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纺织厂花》 作者:秋十八 文案: 欢迎来到八零年代。 一条弄堂几十户,摇滚青年喇叭裤。 何小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想要当个学霸。 没料到一场车祸人生顿变,成为纺织厂花。 每个成功女性都难免经历人渣,何小曼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致富路上还怕区区几个奇葩? 最年轻的车间主任是她! 最新潮的服装模特是她! 最大胆的翻云覆雨是她是她还是她! 她是电,她是光,她是他和他和他心中的神话。 命运许她一个舞台,她要做当仁不让的人生赢家。 【背景架空,无巨型金手指,拒绝浮夸】 【没有霸道酷炫男主,只有纯纯蠢蠢的爱】 内容标签:种田文 重生 甜文 年代文 主角:何小曼 ┃ 配角:丁砚,何立华 作品简评: 一条弄堂几十户,摇滚青年喇叭裤。这是最好的八零年代,一切都古朴羞涩,一切又生机勃勃。重回三十多年前,何小曼从学校弱渣变成纺织厂花,凭借过人的胆识与聪慧的头脑,她创业致富,不仅让何家成为珍珠弄的最强人家,自己也成为家中第一位大学生,借着国门渐开的东风,从一名普通的挡车工逐渐成长,见证了崇光厂这家区属集体企业一路壮大,发展成纺织品进出口集团,而她也成为最年轻的集团掌舵人。虽从后世而来,但女主凭借的是自身奋斗与努力。弄堂人家写来真实而细腻,语言精练,文笔流畅,将个体命运与企业发展融入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之下,读来别有余味。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第1章 大概八十年代   “既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有幸重生,总该活出点人样。——杨简”   何小曼在日记本上郑重地写下这行字,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杨简”是她过去的名字,来到这个世界,她就叫“何小曼”了。写下这行字,就是为了跟过去的自己挥手告别,努力经营新的人生。   “每次一回来就看到你哭丧着脸,晦气死了,呸!”   外面传来四娘娘的骂声。这位姑奶奶,一回来就作死,还不如在外头疯玩的好。   这个世界的娘娘,其实应该读niangniang(第一声),是姑姑的意思。何小曼重生过来之后,各种称呼正在慢慢适应中。   好在,以前她也活了不短的时间,思想成熟,阅历丰富,冷眼观察了将近一个月,这应该是某个平行世界,看周遭环境、看人物衣着、看社会体制,大概类似于原世界的八十年代,虽自己没经历过八十年代,但听长辈忆旧、看小说影视,也了解不少。   只是没想到,自己还有幸亲历。也算是传奇。   不过,是不是真“有幸”,现在还很难说。   何家境况不好。   子女多,房子小,家里穷。就是这么个惨淡的现状。   就说何小曼现在这房间,就不完全属于她自己。小小的十个平方,住着她和父母一家三口。   从她出生起就是这么住的,从小也没少听父母的半夜动静。本来她一个未成年少女,对这些是不懂的,但“杨简”来了,她是成人啊,一回想之前种种,略有尴尬。   不过,自从两年前何小曼的母亲生了结核病,半夜的动静就只剩下了咳嗽。   这对初来乍到的“杨简”倒是免却了尴尬。一个月下来,她已经能很坦然地跟父母共处一室了。   “整天歇在家里,连晚饭都不做,就会吃我哥的,你活着就是浪费粮食的吧!”四娘娘尖利的嗓音从屋外传来。   这又是在骂何小曼的母亲王秀珍。   虽然“杨简”初来,但母亲岂是假的,更何况好几次夜里她还未睡熟,王秀珍偷偷下床给她盖被子,这举动是很暖心的。   何小曼脾气爆,忍不了。   不过,爆脾气也有原则。她深信,有理不在声高。所以她吵架斗的不是音量。   一开门,何小曼冷冷了剜四娘娘何玉华一眼,:“知道隔壁水哥为什么看不上你吗?”   何玉华惊讶地转头,大概是没想到何小曼一个黄毛丫头也会参与大人的纠纷。要知道何小曼以前是很胆小怕事的,只会哭。   “长出息了,敢跟我顶嘴?”   王秀珍一看是何小曼出来,大惊失色,赶紧起身过来推她回屋:“小曼,大人的事你别管,快回屋做作业去。”   何小曼一扭身,挣脱开王秀珍的手,朝何玉华冷笑:“泼妇的嘴脸都特别狰狞,就像你现在的样子。”   “你……”何玉华惊呆数秒,突然向王秀珍尖叫,“这是你教的吗?有这样跟娘娘说话的吗?”   王秀珍身子一颤,又想来拉何小曼。   母亲就是怕事啊,所以何玉华才会有恃无恐。何小曼小脸一昂:“那有你这样跟嫂子说话的吗?对,我妈现在是生病,是花钱,花你的了吗?要不要我跟你算算这些年白吃白喝白住的账?你交过一分伙食费吗,交过一分水电费吗?别欺人太甚!”   “反了反了!”何玉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大门外已经有邻居听到动静在张望。   呵呵,都是一个弄堂里住了几十年的,哪个孩子都是从光屁股看到大,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将大波浪从弄堂头一家掀到最后一家。   只要何玉华不怕丢人,何小曼个小屁孩,怕个毛线。   见何玉华气得一时说不出话,何小曼冲过去,将门窗都关上。然后护住手足无措的王秀珍,对何玉华道:“家丑不可外扬。你要是还想嫁人,以后就对我妈客气点。不然我马上冲到弄堂里,把你枕头下那些不堪入目的书都抖出去。让邻居们看看,珍珠弄最漂亮的何家四姑娘,原来是半夜看小黄书的女流氓!”   何玉华瞠目结舌。   两秒后,如梦初醒,冲回房间。随后大叫着又冲出来:“你把我书藏哪儿去了?”   何小曼脸上浮起嘲讽般的微笑,眼神儿一飘:“不记得了。等需要的时候才会想起来。”   “你……”何玉华又气又无奈,咬了咬牙齿,甩手就要走。   “四娘娘,等等啊。我肚子饿了,你怎么不做晚饭啊?”   “你妈不会做吗!”何玉华没好气。   “对啊,我可以的。”王秀珍觉得女儿已经胜利了,可以息事宁人了,赶紧出来表态。   何小曼真是恨铁不成钢,这个亲妈啊,连趁胜追击都不会,传统美德都让她一个人占全了。   暗暗一扯王秀珍的袖子,朝何玉华皱眉:“我妈身体不好,不能累。累了会复发,复发了医药费会增加。为了这个家好,也为了给你多攒点嫁妆,以后晚饭就你来做吧。”   “什么?”何玉华柳眉倒竖,就要发作。   何小曼立刻将门一开:“来,我们谈谈那些书……”   “住嘴!我这就去做!”何玉华悻悻地进了厨房。   王秀珍看得目瞪口呆,以为自己活在梦里。   别看何玉华长得矮小,那可是珍珠弄一霸,平时吵架几乎战无不胜,凭着她那泼劲儿,何家在珍珠弄倒也没吃过什么亏。   今天居然让自己女儿给收拾得服服贴贴。这不是奇怪么?   而且,这还是自己女儿吗?   见何玉华在厨房不情不愿、乒乒乓乓,王秀珍将何小曼拉回房间。   “小曼,她怎么说也是你娘娘,今天出了气,妈很高兴。不过以后一家人还是要和和气气啊?”   王秀珍就是这么逆来顺受,看得何小曼脑壳疼。   “妈,你别天真了。别看她现在乖乖做饭去,说不定呆会儿就在你饭里吐口水。”   王秀珍却没心思愁这个,她看着何小曼,忧心忡忡:“还有啊,你怎么就知道那些书……”她欲言又止,换了个说法,“你藏哪儿了?”   何小曼差点就抬头去看天花板,还好,及时忍住。   “扔了啊。我一个初中生,能留着那种书嘛。我就是吓唬吓唬四娘娘。”   王秀珍长舒一口气:“你没吓到她,倒吓到妈了。你还是小孩子,以后不能提那种事,被人听到要背后说闲话的。”   “嗯,我知道了。我做作业了啊。”   见女儿这么爱学习,王秀珍深感欣慰,去厨房给何玉华搭手了。   何小曼终于可以抬头去看天花板。那些书就藏在上面的窟窿里,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这个年代到底淳朴。不过就是一些外国男女的光屁股,就把她们吓成这样。   重生,还真是有点见识上的优越感的。 第2章 变数   初三的学业对现在的何小曼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外屋王秀珍喊吃饭的时候,她已经把作业全做完了。   满满一碗饭已经盛好放在桌上,何小曼照例道:“等爸回来一起吃吧。”   话音未落,听到外面“卡察”一声,是自行车落锁的声音,何立华回来了。   “小曼,你学习任务重,以后不要等我。”何立华一边说着,一边就进了屋。   屋子实在小,屋里屋外的,都很难有秘密。但何小曼知道,在这个年代,家家都是这样的环境,能有个栖身之处都已经很不容易。   就这套/弄堂里的小房子,还是当年爷爷在厂里劈波斩浪给争取下来的。   何立华是个高中生,在这个年代这个年纪,也算是个小知识分子,对孩子的教育还是比较上心。   只可惜,以前的何小曼实在不太聪明,学习非常吃力。所以何立华一方面望女成凤,一方面又心疼女儿过于用功,小小年纪就愁眉苦脸。   王秀珍转身想去给何立华盛饭,何玉华却抢先一步。   “哥,回来啦,今天是我做的饭,快尝尝手艺怎么样?”她对兄嫂,完全两副嘴脸。   何小曼冷眼看着,心里早就琢磨过味儿了。   父母的爱情是有些失衡的。王秀珍来自农村,是何立华插队的时候恋爱上的。后来何立华落实政策回城,王秀珍也跟了过来,在家赋闲了很长时间,才求爹爹告奶奶地弄进了纺织厂。   所以,何玉华看不起她。   加之王秀珍后来生病,之前的风姿也日渐萎靡。男人却不一样,何立华虽然已近不惑,但长得颇为斯文儒雅,戴着眼镜,一脸温和,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这样的男人,很有些迷人。厂里的女徒弟也很愿意跟他亲近。   王秀珍更加自卑。   自卑的人,最容易被欺负。因为她只求安身立命,生存哲学就是“家和万事兴”,何玉华就是断定了她逆来顺受,绝不会去跟何立华嚼舌根。   何立华浑然不知一小时前家中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品尝着何玉华的手艺,频频点头。   “秀珍有没有帮忙啊?”   王秀珍赶紧说:“都是玉华做的,我打打下手。”   “玉华也是越来越懂事了,都知道帮嫂子分担了。”何立华点点头,对家中的互敬友爱十分满意。   何玉华一脸得意,刚想继续邀功,一抬眼,迎上了何小曼冰冷的眼神。   这间小客厅,就只能放这么一张小餐桌,四个人各占一边坐下,已是满满当当,何小曼就坐何玉华对面,一个眼神过去,相距不过两尺,真叫一个晶晶亮、透心凉。   何玉华一凛,这孩子什么时候眼神变得这么犀利?   到嘴边的话,就缩了回去。   “爸,你也得劝劝妈,身体不好,不能逞强去扛煤扛米,该休息就得休息。”何小曼说。   何立华一愣:“今天玉华不是休息吗,怎么没叫玉华去扛?”   何小曼目的达到,低头扒饭,不吭声。   这下,何玉华的得意之情一扫而空:“呃……一个同事家里有点事,叫我去帮忙。”   何立华缓缓地说:“事有轻重缓急,同事家有事,帮忙是应该的。但你明知道今天咱家买煤买米,就不该让你嫂子一个人。她身体不好。”   看何玉华脸色难看起来,王秀珍赶紧打圆场:“没事的,玉华这不也帮我做饭了嘛。”   何立华也不傻,望了望妹妹,眼神有些严厉,像是警告,又转头对王秀珍道:“以后玉华要是没空,你就搁着吧,等我休息的时候再说。”   “哎,好的。”王秀珍应得很甜蜜。   只要有这话,她心里就满足了。   晚上,何小曼在洗澡间洗漱。房间里,何立华检查何小曼的作业,很是赞赏:“今天的数学题有难度,小曼倒全做出来了,有进步。”   “立华……”王秀珍轻声道,“那个顶替的名额,要不要去退了?”   何立华有些懵:“为什么?”   “之前看小曼学习那么累,不是读书的料,所以才想着让她顶替。可是最近……她好像开窍了。”   何立华眼神有些黯然:“上了高中要是考不上大学,还不如早点工作。”   “不!”王秀珍按住何立华的手,“我知道这不是你的心里话。你其实一直盼着小曼能上大学。”   以何立华当年的成绩,完全可以上大学,只是……生不逢时,他被耽误了。天知道他有多么渴望让自己的孩子去完成大学梦。   可是,这个家庭还供得起吗?   望着何立华痛苦的神情,王秀珍心如刀割:“为什么我偏偏生的这个病。不然的话,我就弄堂口摆个油条摊子也好啊。”   说罢,泪如雨下。   何立华拥住妻子:“我会想办法的,你别哭,我来想办法。只要小曼能考上高中,我们一定要让她读。”   王秀珍痛哭出声。那哭声让门外的何小曼心情沉重。   她知道,凭自己现在的能力,别说考上高中,就是考上大学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这个家真的太穷了。   二娘娘出嫁了,万事不管。三叔在遥远的地方当兵,暂时不需要负担,但也帮不到家里。母亲长病假,收入非常可怜,全靠父亲的工资养活一家三口。哦不,几乎是四口,因为何玉华脸皮厚,从来不交生活费。   虽说医药费单位可以报销,但母亲这个病需要补充营养,这个单位可就管不了了,何立华每个月都变着法儿托人买便宜的补品,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所以王秀珍才去厂里弄来顶替名额,也是想着何小曼早点工作,一来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二来现在工作不好安排,想顶替进来的职工子女不在少数,趁着自己办病退的机会把何小曼的工作也可以解决了,免得夜长梦多。   哪知道“杨简”的到来,让何小曼变得机灵起来,于是,本已安排好的前路,出现了变数。   何小曼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了。 第3章 生财之道   第二天一早,王秀珍在煮粥,听见门口正在刷牙的何玉华“啊——”一声尖叫。   “怎么了?”王秀珍拎着勺子就冲了出去。   只见何小曼左手挎着篮子,右手拎着一只……死老鼠!   没错,是死老鼠,血淋淋的死老鼠,一看就是被捕鼠夹子给弄死的。   “臭丫头你疯了吧!”何玉华满嘴泡沫,惊恐地往旁边闪了闪,避开何小曼。   何小曼很淡定将左手篮子递给王秀珍,里面装着刚刚去弄堂口排队买的麻糕。这年头塑料袋还不普及,挎个买菜篮子出街,就跟后世挎个珑骧包一样自然。   “妈,帮我拿把剪刀过来。”   何小曼面不改色地将死老鼠往水池前一扔,吓得何玉华又往旁边挪了挪。   王秀珍战战兢兢地递过剪刀,又瞪大眼睛看着何小曼“卡察”一下,极快地将老鼠尾巴剪了下来,然后一脚将死老鼠踢进下水道。   “你要老鼠尾巴干什么?”王秀珍不解。   何小曼环顾四周,然后低声道:“街道在除四害,上交一条老鼠尾巴可以换一毛钱。”   一条尾巴一毛钱,每天逮一只死老鼠,一个月就是三块钱啊!王秀珍掐指一算,差点仰天长叹。自己长病假工资一个月不到三十块,一天也不过就是十条老鼠尾巴啊!   这生财之道,可以!   正要拿纸去包老鼠尾巴,何小曼拦住了:“妈,我来。老鼠病菌太多,你是病人,还是别碰了。等下我会把剪刀消毒的。”   何玉华简直咋舌:“那你的手也消消毒啊,别在家乱摸。”   何小曼横她一眼:“四娘娘,这事你可不要出去乱说,别到时候人家捉了老鼠都不往外扔了。”   “切。这么恶心的事,逼我都不愿意说。”何玉华将何小曼往旁边挤了挤,继续她的牙齿美白大业。   王秀珍还是有些疑惑,一直等到何立华骑车出了门,才拦住背书包的何小曼。   “小曼,你哪儿听来的老鼠尾巴可以换钱?怎么就觉得不靠谱呢?”   何小曼微微一笑:“史培军妈妈不是在街道嘛。他告诉我的,还说不能外传,否则大家都行动起来,老鼠都成香饽饽了。”   说得有道理啊。王秀珍赶紧点头:“知道了,这真的不能说,一毛钱一条啊!以后妈在家没事,也四处转转去,瞎猫还能碰上死耗子呢,你妈总比瞎猫强吧。”   “哈哈,妈,你还蛮幽默的嘛!”   因为发现了一条不算宽广的生财之道,母女俩心情都不错。何小曼背着书包出门,走了一段,发现自己哼的竟然是“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向我们……”   奇了怪了,自己对这个年代竟然还蛮融入的嘛。   年轻人,适应能力就是强,哈哈。   不过,快活归快活,何小曼脑子还是很清醒的。   史培军是她同桌,成绩比她还差,家里已经给安排好了工作,就等拿到初中毕业证书。他说的话,还是挺可靠的。所以街道在收购老鼠尾巴,这是真的。不过现在的问题是,何小曼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让街道收购自己的老鼠尾巴。   路上,她认真地想了事情的原委。   以她对街道的粗浅了解,除四害这种事一定有评比任务,街道那帮人哪里交得出那么多老鼠尾巴,便暗绰绰搞收购,一来可以完成任务,二来也能给街道那帮人暗中增加点收入。所以何小曼想要去插一脚,也没那么容易,还得从史培军这儿入手。   史培军是“特困生”,不知道他晚上忙什么,堂堂课都困。今天算是很辛苦地熬了一堂课,第二堂英语课,终于睡着了。   其实,英语教师那口音……何小曼觉得自己也是睡着比较好,免得被她带偏。但想想这年代,连外国影视剧都只能见到译制版,谁都不知道纯正的英语应该怎么说,大家都洋溢着一种“来是亢母去是够”的欢乐,何小曼怎么也得共襄盛举吧。   所以她不止认真听课,还顺便将史培军流到桌面上的口水给擦了。   英语课代表向丽娜发作业本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何小曼的小动作。   只见她手腕一扭,史培军的作业本就直接削了过去,不偏不倚,撞在何小曼手上。   别看作业本轻巧,但书脊这么猝不及防地削过来,还是挺疼的。   “丝……”何小曼倒吸一口凉气。   史培军被惊醒,茫然四顾:“什么情况?”   向丽娜一脸不屑:“一个睡觉,一个掩护,真要好啊。”   这个年纪的半大孩子,尤其喜欢说哪个男生和女生“要好”,尤其是指责何小曼和史培军这样的学渣“要好”,最容易让人滋生出一种优越感。   但事实上,这优越感的背后,也有向丽娜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羡慕。   “八婆,说什么呢!”史培军破口大骂。   向丽娜怕挨揍,立刻往后退一步,大声道:“昨天的回家作业又是不及格,老师说了,不及格的罚抄一百遍!”   史培军是个现实的人,当即就开始用胶带绑圆珠笔。   学渣都干过这种事,五支笔绑一起抄,就只要抄二十遍了。虽然字迹难看,但省事啊。   何小曼微微一笑,将史培军的本子拿了过来:“别绑了,不就是一百遍嘛,我帮你抄。”   史培军有些懵:“你有时间?你不要罚抄?”要知道何小曼以前可是罚抄专业户,经常抄到眼泪汪汪。   “不要。我及格了。”何小曼摇摇头。   史培军不信,一把扯过她的本子,大叫:“我靠,一百分!”   向丽娜怨恨的眼神从教室的角落扫了过来,右手不由自由地按住了自己的本子。   她只有90分。   她竟然都不如何小曼!   何小曼要不动声色地拍史培军的马屁,用手肘捅了他一下,低声道:“别吵,还想不想我帮你抄了?”   “想想想。”史培军忙不迭点头。   “那好,呆会儿数学课,你别睡觉,帮我打掩护。”   史培军惊呆了,这还是那个数学课都不敢眨眼睛的何小曼吗?   “你竟然敢在数学课抄英语作业,你不要听课啦……不是吃了聪明丸吧?”史培军盯着她。   “想什么呢。是我爸教了我预习的方法,我在练习呢,好像还挺管用的。”   “哦,我说呢。”史培军这下放心了,咧开嘴笑道,“那你帮我抄吧。最好帮我把数学作业也做了。”   懒成这样!连抄作业都想省!不过也好,这样的渣渣,不用担心他追问预习方法。   何小曼故意没提老鼠尾巴的事,眨眨眼睛,做了个“OK”的手势:“没问题。不过,这是我们的秘密……”   史培军心花怒放:“何小曼,以后你就是我铁哥们!” 第4章 友谊天长地久   一起“为非作歹”的友谊,最牢不可破。   接下来何小曼就要努力和史培军建立这样的友谊。   这个年代读书还不算太辛苦,作业也重基础,并不像后世的教育那样拼命上难度。何小曼数学课做英语,历史课做数学,英语课做语文……紧赶慢赶,赶在晚饭前把作业全做完了。   然后给史培军送去。   史培军将作业快速翻了一遍,小眼睛嘀溜溜转了三圈,一脸谄媚:“还要麻烦您老亲自送过来,这怎么好意思。”   “太赶了,手都要断了。”何小曼甩着右手,回想自己奋笔疾书的样子,“下回,我晚饭过后送来给你,早上你提前十分钟去学校,这样好交接。”   “好好,你要是不方便,我去你家拿也行。”   这怎么行,何小曼万万不能答应。   史培军这人嘴快,可不能让他来珍珠弄,何立华虽然没指望女儿当个大文豪,但对她的品质还是很看重的,抄作业可不是光彩事,何小曼不想让父亲看轻了自己。   “没事,晚饭后也该走动走动,还是我过来。”   虽然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表现到脸上,还是文文静静的样子。不着痕迹。   告别的时候,史培军眉开眼笑,对着何小曼的背影直挥手:“路上当心啊。咱友谊天长地久啊!”   何小曼“噗哧”一声笑出声来,脚步轻快地走远了。友谊要真能“天长地久”,这是件好事。刚刚给史培军送作业,何小曼绝口不提老鼠尾巴这事儿,她深信铺垫到位了,事情就自然水道渠成。   她做事,从不急于求成。   第二天作业本发下来,史培军喜滋滋的向何小曼挤眉弄眼。何小曼一看,呵,不错啊,全部过关,没有一样要罚抄的。   向丽娜还没走远,一直出溜着一双大圆眼睛盯着这边。看到二人使眼色,立刻一个箭步过来:“你们俩抄谁的作业了?”   何小曼一愣,看来她还是完全不相信自己有这个实力,没怀疑史培军抄自己的,倒怀疑两个人都抄了。   “我自己回家做的,能抄谁?”何小曼不紧不慢,她不抄作业,身正不怕影子歪。   史培军却做得更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向丽娜手中抢过还没发完的作业本。   “史培军,你干嘛,还给我!”向丽娜一跺脚,史培军已经抱着本子闪到一边去了。   他动作也真够快的,一边闪避着向丽娜的追赶,一边像魔术师玩扑克牌一样将作业本一本一本飞出去。   终于,找到了向丽娜的作业本,史培军将手中剩下的往空中一抛,跟下了一场雪似的,纷纷扬扬。   一翻开,史培军仰天长笑:“哈哈,向丽娜你这个凶婆子,自己都只做了85分,还说人家何小曼100是抄的,哈哈,笑死我了!”   同学们本来都在抢救作业本,这下子哄堂大笑。向丽娜一直都是班里英语最好的学生,她都只得85分,何小曼抄谁能抄到100分啊。   所以也有惊讶的:“何小曼是100?这么牛啊!”   史培军得意:“那是,何小曼昨天也是100。”   这个友谊真的值得“地久天长”啊,史培军的表情比自己得了满分还得意。   “本子还给你,还课代表呢,都考不到满分,抄作业都不希罕抄你的。”他将作业本扔还给向丽娜,顺便还扔了一个嘲笑的表情过去。   “呜呜呜……”向丽娜哪里受得了这个屈辱,趴在桌上就哭了。   不知是谁在门口喊了一句“老师来了”,同学们飞速各归各位,还有手快的将地上的作业本也扒拉了起来,胡乱塞进桌肚。老师走进教室的一瞬间,刚刚还乱成一锅粥的教室已经变得秩序井然。   这美好程度,恨不得立刻可以演一场“致青春”。   “怎么样,替你出气了吧。”史培军小声邀功。   何小曼朝他竖了竖大拇指,又低声问:“你不是抄的我的吗,怎么不是满分?”   史培军挤挤眼睛:“都一样就惹人怀疑了,我故意抄错了两个。”   呃,心机boy啊。   不管怎样,这场风波过后,史培军这个铁哥们是结交下了,向丽娜那个死对头也是解不开了。   下课的时候,向丽娜再看何小曼,肿肿的眼睛里差点万箭齐发。   何小曼有点无奈,看来以后不能回回满分,还是要留点余地。不然向丽娜这样的学霸宠儿,会吐血的。   她挺漂亮,吐血不好玩。何小曼告诉自己,做人要厚道。   晚上,何立华加班,没回来吃晚饭。而何玉华这两天也不作怪,乖乖地跟王秀珍一起干家务,时不时还要冷眼看看何小曼。   何小曼很提防她,何玉华这么泼辣的人,不可能一直甘于吃瘪,她是在观察何小曼,找机会反扑。   果然,吃过晚饭擦桌子的时候,何玉华阴阳怪气地开口了。   “小曼啊,吹出来的牛,可要兑现啊。你妈这两天满世界找老鼠呢。”   “哪有……”王秀珍赶紧弱弱地反驳了一句。   何小曼扭头问王秀珍:“找着没?”   “有,不多。”王秀珍老老实实回答。   因为心里对上交老鼠尾巴这事儿还有些疑虑,她这两天没敢闹多大动静,偶尔看到邻居家逮着老鼠扔出来,就偷偷捡两只。因为怕传染上病菌,还得小心翼翼做好隔离,好不容易存了几根尾巴。本来想问问何小曼交到哪里去,但何小曼不提,她也没吭声,怕影响她学习。   “给我吧。我去一趟史培军家。”何小曼胸有成竹。   “你们说好了?”对于何小曼的自信,王秀珍将信将疑。   何小曼抿嘴一笑:“学校不方便说,我去叫他出来,这样好说。”   王秀珍点点头,对这个理由欣然接受:“怕脏,没拿进屋里,在外面砖头下的牛皮纸信封里。”   “好,我去去就来。”   何小曼取了信封不说,还将作业夹在胳膊下,堂而皇之出了门。真是完美,晚上出门都有了借口。 第5章 春风沉醉   史培军家离得不远,转过两条弄堂,再过个马路就到。   路灯将何小曼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这夜晚春风沉醉,弄堂里却是人间烟火,儿语犬吠。   如果在后世,抄作业这种事哪用上门,手机拍个照就成。甚至,都不用求助学霸,各种APP比学霸还牛。   但这个年代不一样,一切都这么悠闲笃定。   何小曼还是蛮喜欢这个年代的,喜欢对门姐姐新烫的头发,喜欢隔壁水哥每天早上放的劲歌,也喜欢这可以安全独行的夜路。   远远的,史培军已经坐在路口的石桌前,探头探脑。一见何小曼过来,开心地站了起来。   “今天作业不多,作文总得自己写了吧。”何小曼将放着作业的小袋子递给史培军。   “啊……”史培军为难地挠头,“作文也很难写啊。让我憋600个字,比蹲坑还难。”   就知道他是这德性。说得真叫一个粗俗。   何小曼无奈:“里面有个纸片,帮你把题纲都写好了,你按题纲发挥总会的吧。平常胡说八道挺在行的,作文不就是有条理的胡说八道么,你又不指望得高分,把字写端正就谢天谢地了。”   “好吧。”史培军无奈,写作文不会,胡说八道是他强项。有了题纲,说600字应该不太难。   说话间,何小曼将那个牛皮纸信箱拍在石桌上:“我家最近老鼠多,我妈捉了要扔,给我拦下了。你上回不是说老鼠尾巴能换钱么,这个拿去,你也能换几毛钱花花。”   史培军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跟何小曼提过一嘴除四害的事。一咧嘴,又笑了:“你记性可真好,怪不得单词背得住。”   “咱们的友谊可是要天长地久的,所以有好事肯定得想着对方啊。”   何小曼是故意这么强调,就等着看他反应呢。这叫欲擒故纵,要是史培军真傻头傻脑地接受这没理由的“好意”,他们的友谊立刻会被何小曼单方面中断。   还好,史培军很经得起考验啊。   一听她提起“友谊”二字,史培军立刻一脸“你污辱了我们的友谊”的表情:“我拿谁的也不能拿你的啊,还讲不讲义气了。”   何小曼微微一笑:“我又不认识街道的人,拿了这个也没用啊。”   这话提醒了史培军,何小曼辛辛苦苦地做作业给他抄,他正无以为报呢,这不是天赐良机嘛。一把抓起信封:“有我啊,我认识就行了。”   嗯嗯,你何止认识,那就是你亲妈。   看何小曼两眼放光的样子,史培军顿时觉得自己高大极了。身为一枚无论是长相还是身高都有点拿不出手的著名学渣,他还是第一次在女生眼里看到这样的光芒。   这光芒是因为自己哎!   真令人感动。从此何小曼的事就是他的事,何小曼的老鼠尾巴就是他的尾巴!   哦不,他的老鼠尾巴!   也不太对,怎么就这么别扭呢?算了算了,反正就是那意思,他心里透亮透亮的,明白极了。   何小曼拿回家两块钱的时候,王秀珍惊呆了,将那两块钱的纸币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终于确定那真的是钱,而自己也没有做梦。   老鼠尾巴换来钱了!   王秀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情。   何玉华正坐在桌子前弄发卷,一撇嘴:“呵,从此以后咱珍珠弄的老鼠算倒了八辈子血霉喽!”   王秀珍处在干事业的兴奋中,不去计较她的阴阳怪气,笑得嘴都合不拢:“小曼,你下回再跟史培军打听打听,街道什么时候收蚊子啊。蚊子也是四害的喽。”   “噗”,何小曼忍俊不禁:“妈,你别搞笑了,咱先把一样事情干好。就这个,也不长久,做一个月是一个月。”   王秀珍也不失望,喜滋滋的:“这不管,反正不要成本,能多做一天是一天。”   晚上,她把这事跟何立华一说,何立华都觉得难以置信。不过,两块钱的纸币就在他眼前,几乎相当于他辛苦一天的收入,由不得不信。   “怪不得我说呢,最近晚饭后小曼老往外跑,原来是干这个去了。”何立华这下想通了。   王秀珍还帮女儿说话:“小曼把那史培军都带得成绩进步了,所以人家才愿意帮这个忙,外边人都不知道的,知道了街道也不收他们的。咱们这是内部有人。”   何家都是本分人,真没想到,第一个能混到“内部有人”的,竟然是十五岁的何小曼。   何立华心中欣慰,从包里又很郑重地拿出二十块钱,交给王秀珍:“这是我上个月的加班费,加上小曼的这两块钱,你都收着。明天去买一只老母鸡煨个汤,好好补补身子。另外给小曼买件新衣服,她好像又长高了。”   王秀珍美美地收了钱,只觉得身体都好了一大半:“小曼最近的确窜个子了,以前看着她像我。最近又长个子又开窍,倒是越来越像你了。”   何立华看着灯下的王秀珍,她开心起来的样子,依稀又回到了当年。   当年的王秀珍,可是村里最好看最生动的姑娘啊。心中不由柔情顿生,又想起王秀珍最近一次检查结果非常好,看来病愈也是指日可待,生活真是越来越有奔头了。   只可惜,在局促的世界里,柔情都是不长久的。   第二日,何玉华看到王秀珍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只杀好的鸡,这也就算了,竟然还有一件新衣服。   那是一件雪白的针织衫,娃娃领下缀着两朵绒绒的毛球。   何玉华认识这针织衫,第一百货公司柜台里,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就是这件了。她去看了好几次,但是要十五块钱一件,几乎是她半个月的工资,很有些舍不得,一直没下手。   却没想到,一直嚷嚷着手头拮据的王秀珍竟然买下了。   “你去一百了?”何玉华不禁问。   王秀珍比较迟钝,没能第一时间领会何玉华的意思,还摩挲着毛球回答:“是啊,刚买的,是不是很好看。”   何玉华表情有些不服气:“好看,可是恕我直言,嫂子你这个年纪不适合穿这个针织衫。”   “不是我穿的,我是买给小曼的。”   “小曼!”何玉华失声尖叫,“她还是个小孩子,要穿这么好的衣服做什么!” 第6章 一件十五元的针织衫   王秀珍浑然未觉何玉华的不满,笑道:“她都快十六了,再过两个月就要初中毕业,哪里还是小孩子。要是不考高中,初中毕业就可以分配工作啦。最近她个子窜得真快,现在已经超过我了,往后一定比我高得多。就是家里一直困难,也没给她买过像样的衣服,长这么大,一直是穿你以前的旧的……”   一转身,却发现何玉华不见了。   “咦,人呢?刚刚还在。”王秀珍嘟囔。   何玉华回自己房间,正扑在床上抱着枕头嘤嘤地哭。   同样十五岁,为什么自己就没了爹娘,为什么自己就没有长高,为什么自己从来没穿过那么漂亮的衣服?   老天啊,你也太不公平了!   等王秀珍发现何玉华在哭的时候,略想了想,倒也猜到了原委。但她绝不愿意将这件漂亮的毛毛球针织衫送给何玉华。毕竟要十五块呢,毕竟是买给何小曼的呢。别的都可以让,这个不能。   也不显摆了,悄悄地收进了房间。   何小曼回来,看到这件新衣服,简直高兴坏了,赶紧换上在穿衣镜前照来照去,照了半天。   “稍微大了一点点,看,袖子有点长了。哎,你也太瘦,吃胖点就更合身了。”王秀珍在一旁唠叨。   “长点没事,我还长呢。这么贵的衣服,当然要多穿几次才合算。”   王秀珍摆弄衣角的手停了下来,惊讶地望着何小曼。“多穿几次”……这孩子什么时候口气变得这么大,这可是十五块钱的衣服啊,抵上王秀珍半个月的病退工资!   何小曼抬头对上王秀珍的眼神,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   也是没办法,上辈子在那个世界,她过得挺好,买的新衣服穿不了几次,第二年就有可能换季了。   但这里不一样啊,空间不一样,时间也不一样,虽说十五块钱到三十多年后的那个世界里只能买杯奶茶,但在这里、在何家,是一笔巨资。   而且这个世界的衣服,大抵是要穿到破才算完。   假装蓦然发现自己说错,何小曼哈哈一笑:“哎呀,说错了,应该是‘多穿几年’。这么好看的针织衫,起码要穿十年!这才能回本嘛。”   王秀珍满意地笑了,女儿果然是懂事的,才不是外面那些不懂事的弄堂小妞。比如六号住的林家那大丫头,十七八岁了,整日介不上班,跟社会上那些小青年混,不学好,老跟林妈要钱买衣服,给得慢了,还要放眼色,真是上不得台面的女流氓。   “还是我家小曼最乖。又漂亮又孝顺,成绩还好。我家小曼以后是要考大学的,考上大学也是校花。”   亲妈,夸起来无边无际啊。   何小曼掩饰住尴尬,眼睛只盯着镜子。镜子里的那个人已经有了亭亭玉立的模样,纤长的身材,天鹅一样的脖颈,穿上娃娃领的白色针织衫,突然就有了美少女初初长成的感觉。   “等我考上大学,我就穿着这件衣服去报到!”   这是对王秀珍的眼光最有力的肯定。   但何小曼知道,这话是半真半假,为的是叫王秀珍高兴。   衣服好看是真,但如果她有幸读大学,一定不会穿着这个去报到。   如果这个世界、以及这个年代真的按八零年代的风向前行,那么不用几年,眼前这个保守羞涩的社会就会发生巨变。变得大家都不认识。到那时候,一件衣服珍藏好几年这种事,可能性就不太大了。   如今,浪漫的风潮虽已渐渐影响到这个古老的国度,但总的来说,电视机还不算太普及,老百姓看世界大致还得通过那些时效性很差的杂志,在巨变之前,何小曼不宜太高调。   于是她将白色娃娃领的针织衫收进柜子,找了个衣架挂起来。   亏得没有穿出去吃晚饭,何玉华的神经前所未有的脆弱。饶是何立华在场,她也丝毫没有掩饰,沉着脸,在鸡汤里翻来捡去。   王秀珍生了结核病之后,一直都是用的公筷,讨好地将两只鸡腿一只夹给何玉华,另一只夹给了何小曼。   “谢谢妈……”   何小曼话音未落,只见何玉华夹起鸡腿往鸡汤里一扔,顿时汤汁四溅,溅到了离得最近的王秀珍手臂上。   “啊——”王秀珍轻叫一声,缩回了手。   “别在我哥面前装好人!”何玉华一脸不屑。   鸡汤的烫,最是隐藏得深,看似表面一层厚厚的油很是不动声色,其实低下烫得很。王秀珍手臂上烫得一片赤红,还不敢呼疼,尴尬地望着何立华。   何立华愕然:“玉华你闹什么呢,你嫂子是好意!”   何玉华全然不顾,夹了一只鸡爪子,冷冷地、毫无诚意地道歉:“对不起啊,嫂子。”   王秀珍最怕家里人吵架,赶紧强笑:“没事没事,玉华也不是故意的。我不疼。”   不疼?何小曼就呵呵了,烧伤烫伤的疼痛等级那么高,几乎仅次于分娩和末期癌症疼痛,亲妈啊亲妈,你也太能忍了。   要是平常,何小曼一定揭竿而起,但今天父母都在场,他们都还没愤怒,自己一个小孩子不宜激化矛盾。便起身拿烫伤药膏给王秀珍涂。   这个年代虽然生活不富裕,但也有好处,比如全民公费医疗。厂里的医务室都可以配药,加上王秀珍是个老病号,家里药还是配置得蛮齐,包括烫伤膏。   这边何小曼替王秀珍涂好药,用干净的手帕包住伤处,那边何立华已经盛好一碗鸡汤,放到王秀珍面前:“今天这个汤熬得好,你多喝点。”   讲真,要是没有何玉华常常大声嚷嚷和放脸色,这个家庭真是蛮和谐的。   可惜何玉华永远都在。   大概是大哥温柔的举动又刺激了她,刚刚平静下来的何玉华突然放下筷子,眼神犀利地盯住大哥。   “哥,林家买电视机了。我家什么时候买?”   何立华浑然不知她的用意,解释道:“电视机要三百多块呢,岂不是得半年不吃不喝?不现实。”   何小曼却内心一紧,何玉华素来不依不绕,这当口提电视机,只怕是有的放矢。 第7章 和稀泥   “大哥你现在不是有加班费嘛。嫂子捡捡老鼠尾巴也是一笔收入,小曼都穿十五块的衣服了,买电视机这事,也可以考虑了。”何玉华悠悠地说。   果然还是衣服惹的事!   何小曼不动声色,故意扬眉开心地问:“买电视机要票的,四娘娘这么说,一定是能搞到票。”   这可真是将了何玉华一军。   这个年代买东西讲究个“计划供给”,可都要凭票,买粮食要粮票,买布要布票,买家电也有各种票。如果实在有钱,也可以黑市上找关系买票,但何家连电视机的钱都拿不出来,别说黑市买票的钱了。   何玉华一个普普通通的无线电厂小青工,哪有这能耐。当然只能吃定了兄嫂。   “嫂子都能给小曼买十五块的衣服了,出手这么大方,那就去托人弄票呗。反正,人家都有电视机了,大哥你看着办,咱这个家,可不能样样都落后了。”   何立华也不傻,当然听出来何玉华这用意,其实就是盯牢了王秀珍今天给何小曼买了件十五块的衣服。   “玉华,我加班一个月,拢共得了二十块钱。钱给了你嫂子,就由她支配,况且给小曼买衣服也不算糟蹋,她从小到大一直穿你的旧衣服,从来都没意见,你是娘娘,自己也有收入了,不要跟小孩子争长短。”   别说何玉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何立华这番话说得王秀珍都惊呆了。   打从她进何家,何玉华那年八岁,刚刚没了娘,由哥哥姐姐们宠着,脾气很不好,王秀珍还从没见何立华跟她说过一句重话。   这下要完!   何玉华尖叫:“我什么时候争了?我就是想看电视,错了吗?”   她的尖叫很刺耳,何小曼一皱眉,下意识就捂上了耳朵。   其实何立华说完也有些后悔。虽然小妹脾气坏,但何立华一直很包容。因为她从小没有爹娘,四个孩子相互拉扯长大,他是长兄,对这个妹妹的宠爱几乎不亚于对亲生女儿。   于是放低声音:“没错,当然没错。这样,回头我去和林家打声招呼,你想看电视就去他家看。”又转头对王秀珍道:“秀珍,下个月我发了加班费,你带玉华去商店买件好看的衣服,尽她挑,别管价钱。”   “哎,好的。”王秀珍赶紧答应了。   “是一件衣服的事儿吗?”何玉华明明就是为了衣服生气,可被哥哥说破,又觉得特别没面子,梗着脖子,打死也不承认。   何小曼听烦了,全家人都让着四娘娘,可这凭什么啊?   “四娘娘大概是今天单位有什么不适意的事吧,在外边不方便生气,回来撒撒气也不要紧。”何小曼不紧不慢,望着何玉华微笑,“不过,现在我们三只垃圾桶都装满了,四娘娘要是再倒垃圾,我们就要爆炸了。还是快坐下来好好吃饭吧。”   这话半是调解,半是威胁。由一个小丫头的嘴里讲出来,本来是不能当一回事的。   但最近的何小曼,颇是不简单。何玉华心中一凛,琢磨着这话的份量。   王秀珍这时候却突然机灵了:“本来就不是什么衣服的事儿,玉华工作多辛苦啊,难免有些怨气。家嘛,就是大家能畅开了说话的地方,对吧?”   “是啊,妈说得对。”何小曼赶紧“盖章认可”,“咦,对了,下个月四娘娘生日了吧?”   一边说,一边朝王秀珍递眼色。   虽说这个年代还不流行过什么生日,但这一刻的王秀珍是开了挂的王秀珍,正处于年度脑子最灵光的时刻,立刻心领神会。   “本来也想着要给玉华买个什么礼物呢,这不正好了。”王秀珍瞥了何立华一眼,“加班归加班,也要注意身体啊。我现在也能赚点小外快,宽一时是一时。”   见气氛缓和下来,何立华这才松了一口气,端起饭碗,朝何玉华道:“好了,快吃饭吧。饭桌上吵架最失礼了,不是咱们何家该做的事。”   总算,何玉华对大哥还是有几分忌惮,忿忿坐下开始吃饭。这晚算是维持了表面的平静。   这叫什么,和稀泥啊!   和稀泥解决的争端,都是不长久的,是早晚要爆发的。这是何小曼的经验与认知。   但是有一点,她也深深体会,一个能靠“和稀泥”维持到现在的家庭,多少是有些天真的书卷气的。   虽然在这普遍用嗓门大小决定胜负的珍珠弄里,书卷气显得毫无用处,但何小曼却有些小小的骄傲。这个家虽然穷,虽然有个不讲道理的四娘娘,但骨子里是温柔高雅的。   温柔高雅的人,扔在市井里,那种格格不入竟有点迷人。   史培军最早发现了何小曼的迷人。   明明一开始只是盼着她的作业,可一段时间下来,每天晚上坐在路口石凳上的时候,史培军都会问自己:你这样望眼欲穿,到底是盼着作业呢,还是盼着人呢?   可见何小曼对他的影响,大学渣史培军,竟然都会用“望眼欲穿”这么文雅的词语了。   交接了作业和老鼠尾巴,史培军不想就此告别,心头有点小小奢望,一指前面:“那个巷子路灯坏了,你怕不怕,我送你过去。”   何小曼笑了:“我怕个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走夜路。”   史培军自说自话:“你是女生啊,自然会怕。我送你吧。”   何小曼非常怀疑那路灯就是史培军打瞎的,但看在老鼠尾巴的份上,这事没必要弄个水落石出。   过了巷子,离珍珠巷就不远了。何小曼说什么也不肯让史培军再送,二人就此告别。   哪知道,就在前面的大树下,有人等候已久。   “你这是在处对象吗?”何玉华抱着双臂,一脸怀疑。   “四娘娘,你怎么在这里!”何小曼一惊,“他就是史培军啊,路灯坏了,他送我一段。”   “知道别人怎么说林家大妞吗,你小小年纪,可别跟她一样。”   何小曼当然知道别人的评论。何玉华虽然是珍珠弄吵架界的扛把子选手,但在人品上倒没有什么太大的污点,不像林家大妞,背地里指指戳戳的多了去了。   所以何小曼啼笑皆非:“史培军是我同桌,是学生,不是社会上的混混,怎么可能一样?”   何玉华冷冷一笑,她今天并不是冲着这个来的:“何小曼,你最近变化很大啊。” 第8章 何玉华的心结   终于来了。   挑衅也好、质问也罢。何玉华终于问出口了。   何小曼却反而舒了一口气。从“杨简”到何小曼,不可能融合到天衣无缝,作为跟何小曼生活了十五年、甚至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人,何玉华早晚会发现异常。   浅浅一笑,何小曼依然是一贯的温和带点羞涩,假装没听懂何玉华的言下之意:“是啊,我也没想到,今年突然就窜个子了。”   何玉华挑眉:“我是说,你胆子也变大了。”   何小曼依然是温和的模样:“四娘娘,咱们一家人,你别老是欺负我妈。欺负狠了,泥人还有几分土性子呢。”   这算是解释黄色杂志那回事儿?何玉华眯起了眼睛。   “你妈很讨厌,我哥一大好青年被她拖累成这样。自从她进了何家,何家在珍珠弄混得一天不如一天,就知道四处陪笑脸,被人欺负到头发梢上都不敢放一个屁。”   何玉华一脸不屑,说到这儿还翻了个白眼。   说到这地步,何小曼倒要郑重地替王秀珍辩护几句了,正色道:“是不是拖累了我爸,只有我爸才有发言权。你身为娘娘,说这些话就是大不该。更何况我妈嫁到何家,你才八岁,这些年二娘娘出嫁、三叔叔当兵,是谁把你拉扯大?我妈就天生该为何家操劳吗?还不是因为她嫁给了我爸?要说拖累,到底谁拖累谁?”   何玉华柳眉一竖:“何小曼,你最近越发嘴利了,是不是你妈背后教你的?”   “呵呵,她要能教我,还会被你欺负十来年都不敢吭声?”何小曼冷冷地轻笑一声,“我会长大,过往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既然我是何家的孩子,也难说,是不是随了你啊!”   “你……”何玉华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何小曼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妈最怕家里闹不和,我倒不怕。你想吵,我总归奉陪。你想打……”何小曼轻蔑地低头望了望何玉华,“你现在还打得过我吗?”   “何小曼!”何玉华气得浑身发抖。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何玉华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身高,她长得漂亮,人也泼辣,凡事都不吃亏,偏偏这身高欠了点,因为这个还失去了最向往的工作。想到就是一脑门子的恨意。   “四娘娘,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有什么不好,非要鸡飞狗跳。你再看不惯我妈,我妈也当了十几年的何家媳妇,你改变得了吗?你这是折磨我妈呢?还是折磨我爸呢?还是折磨你自己呢?”   虽是春风暖暖的,此刻的何玉华却只觉得冷汗涔涔,何小曼字字句句都扎在她心上。   狠狠地望着何小曼充满稚气的脸,何玉华心中只觉又怒又悲,低吼道:“不,我永远痛恨王秀珍。因为她,厂里的人都远着我,人人都说我家里有个传染病人,去食堂都不跟我一起……”   不由的,何玉华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哆嗦着嘴唇,她终于道:“你才十五岁,你懂个屁!”   原来是这样!何小曼突然想起,何玉华不是没人追求,可是说来也奇怪,每次人家的追求都是以轰轰烈烈开头,悄无声息结束。只怕,也和王秀珍的病有关。   这个年代的结核病,猛如虎啊!   何小曼心里起了一阵同情。被人孤立的滋味她知道,当年“杨简”是个出众的女生,也曾经饱尝被孤立的滋味。   好在,“杨简”有个幸福的家庭,她的父母能给她温暖的港湾。   可是,何玉华没有。她虽然有兄嫂,但毕竟和父母不一样。   “娘娘,小曼是晚辈,今天大着胆子劝娘娘一句。跟自己家里人撕扯算什么本事,内哄最不堪,有本事上外头厮杀去。”   瞧着何玉华默不作声,何小曼知道自己说的她是听进去了,又道:“既然在厂里已经孤独,那在家里就不要作了。没有哪里会比自己家里更温暖。只要你放宽点心胸,我妈不难相处的,她不知道多么希望跟你亲近。”   “呸!谁要跟她亲近!”何玉华虽是嘴里啐着,语气里的恨意却不如之前强烈,“这个家一穷二白,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可留恋。”   何小曼心中一动,果然是贫贱之家百事哀,说什么“家和万事兴”,都是唱高调的空话。   家庭和睦的源头还是心情舒畅,心情舒畅的源头是改善生活啊。   所以,“万事兴”了才能“家和”,这逻辑才立得住。   “娘娘你以后多听广播,外面的社会变化很大的,只要我们家里人齐心,咱家不会一直这么穷的。”   何玉华翻个白眼,只当何小曼在说书。   虽然两人的这番谈话表面上没有达成什么共识,但何玉华对待家人的态度的确有了微妙的变化。   这让何小曼挺欣慰,自己的苦心终于没有白费。她不是惧怕何玉华,如果何玉华不是她姑姑,她会狠狠地反扑,但是,父母都是宽厚的人,他们一定难以承受家中尖锐的对立。   所以对于何玉华,只能怀柔软化,不能将她越踢越远。   对此,何小曼是付出了代价的。   她漂亮的毛毛球针织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小团红色墨汁。   还用问吗?肯定是何玉华干的啊。   不过何小曼仔细看了墨汁的颜色,已经有些黯淡,说明染上去有一段时间了。既然是谈话之前染的,那何小曼就忍了。否则难得的和平局面又要毁于一旦。   何小曼没有吱声,偷偷从王秀珍的线包里找了好几种颜色的毛线,在墨汁的地方绣了一只蝴蝶。毛线本身比针织衫的质感更加饱满,加之配色又好看,这蝴蝶竟有振翅欲飞的立体感。   第二天早上,何小曼故意穿上这件衣服走出房间,正在忙乎早饭的王秀珍一瞥眼,赞道:“我家小曼真好看。”   何玉华趿着拖鞋在搬凳子,一见何小曼穿着新衣服出来,忽然脸色一变,神情有些紧张。   但随后,她就望见了衣服上的蝴蝶,神情更是惊讶。   蝴蝶就在衣服的右下角,很是显眼,王秀珍第二眼也发现了,奇怪道:“咦,我记得买的时候没蝴蝶吧?”   何小曼笑道:“我拿你的碎毛线绣的,好看吗?”   一边说着,一边眼神就去瞄何玉华。   何玉华脸一红,从何小曼的眼神中读懂了什么。鼓起勇气抢在王秀珍之前道:“好看,小曼手真巧啊。有了蝴蝶,比以前更好看了。”   何小曼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知道,何玉华这是握手言和的姿态,彼此尊重总比彼此对立来得让人舒畅。 第9章 第一百货商店   天气逐渐热起来。到了五月下旬,毛衣有些穿不住了,王秀珍带着何玉华去第一百货商店买衣服。   何小曼也跟去凑热闹。   何玉华在一件胸前缀着飘带的白衬衫和一件粉色尖领衬衫之间犹豫不定,问王秀珍哪件好看。王秀珍最是没主意的人,一会儿说那件好看,一会儿说这件好看,拿不定个主意。   营业员的白眼球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好了没有啊,能看出花来啊?”   何小曼呵呵。这个年代的百货商店营业员可是很牛的,单位是国营的、岗位是高级的,没点儿背景还进不来,“顾客是上帝”也仅仅作为一句口号贴在商店墙上。   越要喊口号,越说明做不到。   王秀珍陪笑脸:“同志,就套一下,套一下啊,肯定不弄脏。”   营业员立刻将两件衬衫都收了回去:“开什么玩笑啊!买不起早说。”   “谁说买不起,你什么态度啊!”何玉华暴跳,她好久没发飚了,都快憋坏了。   “看过来看过去,你自己说看了几分钟,衣服都要给你们摸坏了。我是看你们郑重其事地来,才破例拿下来给你们看看,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营业员摸了摸烫卷的发梢,又翻了个白眼。   “哪里摸坏,啊?你衣服纸做的啊,一摸就坏啊……”何玉华一手伸出去,差点隔着柜台指到人家鼻子上。   何小曼见势不妙,侧身一挤,隔开了何玉华和营业员,然后向着营业员微微一笑:“阿姨,我们要那件白色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营业员看她又是个半大孩子,绷着的脸松了些,将白衬衫往柜台上一扔:“十二块!”   何玉华不服气:“小曼,干嘛拦着,让娘娘去骂死她!”一个劲地要往前拱。   可何小曼将位置卡得死死的,加之王秀珍最怕生事,也明着暗着帮助卡位,何玉华个子小,急得直跳脚。   王秀珍从兜里掏出钱付了,营业员开了票,和钱一起夹在头顶的铁夹子上,用力一扔,铁夹子顺着绳子一直滑到了会计台。   高台上的会计收了钱,又将盖章的票顺着绳子又扔回来。   这原始的商店操作方式,看得何小曼新奇不已,不由伸手摸了摸那绳子。   女营业员一脸嘲讽:“比你娘娘出息呵,你娘娘是这辈子都别想当营业员了。”   何小曼愕然,不知这话从何说起,这女营业员好像话中有话?   何玉华再也忍不住,大骂道:“朱福妹你个贱货!走后门找的工作有什么稀奇,在这儿当个营业员牛逼死你了,快管好你的冲天鼻,当心天花板掉灰下来堵了鼻孔一口气喘不过来还要开后门送医院!”   何小曼乐了,只要不是骂自己家里人,她还是挺喜欢听四娘娘骂人的。   而且,这营业员叫朱福妹?   眼珠一转,何小曼就想明白了。只听说何玉华曾经因为身高原因,招工的时候被一个有关系的同学开后门给顶掉,看来就是眼前这位朱福妹了。   两人一买一卖还要装不认识,也都是影后级别的人物啊。   朱福妹被何玉华臭骂一顿,也是气个半死,又看店里人指指戳戳地看热闹,哪里肯掉这个价,双手叉腰反击道:“何玉华别以为就你凶,矮冬瓜,一辈子!”   “嗷——”何玉华吼叫着就要冲上去,被王秀珍一把扯住:“玉华,别闹啊,很多人看着呢,多不好,咱们回家!”   “王秀珍!特么的咱们才和平几天,你又来胳膊肘往外拐!”何玉华最看不得王秀珍的老好人样子。   何小曼再一次往柜台前一拦,别看她年纪最小,却是现场个子最高的一个。   “妈,四娘娘,在外面吵架多难看。”声音不高,竟然不怒自威,何玉华和王秀珍都惊愕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想干嘛。   何小曼转身冲着朱福妹笑:“阿姨,钱已经付了,我们的衬衫可以拿走了吗?”   “切……”朱福妹翻个白眼,将衬衫扔给何小曼。   何小曼接过衬衫,沉着地叠好,仔细地放进拎包里,然后大声道:“阿姨,买件衬衫的功夫你一共翻了三个白眼。如果是眼瞎,那就赶紧去医院眼科看看,换个狗眼珠子也行;如果不是眼瞎,那就是心坏,眼科是看不了了,祝你有生之年还能换个猴子心脏,那样别说是这绳子,就是爬屋顶一边收钱一边捉虱子也不在话下。祝你好运。”   朱福妹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看上去斯斯文文冷冷静静,讲话这么毒。   何玉华哈哈大笑,鼓掌道:“小曼干得漂亮!”   这下轮到朱福妹嗷嗷叫唤了。但她到底在上班,又隔着柜台,很是鞭长莫及,嘴里乱七八糟地骂着,没了章法。   何家三个女人嘻嘻哈哈,扬长而去。   回家路上,何玉华赞叹:“小曼你还真是随我,没像你没用的妈。”   何小曼一撇嘴:“不许说我妈,否则我翻脸不认人。”   王秀珍赶紧表态:“我们一家人私下埋汰埋汰没关系的。”   何玉华一皱眉:“嫂子我正要跟你说呢,你老说是一家人,在家要和和气气不能吵架,我现在也听你的。但到外面也得像一家人啊,哪有我被欺负你还拉偏架的道理?”   王秀珍双手一摊:“以前我老怕出事,现在看来也不用怕了,小曼年纪这么小,居然战斗力也很强啊。”   何小曼笑道:“四娘娘的黄色杂志上写的,不主动吵架、不拒绝吵架、对吵架后果概不负责。”   “啊,我那杂志上这么写?”何玉华回忆半天,好像没这内容啊?   “四娘娘光看图了吧,没看字儿。”何小曼揶揄她。   何玉华极为难得地脸颊微红了一下:“图都没来得及仔细看,就被你偷走了。”   回到家,何玉华急着进屋试衬衫,王秀珍将余下的钱数了数,喜滋滋地放进衣柜的匣子里。   这次买衬衫都没动用何立华的加班工资,光卖老鼠尾巴那点钱足够,甚至还有富余。   这十几年,王秀珍真是难得活成这样的“有钱人”啊。 第10章 洋气   珍珠弄17号住着一位艺术青年,大名凌水成,浑号“水哥”,烫着头发,穿着喇叭裤,偶尔还戴着他在路边摊上买来的哈么镜,说自己是“唐山大胸”。   