说了话:“你且说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 半夏起了身, 她仍垂着眉眼口中是跟着一句:“庵子里传信的人说是五姑娘平素时常打骂几个下人,其中有个丫鬟受不了…便在昨儿夜里拿着簪子杀了五姑娘。众人赶到五姑娘屋子的时候她已没了气, 那个丫鬟跟着也一道去了。” 王昉闻言是默了默声—— 王媛对身边丫鬟不好,这是早些年就有的事… 自打她在言家受了那些事后, 性子便越发暴戾了几分, 平时对待几个下人也是非打即骂…若是丫鬟心有不忿杀了王媛倒也不是不可能。 她想了想便又拧着眉心开了口:“可遣人去查探过了。” 半夏闻言是点了点头, 跟着是轻声回道:“早先老夫人已派人去西山看过了,的确是这么回事,也未曾有其他异常。” 这便是确定了王媛的死的确没有异常。 不过王昉却还是有几分未回过神来, 她对王媛本来就没有多余的感情, 她活着她不会说什么, 她死了, 她也不会流泪哭泣。可不管如何, 王昉也不得不承认王媛如今的结果她或多或少也有几分责任…她看着菱花窗外的夜色也未曾说话, 待过了许久才开了口:“祖母可还好?” 二房如今这幅模样… 死得死,废得废,不管他们往日行了多少事,可始终也是她的子孙…出了这样的事,如今最伤心的莫过于祖母了。 半夏听闻这话果然还是轻轻叹了一声:“知晓消息的时候老夫人便晕了一回,临来就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到后头还是大爷和三爷一道劝着才肯出来…”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老夫人让您不必特意跑一趟,五姑娘是在庵子里没得,需在那儿超度完再遣人送回家中。” 王昉闻言是点了点头。 她跟着也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在祖母的身边万事还得注意着…若祖母不肯用饭、用药之际,你便让梁姨娘抱着元元过去。” 元元是梁姨娘和三叔的孩子—— 人老了就喜欢小孩子,有元元在祖母也能开心些。 半夏点了点头是应了,因着天色晚了她也就未再说什么,又福了一礼退了。 到底是王家的主子没了,不管往日再不喜欢王媛的这一时半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都垂了头…王昉也未曾说话,她仍坐在椅子上,而后是看着菱花窗外的幽幽夜色,待过了许久也只是在喉间漾了一声叹息。 … 三日后。 王媛从西山被接回来下葬,王昉也一道去了。 因着陆意之最近事务繁忙,又是这样的日子,王昉也就未曾带满满,只是让流光陪着去了趟王家。 傅老夫人仍旧红肿着眼睛,往日尚还有些年轻的面容,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之后也越发呈现出几分老态,就连鬓边的头发如今也白了许多。 王昉瞧着她这幅模样,心下止不住便是一酸,连带着眼眶也忍不住一红… 她远远看着人,口中是跟着一句:“祖母。” “陶陶来了…”傅老夫人因为先前哭了许久,这会眼睛还是肿得有些睁不开,她接过半夏奉来用冷水浸过的帕子蕴了蕴眼睛才又看向王昉,待瞧见王昉微红的眼眶便又笑着开了口:“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王昉闻言心下是叹了口气—— 她强撑着面上挂了个笑,跟着是走过去握着傅老夫人的手坐在塌上,才又开了口:“不管陶陶多大了,到了您这就是小孩子。” 傅老夫人听她这般说,面上倒是又多带了几分笑… 她把手中的帕子放在一侧,而后是握着王昉的手细细看了她一回。 待见她样样都好,傅老夫人才又笑着说道:“在我这小孩子气些也没大碍,去了外头可得注意着,你如今是都督夫人,日后要打交道的人还多着呢…可不能让她们平白看了笑话去。” 傅老夫人是真的未曾想到… 这个往日最不被她看好的孙女婿如今竟然会有这样大的成就,收复燕北、生擒燕北皇室,以这般年岁升任左都督一职…这几桩事单只拿出一件便已足够骇人。 其实往日未曾看好陆意之的又岂止是她? 除了皇宫里的那位和王昉这个知道后事的人,只怕这金陵城中的人没一个看好他。在他们的眼中,陆意之便是那风流纨绔,便是那即便受了封荫也依旧扶不起来的阿斗,哪里会想到这一眨眼的功夫这人竟然会成了左都督。 傅老夫人每每想到如今的陆意之,便觉得这世间之事委实太过玄妙… 她高兴陆意之如今有这样的成就,妻凭夫贵,只有陆意之越好陶陶才会越好。可她心中却又担心,人的权力越高所担得职责也就越大,她怕陆意之日后有危险…就像上回边境之事,若是当日他运气不好未能回来,那么她的陶陶又该怎么办? 可这些话她终究不能与王昉说… 免得让她平白担心了。 傅老夫人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拍,口中是跟着一句:“你家中虽有长嫂,这管家的事也落不到你头上来…可你自己院子里的事却还是要打点好。如今九章品级高,日后接触的人也必不会是无名小辈,这来来往往你都得记着些。” “你往日在家中的时候便不喜操办什么宴会,如今嫁了人却不能如此随心所欲…” “你要知道人的关系只有越走才能越近。” 王昉安安静静地听着祖母的话,其实她也知道自己的性子委实有些太冷清了些,这其中自然有前世的缘故,另外还有几分却是她着实不喜欢这女人之间的宴会…年轻的时候凑在一道提得是首饰、衣裳、妆容。 这成了婚之后提得便是夫君、孩子与婆媳关系。 可祖母说得对,如今她是陆意之的妻子,这内宅女人之间该打得交道还是该打起来。 因此她也未曾说什么,只是开口一句:“陶陶知道了…” 傅老夫人闻言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她这个孙女样样都好,就是性子冷清了些…可既然她已应了,这事便是记到心上了。她还想再说外头却传来了半夏恭顺的声音:“老夫人,金嬷嬷回来了。” 金嬷嬷是王媛身边的嬷嬷,她先前是陪着一道去王家陵墓了… 如今她既然回来,可见王媛也已下葬了了。 傅老夫人想到这先前平缓的神色便又添了几分悲戚,她放在王昉手背上的手收了回来,跟着是轻轻叹了口气:“让她进来吧。” “是…” 帘子被打起,金嬷嬷跟着走了进来。 王昉仍端坐在软塌上,见人进来便也递了一眼过去,相较上回见时,这位金嬷嬷也老了许多…她往日一直挺直的脊背这会却显得有些弯曲,就连鬓边也已有了不少白发,好在走路的姿势还算平稳。 金嬷嬷走到屋子里便跪了下来,她朝傅老夫人磕了个头,跟着是说道:“老夫人,五姑娘已入土为安了。” 傅老夫人一双眼睛止不住又涌起了几分泪意… 她握着帕子拭了拭眼角,待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你辛苦了,如今你可有什么打算?”金嬷嬷是从纪家出来的,无儿无女,如今二房算是没了,王家自然也会根据她的要求给她一个好归处… 金嬷嬷仍低垂着头,口中是言:“老夫人,奴…” 她这话还未曾说完便听到王昉开了口:“嬷嬷是老人了,我们王家待人素来宽厚,如今虽说二婶没了,可若是你想留在王家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嬷嬷年岁到底大了…” 王昉这话说完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看向傅老夫人继续说道:“祖母,按着我的意思倒不如给金嬷嬷一套宅子,再遣两个丫鬟,日后也能照顾嬷嬷的起居生活。” 金嬷嬷听到这个声音,伏跪的身子却顿时一僵。 她先前进来的时候也未曾注意,自然也就未曾发现王昉竟然会在这处。 她虽然与这位四姑娘接触的机会并不算多,可对她该有的了解还是有的…如今二房过得这么惨,这其中自然离不开这位四小姐的手笔。金嬷嬷想到这心下却止不住叹了口气,这才短短几年的光景,偌大的一个二房怎么就成了这幅模样? 傅老夫人闻言是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老夫人…” 金嬷嬷终于还是开了口,她仍旧伏跪在地上,口中是跟着一句:“老奴不要宅子,老奴只想去北郊照顾三少爷,老奴这一生无儿无女,三少爷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如今二房没了人,老奴只想去陪着三少爷…” 她这话说完便又朝傅老夫人磕了个头:“求老夫人应允老奴所求。” 其实她原本想说得并不是这个,她想让傅老夫人把三少爷接回来,如今二房这样的光景,老夫人未必会不肯…只是这位四姑娘也在,这些话却是不好再说了。何况即便让三少爷回来又能如何,往日他们斗不过这位四姑娘,如今又怎么可能斗得过? 傅老夫人闻言,眼中却有一瞬得迷茫… 她都快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嫡亲孙子,那也是她往日疼爱过的孙子啊。 王昉看着祖母这幅模样,袖下的手止不住就攥紧了几分…如今二房这幅模样,只怕祖母会顾念旧情接王冀回来。可也不过一瞬,她便松开了指根,即便如今王冀再回来又有什么用? 他如今已是一个废人,就连生活起居也只能仪仗他人的废人… 何况如今的庆国公府早已不是前世的模样了,如今她的父母皆在,她的弟弟也越来越好,她又有什么可以惧怕的? 因此王昉什么都没说,她的面容依旧平静从容… 即便祖母真的顾念祖孙之情接王冀回来,她也不会多说什么。 傅老夫人心中的确有一瞬得犹疑,二房这幅模样,她的确想接王冀回来…可这个想法也只是残留了一瞬便消散了,即便过去这么久,当日王冀的所作所为却依旧深深得刻在她的脑海里。 这些年她也不是没有遣人去看过他,只是每回下人传来的消息却足够令她心寒。 罢了罢了… 人隔得远了,倒是会念着好… 可若是日日看着对着,只怕那心中的仇恨便又该涌现出来了。 如今庆国公府虽然日渐衰弱,可到底兄友弟恭未再生事…她不能也不会再让人来破坏这一副宁静。 傅老夫人心神渐稳,就连眼中的迷茫也一并消散:“你既然有此所求,我便应允了你…你何时想去只遣人准备马车便是。” “是…” … 午后。 王昉刚送走王蕙,这会便坐在软塌上,这些日子陆意之回来的越发晚了,连带着她也未曾歇息好。 她刚想趁着这会清净睡上片刻,便听到帘外流光轻声禀道:“主子,八少爷来瞧您了。” 王昉闻言先是一怔,跟着面上便又化为几道笑意:“快,快请阿衍进来。”自打年里头和阿衍见了回面,他们可有几个月未曾再见面了。 帘子被打起,走进来一个少年郎…王衍如今也有十四岁了,他跟着徐先生学得自然不止那为人处世的道理,君子六艺,他一个也未曾少学。去年陆意之又给他找了个学武的老师,王衍在这一方面倒极为有天赋,即便学时年岁也不算小,可倒也算有所成效。 王衍早先与王昉一样爱穿红衣—— 许是年岁大了人也沉稳了,他如今便着一身青衣,头发皆被束起,往日还带着几分少年稚嫩的面容此时也已显露出几分少年成熟的味道。 他迈步进了屋子,也未与往日那般跳脱,却是好生朝王昉打了一礼,跟着才又唤人:“阿姐。” 王昉看着他这幅模样心下却有无限感慨,她让流光去倒一盏王衍爱吃的茶来,跟着才朝人伸出手,口中是跟着一句:“怎么今儿个回来了?”王媛出殡的事应该没有人去打扰王衍才是。 王衍看着眼前这一只手,却还是像以往那般伸手握了住。 他坐在了王昉的身侧,闻言是开口说道:“这几日先生有事,我在那处无事索性便归家一趟。”他这话说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里头放着一支钗子、一块玉佩:“钗子是给阿姐的,玉佩是给满满的。” 自打当日陆意之当年教他刻玉之后,王衍也着实爱上了此物,如今他的手艺也是越发精进了不少。 王昉瞧着心中自然欢喜,只是口中却还是说道:“阿姐的首饰已经够多了…”这些年王衍送给她的首饰的确够多了,即便她换着戴也还剩下不少,陆意之有时候瞧见免不得要醋上几分。 她这话说完却是想起王衍先前所言… 舒坦日子过得久了,她倒是忘记前世的事了,前世徐先生是十二年因一篇文章而被锦衣卫诛杀,如今离十二年可不远了。王昉手中握着钗子,心下思绪却是转了起来,她心中感谢徐先生这些年对阿衍的教诲,若是没有他,也不会有如今的阿衍。 因着这一份感谢,她自然不能眼睁睁得看着徐先生去死。 何况若真到了那日—— 按着阿衍的脾气必定不可能置之不理。 所以他们一定要走,一定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王昉想到这便开了口:“我记得你先前与我说过,想和徐先生去外边游历?” 王衍闻言却是一怔,他倒是未曾想到当日一句寻常话阿姐竟然记到了心中,他眉眼弯弯跟着是点了点头:“徐先生说我所学得已差不多了,可见识和阅历却还不足…”这事他也与母亲提过,只是母亲不同意,他也就未再想。 “游历是好事,你如今年岁还小,家中一切还有父亲、三叔看着…” 王昉握过流光递来的茶喝了一口,跟着才又说道:“等你再长大些就要接任整个国公府了,到得那时,即便徐先生教你再多,可若是没有足已匹配的阅历和见识,只怕你日后还是会吃亏。” “何况你以前不是也想去看看外头的世界?” 王衍听到这却是想起当年与阿姐说过的话,他的确很想去看一看外边的光景…长河落日,塞北牛羊,江南水乡,这一切从书中看到的,他都想亲自去走一走。 可是… 王昉看着他这幅模样,心下便有几分明白:“你可是担心母亲?” “是…”王衍轻轻叹了一声,他已经知晓当年大哥真正的死因,他亦知晓母亲是怕外头太过危险…因此即便他心中再如何渴望,却还是不愿母亲伤心。他低垂着眉眼,待过了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声:“我不想母亲担心。” 王昉看着阿衍心下带着几分欣慰,她把手中的茶盏搁在一侧,口中是跟着一句:“母亲那处我会去说。” 王衍闻言便抬了脸,他的面上是未曾遮掩的高兴… 阿娘素来就最听阿姐的话,若是有阿姐的帮衬,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 等晚间陆意之来接王昉的时候… 王昉正在和程宜说起王衍的事,陆意之自然也听见了几句。 程宜瞧见陆意之过来便敛下了面上的几许担忧与思索,她面上重新化开几分笑,口中是跟着一句:“九章来了?” 陆意之朝她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母亲…” “这儿没外人不必多礼…” 程宜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笑着起身:“我让人去唤你岳父,他这几日爱上了酿酒,还说要等你来共饮。” 王昉握着手中的帕子拭着人额头上的汗,口中是言:“你今儿个怎么这么早散衙了?” “今儿个没什么事,便想着早些过来接你…”陆意之半弯着腰身方便王昉擦拭,想起先前所闻他是又开了口:“你打算让阿衍和徐先生一道去游历?” “是啊…” 王昉的面上挂着几许笑:“趁着家中一切都好,我想让阿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去外头看看也好…” 人只有走出去了才会知道自己的渺小。 屋中灯火通明,陆意之低垂着一双桃花眼看着眼前的王昉,待过了许久他才开了口,轻声唤她:“陶陶。” “嗯?” “等金陵城中的风波平定了,我们就离开金陵,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可好?” 王昉闻言,握着帕子的手却是一顿… 而后她仰着脖子看着陆意之,一双杏眼泛开了无边笑意,就连声音也跟着越发柔和了几分:“好。” … 五月底。 王衍和徐子夷离开了金陵。 王昉亲自送了他们一程,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这都是她头一回见到徐子夷,比她想象得更年轻,看起来不像大儒,习性倒是与江先生有几分相似。 不过相较那些名士大儒,这样的徐先生倒是令人更加亲近。 王昉眼看着他们乘上了马车,看着马车的身影越来越远…而她亦由流光扶着坐上了马车。她察觉到流光的身子有一瞬得僵硬,便侧头往她那处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怎么了?” 流光未曾说话—— 她只是低垂着眉眼松开了自己的手,手上放着的赫然是一张字条。 ☆、第一百零五十九章 王昉看着流光手中握着的字条, 一双远山眉轻轻折了几分,声音也带着几分疑惑:“这是…” “这是刚刚有人塞给奴的…”流光这话说完便又拧着眉心看了看四边, 街道上行走着不少人,男女老少瞧起来也都没有什么异常,根本就查探不出先前给她字条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而更让她害怕的是,那人究竟是什么时候靠近、什么时候递给她字条的, 她竟然半点都未曾察觉。 流光如今较起往昔,武功精进的不止一星半点… 何况她六识素来较常人要灵敏些,可即便是这样, 她还是未曾有半点发现。 王昉闻言先前折起的双眉越发拧紧了几分, 她知道陆意之派遣给她的暗卫一直都跟在附近,可这个人竟然能避开这些暗卫、还能让流光未有丝毫察觉…他, 究竟是什么人? 王昉的手仍放在流光的胳膊上,一双眼是朝那川流不息的街道看去, 人流不息, 各个瞧起来都没有什么问题…她也只是这样看了一瞬便收回了眼, 手撑在车帘上,口中却是跟着一句:“先进去再说吧。” “是…” 流光把手中的字条重新收拢在手中,跟着是伸手扶了王昉上了马车。 马车启程。 王昉靠坐在车厢上, 她接过流光递来的一盏温水喝了一口, 而后是垂眼看着那张被流光放在茶案上的字条…却是又过了一会, 她才开了口:“写了什么?” 流光闻言是打开了字条, 字条并不算大, 而里头也只是写了短短一句——“明日辰时, 明月楼。” “明月楼?” 流光拧着眉心轻声念道,她这话说完是又细细查探了一番也未曾发觉这张字条有什么不对劲,才把字条奉到了王昉的跟前,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这人邀你明日去明月楼。”明月楼是王家的雅楼,如今归属于王昉,这人竟然会邀主子去明月楼,他究竟想做什么? 王昉闻言却未曾说话,她只是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那字条上的几个字… 字是寻常字,字条也是寻常的字条…可王昉握着茶盏的指根却骤然收紧了几分,她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张字条,跟着是把手中的茶盏搁在茶案上,而后是取过流光手中的那张纸细细看了起来。 她越往下看,眉心也就跟着越发拢紧了几分。 流光看着王昉面上的神色,心下也止不住一凛…难不成这张字条有什么问题不成? 她想到这便压低了声音问道:“主子,可是有什么问题?” “没有…”王昉的声音带着几分未曾察觉的喑哑,她仍旧低垂着眉眼看着手中的字条,而袖下的另一只手却是紧紧攥着…无论是字还是字条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写字的那个人。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卫玠的字…他写字的时候有个习惯喜欢把那钩延长几分。这是他素来就有的习惯,当年她在卫府的时候即便两人鲜少见面,可他写的东西她却是看了不少。 因此她绝不可能看错… 只是他为何会写这样的字条给自己? 王昉握着字条的手忍不住也收紧了几分,她眼中滑过几道神色,难道…五月的天其实已经有些温热了,车帘轻晃,时不时打进不少暖风,可王昉却觉得通身冰寒、恍若置身于那寒冬腊月之中。 她不敢猜测,更不敢深思… 她只是攥紧了袖下的手,待过了许久,王昉才把字条揉成一团扔进了那镂空的三足香炉之中。 流光心中生疑,既然字条和字都没有问题,那为何主子会是这幅模样?可她还未曾开口,便见主子已把字条扔进了香炉之中…没一会功夫,那张字条便燃成了灰烬,流光见此也就未再开口,只是伸手把车帘掀了半边,没得那烟熏到了主子。 等车帘中的烟气尽散… 流光才又重新落下了车帘,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这事可要与二爷说一声?”二爷本事高强,要是让他去查一番,定会知晓究竟是谁人做的。 王昉靠着车身坐着,她的面色还是有些不好,闻言却忙道:“不用了…”她或许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语气太过紧张,便又松懈了几分,跟着一句:“这事你谁都不要提起。” 流光虽然心有疑惑,可她惯来听王昉的话,便也未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是”。 … 翌日。 等到陆意之上朝后,王昉因着心中有事也就未曾再睡,她伸手把床帐挽到了金钩子处,跟着是朝外喊了一声…没一会功夫帘子便被掀了起来,却是玉钏走了进来,她看着已经半坐起身的王昉却是一怔。 “主子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她这话说完是倒了一盏温水奉给人,一面是又取了件外衣披在了王昉的身上:“这会还早,您可要再歇一会?” “不用了…”王昉接过茶盏饮了口热水,即便躺着,她也睡不着,还不如起来…她连着饮了几口,待喉间润了才又把茶盏搁在一处,披着外衣坐起了身,口中是跟着一句:“昨儿个满满睡得可好?” 满满自打长大后,夜里就爱闹腾… 王昉原是想着把他抱过来,可眼瞧着陆意之这阵子也睡得不好,若是真把满满抱过来,只怕他越发睡不好了…她也就歇了心思。 “昨儿个夜里倒未怎么吵闹,只是早间醒得早,先前奴路过的时候听到小公子已起来了。”玉钏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外扬了声,让人进来伺候起塌…等人进来,她绞了块温帕子奉给了王昉,又取过昨儿个备下的衣裳替人穿戴起来。 王昉试了回脸,而后是由人穿着衣裳,口中是跟着一句:“等吃过早膳,你让奶娘把满满抱过来吧…” “是。” 等吃过早膳,奶娘便抱着满满过来了…满满如今已有六个月了,他已经有些认人了,眼瞧着王昉便朝她伸出手,口中咿咿呀呀得说着,话虽然还不通顺,却还是能分清几个字,却是要抱的意思。 王昉看着满满,又听着他软软的声音,只觉得心都化开了几分。 她忙伸出手把满满抱到了怀中,连着亲了好几口,满满或许是觉得痒便“咯咯咯”轻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清清脆脆的,王昉听着倒是把那从昨儿个开始就藏着的愁绪也消散了几分。 王昉把满满放在软塌上,手握着他的腰免得他乱爬,眼却是朝奶娘看去,连着问了几个问题,大多是满满吃得如何、睡得如何,等她一一答了… 王昉便让她先退下了。 外头的天色也开始变得清明起来,两边的木头窗棂大开着,满满就在软榻上爬来爬去…两边都已围好了东西,王昉也就由着他。她半倚着软塌靠坐着,每当满满过来的时候便朝他伸出手。 可满满却像是要跟她玩捉迷藏似得,每当靠得近了便又转个身…这幅鬼灵精的模样,倒是让屋中几个人都笑出了声。 王昉也笑出了声,只是眼看着外头升起的旭日… 她想着昨儿个那张字条,刚刚升起的笑意便又落了下来…她仍低垂着眉眼看着满满,口中却是问道:“几时了?” 玉钏闻言是往外看了一眼,跟着才又回道:“快到辰时了。” 辰时… 王昉的手撑在满满的脸上,眼中带着无边柔情,声音却稍显得有些淡漠:“让人去备车,我要去明月楼走一趟。” … 明月楼中。 王昉自从上回与陆意之会面后便鲜少踏足过此处。 其实她手上的那些产业,她都鲜少去过…王昉由流光扶着往里走去,楼中除去掌柜与几个小厮便未再见到什么客人了,他们端端正正朝王昉打了个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东家。” 语句如常,礼数周到… 可王昉还是察觉到了他们那声音之中强掩着的仓惶神色。 她未曾说话,只是那颗心却又沉了几分,连带着放在流光胳膊上的手也多用了几分力道…而后她抬了眼朝二楼看去,那处较起往日还要平静几分。可这几分平静之后到底掩藏着多少人,她心中却也能猜测到几分。 那个人无论走到哪身边都有不少人跟着。 王昉侧头朝流光看去见她拧着眉心摇了摇头,可见是未曾发觉什么…保护她的那些暗卫虽然不知道在哪,可他们既然未曾有什么动静,可见也是未察觉到有什么异常。她不再说话,只是重新迈了步子往楼上走去,口中是跟着一句:“把这个月的账册拿过来。” 这话是与掌柜说的。 不管如何—— 他既然邀她来此处,必定是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何况她也的确想知道,他邀她来此究竟是要做什么…是不是真的与她所想的一样。 掌柜的手中握着账册跟着一道走了上来,他仍低着头走到了流光的身边,若是仔细看得话是可以看到掌柜握着账册的手正在发抖,就连声音也带着几分颤:“东家…”他想起先前看到的那些人,就连腿肚子也忍不住打起几分颤来。 “无事…” 王昉未曾看掌柜,她只是仍看着那扇间紧闭的厢房门…却是过了一会,她才重新开口说道:“把账册给流光,你下去吧…把外头的牌子挂起来,今儿个不必做生意了。”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安排…”掌柜的颤着手把账册交到了流光的手中,跟着是往楼下走去。 “主子…” 流光手中紧握着账册,一双眼也看着那扇紧闭的厢房门…她不知道里头的究竟是谁,也察觉不到这处究竟有多少人。可她只要想到先前递给她字条的那个人,那个人的武功这么高强,主子真的要进去吗? 王昉未曾说话—— 流光便也不再多言,她走上前推开了厢房门…这是明月楼中最大的厢房,也是往日王昉来时常用的厢房,不仅位置最好,空间也极大。厢房里未曾有什么变化,一件一桩都无人用过,恍若当真无人一般。 只是流光刚把门关上,便有一个穿着褐衣的男人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他的腰上仍旧悬着一把木剑,面容如故—— 正是木容。 流光看着男人,她心下一凛,刚想从袖中取出匕首。 木容却仿佛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轻飘飘得朝她那处看了一眼,这一眼甚是平静却恍若有千军万马般的气势压着流光透不过来气…可也不过这一会他便又重新收回了眼。 他迈步朝王昉走去,低头朝她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四姑娘,千岁在里间等你。” 待这话一落—— 木容便又跟着一句:“四姑娘放心,跟着您的那些人不会有什么发觉的。” 王昉闻言便未再多说什么… 不管如何她今日与卫玠的这次见面都不想让陆意之知道。 她掀了一双杏眼看着里头那道槅扇,穿过这一道槅扇,那人就在里头…王昉什么都没说,她只是紧紧攥着袖下的手,却是过了一瞬才与流光开了口:“你在外头待着。” “主子…” 流光自是不肯,里头不知是谁,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危险… 她怎么能让主子一个人去涉险? “我不会有事的…” 王昉的声音依旧很轻,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那人对她都没有什么敌意…何况他若是真想做些什么,即便是流光与那些暗卫一道联手也抵不过他。王昉这话说完便也未再多言,她的手撑在门上,轻轻一推,槅扇就开了。 槅扇里头的空间并不算大,只是装饰得却极为雅致。 此时一排木头窗棂皆开,三足镂空鎏金香炉中正燃着百濯香…而一个身穿紫色锦服的男人此时正负手立在窗边,他听到声响也未曾回身,只是口中却是说道:“你来了。” “嗯…”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眼却是朝那香炉看去。 自打有了满满之后她便鲜少点香,如今乍然闻到这股子百濯香,一时之间竟也有几分不适应…她握着帕子抵在鼻尖,却是过了一瞬才有些缓和过来,而后她才抬了眼朝那个立在窗边的男人看去。 她这样看去恰好能看到卫玠半个侧脸… 初旭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薄唇有几分些微扬起,微微抬起的脸上透露出几分外人从未见过的温煦。 王昉看着他这幅模样,一时竟也忍不住怔楞了一回…这样的温煦她其实见过许多回。这个被外人传道“残忍、暴虐”的男人在她的面前却有着许多面,成婚三年,她曾见过他的软弱,也曾见过他的温和。 王昉这样想着,脑中不自禁得滑过几幅景象与片段… 时隔多年,她忘记了许多,记着得倒是越发显得印象深刻…成婚当日他眼中未曾遮掩的欢喜与柔和,被她所伤后眼中的不可置信,还有那三年相处中他眼中时不时透露出来的悲伤与歉意。 前世的她对此虽觉得疑惑却从未细细想过。 而今… 而今,王昉把这几分疑惑一道掩藏在心中,她坐在椅子上握着茶壶倒一盏茶,口中是跟着一句:“你今日找我为了何事?” “你的胆子一直都很大…” 卫玠睁开了眼,他的面上仍旧挂着一抹清浅的笑容,而后他转过了身,他的手仍负在身后,步子是朝王昉这处迈了过来…待至人对侧之座卫玠是止住了步子,他低垂着眉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恰如金玉敲击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他这话说完看着王昉握着茶壶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的眉眼仍带着几分笑,口中是又跟着一句:“只是如今你说我该唤你一声陆夫人,还是该喊你一声夫人?” 王昉握着茶壶的手收拢了几分,即便先前她心中已有所猜测,可当真听他这样说来的时候…她这颗心止不住还是收紧了几分。屋中一片静谧,她未曾说话,也未曾抬头,唯有壶嘴对着茶盏倒下的茶水传来几许轻微声响。 等茶满,她方才停下… 王昉把茶壶重新置于茶案之上,而后她双手握着茶盏饮下一口,茶香四溢,是她最爱的武夷山茶。 她合了眼睛重新又饮下一口—— 待那茶香溢满了整个喉间,她才开了口:“你想说什么?” 卫玠闻言却只是笑了笑,他坐在了王昉的对面,亦倾手倒了一盏茶…他双手捧茶盏于手心之中,低眉轻嗅却未曾饮。 小丫头不喜欢喝茶,唯有武夷山的这一口茶她却是喜欢的…他想到这是又记起了那些个梦境,开口说了话:“我一直很奇怪,你这个小丫头为什么每次看向我的眼神总带着几分仇恨与敌意。”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手中的茶盏重新搁置在茶案上,跟着才又继续说道:“我自问从未有对不起你的时候,原来是因为有这么一层缘故——” 前世的记忆这些年一直断断续续得牵扯了他许久,先前慧明与他说“王爷,您信轮回吗?”天道命数,他从来都不信,更遑论是轮回这样的虚幻之词。 可这些梦境太过透彻、也太过真实—— 他在梦境之中看尽了他们的悲喜哀愁,一回又一回,至今…他看着对侧之人的神色,终于是信了。 轮回… 原来天道命数,是真的存在。 原来… 卫玠抬了眼一瞬不瞬得看着王昉,原来前世她曾是他的妻子,即便是因为姻差缘错,可她的的确确曾是他的妻子…他想起梦境之中,大婚之日他一身大红婚服,他讨厌红色,那是血的颜色。 可那一日他穿上婚服的时候却是从未有过的高兴。 他站在她的身前,看着她坐在大红的喜床上,灯火之下,她身上的那一抹红也跟着平添了几道温煦…他想象着那大红盖头下的她会是什么样的神色?她是娇羞的、还是明艳的?其实她的胆子一直都很大,也许她会抬着脸笑盈盈得看着他。 不管是怎样的,他的心中都是欢喜的…只要是她,那么样样都是好的。 可卫玠未曾想过,那张大红盖头下的脸没有半点娇羞与笑容,她就这样冷冷得看着他,恍如是在看待一个陌生人…她向他屈膝,礼数周到与从容。 她唤他“千岁”,声音无波也无澜。 而后她握着匕首插入了他的肩头—— 灯火摇曳,在他的不可置信中,她看着他冷声说道:“千岁还是让他们杀了我吧,若不然,我可不敢日后会不会再对你行这样的事。” 他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 直到后来他才知晓,原来她一点都不喜欢他,原来她从未喜欢过他… 卫玠想到这的时候,心下还是忍不住溢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他未曾说话,只是这样看着王昉,待过了许久他才开了口:“往日我不知道,让你嫁给了陆意之,如今我既然知道了,那么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蕴着化不开的柔情意。 可他还未曾说完,便听到王昉已搁下茶盏开了口:“你既然已知道,便该知晓不管是以前还是如今我都不喜欢你…”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开了口:“你若是今日寻我只是想说这些话,那么我没有兴趣也不想再听。” 王昉这话说完便径直站起了身。 卫玠看着她的身影,看着她迈出的步子重新开了口:“你难道不想知道前世的事,不想知道王家最后的结局吗?” ☆、第一百零六十章 “你不想知道前世的事, 不想知道前世王家的结局吗?” … 王昉听到这一句话,原先迈出的步子还是重新收了回来。她的确想知道, 想知道前世的王家最后是什么模样,没有了她,她的阿衍和阿蕙活得可还好?她袖下的手稍稍蜷了几分,跟着是回了身重新归回座位。 她未曾说话, 只是伸手替自己重新续了一盏热茶,握在手中慢慢饮着。 卫玠看着王昉归于座位—— 他亦重新捧起先前放在案上的茶盏,茶盏轻晃, 盏中的茶水也跟着晃荡了一回。卫玠低垂着眉眼看着那浑浊的茶水浅饮一口, 茶水放了许久已经有些冷了,闻着倒还是有些香味, 吃起来却已带着股涩意。 他素来不喜苦涩的东西… 可今日却是连眉心也未曾皱起,径直咽入了喉间。 等一口入喉, 卫玠才搁下手中的茶盏, 抬起一双隽永的眉眼开了口:“你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娶你。”没有疑问, 是肯定的语气。 “是…” 王昉仍旧低垂着眉眼,茶水浑浊,她看不真切自己此时是什么面容与神色…她只是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 红唇轻启, 低声说道:“我的确想知道。”最初的时候, 她以为卫玠不过是看中了她的容色, 想把她当做一个禁/脔、一个玩物才会娶她。 可成婚之后她才发现—— 卫玠对她委实太过宽容了些, 不管她做什么, 不管她怎么对他…可他却始终每年如一日的对她好。 他知道她不喜他,便把正院给了她,自己却搬到偏院去住。 他知道她在家中无聊,便时不时让他那些手下去寻些有趣的东西给她送过来,他怕别人觉得她不受宠受了旁人的欺负,便日日过来与她一道用膳…他知道她在外头宴会上受了别人的气,没几日那一家子便都被赶出了金陵城。 自此之后这金陵城中—— 即便有看不起她的却也不敢在她面前胡乱说道什么,他们都敬着她捧着她,生怕自己也与那一家子一样。 他知道她喜欢元宵灯会,便特地带她去宫中看了一场举世仅有的灯花会,天下工匠论得出名的皆在那宫城之中,可那一年的元宵灯会却是晋宫有史以来最美的一场灯会。后来她才知道,那日宫中有不少灯笼都是出自他的手中。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那都是她两世为人见过最美的灯花。 这些事她都知道—— 成婚那三年,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暴虐”闻名于天下的男人,对她一直都很好。就连她身边的纪嬷嬷和玉钏也都从最初对卫玠的厌恶与惧怕,到最后开始劝她好生与他一道过日子。 王昉以前从未想过,可今日却忍不住想上一回。 若是前世的她没有死,那么她最后会不会喜欢上眼前这个男人。 从小到大,对她好的人有许多,可那些都是她的家人,都是与她有着血缘相绊、牵扯极深的家人…外人之中这样毫无保留对她好的,只有卫玠一个人。王昉想到这的时候,一双微微低垂的杏眼也露出了几分恍然的神色…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又重新恢复了眼中的清明。 她把手中的茶盏重新搁于茶案之上… 而后,她坐直了身子抬了脸朝卫玠看去,面色从容,语句平缓:“当日你在顺天府问我的话,我想了许久…是不是我以前曾经见过你,所以你才会娶我?”当日她便细细想过,是不是她曾在幼时见过他? 若不然她实在无法解释—— 为何卫玠会娶她,为何他会对她这么好?这样无缘无故的好,绝不是没有理由的。 卫玠闻言是看了王昉一眼,他的面上仍旧挂着一抹清浅的笑容,闻言是开了口:“我们的确见过面,只是那个时候你还小,记不清了也是正常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较起先前还要轻缓几分,就连眼中的笑意也跟着柔和了几分。 “你那个时候也才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大红色的织金小裙子,头发梳成两个小团子的模样,手上还握着一个白狐做的手兜。一张小脸上时不时得挂着笑,让人瞧着便心生欢喜。” 卫玠说到这的时候,眼中露出了几分怀念,就连唇角也轻轻上扬了几分… 他像是穿过岁月见到了小时候的王昉,见到了那个对他说“别怕”,对他说要“保护他”的王昉…从小到大,从未有人与他说过这样的话,还是这样一个小丫头。那个时候他想的是什么呢?想笑?还是觉得有趣? 他忘了… 他只记得那个寒冷的冬日,因为她的一句童言趣语使得他再未觉得寒冷。 王昉的确忘了,幼时的事她记得一直不多… 她看着卫玠面上的神色,刚想开口说话,便听到他已重新开了口:“如果只是因为幼时这一桩事,我会对你好,却不会娶你。” 卫玠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王昉,他的眼中是无边柔情,就连声音也依旧柔和。 他的确喜欢她,这个照耀了他这黑暗人生中的唯一一道光芒,这个伴随着他寒寂冬日里的唯一一道热源…他自然是喜欢她的。可若只是因为如此,他不会娶她,她是一个好姑娘理应嫁给一个她喜欢的人,过着安定平稳的生活。 可是,他未曾想到… “当年我娶你的时候,有人曾送给我一张字条…” 卫玠仍旧低垂着眉眼看着王昉,他看着她眼中的怔然,口中是继续说道:“那张字条落款是你的名字,写着心慕于我…我遣人去调查过的确是你的字迹。”那是他寂寥人世里头一次这么开心。 他未曾想到这个小丫头竟然是喜欢他的。 若是小丫头不喜欢他,他自然不会强求,可她是喜欢他的…只是没想到他高高兴兴娶了这个小丫头,却反而结了怨。 “不可能…” 王昉未曾察觉到卫玠脸上的怅然,她拧着眉心径直说道:“我从未给你写过什么字条。”嫁给他之前,她只是听过他的名字,知晓他的几桩事迹。何况一个名声如此可怕的人,她避之都不及,又怎么可能会遣人递信给他说什么“心慕于他”的话? “是…” “这张字条的确不是你给我的,后来我才调查清楚原来这张字条出自你那位六妹的手中。” 当年成婚之日,王昉的表现与作法太过奇怪,卫玠自然不会相信她是真的心慕于他…他遣人重新去细细调查了一番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王佩做的手脚,她仿写了王昉的笔迹说心慕于他。 若是当初—— 他没有被这一份欢喜冲昏了头脑,也许他会好好得再调查一番,也许…就不会有日后的事。卫玠想到这看着王昉的眼中便又添了几分抱歉,她本应该嫁给一个她喜欢的人,过着平安幸福的生活,与丈夫举案齐眉,受儿女承欢膝下。 王昉闻言是皱了皱眉,她倒是未曾想到这事竟然会和王佩有关。 若是以往她自然不会信,可如今她已知晓王佩的狼子野心。按照王佩的性子,估计是想要她离开王家,免得她在府中的时候碍手碍脚。以及她也想看一看…嫁给一个宦官的她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吧。 王昉的心中不是没有什么怅然的… 原来前世她嫁给卫玠竟然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修长的指根放在茶壁上,茶水早已凉了,可她还是握着茶盏饮下一口…凉茶入口,随着那一声叹息一道被她压了下去。时隔一世,不管当初怎么样,如今的她和卫玠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何况她也已经不恨卫玠了,在这件事上也就没有再纠结的必要了。 王昉仍旧握着茶盏低垂着眉眼,却是过了一会才又开口问道:“前世的王家…最后如何?” 卫玠见她没有纠结前事也只是笑了笑,因为没有必要所以也不愿再此纠结什么吧…他的眼看着外头的天色,天已有几分昏沉的样子,余旭透过菱花窗打进屋中,而他缓缓说道:“你死后,王岱重新回到了王家…他的确是个有本事的,即便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是从王允的手中把王家的掌事大权重新收了回来。” “后来——” “王允一家被他赶了出去,而你的弟弟成为了新一任的庆国公。” 王昉听着卫玠的絮絮之语,心绪难掩,一双眼眶也泛了几许红… 原来是这样吗?真好啊,即便没有了她,可王家还是没有散,她的三叔和弟弟仍旧把他们王家的门楣给撑了下来。 卫玠说完前话便未再开口,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看着她眼中露出的几许神色…这是只有他才能看懂的神色。这人世之间,只有他才知道她的不同,也只有他才能知晓她此时的心境。 其实他没有说的是—— 这其中也有他的帮衬,若不然王岱一个庶子,即便再有手段又怎么可能敌得过当时已是重臣的王允? 不过这些话他终究还是没有说,没有这个必要。 何况即便她知晓,又能如何? 卫玠只是倾手又重新续满了两盏茶,热气在半空之中扑散开来,而他重新说道:“离开陆意之吧,回王家也好,去其他地方也罢…如今我既然已经全部记了起来,那么你觉得陆意之和刘谨对上我还能有几成胜算?” 其实相比让她离开陆意之—— 他更希望王昉能回到他的身边,可是终究是不可能啊。 王昉闻言先前的心绪和神色皆掩尽,是啊,她怎么忘了如今的卫玠多了一世的记忆。她不知道前世的他们是什么样的结局,可不管前世如何,如今卫玠有了这样一世的记忆,陆意之和刘谨对上他还会有胜算吗? 她即便不知道卫玠有多少底牌… 可也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可以令人小觑的人。 往日已是难以对付,如今这幅模样…王昉心下一凛,就连明艳的面容也跟着冷凝了几分,她未曾说话,只是握在茶壁上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而后,她侧头朝那菱花窗外看去,余旭西偏,打进屋中的光带着几分暖日红色。 屋中一片静谧,无人说话,却是过了许久—— 王昉才回身看着卫玠重新说道:“我很感谢你与我说的这些,这些事牵扯了我许久,如今弄清楚了弄明白了也就舒坦了,只是——” 她的面上是坚决,就连语气也是一派坚定:“你是知道我的性子,既然我认定了他,那么终其一生…不管他如何,我都会陪着他。他是生,我便陪着他生。他若死,我便陪着他死,只此而已。” 王昉这话说完便站起了身往外走去。 这一回卫玠未曾拦她,他只是看着她的身影… “对了…”王昉似是想到什么,她的手撑在槅扇上,临来要推门而去的时候却回过了身…她看着卫玠问道:“当初我是被谁害死的?” 卫玠闻言却是顿了一顿—— 他握着茶盏的指根收紧了几分,跟着才开口说道:“是你七妹身边的一个丫鬟,我抓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服毒自杀了。” 王昉未曾错漏过卫玠脸上一瞬的不自然。 可她什么都未说,只是福身朝人一礼,跟着便推开槅扇往外走了。 … 六月中旬。 琥珀在武安侯府出嫁,一个丫鬟能从武安侯府出嫁,自然是主子给了天大的脸面。 王昉亲自替她梳了头,又送她出了门,这府中的丫鬟各个都羡慕琥珀,不仅嫁得好,就连跟着的主子也是个疼人的…听说那陪嫁的东西,比起那些普通门第的正经小姐还要多上不少。 可不管旁人是羡慕也好,恭贺也罢… 琥珀还是出嫁了,她穿着一身自己亲绣的大红嫁衣,朝王昉重重磕了三个头是为辞别,而后便在那锣鼓喧天的喜乐声中由喜娘扶着登上了喜轿。 等到那喜乐声尽数消散—— 王昉才由流光扶着回到了九如斋中。 九如斋这会还有几分安静,早些王昉在前院用自己的银钱置办了几桌子宴席让府中的下人一道吃用,这会除了几个洒扫的丫鬟,其余人还在外头用膳…至于玉钏等人,王昉是索性放了她们半天假,让她们陪着琥珀一道去许家走上一遭,给她添添几分热闹。 往九如斋过去的一路,还有几分婚嫁的味道 王昉由流光扶着往前走去,眼看着走廊两边的红绸高高挂着,这会随风晃荡瞧着格外喜庆。 她一面瞧着一面是说了话:“等玉钏出了嫁,我也该给你们安排起来了…”玉钏的婚事前个月也已定下来了,定的是九如斋外院的一个年轻管事,读过几年书,人也长得颇为清秀,说话的时候还会脸红。 倒也难为他上回找上门来的时候,竟难得未曾红脸把话给说通透了。 王昉想到这的时候,面上倒是也止不住泛开了几许笑。 流光闻言却是径直回绝了:“奴不要,奴要一辈子跟着主子…”她旧时家中不顺,对于男女之事看得极淡,如今只想好好陪在主子的身边。 不过… 流光想起主子近些日子里的不对劲,应该说自打那日从那明月楼里出来后,主子就显得格外有些不对劲…仿佛是要把许多事、许多人都给安排好似得。她近日来一直在想,主子上回究竟见了什么人?又究竟说了什么话? 她有心想问一问主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可临来张口却又咽了下去,她跟了主子这么些年,自然知晓若是主子不愿说,那么不管她怎么问都是没用的。 王昉闻言却只是笑了笑,这些个小丫头这会说什么不嫁,其实也不过是没有碰到合适的人罢了…她知晓近些日子自己的不对劲。当日卫玠的话一直在她的耳边环绕,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若是真到了那一天,那么她也要提前把自己身边这些人的事给安排好。 不过这会她终归也未说什么。 … 等到七月。 因着已入了夏,天儿也越发热了。 王昉素来贪凉,这些日子更是成日窝在九如斋中,平素不是逗弄着满满,便是握着针线做着女红…日子过得倒也松快。 琥珀来看她的时候—— 王昉正躺在软榻上抱着满满逗着趣,满满如今是越发大了,他现在最是待不住的时候,平素便爱四处爬来爬去…若是一个没注意,只怕人就爬得没影了。因此这段日子里,不管是王昉还是底下的丫鬟都仔细注意着,没得他胡乱爬着磕到了身子。 玉钏笑着打了帘子与王昉说道:“主子,您瞧谁来看您了?” 王昉闻言便抬了眼看去,待瞧见玉钏身后的琥珀…她先是一怔,跟着便笑道:“大热天的,你怎么过来了?快过来坐着。” 琥珀一面是朝她打了个礼,一面是跟着一句:“想着您暑日里不爱吃东西,便去铺子里给您寻了些蜜饯果脯,没得您嘴巴里没味道吃着也不舒坦…”待这话说完,她是挽起了袖子,亲自把油纸包打开放到了茶案上的碟子上。 “还是你心细…” 王昉笑着从碟子里取过一块果脯放到了嘴中慢慢咬着,等到那股子酸意从喉间泛开,她先前有些疲态的眉心便也跟着泛开了些。而后,她抬眼看了看琥珀,见她面容较起往昔倒是圆润了些,就连气色也好了许多,可见许青山待她是不错的。 她把满满交到了玉钏的手中—— 如今满满月子大了也就越发重了,抱久了胳膊免不得会酸…玉钏倒是知晓她们有话要说,索性便抱着满满往外头去了。 等帘起帘落—— 王昉便握着琥珀的手开口问道:“许青山待你如何?”瞧见是一回事,该问的还是得问。 琥珀闻言面色却止不住一红,她微微低垂着几分眉眼,被王昉握着的手也蜷了几分:“他待我很好…”许青山虽然是个闷葫芦,平素也鲜少说话,可他待她的确很好,这一份好让她每每想起来的时候都免不得要羞赫几分。 她突然有些庆幸,当初听了主子的话嫁给了许青山。 王昉看着她微垂面上的红晕,一双眉眼便又添了几分笑,她握着琥珀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跟着一句:“那就好…”她还想再说,便见琥珀已抬了头开了口:“对了,主子可知淮阳王?” 淮阳王? 王昉听她这话却是一怔,她自然是知道淮阳王的…大晋头一个异姓王便是这位淮阳王。当年先帝登基之际,其弟英王携叛军兵临皇城之下,若不是这位淮阳王只怕当年先帝也未必能如此顺利的登基。 而除此之外,王昉还知道… 这位淮阳王前世于元康十三年起兵谋反,只是他刚刚起势未有多久,便被陆意之砍杀了。 只是—— 王昉心中疑惑,若按着前世的时间,如今这位淮阳王应该还好生待在淮阳才是…怎么琥珀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提起他?她看着琥珀,见她原先还带着几分羞意的面容此时已有些微凝,这幅神色让她止不住也心下一凛。 她看着琥珀,拧着眉心开了口:“可是出了什么事?” 琥珀闻言是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昨夜听夫君说,这位淮阳王只怕是要谋反了。” ☆、第一百零六十一章 “什么?” 王昉的声音带着未曾遮掩的惊疑, 就连声调也微微上扬了几分…淮阳王起兵谋反?怎么可能,她明明记得淮阳王是十三年才起兵谋反的, 这个时候他明明应该待在淮阳安安生生做他的王爷才对。 难不成是因为卫玠的缘故? 王昉想到卫玠,一双远山眉便又折了几分…她看着琥珀,重新压低了声音,口中是说道:“这事可是真的?” “这几日夫君一直都很忙, 我昨儿夜里便问了一句…” 琥珀说这话的时候眉心也轻轻拢着:“他未曾多说,却也未曾瞒我,只说是从淮阳的探子那处传来消息, 说是咱们这位淮阳王只怕是有异心了…估摸着不用多少日子, 这桩事便要传到金陵城中了。” “奴想着您应该想知道,便来与您说道一句。” 王昉闻言也未曾说话, 这阵子陆意之的确是越发忙了,只是她因为心中有事也就鲜少问他…淮阳王提早这么些年起兵谋反, 这事若说与卫玠没有关系, 她却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只是他究竟想做什么? “主子?” 琥珀看着王昉这幅模样便轻轻唤了她一声:“您怎么了?” “没事…” 王昉闻言是抬了脸,她看着琥珀是想了一瞬才开口说道:“这话你莫与旁人说起。”这事既然还未传到金陵城中便是朝中重闻,若是让旁人知晓一个内宅妇人竟然知晓, 只怕许青山没得要受了责罚。 琥珀跟了王昉这么多年, 平素也是小心谨慎之人, 自然知晓此话不可外传…闻言她是点了点头。 两人余后倒是未再说起这桩事, 只是王昉心中到底留了这么个念头, 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心情再说旁的话…琥珀便也早早告辞了。 … 等到晚间。 王昉等把满满哄睡了便让奶娘把人先抱走了。 而她也未曾让人在屋子里服侍, 自己洗漱了一番便穿了一身常服坐在软塌上等着陆意之…这些日子陆意之回来的很晚,有时候王昉捱不住了便也会先睡,可今儿个她却是丁点睡意都没有。 若是淮阳王当真提早起兵谋反… 那么陆意之究竟是不是还能像前世那般轻易得砍杀了他?如果只有一个淮阳王也就罢了,偏偏如今还有一个卫玠,一个拥有了前世记忆的卫玠…她想着那日卫玠在明月楼中与她说“如今我既然已全部记起来了,那么你觉得陆意之和刘谨对上我还有几分胜算?” 她想到这握着针线的手便止不住一抖… “唔…” 王昉看着指尖上冒出的血珠,十指连心…她忍不住便折了一双眉。帘外传来翡翠带着几分困倦的声音:“二爷,您回来了。” “嗯…” 跟着是一个低沉的男声。 没过一会,帘子便被人掀了起来,却是陆意之走了进来。 王昉抬眼看去恰好看到陆意之那张疲倦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怔然的神色,他似是未曾想到她还未睡,待看到她指腹上冒出的血珠,他一双剑眉便又轻拢了几分:“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因为近日来的疲累而带着几分嘶哑,步子却大步朝她迈来。 陆意之看着她手中的针线与那一件还未完成的衣裳,眉心便又紧锁了几分:“夜里伤眼,不是让你早些睡吗?何况我的衣服已经够多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取过王昉的指根放到了口中含着。 王昉低垂着眉眼看着陆意之,看着他紧锁的眉心,还有面容上未曾遮掩的疲态…她的手撑在他的脸上,指腹轻轻揉着他的眉心,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好了,我没事了。” 陆意之闻言便也未再说什么,他直起了身子,而后取过一方帕子把她的指根细细擦上了一回,才又拧着眉心说道:“这些日子我都会很晚回来,你不必等我…”因着他的缘故,王昉也有一段日子未曾好眠了,就连眼下的乌青也露出了些。 他瞧着便止不住心疼。 王昉刚想说话—— 外头便传来了翡翠的声音,却是说“二爷,二奶奶,洗漱的水已备好了”。 王昉见此便先止住了先前想说的话,她开口与翡翠说道:“你先下去歇息吧…”待这话说完,她才又看向陆意之,跟着柔声一句:“去吧,换洗的衣服已给你备好了。” “好…” 陆意之来去一路,即便有晚风吹着,可身上那股子腻味却还是沾在了身上…他握着王昉的腰肢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口中是跟着一句:“你先去睡。”待说完,他便先起身朝水房走去。 王昉倒是依了人的话,她把手中的女红针线重新放进了绣篓中,跟着是朝里间的床榻走去。 只是她心里有事,哪里能睡得着?夏日里即便屋子里放着冰,可王昉翻来覆去的,没一会身上便已起了几分薄汗,她从长案上取过一把团扇轻轻摇晃着,一面想着心中的事,一面是有一下没一下得打着扇。 陆意之从水房出来的时候还带着几分热气—— 屋中的灯火只留了两盏,灯线昏暗,可他还是能看到王昉这会还侧躺在床榻上打着扇,一双眉心紧拢着也不知是在想什么事…陆意之自然是察觉到了王昉今儿夜里的不对劲,他上了床取过她手中的团扇轻轻打了起来,跟着是握着她的腰肢把人揽到了自己的怀中,口中是问道:“在想什么?” 王昉先前想着事倒是未曾注意到他进来了… 这会听到他说话,王昉才抬了眼朝陆意之看去,待见到他鬓边还有些湿润…她取过一旁的帕子替人轻轻擦拭着,等到那处有些干了她才收回了帕子重新倚在人的怀里,握着他那只未曾打扇的手说了话:“今儿个琥珀来过来了。” “嗯…” 陆意之只当她是要说些寻常话,便也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手中的扇仍旧往王昉那处打去。 王昉仍旧低垂着眉眼,她握着陆意之的手看着那指腹上残留的痕迹,这些都是先前在边境与燕北的那一场战役中留下的…她的指腹轻轻滑过那些伤痕,却是过了好一会,她才继续说道:“淮阳王…是不是打算起兵谋反了?” 陆意之闻言,打扇的手是停顿了一瞬,可也不过一会他便又重新打了起来…这是朝中重闻原不该让陶陶知道,可是她既然问了,他也就未想瞒她。 他仍握着她的腰肢,手中的扇也仍旧晃打着,面色平和、声音从容:“是,我们在淮阳安排的探子回报,他的确是有谋反的意思…” 陆意之说完这话是低垂了眉眼—— 他看着王昉的面色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是弯了脖颈在她紧锁的眉心处亲了一口,口中是跟着一句:“你不必担心,淮阳王并不为惧…”不过是一个享了几十年福的老匹夫,舒坦日子过久了也想趁着死前尝一尝那把椅子的滋味了。 陆意之的唇带着几分热意,等王昉的眉心舒展开来,他才继续说道:“要惧的是他身后的那个人。” 他身后的那个人… 王昉心中早已有猜测,闻言便道:“你是说卫玠?” 陆意之素来知道王昉聪慧,可也未曾想到她竟然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笑拥着她说道:“是,只是卫玠行事素来缜密,我们如今还找不到证据…”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心也跟着轻轻拢了一回。 卫玠手中握着的到底还有多少底牌,他们至今还一无所知。 只是这些话他却不愿与陶陶说起,他不想让她担心,也不想让她害怕… 他仍握着王昉的腰肢,口中是柔声一句:“别多想了,你也累了,早些睡吧。” 王昉张了张口,她想说如今的卫玠拥有了前世的记忆已更加难对付了,可是这些话即便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她心下轻轻叹了口气,头却朝人的怀中又埋了几分过去,把面上的情绪与神色尽数埋在了人的怀中。 她仍握着陆意之的手—— 耳听着他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开口说道:“卫玠此人不可小觑,你一定要小心。” 陆意之听着王昉话中未加掩实的担忧,伸出的指根把她微乱的头发重新拢到了耳后,口中是应了人:“我知道…”若是以前,单枪匹马也不必惧,可如今他的身边有了陶陶、有了满满,自然要小心谨慎,做足万全准备。 … 八月—— 淮阳王起兵谋反的事终于还是传到了金陵城,无论是朝中的官员还是城中的百姓都未曾想到当年那个救先帝于危难之中的淮阳王竟然会起兵谋反,一时之间这金陵城中自是人心惶惶。 同月… 朝中有官员揭发言太师实为淮阳王的心腹。 天子当场下令搜查,从言太师的书房之中寻到了不少与淮阳王来往的书信,其中不乏有提到此次谋反之事…证据确凿,天子震怒,言家一族当日便被尽数打入天牢之中,而那位被宠冠六宫的言贵妃亦被打入冷宫。 王昉知晓这些事的时候已有些晚了… 她看着菱花窗外的夜色,夜色深沉,月色却极为清明…即便时间不对,可这些事却还是按着前世的步骤在进行,淮阳王起兵谋反,言家一门打入天牢。只是如今有了卫玠的襄助,那位淮阳王还会这么快就死吗? 她想到这便又从喉间漾出一声叹息。 青夭听着这一声叹息,便停下了手中的女红,她抬了脸看着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是在想二爷?” “是啊…”王昉仍旧侧着身子看着外头的夜色,因着淮阳王起兵之事,陆意之近日回来的是越发晚了…她每每想起那人往日那张风流面容上如今却是遮掩不住的疲态,心下止不住便又疼了一回。 青夭刚想开口说话… 帘外便传来了玉钏的声音:“主子,徐管事来传话,说是二爷回来了,这会正在书房等您。” 王昉闻言却是一怔,今儿个还早他怎么回来了?何况,书房?她拧着眉心想了一瞬,只是这一时半刻她也着实想不到什么,便也未再耽搁,让青夭重新替她修整了一番便由人扶着往外走去。 徐亥仍在外头候着,待瞧见她出来便拱手一礼,口中是唤她一声:“二奶奶。” 王昉看着他点了点头,她看了看夜色才又开口说了话:“大晚上的,二爷怎么会在书房?” “有贵人来了…” 徐亥这话说完是看了眼青夭,而后才伸手领路,恭声说道:“二奶奶,您小心脚下。” 贵人? 王昉拧着眉心,这世上能让徐亥称为贵人,又能让陆意之如此珍重对待的…她心中一凛,难不成竟是那位来了?她思及此便也不敢再耽搁,由青夭扶着重新迈了步子往书房走去。 书房。 徐亥至门口便停了步子,他轻声往里通禀了一声,而后他是侧头朝王昉说道:“二奶奶,您进去吧。” “嗯…” 王昉点了点头,而后仍由青夭扶着往里走去。 书房之中点着灯火,王昉在外头走了一路,乍然瞧见这如昼的灯火,一时之间眼睛自是有些吃不消…她是些微闭了一会,待缓过来那光线才重新睁开眼往前看去,陆意之仍旧穿着一身一品官服站在一侧,而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着一身醺色常服的男人。 男人负手背对而站,并不看真切他的面貌,却还是能从其中察觉出几分寻常人身上看不见的气势。 王昉瞧见这个身影便已知晓先前她的猜想是对的… 她心下一凛,手从青夭的胳膊上收了起来,跟着是又朝人那处迈了几步:“臣妇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金康。” 青夭闻言是怔楞了一回—— 她看着眼前这个醺色的身影,脸上是未曾遮掩的惊疑…可也不过一会,她便又重新垂下了眼睛,好在她性子沉稳也未曾失礼,只一道请了大安。 刘谨转过了身—— 他仍负手而站,眼睛却是低垂了几分,他看着伏跪在身前的两个人,口中是跟着一句:“起来吧,你是九章的妻子,按着辈分我还得唤你一声堂嫂。”他的语调即便柔和,可那声线之中却还是带着几分帝王的气势。 “谢陛下…” 王昉不敢托大,她是又谢了恩典才重新站了起来,跟着才立在了陆意之的身侧。 屋中无人说话,一时显得格外静谧…刘谨垂眼看着眼前这个低垂着眉眼的青衫丫鬟。即便她如今低埋着头,可他还是能从她那下颌的弧度记起她的面容来,他想起她眉心那一颗朱砂痣,却是过了一瞬才和王昉开了口:“我与堂嫂的丫鬟有几句话要说。” 什么? 心中怔楞得除了青夭,自然还有王昉。 王昉若不是还记着规矩,只怕这会便要抬脸朝刘谨看去…她的确知道刘谨和青夭前世有一段缠绵恩爱的□□,可她未曾想过刘谨今夜过来竟然会是为了青夭?如今淮阳王起兵在即,刘谨并不是贪恋美色之人,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何况她明明记得—— 这一世青夭只有在前次进宫的时候才见过刘谨…可她还未说什么,就已经被陆意之拉走了。 等到了外头,王昉看着陆意之才开了口:“陛下他…” “别怕…” 陆意之轻声安慰着人:“她不会有事的。”他这话说完是揽着王昉的肩,坐在了廊下…其实就连陆意之这会也还是有几分怔楞。他想起先前在宫中陛下与他说起的那些话,跟着是垂了眉眼看着王昉。 这缘之一字,还真是有些妙不可言啊。 … 书房之中。 青夭仍低垂着眉眼—— 她即便平素性子再是沉稳,可这会却还是忍不住有几分惧怕,这是一种普通人对皇权与生俱来的害怕。她不知道这位天子为何留下她,也不知道他为何一直看着她…她袖下的手紧紧攥着衣角,那张弧度极好的红唇也紧紧抿了起来。 刘谨自然察觉出了她的害怕… 他看着她紧攥着衣角的手,眼中是泛开几许笑意。可他什么都未说,只是迈步朝那半开的菱花窗走去…菱花窗外是无边夜色,好在那树上挂着的大红灯笼与那清冷的月色交映在一道,倒是也能瞧出几分原先的景致来。 他便这样负手而立,眼看着外头的景致,缓缓而道:“过来,陪我赏月。” 青夭闻言是一怔—— 可也不过一会,她便轻轻应了一声,跟着是迈步朝人走去…她也未敢靠得太近,在离人三步有余重新止住了步子,仍低垂着眉眼露出一副谦卑恭顺的模样。 刘谨朝身后看了她一眼,待见到她这幅模样,他也未说什么… 他只是松开了负在身后的双手,而后他伸手握着青夭的胳膊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待见到她眼中的怔然和那一闪而过的仓皇时,刘谨眼中的笑意是又深了几分…他重新收回了手,声音却带了几分懒散笑意:“你离这么远,怎么陪我赏月?” 青夭在人收回手的时候已经回过了神… 即便她这颗心跳得还有些厉害,可面上却已经恢复了原先的从容…她低垂着眉眼屈膝一礼,跟着是恭声说了话:“奴知错。” 待这话说完—— 她才抬了眼朝那菱花窗外看去。 八月的夜里较起往昔不算冷却也不再热,那晚风打在人的身上甚是舒爽…天上的那弯月亮因着还未至十五便也未曾全满,可瞧着却也有着一股别样的意味。自打爹娘没了,这还是她头一回这般闲情雅致得赏起月来。 许是因为这一份难得,青夭心中原先的紧张和仓皇…在这个时候竟然也消散了几分。 窗棂并不算大,两人挨得极近… 刘谨低垂着眉眼朝身侧看去,此时青夭已抬起了脸,菱花窗外的月色打进了屋中,伴随着那恍如白昼的灯火…她的面容再未遮掩尽数显露在他的眼前。他看着她眉心之处的那一颗朱砂痣,开口说道:“朕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有这样闲适的时候。” 自从他开始惧怕卫玠、开始计划掌政之后… 他便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刘谨一面说着,一面是把眼从她那颗朱砂痣上收了回来,他仍旧看着窗外的景致,身形较起先前却显得松弛了几分:“这样安安静静得站着,能看着月赏着景说着话…还真是难得啊。” 青夭闻言是一怔,天子也有烦恼的时候吗? 她抬了眼朝身侧看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此时此刻,她身边站着的这个男人仿佛散去了全身的威严气势,透露出几分寻常人的味道。其实这样看着,她身边的这位天子其实也才只有少年郎的年纪啊。 刘谨仍旧絮絮说着话… 这些年,这些日子,他已很少在处理政事外说这么多话了。 夜色越深… 而他开了口:“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刘谨说这话的时候,即便面上未有什么变化,可放在窗棂上的那双手却还是收紧了几分。 青夭闻言却是一愣,她有些未曾明白这话的意思… 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又低垂着眉眼开了口:“您是天子,天下子民都记着您。” 刘谨闻言却是笑了笑,他仍抬眼看着那抹月色,先前收紧的双手松开负于身后…是啊,都过去这么久了,她又怎么会记得?他笑着摇了摇头,而后才又开口说道:“罢了,你愿意跟我走吗?” ☆、第一百零六十二章 次日清晨。 陆意之早早去上朝了, 王昉因着心中有事也就未曾再睡… 她披了件外衣半坐起身,跟着是把靠近床头这块的床幔挂到了金钩子里, 她手撑在眉心处轻轻揉着,一双杏眼是微微抬起朝那覆着白纸的菱花窗看去…外头的天色还有些昏沉,瞧着半暗不明的,估摸着时辰还早。 玉钏听见里头的声响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待见到王昉已半坐起身,她一面是伸手把另一边的床幔放到了金钩子里,一面是取来一盏温水奉给人, 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她这话说完看着王昉眼下的乌青却是比往日还要深一些, 便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您昨儿个又没睡好?” “嗯…” 王昉的确有些渴了,便取过茶盏喝了口温水… 等喉间稍稍润了些, 她才把茶盏重新放到了玉钏的手中。 她昨儿夜里的确未曾睡好,卫玠的事还未曾解决, 便又出了青夭的事…王昉想起昨儿个刘谨离去前与她说的那些话, 她怎么都没想到刘谨竟然会和她直接讨要青夭, 还这么隆重其事生怕青夭受了半点委屈。 王昉原是想问一问陆意之… 可这到底是天子的私事,他们做臣子的自然不好随意说道什么…她心下思绪微微一转,跟着是开了口:“你让青夭进来。” 玉钏闻言自是一怔, 今儿个青夭不当值, 不过既然主子发了话, 她自然也就什么都未说…她把手中的茶盏搁在茶案上, 又替人掖了掖被角才屈膝一礼先告退了。 没一会功夫—— 青夭便打了帘子进来了, 她的身上仍旧穿着一身青色衫裙, 一张风流面容即便未施粉黛也依旧很是好看,只是还是能从那一双眉眼之间瞧出几分疲态倦容…可见昨儿夜里她也未曾睡好。 她是先朝王昉恭恭敬敬打了一礼,跟着便低着头跪倒了床前,一如旧日恭顺谦卑。 王昉看着跪在眼前的青夭,一时未曾叫人起来。 她的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一双眼轻轻半敛却是仔仔细细看了人一回…跟着才开了口:“你往日可曾见过陛下?” 青夭闻言忙开口说道:“奴除了上回与您进宫的时候见过陛下一回,往日便再未见过。” 她心里也觉得奇怪,昨儿个陛下那句话倒似她往日曾见过他一般。可是她明明只见过他一回。何况上回在宫里,她心里谨记着规矩一直都是低着头的,连他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若要说真正见过,昨儿个却还是头一回。 王昉与青夭主仆几年,自然知晓她这话未曾添假…她也未再这处纠结什么。何况不管她如何纠结,刘谨昨儿个既然发了话,那么必然是要定了青夭,她想到这便开了口:“那你可愿意——” 她这话刚刚起了个头便又想到—— 对方是天子,天子已发了话,哪里有青夭愿不愿意的份? 王昉想到这便又深深叹了口气,她趿了鞋子半坐起身,跟着是弯腰握着青夭的手把她扶了起来…伴君如伴虎,她心里是真的为青夭有几分担心。好在前世刘谨对青夭是极好的,想来今生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虽说宫中不易…“ ”可昨儿个陛下既然如此郑重,可见心里头是有你的。” 王昉一面握着青夭的手,一面是酝酿着话开口说道:“何况如今宫里除了那位已进了冷宫的言贵妃,便只有一个孟昭仪…那位昭仪娘娘我也曾见过,瞧着倒是个好相处的,你去了那处也不必怕。” 青夭一直静静地聆听着… 等到王昉止了话,她才轻轻应了一声:“您放心,奴都省得的。”她知晓主子话里隐含的担忧,皇城宫闱那样的地方,有着太多黑暗和阴私…她知道主子是怕她进了宫以后难以应付。 只是…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避无可避那么只好迎头而上。 青夭想起昨儿夜里那个男人问她“愿不愿意跟她走…” 那个时候她委实是怔住了,她知道自己的容色的确不错,他要讨要她,她并不奇怪…令她怔楞和奇怪的是他的态度,是他那双微微低垂眼中透露出的温和,她能感觉到站在她眼前的这位天子,并不是拿着皇权在逼迫她。 他是在与她商量,是在询问她的意见。 他说“有时候真是羡慕九章啊,能有这样一个人可以伴其终生…” 他说“这么多年我其实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身边的这些人就像毒蛇,只要我合上了眼睛,他们就会吐出那长长的信子朝我逼近。” … 那个时候… 她仰头看着他,只觉得这颗心一下子就软了。 … 青夭一直低着头。 王昉自然也未曾察觉到她面上的神色,她仍旧握着青夭的手絮絮说道:“你要进宫,总得换个名头,若不然日后只怕有人会拿你的身份说事…”她想到这便又重新开了口:“这样吧,我午间回趟家与母亲商量下,给你安一个程家表亲的身份。” 程家在顺天府… 何况程家的名声在这金陵城、在那百官的眼中一直都很好…青夭以程家表亲的身份入宫,身份也能高出不少。 “这怎么能行?”青夭闻言忙抬了脸,她一双柳叶眉轻轻折了几分,口中是跟着一句:“奴身份卑贱,怎么能…”程家她是知道的,如今程家的老太爷是先太子太傅,先帝便是由其教导。 而朝中那位程大学士亦是程家的嫡子… 这金陵城中无论是官员还是普通百姓,提起这个程家哪个不夸赞?这样的程家于她而言委实是太过厚重了些。 “不过是一个身份罢了…” 何况她的心中也不是没有私心的。 王家如今并无人在朝中为官,即便还占个老牌士族的身份,可比起往先却还是薄弱了许多…若是按照前世的情况,青夭可以一直得宠,那么往后对阿衍、对王家而言也未必没有助力。 青夭见王昉态度坚决便也未再多说什么。 她收回手站起身,恭恭敬敬朝人磕了三个头,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对奴的好,奴会一直记着。”不管王昉有没有别的私心,可这些年主子对她的好不是假的,这一回她要替自己好好安排也不是假的。 王昉见此是伸手扶起了她,口中跟着一句:“再过些日子,却是该我向你跪拜了。”她这话虽是趣话,却也属实。 她这话刚落,似是想到什么便又跟着问了一句:“青夭这个名字,应该不是你的真名吧。” “奴原姓江,名采莲。” … 青夭要进宫的这桩事,自然瞒不过姚如英… 何况王昉和陆意之也从未想过要瞒她,因此午间的时候王昉便亲自走了一回东院与姚如英说起了这么一桩事。 姚如英听闻这番话还是怔了一回,她是知晓昨儿个刘谨来陆家的事,这府中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何况刘谨这回来也不算隐蔽…可他既然未曾伸张,他们自然也只当自己是个瞎聋之人,不曾理会了。 她亦知晓昨夜天子特地留了陶陶身边那个丫鬟说话… 青夭这个丫鬟姚如英往日也曾忌惮过,生怕她容颜太甚免不得心高气傲做出些旁的事来,可这些年她冷眼旁观看下来倒也的确算得上是个本分的。 姚如英心中原本想… 一个丫鬟,天子看上了也就看上了。 何况天子登基这么多年,除了那个早年就跟着他的孟昭仪便只有一个言贵妃,如今言贵妃因淮阳王的事被打入冷宫,这偌大的后宫只剩下一个孟昭仪,偏偏还是一个身子受损的昭仪…皇家后院最重要的便是子嗣,天子如今年岁虽还不算大,却也不算小了。 他难得看上一个人,他们自然会遂了他的心愿。 可姚如英却未曾想到—— 天子对这个丫鬟竟然如此珍重,如此上心…这可算不上是一件好事。 姚如英手中握着茶盏,眉心是轻轻拧着…她是饮下一口热茶才开口说道:“这些话是陛下亲自与你说的?” “是…” 王昉心中明白姚如英的忧虑,她的手中亦握着一盏茶,闻言是又答道:“那会夫君也在身边,媳妇心里也疑惑,不过陛下的事,媳妇也不好过多打听。” 她这话说完是稍稍停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不过既然夫君也未说什么,可见这事应该没什么要紧。” 姚如英闻言,先前那拧着的眉心倒也松了开来。 自打九章接任了那个都督的位置后,本事也是越发大了…既然他未说什么,可见这桩事的确是没有什么。她想到这便搁下了手中的茶盏开了口:“既然陛下如此说了,那么我们自然得替她安排好…你心中可有什么想法?” “媳妇心中倒是有个想法,只是还是想与母亲再商量一番…” 王昉把茶盏落在一侧的高案上,待把先前与青夭说过的话重新说了回,才又跟着继续说道:“媳妇想着程家在顺天府离得远,旁人即便要打探什么也难。” 姚如英听闻这话却是笑着点了点头:“你想得很周到…” 程家的名声在金陵城中一直很好,青夭若是以程家表亲的身份进宫倒是的确不错。 她思及此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跟着一句:“既如此,你现在就去一趟王家,把这事先与老夫人说上一遭…早些落实了才好。” “是…” … 千秋斋。 王昉过去的时候… 傅老夫人正抱着元元逗弄着,小孩子长得快,这会已经“咿咿呀呀”听会说些话了…童言稚语,清清脆脆的,格外有趣。 半夏打了帘子先与傅老夫人通传了一声,跟着便又迎了王昉进去。 傅老夫人手中仍抱着元元,眼看着王昉走了进来,口中便笑跟着一句:“大中午的,暑气还在,你怎么过来了?”她这个孙女往日最是怕热,今儿个倒是奇了,她看着人额头上布着的汗,便又与半夏说了一声:“让小厨房去做一碗冰果子。” “是…” 半夏笑着屈膝退下。 “祖母…”王昉心中即便再急,这会也还是恭恭敬敬先朝傅老夫人打了一礼…跟着便又看向梁姨娘,一道问了一声安。 梁姨娘的面上仍挂着清清浅浅的笑容,她比起往日瞧着是圆润了些,只是那一份气质却依旧很好…她看着王昉亦与她打了一礼,跟着才又与傅老夫人笑着说道:“元元估摸着过会也该睡了,妾先抱回去吧。” 四姑娘大中午的回来,可见是有事要与老夫人商量… 他们在这处待着自然不便。 傅老夫人见此也未曾说话,她把元元交到了梁姨娘的手中,等人退下才朝王昉伸出手,口中是问道:“出了什么事?” 王昉坐到了傅老夫人的身边,她是握着帕子先拭了回额头,跟着才把昨夜的事与人说了一回。 “什么?” 傅老夫人听闻这番话却着实是怔楞了一回—— 她素来平稳的脸上这会满是怔楞,傅老夫人侧头朝人看去,待见到陶陶面上的神色时,脸上的神色与心中的惊疑才一并压了下去。她倒是未曾想到那个丫鬟竟然有这样的好福气,得天子青眼,还能让天子如此上心…如今后宫空虚,若是这个丫鬟日后能诞下一子,只怕这福缘还深厚着。 傅老夫人思及此是敛了眉目—— 她手中握着那串佛珠轻轻转动着,脑中却是细细想了一回。 程家是旧臣,如今又有程愈在朝中,不管是老臣还是新臣想必都会认可这个身份…她想到这便开口说道:“既然陛下亲自下了密旨,咱们自然得好生替他操办这一桩事…你的法子很好,回头与你母亲说上一说,让她早些修书一封送去程家。” 何况这事于王家也是有益的… 如今王家日渐衰弱,若是宫中有个人,日后对王家而言也未必不会是一个助力。 傅老夫人想到这便又重新开了口:“等过段日子,你便把她先送到王家来…有些宫中的规矩她还是得好生学上一番。何况日后她出门,家中有你母亲在,旁人也不会说道些什么。” 王昉闻言是轻轻应了一声… 这事先前在陆家的时候,她与姚如英也已商讨过了…既然青夭以程家表亲的身份进宫,自然不好从陆家出门。 … 日子过得很快,一下子就转入了九月。 落了几场秋雨,天也越渐凉了…淮阳王起兵谋反的事依旧闹得金陵城中人心惶惶。如今这满金陵的茶楼、酒楼论得最多的便是这一桩事,倒是未曾想到在这九月刚起了头的日子里,这金陵城中又出了一桩事。 却是说天子昨日亲赐一道旨意送于王家。 这些士族门第收个圣旨原也不是大事,偏偏这次登门的是天子近侍…能让其亲自登门的,近两年来也只有两桩。头一桩是封武安侯为一品太保,另一桩便是封陆意之为都督同知,令其领兵对战燕北。 因此这回送于王家的这一道旨意,自然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只当天子这回是要从王家挑一个人去与淮阳王对战。 等他们细细打听了一回才知晓—— 天子这回拟得旨意却不是为了打仗,也不是派谁去与淮阳王对战,而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原是程家表亲,姓江名唤采莲,不知什么时候被天子看上了,这回竟然得天子亲自下旨,封其为贵妃,又赐“莲”字为封号,礼聘其入宫。 这桩事自是引得金陵城一片哗然,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帝王家的宫闱事自然是最引人关注… 一时之间,自然流言纷纷,倒是让这金陵城中的茶楼又多了不少戏折子。 而朝中百官更是思绪纷纷… 如今这晋宫之中除了那个恍若被废的言贵妃可再没有别的妃位了,现在竟然来了这么个和程家沾亲带故的贵妃娘娘,他们心下自然免不得要乱想一回…若是这位贵妃娘娘日后有了皇子,只怕那中宫的位置就非她莫属了。 可不管旁人怎么猜测,怎么议论—— 江采莲还是在这个舒爽秋日里的一个晴朗天里进宫了…天子予了她一个体面,宫辇华服,宫人随侍,一个都未曾少,这幅模样却是要比当日那位言贵妃进宫之际还要多几分气势。 … 太和门前。 如今日头已渐渐高升,却是已到了下朝的时辰。 秋日的天气已越渐凉爽了,可在场的百官却有不少冒出了冷汗,近些日子朝中之事论得最多的便是淮阳王起兵谋反的事…淮阳较金陵路程并不算近,可这位淮阳王却不知是有如神助还是因为旁的,一路过来甚是顺畅,才几月功夫却已折了大晋不少城池。 刘谨当众发了几通脾气,又接连颁发了几道命令,跟着便径直退了朝。 等到天子近侍重新说了一声“退朝”… 众人才纷纷往外走去,几个官员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口中说得自然是淮阳王的事:“那位淮阳王难不成真的有神助?郾城李将军领两万大军竟然都敌不过他,若是按着这个进程,只怕不用数月他就要兵临城下了。” “现在外头的人都说这位淮阳王只怕是天命所归,若不然怎么他一路过来如此顺畅?” “听说顺城、郦城这两处地方,这位淮阳王人还没到那城门便已打开了,当地的太守亲自把人迎进去了。” 说这些话的大多都是金陵城中的京官—— 这些年过足了舒坦日子,就连战场都没去过,又怎么可能瞧见过兵临城下的模样? 自然也有一些武官压低着声音低斥道:“什么天命所归?都是些贪生怕死的鼠辈,那淮阳王统共也不过几万兵马,我们城中这么多人,光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你们这些读书人平时锦绣文章倒是写得快,一碰到事就畏畏缩缩只会说什么天命,呸!” 这里起了头,旁人自然也说起了话… 若不是还在皇城之中,只怕这文、武官员就该对打起来了。 陆意之和程愈两人走在最后,他们一个看起来风流不羁、一个看起来清俊隽永,与前头这幅场景倒是显得格格不入。 程愈手中握着笏板,眼看着前头这幅画面,眉眼如故,口中是说道:“都督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又有什么用?”陆意之的面上仍旧挂着一抹笑,闻言亦不过淡淡发了话:“淮阳王其人好大喜功,不足为惧…只是我好奇的是,那人究竟想做什么?” 程愈闻言握着笏板的手却也收紧了几分… 即便陆意之未曾说清,可那人是谁,两人却心知肚明。是啊,那个人究竟想做什么呢?顺城、郦城的太守都是他的人,这两处地方说重不重,说轻却也不轻…他这样拱手相让,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些年—— 他们可从未听说过他与这位淮阳王有什么交涉。 何况以那人的性子,也不像是会为淮阳王做事的人。 两人这一路倒是未再说起别的话,临来至皇城外的时候,陆意之才看着程愈开口说道:“对了,岳母让我与你说一声,三日后便是你的生辰,你去年在大名县也未曾大办…按着她的意思,这回打算替你好好操办一番。” 程愈闻言却是一顿—— 他倒是忘了自己的生辰快到了。 他原是想拒绝的,只是临来张口却还是应了下来。 ☆、第一百零六十三章 十月。 难得一个舒朗晴日。 朱雀巷的庆国公府今日尤为热闹。 近些年来, 庆国公府连着出了这么多事,在这金陵城中的地位难免还是薄弱了几分。可自打上回天子亲赐旨意抬出去了个莲贵妃后, 这些士族门第免不得又开始重新观望了起来。 虽说那位莲贵妃并不是王家的人… 可毕竟是从王家抬出去的,何况这庆国公府的当家夫人不也姓程?他们可听说了自打这位莲贵妃进宫之后,天子便对其恩宠有加,如今这位程景云又任文渊阁大学士…假以时日若是这位贵妃娘娘能诞下一子, 那中宫的位置自然手到擒来。 因此这么一来二去,众人对王家的关注自然比往日还要甚几分。 早几日他们便知晓王家一派张灯结彩的,可见是有喜事的模样, 细细打听了一回才知晓原是那程景云过生辰。 程景云如今可是朝中除了那位陆都督之外, 最受天子信任的近臣…何况今次王家替他置办生辰礼,这位陆都督自然也在, 因此这有收到请帖的自然纷纷而至,这没有请帖的也都把礼给送到了, 权当把礼数先给尽到了。 如今天色已清明… 庆国公府也已是一副喧嚣热闹之景。 外院由王珵和王岱两兄弟打点着, 内院便由程宜和王蕙接迎着内眷妇人与小姐。 原本程景云的生辰礼, 男子多些倒也不足为怪,都是朝中一道任职的同僚,何况他素来人缘不错, 他的生辰礼, 旁人自然不会错过…只不过还是有人发现, 今儿个来得更多的其实还是些妇人、小姐。 有的是随兄长一道来的, 有的是随父母一道来的, 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 竟是要比春日里的光景还要鲜活几分。 … 王昉领着陆棠之到王家的时候,已是有些晚了,王家的影壁之处已停了不少马车…她一眼望去,眼瞧着样式与那外头挂着的牌子,大多都是金陵城中排得上名号的士族门第,即便不是士族门第,身份却也不算低。 王昉便这样拢着眉心张望了一圈,才抱着满满朝身边侍候的丫鬟问道:“今儿个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原先母亲可没说过请这么多人。 那个丫鬟是个机灵的,闻言是先朝王昉打了个礼,喊她一声“四姑娘”,而后是道:“夫人也未曾想到今儿个会来这么多客人…”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恭声一句:“这会女客都在花厅坐着,四姑娘是先去千秋斋还是去花厅?” 王昉闻言一双远山眉便又轻轻折了几分… 既然母亲不知道,那么今儿个来得这些女客只怕目的并不单纯。 她心思一转便有几分明白了,如今程愈任文渊阁大学士,若是没有意外他便是日后的太子太傅,或还有可能成为日后的内阁首辅…何况现在宫里头还有个以程家表亲进宫、受天子独宠的莲贵妃。 程愈如今这样的身份,又是这样的相貌… 偏偏还孑然一身,自然成了这金陵城中贵女们择婿的香饽饽。 往日他不参加宴会、不置办宴会,旁人自然也寻不到什么机会,今儿个既然有了这么一层机会…这些人自然得抓紧了机会,即便见不到程景云,可若是能在母亲那处博得几分脸面自然也是极好的事。 王昉能想到这些… 陆棠之自然也不会想不到。 王昉侧头朝陆棠之那处看去,便见她俏丽的面上这会却有几分惨白之色…她心下叹了口气,跟着是轻轻喊了她一声:“棠之。” “啊?” 陆棠之闻言是回过神,她看着王昉面上的担忧便轻声说道:“嫂嫂,我没事。”今儿个这幅模样其实是可以预料到的事,以前他没有功名的时候便已是金陵城中贵女们择婿的最佳选择,如今他任大学士,自然更受人青睐几分。 只是知晓是一回事… 可她心中却还是有几分仓惶失措的。 这金陵城中的贵女们没有几个是差的,偏偏她却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若真当要比起来,她却是如何也比不过她们。陆棠之想到这心下便又有几分怅然,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把心中的情绪先收了起来。 她不想让嫂嫂担心。 陆棠之的面上重新挂起了笑容,口中也是一派轻松的语调:“嫂嫂先去见老夫人吧,我由人领着先去花厅便是。” 王昉见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只是吩咐了一旁侍候的丫鬟好生伺候着陆棠之,才抱着满满朝千秋斋走去。 … 千秋斋中较起别处倒是有几分清净… 王昉抱着满满走了进去,屋子里除了梁姨娘抱着元元陪着傅老夫人,便再无他人了。 