何玉华很是爱慕他,但又不知道啥叫“唐山大胸”,很是琢磨了一阵子,还暗戳戳地盯着水哥的胸看了好多回。   这事被何小曼知道,窃笑了老半天,然后告诉她,不是“大胸”,是“大兄”。因为水哥的打扮模仿的是一个在米国的华人巨星,叫李小龙,《唐山大兄》是李小龙的著名作品。   何玉华有些惭愧,第一次觉得自己无知,却又奇怪何小曼一个初中生怎么会知道这些。   何小曼不紧不慢:“学校图书室有杂志啊,杂志上有说。”   反正何玉华离开学校很久了,完全不了解情况,对何小曼的说法非但深信不疑,反而还有些羡慕地说:“还是有文化好啊,小曼你要好好学习,当咱何家第一个大学生。”   就冲何玉华能对自己产生如此殷切的期望,何小曼都觉得应该涌泉相报。   何玉华有条蓝色长裤,有回上街被狗追得太狠,把裤腿咬破了,扔又舍不得,穿又穿不得,便堆在柜子里装灰。   何小曼却觉得那长裤颜色和版型都不错,找出来把裤腿给剪到小腿处,让何玉华配上那件新买的飘带白衬衫穿。   何玉华愣了半天,彼时要么长裤,要么短裤,可没见过这种:“这叫什么裤子啊,长不长,短不短。穿出去人家还以为咱家困难成这样,我十岁时候的裤子还在穿呢。”   闻言,何小曼大笑:“娘娘你真逗。这叫七分裤,就这长度,亏得这裤子料子够轻薄,配你这件白衬衫一定很飘逸。”   “真的假的?”何玉华看她说得认真,好像真的在学校图书室看了很多杂志的样子,犹豫着换上了那一身搭配。   穿衣镜里那个娇小漂亮的女孩子上穿飘带白衬衫,下搭蓝色略有些宽腿的“七分裤”,露出纤细的脚踝,而白衬衫的下摆塞进裤腰,用根皮带一束,居然意外的又好看又洋气。   “哎哟,这个像外国电影里的打扮了。”何玉华叫道。   何小曼就是以《罗马假日》里的赫本为蓝本的啊,虽然何玉华长得矮小,衣服也不高档,穿不出赫本的十分之一味道,但这已经足够震动珍珠弄了。   晚上回来,何玉华开心得不行:“我们车间好几个女同事打听我的裤子哪儿买的,我就是不告诉她们。”   王秀珍也赞:“当初还拿不定主意呢,现在看,就这白色最好,洋气。还是小曼有眼光啊。”   何小曼笑眯眯的,坦然接受一切夸赞。   化腐朽为神奇,是“杨简”拿手的活儿,那么多年的设计,不是白学的。   晚上出去找史培军的时候,何小曼见到何玉华正和水哥说话。   “玉华,今天穿得像个淑女了啊。”水哥夸她。   何玉华兴奋的小脸红扑扑的:“是吗?我还担心你们会觉得我穿着嫌短的裤子呢。”   水哥的表情非常之嫌弃、非常之我了个去:“芸芸众生,如此庸俗不堪。世界就要发生巨变了,所有不懂得诗意生活的人都注定要被唾弃,西方的青年都开始跳迪斯科了,而他们却还在计较裤腿的长短。悲哀啊!”   何小曼差点笑出声来,摇着头走出了珍珠弄,留下满怀春意的无线电厂小青工何玉华,望着表情深沉的待业青年凌水成,一脸崇拜。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中考,史培军对家庭作业这种事已经不是很在意,之所以还要每天按时履行“抄作业”事项,纯粹为了多见见何小曼,另外也替她将老鼠尾巴给处理了。   “何小曼你真是越来越强了,我看你不仅可以考高中,还可以考重点高中。”   何小曼一笑:“那当然,要考就得考重点啊,否则三年读下来也是高考落榜的命。”   “向丽娜那个凶婆子也憋着一股劲呢,今天你没考过她啊,好气人。”   “重点高中又不是只招一个人,大家都凭本事考呗。今天没考过她,那是为了先给你打小抄啊,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何小曼笑骂。   史培军赶紧赔笑:“那是那是,咱们铁哥们儿,友谊地久天长啊。不过你中考好好考啊,别管我了。”   想管也管不着啊,都不在一个考场,一看史培军就是对考试完全不上心,连规则都不清楚。   从史培军家回来,又见着王秀珍坐在弄口就着路灯的灯光摘菜。   “妈,你怎么又在这儿?”何小曼奇怪极了。就算家里困难,也没必要这么省电啊,“你是等我的吗?”   “啊……”王秀珍却一脸茫然,“你刚说什么?哦,没有,我不是等你,天气有些热,我在这儿乘凉呢,随便手里干点儿活。”   江南的气候虽然温润,但也没有五月份就热得要乘凉的道理。王秀珍肯定是找的借口。   正要追问,却见王秀珍根本无暇跟自己说话,眼睛向着6号林家的窗户直飘。   天气有些热了,林家的窗户晚上开着通风,林家姆妈和林大妞正翘着二郎腿看电视。电视机是黑白的,里面正演着才子佳人的戏码。   何小曼顿时明白了,王秀珍爱听戏啊!   平常广播里唱戏,她都能痴痴地听上半天,别说电视机还是有人影的,这悲欢离合更直观、也更动人。   不知道是不是她们的说话声惊动了屋里的人,林大妞摆着结实的臀部晃到窗前,一见是何家母女二人,顿时脸就拉了下来。   “穷鬼,有钱买衣服,没钱买电视,还蹭人家的看。”说完,将窗子“砰”地关上。   王秀珍面红耳赤,为了掩饰尴尬,拉着何小曼的手:“这么多菜明天也够炒一碗了,不用再摘了,咱们回家休息吧。”   何小曼叹道:“这家人,真是见不得别人好,多看一眼还用她家电费么?”   王秀珍道:“神经病了,自从你和玉华买了两件衣服,好像惹了她们,话里话外的听着都不对劲。”   “嗯,气死她们好了,明儿我就穿,经常穿,气一时是一时。这种心胸,好景不长,咱们厚道人家,不用在意她们。”   这话说到王秀珍心坎里,朝着林家窗口啐了一口:“呸,我们何家早晚也买电视机,有什么了不起的。”   何小曼心中一动,却是生了个主意。 第11章 痴人说梦   回到家,何小曼从父母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盒子,里面装着何立华收集的一些杂志。   何立华闲来喜欢看看书,但买书毕竟也要钱,就经常从单位带点杂志回来。单位订的杂志,很多人眼热啊,拿回家垫垫脚桌啊,卖卖废品啊,也能物尽其用,所以很抢手,何立华只能有什么顺什么,偶尔顺到婚姻爱情或者电影类的,王秀珍能兴奋很久,看得津津有味。但大多数时候,他只能顺点儿无人问津的技术期刊。   何小曼要找的,正是这些技术期刊。   搂出来三本《无线电技术》,何小曼一屁股坐在地上,认真地翻看。   何立华一进来就心疼了:“小曼,虽然天气暖和了,地上到底还是有凉气啊,快起来。”   “嗯嗯,马上就起。”嘴里应着,眼睛却只盯着杂志看,一点没有起来的意思。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何立华凑上前,一看女儿手里的杂志,就惊呆了,“这么深奥的,你看得懂?”   如果是“初中生何小曼”,那还真看不懂。但现在这个“初中生何小曼”拥有一个“大学生杨简”的脑子,这杂志上的内容对她来说,并不十分晦涩。   她现在有一个伟大的设想,一个何立华听到,很有可能会吓晕过去的设想。   “爸,我也学物理啊,虽然有点难,但也不至于完全看不懂,可以学习嘛。”   这话,连何立华也唬不了。   “读书无用论”正甚嚣尘上,学校里又有几个是认真读书的,物理这种“副科”,更是蜻蜓点水,老师放羊,学生摸鱼,彼此互不为难,皆大欢喜。   所以,何小曼还想看得懂?   “你们现在这点三脚猫,哪有我们那时候学得扎实……”作为当年学霸,何立华追思如潮。   何小曼打蛇随棍上,立刻拍拍屁股起身:“所以啊,正需要您哪!”   “需要我干嘛,帮你复习物理?”何立华脸上绽开了花,心里不知道多乐意呢。   “不要不要,我现在成绩好着呢。”   何小曼将《无线电技术》快速翻到其中一页,指着给何立华看:“爸,你看这个……”   “电视机装配五大难点……”何立华没懂,“你看这个干什么,想去电视机厂当技术员?那也得先考上大学再说。”   何小曼眨眨眼:“爸,有没有想过,自己组装一台电视机?”   何立华吓了一跳:“自己组装!小曼你在做梦吧?”   “我没做梦,爸,你想啊,你在厂里是技术员吧,这些基础的知识你应该都懂的吧。我翻了这三本杂志,感觉里面很多东西都用得上,我们仔细研究研究,把准备工作做充分,装得成最好,装不成也不损失什么啊。”   “就凭三本杂志,装个电视机……”何立华觉得难以置信,“这一定是痴人说梦。”   早就料到何立华是这个反应。   人,如何能想像未来是怎样?许许多多当年被视为“童话”与“幻想”的事物,随着科技的进步与社会的发展,会一样一样地实现。许许多多人咋舌、叫人惊叹的创新,在不久的将来都会变得熟视无睹,成为生活中的必然与寻常。   何小曼必须让何立华相信,梦想,是真的有可能实现的。   “行不行,总要试了才知道嘛。我也挺有兴趣的,爸就当带着我一起玩呗。”   何立华哑然失笑:“你啊,玩洋娃娃还差不多,哪有玩这个的。”   “何立华的女儿,总要玩点和别人不一样的,对吧?”何小曼知道如何攻其软肋。   何立华虽然表面温和,珍珠弄的人也都尊敬他,称他一声“何老师”,但何小曼知道,他心里是很有些怀才不遇的。他觉得自己和珍珠弄那些整天计较谁家多占了一寸地、谁家多抠了一块砖的人,完全不一样。   女儿的话击中了他。这个看似老实木讷的丫头,如今越来越显出与众不同的一面。她比爸爸机灵,又比妈妈大胆,的确和珍珠弄所有姑娘都不一样。   见他沉默,何小曼知道他是心动了。打铁趁热,继续给他加码。   “妈这几天老去弄堂口摘菜,真的为了省电么?还不是想听听林家电视机里的人唱戏。何况娘娘也盼着呢,要是能有个电视机,咱家里也更欢喜和睦啊。”   何立华不禁点头,承认何小曼说得有道理,但还是犹豫:“就是这电视机,咱普通人真能装吗?装一台也要不少钱吧?”   何小曼知道,晓之以理之后,必定要动之以理。便给他细细算账。   “商场里一台电视机要三四百,咱家凑不来那么多钱,也弄不来票。但装一台就不一样了,你看这杂志上写的,主要部件八十块就能配齐。我想过了,咱也不一定都要买新的啊,隔壁水哥好几样东西都是旧货市场买的呢,去问问他,看看能不能淘点儿电子零件。还有啊……”   何小曼指指何玉华的房间,“四娘娘不是在无线电厂嘛,有些小东西,她厂里肯定多的是,垃圾箱里都能扫出一堆来。”   何立华越听越舒展,越听双眼越亮:“这么说还真可以试一试,估摸着,最多花上一百多?”   “对啊,试不成,再当旧货把零件都卖了;试成了,咱家就有电视看啦!”   何立华的情绪完全被调动,抢过何小曼手里的三本杂志,快速地翻了一遍,频频点头:“可行,真的可行!”   又“啪”地一声合上杂志,冲到房门口大喊:“玉华,你过来一下!”   何小曼乐了:“爸,你也太心急了吧,还不知道要哪些零件呢,这么急着叫四娘娘。”   “什么事啊?”何玉华趿着拖鞋晃过来。   “这个杂志,《无线电技术》,你们厂有伐?”   “有啊,怎么了,哪个柜子又晃了?”何玉华以为要垫家具呢。   “柜子都好得很。是我要看,你明天给我多带几本回来,尽量把每一期都找齐,我急等着用。”   何玉华呆了:“哥真爱学习啊。”   何小曼跟在后面傻乐:“我爸要造飞机。”   何玉华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应该不敢坐。” 第12章 珍珠弄大战   何立华的秘密计划,轰轰烈烈神神秘秘地开始了。   首先就是何玉华从厂里带回了一堆《无线电技术》杂志,何立华从中找相关的文章,将需要的资料摘录下来,记在本子上,然后开始着手准备材料清单。   王秀珍见丈夫要干一件不可思议的大事,除了崇拜还是崇拜,顺带利用自己长病假不用上班的优势,去旧货市场转悠。虽然她看不懂那些零件,但她会比价啊。   卖老鼠尾巴余下的十几元,加上王秀珍刚发的工资,再加何立华没有动用的加班费,大致能凑出六十几块钱,作为前期的投入也能勉强对付。   见兄嫂在精打细算地凑钱,何玉华也决定要为何家的电视机组装大业添砖加瓦。   “我存款不多,一共三十块,全拿去吧!”   “真的?”正在数钱的王秀珍惊喜地抬头,望见伸到她跟前的三十块钱。   “我可说好了,要还的啊,算借给你们的。”何玉华嘴还很硬。   何小曼知道,素来没个好脸色的四娘娘能拿出自己珍藏的私房钱已是很不容易,也不用再计较她的语气了,瞥她一眼,笑道:“父债子还,娘娘你不用急,到时候我拿三百条老鼠尾巴给你好了。”   “咦,恶心死了。”何玉华一脸嫌弃地走开。   何小曼捂嘴笑了半天。   “我可立个规矩,咱家这事成不成还不知道,都不许往外说啊。”何立华挺要面子,组装电视机这事,成了,保准轰动珍珠弄,不成,难免就被人笑话是异想天开,所以不愿意授人以柄。   何玉华和何小曼倒还好,一个上班,一个上学,不用整天跟珍珠弄的碎嘴女人们较劲,但王秀珍就不一样了。因为是农村来的,又生了这个病,在邻居跟前很是抬不起头。加上她长病假歇在家里,跟邻居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保守秘密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尤其弄口林家的林大妞,装好了电视机,王秀珍恨不得第一时间把电视机糊她脸上。   林家大妞叫林清,名字挺好听,人却不是个好人。跟何玉华是一个厂的,但工作吊儿郎当,一副“我来上班是给你脸”的模样,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谁也拿她没办法,她爸在电子局当干部,负责批个条子、开个票,属于朝南坐的位置。再加上这年代的企业嘛,都是铁饭碗,不作兴辞退人的,给了这种人生存空间。   她跟社会上一帮小混混走得近,有一回正招摇过市,一个混混望见了路边下班的何玉华,响亮亮地吹了声口哨。   那混混长得帅气,林清暗恋已久,见他竟然朝别人吹口哨,气不打一处来,开口就骂:“眼瞎啦,那种矮冬瓜也看得上!”   “那叫娇小玲珑嘛。”混混恋恋不舍地回头望,却遭了何玉华一个恶狠狠的白眼,“哟,有脾气的小姑娘,哥喜欢。”   林清上去就推他胸口:“喜欢有脾气?那来尝尝姑奶奶的小脾气。”   “去去去,长得好看有脾气那叫小辣椒,长得难看还有脾气就叫泼妇。”   林清气得嗷嗷直叫,大喊:“那死女人就是珍珠弄头号泼妇!”   虽然混混没有当真移情何玉华,但林清心里对何家却是记恨上了。尤其何玉华摇身变成低配矮小版的赫本之后,竟然看出些洋气优雅的味道,林清再照镜子,看自己的紧身裤勒出一个硕大的屁股,就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了。   她不敢惹“珍珠弄头号泼妇”何玉华,但王秀珍不一样,她是“珍珠弄头号软柿子”。所以时不是的,王秀珍会遭受林清的无端攻击,路过她家门口的时候故意往外泼盆水啦,当着王秀珍的面骂弄堂里的狗啦……   自从林家有了电视机,她就换了花样。王秀珍在家门口水池子里洗衣服,她就把电视机开到震天响,站门口喊:“谁让这弄堂里还住着穷鬼呢,买不起电视机,让你们听个响儿,不收钱,哈哈!”   王秀珍知道她是骂自己,不去搭腔,以免没完没了。   但弄堂里买不起电视机的是绝大部分,林清这话骂得,横扫一片啊。王秀珍不搭腔,其他人却会对号入座。   一个坐在门口摘菜的胖大婶立刻跳出来:“说谁穷鬼哪,都是一个弄堂的,谁不知道谁啊!”   林清一愣,立刻冷笑道:“又没说你。我说的是那整天病歪歪的痨病鬼加穷鬼。”   都明显成这样,王秀珍也不好再装聋作哑,转头道:“有什么了不起,不稀罕听,把你的破电视机关掉,吵死了!”   “呵呵,现在说吵死了,躲我家门口偷听的时候怎么不嫌吵啊?”林清倚在门框上,弹着指甲嘲笑,搞得王秀珍脸色赤红。   论吵架,她是真不行,只能转头装没听到,狠狠地搓着何小曼的背心。   林清却不放过她:“哎哟,不穷不穷,我说错了,衣服真多呢。到底是嫁了城里人了,真爱干净。”   “林清,操着一张又臭又贱的烂嘴说谁哪!”   弄堂口一声大吼,将所有人吓了一跳。何玉华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林清一愣,还没到下班的点啊,怎么何玉华就回来了?珍珠弄谁不知道何玉华是驰名中外的泼货啊,这下要干一场硬仗了,林清绝不认输!   “你早退!”她脑子倒也转快。   “放你的屁!”何玉华的嗓门抵她两个大,“姑奶奶要是早退,你这贱货就是旷工。靠着你老子在厂里神五神六就算了,还霸到珍珠弄来,还欺负我嫂子,瞎了狗眼了你。”   林清真是没料到,何玉华竟然帮着嫂子?珍珠弄谁不知道她一天不骂王秀珍,太阳就要从西边出来啊,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穿了一条裤子?   屋子里林家姆妈听到女儿吃了亏,哪里忍得住,冲到门口帮腔:“哟,不得了了,还找到帮手了,谁狗眼啊,谁狗眼啊,你再说一遍!”   何玉华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林家姆妈:“林家姆妈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我算明白了,怪不得林清在外头勾三搭四整天混点不入流的小混混,都是跟自家亲妈学的啊。”   “你个穷鬼,什么意思!”林清袖子一撸,作势就要冲上来。   “哈哈,来啊,要打架是吧!先问问你亲妈敢不敢!”何玉华大叫一声,“就你家有钱,珍珠弄没电视机的人家都是穷鬼,哈哈。天天去菜场给卖大蒜的捏屁股,省下不少钱吧。哈哈,真不要脸,怪不得买得起电视机!” 第13章 洋气娜和农村曼   在门口摘菜的、洗衣服的、磕瓜子闲扯的,立刻都来了精神,尤其刚刚对号入座的胖大婶,其实也很忌妒林家有电视机,抓住机会大声道:“哎呀,捏屁股是怎么回事啊。林家姆妈那干屁股肉都没有,不如来捏我的,天天省一把大蒜钱,说不定我家也能买电视机,哈哈!”   又有一个大姨尖笑道:“哈哈,你别臭不要脸了,是你自己想舒服吧。”   这回轮到林家姆妈脸涨得通红。她是最爱贪小便宜的人,和卖蒜的眉来眼去很久了,每次卖蒜的动手动脚之后,她就顺一把蒜走,也不付钱了。   但是,何玉华怎么知道?而且还当着这么多喊出来,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林清尖叫道:“穷鬼,一帮穷鬼,你们都是忌妒!”   何玉华大笑:“忌妒你?忌妒你生得眼睛鼻子挤一起开会?还是忌妒你大腿粗得裤裆都会崩破?”   林家姆妈气极:“何玉华你个泼妇,回家抱着你痨病鬼嫂子相亲相爱去吧,我呸,永远买不起电视机的穷鬼!”   “放你的屁,姑奶奶家马上就要有电视机了,走着瞧!”何玉华骂到兴致高昂,脱口而出。   “哈哈哈哈,吹牛吧你!”林清虚张声势地大笑。   何玉华正要反击,突然发现王秀珍在扯自己的衣袖:“嫂子你又来……”   正要骂王秀珍两句,猛地想起何立华关照过的话,没有成功之前,切不可声张。顿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但是,吵架最讲气势,都到这个地步了,何玉华说什么也不肯输,冷笑:“是不是吹牛,自然看得到,到时候你这张臭嘴拱茅坑里再也不要出来丢人了,一张嘴就臭了整个珍珠巷!”   吵架,何玉华自然是大胜而归。   但是,吵完却要收拾残局。   何立华回到家,一脸不解:“怎么回事,林科长刚刚在弄口把我拦住了,问我要不要买电视机的票,他可以帮我弄。”   “呃……”王秀珍心虚,“这个,也是林家女人太嚣张了,下午在弄堂里狠狠吵了一架……”   何玉华大声道:“林家流氓大妞什么玩意儿,羞辱嫂子,说我们家买不起电视机,是痨病鬼,是穷鬼,这气我咽不下。所以我说,我们家马上也会有,就是这么回事。”   “怪不得了,林家以为我们也要买电视机。”何立华又好气又好笑,再想想又有点担忧,“这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了啊?”   何小曼做完作业从房间里出来:“必须成功啊,爸,相信我,咱们不可能失败的。就冲着林家那无知轻狂的样子,也得给点颜色他们瞧瞧。”   “小曼,你怎么也这么好斗了……”何立华讶然。   何小曼微微一笑:“我和四娘娘斗法不一样,她动嘴,我喜欢动脑。她在气势上压倒那些贱人,我督促爸组装电视机,用实力去打那些贱人的脸。”   “乖乖,小曼你不得了哦。”王秀珍赞叹。   “妈,知道你喜欢我,但也不用叫‘乖乖’这么肉麻吧。”何小曼揶揄她,四个人都笑了。   趁着气氛最是和谐,何小曼依然那样不紧不慢、但却很郑重地说道:“厂里工资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咱们多动脑子,会想到很多办法赚钱,咱们何家的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   何立华疼爱地抚了抚何小曼的头发,感慨道:“年轻人真是不得了,小曼啊,是个干大事的料。”   何小曼嘻嘻一笑:“眼下我要干的最大的事,就是准备中考。”   “对,好好考试,把林家二妞踩在脚底下。”   “哈哈,四娘娘,林洁啊,她那破成绩早就被我踩进泥里了。我在班里的对手是向丽娜!”   “哟,向丽娜,一听就是个贱人的名字。”何玉华一挥手,满脸不屑,“还不如林清和林洁呢,起码上语文课老师说,请用‘清洁’造句,大家可以说,林家两个贱人名字叫‘清洁’,哈哈!”   何小曼突然想笑。何玉华穿得再赫本,骨子里还是《破产姐妹》的Max,像,真像!   晚上,何玉华神秘兮兮地从她包里拿出两样东西:“哥,我从厂里借的,你一定用得上。”   何立华双眼一亮:“电烙铁!万用电表!我正需要啊,这两样买一下也要不少钱呢。能借多久?”   “呃……随便多久吧。”   “一个月也行?”   何玉华笑了:“哥,你有点出息。借一个月也叫借吗?借厂里的东西只要不打借条,谁还当真会还?”   “这不是怕影响不好嘛……”何立华是个正统的人,怕影响妹妹。   组装电视机需要的前期准备,何立华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有了王秀珍的打探,何立华趁着星期天休息的功夫跑了三家旧货电子市场,一样一样地配置零件。   现在连工具都有了,何立华终于可以动手,正式踏入“电视机制造行业”。   可喜可贺。   而何小曼在学校里也没闲着。离中考已经不到一个月,向丽娜每天看她的眼睛都是绿的,放着母狼一般的光芒。   如果给这光芒加上内力,应该可以隔着西瓜皮就把西瓜子一颗一颗给掏干净。   嗯,就是这么犀利。   自从何玉华说向丽娜的名字像贱人,何小曼还真的好好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首先她觉得骂人家“贱人”是不对的,这是无线电厂小青工的做法,绝对不是她一个未来大学生的素养。   但是,向丽娜这个名字的确带着时代特有的矫情。也就是说,向丽娜的家庭应该还是蛮洋气的。不管这个洋气是真的还是装的。   必须强调的是,如果一个人能假装洋气,起码说明他还知道什么叫“洋气”,也算难能可贵了。   以前她不爱打听别人,但对向丽娜好奇以后,她还是打听了一下,结果挺让她挺吃惊。   向丽娜家,经历很坎坷啊。   曾经很洋气,后来因为很洋气被打击了,就不敢随便瞎洋气。但家里人总觉得祖上也曾洋气过,到向丽娜这辈,怎么也不能丢了洋气的传统,就给起了个听起来很洋气的名字:向丽娜。   所以人家还是有洋气的底子在。   这么个洋气的人,当然看不起农村女人生的何小曼。   哪怕你何小曼生得美,也看不起。   所以向丽娜心里暗暗叫她“农村曼”。 第14章 英语竞赛   当市里决定组织首届英语写作竞赛的消息传来,“洋气娜”与“农村曼”的竞争进入白热化。   英语这门学科在这个年代的地位非常微妙,从大方向上,它被抬得很高,甚至有将职称评定都与外语水平挂勾的趋势;但从老百姓的角度,又觉得它离得特别远,就算我学不好又怎样,丝毫不影响我中学毕业、招工进厂。   只有洋气如向丽娜、高远如何小曼,才能领会学好英文的重要性。   学校里得到两个参赛名额。何小曼以为会全校海选,但并没有。   其实英语老师心里很清楚,这些学生大部分都只打算混到初中毕业就各自找工作,能流利地说几句英语的都不多,更别提还能用英语写作文了,所以英语老师直接叫了几位同学去办公室。   其中就有何小曼与向丽娜。   英语老师是个中年男人,大约跟何立华差不多年纪,当然没有何立华的风度,整天抱个搪瓷茶缸,喝水的时候发出“叽哩叽哩”的奇怪声响,显出一种气血两亏的征兆。   “你们几位同学,平时英语水平都还不错。这次的比赛,市里只给了我们两个名额,我们要抱着学习的态度,认真准备。”   也难怪他没啥信心,这学校教学质量很一般,跟市里几家重点中学不能比,能争到两个名额已经是校长天大的面子。   向丽娜却并不这么想,她心气儿高,私下也一直在跟家中长辈自学英语,总觉得别人就算没希望,自己应该还是很有竞争力的。   所以她关心的并不是如何开展准备工作。她只关心结果。   “老师,我想问问,这比赛要是得了奖,有啥好处?”   真是直言不讳啊,何小曼飞快地瞥了她一眼。   英语老师又“叽”了一口茶,啧了下嘴:“理论上说,要是得到一等奖,中考是可以加分的。”   向丽娜眼睛一亮:“加多少?”   老师皱了皱眉头,显然他也没太在意这个事情。被向丽娜一问,一时答不上来,尴尬地在桌上的纸堆里翻着比赛通知。   “哎哟,加分还挺高,20呢。”老师找到通知,向几位同学晃着,“所以好好准备啊,说不定天上就掉块馅饼呢?每人回去写一篇英语作文,题材不限……”   他眯着眼睛读通知,突然提高声音道:“哎呀,明天就截止了诺,我都没注意,这通知领得太晚了。今天快回家写,明天就交给我啊,下午我送到区教研室去。”   晚上,何小曼在灯下奋笔疾书。   何立华好久没见女儿作业要做到这么晚,有点担心:“小曼,是不是今天作业有什么困难了?”   “不是,老师让我们写一篇英语作文,说要选好的送到市里参加比赛呢。”   “那要好好准备。”何立华关心道,“你写的是什么内容,买饭么力?”   亲爸难得的幽默把何小曼逗笑了:“才不是,我有那么俗气嘛。这种比赛,肯定很多同学写‘买饭么力’,总得写点儿别出心裁的,或者有点深度的,才能让评委老师一眼看到。”   何立华点头:“说得颇有道理。不过,毕竟是初中生的比赛,能写到多深啊,还是人物介绍最好写。”   何小曼却眨眨眼睛,笑道:“我写读书笔记。”   “哦?什么书?”何立华有点意外。   “《悲惨世界》。”   这下何立华是惊呆了:“小曼你可真是越来越厉害了。这个……估计爸也写不出来。”   也难怪何立华难以置信,珍珠弄这个水准的中学生,只怕听过《悲惨世界》大名的都没几个,更别说有啥感想,更更别说还要用英文写感想。   晚上何小曼去洗漱的时候,何立华跟王秀珍聊天,欣慰得想哭:“秀珍啊,小曼一定会有出息。自从政策开放以来,我给她买了多少世界名著,她总是看不到几页就昏昏欲睡,我总想,这孩子……好歹还善良……”   王秀珍笑:“这可不像夸。”   何立华长叹一声:“没想到啊,咱们小曼总算开窍了!聪明,会读书,有想法,将来一定比咱俩都强!”   “嗯嗯,立华你说得对,一定是这样的。”王秀珍总是无底线支持丈夫,而且双眼放出崇拜的光芒。   最近她身体好了不少,脸色也透出久违的光泽,看得何立华心中一动。第一次觉得长大的女儿有点碍事了……   第二天一早,向丽娜春风满面:“何小曼,作文写好没?”   “写好了啊。”   “写的什么内容?”   “买饭么力。”   “呀,真的啊,咱俩写的一样!”   望着向丽娜宛若世界小姐选美一般的真诚的假笑,何小曼内心颇是MMP。   谁要跟你一样,做梦去吧。   “呵呵,好巧啊。”何小曼皮笑肉不笑,想应付过去。   偏偏向丽娜今天热情万丈,伸出双手:“给我吧,我收了一起交给老师。”   何小曼突然心里起了很不好的预感,脸上不动声色:“我有两个单词好像拼错了,等会儿查了英文词典再交。”   见向丽娜还是杵着不走,只好把话说明白一点:“不麻烦你等我了,等下我改好自己去交给老师吧。”   向丽娜嫣然一笑:“好吧,你快点哦。老师下午就要送过去了。”   说完,飘然而去。   连史培军都摸不着头脑:“这凶婆子今天吃错药了?”   何小曼托着腮帮子,手指在桌面轻轻地敲:“她没有吃错药,她看错人了。以为我是傻子呢。”   第一堂课下课,何小曼亲自将誊写好的作文送到了英语老师办公室。   “何小曼你总算交来了,就差你的了。”   英语老师将搪瓷茶缸往桌上轻轻放下,接过作文,看都不看,就往桌角纸堆上一扔:“等会儿空了我会看的,这次大家都写得不错,我挑两篇下午送到局里去。”   何小曼暗暗叹息,看来自己辛辛苦苦写了一个晚上的作文,可没有他一只搪瓷茶缸重要呢。 第15章 消失的作文   继续回到教室上课,何小曼心里都不着落。那种不安的感觉总是不时袭上心头,挥之不去。   英语老师的态度让她很不放心,也不知道会不会认真看自己的作文。要是英语老师凭着原有的印象,随便挑两篇,那极有可能会选择向丽娜和1班的班长。   何小曼相信自己考上重点高中没有什么悬念,所以对加分不似向丽娜那样渴望,她只是单纯不喜欢明珠暗投的感觉。   中午时候,她决定去英语老师办公室再打探一下。   “老师,我的作文您看了吗,有没有单词拼写错误?”   英语老师又“叽”了一口茶,发出满足的舒气声,然后道:“你的没问题,向丽娜有两个单词拼错了,我叫她改过了。”   何小曼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笑道:“谢谢老师。”   鞠了个躬,转身正要走,突然想到:既然老师让向丽娜改,那是不是说明她的选上了?   厚着脸皮主动问:“老师,谁的被选上去参赛了?”   “你的,还有向丽娜的。”   “哦……”何小曼眉头微微挑起,她自信应该赢得向丽娜的“买饭么力”。   英语老师心情挺好,还开玩笑:“何小曼,现在对学习很上心,都知道来打听了,以前见老师都饶道走,哈哈。”   何小曼也不着恼,有些羞涩地笑道:“因为我花了心思写的……”   “放心吧,作文已经送到区里去了。”英语老师挥挥手,“向丽娜给送过去的。”   “什么!”何小曼惊呼。   “她家离区教育局近,中午又回家吃饭,主动要求把参赛作文送过去。你们这些女生啊,就是比男生乖巧,知道替老师分担……”   怪不得英语老师一脸满足,原来省了他跑一趟。可何小曼心里却开始打鼓,向丽娜会不会动手脚?   以她最近看自己的眼神,可能性非常大啊。   回到教室,史培军看她坐立难安的样子,不由关心:“怎么回事,是不是没被选上?”   “选上了,我和向丽娜……”   “那你还哭丧着脸。应该高兴啊。”史培军的友谊又开始“地久天长”起来,得意道,“虽然我看不懂,但我瞥了一眼,光看字都是你写的比较好看。得个奖,气死那个凶婆子。”   何小曼没好气:“她还没气死,我已经要忐忑死了。老师居然让向丽娜去送参赛作文,你说,她会不会搞花样?”   史培军一拍桌子:“哎呀,这个真有可能。这凶婆子一看就阴险毒辣不是个好人,她不会把你作文扔了吧。”   “这个估计不敢,学校让送两篇,她还敢只送自己的?”   正说着,向丽娜背着书包笑吟吟走进教室,没事人一样。   何小曼甩甩头:“算了算了,听天由命。算来算去,也没想到她出这招。希望她内心还保留一点善良吧。”   这个“希望”仅仅维持到当晚,都没过夜。   吃过晚饭,何小曼去给史培军送作业的时候,刚走出巷子,就见史培军迎面跑来,急匆匆的样子。   “何小曼,你被坑了,雾草!”史培军大声骂着粗话。   “什么情况?”何小曼隐隐觉得不好。若不是有急事,史培军断断不会跑到珍珠弄来。他虽然是班里有名的皮货,但对何小曼是言听计从。   史培军手里抓着一团碎纸,捧着送到何小曼跟前:“你看,这是不是你的作文?”   何小曼立刻拈起一片比较大的,定睛一看,脑子里“嗡”的一声就炸开了。这被撕得粉碎的英语作文纸,正是自己昨晚挑灯夜战、倾注无数心血写成的《悲惨世界》读后感。   “向丽娜!”她大吼一声,眼睛就红了。   “雾草,这凶婆子不光凶,还这么贱啊!”史培军将手里的碎纸往地上一扔,“走,找她算账去!”   “等等!”何小曼一把拦住他。   “还等什么啊,这样的贱人,就该赏她切顿生活。”史培军已经开始撸袖子。   何小曼却冷静了下来,蹲下,将地上的碎纸一片一片捡起来。   “你在哪里发现这些的?”她问。   “说来也巧,今天下课回家,我正好走她后头。那凶婆子,谁愿意搭理她,我就慢点走,离她远远的。走到她家附近的一个垃圾堆,就见她很紧张地朝垃圾堆看,还走近了两步,将地上的垃圾将里踢了踢。那凶婆子平常爱干净得要死,怎么肯去踢垃圾堆?我就觉得不对啊。等她走远了,我过去一看,靠,踢的是碎纸,再一看,靠,这好像是你的作文啊!就赶紧给捡起来了。”   够坎坷,怪不得碎纸上污渍斑斑。   何小曼想了想:“史培军,这事儿谢谢你了。明天早上我如果没有准时出现在学校,你把我作业都放课桌肚里就好。”   “你……你要干嘛?”史培军有点担心她去打架,低声劝道,“你不要去打,她比你壮实,你不一定打得过她。要不,明天上课了,我帮你揍她?”   何小曼笑了笑:“放心吧,我才不打架。我要自己解决。”又指指史培军,“明天在学校见到她,你也不许动手,男人不能对女人动手,这是原则。”   史培军不屑地撇嘴:“心情不爽的时候,我一般不讲原则。”   告别了史培军,何小曼回家跟王秀珍说有个本子掉学校了,去拿一下。   正在捣腾电子原件的何立华转头:“天快黑了,要不爸骑车送你去。”   “不要,你现在时间宝贵,我去一下就来,很快的。”   “那路上当心啊。”   这个年代,路上还挺安全,不说路不拾遗吧,治安还是比较好,何立华和王秀珍没太坚持,给何小曼塞了个手电,也就随她去了。   走到学校的时候,最后一丝夕阳终于也落下地平线,天色开始变得昏暗。传达室的灯开着,门卫大爷正在听收音机,看到何小曼,出来将她拦住。   “放学了啊,学校没人了。”   “李师傅,我初三(2)班的,有个作业本掉在教室了,明天要交作业的。”   门卫大爷难得见到这么好学的孩子,赶紧开门:“天要黑了,你看得见伐?”   何小曼晃了晃手电筒:“我带着呢。”   进了校门,何小曼没去教室,而是一路小跑,跑到学校后面的一排平房,那里是分给学校老师的教职工宿舍。条件一般般,但想要分到一间,也得打破头。   英语老师平时看着气血两亏,在分房子这件事情上非常勇猛,成功杀出一条血路,占据了位置很好的一间。   很巧,何小曼跑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英语老师叉着腰、挠着头,在门口看另一个老师家属杀鸡。   “老师!”   英语老师很诧异:“何小曼,你跑学校来干什么?”   “老师,我找你有急事,能进屋说吗?”   “能啊,来,进屋。”   师母正在屋里做饭,很热情地问:“丫头,晚饭吃了没?”   何小曼心中一热,倒是不好意思质问英语老师了,赶紧对师母道:“谢谢师母,我在家吃过了。师母下班很晚吧,真辛苦,现在才做饭。”   这孩子真会说话,也贴心,师母不由看了她一眼,见她生得漂亮修长,心里也更喜欢了一些。   “说吧,急急忙忙跑来,找我什么事?”英语老师问。   “老师,我能问一下,您确定把我的作文稿交给向丽娜了吗?”   “确定啊。还是我亲手订的订书机呢。两份,你一份,她一份,放一个文件袋里给她的。”   何小曼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碎纸:“老师,有同学在垃圾堆发现了这个。”   英语老师一看就愣了:“这不是你的作文吗?”   “对啊,我也很奇怪,不是应该交到区教育局了吗,怎么会在垃圾堆里?”何小曼一脸疑惑,是天真的疑惑,不带任何阴谋联想的那种疑惑。   英语老师萝卜干吃了这么多年,自然比小黄毛丫头要世故多了,只转念一想,也就大致猜到了原委。   这事不会是别人,问题肯定出在向丽娜身上。   但作为老师,在没有求证真相之前,不宜挑动学生情绪。皱了皱眉:“是啊,这也太奇怪了,等明天上学了,老师来问问向丽娜。”   何小曼自然不会显出自己跟向丽娜有私人恩怨的样子,着急道:“老师,我这样是不是就不能参赛了?”   “今天就截止了啊……”英语老师语气很遗憾,“要不下次,下次老师一定第一个推荐你。”   我呸,还下次!   何小曼知道自己不能和老师撕,嘴一扁,眼泪就下来了:“老师,这比赛一年一次,下次我就不在老师手里了。”   “这……”   “老师,我花了很多心血的……呜呜呜呜……”   师母听不下去了:“今天截止么,说明还没评选,要不让校长明天一早给局里打个电话,补送一份,还来得及吗?”   英语老师脸色尴尬:“本来应该是我去的,这事不好捅到校长那里……”   何小曼抹了把眼泪,立刻道:“老师,能不能我赶紧回家重写一份,明天早上我自己送到教育局去?” 第16章 调包计   师母盖上锅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何小曼跟前:“你一个小孩子去教育局,连门都进不了。”   何小曼一眼看出,这个家绝对是师母说了算。   此时的社会环境,虽然“妇女能顶半天边”的口号喊得山响,但大多数时候,只在干活方面顶天,一讲到社会地位,就有点呵呵哒了。   于是乎所有在家里能大声说话、随便插嘴的女人,一般都是有份量的人。不指望她,指望谁?   何小曼立刻又眼泪汪汪地望着师母:“师母,我真的花了很多心思的。我以前读书不好,从来没有得过奖,这是第一次参加比赛,我爸爸都高兴坏了,要是让他知道我写的作文都没给评委老师看到,他会伤心的。”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师母心疼死了,一拍老公的肩:“你明天带她去呗,早上一上班就去。英语教研室的人你又不是不认识,跟人家说一下,就说落了一篇忘交了,多大点事啊。”   英语老师支支吾吾,又不敢违拗老婆的命令,终于点点头:“好吧,快回家重新誊写一遍,明天早上七点半在区教育局门口等你。”   “谢谢老师!”何小曼破涕为笑,向英语老师鞠了个躬。   又觉得这事儿其实师母功劳最大,又向师母也鞠了个躬,大声道:“谢谢师母!”   师母笑呵呵地拍了拍她:“我可不留你吃饭了,天快黑了,快回去吧。”   跑出校门的时候,门卫大爷还叹气:“哎哟找了这么久,什么重要的本子啊。”   “谢谢大爷!”何小曼一遛烟地跑远了。   回到家,书桌已经被何立华占了装电视机。因为在客堂间里铺摊子,很容易被窜门的邻居看到,不方便保密,组装大业一直悄么么在房间里进行。   何小曼开了灯,在客堂间重新写作文。她试图将碎片拼起来,无奈也拼不完整,只得大约摸地整理着,再凭自己的记忆重新发挥,终于赶在十一点前将作文写完。   看到她又在鼓捣,何玉华倒飘过来问了一句:“昨天不就见你写了么,今天还写?”   何小曼没敢把真相告诉何玉华,否则这个四娘娘会冲到学校去把向丽娜骂到想整容。   第二天一早,英语老师倒是很准时,比何小曼先到了教育局。而且没带他的宝贝搪瓷茶缸。   这回何小曼总算觉得自己要比搪瓷茶缸重要点了。也算欣慰。   到了二楼的英语教研室,教研员打水去了。等他慢吞吞打好水,泡好茶,坐下来听英语老师说话,已经二十分钟过去了。   “王教研员,昨天我们学校来送英语作文比赛的参赛作文,是一个同学来送的,慌慌张张地漏了一篇,今天赶紧又补送过来了,希望没有影响到参赛。”   王教研员嘴脸倒也不难看,从英语老师手里接过何小曼的作文,瞥了一眼,眼睛一亮:“这孩子立意不错嘛。”   英语老师有些忍不住笑意:“是啊,写得不错,有想法。”朝何小曼看了一眼,像是鼓励和表扬。   “还好你来得早,昨天下午各个学校刚收齐,下班前还有人送来呢。所以我是打算今天上午送到市局去的。”王教研员在桌上翻着各校送来的牛皮纸文件袋,找何小曼她们学校的那一份。   听了这话,何小曼才算松了一口气。   英语老师也安心了,低声道:“还好还好,阿弥陀佛。”也不知道是安慰何小曼,还是安慰他自己。   王教研员从一堆文件袋里抽出一个,绕开绑绳,将里面的作文一取出来,一愣:“不对啊,你们没漏报,这不是送了两篇嘛!”   英语老师也一愣:“不会吧……”   何小曼立刻从旁边的桌子上站起,冲到办公桌前,从王教研员手里接过两份作文。   “不是,这篇不是我写的。”她将其中一篇抽出来,放到桌上。   两份作文都是“买饭么力”,一份端端正正,落款向丽娜;另一份字迹却歪歪扭扭,落款何小曼!   “这怎么回事?”王教研员也糊涂了,拿起那作文一看,就皱了眉头,“这写得什么玩意儿,语法全是错的,单词也好多拼写错误。”   英语老师越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脸色十分难看,强笑道:“王教研员,这个事情有点好玩了,这一份是班上同学开玩笑写的,怎么就给放错了呢?我是昨天放学前才发现何小曼同学的作文还在我桌上,以为是漏报了,哪知道是拿错了,这个……呵呵……”   见王教研员不说话,何小曼急了。   “王教研员,这个真的是我写的,我可以背给你听。”不待王教研员同意,何小曼就开始用英语背诵自己的作文。   只是,作文挺长,她不可能字字句句都完全无误,一边努力背诵,一边还即兴发挥,只求自己能将读后感说得更完美流畅。   王教研员完全没有打断她,一开始是皱着眉,渐渐地,眉头舒展了。再渐渐地,眼中露出欣喜之色,甚至频频点头。   等何小曼全部背完,王教研员笑道:“何同学,我相信这篇作文的确是你写的。给你破个例,帮你把作文替换进去。”   他将读后感认真地装进文件袋:“何同学的英语发音非常标准,语音语调也很好,不可多得啊。”   又把那歪歪扭扭的“玩笑”扔给英语老师:“这个字也太丑了,你好好收着吧,以后当作反面教材给学生改错,哈哈。”   英语老师千恩万谢地出了教研室,走到无人处,脸色一变,恨恨地骂道:“这向丽娜怎么回事,找谁写的这么丑的字?”   何小曼微微一笑:“左手写的。”   英语老师一惊,抬起那张气血两亏的脸,怔怔地望了何小曼好一会儿。这个还不满十六的小姑娘,为什么会有着如同成年人一般的沉静?   这和昨天慌慌张张跑到自己家里去的那个女学生,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清清嗓子,英语老师试探地问:“你打算就这么算了吗?”   当然不会。何小曼从没想过要原谅向丽娜,何玉华这种当面敲锣的泼货她可以原谅,背后扎针的向丽娜就算了,原谅她,就是给自己挖坑。   “老师。她应该当面向我道歉。”何小曼脸色凝重。   英语老师知道,何小曼这话的意思就是“不打算算了”。那他就是另一付打算了,与其让何小曼去打小报告,还不如自己掌握主动权,去向校领导汇报。   回到学校,正是广播操时间。操场上的同学弯腰踢腿,大部分都在偷工减料。   何小曼跑进队伍,望见向丽娜一板一眼,做得比谁都认真,在涣散的队伍里格外扎眼。   要说这姑娘,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心理倒是真心强大,看到何小曼跑进队伍,向丽娜竟然还灿烂地向何小曼笑了笑。   何小曼挑了挑眉,没理她。不久前还会被史培军气哭呢,一旦真正面对竞争,向丽娜的“成长”让人感到可怕。   自习课的时候,班主任神情严峻地走进来,叫何小曼和向丽娜一起去校长室。   该来的终于要来了。何小曼起身,冷冷地看了一眼向丽娜。   向丽娜的脸色终于尴尬起来,往日甜美的笑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闪烁惶恐的眼神,完全不敢直视何小曼。   简陋的校长室里,唯有会审阵容很豪华。   何小曼和向丽娜站着,校长坐在办公桌后,其它几张木头方凳上,依次坐着教导主任、初三(2)班班主任、英语老师。   作为现场最权威的“校长大人”,是绝不会率先开口说话的,他的作用是一锤定音,而非抽丝剥茧。   教导主任用自认为非常威慑的眼神狠狠地盯了何小曼,又狠狠地去盯向丽娜:“今天把你们叫这里来,知不知道为什么?”   向丽娜眨眨眼,看似可爱,眼神中却闪过一丝慌乱:“不知道啊,是不是有话要跟我们说?”   何小曼只觉得好笑。没话跟你说,难道是请你来喝茶?   教导主任将那篇左手版的“买饭么力”往桌上一扔:“呵,还说不知道。自告奋勇要帮老师去送作文,其实就是想坑同学?”   向丽娜脸色大变,连叫道:“没有,真的没有!”   “那这是什么?”教导主任敲着桌子。   “哇——”向丽娜竟然扁了扁嘴,放声大哭,将屋里的几个老师都给震住。   “校长……主任……”她抽抽答答,无限委屈,“我错了,我向你们坦白……”   何小曼惊了,竟然这么容易就坦白?怎么觉得就不像向丽娜的为人呢?她既然做到如此深思熟虑的地步,怎么会被教导主任一敲桌子就吓住?   果然,向丽娜还有后手。   “我中午回家吃饭,就经过区教育局,我……我是真的想替老师做点事……呜呜呜……但是没想到,在桥上摔了一跤,文件袋口子就开了。呜呜呜……真的是太巧了,何小曼的作文纸滑出来了……呜呜呜,昨天风又大,我赶紧伸手捞,也没捞得住……呜呜……她的作文被吹到桥下河里去了。” 第17章 不会让你们继续演   叹为观止!何小曼简直想为向丽娜的“精彩表现”热烈鼓掌。   这么不要脸的瞎话都编得出来,何小曼是想不出词语去骂了。突然她特别佩服四嬢嬢,竟然早就看穿向丽娜是个贱人。   她有点后悔昨天没告诉四嬢嬢,就应该让四嬢嬢来学校把这贱人骂到四脚朝天啊!   悄悄摸了摸衣兜,碎片还在呢,何小曼深吸一口气,悠悠地望着向丽娜。   演。   请继续你的表演。   就是教导主任也没法相信啊:“吹到桥下去……你怎么不说被河里的鸭子叼走了呢?”   “呜呜呜……校长、主任,你们不相信我也没办法,真的掉下去了。”她哭得很伤心,平常的甜美全都转化成了凄惨,好像全天下的苦难都让她一个人受了,就算何小曼因此失去了她的作文,那责任也在风、在水、在大桥、在小鸭……   反正,绝不在她向丽娜。   “我真的很内疚……呜呜呜……想起何小曼说过,她写的作文题跟我一样,所以……我就按她的构思重新写了一遍……呜呜呜……怕评委老师看出来,我只好故意写成这样……”   校长将信将疑,见教导主任也问不出个结果,便坐直了身子:“虽然一开始是意外,但你这个思想就不对!将同学的作文弄丢了,就应该让同学重写一篇,怎么能私自替人干活,你尊重别人的东西吗?”   “我错了,校长,请处分我!”   好一招以退为进。   校长叹口气:“念你以前为学校得了不少荣誉……”   呵呵,何小曼又想冷笑了,向家余威犹在,跟校长颇有私人渊源,想袒护直说,别搞得跟公事公办一样好吗?   看时机差不多,何小曼将手伸进口袋,将碎纸片掏出来,抖在校长跟前的办公桌上。   “校长,主任,这是我交给老师的作文。如果何丽娜说的是真话,我的作文应该在河里,怎么会变成碎片扔进了垃圾桶?”   向丽娜呆住,迅速向碎纸片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不可能!”她大叫,抓过一片来辨认,“是谁从水里捞出来的?”   顿时,气氛变得尴尬起来,这等于承认这就是何小曼的作文本文啊。   大家都不瞎,谁都看得出这纸片虽然脏,但没有被浸湿过。上面的钢笔字迹也很清晰,应该完全没有入过水。   “向丽娜,现在校长、主任、老师他们都在,你再说一遍,我的作文真的掉水里了?”何小曼缓缓地、却异常清晰地问。   向丽娜神情终于开始慌乱,叫道:“你……咄咄逼人!”   “你坑害别人还胡编乱造,倒如此理直气壮。我只是要个真相,就成了咄咄逼人?”   “啪”,校长一拍桌子,指着向丽娜,“你胆子真够大了,还不快向何小曼同学道歉!”   “对不起,小曼……呜呜呜……这次是我太着急了,没好好处理,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好吗?”向丽娜呜咽着说。   呵呵,这假惺惺的道歉,何小曼听都不要听。不接受!   校长很厉害啊,的确够老道,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即打断了何小曼的追问、制止了她的气焰,又提前用暴怒的姿态给这场风下了定义。   胆子够大,需要道歉。这就是校长的处理结果。   何小曼哪会不知道校长的用意。明为处理,实则保护啊。这招先发制人玩得爽。   转身,冷冷地看着校长和主任:“校长、主任,如果不是有同学在垃圾桶发现了这些碎纸,向丽娜偷梁换柱的行为将永远不会被人发现。这不是仅仅是胆大,这根本就是居心叵测!”   校长虽然和向家有渊源,但教导主任没有啊。   刚刚被向丽娜一个小黄毛丫头耍得团团转,差点就信了她的胡话,教导主任心里正不爽呢。再说了,校长和教导主任这种配置,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表面笑嘻嘻、内心妈买批,是他们的日常相处模式。   “咳咳……”教导主任清了清嗓子,假装给尴尬的校长解围,“何同学,怎么能顶撞校长呢?”   何小曼立即发现教导主任的语气并不凶猛,与一开始那恶狠狠的一眼态度完全不同。   这是个机会!   “主任,我是学生,很尊敬校长,不敢顶撞。如果是意外事件,我可以原谅同学。但这不是意外,这作文撕得这么碎,明显就是故意的。这是害人!这是偷别人东西自行毁坏!我不止要道歉,我还要个公道!”   何小曼义正词严,说得班主任和英语老师频频点头。   教导主任现在变得特别慈祥:“何同学,你放心。这个事情你是受害者,校长当然会好好处理,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的。”   一句看似不偏不倚的话,顿时把校长架到了火上,烤得直冒汗。   窗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竟然是史培军带了一帮同学挤在窗口看热闹。   真是友谊地久天长的最佳男配角啊!来得太及时了!   班主任一看,脸都绿了,立刻开了窗户要赶人,哪知道史培军叫道:“校长,要不要我来作证啊。碎纸就是我捡到的,向丽娜放学了还跑垃圾桶去找纸片,怕自己扔得不彻底,哈哈!”   “哦——哦——”窗外一帮快乐的学渣趁机起哄,气得班主任又把窗给关上。   这下校长不是烤出汗,是要烤出油来了。   敲敲桌子,一脸正经:“向丽娜同学虽然为我们学校获得过很多荣誉,但是这次事件,性质十分恶劣。我们校领导开个会,研究一下,一定会秉公处理。”   “三堂会审”结束,各路“神仙”回到教室。快乐的渣渣们挤眉弄眼,开始有节奏地唱:“向丽娜,向丽娜,掉进水里都不怕,换篇作文爬上来,最不要脸就是她!”   这还挺压韵,个个都是《中国有西瓜》种子选手。何小曼忍俊不禁。   向丽娜却是完全崩不住了。尖叫一声:“都给我滚!”   一群男生做鬼脸的做鬼脸,起哄的起哄,还有学她在校长室哭的,还有做势拿了废纸在撕的。   何小曼以为向丽娜又得哭,却忘了她“可怕的成长”。   她没哭,发现自己尖叫无效,铁青着脸走回座位上,任凭那些调皮的男生如何挑衅,摆出一副与世隔绝的模样。   “活该!”史培军朝那边翻了个白眼。   “还好今天早上老师帮我把作文交到教育局了。”何小曼收起了在校长室的气势,重又变得温和清冷。   “等着被处分吧。”史培军乐呵呵地坐下,“这回要是不处分她,天理难容。”   何小曼却不乐观:“你信天理吗?”   “信。坏人没有好下场。”史培军很自信。   “嗯,我也希望这样。”   老师进来,教室顿时安静下来,少年之间关于社会人性的首次认真讨论就此告一段落。   一如何小曼所预料,“天理”这回缺席,虽然向丽娜在同学中间变得声名狼藉,但学校并没有处分她。   不难想象,向家出了大力,不想让这个宝贝洋气女儿背个处分从初中毕业。   但校长承诺的“公道”也不是全无说法。向丽娜写了个检讨书,在班里公开道歉。   读检讨书的时候,她全无往常的抑扬顿挫,嘴角在轻颤,眼中有着强忍的泪花。从此,她就不看何小曼了。以往的怨恨眼神竟然难觅踪迹。   这不是什么好事。   史培军觉得便宜她了。何小曼却并不如此认为。   这个年代,记入档案的“处分”比这样公开的羞辱更严重。人们还不太懂得自尊的价值。何小曼却知道,向丽娜“可怕的成长”经此,将更升一个台阶。   人的成长与收获,在这些突如其来的事件中交织,所谓命运的垂青,终究还是要靠自己过人的实力。   何小曼坐在初三(2)班的教室里按部就班地复习迎考,在教育局英语教研组,她的名字在不断地被人提起。   王教研员是英语作文竞赛评审小组的成员。因为何小曼闯到他办公室去据理力争的一幕,让他对何小曼印象深刻。过后,他很认真地看了何小曼的作文,不得不承认,比他手头的一堆“买饭么力”终究是要高出一个身位的。   语言的扎实,思考的深度,非一般初中生能比。   他将何小曼的读后感放在了英语作文的第一篇,在评审时,很郑重地向大家推荐。   评审都是各区教研组抽调的教研员,当然都想关照自己区里的中学,他们对市里那两三家重点中学长期霸占各种大赛奖项,早有不满。   既然自己区里没有更杰出的作品,那么,何小曼这一篇完全可以服众。   经过几番暗争暗斗的厮杀,何小曼的读后感成为三篇一等奖作文中唯一全票通过的作文。   消息传到学校,校长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而英语老师手里正捧着搪瓷茶缸,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地茶缸都摔在了桌上,掉了指甲大一块瓷。   不得了啊,这可是学校第一次获得英语类的全市一等奖!   要挂横幅啊! 第18章 贵客   也是没想到,学校竟然如此高调。鲜红的大横幅直接挂到了校门口,让每个进出校门的同学都不得不“顶礼膜拜”。   搞得何小曼倒是有些甜蜜的尴尬 ,进出校门的时候总是老脸一红,低下头快速跑过。她的另一世,一直品学兼优,光荣榜上本也是常客,但名字被放到这么大、挂这么高,还真的是第一次。   似乎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挂上横幅的那一天,向丽娜称病没有来学校上课,本想好好羞辱她的史培军很是失望。   “那细比丫头是没脸见这横幅吧,躲家里哭了吧。”   “细比丫头”是这里骂小姑娘的方言,颇为粗俗。何小曼笑笑,她不太习惯这种称呼。   这年代虽然喊着“讲文明、树新风”,其实老百姓讲话还是比较“朴实”……哈哈,何小曼要适应这种“朴实”,也要保持自己不被同化。   “她不是没脸,是脸疼吧。费尽心机,一无所得。”何小曼靠在教学楼二楼的阳台栏杆上,望着校门口随风荡漾的红色横幅,越发觉得一切的美好尽在眼前。   史培军转头看她,被她从容自信的神态吸引。这个年代的小女生,真的很少如此沉静优雅。   “何小曼,以后你去了重点高中还会记得我吗?”   加了20分,何小曼一只脚就已经踏进了重点高中的门槛,以后他们之间的差距将会越来越大,走的路也会越来越不相同。记忆如此温柔,会将过去的一切都变得更加美好;记忆又如此刻薄,一路行走,一路遗弃,还带着疾风不可捉摸。   