傅老夫人瞧见他们过来心下也高兴,她是朝王昉先招了招手,口中是跟着一句:“今儿个怎么来得这么迟,先前你母亲还说起你。”待这话说完,她是先伸手抱过了满满,满满如今已是认人的年纪,好在他不怕生,即便换了个人抱也不见哭,口中是咿咿呀呀说着话,却也听不清是在说什么。 一旁正在玩着的元元陡然又瞧见个小娃娃也格外惊奇… 他半抬了脸朝满满看去,跟着是伸出指头朝满满喊道:“弟,弟弟…”元元比满满要大几个月,说话自然也更清楚些。 傅老夫人听见这话,便又笑了开。 她手中仍环着满满坐着,口中是与元元说道:“他可不是弟弟,按着辈分,他还得叫你一声舅舅才是。” 元元哪里分得清楚这些,他鲜少瞧见与他一样大的,这会自是开心,仍旧指着人口中迭声喊着“弟弟,弟弟…”满满许是也被他吸引住了,一双清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得看着元元,没一会便也随着他的声音手舞足蹈起来,口中也跟着咿咿呀呀说起了话。 一时之间—— 这一室之内便都是小儿的声音,倒是把旁人都惹得开怀了几分。 傅老夫人一面是握着帕子擦拭着满满的嘴角,一面是朝王昉问道:“九章没过来?” “来了…” 王昉的面上仍带着笑,她低垂着眼看着两个小家伙,口中是继续说道:“原本以为您这有女客,他也不好过来,便径直去了外院…来的时候,他还让我向您问好,还说这阵子天凉了让您注意着身子。” 傅老夫人闻言一双眉眼便又泛开了几分笑:“只要你们好好的,我也就好。” 她这话说完才又开口说道:“等过会,你也去花厅帮衬着些…今儿个来得人多,你母亲又得拾掇宴席,只怕忙不过来。” “好…” 即便傅老夫人不说,王昉也要去上一遭… 往日她的确不喜这些妇人、小姐们的宴会,可这阵子她自己也跟着操办了几场宴会,倒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何况陆棠之一个人坐在那处,她免不得心下有几分担忧。 王昉想到这便先起了身,满满这会正玩得热闹,她也就未曾带他,只与傅老夫人与梁姨娘打了个招呼,便往花厅过去了。 … 花厅临河而建。 王昉还未曾走到,便已听到了那处传来了一阵莺莺燕燕的声音…等穿过花木走进院中,里头那副热闹景象便在她的眼前缓缓铺展开来。 今儿个因着天气舒爽,便也未在里头坐着,倒是在院子里置办了桌子、椅子,倒也方便赏景。她的母亲这会便坐在主位上,这会正与身边几个贵妇人说着话。而其余的一些士族小姐便由阿蕙领着在另一侧的长廊下赏花吃茶看着景。 这些士族小姐有的侧坐在长廊上,有的站着折花赏景…一眼望去约莫十余人,各个打扮得尤为精细,从头上的珠钗头花,到衣服的配色,再到首饰的搭配,竟是没有一桩出错的。 程宜先瞧见她,便笑着朝她伸手说道:“陶陶来了?” 王昉听到她的声音便也先收回了神,她笑着走过去先朝程宜先打了个礼,口中是唤她一声:“母亲…” 待这话说完—— 她便又朝其余一众妇人打了见礼。 如今陆意之的身份高了,王昉的身份自然也跟着高了不少…这其中有不少妇人、小姐身份还没她高,自然不敢受她的礼,反倒是恭恭敬敬唤了她一声“陆夫人”。 王昉便也只是笑了笑未说什么—— 白芨已在程宜的身侧替她安了位置,王昉便径直坐了下去,她的手中握着一盏茶,一面是陪着她们说起了话。 妇人之间说的那些话无外乎也就那么几桩子事,何况今儿个她们为什么过来,大家心里也都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先前说得顺畅的那些话,自打王昉过来却有些难以开口了。 这金陵城中可从未有过什么秘密—— 在座的这些人隐约是知晓那位程学士早年间约莫与这位陆夫人是有过一段的,虽说如今时岁隔了几年,这位王四姑娘也嫁了个好夫婿…可有些话终归也不好随意说。因此众人便另择了几个话题说起来,倒是未再与那程愈的事扯上什么关系。 这倒是让程宜轻松了一回—— 她原本就未曾想到今儿个会来这么多客人,只是人都来了她自然得好生招待…偏偏这些人张口闭口便是她的那位侄子,她不傻,自然知道她们今儿个过来是什么意思。景云的婚事她不是没有担心过,如今陶陶已嫁了人也生了孩子,偏偏景云还是孑然一身。 可担心是一回事… 她可从未想过要去干涉些什么,好在这些话题终于戛然而止了。 … 等到午后时分。 今儿个来参加宴会的这些客人也就开始告辞了,王昉帮着程宜送完了客又料理了些事便打算去寻陆意之…今儿个这样的日子他必定喝了不少酒,她不知道陆意之的酒量便怕他喝醉。 临来要走的时候—— 王昉是看了眼花厅,这会花厅还有不少丫鬟在拾掇着,阿蕙也在帮着母亲在一旁操持着。 她看了一圈也未曾瞧见陆棠之,便开口问流光:“可瞧见三小姐了?” 先前人多,流光也未曾注意… 这会听主子问话,她是张望了一圈,才又摇头说道:“奴未曾看见三小姐。”她这话说完见王昉拧着眉心便开口问道:“可要奴遣人去找一找三小姐?” “不用了…” 王昉摇了摇头,棠之并不是头回来王家,何况她的是身边也不是没有人…她心中隐约有个猜测,棠之先前瞧着便不在状态,这会或许是去寻程愈了也有可能。既然如此,她自然更加不能遣人了,没得旁人瞧见,真该胡乱说道了。 她敛下了思绪,步子是朝外院过去。 … 程愈今日生辰,自然喝了不少酒。 他的酒量不算差却也算不上好,这会勉强送完了客人便屏退了小厮的陪侍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散起了步子…王家于他而言太过熟悉,从小到大,但凡是来金陵城他大多都是住在王家。 即便这两年—— 程愈有意无意得避开了这处,可他的记忆一直都很好,王家这些年又没有什么变化,这些景致与路线自然还深深地刻在他的脑中…他知晓穿过这条小道往左去便是梅园,穿过梅园再走一刻钟的功夫便是有容斋。 有时候还真是想醉一场啊,醉了好,醉了便能把那些事都忘掉。 可不管他怎么喝,即便像现在喝得头昏脑涨,可与她有关的那些记忆却仍旧很清晰…清晰到他甚至能记得在什么地方,他曾与她说过什么话。 程愈想到这,唇边却是泛开了一抹自嘲的笑,他的手抚在微拧的眉心处,步子仍旧一步未停往前走去。 “程公子…”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程愈隐约能辨出几分,若是他未曾记错的话,这个声音应该是陆家那位三小姐…他止了步子侧了身子看去,便见陆棠之由人扶着朝他走了过来,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就连裙角也因为快速的走动而晃动不止。 他放下覆在眉心处的手与人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陆三小姐怎么在这?” 陆棠之先前寻人寻了许久,这会还有些未曾缓过来…闻言她是稍稍停顿了一瞬,等那股子气息平和了几分,她才开口说道:“我在等程公子。”她看着程愈面上的怔楞,脸还是忍不住红了几分。她仍旧还是往日那个爱脸红的姑娘,尤其是在他的面前…可这一回她却未曾避讳。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荷包… 荷包是蓝色的,用的是双面绣的样子,正面上头绣着青山绿竹,背面是一首诗,却是当初程愈所做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陆棠之白皙的指根紧紧握着荷包,若是细看的话还能看到那几根紧握着荷包的手还有些打着颤…她心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开了口:“这是我亲自做的荷包,我…” 她这话还未说完,便被程愈打断了。 程愈鲜少有打断别人说话的时候,这并不是一件礼貌的事,可今儿个他却还是径直打断了她的话开口说道:“陆三小姐,你这个礼我不能收。”荷包有定情之意,不管这位陆三小姐是什么意思,他都不能收。 陆棠之的面色有一瞬得惨白,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又重新开了口。 她未曾收回荷包,一双潋滟的桃花目却稍稍抬了几分…陆棠之一瞬不瞬得看着程愈,跟着是开了口:“留芙,你往后退几步。” 留芙是她的贴身丫鬟,闻言她是低低应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 等身边没了人,陆棠之是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其实很紧张,这颗心扑通扑通跳着,仿佛下一瞬就能从喉间跳出来似得…她的脸应该又红了,也许比起往日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红,她已经察觉到那股子热意了。 可她还是看着程愈,开口说了话:“我喜欢程公子,也知道程公子并不喜欢我,只是这些话我若是一直放在心中,总有一日会把自己给憋死的…” 她这话说完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开了口:“所以这些话我还是要说。” “只有说了——” “那么即便日后想起来的时候,我才不会后悔。” 陆棠之说到这的时候倒觉得脸上那股子热意,和这颗跳跃不止的心已经缓和了许多…她的脸上重新绽开一抹笑意,真的说出这些话了,倒也未觉得有什么了。她把手中的荷包塞到了程愈的手中,眉眼弯弯,声音如故:“程公子若是喜欢便收下吧,这只是我的心意,没有什么定情之物的意思。” “若是——” “若是你实在不喜欢,那么出了门边扔了吧,只是不要让我知道。” 陆棠之说到后话的时候还是几不可闻的露出了几分叹息,她是看了人手中握着的荷包一眼,跟着是又朝程愈屈膝打了个礼便转身朝留芙走去…她走得很快似是怕他再说些什么,没一会功夫,这园子里便没了她的身影。 程愈看着她的身影,似是还未曾回过神来。 待瞧见她的身影穿过一片树林瞧不见影了,他才收回了眼看着手中的荷包…荷包精细,无论是配色和花样都是他喜欢的。他想起先前那位陆三小姐仰着头睁着一双潋滟的桃花目与他说话的那副样子,脸通红,语气却极为坚定。 他想着想着,竟忍不住扯开唇轻笑了一声。 … 近段日子—— 陆意之是越发忙了,为着淮阳王的事,他已有好几日未曾睡好觉了…王昉心下担心却也不敢太过规劝,就如当日卫玠所言,这些事终归还是有些不一样了。当初淮阳王起兵谋反,还未出淮阳便已被陆意之砍杀,这一场谋反未起硝烟便已结束。 可如今… 如今淮阳王仿佛当真有如神助一般,从淮阳朝金陵的这一路,他竟然已接连收复了五座城池,更是折了大晋不少将士。 王昉心中明白这个所谓的“神助”便是卫玠…她亦知晓,不仅她知道,陆意之、刘谨,以至程愈他们也都知晓。 今日陆意之难得休沐,可他也未曾好睡,一大清早便去了外院的书房…王昉打听了一番知晓楚斐、尤子旭等人都过来了,这会正在书房商量着对付淮阳王的事。等到午间时分,她遣人在外院替几人安排了膳食,可底下的丫鬟连着去禀了几遍也未曾见人出来。 王昉便也坐不住了,索性由流光扶着迈了步子朝外院走去。 徐亥似是未曾想到她会亲自过来,他走过来朝王昉拱手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二奶奶怎么亲自过来了?” “二爷早间便未怎么用膳,我怕他身子受不住…” 王昉这话说完,刚要开口再说,便见那扇门已经开了。 她抬眼望去,走出来的却是一个身穿白色僧袍的男人…王昉一怔,口中是跟着呐呐说道:“慧明住持?” 慧明看到她,面容却未有什么变化。 他与她做了个合十礼,口中是唤她一声:“陆夫人…”而后便先走了。 王昉见此亦低垂了眉眼还了一礼,待人走后,她才看着慧明的身影开口问道:“慧明住持…怎么会在这?” 徐亥闻言是低声说道:“这位慧明住持未出家前,曾是二爷的旧友…如今亦是来帮衬二爷的。” 王昉脸上的疑惑仍旧未曾消散… 她看着慧明平稳的步伐,如故的身形,闻言却是拧了眉心,慧明竟然是陆意之的人? ☆、第一百零六十四章 徐亥看着王昉脸上的惊疑, 便又轻轻唤了她一声…等人回过神来,他才又低着头朝人拱手一礼, 口中是跟着一句:“二爷这会估计和楚将军他们还有要事相谈,里头人多眼杂的…不若您先回去?午膳属下会遣人送进去的。” 王昉闻言是点了点头… 她又看了眼那扇紧闭的房门,即便隔得还有些远,可里头的说话声却还是能传出几分…声音嘈杂、纷纷乱乱, 说得自然是淮阳王的事。 她心下一叹,这个时候进去倒是要让他分心了,还是算了… 王昉收回了眼看着徐亥轻声嘱咐着人:“你记得让小厨房多备些热菜热汤, 再弄些润喉的汤水, 让他们早些送过来,二爷他早间便没怎么用, 即便铁打的身子这样下去也撑不住…”她这话说完是又看了眼那扇紧闭的屋门,才把手放在流光的胳膊上, 往内院去了。 回去的这一路—— 王昉还是在想着先前遇见慧明的事, 她知晓慧明原是江东周家的嫡子, 却从未想到过他竟然与陆意之有这样的关系…只是这个时候,竟然连他都出动了,可见淮阳王今次这一回事当真是棘手了。 卫玠他究竟想做什么? 王昉拧着眉心细细想了一回卫玠和淮阳王, 她记得前世这两人并没有什么私交才对…唯有一次, 淮阳王起兵谋反被陆意之砍杀在淮阳之境, 消息传到卫府的时候, 她记得卫玠说了两字“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淮阳王没有谋反成功? 不, 不是的…她记得那个时候卫玠说话时的表情。 那绝不是可惜淮阳王未能谋反成功, 反倒像是可惜未能亲自手刃淮阳王才对。 流光看着王昉紧拧着眉心不说话,心下便又轻轻叹了一声…这段日子为着二爷的事,主子吃不好也睡不好,她们底下这些丫鬟看着也心疼。她仍小心翼翼扶着王昉往内院走去,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不必太过思虑,那淮阳王离得还远呢,何况他即便是真到了金陵,不还有二爷在吗?” “二爷连燕北那群人都能战胜,更遑论一个淮阳王了。” 如今这金陵城中虽说为着这桩事人心难免有些惶惶,却也未起什么纷乱…天子脚下能人众多,何况淮阳王左右也不过那些人,再说这金陵城中还有个陆都督。燕北这般难对付,这位陆都督也能赢了他们,一个淮阳王又有何惧? 王昉闻言是回过了神… 她想扬一扬唇角示意无事,却还是笑不出来。 若只是一个淮阳王自然没什么打紧,可他的身后还有一个意味不明的卫玠…只是这些话,即便与流光说她也不会懂。 王昉最后也只是开口说了一句“无事”。 等两人迈进院子,倒是正好瞧见一个穿着女官服饰的宫人由程嬷嬷陪着走了出来,她瞧见王昉进来便又迎了人几步,跟着是恭恭敬敬打了个礼,口中言道:“请陆夫人大安,奴是莲贵妃派来的,她知晓您喜酸便给您送来了几盒御贡的蜜饯、果脯,另外还有些绸缎是给小公子制衣裳的。” 王昉听她说完便也跟着福身一礼,口中跟着一句:“替我谢一声贵妃娘娘…” 待这话说完—— 她才又低声问道:“贵妃娘娘可好?” 女官在宫中也是个有身份的,若是其他贵妇人那处这礼她自然是受之无愧的…只是王昉的这个礼她却委实不敢受。因此她便笑着侧避开了,待人问话才又开口恭声回道:“贵妃娘娘一切都好,只是奴眼瞧着娘娘怕是心里念着您,若是陆夫人何时得空能进去与娘娘说说话却是再好不过了。” 王昉倒也的确想去看一看她… 她与青夭处了有几年的光景,虽比不上琥珀等人,却也是有情分的。 何况如今青夭又占了程家这个名,合情合理她也该进宫去见一见她…因此王昉也不过想了一瞬便开口说道:“合该是我去拜见娘娘,既如此便劳姑姑回去与娘娘说一声,明儿个臣妇便进宫去给娘娘请安。” 女官闻言自是眉开眼笑… 她笑着应了声,又与王昉福了一礼,才由程嬷嬷领着往外退去。 流光便又扶着王昉往里走去。 翡翠见王昉过来便笑着迎了过来,她是先打了一礼,口中是笑跟着一句:“主子您不知道,青…”她这话还未曾说完便又捂了嘴把那后话给咽了回去。青夭的身份在九如斋自然不是秘密,可先前主子和夫人可是严令说过,万不可提起这位莲贵妃往日的事,免得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好在这儿没什么外人… 翡翠睁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待见王昉并未不高兴,她才伸手扶着王昉的另一只胳膊,一面是身后替人打了帘子,一面是又继续说道:“贵妃娘娘让人给您送来了不少好东西,那几条绸缎摸起来丝滑丝滑的,还绣着百福最适合给小公子做衣裳。” “还有那些吃得…” “先前那位女官说都是御膳房里刚做出来的,奴看了看都还热乎着呢。” 玉钏正在里头记着东西,瞧见王昉进来便放下了手中的笔和册子与她先屈膝打了一礼,跟着是从水盆里绞了块干净的帕子奉给王昉,才笑着开口说道:“贵妃娘娘这吃的倒是送得正好。” “您这几日吃得少,今儿个有着酸蜜饯开开胃,晚间也能多用些菜。” 王昉接过帕子拭着手,闻言是朝那高案上看了一眼,高案并不算小,可那东西却还是满满摆了一桌子。 “她倒是有心了…” 王昉面上挂着笑,待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把那绸缎给大嫂那处也送去一缎,福福如今长得快,正好给他也做几身衣裳…至于那些吃的你们自己取一些去吃罢。” 玉钏闻言是笑着“哎”了一声,口中是又问道:“小厨房里还热着饭,主子是要这会吃还是再过一会?” “不用了,我先去睡会…” 王昉这话说完便把手中的帕子放到了玉钏的手中,跟着便由流光扶着往里头走去。 玉钏瞧着那帘子落下,忍不住还是拧起了眉心,这几日主子身子不爽利,连着用饭的时辰也没个定得,有时午觉起来才会用,有时更是直接不用…还有午觉的时辰,如今已过了秋老虎的季节,主子午间睡觉的时间却是要比往常还要久些。 翡翠正在那膳盒里拿糕点,瞧见玉钏拧着眉心看着帘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你想什么呢?” “你有没有觉得主子这段日子有些不对劲?” 玉钏从那帘子上收回了眼,口中是又跟着一句:“天都这么冷了,主子睡得却要比以前还要久些,就连吃用得也这般少,倒像是…”倒有几分怀小公子那时的样子。 “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了些…” 翡翠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挑了一盘桃花酥,才又继续说道:“主子这阵子为着二爷的事日日都睡得迟,身子自然不爽利。” 玉钏听她这般说倒也收起了心思,保不准还真是她想多了。 … 等到隔日,王昉便抱着满满往晋宫的方向去,马车外头挂着“武安侯府”的牌子,一路自然通行顺畅。 到了晋宫—— 王昉是先往永康宫拜见了一回陆太后。 陆婉兮坐在主位上,她眼瞧着王昉抱着满满一双眼便又泛开了几分笑。她素来就喜欢小孩子,还未等王昉请完礼便笑着喊她起来,跟着是朝人伸出手:“来,小满满,快到姑奶奶这儿来。” 满满如今大了些,也能辨出自己的名字了。 这会听到声音便朝陆婉兮那处看去,他如今越大五官便越发好看,一双和陆意之恍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这会更是弯弯挂着。他也不怕生,见人朝他伸出手,他便也跟着伸出了手,口中还咿咿呀呀说着话。 王昉笑着把满满放到了陆婉兮的手中,跟着便坐到了一旁接过宫人递来的茶盏握在手中。 陆婉兮抱着满满,一面是握着帕子拭了拭他嘴角的口水,一面是笑着与王昉说道:“瞧着倒是比以前又大了些,可会说话了?” “会说些,只是说得不清楚…” 王昉握着茶盏喝了一口茶,口中是跟着一句:“他呀是个鬼灵精,若是你强要他说,他是不肯说的。等你没了那个心思,他倒是会喊人了…”她这话说完便又看着满满,继续说道:“满满,叫姑奶奶。” 陆婉兮听她这般说,倒也起了几分兴致… 她环着满满坐在腿上,这会便半弯着脖颈哄着人:“满满,喊姑奶奶…你要喊了姑奶奶,姑奶奶便给满满好多好东西。” 满满窝在陆婉兮的怀里,闻言是半歪着头看了陆婉兮一眼,一张如福团子似的脸轻轻皱着倒似是在想什么事… “这幅模样和九章小时候可真像…”陆婉兮坐直了身子朝王昉看去:“九章打小也是个鬼灵精,陆家几个孩子里他小时候最聪明,也最讨人喜欢…以前先帝还在的时候也总喜欢抱着九章。” 她说到这话,眼中却又露出了几分怅然。 王昉知她是想起了先帝,一时便也未敢搭话,旁的宫人自然更加不敢说话…这偌大的宫殿一时之间便显得格外几分静谧。 满满左瞧瞧右瞧瞧,最后是握着陆婉兮的衣角说道:“姑,姑奶奶…”他如今才刚会叫人,一声姑奶奶听起来倒像是转了好几个音调似得,可听在陆婉兮的耳中却还是止不住泛开了笑。 她笑着搂着满满,手轻轻点在人的额头上:“还真是个鬼灵精。” 陆婉兮重新笑了,底下的人才敢开了口,便一道陪着笑夸起了满满…满满却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只是觉得好玩便也跟着一道笑了起来。 不过满满如今到底大了,陆婉兮抱久了自然受不住…她笑着把满满重新还给了王昉,而后是接过宫人递来的参茶喝了一口,跟着才说道:“你今儿个既然是来见江氏的,我便也不留你了,她一个人在宫里难免也孤单,你若是有空便常来陪陪她说说话。” 她是知晓江氏的真实身份… 原本一个丫鬟出身,她自然是不喜欢的,只是人心终归都是肉长的,江氏的性子不错,虽说出身不好,却也是个知文识字、懂事规矩的,她相处了一段日子倒也有几分喜欢上了。何况自己这个儿子从小到大难得求她这么一桩事,她自然也舍不得驳他的面子。 王昉倒是未曾想到陆婉兮竟然会帮江氏说话… 原来王昉以为,江氏丫鬟出身,陆婉兮是不会喜欢的。不过这样最好,即便刘谨再喜欢江氏,可这后宫之中说得上话的还是这位太后娘娘…如今江氏既然得了这位太后娘娘的青眼,日后行事上也能好受些。 她想到这便笑着应了一声,待又陪人说了会话才屈膝辞了。 … 江氏所住的地方名唤“长乐”… 长乐位处东边离中宫最近,离帝宫也没有多少脚程…宫里的人哪个不是聪明的?如今宫里可没多少正经主子,若是这位莲贵妃诞下一子,只怕就该移于中宫了,因此平素伺候起来自是多用了不少心。 王昉打永康一路走去,还是花了两刻的功夫… 外头的宫人瞧见她自是纷纷打了一礼,早先来陆家的那位女官也在外头候着,见她过来便又迎了几步。 她是先朝王昉打了一礼,口中是恭声言道:“请陆夫人大安,娘娘正在里头候着您…”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领人往里头走去,跟着一句:“娘娘知晓您来别提多高兴了,若不是咱们底下的劝着,只怕她要来外头迎您了。” 王昉闻言刚要说话—— 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娘娘,您慢些走…”、“娘娘,您仔细着脚下…”她抬眼看去,便见江采莲不知何时已从殿中走了出来,这会正站在廊下看着她。她的身上穿着一身宫装,身后簇拥着不少宫人,这会正在劝人走慢些、小心着些脚下。 王昉看到这幅画面倒像是看到了前世的江采莲,只是那个时候她和江采莲互不相识,即便见面也不过是互相打个点头礼,而今生她们之间却有这样的渊源。 她把满满放到了流光的手中,而后是朝人走去,待至人前她是屈膝打了个见礼,口中是跟着一句:“臣妇给贵妃娘娘请安。” “快起来…” 江采莲亲自扶着王昉站了起来,而后是握着人的手往殿中走去。 王昉倒也任由着她,她跟着江采莲的步子往里走去,眼是循了四周看了一回殿中的装扮,长乐宫虽然不比当日言贵妃所住的建章宫奢华,可其中的一件一桩却都是用了心的,可见今生即便推早了数年,刘谨对她还是好的。 她想到这心下便又松了几分。 等宫人上了茶,江采莲便打发了她们下去,她眼看着王昉和流光一双风流美目终于还是忍不住蕴了几分泪意。 王昉瞧见她这幅模样自是被唬了一跳,她一面握着帕子替人擦拭着眼角的泪,一面是问道:“好端端得怎么哭了?陛下对你不好?” “不,不是…” 江采莲握着帕子擦拭了一回眼角,跟着才说道:“他对我很好,只是我许久未见你们,一时免不得有些感慨。” 刘谨待她的确很好,如今朝中事务繁忙,即便她身处内宫也知晓他这阵子为了淮阳王的事在朝中发了好几通火…可他还是每天会过来陪她一道用饭,与她说说话,问一问她做了些什么,然后不厌其烦得听她絮絮说着。 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帝王,一个天子会对一个女人这样耐心…何况还是这样的时候。 江采莲想到这,眼中的泪意倒是止住了,只是那双美目中却还是带着几分疑惑…陛下究竟为何对她这样好,直到此时她也未曾想个透彻。她知道,若是她去问,他一定会答。可她却不敢问,她怕那个答案并不是她想要的,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 他待她好… 那么她也会好好对他。 江采莲把手中握着的帕子放在一侧的案几上,跟着是抬了脸朝王昉看去,她眼中的泪意与疑惑已尽数消散,这会是握着王昉的手问道:“您如今可好?家中一切可好?” “都好…” 王昉笑看着江采莲,口中是跟着一句:“琥珀上个月已有了身孕,这会正在家里安胎,玉钏的日子也定下来了,等到来年便也要出嫁了。” 江采莲絮絮听王昉说着话,眉目便也跟着弯了几分:“您替她们想得周到。”她这话并未有虚,王昉是真的替身边人想得周到。别的主子即便待底下人再好也不过是替人寻个好亲事,出嫁的时候多给些东西…怎么可能会像她这般贴心贴肺? 她每每想到这,便觉得当日能被王昉选上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 若不是跟了这样一个好主子,如今的她只怕早已沦落在他人的内宅后院之中,沦为旁人的玩物,又怎么可能会像如今这般舒坦? … 王昉是陪着江采莲用了午膳才离开的。 长乐宫的宫人亲自领着她往外走去,临来路过一处她倒是听到了几个宫人在说话,却是几个洒扫的宫人正在议论言贵妃的现状…“冷宫那位娘娘可真够折腾的,都这么久了还看不清自己的情况,成日让人去请陛下,陛下若是还念着她早就去了。” “可不是…” “我昨儿个过去还听到她在骂咱们的莲娘娘,若不是亲耳听到,还真不知道这书香门第出来的闺绣小姐骂起来竟然比那市井的泼妇还要骇人几分。” “说来咱们这位莲娘娘倒是个和气的,平素见她说话轻轻柔柔的,待底下的人也和气,倒也怪不得陛下会这般宠她…就算当年冷宫那位再受宠的时候,陛下也从未日日陪着用膳。” … 王昉闻言也不过笑了笑。 虽然如今那位言贵妃的身份还在,可是言家已经倒了,如今她这幅模样只怕不是死,就是永远待在那处生不如死。 王昉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唏嘘的,自古成王败寇,既然输了就要心甘情愿…只是她还是希望陆意之能好好地。即便当日她在卫玠面前说下“生便一起生,死便一起死…”可她终归还是没和他过够。 他们成婚才两年,孩子也才这点大… 她想和他多活些年头,看着孩子长大,看着他娶妻生子。 王昉想到这心下却又添了几分怅然,她半弯了脖颈,一双潋滟杏眼一瞬不瞬地看着满满,就连环着他的手也止不住收紧了几分。满满似是觉得有些疼便皱着一双眉轻轻叫了一声。 他清脆的声音让王昉回过了神… 王昉忙松开几分手劲,拍着他的背轻轻哄着。 先前说话的几个宫人自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她们忙止住了话伏跪在一处…王昉未曾理会他们,她只是抱着满满继续往外走去,临来却记起一桩事,她好似记得陆意之前世杀了一个和尚。 这桩事当年在金陵城中还是有几分轰动,只是那个时候她对陆意之的事并不关心,自然也不过是听了个一嘴半语未曾细查。 和尚,陆意之… 王昉只觉得脊背之处骤然冒出几分冷汗,陆意之身边的和尚只有一个慧明。 能让他动杀机,又能引起如此轰动的,这人的身份自然不会低…可若是当年陆意之杀的和尚就是这位慧明住持,那么他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让陆意之想杀了他? ☆、第一百零六十五章 夜里。 屋中灯火通明, 王昉坐在临窗的软塌上… 外头隐约下着雨,传来细微的雨声, 她的手中握着本书心思却全不在上头,微微低垂的一双远山眉紧锁着,手中的书页却是一面都未曾翻过。 玉钏坐在一旁打着络子,眼是不动声色地朝王昉看去, 自打主子从宫里回来后神色便有些不对劲。她私下也问了回流光,只是流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想到这便把手中的方胜络子搁在绣篓里,起身拿着金拨子把烛火拨了拨, 跟着是又替人续了盏蜂蜜水, 口中才又跟着柔声一句:“主子若不然还是先去里头歇息一会,等二爷来了, 我再唤您?” 王昉闻言倒是回过了几分神,她摇了摇头, 口中是道:“不用了…” 待这话说完, 她是把手中的书一合搁在案上, 跟着是接过玉钏奉来的蜂蜜水喝了一口,才又问道:“几时了?” “快子时了…” 往日陆意之亥时便能回来,今儿个倒是又晚了些。 王昉抬眼看着玉钏, 这几日她睡得不好, 底下的丫鬟也没一个歇息好得…她想到这心下止不住便又叹了一声。王昉把手中的茶盏搁在茶案上, 而后是朝那覆着白纸的菱花窗外看了一眼, 跟着是开口说道:“让人在水房里给二爷备着水, 你先下去歇息吧。” 她这话说完见玉钏还要说话, 便又跟了一句:“我也去歇息了。” 玉钏闻言便也未再说什么,她是先扶人往里间走去,等人上了床,她是又灭了几根烛火才朝王昉屈膝打了一礼,跟着是打了帘子去外头先安排起来了。 王昉心中还藏着事,原本以为躺在床上会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或许是今儿个走了这么一遭真得累了,她沾上枕头没一会就睡着了。她这般睡了一通,等察觉到身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王昉手揉着眼睛,却是过了一瞬才依着外头那几根昏暗的烛火看着床边的人:“回来了?” 她的声音因为先前睡过还带着几分喑哑。 王昉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是要坐起身…可她刚刚坐起便被陆意之伸手按住了肩膀。 陆意之先前已洗漱过,这会身上还带着几分热气:“别起来了,我都好了…”他这话说完是把两边的床帐一道拉下跟着上了床。他的手环着王昉的腰肢把人揽在自己的怀里,跟着是开口说了话,声音轻柔还带着几分抱歉:“可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 王昉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又朝人那处倚近了几分…她仰着头看着陆意之,床帐厚实,外头的烛光一丝都未曾透进来。王昉是等适应了许久,才能从这原本的光线里看出几分他的模样。 淮阳王的事如今越发棘手… 陆意之已连着几个月未曾歇息好了,往日的风流面容颓废了许多,许是平日在外头太过严肃的缘故,这会眉心还紧锁着。 王昉看着他这幅模样,心下止不住便又一疼,她的手轻轻滑过他暗折的眉心,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累吗?” 累吗? 自然是累的。 只是这些话,陆意之自然不会与王昉说,他不想她担心…他只是手环着她的腰肢,跟着是把脸埋在人的脖颈处。待闻到她身上原本就有的清香后,陆意之先前一直紧锁的眉心终于还是缓和了几分。 “我不累,你别担心…” 陆意之的声音因为近日来的疲累还是免不了带了几分倦态,可他还是强撑着带着几分柔和笑意,继续说道:“这段日子我还是会忙,你若累了便早些睡不必等我。” 王昉闻言却未吱声,她的手撑在陆意之的脸上轻轻抚着,口中是酝酿了一会才又开口说道:“淮阳王他…” “没事的…” 陆意之知晓她的担心,他笑着支起了身子,手仍环着王昉的腰肢,另一只手便轻柔得抚着她的脸颊,口中是继续说道,声音如故,即便嘶哑却还是带着无边的柔情:“他如今在江东附近,要来金陵便得通过水路,那里是周家的地界,我已着人事先安排好了。” 这是他的底牌… 若不是此次实在没有办法,他也不会请慧明出山。 王昉闻言却是一怔,她撑在陆意之脸上的手骤然一僵,跟着是试探性得开口问道:“你说的周家是江东周家,慧明住持的本家?” 陆意之轻轻应了一声,他未曾察觉到王昉话中的踌躇和犹疑,只是说道:“他出家之前与我曾是故交旧友,你别看他如今静心礼佛的,早年间也爱执剑策马…”他的话中带着几分笑意,跟着是又一句:“他的武功虽然算不上独好,心却有七窍。” “此次我打算让他亲自去一趟江东,由他在那处坐镇,我也能宽心不少…” 王昉听着陆意之在耳边絮絮之语,心却又止不住沉了几分…她与陆意之成婚这么久,自然知晓他这个人素来骄傲鲜少会这般夸人,更不会这样信任一个人。他能如此看待慧明,可见是把他当做了心腹之人。 她想着先前心中踌躇的那桩事,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要不要去查下慧明?我总觉得心下不安。” 既然前世陆意之对慧明动了杀机,那么此人自然是有问题…这样的情况下,若是把江东这样重要的地方交给慧明,她实在担心。 陆意之闻言刚要开口说话,便听到王昉又开了口:“九章,你去查下吧,这几日我总连着做噩梦,梦到你身边的人背叛了你,梦到你受伤。当日你中箭的时候我便梦到了,我怕…”她一面说着话,一面身子是止不住打起了颤来:“你就算让我放心也好,先去查查他的底细,好不好?” 这话虽然半真半假,可王昉却是真的怕了。 她怕慧明真的有问题,怕陆意之真的会受伤… 即便屋中昏暗—— 可陆意之还是看到了王昉眼中带着的几分泪意,他刚想说话便察觉到她的身子竟然开始颤抖起来…这么多年,这个小丫头生怕他担心,平素鲜少在他面前露出过这般软弱的神情来,他想到这心下止不住便又一疼。 他未再说什么,只是伸手环住了王昉的腰肢把人紧紧拥在自己的怀中…口中是跟着一句:“好,我答应你。” 王昉听到这话心下才松了一口气。 既然陆意之答应了她便一定会做到…那个慧明若是没有问题自然再好不过,若是有问题的话,九章也能提早察觉多留个心眼。 … 等过了几日。 天子亲自下旨,擢楚斐为三品都指挥,让他领兵至江东对抗淮阳王。 王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下止不住还是松了口气…看来陆意之是真的把她当日的话放在了心上,只是不知道他可曾查出慧明有什么问题?她想到这,手中握着针线的手便又停了下来。 玉钏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她看着坐在软塌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王昉,心下便又止不住叹了口气…这阵子主子时不时这般出神。玉钏想到手中握着的这封信便又带了几分笑,往日主子收到表小姐的信总能开心几分。她想到这,待给王昉请过礼便柔声说道:“主子,表小姐给您送来了信。” 王昉闻言是抬了脸,口中是问道:“如雪表姐?” “是的,就是檀城那位表小姐…”玉钏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笑着把手中的信奉给了人。 王昉听了这话,面上倒是浮现了一抹笑。她把手中的针线放在一旁,跟着是接过了信看了起来…自打傅如雪接管傅家那些生意后,人便越发忙碌了。她们两人除了上回见了一面便未曾见过面了,平素书信来往倒是不少。 她看着手中的书信,越往下看,面上的笑便又多了几分。 玉钏见到她这幅模样,倒也有几分好奇,便开口问道:“表小姐说了什么?您这么开心。”这阵子主子日夜担忧二爷,可鲜少能在她的脸上看到笑了。 王昉闻言是笑道,她一面把手中的书信重新折了起来放进信封中,一面是开口说道:“表姐来金陵了,问我要不要去她筹备的雅楼看一看…”先前与傅如雪来往的书信中,傅如雪曾提到过要在金陵城中开间姑娘家玩闹的雅楼。 这金陵城中雅楼是多,可大多接待的都是文人学子,倒也有供姑娘用得包厢,可人多眼杂的委实不便。 先前傅如雪提到这个主意的时候… 王昉便觉得她的法子好,她们这些贵女往日出来玩闹很难寻到一块好地,若傅如雪这雅楼开起来自然会在这金陵城中独树一帜,只是未曾想到她这位表姐动作会这般快,这才过了多久竟还真得让她筹办起来了。 她想到这便又开了口:“你去替我寻一身衣裳。”却是要出门了。 玉钏听她这般说自然开心不已,主子能出门见人总比在屋子里坐着担心二爷好…她笑着应了一声,一面是朝外喊了人让她们准备洗漱水,一面是往里间走去替王昉好生寻起衣裳来。 等王昉一番拾掇好,影壁那处的马车也就早备下了… 她照旧是由流光陪着往外去。 傅如雪的雅楼也是在东街,离武安侯府的路程并不算远,车夫约莫驾了两刻钟的功夫便到了…流光扶着她走下了马车,雅楼因为还在筹办只是挂门匾,以及在那门扉处贴了张告示。 流光上前轻轻叩了叩门扉,没一会功夫便有人开门了。 来人是个女掌柜,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丫鬟,那丫鬟往日便是傅如雪身边伺候的,自是认得王昉。她笑着迎上前,与王昉先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表姑娘来了,小姐在楼上等您。” 她这话说完是迎了两人往里进去… 雅楼装饰得已差不多了,不拘是那墙上挂着的字画、还是桌子上摆用的茶具,都是由人精心挑选出来的。 王昉这样看了一回,倒也免不得要夸傅如雪心思灵巧… 她也未说话,仍由人领着往里头走去…大堂这会还有不少人,大多都是姑娘、妇人,穿着一样的服饰,模样清秀、干净。王昉是看了她们一眼,见她们都垂下了眸子屈膝打了一礼,样子倒并未有什么慌乱的,可见早先已由人培训过了。 丫鬟看着王昉瞧去,便在一旁轻声说着话:“这些都是由小姐亲自挑出来的,教也是小姐亲自教得…小姐说日后所接待的都是贵女,且不说别的,头一个就是遇事不能慌乱。” 王昉闻言便笑道:“表姐的心思一直都很巧。” 她这话刚落,二楼楼梯口那处便有人出来了,正是傅如雪…她正笑盈盈地看着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什么心思巧,你若是要做只怕比我做得还要好些。” 傅如雪这话说完,便笑着握过王昉的手,一面是握着人的手往厢房走去,一面是与丫鬟发了话:“去取一壶武夷山茶,再把先前吴娘刚做好的糕点给陶陶备一份过来…”而后是又与王昉说道:“满满今儿个怎么未与你一道出来?” 对于这个小家伙,她是真心喜欢… 虽说只见过几回,可从书信里也时常听到陶陶说起满满的事,倒也像是看着他慢慢长大似得。 “他如今爱闹人,我怕带他出来,我们反倒说不好话了…”王昉等走进厢房是又四处看了一眼,较起一楼,二楼的布置自然更是精巧不止。若说是厢房,倒更像是女儿家的闺房,首先入目的是一架六扇屏风,隐约可以瞧见里头摆着个贵妃软塌,一旁的多宝格上摆着书籍、玩物,另一侧的高案上置着琴棋之物。 地上铺着的软毯都是由手工精巧的老师傅亲自制得。 再往前去,是一排槅扇,打开槅扇便是供人如厕、换衣的地方,底下铺着毯子,另一侧还备着香炉点着香。 其实这些东西的确不算特殊,可特殊的却是拿到明面上来用…外头的那些雅楼也雅致,只是那是对于男子而言,对姑娘家却有诸多不便了。傅如雪把这些东西准备得妥当细致,让人予这处恍若如在家中一般舒适。 但凡人觉得舒适了,来往自然也就多了。 王昉笑着重新折回身子坐在了傅如雪的对面,而后是接过一盏她奉来的茶握在手中,口中是跟着一句:“表姐准备得很是妥当,往后这处必定是金陵城里贵女们最欢喜的地方。” 傅如雪听她这般说,一双眉眼便又泛开了几分笑,她亦握着一盏茶慢慢喝着,口中是说道:“听你这么说,我的心也就安定了…”如今傅家的生意大多都交到了她的手中,可在金陵城中开雅楼却还是她头一回自己做主意。 底下的管事们都看着,她自然得好生做出成绩来… 免得让他们看了笑话。 “一楼大堂,平素都是可以置办一些投壶这类的活动,若有喜文喜诗的也可效仿当年金陵城里那座清风楼…咱们也在楼里置块榜。”傅如雪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开口说道:“姑娘家里有文识的可有不少,虽说咱们女儿家考不了功名,可也不必成日拘在那内宅后院绣花、做针线。” 自打她接管了这些生意后,也去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人…较起往常,不管是她的心境也好还是性子也罢,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往日于她而言,最希望的便是有个相濡以沫的夫君,可以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再生一儿一女,人生便算是圆满了…或许是这一年来她当真看得多了,对于这男女情爱之事,她倒也不再太过纠结于此。 她的年岁如今越发大了,与她一样大的,大多都已成婚生子。 这样很好,她会恭喜,却不会再像往日那般羡慕…看得多了、历得多了,才会发现这个世上还有许多东西,即便是女子也不必日日拘于那后宅之中。 王昉听闻傅如雪这番话却着实怔了一回,她知晓她这个表姐往日是怎样的性子,端庄大方却也有些墨守成规…倒是未曾想到这才一年未见,如今她竟有这样大的变化。不过这样也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只需从心便好。 若不是遇见了陆意之,也许她也会和表姐一样。 只是—— 王昉想到早间听闻的那个消息,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表姐可知晓楚将军奉旨去江东平叛战乱了?” 傅如雪闻言,先前还有几分闲适的面容在这一瞬间却还是止不住有几分恍然,她自然知晓王昉口中的楚将军是何人,就在早间她还曾见过他…他就站在她的身前,一身银色盔甲手持□□,是再威风不过的模样了。 他与她说… “傅如雪,我要走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我向你求娶那么多回,你一直没答应,如今这样也好…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回来。若是与你有了婚约,反倒是平白耽误你了。” … 这一年多来,他曾找过她许多回。 他说她不介意她是商家女,也不介意她抛头露面在外行商…她知晓他说得都是真的,他这样的人既然说出了口便一定是真话。可即便他不介意,他的族人又怎么可能会不介意?如今他在朝为官,楚家那些人又怎么可能真得会让他脱离家族? 她的确是有几分喜欢他的… 少年将军,执剑策马,他救了她两次,次次刻骨,让她即便想忘都忘不了。 可即便她再喜欢他,却也不想日后在他的家族里抬不起头…她想起那人早间明明走了却还是又折身回来。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脸上不知是挫败还是生气,口中却是跟着咬牙一句:“哎,傅如雪,你这个狠心的女人听我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送我一送?” 狠心吗?狠心的。 傅如雪握着手中的茶盏重新饮了一口,茶已有些冷了,入口稍显苦涩,可她还是未有迟疑得咽了下去:“如今我只想把父亲交给我的这些生意打理好,至于别的我没有想过…”也不敢想。 王昉见此便也没有再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只是她的心下免不得还是叹了口气。 她能察觉出表姐是喜欢楚斐的—— 只是就如她所说,如今于她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王昉看着傅如雪脸上的神色一时也未曾打扰她,先前茶点用得多了,她起身穿过屏风推开槅扇往里头走去… 只是她刚刚关上了槅扇的门便被人用帕子捂住了嘴。 王昉心下一惊,这里怎么会有人?先前她看过明明是没有的。她闻到了帕子上的味道,她想叫人,想去喊傅如雪,想去喊流光,想去喊暗卫…可她出不了声,身后的人力气很大,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王昉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昏沉,口中的呜咽声都被那块帕子遮挡着,就连眼睛也忍不住慢慢合起来。 这个时候,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块帕子有问题? 她的指尖紧紧嵌在手心上,疼痛让她有几分醒过神来,可没过一会她便又重新昏沉起来。 力气尽失… 她已毫无办法。 那人许是察觉到她没了动静,他终于收回了手中的帕子,而在晕倒之前她闻到了一抹不同于屋中的佛香,还有一片白色衣角在她的眼前慢慢化开。 ☆、第一百零六十六章 王昉醒来的时候, 外头的天色已经大黑了。 她坐在一把椅子上,手和脚都被绳子束缚着, 屋中并未点灯火,王昉只能从那外头打进来的月色知晓此时她的身边并没有任何人。她屏着呼吸,却是过了一瞬,等眼睛适应了那光亮之后, 她依着那外头的月色细细辨别起屋中的布置。 屋子里并没有什么东西,除了那桌子上放着个烛火架子,连只茶碗都没有, 墙壁看起来有些颓败, 可见这处平素并没有什么人住。 王昉看着这幅模样心下便又沉了几分… 她紧咬着红唇竖着耳朵细细辨别着外头的声响,只是外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样的安静让王昉的心下更是忍不住生了几分害怕。 她现在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外头的月色还不深,可见如今时辰还不算晚, 这个时候, 即便是那些民宅, 晚间也绝不会这般安静…可如今这样的安静,仿佛已离开了金陵城,置身于郊外一般。 如果真的是郊外… 王昉思及此, 这颗心瞬时便又沉落了几分。 她挣了挣身后被覆着的双手, 可那绳结打得很是巧妙, 绳子并不算紧却难以挣脱开…王昉不敢停下, 只能继续挣扎着, 偏偏还得小心翼翼地不能传出任何声响。她不知道究竟是谁绑架了她, 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在附近。 如今已是十月,夜里已经有些凉了… 可她的额头和身后却还是冒出了不少薄汗,贴身的衣裳因为这些汗紧紧得贴在背上,并不舒服。 王昉泄尽了全身的力气也还是未能把绳子挣脱开,她心下着急,可也知道此时并不是着急的时候…她的后背紧靠着椅背轻轻喘着气,心下思绪纷乱,究竟是谁抓了她?又为何抓了她?她这一生,有仇的也只有王允一家。 如今他们死得死,废得废,怎么可能还会找她的麻烦? 何况这个人竟然能在不惊动暗卫的情况下把她从那处带出来,武功绝不会低。 那么究竟是谁? 王昉拧着脖子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这个时辰,傅如雪肯定已经发现她不见了,若是他们都未曾出事活着的话,那么陆意之肯定也已得知消息了…她想到陆意之,一双杏眼终于还是忍不住湿润了几分。 他若是知晓她不见了,会如何?如今他因为淮阳王的事本就操劳不已,现在还要为她的事分心… 淮阳王… 王昉突然想起晕倒之前曾闻到过一抹佛香,那抹佛香的味道太过浓郁,若不是长久浸染于此绝不可能有这样深厚的味道。淮阳王,佛香…她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不成绑架她的那个人竟是…?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王昉心下一凛,她忙合了眼睛,甚至连呼吸也屏住了几分…她听见门被人推开,有人走了进来,他的步子不轻也不重。而后那人点起了烛火、倒起了茶水,茶水从那壶嘴缓缓落在茶盏之中,夜色静谧,这一室之内唯有这个声音。 王昉听到这个声响,先前屏住的呼吸忍不住还是错乱了几分,即使她立刻重新屏住了呼吸…可她还是察觉到那人倒茶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可也不过这一瞬,那人便又重新倒起了茶水。 等一盏茶倒完—— 他才止住了手上的动作,缓缓开了口:“陆夫人既然醒了,那就睁开眼睛吧。” 门并未关严实,打进了几道十月夜里的冷风,就连屋中的烛火也忍不住轻轻晃动了一番…王昉的眼皮轻轻抖动了下,她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烛火晦暗不明,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心下越沉,口中是跟着一句:“果然是你。” “是我。” 慧明端坐在椅子上,他的身上穿着一身白色袈裟,手中是握着一盏热茶…此时那氤氲热气在这昏暗的烛火下缓缓散开,他的面容依旧沉静从容,就连看向王昉的眼睛也平静无波。 他说完这话是喝下一口热茶… 茶入喉间,慧明才又继续说道:“陆夫人可要喝茶?” 王昉闻言却并未说话,她身后缚着的双手紧紧攥着,修缮极好的指甲嵌在皮肉之中,红唇紧抿,可以显露出她此时的紧张,只是她的面色却如往日一般从容…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待过了许久才开了口:“我不知大师此举究竟是为何意?” “陆夫人素来聪慧又岂会不知?” 慧明把茶盏握在手中,他的身姿依旧挺直,闻言也不过掀了那双平静无波的双眼:“这几日陆意之对我心生怀疑,就连江东之行也未让我参加…想必这其中必定有陆夫人的手笔吧。” 王昉却未说是也不是,她只是看着慧明,紧抿着红唇开口说道:“你果真有鬼。” 慧明闻言却是轻轻笑了笑,他鲜少笑,这还是王昉头一回见他笑…昏暗的烛火下,他往日那平静无波的面上此时却泛着一抹笑,就连声音也难得带了几分笑意:“这世间的人哪个不是心怀鬼胎,陆夫人不也是如此吗?原本留着你也不是不可,只是陆夫人实在太会蛊惑人心,还是早日归于极乐世界更好。” 他越往后说,面上的笑意便越淡… 直到声停,慧明搁下了手中的茶盏,他合了双眼而后是重新握起了腕上挂着的佛珠轻轻拨弄了起来…口中一张一合却是念起了往生经。 王昉闻言面色终于还是忍不住一变,她的指甲仍嵌在皮肉之中,等勉强安定下来,她才开口问道:“你要杀我?” 慧明未曾睁眼,闻言也不过说了一句:“你该死——”待这话说完,他便又重新念起了经文,夜色四下,静谧非常…他口中的经文在这夜色之中,却似那鬼差的勾魂索一般,听在人的耳中非但不能静气凝神,反而令人气闷不已。 王昉心绪纷乱—— 原先的平静和从容尽数消散,她只有紧紧嵌着手心之处的皮肉才能回过几分神。 她并未错漏先前慧明所说的话,她该死?这话绝不止是因为她让陆意之对他生了疑,究竟还有什么是她错漏了的?王昉凝神屏气细细想着,却是过了好一会,她才试探性得开口问道:“你是卫玠的人?” 慧明拨弄佛珠的手一顿,就连先前念着的经文也停了下来… 他睁开了眼睛看着王昉,双手仍做合十礼,而后是缓缓笑开了:“陆夫人的确聪明。” 他把手中握着的佛珠重新挽于手腕上,跟着是取过先前那盏热茶又饮下一口,继续说道:“当初千岁曾来问我,我问他信不信轮回?如今看来陆夫人也是这轮回之人——真是可惜了,你如今既然已落入了我的手中,便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我知晓你对千岁幼时有恩,也知晓千岁心中有你…” 慧明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继续说道:“原本我不该动你,只是陆夫人实在太会蛊惑人心,因为你的缘故千岁一次又一次放过陆意之…”他说到这的时候,面容在这烛火之下终于显露出了几分狰狞来,就连声线也低沉了几分:“千岁是要做大事的人,绝不能耽于这男女情/爱之中,所以你一定要死。” 王昉看着他脸上的狰狞神色,身子止不住一颤… 眼前这个男人哪里还有往日沉静从容的模样?他明明还穿着袈裟,挽着佛珠,却像从地狱出来勾人性命的鬼差一般。王昉看着他越走越近,她想挣扎,想逃开,可手脚却还被束缚着…她只能眼睁睁得看着他越走越近。 慧明背对着烛火,越发使得屋中的光线昏暗不已… 他的手中高举着匕首,看着眼前这个打着颤的女人,口中是跟着一句:“陆夫人不必害怕,我的动作很快,你不会感觉到什么疼痛。” 他这话说完,手中高举的匕首便要落下。 王昉看着近在眼前的匕首,甚至能察觉到有风在她的头顶划开,她已经放弃了挣扎,既然挣脱不得,她再挣扎又有什么用?她的身子仍在打着颤,眼睛却是合了起来,缚在身后的手紧紧握着,因为先前一直嵌在皮肉上,手心那处已经出血了。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她一直担心着陆意之,担心着他的安危,担心着他会先她一步离开。 可她却从未想过,竟然是她先比他走。 她不想死,她舍不得他,也舍不得满满…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她和他还没过够。 王昉紧闭的眼角滑落了一串眼泪,在这灯火与月色之下越发显得晶莹剔透…她不知道若是她的死讯让陆意之知道,他会怎么样?她的家人又会怎么样?祖母的身子一直都不好,若是让她知晓只怕又该病一场了。 还有母亲,母亲的身子其实也不好… 好在还有阿衍和阿蕙,他们会替她好好照顾他们。只是可惜了,前世她没能看着他们长大成人,今生也无法看着他们娶妻、嫁人。 只是她的满满该怎么办?他还这么小,她还没能好好听他喊一声“母亲”,没能看着他长大…还有他?他又该怎么办?陆意之那个性子,从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底下的人又是劝不住的…若是没了她在身边,他该怎么办? 即便王昉未曾睁开眼,也能察觉到那把匕首已经逼近了眼前… 她的脑中仿佛一片空白,却又像是走马观花一般出现了不少片段景象…她与他最初在梅园相遇,而后是在陆家,他明明拿着直钩钓鱼偏还怪她吓走了鱼。后来呢,后来是灯会,那时她被人流冲散,就在她以为要摔倒的时候却被他扶住了。 那是他们两人头一次靠得这么近,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前走去。 … 王昉想着他们昨天还拥在一起说着日后的事,说着等这金陵城的中的事都平定了,便去游历这大晋的大川山河…她甚至还没能与他好好告别。眼泪在她的面上泛开,王昉紧紧抿着红唇,口中是跟着呢喃一句:“陆意之。”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声响,恍若千军万马一般,让这民宅也跟着抖了几抖。 慧明握着匕首的手一顿,他抬眼往外看去,不知何时这民宅外头已如白昼一般…透过那覆着白纸的窗棂可以看到外头有不少人马,他们的手中高举着火把,硬是把这一片天地照得恍如白昼。 王昉亦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睁开眼拧着脖子往外看去,而后便听到了那一道深入骨髓般熟悉的声音:“慧明,我知道你就在里面,马上放了她…” 王昉听到这道声音似是还有几分未曾回过神来,她的杏眼带着几分疑惑,口中是跟着一句呢喃:“陆意之…”等外头的声响继续传来,王昉才终于回过了神,原来真的不是做梦,他来了,他来救她了! 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任由眼泪滑过脸颊,而她朝外高声喊道:“陆意之!” 外头说话的声音跟着一顿,没过一会,陆意之的声音便重新在这夜色里响了起来:“慧明,你马上放了我的妻子,这样我还能留你一条命…” 慧明的脸色终于还是变了,他没想到陆意之竟然会这么快找到这处,即便未曾出去,他也知晓此时外头早已被包围… 他心下思绪微转,而后便握着匕首抵在王昉的脖颈上。 王昉察觉到脖颈处的匕首,她的身子骤然一僵… 难不成到了这个时候,慧明还要杀她不成?不,不可能,若是他真的杀了她,他也不可能活了。她僵直了身子,心下是强撑着缓过几分神来,口中是跟着一句:“你若杀了我,你也会没命。” “我自然知晓…” 慧明的声音带着几分冷意,他是真的想杀了这个女人,可事已至此…若是他当真杀了她,那么他也插翅难飞。他控制着手中握着匕首的力度,眼看着那外头的火把,继续说道:“所以为了我们两人都能活命,陆夫人切莫轻举妄动才好。” 他这话说完才又跟着一句:“您如今可有身孕,若是一不小心,可就是一尸两命了。” 什么? 王昉闻言却是一愣,她,她有身孕了? 王昉缚在身后的双手忍不住攥紧了几分,她知晓慧明不会拿这个与她玩笑,只是…她低垂着眼看着小腹,心下不知是什么情绪。她的两个孩子都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到总是令她措手不及。 可不管如何,她的确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 紧闭的门终于开了,天地又重新归为静谧。 慧明仍握着匕首抵在王昉的脖颈上,挟持着她往外走去…外头几千兵马,各个手中握着弓箭,对着这一座民宅。而陆意之就坐在最前面的马匹上,他的身后火把如昼,而他外罩一身黑色披风正随风轻晃,在这夜色中化开一道又一道墨痕。 他薄唇紧抿,面容更是透着冷漠,尤其是在看到慧明拿着匕首对着王昉的时候,他眼中的冷意更甚。 陆意之高举着手中的弓箭对着慧明,他看着慧明,口中是跟着一句:“我从未想到过你会背叛我。”声音冰寒,恍如置身于寒冬腊月一般。 慧明的脸被火把照得通明… 此时的他再无往日那副得道高僧的模样,反倒显得有些癫狂…他脸上的神色有些狰狞,就连那双素来平和的眼睛此时也带着几分疯狂:“你发现得太早了,若是再迟些日子,陆意之,你必输无疑。” 陆意之闻言也未说什么—— 他只是仍旧高举着弓箭对着慧明,眼却是朝王昉看去… 待看到她眼中强忍得泪意时,他的心下还是止不住抽痛了几分,他何时曾见到她这般脆弱过?自从嫁给了他,她便未曾过过一天好日子,反倒因为他的缘故,总是置身于危险之中。 陆意之想到这握着弓箭的手便又收紧了几分—— 他看着慧明,面容冰冷,眼中却带着滔天怒火,就连声音也收紧了几分:“放了她。” “放了她?”慧明闻言却是轻轻笑了笑,他手中的匕首仍旧抵在王昉的脖颈处,口中是跟着一句:“我若是放了陆夫人,又怎能全身而退?” 陆意之看着慧明嗤笑一声:“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全身而退?” 他这话说完,身后的几千将士都齐齐高喊一声,跟着是举起了手中的弓箭对着慧明。几千火把之下,他们的脸上都是一片冰寒,手中的箭弩因为火把的照射而折射出一道又一道光芒。 声音震耳欲聋,在这天地之间回响了一声又一声… 慧明握着匕首的手也收紧了几分,他仍看着陆意之,口中是说道:“我知晓都督的弓箭向来例无虚发,不过我手中的匕首也不慢,都督可是想与我比上一比?”他这话说完,抵在王昉脖颈上的匕首便又靠近了一分。 他看着陆意之骤然收缩的瞳孔,唇边是溢出了一道讥讽的笑容… 若不是这个女人在,他还真不能保证自己可以离开。 不过他还真的从未想过,以往那个风流不羁、游戏人间的陆九章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一天…不过这样很好。 他还正愁找不到陆九章的弱点,人只要有了弱点、有了软肋才好对付,他想到这便又开口说道:“若是能让陆夫人与我一道下地狱,我倒也是愿意的,更何况陆夫人的肚子里可还有都督的孩子,一命换两命,说起来还是我赚了。” 陆意之闻言却是大惊,孩子? 他看向王昉,见她仍旧含着泪,却在他看过去的时候点了点头…陆意之手中握着的弓箭收了回去,握着缰绳的手却又用了几分力道,他看着慧明,额头的青筋暴跳:“你想要什么?” “我要都督的疾风,还要借都督的夫人一程…” 慧明看着陆意之,口中是又跟着一句:“都督尽可放心,如今我的命都系在陆夫人的身上…只要安全了,我就会放了她。” “都督…” 身后的许青山收起了弓箭,他拧着眉心低声开了口:“此人诡计多端,只怕有诈…不若我们搏上一搏。” 博?怎么博?拿陶陶的命博吗? 陆意之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即便他手中的箭再快,也不敢保证她不会受伤…他不敢,他怕了。即便在战场如何厮杀都无畏无惧的陆意之,面对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却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害怕。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抬起了右手,口中跟着一句:“放他走。” 待这话说完,陆意之便把弓箭交到了许青山的手中,而后是翻身下马拉着疾风朝人走去…他握着缰绳的手因为用力已经暴起了青筋,只是看着王昉的眼中却仍旧是无边柔和,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口中是跟着一句:“你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王昉什么话都说不出… 她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近,任由眼泪滑过脸颊,而后才哽咽着声音开口说道:“我不怕。” 有他在,她不会怕。 慧明可没有心情再听他们诉衷肠,耽搁的时间越久,对他就越不利…他让陆意之离一丈之远,跟着便挟持着王昉翻身上了马,几千将士手中的弓箭在先前陆意之发话的时候已经收了起来,这会便让开一条路任由他疾驰而去。 陆意之的疾风可日行千里,一下子就没了影… 陆意之也不敢耽搁,翻身上了许青山的马便追了过去。 … 夜色深沉。 小道之中马蹄飞扬。 约莫行了有两刻余,慧明看着不远处的火把,牵着缰绳拉住了疾风…待细细辨认了一会,他才开口说道:“千岁?” ☆、第一百零六十七章 天地之间很是静谧。 慧明眼看着不远处的一行人, 心止不住收紧了几分…千岁爷怎么会来这处?他心下思绪纷乱,却也不敢耽搁立马翻身下了马, 白色袈裟因为这一路疾驰早已沾上了不少污点,此时在火把的照射下,污迹在那袈裟上缓缓铺展开来,越发显得黑白分明。 打首的十余人让开了路… 慧明一步未停走到了那个负手而站的男人身前, 此时的他早已没了往日的沉静从容,他弯下了脖颈带着恭顺与谦卑单膝跪下,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千岁爷, 您怎么会在这?”这个时候, 他不是应该走了吗? 他这话刚落—— 先前负手背站的男人终于转过了身,火把下他的脸一如旧日, 正是卫玠。 卫玠外罩一身青色披风,双手仍旧负在身后, 而那一双狭长的凤眼未带丝毫感情看着跪在跟前的男人…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便这样漠然得看着慧明。等听到马儿的嘶鸣声时, 他才抬了眼朝不远处看去,马背上有个女人的身影。 在火把的照射下,女人的面容丝毫未曾遮掩得露了出来…面色惨白, 双眉微蜷, 却是早已晕过去了。 “你把她怎么样了?” 卫玠的声音带着几分冷厉, 就连负在身后的手也紧攥了几分。 慧明自然听出了他话中的冷厉, 他心下一沉, 放在膝上的手也收紧了几分…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女人对于千岁而言是重要的, 只是他却从未想过千岁的情绪会因为这个女人有这样大的变化。 若是早知道,他真应该不管不顾杀了那个女人。 他仍低垂着脖颈,放在膝上的手仍旧未曾松开,神色却尽掩于黑暗之中,就连声音也未有一丝变化:“属下只是怕她误事打晕了她,等过会她就会平安醒来…” 卫玠闻声是轻轻松了一口气—— 而后他从王昉的身上收回了眼低头朝慧明看去,声音无波,却是一句:“平安?” 月色恰好,可以看到卫玠此时低垂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慧明,看着他微微低垂的面色越发惨白,看着一滴汗从他的下颌滑落至袈裟…而后他才弯下了腰身:“我是不是与你说过,不要动她。” 慧明察觉到那人身上凛冽的气势已扑面而来… 他的面色惨白,薄汗从额头慢慢渗出,放在膝上的手撑在了地上才不至于摔倒…可他的嘴角还是溢出了一道血。这道血痕从嘴角缓缓滑落,滑过下颌滑至衣上,而后在白色袈裟处化成一道佛陀红莲。 待过了许久—— 慧明察觉到那人身上的气势逐渐收起了几分,他才重新直起了身子。 他伸手擦掉嘴角的血迹,而后才朝人拱手一礼,声音因为先前的缘故还带着些喑哑:“千岁,属下也是为了您好…您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能被儿女私情耽搁?何况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的心中根本就没有您!您又何苦…”慧明这话刚刚说完便被卫玠掐住了脖子。 卫玠的手紧紧掐着慧明的脖子… 他低垂着一双没有温度的凤眼看着眼前的慧明,因为窒息他的面色从白至青,就连额间也爆出了不少青筋…这个往日受万人跪拜的男人,此时在他的手中却恍如蝼蚁一般。卫玠就这样看着他,口中是跟着一句:“我早该杀了你的,我早就该杀了你的!” 早在知晓前世王昉就是死在他手中的时候,他就该杀了他的! 他只要想到,要是今日再晚些,要是陆意之未曾赶到…那么她,也许就会和前世一样,一样的惨死。卫玠想到前世王昉躺在自己怀中那副没有声息的样子,她的身上没有一丝温度,她不会睁开眼与他说话,就连那张明艳的面容上也再不会笑。 他只要想到这… 整个身子便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手中的力道越来越重,而慧明的脸色因为窒息也越来越惨白。 “千岁!”身旁的木容看着这幅模样忙上前一步,他半蹲了身子朝卫玠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千岁,他还不能死,江东的势力——” 卫玠未曾说话,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慧明,手中的力道仍旧未曾放松… 前世就是因为江东的势力,他才从陆意之的手中救下了慧明,却未曾想到最后王昉竟然会被他下毒至死。那个时候慧明也是这样跪在他的身前,与他说道:“千岁,您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能被一个女人左右心思?” “成帝王者,绝不能有弱点…属下绝对不能让这个女人成为您的弱点。” … 卫玠自然知晓成大事者绝对不能有弱点,人只要有了弱点就有了软肋,有了软肋就会让对手有可趁之机…可他只要想到那一段没有她的岁月,没有了她,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变得没有什么意思了。 即便手握大权,即便真得做上了那个位置… 可若是他的身边没有她,没有她陪着他同赏、同看,那么这一切还有什么意思? 木容看着慧明因为窒息而显得有些瞠目欲裂的神情,他知晓慧明已经没有力气了,他先前还在挣扎的双手如今也已颓败得垂落了下来…他张了张口还是未再劝,千岁做下的决定,那么他们再怎么劝也是没有用的。 何况慧明这一回是真的踩到了千岁的底线了。 他们跟随在千岁身边的,哪个不知晓这位四姑娘于千岁的重要性…他心下一叹,看着慧明涨红的面容终于还是别过了头。 … 慧明的确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挣扎了。 他的双手已经颓败得垂落在地上,月凉如水,他身下的这片土地也变得有些泥泞起来。慧明觉得自己的神识逐渐消散,他仰着头看着半空却看到了许多东西,看到了许多本不属于他记忆中曾经历过的事…他心中知晓,眼前这些片段应该就是他的前世。 原来人死前是真的是可以看到许多东西的,他看到了前世自己对王昉也动了杀机,他不能让这个女人误了千岁的心神,也不能让这个女人成为千岁的软肋…千岁是要做大事的人,但凡做大事的人又怎么能耽于情爱之中?何况这个女人从头到尾就不喜欢千岁。 所以他杀了她—— 那个时候,他也以为即便千岁知晓了事情的真相也会碍于他身后的势力、念在他的忠诚留他一命…可他却未曾想到,千岁在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也是这样杀了自己,不念旧情不计后果,只为了那个女人。 慧明的身子往后倒去,唇角却忍不住勾了起来,分不清是嘲讽还是怅然…或许都有吧。 嘲讽—— 嘲讽这因果轮回,他参佛悟性十余年,自负天才却从未参透过自己的命数。 怅然—— 怅然他周家一生护主,未曾想临来到头竟是这样的结果。 卫玠漠然得看着慧明倒下,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接过木容递来的帕子擦拭着手…而后他站起了身往前走去。王昉仍旧靠在马上未醒,她半侧的面容在火把的照射下越发显得惨白不止,一双远山眉更是紧锁着。 他伸手刚想把王昉抱下来,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 “放开她!” 陆意之这会离卫玠的距离还有些远,可他的手中却高举起了弓箭,此时锋利的箭弩正对准着卫玠的心脏…他并不意外卫玠会在此处,慧明本就是卫玠的人,只是他从未想到过卫玠竟然也会有一日行出这样的卑鄙手段。 卫玠身后的人也都取出了武器护在他的身前。 木容手持木剑,立于卫玠身侧…他看着陆意之身后的小道上马蹄飞扬,在这重山叠峦之间恍若有千军万马一般。他拧着一双眉一瞬不瞬地看着前方的小道,低声与卫玠说道:“千岁,我们现在就得马上离开,对方人多势众,我们的人手不够…” 卫玠未曾说话,他的手还悬在半空之中… 他深深地看了眼王昉,而后才转身离去…马蹄轻扬,伴随着几声嘶鸣,他们这一行没一会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陆意之立马放下了手中的弓箭策马往前奔去,待至疾风之处,他才翻身跳下了马…一步又一步,手中的弓箭已被他扔在了地上。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躺在疾风马背上的人,步子踩在泥泞的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等到越走越近,陆意之看着她面色惨白、红唇紧抿,而后是颤着手小心翼翼地把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等察觉到她身上的热度、还有那平缓的呼吸时… 陆意之先前强撑着的那口气,在此时才终于松懈了下来。 许青山领着三千将士也已赶到,他看着陆意之和王昉忙翻身下马,待检查了慧明的尸首后以及那些马匹的脚印后…他才朝陆意之拱手一礼,口中是问道:“要不要追?”看这些马匹的脚印,人数并不在多。 “不必。” 陆意之把王昉横抱起来—— 夜色已重新归为静谧,他低垂着眼看着地上这具尸首,想着先前卫玠离别时看向王昉的那一抹眷念…放在王昉腰肢上的手忍不住又收紧了几分。 … 王昉是在半夜醒来的。 外头万籁俱寂,屋中仍点着灯火,许是因为燃得久了的缘故,这会已有些晦暗不明起来。王昉刚刚醒来,神识还有些不清楚,却是缓过了一会她才细细辨认起来,待看到头顶的床帐是熟悉的后,她的心下才松了一口气。 她想坐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人紧紧握着。 王昉拧着脖子侧过头才看到陆意之正靠着床沿睡着,他身上穿着的还是那身官袍,半侧的脸颊可以看到他的面容是惨白的,就连睡着一双眉也依旧紧锁着…她看着看着心下便止不住一软。 她伸出另一只被人安好得放在被窝里的手,轻轻覆在他疲惫的眉眼上揉了起来,似是要去抚平那一道折痕。 可她只揉了一下… 陆意之便已醒了过来,他端坐起身,待见到王昉醒后,忙伸手把她紧紧拥入怀中…他的声音还有些嘶哑,语调还带着几分鲜明的颤音,却是在后怕:“你终于醒了。” 王昉察觉到他颤抖的身子,心下止不住便又一叹… 今日之事,的确让他担心了。 她伸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我没事了。” 王昉这话说完,她才想起慧明先前所言,她的手覆在小腹上,一张脸微微抬了几分看着陆意之,口中是跟着一句:“孩子,我们的孩子可还好?”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头三月身子最是不稳的时候,她怕她这一路颠簸折腾会害了孩子。 “没事,孩子没事…” 陆意之坐在了床沿上,而后是把人连着被褥揽在了自己的怀中,他的手撑在王昉的小腹上,一双眉眼微微低垂看着她,才又继续说道:“胡大夫已替你检查过了,孩子两个月了,他很好,一点事都没有。” 王昉闻言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她还真的怕孩子会出事,好在孩子没事…她重新倚在陆意之的怀里,手在被褥里放在那平坦的小腹上。孩子才两个月,小腹这处自然不会有什么动静,可王昉只要想到这处如今又孕育着一个生命,一个她和陆意之的孩子,心便止不住化开了几分。 她微微低垂的眉眼带着几许柔和意,口中却是跟着一句轻嗔:“这两个孩子来得总是令人措手不及。”刚有满满的时候,她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只来得及喜悦就等到了陆意之要离开的消息…这个孩子呢,偏偏又是这样的时候。 王昉想到这便又想到慧明,她坐直了身子朝陆意之看去,先前泛着笑意的眉眼紧锁起来,口中是跟着一句:“那个慧明,他是卫玠的人,他——” 陆意之仍抱着她,手握在她的腰上,柔声安抚着人:“你不用担心,他已经死了。” 他这话说完才又跟着一句自责:“我应该早点察觉到的…”如果他早点察觉了也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若是他今日再晚一些找到陶陶,那么也许,也许等待他的便是陶陶的尸首。 他握在王昉腰肢上的手忍不住又收紧了几分,就连身形也有些颤抖起来。 若是陶陶真得没了,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他从未想到过有一天陶陶会离开自己,可在慧明拿着匕首对着她的那一瞬间,他却觉得恐惧袭满了他整个身子。他是真的怕了,怕慧明会伤了她,怕她会出事。 即便他手中的箭再快、再准,也不敢拿她的命去赌。 陆意之紧紧环着人,带着后怕与恐惧说道:“若是我早些发觉,你就不会碰到这样的事了。” 王昉握着陆意之的手柔声说道:“傻子,这与你无关…” 若说起来,还是因为她的缘故,若不是她让陆意之小心慧明…他也不会这么快找上她。何况他能给她安排得已经足够多了,只是这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即便安排得再透彻…也抵不上有心之人的伺机而动。 她怕陆意之多想,索性便另择了话题说道:“母亲可知晓了?” 陆意之闻言是点了点头,口中是跟着一句:“知道了,她先前才走…”今天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只怕这金陵城中大半人都知晓了。 他这话说完是垂了眼眸看着王昉,其实他想问一问陶陶关于卫玠的事…原本他以为卫玠是要带走陶陶,以便于日后威胁于他。可他未曾想到卫玠竟然会亲自解决了慧明,要知道慧明代表的可是江东周家的势力。 江东周家这样的势力对于卫玠而言绝对是手中的一个底牌,若不然他也不会把慧明事先安插在自己的身旁…可这回他竟然会亲自杀了慧明。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还有… 卫玠离去时看向王昉的那一眼,即便隔得很远,他都能察觉到那一眼中带着无比的眷恋与不舍。 陆意之不知道卫玠要做什么,可有一个却是可以确定的… 卫玠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伤害陶陶。 陆意之紧锁着眉心,他以前从未想过卫玠与陶陶的关系,可今日他却忍不住想上一遭…其实说来这些年卫玠唯有几次的不对劲,好似其中陶陶都在。当年顺天府他突然的出现,还有上次大婚之时他的异常。 难不成陶陶与卫玠…竟有他不曾知道的事? 王昉先前说了一阵子话也未曾听到陆意之答,便抬了眼朝他看去,待见到他紧锁的眉心和抿紧的薄唇时…她一面伸手揉着他的眉心,一面是开口问道:“怎么了?” 陆意之察觉到眉心处传来的柔软,他敛下了思绪,只垂着眉眼看着王昉… 他张了张口却还是什么都未说,不管以前陶陶和卫玠有什么关系,可如今她是他的妻子…他知道他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握着王昉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口,跟着是柔声说道:“我没事。” … 隔日清晨—— 傅如雪早早过来看她。 王昉因着昨儿夜里睡得迟,这会还躺在床上,听到傅如雪过来,她是接过玉钏递来的帕子拭了回脸,跟着便又披了件外衣…才让人进来。帘子被人打起,她看着傅如雪眼下的乌青便轻轻说道:“表姐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原本是想昨儿夜里来看你,只是怕人多打扰便趁着今早来看…” 傅如雪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坐在王昉的床前细细看了回人,待见到她虽然还带着几分倦容,气色却还不错…她心下松了一口气,而后是握着王昉的手说道:“都怪我,若是昨儿个我紧着些神,你也不至于受此惊吓。” 她其实这会还有些余悸不安… 谁会想到原本好好的人,还在一个屋子里竟然会这样凭空消失?昨日她是在外头侯了许久,等察觉到不对劲推开槅扇的时候里头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面开着的窗棂,还有一方遗留的帕子。 王昉闻言忙摇了摇头,口中是跟着一句:“我没事,让表姐担心了…” 昨天那样的情况可见慧明早就定下了计策,趁着她身边人最松懈的时候方便抓走她…何况傅如雪不过是个普通人,又怎么可能敌得过那个“心有七窍”的慧明? 傅如雪见此便也未再说此事,等接过茶喝了一口,她才又跟着说道:“你都不知道昨儿个陆都督知晓你不见后,整个人都愣住了,要不是有人撑着只怕就要倒了…”她见过陆意之几回,年少时的风流纨绔,如今旁人心中的英勇无匹。 可她却从未见到过他还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他让人关了城门,在金陵城中一处处搜查,把整个金陵城的人都弄得人心惶惶…”傅如雪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开了口:“好在你没事,若不然我只怕他真的要疯了。” 王昉想到昨天他那副阵仗,心下也止不住叹了一声。 她刚要开口说话—— 玉钏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是先朝两人打了一礼,跟着是与王昉恭声说道:“主子,程家表少爷来看你了。” 程愈? 王昉轻轻拧了眉心,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上早朝吗?怎么会过来? 玉钏也察觉到了她眼中的疑惑,便又跟着说了一句:“主子,不是愈少爷,是离少爷来看您了。” 王昉这回却是当真怔住了…程离?他何时来得金陵? ☆、第一百零六十八章 王昉还从未想过自己这位二表哥会来金陵, 也从未想到过他会来看她… 不过人既然来了,她自然也不好怠慢, 便开口问道:“表哥现在在何处?” “奴已让人请去正堂了…” 王昉闻言是点了点头,她侧头朝傅如雪看去,刚要开口说话…便听她已先说了话:“你既然有事,我便不多留了…左右我最近也在金陵, 若无事的时候我再来看你。” 傅如雪这话说完便又握着王昉的手跟着一句:“我先前听翡翠说你如今又有身孕了,前几个月最是要注意的时候…虽说你这是第二胎,比起头胎肯定稳得多, 可平素还是得多加注意着。” 王昉听她提及孩子, 面上便又化开了一道笑… 她的手撑在小腹上,眉眼弯弯, 连着声音也柔了许多:“我会注意的…昨儿个这样大的阵仗他都没事,往后也不会有事的。” 傅如雪见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只是劝人平素好生歇息便先告退了。 王昉让人送了一回, 而后是重新梳妆了一回才往正堂走去…她如今虽然有身子, 可就如傅如雪所言,第二胎的确要比头胎稳妥许多。昨儿个她在这生死之间这样历了一回,如今也只是觉得有些困倦, 除此之外倒是并未有其他的感觉了。 只不过她觉着无事… 身边的人却还是小心翼翼得注意着, 生怕有个什么纰漏。 等走到正堂的时候, 较起先前玉钏来传话已过去三刻的功夫了…门前的丫鬟见到她是恭恭敬敬先朝她打了一礼, 口中是跟着一句:“二奶奶。” 而后便掀起了帘子请她进去。 王昉迈步走了进去, 偌大的正堂并未有什么人坐着, 她循了一眼才看到那临窗的一处有个男人背身站着…男人依旧穿着一身灰色长衫,宽袍大袖,长身玉立,只这般看着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程离听到了声响便转过身来… 相较他的背影,程离的面容却全无半分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眼看着王昉这幅打扮,未曾避讳得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待过了一会才开口说道:“到底是嫁了人,不一样了。比起以前,瞧着文静许多了。” 王昉对于他这幅样子自是见怪不怪,若是程离与她好好说话也就不是程离了。 玉钏早年也陪着王昉去过几回顺天府,自是知晓这位程家表公子就是这么一副习性,可知晓归知晓,她听到这话自是忍不住涨红了回脸…她看着程离屈膝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表少爷,主子如今已嫁人了。” 您怎么着也该避讳避讳了。 程离闻言却是挑了挑眉:“我自是知晓她嫁人了,先前我不是说了?” 他这话说完便择了个位置先坐下,而后是握着一盏茶与王昉说道:“听说昨儿个陆九章为了你把整个金陵城都翻了一遍,这么多年,我可从未见到他这样着急过。不过…”程离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待饮下一口热茶,他才又跟着一句:“我倒是没想到你真得会嫁给他。” 当年王昉嫁给九章的时候… 陆九章那个名声可委实不够好听,何况那个时候还有个景云。 因此那会他得知这桩事的时候,委实是怔楞了一番…不过如今眼瞧着他们小夫妻也算是恩爱,就是委实坎坷了些。 这安定日子还没过几天,天下就要乱了。 王昉闻言却也只是轻轻笑了笑… 她由玉钏扶着坐到了程离身边的椅子上,如今她怀有身孕自是有不少忌口,这浓茶便也不好再喝…这会她是接过玉钏奉来的一盏蜂蜜温水慢慢喝了起来,跟着才朝程离问道:“表哥何时来的金陵?” “昨日…” 程离把手中的茶盏搁在一处,跟着是继续说道:“原是来寻九章喝酒,倒是未曾想到竟得了个你被人抓走的消息…”他说到这面色才淡了几分,就连声线也低沉了几分:“周修远与九章相识多年,谁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是卫玠身边的人。” 周修远是慧明俗家的名字。 王昉听闻这番话,心中对程离的身份便又存了个疑。其实无论是前世还是这一世,她对程离的了解一直算不上深,早年间他们两人倒是常常一道玩闹,只是越长大,见得机会便越发少了。 原本她以为程离应该是她印象中的那样,行事肆意,为人不羁… 只图这人间一时快活。 可是他和陆意之的关系,还有先前他所说的那些话…难不成自己这位表哥也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王昉还未曾说话便又听到程离开了口:“我听说是你与九章提议让他去调查慧明?” “倒也不算提议…” 王昉敛下了心神,她的手中仍握着茶盏,温热贴在手心…她低垂着眉眼看着水波轻晃,而她缓缓开口说道:“只是前段日子我连着做了好几个梦,都梦到慧明背叛了九章,他怕我担心才应了我的话。” 程离闻言倒也未说什么,他素来不信佛… 却也知晓有些福运深厚的人,能得上天庇佑,由上天托梦示运。 “不管怎么说,若不是此次你与九章说了那话,只怕这一回江东之行要折损他不少元气…”谁会想到那个周修远竟然会是卫玠的人?只怕就连九章也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好在这一回有他这位小表妹的一句话,若不然此次江东之行只怕会损失惨重。 “对了…” 程离从袖中取出一块平安锁:“这是祖母让我给你带来的,她说你若是得空,日后便带着孩子去看看她…若不是金陵路远,她原是想亲自来见见她的曾外孙。” 王昉听闻这话,一双眼眶还是忍不住泛起了几许红… 她看着桌子上放着的平安锁,正面刻着平安喜乐,这四个字的周围是刻着五只蝙蝠,趣意“五福如意”…王昉伸手取了过来,指腹在那背面的纹路上轻轻磨着,眼是朝程离看去,口中是问道:“外祖父、外祖母,他们可还好?” 自打成婚之后,她还未曾去顺天府探望过她们,也不知道他们好不好。 “祖母很好,祖父还是老样子…” 程离这话说完是又跟着一句:“过段日子祖父会亲自来一趟金陵。” 王昉闻言,握着平安锁的手一顿,就连先前心中那副感触的心思也跟着止住了。她抬了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程离,面上是未曾遮掩的惊楞…外祖父来金陵? 外祖父自打辞官之后便再未跨入过金陵,就连先前她成亲这样的事,他也未曾过来… 这一回他却是因为什么缘故才会亲自来一趟金陵? 