我会是被遗弃的那一个吗?这是来自古城少年最深沉的思索。   何小曼心中微微一动,第一次感觉到了史培军的少年心意。   不知何时,史培军开始悄悄地拔个子了,已能和何小曼平视,嘴角起了一圈茸茸的胡子,声音变得怪怪的,脸上的痘痘比以前更多。   何小曼不可能对他动心,她对男性有自己的期望。但是,作为朋友,史培军真的非常优秀。   来到这个世界,除了家人,史培军大概是对她最好的一个朋友。这友谊已经超越了一开始的“相互利用”,变得纯粹又微妙。   望了望史培军,何小曼笑道:“当然会记得。不是说好友谊地久天长吗?”   史培军绽开青春的笑脸,罕见地伸出一只手:“说得对啊。我们击掌为誓!”   清亮的掌声,回荡于天空,轻盈悠长却又似印在彼此心上。这是何小曼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份约定。   关于青春的友谊。   珍珠弄,何家一片欢腾。虽然不能挂横幅,但他们自有一套庆祝方式。   虽然何家最近忙于装配电视机,经费正紧张,王秀珍还是从生活费中挤出了几块钱,买了一条鱼,切了半斤肉,尽其所能,满满当当的做了一桌菜。   胖大婶见王秀珍在门口杀鱼,好奇的问:“哟,今天这么丰盛,是要来什么了不得的客人吗?”   “我家小曼英语比赛得了全市第一,你说要不要庆祝。”   王秀珍也搞不清英语比赛和英语作文比赛的区别,更搞不清全市第一和一等奖的区别,反正在她心里,女儿就是最强的。   胖大婶家孩子已经工作了,所以跟何小曼没有可比性,此时只有高兴,没有一丝嫉妒:“还是你家小曼厉害,到底老何的种好啊!”   一边说着,一边朝王秀珍挤眉弄眼。   这种弄堂里常见的荤笑话,王秀珍自然是一听就懂了,但她一点都不打算解释,反而很骄傲的道:“当然了,小曼像我们家老何,那就是读书的料。”   林家姆妈出来倒垃圾,听到了这话,又一对比自己家二妞,气就有点不顺。   二妞林洁跟何小曼在一个班,明明以前都是一样读书不太灵光的小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何小曼就跟突然开了窍似的,成绩蹭蹭的往上。   共患难时,心态一般都还好,一方要是富贵了,再看看自家那惨兮兮的现状,那多半就完蛋。   林家姆妈现在心态就有点完蛋。   虽然她家林科长学问比不过何立华,头发也很贫瘠,但他是科长啊,林家也是拥有电视机的科长之家啊。这点儿优越感不能丢。   “听说你家小曼得奖的作文,是第二天送到教育局的啊。小曼还真是蛮能干的,教育局都敢闯。不得了。”   王秀珍完全不知道这段插曲,听了微微一愣:“哦哟,这个小孩子就是痴胆大。不过,人家教育局能收,总归也是作文写得好呀,林家姆妈你说是伐。”   林家姆妈撇撇嘴:“这我哪晓得,我又看不懂什么ABCD、蛇盘田鸡。你家老何懂的呀,还是你家老何有学问……”   一听到人家夸自家老公,王秀珍就开心,嘴角也忍不住咧开了。   哪知林家姆妈还没讲完,悠悠地弹着指甲缝里的脏东西,假笑道:“老何出马,对付那些中学生,还是优势很大的喽。”   这话锋好像不对啊?   王秀珍还没回过神来,胖大婶已经惊呼:“林家姆妈你这个不好瞎说的喽!”   “我可没有瞎说。去问问同学,都知道的呀。人家作文早早就交了,只有小曼的作文是后来拿了一篇新的替换进去的呀。这隔了一晚上……谁说得清。”   “啪”,又是一声,不知道从指甲里弹了什么龌蹉的东西出来。   这下王秀珍听懂了,这林家姆妈的意思,是说小曼的作文是何立华代笔的啊!   现在的王秀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包子王秀珍了。女儿成绩变好了,手头不是那么窘迫了,家里都快有电视机了,腰杆硬多了。   一有底气,说话就有劲。   “我家小曼现在考试回回数一数二,可不要我家老何出手的。再说了,作文都是回家写的,凭什么我家晚交了一天就是有问题,人家隔夜写的就没问题?大人要是想帮忙,难道还翻黄历掐日子啊?我家是没这习惯,要么林家姆妈去菜场要看日子。”   “你……”又提菜场,又提菜场,林家姆妈差点一口气憋过去,“别得意,考上重点高中才算!”   “谢谢林家姆妈这么看得起我家小曼。重点高中什么的,不敢想,考上高中就很好了,以后分配工作就是国家来,不用找什么门路、仗什么面子。”王秀珍悠笃笃地。   果然是身体好了,战斗力也强了。   “没有门路的穷鬼,懒得理你们。”林家姆妈一扭腰,逃回屋里去。   胖大婶乐了,冲着林家姆妈的背影大声道:“林家姆妈去翻黄历啦,今天宜不宜看电视啊?”   砰!门关上了。   人家看“私人电视”去了,不带你们,哼!   没想到啊,胖大婶随口一句话,还真说中了。何家真的来了不得了的客人。   下班的时候,何玉华竟然带了一个男同事回来。   “玉华你真是,带朋友回来也不早说,幸亏嫂子今天加了菜。”   王秀珍一边看,一边就朝那男青年瞄过去。大概二十五六岁,穿着很朴素,剪着短发,眼镜底有点厚,长得倒是白净清秀。   但这不是何玉华喜欢的类型。   “嫂子好。”小伙子还很有礼貌。   “哎哎,坐,赶紧坐。”   何玉华介绍道:“这是我们厂的技术员王欣。哥让我问的关于技术上的事儿,我又不懂,怕传话给传错,索性把人给请来了。”   “哦,那是专家呀!”一听是请来的“电视机装配专家”,王秀珍更热情了,“我去泡茶,小王喜欢喝麦乳精吗?”   王欣受宠若惊:“ 不用不用,谢谢嫂子,嫂子我喝白开水。”   何玉华显然对自己能请来王欣颇为自豪:“当然是专家,王欣是大学生呢。”   这下不光王秀珍双眼放光,连在房间里做作业的何小曼都跑出来看热闹了。   “来客人啦!”   “这我侄女儿小曼,可厉害了,刚得了市作文比赛第一名。”何玉华牛得不要不要的。   “英语作文比赛……”见她又漏了“英语”两个字,何小曼赶紧小声提醒。   王欣总算憋出一句话:“英语作文,那就更厉害了。”   “王叔叔别笑话我了,我要向你学习,考上大学,当天之骄子!”   王欣的脸都红了,羞涩之间,一直拿眼神向何玉华的方向瞟。   何立华回来,见到王欣,真是非常惊喜。这个家里长年只有三个女人,讲真,他一个男人也挺寂寞的,有王欣这样的大学生来家里作客,他真是求之不得。   又见满满当当一桌菜,这个时机真是把握得极好,又给何小曼欢庆了一等奖,又款待了第一次上门的王欣。   何立华找出家里珍藏已久的好酒,打算和王欣好好喝两杯。   哪知道王欣不胜酒力,只抿了几口,脸就一直红到脖子根,急得王秀珍连说:“不能喝了,不能喝了,小王第一次来咱家,不能就这么喝醉了。”   王欣倒是实诚:“按理是要陪大哥好好喝一杯的,就是怕呆会儿头晕,看线路图会眼花。”   对哦,还有重要任务呢,珍珠巷的第一台“私人定制电视机”正要破壳而出,不能给耽搁了。 第19章 王牌   王欣的造访,让珍珠弄的人很是好奇,这还是“泼妇”何玉华第一次带男性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何小曼背着书包走到弄口,正在屋檐下水池边刷牙的林清立刻拦住她:“你嬢嬢昨天是不是把男朋友带回来了?”   珍珠弄还真没有秘密。何小曼不紧不慢:“你去问我嬢嬢啊。”   让林清去问何玉华,还不如让她去动物园摸老虎屁股,不由冷笑:“呵,谁稀罕问。老女人一个……”   哎,何小曼暗暗叹口气。一个二十二岁的老女人……   “林清姐,不要和国家政策对着干哦,我嬢嬢晚婚年龄都没到,哪里老了?”   “等到了,就更没人要了。”林清把牙刷在水杯里刷得山响,好像这样能让自己的发言显得更加有力。   何小曼故意没告诉她王欣的身份。其实林清也是无线电厂的,按理和王欣也是同事,只是她实在太散漫了,对厂里的人完全不上心。   而且王欣生得文弱老实,并不是惹人注目的类型。   何小曼故意不去澄清,倒惹得珍珠弄的另一个人心里犯起了嘀咕,此人就是凌水成。何小曼前脚走出珍珠弄时,凌水成摘下他的哈么镜,愣愣地朝何家看了好几秒钟。   怪不得最近何玉华跟自己相处都变得要端庄些了,难道真的谈恋爱了?   凌水成晃了晃脑袋,呵,空气中果然有些庸俗的爱情味道。   其实何家的人暂时还没想这么多。王欣的到来的确给了何立华不少帮助。不得不说,何立华离开学校这么久,在技术上是有些生疏了,好在他够钻研,按王欣说的鼓捣了两回,居然就把困扰了他好几天的难关给攻克了。   除了“电视机组装事业”,何家这几天的大事就是何小曼的中考志愿。   这个年代,职业教育还并不盛行,想上个大学则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所以考大学基本上是重点高中的学生才有机会,普通高中除了个别尖子生,大致也就是混个高中文凭,然后等政府安排工作。而大多数家庭连这三年都等不起,他们急需要劳动力去赚钱贴补家用,所以初中毕业就招工进厂,是这个年代的年轻人非常普遍的归宿。   王秀珍照例是拿不出什么意见,父女俩只花了二十分钟就商定了结果。三个高中志愿,填了两所重点,分别是市一高中和市二高中,当然,保险起见,三志愿填了一所普通高中。   交志愿表的时候,有好事的同学挤在讲台那儿围观。   一个女生跑过来,轻声对何小曼道:“向丽娜的志愿比你还牛,她只填了两个,后面不服从。”   “哦,决心很大。”何小曼微微一笑,没有再发表评论。   想起另一个世界,也是中考前,披肩长发的美女班主任一脸严肃地说:“不要将希望都寄托在父母替你填的志愿上。志愿填得再好,不如中考成绩好!”   真理,亘古闪光。纵横时光数十年,依然掷地有声。   六月底,期待已久的中考,终于来了。   这天一大早,王秀珍已经做好了早饭,还去弄堂口买了何小曼最爱吃的胖油条。   一看那圆滚滚、金灿灿的样子,何小曼心情就特别好。别人买油条,都喜欢在摊子上用木板压一下,将油条压扁再带走,何小曼就不喜欢,她喜欢吃没有压过的“原始油条”,又脆又香,她叫它“胖油条”。   “妈,今天的胖油条特别胖,像胖大婶。”   “小声点,让她听到得骂你了。”王秀珍赶紧压低声音。   胖大婶最恨人家说她胖,虽然她真的非常胖……哪怕是她很喜欢的何小曼,那也不能说,说了照样骂。   “还真有点像……”   何玉华话音未落,只见门口晃过一个金灿灿的庞大身影。竟然是胖大婶穿着一条金黄色连衣裙,飘然而过。   不!能!更!像!   “哈哈哈哈——”顿时,何家爆发出惊人的笑声,连平时没有大动作的王秀珍都笑了个前仰后合。   窗外的胖大婶被吓了一跳,回头几步,探进脑袋来:“一大早就这么开心,涨工资啦?”   王秀珍憋住笑:“没有没有,小曼今天中考,我们笑笑,兆头好。”   胖大婶觉得这家人只怕脑子都有点问题,挥了挥手:“神经病哦,哪有笑得这么吓人的。不过,小曼啊,祝你考上重点高中啊。”   “谢谢阿姨。”何小曼很乖巧,没有说“谢谢胖油条”。   胖大婶一指弄堂口:“林家那二妞今天也是中考吧,好像出门了。”   “是的,我们一个班的呢。我马上也走了,考场有点远呢,要走半个小时的样子。”何小曼看看时间,还早呢,很是来得及。   胖大婶嘿嘿一笑:“她家还去考个啥,不是毕业考试已经考过了么,毕业证书总归有了,横竖马上进厂工作的人。”   王秀珍还是挺低调的:“其实吧,进厂工作也蛮好的,早点赚钱呀。我本来也想让小曼顶替我进厂上班,不过老何还是觉得读书好。”   “听我家老姚说,你那个顶替名额让出来了?”胖大婶的老公在纺织厂劳资科,跟王秀珍一个单位的。   “总不能一直占着,横竖也用不上了,让出去呗。”王秀珍笑道。   胖大婶一撇嘴:“你啊,就是老实,人家占个名额,死活都不让的。”   两个人正聊得欢,何小曼已经吃完了,擦了擦嘴:“妈,我走了啊。”   王秀珍起身:“是有点远啊,我送你去吧,路上也好有人说说话。”   “不要不要,我又不是不认识,走这点路算什么呀,大家不都是这样走去的么,说不定路上碰到同学,有的是人说话。”   何小曼当然不能让王秀珍去,她身体虽说已经基本痊愈,到底还是要多加休养的。   “也好,好好考啊,不要紧张。中午想吃什么,我马上去买菜。”   何小曼笑了。考试的时候就是保护动物啊,八零年代的何家就已经是这样。   走了十分钟,何小曼都没有碰到一个同学。陪伴她的是夏日骄阳,是树间鸣蝉。   想起另一个世界中考高考时全城戒备的样子,何小曼更喜欢这个世界。   父母有期望,但并不紧迫;老师有期望,但更多是祝福;学生有期望,但因为少了来自学校和家长的压力,连赶考的步履都是轻盈的。   何小曼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确良连衣裙,垂感不甚好,但被王秀珍熨得妥帖,衬着她娇好修长的身躯,在林荫大道上翩然前行。   其实,在这条路上并非没有同学。   向丽娜坐在一辆吉普车里,远远地望着她,眼神冰冷。   为什么何小曼连一件廉价的确良裙子都可以穿得如此好看?她明明是个农村女人生的野丫头!   一想到校门口荡漾的鲜红横幅,一想到自己站在讲台上读检讨书时荡然无存的自尊,向丽娜悄悄地捏紧了拳头。   “丽娜,这样不太好吧……”司机缓缓地将车停在路边,犹豫着问她。   “刘叔叔,你自己看着办。”向丽娜语气平静,好像刚刚提出非份要求的根本不是她,“不过……你跟我婶婶的事,我没法装作没看见。”   司机浑身一颤,惊讶地转头望着向丽娜。这真的是个刚刚初三的孩子吗?   向丽娜直直地迎着他的眼神,完全没有惧怕。   他们向家,那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在外边斗完了,回家斗。向家的孩子,原本就比外头小门小户人家的孩子要早熟得多。   “丽娜,你在胡说什么,刘叔叔听不懂。”司机还想挣扎。   向丽娜却突然皱了皱眉头,将眼神转向窗外:“你该知道爷爷是疼我的,不然也不会让你送我去考试。不管我胡说什么,爷爷都会信。更何况,我也许不是胡说。”   司机汗如雨下:“可是……我不能做那样昩良心的事儿……”   昩良心。向丽娜呵呵。   你在这车上搜刮了多少油水你就不昩良心?你哄着我爷爷给你劣迹斑斑的小舅子安排工作你就不昩良心?最搞笑的,你睡我婶婶就不昩良心?   她父母跟叔叔婶婶关系很一般,在爷爷面前各自争表现,几乎到了白热化的地步。所以对刘叔叔睡她婶婶这件事,她并不觉得遭受什么打击,甚至在发现端倪的那一刻,她想到的是,要不要告诉父母,要不要让他们借此扳倒叔叔婶婶?   还好,她没有多嘴。   今天在路上偶遇得意满满的何小曼,她突然就生了主意。   老天真是眷顾自己,让自己手里握着这么一张王牌。真庆幸自己没有将这张王牌捅给父母。   未出膛的子弹,才是最大的威胁。   向丽娜深吸一口气:“刘叔叔,你自己看着办吧。过了这个路口就是闹市区,两百米外是6路车站。我只要坐3站,就可以到考场。”   司机沉默了,颤抖着双手,发动了吉普车…… 第20章 我要考试!   林荫道的另一端,一辆黑色轿车远远地悄然驶入。   司机是个中年男子,穿着黑色短袖,长相刚毅,神情沉着,一看就是当兵出身。   后座坐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却是少见的俊朗。他穿着素雅的白衬衫,乌黑的短发微微有些卷曲,肤色雪白,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谢谢杜叔叔,还特意为了我绕道。”   司机脸上浮现出难以察觉的笑意:“你最喜欢这条林荫道,难得回来一次,当然要带你来看看。再说了,走哪儿不是走呢,也绕不多远。”   “呆会儿过了这路,我就下车。这牌照太显眼,去闹市区不太好。”   “丁副市长规矩就是严。”司机赞叹道,“我杜松涛真是运气好,碰到你爸这样的领导,真是比其他领导的司机省了不事。”   车,是副市长丁佐民的车。后座坐的,是丁佐民的儿子丁砚。   丁砚在名牌大学就读,刚放暑假回来,今天顺道坐他的车去书店。   杜松涛之所以赞叹,是因为绝大多数的领导司机,都还要兼职“家务”,从接送家人到干杂活,堪称鞍前马后。只有副市长丁佐民不这样。他公是公、私是私,分得极为清楚。   “我爸说过,不管别人怎么做,在他那儿就要公私分明。”说起自己的父亲来,丁砚也是骄傲的。   突然,车子的速度慢了下来。杜松涛轻呼:“咦,什么情况?”   丁砚不由问:“怎么了?”   “前面的车好像撞人了。”   丁砚探过身子一看,只见远远的有一辆吉普车,正在紧急调头驶离,而路边躺着一个人,情况不明。   “什么呀,撞了人还跑!”丁砚叫着,却见那吉普车调头后一个拐弯,隐入了一个小弄堂,“快记下车牌!”   杜松涛突然脸色极为尴尬:“我……我没看清……”   “不管了,快停车救人!”   不待车子停稳,丁砚打开车门就跳了下去。   被撞的竟然是个女学生,书包已经飞了出去,现场没有血流成河,但人已经晕了过去。   “同学!同学!”   丁砚喊着,正要扶她起来,杜松涛已经下车。   “不能晃她!”杜松涛是有急救经验的,过去快速察看了一下,“还活着,不知道哪里受伤了。”   “上车,送她去医院!”丁砚斩钉截铁。   弄堂里,吉普车停在阴暗处。   向丽娜脸色苍白,捂住胸口好一会儿,才道:“她没死吧。”   司机刘东平紧紧咬着牙关,半晌才道:“没死,但是……应该已经撞晕了。”   “好……好……”向丽娜点点头,“我下车,自己坐车去考场。你……你去看看她,把她送医院去。”   说着,伸手去开车门,却发现浑身虚脱,根本连开车门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刘东平无奈,下来给她开车门,顺势向弄堂口探头一看,突然脸色大变,仓皇道:“不好!”   “怎么了?”向丽娜被他吓了一跳,不满地望着他。   “是……是丁副市长的车子……”刘东平声音颤抖,再也不敢往前走一步。   “什么?”向丽娜虽然还是个学生,却知道副市长的份量,顿时嘴唇也哆嗦了,“他……他怎么会在这儿?刚刚……明明路上没有人,我前后看了的……”   “不知道,我不知道。”刘东平定了定神,又向林荫道那边望去,“好像丁副市长不在车上……”   向丽娜已经回过神来,下了车,走到刘东平身边,远远地只见黑色轿车上下来两个人,将何小曼检查一番,然后搬上了车。   “算了,既然已经有人送她去医院,她应该不会有事了。你还是送我去考场吧。”   她看看手表,经过这一番折腾,原本宽裕的时间已经不那么宽裕了。   不过,她还足够来得及赶到考场。至于何小曼……她闭上眼睛,轻轻地呼了口气。   我并不想伤害你。我只是不想让你参加考试。   杜松涛开着车,一路向医院奔袭。好在这个年头马路上并不太挤,黑色轿车开得飞快,与时间争分夺秒。   轿车的后座空间并不很大,不足以让何小曼一人平躺,为了避免途中颠簸让何小曼再次遭受伤害,丁砚让她躺在自己大腿上,双手紧紧地箍住她。   “杜叔叔,她……她会不会有事?”丁砚望着何小曼毫无血色的小脸,内心十分担忧。   “看起来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希望没有内伤吧。”杜松涛说话还是留了些余地。   丁砚很生气:“没想到撞了人居然还逃跑,简直丧心病狂!别让我再看到那车子,我认得!”   虽然没来得及记住车号,但这年头的汽车并不普及,吉普车更是比较特殊的车型,而且,丁砚记得那辆吉普车的围杠是黑色,应该是重新喷过漆的。   杜松涛从内视镜看了看丁砚,欲言又止。   此时的何小曼,正在昏迷与苏醒间挣扎。有时候模模糊糊地不知身在何处,有时候却又坠入深深的黑暗毫无知觉。   挣扎间,总有个声音在提醒她:“你要考试,何小曼,你今天要考试……”   何小曼努力地睁开眼睛,想要坐起,却被一双手温柔地按下。   “让我起来!我今天中考!我要去考试!你让我去考试啊!”何小曼绝望地大叫,却发现自己怎么都起不来。   而她自以为无比剧烈的挣扎,在丁砚看来,是昏昏沉沉的呢喃。   他怀中的这个女生,身子在微微颤抖,嘴唇一张一阖,发出极为细弱的声音。   “你说什么?”丁砚俯下身子,将耳朵凑到何小曼的嘴唇前。   “中考……考试……考试……”这声音断断续续,细不可闻,可丁砚却辨认了出来。   “杜叔叔,这是个考生!”他惊呼。   杜松涛暗暗叹了口气,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她这样子,还能考试吗?而且,时间也来不及了。”   丁砚重重地点头:“对,救命要紧,还是去医院!”   这句话,其实何小曼听见了。“不,我不要去医院,送我去考场!请你送我去考场!”   只可惜,她内心的呐喊只有自己知道,丁砚望着她颤抖的嘴唇,完全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何小曼绝望了,她迷迷糊糊地望见一张极为好看的男生的脸,可这个男生,一点都听不懂自己的话。   眼泪夺眶而出,从她的眼角流到太阳穴,一颗又一颗,像是在为自己的命运哀悼。   丁砚被震惊了。   这个女生纵然在昏迷中,也能叫人看出一脸的绝望与无助,而那连绵不断滚落的泪水……丁砚伸手替她轻轻擦去。   真的很烫。 第21章 苏醒   何小曼从昏昏沉沉中苏醒,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头痛欲裂,抬眼望去,雪白的墙壁都在天眩地转,不由又眯上了眼。   “你醒了?”一个好听的男声传来,不似她两世生命记忆中的任何一个男性。   她不敢睁开眼睛,低声问:“我在哪儿?”   “你出了车祸,在医院。”男声很温柔,普通话非常标准,不似这个江南的古城口音。   何小曼没有说话,拼命回忆着前情。   她今天应该是中考,她在去考试的路上,骄阳似火、鸣蝉热烈,一切应该都很美好。突然,身后一个猛烈的撞击,翻滚中,她望见那是辆陌生的吉普车……   想起这些,她心情激动而绝望,如果现在真的是在医院,那么确定无疑,自己一定是误了中考。   可是,经历过一次穿越重生的她,又很担心自己现在究竟还是不是何小曼。   “今天是几号?这是哪个医院?”何小曼轻声问,心里很是紧张,生怕又来到一个不知所谓的世界。   丁砚有些意外,他以为这小女生醒来会痛不欲生,甚至会一口咬定自己是肇事者,已经做好了被她的眼泪糊一身的准备,却没想到她出人意料的小心翼翼。   “6月28日,这是中吴市第一人民医院。”   何小曼长舒一口气,原来自己还在这里。何立华还是她爸爸,王秀珍还是她妈妈,而她,是那个没有赶上中考的倒霉孩子。   哦,中考!   一想到这个,她的心又揪痛起来。   “我今天中考……”她喃喃的道,眼泪又从眼角流下。   丁砚有些不知所措。   在车上,他给何小曼擦眼泪觉得很自然,因为那时候何小曼不清醒。可现在他不敢造次了。   “医生说你是脑震荡,要多休息。你很命大,考试那些事就别多想了,会影响恢复。”丁砚劝人很没有经验。   亏得他面对的是何小曼这样的“内心成熟者”,错过人生如此重事,怎能不多想?   脑震荡,怪不得会如此头晕想吐。“我的手脚呢,还在吗?没变成科学怪人吧。”何小曼艰难地开了个玩笑。   科学怪人?丁砚心中一动,这不是一部很古早的科幻小说吗?   这本书他曾在大学那个全国闻名的庞大图书馆看到过。但是是英文原版。眼前这个普通的初中小女生,怎么会知道这么冷僻的字眼?   听他不作声,何小曼慌了,踢了踢腿,又晃了晃手:“别吓我,我没感觉自己少什么零件啊。”   丁砚回过神来,只觉得这个女生神秘又特别,赶紧道:“哦没事,除了脑震荡,还有些地方软组织挫伤,都是皮外伤,不碍事。”   脑震荡只要静养,也是可以恢复的。何小曼总算长长地舒一口气,喃喃的道:“还好,我还在这个世界,我还是何小曼……”   这倒提醒了丁砚:“对了,你家人怎么联系,得赶紧叫你父母过来。”   何小曼给了他父亲厂里的电话。丁砚去打电话的时候,她又试着睁了睁眼睛,这回倒是好了很多,除了头痛恶心的感觉还很明显之外,头晕征状减轻了不少。   病房是三人间,住着两个病人,邻床是个六十多岁的婆婆。   “小姑娘你命大啊,被车子撞了,亏得这个男小宁送你来医院,跑前跑后。”   “婆婆,我昏迷的时候,有没有乱说话?”何小曼只记得自己一会儿迷迷糊糊,一会儿又昏昏沉沉,她是个蛮在意形象的人,怕自己在救命恩人面前失了分寸。   “还好啦,没乱说话,就听你说要考试。”婆婆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叹了口气,“小姑娘你是不是赶不上考试了?”   何小曼怔了好一会儿。   之前撕心裂肺的伤痛,似乎在刚刚对自己处境的疑问中,悄然淡去不少。   当她问那男生,自己在哪里,今天是几号,那一刻,她突然从这几个月的真情实感中抽离,重新变成了“杨简”。   她感受着“何小曼”的伤痛,却又审视着“何小曼”的人生。   利用丁砚出去打电话的这短短一段时间,她冷静了下来,决定以一个文静受伤女孩的形象来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然而,当丁砚打完电话回到病房时,何小曼还是有些小小的惊讶。   没想到,救了自己的这个男人,如此年轻,又如此俊朗。他的打扮优雅干净,即便放到后世“杨简”的那个岁月,也丝毫不会觉得落伍。   他温文地笑,对何小曼说:“你爸马上就过来,他很着急。但我说了,没有大碍,让他路上慢点儿。”   这份礼貌与温和,与这个古旧的世界既相得益彰,又跳脱出尘。   何小曼不是花痴,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哦不,他只能称之为男生……这个男生真的让人如沐春风。   “谢谢你。听婆婆说,全是你在张罗,实在太麻烦你了。”   “不用谢,我也只是恰好路过,举手之劳。不过很抱歉……”他满脸歉意,“撞你的车子,我没看清车牌。”   何小曼眼神有些黯淡:“能问一下你是谁吗?”   “我叫丁……”丁砚突然犹豫了一下,虽然他平常远在首都读书,但在这个城里,他毕竟身份特殊。再说,做了好事也不是非要留名嘛,便笑道,“我叫丁彦。”   隔壁床的婆婆突然插嘴:“长得这么书卷气,我看你像个大学生。”   丁砚笑了:“是的,婆婆,我是大学生,正好放暑假回家来。”   一听“大学生”三个字,何小曼的心脏又狠狠地揪了一下,抽痛不已。   “小丁啊,来扶我一把,我要去厕所。”   婆婆家人不在,倒是很不客气,似乎能让一个大学生来扶自己下床,还挺开心的样子。   好在丁砚脾气甚好,过去将婆婆扶下床。婆婆下了床就灵活了,挥挥手,自己一个人走了。   见病房里终于只剩两个人,何小曼有些问题赶紧要解决。   “丁彦,你说你是大学生,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丁砚觉得这个女孩子有些捉摸不透。明明之前错过中考还那么痛苦,为什么转眼间,好像换了一个人,变得这么冷静,完全不似一个初三的女生。   “中考……能复读吗?” 第22章 女小宁比亲爹啊坚强   高考是可以复读的,这点何小曼很清楚。   但她真的没有了解过,这个年代,中考是不是也可以复读。而且之前的何小曼木木的,成绩也够渣,既没想过要读高中,也从来没关心过中考政策。   听她竟然问这个,丁砚就更觉得奇怪了。你是初三的中考生啊,难道撞糊涂了?   一看他表情,何小曼就知道自己这个问题其实有点蠢,但没办法,她必须赶在何立华来医院前,给自己定好位。   她知道自己穿越过来后的表现,给了何立华很大的期盼。自己承受了一次绝望,知道这滋味,纵然何立华注定要从期盼的顶峰跌落,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在底下接住他,给他另一个希望。   这个世界的何小曼,虽然刚刚十六岁,但她必须承担的远比表面的多。   于是,她对丁砚小小地撒了个谎。   “我现在脑子里有点乱……只是想找个人确定一下……”何小曼轻轻捏着手指骨节,等待着丁砚的答案。   这细节被丁砚看在眼里,虽然没看出她的隐瞒,但却看出了她内心的不安。   “何小曼……”丁砚试着喊她的名字,“初三是没法复读的……”   望见她眼中一黯,丁砚感受到了她的失望与留恋,又想起她在车上的眼泪,仿佛指间依然留有滚烫,丁砚又有些不忍。   “不过何小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话音未落,门口有人大声道:“屁话,说得倒轻巧,你知道何小曼成绩有多好!”   何小曼一惊,门口竟然是史培军。   “史培军,你怎么来了,你不要考试?”   “反正也不会,我把选择题写完就交卷了。何小曼你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被车撞了,谁干的!”   史培军和何小曼在同一考场,一看位置是空的,就知道大事不好。他当然知道何小曼有多么重视这一次考试。反正他毕业考已经通过,也没指望通过中考上什么学校,胡乱填了一番,等到半小时熬尽,立刻就交卷跑了出来。   说来也巧,第一人民医院离考场很近,史培军有个阿姨在这儿,本来是想来借电话打的,哪知道跟阿姨一提,阿姨一拍大腿,说早上送了一个车祸的考生过来啊。   史培军大惊,立刻就这么冲上来了,还没冲到门口就听到这轻巧的“屁话”,再一看说“屁话”的男生居然长这么好看,能不生气嘛!   一把过去,揪住丁砚胸口的衣服:“是不是你这小子干的!”   丁砚怒了:“你胡说什么!”   “史培军,别乱来!”何小曼急喊着,不由直起身子。哪知动作大了些,顿时头剧烈地痛起来,痛得她轻呼一声,捧住了脑袋。   一见何小曼痛苦的样子,史培军赶紧放了丁砚,狠狠瞪了丁砚一眼,跑到病床边:“何小曼,你怎么样了,通知你家里人没?”   何小曼摆摆手,轻声道:“没事,没事,我爸马上就过来……”   丁砚见已经有人接手,觉得自己不方便再参与这是非,便道:“何小曼,既然你同学来了,那我就走了。”   “不许走,你撞了人还想跑!”史培军又吼。   “史培军!”何小曼气死,“不是他撞我,是个吉普车,跑掉了。人家是好心送我来医院的。”   史培军愣了一下,才知道自己错怪了人,挠挠头,倒也很爽快:“对不起啊。”   丁砚摆摆手:“没事,你好好照顾她吧,她爸爸应该在路上了。有什么问题,你们可以直接问医院。我走了。”   退到门口,又向何小曼挥了挥手:“祝你早日康复。”   说完,拔腿就跑。   “丁彦,丁彦!”何小曼喊了两声,人却已经跑没影了,“都忘记问人家是不是垫付了钱……”   史培军有点尴尬:“该不是被我赶跑的吧?”   说话间,何立华一脸惨白地跑了进来:“小曼,小曼!”   一见坐在床上的何小曼,顿时泄了一口气,腿一软,竟倒在门口。吓得史培军赶紧去将他扶住。   隔壁床的婆婆不知去哪个病房窜了个门,一进来,吓了一跳:“哎哟,怎么一歇歇,人都变了啊。那个大学生呢?”   “他走了。”何小曼轻声说着,又赶紧安慰已经魂飞魄散的亲爹,“爸,医生说我是脑震荡,静养就好,没有大碍,我手脚都没有受伤,没事的。”   “脑震荡!”何立华又一次差点吓晕,“我要去找医生!”   “爸,我头痛,想躺躺,你来帮个忙……”何小曼喊他帮忙,其实也是想稳定他的情绪。   可怜见的,一个刚刚出车祸的病人,还要用自己仅有的一点点精力来安抚父亲。何小曼是很清楚父亲的个性,百无一用是书生,父亲最能干的一面,将展示在“电视机装配”大业上。   其余的,还是何小曼自己解决比较好。   何立华扶着何小曼躺下,史培军不敢动手,只敢在旁边关心地看着。倒是隔壁床的婆婆很起劲,叽哩呱啦地把情况全给何立华介绍了,比何小曼自己知道的还要详细。   “那孩子怎么就走了呢,真该好好谢谢他的。”何立华顿足。   旁边的史培军愣愣地问:“叔叔,那何小曼是不是不考试了?”   何立华提心吊胆地望望女儿,见她情绪似乎未受影响,这才道:“不考了,身体重要。”   送走下午还要考试的史培军,何立华又忧愁地握着女儿的手:“小曼,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妈说。你要是心里难受,爸在这儿,你就哭一场。等你妈来了,不要哭,她身体也不好。”   何小曼轻轻地摇头:“爸,我心里是很难受,但是,我不想哭。”   何立华心中大恸:“不要憋啊,憋着对身体不好啊!”   何小曼微微一笑:“爸,在你来之前,我已经冷静了。我注定已经不可能参加中考了,哭也没用。但这并不表明我不能上大学。”   “什么意思……”何立华惊愕地望着她。   “我一定会上大学,我要成为何家第一个大学生。社会越来越开放,办法也会越来越多,不是吗?”   何小曼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我不要你们为我伤心,不要愁云惨雾的笼罩。我们何家,要欢欢喜喜昂着头过日子。”   何立华没有想到女儿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一个没控制住,伏在床边嚎啕大哭。   隔壁床婆婆幽幽的道:“这家人有劲咯,女小宁比亲爹啊坚强诺。” 第23章 向家的邀约   丁砚去书店买了几本书,打算在暑假里打发时间。刚回到家,就听到屋子里电话响。   “小砚回来啦?”是他母亲高萍打来的电话。   “妈,我刚从书店回来,你要早打一分钟,我还接不到呢。”   “孙阿姨在家不?”高萍问的是家里的保姆。虽说这年头用保姆的人家极少,但丁家毕竟不一样,事务多,宾客往来多,孙阿姨是高萍从老家找的一个远亲,信得过。   丁砚看了看,没见人:“不在家,应该去买菜了吧。”   “哦,呆会儿她回来,跟她说不用准备晚饭了。晚上你爸有应酬,我们全家一起去。”   应酬。丁砚不太喜欢。虽然从小家里就常常高朋满座,但丁砚总是假借专注学业之名,能不出现就不出现。好在他学习非常拿得出手,搪塞起来也很理直气壮。   “你和爸去吧,我要看书。”   这回高萍可不依他了:“都大学生了,不差这暑假一天半天的,昨天你爸还说,小砚长大了,也该出去走动走动,见见人。别总当传说中的那一个,回人间看看好不?”   丁砚说不过他妈,要知道高萍可是教师出身,现在在外事办工作,能说会道,极玲珑的一个人。   而且听高萍这意思,父母是达成了默契,认为儿子应该开始踏入某种社交圈了。   丁砚纵然不喜欢,但身为副市长的儿子,有时候也难回避。   “那你们可别嫌我闷……”   “哪会啊,只要你不嫌我们大人说话闷,就谢天谢地啦!”高萍在电话那头爽朗地笑,“就这么说定了,呆会儿见。”   丁砚独享一个安静的下午,坐在客厅看他刚买回来的书,偶尔抬头,望见院子里绿色掩映之间,竟也会有落叶旋转而下,一时想起医院里的何小曼,也是在最该茂盛的季节无端飘落,心中就替她惋惜起来。   下午五点,父亲大人,也就是副市长丁佐民先到家。   他今天下午刚去市传染病医院看望病人,还勇敢地跟病人握了手。但转头,到底还是有些担心,赶紧回来洗澡更衣。   杜松涛整理好后车厢的土特产,进了屋见到丁砚,不由笑了:“今天怎么样,没被人扣押在医院吧。”   “没有,我通知了何小曼的爸爸,后来她同学也来了,我就先走了。”   “何小曼?”杜松涛一愣,立即又明白过来,“这姑娘名字还挺好听。”   门外突然传来爽朗的笑声:“哟,可被我听到了啊。两个人背着我在聊姑娘呢!”   丁砚脸红了:“妈,别开玩笑。”   高萍哈哈大笑:“跟妈还玩什么害羞。何小曼是谁,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啊。怎么见着我就不说了?快说给妈听听嘛。”   “妈,这回你自来熟就肯定搞错人了。何小曼是个女学生,今天早上杜叔叔顺道送我去书店,在路上遇见一桩车祸,肇事的居然还逃逸,多亏被我们看到,把何小曼送到医院去了。”   “哦,那学生怎么样了,没事吧?”   “受伤了,挺可怜的,还错过了中考。不过万幸的是,没有生命危险。”   高萍进厨房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道:“救人是好事,不过以后也要注意。别惹麻烦上身。”   丁佐民正好换了衣服从楼梯上下来,听到妻子这话,却不同意:“话不能这么讲。见义勇为是我们每个公民应该做的。不能因为怕惹麻烦,就见死不救嘛。小砚做得很对。高萍啊,你太小心了。”   看到父亲这样支持自己,丁砚还是很高兴的:“何小曼很坚强的,也没有赖人,我看她挺善良。”   “瞧瞧你,才跟人家说几句话,连人家善良都知道了。”高萍笑着指指儿子。   突然,她又皱眉:“何小曼。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丁佐民朝着丁砚摇摇头,笑话高萍:“看你妈,老毛病又来了。每次听到女孩子名字,她就说她听过。”   又转头对杜松涛道:“老杜,东西准备好没?”   杜松涛赶紧道:“按您写的清单,东西已经备好了,都在后备箱呢。”   “好。送我们去长江路的向家花园。”   “向家?”杜松涛的脸色顿时一变,又迅速恢复沉着。   “向家老爷子约了一起吃饭,不谈工作,算是家宴。”丁佐民没注意到杜松涛脸色的变化,这话是说给高萍和丁砚听的。   高萍给丁砚解释:“说起这向家,好久不走动了。你小时候还去他家玩过呢。”   丁砚却印象不深了,微微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车子行驶在路上,一家人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路途漫长。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向家附近的那条林荫大道。   丁砚指指车窗外:“妈,何小曼今天就是在这儿被撞的,人都撞晕了,你说惨不惨。”   高萍突然一拍大腿,大喝一声:“何小曼!我想起来了!”   把车上三人都吓了一跳,连杜松涛都浑身一颤,回头看了她一眼。   “前阵教育局办了中学生英语作文大赛,我们外事办也算协办单位,一等奖就叫何小曼啊,还是我给颁奖的呢……哦,天哪,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高萍比划着:“高高的个子,皮肤白白的,小脸蛋,挺漂亮一个小姑娘。”   “好像……真的是同一个人……”   丁砚也呆了,虽然史培军一进病房就说何小曼成绩好,但丁砚以为,那是没见识的小渣渣心中的“成绩好”,却没想到,何小曼的成绩竟然好到这个地步。   全市中学生英语作文大赛一等奖啊!   怪不得她看过《科学怪人》。   高萍还在拍大腿:“要真是同一个人,那就太可惜了。这个何小曼的作文我还特意看过,写的《悲惨世界》,很有见地。可惜,可惜。”   听着母亲的话,丁砚不仅越发理解何小曼的绝望,更对她绝望后的坚强肃然起敬。   这个初中小女生,真的很不简单啊!   没人发现杜松涛的神情变得难以捉摸。   向家花园已遥遥在望,上午仓皇调头的吉普车到底车牌几何,他杜松涛心里一清二楚。只是他没想到,局面比自己想像得要复杂,而丁砚显然还一无所知。   作为一个旁观者,他突然有一种预感,向家、丁砚、何小曼,似乎被某种神秘的力量联系在了一起。   只是不知道,有些事,还能不能隐瞒,又能不能避免…… 第24章 两顿家宴   向家花园是一幢带院子的独立三层小楼,住着向家老爷子向怀远和大儿子向炳方一家三口。   “怎么一回来就把自己关房间里?”向家大儿媳吴志娟上到三楼,去敲向丽娜的房门。   向丽娜在屋里尖叫:“别来烦我!”   吴志娟一愣:“是今天没考好?”转言又安慰,“没事的,你不会,肯定人家也不会啊。明天还有两门呢,明天好好考。”   “妈,你让我静静好不好,我要看书!”   “丽娜,你开一下门,妈就说一句话。”   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向丽娜一张丧气的脸:“什么话,赶紧说。”   吴志娟低声道:“等下家里来客人,你这张苦瓜脸给我收一收,别让爷爷不高兴,知道吗?”   向丽娜的脾气,素来也是看人的,对着她妈敢胡来,见到爷爷向怀远,那就是一张人畜无害的乖巧脸了。这个家是谁说了算,她心里清楚得很。   点点头:“知道了,呆会儿我就下楼。”说完就关上了门,全然不顾吴志娟担忧的表情。   如果有可能,现在向丽娜很希望能一个人躲起来,不用去面对这个家里每一个需要笑脸相迎的人。   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向丽娜以为自己会冷静面对,却不知道其实内心的害怕超乎了自己的想象,导致今天考试发挥得一塌糊涂,尤其是写作文的时候,脑子里一直浮现出何小曼被撞出去的那一幕,心烦意乱,完全无法投入。   她需要好好整理心情,面对明天的考试。明天是她的优势项目,希望还有挽回的余地。   屋外,丁副市长的黑色小轿车拐进弄堂,稳稳地停在向家花园楼下。   下车的时候,憋了半天的杜松涛终于找着了机会。趁着高萍在和丁砚介绍向家的时候,他俯在丁佐民耳边道:“今天丁砚救的那女孩,是向家的吉普车撞的。”   丁佐民一惊,迅速余光向四周一瞥,没看到向家的吉普车停在楼下,稍稍安定,压低声音问:“小砚知道吗?”   杜松涛摇摇头:“我说没看清车牌……”   丁佐民面无表情,略一沉吟,低声道:“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短短四个字,实在是耐人寻味,既没有表态,又暗示了杜松涛事情到此为止,后续将由他丁佐民决定该如何处置。   向家客厅宽敞雅致,仅看不经意间陈列的几处古董,就能知道他家的政策落实得相当不错。   丁佐民来者是客,一脸真诚。而向怀远和向炳方父子也将寒暄进行得无比热忱,长久的疏离似乎并没有影响两家的感情。   他们盛赞了丁砚,用词华丽而空洞,一时倒也听不出究竟是虚情还是假意。   丁砚有礼貌地回应着,态度谦逊。   不一会儿,向家二儿子向炳文一家三口也到了。   “人都齐了,去把丽娜喊下来吧。”向怀远让吴志娟去叫宝贝孙女,又跟丁佐民他们解释,“我孙女,这两天中考呢,在房间温习功课。”   丁砚今天格外敏感,一听到“中考”二字,心不知怎的就揪了一下。尤其是刚刚听母亲说起何小曼不久前的辉煌,丁砚的惋惜之情久久不能褪却,至今耿耿。   向丽娜已经换了一身粉红色真丝连衣裙,从楼梯上款款而下,显得亭亭玉立。   “丽娜,快来见过客人。”向怀远显然很喜欢这个孙女。一旁的向炳文一家,脸上已经挂上了不易察觉的不悦之色。   “这姑娘真是漂亮啊!”高萍满面春风地夸赞。   吴志娟已经牵着手在给向丽娜介绍:“这是你丁叔叔,这是高阿姨,这是丁叔叔的儿子……”   “我叫丁砚。”丁砚很大方地和向丽娜打了个招呼。   却只见向丽娜脸色一变,迅速低下了头。她一眼就认出了丁砚。   没错,早上就是他从丁副市长的车里出来,和司机一起将何小曼抬上了车,连衣服都没换,还是那一身!   向丽娜无比紧张,连回应都不敢,匆匆朝丁砚点了点头,便垂下脑袋,一声不吭。   高萍只以为她是害羞,亲热地牵着她的手,问她在哪个学校读书,又顺带将自己的学霸儿子给花式夸了一番。   向炳文最会来事,哪容得现场只有大哥一家子的世面,必须立刻抢戏啊。   一看四周,没见着丁副市长的司机,便道:“哎呦,瞧我这待客不周,把司机师傅给忘了,我去叫他进来。”   丁佐民笑道:“他孩子这两天生病,我让他把东西搬进来就回去了。”   “丁副市长真是体恤下属。”向炳方也不甘落后,争着在父亲面前表现,“待会儿让小刘送丁副市长回家。”   其他人还好,向丽娜简直魂飞魄散,要不是高萍正拉着她手,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只怕当时就腿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   苦撑了良久,才慢慢地缓过神来,脸上再也笑不出来,只跟着大人一起入了座。   所谓向家家宴,形式大于内容。   长辈们说了一席的空话,丁砚和向丽娜却都是如坐针毡。   一个是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应酬场合;一个是分分钟担心自己的丑事被揭穿。   各怀心事,纵是山珍海味,也味同嚼蜡。   而另一边,在医院的病房里,何家一家三口虽粗茶淡饭,倒是吃得融洽。   下午王秀珍冲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抱着何小曼哭了一回。但她十几年来,一直没对何小曼抱太大的期望,最近虽然吊了吊胃口,但哭一场也就平息了。   又见何小曼自己似乎并不很悲伤,王秀珍也就收了惆怅,认真考虑该给何小曼买点什么补补。   晚上,王秀珍竟然带了一杯子鲜美的水煮河虾来,把何小曼惊得不行:“妈,你这得花多少钱啊!”   她知道家里终究还是不宽裕的。   王秀珍却眨眨眼睛,等到隔壁婆婆下床去热晚饭,才说:“妈今天摸了个门道,你知道城郊有个水产批发市场吧,交易的时候,你就在旁边蹭,这虾活蹦乱跳的,总有几只逃出来的,这一杯,就是这么捡来的。”   何小曼倒吸一口凉气:“我的亲妈呀,那批发市场……自行车得骑一个小时吧!”   王秀珍撇撇嘴。为了宝贝女儿,一个小时算什么,骑到首都也乐意啊。   一会儿,何立华也进来了:“医生说了,小曼命大,撞得巧。静养几天也就可以出院了。”   何小曼拍胸口:“等着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王秀珍叹道:“丫头真是心大,这么难过的事,居然一揭,就揭过了。”   何小曼似有所指,微笑道:“该翻篇的翻篇,不该翻篇的,记在心上。” 第25章 峰回路转   家宴终于熬到结束,宾主“尽欢”。   向怀远送到门口,丁佐民赶紧让他留步。当然,最善于察言观色的向炳文又抢戏了:“我送丁副市长上车!”   吴志娟立刻朝向丽娜瞪了一眼,拼命使着眼色。   既然向炳文已经跟丁佐民当上了“好朋友”,那作为席间最年龄相当的丁砚和向丽娜,本着同辈之谊,送到院子外也不过分啊。   向丽娜当然知道母亲的意思。要搁平常,她肯定很主动地一直送到院子处,直到很有礼貌地目送对方车子离开,才会返回屋子里。   但今天,她怎么敢啊!   假装没有看到吴志娟的眼色,向丽娜磨蹭着没有挪步,想就此蒙混过关。哪知道向怀远竟然道:“丽娜去送送客人,有机会要好好向丁砚讨教念书心得啊。”   向丽娜很后悔,今天应该装病才好,下来装什么乖巧啊!不情不愿地送到门口,心内极是忐忑,紧张地留意着丁砚的反应。   “车子来了!”向炳文一边喊着,一边极快地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大袋子土特产,往后车厢一放,“东平,待会儿到了家,替丁副市长拎进屋啊。”   院子门口,有两盏特意为向家装的路灯,明晃晃地照在吉普车上,黑色的围杠猝不及防地闯入丁砚的视线,顿时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勃然变色,不由喊道:“爸!”   正弯下腰打算进车子的丁佐民,心中一凛,暗叫不妙。   转身,却换了一副笑脸:“怎么啦,要陪你妈坐?那我让你,我坐前边去。”   来的时候,丁佐民和高萍坐的后排,丁砚坐在副驾驶座。丁佐民是故意这么说,想把事端给扼杀掉,不让萌芽。   “这车……我……”   不等儿子说完,丁佐民再一次打断他:“吉普,没怎么坐过吧,视野比轿车好。臭小子,会挑地方。”   见丁砚两次开口,刘东平已是率先心虚,总觉得丁砚知悉了什么内情,想赶紧参与一下话题,试探丁砚的反应。   “丁副市长说得对,前排视野好,就是晚上没什么风景可看。”   向炳文愕然地看着刘东平,好像看一个怪物。   领导的司机,大部分时候是人肉背景。只有在领导需要你开口说话的时候才能见风使舵说几句,其余时间,你就是一块会眨眼能呼吸的木头。   刘东平素来机灵活络,从不乱说话的,今天怎么这么没分寸,竟然跟副市长一家搭说话,而且说得这么不上台面。   向炳文恨不得一巴掌呼上去。   丁砚已察觉到了刘东平的心虚,只觉得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可是,兹事体大,自己一家又是上门的客人,这个时候喊破,似乎也的确太难堪。   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开车时候要看路,不要看风景,容易出事。”   在场的人,脸色全都变了。向炳文听出了火(药)味,丁佐民听出了祸端,高萍听出了疑惑,而向丽娜则听出了质问。   “刘叔叔开车很稳当的。”向丽娜赶紧替刘东平说话,他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   “哦?”丁砚挑了挑眉,他不知道向丽娜才是撞车事件的主谋,还以为她只是个正在参加中考的小女生,就像向在医院里的何小曼那样的小女生。   丁佐民立即向高萍使了个眼色。高萍早就看丁砚的语气不对,上前一把挽住儿子的胳膊:“还是儿子贴心,知道陪妈妈说说话。来,上车。你爸啊,说得倒好听,还说陪我,其实一上车就打瞌睡。”   一边说着,一边连哄带塞地,将丁砚“塞”进了后排。   丁砚察觉到了父母对自己的阻止,顿觉心中很是恼怒。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他们就一味地阻止,难道他们早就知道了真相,而我,竟是最后一个知道?   向炳文哪里知道内情,还以为是刘东平的话冒犯了丁家,才惹得丁砚不高兴,赶紧圆场:“这孩子真是没话说,贴心,懂事,丁副市长家教好啊!”   丁砚铁青着脸,根本不搭理他。   开车时,向丽娜照例像往常送客人那样,站在路边挥手。可这回,她极度不适,心中慌得不知所措。她望见刘东平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才摇上车窗。这一眼,是责怪,是警告,也是无奈当了同犯的愤怒。   车内的气氛极度尴尬,刘东平不敢再说话,丁佐民和丁砚各怀心事,只有摸不着头脑的高萍,几次试图挑起话题,在丈夫和儿子的不配合之下,也均告失败。   一到家,高萍实在憋不住了:“怎么回事啊,小砚你好像很不高兴?”   丁佐民倒很平静:“小砚,来我书房。”   高萍很识趣,知道父子俩这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谈,给丁佐民泡了一杯茶送进书房,悄然退了出去,顺手还带上了书房门。   她好奇心很重,但控制自己好奇心的力量也很强大,这是市长夫人必备的修养。   见儿子一脸不忿,丁佐民微微一笑:“小砚,有什么不高兴,跟爸爸讲。”   丁砚很聪明,看父亲这胸有成竹的表情,也猜到了三分。便道:“我很确定,今天撞伤那个中考女生的车子,就是向家的车子!”   “哦?何以见得?”丁佐民挑挑眉。   “我们城里吉普车本来就不多,而且向家的吉普车黑色围杠是后期加装的,跟原装的不一样,这个特征太明显了,我不会认错!”丁砚语气激动,生怕父亲质疑自己。   丁佐民拍拍他的肩膀:“小砚,咱不激动啊。你是好孩子,多亏了你伸出援手,那女学生才能及时救治,爸爸为你骄傲。”   “谢谢爸爸理解。”丁砚道,“刚刚在向家,我可能冒失了,不够稳重,也没想过爸的处境。明天我自己去派出所跟警察说明情况。”   丁佐民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深深地望了丁砚一眼:“小砚,那就再替爸爸想想咱丁家的处境吧。”   “您的意思……”丁砚突然觉得父亲话中有话,恐怕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丁佐民叹息一声:“知道司机对于领导干部来说,意味着什么?”   丁砚疑惑地望着父亲,隐隐感觉到了担忧。   “司机,用不着捧着,但绝不能无故踩一脚,弄人家司机,等于打背后领导的脸。”   “可向家老爷子又没有公职!”   丁佐民笑笑:“小砚啊,你到底年轻。向怀远虽然貌似闲云野鹤,但他在省里说得上话。你是我儿子,你做事,代表的就是我们丁家……”   说得够隐晦,但意思够直白。   丁砚有些生气了:“爸,难道为了你的仕途,就可以置正义于不顾?人家何小曼因为这场车祸,整个人生都变了!”   丁佐民却没有被儿子刺激到,他依然平静地望着丁砚,声音低沉而稳当:“正义并非一报还一报。把肇事司机举报了,他最多不当司机,换个岗位。何小曼的人生,就能重来?”   书房里,静默了很久,丁砚望着自己的父亲,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实话,但这也太现实了,现实到每一样东西都可以衡量,都可以轻易取舍。   “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丁砚哑声问。   “你杜叔叔处事成熟……”   丁砚愤然:“如果这就是你们成人世界所谓的成熟,恕我不能理解!”   丁佐民惊愕地望着儿子甩门而去,有些难以想象。这是那个谦逊有礼、永远温润如玉的宝贝儿子吗?   睡觉前,高萍来到儿子房间。当父子之间起了冲突,她这个当妈的,就得用母爱来缓冲了。   “是不是怨你爸呢?傻孩子,冤有头债有主,父子俩为了旁人的事置气,不值当。”   丁砚将手里的功课放下:“一个人的命运,竟可以这样轻易改变。我心里难过。”   高萍看着儿子,长得已是如此俊朗,可内心依然还是那样单纯。都只怪自己从小把他保护得太好。   叹口气:“我和那丫头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又何尝不替她惋惜。但事已至此,你要是闹大了,除了节外生枝,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明天我给医院打个电话,问问那丫头的情况,看看有什么咱们能帮得上的。你看如何?”   丁砚沉默半晌。之前他只是替何小曼感到遗憾,并没有太放心上,但现在,向家的牵涉,丁家的沉默,让他心中陡生内疚。   “明天我自己去医院。只怕她最想要的,我们补偿不了。”   高萍微笑:“她最想要的,当然是读书。这不难。”   丁砚双眼一亮:“可是她没参加中考……”   高萍挤了挤眼睛:“你忘了妈是从教育局出来的?”   市长夫人,可不打无准备之仗,哪怕是安抚儿子这样的“家务事”,能干人也自有能干的解决方式。   她拨通丁砚书桌上的电话:“喂,我高萍。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你们开的那个高中班……我知道报名结束了,没结束我还要找你?”   