王昉忽然想起上回在顺天府的时候,外祖父和卫玠的见面…她心下一凛,这一场权谋交战之中,程家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事她以前就想过,只是从未深入的想过,可如今,她却忍不住细细想了一回。 表哥和九章… 外祖父和卫玠… 这个一直未曾跨入过朝廷纷争的程家,在这一场战役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王昉的指根紧紧握着平安锁,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当日我曾在程家见到外祖父与卫玠说话,他们之间…” 程离闻言放在茶盏上的手是一顿,待过了许久,他才掀了眼帘朝王昉看去:“你只需要知道我们程家护得一直都是刘姓的天下,至于别的你无需管,也管不了。” “表哥…” 王昉看着人拧着眉心,若是程家护得一直都是刘姓的天下,那么外祖父和卫玠究竟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鲜少见客的外祖父竟然会在程家亲自接见卫玠,又为什么从来不涉政事的程家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出现。 程离看着她拧着的眉心,是轻轻叹了一声… 他握起茶盏重新饮下一口,才又开口说道:“你不必担心,无论是我还是外祖父都不会让程家有事的…你如今怀有身子,有些事不必太过操劳。”他这话说完,是伸手抚了抚王昉的头,这是他小时候常对王昉做的动作。 时隔多年—— 王昉如今已为人妇、又为人母,被人这般似是对待小孩子一般…一时之间,还当真有几分未回过神来。 程离看着她脸上的怔楞也只是笑了笑,他收回手,而后是跟着一句:“好了,我该走了。” 王昉见此便也不好再拦他… 有些事他既然不愿说,那么不管她如何问也是没用的。 她让玉钏送程离出去,自己仍旧坐在椅子上想着事,以前的事她或许还能按着前世的轨迹猜到几分,可如今这幅模样她却已经参不透了…程家、卫玠、外祖父,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关系? 日子已近十一月… 天气也已凉了许多,即便今儿个是个艳阳晴日,可那半开的窗棂打进来的冷风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彻骨的冷意。 王昉侧头朝那木头窗棂外看去,原先还晴朗的天空此时却变得有些灰沉起来,倒似是要下雨的模样。 … 十一月。 天子亲自在朝中颁旨,卫玠勾结淮阳王起兵造反证据确凿,收回东厂和锦衣卫,撤去其一切职务…没过多久便又传来淮阳王的军队已通过江东,朝金陵过来的消息。一时之间,金陵城中无论是朝廷官员还是普通百姓皆人心惶惶。 武安侯府,东院正堂。 陆伯庸与姚如英坐在主位,其余两排坐着陆家的小辈,满满与福福却是不在,丫鬟也尽数被赶了出去…室内静谧、无人说话,越发显得气氛庄严肃穆。 却是过了好一会… 姚如英才看着陆意之开了口:“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先离开金陵?” “是…” 陆意之的脸上也是一派肃穆,如今淮阳王有了卫玠的帮衬,事情比起以往已经更加棘手了…他们的军队已过了江东。江东距离金陵的路程已不算远,他们来金陵的这一路只怕已无人可以阻拦。 他要做最坏的打算,把能安好好的都提前部署完… 那么即便他日真到兵临城下的那一天,他没有了牵挂,也就不会再惧怕。 陆意之的声音因为岁月也越发沉稳起来:“儿子早年曾在江南置了几座宅子,江南风景独好又素来是福地,淮阳王绝不会去破坏那块地方…儿子会让亲信一路护送你们过去,等此间事了,儿子再亲自去接你们。” “不行!” 姚如英未曾多想便直接拒绝了,她往日端庄的面容此时是一派威严正色:“你和你的父兄在这,我们的家在这…此时你让我们离开,你觉得我们真能走得安心?” 她这话说完是缓和了语气才又跟着一句:“你不必管我们,该战就战,该迎敌就迎敌…我们虽然帮不了什么,却也不会成为你们的包袱。”国家国家,国在前家在后,此时此刻,她不会再去阻拦自己的夫君、自己的儿子。 只有这个天下平安了… 他们一家人才能得到真正的平安。 “何况金陵是天子脚下,若是连天子脚下都不算平安,这世间之地又有何处是真正平安的?”姚如英这话说完便又继续说道:“你们只管去,我们自会照顾好自己…若是离开金陵,为你们担心费神,还不如就在这金陵城中与你们同进同退。” “母亲…” 陆意之还想再劝,便听到陆伯庸已发了话:“就听你母亲的吧。” 陆伯庸的声音一如旧日般沉稳,就连面色也如往日刚正不阿…“你母亲说得对,我们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就该同进同退。这些年,我们家中也经历过不少事,好的坏的,都这样过来了。” “如今也不过是再迎一回敌,没有什么好惧得。” 陆伯庸这话说完,眉眼倒是泛开了几分笑:“说来我们父子三人还从未一同迎过敌,这一回便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做‘上阵父子兵’。” 他这话倒是让原先紧绷的气氛也好了许多,离开的事自然不提了,一家人难得一道吃了晚膳…等用过晚膳,陆意之便扶着王昉往九如斋小心翼翼得走去。如今已是十一月,夜里是越发凉了,尤其是那冷风打在人的脸上,刮得人生疼。 陆意之手环着王昉的腰肢,一面是提醒着人注意脚下,一面是半侧了身子替人挡住风。 如今王昉虽已过了头三月,可陆意之却还是不敢松懈,生怕她出了什么事。 王昉看着他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下好笑,面上也果真笑了出来…她的手握着陆意之放在她腰上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我哪有这么娇贵?你若再说,反倒是让我连步子也走不清了…何况这个孩子很乖。” 这个月… 王昉该吃吃该喝喝,比起当初怀满满的时候精神头不知要好出多少。 除了担心陆意之… 她想到这心下便又止不住叹了口气,谁会想到,这辈子的淮阳王有了卫玠的帮衬竟然能一路通畅得过来…这才多久,竟要兵临城下了。 陆意之自然也察觉到了她突然低落的情绪,他仍握着王昉的腰肢往前走去,口中跟着的那句话带着几分歉意与自责:“这一回又要让你受苦了。”陶陶两次身孕,他都无法好好得陪在她的身边。 只是不知道这一回,他还有没有命回来见她。 王昉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她握着陆意之的手轻轻捏了一捏,声音如故,温和从容:“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家在这,我在这,我和满满会在家里等着你,所以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得。只有你平安了,我们才能平安。” 是啊… 他不能败,只有打赢了,他才能够保护他们。 若不然天子更迭,朝堂清算,受苦的便是他们…陆意之握着王昉的手又收紧了几分,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平安安得回来见你们。” … 十二月。 金陵城中每日都有淮阳王的消息,淮阳王的军队离得越近,城中的人便越发慌张…好在有陆意之,他先前战胜燕北的名声还在,众人看着他心下也能稍安些。 而就在众人一日又一日的慌张之中… 淮阳王的军队还是到了金陵城外,他当年起势的时候只有三万将士,如今因为有了卫玠的扶持,将士已高达至十五万余。 金陵城外—— 淮阳王与卫玠高坐在马匹之中,身后是黑压压的一片,马蹄轻翻便能震得土地也抖上几抖。 “大侄子——” 淮阳王看着站在城墙上的男人扬声喊道,他如今已有五十余岁,即便穿着一身黑色盔甲也难掩富态。他仰着头,脸上是未曾遮掩的得意之情…他以前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日,其实做个闲散王爷很好,先帝因他当年救驾之功给了他一块宝地。 这么些年,他过得甚是舒坦,也从未想到过要做些什么。 可有一日,他收到了一封信,一封来自卫玠的信…这个男人问他想不想登上皇位?想不想?说不想是假的,这世间之人没权的想要权力,有权的想要大的权力。 他自然是想过的,九五至尊,天下之主… 这样的诱惑无疑是致命的。 只是他也只是想一想而已,他知晓自己没这个能力、也没这个本事…可他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说会帮他。他知晓卫玠的能力,掌政十余年,若不是因为没有那个根,只怕如今这天下早就改姓“卫”了。 而如今,这个天下该改姓“徐”了。 淮阳王高坐在马匹之上,他的心下是从未有过的舒坦…等跨过这道城门便是皇城,等他进了皇城杀了这些人,他便是这大晋新的主人。 他想到这,脸上的笑意便又深了几分。 而后,他看着站在城墙上的刘谨,看着他仍穿着一身帝王服饰…淮阳王心中嗤笑一声,面上也带着无边嘲讽。他仰着脖子看着他,跟着是高声说道:“大侄子,我们叔侄可许久未曾见面了…如今这幅模样,你还不如直接打开城门好好把叔叔给迎进去。” 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保不准叔叔我还能念在你爹的面子上,留你一条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 身后有不少将士轰然而笑。 而站在刘谨身后的那一群将士看着这幅景象早已涨红了脸。 刘谨却什么话都没说,他的脸色依旧平澜无波,就连眼中也未有什么波澜…他只是低垂着眼睛一瞬不瞬得看着那个坐在马匹上的男人,却是过了许久,他才开了口,声音很淡:“老师曾与我说过,这天下始终是刘姓的天下。” 十二月的天即便不下雪,也是冷的… 卫玠坐在马上,他素来怕冷,此时外罩一身灰鼠毛斗篷,手中还握着一个用白狐做的手兜,相较这两军将士的严阵以待…他的神色太过从容,也太过平和,倒不像是在打仗,反倒是像在下棋一般。 闻言,他终于掀了眼帘… 那双狭长的凤眼与刘谨相对。 若此时有人可以细细查看一番,其实可以发现他们的面容是有几分相似的,尤其是那双眼睛。 卫玠看着刘谨,他的面上带着一抹清浅的笑意,就连声音也显得格外平缓从容:“我的确与你说过。” ☆、第一百零六十九章 天地苍茫—— 许是要变天了, 这会已有些昏沉起来。 淮阳王此时哪里还耐烦听他们说这样的话?如今皇城就近在眼前,只要攻破这道城门, 杀了那个男人…他就是这大晋的新一任主人。淮阳王只要想到这便觉得全身的热血都开始沸腾起来,就连那张养尊处优的脸上此时也忍不住挂上了疯狂的笑容。 他看着刘谨,脸上是未曾遮掩的笑意,带着讥讽与嘲意, 朝人高声喊道:“大侄子,你既然不肯开门,那么叔叔只好攻破这座城门了。” “只是这样的话…” 淮阳王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 而后才又嘿笑了几声跟着说道:“将士粗鲁, 免不得你的下场不会这么好看了。” 他这话说完便也不再理会刘谨,只是拧头朝卫玠看去, 口中是跟着一句:“你还与他废什么话?早点解决了这桩事,咱们也能早点进去。” 他可已经迫不及待了。 卫玠仍旧高坐在马背上, 他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刘谨, 闻言也不过轻轻笑了一声:“是啊, 有些事的确该了结了。”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从那白狐手兜之中取出手,而后是取过系在一旁的□□, 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恍如行云流水一般。 □□已上了箭, 弓弦也已拉开… 此时便正对着那高墙之上, 正对着那个穿着醺裳的年轻男人。 高墙之上站着的将士们看到这幅模样自是心下一凛, 陆意之更是直接挡在了刘谨的身前, 他的手中亦握着弓箭, 此时便正对着卫玠的胸口…他的眉目有些冷淡,薄唇却紧紧抿着,可见心下并没有如面上这般稳妥。 他的心中的确有些许不安。 卫玠的武功一直都很高,早年派出这么多人也近不了他的身…即使他的箭从来例无虚发,却也不敢保证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伤了卫玠。即便真的伤了卫玠,可城下十余万将士,他又能否拦得住? 陆意之的眉心紧拢,他修长的指根此时正紧紧拉着手中的弓弦,眼对着城下的陆意之,口中是跟着凛冽一句:“卫玠,你敢弑君!” “弑君?” 卫玠的喉间突然漾出了一声轻笑,他那双狭长的凤眼在这天地之间缓缓绽开几许笑意…而后他掀了眼帘看着陆意之,看着他手中的箭弩,就在众人以为他手中的箭要出弦的时候,弓箭却突然转了个方向,黑色的箭弩正对着淮阳王的心口。 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箭已出弦,正入淮阳王的心口。 苍茫天地之下,两军对垒几十万人,此时却无一人说话…他们只能眼睁睁得看着那支箭羽穿过那一身亮丽的黑色盔甲,跟着是刺入了淮阳王的心口。 他们看着鲜血从他的心口溢出,没一会功夫那鲜血便溢满了半面盔甲。 淮阳王的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他低垂着眼看着插在心口的这支箭,其实他并未感觉到疼痛。卫玠的动作太快,他甚至还未反应过来,鲜血便已溢满了盔甲,而后鲜血顺着盔甲滑过马匹,最后汇成一串往那泥泞的土地坠去:“你,你…” 他终于抬起了头朝卫玠看去,十二月的冷风打在他的身上,伴随着鲜血的流逝,他的红唇已变得苍白起来… 他颤着声音说着话,字已不成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淮阳王一直都知道卫玠并不是一个可以掌控的人,这个男人太厉害也太可怕,若不是要借他手中的力量,他又怎么可能会放任他待在身边?他一直都在想,想着只要进了这座皇城,坐上了那个位置,他就杀了卫玠…他可不是刘谨,没有什么师生恩义,会对这样一个不可掌控的人放纵这么多年。 只是他从未想过卫玠会在此时,会在这皇城之外…突然叛变!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有这个想法的自然不止淮阳王一人,陆意之和刘谨的心中也有着惊疑…他们看着城墙下的那个男人,一时也有些不明白卫玠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 手中的弓弦还在震颤… 卫玠伸手轻轻抚在弓弦上,等弓弦重新归为平静他才收了回来,而后是掀起眼帘朝淮阳王看去…他的脸上依旧未有什么表情,就连眼中也没有什么波澜,闻言倒是淡淡说了话:“当年,在这处,你也是那样杀了他的吧。” 当年?他? 淮阳王听着这话却有些未曾反应过来,什么当年,哪个他? 其实他也的确有些反应不过来了,箭弩正入心口,鲜血流逝得太快…他能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失,就连神识也开始有些不清楚,可他却突然记起了一件事。元光二十年,他曾在此处诛杀英王。 英王—— 淮阳王的眼直直看着马上的卫玠,他以前从未想过,可此时看着卫玠的面容,心下却忍不住一颤…眼前这个人和当年的英王太过相似,不,不止是英王,还有年轻时的元昭爷,这双凤眼竟和当年的元昭爷竟如一个眸子刻出来一般。 难道?这,不可能…当年英王一家不是全部都被诛杀了吗?怎么可能还有人活着? 淮阳王想说话,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他的手紧紧握着缰绳,他不甘心,他不甘心!皇城近在眼前,皇位近在眼前,他辛辛苦苦这么久却连皇位都未曾摸到…他怎么能甘心?可即便再不甘心,他手中的力道已逐渐消失,握着缰绳的手也开始松懈起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 淮阳王的身躯开始往后倒去,最后从马上坠落倒在地上。 “王爷!” 淮阳王的亲信们想上前,却都被人拦截了下来…木容坐在马上,他并未穿盔甲,依旧是一身褐衫,手中也仍旧握着那把木剑。他看着那些打着淮阳王旗号的将士们,口中是跟着一句冷声:“如今淮阳王已死,你们若跟着千岁照旧保你们富贵无虞,若还有反抗,就地处决。” 他这话一出,还有谁还敢反抗? 说到底他们如今的身份都已打上了谋反的旗号,想要的也不过是富贵权势,至于上面的位置究竟谁去坐,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木容见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他重新牵着缰绳朝卫玠的方向过去,待至人身后,他才拱手朝人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千岁,都好了。” “嗯…” 卫玠的声音一如旧日般闲适,他的手中仍旧摆弄着弓弦,眼却是朝城墙看去…他看着刘谨,看着他拢着的眉心轻飘飘得开了口:“我说过的话一直都作数,这个天下始终都是刘家的天下。” 刘谨闻言却是拢紧了眉心,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卫玠,未曾遮掩心中的疑惑:“你究竟要做什么?” 他是越发看不懂卫玠了。 “做什么?”卫玠笑着摇了摇头,他的手仍在摆弄着弓弦,口中却是跟着平淡一句:“这个天下本来就该是我的,你的父亲杀害胞弟抢了这个位置,如今也该轮到我来抢他儿子的位置了。” 这是什么意思? 在场的不管是将士,还是站在城墙上的陆意之等人皆忍不住拧紧了眉心。 陆意之手中仍握着弓箭,闻言却是细细想了一回,元昭爷只有两个儿子,先帝的胞弟就是英王…卫玠这话,难不成他竟是英王之子?不,不可能,当初英王起兵谋反被淮阳王诛杀于此处,其后英王一家子也都被诛杀了,怎么可能还会留下活口? 刘谨也拢着眉心,他拉开陆意之,手撑在城墙上… 风越发大了,他身上的醺裳被风拍打着传出声响,可他却无心去管,只是看着马上的卫玠冷声说道:“你究竟是谁?” 卫玠从一旁的箭筒中又取出了一支箭羽,而后他重新举起了手中的弓箭正对着刘谨,闻言是淡淡笑道:“按着辈分,你该唤我一声兄长——当年你父亲毒杀祖父,又以叛乱之名在这皇城之外诛杀我的父亲。”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没有什么情绪,就连声音也没有什么波澜…他只是淡淡看着刘谨,口中说道:“刘谨,我曾与你说过这个天下一直都是刘家的天下,这话不假…只是,不该是你这个刘。” 卫玠这话说完… 木容亦高举起了手中的木剑,扬声说道:“当年元昭爷最宠爱的便是英王,先帝狼子野心为登帝位毒杀元昭爷,不容于天、不容于世!将士们,你们现在就随我攻破这座皇城,等来日信王登基,你们就是有功之臣!” 木容的声音用内力额外提高了几倍,使得这场中之人无一漏听。 高墙上站着的除了将士,还有不少老臣,他们其中有不少经历过三朝,此时也开始回忆起往事来…元昭爷当年在位的时候,的确对幼子英王宠爱有加,对先帝却从来都是不苟言笑。而且元昭爷正当壮年便死,此事也着实有些蹊跷,难不成这一切真得就如底下所言,是先帝为登皇位而毒杀了元昭爷? … 就在众人的猜测中… 程离扶着程老太爷出现在了城墙之上。 高墙上的人自然有不少认识他,见他过来纷纷一愣,口中却是迭声跟着一句:“老太傅。” 程老太爷如今已有六十余岁,面容清瘦,步伐从容,眼睛也一如旧时清亮…他看着刘谨是先拱手行了一礼,口中跟着唤人一声:“陛下。” “老太傅快请起…” 刘谨亲自弯腰扶着他站了起来,而后是开口问道:“老太傅怎么上来了?” “有些话,老臣要亲自与信王说…”程老太爷这话说完是看着城下的卫玠,他亦朝人拱手作了一揖,口中是唤人一声:“王爷。” 卫玠看见程老太爷出现在城墙之上却是一愣,他收起了手中的弓箭,而后是在马上还了一礼,跟着是问人:“老师怎么来了?” 程老太爷听着卫玠口中的“老师”两字,素来清冷以至于漠然的面容,此时却也忍不住沾了几分悲悯之情…他低垂了眼睛看着卫玠,口中是跟着一句:“王爷,元昭爷从未想过要把帝位传给英王,他从头到尾、一直疼爱的只有先帝一人。” 卫玠闻言却是难得拧了回眉心,他看着程老太爷刚要开口…便又听他缓缓说道:“也许当初,元昭爷也是喜欢过英王的。可是英王年少成名,战无不胜,在朝堂之中更是一呼百应,这样的影响对于天子而言并非好事。” “何况…” 程老太爷说到这是轻轻叹息了一声:“英王太过年轻,也太过浮躁,他行事好大喜功,又鲜少听人规劝,长久以往下去必成祸患。元昭爷曾与老臣说,若于乱世之中,英王必定会是一个好君主,可于盛世,他的性子却并不合适。” “盛世之下,唯有先帝才能让我大晋的江山越发稳固。” “元昭爷知晓若是他死后,这天下再无人可以制得住英王…所以他才会密旨召英王领军进京,而后让先帝以谋反之名诛杀了英王。只有这样,他才能保住先帝,保住刘家的天下。” “王爷,从头到尾元昭爷所信任得、想交付天下得只有先帝一人…”程老太爷说到这是深深得叹息了一声,他看着城墙下的男人,天地苍茫,即便隔得远,他还是看到了他霎时变得惨白的面容:“王爷,您放手吧。” “如今天下太平,四海皆安,您又何苦再搅乱这一地风云。” “不可能…” “这不可能,爷爷他——” 卫玠面色惨白,他握着弓箭的手忍不住颤抖,就连声音也带着几分掩实不住得轻颤…这怎么可能?他想起记忆中那个神情和蔼的男人,那个最爱把他抱在膝上,摸着他的头发笑着与他说:“阿玉,你看这就是我们刘家的天下。” 在他的记忆中—— 爷爷一直待他很好,待他的父亲也很好,自他出生之后便被爷爷亲自抱养在身侧,他亲自教他读书、写字,亲自领着他走过晋宫的每一寸地。他会在他做噩梦的时候亲自哄他,会在他生病的时候不眠不休的照顾他…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卫玠的手紧紧握着缰绳,等心神渐稳,他才抬头朝程老太爷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老师何时也会与学生说谎了?这个位置本来就该是父亲的、是我的,若不然祖父当初又为何让老师亲自教导我?” 当年程老太爷任太子太傅,私下教导得却是一个王爷之子…若不是祖父亲自授意,他又为何会教导他? 程老太爷闻言却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他看着卫玠的眼中满是悲悯,就连声音也沾了几分未曾遮掩的叹息:“王爷您素来聪慧,难道还不明白吗?把您留在身边,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控制英王。” “若是元昭爷当初真得有心把帝位传给英王,又岂会在知晓自己天命将至之时瞒住英王把他赶回封地,又为何会在驾崩之际让他重新领军回到金陵?” “这一切不过是在为先帝铺路。” … 卫玠怔怔得看着程老太爷,其实后来的那些话他已经听不见了…耳边的风倒是越发冷冽了,好似还有雪从那天际滑落打在他的身上。他仰着头,任由那白雪打在他的脸上,手中的弓箭垂落在地上,而他凄凉得笑出了声:“原来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 卫玠看着那苍茫大地,仿佛看到了那个男人,他仍旧是那副和蔼的模样,看着他的时候会温和得喊他“阿玉…” 他幼时孤独,从记事起身边就没了父母,除了宫女太监,唯一的亲人就是祖父…五岁之前,这皇城是他的家,祖父是他的至亲。他牙牙学语之时,头一个喊得是“祖父”,他还记得在他喊出祖父之际,那人的脸上是未曾遮掩的笑容。 他把他抱在怀中,语气骄傲:“我的阿玉会说话了。” 他蹒跚学步之时,面前是祖父—— 他蹲在地上毫无形象得伸出双手笑着哄他:“阿玉过来,到祖父这边来。”他听着他这样说,就会如倦鸟归巢一般,跑到他的怀中。 他初识字之时,身边也是祖父—— 他抱着他坐在龙椅之上,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下每一个字,他的名字是他教的,他说“玉有尊贵高尚之意,祖父希望你可以如你的名字一样”。 … 他幼时的记忆皆与祖父有关。 当年他被祖父送回江东的时候还万般不舍,他不想回去,晋宫太大也太过孤独…他想好好陪着祖父。 可现在竟然有人与他说—— 这一切都是假的,你的祖父从头到尾不过是在利用你,不过是为了把你留在身边才能更好得控制你的父亲…他一直都知道人性复杂,皇室更是如此,可他却从未想过他的祖父也是这般。 风雪太大… 卫玠只觉得全身都已冻僵了。 可他却还是仰着头,任由白雪覆盖了他的脸,覆盖了他的眼睛…他未曾动身,甚至连眼睛也未曾眨上一眨。 雪覆在眼上没一会就化为了水,从眼角滑落滑过脸颊最后滑落至斗篷的皮毛处。 他怕冷—— 可如今倒像是已经冷过了头,就没什么知觉了。 当年父亲收到祖父密旨,祖父说他被大伯下了毒,他的父亲信了,他也信了…那个时候,他只恨自己年幼不能与父亲一同前去为祖父报仇。他以为父亲会替祖父报仇,却未曾想到等到的只有父亲的死讯。 而后,天子近侍亲自领军到了江东… 他手握圣旨,高高扬着尖细得声音说道:“英王领兵谋反,以下犯上,已被诛杀至皇城之外…其家眷一并诛杀。” 他的祖父死了,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也死了… 母亲把他藏匿起来的时候曾让他忘掉这一切,可他怎么能忘?他所有的亲人都死了,可那个人却好好地坐在了皇位之上,凭什么? 他蛰伏这么多年,一步又一步走到现在,终于有这个能力夺回一切,替他们报仇… 那人当年以谋反之名诛杀了他的父亲,那么如今他就真得反给他看,他要从他的儿子手中把属于他的一切重新夺回来。 他要以此来慰藉祖父与父亲的在天之灵。 可现在他的老师竟然与他说,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他的祖父从头到尾信任得只有那个人,甚至连临死前都替他考虑得如此周祥。他怕他的父亲功高震主,所以从小就把他带在身边,他怕那人的位置坐不稳,所以就设计杀了他的父亲。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么他现在做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 卫玠只觉得心口窒闷,仿佛有血腥之气在喉间泛开…他紧咬着唇才不至于让鲜血溢出嘴角。风雪袭身,他终于还是觉得有些冷了,他低下了头弯下了身躯,而后是咳了起来,那咳声起初很轻,越至后头却越响,伴随着凄凉的笑声在这苍茫天地之间泛开。 “千岁爷!” 身后的木容在叫他,可他却听不到了。 天地苍茫,卫玠终于还是合上了这双疲惫的眼睛,他握着缰绳的手跟着松开,身子是往后仰去…在众人的高喊声中,他的唇边溢出一道自嘲的笑容。 原来从头到尾,他竟然什么都没有。 ☆、第一百零七十章 武安侯府, 东院正堂。 外头已是苍茫大雪,白茫茫的一片覆盖在那院中的树木与小道之上, 越发沾了几分冬日萧索与肃穆之气…此时天色还不算晚,屋中却已点起了烛火,姚如英握着茶盏坐在主位上,而王昉几人便皆坐坐在下首之处。 无人说话, 就连福福、满满两个小儿也仿佛感受到了此时屋中的静谧…竟也乖巧得坐着不曾说话。 王昉手环着满满,一双眼却一瞬不瞬地往外头看去…距离陆意之离开已过去六个时辰了,六个时辰能做得事有许多。淮阳王领兵十五万余攻打皇城, 她不知道城门有没有守住, 不知道判军有没有攻入皇城,也不知道她的夫君可曾受伤。 她紧抿着红唇, 心下思绪难定,面上却强撑着未露出一丝担忧… 姚如英手中紧紧握着茶盏, 茶水早已凉了, 她却忘记让人再续…此时她便饮下一口凉茶, 等那股子冷意和苦涩在喉间缓缓泛开,她才回过神来。 她把手中的茶盏搁于一处,而后是唤人进来续茶, 跟着才开口说了话:“不必担心, 外头这么安静, 叛军定然还未曾攻破城门…”只是她的话是这样说, 面上却并没有露出一丝放松, 实在是太安静了, 这样的安静在这样的时刻令人觉得委实诡异。 先前派遣出去打听消息的还未曾回来… 外头现在究竟是副什么模样,她们也不知晓。 她的夫君、儿子还在外头,他们究竟如何,是胜了还是败了,有没有受伤。 姚如英想到这便越发觉得心下难安。 外头的天已开始越发黑了,从那覆着白纸的菱花窗往外看去已是一片黑沉之色,有人打了那暗色织金帘子走了进来,她是先朝姚如英等人先打了一礼,跟着才道:“夫人,徐管事过来了。” 徐管事说得便是徐亥… 陆意之临走之际把他留在了府中,为得就是以防万一…若是他们真的败了,叛军真的进了城,徐亥素来有本事,有他在,这偌大的侯府也不会乱。 姚如英闻言忙让人进来。 屋中众人皆端坐着,眼却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道布帘。 徐亥打了帘子走了进来,他的身上还沾着雪,无论是衣衫还是头发都有些紊乱,只是此时众人哪还有什么心思去关注这个?冷风透过那外头的布帘打进屋中,烛火即便有灯罩盖着却也连着跳了好几下,屋中一时之间便有些显得晦暗不明起来。 这样的晦暗不明让众人的心下都跟着收紧了几分… 姚如英的手紧紧撑在扶手上,声音因为紧张还带着几分喑哑:“外头如何?” 徐亥朝众人拱手一礼,跟着是开口说道:“叛军并未进城,我们胜了…老爷和大公子快回来了,二公子还要去整顿叛军,恐怕还要迟些才能回来。” 他这话说完,众人先前高悬的心神也终于松懈了下来…姚如英先前紧绷的面上也终于带了几分喜色。她的手从那扶手上收了回来,却又似想到什么,拧着眉朝徐亥发问:“那他们可曾受伤?” “两军并未交战…”徐亥这话说完是又跟着一句:“今日除了死了一个淮阳王,并无一人受伤。” 这是何意?众人听闻这话皆忍不住拧起了眉心,十五万大军气势汹汹而来,怎么会只死了一个淮阳王? 徐亥知晓她们心中的疑惑,他仍低着头是又恭声把先前城外之事说了一遭…等说到最后,他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继续说道:“卫玠晕倒之后,叛军心下大乱,尽数投降,如今陛下已把卫玠及其党羽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王昉的眉心轻轻折了几分,卫玠竟然是英王之子? 这个名字在这金陵城中其实算得上是一个禁忌,兄弟阖墙,又是皇室…何况年岁太过久远,彼时王昉还未曾出生,自是不晓得此人究竟如何。只是当年祖父还在的时候,却曾在家中提到过英王,少年将军、意气风发,不知是何等肆意模样,却偏偏有着那样的结局。 这前尘旧事究竟孰是孰非早已无从定论。 只是王昉想到那个人,他原来是英王之子,当日他曾在明月楼中与她说起幼时之事…这段日子,她倒也曾记起几个片段。 那应该是元康八年的时候,她与母亲一道进宫,临来在一处偏僻之地看到几个太监正在欺负一个小太监…那个时候她只是觉得这个小太监可怜罢了,正好又听三叔说起过几桩江湖儿女的潇洒事,一腔正义恰无从宣泄,索性便叉腰拦上了一回。 其实这不过是她年少之时的一桩小事… 若不是当日卫玠提起,早就被她扔于脑后。 王昉手覆在小腹上轻轻叹了口气,她想起当年初见卫玠之时,他那副鼻青脸肿的样子,明明是英王世子,明明有着那样尊贵的身份…却被人欺压至斯。她并不可怜他,人世苍茫,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只是她的心下免不得还是有几分说不出的怅然。 姚如英也轻轻叹息了一声,她倒是也未曾想到那个卫玠竟然会是英王之子。 她是见过英王的,鲜衣怒马、肆意风流,当年这金陵城中不知有多少人心慕于他…就连她年少之际或许也曾对那位少年将军、皇家贵胄有过几分好感。岁月苍茫、前事难定,何况又沾了个皇家的名头更是难说。 因此… 她也不过只是这般叹息了一声,跟着便又朝徐亥说道:“既然没事了,你就下去吧。” “是。” 等徐亥退下… 姚如英便让王昉等人也回去歇息了,她们今日悬着心神待了这么久,如今事情既然安定…她们也能好生歇息一番了。 … 陆意之约莫是在亥时才回来的。 王昉先前等着等着便睡着了,只是她近来浅眠听到声响便睁开了眼…她半坐起身伸手把床帐放到金钩子里,眼见他仍穿着一身盔甲打帘进来,便开口说道:“你回来了,我让人去把小厨房给你热着的饭取来。” 他今日这样忙,肯定又忘记吃饭了。 王昉这话说完便打算下床,只是她的脚还未曾落在脚凳上边已被人拢进了怀里。 陆意之一路过来走得很快,这会吐出来的气息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何故显得还有些乱,他的手紧紧拢着人,却又小心翼翼避开她的小腹…等气息逐渐平稳,他才开口说了话:“陶陶,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未曾遮掩的激动,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 今日出门的时候他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还能回来,即便他曾应允了她会平安归来…只是两军交战,谁又能保证自己一定平安? 好在,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陆意之想到这,环着王昉腰肢的手便又收紧了几分。 王昉在听到他说“回来”的时候,一双眼眶忍不住也泛起了几许红,她自然知晓他所说的回来究竟是何意…就是因为知晓,她才忍不住想哭。 王昉的手撑在陆意之的脸上,她能察觉到他的身子还在颤抖,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抬着脸在烛火的照映下,仔仔细细得抚过他的面容,直到最后她才颤着声蕴着泪意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今日之前—— 即便他们互说平安,心中却终究不安…两军交战,平安两字太过珍贵。 今日之后—— 四海升平,清河海晏,他们终于能真的平安了。 … 等过了年。 王昉的月子也就越来越大了,陆意之近来还在整顿叛军,因着世事已定,她的心下也就安稳了许多…今日她正坐在软塌逗着满满说话,如今他已会叫人了,清清脆脆的小奶音,再配着那双黑亮的桃花眼朝你看来的时候,让人觉得心都忍不住化了一大半。 她手抚着满满的脸,口中是笑问道:“满满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满满闻言是半歪了头,他好似是认真想上了一回才开口说道:“妹,没妹…妹妹好,好看。” 他这话说完倒是把整屋子的人都逗笑了…王昉亦被他逗笑了,她环着满满坐在一旁,手轻轻点着人的额头,口中是跟着一句:“也不知是跟谁学来的,这么小就知道好不好看了。” 没过一会—— 帘子却是被人打了起来,翡翠笑着走了进来,她是先朝王昉打了一礼,跟着是道:“主子,七姑娘来看您了。” “阿蕙来了?” 王昉笑着朝帘外看去,待瞧见王蕙,她便朝人伸出手:“外头天还寒着,怎么今日过来了?” “想阿姐了,也想满满了…”王蕙一面是由人解下了斗篷,一面是握着王昉的手坐在人的身边…满满早已会认人了,待瞧见她过来便笑着朝人伸出手,口中是跟着一句:“姨,姨姨抱。” 王蕙笑着把满满抱在怀中哄着人,而后是朝王昉看去:“阿姐身子可好?” “我很好…” 王昉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手撑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她的脸上带着未曾遮掩的笑意,口中是道:“这个孩子很乖巧,从不闹人。”当初怀满满时的那些症状半点都没有,她倒也舒坦。 两姐妹说了会话—— 满满如今到底重了不少,王蕙抱久了胳膊也就酸了… 王昉笑着让玉钏把人带出去,待人都走后,她才开口说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两人先前说话的时候,她未曾错漏阿蕙眉眼之间的几缕思绪。 王蕙闻言一时却未曾说话,她取过茶案上放着的热茶饮下一口,而后才朝王昉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阿姐,我想去见一见卫玠。” “什么?”王昉似是未曾听清一般,她抬了脸一瞬不瞬地看着王蕙,待见到她微微低垂的眉眼时,还有那双放在茶盏上骤然收紧的指根…她是先敛下了心神,才开口问道:“你和卫玠?” 王蕙听着她话中的疑问是弯了弯眉眼,她把手中的茶盏重新搁在了茶案上:“阿姐可还记得当年清明寺,我曾撞见秋娘一事?” 她见王昉点了点头才又跟着柔声说道:“当日我被伴月放在竹林之中,生怕王佩撞见便不敢出去…倒是未曾想到卫玠竟然也在林中。他的棋艺很好,比我要好上许多,起初与他下棋的时候,我的心中是害怕的。” “金陵城中关于他的言论有许多,大多都是不好的…” “可在那日我却看到了一个与那些言论完全不同的卫玠,他并不可怕,也不似暴虐之人。” … 王昉一直未曾说话。 她只是拧着眉心看着王蕙的神情,看着她眉眼之间的柔和,还有眼中那一份与往日较为不同的笑意…她心下微凛,待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阿蕙,你…” 王蕙知道她在问什么,闻言她也只是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忍不住想去见一见他,看一看他不是过得还好。”她的性子素来平和,可每每遇上他的时候,却也有着许多回忍不住,忍不住每月陪着祖母去清明寺参佛,忍不住去那一片竹林重新走上一走。 忍不住坐在以往他们下棋的地方,独自再下一回棋子。 王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他,只是她的确有些想他…最初知晓他与淮阳王勾结的时候,她是不信的,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和淮阳王勾结在一起?即便她与他只见过几回,可她知道,他那个人啊,其实最是孤傲清高不过了。 她知他心中抱负—— 若说他亲自起兵,她信。 可若说他与淮阳王勾结谋反,她却是不信的。 后来她知晓了当日城外之事,知晓他为何会在城门之外诛杀淮阳王,知晓他为何蛰伏多年却选择这样的方式…她亦知晓了他的身世。 原来,他竟然是英王之子。 原来,他竟然有着这样的身世。 她并不可怜他,那个人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只是…她却还是忍不住心疼他。 王昉看着王蕙微折的眉心,她握着茶盏的手收紧了几分,待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说道:“阿蕙,不管你的心中待他究竟是什么样的,阿姐还是要劝你一句…天子把他打入天牢,虽还未曾定罪,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王蕙看着王昉,她的面上仍旧挂着一抹清浅的笑容:“阿姐,我知道的。”她知道,起兵谋反这样的重罪,其罪当诛…她未曾想什么,她只是想去见一见他罢了。 王昉见她这般终归还是未说什么… 她握着手中的茶盏饮下一口蜂蜜水,待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说道:“此事,我会与你姐夫商量的。” … 三月。 春回大地,百花复苏。 卫玠最终还是被刘谨下旨放过了,刘谨保留了他信王的名号,让他回到封地终生都不能再回金陵…他走得那日是个艳阳晴日,三月暖风拂人面,临河的桃树被风一打,顺势落下了不少桃花,倒是给这元康十三年的春日又平添了几分春色。 陆意之和王昉坐在马车上… 车帘半掀,他们眼看着不远处的那辆马车越走越远…陆意之收回了眼,他的手仍环着王昉的腰肢,另一只手是轻轻把她的头发挽到耳后,跟着是开口说道:“我没想到,你竟然会答应她。” 王昉其实也没有想到。 她并未说话,只是眼看着那辆越走越远的马车,想起那日阿蕙站在她的面前曾问她:“阿姐,你说人这一生究竟是为什么而活呢?”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王昉记得她是这样说的:“人这一生也许会为许多人、许多事而活,可阿姐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元康八年,她初初醒来。那个时候她是为仇恨、为家人而活,那样的活法太累,她甚至从未有一日好眠。 若不是遇见了陆意之,让她知晓这人世很好,有许多值得期盼的东西… 也许如今的她还会惶惶不可终日。 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她才不希望她的阿蕙也是如此…她还年轻,理应有自己的生活。 眼前的马车已经越行越远,很快就没影子了。 王昉想着阿蕙那日与她说得那些话—— “为自己啊?” “我好似从来没有想过要为自己而活,从小到大,我想着为家人而活,想着要为王家的门楣而活…” “如果留在金陵,我应该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与他相敬如宾、白头偕老。这样的生活其实也很好,我年少时候想得生活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每回看到阿姐如今的幸福,我也忍不住想上一想,想一想若我碰到了喜欢的人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知晓他不喜欢我…” “其实我也没多少喜欢他的,只是与他待在一起的时候很舒服…有时候我也会记起他,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说话的时候会微微低垂着眉眼,神色很温和,唇边还会溢出一道轻柔的笑。” “他的手也很好看,尤其是在握着棋子的时候…阳光透过竹林打在他手上的时候,像是渡了一层神圣的光芒。” 王蕙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直都带着笑…那样的笑容,往日王昉从未见过。 王昉以为阿蕙的笑就如她的性子一般,清清浅浅,恍如月色下池中的青莲一般…她从未想过,她的阿蕙也能笑得这样的明媚,微微仰着头肆意笑着的时候,却是要比这春日的阳光还要明媚几分。 “可是如今…” “我好似也有些想为自己活一次了。” 这是那日王蕙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 车马已不见踪影,唯有泛起的沙尘还在空中飞扬。 