说着,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是这样的,我远房亲戚家小孩,突然出了车祸,误了中考真是太可惜了……嗯嗯,基础很好,插班没问题的……”   丁砚的脸色这才渐渐舒展开。   高萍挂了电话,一脸得色:“看看你这样子,有必要嘛。这是专门为内部人士特设的高中班,可不对外招生。将来拿的文凭和普通高中一样,考不考得上大学,看何小曼自己的造化。明天我让老杜拿个报名表,给你送到医院去,你这心里是不是要好过点了?”   丁砚终于舒了口气:“谢谢妈。希望她能振作起来,不被这次的磨难击倒。”   见儿子终于有了点笑脸,高萍总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咱家也是诚心待人的人家。这可是你爸关照的,一定要我好好帮帮那丫头,不然,我才不高兴管你们父子俩的闲事。”   这是给丁佐民卖人情来了。   丁砚自然也不会跟父亲有什么隔夜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天太晚了,明天我给爸爸道歉去,刚刚我态度也不好。”   “好,那你也早点睡吧。”高萍转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明天你得跟那丫头说清楚,虽然文凭一样,但上课时间不一样,这班里都是白天得上班的人,所以,课程都在晚上和星期天。学习时间紧,想要出成绩,可比普通高中更难。”   丁砚明白了:“就是夜校呗,高中有老师看着,夜校没有,全得靠自己日常复习了。”   “就是这个意思!”   送走母亲,丁砚转着手里的笔,认真地思考着,明天去医院,该怎么跟何小曼开口。   希望她能接受这份歉意,更希望她不要放弃理想,好好地继续学业。 第26章 谜一般的愧疚   何小曼这两天是保护动物, 就是参加考试也没有现在这么矜贵。   早上是何玉华来送的早饭,熬得浓浓的粥, 上面一层肥肥的粥皮,一看就是王秀珍特意撇给她的。   何玉华气性儿大,在病房里痛骂肇事者,骂得人家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隔壁病床的婆婆听得目瞪口呆:“小姑娘你介丁点身坯, 中气囊介足, 被你骂的人真是倒霉克冲。”   何小曼忍俊不禁。这两人,倒是综艺好手, 一个吐得一手好槽,一个点得一手好评。   可惜,家里电视机还没“问世”呢, 更别说什么综艺了, 这个年代的人都还不知道“综艺”是什么。   想到这里, 何小曼不由又觉得, 这个世界真不错,那么多空白等着自己去开发, 空间好大,舞台好大。   受伤后, 她不能看书、不能多说话, 也不能经常下床走动,唯有脑子异常活跃, 思考人生就成了她这两天最主要的活动。   何玉华急着去上班, 而王秀珍得在家准备中午送的午饭, 整个上午,何小曼都在安安静静地输液,安安静静地思考。   丁砚走到病房门口,就看到这么安静的一副画面。   虽然门开着,他还是轻轻叩了叩。婆婆大声道:“哎哟,大学生来啦!”   何小曼心中一惊,侧过脑袋一看,真的是“丁彦”啊。今天他穿了一件浅黄的条纹运动衫,皮肤白得都有些耀眼。   “你好!”她赶紧打了个招呼,挣扎着要坐起来。   “你能动吗?”丁砚不确定地问,又不敢过去扶。   当然是能动的,只是动作不能太大而已。何小曼缓缓地撑起身子,坐起后的第一件事,迅速用“五指梳”整理了一下头发。   “你……没有家人看护吗?”丁砚问。   “我妈在家做饭,中午会过来。爸单位里忙,今天没请到假。”何小曼声音不大,说话难得这样柔柔的,“你坐啊,站着多不自在。”何小曼指了指床边的凳子。   还别说,丁砚真的挺不自在的。来的时候想着,何小曼的家人在的话,他要怎么怎么说。可来了一看,何小曼居然是一个人在,这就没准备了。   还好何小曼的态度很自然随意,丁砚在凳子上坐下,稍稍消除了些紧张感。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何小曼心里也挺奇怪的,她以为这个丁彦昨天消失之后就不会再来了,却没想到今天又出现,而且一脸愧疚不安。   要不是自己很确定当时吉普车司机是个中年人,而且撞了她调头就跑了,她都要很阴谋论地以为这个丁彦就是肇事者了。   终于,丁砚憋不住了:“今天还得考一天吧……”   “嗯。我是去不成了。”何小曼淡淡一笑,但笑得终究有些凄然。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何小曼想了想:“先把病养好,出院了再看看。”说实话,她现在的确还不能很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毕竟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不是很透彻,还有很多细节需要确认。   丁砚是不怎么会跟女生聊天的,他最热恋的就是书本,虽然经常有女生主动接近,但他一概是“生人勿近”脸,礼貌十足,但绝不接近。   所以他也不擅长揣摩女孩子的心思,问得直截了当:“你还想读书吗?”   何小曼一愣:“当然想啊!可是昨天你不是说了,初三不能复读的啊?”才说完,何小曼脑子一转,“等等,你是不是要劝我去读夜校啊。”   这回轮到丁砚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还真是啊……”何小曼心想,你都问这么明显了,也不难猜到啊。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有本事通天能让我重新中考吧?当然就是夜校了。   关于八零年代的夜校,何小曼听说过,但并不很了解。在重新恢复高考之后,离开校园很久的年轻人终于意识到能读书、读好书是一件很酷的事,他们纷纷走进夜校,开始重新拿起书本、品尝学习的滋味。   他们并不全都为了考大学,有些是想拿个高中文凭,有些则是想学个技能,甚至相当一部分年轻人,怀揣着无处安放的热情投身夜校学习,只为这是一个难得的社交场。   只是何小曼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面临去不去夜校的选择。   见丁砚没有否认,看来他还真的是来劝自己读夜校的啊。一想到自己也仅仅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虽是救了自己的命,但其实交流得少可怜,连熟人都谈不上,突然来跟自己谈这样的人生大事,这丁彦实在迂得有些可爱。   被何小曼猜中,丁砚有片刻的紧张,定了定神,又道:“我也只是建议,肯定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我只是……只是觉得你成绩好,如果就这样不读书了,挺可惜的。   ”   “你还真会替别人操心……”何小曼幽幽地说了一句。   丁砚一听,以为她是在嘲讽自己,顿时涨红了脸:“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   晕,还真是傲娇。何小曼赶紧道:“不是不是,丁彦你误会了。我是真的……真的没想过你会认真为我着想。”   丁砚有些郁闷,他总不能告诉何小曼,我知道是谁撞了你,我们丁家也有份隐瞒,所以我对你心有愧疚。   只得找了个不算借口的借口:“我只是觉得……知识真的挺重要的。”   如果。   是说如果。   如果病床上躺着的是“杨简”,听到这样的话,铁定“噗哧”就笑出声来。但,如今是何小曼。   望着丁砚格外认真的表情,何小曼信了。这个年代说郑重的话,原本就一点都不违和,因为他们认真。   突然,何小曼有些羡慕丁砚。   放在后世有可能让人哧笑的话,让此刻的丁砚讲出来,就变得如此真诚而美好。   “谢谢你。”何小曼也跟着认真起来,“等我出了院,会去打听夜校。毕竟……毕竟我不太了解,或者……还得问问我父母。”   这就水到渠成了。   丁砚急道:“出院了就来不及了,你要是想上高中夜校,得六月份之前报名,今天29号,等你出院再去,报名就截止了。”   “啊……”何小曼可是一天都不想耽误,“那让我妈明天就得去报名。不过……我还没比较过呢,都不知道哪家夜校好。”   丁砚终于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对折得整整齐齐的报名表,放在床头柜上:“不瞒你说,我早上已经去替你拿了张报名表。”   何小曼目瞪口呆:“丁彦啊,你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么?”   见丁砚直皱眉,何小曼有些明白过来,这个什么大学生,看着比自己大上三四岁,怎么就跟温室的花朵似的,听到“蛔虫”都会不适啊。   “说起市里的夜校,我肯定比你熟悉。这是全市最好的夜校,本来全都报满了,还好我表叔在夜校当干部,如果你愿意去,可以让你插班……”   何小曼眼睛一亮:“还有此等好事?”   她是不大信天上的馅饼会掉下来砸到自己的,想了想又问:“出来是什么文凭?”   汗,这女学生还挺厉害,问的问题直击要害啊。还好,高萍办的事非常经得起推敲,丁砚很有信心地回答:“跟普通高中拿一样的高中毕业证书。”   “不错啊……”何小曼更觉得不可思议,从床头柜上拿过报名表仔细研究,可别一个不察,把自己卖了还帮着数钱。   可是,看完整张报名表,也没发现自己被卖的可能信。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丁彦他表叔招生有回扣!何小曼对自己这个猜测感到十分满意。   在后世,很多学校招生有回扣已是公开的秘密,何小曼的思路不由又“复杂化”起来。反正,这么一解释,关于丁彦冒失的执着、和他谜一般的愧疚,就全说得通了。   何小曼是不介意“丁彦的干部表叔”拿回扣的,前提是,自己真的能读上夜校高中,而且看报名表,费用也很合理,不至于会让父母负担不起。   这叫双赢。一个要“回扣”,一个要“读书”。颇有点一拍即合的味道。   “何小曼,关于夜校得跟你说清楚。因为去读书的学生都是在职的职工,所以上课只能在晚上和周日。平常老师也不会像中学里那样在意学生的成绩,一切都要靠自己。”   何小曼点点头:“就是培养自我学习的能力呗。”   关于学业,的确很好沟通啊。丁砚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从自己的背包里找了一支笔,帮何小曼填报名表。从姓名到成分到家庭住址,何小曼说,他填。   何小曼瞥了两眼,不由心里暗暗赞叹:这个丁彦很讲究,钢笔字真漂亮啊!   等等,慢着!刚刚看到了什么?入学年级?丁砚都没问她,自作主张就填了个高一。   何小曼想了想,在学校读,那得按部就班,可凭什么自己都读夜校了,还只能按照学校的规矩来?   “这里,一定要写高一吗?”她指着表格问。   丁砚一愣:“你刚中考,新入学,当然就是高一啊?”   何小曼微微一笑:“我能不能直接读高二?" 第27章 “泼”妇   丁砚被她惊到了。   昨天那个躺在自己腿上绝望流泪的小姑娘去哪儿了?眼前的何小曼, 明明穿着病号服,眼中却神采奕奕, 好像一夜之间换了个人。   “高二!你高一还没读呢,太自信了吧。”   何小曼是很自信,她还是“杨简”那会儿,就是个超级自信的人啊。小脸一扬, 面带沉静的微笑, 搁男人身上叫“不怒自威”,搁女人身上就叫“自带气场”。纵然现在成了“何小曼”, 有了一张比“杨简”更具潜力的美人脸,但自信是与生俱来,挥不去、赶不走。   “错过了中考, 老天是不是想给我开另一扇窗?”   “还开窗……夜校的学习不像学校, 老师上完课就走, 全靠自己课前课后消化。你……你这么贪吃, 小心消化不良!”   何小曼顿时笑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用这么认真的语气说笑话,这个丁砚, 虽然呆,但有点萌啊。   “我消化能力很好的。正因为是夜校, 我可以按自己的学习节奏来, 把重点放在强化弱势科目上,时间分配可以自己掌握啊。要是能用更短的时间读完别人三年的课程, 那不就是老天给我的一次机会吗?”   声音不大, 但是, 真有条理。天知道,丁砚竟被她说服了。   这些说辞放在三十年后,是司空见惯的教育交流,可这个世界差不多是八零年代,他们虽然开始渐渐意识到知识的重要性,但普通人很难有如此系统的、有逻辑的对学习的认知。   只有丁砚这样经历过真正魔鬼式学习的名牌大学学霸,才能理解何小曼的这些理念,并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要知道,学霸通常都是寂寞的。   “好吧,我去帮你问问。不过,我不会给你开后门!”丁砚终于松口,却又守着最后的底线。   何小曼哪里知道这个名额的来历,还一心以为是“远房表叔”在拉人头,对丁砚的坚持并没有很在意。   “开后门倒不用,能不能再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事?”丁砚有些警惕,不知道何小曼想干嘛。   他只觉得这何小曼虽然只有16岁,但脑子这么冷静,考虑问题也很“成熟”,但又和杜松涛他们的“成熟”不太一样,并不世故。   何小曼虽然是病中,但那份细致入微的聪明劲儿却一点没打折扣。   “放心吧,我可不为难人。你不是上大学了嘛,不知道高中的书还在不在,我想借来自习。”   丁砚顿时松了口气,看来这女生是真心的爱学习,自己倒是不该用世俗眼光看她,如此一想,不由得眼神也带了点欣赏。   回到家,丁砚立刻就翻箱倒柜地找书。   什么样的人,高考结束不会将书论斤两卖得越远越好、恨不得平生再也不想看一眼?那一定是丁砚这样,既热爱学习,家里地方又足够大的孩子。   高中的书都还在,但丁砚只拿了高一的那些给何小曼送过去,是什么心态,丁砚自己也说不清。   赶在何小曼出院前,丁砚将书送到医院,又交代了夜校报名的联系人,自问已算仁至义尽。   何小曼已经能下床,穿着病号服在病房里走动:“以后我要还书,怎么找你?”   这个年代通讯真的很不方便,电话还是个稀有的东西,整个珍珠弄,也只有弄口街对面的小卖部里有个公用电话,谁要偶尔接个电话,小卖部大妈就得提高嗓门大喊,然后街这边哪家正好门窗洞开、耳目灵光,就好心地再二传手接力一下。   麻烦得很。   丁砚当然不敢讲自己家有电话,还不把何小曼吓死啊。   也不敢留自己家地址,也会把何小曼吓半死。   毕竟何小曼还是个16岁的学生,再怎么聪明自信,在丁砚眼里也算涉世未深。   想了想,写了个学校地址给她:“等你要还书的时候,就是要高二的了,到时候给我写信,我会叫家里人给你送来。”   这是后会无期的意思了。何小曼挑了挑眉,正要调侃几句,低头一看地址,却惊了:“天哪,清华!不带这么得瑟的啊!”   丁砚急了。   谁说他是要得瑟了,他实在是除了家里就是学校,你让他哪里能找出第三个联系地址来?   “没,没得瑟,欢迎你给我写信……讨论学习!”   何小曼还处于震惊中:“丁彦,你告诉我,咱首都北京是不是还有个北大,是不是还有个人大,是不是还有个……”   丁砚摸不着头脑:“都有啊。”   好吧,这个世界真的挺好玩,有些不一样,比如自己身处的这个中吴市;有些又完全一样,比如首都,比如首都的那些高校;有些即一样又不一样,比如水哥已经爱上了李小龙但邓丽君却沓无音讯。   外边传来王秀珍的说话声,她正在跟医生问出院注意事项。   “我妈来了,你快走吧。”何小曼立刻就要送客。   丁砚有些受伤,虽然他没有想见何小曼家长的意思,但家长一来就赶我走,多少有些没面子吧。   见他脸色有些不高兴,何小曼赶紧解释:“不好意思啊。你想我都没参加中考,你却是清华学子,呆会儿我妈来了会怎么想?她好不容易才接受我的现状,我不想再刺激她。”   原来是这样,丁砚心里总算舒服很多。点点头:“好的,那……再见吧。”   “再见。”何小曼挥手送别,望着丁砚修长的身影在门外消失。   “大学生也是作孽,被你一个小丫头呼来喝去。性格太好,吃亏喽。”著名点评家“隔壁婆婆”,又一次作出总结性发言。   出院到家,第一个来探望的就是胖大婶。   “小曼没事吧。我说去医院看看你的,你妈非不让,说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气色很不错啊,看来恢复得很好。”   何小曼穿了好几天病号服,终于换上了自己的连衣裙,虽说棉布的成色已经有点陈旧,但洗得干干净净。加之何小曼在医院的时候营养补得好,脸色比以前更好看了。   “我妈非得天天给我补,我都怕补胖了。”   “胖点怎么了,胖点好看!”胖大婶一锤定音。   林家姆妈故意从何家门口来来往往走了好几次。胖大婶翻个白眼:“真是鬼鬼祟祟的。不就是想来看看你是不是撞傻了嘛。”   “撞傻?”何小曼没明白。   “还不是她家二妞,没清头的小孩,说你出了车祸,脑子撞坏了。”   何小曼哭笑不得:“我是脑震荡哎。”好吧,勉强说脑子撞坏了,好像也没错,谁让这世界对“脑震荡”有误解呢?   正说着,林家姆妈又晃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何玉华一盆水“哗”的一下就泼了出去,把林家姆妈浇了个落汤鸡。   “哎呀,作死啊!眼睛瞎啦!”   何玉华提着盆,倚着门框,笑嘻嘻地看着她,完全不辩解,一脸“我就是泼你了怎样”的表情。   “哎呀,是林家姆妈啊。不好意思,刚刚看到你走过去,怎么又走过来了,当这里是菜场啊,逛个没完了诺。”   林家姆妈气得大叫:“泼妇!这弄堂是你家的啊,你有本事买下来啊!怪不得一个长成矮冬瓜,一个撞成傻子,活该!”   何小曼一声不吭,已经又装了一盆水,走到门口就递给何玉华。   “哗”,猝不及防,又是一盆。   林家姆妈哪里料到她们动作如此一气呵成,纵是急忙往后退,也难免又被泼了大半身,气得哇哇大叫,嘴里粗话乱飞。   何小曼冷笑:“总不能辜负林家姆妈的赞美,我四嬢嬢‘泼妇’不能白当,总要‘泼’出个天地来。怎么着,林家姆妈,够不够,要不要再‘泼’点?”   珍珠弄里,但凡有点动静,那些歇在家的阿婶姆妈们就没有不出来围观吃瓜的。就在何玉华泼第一盆的时候,多少窗口已经探出了脑袋,多少门里已经大胆地走出了群众的身影。   何小曼话音未落,阿婶姆妈们哄堂大笑。   “哎哟小曼没有傻啊,嘴皮子好像更灵了嘛!”   “就是,哈哈,林家姆妈连傻子都骂不过啊——”   何玉华抱臂:“呵呵,谁说我家小曼变傻子啦,跟我吵架越来越利索,我都快赢不过她了。林家姆妈我劝你,不要老是惦记着看人家傻不傻,快回去照照镜子,鼻涕都拖到裤裆了,还好意思说人家傻。我可告诉你,在珍珠弄暗戳戳说我们何家,头一份就是你。下回别让我知道,否则我上门‘泼’!”   胖大婶躲在客堂间里乐了半天。   “报应,整天就是东家长西家短,不惦记别人的好。”   王秀珍悠悠的:“现在我倒是省心了,玉华和小曼都来事啊。”   胖大婶指指小曼:“我说何家姆妈,小曼这下是不念书了,有什么打算,总不能浪在家里吧?”   “才出院,养一阵身体再说吧。一时也想不到那么多。”王秀珍心里其实很后悔把顶替名额让了出去,实在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啊。   何小曼进屋,听到她们聊天,倒笑了:“谁说我不念书了,我肯定还是要念书的。妈,我已经在工人文化宫的夜校交了报名表,明天去交钱注册。”   胖大婶伸伸大拇指:“我就知道没看错,小曼老有志气的。夜校读书辛苦,以后要靠自己喽。”   何小曼在胖大婶对面坐下:“阿姨,我还有个事想拜托阿姨,不知道行不行。”   “尽管说,小曼跟阿姨还要客气,真是的。”胖大婶心地蛮善良,尤其看到何小曼出事之后,也很心疼她。   “姚伯伯在劳资科,能不能帮我留意什么时候招工,我想边工作边念书。我妈病退工资太低,我不能一直这样花家里的钱。”想想,又补了一句,“临时工也行的。”   王秀珍顿时红了眼眶,哽咽着喊了一声“小曼……”   胖大婶拉住何小曼的手:“这事包在我身上!顶替名额是没了,还怕弄不进一个临时工么!“ 第28章 科技学校   第二天是说好去工人文化宫那边办理入学的日子。何小曼将及腰的长发编成一根长长的麻花辫, 把自己打扮得清爽利落,背着小挎包出门去。   走过林家时, 曾经是同班同学的林家二妞林洁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剥毛豆。见到何小曼过来,竟然翻了个白眼。   看来两家由电视机而起的恩怨,经由菜场事件和傻子事件,已经扩散发作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白眼, 要是让何玉华受了, 立刻得变本加厉还回去。但何小曼不是这刺毛性格,装作没看见, 就要从弄堂口出去。   林家姆妈特意走出来,很大声地问林洁:“今天去学校拿成绩了吧。考得怎样啊?”   林洁心领神会,也很大声地回答:“同学们都去拿成绩了, 有两个还考上重点高中了呢。我也比平常好呀。”   “啧啧。”林家姆妈直咂嘴, “可以了, 咱家又不指望你当高材生的喽。再说了, 有些高材生连分数都没有,丢人啊。”   这指桑骂槐, 实在很低级。低级到何小曼觉得去回嘴都很丢人。   一丝微笑浮上唇角:“祝贺你啊。我要是你,这会儿高兴得一边看电视一边剥毛豆, 你家姆妈又舍不得电费了吧。”   说完, 一个转身,飘然而去。   “你……”林洁待要回嘴, 却见何小曼早已走远, 而且还走得很是袅袅婷婷。   气死了, 林洁转头,狠狠瞪了林家姆妈一眼:“让你平常不给我看电视,丢人伐!”手里的毛豆往筐里胡乱一扔,倒有一半掉在了外面。   “死丫头,又糟蹋东西!”正要捡,听见屋里又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林家姆妈尖叫着冲进屋,“说了白天不许开!”   屋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你这讨债鬼,还是快给我上班去吧!”珍珠弄回荡着林家姆妈愤怒的叫声。   工人文化宫是八零年代的城市中心,这里有影院、有会堂、有刚刚兴起的台球室和旱冰场,还有真正为工人们服务的科技学校,也就是社会上统称的“夜校”。   科技学校是一幢五层大楼,有一个巨大的环形楼梯连接,在这个城市里已算气派。环形楼梯上到五楼,是校长办公室。   何小曼看到门上的“校长室”三个字,就惊呆了。   她一直以为丁砚给自己介绍的远亲,是科技学校哪个班拉人头的老师,却没想到,竟然是这里的校长。   要知道工人文化宫的科技学校,和社会上的那些各个区县、企业办的夜校还是有些不同的,更官方,更正规。这里的校长,绝非外面的普通老师。   硬着头皮,何小曼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   “请进。”一听声音就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推门进去,何小曼恭恭敬敬地喊了声:“陈校长您好,我叫何小曼,是来报名注册的。”   一听“何小曼”的名字,陈校长原本严肃的脸上立刻换了副笑容:“小何同学啊,你好你好,来来,坐。”   何小曼有些受宠若惊,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好奇地望着陈校长。这校长看上去应该有五十出头了,丁彦怎么说他是表叔啊,难道丁彦的爸爸更老?   “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想必,我们高中班的情况,你也应该了解了吧。”   何小曼点点头:“是的。”   “你情况比较特殊,是插班生,前面报名的人教科书已经领走了,所以现在暂时没有新的教科书,不过我们会增订的,等九月份开学后一起给你,没问题吧?”   “没关系,我借了一套高一的教材,自己会在家先复习起来的。”   “哦,那就好,小何同学还真的蛮认真的。”   听陈校长这么夸着,何小曼觉得时机来了,之前让丁彦问过能不能直接上高二,但丁彦后来没有答复。她估计是难度比较大,所以丁彦回避了,现在自己就在这儿,怎么说,也该努力试试。   便试探地问道:“陈校长,我想问一下,我能不能直接读高二?”   陈校长一惊,本来就突起的眼珠,更显得吓人了。   “直接读高二?”他难以置信。但考虑到何小曼的来头,还是耐心地给她解释,“小何同学啊,我们虽然是夜校,但也是正规高中,不是说混混日子就能毕业的。你看你中考完还没几天,就算你基础扎实,也不可能跳过高一,直接读高二啊。”   何小曼明白了,敢情这陈校长是误会了,他以为自己把夜校看作随便混混就可以拿个毕业证书的地方。——当然了,很多夜校也的确就是这样的地方。——但是,考试是实打实的啊,就算混到毕业,难道就不要考大学了?   “陈校长,我绝对不是来混日子的。请相信我,我是来好好念书的,我只是想尽快地毕业,可以早点读大学。我父母……供我挺不容易的,我少读一年,也能让他们少负担一年啊。”   这理由真是站得住脚啊!   望着眼神清澈、神情格外沉静的何小曼,陈校长差点当场就泪崩,想到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要是有这小姑娘一半懂事就好了。   但,懂事归懂事,咱干教育这一行的,还是得遵循教育规则啊,他可不相信有什么天才,中考一结束就可以上高二的。   于是好言相劝:“小何同学真是个孝顺的孩子。不是我不让你跳级,是学习知识必须要循序渐进,到时候让你上了高二,你一点都跟不上,那是我们学校对你不负责任的表现啊。”   何小曼脸色郑重:“谢谢陈校长,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是请相信我的学习能力,我也不会拿自己的学业开玩笑。陈校长,您看能不能这样……”   她勇敢的道:“高二有开学的摸底考试吗?”   她的打算,是九月份开学时直接参加高二摸底考,到时候考个好成绩,陈校长就一定会同意她在高二上课了。   哪知道陈校长笑道:“哈哈,你以为我们是普通高中啊,还摸底考。不过,看你心情这么迫切……”   他想了想,从玻璃柜里拿出一个文件袋,解开看了看,道:“我这里有一套高一期末考试的备用卷,八月底之前,欢迎你来考试,考过了,我就同意你直接上高二,怎么样?”   何小曼可开心了,掐指一算,自己理科底子不薄,应该不用花多少功夫,英语也没问题,主要是文科,要花点时间熟悉一下这个年代的教材,虽说大部分靠积累,但有一部分还是要现背的。   “不用八月底,给我十天。”   简直豪言壮语!陈校长又瞪大了眼睛:“小姑娘别吹牛哦,十天!”   何小曼笑得特别灿烂:“我其实早就自学过了,十天是用来再巩固一下,回头可以考个好成绩,让陈校长同意我的请求。”   “哈哈,好吧。不管是不是吹牛,我还很期待呢。”陈校长翻了翻日历,“那说定了,下下周的星期三,我还是在这办公室等你。”   “谢谢陈校长!”   “走,我带你去财务科交费。”   哪知道陈校长刚起身,桌上的电话就响了。“稍等。”陈校长转身去接电话。   “喂……哦,您好您好……哎呀,报满了啊……你也知道,这个不是普通的班级,哪个学生没有来头,怠慢不得……”   又听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陈校长的眉头都皱了起来:“高一的机动名额已经用了啊……什么,向家?哎……我哪敢不给面子。要不这样吧,有个学生可能要转到高二去,如果她用了高二的那个机动名额,那高一的就留给你那孩子,怎么样?”   对方大概是同意了,让陈校长先把名字给记下来。   “好好好,我把名字登记下来。你放心,再不答应别人了,如果这名额空出来,绝对先给你。”陈校长从胸前口袋抽出钢笔,摘了笔帽,“你说吧,叫什么名字……向丽娜……向阳的向……嗯,好的,我知道了。”   何小曼惊呆了。   没听错吧。是向丽娜!   她不是参加中考了吗?为什么她也要来这儿报名,而且报得这么急促?早上林洁说的,班里有两个人考上了重点高中,难道竟然没有向丽娜?   这个城里赫赫有名的向家,除了向丽娜家,不可能有其他人。   嗯,对了,今天学校拿成绩,但有路子的,应该提前一两天就可以查到成绩了。看来向丽娜是考砸了啊!   没错,向丽娜考砸了。   第一天是临时起意撞人,惊魂未定,考得一塌糊涂。晚上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又碰到丁砚一家来做客,丁砚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丁砚认出了这车子。   向丽娜的情绪完全崩溃了。所以,她第二天也考砸了。而且最绝望的是,她太自信了,只填了两个重点高中。   “丽娜,妈妈托人帮你找了最好的夜校,是市里办的内部班……”吴志娟关上房门,轻声劝慰。   “我不要听!我不上夜校!你快托人让我上一中!”向丽娜大叫。   “你当妈是万能的么!”吴志娟有点不高兴了,“就这个文化宫的高中班,还得看运气,不知道能不能报得上,你就消停点吧!”   “那破班还报不上,你当什么向家儿媳妇!”向丽娜恨恨地看着母亲。   吴志娟汗毛直竖。这是养了个什么女儿啊! 第29章 嬢嬢的爱情   因为领了“十天”期限, 何小曼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突击学习中。   王秀珍一番心疼:“小曼啊,读个夜校不用像你这么紧张吧?毕竟刚出院, 不能太辛苦,会不会头疼啊?”   何立华又是另一番心疼:“ 学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没能中考是个意外,细水长流,咱读到高中毕业又不难。”   何小曼这回学乖了, 在没有确定自己可以跳级之前, 对父母也不声张。只微笑着拍拍手里的语文书和历史书:“我有数的,刚出院绝不苦着自己, 语文和历史,就当闲书看也很有意思。”   这么一说,父母再忧心忡忡也不好多计较, 总不能限制人家看闲书吧?   再说何小曼每天的作息很规律。白天看书, 晚上跟着何立华一起研究电视机装配。   因为之前何小曼住院, 何立华要帮着王秀珍做家务, 也没心思继续“大业”,现在总算又可以恢复起来了。   这天晚上, 王欣又来了。而且不是何玉华带回来的。   何立华照例很欢迎他,又要叫王秀珍加菜, 王欣却从包里拿出三样熟食卤菜和一瓶黄酒:“老是让嫂子加菜, 我就成吃白食的了。”   就冲这,何小曼就很欣赏他。   这年轻人话不多, 很安静, 但做事却自有分寸。他跟何立华讨论技术的时候, 何小曼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王欣肚子是有干货的,这大学没有白读。   王秀珍和何玉华都在客堂间做手工。自从考试前听史培军说街道任务已经完成,不再收老鼠尾巴之后,王秀珍就想再找点别别的副业做做。看到隔壁凌家姆妈接了一批翻袋子的活,王秀珍连送了两天河虾,才让凌家姆妈松口带她一起做。   心疼那些河虾,王秀珍捂胸口好久。倒不是心疼自己骑一个多小时去捡虾,就是心疼晚上何小曼的口粮又少了一半。   何小曼洗了手,搬个凳子坐到大筐子前,拿起个布袋:“妈,你教教我呗,我怎么翻得就没你好看呢?”   “去去去,你学习去,这活我跟你嬢嬢干就行了。”   何小曼不理她,凑过去看何玉华怎么翻,依样画葫芦地模仿着。   何玉华嫌弃她:“你做得这么慢,翻一个袋子一分钱,你一晚上都也就值两条老鼠尾巴,还是看书去吧。”   时值今日,何小曼才知道,老鼠尾巴是多么地值钱啊!   不过,何小曼是不会屈服的:“我今天看了一天书,晚上要清清脑子,不然会念痴的。”   何玉华直了直腰,突然望着房间门:“这个时候,要能一边看电视一边干活,就一点不会觉得无聊了。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能把电视机装出来啊。”   “刚刚听爸和王大哥聊天,已经在最后组装阶段,感觉很快就能试运行了。”   王秀珍笑眯眯的:“真是没想到,我家也能有电视看了。你嬢嬢说得对哦,以后一边看电视一边干活,真是开心的。玉华也有功劳,带小王回来,如虎添翼啊。”   居然说了个成语,何小曼乐了,亲妈真的越来越有趣了。   “他反正整天呆宿舍,也没事的,来我们家跟大哥说说闲话,大家都高兴。”何玉华道。   何小曼心中一动,想到王欣吃饭时候,不知偷瞄了何玉华多少次,就知道人家可不是因为寂寞才来的何家,是因为何家有他想接近的人啊。   不由打趣道:“没事的人多呢,也没见他去别人家呀。”   何玉华一愣:“你什么意思?”   何小曼挤挤眼睛:“他是不是喜欢嬢嬢啊?”   何玉华吓得手一抖,手里的布袋子直接掉进了筐子里。赶紧捡起来,一边抖落着,一边道:“小丫头片子胡说什么呀。人家大学生,还看上我一个初中生呀。”   “干嘛不能啊。嬢嬢长得好看,性格又活泼……”   “把‘活’字去掉。”何玉华直接打断何小曼,听得王秀珍“噗”一声就笑出了声。   “小王还是不错的,有学问,人又老实。”王秀珍也替何玉华的个人问题担心啊。   何玉华却板着脸:“你还没吃够老实人的苦?我再找个老实的,这个家没法过了。总不能每次被人欺到头上,都让我跳出去跟人相骂吧?”   说罢,微微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茫然:“再说了,他农村来的,连个房子都没有……”   这才是重点啊!   何小曼心里很替王欣可惜。何玉华心心念念的始终是凌水成,凌水成随便念一段不知所云的破诗,戴个廉价的蛤么镜,在何玉华眼里都是最时髦最帅气的。   更何况,凌水成家在珍珠弄算是大户。凌家只他一个儿子,但房子有两层……   突然,何小曼眼睛一亮,两层!   现在家里只有两个房间,自己和父母住一个,何玉华住一个。自己正在步入成年,早晚是要和父母分开住的。要么去跟何玉华挤一个房间,要么就等何玉华嫁出去,再住她那个房间。   当然,这一切的计划,都建立在三叔一直呆在部队不回家的前提下。万一哪天三叔转业回来,那这个房间,还得归还给三叔住。   这就是何家的现状。还真是《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之现实版啊。   “妈,有没有想过,咱这房子再加盖一层二楼?”   王秀珍吓了一跳:“乖乖,家里现在每个月的收入都得算好了用,哪里存得出钱盖房子啊。”   “要多少啊?”何小曼还真没数。   王秀珍呆愣半天也没算出来,还是何玉华道:“同事家翻建了二层,花了两千多吧。”   两千多!   这真是一个让何小曼沉默,让王秀珍流泪的数字啊。   但是,为了这个家的光明未来,何小曼觉得,好好找商机,也未必不可能赚到啊。   最重要的是,她实在不希望四嬢嬢嫁给凌水成,女生太颜控,嫁错人的机率是很高的。而且王欣是个潜力股,按八零年代的发展规律,后面的单位分房很有可能由工龄向学历倾斜。   要是现在不抓住,何玉华后面一定会后悔!   何玉华不知道何小曼脑子里在转着这么多念头,将装布袋子的筐抖了抖:“小曼你数一百个出来,我给凌家姆妈送去。”   何小曼暗自叹息,何玉华就是借机去接近凌水成呢。矜持啊,嬢嬢你千万要矜持啊!   可惜,何玉华最近是矜持不了了。自从王欣往何家走得频繁,凌水成很不淡定,对于何玉华暗送秋波的举动,凌水成回应颇为强烈。   何玉华去送了一筐布袋子,一回来就兴奋得双颊绯红。   “嬢嬢你在凌家吃了兴奋剂?”   何玉华一呆:“啊,什么叫兴奋剂?”   “就是吃了让你特别兴奋,怎么睡不着觉,撒腿就能跑五千米的药。”距离加拿大短跑运动员本·约翰逊兴奋剂事发还有好几年,她们的确还不知道兴奋剂的什么东东,有必要给大家普及一下。   何玉华却以为何小曼是在信口开河:“呸,真有这种药,给运动员吃呗,一吃,马上就得世界冠军。”   “嘿嘿。”何小曼笑而不语,瞥眼就望见何玉华手里捏着一张纸,“嬢嬢手里拿的什么?”   何玉华立刻耳根都红了,赶紧就往裤子口袋里塞:“没什么,没什么。”   何小曼作势要去抢,吓得何玉华转头就往自己房间里跑。   王秀珍笑着摇头:“没大没小的,嬢嬢的玩笑都敢开。”   一直追到屋里,何小曼终于逼着何玉华将纸条交了出来。此时的何玉华,连心都变得柔软了,骂何小曼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凌水成给她写了一首诗。   何小曼只看了一眼,就又好气又好笑。诗是雪莱的情诗,很优美,字么……歪歪扭扭,很是“凌水成”。   而何玉华显然不知道这诗是个外国人写的,还以为是凌水成的大作,恨不得把每个字都揉碎了装进脑子里。   何小曼没有揭穿。无论如何,写情诗这样的行为还是很动人的,放在这个年代,格外动人,也难怪何玉华会心心念念。   所以,这个年代的人,还是纯朴的多啊。   越往后,写情诗、读情诗、爱情诗的人都会越来越少。爱情终究会物化。   一想到此,何小曼倒有点羡慕起八零年代的爱情。不知道来到这个年代,我又会不会收获属于自己的情诗呢?   王欣毫不知情,还是义无反顾地往何家跑着。   但何玉华对他,已经不及先前的热情,唯有何立华这个“好基友”,天天跟盼着情人似的盼着王欣来。   终于到了星期一,后天就是何小曼要去工人文化宫的科技学校考试的日子。一大早,她郑重地在挂历上的“星期三”画了个圈,提醒自己是个重要的日子。   何立华拎着包出门,看到她画圈圈,笑道:“把今天也画起来,今天也是个重要日子。”   “是吗,什么日子?”何小曼问。   “今天晚上,咱家试看电视!”   “啊!真的吗?”何小曼激动得跳了起来。 第30章 珍珠弄的狂欢   这个晚上, 对何家来说是重要的一天。   这台“立华牌”电视机,它所承载的, 不仅仅是何家的物质生活是否能得到提升。它还是何立华这个男主人自我价值的一次最辉煌的体现。   何立华回家比平常都要早些,而作为智囊团成员,王欣自然也要共襄盛举。   晚饭后,王秀珍和何玉华连手工活儿都不干了, 都挤在房间里等着何立华和王欣最后调试。   电视机是12吋的, 灰色的外壳,小小的屏幕占了左边大半边, 右边是操控部分,一个圆形的大旋钮是转频道的,在大旋钮和外放喇叭之间是几个小旋钮, 分别用来调音量、亮度等等。   最有意思的是天线。两根。   天线很重要, 它决定着你看《新闻联播》的时候, 有几个人坐在那儿说“观众朋友晚上好”。   一阵鼓捣, 终于,到了万众瞩目的时刻。一屋子的人屏住呼吸, 何立华严肃地说:“准备好了没有?”   王欣点点头,何小曼握握拳, 王秀珍和何玉华一起大声道:“准备好了!”   “好!”   何立华庄严地伸出右手拇指, 稳稳地按下开关。   这场面,不由让何小曼想起后世的卫星发射。也就差个倒数读秒而已。   “啪嗒”。没动静。   何立华一愣, “啪嗒”又按了一下, 还是没动静。   难道卫星发射失败?顿时, 额头上的汗就下来了。   王欣一脸懵逼,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何玉华则庆幸自己亏得没有出去吹牛,看来“立华牌”电视机技术水平还不是十分稳定,研发过程遇到了波折啊!   王秀珍最是心疼老公,电视机是次要的,老公是生命里最重要的啊!赶紧抓了毛巾去给何立华擦额头上的汗。   “怎么会呢?”何立华嘟囔。   王欣也摸不着头脑:“不可能啊……”   “哈哈哈哈!”何小曼突然大笑起来。“爸,你插头都没有插!”   众人一看,可不是嘛,电视机插头都没插,你看个毛线啊!虽说电视机的诞生充斥着两个男人满满的爱意,但,毕竟电视机不可能为爱发电啊!   真是的,造型都白瞎了。何立华捞起插头,小心地插好,撸撸袖子:“这下肯定行了。”   大家各就各位,重新收拾心情,等待那激动人心的时刻。   “啪嗒”,何立华的大拇指再一次按下了开关。   不负重望,伴随着一阵“滋滋”的嘈杂,小小的屏幕上出现一片……雪花!   没关系,有雪花就意味着成功了大半!何立华将电视机头上的两根天线变幻着各种角度,一会儿锐角,一会儿钝角,一会儿直角,一会儿甚至相亲相爱在挤在一起……   “有了有了!”突然众人齐声大喊。   只见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端庄的女人,正在报新闻。果然是《新闻联播》啊,何小曼差点热泪盈眶。这是到目前为止,贯穿前世今生的第一份记忆。让她终于觉得,自己在这一世的奋斗,终将和后世的那些巨变深深交缠,而自己要是不紧紧抓住,真正枉活了这一世。   “哎哎,又没有了!”突然众人又是一阵大喊。原来是何立华松开了天线,也想走远些看看。哪知道,他一松,信号就变得很差,播音员顿时化身为三个,看得人眼花缭乱。   但无论如何,这台电视机是成功了。   虽然它只有12吋,虽然它还不太稳定,虽然它只是黑白的,但是从这一刻起,何家,就成了珍珠弄第二个拥有电视机的家庭。   何小曼忍住眼里的泪水:“爸,我们把电视机搬到客堂间去吧,客堂间信号好,而且以后妈和嬢嬢做手工的时候可以看,咱们吃晚饭的时候也可以看。”   她其实还想说,我要让珍珠弄的人都看看,我爸是多么伟大,我们何家是多么独一无二。我们不靠批条子,照样可以拥有自己的电视机!   何立华去客堂间研究了一下,五斗柜太高了,餐桌又太矮了,最后决定将正对着门的一个架子移到东边靠墙处,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电视机搬到架子上放好,再一看,简直完美。   插上插头,又是一阵调天线,果然信号比屋里更好,都不用何立华扶着了。虽然对于看惯了后世高清液晶的何小曼来说,这个清晰度实在够呛,但是这一切都已经是当下能拥有的最佳选择。   何小曼绝不会有“我曾经怎样怎样的”的优越感。她发誓,要在现有的环境里,尽量做到极致。   七月的古城,天色只是将将露出暮色,天边的云彩正红得热烈科。而珍珠弄的家家户户,都门窗洞开,乘凉的乘凉,串门的串门。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了何家竟然在看电视。   “哎呀,何家姆妈,你家买电视机啦!”   王秀珍是个谦虚的,何玉华可不是,立刻走到门口,大声道:“不是买的,我哥自己装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乘凉的,串门的,顿时炸了锅。   “装电视机,没听说过!”   “哎呀我听过的,我家亲戚在北京的,人家是高级工程师,会装电视机的喽。”   “去看看撒,何家的电视,肯定可以看的喽。”   顿时,何家小小的客堂间被挤爆,全是珍珠弄的邻居们。而电视机也特别争气,播完新闻,开始播一个叫《加里森敢死队》的外国片。   这下大家更不肯走了,而且何家的客堂间哪里容得下越挤越多的人啊。   何小曼见状,凑到何立华跟前咬了个耳朵。何立华立刻点头,然后大声道:“谁家借个拖线板来,我把电视机拉到外边,大家一起看!”   人群顿时一阵欢呼,不知谁一溜烟的就拿来了拖线板,何立华搬电视机,王欣搬桌子,三下五除二就搭好了台,邻居们纷纷回家搬了小板凳,认认真真地看起来电视来。   何小曼却见王欣的脸色僵住了。   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见凌水成搬了个凳子,坐在何玉华旁边,两人挨得很紧,凌水成还递了她一片西瓜……   “王大哥,这个电视剧好像很好看的,你不看看?”何小曼搬了一张凳子出来给王欣,赶紧想转移他的视线。   作为“立华牌”电视机的研发者之一,此时的王欣,心里真的是很落寞的。   电视机成功了,可是,只有何小曼还想着他。他最最需要的关注,此刻已经交予了别人。那个时髦的烫发男青年,那个自己永远也追赶不上的城市味道。   “不用了,谢谢小曼。我不爱看电视,再说,单位里还有事,我要回去加班,我走了。”   王欣甚至没有跟兴奋的何立华道别,匆匆地从人群的一侧绕走,消失在弄堂里。   何小曼追了几步,终究没有追得上去意已决的王欣。回到家门口,所有的人都是一脸新奇,父母亲脸上的喜悦是那么难得,整个人都焕发出青春重回的光彩。   算了算了,不去破坏珍珠弄今夜的狂欢。   “咦,王欣呢?”何立华正在转头四顾寻找“好基友”。   何小曼笑道:“他说单位有点急事,要赶回去,急着先走了。”   “这小子,也不打个招呼。”何立华说罢,又笑眯眯地调天线去了。   何小曼甩甩头,将王欣的落寞暂时藏进心底,微笑着将手中的凳子放在院子一侧,安静地坐下。   弄堂口的林家,林家姆妈探出孤独的脑袋,望着人山人海的何家。   “呸,装腔作势,会装个电视机就了不起啊。我们家名牌电视机!”   “就是,还装电视机,吹吧。明早就坏掉。”这是林清在附和。   可惜,没人搭理她们。大家都在津津有味地看《加里森敢死队》,哪怕不知道前情,哪怕看不懂内容,但是,高兴啊。   不知为何,何小曼很想笑。   这情形让她想起那个《灰姑娘》的童话,当灰姑娘穿上水晶鞋,换上最漂亮的舞裙,牵着王子的手登上马车时,她的后妈和后妈的女儿,大概就是林家姆妈这样的表现吧。   怪不得灰姑娘的童话经久不衰,的确扬眉吐气啊!   一直到晚上十点,邻居们开始打着孩子的屁股让他们回家睡觉。好几个孩子都被打哭了,心酸地告别电视机,一步三回头。   “没关系,明天晚上还搬在外面,想看的都可以来啊!”王秀珍的声音格外响亮。   今天她手工活都多做了十几个,效率比平常更高,果然,电视机是个好东西。   搬回客堂间,王秀珍找了块纱巾,小心翼翼地将电视机盖上。   “在妈心里,这电视机比她脑袋还宝贵啊。”何小曼取笑。   纱巾是何立华出差的时候给王秀珍买的,王秀珍都很少舍得戴,如今却舍得盖在电视机上,就怕沾了灰尘。   望着父母眼中闪动的光,何小曼心中一动,大声道:“嬢嬢,我今天想跟你睡。”   王秀珍奇怪:“为什么啊?”   “我有事跟嬢嬢说,是秘密,不能让你们听。”   “哟,小丫头片子,我倒要看看你玩什么花样。”何玉华没多想,只以为何小曼要问凌水成的事儿,她正一腔热情没人诉说呢,一口就答应了。   只有何小曼知道,父母为了这个家太操劳了,他们的浪漫岁月,过早地在沉重的负担中被磨去,再不浪漫,他们就老了。   哪怕中年,他们也该有自己的柔情。   何家,不能再如此逼仄了。 第31章 狭路相逢   何玉华的房间里其实有两张一米二的小床, 一张何玉华自己睡着,另一张以前是二嬢嬢何淑华的, 前几年二嬢嬢出嫁后,那床就被何玉华用来堆东西了。   “你这大高个,我才不要跟你挤。”何玉华将那张床给收拾了出来。   好在大夏天的,也不需要被褥, 床上本身就铺着凉席, 何小曼怕很久没睡人会有螨虫,还把凉席拎到门口用开水浇了一遍。把何玉华看得笑死, 问她这是哪里学来的花样。   晚上,天气很闷热,开窗蚊子多, 不开窗又热得慌。何小曼摇着扇子睡下, 第一句话就说:“等我赚钱了, 先给家里买两个电扇, 爸妈一个,嬢嬢一个。”   何玉华道:“为什么对嬢嬢这么好。从小没被嬢嬢骂够?”   “哈, 因为嬢嬢刀子嘴豆腐心,虽然从小被你骂得够惨, 但下雨的时候也给我送过伞不是?”   “那是我怕你淋出毛病来, 家里已经有个痨病鬼,我可不想一回家面对的全是晦气的脸。”   就是这么嘴硬啊, 何小曼笑笑, 并不试图强求。   “嬢嬢, 今天王欣走的时候很不高兴。”   “哦?”何玉华这才想起王欣,“哎呀,我都忘记谢谢人家,今天实在太高兴了。明天我去单位跟他说。”   “嬢嬢你这是转移话题吧,你明知道王欣为什么不高兴。”   何玉华沉默片刻:“小曼,你当我傻么?你要有什么悄悄话,什么时候不能说,非要晚上跟我挤一个屋子说?不就是为了让你爸妈多点单独相处的时间,对吧?”   见她说破,何小曼也不否认:“嬢嬢原来这么聪明。”   “哼。很多时候,我懒得说而已。”何玉华冷哼一声,又道,“我要找个没房子的,还不得在这房里结婚,难道让你跟你爸妈一直挤一屋么?”   “我知道嬢嬢好心。不过,你喜欢水哥那样的,也是事实啊。”何小曼叹息。   爱情面前,老实可靠永远敌不过浪漫多情。纵然琼瑶奶奶的小说还没有开始流行到这里,但人们看了些外国影视剧,阿兰德龙的照片也频频出现在年轻姑娘的床头,那些关于浪漫的想象,是年轻人的天性。   “他会溜冰,也知道最新的外国电影,我们有话说啊。”   “也挺好的,爱情就是有话说。你看我爸妈,结婚这么多年,哪怕我妈生病那几年,他们还是说不完的话。”何小曼笑着道。   何玉华倒奇怪了:“小曼你才多大点,别说得好像很懂似的。我都没谈过恋爱,你懂个屁哦。”   “我看书啊。我在书里恋爱过好多次了。”何小曼又一次轻描淡写地让“书”背了锅。   “切,这也算啊……”何玉华嘲笑她,“不过我一看书就想睡觉,看来我是没法在书里谈恋爱了。”   “那嬢嬢觉得现在和水哥算是谈恋爱吗?”   这一下子,就把何玉华给问住,沉默半晌都没说话。   今晚的何小曼,不像她侄女,真像一个可以促膝长谈的闺蜜。她何玉华,从小就没有这样的闺蜜,不是嫌弃她凶悍,就是嫌弃她家里有个病人。   “小曼……”她犹豫着问,“你看的书多,书里面写谈恋爱的人,是不是都要接吻?”   “嘿嘿。那是自然。”何小曼不由轻笑出声,“不然怎么叫谈恋爱啊。”   “那我可能是在谈恋爱吧。前两天去水哥家里,他家正好没人……所以……所以他亲了我……”   黑暗的屋子里,看不清何玉华脸上的红晕。再如何凶悍,在爱情面前她也是羞涩的新手。   何小曼心中一动。这进展超出了她的预期,但是仔细想想,却又不意外。凌水成一直以外国电影里的形象为行为指南,大概内心的开放程度也远远超过何玉华的想象。   最怕的就是,凌水成只是撩人,而何玉华却当了真。   “嬢嬢,不是我保守。亲一下是没有关系的,但你万万不能没有承诺之前就对他全心全意。”   “那……”何玉华有些犹豫,“如果他总是不主动挑明,总不能我先表白吧。”   “他亲了你,都还不主动表白,恕小曼直言,他对你的喜爱,也不过尔尔。”   何小曼终于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黑暗的房间里一片寂静,何小曼有点担心,等会儿嬢嬢那边会不会传来轻轻的啜泣。   哪知道,静默了半晌,突然传来何玉华一声轻骂:“我操他祖宗!”   “哈哈,这才像我嬢嬢。”何小曼大笑起来。她毕竟是何玉华啊,珍珠弄头号“泼妇”,就算一时怀春,也绝不可能变成林黛玉,一个正常的何玉华,才是有战斗力的何玉华。   “总之,不管他表白不表白,我都喜欢他。有机会,我直接问他,要不要做我男朋友!”   何玉华一个重重的翻身,将床板砸出好大的动静。   “说清楚也好。不过嬢嬢你真的不要把自己陷进去,万一结果不是你想要的,会心痛的。”   “心痛就心痛,宁愿被自己喜欢的拒绝,也好过面对不喜欢的。”   何小曼叹口气:“不撞南墙不回头啊,我要是嬢嬢,肯定选王欣。王欣值得你去喜欢。”   “何小曼啊,你怕不怕我开灯?”何玉华突然问。   “嘎,我为什么要怕……”何小曼一时不解。   “你哪像个十六岁的孩子。我怀疑你被半夜的狐狸精附了身。”何玉华道。   “哈哈,那嬢嬢你开灯看看,会不会有一条大尾巴狐狸窜走。”   终究,何玉华没有开灯。她幽幽的道:“王欣是蛮好的。可是,有人先把我的心占了,我就容不下他了。我会跟他说清楚,也会谢谢他。我不会脚踏两船的。”   “好吧,我祝嬢嬢幸福。”   何小曼的心,在黑暗里慢慢地沉静下来。虽然她不看好凌水成对待感情的态度,但是,爱情可不就是这样,女人感情的成长之路,总是埋伏着几个人渣。   嗯,希望凌水成不是那个人渣吧。   星期三一早,何小曼准备好文具打算去工人文化宫考试,这回,她比较重视了,出门就上了公交车,不省那五分钱的车费。   一见何小曼,陈校长立刻起身:“何同学来得真早啊,坐,先坐。”   何小曼总觉得陈校长热情得有些过于谦虚。这丁彦不就是陈校长的一个晚辈嘛,这亲戚关系竟然有这么好使。   “我复习好了,什么时候开始考试?”何小曼问。   陈校长却面带歉意:“是这样,何同学。还有一位同学也要插班高一,但高一名额只有一个,你要是考试不合格,不能去高二,那位同学就没法插班了……”   何小曼心想,不就是向丽娜么。我肯定能去高二啊,还便宜她了。便对陈校长道:“那就考下来看呗,我自信自己一定可以合格的。”   “不不,现在不是这个情况了……”陈校长的脸色明显为难起来,毕竟两边他都得罪不起,绝不能偏袒哪一边,只能将实情摊开来说,让何小曼感觉到自己艰难的处境。   何小曼心中紧张起来,难道自己读高中这事儿得黄?“那现在是什么情况?”她追问。   “是这样。那位同学听说你有可能跳级直接上高二,就提出来,她也参加考试,反正高一一个名额,高二一个名额,谁考得好就去高二。何同学,你看这样吧也挺公正,反正我保证你一定能上学。”   何小曼内心冷笑,这个向丽娜,花招还真多。   “对方知道我是谁?”何小曼问陈校长。   “不不,这个她肯定不知道。只知道也是一位插班的同学。”陈校长和何小曼打过交道,知道这孩子还是挺有礼貌的,比较好沟通,所以也不怕和她透点底,“何同学,实话跟你说,咱们这个班都不是普通人,有些事情我犯不上多嘴。考试定胜负,这个最公平,所以我觉得这个可行。”   何小曼不太清楚陈校长为什么说“这个班都不是普通人”,起码她觉得自己就很普通啊。不过,她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绕。考试定胜负,这个的确很公平。   中考她没能和向丽娜当面对决,那在科技学校的入学考上决一高低,也很不错。   于是点点头:“我也觉得挺好的。那位同学什么时候来。”   陈校长看看手表:“应该也快了吧,已经过了五分钟了。”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向丽娜的声音:“陈校长吗?我是向丽娜,来考试的。”   何小曼转身望向门口。向丽娜还是那么洋气,穿着带花边的灯笼袖粉色连衣裙,两个羊角辫扎着粉色的球球,笑吟吟地走进来。   只是,她的笑容没有维持几秒钟。   在看到何小曼的一刹那,她的脸色顿时就变得惨白。“何小曼!怎么是你!” 第32章 完胜   这反应未免也有点太过了吧!何小曼有些意外。就算你曾经撕了我的作文, 也不至于惊到这样摇摇欲坠。   陈校长就更惊讶了:“怎么了,你们认识?”   “我……她……”向丽娜慌张到说不出话来。   还是何小曼镇定, 笑道:“我们俩是同班同学。”   “哦,原来如此,真是有缘分啊!”陈校长脸上笑开花,心里却暗自嘀咕, 怎么同样两个初中毕业的小女孩, 气度相差这么大。高主任家亲戚落落大方,向家孙女却畏畏缩缩, 很是上不了台面啊。   当然,陈校长本着“关我屁事”的原则,一视同仁。“来, 向同学坐这个位置, 何同学坐那个位置, 只有两个人, 咱们考试就简单点了,用时就按正式考试用时。”   说简单, 其实几门考下来,也并不容易。何小曼准备充实, 下笔如有神。向丽娜却屡屡陷入长思, 好些天书一般的,也只能胡乱写一气。   偶尔, 她会用余光关注一下何小曼, 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 也暗暗纳闷,明明都是初中的底子,明明都是一样的中考过后没多久,为什么她可以这么沉着?   嗯,一定是演戏。是吓唬我呢,想给我压力,让我发挥失常。   向丽娜想到此层,越发觉得自己肯定是猜对了。反正何小曼也不知道她没能参加中考的真正原因,我这么怕她干嘛?努力定了定神,向丽娜又垂下头答起卷来。   虽是同班同学,二人考试间隙却也并不怎么说话,陈校长知道这些人家都是关系复杂,也不多问,中午还请她们在食堂吃了顿简单的午饭。   这悉心的陪伴倒也有个好处,向丽娜是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上午的两门试卷做完后,直接被任课老师拿过去当场阅卷,中午吃饭的时候,数学老师很好奇,问何小曼:“何同学家里是不是有当老师的辅导啊?”   “没有啊,我父亲是技术员。不过,他读书时候成绩蛮好的,我自学的时候遇到不懂的,他会辅导我。”何小曼话说得很有余地。   “哦,我说呢。考得不错,分数挺高。”一转眼望见向丽娜尴尬的脸,数学老师立刻又圆,“向同学基础也挺好的。”   凡事一带上个“也”字,就有点买一送一的意思了。向丽娜脸色更尴尬了,不由横了何小曼一眼。   要说何小曼心里真是挺纳闷的。   她和向丽娜素来不算相亲相爱,出了英语作文竞赛那档子事儿,虽是彼此有些难看,但也事过境迁,自己该得的奖也得了,不至于见到向丽娜就跟见到仇人似的……   可为何,向丽娜看自己倒有点像看仇人?   这种不解,夹杂着隐隐的疑惑,在何小曼心里扎了根。   下午只有一场考试。陈校长的处事,看上去还的确一碗水端得很平。虽然上午的卷子立刻就批好,他也没有声张,没有公布成绩,以免对下午的考试产生影响。   这是张综合卷。大约是为了考试方便,除了语文数学外的其他学科,都揉合在这一张试卷里。   只拿到卷子,何小曼立刻明白,上午的语文数学也许真的是备用卷,但这一张试卷,一定是特别为她们俩准备的。陈校长的为难,真正可见一斑。   自己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女生,竟然可以在陈校长的天平上,与向家的孙女旗鼓相当。   何小曼可不是真的16岁,她的内心是成熟的“杨简”。她立刻就想到一个问题,丁彦这个“远房侄子”,为什么竟有这般份量,好想将他揪来问一问啊。   限时两小时,何小曼脑子飞速地运转,将这张综合卷上所有的题目一一认真做完。她忘记了向丽娜的存在,连向丽娜偷望了她好几次,都浑然未觉。她要征服的,不是向丽娜,而是试卷本身。   做完最后一题,她搁笔,起身将试卷递给陈校长。   “好了?挺快啊。”陈校长微笑着,低声说了一句。   是很快,离两个小时还有将近半个小时,转头才发现,向丽娜正反面的试卷才刚刚翻到第二页,而她脸色苍白,神情紧张,额上的汗水黏住了碎发,连羊角辫都变得无精打彩。   显然,胜负已分。虽然何小曼很自信一定是这个结果,但依然要等陈校长最后的定夺。   综合卷是陈校长亲自批的,向丽娜还在跟考卷死磕的时候,何小曼已经望见陈校长在试卷上打下一个又一个的红勾,喜悦而夺目。   陈校长深深地望了何小曼一眼,眼镜背后闪烁的神采,难得一见。   终于,墙上的钟慢吞吞地走完了两个小时。陈校长很温和地走到向丽娜身边:“向同学,交卷了。”   “马上好,马上就好!”向丽娜还在卷子上哗哗地写着。   何小曼没去看她,她写得对与错,都不重要。反正事实就是,在正常的时间内,她没有考完。   “时间到了。咱们的考试是公平的。”陈校长语气很平静,却不怒自威。   向丽娜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子,眼巴巴望着陈校长将试卷拿走。   “语文,两位同学不分伯仲。数学,何同学领先比较多……”陈校长将二人的考卷摊了出来。   所谓不分伯仲,也是给向丽娜留面子的说话,哪怕是语文,也是何小曼分数更高,只是差距没有数学那么悬殊。   接下来陈校长说的话,可就不是那么留面子了。   他说:“这个综合卷……也不用再批了吧。向同学你说呢?”   向丽娜的脸刷一下就白了,伸手拉过何小曼的试卷,急急地看了起来。她不相信这么难的试卷何小曼能做出来。这完全是高一的知识,何小曼考试前再如何突飞猛进,她前面十几年都是一个迟钝的何小曼!   可是……可是这试卷是怎么回事?   自从知道有人想通过考试直接读高二,素来不服输的向丽娜就起了一争高低的念头。她也算是在家狠花了一番功夫,可一见到这试卷,还是懵了。再如何突击,终究和扎扎实实读了一年的基础是不一样的。   可是,眼前这何小曼的试卷,竟然绝大部分都做出来了,而且做对了,而且还没有什么涂改的痕迹!这真的是何小曼的笔迹,再看看眼前这个女生,也真的是何小曼本人啊!   如果说改变……何小曼似乎又长高了。   “不用麻烦陈校长了。”向丽娜颓然地将试卷一扔。真批出个分数来,脸更疼啊,不如这样含混过去算了。   陈校长看出了向丽娜仿似受了羞辱一般的神情。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是向丽娜自己提出来要考试,就算有羞辱,也是她自找的啊!   “向同学也很了不起啊,你这成绩,比有些升高二的学生还要好些呢。”   听到陈校长如此安慰向丽娜,何小曼内心暗笑。难道不是“某些高二的学生”太菜了么?并不代表向丽娜水平有多高啊。   安慰完向丽娜,终于进入正题。   陈校长转身,望着何小曼:“恭喜何同学,跳级高二这个名额,是你的了!”   “谢谢陈校长!”   虽然是早有心理准备,真的听到陈校长如此宣布,何小曼还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她终于将成为一名高二的学生,将整整比别人少花一年攻读完高中的课程。   这等于是给自己争取了整整一年的时光啊!这对16岁的何小曼来说,是何其珍贵。   她没注意向丽娜是何时走的,仿佛就在陈校长向她道贺的那一瞬间,向丽娜就从这个屋子里消失了。   如果向丽娜知道何小曼甚至从未将自己当作过对手,一定会很伤心。她穷尽一切能力与恶毒去针对何小曼,自以为改变了一切,自以为置何小曼于永世不得翻身之地。可其实,不光搭上了自己,还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何小曼轻盈地越过自己。   盛装的卑微。比纯粹的卑微更让人咬牙切齿啊。   告别了陈校长,何小曼从科技学校的旋转楼梯上轻盈地拾级而下,情不自禁地想哼一首《盛夏的果实》,才开了个头,哑然失笑。   此情此景,果然还是哼一首李谷一更应景呢。时代的违和,也只有她给四嬢嬢设计的衣裳可以绕开。嗯,还有那个丁彦,丁彦的洁雅帅气,也是可以穿越时代的。   因为丁彦不烫头,不穿紧身衬衫喇叭裤,也不戴蛤么镜呢!   咦,楼下那个戴着蛤么镜的男青年,怎么那么像凌水成?何小曼的笑容僵在脸上,因为凌水成牵着一个姑娘的手。   那姑娘很高挑,一看就不是四嬢嬢。   何小曼立刻冲下楼梯,跟在他们后面。凌水成浑然不觉,牵手已经不足以表达他对姑娘的热情,他的手臂已经环上了姑娘的纤腰。二人就这样楼着,有说有笑进了台球室。 第33章 誓不两立   这还是何小曼第一次见到如此不讲究的台球室。   一个大大的空间里横七竖八放着好几张台球桌, 没有专业照明灯,顶上装着几杆日光灯, 来来回回滚动的球已经看不太清颜色,打球的人也不懂什么司诺克或者九球制,反正随便打,哪个球落袋了, 一帮喇叭裤青年就大声叫好。偶尔球杆一个没把握住, 在绿色的绒布桌面上划出重重的痕迹,也没人心疼, 反正会有更新的痕迹将旧痕遮盖。   一如这个世界,破坏、重建,一边暮气沉沉, 一边欣欣向荣。   何小曼走进去, 清新的气质在这个破旧的房间里格外突出, 立刻就有男青年向她吹口哨。   “水哥!”她径直走到凌水成跟前, 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   旁边立刻有人怪叫:“凌水成你艳福不浅啊!”   凌水成正趴在桌上打算击球,一见竟然是何小曼过来, 大吃一惊。在他眼里,何小曼就是隔壁人家的小黄毛丫头, 从来没正眼瞧过的那种。乍然在这样的场合见面, 才发现这小黄毛丫头竟然长得这么好看了。   “小曼,你怎么在这里?”   “我到科技学校报名, 看到水哥, 过来打个招呼。”一边说着, 视线不由落向旁边的那位高挑姑娘。   这姑娘,很面熟啊!何小曼不由挑眉。   何小曼这眼神颇有些意味,在旁人看来,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活力,而在姑娘看来,这就是挑衅。虽然看上去还像是个学生,但也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啊!   “你是谁啊?”姑娘也毫不客气,往凌水成跟前一站,那姿势很像是宣誓主权。   本来何小曼还只是觉得她面熟,等她一开口,朝天鼻子一掀,何小曼立刻就想起来了。这是第一百货那个狗眼看人低的营业员朱福妹啊!她什么时候跟凌水成搅在了一起?   倒也好,这水反正是浑了,何小曼打算好好地搅个透。   “原来是朱福妹啊!”何小曼眉开眼笑,装作突然认出来的样子,“我是何玉华的侄女儿啊,去你柜台上买过衣服的,怎么就忘了呢?”   一听“何玉华”三个字,凌水成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完全不知道朱福妹跟何玉华认识。   朱福妹是人家给他介绍的对象,虽然长相有些乏味,但身材倒还是高挑的,重要的是家里有些背景,在第一百货商店当营业员,工作很好。凌水成自己没有工作,就格外在乎对象的工作。   别看凌水成整天念着情诗,好像不食人间烟火,其实现实得很。他对朱福妹谈不上有多喜欢,论生动,肯定还是何玉华更能给他愉悦,但是,何玉华长得矮,家里穷,而且,工作还差啊。   只是真没想到,何玉华和朱福妹怎么就扯上关系了呢?   这脸色的剧变真真切切地落到何小曼眼里,敏锐地感觉到了凌水成的尴尬,这朱福妹和凌水成,关系绝对不简单。   果然,朱福妹一脸狐疑地问凌水成:“你怎么会认识她?”   凌水成还要强撑着潇洒:“小曼是我们家老邻居了,我看着她长大的,哈哈。”   何小曼才不会给他机会,笑道:“是啊,我们是老邻居了。说起来,我嬢嬢和水哥还是青梅竹马呢。朱姐姐,你和水哥什么关系啊?”   朱福妹竟然极为难得地羞涩了一下,瞥了一眼凌水成,眼角有些妩媚。   这样的场面,女生有天然的沉默权,你男生要是够有力,就该一把揽过女生,大声说“这是我女朋友!”   可惜,凌水成的力道全花在那些华而不实的表面功夫上了。   这是个选择。虽然何玉华不在眼前,但何小曼以温柔的逼迫,将凌水成逼到了死角。他必须作出选择。   “好啦,小曼还是小孩子呢,咱们别开玩笑了。”凌水成竟然试图蒙混过关,“小曼,快回去吧,这地方不是你来的啊。”   何小曼居然乐了:“水哥,我毕业了呀,和你一样在等分配工作呢,这地方我为什么不能来?是不是怕我看到你跟朱姐姐一起玩,回家告诉我嬢嬢啊?”   朱福妹顿时瞪圆了眼,转身望着凌水成,叫道:“你说说清楚,你跟何玉华那个矮冬瓜是什么关系!”   “我能有什么关系啊,我们邻居啊!”凌水成情急之下,终于做出了选择,向着何小曼跺脚,“小曼,你可别血口喷人啊,我什么时候跟你嬢嬢交往了?”   何小曼扬扬了眉:“好吧,那就是我搞错了。你又给我嬢嬢写情诗,又给她送西瓜,我还以为你想追求我嬢嬢呢。不是就最好了,我嬢嬢本来也不喜欢你,正发愁怎么拒绝你呢。”   “你……”凌水成气结。   何小曼吐吐舌头:“我是个小孩子嘛,搞不懂你们大人的事情,好复杂哦。祝水哥和朱姐姐白头携老啊!”说完,拔腿就跑走了。   白头携老个毛线啊!   哪个女人听说自己男朋友给别的姑娘写情诗还能淡定?朱福妹也不能啊,推开凌水成的手,大吼一声:“你滚开!”蹬着高跟鞋就向台球室外跑去。   台球青年们看了一场好戏,纷纷起哄:“还是黄毛丫头厉害哦,凌水成脚踏两船栽跟头喽!”   何小曼和凌水成差不多前后脚到家。   “小曼,你给我出来,有话跟你说!”凌水成的蛤么镜虽然还挂在鼻梁上,却有了气急败坏的味道。   何小曼才不怕他,知道他肯定是要说朱福妹跟何玉华的事儿。便悠悠地往门口一靠:“水哥有什么重要的事,就快说吧。”   “我和朱福妹是正经谈对象呢,你别来捣乱。”   就知道这怂货最终一定会做出最现实的选择。他的情诗永远只能靠抄袭,因为他内心完全没有半分真情实感。   何小曼正色:“水哥你要是专注经营你的浪子形象,不来招惹我嬢嬢,我还敬你三分。你摸着良心说句真心话,你为什么最近对我嬢嬢大献殷勤?还不是因为有男生对我嬢嬢好,你就那点儿心眼,没人要的时候你也不珍惜,有人喜欢的你就非要抢。这么做挺恶心的知道吗?”   凌水成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被何小曼一顿抢白,一句诗都迸发不出来了,全熄了。   半晌才道:“是你嬢嬢自作多情。我没那意思。”   何小曼盯着他:“最后一丝男人气息都没了,你还‘唐山大兄’,你‘唐山大虫’吧。也好,你对我嬢嬢放手,是我嬢嬢的福气……”   话还没有说完,却发现凌水成脸色一变,吃惊地望着她身后。   “凌水成,你信不信我割了你舌头喂狗!”何玉华尖利的声音从何小曼身后传来。   这下轮到何小曼目瞪口呆:“嬢嬢你在家啊……”转身望去,只见何玉华披着头发、光着脚,倒像是刚从床上起来。   趁着何玉华还没扑上来撕碎自己,凌水成迅速地抱头鼠窜,不见踪影。   何小曼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着急地问:“嬢嬢你怎么在家,不好光脚啊,会受凉的,快穿鞋……”   “不要!”何玉华大叫一声,恨恨地看着何小曼,“亏得我在家,不然还听不到你们这精彩的对话哪!”   何小曼望了望四周,弄堂里的人家都离得近,谁家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容易散播,便低声道:“嬢嬢,咱回屋里说?”   不待她答应,扶着她就进了房间。   何玉华脸色红得不正常,一进房间就凶道:“快说,怎么回事,那不要脸的为什么会那么说我?”   “好好,我都告诉你,但你不能生气,听完也不要再去找那渣男,能不能答应我?”   “你说。”何玉华咬牙。   何小曼便将自己在工人文化宫偶遇凌水成和朱福妹的事简要地说了,加之何玉华刚刚亲耳听闻凌水成说他和朱福妹是正经谈恋爱,如何还能不信。   “朱福妹,我跟你誓不两立!”何玉华大吼一声,突然一头栽在床上。   “嬢嬢!”何小曼惊起,将何玉华扶起,突然发现扶到她腋下,竟是触手滚烫,“嬢嬢,你发热了啊!”   何玉华闭着眼睛:“不然我旷工好玩么?”   “哎……”何小曼轻叹一声,“家里有退烧药,我去给你找。”   倒了水,扶着何玉华吃了药,看她从平常生龙活虎的样子变成现在像病猫一样可怜,何小曼也是心疼。   “嬢嬢,为啥要跟朱福妹过不去。这样的烂人,应该祝福他们彼此折磨到天长地久才对。”   何玉华却眼睛直直的,望着屋顶:“我就想割了凌水成的舌头。”   何小曼笑道:“他保准再不也乱说了,毕竟嬢嬢威名远扬。”   何玉华冷哼:“呵,一想到他的舌头,我就恶心!”   何小曼心中一动,看来凌水成的舌头不光有胡言乱语的功能……嗯,的确是很讨厌,该割。   还没处理完凌水成的“舌头”,就听外边胖大婶的声音:“何家姆妈在家伐,何家姆妈?”   何小曼暂时放了何玉华,替她将薄毯盖上,跑出客堂间:“姚家婶子,我妈买菜去了,我在呢!”   胖大婶看了看她,神情倒是很高兴,似乎有什么好消息。却又卖关子道:“跟你一个小孩子说能有什么用,我要找你妈说大事呢。” 第34章 追赶上最大的浪花   虽然何小曼初中毕了业, 个子也已经长过了168,但在大人眼里, 依然还是个小孩子。   “婶婶看不起人的诺,我都十六岁了,都可以做煤球了。”   何小曼一说做煤球,胖大婶就笑了。   这里头还有典故。这年头家家户户都是生的煤球炉, 煤球也是要花钱买的, 为了省点儿钱,那些扫出来的碎煤渣也舍不得扔掉, 往往集了一段时间就和点儿水自己做煤球。何家有个煤球模子,上次给胖大婶借去,弄坏了两根柱子, 做出来的煤球少了两个眼儿, 为这个, 每次做煤球何小曼都要笑半天。   “其实吧, 说起来也算是你的事,不过, 还是得跟你爸妈商量嘛。”   “什么事啊,婶婶先跟我说说, 让我心里有个数呗?”   胖大婶心里正开心, 哪里还按捺得住:“忘记啦,说好要给你留意工作的呢?”   “工作!”何小曼眼睛一亮, “有眉目了吗, 就知道姚家婶婶本事大呢!”   这马屁拍得胖大婶实在是舒服至极, 笑道:“啊哟,婶婶没啥本事,就是认识的人多点。也是你小曼天生运气好,要么没音讯,要么一下子来了两个信,倒好选选了。”   “还有这样的好事啊。来,婶婶先吃片西瓜。”何小曼给胖大婶拿了片遮在纱橱里的西瓜,又拿了个吐籽的碟放在跟前桌上。   胖大婶就喜欢何小曼这样干活麻利轻巧的样子,而且带着弄堂里的孩子少有的细致和讲究。   “先跟你说说也不碍事。按理你的工作呢,是要街道安排的。不过现在待业的小青年实在多,你看隔壁凌家儿子,高不成低不就,现在还歇着……”   何小曼吓了一跳。何玉华刚刚吃了药睡着,可不能让她再听什么“凌水成”之类的“病毒”。赶紧打断:“是啊,要等街道可能还是挺难的吧。不如自己主动找找,所以我妈才托您呢。”   胖大婶瞄她一眼:“我可没街道的能耐啊,我介绍的工作,暂时都是临时工。”   如果说这年头也存在鄙视链,临时工在这链上的地位大概仅仅高于待业青年。甚至,待业青年还可以保有着精神上的“高贵”,你临时工是没有的。   但何小曼根本不在乎。   社会变革将快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现在苦苦追求的“铁饭碗”,某一天“咣当”一声掉地上的时候,会变得一文不值。比“铁饭碗”更重要的,是先于世人发家。   比如能把二层给翻建起来。   “婶婶,我要图铁饭碗,就不会想考高中,拿了我妈的顶替名额就进厂了,多省事。倒不说骑驴找马,临时工也是工,总比在家耗着强。”   听到这话,胖大婶很满意,觉得自己脸上也挺有面子。啃了口西瓜,吐了一嘴的籽,道:“一个呢,就是你妈厂里,虽然顶替名额是没了,不过我家老姚在呢,再说你妈当初让了个名额出来,厂里领导心里也有数,弄进去当个临时工是不费劲的。不过,纺织厂嘛,小年轻进去肯定就是挡车工,太辛苦,我怕你不乐意干,又给你问了一个……”   何小曼乐了,胖大婶真是热心人,还替自己想得头头是道。   “还有一个,是无线电厂,离家远一些,但是工作轻松,不像织布车间那么吵,我心里是觉得这个更好。回头等你妈回来了再问问,不过你妈多半也乐意让你去无线电厂。”   何小曼却微微一笑:“姚家婶婶,我做什么工作都一样。就是想问问,在我们市里,是电子行业好,还是纺织行业好啊?”   这倒把姚家婶婶问住了。想了想:“两个都好的吧。纺织局和电子局都是说得上话的。”   看来是自己的问法不对,胖大婶又不是工业经济专业,不了解也正常。何小曼又问:“那如果来了领导参观,市里面会把领导往哪个厂带?”   “那肯定是纺织厂呀,国棉一厂,国棉二厂,都是响当当的,别说领导了,就是外宾来,也都是安排的纺织厂呀。”   何小曼笑道:“那我就去纺织厂。”   胖大婶一愣,挥手道:“小孩子不懂,进了织布车间,腿都要跑细的,你妈肯定也选无线电厂。你爸还会装电视机,多牛啊……”   胖大婶的视线落到了五斗柜上,电视机戴着花丝巾,像刚娶回家的新娘子。   “你进了无线电厂,也好跟你爸学学,给我家也装个电视机,嘿嘿!”   何小曼乐了:“我就是不进无线电厂,也能跟爸学,我会看电路图的呢。”   胖大婶已经啃完了西瓜,何小曼赶紧递过擦手的毛巾:“这是我的洗脸毛巾。”必要的说明还是得有,毕竟王秀珍是个病人,胖大婶虽然跟何家亲厚,但还是得照顾人家的心理感受。   擦了擦手,胖大婶道:“你晚上跟你爸妈再商量商量,反正不急,决定了去哪里,就跟婶婶说,婶婶来安排。”   晚上,何玉华还是有些热度,何小曼打算继续睡在何玉华房间里,方便晚上照应。擦好了席子,何小曼去找父母好好谈谈。   果然不出胖大婶所料,何小曼刚一说完,何立华和王秀珍异口同声:“肯定去无线电厂啊!”   何小曼很冷静:“爸,妈,其实我想去纺织厂。”   王秀珍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就我们那崇光棉织厂,我再了解不过,咱家小曼不去做挡车工。”   何小曼道:“妈,现在说不让我做挡车工了,当初怎么还惦记着顶替名额呢?”   女儿的取笑,何立华立刻就听出来了:“小曼,玩笑归玩笑,父母的建议你还是得听。你长大了,现在想法也多了,更要好好规划自己的未来。”   何小曼嫣然一笑:“爸,放心吧,我就是在规划未来呢。今天我去工人文化宫科技学校考试了……”   “考试,为什么要考试,不是办好入学了吗?”何立华问完,才想起,该问问结果啊,“哦,考得怎么样?”   “我不想浪费三年读高中。所以我今天去参加了高一的期末补考,我合格了,拿到了跳级高二的名额!”   “什么?”何立华有点晕,“跳级?”   他有点不敢相信。何小曼小学开始就读得嗑嗑绊绊,别说跳级,能顺利升级就不错了,高中应该是最艰难的时间段,她竟然弄了个跳级!   王秀珍心细最简单,一听跳级她就高兴,没有那么多可惊讶的:“怪不得前阵天天在家复习得那么认真,原来是去考试的啊!我家小曼果然最厉害了!”   望着女儿甜美的笑颜,何立华这才相信是真的,也咧开嘴,开心得不行:“这么说,小曼只要两年就可以读完高中啦!”   何小曼重重点头,给父亲以信心。   她知道,只要说服父亲,就等于说服了母亲,王秀珍一般都听何立华的。   “爸,我了解过了,咱们市里,纺织行业最强,在全国都是排头兵。上面来领导,甚至来外宾,基本也是参观纺织厂的多,偶尔才有无线电厂,或者化工厂。要选择行业,当然选择最先进的。纺织行业就是我们市里最先进的行业,我就想当纺织女工。”   她说这话,绝不是心血来潮。出于对历史的粗浅了解,她知道所有八零年代蓬勃的行业,二三十年后都会变成夕阳产业,八零年代曾经不可一世的职业,二三十年后也会变成下岗工人。   既然殊途同归,她当然应该选择当下最大的那朵浪花,而不是呆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混吃等死。   不得不说,何立华真的很惊讶于女儿的这番话,在他看来,这真是了不得的见解,完全超出了他对女儿的一切想象。   何立华不由缓缓点头:“小曼,你讲的很有道理啊。爸爸也同意。只不过,排头兵那也是国棉一厂或者国棉二厂这些国营企业,崇光棉织厂是集体企业,哪来那么多的先进技术啊。”   何小曼眨眨眼睛,调皮的道:“反正我是临时工,管他国营还是集体,学到了本事,自然可以跳槽,临时工跳槽起来多方便啊!”   偶滴天哪,何立华有些眩晕,这孩子怎么连“跳槽”都懂,这可是国外小说里才能看到的新鲜词啊,闹什么呢。   反正,夫妻俩就这么被何小曼说服了。   晚上睡觉时,王秀珍有点忐忑:“立华,你说小曼铁了心要去纺织厂,对是不对。你支持她,我肯定就支持你,不过,那是我呆过的厂,真的没有小曼想像的那么美好啊。”   何立华却道:“小曼的志气很大。要我说,她并没有把你们厂想得多美好,也不会在你们厂呆很久的。”   “这孩子,怎么不像我们这样安分啊……”   “我们□□分了,孩子有能力是好事,我倒是很期待呢。你看,她把高一都给省了,换我们谁想得到。这孩子说不定做一番事业给我们瞧瞧。”   王秀珍想了想,还是担心:“女孩子,做什么事业啊。早点结婚,找个关心疼爱她的人,这样才好。”   “哈哈,不能再用我们的老思想去看他们了。你看看玉华,人家给她介绍她也不要,思想新潮得很。”   “什么新潮啊,她和凌家儿子好上了!”   “啊!”何立华这下真的惊呆了。 第35章 小媒婆   由此可见, 王秀珍的信息的确没有及时更新。好不容易把小姑子的恋爱信息给散布出去,小姑子的恋情却提前寿终正寝。   失恋的姑娘总是要折腾些水花出来, 否则不足以显示自己对逝去恋情的隆重哀悼。何玉华的哀悼方式就是生病。   吃药也没能让她好转。后半夜的时候,体温再一次窜高,何玉华在床上沉重地翻着身子,带着微微的喘息。   何小曼又喂她吃了药, 喝的水都洒了一身, 滴在何玉华的白汗衫上。   “嬢嬢,39度了, 要赶紧退烧,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不要……”何玉华病得昏昏沉沉, 性子还挺倔。   管你要不要, 何小曼大多数时候温柔, 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住, 跑去敲父母的卧室:“爸,嬢嬢发高烧, 快起来送她去医院!”   吓得何立华从睡梦中惊醒,连王秀珍也披了衣服起来。   “妈你在家好好休息, 我跟爸去医院就好。”何小曼速度更快, 何立华冲到房间的功夫,她已经换好了衣服, “爸去推自行车, 我给嬢嬢穿件衣裳。”   俨然总指挥。   凌晨的珍珠弄格外安静, 何立华在外头推自动车说话的功夫,弄堂里已经有人从窗口探出脑袋来:“何老师,什么情况啊?”   “玉华发高烧,我们送她去医院挂急诊。”   又有几个窗口探出关怀的脑袋:“要不要帮忙啊?”   “谢谢了,我和小曼一起够了,谢谢啊。”何立华连声道着谢,将自行车撑脚一踢,“玉华你抱住啊,不能撒手啊。”   何玉华坐在后座,抱住了何立华的腰,何小曼跟在自行车后面,小跑出去。   凌水成的脑袋其实早已探在幽暗中,何立华的自行车骑出弄堂的一刹那,凌水成在路灯的照耀下望见了何玉华烧到绯红的脸颊。   医院全然没有后世的繁忙与暴躁,急诊医生也只是值班医生,被挂号处的护士从睡梦中叫醒,揉着眼睛出来给何玉华诊冶。   一检查,连值班医生都吓了一跳:“幸亏来的及时,已经转了肺炎!”   肺炎!   曾经被结核病吓到心惊肉跳的何立华已是惊弓之鸟,顿时吓得脸色惨白。   何小曼一边安顿着何玉华,一边还要安慰父亲:“爸,别急,别急。多半是嬢嬢感冒了好几天都没吭声,所以才转的肺炎,不着急。”   见她倒是懂行,值班医生不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然后给何玉华开了住院单,说这病情必须住院治疗。   说实话,这个年代的医疗水平跟后世到底是不能比的。何小曼也并不清楚,医生治疗肺炎究竟能有多少把握,眼下也只能根据医生的建议,跑前跑后将各种手续办好。   等何玉华安顿下来,挂上盐水之后,天色已经亮了。王秀珍早早地拎着早饭就来了,换何立华去上班。想着她们母女两都在,又问了医生说何玉华病情还比较稳定,何立华这才忧心忡忡地走了。   “小曼……”何玉华声音虚弱,“替我去厂里跑一趟,办个请假手续。”   “好的,带上病历就可以吗?”何小曼找了何玉华的病历,放进自己的手提袋,很庆幸自己出门的时候拎了个做手工活儿时翻的布袋子,这下派上用场了。   “带上病历,记得去厂里医务室补开个三联单……”   虽然不知道什么叫三联单,何小曼还是点了点头:“好的,嬢嬢你好好休息,我会把手续办好的。”   从医院出去,公交车坐了三站路,就到了何玉华所在的无线电元件二厂。   “叔叔,我来找王欣,技术员王欣。”   门卫一看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开口还喊“叔叔”,一看就是个学生,便开门让她进去,指了指进门左手边的一幢三层大楼:“一楼的生产科去问问。”   “谢谢叔叔。”何小曼跑到行政楼,还没来得及看门上的牌子哪个是生产科,就见王欣穿着一身工作服从其中一个办公室出来。   一见何小曼,他很惊讶:“小曼,你怎么来了,找你嬢嬢?”看来他还不知道何玉华今天没上班。   “王大哥,我来找你帮忙。”   “找我?”   “对,我嬢嬢住院了,我来替她请假办手续。可我也不知道该找谁,所以只能找你帮忙指点了。”   这是何小曼虚晃一枪。路上她就想好了,这回一定得找王欣,省了自己的事不说,还得不着痕迹地观察他的反应。   果然,一听何玉华住院,王欣立刻就急了:“怎么回事,不是昨天还好好的么,怎么就住院了?”   昨天……啊哦,王欣从何家黯然离去好几天了,听何玉华的意思,之后就很回避跟他接触,王欣说何玉华昨天还好好的,岂不是承认他天天在关注着何玉华?   何小曼不揭穿,这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   “嬢嬢感冒好几天了,也没跟家里说,还坚持上班。昨天晚上发高烧,送到医院是肺炎,医生让住院呢。”   “那危险吗?”王欣紧张地问。   “还好,目前病情还算稳定,住院挂盐水呢。只是这下得住一段时间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出院。我嬢嬢哪个车间的,医务室在哪里,我得去开三联单。”   “我带去你!”王欣说得简洁有力。   亏得有王欣啊。何小曼这才知道,厂里的手续远比她想象的繁琐,光是车间跑到劳资科,又从劳资科跑到医务室,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保卫科也盖个章,才总算把请病假的手续给跑全了。   这一看时间,也已经快中午,王欣道:“不如在食堂吃了饭再回去吧。嫂子在医院照顾你嬢嬢,想来也没空料理你的午饭。”   何小曼点点头,心里却暗叹,王欣啊王欣,你对我嬢嬢要是能如此自然贴心,也不至于这么被嫌弃了。   这男人,大概就天生的情怯型。待点拨啊!   打了饭菜,在食堂找位置坐下,王欣终于忍不住了:“小曼……要不你回头问问你嬢嬢,我能不能去……要是她不乐意,我就不去了,你就……替我祝她早日康复。”   何小曼“噗哧”笑出声来:“王大哥,我不是说你。哪有你这样问法。你这么问,十个女孩子九个都得拒绝你,还有一个会客气客气说‘不用了不用了’,结果你就当真了。”   王欣脸一红:“我总不能去惹人讨厌吧……”   “谁告诉你我嬢嬢讨厌你?”何小曼扶额,连趁虚而入都不会,这个王欣真是让人头疼啊!   “她自己跟我说的,不喜欢我。”对着一个大半孩子说这个,王欣有点窘,“你嬢嬢和邻居在处对象吧。”   何小曼正色道:“王大哥,你知道自己问题在哪儿吗?感情上,没有点儿霸气怎么成?首先,我嬢嬢没和那人处对象,其次,就是因为那人敢于进攻,所以让人误会他们在处对象。”   王欣闻言,有些欣喜,又有些不太敢相信:“你嬢嬢真不会把我赶走?”   “你不去,连被赶走的机会都没有。去了,再看赶不赶你呗。”何小曼眨眨眼,“脸皮太薄的人,通常都挺吃亏的。”   “小曼你真是人小鬼大。”王欣扶了扶眼镜,“怪不得你嬢嬢总夸你。”   “夸我?!”何小曼简直不敢相信,“她天天骂我还差不多。”   “那是当着你。背着你,她总说你学习特别好,特别聪明,每次提起,都很骄傲的。”   何小曼有点感动。也庆幸自己对四嬢嬢足够有耐心,走到她的内心,才能与她和睦相处,才能发现原来“珍珠弄头号泼妇”也有真实可爱的一面。   走的时候,王欣一直将何小曼送到公交车站,并关照她不要在何玉华面前提及。   这是想给个惊喜的意思?何小曼笑问:“王大哥,你怎么还不问我要嬢嬢住的医院和病区床号啊?”   王欣又扶了扶眼镜,露出憨厚的笑:“刚刚你开三联单的时候……我看到了。”   哈哈,不光看到了,还偷偷记住了吧!何小曼大笑:“原来王大哥真的很有心啊,再加点勇气就更好了!”   挂了两瓶盐水,又做了一次检查,傍晚时分,何玉华的精神比早上好了不少。   何小曼在医院陪着她,王秀珍照例回家做饭。差不多到点的时候,其他病人家属开始进进出出,饭菜的香味开始在医院里飘荡。   “你妈来还是你爸来?”何玉华也开始眼巴巴地望病房门口了,生病的人最盼着有人来。   “我也不知道。先前我爸打过电话到医院了,问了你的情况,我估计他又不能按时下班了,最近好像厂里特别忙。”   “哦,那等等吧,多半是你妈来了……”   话音未落,王欣拎着保温杯和饭盒出现了!   “玉华,好点没?”他笑吟吟的,原本显得有些木讷的脸,竟然变得生动起来。   何玉华惊呆了,要不是她全身无力地躺在床上,一定会蹦起来大声问王欣来干嘛。   “你……你怎么来了?”虽然小声,她还是问了。   “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顺带去你家弯了一下,把晚饭给你带来。你嫂子身体不好,省得她赶路了。”   哎哟喂,何小曼简直想给他鼓掌!开窍了,王欣终于开窍了!   即看望了何玉华,还讨好了王秀珍,而且现在人家是八零年代免费“外卖小哥”,带着任务来的啊,就看你好不好意思赶人家走。 第36章 秋来   何玉华这张嘴, 真是一点不饶人。即使王欣笑脸相迎,她还是绷着小脸:“就算你来送饭, 也不要指望我感激你啊!”   王欣不以为意:“不要你感激。你大哥大嫂待我好,我承他们的情。”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在床前铺摊子,将饭菜一样一样摊开, 又往碗里盛汤。   他自小离家求学, 自理能力很强,做这些颇是顺手。见何玉华愣愣地看着他, 突然又补了一句:“小曼待我也挺好的。”   噗,这潜台词,只有何玉华待他不好喽。真是欺负何玉华卧病在床, 不能跳起来撕啊。   果然何玉华斜着眼睛就开始哼哼:“别人都是好人, 就我是坏人!”   王欣没接她的话, 把勺子往饭碗里一放:“好了, 吃吧。”   何小曼悄悄地出了病房,去外边透会儿气。有她在, 里边的人难免会不自在吧,不管他们是相好还是相骂, 反正旁人不在跟前, 万事都好圆转。   医院走廊上,来来往往都是送饭和下了班前来探视的家属。何小曼坐在冰凉的铁椅子上, 百无聊赖, 想着后世的医院, 高大而堂皇,样样都那么先进,只是少了些人情味儿。   突然,远远地从楼梯口上来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凌水成,探头探脑的,逮到一个护士在打听什么,估摸着应该是问何玉华的病床号。   这人,竟然还有脸来!   何小曼腾地从铁椅子上起身,拦在了离病房门口三米开外。   凌水成抬着头,一个一个地数着门上的病床号,看上去倒也认真。一直数到何小曼跟前,抬眼一望,愣住。   “小曼!”此时此刻,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应该就是何小曼。   不得不说,凌水成的确不太聪明。如果何小曼是他,说什么也会看看隔壁,确定一下何小曼在不在家,然后再来医院。   “好巧啊,又见到水哥了。”何小曼并没有很严肃,反而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样子。   “你嬢嬢怎么样了?”凌水成还挺关心。   “挺好的,白天挂了水,在吃晚饭呢。谢谢水哥的关心。”何小曼嘴上客气,却一点没有让开的意思。   凌水成有些尴尬:“我去看看玉华。”说着就要从何小曼身边绕过去。   何小曼身子一挪,又将去路拦住:“水哥,你的好意我嬢嬢心领了,不过你不适合去……”   凌水成以为她是指自己脚踏两船的事,便道:“小曼你小孩子,又不懂。我现在就当是来看个邻居,不行?”   “不行。”何小曼撇撇嘴,“你和我嬢嬢有什么啊,别自作多情了。我拦着你,是我嬢嬢现在不方便见你。”   “不方便?”凌水成一愣。   “有人在里头陪她呢。”何小曼不由转头朝门里看了一眼。   顺着她的目光,凌水成探过脑袋,一下子就看见了病房里的情景。何玉华坐在床上,捧着饭盒正在吃饭,王欣很认真地端着汤碗让她舀汤喝。   凌水成脸色变了:“这小子趁虚而入啊!”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何小曼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嬢嬢和谁好,你管得着嘛。”   凌水成冷哼:“呵,这穷小子连个房子都没有,你嬢嬢就这命!”   “好了好了,水哥。你连个工作都没有,就别操心人家房子了好不好?”   何小曼很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气得凌水成一跺脚,转身就走了,喇叭裤都没能潇洒得起来。   这种眼高手低的人,就配朱福妹那种鼠目寸光的。女的图男的时尚,男的图女的稳定,现现实实凑一对吧,祝百年好合。   又在门口无聊地遛了一圈,何小曼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回病房。   病房里很和谐,王欣是自己收拾了碗筷走的,不是被何玉华轰走的。走的时候,王欣还很自然地说:“明天想吃什么?”   何玉华抬眼望了望他,听出了潜台词,这是明天还要来的意思。   “嫂子做什么我就吃什么。”虽然没有轰人家走,脸色还是要放的。   王欣也不介意,挥挥手就下了楼。   “嬢嬢你也真是,人家好心好意来看你,你也不给个好脸色。”   何玉华翻个白眼:“我前几天才恶声恶气地拒绝他,很尴尬好吧。”   “人家也没往心里去,是嬢嬢你内心戏太多啦。”何小曼扶何玉华下床走动走动,又道,“你说我叫他王大哥是不是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不叫王大哥,难道叫王大姐?”   “噗!”何小曼要给何玉华笑死,“我的意思是,他是你同事,我叫大哥,好像差辈了啊!”   切,以为何玉华听不出来你的意思么?   “那你叫大叔,反正你待他好。”何玉华这张嘴报复起来,那是不分时间地点,基本零时差。   “那我索性再好点,叫大爷吧。”   二人笑作一团。尤其何玉华人还虚弱,动作不能大,捧着胸口闷笑,也甚是“痛苦”。   第二天下班后,王欣果然又来了,不仅又去何家拿了晚饭,还给何玉华买了些水果。   旁边病床上的一个姐姐羡慕得要死,趁着王欣去洗东西的时候跟何玉华嚷嚷:“你男朋友真好啊!你看这削的苹果,皮又细又薄,削完整只,皮都没断,太厉害了啊。”   “他不是……”刚想说“他不是我男朋友”,话才说到一半,何玉华突然发现,其实这种艳羡的眼神,让人非常享受啊。   何玉华从小到大,成绩成绩不行、家境家境一般,时不时还要让人骂几句“泼妇”,还从没让人这么羡慕过呢。   念头立刻就转了,脸上摆出谦虚的表情:“削个苹果嘛,也不算什么本事。”   “不容易了,你看我老公,送个饭都不情不愿,还削苹果呢,我看分分钟想削了我。”姐姐怨气很重啊。   “不至于吧,你们结婚多久了?”何玉华见过她老公,长得帅气,也是时尚小青年一枚,和凌水成还有点儿异曲同工呢。   姐姐叹口气:“结婚四年了,孩子两岁。我这一住院,孩子扔我妈那儿去了。他天天狐朋狗友的,指望不上。”   “交际广也是好事嘛,朋友多,人缘好啊。”何玉华劝道。   “好个屁。朋友贵精不贵多,都是酒肉朋友,我看白费的精力,还不如多花点心思在家里,把小日子过过好。”姐姐一把过来人的辛酸泪,劝何玉华,“我看你男朋友不错,细心体贴,人也挺老实,就是你对人家态度可不大好,作也要适可而止,别冷了人家的心。”   何小曼在旁边听了,真正受益匪浅。再抱有粉色公主心的女人,生活也会教做人。有这位姐姐的亲身经历,给何玉华启发启发,比自己磨破嘴皮强百倍。   何玉华被她说得有些忐忑起来:“很凶吗?我平常比这还要凶,也没见他有意见……”   “哈哈,说明人家有教养。”姐姐笑道。   何玉华想了想,又骄傲起来:“这倒也是。他是大学生!”   “哎哟哟!”姐姐叫了起来,这年头大学生还是很金贵的啦,当然让人羡慕了,“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明天就把我妹妹叫来,当你面给截胡。”   何小曼急了,顿时从小板凳上跳了出来:“阿姨你不能乱来啊,王叔叔是我嬢嬢的!”   这就改了口,不叫“王大哥”了,王欣知道的话,得感动死,终于和何玉华平起平坐了。   何玉华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王欣天天“打卡报到”,何玉华待他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变,虽说并不是情侣之前的那种亲密,但相处也很是自然,彼此都不去追究谁是谁的谁,就这样默默的接近着。   珍珠弄的邻居们,已经一个星期没看《加里森敢死队》,生活都觉得没什么乐趣了,一见何玉华出院,兴奋得像过年,知道何家的电视机又可以搬出来了。   凌水成偶尔也还凑在人堆里,但总是坐得远远的,并不到前边来。   也有人好奇地问:“秀珍,玉华是不是跟小王谈恋爱啊?”   王秀珍得了何小曼的授意,大耍太极:“小王?那是我们家老何的好兄弟啊,装电视机,装出感情来了呢。”   有哪家姆妈故意道:“我看小王相貌堂堂,又有学问,介绍给我二丫头不错啊。”   王秀珍脸一沉:“小王说自己还小,不考虑。”   惹得姆妈们哄堂大笑:“瞧瞧,这嫂子,替小姑子攥手里呢,生怕别人抢了去。”   何玉华和王欣就这样在大家的默认下不紧不慢地相处,偶尔,王欣也会请她出去看场电影,更多的时候是王欣隔三差五来何家走动。   转眼到了八月下旬,连刮了几场台风,珍珠巷的电视聚会变得时断时续。看惯了电视的邻居们开始惆怅,毕竟电视已经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分隔的一部分。   头一个上门开口的,就是胖大婶。   “何老师,最近工作没那么忙了吧,能不能拜托你个事啊……” 第37章 第一笔启动资金   以前, 珍珠弄的邻居们都叫何立华“何师傅”,自从“立华牌”电视机诞生后, 称呼就不知不觉变成了“何老师”。   这说明了何家在珍珠弄的地位已悄然上升。而何立华嘴上不说,心里却感受到了满满的尊重。这个年代,到底还是尊重知识的。   “姚家姆妈不要这么客气,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何立华问。   “你也知道, 我家老姚平时爱听个戏, 看看新闻。你家电视机往外一搁,大家都喜欢看什么敢死队。老姚说, 看来到底是自有自便啊。所以想来问问何老师,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拜托你, 帮我家也装一台。”胖大婶说完, 立刻又很识趣的道, “当然我知道何老师工作挺忙的, 要是没时间也没关系哈!”   开玩笑了,自家女儿的工作胖大婶如此上心, 已经说定了十月份就可以进厂办手续,何立华心里头感激人家, 正不知道如何感谢呢, 就算工作忙,那也要忙里偷闲啊!   “这你就是太见外了。咱两家都是自己人啊, 你又那么疼小曼, 就怕你嫌弃我装的电视机简陋呢, 到底不如商店里买的那么漂亮。”   胖大婶一努嘴:“漂亮是漂亮,价钱吃不消啊,何况还要票。看电视,不就图个屏幕上的人人嘛,又不盯着外壳看的对吧?”   何立华笑:“只要你不嫌粗陋,一句话的事儿。现在小王也常来,有他在,我更省心。”   真是一拍即合。胖大婶喜滋滋地回去,第二天就送了一百块钱过来,说算是订金。   何小曼替父亲算过成本,自家的电视机装配到好,大概笼共花费了一百零点儿的样子,因为有些零件是何玉华从厂里拿的,没有算钱,往后要是都需要另行采购,还得多花十几块的样子,所以,全部成本大概在一百二十块钱。   “收姚家婶婶一百五十块钱,不亏心啊。”何小曼掐指道,“有了王叔叔帮忙,爸大概得忙一个月的样子吧。”   胖大婶听说只收一百五,开心得什么似的。商场里同样尺寸的电视机要三百七十几呢,一下子就省了两百多块。想想都美滋滋的,少花一大笔,看的可是同一个播音员。   “婶婶,你不许出去说啊。一听这么省,都来请我爸装配,还不得亏死。毕竟我爸也贴了人工啊。”何小曼咬耳朵,毕竟胖大婶家这电视机一装好,珍珠弄的邻居们肯定会陆续跟上,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胖大婶笑死:“你个小丫头,真是你爹妈一辈子老实,原来是机灵劲儿全在你这儿收着呢。明白了,婶婶得了便宜,也不能卖乖啊。回头人家要问,我就说一百八十块……哦不,两百块。”   “哈哈,随便婶婶说,只要婶婶跟我统一口径就好。”何小曼给胖大婶削个梨,吃得她甜到心里。   不过,回头想了想,何小曼觉得两百块不好听。后世定价,最喜欢299啊,1999啊,这是个心理策略,最大的那位数,往往预示着整体档次。这是很有道理的。于是她跟胖大婶说定了,对外就讲是一百九十块,这样就定在了两百块之内,让人心理上好受不少啊。   何小曼自告奋勇地担任起采购重任。之前何立华装配的时候,何小曼在旁边也学了不少,起码各种零件是看了个一清二楚。白天何立华要上班,何小曼反正目前休息在家,正好干这个活儿。   见女儿如今做事有章法,何立华倒也放心,将一百块订金给了她。何小曼拿着十张“大团结”晃了晃,然后认认真真地收在自己的小布袋子里:“这就是启动资金,咱家要开始发家致富了!”   王秀珍只当女儿又在开玩笑,取笑她:“哟,咱家小曼指不定以后要当‘万元户’了。”   这个架空的世界,一切都按何小曼认知里的那个八零年代稳步前进。改革开放从农村的分田到户开始,已经富起来了一批人,这些人是此社会最早的一批“土豪”,家中资产上万,史称“万元户”。   听母亲这么说,何小曼知道,她是玩笑。玩笑的意思,就是连梦想都算不上,都完全不敢做这个梦。   可是,“万元户”算什么,二十年、三十年后,资产百万千万都不敢称富,将将算个小康或中产吧。何小曼敢做这个梦。   “等我当了万元户,先给家里买一套商品房,咱们不住珍珠弄了。”   父母只当何小曼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笑而过。   没想到,何小曼一圈儿采购回来,何立华就没看明白:“这电子管怎么一下子买了这么多,我不需要这么多啊。”他只要装个胖大婶的电视机,买这么多不是浪费嘛。   何小曼却胸有成竹:“爸,我给你算个账。单个买,一个五毛钱。一把买,就叫批发,你看,我两块钱,抓了一大把,人家都不数的。你看着吧,等姚家的电视机一装好,第三台、第四台,肯定接二连三的来。我要是这珍珠弄里的人,放着‘何老师’这么好用的,干嘛还要求爹爹告奶奶去弄票,再花一大笔钱去买电视机对吧?”   何玉华摇着扇子过来:“小曼讲得有道理。这叫批量生产,降低成本。”   何立华笑了:“所以吧,你看看玉华,跟小王在一起时间长了,讲话都有水平了。”   何玉华脸一红:“切,我本来就很有水平。骂战从来不输的。”   搞得全家人哈哈大笑,对她的总结表示十二万分的赞同。反正,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小零件就由何小曼去批发市场淘,何玉华也不失时机地在厂里抓一把是一把。至于大件,那就接到一单买一波,不宜太冒进一下子投资太多。   何小曼特意从王秀珍做的手工里拿了个布袋子当自己的工作袋。又觉得布袋子不好看,自己拿了王秀珍的缝纫机,换了各色丝线,在白色布袋子上踩了几朵浅浅的荷花,配上宽宽的绿色荷叶,倒是很配这夏天的素雅。她就天天背着这布袋子,穿梭于各大批发市场。   比价、谈价,她是一把好手,几圈下来,批发市场的人都认识了这个袅袅婷婷的丫头。   “何小曼,又来啦。今天有两个处理的旋钮你要不要?”一个大叔喊她。   “为什么处理啊,坏的我可不要。”何小曼从来不掉坑里,大家都说她有二十八个心眼儿。但这心眼儿特别可爱,一点都不招人烦。   大叔大声道:“我还敢把坏的卖给你?怕你哭鼻子,哈哈。上面镀铬镀得不太好,影响卖相了。”   “我看看呢……”何小曼拎着布袋子晃了过去。   听到大叔喊“何小曼”三个字的时候,附近有个年轻人,猛然抬起头,跟着何小曼走了过来。   “何小曼,真的是你!”   “丁彦?”何小曼十分惊讶,“你怎么也在这儿啊,你也要装电视机?”   丁砚看她生动的样子,倒跟之前的清冷差别颇大,健康就是好啊。“没有,我不装电视机,我学的机电嘛,过来看看能不能淘些东西,总有用得上的。”   “哦,我爸给邻居装电视机呢,我来买零件。”何小曼觉得,跟一个名牌大学生说这些,都能说得响亮,真是为父亲感到自豪。   嗯,当然也为自己骄傲,毕竟这主意最早还是自己出的呢,哈哈。   “叔叔好厉害啊!”丁砚由衷称赞,毕竟这年头、这古城,别说会不会装,敢动这念头,就是一条好汉啊。   何小曼付了钱,将两个旋钮放进布袋子,正要跟丁砚继续说话,会计室的一个姑娘跑了出来:“你的包好漂亮啊,哪里买的?”   “啊,什么?”何小曼有点懵,顺着姑娘的眼神,才发现她说的是自己那个“采购袋”。不由笑道,“这不是买的,就是很普通的布袋子,不过上面的花样是我自己用缝纫机踩的。”   “真好看。比外头那些俗气的花样好看多了。那些机绣感太明显,好土。”姑娘一听是自己做的,又是羡慕又是失望,要回会计室。   何小曼灵机一动:“你要喜欢,我再踩一个给你好了。”   “那我要兰花,成吗?”姑娘开心起来。   “成啊,什么花都成,我不用现成的花样,踩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水墨画。”何小曼也明白,之所以姑娘觉得花样不俗,就是因为花样里带着水墨的飘逸与秀雅,少了机绣很容易带出的乡土气。   “那太谢谢你了。我每次背的包,同学一看就知道我是哪个百货店买的,太没劲了。这次肯定让她们看不出来。”   哈哈,原来在这个年代,爱美的姑娘们也是很不喜欢跟人撞各种的啊。   丁砚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一切,发现自己又要重新审视何小曼。这个女生,像一本怎么翻都翻不完的书,那么多秘密与宝藏,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丁彦!”何小曼想起了他的存在,“碰到你正好,我要把高一的书还你。”   “哦?用不上了?”丁砚记得,她是想跳级的呢,但是自己并没有去给她打招呼,于是婉转地问,“你是不是快开学了啊?”   何小曼将布袋子甩了个圈,开心的道:“对啊,你开学,我也就开学了。而且,我可以直接上高二呢!” 第38章 在雨中   直接上高二!何小曼是怎么搞定的?丁砚无比震惊。   “你……难道我表叔这么好使?”丁砚以为是陈校长给了个天大的面子。   哪知道何小曼小脸一扬, 很是鄙视:“切,你以为我非要靠你这个‘大侄子’的面子?我是自己考上的!”   “高二也能考?”丁砚是个按部就班的人, 一切都喜欢按规则来,哪里想得到何小曼的大胆。   何小曼就知道丁砚想象力不够,笑道:“首先要够胆,我自己去跟陈校长申请嘛。反正不成功也没什么损失, 但陈校长给了我一个机会, 让我参加高一的期末考。还要谢谢你那些教材呢,我复习了十天就考过了。”   “十天!”丁砚惊呼, “何小曼,你难道是个天才?”   何小曼摊摊手:“是不是天才我不知道,我倒是挺后悔没有直接要求上高三, 说不定也能考过。”   丁砚被她的“狂妄”逗乐了:“不知天高地厚, 碰一次运气已经很不容易了, 还以为次次这么好运气。”   何小曼吐吐舌.头:“只有想不到, 没有做不到。想都不敢想,还谈什么目标啊梦想啊, 对吧。”   “所以都敢装配电视机了。”丁砚指指她的“工作袋”,“真是厉害了。我也有很厉害的女同学, 不过, 她们不会背这么好看的包。”   这算夸奖吗?   如果是十六岁的“何小曼”,也许会害羞, 会不敢多想, 又或者, 也会偷偷地自作多情一番。但现在的何小曼不会,她有颗通透的心,尚未被尘世沾染太多,却又比“十六岁”要多了不少阅历。   现在的何小曼知道,丁砚这就是夸奖。他真的是个特别简单的人,甚至看得出来,没有怎么深入接触过女生。   “丁彦,能问问你父母是干什么的吗?”何小曼觉得,他应该出身挺好,至少也是书香门第。   丁砚一愣:“你问这个干嘛?”   何小曼再通透,也不会猜到丁砚的背景,还以为是自己交浅言深,有些不好意思:“哦,就是问问,觉得你好单纯啊。”   丁砚忍不住笑了。他都满二十了,被何小曼这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说单纯。   “切,说得你好像很成熟一样。”他竟然跟着何小曼说了个“切”,说完,还是很有礼貌地回答了何小曼的问话,“我父母……算是老师吧。”   何小曼嫌弃:“真是不爽快,老师还有‘算不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嘛。”   “就是,以前是老师,现在不教课了,那种……”他说得怯怯的,总觉得自己欺骗了何小曼。其实,父亲丁佐民和母亲高萍,说起来还真的都是教师出身,现在各自走上了不同的岗位而已,所以严格说起来自己也不算欺骗吧。他就如此安慰着自己。   何小曼却以为自己理解了:“哦哦,当校长了?还真的是书香门第,连表叔都能当科技学校校长。”   丁砚也不再解释,怕越解释越乱。二人从批发市场出来,一起向公交车站走去。哪知,外头已经风云突变,刚刚还骄阳似火,一转眼已是乌云黑压压的袭来,天色暗沉了下来。   “我的天,这不是要下雨吧!”何小曼惊呼着,拔腿就向车站跑。   车站有些远,大概离了有两三百米,丁砚在后面喊:“别跑,当心车子!”但哪里喊得住何小曼,望着何小曼敏捷的身影,丁砚不知哪来的冲动,竟然也撒腿就狂奔起来。   天知道,丁砚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美少年,哪有如此没形象的时候,当街乱跑,嘴里还大喊着:“当心,当心!”   到底身高腿长,一路“当心”着,一路追赶着,还是跟何小曼同时跑到了公交车站。   “你跑得好快啊!”丁砚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   “真的下雨了!”何小曼喊道,却不知为何,竟然心情特别畅快,难道是疯狂奔跑了一回的缘故?   见她居然不躲雨,丁砚急了,也顾不上男女有别,一把牵住何小曼的手,“去屋檐下躲躲!”也不管她是不是同意,拉着她就跑到了站台后的屋檐下。   屋檐下的空间很窄,只有一尺多一点的深度可容他们避雨。   何小曼将背紧紧地贴在砖墙上,开心地望着屋檐外的雨丝:“你看,现在我们都是被屋檐疼爱的人。”   如此诗意的语言,在她嘴里说出来竟这么自然。