王昉终于还是收回了眼,她任由陆意之把她的头发轻柔得挽到耳后,跟着是握着他的手柔声说道:“走吧,满满还在家中等我们。” “好…” 陆意之笑着应了一声,他伸手把车帘拉了下来,车夫知意,重新驾起了马车。 车道宽广,路道平稳,陆意之却仍旧小心翼翼地环着王昉,温声说道:“等孩子生了,我便辞官,你不是一直想去看一看江南是什么样吗?你若喜欢,我们便常驻江南,晴来可以泛舟湖上,雨日也可撑伞走过那青石小阶。” “你若是喜欢塞北,我们也能去塞北走上一遭,只是那里黄沙太大却不适合久住。” 王昉闻言却是轻轻笑了笑,她微微抬了脸,手撑在陆意之的脸上,口中是跟着一句:“你真舍得,大都督?”上个月,陆意之已被刘谨提任为五军都督…大晋几十年,还从未有人在这样的年岁坐上这个位置。 陆意之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口,他的眉眼依旧弯弯,一双潋滟桃花目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在我的心中,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若是他未曾遇见她… 那么这世间一切其实也没有什么重要不重要的,五军都督也好,肆意风流也罢…不过是来这人世走上一遭。 可是他遇见了她… 这世间的一切也开始变得有意义起来,如今他有了她在身边,有了满满,不久的将来…他们还会迎来第二个孩子。金陵城中多烦扰,她不喜欢,那么他就陪着她去走一走这大晋的山河名川。 前程似锦又如何?他只要她一世喜乐。 ☆、番外(一) 元康十四年。 程愈年少成名, 他如今还未至三十,却已经是内阁首辅了, 这满朝文武官员哪个不羡慕他? 不过也只是羡慕罢了… 有些人生来便是如此,即便再怎么努力,却还是跨越不了。 内阁之中。 程愈坐在首位,手中握着一盏茶正低着头慢慢饮着。 底下坐着的两排是一群大学士, 此时正在议论早朝上天子所说的话…他们大多是年轻官员,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持有不同意见的时候自是各抒己见, 一来二回这内阁之中却是热闹哄哄。 “千百年来, 科举制度皆是如此,如今陛下说改就要改, 这如何能成?” “怎么就不能成?规矩是人定的,早年没规矩定了规矩, 如今这规矩旧了就要改…陛下说得对, 这百年来, 科举制度一直不变,有不少有学识的寒门学子皆因身份而被挡于门外。” “可也不能因为改了制度,便没落了那封荫制度…朝中百官大半出身士族名门, 这封荫制度一动, 只怕这朝中大半官员都要联名上折了。” … 不管底下如何热闹, 可坐在主位的程愈却依旧未曾说话。 两排的木头窗棂皆大开着, 照进来这春日的几许暖光…程愈着一身绯色官袍, 腰上系着玉带佩着荷包, 他平素鲜少穿这样的颜色,可如今在这春日暖光的照射下却越发显得风姿独秀。 他仍握着一盏热茶慢慢饮着,眉眼疏阔,面色从容。 众人许是也察觉到了,便纷纷止住了话朝程愈看去…有人站起身朝他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不知大人可曾有什么高见?” 程愈闻言是抬了眉眼,他的面色依旧从容,口中是道:“高见倒算不上,只是却有一话可说上一说。” 他这话说完,众人皆止住了声,一道朝程愈拱手一礼:“愿闻其详。” “陛下在早朝说了两话,一是更改科举制度,一是更改封荫制度…”程愈说完这话是把手中的茶盏握于手中,跟着才又说道:“众位大人先前议论纷纷,对这科举制度的更改只怕心中是认可的,所争议的只怕是这封荫制度。” 有人闻言便拱手朝程愈一礼,口中是道:“朝中大半官员皆出自士族,若是陛下要止封荫,只怕头个闹得便是这些士族…陛下虽说掌政已有多年,可士族门第牵扯众多,若是他们闹起来,这朝堂只怕又该乱了。” 众人听到这话也纷纷点了头。 他们其中也有不少出自士族门第的,平心而论,若真止了封荫,只怕他们心中也多有不服。 程愈是等他们说完才又笑着说道:“陛下虽然说了止封荫,却并未说如何止,止多少…”他这话说完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握着手中的茶盏又饮下一口。 屋中有一瞬得静谧… 待过了许久,才有人道:“是了,陛下可未曾说这封荫制度究竟该如何止…我们在这闹了这么久,却连陛下的意思也未曾理解透彻。”众人纷纷朝程愈一礼,而后是又重新议论起来,却是说这封荫制度究竟该如何定才更好。 等到了散值的时辰,众人才往外退去。 程愈亦往外迈步走去,众人见他出来纷纷让开了路由他先行,口中还迭声唤他一声“程首辅”。 其中有同程愈交好的官员便与他一道同行…这一类官员大多是早年与程愈一道中举入仕的,因有着同窗之情,说起话来自然也要随性不少。其中一个年轻官员便笑着与程愈说道:“听说金陵城中又开了一座雅楼,我们几人相约一道去走上一遭,景云兄可要与我们同去?” 他这话刚落—— 程愈还未说话,其中一个官员便已开了口:“景云兄自打去岁成亲之后,可就再未与我们一道游玩…”他这话说完便看着程愈,摇头晃脑似是哀叹,口中是跟着一句:“景云兄,你这样可不行。” 其余几个官员也跟着附和说道:“是也,是也,嫂夫人回家日日可看,我们几人可是难得聚上一回…景云兄可切莫再扫兴了。” 程愈闻言是轻轻笑了笑… 他的面上仍旧是素日的温和笑意,却还是拒了:“我还有事,就不去了…”今日出门前,他曾答应她会早些回去。 既然应允了她便要做到。 程愈想到这,手是握住了腰间系着的荷包…荷包的颜色是蓝色,用的是双面绣的样子,正面上头绣着青山绿竹,背面却是一首诗,正是当初他在清风楼所做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这是那年他生辰之际,陆棠之塞到他手中的。 未曾想到,这岁月如白驹过隙,他倒是也戴了许久了。 众人见他如此心中虽有遗憾却也不好再说什么…等到皇城外头,程愈便与众人告辞而后是坐上了早先便已备好的轿子。 … 程府。 程愈回到家中的时候,天色看起来还有些早,管家见他过来便笑着迎上前与他先打了一礼,跟着是接过了他手中的公帽,口中是跟着一句:“老爷今天回来的早。” “嗯…” 程愈点了点头,他眼看着不远处,见那处有不少人提着水,不管是小厮、丫鬟脸上都是漆黑一片,便又拧着眉心问道:“这是怎么了?” 管家闻言是看了一眼过去,待瞧见那副模样,他便又低下了头,恭声回道:“今儿个是夫人在下厨。” 他只说了这句,程愈心中便知晓了几分。 自打陆棠之嫁给他后,也曾下过几回厨,只是每一回的结局可都不算好…最初那回直接烧了整个厨房,后头倒是好了许多,也未再有烧了整个厨房的事了。每回她下厨,最担心的便是府中的下人,不是怕她烧了厨房,就是怕她伤了自己。 … 程愈的指腹轻轻揉着微折的眉心,口中是跟着一句:“不是让她不要下厨了吗?” 管家闻言便笑道:“夫人的性子您还不知?老奴倒是劝了,可是夫人说要给您亲自给您烧一桌,老奴也不好拦。”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不过今儿个还算好,只是烧了半面墙壁,旁的倒是没有什么。” 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笑着问道:“您是先回屋子,还是去看一看?” 程愈无奈摇了摇头,他未曾说话,步子却是往厨房走去了… 这会厨房外头正站着不少人,丫鬟、仆妇,此时人人都望着厨房,生怕里头那位又做出什么…尤其是几个厨娘,此时更是提着心神,那副模样却是要比自己下厨还要紧着些心神。 待瞧见程愈过来… 她们先是一怔,跟着便又朝他打了一礼,口中是齐声唤他:“老爷。” “嗯…” 程愈点了点头,而后是朝里头望去…厨房的门半开着,瞧不见人,倒是隐约可以听见里头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他也未曾说话,只是伸手挥了挥,让几个厨娘留在外头,其余人便都被他打发走了。 而后他才迈了步子往里走去。 因着先前烧过一回,屋子里还有些味道,好在窗棂倒是都大开着,瞧着也不那么熏人了。 程愈眼循过四周,原先的白墙又成了黑墙,几个炉子上都炖着东西…而其中一个穿着青衫小裙的女人正在忙活着,她的脸上沾着不少黑炭,小巧玲珑的鼻子却是布满着密密麻麻的汗意。 这会她一面低着头收拾残局,一面拭着脸上的汗,倒是把那脏污又泛了些开,瞧着越发跟个小花猫似得。 陆棠之原本以为进来的是厨娘或是丫鬟,便也未曾抬头,只是开口说道:“你们别进来,我马上就收拾好了。”她这话说完便又开始收拾起东西。 只是过了许久—— 陆棠之也未曾听到回声,她抬了头往前看去便见程愈正含笑看她。 “景云?”陆棠之见着他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朝人跑去,只是走到人前的时候,她想起现在这幅样子,又瞧了瞧手上的脏污便又忍不住红了回脸…她也未曾靠得太近,只是仰着头看着人,口中是跟着一句:“你今儿个怎么那么早回来了?” 她还未准备好呢。 程愈握着帕子先细细擦了回她脸上的脏污,而后是又握着她的手细细擦了起来…他也未曾抬头,口中却是柔声问道:“做了什么?” 陆棠之愣愣看着他… 她嫁给他已有一段日子了,两人再亲近的时候也有过,可是她的心中却还觉得像是在做梦似得…她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他了,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真的嫁给他。直到听到他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她仍红着脸,口中却是说道:“红烧鲫鱼、萝卜炖肉,还有一份三鲜春笋咸肉汤,都是你爱吃的。” 陆棠之这话说完便又低着头,轻轻跟着一句:“我尝过了,不咸不淡,味道正好。” 以往她也做过几回,只是每回不是太淡就是太咸…如今她每回做好便先自己尝上一回,免得这人还是不管不顾吃了下去。 程愈等擦干净手上的脏污才抬了头,他看着她低垂着脸,却还是未曾遮掩那一副明媚…他伸手把她微乱的头发挽到耳后,而后是说道:“这些事你交给下人就是。” “不行——” 陆棠之想也未想便拒绝了,嫂嫂说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一个男人的胃…她本就没什么出色的,自然得在这上头花些功夫。她想到这便伸手轻轻推了推程愈,口中是跟着一句:“我还有个菜,你先回去,君子远庖厨,别让油烟熏了你。” 他是当朝首辅,是君子,是清风明月… 怎么能待在这样的地方? 程愈未曾说话,他任由她把自己推到了门外,而后是看着陆棠之回身去忙活了。他也未曾走,只是倚着门,待在外头看着她…眼看着她忙活的样子,却是忆起了几桩往事。 头一桩是当年他生辰之际—— 这个小丫头紧紧握着荷包,站在他的面前红着脸与他说:“我的确喜欢程公子,我也知道程公子并不喜欢我,只是这些话我若是一直放在心中,总有一日会把自己给憋死的…所以不管如何,这些话我还是要说。” “只有说了——” “那么即便日后想起来的时候,我才不会后悔。” “程公子若是喜欢便收下吧,这只是我的心意,没有什么定情之物的意思…若是你实在不喜欢,那么出了门便扔了吧,只是不要让我知道。” 程愈见过陆棠之几回,虽然不算熟识却也知晓这个小丫头的胆子不大,说起话来还爱脸红…那日她就一直红着脸,最开始说话的时候还有些磕磕巴巴,到后头却是越说越顺畅,到后头还敢把荷包直接塞到了自己的手中。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会留下这只荷包的呢? 他也忘了,他只记得那日听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有一瞬得悸动。他也曾喜欢过人,也曾求而不得过…他知晓心意被别人践踏是什么样的滋味。许是因为这么一层缘故,这只荷包倒是留了下来,留到至今却再也割舍不掉了。 而第二桩却是去岁的时候—— 那是陶陶第二个孩子的洗三礼,他去了…她夫妻和睦、儿女双全,他很开心。 那个时候他在院中走路听到几个年轻官员说起陆棠之,武安侯府的千金、五军都督的胞妹,更是当今天子的表妹…她的身份其实一直都很尊贵,这金陵城中不知有多少儿郎想求娶她。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们在谈论她的时候,他的心下是有些不高兴的。 这一份不高兴来得无缘无故,他还未曾理明白迎面便撞上了她…她像是等了他许久,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会像以前那样脸红。 她看着他,唤他:“程景云。” 那是她头回这样称呼他,让他一时之间竟也忍不住怔楞了一回。 他记得那时,她红着脸,手紧紧攥着衣角…脸却是高高仰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她说:“程景云,你可曾有一点点喜欢我?若是你有,只要你有一点点喜欢我,那么我还有继续等下去的理由。若是你没有——”后话她并未说全,可他却是听懂了。若是他不曾喜欢她,那么她也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 她早已过了及笈的年龄,和她一般年纪的即便未曾成婚,大多也已订了亲… 她,等不起了。 程愈想到这心中忍不住还有几分后怕,若是当日他什么都未曾说,什么都未曾表示,也许这个小丫头真的会嫁给其他人。她这样好的一个人,无论是嫁给了谁都会幸福美满,后悔的只会是他。 好在,她最终还是嫁给了他。 程愈的心中是庆幸得,庆幸能娶了这样好的一个姑娘…他也曾不止一次想过,若是他的人生中没有她,那他这一生该多无趣。 … 陆棠之看着程愈还待在外面,忍不住小脸一红。 好在三鲜汤先前便已炖下,此时只需尝一尝咸淡便可…陆棠之伸手挽起了袖子,她取过一方帕子打开了盖子,热气扑了满面倒是让她的脸显得越发娇嫩几分。她轻轻挥了挥眼前的热气,而后是握着勺子尝了一口,味道正好,便也无需再添什么了。 陆棠之笑着把手中的汤勺放下,又在一旁净过手握着帕子拭了干净才朝程愈走去…她仰着头看着程愈,口中是跟着一句:“我们走吧。” 程愈点了点头,他伸手握过陆棠之的手,指腹滑过她脸上的汗,口中是笑道:“跟个小花猫似得。” 陆棠之听他这么说脸就更红了… 她也不说话只是握过程愈的手,察觉到他手心的热度,脸便越发红了几分。 两人迈步往前走去,他们走得并不算快。 即便此时已日落斜阳,可天色却还未曾昏沉,临河栽着的桃树很是好看,有风拂过,桃花散落了一地…有的吹落在地上,有的吹入了池中随着水流缓缓拂动。 陆棠之看着程愈,见他头上也沾了些桃花…她轻轻笑了笑,止住了步子,口中是跟着一句:“等下。” 她这话说完是止住了步子。 陆棠之踮起脚尖,手轻柔得拂过他发上沾着的桃花,而后才与程愈笑道:“好了。” 两人重新往前走去… 春日暖风拂人面,没一会便吹散了陆棠之身上的热意… 陆棠之握着程愈的手缓缓朝正院走去,许是因为清风的缘故,让她的眉眼也忍不住跟着弯了几分…她便这样弯着眉眼,口中是柔声说道:“今儿个,嫂嫂递信来了。” 她有两个嫂嫂,可程愈还是听出来了。 他的步子有一瞬得停顿,可也不过这一瞬,他便又恢复了如常。 程愈仍迈步往前走去,口中是问道:“他们到哪了?”去年的时候,陆意之突然辞官,此事在金陵城中造成了不少的轰动…朝廷官员、普通百姓,谁也没有想到陆意之竟然会辞官。 五军都督,天子近臣,统领天下大半兵马…这样的官职,他竟然说弃就弃。 程愈当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时也未曾回过神来…他曾问过陆意之:“你当真舍得?” 那个时候陆意之是这样回答他的:“人这一生想要的东西有许多,而我已经拥有了我最想要的人…其他的便不再那么重要了。”也是那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放下了,她有这样的人陪伴一生,这很好,很好。 陆棠之未曾察觉到他先前的异常,仍旧笑着说道:“嫂嫂与哥哥前段日子才刚从塞北回来,她在信上写了许多,提到了塞北的风光…她说那儿的落日比金陵城中的要好看,又红又圆。除了马儿还有骆驼,穿过沙漠的时候,坐在骆驼上整个人都一颠颠得。” “嫂嫂还说那儿有不少稀奇玩意,还有不少蓝眼睛、绿眼睛的人…他们会载歌载舞,即便遇见生人也会主动邀请他们跳舞,她还认识了许多朋友。” “不过她也说了塞北的黄沙很大,平日里出去脸上若是没个东西盖着,那沙子只怕都要吹进嘴巴里…” “现在他们已经启程去江南了。” 程愈一直安安静静得听她絮絮说着,时不时也会轻轻应上一声…其实岁月翩跹,他觉得如今很好,只是偶尔也会记起王昉,也会想她过得好不好。他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个中情分自然不是说断就能断的,他会为她高兴,高兴她如今婚姻美满,儿女双全,却也不会再耿耿于怀。 岁月安稳,现世很好… 他的身边也有了那个值得他用尽一生去陪伴的那个人。 程愈想到这握着陆棠之的手便又收紧了几分,他仍低垂着眉眼看着他,口中是跟着一句轻声笑语:“你若喜欢,以后我们也去外头走走——” 陆棠之听闻他这话,一双潋滟桃花目便又亮了几分… 她以前便想着出去走走,去看看外头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她长这么大,还未曾去过什么地方…可也不过这一瞬,陆棠之便又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你这么忙,何况只要有你在我的身边,哪里都是好的。” 这话是真的。 只要有他在身边,无论是在何处,都是好的。 程愈闻言便也未再说话,他只是微垂着眉眼,伸手轻轻拂过她头上沾着的桃花…两人继续往前走去,日暮开始渐渐沉落,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番外(二) 金陵城。 又是一年春雨季, 连着落了几日雨,路上行人也少了许多, 倒是有一辆马车仍旧在往东街的方向赶去…近些年来,这金陵城中也有了不少变化,而其中变化最大的就是商人的地位。早年天子颁布了律例,开始重商, 如今这商人的身份也跟着高出了不少。 因着这么一层缘故—— 如今这天子脚下也迎来了不少外来商人的汇入,导致这金陵城的商铺也如百花绽放一般,迎进了不少好东西。 只是这商人多了, 竞争也就越发大了…好在这金陵城中向来有商会的存在。但凡有入金陵行商者, 皆需在其登记入册,一来是为了供诸多商人相互认识, 二来也是为了避免一些外来商人胡乱定价,没得抬高或是贬低了物价。 今日四月十四… 恰好是金陵商会一月一次开会的日子…如今这辆马车前去的方向, 便是今朝“商会”开会的地方。 … 马车里。 傅如雪手握一本账册, 正倚着车厢翻看着…她穿着一身翠黄色绣蕙兰的长袍, 底下是一条青绿色的十二幅马面裙,满头青丝皆梳成一个堕马髻,并无多少首饰, 只用珠翠点缀了一番。 如今的她已有二十二岁… 经了岁月的沉淀, 较起往昔, 傅如雪一张面容越发温和, 偏偏因为行商的缘故, 她的眉眼却又平添了几分英气爽利…这两份完全不同的气质糅合在一道, 却是让她看起来越发吸引人了。 车夫驾车平稳,丫鬟正跪坐在马车中低头煮着茶… 待茶水煮沸,她倾手倒下一碗新茶奉到了傅如雪的茶案前,口中是言一句:“小姐,用茶。” “嗯…” 傅如雪点了点头,却也未曾抬头,仍旧翻着手中的账册。 去岁的时候… 傅如松已把这傅家的生意尽数交给了她,而傅如雪也已顺势成为了傅家新的掌权人,掌管着傅家所有产业。 傅家以往还从未有女子当过家,当初傅如雪初掌傅家之时,底下自是有一群人不服气。可谁都未曾想到这位傅家大小姐看着温温婉婉的,却是个雷霆手段,她连着惩戒了几个人,原先闹事的也都歇了心思。 何况这些年来—— 在傅如雪的领导下,傅家的生意较起往昔的确要好上不少。 早年傅家的生意大多是以檀城为中心遍布五湖四海,只是这天子脚下的根基终归还是薄弱了几分,可自打由傅如雪领导后,傅家在这金陵城中的生意也越发红火起来。 而傅如雪本人也俨然成为了这金陵城中最热门的人物。 当年她一时兴起开设的女子雅楼,在开张之后便成了金陵贵女圈最爱登门的地方,这些年更是成了她们平日赏玩、聚会的固定场所。 雅楼之中还真设了一块榜单,傅如雪还特地开设了一则小刊,记载着这些贵女们的诗词…如今不管是她的言语说话,还是她的衣服首饰,甚至妆容都被人纷纷效仿,俨然已成了这金陵贵女圈新的领导人物。 … 等翻阅完手中的账册… 傅如雪才抬了头,她把手中的账册合了起来放于一处…跟着是握起茶案上先前放着的那盏新茶喝了一口,只饮下一口,她便先折了一双眉。傅如雪素来喜喝雨前龙井,只是如今日子还早,这品相好的龙井外头还买不到。 除了御贡的龙井茶… 傅如雪想到这心下便又叹了一口气,她微微低垂了一双眉眼,双手仍捧着茶盏…眼看着茶水轻晃,而她倒映的神色却有些越发辨不清楚。 丫鬟是自幼跟着傅如雪的,名唤“碧柳”。她微微抬了一双眼,待瞧见傅如雪脸上的怅然便轻声说道:“这是昨儿个楚尚书送来的,每年御贡也才这么几两,难为楚尚书心中记着您的喜好,每年到这个日子便巴巴得给您送来…” 楚尚书说得便是楚斐… 去年楚斐已成了新一任的兵部尚书,如今众人便尊他一声“楚尚书”。 碧柳说这话的时候,心下忍不住还是叹了一口气…也不知小姐到底再犟什么,楚尚书那样的人,也就小姐舍得这般对他。这些年来,楚尚书时不时登门来探望小姐,他知晓小姐喜欢雨前龙井便巴巴得到了日子就去宫里讨,天气寒了便去打了白狐送来最好的皮毛给小姐做斗篷,他们这群底下人看着都心疼。 有时候她是真想不顾身份问一问小姐的意思… 可每回瞧见小姐这幅样子,碧柳也就说不出话来了,她心中明白小姐待楚尚书也是有情的,若不然也不会每回想到楚尚书的时候露出这样的神色。 碧柳心下又叹了口气… 马车渐渐平稳下来,她打了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却是到商会了…她转身朝傅如雪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小姐,到了。” “嗯…” 傅如雪回过神来,她手握着茶盏又饮下一口,而后是搁落于茶案之上。 商会位于东街一处高楼上,因着年代久远,高楼看起来倒是也沾了几分岁月的沧桑…此时商会外头也有不少人,瞧见傅如雪由人扶着走了过来便都止了步子。在场的大多都是男人,有不少外来商人还是头一回见到傅如雪,便私下打听起来:“这是谁?怎么还有女人?” “傅家的大小姐你都不知道?自从傅家由这位大小姐掌家好,前景是越发好了…听说咱们这位老商会长就很看好她,若是没个意外,等再过几年,这位傅大小姐就要成为新一任的会长了。” 他这话一落,几个外来商人纷纷露出一副惊愕之色… 傅家他们自然是知晓的,当年傅家的义举传遍了整个大晋,他们行商之人又岂会不知?早年他们也的确听到了傅家要把家业传到了女人手里的消息,那个时候他们知道这桩事的时候心下还嗤笑了几声,只想着估摸着傅家是不行了,若不然怎么如今还让女人当起了家。 可如今眼瞧着这幅模样,还有这些大商人对待这位傅大小姐的态度… 这哪里是不行的样子? 傅如雪自然也听到了那些话,这些年她行商、掌家听到的话有许多,好的坏的,质疑的佩服的…什么样的都有。最初的时候,她或许心中还会有几分在乎他人的看法,可岁月翩跹,她的心性早已不是当年可比。 如今她的面上依旧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越往里走去听到的招呼声也就越多…傅如雪笑着与众人点头示意,也回了招呼。 待至里头… 她便让碧柳留在了这处,而后是与众人一道往楼上走去。 商会的位置是早已标好了的,傅如雪的位置排在右首,她与众人点了点头便往前走去…没过一会这场中众人便也来了个全,金陵城中的商人有很多,可真正能开会的却并不多,在场坐着的大多都是有不少身家的大商人。 而在这一众商人之中,唯有傅如雪一个女的,兼之人还坐在右首… 自是又引来了不少议论。 傅如雪却只是握着一盏茶,半垂着眉眼慢慢饮着,恍若未曾听见一般…她也的确未曾听见。这楼中的茶水也算不错,却还是比不得先前她所饮的雨前龙井,傅如雪想到那盏差那个人,微微低垂的眉眼也难得露出了别样的恍然。 可也不过这一瞬… 她听着外头传来一阵声音,跟着是众人打招呼的声音:“徐会长。” 傅如雪闻言亦搁下了手中的茶盏,她侧头往门外看去,便见徐会长正往外头走来,亦朝人打了个招呼…徐会长年约有五十余岁,体态端正,一双眼睛也依旧清亮,他的面上带着和蔼的笑容,与众人各自打了个招呼便坐在了主位上。 徐会长握着茶盏先饮下一口,跟着才笑着道:“今儿个是咱们一月一次的会议,我知晓大家都是忙人,也难为大家放下手上的事过来一趟。”他这话说完,等众人说完才又放下手中的茶盏,继续说道:“今日呢有两桩事要与大家说上一说,头一桩是这个月入商会的共有五人,李崔荣李老板、孙应会孙老板…让我们先对他们表示欢迎。” 他每说到一个名字,那人便起身示意下…待徐会长说完,众人便鼓起了掌,以示欢迎。 等掌声渐消—— 徐会长才又说起另一桩话:“这第二桩,我如今年纪也大了,有些事也越发力不从心了…所以我想提拔一个副会长,这样平日里你们有什么事,即便我不在,你们也能多个人商讨。” 他这话一落,场中却是骤然静了一瞬。 副会长… 这些年来,商会向来只有会长,这骤然有这么个提议,众人一时之间还真的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看了看坐在右首的傅如雪,又看了看坐在左首的许言汇,若是要择副会长应该就是从这两位里头择了。 许言汇年岁长、资历老,行事又老道,众人对其还是很尊敬的。 而傅如雪… 众人看了看傅如雪,见她仍旧面目从容、端坐在位置上,即便听到这个消息也没有什么余外的表情…在场的无论是新的、还是老的,大多也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年岁比起傅如雪也要长上不少。 可即便再经过大风大浪,他们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忍不住有几分激动… 商会副会长这样的位置,可不是人人都能当得,偏偏这个小丫头却还是以往那副模样,还真是令人有几分挫败啊。 有人站起身朝徐会长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不知徐会长属意何人做副会长?”他这话一落,场中便又静了一瞬…众人皆止住了声朝徐会长看去。 徐会长面上仍挂着一抹笑,他一双清亮的眼睛缓缓滑过众人,而后才又握着茶盏开口说了话:“傅老板虽然年轻,可这些年的成就大家却也都看在眼里…”这便是要提拔傅如雪为副会长了。 众人心中虽然已猜到了几分… 可真的让一个女人压在他们这些大老爷们的头上,还真是有些说不出话。 有人刚想说话,便听到傅如雪已开了口,她的声音依旧是素日的清润,就连面上的神色也未有多少变化…她看着徐会长,口中是温声一句:“您信任我,我很感激…只是我到底年岁还浅,还有不少东西要学,只怕如今还没有这个能力去担任。” 众人倒是未曾想到她竟然会这样说,一时之间也都怔楞了一回。 难道傅如雪不知道商会副会长这个位置代表着什么?不,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可若是傅如雪在知晓的情况下,还能这般舍得,单这份心性便已让他们在场许多人折服了。 原先想说话的那些人也都止了声。 徐会长见底下安静了,便又笑着与傅如雪说道:“你也莫与我推辞,凡事都有头一回…何况你能以一人之力掌管傅家偌大产业,又在这么短的时间在金陵站稳脚跟,光这份能力与心性便已足够。” 傅如雪见此倒也不再多说什么… 她的确不在乎能不能担任副会长这个位置,却也不会惧怕什么。 … 等例会结束。 傅如雪刚要往楼下走去,临来徐会长倒是叫住了她…徐会长看着傅如雪,却是越看越满意。女子行商本就不易,可这位傅老板却做得风生水起,偏偏为人、心性又是半分挑不出错。他想着家中那个孙儿,索性便开了口:“过几日是我的生辰,倒是不知老朽有没有这个脸面,可请傅老板过来?” 傅如雪闻言忙道:“您的生辰,如雪自是该亲自登门拜访。” 她心中对这位徐会长也是有感激的,这个世道虽好,可对待女子总归还是有几分不公的…可这位徐会长却从来没有因为她是女人而看不起她,单单凭着这个缘故,她也该亲自登门拜访。 徐会长笑了笑,他刚要说话,便见外头已有人走了过来…此时商会的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大门敞开,那个年轻男人正撑着一把伞缓缓朝这处走来。他穿着一身绯色官袍,脚上是一双乌靴,此时因为溅到了水,鞋面上已有些湿润,等他走近抬起了手中的伞,面容也就显现出来了。 正是新任的兵部尚书楚斐。 徐会长瞧见他倒是一怔,不过也就这一瞬,他便朝人先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楚尚书怎么到这处来了?” 傅如雪在听到这话的时候,身形还是止不住一僵… 她转身朝身后看去,见楚斐也正看着她。 “我来接人…” 楚斐说完这话便朝傅如雪看去,声音却是越发温和了几分:“我们走吧。” 傅如雪未曾说话,她只是看着楚斐…经了岁月的沉淀,楚斐的面容也越发多了几分成熟,只是在看向她的时候,眼中却还是添着几分温柔笑意。许是就是因为这么一层缘故,她明明知道既然没有打算在一起就该远离这个男人,心中却还是有几分舍不得。 她心下叹了一口气,而后是朝徐会长看去,口中是言一声告辞…跟着她才迈步朝楚斐走去:“走吧。” 徐会长倒也未说什么,只是眼看着两人往外走去… 金陵城中一直有人说这位楚尚书在追求傅如雪,这事他以前从来不信,可今儿个却信了…他眼瞧着两人男俊女美,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万分相配。徐会长想着先前还打算给自己的孙儿求娶傅如雪,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就来了这么个劲敌。 他摇了摇头却也未再说什么,只是由人扶着上了轿子。 楚斐手撑着伞,大半伞面却都移到了傅如雪的身上…春雨虽小,可密密麻麻得透过风打来,没一会楚斐半个肩膀便都湿了。 傅如雪眼看着楚斐那沾了半边雨水,她心下叹了口气,手撑在伞柄上朝人那处移了几分…可她的手还未曾收回便被楚斐握住了。楚斐的手心又宽又厚还带着热度,覆在她手上的力道虽然并未用多少力,却让她怎么挣也挣不开。 ”放开…“ 傅如雪怎么也未曾想到大庭广众之下,他竟然会这般大胆…她挣了几回实在挣不开,索性便停了步子朝楚斐看去,压低了声说道:“楚斐,你给我放开。” 楚斐亦停下了步子,他低垂着眉眼看着傅如雪,未曾说话也未曾松开… 他就这样看着傅如雪,待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道:“傅如雪,你有没有准备好嫁给我?” 傅如雪闻言却止住了声… 这并不是楚斐头一次问她这样的话,这些年来,他曾不止一次问过她。 她合了眼睛,待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楚斐,我…” “我知道你是傅家的掌权人,要打理傅家的产业,我也知道你即便嫁给我也注定要抛头露面…这些话你已经与我说了许多回。可是,傅如雪,我与你说过我不介意,我不介意你行商,不介意你抛头露面。” “傅如雪,我什么都不介意…那么你呢,你究竟在介意什么?” 她介意什么? 介意他的家族,介意自己的身份? 傅如雪心下思绪纷乱,她低垂着眉眼细细思考着,未曾说话。 雨下得越发大了,到后头竟还打起了春雷…楚斐看着傅如雪,见她仍低着头未曾说话,他合起了有些疲倦的眼睛…而后他松开了紧紧握着傅如雪的手,仍旧把伞移向了傅如雪,口中是跟着一句:“走吧,我送你回去。” “楚斐…” 傅如雪看着他脸上的疲态与倦容,她袖下握着帕子的手又收紧了几分,待过了许久她才仰头说道:“你让我想想。” … 夜里。 傅如雪倚着临窗的软塌坐着,外头的雨已停了…窗棂半开,从外头打进一阵春日的凉风。 傅如雪的手中仍握着账册,心思却并不在上头。 她拧着头看着外头,今夜并无月色,唯有院中的灯笼随风轻晃。她想起今日傍晚楚斐与她说的那些话,心下思绪却还有些纷乱。这些年,她自认比起比起以往越发从容了,可每回遇见楚斐,她这颗心却还是紊乱不已。 碧柳看着傅如雪,见她自打回来后便一直是这幅样子… 她心中明白小姐这会估计又在想楚尚书了,她想到这便又叹了口气,这两人郎有情妾有意,却偏偏还是这样绊着。她不知道说什么,索性便把手中的络子放进了绣篓中,跟着是取过热茶又替人续了一盏。 傅如雪听到水声倒是回过几分神来,她把手中的账册一合,接过碧柳递来的茶盏…等闻到那股子龙井香味,她终于还是开了口:“你觉得,楚尚书如何?” 碧柳听她问道,一双美目也跟着一亮,这可是小姐头一回和她提起楚尚书。 她心下理了一瞬,跟着便开口说道:“楚尚书不管是为人还是性子,都是半点挑不出毛病的…更重要的是他待您的心。”碧柳说到这免不得又为楚斐曝气屈来:“这么多年,楚公子的心意谁不知晓,也就您忍心。” “可他的家族…” 傅如雪的指腹轻轻磨着茶壁,楚斐系出名门,如今又任兵部尚书…何况成婚成得是两姓之好,即便楚斐再喜欢她又如何? 碧柳知晓她的担心,便道:“我的好小姐哎,这些年楚公子拒绝了这么多名门贵女,您可都瞧着呢。”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楚公子那副样子,大有你若不嫁他便不娶的。再说您又不差,咱们的少爷是内阁次辅,如今傅家的生意又都握在您的手中,您呐就是考虑得太多。” “何况楚家离得这么远,您即便嫁给了楚公子,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面…您又有什么好怕的?” 傅如雪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碧柳说着… 是啊,她有什么好怕的?要权,她的哥哥是次辅,要钱,她比谁都有钱…既如此,她又有什么好怕的?亏得她这些年一直认为行事所向披靡、再无畏惧,偏偏临来到头却还不如自己身边一个丫鬟看得真切。 傅如雪的眉眼泛开几分笑… 这一抹笑较起往日格外不同,像是春回大地,又像是破云出日…她的手握着茶盏,饮下这一盏雨前龙井,待过了许久,她才抬脸笑道:“倒是我迷障了。” … 金陵傅家。 春雨过来,天色也开始暖和起来…楚斐今日是受邀而来,他从未想到傅如雪竟会主动邀请他,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只当自己在做梦,狠命捏了一把才回过神来。他也不敢耽搁,一路疾驰,却是要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了半个时辰。 傅家的下人对其早就熟悉了,瞧见他过来便笑着朝他打了一礼…等里头传来花,管家便亲自领着人往园中走去。 傅如雪就站在桃林之中,听到声响她便转过身朝楚斐看来。 她看着楚斐眉目弯弯,在这满园桃色的映衬下,也平添了几分明媚:“你来了。” 楚斐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傅如雪,在他的映像里,傅如雪一直都是平静而从容的,即便是笑也从不露齿,一举一行是再端庄不过的了…可如今看着她这幅眉目弯弯的样子,他的心跳却忍不住又快了几分。 管家不知何时已走了… 楚斐朝傅如雪走去,待至人前,他才开了口:“是,我来了。” 傅如雪未再说话,她只是迈步往前走去…等察觉到身边人跟了过来,她才看着眼前的蜿蜒小道说了话:“楚斐,你知道的,如今我掌管着傅家的产业,以后我还会是商会的副会长…这样的身份注定不能让我安于后院。” 楚斐闻言忙开口说道:“我知道,我一直未曾介意过…” 他知道她的不同,也从未想过要去割舍掉她的这一切,他喜欢她,喜欢的是她这个人。 “是啊,你从不介意,是我想多了——” 傅如雪的眉眼依旧带着几分笑意,天空湛蓝,云层很好,她仰着头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楚家嫡子,兵部尚书。可我也不差,傅家在大晋约有百余家产业,我身为傅家掌权人,哥哥是内阁次辅…以前我觉得跟着你会让别人瞧不起我,觉得是我高攀了。” “可如今…” “我却觉得即便我嫁给了你,你也没什么可委屈的。”傅如雪这话说完是停下步子,她侧头朝楚斐看去,即便面上依旧是素日的从容,可她袖下握着的手却还是攥紧了几分:“那么,楚斐…你如今愿不愿意娶我?” “你——” 楚斐怔怔看着傅如雪,他似是未曾听清,又像是未曾回过神来…待过了许久,他才哑着声音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 傅如雪看着他脸上的怔楞,原先的紧张骤然放松了几分…她松开了袖下紧握的手,而后是看着他,重新说道:“我已经准备好了,那么,楚斐,你打算何时娶我?” 她这话刚落—— 楚斐便已大步走上前,他伸手紧紧抱住了傅如雪,声音激动:“只要你想,什么时候都可以。” 这是傅如雪头一回被人抱… 她其实还是有些不习惯,只是想到抱着她的这个人是楚斐,她刚刚伸出去的手便又收了回来…傅如雪任由他抱着,却是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你说这么多年,我们是不是白白耽搁了?” “是啊,你再不嫁给我,我就要上门抢亲了…”楚斐的声音在傅如雪的耳边响起,他的声音还有些喑哑,语气却是轻松的…他紧紧拥着人,口中是继续说道:“不过只要最后是你,那么什么都是好的。” 是啊,只要最后是你…那么什么都是好的。 ☆、番外(三) 夜里。 金陵徐家。 如今已是月上柳梢头, 徐庆年躺在床上,他似是入了一个悠长的梦境,只是若说是梦境,那里头的一切却又透着股浓浓的熟悉感, 倒似是把自己以往所经历的那些事都重新看了一遍似得。 这个梦境起初像是走马观花一般,与他现实中所经历的一切相重合…彼时他的手还未曾伤, 杨青青依旧是他最疼爱的表妹。 不管周边人如何说她的不好, 他都不信… 在他的眼中, 杨青青即便长大了,也依旧是幼时那个爱跟在他身后的小丫头。 她会跟着他的身后,会甜甜得喊他“表哥”,做错事的时候她会偷偷拉着他的衣角,抬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望着他…那副模样,就像是这个世上, 只有他才是她的依靠。许是因为这么一层缘故, 徐庆年的确很疼爱杨青青, 这是他自幼护着的小丫头,多疼爱些又有何妨? 梦里的杨青青越长大,也就越发明艳… 其实徐庆年一直都知道杨青青是好看的,只是每当想到日后杨青青的那副模样, 明明还是那般好看的容貌, 却有着如此蛇蝎心肠…他还是忍不住在这一场梦境之中轻轻叹息了一声。 徐庆年以为梦境会继续按照他以往所经历的那些事继续往下, 可里头的一切却突然变了。 梦里的自己并未受伤, 他依旧是这金陵城最受人关注和欢迎的徐家大少爷…他在自己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娶了杨青青。杨徐两家本就是表亲, 成这两姓之好不知羡煞了多少人。梦境里的他穿着一身大红嫁衣,脸上挂着素日温和的笑容,他手持喜秤挑开了坐在喜床上杨青青的红盖头。 烛火分明—— 大红盖头下的杨青青笑得比任何时候还要明媚… 她就那样坐在喜床上,仰着一张明媚的娇艳,娇娇唤他:“表哥。” 徐庆年的梦做到这的时候,只觉得额头已布满了密密的冷汗,他想醒来,想从这一场虚无的梦境之中醒来。这不是他所经历过的,他也不想去经历这一切…可不管他怎么挣扎,梦境却还是在继续往下,他只能继续去看这一场梦境的后续。 起初的时候… 梦中的他和杨青青的确过着似是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 只是日子越往后,杨青青却变得与最初不一样了,无论是对外人还是对他…她再不似最初那般温和。每回出去聚会,回来的时候她便会拉着他的袖子抱怨这个、抱怨那个,最后是责怪他的官阶不如别人,连带着她的地位也不如别人。 他劝说过杨青青,劝说她不要与旁人去比… 这样的事情一回、两回也就罢了,次数多了,他也就厌烦了。他不想与她争吵,争吵解决不了任何事,他只是不明白自己那个温柔可人的表妹究竟是为什么变成这幅样子?这样歇斯底里的模样,真的是他从小疼爱的表妹吗? 梦境越到后头,杨青青的性子也就越发暴戾起来… 屋中的丫鬟时不时被她责罚打骂,有几回他瞧见的时候索性便帮着说了几句,当面杨青青倒是应诺了下来,只是回头那个丫头却不见了。 这后宅内院的事,他不想管… 她是他的妻子,他理应予她最大的尊重,可他予她信任、予她尊重,却不是想要她草菅人命。直到那个时候,徐庆年才不得不相信,原来这个在他眼中温柔可人的表妹其实早就变了,也许那副温柔的神色不过是她的伪装。 梦境之中,徐庆年终究还是与杨青青和离了… 他抛下了金陵所有的荣耀和地位,只身一人去到了边疆,边疆的夜很长,边疆的月很明…他常常会坐在那戈壁之上喝着酒。每当看着月色的时候,他也会想起金陵的人和事,他不明白杨青青为什么变成那副模样,或许这其中也有着他自幼对她的纵容和疼爱。 若不是他自幼疼她宠她,也许杨青青也不会成为那副模样。 而徐庆年也终于在这梦境的最后看到了李青佩,彼时的她已经是天子亲授的女将军,大晋从未出过女将军,李青佩是头一位…可在这一片被漫漫黄沙掩盖的边疆,几万将士与百姓,却没有一个不信服于她。 她总是冷着一张脸,坐在那高高的马背上,在这清冷月色下,淡淡得看着她:“堂堂一个大老爷们,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变成这幅模样…徐庆年,你可真是让人看不起。” 那是头一回有人当着他的面说看不起他… 还是一个女人。 可徐庆年看着马背上冷着面的女将军,不知道为何竟是忍不住笑了…他高高仰着头看着月色,手中仍旧握着酒壶:“是啊,就连我也看不起这样的自己。”醇酒入喉,他看着李青佩,缓缓说道:“将军,往日醉过吗?” 李青佩似是未曾听明白,只是拧着一双眉心看着他…待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口中是一言一句:“无。” 徐庆年看着她,眉目仍带笑,连着声音也很温和:“那将军可要与徐某共饮一壶冬日酿?” “你的酒太淡,不够烈,我不喜欢…” … 徐庆年终于从这一场梦境之中醒来了。 床帐外头的天色渐渐分明,红烛也已成了几分颓色…徐庆年察觉到李青佩还在熟睡,头一回用尽全力拥住了身边的人,他不知道那个梦境最后是副什么样子,可此时拥着李青佩入怀的时候,他的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宽慰。 这一世,他的身边有她,真好。 李青佩素来浅眠,往日在战场的时候,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她便会立时醒来,只是嫁给徐庆年后却松懈了许多。 