丁砚转头,望着何小曼姣好的脸庞,明亮的眼睛像是在和雨丝说话一般,一切都那么美好,心中不由起了一种很陌生的感觉。   “呵……”何小曼突然轻轻颤.抖一下,抖了抖右臂上的雨水。   风从右边来,纵然两人在屋檐底下,也有被风吹进来的雨丝,打湿了何小曼的手臂。初秋的雨,夹着不安分的风,带着丝丝凉意。   “何小曼,你过来点。”丁砚将她往里边拉了拉,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还牵着何小曼的左手。   这下,连内心成熟的何小曼也脸红了,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将右臂上的雨水擦去。   丁砚也脸红,但也知道,现在不能光顾着脸红,自己可是个男生啊。主动伸手,拽着何小曼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漫天雨,世界就留给他们这小小的不到一平米。   “雨好大啊。”还是何小曼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出门应该看一下天气预报的。”这话,丁砚不知道是说自己呢,还是说何小曼呢。   “天气预报每天都说‘局部地区有阵雨’,谁知道这个‘局部’会是在哪儿呢。”何小曼笑着看向丁砚,却发现对方正在看着他,心中不由漏跳一拍,赶紧将脸又别了回去。   二人又陷入了沉默,一种异样的感觉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暧.昧地流动。   阵雨,说下就下,说收也就收了。也不过十来分钟,眼前的雨丝渐渐疏朗起来,天色也开始变亮,似乎,这片带着雨的乌云就要飘向远方。   “哈,看不看预报都一样呢,雨要停了。”何小曼故作欢快,掩饰刚刚的异样。   一辆公交车,披着乌云边缘赐予的金光,慢吞吞地从远处驶来。   “车来了。”何小曼指指远处。   丁砚默不作声,却跟着何小曼上了车。车上很空,没有几个人,二人并肩坐下,不约而同地甩了甩头。   “你回家也坐这趟车?”何小曼问。   其实丁砚不坐这趟车,他家离批发市场比较近,步行就可以到。可是不知为何,他不由自主地跟着何小曼上了车,心中很想让这偶遇变得更漫长一些。   “嗯。”丁砚含混地应着,“你哪站下?”   何小曼倒是没什么防备,毕竟人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我住珍珠弄,到西直街下。”   “珍珠弄我不知道,西直街我知道。”丁砚老老实实地回答,但又不老实地撒了个谎,“我比你远一点,看来要你先下。”   “你什么时候开学?”何小曼寒暄着。   “开学要九月初,不过我有事,下周就要出发去学校了。”丁砚突然想起了一个事,道,“对了,既然你要直接上高二,那高二的教材还要不要?”   “当然要啊!谁让你只留了学校的地址,我高一的早就看完了,也找不着你。”   丁砚内心一阵惭愧,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隐瞒了何小曼太多太多,现在倒给自己挖了个坑,想跟她坦白,又怕她生气。毕竟何小曼是那么坦然,对自己全然不设防,一对比,显得自己好渺小好复杂啊。   “不好意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不方便给你留家里的地址。”丁砚很抱歉。   何小曼却理解错了,毕竟家庭关系复杂的也大有人在,也许丁观有自己的顾虑,反而安慰他道:“没关系的,反正等开学了自然会发教材,我到时候再预习也一样,我能十天啃下高一,也不在乎高二的教材晚个几天对吧。”   丁砚望着她,满腹的话竟是怎么都说不出口,眼见着再走一站就要到西直街,他想了想,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本子一支笔:“你把地址写给我,我明天就给你把书送来。”   大约是因为有了丁砚的目光,何小曼留地址的时候,将字写得格外端庄。这不像是个初中生的字,娟秀而老练,很惹人好感。   第二天,何小曼穿了一件浅绿色的短袖衫,下面配了一条白色百褶裙。   “真是天生的衣架子,嬢嬢的旧衣服都穿得这么好看。”何玉华扔下由衷的赞叹,出门上班去了。   弄堂里的人,平时夏日里一般都是大汗衫花睡裤,但何小曼很少这么穿。哪怕是个弄堂姑娘,她也喜欢把自己弄得很整齐。何玉华个子比她小得多,但何小曼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瘦,穿上何玉华的衣服,非但不会局促,反而有一种亭亭玉立的紧致感。   丁砚走进珍珠弄,一眼就望见了在门口晾衣服的何小曼。她手举得高高的,将衣架挂到绳子上,百褶裙下露出笔直修长的双.腿,长发未绾,柔顺地倾泄下来。   “你找谁啊?”住在弄口的林清一眼就发现了丁砚,赶紧从门口跑出来,还顺手将小短裙又往上提了提。 第39章 教养犹可贵   林清尚未满二十, 说起来也算妙龄。但她跟社会上的人混得多了,无论是打扮还是神情, 都带着难言的油腻。   “你好。我找18号。”丁砚很有礼貌地回答着林清。但本能的抗拒和戒备,让他没有说出何小曼的名字。   他俊美的外形、优雅的气质、以及良好的教养,都与这珍珠弄的烟火很不相衬,林清一眼就看出了丁砚的不凡。一听竟然又是找18号的何家, 气就不打一处来。   虽然心中阴阴地盘算着坏主意, 林清心里又极想给丁砚一个好印象,从眼角瞄着丁砚, 柔柔的道:“你是医生?去给何家姆妈送药吗?哎,好可怜的人家哟,好端端的出了个痨病鬼……”   丁砚心中一愣。他从来没打听过何小曼的家庭情况, 但从何小曼身上却能看出些影子, 他相信何家也许很清贫, 但应该家风很好。   “我不是医生, 只是找她家有事。谢谢你,我自己去找。”这是礼貌的谢绝, 也是给林清一个态度。这种背后说三道四的嘴脸,丁砚本能地不喜欢。他是单纯, 但不蠢, 林清故意使的坏,他一眼就看穿。   他已经望见了何小曼, 撇下不甘心的林清, 径直向何小曼走了过去。   “何小曼!”   何小曼正在抖动衣服呢, 一听丁砚的声音,惊喜地回头:“你真的来啦!”   真的来了,还假的来了不成?丁砚背着书包,望着何小曼在忙碌,道:“说好了,当然不能食言。”   听到外头有说话声,王秀珍撩开纱帘:“小曼,来客人了?”然后一眼就望见了丁砚。   如果王秀珍此时可以放心大胆无所顾忌,她一定会长叹一声:这个小官人可真好看啊!他们这一辈的人,喜欢将这样年近弱冠的少年称作“小官人”,当然得是好看的,如果不好看,只能叫“小赤佬”。   这个小官人不光生得好看,而且气质……温润如玉!对,王秀珍总算想起了这个词,她听何立华引用过,何立华最爱的词,也一定是她王秀珍最爱的词。   “这是我妈。”何小曼赶紧介绍。   “阿姨好。”丁砚不同于弄堂青年的彬彬有礼,让王秀珍笑得合不拢嘴。   “这是丁彦,我出车祸,就是他把我送到医院的。”   一听竟然就是久闻大名的“丁彦”,王秀珍赶紧走出去,一把抢过何小曼手中的衣服:“哪有让客人在外边站着的道理,快进屋去坐,衣服我来晾。”   进了屋,丁砚环顾四周。住惯了家里的洋房,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狭小的客堂间,但他很喜欢这家里的温馨。一张已经斑驳的红漆小方桌在屋子中央,上面放着一套白瓷茶具;靠墙的五斗柜上一只座钟居中,两只用来存放饼干零食的瓦缸分居两边;而整个屋子里最贵重的莫过于架子上的电视机,用透明纱巾盖着,安静而娇羞。   这是弄堂人家常见的客堂间布置,但这家的人格外爱干净,所有的东西都擦得一尘不染,而白瓷茶具旁还随手放着两本书,顿时,平常的屋子也显得温馨雅致起来。   “坐吧。”何小曼拖开一张凳子,让他在方桌边坐下,又从白瓷茶具里倒了一杯……却是白开水。   何小曼有些不好意思:“平常我家不太喝茶叶的,天气热,就凉些白开水。”   丁砚却心中一动,知道这家不宽裕,想来是不会舍得买茶叶的,赶紧道:“正有些渴,凉开水正好。”一咕噜喝完,又将白瓷茶盅一放,“还有吗,再来一杯。”   何小曼笑了:“你水牛啊,喝海碗才是你这样。”虽是这么说,却还是提着茶壶又倒了一杯。   丁砚到底不是水牛,第二杯没有马上喝,而是放下书包,从里面拿了一大叠书出来:“这是高二的,你好好看,不着急还。等我寒假回来,再给你高三的。”   “好的。高三的我也不急,一点一点啃。高二的可能内容会更多些,应该是高中三年最重要的一段。”何小曼一本一本地翻着,赞道,“你的书真是保管得特别好,人家都说书特别新的,都是学渣,很少翻书才会这样。你的书,明明上面很多的笔记,偏偏还很整洁。”   “你若真心喜欢一件东西,就自然会爱惜它的。”丁砚说着,又问,“什么叫学渣?”   呃,这个年代好像是还没有诞生这个新鲜词儿。何小曼笑道:“学习特别好的,像你,就叫学霸,学习上的小霸王。学习特别差的,就叫学渣,渣渣,超级烂的那种,懂不?”   “有意思。”丁砚低头,品味了一下,笑问,“你十天可以学完高一课程,那是不是叫学王?”   “哈哈,好难听,我才不要。”   说笑间,何小曼进屋,将丁砚借她的高一的书归还:“说起来,能学这么快,你的笔记功劳不小。特别全面又特别清晰,我是服气的。”   有些高端,是可以跨越时空的。纵然是回到三十多年前,来自那座著名学府的骄子,依然比后世的“杨简”强,所以,何小曼服气。   丁砚将书本回放书包,又指着电视机问:“我可以看看你家电视机吗?”   “可以啊。”何小曼走过去,将纱巾揭开,“我爸自己装的,样子简陋点,不过看是一样看的,该有频道都有。”其实一共才两频道,反正的确都收得到。   “你爸真是蛮厉害的。”丁砚由衷赞叹。对于他这样的机电系高材生来说,装配个电视机并非难事,但何爸爸只是高中生,虽然当年成绩好,到底缺了些专业知识打底,敢想就已经很了不起,更能真正将电视机完成,就更了不起。   “那当然,我们家人都蛮厉害的。”何小曼这话没说错,何立华装电视机厉害,王秀珍手工针线厉害,何小曼读书厉害,就连何玉华,人家也吵架厉害呢。   丁砚却笑了:“你能不能谦虚点?”   “呃……我还好吧。大多数时候还是蛮谦虚的……”何小曼真是,就算表现谦虚,都显得那么不谦虚。   丁砚从她手中拿过纱巾,将电视机仔细盖上。认真地看着她:“何小曼,好好上高中,两年后,我大四,还来得及在清华等你。”   何小曼一愣,这是什么意思?相约?还是承诺?又或者,仅仅是鼓励?   这一愣神,让丁砚猛然回过神来。自己在说些什么啊,人家还只是十六岁的小女生呢!赶紧解释道:“我是希望你好好学习。你这么有天份,完全有可能考上最顶尖的大学。”   可是,何小曼很清楚自己。她之所以能在这个年代当学霸,是因为她“偷跑”。越往上,居于她能力之外的东西就会越多。她何小曼,不可能一直这样领先下去。   透明的天花板,不知在何处,却又一定在何处。   对于丁砚的这番“鼓励”,她很感激,却也很清醒。坦然地对丁砚一笑,落落大方的道:“谢谢你的鼓励,不过,我应该不会有机会去你的学校了。再过一个多月,我就要去纺织厂上班了。”   丁砚有些吃惊:“为什么这么着急上班,你专心念书也挺好啊。”   何小曼越发确定,这真是个象牙塔里的孩子,不知人间疾苦。还好,丁砚的可贵在于,他单纯,但也很善良。   “我要是能一边念书,一边赚钱,岂不是更好?”何小曼始终不卑不亢地笑着,这底气来自于她的自信,她从来不觉得劳动是一件可耻的事,“我要让我爸妈过上好日子。”   刹那间,丁砚有些动容。这个比自己还小了三四岁的小女生,天真的时候那么可爱,可冷静的时候,却是那么成熟,超乎年龄的成熟。   “一个多月……”丁砚想了想,“那时候我应该还在学校,十一月份才会跟导师出去。到时候记得给我写信,我给了你地址的,没弄丢吧?”   当然没弄丢。何小曼之前可指望着跟他要教材呢,怎么会把这“活导师”的地址弄丢。   跑进屋里,拿出一本笔记本,翻开给丁砚看:“看,你的地址,我夹本子里呢。”   看到纸条上的“丁彦”二字,丁砚又是一阵羞愧,太不诚恳了,太虚伪了。丁砚啊丁砚,你以后要怎么圆今天这个谎,连最基本的姓名都是假的……哦不,还好姓不假……   为了掩饰不安,丁砚也从书包里拿出了笔记本,翻开:“看,我也把你的地址保存着呢。”   二人相视一笑。这个年代,写着信、盼着信,都是挺快乐的事,一想到自己也要开始书信生涯,何小曼心中隐隐兴奋,人还在眼前,竟然就悄悄期盼起来。   送丁砚走的时候,王秀珍眉开眼笑,连声喊着“有空来玩”。   巷口,丁砚挥手告别,却又说:“突然很想看你当纺织女工的样子。可以的话,拍一张照片寄给我?”   分明寄给异性照片是一件很暧.昧的事。可是为什么,从丁砚的嘴里说出来,竟这样美好,近似透明的美好。   他好似有天生不染纤尘的体质呢。   回到珍珠弄,生了“急性红眼病”的林清还在探头探脑,一见何小曼,不服气地啐道:“跟他说何家有个痨病鬼,他都没反应。呸,绣花枕头一包草,只怕连什么是痨病都不懂。”说罢,悻悻地回了屋。   何小曼听在耳里,却更加对丁砚生了好感。他那样聪明博学的人,怎么会不懂,他是不在乎,他是有教养,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尊重啊。 第40章 敲黑板,算账   十月, 转眼就来了。   大街上张灯结彩,全是欢度佳节的彩旗和大红灯笼。何小曼都被街道叫去客串了好几天的汇报演出, 要不是年龄太小,街道主任恨不得叫她来主持,还一个劲儿地约定,以后一定还会喊她, 让她一定要配合街道的工作。   胖大婶家的电视机已经完工, 欢天喜地的迎回家,就差放几挂鞭炮庆贺。   不出何小曼所料, 第三单生意很快就来了。由于胖大婶的宣传工作做得十分到位,珍珠弄都知道“何老师”帮胖大婶家也装了个电视机,收了一百九十块钱。   小九九谁都有啊, 小算盘都打得噼里啪啦那叫一个响啊。商场里的电视机因为紧俏, 又涨价了, 现在卖四百块了, 和一百九十块一比,翻了一倍有余啊!   有些余力的邻居开始上门预订, 暂时没有积蓄的邻居也发现了自家拥有电视机的可能,开始打算存钱。一时间, 珍珠弄以预订上何老师的电视机为荣, 以排名靠前为荣,以跟何老师家关系好走得近为荣。   以为什么为耻呢?好像没有, 最近最耻的大概就是弄堂口的林家了吧。   自从胖大婶家也有了电视机, 晚上珍珠弄的电视盛宴就分成了两拨, 一拨在何家门口,一拨在姚家门口。两家各放一个频道,邻居们自己想看哪个频道,就往哪家门口坐。一时间邻里关系好的来,完全可以当西直街街道的模范弄堂。   所谓树大有枯枝、族大有乞儿。再和睦的弄堂,也有不太和睦的声音。这声音来自林家。   林家是珍珠弄最早有电视机的人家,可现在却越看越凄凉,林家姆妈有时候晚上在家看着电视,听到弄堂里的欢声笑语,恨不得抱着名牌电视机哭一场。她家怕了何玉华,而且最近何家声誉正隆,林家也不敢惹。但姚家不一样。   姚家只有夫妻两个,女儿工作远,经常住在宿舍,回来少。这样人丁单薄的人家,欺负起来风险比较小。   所以林家就说酸话了:“真是阿猫阿狗都可以有电视机了。啧啧,一百多块的电视机,跟个宝似的。”   说就说了,还偏偏喜欢趁着胖大婶走过跟前的时候说。   胖大婶也是经历过风雨的人,冷冷一笑,抱起了胖胖的自己:“哦哟,最近林家姆妈打翻醋瓶子啦,说话一股酸味嘛。也难怪,花三四百买个壳壳,也是两个频道两个播音员,我啊总以为你家名牌电视机,总要比我们的粗货多看点的喽,搞半天也没见比我们早看一分钟、多看一个人。说好听呢,叫有钱烧得慌;说难听呢,就叫猪脑子贱得慌。呵……”   冷笑完,扭着胖胖的腰一抬头就走了。气得林家姆妈差点吐血,真没想到胖大婶都跟何玉华学会了骂人,这世界真是乱套了!   其实,这世界没有乱套。所谓的“乱套”,亦是乱中有序,不过是新老更替,不过是日新月异。   十月下旬,何小曼终于拿到了招工体检表,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何小曼,女,19XX年生,身高168cm,体重48公斤,视力右眼1.5,右眼1.5……   看到这体检表,王秀珍可开心了,看了好几遍:“看吧,眼睛像我吧,视力好。”   何立华不服气:“你倒不说个子像我。”   何玉华慢悠悠:“轮到我,就只有性别像我了。”   何小曼大笑起来:“哈哈,我长得好看呀,这个就像嬢嬢。”   立刻就被何玉华嫌弃:“你在家臭美也就算了,厂里去老实点啊。全是女人,都是尖头白拆子,没一个安好心。”   “也没这么严重,我在厂里呆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让人把骨头拆掉,不是好好的熬到病退了。”王秀珍怕何玉华把社会讲得太险恶,吓到何小曼。虽然何小曼现在看上去很能干,家里很多事现在都是她做主,但是在母亲眼里,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宝宝,需要放在温室里保护一辈子。   “秀珍啊,明天小曼就要上班了,你东西替她准备好没有啊?”嗯,父亲眼里,女儿也是永远要呵护的。何立华一想到宝贝女儿明天就要正式上班,心里也是蛮忐忑的。   王秀珍将体检表还给何小曼,回答丈夫:“饭盒子、勺子、水杯……再带一块肥皂,其他的也不缺什么了。”   这点,何小曼得听亲妈的,毕竟亲妈是在纺织厂干了十几年的人。哪知道,何立华又嚷嚷上了:“瞧吧,还是忘了最重要的东西。”   王秀珍一愣:“什么东西?”   “钱啊!”何立华转身去包里翻了十块钱出来,“先拿着,明天肯定要先去食堂买饭票和菜票。你太瘦,要多吃点,不用太计算钱知道伐?”   “谢谢爸。”何小曼小心地收了,“这钱算我借你的,等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还给你。”   何玉华叫道:“哎哟,亲生的还算这么清楚,这是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啊!”还是那么嘴不饶人,谁让她贴的饭钱少,眼下竟然心虚起来。   “我赚钱了,当然就要自己管自己了。咱家要有新目标……”   王秀珍惊讶地转头:“这不是才添上电视机嘛,小曼你又有啥目标了?”   何小曼笑嘻嘻的:“我不想跟你们睡一屋了,我要有自己的房间。”   吓得何玉华立刻声明:“不许打我的主意!”她的房间,偶尔接纳何小曼来睡睡是没问题,但不能当真跟她合住啊,还有没有点隐私了,还怎么跟王欣牵个小手了?   王秀珍笑笑,不参与意见。虽说现在家里和谐,但何玉华这脾气也还是炮竹,点不得。何小曼开口,就算说得不合适,那也可归于孩子话,大人参与意见就不一样了,难免会被说是挑唆。   “嬢嬢你这点出息……”何小曼立刻嫌弃了回去,离刚刚何玉华嫌弃她也就几分钟时间,真是还得极快,“咱家这房子住了也有二三十年了吧,你那屋子上回台风暴雨的时候还漏水,早该翻修翻修了。直接翻建个二层呗。”   何玉华立刻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哎哟小曼啊,你知道翻建个房子要多少钱。真当你上个班,就成富豪啦。今年是涨工资了,临时工有三十五一个月了吧,你不吃不喝多少年才能存够翻房子的钱啊!”   何小曼心里早就有了算盘,将家门关上,从角落里搬出一个小黑板,竟然还有几支粉笔:“我早就想跟你们说说了,最近我老琢磨这个事儿,总归不试上一试,谁知道成不成呢对吧。”   王秀珍惊得目瞪口呆,朝房间里喊道:“立华你快出来,小曼又要干大事了。”   刚进屋找东西的何立华还以为她开玩笑,一出来,看到小黑板和粉笔,不解道:“小曼还弄上黑板了,这是要当老师?”   何小曼一本正经:“我要给这个家算算账,算错了,你们也别笑话我。嬢嬢的钱,我不算计,她能存出来自己的嫁妆就谢天谢地……”   “呸,一上来就拿我取笑。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道道来,说得不好,马上我就撸袖子骂你。”何玉华笑着骂骂咧咧,其实也没生气。   “自从咱家装了电视机,存款就一点都没有了,是吧?”她看看王秀珍,王秀珍老老实实点了点头。于是何小曼接着道,“但是,给别人装一台电视机,可以赚70到80。我们不能算得太足,暂且算70元,目前在弄堂里接了五家的预订,加上姚家阿婶的,眼睛见着的就是六台,一共可以赚420元。爸爸装第二台的时候明显比第一台快了,我算了算,一个月足够,也就是说,半年内,咱们家可以存到420元,对不对?”   她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地写下“420元”的字样。   何玉华一听,有点明白过来了:“这样啊,我呢,钱是真没有,工资不高,开销不少,况且我是真要存钱……但是王欣你们可以免费用,让他晚上过来帮大哥一起装电视机,大不了我半年不喊他看电影。这样是不是可以再多接两家。”   何立华倒是笑了:“把小王用狠了,人家跑掉怎么办?”   “打也打不跑啊。这点我还是敢保证的!”何玉华把胸.脯拍得堂堂响,王欣真是让她安全感十足,这点绝对没话说。   王秀珍指着黑板,在一旁插嘴:“半年后肯定不止存420。今年工资普涨了,我现在也痊愈了,不用特意补什么营养,这两个月我算了算,每月可以省出大概30元来,半年是……半年是……”她一时卡壳了。   “这数学,哈哈!半年就是180元啊。”何立华笑话她。   “好,再加180元。”何小曼又在黑板上写下“ 180元”,开心道,“看吧,这样就有600了,我每个月也能存钱啊,半年存100块应该没问题,700了吧,是不是胜利在望!”   何立华面带喜色:“真是不算不知道啊,这么看来,好像翻建房子真的不是个梦想。”   王秀珍却面有愧色:“你们赚的赚,算的算,我却一点帮不上忙,真是惭愧……”她那拖后腿的想法又来了。   何小曼亲热地抱住她,撒娇道:“妈,说什么呢。你每天又洗又烧照顾我们,就是最大的帮忙呀。再说了,你以为你就能闲着啦,我可不是个孝顺女儿,会给你安排事情做的,你别骂我就好啦!”   “哈哈,小曼现在是大总管,大总管要给我安排什么事?”一听自己也有任务,王秀珍比什么都开心。   “我们都要上班,没时间跑手续啊。妈你就负责了解,翻建房屋需要什么手续,该办的,咱先办起来,别等钱有了,手续还没有,那可真是空悲切了。”   何立华望着黑板上加粗的“700元”,赞叹道:“我的天哪,怎么觉得咱何家门上要出个领导了呢?” 第41章 第一天上班   何小曼同学, 从今天起终于不能再叫“同学”,而要叫“何同志”, 或者“何师傅”了!   十月底,已是秋意渐浓的时节,虽天高云淡,但天气到底也是凉了。第一天上班, 何小曼穿上了那件白色娃娃领针织衫, 下面一条灰色长裤很是修身。何小曼不喜欢穿那种没有裤型的大裤腿,自己用王秀珍的缝纫机将裤子改成了小脚裤。一双黑色丁字小皮鞋虽也是半新旧的, 但用鞋油擦得亮亮的,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那么清新秀雅。   王秀珍执意要送她去厂里。何小曼拗不过,一路上听着王秀珍絮絮叨叨地关照各种细节, 倒也很不寂寞。终于到了厂门口, 还是坚持让王秀珍回去了。何小曼的职业生源, 必须自己独立开启。   崇光棉织厂是区属的集体企业, 规模也不小,大概有五六百员工。因为劳资科有珍珠弄的老姚在, 何小曼并没有费多大的功夫就办好了手续,但老姚却叫她坐办公室等一等, 说今天一共有五个临时工都来上工, 等会儿人到齐了,一起带她们下车间。   说话间, 其余四个女孩子也都来了, 都跟何小曼差不多年龄, 十六七岁的孩子,想来都是初中毕业后就没再念书,进厂工作等待转正机会来了。   “你们五个都去织布车间,从学徒做起,会有师傅带你们。凡事多问师傅,上班不能迟到早退,其他的就等师傅教吧。”老姚说完,就从破旧的办公桌后起身,带着五个小姑娘出了办公室。   行政楼在门区前区,织布车间却藏得深。何小曼对崇光棉织厂并不陌生,从小经常跟着母亲到厂里来,知道远远的那些一楞一楞、似人耸肩一般的天窗建筑,便是织布车间所在。   一个瘦瘦的小姑娘,脸色有些黄,看上去营养不太好,眼睛却大大的,四处转着,望见何小曼气质出挑,便挨上来,小声问:“我叫汤丹,你叫什么?”   “你好,我叫何小曼。”何小曼初来乍到,也很乐于认识朋友,加上这些人以后都会是自己一个车间的同事,所以还是很友好。   汤丹的眼神落在何小曼手里拎着的绣花布袋子上:“你这个袋子真好看。”   “我自己做的,我也很喜欢。”何小曼背着这绣花袋子出去,已经被好几个人夸过,批发市场的小会计拿到袋子,激动得送了一大袋子不知道有没有用的元器件给她。反正何小曼照单全收,拿回来让何立华和王欣慢慢挑选,省一个是一个。   还没走到织布车间,远远的已经听到巨大的织布机的声音。何小曼倒还没有怎样,其余几个女孩子脸上都变了色。   “声音好吵啊。”有个皮肤白白的胖女孩,立刻就撅起了嘴。   老姚看了她一眼,没作声。汤丹似是有些见识,说道:“织布车间声音很吵的,说话都听不见。”一听她这么说,另外三个女孩子都忐忑起来,不安地望着老姚,却又不敢提意见。   老姚才不管这么多,来都来了,还怕你们翻天不成。这年头工作多难找啊,临时工也不易,这种区里的纺织企业,那是很抢手的,你不想来,多少人暗暗高兴呢。   “那么多老师傅干了这么多年也没废话连篇,你们要娇贵就别上班。”语气不严厉,但话影子也没留余地。   “没事我们不娇贵的。”几个姑娘们立刻表态,并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像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织布车间的主任是个中年女人,叫余杏娣,大家都叫她余主任,长得瘦削机灵,一看就是个能干的女人,见老姚领了五个女孩子过来,知道是新来的临时工,转身就迎了出来。   “杏娣,这五个丫头就交给你了,省得你整天喊人手不够。”老姚见到余杏娣,心情明显好了不少,脸上都有了些笑容。   余杏弟别看长得不漂亮,眉眼看起老姚来,竟有些风.情:“还是老姚关照我们啊,就看着前道啊,成品啊,一拨一拨的去人,我还以为劳资科把我们给忘了。”   “哈哈,怎么会。是要给你挑些顶用的,毕竟织布车间重要啊!”   这话说得,余杏娣心里可算是舒服了,一拍手:“有你这话,我也算是定心了。人就给我吧,有事我再找你。”   老姚哈哈一笑:“给了你,就是你的人。你可别再找我了,一找我,我就头疼。”   正要走,他突然又转头,指着何小曼道:“这丫头能干,你给找个好师傅,兴许能带出个能手来。”   我勒了个去!何小曼顿时感受到各种异样的眼光向自己投来。姚伯伯啊,你还真是有恃无恐,这种事不能暗暗说?看来在这个年代,做人做事其实没那么多顾忌,也没有那么多暗戳戳收集证据等着各种举报的人。   老姚一走,余杏娣的满面春风就收了起来:“走,跟我去仓库领东西,等会儿再带你们见师傅。”   于是五个人又跟在余杏娣身后,拐过织布车间,又从成品车间后边绕过,来到一幢两层小楼。这里是仓库,厂里要领生产用品都得到这儿来。   仓库保管员是个男青年,一看有人来,立刻将正在看的书塞进抽屉,热情地喊:“余主任,织布车间来新人啦?”   “是啊,给她们领工作服和劳保用品。”又低头一看几人的脚,“你们穿多少码,把鞋码报给顾峰。以后上班要换工作鞋,否则一天走下来,个个脚上要起泡。”   纺织厂的工作服,是一单围兜,胸.前“崇光棉织厂”五个鲜红的大字,簇拥着红色的五角星,形成一个漂亮的半圆;一顶白色帽子,有一圈白色的宽边。   虽然是简单的“装备”,也足以让紧张了好久的姑娘们开心起来,迫不及待地就将围兜围了起来,相互帮忙在背后系结。帽子则有大有小,她们虽有些腼腆,却也在乎形象,不愿意随便将就,挑选着符合自己头围的白帽子,将辫子塞进帽子里。   何小曼得了王秀珍真传,几根手指灵活地一推,就将帽子推到恰好的位置,又在额前拉出几根发丝垂到帽子外。   真是个漂亮时髦的姑娘,顾峰不由地转身多望了几眼。虽说这姑娘穿着并不突出,甚至没有一件新衣服,但她面容姣好,神情清冷,又这么会收拾自己,一看就和另外几个不一样啊。   工作鞋是带搭绊的黑色绒布浅口布鞋。何小曼对这个鞋就更不陌生了,因为好搭便宜又舒适,在后世,饭店服务员最喜欢穿这样的工作鞋。   全部穿戴停当,陡然从窗户玻璃中望见自己,真是当个纺织工人都是个有气质的纺织工人呢。   如此想着,何小曼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丁砚说的话。他说过,让自己穿着纺织女工的工作服拍一张照片寄给他呢!   之前以为十月初就能上班,却没想到一来二去拖到了十月底,他十一月份要跟导师出去呢,现在写信,再寄到北京,只怕时间都来不及了吧。   “何小曼,你穿工作服都这么好看!”汤丹发出由衷的赞叹。   何小曼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按了按纺织帽:“真的吗?我看你也很好看啊。”她笑吟吟的,伸手替汤丹也拉出几根发丝,瞬间,汤丹就少了几许土气,变得浪漫起来。   一个中年女人走进仓库,一眼望见何小曼:“咦,这不是王秀珍家丫头吗?”   看来是小时候见过自己的阿姨,何小曼很有礼貌地回答:“阿姨好,我是小曼。”   “长这么高了啊,比小时候更好看了。”   余杏娣惊道:“王秀珍?就是生了病,从我们织布车间调到成品间的王秀珍?”   中年女人道:“是啊,办了病退回家了。小曼这是顶替进来了吧?”   余杏娣却摇摇头:“不啊,何小曼是临时工招工进来的。”   中年女人啧啧嘴:“也亏她舍得,蛮好一个丫头进来当临时工。”   众人都以为何小曼会尴尬,望向她。她却不以为意,反而面带笑意:“总归是招工嘛,不管什么身份了,总归能进来学技术就好。”   顾峰笑了:“这小丫头倒是沉稳的,不像刚毕业的,屁事都不懂,就知道吵吵。”一下子就把其他四位得罪了,恶狠狠的目光齐齐地投向他。   进车间,必须将工作服和工作帽全部穿戴好。五个姑娘有些紧张,相互检查了好几遍,终于确认可以了,余杏娣这才让她们戴上口罩,然后带她们进了车间。   一进车间才知道,刚刚在外头听的,哪里能叫巨响,最多就是噪音。车间里轰隆隆的织机声,才真叫震耳欲聋,让人销魂到颤.抖。说话完全听不见,俯到耳朵用尽全力大喊,有可能听到点音,但也不一定听得清你在说什么。   车间很大,一行行的织布机几乎漫无尽头,纺织女工们穿梭其间,认真地观察着一点一点织就的布面,一旦有哪台机器因为断了线而停工,女工们必须及时发现,并快速接上线头,让织布机恢复正常工作。   余杏娣带着五个姑娘在织布机间行走,眼见着其他四个陆陆续续被安排给年龄较大的女工,却又带着何小曼一直走到最纵深处,交给了一名正低头认真看布的女人,并俯在女人耳边大喊了几句什么,可惜何小曼近在咫尺,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那女人转头,像看布一样,认真地看了看何小曼,露在口罩外的眼睛很漂亮,却也很冷漠。 第42章 师傅叶美贤   车间里实在很吵。余主任显然今天安排几个临时工, 吼得有点累了,不想再和巨大的织机声抗衡, 拍了拍何小曼的肩,示意她要跟着师傅好好干。何小曼很乖巧地点了点头。   师傅没有摘口罩,而是望了何小曼一眼,继续在织机间走动起来。   对于织机挡车工来说, 她们的任务其实不是亲自去织布, 虽然还只是八零年代,但织布机的技术也已经比较成熟, 只要将纱锭与梭子装配到位,余下的织布动作,织布机都会自动完成。而织机挡车工要做的其实是善后, 也就是完善织布机无法完成的一些细节与疏漏, 断线、串线、打结等等, 都需要挡车工亲自处理。   所以她们需要不断地来回巡视织机, 及时发现织机自动工作时发生的各种突发情况并解决。   何小曼殷勤地跟在师傅身后一米左右。师傅走,她也走;师傅停, 她也停;师傅偶尔看到织机上的停经片掉下,就会过去检查处理。何小曼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也没看清师傅接线头的手法。   没多久, 她的腿就有点迈不动了,跟着师傅值机时, 偶尔会望见同来的临时工, 那个白白的微胖姑娘已经在不停地换腿抖腿, 显然也很累了。但没人敢坐下来休息。   何小曼不动声色,甚至没有去捶腿。她知道,一名好的织机挡车工,首先就要能走路。挡车工每个人值的织机数量,取决于挡车工的业务水平,也取决于布的品种,最少的一人看四台,最多的一人可以看到十几甚至二十台,来回不断地巡视,一天下来走过的路几乎可以从本市步行到邻市,绝对不是开玩笑。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汤丹已经跟在师傅后面去吃饭。何小曼不敢问,见师傅极快地将每台织机的梭子又检查了一遍,这才和当值的机匠打了个招呼,摘了口罩对何小曼道:“吃饭。”   隆隆的织机声中,何小曼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只是从她的神情和唇形,猜到了这两个字。   这也是何小曼进了车间以来,第一次看到师傅的长相。师傅长得非常漂亮,戴着口罩的时候,一双眼睛已是明媚动人,一摘口罩,原来口罩的遮掩之下,五官明艳,生得竟似电影明星一般。虽说已不再年轻,大约有三十多岁,但别有一番成熟风韵。   但,如此明艳照人的长相,配的却是淡漠冰冷的表情,哪怕望向何小曼这个徒弟,也是冷冷的,和其他师傅们收了个徒弟的得瑟劲头完全不同。   何小曼去柜子前,从包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饭盒子,跟着师傅出了车间。   一出车间,天地从未有过的清静,耳畔甚至会出现“滋滋”的幻觉,提醒自己终于摆脱了那恼人的巨响。   “师傅您好,我叫何小曼。”憋了一上午,何小曼终于敢开口说话,并且确定师傅一定能听得到。   师傅点点头,却并没有多和蔼:“我叫叶美贤,有什么不懂可以问我。”声音也很好听啊,温和而有磁性,纺织厂都是大嗓门,这样淡定的声音真的蛮少见的。   “谢谢叶师傅。”何小曼心想,看来师傅不太爱说话啊。   果然,叶美贤道:“我是第一次带徒弟……”   何小曼赶紧道:“我也是第一次当徒弟!”   这话一出,叶美贤很是意外,见这孩子如此机灵,倒也有点忍俊不禁。点点头:“我不会热情,但也不会嫌弃你。徒工最晚三个月满师,何时能独挡一面,看你自己努力。”   直觉告诉何小曼,叶美贤和其他挡车工不一样,她平缓的语气、讲究的用词,以及平静的眼神,都不似寻常车间女工。   “师傅不嫌我笨就好。下午再打结,麻烦师傅慢一点,我怎么都看不清……”   “那不可能。”叶美贤直接打断她,“值机的时候,任何动作都慢不了,赶的就是时间。”   何小曼吓得不敢再说话。看来真是第一次当师傅,完全不懂如何当个“好老师”啊。不过何小曼有些不明白,明明姚伯伯特意关照了余主任,让她给自己找个好师傅,怎么就找了从没带过徒弟的叶美贤,难道是拼的颜值?   正边想边走,身边的宣传栏,默默地回答了她的疑问。   叶美贤的大照片挂在宣传栏里,上面是大字“先进生产者”。前边的师傅走得快,何小曼没敢停下来,匆忙间,只瞥见了“万米无疵布”的字样,不由肃然起敬。   看来,她不是没资格当师傅,而是不愿意带徒弟,自己何其荣幸,能成为她的第一个徒弟啊。   一走进食堂,正排队的好几个小伙子突然齐刷刷地转头看。纺织厂小伙子不多,在万花丛中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还是很醒目的,吓了何小曼一跳,以为他们是盯着师傅看,毕竟师傅这么漂亮啊!   哪知道,她抬头的功夫,就望见仓库保管员顾峰也在其中,还开心地朝她挥着手。   何小曼怕叶美贤有想法,赶紧转头瞥了一眼,发现叶美贤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对小青工们的骚动视而不见。虽说放心了一点,但何小曼也不敢造次,很有礼貌地也向顾峰笑了笑,还微微点了下头,算是回礼。然后老老实实地跟在叶美贤后面排队买菜。   吃饭的时候,叶美贤被小伙子们几次惊动到,冷冷地转头望了他们一眼,顿时乖乖地都低下头去。   今天一起来报到的那位微胖姑娘叫田雨,见到这盛况,心里其实有些羡慕,对一起吃饭的汤丹道:“那些人好讨厌啊,难道进来一批人,他们就要起哄一批?”   汤丹倒是始终有些见识的样子:“那也是因为何小曼长得漂亮吧。”   田雨又转头,认真地看了看何小曼,像是做了鉴定一般,点点头:“好吧,是挺好看的。就是太瘦了。”引得汤丹噗一声就笑了。   何小曼却没敢跟几个新人一起吃饭。在家从母亲和嬢嬢那里也听了不少厂里工作的注意事项,知道这个年代师徒关系还是比较森严,但凡是“官方认证”过的师傅,那就得当长辈似的尊敬。所以师傅在,她就绝对不会走远。   吃完了,不等叶美贤起身,何小曼已经把她的饭盒一起收走,拿到水池边去洗。   倒不是何小曼要拍师傅的马屁。只是,在“杨简”的时代,她也是从新人过来,懂得新人的不易,却也见识过不少趾高气昂的新人,尊师重道这个礼,到哪儿都不会错,无论是二十一世纪还是上世纪八零年代。   挡车工的午饭,也是来去匆匆。叶美贤回到车间更衣室,刚对着小镜子整了整帽子,就看到一只雪白的小手捏着两根棉线,伸到了自己跟前。   “师傅,请教教我怎么接线头。”何小曼大声道。   真会争分夺秒找时间啊。知道叶美贤一进车间、一看到那些织机,估计就没心情理她了。   叶美贤接过线头,故意放慢了手速,将一根线抵住,另一根线从手指上绕过,然后前一根反过来压住,一抽,一个完美的线结就打好了。   这回,何小曼总算看清楚了,兴奋地喊:“谢谢师傅!”然后喜滋滋地将线一扯,又成了两段,然后按照刚刚叶美贤的手法同样打了个结。   真是又快又好。连叶美贤都很满意,极为罕见的面带赞赏笑了笑。   何小曼别提多开心了。为了不让自己忘记手法,她扯了一大段线捏在手里,跟着叶美贤巡视值机的功夫,手上不停地练习,就等着哪台织机的停经片掉下来……掉下来……掉下来……   哎呀!真被她念着了!不远处一台织机,真的停下了!何小曼一个箭步冲到叶美贤跟前,大叫道:“师傅,让我来!”   叶美贤听懂了她的意思,略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跟到了织机前。只见何小曼捻起两根线头,迅速地一绕一抽,以同样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将纱线完美地接好。   叶美贤俯下身子仔细地检查过后,向何小曼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开心,真的非常开心,又累又开心。何小曼得到了师傅的肯定,连走路也不觉得累了,不知不觉地,竟一下子就到了早班结束的时间。   为了确保织机最大程度地开机工作,一般纺织女工都是停人不停机,车间里当值的挡车工都是三班倒。何小曼也不例外。只不过她尚在学徒阶段,所以跟着师傅的排班走,今天叶美贤就是早班。   下午三点半,何小曼冲回了珍珠弄。   “妈,我回来啦——”   王秀珍立刻奔了出去,把宝贝女儿迎回家,嘴.巴就没歇过:“回来啦,苦吧?是不是腿很酸啊?”   何小曼不诉苦,只说欢喜的:“妈,好开心的呢。路是走得多些,不过还好的。对了,我今天第一天就学会打结了呢。”   “看来师傅带得不错啊。厂里安排你跟谁啊?”王秀珍问。   “今天五个临时工,就我的师傅长得最漂亮了,叫叶美贤。”   王秀珍顿时愣住:“她?怎么会是她?”   何小曼从这短短的几个字中,听出了巨大的信息量。 第43章 复杂的人际关系   今天跟着叶美贤一天, 的确没说上几句话,叶美贤总是冷冷的, 一副沉浸在工作中的样子。何小曼欣赏专注的人,却又觉得她不好亲近。   见亲妈反应有点大,何小曼好奇地问:“怎么了,叶师傅很奇怪吗?”   王秀珍道:“她脾气怪, 不肯收徒弟, 别人也不敢当她徒弟。平常对人也是总不留情面,厂里的人也不想惹她。”   何小曼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她倒的确说我是她第一个徒弟。不过, 余主任过去跟她说话,她看了看我,也没有表示拒绝么。”   “余主任?不要告诉我是余杏娣啊!”王秀珍的脸色沉了下来。   “就是她……”何小曼有些不解, 厂里的人事好像很复杂?母亲都长病假两三年了, 现在办了病退, 怎么还是瓜葛很深的样子。   “切, 那就好理解了。这女人故意坑你呢。”王秀珍忿忿不平。   “啊……”何小曼只觉得脑子有点乱,“什么情况, 叶师傅不是生产先进吗,为什么跟着她就是坑我?”   “生产先进是不假, 但是, 大学生就一定教得好小学生了吗?”王秀珍竟然说了一句特别有道理的话。这让何小曼心中有些明白过来。   “好像真的是。跟了她一天,就没说满二十句话, 都靠我自己琢磨。就连打结也是我追着她教的。”   “她这个人啊, 倒不能说是个坏人, 就是性子太古怪,难相处。”   “其实……也还好。我厚着脸皮追着她,她也是肯教的,就是不主动。”何小曼笑道,“大不了我以后多厚脸皮问问,师傅说了,她不会教人,但也不嫌弃人。我觉得这就蛮难得了。”   看着自家丫头脾气甚好,王秀珍也有感慨:“说得也对,能不为难徒弟就算不错了。你是不知道,师傅坑徒弟的,多了去了,就怕教会了徒弟,师傅就没饭吃。”   说着,瞥了瞥何小曼:“你只跟她上班就好了,别的不要多问啊,尤其不要问她家里的情况。”   “为什么啊?”   “她还没结婚呢,最忌讳人家问她孩子。”   “呀……”何小曼觉得好遗憾,“叶师傅这么漂亮,怎么就不结婚呢?”   “哎,所以说,长得漂亮可不一定是好事……”王秀珍叹道,“还得自重啊!她也不是没处过对象,听说是被一个高干子弟给甩了,后来脑子出了问题,治好了之后又回来上班,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何小曼小嘴一撅:“妈,你说这话我就不同意,处对象不能叫不自重。也就是现在的风气还太封建,再往以后,别说处对象,就是过不下去了离婚分手,也是寻常事。”   “哟,你才第一天上班,思想就这么解放啦。”王秀珍吃惊。可是再想想,自家女儿这大半年来,一直挺叫人吃惊,成长得挺快,大概是自己太落伍了吧,便笑道,“说得也对,处对象也不是一定要成功。不过,还没结婚就跟人家有了孩子,这总归不对吧。”   “什么!”这下何小曼是真的被惊到。   从后世而来,她并不会对未婚先孕有什么太大的想法,但这是八零年代……不不不,按叶美贤现在的年纪,她未婚先孕的那个年头远比八零年代更早。   “那后来……孩子呢?”她轻轻地问。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也都是同事私下在传。说是怀了孩子,对方家里不同意,她也不肯堕胎,坚持要等对方娶自己吧。”王秀珍手里飞快地翻着布袋子,翻一个就往筐里扔一个,脑子却还在回想着叶美贤,“后来怎么解决的就不知道了,有人说她偷偷生下孩子送走了,有人说她堕胎了,反正后来没跟高干子弟结婚,在那种医院住了一年才回来继续上班。”   何小曼心里有点沉重,“那种医院”,她能想象是什么医院。怪不得叶美贤的明艳中,总是带着些忧伤。这忧伤被外表的坚强包裹,就成了众人眼中的冷漠与古怪。   “看来叶师傅也是个可怜人。”何小曼道。   “都知道她可怜,也都怕她。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又会复发,背地里难免还是会指指戳戳的。总之你不要参与就好,诚心对待师傅,不要给咱们何家丢脸啊。”   王秀珍的确善良,光听这些话,何小曼就知道这个亲妈哪怕再柔弱,三观还是靠谱。   “我不会去触她伤心事的。她业务好,不会教,我可以自己看着学。余主任也坑不到我。”话说完,何小曼突然又想起什么:“对哦,妈,为什么余主任要坑我啊?”   王秀珍嘴一撇:“因为你是王秀珍的女儿啊。”   “啊,难道她跟妈有旧怨?”   “嘿嘿……”王秀珍突然又得意又鄙夷地冷笑了两声,“她是你爸同学,一起下乡当的知青,我是早多少年前就认识她了……”   “哦……我明白了!”何小曼恍然大悟,“她一定暗恋我爸吧!”   长辈们的当年,原来也是如此多彩。所以说,什么年代都不缺浪漫,爱情能抽枝发芽到怎样的程度,与年代无关,只和参与爱情的人有关呢。   上班第一天,就见识了崇光棉织厂复杂的人际关系,何小曼更加打定主意,不参与是非,就好好跟着自己的古怪师傅,横竖师傅不会坑她。   接下来的几天,她每天早上五点多就起床,六点出门,赶在六点半前进车间,帮叶美贤将水杯洗好、毛巾搓干净,学着叶美贤的样子检查织机和梭子。叶美贤照例提前十五分钟就位,她再做交接班检查的时候,何小曼就在旁边仔细观察,看看自己检查的结果是不是跟她一样。   “瞧瞧你们,都是一起进来的,人家何小曼就像个当徒弟的样子。你们天天踩着准点进车间,当太婆来了啊?”   用棉帘子隔开的车间主任办公室里,余杏娣偶尔会扯着嗓子骂人。但她很少骂何小曼,基本上都是夸,而且是每天花样夸。   自从知道了余杏娣的小心思,何小曼是很防着她的。对于她“批发模式”的表扬,何小曼甚至有些厌倦。她从不觉得自己将工作做好,就有什么值得大肆表扬的。倒是余杏娣这太过明显的“偏爱”,很容易让何小曼陷入被孤立的境地。   很快,五个人中只有汤丹还跟何小曼说几句话,以田雨为首的另外三个,直接就摆上了脸,根本不再搭理何小曼。   这个年代,还没双休日,崇光棉织厂一周只在礼拜天休息一天。礼拜六是最后一个早班,下班后,汤丹和何小曼刚走出厂门,就听到田雨娇细的声音:“汤丹,我们一起走啊。”   汤丹望了望何小曼,脸色有些尴尬。   “没事的,你去吧。”何小曼笑道。成熟如她,才不会和别人当连体婴,那种连上厕所都要约着一起成为某种仪式的人,在她看来最无聊了。   不说还好,一说,汤丹更不好意思走了,摇摇头:“总有先来后到的。”便大声对田雨道,“今天我跟你们不顺路,我到那边车站去等车。”   对于汤丹的小聪明,何小曼心知肚明,没有巴巴儿地感激她,也没有理所当然地漠视她,而是温和地点点头:“你要绕远一些了。”   才走到车站,汤丹的车先来了,留下何小曼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车站上。   “你等几路?”身后传来叶美贤熟悉的声音。   难得有机会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听师傅说话,何小曼惊喜不已,扣着胸前的包带子回答道:“我等6路车,师傅您呢?”   “我也等6路。”叶美贤淡淡的,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转向远方,似乎要将公交车的来路看个通透。   说也奇怪,同样是一起等车,叶美贤的态度那样自然,一点不会让人觉得她是故意在迁就何小曼。   也是,高傲如她,生平还需要迁就谁吗?   应该是完全不需要吧。   “师傅您住得远吗?”何小曼谨记母亲说的,不问叶美贤的私人情况,但想来这种随口一说,应该不会太认真吧。   哪知道叶美贤说:“我不是要回家,我去新华书店买点东西。”   何小曼有些小小的兴奋:“现在还早,我也不急回家,能和师傅一起去吗?”   叶美贤似有微微一笑:“当然可以。你不要嫌我闷。”   “不会,我就是怕吵呢。”何小曼道。   “也对,纺织车间出来的,谁不怕吵。恨不得找个最安静的地方,听听针落地的声音也是很美妙的。”   叶美贤竟然一下子说了这么长一段话,而且还很诗意,这让何小曼欣喜起来,好像自己走进了叶美贤的心灵。   不过,叶美贤下一秒就会叫她失望。   “你买的是三分钱的票,如果去新华书店,要五分。你得去补票。”   何小曼哭笑不得,谁让叶美贤说得还很有道理呢。这年头坐公交车,一上车门口就坐着个售票员,何小曼到珍珠弄的确只要三分钱,买习惯了。而且这年头买四站坐六站七站那是人之常情,大多数售票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不会追究的。   讪讪地去补了两分钱,一直到下车,何小曼都觉得售票员看自己的眼光是异样的。   新华书店在最热闹的南大街上,两扇店门上贴着红色的大字,但却没有百货商场来得热闹。   正要进去,迎面从门里出来一个男人,手里拿着几本书,因为走得太快,差点撞到何小曼。   何小曼一个闪身,抬眼望去,脸色却瞬间变了。   这个男人的脸,她认识!中考那天早上,她在林荫大道上被一辆吉普车撞飞,她分明望见了驾驶室里一张惊恐的脸。   就是这个男人,不会错! 第44章 凶手   望着那男人从自己身边走过, 何小曼只觉得浑身冰凉,数月前的那一幕被她深深地压在心底。这一切, 没那么容易遗忘,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大的遗憾。   遗憾到心痛。   “小曼,怎么了?”叶美贤发现了她的异样。   “师傅,我突然不舒服……我得回去……”何小曼找了个借口。   叶美贤倒也没起疑心, 点点头:“你脸色是好难看, 回去吧。”   “师傅再见!”   何小曼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转身, 快步向那男人的方向走去。   刘东平送了向家老爷子去市委开会,顺道过来给儿子买几本小人书。   八零年代的小人书非常好看,题材涉猎之丰富, 丝毫不亚于后世的绘本, 多少人的艺术启蒙, 都来源于巴掌大的小人书啊。   连大人都爱看。所以刘东平喜滋滋地一边走一边翻, 浑然未觉自己被跟踪。一直走到市委大院的停车场,坐上车津津有味地继续看着。   何小曼一路跟着他走了两条街, 望见他竟然走进了市委大院,真正是吃惊不小。难不成撞自己的竟然还是个公务车?   “哎哎, 小姑娘你干嘛呢。”门卫非常负责, 把这个陌生的小女孩叫住。   “叔叔,刚刚进去的人是谁啊?”何小曼问。   门卫警惕地看看她:“问这个干什么, 这里是市委, 不好随便多问。”   远处, 刘东平已经拐过树林,再也看不到了。何小曼悻悻地转身离开。   但她没有走远,而是在街对面静静地等待。她要看看这个男人是不是开的那辆吉普车,虽然她没有记清车牌,但是她记得撞自己的是一辆军绿色吉普车。   会议是冗长的,这一等,何小曼就等到日落西山。还好纺织车间的这么多路也不是白跑的,腿功是练出来了。   终于见到一辆熟悉的吉普车从市委大院里开出来。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年代没有汽车贴膜,何小曼将车里的人看得清清楚楚,那个永远也忘不了的司机,以及一个白发老人。   何小曼将车牌记得牢牢的,在街边找了个公用电话。   “喂,请问是钱警官吗?我是六月份被撞的那位中考学生,我看到了撞我的那辆车子,车牌号我已经记下了!”   第二天一早,钱警官上班,何小曼早早地到了交警大队。   钱警官当然记得这个小姑娘,六月份的时候因为被一个车子撞伤,导致错过了中考。只是肇事车辆当场逃逸,虽然有两位目击证人,但目击证人也只知道是吉普车,不知道车牌号。   交警大队也做了颇多努力,调阅了全市所有相同车型吉普车一一排查,但是并未发现可疑车辆。   “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钱警官还挺关心她。   “谢谢钱警官,我已经在纺织厂上班了。”何小曼笑得很灿烂。   钱警官竖竖大拇指:“能进纺织厂,厉害的。好好干,以后当省先进,当全国劳模,去北京领奖!”   何小曼知道这是钱警官在安慰自己,错过了中考,总得在人生道路上收获些其他,这才是公平的人生。   寒暄完,何小曼将车牌号写给了钱警官。   钱警官当着何小曼的面打电话去车管所,请对方帮着查一下这个车牌号的归属。挂了电话,钱警官道:“那边去查档案了,回头有了消息,我会通知你过来。”   这也在意料之中。毕竟这个年代没有电脑、没有信息库、没有大数据,所有资料都是手工登记,查起来的确麻烦,一时半会儿也等不到回音。   “好的,请钱警官一定要严惩这个人!”事隔近半年,何小曼终于看到了希望。   第二周,何小曼翻了中班,中班是接替早班,从下午三点开始到晚上十一点。末班车是十一点半,何小曼便和汤丹约好一起走,路上更安全些。   周三的时候,何小曼接到了钱警官的电话,电话是打到厂里的,看得出钱警官还挺负责。   何小曼接到了转告,周四上午就去了交警大队。照例是钱警官接待 ,神情却有些为难:“何小曼,车辆信息已经查到了,是一辆公车。我们已经去调查过司机,司机供认不讳。承认当天是撞了人,不过,他不承认逃逸,说只是怕公车撞人影响不好,所以把车子停远一些,想再回来救你的时候,发现你被人救走了。   ”   “什么!”何小曼目瞪口呆,“这解释也太牵强了吧!”   “小曼……”钱警官的语气亲热了起来,但何小曼敏锐地意识到,这亲热绝对是某种愧疚引发的。果然,钱警官道,“因为当时没有目击证人,只有你的一些回忆片断,现场真实情况已经很难再复原。这个事情,我也请示了领导。你也知道的,车祸处理,本来也是以调解为主……”   “调解什么,我要告他!”何小曼脱口而出。   钱警官愣了:“告?很少有人会这么做啊。而且……就凭你一面之词,立案可能性几乎不存在。告他什么呢,逃逸?人家有理由,而且也能证明当时车子的确还在现场不远处。故意伤人?他都不认识你,有什么动机要故意伤害你?所以,这就是个普通的车祸受伤,而且你现在好好的,对于这种车祸,正常都是双方调解解决的嘛。”   何小曼有点晕,差点忘了这的确是个“一切皆可调解”的社会,与后世动不动法庭见,差别还是很大的。   “钱警官,我因此没能参加中考,我的人生就此被改变,那个撞我的人,却逍遥法外。钱警官你凭良心说,如果是你,你生不生气,你能不能咽下这口气!”何小曼气愤地说道。   钱警官内心当然是同情她的,叹道:“小曼,你放心。这事不是说调解一下就过去,一会有金钱赔偿,第二,这个司机会有很严厉的行政处分。只怕以后,他是当不成司机了。”   “呵……”何小曼悲哀地冷笑,“不当司机好啊,调办公室去,更舒服了!”   旁边一个警察皱了皱眉头:“这个小姑娘讲话倒蛮刻薄的嘛。”   “刻薄吗?我的一辈子都被改变了,说两句刻薄话怎么了?”何小曼吼道。   钱警官按了按手,示意那位警察不要说了,然后安慰何小曼:“理解你,小曼,谁碰到这样的事,心里都过不去。虽说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太年轻,不懂机关的行政处分有多严厉,对于这个司机来说,绝对也是改变一生。”   好吧,我总是不懂八零年代。何小曼冷冷地想。   “那,金钱赔偿是怎么个赔法?”