不过如今被人这样紧紧揽在怀中,李青佩还是睁开了眼,她的眼中还带着几分初初醒来时的惺忪之色,连带着声音也带着几分喑哑:“怎么了?” “没什么…” 屋中已有几分清明,徐庆年低垂着一双眉眼,他的指腹轻轻滑过李青佩微微拢紧的眉心,头一回这样细致的看了她一回又一回…待李青佩重新折起眉心后,他才温声说道:“你不是想去边城吗?不如我们去边城定居吧。” 李青佩闻言,却越发折起了眉心… 她醒来已有一会了,面上早已是一片清醒,偏偏眼中却带着几分疑惑,连带着声音也透着股子疑问:“你——” 徐庆年仍笑看着她,口中是跟着一句:“当初我曾应允你,婚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喜欢金陵,我们便离开金陵。你想去战场杀敌,我便陪你一道去战场杀敌。你想去边城护大晋平安,我便陪你一起去护这大晋平安。”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一直撑在李青佩的脸上… 眉目依旧含着笑,就连声音也一如旧时温和:“我知道你不喜欢待在后宅内院,更不喜欢与那些妇人打交道…你不喜欢,我们就离开。” 李青佩闻言却没说话,她只是抬着一双眼看着徐庆年。 她自然不想留在这金陵城,金陵城的天空太小,后宅内院的人心太复杂,怎么比得在外边舒爽自在?可如今终究不是以前了,如今的她已经成了婚,她有了夫君,有了婆家,怎么可能还像以前那样? 她想到这便开了口:“徐庆年,我…” “嘘——” 徐庆年的指根轻轻点在李青佩的唇上,止住了她的后话,他的面上仍旧是一片温和笑意,口中却是说道:“傻丫头,你不要去在乎别人的想法,你只要与我说,你想不想去?你若想去,我们便去。” “人世短短几十年,我们又何必为别人的想法而活?” 这是李青佩头一回听徐庆年说这样的话,一时之间竟也难得怔楞了一回…是啊,人世短短几十年,他们又何须为别人的想法而活? … 边城。 元康十四年,李青佩与徐庆年在此定居已有大半年了…当年他们离开金陵的时候,刘谨亲授李青佩为从三品怀远将军,这是大晋几十年来头一个女将军,也是头一回有女人做官。 早年李青佩虽常与父兄上战场,却从未有过什么头衔,因此这一桩封授在金陵城中还是流传了许久。 而徐庆年… 他的手虽然废了,可他自幼熟读兵书,又素来通计策,俨然成了李青佩手下的第一谋士。自打李青佩与徐庆年来了边城,他们一个在外主战,一个在内主谋…连着赢了十几场战役,不仅获得了边城百姓们的敬戴,也赢得了全军将士们的崇拜。 就连当初那些看不起李青佩的… 如今也纷纷信服于她。 … 边城的气候素来干燥,无论早晚都有风沙。 徐庆年坐于书房,他的手中握着一本兵书,口中却是问着小厮:“让小厨房备下的雪梨汤可做好了?”今日李青佩领兵去打一个小部族,这个部族近来因为换首领的缘故,闹得旁边纷纷扰扰。 其实原本这样的小战役,李青佩只需打发底下的人去做便是… 可这大半年,自打他夫妇两人的名声打了出去,这边城也跟着寂静了许久…如今难得有得活动,李青佩自是捱不住,徐庆年也就由着她。 小厮闻言忙笑道:“早就备下了,就等着夫人回来了。” 他这话刚落,外头便传来了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来人是管家,他往日也是个沉稳的性子,只是今朝看起来却委实有几分着急,连带着声音也说不稳:“老爷,老爷不好了,夫人,夫人她…由军医陪同回来了。” 徐庆年闻言立时变了脸色,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由军医陪着回来? 今日不过是一场小战役,按着李青佩的本事绝不可能受伤才是…他握着书册的手收紧了几分:“夫人她人呢?” 管家闻言忙道:“这会已回房了…” 他这话说完,便见徐庆年已站起身往外走去。 外头的天色仍旧有些温热,可徐庆年的面色却很是苍白,他袖下的手紧紧攥着,一张薄唇紧抿着,阔步朝正屋走去…他走得很快,脸上和后背已冒出了不少汗,贴在身上并不舒服。 正屋外头有几个丫鬟,她们见他过来先是一怔,有个穿着翠黄色衫裙的丫鬟跟着便道:“老爷,奴刚想去请您,夫人她…” 可她的话还未说完… 徐庆年便已打了帘子走了进去,屋中只有李青佩和军医,这会李青佩正半坐在床上,军医恭恭敬敬立在一侧,看起来是刚刚诊完脉的样子,这会正在收拾东西…两人听到声响便都回头朝他看来。 “徐将军…” 军医朝徐庆年拱手打了一礼。 徐庆年看着好生坐在床上的李青佩,心下才松了一口气,他的步子仍旧未停,待至人前便坐在床沿上握着她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怎么回事?” 李青佩看着徐庆年,眉眼之间却是难得透着股羞赫,声音却是带了几分疑惑:“你不知道?” 她先前不是已遣人去与他说了吗? 徐庆年闻言自然是怔了一回,他刚想说话,帘子便已被人打了起来,进来的便是先前那个黄衫丫鬟…她是先朝两人打了一礼,听到李青佩的话,便跟着回道:“奴还未来得及去说,老爷便过来了。” “究竟是怎么了?” 徐庆年素来聪慧,只是这一时之间却有些闹不明白… 他原本以为李青佩受伤了,可如今看着这幅样子,她却不似受伤的样子。 李青佩眼看着徐庆年眉眼之间的疑惑,她笑了笑,而后是握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口中是跟着说道:“我…怀孕了,如今已有两个月了。” 徐庆年闻言是一愣,他…听到了什么? 他怔怔看着李青佩,待瞧见她眼中的笑意时,才有几分回过神来…她怀孕了?那他岂不是要做爹了?徐庆年素来沉稳,此时却有些难以抑制,他不顾众人还在场,径直抱住了李青佩,口中是喃喃而道:“我要做爹了?” 李青佩见他这幅模样,倒是难得羞红了一回脸… 好在军医和丫鬟知事,不知何时已退了下去,没有外人在场,李青佩的面色也好了许多。 徐庆年初初抱了一会,却又想起李青佩如今怀孕,他抱得这般用力若是伤着了孩子可如何是好?他想到这边忙松开了手,一会站一会坐,口中是跟着说道:“我得去找个稳婆,还得去找个知事的嬷嬷。” 李青佩闻言却是有些无奈得看着他… 她才怀了两个月,哪用得上什么稳婆?真是的…只是眼瞧着平时如此沉稳的一个人,今儿个却手忙脚乱的。她瞧着瞧着,脸上倒也忍不住泛开了一抹笑,李青佩靠着床头,眉目微微挂了一抹淡笑,口中是温声说道:“我如今月子还小,不用稳婆…何况如今厨房里的厨娘早年就是伺候我母亲的,吃食上头她自是知晓的。” 徐庆年听她这般说道,倒是也有几分回过神来… 他重新坐了回去,手握着李青佩的手,口中是笑道:“倒是我忘了,那你现在可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人去准备。” “不用了…” 李青佩摇了摇头,她先前刚打过一场战,什么都吃不下。 徐庆年闻言倒也未说什么,他扶着人重新躺下,又替人掖了掖被角,口中是道:“那你先好好睡一会,我去书房查些东西。” “嗯…” 李青佩今日跑了这么一场,倒也的确有些累了。 她的头刚贴上了枕头,没一会功夫便睡了过去…等李青佩醒来的时候,已是星月高升之时。屋中早就点了烛火,她刚刚坐起身,便有人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却是先前那个黄衫丫鬟,她看着李青佩,口中是问道:“夫人醒了?” 待这话说完,她是先奉上了一盏温水,口中是跟着一句:“夫人可要布膳?” 李青佩握着茶盏,闻言却是先问了句:“老爷呢?” “老爷把自己关在书房,听说还召见了府中几个资历老的嬷嬷,奴先前打听了下,老爷是在问您怀孕之间可有什么要注意的…”丫鬟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笑着替人披上了一件外衣,跟着继续说道:“奴可从未见过老爷这幅模样。” 李青佩闻言是笑了笑… 她往日鲜少笑,可嫁给徐庆年之后笑得倒也比往日多上了几回。 她也从未见到过他这幅模样。 … 因着李青佩有了身孕,自然也就不好去军营了。 不过她待在家中倒也不算无聊,早些她有身孕的事传在外头,不止军营里的人送了礼登上了门,就连边城的百姓也送来了不少福礼。 只不过这日子越往后头,李青佩的烦心事也就越发多了几分。 自打她有了身孕后,徐庆年就跟变了个人似得…坐着怕她的椅子凉,站着怕她身子受累,若是吃用得凉了些更是怕她伤了身子。那些刀剑自是不必再说,早就被徐庆年收了起来。 今儿个李青佩坐在院子里看几个丫头放风筝… 偏偏那风筝被挂在了树上,她刚站上了椅子还未曾够到那风筝便被人拦腰抱了下来。 李青佩只差一瞬便能够到,这会被人抱了下来自是有些不高兴,眼看着身后的徐庆年便拧着眉心开口说道:“徐庆年,你做什么?” 徐庆年把人安安稳稳得放在地上,才心有余悸得开了口:“你要拿风筝喊我便是,你如今…” 李青佩闻言一双眉心越发折了几分,她不过是捡个风筝罢了… 何况如今她这身子还不显,他就已是这般,若是等身子再显上几分,岂不是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了?她想到这面色就越发不好了。 底下的丫鬟瞧见这幅模样刚想劝上几句,外头便有人进来传话,却是带着几分喜气:“老爷,夫人,有故人来访。” … 来人正是王昉与陆意之一家子。 他们早些便递过信说要来一趟边城,只是未曾定个时间,李青佩和徐庆年也不知他们何时会到。 李青佩眼瞧着王昉,哪还有心情生气?自是忙迎了过去… 她在金陵的时候,相处得最好的便是王昉,如今见她俏生生的立在跟前,自是满心高兴:“怎么不递个信,我们也好过去接你们?” 王昉闻言是轻轻笑了笑:“你这处好寻,何况我一进城便听说你有身孕了,哪还敢劳动你亲自来接?”她这话说完是笑着看了看李青佩,倒是未曾想到,岁月翩跹…李青佩也是快要做娘的人了。 李青佩听她这般一说,脸上倒也起了几分红晕。 她也未曾说话,只是握着王昉的手往里头走去,两人久别重逢自是有许多话要说。 等她们进了屋子… 陆意之才笑着收回眼,而后是朝身侧的徐庆年看去,口中跟着一句:“恭喜了。” 徐庆年闻言也收回了眼:“多谢…”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眼看着陆意之怀中的小子,徐庆年的眉目便又柔和了几分:“这是你家大公子吧?没想到都这么大了。” 满满如今已有两岁多了,他模样好又爱笑,嘴巴还甜…这回听徐庆年说话,他也不认生,只张了一张小嘴说道:“满满吃得多,长得自然快了,等满满再多吃些,就能和叔叔一样高了。” 徐庆年瞧着他这幅模样,便越发欢喜了几分。 自打李青佩有了身孕后,他对这些小孩子也是越发难以抵抗了…这会瞧着满满,他是笑着伸出手轻轻揉了揉满满的头,口中是跟着一句:“那满满还要多吃些,等到有一日长得比叔叔还要高。” 他的右手当年被陆意之所伤,即便得江先生治愈,却也未曾康复。 陆意之看着他手腕上那道旧伤,口中是道:“当年的事,我很抱歉…”这些年他和徐庆年相处,知晓他心性不错,当初也不过是被那个女人蒙蔽罢了。 徐庆年闻言倒是轻轻笑了笑,他自然知晓陆意之说的是何事:“我倒觉得值得…”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那屋中看去,木头窗棂皆大开着,他能看到坐在里头的李青佩正低垂着一双眉眼笑逗着陆意之家的二姑娘。 他看着她脸上的笑颜,眼中的笑意也就越发深厚了几分:“用一只手认清一个人,用一只手获一片真心,值得。” ☆、番外(四) 元康十四年。 又是一年五月时, 江东的天气较起别处却是要凉上一些, 尤其是连着落了几日雨, 这天气倒是越发凉了几分…信王府位于江东偏东一处, 出门便是江东水, 百里之内并无别的人家。 这处往常并未有人居住,去岁的时候,正主倒是回来了。 卫玠身为这大晋如今仅剩的一个王爷, 何况又有那样的身份, 自是地位尊贵…偏偏这江东的官员却没有一个敢登门拜访。当年卫玠携淮阳王起兵谋反, 这事闹得整个大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其后又爆出这位信王原是先英王之子,元昭爷之嫡孙,越发让人咂舌不已。 虽说天子仁厚最后碍于血脉并未定罪于他, 反倒还保留了他信王的尊号让其在这江东安闲度日… 可朝中官员、士族门第这一年余来却未曾登门拜访过一次。 谁知道这位信王回头会不会再做出些什么事?何况卫玠早年在大晋的名声便算不得好, 众人敬他、惧他,却没有谁想真正得靠近他。 … 信王府。 相较其他士族门第, 甚至那些普通官员的后宅, 这信王府却显得格外安静了些…那扇红漆大门常年都是紧闭的, 院子里也未有什么随从、小厮,整座王府鲜少能瞧见什么人, 看起来冷冷清清的, 倒并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模样。 早年刘谨放卫玠归来, 并没有怎么难为他… 木容等人仍旧跟着卫玠, 只是除了木容以外, 其他人素来是习惯隐在黑暗之中…因此这偌大的信王府除了卫玠和王蕙两个正经主子,平素能瞧得见人影的便只有一个木容和厨娘。 此时旭日初上。 屋中点着百濯香,两排木头窗棂皆大开。 卫玠一身常服坐在临窗的软塌上,他的手中握着本书,这会正低垂着一双狭长的凤眼,漫不经心得翻阅着。 有风拂过… 打落了临窗一枝桃树上的雨珠,有不少都沾在了卫玠的衣服上,他这才抬了眼朝外头看去。外头园中的景致很好,即便未曾怎么修剪,却也在这天地之中铺展出一副“天然去雕饰”的滋味。 他又看了看那枝上的雨珠… 雨是昨夜才停的,那些树上、屋檐上皆还坠着雨珠,此时由那初升的日头一照,越发透出几分晶莹剔透来。 木容推开门进来,待见到卫玠已经醒来,他是低垂着眉眼把手中的水盆放到了架子上,跟着是绞干了帕子奉到了眼前,口中是跟着一句:“千岁,帕子。” “嗯…” 卫玠接过木容手中的帕子,他拭了回脸,又轻轻扫了扫身上先前落下的雨珠…却是又过了一会,他低垂着眉眼拭着手,口中却是问道:“她人呢?”这个她,即便卫玠不说,木容也已明白。 木容笑着重新替人续了一盏热茶,闻言是恭声答道:“七姑娘早起给您去做早膳了。” 他这话说完见到卫玠轻轻折起的眉心,忙又跟着说了一句:“属下与昔娘都拦了一回,只是七姑娘说今儿个是您的生辰,想亲自给您做一碗长寿面。” 卫玠闻言,面容却有一瞬得怔忡… 今日是他的生辰?他倒是忘记了。其实这些年,他从未好生过上一个生辰,甚至于其他什么节日,他也未曾怎么过。身边没有人相伴,这样的日子也就成了无关紧要的…一来二回,卫玠自然也就忘了个干净。 他未说话,只是低垂着眉眼拭着手… 而后才把手中的帕子交到了木容的手中,口中也只是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木容握过帕子,他张了张口原是想说话的,只是眼看着面容平淡的千岁,那些话也就说不出来了。这一年余来,七姑娘与主子每日不是煮茶便是下棋,有时候便是待在一处看书写字,他们私下早就拿七姑娘当女主人看待了,偏偏这两个正主却是一句话都不说,凭得让他们操心。 七姑娘待主子的情谊,即便不说,他们这些人也能看得明白… 若不然一个好好的千金闺绣、名门贵女,何苦跟着千岁跑来这处受苦? 偏偏千岁爷… 木容想到这心下又叹了口气,千岁爷的心沉,他们这些人看不明白也不敢窥看…只是每回想到七姑娘,总免不得叹上一口气,多好的一个姑娘,当真是可惜了。 他也未再说话,只是握着帕子朝人拱手一礼,而后是端着水盆重新往外退去。 直到门重新被合上… 卫玠握过先前被搁置在一侧的书重新翻看了起来,他低垂着眼看着书中的内容,心思却全不在上头。他想着先前木容所说的话,袖下的指根稍稍蜷了几分,眉心跟着轻拢了几分,却是又过了一会,卫玠的喉间才溢出一声长叹。 他把手中的书轻合起来,跟着是推门往外走去。 外头的天早已大明了,日头高高挂着,打在人的身上却并不算热…卫玠便这样缓步朝厨房走去,厨房离他的屋子还是有段距离的,何况他特意放慢了步子,一路过去足足花了两刻才到。 炊烟袅袅,人声和和… 这也许是整个信王府最热闹的地方了,卫玠身边的那些人每回瞧见他也都是垂着一张脸,半分不敢越了规矩,生怕惹他不喜…倒是未曾想到,他们和这个小丫头倒是处得很好,说说笑笑的,倒也平添了几分鲜活气。 卫玠眼看着那不远处升起的炊烟,以及那半开的门扉… 他刚要迈步往里走去,便听到里头传来昔娘的声音:“七姑娘,您和千岁爷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个声音并不算响,只是卫玠素来耳聪,自是听了个真切…他的手负在身后,不知怎么就停下了步子。 … 厨房内。 王蕙仍旧按着昔娘的指导揉着面团,以往在家的时候为着好意头,她倒是也做过几回糕点…只是那大多是厨房里的人先备好了料,揉好了面团,她只需要取了模具做上几个玩闹便是。 何曾像今日这般全是一个人动手… 五月的天还不算热,可她的力道小,只是为着要揉好面团又不肯歇,一来二去她的额头倒也布满了密密得薄汗。 听到昔娘的话… 王蕙揉着面团的手却是一顿,不过也只是这一瞬功夫,她便又继续揉起了面团说起了话:“他未想过,我也未想过…何况如今这样挺好的。”她说话的时候,面上仍旧挂着清清浅浅的笑容,声音也如她的笑一般,温婉而又柔和,听到别人的耳中便又多生了几分欢喜。 “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 昔娘一面说着话,一面是轻轻叹了口气,连带着声音也难得带了回埋怨:“千岁爷也真是的,难不成他还想着让您一个姑娘先开口不成?” 这一年多来的相处,她是真的喜欢这个七姑娘,即便出身名门却无半点骄奢性子,不管是为人还是性子都挑不出半点错来。他们这些跟着千岁的旧人,素来心气极高,可待这位七姑娘却也免不得多生出几分欢喜。 何况七姑娘对千岁的情意,那些个爷们瞧不出来,她难不成还瞧不出来? 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跟着千岁长途跋涉来了这处,连个丫鬟也未曾带,偏偏千岁那个性子…昔娘想到这便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是叫人愁得很。 王蕙听到她的叹息,倒也未说什么… 她知道昔娘在想什么,也知道她是在叹息什么…不过是觉得她可怜、可惜罢了。可王蕙却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也并不觉得自己可惜…当日的路是她自己选的,何况她也并不是为了嫁给卫玠才跟他过来的。 她只是觉得他很好,和他待在一起很是舒服… 她喜欢这样的感觉。 至于别的,就如她先前所言,他未想过,她也从未想过。 这是真话。 王蕙仍旧弯着一段脖颈,揉着手中面团,时不时问上昔娘一声,却是未曾注意到原先待在外头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 王蕙端着一碗长寿面到卫玠屋子的时候,日头已经高高挂起了。 门是开着的,王蕙便也未曾敲门,她把手中的长寿面放到了桌子上,而后是分出一碗放到了卫玠素来坐着的位置…而后她才抬了眼朝卫玠看去,口中是跟着温声一句:“王爷,该吃早膳了。” 卫玠早在王蕙进来的时候便已察觉到了… 闻言,他也未曾说话,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而后是站起身走了过来。 卫玠低垂着眼看着眼前的这碗长寿面,汤浓面圆,味道香醇,他什么都未说只是握着筷子慢慢吃用了起来…长寿面讲究一个劲道,因此便尤为考究揉面的劲道,但凡劲道不足些,这吃起来的面条便不够滋味。 他掀起眼帘朝王蕙看去,见她手心那处还泛着红,这会手腕还轻轻打着颤。 他什么都未说… 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跟着是挽起了两节袖子替人也盛了一碗。 王蕙看着摆在眼前的碗筷,一时有些未曾反应过来,她抬了头看着卫玠,却见他又低头吃了起来…她笑了笑也就未说什么,只是握着筷子也慢慢吃了起来。这碗面她费了不少心思,汤是早些用大骨炖好了的,面条是天还未亮她便揉起来的。 好在味道是好的,倒也未曾白费这一片用心。 这一室之内,窗棂大开,两人皆低头吃着面,谁也未曾说话,却是显得格外静谧…倒是让外头的木容看着着急,只是他再着急也无用。 等他们吃好了面,木容才进来收拾。 王蕙握着帕子拭着唇,而后是抬眼笑问卫玠:“王爷今日是要吃茶还是下棋?” “去外头走走吧…” 卫玠这话说完便先提步往外头走去,只是临来到门口的时候,他却还是停下了步子…等王蕙跟了上来,他才继续迈步往外走去。 五月暖风拂人面,园中景致很好,两人同步而行,却无人说话…唯有树上栖着的鸟儿叽叽喳喳轻轻叫着,察觉到有人过来便又扑扇着翅膀,一面轻叫着,一面在这半空之中轻轻越过,倒是给这满园光景又平添了几分热闹。 “小心…” 卫玠握住王蕙的胳膊把人拉到了自己的身边,而后是抬了袖子挡在了王蕙的头上。 王蕙一时却还有些未曾反应过来,她大半身子倚在了卫玠的怀中,眼瞧着那头顶的树枝稀稀疏疏落下了不少雨珠…她才反应过来。约莫是先前那几只鸟儿察觉到他们过来,越过树枝的时候,倒是让这昨儿个还残留的雨珠落了下来。 等那树枝上的雨珠尽数落下… 王蕙才站直了身子,她先前被卫玠护得很好,那些雨珠一点也未曾落到他的身上。 倒是卫玠… 她低垂着眼看了看卫玠重新落下的袖子,雨珠虽不多,可密密麻麻砸了一通还是把这一节青色长袖弄了个半湿…王蕙也未曾说话,只是取过帕子握着人的手细细替人擦起了袖子。 卫玠低垂着一双凤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王蕙… 他原是想把手抽开的,只是眼瞧着她这一双紧拧的眉心,便也任由她擦着…卫玠就这样弯着一段脖颈看着王蕙,相较去岁他们从金陵到江东的时候,王蕙的面容经了岁月看起来却是越发温婉了些。 她的眉眼至下颌一处,即便低垂着头,却还是能看出一段柔和来。 王蕙并不似牡丹明艳,却有着青莲的高洁…初初入目的时候让人并不觉得刻骨,可看得久了却也让人难以相忘。 卫玠看着看着,倒是忆起几桩往事来…去岁寒冬之际,她携书与棋来天牢看他,什么话都未说,什么话都未问,只是再布好棋局之后,问他要黑子还是白子。那日他们什么话都未说,只是下了一局又一局棋子。 临来王蕙要走的时候,他才握着棋子开口问道:“你的心中是不是在可怜我?” 那时的他比任何时候都厌弃自己…即便当年祖父死了、爹娘死了,他孤身无援之际也从未这样厌弃过自己、厌弃过这个世道。 那时的王蕙说了什么呢?卫玠记得那会,她回身看向她,外头的光打在她的身上…她就这样清清浅浅的挂着一个笑,口中却是跟着一句:“我想,您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不是吗?” 第二桩是是他准备回江东的时候,这个小丫头找上了他。 那日月色独好,她像是喝了酒,一张脸颊微微泛着几分红,一双眼睛却依旧清明…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微微仰着头笑看着他:“江东路途遥远,王爷此去,只怕你我此生难以再见。” “我原想同王爷来说一声一帆风顺…” “只是临来我却想问一问王爷,王爷的马车可够两人行?” 卫玠记得那个月色,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仰着头笑看着他…眉目弯弯,笑语盈盈,是他从未见到过的模样。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个小丫头也能笑得如此明艳,如此好看,如此动人心魂。 那会,他低垂着眉眼看着她,口中却只是说了一句:“你喝醉了…” “是啊,我喝醉了…” 王蕙仍旧笑看着他,就连一双眉目也未曾折上几分:“我虽然喝醉了,却从未这样清醒过。往日我想为许多人而活,为许多事而活,可如今我却只想为自己活一次…这个人世和岁月不长不短,我不希望我的余生会后悔。” 那会他什么都未说,只是转身离去… 原本卫玠以为按着王蕙的性子,既然所求未应,便不会再想…她虽然年纪不大,却一直很聪明,也很透彻。 可卫玠却未曾想到,隔日他打算出门的时候,这个小丫头竟穿着一身男装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仰着一张脸看着她,语气从容,却是难得耍起了赖:“我昨儿个喝醉了,隐隐记得王爷让我早些来,我便来了。” 卫玠想,那一定是她头回说这样的慌… 即便强撑着未露出一丝破绽,袖下的手却还是紧紧得攥着,就连那张唇也紧紧抿着,透露着几分无法遮掩的紧张。 “你该留在金陵,而不是跟着我。” “王爷自走您的路,我不会耽误您的…” 那个时候,他本应该让她走得,只是看着她那副模样…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而如今,不知不觉,他竟已留她在身边一年有余…卫玠以为他的心中绝不会有她,只不过是因为那人的缘故他才对她格外容许了几分。可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那人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消散了许多,倒是眼前这人的身影占据了大半。 他记得那日她回身看向他时面上的笑,记得她说话时的语调,记得她身上的光… 竟是比起幼时那人救他之时还要耀眼几分。 他知道她的字是簪花小楷,知道她喜欢的茶是安岭白茶… 他还知道她喜欢莳花弄草,喜欢春来去折一枝好看的桃花,等风干了便做成书笺夹在旧日看过的书中…她还喜欢在冬雪过后,去采一些梅花,配着冬日的雪水做一壶梅花酿,然后再藏在梅树下。 她的喜好,他都记得。 … 王蕙擦了许久,也只是擦了个半干:“您还是回去换一身衣裳吧。”她知道卫玠素来怕冷,即便如今已是五月,可他的身子却还是寒着…她怕他受凉。只是她这话说完,也未曾听卫玠出声,便抬头看去。 待瞧见卫玠怔忡的神色与紧拧的眉心… 她先是一怔,跟着才又开口问道:“王爷似是有心事?” 卫玠却并未说话,他仍低垂着一双凤眼看着王蕙,待过了许久,他才收回了袖子负于身后,口中却是跟着一句:“等过段日子,我们回一趟金陵。” 金陵? 王蕙闻言是一愣,当年陛下亲自下旨让卫玠不准再入金陵…虽说卫玠若是想入金陵,也无人阻拦得了。只是这无缘无故的,何况那个地方于他而言有着太多不好的往事,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好端端的去金陵做什么?” “聘则为妻奔为妾…” 卫玠说话的时候,一双狭长的凤眼看着王蕙,他的面色依旧是素日的从容,可负在身后的手却还是忍不住紧握了几分:“我虽从不讲究这些,可你到底系出名门,不该让你受此委屈。” … 很久很久以后。 金陵城中又迎来了一辆马车,马车径直朝朱雀巷驾去,正是王蕙和卫玠。 彼时,王蕙已经嫁给卫玠许久了,她看着身边的人有些无奈:“您其实可以不必陪我来的。”上回他们来金陵城,宫里那位虽然未说,可其余人却还是警戒着,生怕又闹出什么事来。 “无妨…” 卫玠的手中握着本书,闻言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弟弟娶妻,我合该来贺上一回。” 马车渐停,外头木容恭声禀道:“王爷,王妃,到了。” 王蕙掀起车帘朝外头看了一眼,国公府外人流涌动,她的家人正在含笑迎客…她看着看着便也忍不住也笑了一回。她落下车帘朝卫玠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好了,我们回去吧。” 卫玠闻言是从书中抬了眼:“不过去?” “算了,不去了——” 王蕙笑着倚在人的怀里,她的手撑在高高隆起的小腹上,柔声说道:“我只要知晓他们过得很好就足够了。” 卫玠见此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他揽人入怀,手撑在人的腰上,朝外头说了一声:“走吧。” “是…” … 王昉与陆意之刚走下马车,她看着不远处的那辆马车却是眉心微动。 陆意之看着她这幅模样便握着她的手,口中是问道:“怎么了?” “没事…”王昉闻言是轻轻笑了笑,她亦握住了陆意之的手,两人继续往前走去…只是临来要进门的时候,她却还是回身看了一眼,若是她未曾看错的话,驾车的那个人是木容,而马车里头的… 可王昉终归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看着那辆马车越行越远,而后收回了眼越过人群看着那湛蓝天空…晴日碧空,真好啊。 ☆、番外(五) 青城。 元康十四年, 四月。 王昉一行从边城过来,如今却是要往江南的方向去…四月多雨, 他们也不着急赶路索性便在这一座小镇歇养几日。小镇看起来并不算大,人却有不少,这处是界点,往东便是去往金陵的方向, 往南便是去往江南。 因此这每日来来往往的人自然有不少。 而王昉这一行虽然人数不少,可无论是马车还是打扮都很是寻常, 自然也未引起什么注意。 … 有间客栈。 流光与暗一两人先去拾掇好了房间, 自打去岁两人成亲后, 暗一倒也不必再像往日那样隐于背地之中。 等他们拾掇好… 王昉与陆意之便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往楼上走去, 他们皆戴着帷帽, 众人即便看过来也瞧不见什么, 何况两人打扮得又是寻常模样,自然也引起不了什么注意,因此众人也只是这般扫了一眼便又垂下了头。 等进了房间。 王昉便把满满和喜喜一道放在了床上,两人睡得正熟,即便这番动静也未曾吵醒。她坐在床沿上, 揭下了头上戴着的帷帽,露出一张明艳的面容,而后便半弯着脖颈温和得看着他们。 王昉低垂的眼睛是未加掩饰的柔和… 这一抹柔和经了岁月的沉淀, 又添了一份身为母亲后的感触与心情, 在这一室之内越发显得熠熠生辉。 “夫人, 帕子…” 玉钏奉来一方干净的帕子。 王昉闻言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接过玉钏递来的帕子,而后是轻轻擦拭起两人的脸和手,路途颠簸,即便马车装饰得再舒服…可时间长了,成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两个孩子? 等一应弄好—— 王昉的身上便又添了一层薄汗。 细雨绵绵,天气也开始变得温热起来…王昉素来怕热,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更是觉得那股子薄汗腻在身上怪是难受。她刚想让玉钏去取来帕子,洗漱一番,便见陆意之已走了过来。 陆意之先前已洗漱过了,这会便亲自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低着头替王昉轻轻擦拭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柔,眼看着床上两个小的睡得正熟,声音便也跟着低了几分:“等洗漱过后,我们便出去走走。”陆意之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王昉看去,眼中是未曾遮掩的委屈…自打有了孩子后,他们独处的时间却是越发少了。 王昉闻言却是想了一瞬… 两个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虽然有玉钏和奶娘等人,两个孩子也不闹人…可到底是陌生的地方,她怕他们醒来后不习惯。 她刚要抬头说话,待看到陆意之眼中的委屈时,先是一怔,跟着却是笑着点了点头。 这段日子也的确苦了他了,出来不比在金陵,即便他们人手带的全,可成日待在一处,相处的时间自然少了许多。何况喜喜虽然还小,可满满却已经能走能跑,他向来又是个鬼灵精,主意又多…每回晚间趁着奶娘不注意便跑到他们屋子里。 他是个聪慧的,知晓王昉心软… 但凡陆意之朝他凶上一回,转头便抬着一张可怜巴巴的脸看着王昉。 王昉虽然知道他的小心思,可每回瞧着这张小脸蛋挂着那副可怜兮兮的神色,自然也就心软了…这一来二去,却是委屈了陆意之。她想到这便轻轻握着他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这段日子,委屈你了。” 陆意之听她这样说… 原先的委屈尽数消散,一双潋滟桃花目跟着泛开了一抹笑…他仍旧低着头轻柔得擦着王昉的手,跟着是弯腰在她耳边附了一句话。 王昉闻言却是羞红了脸,她抬了一双杏目瞪了他一眼… 好在玉钏早已退下,屋子里也无旁人,若不然即便他说得再轻,她也得羞死。 … 等到王昉两人拾掇好,便让人过来照看着两兄妹。 而他们便戴着帷帽,撑着伞往楼下走去,楼下依旧纷纷扰扰的,此处位处界点,行来走往的人遍布五湖四海,这会正有人说起金陵城的事,其中便有提到陆意之辞官的事:“那位陆都督也不知怎么想的,放着五军都督这样的位置不坐,竟携家带口的离开了金陵。” 两人听到这话,步子止不住便停了一瞬。 他们侧头对看了一眼,即便有这一层薄纱挡着,可还是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笑意。 他们什么话都未说,只是握着对方的手继续朝楼下走去,外头的天还在落着雨,陆意之手撑着伞,另一只手便握着王昉的手,两人缓步往外头走去。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这会街道上倒没什么人,倒是给这小镇也难得添了几分寂静。 两人身边没了旁人,倒也难得缓和了步子,放松了心情… 王昉握着陆意之的手,眼看着这长街小道,那顶青色帷帽里的眼睛便又泛开了几分笑意:“这座小镇,往日我倒也来过一回,只是那会我心中念着要找江先生,也未曾好好观赏一番…”她这话说完便又抬眼朝陆意之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倒是未曾想到如今能和你两人好好地在这镇上走上一走。” 陆意之闻言也忆起了旧事… 他亦低垂了一双眉眼,即便有轻纱遮挡,却还是能看出那其中的柔和…陆意之笑握着王昉的手,口中是道:“那日,我看见你了,就在这条小道上。” 他这话说完看见了王昉眼中的疑惑,便又笑着继续说道:“你那日穿着一身男装,站在那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面前…我只当是我看错了,倒是未曾想到回去的时候棠之与我说起你寻江先生的事,我才知晓原来我未曾看错。” 王昉倒是不知道他们竟然还在这处遇见过… 她也未说什么,只是轻轻笑了笑,想着后来他急匆匆得赶到顺天府…王昉的这颗心止不住便又化开了几分。 两人余后倒是未再说什么… 陆意之领着人去吃了一回驴肉火锅,这还是王昉头一回吃驴肉,她原本念着那股子味道只怕是不好吃,倒是未曾想到入口之后却很是香滑…她也难得多用了一份饭。等两人吃完火锅,便又打包了一份,却是给流光等人带去。 这会外头已经不再下雨… 陆意之便只是牵着王昉的手迈步朝客栈走去。 他们的步子还未跨进客栈,便听到前头一顿纷吵,恰好流光也在瞧见他们便过来与他们先打了一道礼,跟着是把事说了一遭…原是这位年轻的妇人在此已住了几日,今儿个打算付银子的时候却说银子被偷了,掌柜的自是不信这会正要拉着人去见官。 旁边那些起哄的却是要这位妇人委身于他们,至于银钱便算在他们的头上… 王昉自幼还未曾见过这样的事,闻言自是折了一双眉…她抬眼看去,见那位妇人一身素衣、头上还簪着白花,又见她甚是年轻,身边却无什么人,只怕是位寡妇。她抿了抿唇,口中是与流光说道:“替她把银钱付了,再给些盘缠,瞧着也怪是可怜的。” “是…” 流光轻轻应了一声,跟着便去着手处理,王昉便与陆意之先往楼上走去。 … 满满和喜喜早已醒来了,这会眼瞧着王昉两人进来,满满便先迈开了小短腿朝他们跑来,他握着王昉的衣角,口中跟着一句:“满满醒来见不到阿娘,还以为阿娘不要满满和妹妹了。” 他这话说得甚是可怜,一双桃花目也添着份泪意… 王昉瞧他这般自是心疼不已,她忙摘下了帷帽把人抱了起来,口中是轻轻哄道:“阿娘怎么会不要你们?阿娘最爱你们了。” 满满一听这话才止住了抽噎… 他任由王昉轻轻哄着,眼却是朝陆意之看去,脸上俱是得逞之意,哪里还有先前的可怜模样? 陆意之看着他这幅模样,只觉得牙都酸疼了几分,也不知他上辈子是不是欠了这个小子,成日来气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着呼吸,没得自己待会又忍不住脾气把他揍上一顿。 “阿爹坏,就会拐阿娘…”满满窝在王昉的怀里,继续奶声奶气说着:“阿娘今天和满满睡,不要和阿爹睡。” “不行!” 陆意之沉着一张脸看着满满,他好不容易才让陶陶答应,可不能让这个混小子破坏了。 王昉原是想答应的,只是听到陆意之的声音,又想起先前答应过他的事…便也红着脸轻声说道:“满满大了,是小男子汉了,不能总和阿爹阿娘睡。” 满满哪里想到自己的阿娘会拒绝? 他翘着一张小嘴,满脸委屈:“阿娘…” 可他话还未说完,王昉便已轻轻揉着他的头,柔声说道:“满满不是说要长大保护阿娘的吗?你总赖着阿娘可不能成为小男子汉,也不能保护阿娘了。” 满满听她这话倒是想了一回,跟着便轻轻拍了拍王昉的手从她的怀中走了下去…他年岁还小,脸上却是一片认真:“满满要做小男子汉保护阿娘,不让阿娘受欺负。”他这话说完还特地朝陆意之那处看了一眼。 陆意之看着他这幅模样,只觉得牙根又痒了几分,真是想狠狠抽一顿这个混小子。 不过想着先前陶陶说的,他心中便又宽慰了几分… 好在陶陶还是心疼他的。 几人刚说了会子话,门口便传来了流光的声音:“主子,先前那位妇人想来与您谢恩。” 王昉闻言是皱了皱眉,她不过是瞧着可怜便随手帮了一个忙,可不是特意为了得别人谢的…她想也未想,只是淡淡发了话:“不必了,让她走吧。” “是…” 流光这话说完,外头却是又响起了一阵磕头声,伴随着一个女子的道谢…好在这声音没过一会便散了,王昉也就未说什么。 … 等到王昉醒来的时候,外头天已大明… 陆意之倒是醒来的早,这会便坐在软塌上看着书…他见王昉醒来,忙走过来取了件外衣给人披上了。 如今天气虽开始温热,可早间却还是凉的,陆意之一面替人披着外衣一面是道:“这会早点已经没了,我让玉钏替你去厨房做一些?”昨儿个他难得餍足了一回,这会气色自然很好,连着声音也是说不出的柔意。 王昉看着他这幅好气色,心下却又多了几分羞气… 她想着昨儿个不管自己怎么求饶这人都不肯放过,偏偏碍着在外头她连声音都不敢发出,只能紧咬着唇没得泄出什么声音…王昉想到这,还是忍不住伸手狠狠拧了下陆意之的胳膊,口中也是跟着一句没好气的:“你去替我买些蜜饯。” 陆意之自然知晓王昉为何生气… 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想着自己昨儿个的确是闹得狠了,这还是在外头,也怪不得她这般生气。他自知理亏,闻言忙答应了,一面是让玉钏等人进来伺候,一面是取了把伞往外头走去。 … 玉钏和流光刚服侍王昉洗漱好,外头便又响起了一道女声…却是昨儿个那位妇人又来谢恩了。 王昉听着这个声音免不得又折了回眉心,她取过玉钏手中的钗子插在了发髻上,跟着是淡淡开口说道:“让她进来吧。”总在外头谢恩,让旁人瞧见也不成样子。 玉钏闻言是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请了人进来。 妇人的年岁也不算大,这会仍穿着一身素衣簪着白花,瞧着模样倒是个俏的。 她跟在玉钏的身后,一双眼微微抬起瞧了眼屋中的装饰,客栈的装饰大多都是一样的,可这个屋子明显是在住进来后又重新装扮了一副…她心下有了算计,待瞧见坐在塌上的王昉眼神却是一闪。 妇人往日自持美貌,却未想到这家的夫人竟长得这幅天仙模样…她心下思绪不定,未免旁人察觉,却是强压住这股子思绪,跟着忙又快走了几步待至王昉跟前便又朝人深深地磕了几个头,口中是跟着一句:“昨儿个得恩人相救,才免我于难,今日妾身特地来叩谢恩人一声。” 王昉手中握着一盏流光奉来的热茶,闻言也不过是淡淡一句:“不过是几两银子,你无需客气。” “恩人多义,妾身却不能不知恩图报。”妇人这话说完便又跟着柔声一句:“妾身虽未念过多少书,却也晓得做人要知恩图报,妾身虽没什么本事,倒也能帮忙做些粗活,求夫人留下妾身让妾身得以报恩。” 王昉闻言一双眉心便又拢了几分… 她把手中的茶盏落于一侧,而后是握着帕子轻轻拭着唇,口中是跟着说道:“不必了,我的身边不缺人。” 妇人还想说话,只是眼瞧着王昉,见她虽然年纪不大,通身的气势却有几分不怒自威,令她后话也难以再说出口…她张了张口一时之间倒也不好再说什么,索性便又朝人磕了几个头才往外退去。 她刚刚打开门,便见到迎面进来的陆意之… 陆意之先前出去的时候并未戴帷帽,这幅面容自是未曾遮掩得入了妇人的眼中…那妇人原也不过是从小镇出来,何时见到过这般俊美的男人?眼瞧着他这幅容貌,一时竟忍不住面色一红、心下一跳。 陆意之看着眼前的妇人却皱了皱眉… 他也未曾理会人,径直往里走了进去,待瞧见王昉,他的面上才多添了几分柔和的笑容,口中是跟着一句:“我知你喜欢吃酸,便多买了些酸蜜饯。” 王昉先前的确是生气,只不过这会见他衣裳头发都湿了不少,气也早就消了。 她握着帕子轻轻擦拭着陆意之的脸,口中是没好气地跟着一句半嗔:“带了伞也能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陆意之闻言是轻轻笑了笑,他半弯了腰身任由人擦着,口中是跟着说道:“我怕你着急,便也未顾着…”两人这幅旁若无人的亲密模样,落在那位妇人的眼中,却让她忍不住又多了几分嫉妒。 她往日的夫君待她也是极好的,偏偏是个没用的短命鬼,哪里比得上这位俏郎君?妇人未免旁人发觉还是关上了门,只是在关上门的时候,她还是朝里头看了一眼,想着这屋中的奢华装扮,还有那位郎君的面貌,她这颗心免不得又动了几分。 若是能得这位郎君青眼,她也不必再过这样的穷酸日子了。 … 等到天晴已是隔日的事了。 青城要去江南得通水路,王昉一行拾掇了下便往码头去了,满满是头回坐船,只觉得样样惊奇,刚上了船便拉着流光的手四处去看。王昉抱着喜喜,眼看着他这股子高兴劲也就由着他去了,只是让流光看着些。 船只很大,行来走往的人也有不少… 暗一等人在前开路。 陆意之的手撑在王昉的腰上,扶着她继续往前走去…一行人刚刚登上船,还未进到厢房便又听到一道声音,却是昨儿个客栈里的寡妇也上来了,她走上前朝王昉打了个礼,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真巧,夫人也要去江南吗?” 王昉闻言却是皱了皱眉,她倒是未曾想到这位妇人也会在此处… 她也未说什么,只是与人点了点头,而后便与陆意之继续往前走去…等到陆意之过去洗漱,玉钏服侍王昉脱簪的时候倒是与她提了一嘴:“那位妇人瞧着甚是怪异,尤其是一双眼时不时朝二爷那处望去,倒像是有什么心思似得。” 王昉听到这话倒是生了几分好笑… 怪不得总跟着他们,原来是看上陆意之了。不过王昉也未说什么,只是任由玉钏继续脱簪,一面是握着帕子继续擦拭着脸,那位妇人的姿色和手段委实是不够看的…何况陆意之的性子,她也是知晓的。 王昉等拭完脸,又换了身常服便开了口:“你让暗一去寻寻满满,怎么还不过来?”虽说有流光陪着,可这船上人来行往的,别出了什么事。 “是…” 玉钏刚要去寻人,门便开了,却是流光领着满满走了进来…满满手上还握着几块精致的糕点,瞧着倒是江南那处的手法,这会他正笑着颠着小短腿朝王昉跑来,口中是跟着一句:“阿娘,阿娘,这个给你吃。” 王昉笑着接过他手中的糕点,一面是握着帕子拭着他脸上的汗,一面是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满满虽然会说话,可到底还是说不通顺… 他说了好一会也没说到点子上,到后头还是流光开了口,她笑着与王昉说道:“先前遇见一位妇人,许是有些晕船,小公子便把昨儿个二爷买的酸蜜饯给他了,这是那位妇人送给小公子的。” 几人这厢说着话,门外便有人轻轻叩起了门扉。 王昉点了点头,流光便过去开了门。 进来的是一位年轻的贵妇人,她约莫也只有二十余岁,这会正由一个黄衫丫鬟扶着走了进来,待瞧见坐在塌上的王昉,即便妇人素来沉稳,这会也免不得露了几分惊诧…不过她教养极好,也只是这样看了一眼,便仍由丫鬟扶着走了过来,口中却是跟着一句:“我是来感谢小公子的,若不是他的酸蜜饯,只怕我这会还难受着。” 王昉闻言是轻轻笑了笑,她请人坐下,口中也跟着说道:“不过是几颗酸蜜饯,夫人不必如此。” 这位贵妇人原本也不过是想来感谢一回,不过如今眼瞧着王昉这幅心性,倒也生出了几分结交之心…去往江南的水路不算长却也不算短。 若是能有个结交说话的,自是再好不过。 “我听夫人的口音是金陵人,不知去往江南…” 王昉闻言拭着满满唇角的手一顿,不过也只是这一瞬,她便笑着开了口:“听说江南风光独好,便想着过去看看。” 贵妇人闻言倒也弯了一双眉眼:“江南风光的确不错,等到了江南,若是夫人不嫌,等到了那处,我倒是可以做东领着你们去逛一逛。” 王昉听她这话倒也笑着应了下来… 两人便又说了会话,待又互通了姓名,贵妇人才由人扶着往外退去。 … 余后的几日。 王昉倒是常与那位贵妇人聊天说话,一来二回倒是也亲近了不少。今儿个两人正待在一处坐着女红,韩秀芝想了想却还是开了口:“王妹妹可要小心那位妇人?我眼瞧着她是个心思重的,没得…” 她后话虽未说下去,王昉却是听了个明白。 王昉也未抬头,仍握着针线绣着花,口中却是笑回道:“韩姐姐不必担心,我夫君的喜好,我是知晓的。” 韩秀芝闻言是张了张口,她似是想说些什么,可临了却还是未曾往下去说,心中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王妹妹那位夫君的容颜委实是太甚了,就连她瞧着也忍不住恍神,也怪不得会招来那些不安分的。 两人便又说了会子话,王昉才告退… 她刚由玉钏扶着走了出去便瞧见不远处恰好有人过来,却是一男一女。男的仍旧穿着一身玄裳,此时正背光走来,却是陆意之…而女的便是那位年轻妇人。她仍穿着一身素服,一双水眸半含情,此时正毫不避讳的朝陆意之看去。 水路不稳,船只轻晃… 那位妇人轻叫一声,整个身子便往陆意之那处靠去…她闭着眼睛,只等着倚在人怀里的时候,再睁开一双含羞带怯的水眸。可想象中的热度却并未出现,反倒是整个身子砸在了船舱上。 那船舱本就结实… 她这样猛地一砸,却是好一会都未曾回过神来。 等妇人回过神来的时候,陆意之已朝王昉走去了,两人逆着光站在一处,男的俊,女的美,却是再般配不过的模样了。 陆意之握着王昉的手,半垂着一双桃花目,口中是温声说道:“说完话了?” “嗯…” 王昉笑着点了点头,两人便这样旁若无人的路过了妇人,连一眼都未曾递过去…只是等进了厢房,王昉还是伸手揪住了陆意之的耳朵。 她一双远山眉微微半挑了几分,口中是似笑非笑的一句:“你如今的魅力是越发大了?” 自打陆意之成了都督后… 这金陵城倒也有不少心悦他的姑娘,可那些大多是贵女出身,即便心有欢喜也做不出什么过分的事来…这还是王昉头一回遇见这样的妇人。倘若先前陆意之走得不及时,只怕那位妇人就该拿一句“肌肤相亲”来说事了。 偏偏还是在她的面前… 但凡她与陆意之感情不牢固些,只怕还真要生出个什么事来。 王昉想到这眉心便又忍不住拧紧了几分。 陆意之瞧着王昉这幅模样,心中倒是生了几分欢喜,他可鲜少见到陶陶这幅样子。不过心中欢喜归欢喜,面上的委屈却还是该露的,没得她真置了气,回头受苦的还是他…他任由王昉揪着耳朵,手却是揽着她的腰肢好声好气说着:“你若不喜欢,我就直接让暗一把她扔进水里去?没得你见着心烦。” 王昉闻言是白了他一眼,却是什么话都未说。 只不过等隔日下船的时候,王昉还是让流光把那位妇人绑着移到了别处,她可不喜欢别人惦记自己的夫君。 韩秀芝与王昉一道下船,眼瞧了瞧四周,未曾瞧见那位妇人便轻声问道:“哎,那位夫人呢?”以往只要王妹妹和她夫君出现,那位夫人必定是跟着的,今儿个倒是奇了。 王昉闻言也只是轻轻笑了笑:“或许走了吧…” 韩秀芝闻言倒也未说什么,她笑握着王昉的手约定了过几日再聚,而后便由丫鬟扶着先往前走去了。 陆意之却是笑拥着王昉的腰肢… 他低着头,在她的耳边抿唇笑着:“我就喜欢娘子这样。” ☆、番外(六) 元康三年。 夜色苍茫, 金陵城中迎来了一辆青布帷盖的马车。 金陵城是天子脚下, 每天不知迎来送往多少人, 可今儿个这辆马车的样式看起来却显得格外老旧, 就连车厢看起来也不算大…在这金碧辉煌的金陵城中, 看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马车里… 有个年轻的妇人拥着一个女孩靠着车身坐着, 车厢狭窄,妇人连脚也不能伸展开。 许是为了省钱,车厢里头并未点烛火, 只有车帘随着车身的晃荡打进来外头的几许清冷月色, 隐约可见车厢里头已经没有一丝空地,靠着右侧的一角放着被子、衣裳, 还有一些平素用的日用品。 还有一处却正正方方放着个箱子… 箱子的占地很大, 这会半开着盖子, 隐约可见里头放着的全是书。 … 马车越往前… 这金陵城里的景象也就缓缓在这夜色里铺展开来。 如今正是四海升平之际,金陵城又是天子脚下, 夜色自然是喧闹不已,两边的酒楼、茶肆灯火分明,隐隐还能听到不少学子正在论世说道。而一旁的秦淮河中也能瞧见一艘艘画舫在河中轻轻晃荡, 伴随着那筝鸣声响传来了不少吴侬软语声。 长街上更是有不少策马扬鞭的少年、少女…各个鲜衣怒马,英气勃发。 这一切都在向世人宣示着金陵城中的热闹景象。 马车里的女孩也终于醒了,她睡了一路精致的小脸上还折出了几个小印子,许是睡得久了, 此时还有些分不清楚状况, 只是轻轻揉着一双眼打着呵欠…妇人察觉到她醒了, 便也跟着睁开了眼。 月色清亮,隐约可以看清两人的面貌。 妇人的面貌稍显柔弱,一双细长柳叶眉,眼睛仿佛自带一副柔情意…只是面色却有些苍白,可见身子并不算好。 她环着女孩的腰,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采莲,怎么不睡了?” 名唤“采莲”的女孩,面貌也沿袭了妇人的美貌,她的眼睛弯弯,同妇人一样,仿佛天生带着一段情。即便因着年岁还小未曾长开,可也能从那副五官上隐约看出是个美人坯子…只是与妇人不同的是,她的眉心还有一颗朱砂痣。 这会听到妇人说话,她也回过了几分神… 她依着月色看了看妇人,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几分江南语调:“阿娘,还没到吗?” 她这话刚落,外头便传来了一道男声:“阿婉,采莲,你们醒了?我们马上就要到了…”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意气风发,他一边赶着马,一边是与女孩说道:“等我们安顿下来,阿爹便带你和你阿娘来这城中走走,这金陵城里什么都有,越晚越热闹。” 妇人闻言是拥着女孩柔声朝外说道:“你赶了一路车,还是早些歇息吧…”她这话说完是跟着轻轻一顿,后话却是放轻了些:“何况这金陵城里的东西样样都精贵,还是不要费那等子钱了。” “没事…” 男人的声音仍旧带着些意气风发,他牵着缰绳甩着鞭子轻轻抽着马身,口中是跟着一句:“等日后我高中,我们便长留金陵,让咱们的采莲也跟这金陵城的小姐们一样,穿最好看的衣裳…还有你,金陵城的名医多,你的病一定也能治好。” 妇人闻言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只是笑拥着女孩。 江采莲的年纪还小,自是最爱热闹的时候,她见阿娘不再说什么,一双眉眼便又泛开了几分笑意… 她弯着一双眉眼,而后是伸手掀起了半边车帘,如今已是在金陵城中,即便不是最热闹的地界,却也灯火通明,一路过去两旁皆摆着小摊,男女老少行走在两旁,摊贩便扬着嗓子叫卖着。 江采莲何时见过这样热闹的景象,瞧着瞧着便痴了… 她双手托着脸,眼一瞬不瞬地瞧着外头,口中是跟着软软一句:“原来这就是金陵城啊。” … 长乐宫。 此时天色还早,刘谨却已经醒来,他是素日来留下的习惯…不管春夏秋冬,天气冷暖,到了时辰便会醒来。只是以往他每回醒来便会去处理政事,自打身边有了莲妃,他倒是也跟着松懈了几分。 平日即便醒来也会拥着人再赖上一会… 若是江采莲也醒着,两人便会一道说会话,若是未醒,他便只是拥着人这样躺着。 这是以往刘谨从未想过的事,当日他曾与江采莲说过,他在这宫中其实鲜少睡过一日好觉…这是真话。即使是枕边人,他也从不信任。除了例行公事以外,他甚至厌恶踏入这个后宫,厌恶面对那些阿谀奉承的女人。 可在见到江采莲以后,许多事都变了。 许是因为知道枕边人是她的缘故,刘谨也开始变得放松起来,无论是清晨还是夜里…只要拥她入怀的时候,他的身心都是从未有过的松懈。这对于帝王而言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天子多猜忌,本不该如此信任一个人,尤其是枕边人。 可他却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好,如果身边是她的话,那么这样又有何妨? 刘谨想着以往他还笑陆意之自打娶了妻之后便越发不成样子了,可如今他的身边有了江采莲后,却有几分明白当日陆意之的心情了,也有些明白当初他来辞官之际与他说的那句:“陛下以后也会明白,当你的生命中有了最重要的那个人后,那么你所割舍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刘谨半撑着身子看着怀中的女人… 屋中的烛火还未歇,覆着茜纱红的菱花窗外也打进了不少光亮,透过床帐打到这一室床帷之中…刘谨便这样低垂着眉眼看着江采莲,他的身心松懈、眉目柔和,却是外人从未见过的模样。 江采莲终于从那一场美梦之中醒过来… 她睁开一双风流美目,许是舒坦日子过得久了,江采莲的面容较起往常还要美艳几分…这会她睁开一双惺忪的美目,眼看着身边的刘谨,见他已经醒了,她的眉眼便又泛开了几分笑:“您醒了。”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人又倚近了几分。 刘谨笑着拥她入了怀中,指腹轻轻把人脸旁的发挽到耳后,口中是跟着一句:“梦到了什么?” 江采莲闻言是轻轻仰了脸,她一双眉目仍旧弯弯挂着,声音柔和:“梦到了我初次见你的时候。”如今的她终于知道为何刘谨会对她这么好了,原来只是因为当年的一句话。 当年他曾与她说“我会报答你的。” 只是当年的江采莲只不过把这话当做一句戏言,转身便也忘了…若不是刘谨与她提起,她都快忘了幼时她曾见过他一回。 刘谨听她这话倒是也想起了他们初见的时候… 那是元康三年的时候,他头一次出宫,头一次见到皇城以外是副什么模样…他独自一个人从皇城外围开始走起,穿过御街,穿过东街,走了许多路,见了许多人。直到他想到要回宫的时候,宫门却早已落匙了。 他那会也才十岁的样子… 原先出宫时的豪情壮志尽数消散,只觉得又饿又累,偏偏身上连一两银子都没有…就是那时,他见到了江采莲。 江采莲那会也才六岁,穿着一身青衫小裙,手中还握着糖葫芦…她被人牵着往前走去,脸上弥漫着他往日从未见过的笑容。那会他饥肠辘辘蹲在墙角,看着月色下她的面容,不知怎么就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服。 当时他所在的街道并未点灯火… 江采莲骤然被人抓住了衣裙显然是骇了一跳,她忙退开了几步。等那月色打在刘谨身上,江采莲瞧见他这幅颓败模样的时候,她才抓着身边人的衣角轻轻哀求道:“阿娘,他看起来好可怜,我可以给他钱吗?” 妇人的眼中似是闪过几分犹豫,最后却还是柔声答应了她:“去吧,采莲。” “哎…” 江采莲笑着握过妇人给她的钱,而后是重新跑到了刘谨的身前…她半蹲了身子,握过刘谨的手把手中的银钱放到了他的手上,眉目弯弯,声音软糯:“这个给你,还有这个糖葫芦,我只吃了一颗,也给你。” “你叫采莲?” 那是刘谨与她说的第一句话,他紧紧握着手中银钱和糖葫芦,看着女孩说道:“你帮了我,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江采莲却似被他逗笑了… 她的眉目越发弯了几分,眉心的那颗朱砂痣更是在这月色中盈盈闪动…她便这样看着刘谨,口中是跟着一句:“好呀,我等着你的回报。” 那是刘谨头一回见到江采莲,也是他头一回吃到糖葫芦。 当日的景象恍如昨日一般清晰,就连那日的糖葫芦是个什么味道,刘谨仿佛都还记着…初入口的那一刹那是甜的,咬到后头却是酸的,这样的味道其实并不好吃,可他那日还是尽数吃完了。 刘谨想到这,眉目也忍不住带了几分笑。 他的手仍环着江采莲的腰肢,口中却是跟着一句:“我那会性子傲,生怕在东街遇见了熟人丢了份,饿得饥肠辘辘还不肯要别人的钱…只是你走过那儿的时候,我却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就这样伸手握住了你的裙角。” 江采莲见他提起,便也跟着弯了眉目接了话:“你那会就坐在墙角,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衣角,我还当是什么鬼怪…”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是笑着的,就连声音也很是柔和:“那是我头一回进金陵,没想到就这样遇见了你。”江采莲想到这,一双眉眼便又蕴了几分笑意:“以前我从不信缘,如今才发现缘之一字,还真是有些妙不可言。” “真好啊…” 真好啊,能在那个时候遇见你。 江采莲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人又靠近了几分,她把脸埋在刘谨的胸膛上,面容柔和,眉目含笑…却是再舒坦不过的模样了。 刘谨也笑着,他的手环着人的腰肢,另一只手是紧紧握着她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你不是一直想回故土一趟吗?等我把朝中的事安排下,便陪你一道去。”待这话说完,刘谨却是过了许久还未曾听见她说话,便伸手抬了江采莲的脸,问道:“怎么了?” 江采莲听他发问才抬了脸看着刘谨,她的眉目仍是柔和的,口中却是说道:“江南太远,你我一路过去还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何况…”何况他是天子,朝中一日不能没有天子,他又怎么能陪她一道去? 这话刘谨往日也曾与她说过,可她一直都不信… 她的确想回故土,想去拜一拜她的阿爹阿娘,想去他们的坟前与他们说一声“她如今很好,让他们不必担心”。可她是宫妃,刘谨更是天子,哪有天子舍下朝中一切陪着她去故土的事? 因此即便她心中再想,再渴望,却也从来不曾真的期盼过。 “傻姑娘——” 刘谨知晓她心中所思,他的指腹轻轻磨着江采莲的眉眼,声音仍旧是柔和的:“别担心,我都会安排好的…”待这话说完,他是弯下了腰身亲吻过她眉心的朱砂痣,才又继续说道:“何况如今朝中大事皆已平,又有景云坐镇,有他在,不会有事的。” 江采莲闻言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她便这样睁着一双风流美目笑看着他,他若能陪她同去故土,她自是高兴的…即便真的去不了,这四面宫墙之中有他在,她也不会觉得孤单。 … 四月。 江南一处小镇上迎来了一辆马车,小镇位于江南偏东之处,是个水乡。这儿所居的人口并不算多,平素除了年节之日更是鲜少有外来的车马过来…因此这辆马车一入小镇便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有些见识的老人家便捋着花白的胡须,抽着烟袋看着那辆马车说道:“看来是个富贵人家。” 外头议论纷纷,可马车内却是一片安静。 江采莲倚在刘谨的怀中睡得通畅,她这阵子是越发嗜睡了,从金陵往这的一路上,竟有大半时间都在睡觉…刘谨原先倒是想请个大夫给她瞧一瞧,江采莲怕劳师动众的便拒绝了。 好在她除了嗜睡也未有什么状况,刘谨便也未说什么。 水乡偏僻,路道也不算平稳,即便马车里头铺了几层白狐毯子…江采莲却还是醒了过来。 “醒了?”刘谨见她醒来,便放下了手中的书,而后是倒了一盏茶递了过去,口中是跟着一句:“我们快到了。” “嗯…” 江采莲睁着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一双保养得当的玉手轻轻掩着红唇打着呵欠,泪花在美目中缓缓泛开…她伸手接过了刘谨递来的茶盏,连着喝下两口待润了喉,她才倚在人的怀中掀了半边车帘往外看去。 水乡一如旧日,静谧而又和缓… 蜿蜒的小河之中飘荡着乌篷船,有人正在那河中打鱼,若是打到了鱼便会笑说道“今儿个来我家吃饭”的话。也有不少同龄的姑娘结伴来这河边洗衣,一面洗着衣服,一面轻声说着话,时不时传来几声娇娇笑语。 江采莲看着这幅画面,一双眉眼也就越发柔和了几分… 这是她自幼长大的地方啊,她年少时的记忆都在这一座小镇之中…即便这儿有着许多并不算美好的记忆,可每每想起的时候却还是让她心之所向。 江采莲便这样看着外头的光景,而后是与刘谨缓缓说起年少时的几桩事,说到后头,她一双眉眼越发泛开了几分笑意:“阿爹是个文弱书生,却也会打鱼,小时候我最爱跟在他身后,若是打到了鱼便拿回家让阿娘做汤喝。” “这河中的鱼跟别处不同,不仅鲜美肉还多…冬日的时候拿萝卜去炖,什么调料都不需要便已足够鲜美了。” 刘谨手环着江采莲的腰肢,低垂着眉眼安安静静得听着她说话…等她说完,他才笑着拂过她的眉眼,柔声说道:“你若喜欢,等过会我们安顿下来,便让左一去打几条鱼,再请个厨娘过来给你做。” 江采莲闻言是笑着摇了摇头,口中是跟着一句:“不用了,那都是旧时的记忆了,如今再尝起来总归是不同了。” 而在外头赶车的左一听到后话,终于是松了一口气,想他也是堂堂的带刀侍卫,如今不仅成了车夫赶车,若是还得沦落到去跟那群汉子抓鱼…回头到了宫里,还不知要被那群小子怎么嘲笑了。 刘谨见此也就不再说话。 等马车再转进一条巷子,也就到了他们的目的地了,左一停下了马车,朝里头恭声说道:“老爷、夫人,到了。” “嗯…” 刘谨轻轻嗯了一声,他掀了车帘下了马车,跟着是把手递给了江采莲。 江采莲看着他伸出的手是轻轻笑了笑,她也未说什么只是把手放到了他有力的手中,由他扶着走下了马车…最初的时候,她还有些不习惯这些,只是刘谨却说“你又不喜欢这么多人跟着,难不成你想让左一来扶你不成?” 江采莲自是不想让左一来扶,只是他一个天子做出这样的事,传出去总归是有些不好。 何况她有手有脚,又不是不会走路了…江采莲依着这桩事与刘谨说了几回也未见她听,索性她也就随他去了,左右这外头也没有什么人认识他们。 两人刚刚走下马车便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水乡人虽不多,传事却传得极快。早些他们便已知晓来了一辆品相极好的马车,估摸着是哪户富贵人家回来探亲了…这一传二,二传三的,没一会这小镇上的人大多便知晓了。 这会那头围看着的人,眼瞧着是马车里出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妇,他们打扮得虽不算富贵,可面貌却极其俊美…尤其是那个男的,只这般站着,便透出一股子浑然的气势来,让人眼瞧着便生出几分俱意。 刘谨素来不喜欢被人这般围观… 只不过这儿到底是江采莲的故土,他也就未说什么,只是握着江采莲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我们走吧。” “嗯…” 江采莲笑着轻轻应了一声,她任由刘谨握着她的手,两人便迈步朝小巷走去。 身后的人见他们进去还想跟着看一看这两人是要往哪处去,便听到已有人说道:“哎呀,那不是老江家的闺女吗?”老江家的闺女,众人却是想了一瞬才回过神来…怪不得觉得那个妇人这么眼熟,原来是老江家的闺女。 有人看着江采莲的背影,轻声嘀咕道:“之前不是有人说老江家的闺女把自己卖给牙婆,到了富贵人家做小妾吗?” 可先前那副模样怎么瞧,都不像是给人家做小妾的样子啊。 便又有人说道:“我以前就觉得这老江家的闺女是个有福气的,什么小妾不小妾的,老江家的家风这么严,要他家闺女真做了别人家的小妾,只怕老江夫妇在地下都不得安生啊…” 众人闻此也忍不住点了点头。 江采莲的父亲可是他们小镇里鲜少考中秀才的,当年那个李老板出了几百两银子要纳他家闺女为妾都没答应,又怎么可能会把自己卖了?好在如今瞧着这老江家的闺女倒是嫁的不错,即便老江夫妇地下有知也能欣慰了。 “不过…” “那位徐先生知不知道老江家的闺女回来了?” … 江采莲和刘谨一路往前走去。 小道蜿蜒曲折,许是昨儿个下过雨的缘故,青石板上还有些滑…刘谨的手紧紧握着江采莲的手,没得她不小心滑倒了。 两人正在轻声说着话。 不远处却传来了一道男声:“采莲?” 江采莲听到这个声音往前看去,便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他的手中握着本书,面容一如旧日…只是这会脸上却似带着不可置信一般,尤其是在看到他们交握的双手后,一双瞳孔更是微微缩起了几分。 江采莲看到他也有几分怔楞,不过也就这一瞬她便回过了神,她笑着与人点了点头,语气温和而又疏离:“徐先生。” 她说这话的时候仍旧握着刘谨的手。 徐先生一瞬不瞬地看着江采莲,他未曾错漏她话中的疏离,握着书册的手又收紧了几分,连着声音也跟着喑哑了几分:“你…回来了?” “是啊,清明将至…我与夫君来祭拜亡夫亡母。” 江采莲这话说完便又朝人点了点头,示意告辞,跟着是握着刘谨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徐先生仍旧看着江采莲,他未曾说话,只是在人路过身侧的时候才又开了口:“你…这些年,你还好吗?” 江采莲闻言也只是轻轻笑了笑… 她的眉目依旧从容而温和,就连声音也未有什么波澜:“我很好…”她未曾停步,待说完这话,便继续与刘谨往前走去。 刘谨先前一直未曾说话,他自然是察觉出了两人之间的异常,这样的异常大多都是掺杂着些往事…虽说往事不可追忆,可他的心中却还是有些不舒服。他的手仍握着江采莲的手,一双眉眼微微低垂几分,口中是道:“他是谁?” “一个…” 江采莲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抬了眉眼朝刘谨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如今她的身边已经有了刘谨,他这样好,值得她用尽自己的一生去对待…至于往事里的那些人、那些事,就如她所说的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罢了。 刘谨自然听出了她的话中意… 他先前收紧的心神放松,一双眉眼也跟着泛开了几分笑。 他未再纠结此事,只是笑握着江采莲的手继续往前走去…日头恰好,四月的风也恰好,小道仍很长,而他们有着彼此的相伴倒也不至于显得孤单。 ☆、番外(七) 江南。 刘谨拥着江采莲坐在马车上, 两人早先已从水乡回来了, 此时正在去往江南的路上…织金暗花色车帘掀了半面, 江南的光景已缓缓铺展开来, 如今已是四月末五月初的样子了, 透进来不少暖风, 打在两人的身上倒甚是舒爽。 “我听说九章夫妇也在江南?” 刘谨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手把江采莲耳旁被风吹乱的头发拂到了耳后。 江采莲半仰着脸任由他把发拂到耳后,闻言便轻轻笑道:“早先夫人的确递来一份信说是要走一趟江南, 只是不知道如今可曾来了。”她现下虽已是天子宠妃, 可待王昉却还有着知遇之恩,因此平素还是尊称她一声“夫人”。 “这个简单…”刘谨笑揽着人的腰, 而后是与帘外的左一说道:“寻人去打探下陆九章的消息。” “是…” 刘谨明面上虽未带多少人, 可他是天子, 天子出行暗地里护着的人自然有不少…因此这个命令下达后,没一会功夫便有人传来了消息, 却是说陆意之和王昉早半个月前便已来了江南。 “那就让他们接待…” 刘谨的面上仍旧带着几分闲适的笑容,一双凤眼也带了几分笑意:“陆九章为了女人抛弃兄弟,我倒要去看看他如今是副什么模样。” 江采莲闻言也是轻轻笑了笑, 她想起当初王昉来宫中与她说道此事的时候,她还着实吓了一跳。其实不仅是她,就连刘谨也着实未曾想到,这位新任的五军都督, 正是大好前程之际, 竟然会把这样的官职说抛就抛…可惊吓归惊吓, 她心中还是高兴的。 夫人能有这样的人陪伴一生,已是足够… 江采莲想到这一双眉眼便又晕开了几分柔和的笑意。 … 没过几日。 刘谨一行人悄无声息的到了陆意之早年买的宅子外头。 他上回虽说让陆意之夫妇接待,可临了却还是未曾把这个消息下发,反倒是自己领着江采莲来到了这处。 陆意之买的宅子是在一条雅巷内,宅子的样式是江南的模样,白面墙、黑色瓦,一块黑色门匾上还用红漆写着两字“陆府”。门扉不大,宅子瞧着也不算大,看起来却格外雅致,里头的墙面上生长出来不少木香花,伴随着绿植在这五月的日头下显得格外好看。 刘谨拥着江采莲站在外头,他是笑看了旁处一眼,跟着才与左一说道:“去敲门吧。” “是…” 左一拱手应了一声,跟着便走上前,轻轻叩起了门扉。 里头却是过了有一会才传来脚步声,来人是流光,她先前已嫁给陆意之身边的暗一,如今也已梳起了妇人头…她看着门前的左一是轻轻折了一双眉,刚要说话便看到他身后的刘谨和江采莲。 流光未曾见过刘谨… 可江采莲她自是熟悉的,流光心下一惊,刚要上前行礼便被江采莲扶了起来…江采莲笑看着流光,声音温和,一如旧日:“你我是故人,不必如此多礼…”她这话说完是朝里头望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夫人她,她人呢?”后话却是多了几分难以抑制的激动。 “夫人在里面坐着…” 流光面上也带着未曾遮掩的笑容,她朝刘谨又打了一礼,而后是领着人往里走去,口中是跟着说道:“夫人若知晓您来,定是高兴的。” 江采莲也高兴,她对王昉不仅仅只有感激…她也未曾说话,只是由流光领着往里头走去。 宅子外头瞧起来不算大,可里头却别有洞天,几人一路往里走去,穿花拂柳,倒真算得上是一步一景…江南温度适宜,比起金陵城还要适合莳花弄草,这园子里的花草绿植尽数开得很好,里头还有不少珍贵的花草。 估计是专门请了人打理,瞧着竟是要比宫中的御花园还要好看几分。 王昉穿着一身青色常服,她正坐在一株木香花下煮茶,木香花弯折了腰,恰好掩了她大半身姿。而一旁玉钏的便抱着喜喜轻轻逗弄着…喜喜是王昉的第二个孩子,去岁六月生下来的姑娘,这个孩子无论是在王昉肚子里的时候也好,还是出生后,从未折腾过人,却是比满满还要好带几分。 如今喜喜也快有一岁了… 较起满满而言,喜喜更像王昉,五官瞧起来也更加要明艳些。 王昉听到声响也未曾抬头,她仍旧低垂着眉眼煮着茶,口中是问着流光:“可是二爷回来了?”早间满满要吃那五斋楼的蜜饯,正好王昉也想吃,陆意之便带他出去买了。 “主子,您瞧是谁来了…” 流光年纪虽小,行事却素来沉稳,王昉还是头一回听到她这样激动… 她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抬了一双杏眼往前看去,便见刘谨与江采莲正穿花拂绿缓步走来…王昉看着他们先是一怔,跟着便又一惊,她忙站起身迎了过去,还未行礼便被江采莲扶了起来。 刘谨也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行礼。 王昉见此便也未再行礼,口中却是问道:“您二位怎么来了?” 江采莲闻言便道:“陛下先前陪我回了趟故土,知晓您和陆大人在这,索性便过来看看你们。” 刘谨也跟着一句:“九章他人呢?” “他出去买东西了,估摸着再过一会也该回来了…”王昉这话刚落,外头便又传来一阵声响,却是陆意之抱着满满一身狼狈得走了进来。满满的手中还握着一串冰糖葫芦,原先一张白净的脸上此时却是吃得满脸都是,他也未曾觉得难受,反而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朝王昉告起状来:“阿娘,刚才有人给阿爹掷帕子了,还有人给阿爹送香囊了…” 他这话说完便又咬了一口糖葫芦,含含糊糊得又跟了一句:“阿娘要好好管教阿爹,让他遵守夫道,别总是出去招蜂引蝶。” 他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小奶音,脸上却是一片正经。 陆意之闻言一张面容立时又铁青了几分,他咬了咬牙只恨不得没在外头好生揍上一顿…什么招蜂引蝶?若不是这个混小子在外头胡乱招人,他会是如今这幅模样?这小子瞧着年纪小,心思却鬼精,自打长大后便成日守着陶陶不许他靠近,时不时还要在陶陶面前说他的坏话,偏偏又是想揍也揍不得。 陆意之想到这便又深深叹了口气… 想他英明一世,偏偏临来到头竟折在自家小子的手里。 陆意之还没说话便听到一声轻笑:“我还以为你来了外处有多快活。”他听到这个声音倒也怔楞了一瞬,抬眼看去便见刘谨正站在不远处笑看着他。他也未说什么只是把满满先放了下来,而后才施施然得拍了拍衣裳,口中是跟着一句:“你怎么来了?” 刘谨闻言笑看着陆意之,两人的关系从来不止是君臣,说起话来自然也要肆意不少:“自是来看看你如今过得是副什么模样…要是让金陵城里的那些人知晓,往日那个英勇无畏的陆都督如今竟是这幅模样,也不知是不是要吓倒一片人。” 刘谨这话说完也未等陆意之答,便又跟着一句:“解甲归隐,肆意快活…你倒是活得自在。” 陆意之闻言是轻轻笑了笑,他负手站于这天地之间,眼看着王昉的王昉,口中是道:“其实只要有她在身边,哪里都是自在的。” … 两人在这处说着话。 王昉也早就携了江采莲坐在一旁,眼瞧着满满这幅模样,她是握着帕子替人先擦拭了一回,跟着是与流光说道:“你领满满去洗漱一番。” 满满素来听王昉的话,闻言也就未说什么,乖乖巧巧得由流光领着往里头去了。 江采莲坐在王昉的身边,一双眉眼弯弯挂着,等人走后才笑着说道:“您如今看起来比在金陵的时候还要快活。” 王昉闻言是轻轻笑了笑… 这大半年来,她的确过得很是快活。 许是外头的风水当真养人,离开了金陵城的纷纷扰扰,走一走外面的山河大地,看一看外头的蓝天晴日,人的心胸也能阔上几分…她替人倒了一盏茶,口中是跟着一句:“您看起来也比以往要好上许多。” 当初江采莲即便得刘谨宠爱,可两人的关系也从未如此近过。 可先前她瞧两人的模样,却是要比前世还好上几分… 江采莲闻言面上却是带了几分红晕,自打她与刘谨说开以后,关系较起往日的确要好上不少…她刚要开口说话,腹中却起了几分难受,江采莲手掩着唇,一双柳叶眉是跟着轻轻折了起来。 王昉看着她这幅模样忙放下手中的茶盏问道:“怎么了?” 江采莲摇了摇头,她的难受只是一阵子,这会便又好了许多,只是眉心却还是折着:“许是一路颠簸,还未适应过来。”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没事,过会就好了。” 王昉看着江采莲这幅模样,却是拧紧了眉心,她心下思绪微转,跟着是在她的耳边问了一句。 江采莲面上一怔,她的月事的确有一段日子未曾来了,她想着当初王昉怀孕时候的模样,又念及自己的状况,倒还真有几分相似…难不成,她真的怀孕了?她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平坦的小腹,一时也未曾说话。 王昉笑着从玉钏的手中抱过喜喜,口中是跟着一句:“去请许大夫过来…” 玉钏还未曾应“是…” 两个男人便已阔步朝他们走来,他们先前离得并不算远,又都是耳聪目明之辈,自是听到了王昉要请大夫…两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便同时问道:“出了什么事?” 王昉闻言是轻轻笑了笑,她笑着站起身,口中是言道:“莲妃娘娘许是有孕了。” 江采莲这幅模样与她当初怀满满的时候一模一样,何况她嫁给刘谨这么久,又素来独宠…有了身孕也是正常的。 刘谨一怔,他走上前蹲在了江采莲的跟前,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怔楞:“真,真的?” 如今大夫还没来,江采莲又怎知是不是真的?只是眼瞧着刘谨这幅模样,她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她低垂着一双风流美目,声音也跟着低了许多:“我的月事的确有两月不曾来了。” 刘谨听她这般说,只觉得心下一颤颤的,却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其实并不喜欢小孩子,只是若是他们两人的孩子…刘谨想着那副画面,心中却是一点都不排斥了。 他也未说话,只是握着江采莲的手,一双凤眼一眨不眨得看着她平坦的小腹…待过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得伸出手放到了江采莲的小腹上,口中是跟着喃喃一句:“孩子,我们两人的孩子。” … 陆意之从王昉的手中接过喜喜,而后是笑揽着人拥在怀里… 两人便这样笑看着他们。 “你当初也是这样的…”王昉笑抬了脸看着陆意之,却是想起自己当初怀孕之际,陆意之的手忙脚乱和小心翼翼。 她想到这一双杏眼忍不住便又泛开了几分笑意。 “是啊…” 陆意之闻言是低垂了一双眉眼,他笑看着王昉,想起了当时自己的那副模样,惊慌失措、手忙脚乱,肯定很傻气…可他却甘之如饴。他低头亲在王昉的额头上,午后的阳光穿过丛丛树木打到他们的身上。 此时岁月正好。 ☆、番外(八) 江南。 王昉和陆意之在此处定居也有几年了。 今儿个杨知府家中请宴, 因着早年王昉初至江南的时候与其夫人有段交涉, 这些许年来两家倒也走动过几回…因此今儿个王昉和陆意之也在此次赴宴的名单上。 如今日头已高升, 杨家请的客人也来得差不多了…男客在外头由杨知府招待喝酒,女客便在这内宅花厅由杨夫人招待喝茶、聊天。王昉素来是不喜女子之间的那些话题, 左右不过是些内宅后院里的事, 今儿个若不是韩秀芝亲自遣人递了信来, 这一趟她也是不会来的。 这会王昉便握着一盏茶,侧倚着凭栏坐着… 她如今也有二十余岁了,今日也不过是寻常打扮…可她面容明艳, 这些年更是事事不必操心,这面容较起往昔却是还要引人注目。 可王昉不说话, 却并不代表没有人注意到她…旁侧的几个妇人女眷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王昉看去, 对于这位陆夫人她们往日虽未曾怎么接触, 却也是知晓几分的。她们知晓这位陆夫人与其夫君是几年前来江南定居的商户, 瞧着也没多少本事, 偏偏夫妻两人相貌极好还尤为恩爱。 如今又瞧这位陆夫人自坐一旁,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心中自然又生了几分恼意。 不过是个商户出身,竟还这么一副清高模样… 今儿个杨家请客来得大多是同僚, 或是当地排得上名号的士族门第…如今眼瞧着来了这么个“异类”, 还是这等子容颜的, 自是免不得说起酸话来:“杨夫人好歹也是出自名门, 怎么交了这等子朋友, 可别让那等子铜臭沾上了身。” 说话的是当地一户大族的女眷,姓言,在这堆女眷里头,身份却算是高的。 她这话一落,自然也有人搭起腔来:“可不是,虽说咱们那位天子爷颁布了令条,如今这商户也已不是那等子不入流之辈…可士农工商,这商可还排得最末呢。这样不懂规矩,也不知那生意怎么做得了。” … 王昉听到那等子声音,却是怔了一瞬… 她原先的确未曾回过神来,到后头才想起自己便是她们口中说的“商人妇”。王昉想到这心中便又忍不住好笑几分,当年她和陆意之定居江南前,韩秀芝曾问过他们是做什么的,她也就随口说了句“行商”。 左右陆意之的声音遍布整个大晋,这江南的确也有他的生意… 韩秀芝出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了那几句,她一双修缮精致的眉毛轻轻拧紧了几分,王昉是她请来的朋友,这些人如今是过分了。她也未说什么,只是径直走到了王昉跟前握着她的手笑说了句:“倒是让你一个人待着无趣了。” 私下却又轻轻添了一句:“你别在意…” 她是真的拿王昉当朋友,虽说出身不好,可不过是为人还是心性却都是拔尖的…若要她说,放眼整个江南,这位陆夫人也算是拔尖的。 王昉本就不在意… 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又有什么值得她在意的?她笑着搁下手中的茶盏,闻言也不过淡笑说了句“无妨”。 众人见韩秀芝过来,倒也收敛了几分,且不管如何,今儿个终究是杨家请宴,何况不管是杨家还是韩家,在这江南也都是有名望的。而后众人便又说起那位新任的江南巡抚…今儿个杨家请宴,本意就是为这位新任的巡抚大人接风。 … 而此时的外院。 陆意之与杨知府同坐一席,他手握一壶酒,这会正在慢慢饮着…相较起他的闲适自在,旁人却显得有几分焦急了,就连素来沉稳的杨知府此时面上也透露着几分焦急之色。帖子是早先杨知府请送到巡抚家中的,那位李巡抚也是应了要来的,只是如今日头高升,却还不见人来。 自然有人在席中轻声说道:“那位李巡抚究竟还来不来?”这都等了多久了,还不见人来。 杨知府闻言面色便越发有些不好… 他刚要开口说话,外头便有人说道:“巡抚到。” 众人一听这个声音且不拘先前是如何抱怨,此时却都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忙站了起来,杨知府领着众人迎了过去,恭恭敬敬朝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下官给李大人请安。” 新任的巡抚姓李,名询元。 他如今也不过三十余岁,面容刻板,为人严肃,是经天子亲派前几日才从金陵过来的。 李询元听着众人的问安也不过淡淡应了一声,他刚要迈步往前走去便看到不远处的主席上还有一个身穿玄裳的男人正在自斟自饮…此时众人皆过来亲迎,这十几张桌席上,唯有他一人还坐着。 瞧见陆意之的除了李询元,自然还有旁人… 杨知府心下暗道一句“糟了”,他与陆意之来往几年,知晓其虽是行商,可为人却素来清傲…只是往日也就罢了,今儿个可是巡抚大人亲临。这位陆兄弟委实有些太不会看脸色了,只不过他心中虽是这般想,话却得帮着人。 若不然这位陆兄弟只怕日后连行商都难。 他刚要开口说话,便见李询元面色一变,跟着便疾步朝陆意之走去…众人看得一怔,全然不知这位巡抚大人这般是做什么,就连杨知府也止不住是一愣。而就在众人的怔楞中,便见那位李巡抚已恭恭敬敬朝陆意之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下官李询元拜见都督大人。” 都督? 什么都督? 自打早年那位陆都督请辞之后,大晋可没有第二个都督了…不对,陆都督,若是他们没记错的话,这位年轻男人也姓陆。场中众人互相对望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神色,这世间之事,不会真的就这么巧吧。 陆意之仍旧握着酒盏… 闻言他也未曾说话,只是淡淡朝李询元看去一眼。 他似是认了一会才认出来人,等一盏醇酒入喉,陆意之才开口一句:“是你啊。” … 几日后,陆府。 王昉眼看着桌子上的帖子,也不知是该好笑还是无奈,自打上回杨家宴会后,这江南城中是日日有人登门拜访,帖子更是每日不断…她想到这便又揪着陆意之的耳朵说道:“都怪你,到了这处也不得安生。” 陆意之只觉得委屈的紧,他也不敢顶嘴只轻轻辩了一句:“我也不知道会这样。”他行事已经够低调了,可也耐不住有人认出他来。 王昉也有些无奈。 她自然也知道此事怨不得陆意之,这大晋虽大,识得他们的人却也多。 只不过原本待于此处不过是图个闲适自在,如今…她看了眼桌上的拜帖,只觉得眉心一痛,这还怎么自在? 陆意之自然也知她心中烦扰,忙伸手揽人入了怀中,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不如我们再换个地方住?”这天下这么大,她若想寻个安静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办法。 王昉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她松开了握着陆意之耳朵的手,跟着是把手撑在他的脸上,细细看了一回他的眉眼,却是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罢了,还是回金陵吧——”如今满满和喜喜也大了,何况她也有些想念那些故人了。 陆意之倒是无所谓,金陵也好,别处也罢… 左右只要她喜欢就够了。 … 夏末秋初。 金陵城中又迎来了一辆马车。 两边车帘皆被挽起,一个男童趴在车窗上看着外头,时不时回头问道:“阿娘,这就是金陵城?”他如今长大了,幼时的记忆倒是有些记不得了,如今眼瞧着这个金陵城中的风光人貌,自是觉得样样惊奇。 王昉闻言便也往外递了一眼,口中是说道:“是啊,这个就是金陵城。” 往日在外头的时候倒也不觉得有多想念,可如今置身于此处,看着这些熟悉的风情人貌,王昉才发觉她是想念这个地方的…这个生她育她的地方,有着她太多的回忆,好的坏的,但凡记着的都是深刻的。 “阿娘,你和阿爹是怎么认识的?” 说话的是一个女童,她穿着一身大红色石榴裙也趴在车窗上,眼瞧着外头却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道。 “怎么认识的?” 王昉笑着朝陆意之看去,恰好陆意之也朝她看来,两人相视一笑。 陆意之笑揽着王昉的腰肢,却是答道:“我和你阿娘在梅林初见,那会她也同你一样,穿着一身大红色的石榴裙,熠熠生辉的让人移不开眼…”他这话说完是朝王昉看去,岁月格外厚待她,即便过去这么多年,她仿佛依旧是那个梅园仰着头与他笑说“是你啊”的小丫头。 王昉眉眼弯弯,她未曾说话只是倚靠着陆意之坐着… 其实他们早在很久以前就认识了…那是一个风雪日,漫天白雪,她与他隔着长街遥遥一望,从此她的心中便多了这么一个身影。王昉想起前世晕倒之前那个带着冰雪与梅香的怀抱,笑握住了陆意之的手:“真好啊。”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可陆意之却还是听明白了… 真好啊,能遇见你。 陆意之亦低垂了一双潋滟桃花目,指腹轻柔得滑过她的眉眼,口中是跟着一句:“是啊,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