何小曼冷静下来,觉得既然不能从法律上惩处他,那让他多赔点钱也是应该,至少父母可以少辛苦一点。   “如果你愿意协商,金额我可以再来敲定。”钱警官望着何小曼,期待她的答复。   何小曼语气冰冷:“第一,我要亲眼看到处分决定;第二,他必须向我和我父母当面道歉;第三,请他说金额的时候多摸摸良心,我这人胃口大,如果不到我的心理底线,我不会放过他!”说完,转身就跑了出去。   旁边的警察张口结舌:“这这……这是个十几岁小姑娘嘛,怎么这么厉害啊。”   钱警官若有所思:“要是你被轻易改变了一生,只怕比她还厉害。也是可怜的孩子啊。”   “只能说运气太不好,哪天撞不好,偏中考那天;哪个车撞不好,偏向省长的车……哦不,向老省长的车……”那警察摇摇头,“看来,老虎还没有归山,余威仍在啊。”   “小声点啊,就你多嘴。”钱警官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向家,“前老省长”怒发冲冠:“去叫她下来!把这事给我说说清楚!”   向炳方吓得说话都不敢大声,噤若寒蝉道:“她……不肯下来。爸,她才十七岁,哪会这么坏,肯定是刘东平推卸责任……”   向怀远眼中闪动着阴芒:“坏起来,谁看年龄。曾经把我按在地上剃阴阳头的,不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   “爸!”向炳方惊呼,“丽娜怎么能和那些小流氓比!”   向怀远却清醒得很:“从她敢扔了人家的英语作文起,我就知道这孩子不省心。有手腕是好事,但手腕让人一眼看穿,就是蠢。光有胆子,没有智慧,成不了大事。从前我真是高看了她。”   “爸,小孩子赌气是会有的,可这伤人……怎么都觉得她不敢啊。”向炳方还在低声维护女儿。   向怀远抬起松弛的眼皮,眼神却很犀利:“所以啊,就你们这眼力见,好好的孩子都被你们娇惯坏了。”   回到楼上,房门一关,吴志娟立刻就爆发了:“又怪我,又怪我!丽娜优秀的时候这个家里没人说我一句好,出了事就怪我娇惯坏了,总之我在向家就是没地位,看不起我当初干嘛还要娶我!”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向炳方心烦意乱:“好了,别哭了,谁怪你了。爸就是那么一说,你还来劲了。”   吴志娟是来劲了,哭道:“早知道我嫁谁都比嫁你好,进了门看老的脸色,现在看小的脸色。我是造了什么孽一辈子抬不起头,就因为我不会生吗?”   向炳方惊呼:“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丽娜和她亲妈一样,是个疯婆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疯婆子……”   “啪!”   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吴志娟脸上。 第45章 向家的秘密   吴志娟捂着自己的脸, 难以相信丈夫竟然会对自己动手,半天没回过神来。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她喃喃的, 望着丈夫那张脸,纵然生活了十几年,她还是常常感觉到陌生。   向炳方咬牙道:“这一巴掌,我等了十六年, 早就想赏你了!当年要不是你偷走孩子, 她怎么会疯!既然当年你处心积虑要留在向家,现在就给我乖乖的守口如瓶。如果你想让炳文他们占据这幢洋楼、占据这个家, 你就闹,继续闹,闹到老爷子知道为止!”   吴志娟不敢再大声, 只呜呜地哭:“就知道你心里只有那个女人, 这么多年, 你就没有真心对过我……”   向炳方冷笑一声:“你搞搞清楚, 当年是你家求着向家要攀亲,你明知道我心里喜欢的是别人, 我可从没瞒过你。而且这么多年来,我一次都没有去见过她, 你还要怎样?”   “可我在向家伺奉老的小的,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样都捂不热你的心……你说, 你多久没碰我了!”吴志娟抹着眼泪, 哭得抽抽答答。   “你们吴家如今的境地, 还有脸说苦劳?”向炳方挑了挑眉,“你还能继续当向家长媳,已经是向家最大的宽容,希望你看清自己的身份。如果再有下次,别怪我不给你脸。”   吴志娟脸色灰败,连哭声都从委屈变成了凄凉。   这就是现实。当吴家辉煌的时候,去攀向家,向家欣然迎合。可吴志娟是真心喜欢向炳方,喜欢他的高大帅气,喜欢他对自己满不在意的那个劲儿,哪怕明知道他另有所爱,她也不愿意拱手相让。她总以为只要能一辈子守在这个男人身边,总有一天他会全身心都属于自己。   这是一场永远不可能相衬的爱情悲剧。不仅仅是因为在感情的付出上,两个有着巨大的不平等,更可怕的是,这段婚姻渗入了太多感情之外的东西。吴家所能仰仗的,无非是当年吴家长辈的政治地位。这也注定了当吴家倒台后,吴志娟所有的砝码都荡然无存。   可她应该感激向家吗?不,她没有感激。她甚至开始痛恨向炳方,无爱的婚姻,根本就是一场凌迟。而向家所有的人,都是刽子手。   吴志娟闭嘴了,但眼泪却并不听话。向炳方坐在窗前的藤椅上看书,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风波一样。这不是宽容、也不是原谅,这是剜在吴志娟心上的又一刀。   只是,屋里的两个人都不知道,就在一门之隔的走廊上,向丽娜已“千疮百孔”。   她是来找父母想办法的,却没想到,在门外竟然听到了如此的晴天霹雳。她竟然不是吴志娟的女儿,她竟然是个“私生子”!   这太可笑了。   怪不得吴志娟对她总是小心翼翼,原来她不会生!哈哈哈哈,好笑,太好笑了!自己竟然是她偷来的孩子!而父亲……父亲竟然另有所爱。所以,父母的恩爱都是演戏吗?   她以为自己比同龄人成熟,也曾经为自己冲动之中犯下的罪过深夜忏悔。却没想到,与成人世界的阴暗相比,自己的罪孽显得那样直白、那样小儿科。   听到房间里传来母亲……哦不,现在她只想叫她“吴志娟”。听到房间里传来吴志娟凄楚的哭泣,她的内心没有半点同情,你养了我又怎样,你愚弄了我啊。我总会让你付出代价。向丽娜没有再敲门,默默地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抱起床头巨大的小熊,呆呆地坐了一下午。   她没有去找刘东平,刘东平却来找她了。   鉴于最近向丽娜在家中非常沉默,基本不出门,刘东平找到了科技学校。在外面抽了五六根烟,终于看到学生们下课,而向丽娜也拎着手提袋,在人潮中走出来。   刘东平将吸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狠狠地用脚碾灭,走上前去。   “你还来找我干嘛,不是把我都抖出去了吗?”向丽娜怨毒地看了刘东平一眼。   “不,现在你爷爷还不太相信会是你,事情还有余地,只要我愿意去改口。”刘东平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来的,他可不信,自己真的斗不过这个十几岁的恶毒小姑娘。   对于刘东平的出尔反尔,向丽娜处于观望,她想知道刘东平此行的目的,所以并不刺激他:“你不会平白如此好心吧,你想要什么?”   “八百块。不是我要,是对方要,我想,这个金额对方应该会满意。”刘东平开门见山,不多废话。   “呵,我还以为她多清高,原来也会狮子大开口。”向丽娜哧之以鼻。   刘东平只恨自己当时竟被向丽娜吓住,鬼使神差地去撞了人,想想现在自己的境地,对向丽娜也更加不齿:“坦白说,你也坑了人家一生,八百块也是你该出的。”   “凭什么要我出,撞人的是你。”向丽娜瞥他一眼。   刘东平竟然笑了:“你以为我还会怕你?当时不就是怕丢工作嘛,现在还怕什么?我是撞了人,但我已经为此受到惩罚,工作已经没了,我是光脚的,不怕你穿鞋的,懂吗?”   向丽娜脸色突变,意识到今天势必不能善了:“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告诉我小叔?我小叔会打死你吧。”   刘东平脸上显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痞气:“不不不,你错了。你小叔是要上位的人呢,他会牵着你婶婶的手,力证情比金坚。你信不信?我一点都不介意你试一试。当然了,这样一来,你以后在你爷爷面前也就不要再做人了,我会告诉你爷爷,当时你是如何捏造把柄想伙同你父母把小叔一家子搞臭。”   “你……不要脸!”   “没有你们向家不要脸啊。你捏着我,觉得了不得是吧。我捏着的,可是你们向家。给你们当了这么多年的司机,你说,向家的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向家要是败了,你还有什么?”   向丽娜完全没想到,刘东平竟然还有这一手。这真是捏着了她的七寸。她能有如此优越的生活,都是向家的地位给的,向家要是没了地位,她这个向家大小姐,顿时就会变成落地凤凰。吴志娟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家道败落后女人的命运,就是这么不堪。   略一思忖,向丽娜便知道自己毫无胜算,咬咬嘴唇:“我又没工作,我拿不出这么多钱。”   “这我就管不了了。办法总会有,就看你有没有诚意。”刘东平鄙夷地望着她,“还有,我得提醒你。何小曼今天上中班,所以没来上课是吧。所以说,我还是给你留了面子的。你是聪明人,应该懂的。”   向丽娜深吸一口气,刘东平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如果自己不答应他,下回只怕他就会当着何小曼的面出现,到时候,向丽娜腹背受敌,这日子真的就别过了。   “给我几天时间……”   “三天。没有商量余地。”   “见面地点?”   “我还没想好,三天后,我随时会出现。再见。”   刘东平才不会蠢到让她有布局的机会。他要玩死向丽娜,让她惶惶不可终日。   崇光棉织厂。叶美贤总觉得徒弟这几日不太对劲:“小曼,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上次从新华书店回家后,你脸色就一直不太好。”   何小曼勉强笑笑:“大概是倒中班还不适应吧,以前一直作息都很规律。”   这话叶美贤倒是信了,每一个初上岗的纺织工人,对于这种三班倒的作息都要适应好长一段时间。便道:“回去跟你.妈讲,要弄点营养补补的。这还只是中班,下周就要上晚班,你这个样子有点难撑。”   只有何小曼知道,这不是补不补营养的问题。自从她找到了车祸凶手,心中那口气就一直喘不过来,钱警官认可了她的三个调解条件,但对方会不会照办,她却没有数。   晚上在食堂的时候,叶美贤破天荒地买了两个肉圆,何小曼很奇怪,在她印象里,师傅很少吃荦,尤其是这样的大荦。   “师傅,你也补营养啦?”她问。叶美贤却笑笑没说话。   一落座,叶美贤就将两个大肉圆夹到了何小曼的饭盒里:“多吃点,你太瘦了。”   何小曼只觉喉间一梗,差点就掉下泪来。叶美贤是那么冷淡的人啊,她如此真心待自己,这好意弥足珍贵。   “师傅……”才喊出声,已觉得快要控制不住。在家里,何小曼不想让父母担心,总要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会儿真有点撑不住了。   叶美贤感觉到了不对劲:“怎么了?”   “师傅,我不是身体不好。是心里难受……”   叶美贤有些意外,却还是点了点头:“我不会安慰人,不过,你要是愿意说,我可以听听。”   “我……我中考那天出了车祸,所以……才到这里来上班。前几天,撞我的凶手终于找到了……”何小曼低声说着,眼泪流到了米饭里。   叶美贤犹豫着,还是伸出手,握住了何小曼拿着勺子的手。那手在微微颤.抖。   “这是好事。他会受到惩罚的。读书是很重要,但读书也不是唯一的出路,小曼很好,一定会有出息的。” 第46章 鸿沟   虽然叶美贤不会悉心温柔妙语连珠, 但这话也足够让何小曼宽慰。   她并非郁郁寡欢之人,也没有伤春悲秋的性子, 只是在心里憋得久了,那些屈意总要有个释放。在师傅面前流了几滴泪,也就渐渐地宽怀起来。   笑了笑,她轻声道:“谢谢师傅。”   叶美贤却有些愣愣的:“小曼也是刚中考啊……”她虽当了这么多天的师傅, 却从来没有问过何小曼的年龄, 她是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对身边的一切都显得并不那么关心。   “是啊, 要是考上了,我正好念高一。没考上,就来当青工了。”对于自己眼下的境况, 何小曼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满意, 她是个甚少有悲观情怀的人, 一旦那阵情绪过去, 人也变得重新乐观起来。   叶美贤想了想,又问:“那……小曼你是十六岁吗?”   “嗯, 是的。”何小曼点点头,“我是六月的生日, 快十六岁半了。”   “哦, 十六岁……”叶美贤喃喃的重复了一遍,竟兀自出神起来。   挡车工吃饭的时候不宽裕, 今天已经是她们少有的定心, 何小曼看了看食堂的钟, 默默地收拾了师傅和自己的饭盒:“师傅,我去洗饭盒,马上就来。”   叶美贤却没有听到,依旧呆呆地望着远处,眼神一片茫然。何小曼心中一抽,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知道师傅与常人总有些不同,便不再喊她,轻轻地离开,让她好好在自己的世界里呆一会儿。   回来的时候,叶美贤已经恢复正常,像往常那样望了望何小曼,轻声说了句:“走吧。”   走出食堂,夜色已经悄然降临,除了织布和前道等车间,其他职工都不需要三班倒,夜晚的厂区比平常安静得多。叶美贤没有再追问,何小曼也已经不想再诉说,二人并肩走回车间,继续投入工作。   何小曼很庆幸自己跟到这样安静的师傅,她也许不能让人如沐春风,但她让人有尊严。   向家却没有这么安静。   找准了机会,向丽娜去跟吴志娟摊牌。因为将所有人翻来覆去地排了一遍,唯一能要到钱的,只有吴志娟。   “丽娜,有什么事吗?”自从撞人事发,吴志娟被向炳方打了一个耳光之后,她见到女儿总觉得有些尴尬。   “想找妈聊聊。”向丽娜面无表情。   吴志娟还是欢迎她的,除了不是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之外,向丽娜真的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带大,她对向丽娜是当亲生女儿那样疼。   进了房间,向丽娜反手将门关上,单刀直入:“妈,我需要八百块钱。”   吴志娟一惊:“这么多!你要干嘛?”   “原因我不能告诉你,你给我就好。”向丽娜语气生硬。   吴志娟有点生气,女儿的脾气是越来越古怪,前事还未了,又来生什么事。这年头普通人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八百块几乎是普通工作一年的收入,哪有问都不问的道理就捧出去。   哪怕她对向丽娜素来全心全意,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八百块不是个小数目,也不是说拿就拿得出,你不告诉我原因,我就不能给。否则你爸问起来,我怎么说?”   向丽娜冷笑一声:“我相信你拿得出,也相信你有本事不让我爸知道。”   吴志娟倒吸一口凉气:“大笔的开销当然得通过你爸。还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大笔钱,说不出理由来?”   向丽娜突然笑了:“想对我说教?省省吧。你们不也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吗,凭什么我就样样要告诉你?”   “我们瞒着你什么了?”吴志娟心虚起来,暗暗觉得不妙。   “那天你和爸在房间里吵架,我全听见了。我现在还叫你一声‘妈’,是不想让爷爷知道这种丑事。”   吴志娟大惊:“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相信你有办法拿出八百块,也有办法不让我爸知道……”向丽娜挑眉望着她,眼神里都是不屑与挑衅。   吴志娟看得脊背发凉,声音都颤.抖起来:“如果我不给呢?”   “那我就去告诉爷爷,我是你偷来的孩子。而你不满爸爸对你动手,所以主动告诉了我真相。”向丽娜死死地盯住她,望着她的脸色由红转白,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丽娜,你不是这种人……你不是这样的孩子……”   向丽娜冷冷一笑:“我就是这样的孩子,我是跟我亲妈一样的疯婆子。”   “天哪!”吴志娟一声惨叫,瘫倒在椅子上。   十一月初的某一天,何小曼在王秀珍的陪同下来到交警大队。之所以说“陪同”,而非“带领”,是因为虽说王秀珍是母亲,但实际上,何小曼才是可以做主的人。   时至今日,何小曼终于和刘东平面对面。   与王秀珍的愤怒不同,何小曼显得特别平静,甚至拦住了想上去动手的王秀珍:“妈,我们是来解决的,不是来打架的。”   刘东平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这个女孩。在他的脑海里,何小曼还是那个梳着长长的大辫子、穿着白色连衣裙,盈盈走在林荫道的上那个女生。今天一见,刘东平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的眼睛,比向丽娜更成熟。   与之不同的是,向丽娜的成熟,带着戒备与算计,可这女孩的不是,她漆黑的瞳仁如此沉静,沉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你不知道在这宁静的表面之下,是怎样的激流。   “钱警官应该给你看过了机关公函,我被开除了公职。”纵然是难堪,刘东平也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心理准备。   何小曼点点头。这处理比她想象的更严重,之前以为只是不痛不痒的处分,却没想到直接就开除了公职。这个人改变了何小曼的命运,终有一天,也搭上了自己,这是报应。   “我向你诚恳道歉,对不起,何同学……”   “你应该叫我何小曼同志。”何小曼打断他,再一次提醒他命运因此而转折。   “对不起,何小曼同志。”刘东平大声道,又对着王秀珍道,“何小曼的妈妈,我也向你道歉,我坑了你女儿,很后悔!”   王秀珍别过脸去,不想看他。   钱警官打圆场:“好了,还有一项。”   刘东平从口袋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用信封装好的八百元钱,交到何小曼手里:“很对不起,这是给你的赔偿。”   “多少?”   “八百。”   何小曼没有打开信封,只冷冷地说了两个字:“一千。”   王秀珍惊讶地转过头,她完全不知道女儿向对方提出了经济赔偿,在这个年代,开口要经济赔偿并不是很光彩的事。连钱警官都感觉到很意外,在他看来,八百元已经够多了,这女孩竟然要一千。   可何小曼眼神如霜,背挺得直直的,漠然地望着刘东平,似乎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刘东平一咬牙,幸好他也有所预料,虽然跟向丽娜要了八百,自己还是带了几百元以防万一。又从包里掏出两百元,塞在何小曼手里。   “一千。你数一数。”   何小曼没有数,面无表情地将两百元塞进信封,然后放进手提袋。转头对钱警官道:“钱警官,谢谢你。”   又向刘东平看了一眼:“希望你余生安宁。”说罢,拉着王秀珍离开了,留下面面相觑的警察们和心情复杂的刘东平。   这天晚上,何立华第一次向女儿沉下了脸。   “我总以为你是长大了,懂事了,却没想到,心也变硬了。我们何家向来堂堂正正做人,你……你竟然去向人家讹钱!”   何小曼忍住眼泪,她知道这是八零年代与二一世纪之间巨大的观念鸿沟,却依然试图为自己辩解:“爸,我被撞到住院,撞到错过了中考,这是我应得的赔偿!”   “什么叫赔偿,花的医药费、住院费,那叫赔偿。超出我们的花费,就不是我们应得的!”何立华痛心地望着女儿,他不是不爱钱,可他希望每一分钱都来自于自己辛勤的劳动,而非眼下这样。   何玉华想要说话,被王欣一把拉住,轻轻地摇了摇头,只有王秀珍嘟囔了一句:“小曼也受了不少苦……”   何小曼心中剧痛,她不怪父亲,她不怪嬢嬢,她不怪王欣。她只是心痛,跟父亲一样的心痛,不同的观念,造成不同的处世方式,这该如何相互理解?   “爸,赔偿,就是赔偿我的所有损失。除了看得见的费用,还有看不见的损失,比如你们为了照顾我付出的辛苦,比如我承受的伤痛,再比如……我永远改变的人生。一千块,现在看着也许很多,可我的人生,又何止这一千块,即便是一万块,甚至十万块,能买得回时间倒流吗?”   何立华认真地望着她:“小曼,正因为赔偿再多,都已经无法时间倒流,所以我们要的是自己的心安。”   何小曼摇摇头:“不,爸爸。我一点没有觉得不安。正义在哪里?时间不能倒流,命运不能逆转,一切补偿都已经没有了意义,爸爸你告诉我,正义在哪里?”   何立华被她问住,不由语塞。   何小曼缓缓的道:“当一切已经无法补救,金钱是唯一可以衡量正义的方式。”   屋子里一片静默。何立华似乎瞬间苍老,半晌,他踉跄着走向自己的房间,甚至拒绝了前来搀扶的妻子,哑声道:“小曼,爸爸说不过你。爸爸不要你的钱,你好好保存属于你的正义吧。” 第47章 宏伟蓝图   王秀珍跟着何立华进了房间, 进屋前,回头心疼地看了女儿一眼。   倒是何玉华上来抱了抱何小曼:“小曼, 无论如何,嬢嬢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何小曼一把抱住何玉华,潸然泪下。   许久,她擦干眼泪, 轻声道:“嬢嬢, 我上班去了。”   何玉华看看天色也是不早,喊王欣道:“要不你也回去吧, 顺道送小曼去上班。”   “好的好的。”王欣对何玉华总是无条件服从。   何小曼却摇摇头,对王欣道:“不用了,也才八点多, 你再陪陪嬢嬢吧。我得十一点上班呢, 想去同学家玩一会儿再去。”   何玉华信以为真, 又指挥道:“那王欣你就别去了, 小曼难得去同学家玩,让她开心开心。”   其实何小曼哪里要去同学家, 她不过是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这座江南古城,有运河穿城而过。何小曼站在桥上, 望着桥下过往的船只, 那船上住着的是一户又一户的水上人家,船鸣声声, 在夜色里传出甚远, 几乎将何小曼的思绪带回三十多年后。   她相信自己是对的, 如果父亲不愿意用她这一千块,她可以想其他办法,让这笔钱物尽其用。一定要让父亲知道,何家女儿不是贪婪的人,她不会放弃自己应得的,但也绝不会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会成功的——”她向着桥下大喊,一阵秋风吹来,将她的秀发吹得高高飘扬。   桥面上过往行人虽是寥寥,却被这喊声惊动,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有人停下自行车,好奇地向这边张望。   “何小曼!你大晚上在桥上喊什么?”   何小曼闻声转头,赫然发现史培军推着自行车,不由笑了:“你大晚上不也在桥上瞎转悠么。”   史培军踢好自行车的撑脚,走到何小曼跟前:“我这不是替我妈送礼去了嘛。机关里的繁文缛节,你懂的,只能大晚上办。”   果然“友谊地久天长”,虽是许久不见,说话还是无需半点儿避讳。   “说话越来越文绉绉了,都不像以前的你了。”何小曼一说完,发现史培军变化的何止是谈吐,还有模样。   以前的史培军个子小小,满脸都是痘痘,很不起眼。没想到,也不过是数月没见,他竟比毕业时又高了不少,而且长相也周正了,最主要的是脸上的痘痘消退了,而路灯恰到好处地隐藏了浅浅的痘印,让他一时间竟然变得有些英俊了。   “烦呗,最近我爸老带我出去,说要让我见识见识大场面,你是不知道,还给我做了身西装,照镜子我觉得自己像猴。”   “哈哈,不是吧,哪有那么严重,大多数男生穿西装都比平常帅啊。”   “那我就是小部分男生吧,反正看自己特别不顺眼。”   “那就不是西装的问题,也不是你这个人的问题,是你这儿的问题。”何小曼指了指他脑袋。   “此话怎讲?”虽然说话是文绉绉了,但学渣还是那个学渣,何小曼说得太隐晦,他是听不懂的。   “就是你脑子里的观念问题呗。”一说到这个词,何小曼心中还是不免揪痛了一下,横跨三十多年,最大的障碍,依然是观念。   定了定神,何小曼甩开那些杂念,专注开导史培军:“你心里总是把自己还是当成学生,当然会觉得穿西装怪异。其实我们都不是学生了,你在印刷厂,我在纺织厂,都是工作赚钱的大人了呀。”   “大人也不是非要穿西装啊。”史培军嘟囔。   何小曼笑道:“出息……人家老外啊,高中生舞会大家都穿晚礼服。着装也是有礼仪讲究的,出席正规场合,的确要穿得隆重,这是对对方的尊重嘛。”   “哎,小曼,还真让你说着了。你知道吧,现在有人就是在学那些外国人呢。城里新开了个电影院你知道吧,居然规定穿拖鞋和背心不能进场。你看看这破规矩……”   “噗!”何小曼笑出声来,“我看这规定好。不过,现在这天气应该也没哪个傻子会穿着拖鞋和背心去看电影吧,你瞎操心什么呢。”   史培军挠挠头,不得不承认,同样是初中毕业,同样是踏上社会,何小曼还是比自己成熟。   当然,女神还是那个女神,友谊也还是地久天长,这个永不变。   “小曼,纺织厂是不是很苦啊。我妈听说你进了纺织厂,一直说可惜呢。”   史培军的妈妈对何小曼可谓印象深刻,毕竟是在初中最后阶段让她宝贝儿子短暂爱上学习的人。   “不苦啊。一开始有点不习惯,每天要走很多路,现在好多了。在慢慢适应三班倒,今天我就要上晚班呢,所以提前出门走走。”   “还好我是长日班。要我晚上上班,那真是太痛苦了。”史培军是上课都能睡觉的人,让他晚上不睡觉,那不是要他的命嘛。   “你呢,在印刷厂习惯吗?”何小曼问。   “没什么习惯不习惯,就是混混日子。厂里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碍着我爸的面子,也没人管我。”说到这儿,史培军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哎呀不说了不说了,你肯定又要说我吊儿郎当。”   本着对史培军认真负责的态度,何小曼的确要给他敲敲警钟:“本来就是啊。四五十岁的人混混日子也就算了,咱们才十几岁,后面的路还长着呢,怎么可以混日子。”   “对对对,小曼说得对。”史培军顺口捧完,又弱弱的道,“不过,人生不就一辈子嘛,横竖有个工作了,也不怕没饭吃,偷偷懒也没什么,对吧……”   短见!何小曼横他一眼:“觉得单位效益很好是吧?国营的很牛是吧?再过十年,天翻地覆。再过十五年,关门一半。”   史培军吓了一跳:“你别危言耸听啊。”   “信不信随你。十五年后,首先下岗的就是你。看你还能上哪儿混日子。”   “下岗?”这个词史培军听都没听过。   “就是失业,换个好听的说法。”何小曼笑道,“不过,毕竟还有十五年,还有的是时间去努力。”   史培军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不可能吧,国营企业还会失业啊?”   “你啊……回去问问你爸,有多少单位是靠政府拨款养着,政府一直这么拨,能撑多少年?远的不说,你知道深圳吗?”   “听说过……不过,这跟我会不会下岗有什么关系?”   何小曼早就留意过新闻,按她了解的发展轨迹,某位领导人很快就要视察深圳,并留下对改革开放意义深远的讲话。   “看着吧,领导人会视察深圳的,深圳未来的成功会令世界瞩目。一切都会变得让我们仿佛不认识这个世界。当然,如果你不断充电,不混日子,这个世界就不会抛弃你。”   史培军目瞪口呆,纵然他对何小曼一直抱有崇拜之情,身为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少年,也依然很难将这段话消化吸收。   “小曼,你讲的,我真的听不太懂。不过我知道,你就是让我不要混日子对吧。”   何小曼重重点头:“是的,世界会变化,行业会调整,不管是你们印刷厂,还是我们纺织厂都一样。以前我们读书是学知识,现在我们学技术,也同样是学知识。学在心里,谁也拿不走。”   史培军似乎有些明白,却又有些不确定:“你说的那个深圳……”   “反正,你就关注新闻,如果不久的将来,我们的领导人真的去了,真的发表讲话了。那就说明我看准了,猜对了。你就该相信我了吧。”何小曼嫣然一笑。   史培军有些恍惚:“其实我现在就相信你……不过,要是真有了那样的新闻,我想……我会更相信你。”   这可真是坦白得可爱啊,何小曼哈哈大笑,有老友就是好啊,刚刚在家里憋着的那口气,在笑声中完全没了踪影。   “等着吧,不出半年,我们就能看到香港电视剧了。到那时候,你学的印刷本领就可以大派用场……不过……”何小曼竖起一根手指作噤声的手势,“先保密。”   “好好好,保密。”史培军无奈,“神神秘秘的,反正我好好学技术就是了。”   谈话间,一个念头在何小曼的心里越来越成熟,如果一切都按那个八零年代走,何小曼今日所言的一切,将很短的时间内一步一步的实现。   何小曼告诉自己,如果这个机遇不抓住,那么,手里的一千块就真的白拿了!   史培军却完全想不到那么长远,他能和何小曼偶遇,心里还是蛮激动的,说完了宏图大志,他迫不及待地要说说当下:“你要去上班,我带你去呗,路上还能说说话呢,反正我回家也没事干。”   二十八吋的大自行车,载上两个人绰绰有余,史培军蹬起来浑身带劲:“对了小曼,礼拜天有没有空啊?”   “这个礼拜天吗?我夜校有课啊。”   “逃个课呗。就你的水平,缺一天课还怕补不回来?”   虽然这是事实,但何小曼还是不会轻易缺课,除非上中班的晚上,那是没办法,会跟班主任请假。   “我得看看是什么事,值不值得我缺课。”   “不瞒你说,我也在上夜校……不过跟你的不能比,哈哈,我是混个高中文凭的,我爸说以后可以调到科室里去。”   “哈哈,挺好啊,多少总归能学到点东西的呀。”何小曼欣然,“你不会想邀请我去上课吧?”   “才不是,我们几个夜校同学约了一起逃课去爬山。”   何小曼眼睛一亮:“是去东郊看枫叶吗?”   “对啊,有没有兴趣一起?”   太有兴趣了,何小曼连声道:“逃课逃课,坚决逃课。我还没看过东郊的枫叶呢,听说漫山遍野,美极了。”   史培军脚一点地,停下车不解地转头望着何小曼:“怎么会啊,我们初一就去秋游过啊?”   咳咳,咳咳,何小曼尴尬了:“忘了……忘了……哈哈!” 第48章 青春的定格   江南古城, 地处平原。难得东郊有些小土丘,也被人们兴奋地称之为“山”, 今天何小曼和史培军他们来的,就是东郊著名的赏枫胜地积泉山。   积泉山没什么著名泉水,据说古时候有,不过只存在于传说中, 无人见过真面目。倒是如今漫山遍野的枫叶, 一到深秋就红得灿烂如霞,成为江南一景。   古人对于美景的热爱, 到了前些年群情激昂的年代,曾经黯淡过一阵子,好在有八零年代这样美好的时代存在。诗歌兴起、电影院里大胆新奇的题材也开始初现端倪, 人们内心被封存了十几年的对美的追求, 重又蠢蠢欲动。积泉山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 从落寞孤独, 又变得游人如织。   因为听说史培军那边是男生比较多,何小曼特意私下问了汤丹愿不愿意一起来玩。汤丹一听就动心极了, 还说自己可以负责带点儿吃的。   大清早,他们在史培军家楼下集合, 来了四五个男生, 各自骑着自行车,何小曼坐上史培军的后座, 另一个大个子男生自告奋勇带了汤丹, 一起向东郊疾行而去。   “成双, 你跟顾峰他们约的几点?”史培军大声问。   因为车子骑得快,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吹过。那大个子男生就是成双,大声道:“约的九点,放心吧,我们不会迟到的!”   “顾峰?是不是崇光棉织厂的顾峰?”何小曼问。   史培军说:“对啊,就是你们厂的,是我们同学啊。”   怪不得第一次去,见到他在看书,还藏得飞快,何小曼笑道:“他也这么爱学习啊,还知道上夜校。”   “你们厂每两年一次文化考试,考得好可以去科室,他想去设备科。”   原来如此。看来有抱负的年轻人还真是不少。这边说着顾峰,那边汤丹却笑上了:“你怎么叫成双啊,是成功的成吗?”   “你别绕弯子了,就是‘成双成对’那个‘成双’,我还有个双胞胎弟弟,就叫‘成对’。”成双一点不忌讳,说得还很开心,“他今天要加班,所以没有来,不然,保管你分不清谁是谁。”   “哈哈,成双成对,你们起名字好方便啊。”汤丹平常就性格开朗,喜欢主动跟人说话,现在不是在厂里,大家都是少男少女,更加没有顾忌。   “那也得我家姓得好啊,要不是姓成,哪有这么精彩的名字。”成双大喊着,自豪得不行,自行车蹬得飞快,竟一下子冲到了第一个。   立刻就有少年不服:“闹什么啊,带个女生就了不起啦,骑这么快。待会儿到前边茶摊,换我带汤丹!”   史培军倒不跟他们争快慢,他对何小曼有些小心翼翼,怕骑得太快颠着她。   “汤丹是你的好朋友吗?”他问。   何小曼想了想:“除了你,她应该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吧。长得好看就是好啊,大家都抢着带呢。”见到汤丹受欢迎,何小曼其实也挺开心的,她喊汤丹,一方面是因为汤丹和自己走得近,另一方面是因为汤丹活泼,不用担心气氛尴尬。   史培军却不屑:“瘦了巴叽,脸色黄黄,有啥好看。”   到了茶摊,大家停车喝了碗茶,因为抢着要带汤丹,少年们差点打起来,最后决定抓阄,汤丹乐得咯咯直笑,大声道:“大家轮着带呗,要骑一个多小时呢,一个人带多累啊。”   话虽这么说,谁先带是个问题。最终还是抓阄定顺序,五个男生轮流带两个女生,一路欢声笑语,完全不觉得累,转眼就到了积泉山脚下。   顾峰带着另外四个已经到了,倒是两男两女,据说也都是他们夜校的同学。一见何小曼和汤丹,顾峰的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   “怎么是你们!”   史培军当仁不让:“何小曼是我同学,我请她来的。”   汤丹不用别人介绍自己就会开口:“我是何小曼带来的!真是厉害了,这下你可以回去跟那帮机修工吹牛,说跟何小曼一起爬过山了。”   顾峰眼珠儿一转:“真聪明,我还没想到呢。保准羡慕死他们。”   何小曼啐了一口:“我呸,你要是敢乱说,信不信我拿扳手敲了你办公桌玻璃。”   “哎别别别……”顾峰本来也是开玩笑,赶紧假意讨饶。   一同来的一位姑娘好奇了:“怎么了,顾峰的办公桌玻璃是个宝贝?”   汤丹抢答:“玻璃不算宝贝,玻璃下压着一个穿游泳衣的女明星!他整天拿报纸盖着,肯定是天天上班的时候偷偷看。”   顿时,众人哄堂大笑。顾峰举起拳头要去追汤丹,汤丹已经一遛烟躲到了成双身后。   打闹一阵,众人分了背包行头,将自行车在山脚下寄存好,热热闹闹地上了山路。积泉山的秋天,果然已是层层叠叠,被鲜艳的红色染了个透。   顾峰带着一只照相机,朝大家得瑟地举了举:“什么游泳衣女明星,这个才是我的宝贝。你们到哪里要拍照就说啊。我带了三卷胶卷呢。”   彼时还是胶卷相机,不光胶卷费钱,冲洗也是价格不菲,颇要有点专业水准才敢玩相机。不由的,何小曼倒对顾峰刮目相看。   汤丹立刻抢占有利地形:“我要拍,我在这里拍。小曼帮我看看,我这个角度好不好看?”   除了脸色有些黄、身形有些瘦,整体看上去就些营养不.良之外,汤丹其实还挺好看的。何小曼认真地帮她看了看:“角度挺好的,就是你穿了件红色,跟背景太接近,显得不突出了。”   汤丹撅起了嘴:“也不知道今天会有顾峰拍照啊,早知道就跟你一样穿件白色,白色出挑。”   何小曼笑了:“我一贯只有白色衣服啊。也不是故意穿的。”一想,抓过史培军衣角就道,“把你这个白色运动衫脱下来。”   “干嘛啊!”史培军有些不解,但还是依言将运动衫脱了下来。   何小曼将白色运动衫往汤丹肩上一披,两只袖子系在胸口垂下,随意又潇洒。顾峰顿时竖起大拇指:“一下子就变好看了!”   又有一位少年立即殷勤地献上自己的墨镜给汤丹戴上,这打扮,汤丹真是满意极了,拍了一张侧面迎风,又拍了一张正面倩笑,不好意思多占顾峰的胶卷,开心地嚷嚷着换人拍。   一卷胶卷三十六张,如果装机手段巧,还可以再抢出一两张。纵使这样,一圈人拍完,还要三五个凑堆拍合影,一个景就耗了大半卷胶卷。   何小曼有些感叹。“杨简”那辈子整天就是和服装、和镜头打交道,到了这儿,竟是第一次面对照相机镜头。她没有卖弄pose,只是随意找了块山石坐下,托着腮,静静地拍了一张。   玩到中午,大家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打算野餐,正好在溪流旁边,风景很漂亮。   食物大多数都是女生带的,两个夜校同学带了干粮,汤丹却别出心裁地带了好几个盆盆罐罐,里面装着爆炒的花生米、油爆的小虾米、凉拌的黄瓜、葱油的煎饼……   大家“嗷嗷”叫着,纷纷夸奖何小曼这个同事真是带对了。连顾峰都笑道:“汤丹,看不出来啊,手挺巧。在厂里没见你这么能干呢?”   汤丹小脸一扬:“就这点特长了,给点脸啊。”   何小曼尝了尝,也是赞不绝口,又感叹:“我在厨艺方面就很渣了,在家跟我妈也算认真学过,总是烧得乱七八糟,只能吃个饱。”   干粮就小菜,十来个生猛少年一扫而空。年龄稍大如顾峰他们几个,纷纷表示遗憾,早知如此,该带点啤酒来,才是一场完美的郊游。   下午,看顾峰又在给大家拍照,何小曼心中一动,走过去拍拍顾峰的肩:“别把胶卷全拍完,给我留几张行不?”   顾峰笑道:“何大姑娘开口,我还敢不遵?别被那些臭小子挠死。”他指的是厂里那帮整天盯着何小曼的背影出神的机修工,“你看好背景,想在哪儿拍,就喊我。”   何小曼却摇摇头:“不,留到厂里去拍。我想拍几张穿着工作服的工作照片。”   这年头,还真没人想去拍自己工作的场景,何小曼这要求很新奇。但顾峰却乐呵:“这个好玩,我还没试过呢。不过,我还是很冒险啊,那帮臭小子在厂里看到我帮你拍照,还是会打死我的。”   何小曼忍俊不禁:“哪有那么夸张,他们都从来没跟我说过话。”   顾峰一挥手:“那是他们不敢。你和你师傅一样,神圣不可侵犯啊!”   “侵犯谁!”幸好汤丹不明就里地凑过来插嘴,免除了何小曼尴尬。   顾峰立刻转移话题:“你今天抢了那么多镜头,侵犯我作为摄影师的主动权。”   “最后一张,最后一张。”汤丹乐呵呵地拉过何小曼,“我还没跟小曼拍合影呢,拍完就不拍了啊。”   “咔嚓”一声,快门按下。属于青春的美好笑颜,永远定格在胶卷上。 第49章 树下少年   由秋入冬, 几只场寒潮的距离。   江南的冬天阴冷刺骨,何小曼终于发现纺织厂还有一个好处, 就是车间里热啊。从小跟着王秀珍在厂里呆过,那时候不懂事,并不觉得冬日温暖有多珍贵,一旦自己要开始寻生活, 对气温便有了切身感受。   她与叶美贤的相处越来越自然, 叶美贤再如何不搭理别人,对何小曼始终是很好的。不仅偏执一般总想着要她补补营养长长胖, 而且时不时的,会冒出一两句问何小曼的生活,似乎很想知道何小曼这个年纪的孩子, 都在干些什么。   何小曼并不明白师傅的意思, 但她还是敬重着师傅。倒是叶美贤会说, 不多久你就要满师了, 以后要忘了师傅了。何小曼便拼命摇头,才不会呢, 当过一天师傅,也永远是师傅。听得叶美贤心里别提多高兴, 清冷的脸上都有了笑意。   而回到珍珠弄, 何家也是和睦如昔。   何立华已经在装配第四台电视机,程序越来越熟练, 技艺越来越精湛, 还有珍珠弄的邻居家七大姑八大姨也想来, 都得乖乖往后排队。   父亲对一千块赔偿的事绝口不提。何小曼也不便再提,早就去银行开了个存折,将一千块存了起来,只等需要的时候拿出来派大用场。   在王欣的不懈努力之下,何玉华终于接受了他,二人认真地谈着恋爱,为未来做打算。何立华倒是提过,没房子可以先在家里结婚,但王欣有些失落,身为一个男人,不能给所爱的人容身之地,心里实在有些不好受。   何立华的意思,先在家办婚事给办了,这样就可以等厂里的分房。可何玉华的房间也实在小,何小曼又已成年。翻建的事再一次被提上日程。   三叔从部队里寄来了三百块钱,表示对翻建的支持。可是,满打满算,还是缺了上千块。   何小曼私下跟王秀珍咬了耳朵,跟她说,眼下这低物价可维持不了多久,几年内必有一次通货膨胀,现在不翻建,等以后河水都涨三分的时候,再想翻建就更凑不齐这钱了。   于是王秀珍悄悄跟何立华去提:“立华,不如就把小曼那赔偿款先用了吧……”   何立华只沉着脸摇摇头:“小曼就是把道理说破了天,我也不会用这笔钱。”   “可我觉得那天小曼说得也有道理。损失又不是只有医药费,前两天新闻里,我还看到现在有人要精神损失费呢,而且法院也判了。说明这个是合法的,不是不义之财。你要是觉得心里硌应,就算是我们借小曼的,以后慢慢还。”   见王秀珍劝说得如此起劲,何立华叹口气:“肯定是受了小曼指点吧。你啊,就是没主见。我能忍住不再干预,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你们娘儿俩也尊重一下我好不好?”   他嘴上不说,心里却知道,小曼的判断是对的,工资普涨是预兆,意味着物价势必也要随之上涨。不过是因为这个年代还是计划经济,一切都尚滞后,若不抓住机会打个时间差,那将是一辈子的遗憾。   身为长兄、父亲、和丈夫,何立华有责任给这个家更好的未来。   话传到何小曼耳朵里,何小曼对父亲真是既佩服又无奈。佩服他对内心的坚持,无奈他太坚持。   一月底的时候,夜校放假了。高二的期末考,何小曼不出意外地考了第一。更令人惊喜的是,科技学校竟然还有奖学金!   整整一百元啊。可不少了。   何小曼在奖励名单上扫了一眼,并没有看到向丽娜的名字,高一的奖学金获得者是个男生。看来向丽娜的优秀,只能留在了初中。何小曼以为这是很多女生的必经之路,越往上,男生会慢慢开始反超,而女生出现颓势的情况比较多。何小曼不知道,向丽娜的颓势并非因为性别,而是她的心思已经越来越不在学业上。   在春节期间的一次家宴上,她再次重逢了放寒假回来过春节的丁砚。   丁砚俊秀的脸上初初显出一丝成熟的味道,性格也比以前要略微开朗了些,开始经历从少年向青年的转变。   纵然席间的谈话还是那么空洞和无聊,但是向丽娜借着向丁砚讨教学业的机会,拉着他说了不少话。   丁砚出于礼貌,并没有拒绝,而且他性格文静温和,就算心里不太乐意跟向丽娜太接近,表面上也不会显露出来。   从向家告别的时候,他发现向家换了司机,便找了个机会问杜松涛,这才得知,向家司机事发,被开除了公职。丁砚终于松了一口气,老天总算开眼,让肇事者得到了惩罚,正义再如何姗姗来迟,终究也还是来了。   于是,他想到了何小曼。   他以为何小曼一定会给自己写信,哪知道并没有,直到自己跟着导师回到学校,也没有等到何小曼的来信。当初明明说得好好的,丁砚是个重承诺的人,心里不由有些忐忑,何小曼现在还好吗?   何小曼并非故意不给他写信。只是入职工作的事情拖了一段时间,等她正式进入崇光棉织厂,已是十月底。而丁砚说过,十一月份就会跟着导师出去,何小曼不想让自己写给丁砚的第一封信就石沉大海,所以迟迟没有付诸行动。   一转眼,就到了一月份。她想,丁砚应该放寒假了吧,正常的话,他应该回家了吧,可他并没有来找自己。   她曾认认真真地请顾峰给自己在厂里拍了几张照片,穿着白色围单,胸.前五个红色的半圆厂名,戴着纺织工人特有的白色小帽,在纺织机前微笑伫立。胶卷的质感,是后世的高清相机无法比拟的,相片上,堪称是八零年代最美的纺织工人,对生活热忱、对工作尽心、对未来充满希望。   只是,相片现在珍藏在她床边的层板上。她的书桌贡献出来成了父亲的工作台,她在床边安装了一层木板层架,堆了常看的书,和一些女生喜欢的小玩意儿,相片就夹在某本书里,如她心底的秘密一样。   这个年代,没有双休、没有黄金周、也没有春节长假。只休了寥寥数日,何小曼就上班了。   这天回来的时候,王秀珍神神秘秘:“小曼,今天有人来找你了!”   “谁啊?”   “是个男孩子,你猜是谁?”   何小曼的小心脏猛地漏跳一拍,却不敢承认,问:“史培军?他来找我干嘛,大冬天不会爬山吧。”   “什么啊!”王秀珍不气馁,“再猜,比史培军可神气多了。”   何小曼更加忐忑,嘴里却道:“切,史培军现在也还好的,比初中时候神气多了。汤丹老是念叨他呢。反正,我除了史培军和顾峰,跟其他男孩子也没什么来往,实在猜不出。”   王秀珍真是……独角戏很难演啊!   “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啊!那个叫丁彦的小伙子。正好我刚买菜回来,看到他在家门口探头探脑的。听说你上早班,他还挺失望的。”虽然女儿只有十六岁多,但是能有这么帅气优秀的男生上门,王秀珍还是很自豪的。   何小曼撇撇嘴:“原来是他!真是个小气鬼,怕我不还书吧,还上门催债来了。”明知道自己应该是故意曲解的丁砚的来意,但何小曼还是在王秀珍面前心安理得的曲解了。   “不是吧……”王秀珍有些失望,“我看他应该不像那么小气的人……”   “不是催债,他来干什么。送年货?”   “这倒没有……”王秀珍更说不响了,只得讷讷地转了别的话题。   听说丁砚来找过自己,何小曼颇有点心潮难平。这一个学期发生了很多事,进了厂、认识了新朋友、也找到了凶手、还拿了一笔“巨款”。   呵呵。“这一个学期”。何小曼的心里,依然还会用“学期”来计时,似乎比“一个春秋”、“一个季度”、“几个月”,更加直观而贴心。   自从在雨檐下与丁砚碰触,何小曼心里总有着说不出的情愫。这微妙的情愫让她完全不愿意在和丁砚的相处上采取主动。   纵然他们之前还根本谈不上爱情。   丁砚还会再来吗?还是一次不遇,就此退缩?何小曼渴望知道答案,却又藏在心里深深不语。   第二天,依然是早班。崇光棉织厂张灯结彩,还洋溢着春节的味道。   下午三点二十左右,换好了衣裳的早班姑娘们款款走出厂门。只听见田雨她们几个大声惊呼:“哇,好帅啊!”   其他下班的女工们也纷纷向厂门外的一棵树下投去注目礼,有些骑自行车的,不由放慢了车速,还频频回望。   “这个小官人神气的呐,是哪家家属吧?”   “不记得哪家儿子有这么神气啊。那气质,看上去像是个大学生。”   “当我女婿就好了,我晚上睡觉也要笑醒。”   “……”   女人对于“帅气小官人”的热爱,真是亘古不变。上至80,下至8岁,碰到可心的小官人,都可以秒变少女。   连汤丹都笑:“哎哟真是蛮神气的。这男生再不走,就要被妖怪抓走了。”   “呵呵,这是哪里来的唐僧?”何小曼开着玩笑,随着众人的目光向树下看去……   顿时呆住!那树下身形玉立的,不是丁彦吗? 第50章 高度   “何小曼!”丁砚一眼就望见了从厂门内走出来的何小曼, 露出难得的笑容,迎了过来。   分别数月, 全无联系,如此一见面,颇似熟悉的陌生人。   丁砚看何小曼,只觉得从人群中走来, 那样醒目, 似乎比以前更加高挑,眉眼也愈加明艳俊秀;何小曼看丁砚, 也觉得比以前更为清雅。尤其他竟穿着这个年代难得一见的牛仔裤,这是八零年代初期啊,牛仔裤是尚未普及的单品, 能穿上牛仔裤的人, 除了要具有出众的时尚品位, 还要有相当的经济实力。丁砚看似简简单单的黑色夹克配牛仔裤, 却显出跨越时空的帅气。   何小曼内心很激动,但转念一想, 却并没有多意外,毕竟他昨天去珍珠弄找过自己。但汤丹就不行了, 她简直震惊到合不拢嘴:“天哪, 他竟然是找你的……”   “是我朋友。”何小曼低声道。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帅的朋友?”汤丹的口水差点流到地上。   何小曼也来不及跟她多解释,向丁砚挥挥手:“你好, 你怎么来啦?”   “我去同学家有事, 回家经过这里, 想起你.妈说你在这儿上班,就顺道过来了。”这借口真是很蹩脚,加上丁砚腼腆的表情,还心虚地看了汤丹一眼。就差直接说“我说的不是真的”了。   汤丹一吐舌.头,很识趣地跟何小曼告别:“那我先走了啊,明天见!”   一遛烟就跑开,跑进田雨她们的“鸡肚小分队”:“有什么好看,何小曼的朋友。”   “鸡肚小分队”咬牙的咬牙,翻白眼的翻白眼、流口水的流口水,也有三样都干了个遍的。反正,只要是何小曼的朋友,她们表面上就不能承认他帅。   “哎呀,近看其实也一般啦。”   “那个牛仔裤,都不是第一百货商店的那种款式。”   “嗯,有点太瘦了,没男子气。”   听得汤丹暗好笑,损道:“好了好了,刚刚一个个两眼放光的样子,我可看见了,能不能真诚点,承认人家生得好看会死啊。”   “小分队”的姑娘们走得并不快,离得也不算远,话隐隐约约地传到这边,何小曼和丁砚也听了个大概。   “你同事很有趣。”   “你还只有同学,我已经有同事了,是不是比你强。”何小曼倒也不输人。   “你本来就比我强。”丁砚转头望了望她,这话,其实非常真心。   二人并肩,很有默契地向汽车站走去,何小曼要回家,却以为丁砚的家跟自己是一条公交线,毕竟上次在批发市场偶遇,丁砚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何小曼,总觉得你生得很高,是不是有一米七了?”丁砚自己就很高,现在跟何小曼并肩走,一转头就能大约目测出何小曼的高度。   “不知道哎,之前量过是一米六八,谁会整天去量啊。”   虽说何小曼说得很轻巧,但在丁砚心里却很微妙,一想到何小曼还在长身体,他就觉得她分明还是个小孩。可她沉静的表情,深潭一般的眼睛,加上比大多数成年女性都要高挑的个子,实在不太像只有十六岁。   “挺好了,不要再长了,再抽个子,你就不能穿高跟鞋了。”丁砚突然莫名其妙地冒了一句。   这话突然在何小曼心上轻轻一弹,几曾何时,高跟鞋就是她的战靴啊!为什么自己现在长这么高?除了父亲何立华的遗传,是不是穿越的时候还带来了“杨简”的某些元素?   “我在织布车间,哪有机会穿高跟鞋啊。”何小曼笑道,“前道脏,细纱忙,织布姑娘跑断肠。穿高跟鞋不是折磨自己嘛。”   转眼,走了车站,下班的一波纺织女工都在等车,个个都向二人行注目礼。还好,汤丹把“鸡肚小分队”带走了,去了另一边的车站,不然何小曼会被眼神绞杀。   虽然在鼓起勇气来到厂门口时,丁砚就已经料想到了会引起别人注意,但眼下这些纺织女工全然不回避的目光,还是让丁砚觉得有些不适应。   何小曼是很通透的,只望见丁砚的神情,便知道这位高材生的脸红病又犯了。   “突然不想坐车了。”何小曼扭头就走。   丁砚舒一口气,赶紧跟上:“我也不想。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哈哈,这句话好现代。这是八零年代啊,有什么地方好坐,古城青年的业余爱好就是压马路、看电影,打台球啊。   何小曼忍俊不禁:“这大冷的天,我可不坐路边啊,不想吃西北风。”   离了人群的注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丁砚就变得放松起来:“我当然不会带你吃西北风。何小曼,你喝过咖啡没?”   咖啡?咖啡!电视广告里的“味道好极了”曾经风行全国,成为大多数国人的口头禅。可是,现在应该还没有出现吧?一想到此,何小曼觉得自己应该装做从来没有喝过的样子。   “咖啡?没喝过啊!不过我在书里看到过。”别说,学霸人设挺好用,所有由穿越带来的认知上的超前,都可以从“阅读”中找到合理的注解。   “我请你喝咖啡吧。”丁砚望着何小曼欢喜的脸,心中说不出的异样。而这欢喜,是自己给的呢,丁砚不由也欢喜起来。   这年头没有咖啡厅。能喝到咖啡的地方,要么是如丁家、向家这样有地位的人家,要么,就是市里廖廖两家涉外宾馆。而这涉外宾馆,普通人是根本进不去的。   丁砚其实半点儿卖弄的心都没有,专心如他,就算知道“平民”如何小曼不大会有机会喝到咖啡,但也不会多想何小曼是不是有机会去涉外宾馆。在他看来,就是很单纯地想带何小曼去喝咖啡,在那个安静的地方坐坐,说说话。   天鹅宾馆是本市最豪华的宾馆,但却不是高楼,而是市中心一处遗存的古典园林。宾馆建筑就在这古典园林中,建成亭台楼阁的模样,绝对的闹中取静。   这地方,何小曼真没来过,它只存在于传说中。偶尔珍珠弄的人也会提起天鹅宾馆,比如林家。林科长来天鹅宾馆接待过两次客人,每一次都要在珍珠巷从巷头吹到巷尾,然后再强势吹回去。   坐在咖啡厅里,看着面容姣好的服务员轻声细语,的确完全和纺织厂是两个世界。何小曼有些疑惑丁砚的背景,他看起来似乎不仅仅是书香门第那么简单。   “丁彦,你父母真的是教师?我怎么看你过得挺奢侈呢?”   丁砚吓了一跳,他从不觉得自己奢侈,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没有啊,我就是个学生,怎么会奢侈?”   “学生一般不会喝咖啡。”何小曼撕开小包装,将奶和砂糖加进咖啡中,用小汤勺轻轻地搅拌着。   见她动作如此熟练,丁砚颇是意外。他原本是打算跟何小曼演示一下的,却没想到完全不需要。   “你也不像是第一次喝咖啡啊。”他将了何小曼一军,眼神里却满是笑意。   “《加里森敢死队》里就是这样喝咖啡的,说明我聪明啊,一点看不出来是第一次。”何小曼信口胡诌,就是欺负丁砚没有看过这种电视剧啊。   果然丁砚相信了:“原来是这样,你学东西真的特别快,而且像模像样。”   何小曼笑笑:“丁彦,你知不知道,撞我的那个司机找到了。”   丁砚当然知道了,不过,因为之前他没有向何小曼坦白,所以现在也只能继续装作不知道,还得作出一副欣喜的表情:“真的吗?他是不是受到惩罚了?”   何小曼抬起眼睛,直视丁砚:“是的,是个公车。那个坏蛋被开除公职了。”   丁砚舒了口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逃得过初一,终究逃不得十五啊。”   何小曼突然道:“我还要了一千块赔偿,你说,这样做是不是挺过分?”   丁砚一惊,饶是他不知奢侈为何物,也知道一千块实在是笔相当的“巨款”。不过,转念一眼,他倒也释然:“有些意外,但合理合法。”   作为走在学术最前沿的高等学府,他的学校对于这个时代里的突破性进展都会有探讨和研究,丁砚当然懂得什么叫精神赔偿。所以他才会说出“合理合法”四个字。   何小曼听懂了,却又追问:“既然合理合法,你为什么会意外?”   “从产生,到被接受,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你只是走得比普通人更快,我是意外你的勇敢,而非意外你的赔偿。”   丁砚说得心平气和,像是在跟何小曼谈论今天的天气到底是多云有时阴,还是阴有时多云,但这话听在何小曼的耳朵里,却无异于击在了她的心弦上。   素来,父母对自己是疼爱,嬢嬢一心只有王欣,而史培军的友谊也是“我总是信你”那一款,从来没有人像丁砚这样,能清晰地看透她,并且,用自己的简单去化解。   这是学问和修养给予的境界。丁砚,是个能望得见何小曼高度的人。 第51章 预言成真   如果说, 电视机里的《新闻联播》第一次将何小曼的前世与今生相联,今天这杯香浓的咖啡, 意外地让何小曼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后。   审美会变幻、观念会更新、年代会前行,但这咖啡,亦与后世的研磨一样醇厚。这涉外宾馆,的确是花了心思的“世外桃源”。   “喝得习惯吗?”丁砚问。绝大多数人一开始都无法接受咖啡的味道。   “入口有些奇怪, 但是, 回味无穷。”何小曼半真半假地回答。这的确是她第一次喝咖啡时的感受,挪到现在来用而已。   丁砚有些欢喜, 自己推荐的东西能被何小曼喜欢,他总有些莫名欢喜:“好些人一开始都喝不惯的,不过我很喜欢。”   何小曼道:“都会变的。这对我们普通人来说, 实在是太新鲜的东西, 以后会像茶一样普及的吧。”   “你会经常想以后吗?”丁砚突然问。   “当然啊。”何小曼嫣然一笑, “想”对于她来说, 其实是“回忆”啊。   “你想象的未来,会是怎样?”丁砚问, 突然又补充,“我是说, 这个世界, 无关乎我们个人。”   何小曼心潮涌动:“会更时尚、更开放、更富裕、更国际。只是,这个世界的变化, 不可能无关乎个人, 我们每个人都在洪流之中。我们在一个最好的时代!”   丁砚认真地望着她, 似要直视心底:“何小曼,你真的只有十六岁吗?”   何小曼耸耸肩,这在八零年代真是个巨时髦的动作:“可惜,户口本我妈收着呢。要是能有身份证就好了,像个卡片一样,每个人都随身带着,以后证明身份就容易多了。”   丁砚感叹:“你不仅不像十六岁,你也不像是这个地方的姑娘。”   何小曼莞尔:“怎么了,只有大城市的姑娘才可以畅想未来吗?我常常会畅想,我也相信,总会慢慢实现的。”   “不不,你误会了。”丁砚以为自己冒犯了何小曼,急着解释道,“我是说,你不应该呆在纺织厂当工人,你值得更好的发展。”   “我会有更好的发展,因为我很看好纺织行业,尤其是我们城市的纺织。会成为全省乃至全国的明星。”   丁砚目光炯炯:“我和导师去了深圳一个多月,十二月份才回来,如果我们城市能有那样的眼光与机遇,我相信你的判断。”   原来他是去了深圳!   何小曼暗暗一想,是的,没错了,如果一切都与那个平行世界的八零年代不谋而合,关于深圳的那剂强心针,应该就在眼前了。   “真羡慕你,丁彦。你可以去最好的地方,做最前沿的调研,接触最先进的理念。”何小曼真诚地望着他。   丁砚却眼光一黯:“谁让你不给我写信,我本来还想好好跟你介绍的呢。”   哈,这少年……何小曼的小心脏又是一个漏拍,抱歉道:“对不起啊,入职推迟到了十月底,等我有机会穿着纺织女工的衣服拍照的时候,都已经十一月份了。想着那时候你都不在学校了,就没写信……”   看来她还是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的。丁砚的心里重新开朗起来:“这么说来,你拍照片了?”   “嗯,特意请同事拍的。找个有照相机的人可真不容易啊。”何小曼笑道,“就是不知道今天你回来,照片在我家睡觉呢。”   去扑了一次空,丁砚有点不好意思再去珍珠弄了。而且弄口那家有两个妖形怪状的女孩,总是直勾勾地看着他,感受实在很不好。   “明天你还是早班吧,我还是来等你下班好了。”   丁砚这话一出,吓了何小曼一跳,赶紧回绝:“不不不,你可别来了,没见今天都轰动了么。”   “怎么了,是不是厂里人会说你?”丁砚还以为何小曼是怕流言,毕竟她才进厂,还是个刚成年的小姑娘。   “这倒没有,我可不怕人背后说。我是怕你又要害臊,毕竟……我同事看人,可从来不遮掩。”说这话,何小曼心里其实挺想笑的。   纺织厂的女人们,其实尺度非常大,荦玩笑开起来从来不避这些未婚姑娘,虽然进厂才三个多月,何小曼可是把这辈子最粗俗的荦笑话都听了个遍。丁砚这人纤尘不染的,似乎不沾人间烟火,还是不要吓到他为好。   “那我站远点好了。约个地方?”丁砚鼓起勇气,还是想再争取一下。   “太晚回家我妈会担心的。这样吧,星期天你有空的吧?”   “有空!”丁砚想都没想,立刻回答。   “那……下午一点我在工人文化宫的门口等你吧。请你喝饮料,别嫌弃啊,我只请得起这个。”何小曼很是坦然。   “当然是我请你!”丁砚忙不迭地抢着。   “不不不,我知道今天这杯咖啡价格不菲,我不能老让你请。给我个机会也请你,这才公平。”何小曼一直都秉承男女平等的观念,从前世的“杨简”那会儿,就从不觉得男女出去就该当男人买单。   丁砚却颇是意外。“我是女生”,这是亘古的金牌,可以在一切的争端中使用,从而让男人无话可说。如此讲求公平的女孩子,真正不多见。而且何小曼并非富裕之人,自立而不贪小便宜,实在难能可贵。   “好的,千万别忘了带照片。”丁砚念念不忘。   从天鹅宾馆出来,二人还是上了6路车,车子一路走了好几站,只听售票员大喊着:“下一站,西直街!”   何小曼突然惊道:“哎呀丁彦,你坐过站了!”   因为第一次二人一起坐公交,是从批发市场坐到西直街,当时丁砚为了能送何小曼回家,撒谎说自己家还要往前坐几站。而现在是从另一个方向回西直街,按上次的说法,丁砚早该在前几站就下车了才对。   丁砚一惊,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这可如何是好。   “哦,没有。我今天去舅舅家吃晚饭,不回家。”丁砚真是佩服自己,向来说谎就会脸红的人,竟然张口就来,而且如此天衣无缝。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特意送我回家呢……”何小曼乐呵呵的一出口,就蓦然收声。   说的时候并没想太多,一说出口,自己的脸就先红了。何小曼真是难得红脸,而这突然的刹车,反而给谈话增加了某种难以言说的韵味。   丁砚就更不敢回应了,因为何小曼这一漏嘴,其实把自己的小心思给戳破了。只是何小曼自己还浑然未觉而已。   回到家,王秀珍问她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何小曼支支吾吾,说和同事去逛街了,亏得王秀珍向来信任她,并没有多问。   回到房间,何小曼从床架子上找出照片,认认真真地看着,照片拍得挺好,就是放到三十年后也很经看。这照片,是时代的记忆,很值得留存。还好聪明,当时让顾峰多照了几张,否则送了丁砚,自己就没有了。   吃过晚饭,何立华照例开了电视看新闻。   如今珍珠弄已经有四五户人家有了电视机,且大冬天的,天也冷了许多,院子里的电视聚会也就不再继续,想看电视的人,会掐着点往那几户有电视机的人家钻,这一分散,人也少了,各家也挤得下。   何小曼正在厨房洗碗,隐约听到外面电视里提到深圳,赶紧在围裙上抹了抹手,跑到客堂间,果然正是她期待已久的那件事!   领导人第一次南巡,他说,要让一部分地方、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他还题词:“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   何小曼激动得两眼放光,这与她记忆中的历史事件完全一致。只是时间稍微有些许偏差,不过,这偏差放到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从今天起,关于“改革开放”的争论将会告一段落;从今天起,劳动致富、合法经营将渐渐成为全社会的共识;从今天起,无数的机遇将悄然来临,社会的重心将悄然改变;从今天起,消亡将不再可耻,新生却可以更加喜悦。   只是,何小曼如今心中的澎湃,无人可诉。突然她无比想念丁砚。那个曾经去过深圳、并将之作为研究对象的丁砚,一定能与自己心有戚戚,她想听他说深圳,她想听他说未来。关于这个世界的未来。   黑板上,加粗的“700元”已经挂了很久,是时候让这个数字动一动了。   新闻还没播完,外面突然传来史培军的喊声:“何小曼!何小曼!”   何小曼吓了一跳,赶紧开门,望见史培军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何……小曼!”他瞪大眼睛,“看新闻了吗,领导人真的去深圳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何小曼生怕他在父母面前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立刻向屋里道:“妈,史培军找我,我出去一下。”   一直走到街边,离珍珠弄已是好几十米远,何小曼才停下:“我也看到新闻了,被我猜对了是不是!”   史培军难以置信:“真是服气你啊,你连这个都能猜对,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说是猜,却也不是猜。平常看新闻,也听大人说,心里存着这样的希望,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何小曼道。   “我现在信你了,完完全全信你。”史培军伸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汗,竟不知道是紧张出来的,还是一路跑出来的。 第52章 筹备   以前, 关于未来细节的种种预知,何小曼只敢放在心里, 暗戳戳地与这个世界做着谨慎的对照。关于这次领导人南巡,是她第一次对人言说的“预言”,这预言其实更像是诺言,是她对自己重生回到八零年代的一个诺言, 是她对这个世界许下的诺言。一旦成真, 那份激动实在是旁人难以想象。   “上次我让你好好学技术,你有没有听进去?”她最关心这个。   “当然了。我现在上班可认真了, 师傅都对我刮目相看,年底厂里还评了我‘优秀学徒’呢。”史培军可骄傲了。   “噗,变化这么大啊。”何小曼笑出声来, “怕不是因为你爹妈的缘故, 厂里照顾你吧。”   “何小曼。你说别的话, 我都当圣旨, 这话我就不爱听。我现在真的特别上进,上进到我自己都害怕, 不信你问我同事去。”史培军的脸挂了下来。   见他竟然是认真的,何小曼顿时心里过意不去, 她是真的没想到, 史培军变化会这么大。   “抱歉抱歉,我是开玩笑的。相信你……”见史培军还是有点气呼呼的, 何小曼又道, “友谊天长地久的啊?”   史培军忍俊不禁, 又咧开了嘴:“我才不跟女生一般见识。何况你还不是一般女生。”   见史培军没有真生气,何小曼才放下心。她很珍惜史培军这个朋友,这年头,像她这样年纪的女生,多半会个兄弟姐妹,唯她是个独生子女,在感叹父母思想开明之际,也是有些寂寞的,毕竟和身边那些人都不一样。   “我有个想法,只能跟你说。”何小曼正色道,“这想法能让我们赚钱,赚很多很多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一起干。”   史培军双眼一亮:“赚钱?这太愿意了啊,赚钱比上班有意思多了,我上班才几十块钱一个月啊,我想赚几百块一个月,去第一百货商场把最贵那件皮夹克买下来!”   哈哈,好有志气!   不过,何小曼并不嘲笑他。因为史培军还没有机会见识更好的生活,眼下他觉得最华丽的,便是第一百货商场那件最贵的皮夹克。   “只要我们能做成,一件皮夹克算什么,还可以把牛仔裤都买下来!”   何小曼的豪言壮语,听得史培军热血沸腾:“说吧,什么想法,看看我能做什么。”   “你说,最近最火最流行的电视剧是哪部?”   “去年最火的肯定是《加里森敢死队》,不过现在……”史培军突然摆了个造型:“曼累长城永八倒,千累黄河水偷偷……迷踪拳!”   “哈哈!”何小曼被他蹩脚的粤语给逗笑,“《霍元甲》是不是?”   “对啊,我们单位那帮小兄弟天天一上班就练迷踪拳,都说我打得最像了!”   《霍元甲》可是刚刚引进的香港电视剧,也是第一部国内观众能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武侠连续剧。每次播放的时候,何家总是挤满了人来看,何小曼怎会不知道这盛况。   “怎么了,你是不是想让我去街头卖艺赚钱?”史培军兴奋起来就很难收得住,一边说,一边还在比划着所谓“迷踪拳”,俨然武林高手。   这脑洞,真是非常“史培军”了,连卖艺都想得出来。何小曼笑道:“卖艺?讨饭还差不多。我跟你说,这《霍元甲》还不算最风靡,现在香港在放一部电视剧,叫《射雕英雄传》,收视率高到不得了。那要是拿到我们这边电视台来放,才叫万人空巷。”   史培军不是很明白何小曼一直说香港电视剧是什么意思,拳也不打了,挠挠脑袋:“何小曼,你不会是想拍电视剧吧。这个我可能有点难,毕竟我长得没有霍元甲神气啊。”   “哈哈,你想哪儿去了。”何小曼知道自己的想法对史培军来说,可能一时有点难理解,便想了想,道,“史培军,我问你,你去过财务科没,或者,仓库领东西也行。”   “这肯定去过啊,仓库保管员是我铁哥们……”看了看何小曼,赶紧又解释:“不过,还没天长地久。”   何小曼笑道:“这不重要。你有没有留意过他们贴的标签,一面是光的,印着蓝色或者红色的格子,另一面是不干胶,可以贴的。”   史培军笑了:“这哪需要财务科啊,我们车间就是印这个的,你需要的话,我明天拿一大叠给你。”   真是问巧了,得来全不费功夫啊。何小晕一挥手:“我才不要。你想想,如果标签上不印写字的格子,而是印上霍元甲,印上赵倩男,会不会有人买?”   “那肯定会有啊,那时候女生不就喜欢剪了电影画报上的电影明星,贴在本子上嘛。要反面是不干胶,那岂不是更方便,一撕开就可以贴,爱贴哪里贴哪里,铅笔盒,笔记本,书桌……哎呀妈呀,这些女生的疯狂劲头,只怕连衣服上都会贴吧。”   史培军总算明白过来了:“难道……你真的想印霍元甲和赵倩男卖?”   “霍元甲和赵倩男是赶不上了。从现在开始,你给我把全套印刷流程给搞清楚了,需要购买什么样的机器,得花多少钱,看看我们能不能赶在《射雕英雄传》的时候一炮打响。”   何小曼捏紧小拳头,这事儿要赶,一定得趁早,趁早还没人想到这主意,挖到第一桶金。这机会要是错过了,真是对不起自己小时候在本子上贴的那么多《圣斗士》!   大概是这想法太过惊人,史培军的嘴好久没有合上:“何何何……何小曼。你没发烧吧,买机器?就我们俩?”   何小曼还是比较谦虚,道:“我也不知道成不成啊。但想法总可以有啊,这不就是让你去了解嘛。你在印刷厂,干这个前期工作最合适了。”   “等等,让我理一理……”史培军没有拒绝,挠着脑袋开始盘算起来,“我跟你说,想要在不干胶上印照片,技术上是肯定不复杂,机器我也会操作,你说要自己买机器嘛……我倒是觉得,可以买印刷厂淘汰下来的二手机器啊。”   何小曼一拍手:“就知道我找对人了。从小就知道你脑子灵!”   得了女神夸奖,史培军很高兴,思考得更积极了:“我倒是听说厂里最近要换几台新机器,我估摸着让我妈出马,弄一台旧的来,那是没问题。就是这生产场地……还有,就算是二手机器,就算让我妈出面,估摸着也得象征性地出个几百吧……”   何小曼笑道:“几百我还是有的。倒是这场地……反正也还有段时间,我们不着急。现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你要掌握全套流程,另外想办法拿到处理的二手机器。”   “这不难的。真有问题了,我请技术员上门指导呗。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现在谁不想工余时间干点儿私活啊,接私活的人家,生活明显富裕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反正,你可以筹备,但绝不能走漏风声。万一被别人知道,抢在我们前头……”   史培军叹道:“有数。这种事,重要的就是个点子啊,先下手为难呗!不过,到时候哪来的剧照往上面印啊,难道对着电视机拍?”   这个,也是何小曼考虑了蛮久的问题。好在,丁砚的出现让她看到了希望。   “深圳离香港那么近,肯定可以买得到香港的杂志。我有朋友和深圳有联系,想来可以帮这个忙。到时候从香港的报纸杂志上找照片,应该是没问题的。”   史培军是真服气了:“看来你是谋划很久了啊,就等这一天了。”   何小曼道:“这好时机,不用是傻瓜。”   二人又像模像样商定了一些细节,何小曼信心更足了。果然这个年代学渣成功的例子也相当多,他们不是不会读书,而是从心里就不爱读书,总觉得不读书也会有工作,也能混日子。事实上,这些人潜力无穷,一旦发挥出来,那份机灵劲儿不一定输给学霸们。   鉴于二人“友谊天长地久”,史培军这人又善良,所以何小曼认定,他值得合作。   这年头电脑还非常罕见,网络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所以的资料都只能靠人工查阅。何小曼倒是蛮感谢这个“三班倒”,这让她白天可以有时间去图书馆学习。接下来的几天,她早班一下班就泡在图书馆,虽然技术上得指望史培军,但她觉得自己也得好好学习,起码对以后的业务有个基本的概念。   一转眼,就到了周日。科技学校的春季班还没开学,何小曼心中记着与丁砚的约会。周日这天早上,将长发绑了个两根辫子垂在胸前,将唯一的一件呢子大衣拿出来穿上。   原本她的每一分钱都要算着花,但年底的时候,车间被评为先进车间,每人多发了二十块钱的年终奖,把别的车间给羡慕死了。王秀珍得知后,并非不让女儿上交,反而硬塞给女儿十块钱,让她去第一百货商场买件呢子大衣。   何小曼便挑了这件黑色修身的,式样非常简单。越简单,也就越经典,永不过时。何小曼还画了个草图,让王秀珍给她织了顶毛线的贝雷帽。王秀珍的手工活真是没话说,织出来,就跟何小曼心中所想象的一模一样。黑大衣配上这鲜红色的贝雷帽,真是要多时髦有多时髦。   丁砚在工人文化宫门口看到这样的何小曼,真是打死也不敢相信,这是珍珠弄出来的孩子。 第53章 何小曼的梦想   与天鹅宾馆相比, 工人文化宫真是个接地气的存在。门口人来人往,看电影的、打台球的、游戏厅去打游戏的。饮料铺子也几乎等于露天, 在一个彩色顶棚下放了几套塑料桌椅,何小曼买了两杯热饮,递了一杯给丁砚。   “这种最好喝了,酸酸甜甜的。”何小曼双手捧着塑料杯子, 享受着杯子上的温度, “有点烫,你小心啊。”   丁砚点点头, 还是迫不及待地喝了一点点:“真的很好喝啊!”   见他赞誉,何小曼才放下心来。真怕这个喝着高档咖啡长大的美少年嫌弃这些平民饮料呢,还好, 看得出, 丁砚虽然过惯了讲究的生活, 但为人并不挑剔, 这点让何小曼挺欣赏。   “看到后面的那个大楼吗?就是我上课的科技学校。”何小曼转过身,伸手指给丁砚看, “说起来啊,还要谢谢你呢, 我上学期得了‘优秀学员’。”   “不要谢我啊, 是你自己优秀嘛。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丁砚温柔地看着她。   何小曼扬眉:“我怎么就觉得你说得好有道理呢?”   丁砚忍俊不禁:“你还真不谦虚。”   何小曼的确不谦虚啊。明明优秀,干嘛要谦虚呢?但她也绝不狂妄, 狂妄就挺让人讨厌的。   “丁彦, 你快开学了吧, 什么时候出发?”何小曼想到自己也没几个周日可以出来玩了,因为科技学校的寒假也要结束了。   “明天。我明天的火车回学校。”   “呀,那我今天能见你一面,还是很幸运啊。”   丁砚避开何小曼的目光。其实按原定的计划,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在火车上,可那天何小曼一提议,他怎么都说不出口,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今天见面。还好母亲总有办法,帮他换了明天的火车票。   “照片没忘吧?”丁砚问。   “当然不会忘。”何小曼拿出袋子,从里面掏出一本书,照片就夹在书里。   丁砚接过照片,仔仔细细地看着,照片上的何小曼站在织布机前,笑颜如花,白色的纺织帽扣住整个后脑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却又在发际留出几缕发丝,温柔地垂在脸颊旁,显得她小巧的鹅蛋脸越加俊美清纯。而丁砚第一次发现,纺织女工的白色围单竟然极为显身材,围单系于腰后,掐出何小曼的盈盈细腰,这个小女生,高挑却不干瘦,有着动人的曲线。   “谁帮你拍的,拍得真好看。”丁砚不好意思直接夸何小曼好看,只好让摄影师“顶锅”。   何小曼却不认账:“明明是因为模特比较好看好不好?”   丁砚又是一惊:“不得了,你还知道模特。”   “就许你知道啊。”何小曼嘲笑他,“你说,我能不能当模特?”   丁砚眼睛一亮:“可以啊,太可以了。我看你比好些模特都好看。”   这个世界还没有国模,丁砚因为接触着最前沿的讯息,见过国外的时装模特,讲真,大多数西方模特并不符合他的审美。   “这就是你的梦想吗?”联想到何小曼对职业的选择,丁砚突然意识到了原因。   “梦想之一。”何小曼也不再避讳和人谈梦想,“如果有可能,我还想当设计师。”   丁砚的视线落在她手里的袋子上。何小曼应该是买不起皮包,所以她每次出来,都会拎这种袋子。但是丁砚发现,她今天拎的并非水墨荷花袋子,而是一只小小的布质手提包,手提包是黑色与红色的几何色块拼接,没有绣花,式样简单又耐看,与她的黑色呢子大衣、红色毛线贝雷帽惊人的合衬。   怪不得刚刚在门口,那么多来往的路人向何小曼行注目礼啊。   “这个手提包,不是上次那只。是你自己做的吗?”丁砚问。   见他发现自己的心血之作,何小曼也有些暗暗的欢喜。因为丁砚本身也是一个相当有品位的人,所以能被他赏识,何小曼觉得这是一种肯定。   “是的。我妈的手工特别好,我在跟她学习。”何小曼将手提包拎着晃了晃,“怎么样,还成吧?”   丁砚赞道:“不仅仅是手工好,难得的是设计。”   “就为你的表扬,我今天的饮料就没白请……啊啊啊……啊欠!”还没开心完,一阵寒风吹过饮料铺子,何小曼不由打了个喷嚏。   丁砚赶紧站起来:“我们换地方吧,这儿风口,太冷了。看你鼻子都冻得通红。”   “啊,有吗?”何小曼还没来得及摸鼻子,就被丁砚一把拉走,“哎等等,还有两口让我喝完!”都是钱买的,不能浪费啊。   看她那节约的样子,丁砚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我们去室内。”   “室内是电影院啊……”   “那我就请你看电影呗。”   何小曼的八零年代第一场电影,就这样奉献给了丁砚。   与丁砚的观影,果然是十分愉悦。他懂得保持安静,也懂得适当的时间偶尔讨论几句。何小曼发现他对电影的审美一如他对时尚的把握,他说得出好莱坞的经典,他分得清大师的风格,他寥寥几句,便能让何小曼深有戚戚。   从电影院走出来,二人讨论得热烈,浑然未觉在电影院外不远处,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向丽娜的高一期末考有一门不合格,恶补了一个寒假,今天去科技学校补考。刚考完出来,就在电影院门口看到了丁砚。   她喜出望外,正要跑过去和丁砚打招呼,却意外望见了跟在丁砚身后出来的何小曼。而且,丁砚和何小曼竟然相谈甚欢,一看就是一同看的电影。   一男一女,一起看电影,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八零年代,青年男女的单独会面,基本就会被认定为谈恋爱。何小曼啊何小曼,你可真会攀龙附凤,什么时候竟然攀上了丁砚?   向丽娜闪身到电影院门口的大石柱子后,冷冷地望着丁砚和何小曼说说笑笑地从她身边走过,甚至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你这回不能再言而无信,说好要写信的。”丁砚的语气竟然在撒娇。   “为什么还要写信啊。不是已经给了相片吗?”   什么?何小曼竟然给男人送自己的相片?太不要脸了!向丽娜妒忌地望着何小曼出众的身影,绝不承认丁砚与何小曼竟似一对璧人。   她不相信丁砚会看上何小曼这种人。何小曼是弄堂里的平民,哪里配得上市长家的儿子?是了,她就是会耍手段,还拒绝写信,这明明就是欲擒故纵吧!   向丽娜紧紧地握着拳头,只觉得掌心一阵疼痛,吸着一口气摊开一看,已被指甲抠出了血迹。   丁砚又一次送何小曼回家。又一次坐上了6路车,目标西直街。最优雅最羞涩的丁砚,如今也有点不要脸了。反正不管从哪个方向上车,丁砚永远不会提前下车,不是去舅舅家,就是去阿姨家,他的亲戚遍布全市各地,偏偏总是不离6路车的路线,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何小曼很默契地不去戳破。   在车上,何小曼终于把最重要的业务问题给落实了。丁砚果然有深圳的朋友,因为特区政策的缘故,他们可以往来于深圳和香港之间,获取香港的杂志易如反掌。   倒是听了何小曼的“宏伟蓝图”,丁砚又惊又喜。一来觉得以何小曼十几岁的脑子竟能有如此想法,实在是很惊.艳,二来,他真的很渴望看到何小曼成功,她属于珍珠弄,但她又注定将是珍珠弄的凤凰,她会有更广阔的舞台。   尤其幸运的是,何小曼是那种只要有个舞台,就敢上去独领风.骚的“舞者”。   我们的“凤凰”回到珍珠弄,风采丝毫未减。弄口的林家姐妹望见何小曼拎着手提包款款归来,牙齿都快咬碎了。   “街上谁戴这样的帽子啊,真是丑死了,这么冷的天,连耳朵都包不住,不伦不类。”林清的点评,酸味迎风飘出去十多里。   林洁在姐姐身后,赶紧附和说:“要风度不要温度,她肯定会生冻疮!”   “呸!”林清转头,恶狠狠地看着妹妹,“她哪里有风度了?没见连个皮包都买不起,整天拿点碎布自己做小包,还美其名曰‘私人定制’,真是恶心吐了。”   林洁没明白:“什么叫‘私人定制’。”   “我哪知道,听见她痨病鬼的娘跟别人说的。还一脸得意,真是一家子穷鬼没见识。”   如今的何家,早就不在意林家背后的一箩筐酸话。何小曼一到家,摘下帽子和手提包放一次,王秀珍就过来了:“小曼,我跟你说,今天厂里有人来找我了。”   “啊,为什么?是不是我在厂里做错什么了?”何小曼有些紧张,毕竟年纪小,总觉得被人找家长就没好事。   “你别瞎紧张,没有的事,都夸你呢。是成品车间的老同事,说你前两天穿了这身去上班,被她女儿瞧见了,想来问问,能不能给她女儿也织一顶一样的帽子,做一样的提包,她愿意出钱买。”   何小曼心中一动:“妈,你答应没?”   王秀珍一挤眼:“图是你画的,你不是说,这叫设计嘛。你设计的东西,没你同意,我哪敢答应啊。”   “真是我亲妈,越来越棒了。”何小曼眉开眼笑,“来,亲妈,快把成本算一算,毛线和布头,加上用的针线什么的,一共要多少钱,我来看看开什么价合适……对了,亲妈,你一定要跟那阿姨说,我可以订制的,她女儿有什么颜色的大衣,我可以专门按她的颜色设计,保管在整个城里都没有同样的。” 第54章 重要的家庭会议   何家真是赶上了劳动致富的好时候, 一时间竟成了珍珠弄最最炙手可热的人家。不仅“立华牌”私人组装电视机的订单源源不断,“小曼牌”私人订制衣裳也开始崭露头角。   王秀珍的手工真不是盖的。第一次受老同事所托, 王秀珍给她女儿织了一顶米色毛线帽,又配了米色和咖啡色的手提袋。设计图稿当然是何小曼的手笔,就是王秀珍在制作的时候,何小曼也在旁边一起参与, 最后一算账, 发现帽子和手提袋一共收了十五,花了两天时间, 而成本……   只要五块钱!这真是有点出乎意料。   王秀珍做的手工活,之前还断断续续,后来凌水成和朱福妹谈了恋爱, 凌家姆妈对何家就不太热络了, 总有点爱搭不理的样子。何小曼是个要强的, 让王秀珍不要去求人, 何玉华当然也支持,于是手工活已经有一阵不做。   但“小曼牌”私人订制一启动, 可不是做手工那点儿收入可以比拟,一天净赚五块钱人工, 一个月就算只做二十天, 那也是一百块啊!   问题在于,这年头没有网络当不成微商, 靠口口相传, 到底渠道有限。眼下看着似乎订单还不少, 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要开拓销售渠道,二也要保证供应,这才能把“私人订制”事业慢慢扩大。   这事儿,一家子是坐下来谈的。如今的一家子,也包括了王欣。某天吃过晚饭,何小曼提议,大家坐下来聊聊天。   “现在是三月份,距离上次咱们算账差不多半年,妈,现在咱们存到多少了?”   王秀珍文化不高,管钱还是很有数的,小盘算噼里叭啦:“按上次说的那几样,我们一样没少,加上你爸厂里今年效益好,拿了年终奖,我做手工也赚了些,而且现在我身体好了,也省了不少钱,满打满算,我们半年存了780块呢。你三叔寄回来300,这两个月你设计的那些帽子手提包之类的,虽然没有很多,但也赚了一百多,眼下我这里凑个整的,就是1100块。”   何小曼在黑板上将“700”擦去,重新认认真真地写下“1100”。   “这么看来,我们再花半年,存到2000不成问题。但是,我们的目标不应该仅仅是2000。目前爸和王叔叔组装电视,妈主要是做帽子和手包,我觉得……”何小曼顿了一顿,斟酌着用词,“电视这个,很稳定,但是服饰行业却更加有前景。”   何立华就奇怪了,女人会织点毛线,会踩踩缝纫机,怎么就有前景了,装配电视机才是真正让人尊敬的技术活儿啊。不由不服道:“电视机贵啊,你.妈那个活儿,别人拿了样子也能做,却是个怎样的前景,小曼你说说呢?”   就知道爸会不服气,何小曼笑道:“正因为装配电视机需要技术,所以,一旦电视机技术有改进,电视机厂容易更新,咱家却难啊。爸,您想想,老百姓收入都在提高,电子产品的更新换代会越来越快,我看不用多久彩电也会进入普通人家了,到时候,您和王大哥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不论是生产能力还是技术能力,不可能和厂家比啊,对不对?”   听得何立华一愣一愣的,只觉得竟也有道理,一时语塞。   “我最近常去图书馆,看国外的时装杂志,在时装行业有个术语叫‘高级定制’,也就是为客户量身订做,这样的服装是最贵的,比商场里卖的成衣贵得多。而且,老百姓生活越好,对时尚的追求也会越高,也越愿意在服饰上花钱下功夫。装配电视机,我们很难跟得上技术革新,但服装却不……”   何玉华听着有点明白过来了,插嘴道:“小曼,我听着你的意思,不就是个上门裁缝嘛,怎么被你一说,就变成了‘高级定制’这么好听?”   “哈哈,嬢嬢其实你还真说对了!”何小曼一拍手,“意思就是一个意思,但是又有根本区别。裁缝是按样子做,什么样式流行就做什么,很少具备原创精神。而且,裁缝是被人请上门,我们不是,我们现在是做配饰,以后要发展到服饰,最终目标是做品牌。好的品牌,不能满足于追逐,而要引领啊。”   这目标当真远大。王秀珍目瞪口呆,喃喃的道:“所以现在都是别人来找我们啊……按小曼的意思,以后我们就坐在家里,等着来订单?”   何小曼笑道:“订单不能靠等。妈的手再巧、针线活儿再好,生产力也有限。而且爸说得对,我们这个配饰生产,的确很容易被复制。一旦人家发现来预订要很久才能交货,很可能就会找其他手巧的姆妈们自己照着做。所以,我们得……找人!”   “生产”,何小曼竟用了“生产”二字。而且她还想“找人”,这已经开始脱离家庭手工的方式,向个私经济的方向发展了吗?   王欣终于说话了:“我觉得……小曼真的很有梦想,也很有头脑。我很赞同小曼的想法,让人觉得充满希望。”   王欣是目前这个家里学历最高的人,虽然还没跟何玉华结婚,但何立华很是尊重他的意见,听他也这么说,何立华觉得看来自己要重新思考当下。   “小曼的话是很有道理,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万一哪天政策有变化,这种个体经济可是不受保护的呀,太不牢靠了。”   “爸,你看最高领导人都发话了,是赞同勤劳致富的啊,个体经济一定会越来越发展壮大,一定会越来越成熟。只要我们按规矩办事,不违法不逃税,不用担心政策会变化。我相信,政策只会越变越好。”   王欣又道:“我同意。我大学同学有自己南下创业的,对国家很有信心,我们可以先期不要投入太多,这样可以避免风险。”   “这样啊……”王秀珍想了想,“那我们要招人,就先招手巧的退休工人,她们手工低,能赚几个钱补贴孩子就很高兴了。”   “就这么定了,我看妈也很有商业头脑。这事交给你办。”   家庭会议终于达成了共识,给何家的致富路线指明了努力的方向。王秀珍第一个就发展了胖大婶,也就是姚家姆妈。   这年头的姆妈们,基本都会踩缝纫机,小打小闹不成问题。而姚家姆妈是从服装厂退休的,打样、裁剪、缝纫都颇有功底。最主要的还是有时间。她年底的时候办了退休,女儿谈了个对象准备结婚,正是要用钱的时候,王秀珍跟她一透露,她就欣然答应。   而何家小曼会设计的名声,已经渐渐地传了出去,且不说珍珠弄的女孩子们喜欢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们和她们的姆妈们还特别喜欢出去得瑟,加上何小曼的设计也的确好看,很讲究搭配的和谐与细节的特色,一出去就已经很抢眼,更别说还有人主动得瑟了。   于是口口相传,好些爱漂亮的小姑娘最近都往珍珠弄来。   何小曼每个月画一张时间表,去掉自己的上班时间和学习时间,每周保证有两个半天或者晚上,可以在家接待需要“高级定制”的人,亲自与她们谈话,商定设计稿。   初时,何小曼还会监督亲妈和姚家姆妈的制作,只几次下来,就知道这两人实在是很靠谱,完全不用担心质量,于是何小曼就将重心放在了设计和采购原料上。慢慢的,她们的业务开始超出帽子和手提包的范围,开始尝试成衣。   这边,“小曼”私人定制发展势头良好,另一边,她和史培军的印刷厂筹备也正式开始。   史培军意志坚定地要创业,史家父母到底是机关工作的,对政策比较了解,眼光也比较远,对儿子的事业比较支持,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辞职,只能兼职做,毕竟这年头铁饭碗相当重要。   当然,在“铁饭碗”之外,他们也完全不拒绝发点外来财。   他们觉得,既然是合作,不能都让对方投资,那样很有可能导致自己儿子以后说不上话,所以一下子弄了两套二手印刷机器,一共1000块,自家出一半,何家出一半。地方也找好了,街道里空着的仓库啊、厂房啊,多着呢,随便给把钥匙,机器就入驻了。   至于租金……史家说了,看能不能赚钱再说吧,就当街道扶持个体经济。   所以何家很幸运地捡了个企业法人,因为史家不方便出面啊。病退职工王秀珍,摇身一变,当上了“老板娘”,当然她其实半点儿都不参与,人家忙着私人定制大业呢。   四月的古城,春意盎然、人间芳菲。何小曼收到了一个大大的包裹,是从深圳寄来的。里面全是香港的电影电视杂志,各种俊男美女的靓照和明星照,而且根据何小曼的要求,还额外收集了好些《射雕英雄传》的周边,尤其以翁美玲的各色生活照和写真为主。   翻看着这些杂志,何小曼感慨万千,时尚真是轮回。而真正有品位的人,根本无惧轮回,比如俏黄蓉翁美玲,她在照片上那些装扮,或简约、或潇洒、或华美、或运动,即使放到三十多年后的“杨简”时代,也丝毫不过时啊! 第55章 借题发挥   将样照都给了史培军, 剩下的生产事宜,何小曼也就不参与了, 只等着《射雕英雄传》哪天火爆荧屏,印刷厂就要趁热打铁开张了。   这天晚上,何小曼终于找了个空,在灯下给远方的丁砚写信。感谢他朋友的热忱相助, 也叙述自己近来的忙碌。这忙碌如此充实, 将何小曼的所有时间填得满满的,却又并不觉得累。   充实的人, 多半并不会留意那些阴暗角落里的目光。何小曼并没有注意到,向丽娜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在科技学校出现。只是偶尔在丁砚的书信中,能察觉到他最近并不平静, 似乎陷入了某种困扰。   比如最近的一封, “丁彦”很婉转地问, 该如何拒绝女生, 却又不让对方觉得尴尬。   何小曼莞尔,像“丁彦”这样优秀的男生, 没人喜欢才是新闻。只是没想到,他会来向自己请教。   “拒绝必定尴尬, 怕尴尬就不要拒绝。如果你有喜欢的女生, 可以早些向对方暗示,让她知难而退;如果没有, 为何不试着交往呢?没准就喜欢上了。”   丁砚收到这样的来信, 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这算什么回答。这个何小曼,真是半点都听不懂自己的欲言又止么?   “骚扰”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向丽娜。向丽娜以旅游的名义去了北京,住在一个远房亲戚家,本来和丁砚是没有半丁点关系。偏偏高萍给他打电话,让他去车站接向丽娜,并好好当向导,有空就带向丽娜在北京玩玩。   一气之下,丁砚一个电话打到了崇光棉织厂的织布车间。   余杏娣进车间叫何小曼接电话的时候,何小曼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电话,北京的电话,丁砚这是疯了吧,多重要的事,竟然打电话到厂里来?   “喂,丁彦吗?”何小曼接电话。   “何小曼,是我啊。”好久没有听到何小曼的声音,丁砚竟蓦然激动。   “我在上班呢,有什么事啊?”   “你的信……我不满意,也太敷衍了。”丁砚说话还真不拐弯。   呃,何小曼立刻想到了他的“求助”,望了望余杏娣,后者正睁着一双精明的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一脸要挖点八卦的样子。   何小曼立刻压低声音:“我也不知道你对人家是个什么态度。在我看来,想拒绝就没有什么抹不开面子的,你这么爱面子,就别拒绝啊。”   丁砚却从这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愉快,有点儿紧张:“是这样,是我父母朋友家的孩子,而且现在就在北京住着,我看她一时没有回去的意思,我……我得顾及她家长辈,不能太生硬了。”   这下,何小曼听懂了。敢情不光是两个人的事儿,还是两家的事儿,这个的确不能太直接了。   想明说,又不想让余杏娣听出来是什么事儿,何小曼清了清嗓子:“既然这样,你还是出个差吧,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丁砚顿时眼睛一亮:“有道理!你太聪明了!”   “好了好了,我上班呢,不跟你多说了,具体的写信再说吧。”何小曼急着挂电话。   丁砚虽然依依不舍,却也不好意思拖着何小曼说话,只得道:“好的,那……再见。”   “再见!”何小曼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挂上电话,然后跟余杏娣说了声“谢谢主任”,立刻就要走。   “等等,别急着走啊!”余杏娣叫住她,还把她很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是不是男朋友打来的电话?”   克乌澳!这话要是叶美贤问,何小曼一定觉得是关心,但余杏娣问,只会是不怀好意。   “不是,是北京的亲戚。”何小曼不想跟她说得太清楚。   “你家……还有北京亲戚啊,以前没听说嘛。”余杏娣挑挑眉,一脸对你家很熟悉的表情,让何小曼又泛起一阵不适,“你也满师好几个月了,业务在同一批学徒中也很突出,车间里很器重你,也想多锻炼锻炼你,从明天开始,17到20号四台机子分配给你,没问题吧。”   何小曼一惊,谁说没问题,这四台机子是新来的,还在调试阶段,出错率高、成品率低,没有哪个师傅愿意接手,毕竟直接影响疵布率啊。   “主任,我还年轻,没有经验……”   话还没有说完,余杏娣立刻脸一沉,将手中的手套往桌上一摔,大吼道:“什么态度。这才满师几个月,就不服从车间分配。可以啊你……”   车间副主任是田雨的师傅,叫耿永兰,正好走进来,听到余杏娣嚷嚷,掀了棉帘子问:“余主任怎么生这个大气,什么事啊?”   织布车间里,棉帘子是用来隔音的,被她一掀,车间里的轰鸣声顿时呼啸着席卷进来,让气氛变得越加尴尬。   “现在的年轻人,进来才几天,就拈轻怕重。不过是给她重新分配四台织机,就废话连篇,当面顶撞我。”余杏娣冷冷地看着何小曼,夸张到不可思议。   何小曼立刻就明白了,这借题发挥的本事,余杏娣真是到了一定的境界。   “余主任,我没有……”   何小曼正要解释,却被耿永兰打断:“刚余主任说,我还不信。现在是真见识了你顶撞的本事。主任,这些小毛丫头,说话没轻没重,是要好好治治。我看,就拿她开刀。”   何小曼倒吸一口凉气,突然就想到一个事。就是数月前,厂里评“优秀学徒”,她和田雨争“织布之星”,耿永兰当然是推荐自己的徒弟田雨,最后是余杏娣拍板,说何小曼更聪明,学习能力更强,把“织布之星”的名头给了何小曼。   当时她就很纳闷,这余杏娣的心思也太琢磨不透了,从自己进织布车间的第一天起,她就态度古怪,说她好吧,给自己安排个“精神有问题”的师傅;说她不好吧,叶师傅的确又是业务尖子,而且她人前人后,明里暗里,对自己从来不吝赞美,人人都说自己是余主任的亲闺女。   现在终于明白,这招捧杀,真正意义在这里。什么田雨的红眼,那是毛毛雨,车间里这些“大佬”师傅们的不满,才是自己的祸根。   余杏娣望着耿永兰,觉得她说的,正中自己下怀,点点头道:“你去跟劳资科说,这个何小曼不服从车间管理,要求给她转岗。”   耿永兰望望何小曼,道:“嗯,我看她个子长这么大,不去机修车间是浪费了。”说着,转身就掀帘子要出去。   “等等,永兰。”余杏娣叫住她,“直接跟冯科长说。何小曼是老姚介绍来的,我们要回避,要公事公办。”   何小曼服,真是无耻到一定境界。但她没有抓狂,反而很温和地一笑:“两位主任商量大事,我不方便在场,我还是做事去了。”   一回车间,她立刻找到叶美贤,虽说已经满师,但她还是跟叶美贤搭班,平常也一直有照应。   将叶美贤拉到僻静处,何小曼将事情的原委一说,叶美贤向来沉静如水的脸上都有了惊讶的表情:“17到20号是问题机啊,都还没调试好呢,怎么能让你一个才满师不久的人去独挡,这不是开玩笑吗?”   “叶师傅。我不怕她们使坏,他们能找冯科长,我也能。”   “你是个新职工,万一闹起来,容易名声不好,你要谨慎。”叶美贤有些担心。   殊不知,何小曼是最不怕名声的。她来纺织厂,是真心诚意来学习、来参与这个年代最红火的行业。但是,积极参与并不意味着害怕失去。她如今两个“雏形企业”在手,最不怕的就是失业。   闹一番,也挺带劲的呢!   “谢谢叶师傅提醒。不过我不怕。我身正不怕影子歪,真要说影响不好,也无非就是落个争强好胜的名头。可争强好胜也不犯法啊,对吧?”   叶美贤拍拍她:“好的,你去。劳资科的冯科长……最讨厌别人拿捏他,你掌握好分寸。”   行政楼的二楼,劳资科。冯科长和老姚的桌子面对面,冯科长年轻,但比老姚官大,平时相处总有些别扭,关系也很微妙。   耿永兰一进来,头一句话就是:“老姚啊,你介绍的那个何小曼,也太有个性了,不服管啊。”   一下子就把老姚给噎住,惹了冯科长意味深长的一瞥。等着耿永兰开始直诉来意的时候,老姚讷讷的,一句话都不好说了,说了就是偏袒啊。   一听耿永兰添油加醋的描述,冯科长当时脸就绿了:“昨天开厂务会,邱厂长就说,厂里的劳动纪律实在不像个样子,要好好管管。你说说看,一个刚进厂几个月的临时工,就敢给车间主任脸色看,还像不像话了!”   “就是,应该拿她好好开个刀。”耿永兰咬牙道。   话音未落,门口却传来何小曼的声音:“报告!我是何小曼!”   耿永兰吓了一跳,这何小曼怎么这么大胆,竟然自己来撞枪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第56章 师徒联手   冯科长真在火头上, 一看正主儿竟然自己找上门,这不是找死嘛, 开口就要教训。可抬头一看,却略有错愕。   这小姑娘长得白净漂亮、亭亭玉立,虽说神情有些清冷,但眼神不飘。做劳资这么些年, 进厂的工人大多数经过他的手, 实在阅人无数,直觉告诉他, 这女孩子不太像惹是非的人。   不过,余杏娣和耿永兰也是厂里的老干部了,份量十足, 她们也不至于联手对付一个小青工。所以冯科长脸一沉, 吼道:“你来干什么!”   何小曼向前跨了两步, 走进屋子, 站得直直的:“刚刚耿主任说要拿我开刀,我来问问, 我哪儿有病,要麻烦主任开刀。”   冯科长皱了皱眉头, 没想到这小姑娘看着清冷, 嘴.巴倒挺厉害。只有老姚乐得看戏。他已经有些预感,何小曼只怕是真的被欺负了, 当了这么多年邻居, 他是看着何小曼长大的, 这孩子从小老实,长大虽然变得能干,但绝不是无事生非的人。她能自己冲过来,怕是和耿永兰对质来了。   “冯科长你看看,她什么态度。一个小青工,教训都教训不得了,还会跑来兴师问罪,你说,都像她这样仗着有些后台就这么嚣张,我们车间还怎么管理了?”耿永兰善于先发制人。   何小曼一听就知道,耿永兰这是堵自己的后路呢,怕姚伯伯帮自己说话。   真当她是个黄毛丫头,玩这点儿心眼。何小曼心中冷笑,脸上却依旧平静,转向老姚道:“姚伯伯,没想到给您添麻烦了。我自问进厂后,从来没把您这个邻居伯伯当后台,没想到耿主任却念念不忘。耿主任对车间工人这么了如指掌,我真是服气的。但一有矛盾,我还没想到您这个‘大后台’,耿主任倒火急火燎地先把您举出来,是觉得姚伯伯您会偏袒呢,还是担心冯科长不会公事公办呢?”   耿永兰顿时脸色刷白:“你别来挑拨离间。小黄毛丫头,心思倒挺狠,当大家都是傻瓜吗?”又转头对冯科长道,“你说说,就这张嘴,在车间里嚣张得不得了,谁不讨厌她!”   冯科长沉着脸:“耿主任说得对,你对干部还有点尊敬吗?这是什么态度?”   早料到冯科长会是这态度,何小曼微微一笑:“织布车间,彼此说个话都要用最大的嗓门喊,我嘴.巴再能说,一天能说几句?生产任务那么忙,大家看布都来不及,谁又有闲功夫整天来听我嚣张?现在冯科长觉得我嘴.巴能说,我无法反驳。但是冯科长,嘴.巴能说有错吗?要公断,是不是应该三对六面,彼此都有说话的权利,如果只让耿主任说,却不让我这个要被处罚的说,对我不公平。”   冯科长一挥手:“我没功夫听你长篇大论,让你说可以,给你两分钟。”   长篇大论本就是何小曼的策略,她就要说,说到耿永兰晕头转向,打打她的气焰,让她凉一凉。   “事情很简单。余主任刚刚突然说,让我明天接手17到20号织布机,这四台是调试机,于是我对余主任说,我没经验,哪知道话还没说完,余主任就怒气冲冲地打断了我的话,说我不服从车间工作安排,并且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其实我不是不服从,而是厂里有规定,本岗位工作不满一年,不可以上调试机。然后耿主任也进来了,说我顶撞余主任,要把我调岗。整个过程就是这样。”   都不用看耿永兰发白的脸色,只看老姚一脸幸灾乐祸,何小曼就知道,耿永兰刚刚在冯科长面前绝不是这么说的。   果然,冯科长吼道:“一派胡言,当自己是什么重要人物,难道主任还要针对你?”   何小曼道:“冯科长,我也很纳闷。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临时工,断断不至于让两位大主任来针对我。但我没说谎,如果冯科长不相信,可以现在把余主任找来问问,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和耿主任说的是不是又一样。”   当然不可能一样。刚刚耿永兰可是跟何小曼前后脚离开的,没时间也没必要和余杏娣商量细节,而且她也的确不知道余杏娣竟然要何小曼去接手那四台调试机,心中已经有些后悔,自己今天是太莽撞了,倒让余杏娣利用了一把。   心一横,就撕泼了:“这什么意思?我是犯人吗,还要对质?太可笑了,你是谁,冯科长是谁?一个小小的临时工都处理不好,我这主任以后还怎么管理,冯科长以后还怎么管理?”   一听她竟然这么说,冯科长心中顿时明白过来,只怕这回真的是耿永兰来告黑状。脸色不由更加难看。   何小曼笑道:“耿主任想怎么管理就怎么管理。何苦扯上冯科长。”   老姚总算舒一口气,开始当起大度的和事佬:“就是啊,冯科长还没处理呢,怎么耿主任就说得好像处理错了一样。余杏娣那个人,向来脾气不好,冲着工人发发火也是常事,耿主任亏你当了这么些年副手,还不了解她?事情都没搞清楚,就兴冲冲跑来给余杏娣出头,这下误会了吧。”   冯科长正要顺着老姚给的台阶,扶耿永兰下去,门口却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误会?凭什么就拿我的徒弟来误会?”   众人一转头,都惊呆了。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叶美贤,竟然拎着一张折叠椅,往劳资科门口一坐。   “小孩子可以任你们随便捏,我却受不得气。今天不说说清楚,我就在这儿坐着不走了。”她的语气里竟没有丝毫的怒意,好像就是跟众人关照“我要吃饭了,我要洗碗了”一般,坐得纹丝不动,修长的脖颈格外优雅。   这下子,众人面面相觑。谁都知道叶美贤不光是个“怪人”,还是个“病人”,平常她从不惹别人,但是今天这样,谁敢惹她?   耿永兰脸涨得通红:“叶美贤,你别发疯了,有什么事回车间说。”   这下可戳了叶美贤的伤处,她顿时转头,死死地盯住耿永兰:“你说谁发疯,再说一遍?”那眼神,冰冷得瘆人,直勾勾的盯着,看着耿永兰头皮发麻。   见叶师傅竟然替自己出头,何小曼又是感动又是担心。看着师傅的眼神,她直觉有些不对头,生怕耿永兰不知好歹的话刺伤了师傅,立刻走过去,握住叶美贤的手,然后转头大声道:“我要耿主任给叶师傅道歉!”   “神……”耿永兰的口头禅正要出口,一想不对头,赶紧又缩了回去,吓出一身冷汗。   “师徒联手了是伐!当织布车间是你们自己家啊,还搞小团体,拉帮结派!”耿永兰再不敢骂人,开始给她们扣高帽子。   何小曼不由笑了:“耿主任,麻烦你说话也过过脑子。刚刚还说车间里没人不讨厌我,现在又说我们拉帮结派。我真是天大的本事,能把讨厌我的人都拉过来,耿主任你也太高看我了吧!”   耿永兰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又见冯科长阴晴不定,老姚幸灾乐祸,心知不能再多纠.缠:“懒得跟你们烦!”一挺胸,就要强行出门。   何小曼伸手一拦:“请给叶师傅道歉。”   她人高手长,门口又坐着叶美贤,一下子将耿永兰的去路拦得死死的。   “你别不识好歹!”耿永兰怒道。   “你在冯科长面前颠倒黑白,想借着冯科长的手来整治我,这也就算了,我是临时工,胳膊扭不过大.腿。但你辱骂叶师傅就是不行!叶师傅是我师傅,我不能让我师傅受委屈。你不道歉,别想走出这个门!”   邻近几个科室的人听到争执声,纷纷跑出来,一看竟然是叶美贤坐在门口,都大吃一惊。围观的人顿时就多了起来。   叶美贤不管不顾,幽幽的道:“我也不能让我徒弟受委屈。说车间里没人不讨厌我徒弟……耿永兰,你还能说点人话吗?何小曼满师以来,一直比其他学徒多看两台车,疵布率是五个学徒中最低的。而且你去问问车间里的机匠,何小曼看的车,出问题的机率甚至比一些师傅还要小,因为她好学、爱动脑子,自己会调整。谁吃饱了撑的,要讨厌这样的孩子?”   一时间,何小曼心中无比激动,原来自己的日常点滴,叶师傅都看在眼里,她很少表扬自己,可在这样的场合,居然能当着众人的面完全不避讳地肯定。   与叶师傅相握的那只手,不由地用了用力,只感觉到她也在回应着,似乎在给自己力量。   “我说话不会拐弯。耿永兰,徒弟没拿到表彰,就好好继续教,并不是把何小曼踢走,你徒弟的水平就会提高。身为车间领导,不想着大家一起水涨船高,只想着让自己人水落石出,这管理水平,的确不怎么样。”   “咳咳……”冯科长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怕把事闹大,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大家也别看了,没什么大事。都是为了工作嘛,各抒己见还扛上了。”   何小曼不给脸,直接给了个软钉子:“请耿主任道歉。”   耿永兰气极,大吼道:“这么多人看着,别胡闹,你还要不要点脸了!”   “不要脸。”何小曼冷冷的道,“连公道都没有,我还要脸干什么?耿主任不道歉,我就去厂长室,去书记室。我不要脸起来,连我自己都怕,耿主任要不要试试?” 第57章 灯火阑珊处   这么好看的一个小姑娘, 竟然这样说话,冯科长都有点佩服她的执着了, 加上听说何小曼业务出色,又加了几分好感。看来耿永兰不道歉,这事是没法善了,便道:“耿主任刚刚气话是说得过头了, 你大人有大量, 给叶师傅道个歉,化干戈为玉帛吧!”   耿永兰被何小曼拦得死死的, 又被这么多人围观,也着实尴尬得不行,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了, 见冯科长发话, 也是不再帮着自己的意思。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一咬牙, 耿永兰恨恨的道:“算,谁愿意跟你计较个没完。对不起, 刚刚失言了!”   何小曼又一次体会长得高的好处,居高临下望着耿永兰, 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   耿永兰眉毛一竖, 气急败坏:“还不让开!”   “耿主任,希望你以后管住嘴, 不要出言不逊, 更不要颠倒黑白。尊重是相互的, 你尊重我们,我们也尊重你。你不要脸,我只会比你更不要脸。”   说罢,何小曼终于缓缓地松开了手。耿永兰立刻从缺口夺出,头也不回地跑下楼。   叶美贤很优雅地从折叠椅上起身,非常有师傅风范地吩咐何小曼:“把椅子还给财务科。”   哪里需要还过去。何小曼刚把椅子折好,财务科的围观群众就屁颠屁颠跑过来收椅子了,还低声说:“何小曼,真是见识你了。”   何小曼脸一红,低声回答:“其实我还是要脸的。”   财务科的人没忍住,哈哈笑出声来:“你好有趣啊!下回再跟人打架,一定要叫我啊!”   什么啊,又不是打架专业户,人家很有优雅的好伐!   优雅的徒弟,亲亲热热挽着优雅的师傅离开了行政大楼,把两个优雅的身影留给意犹未尽的群众们。刚刚的那一幕,似乎像是梦幻一般,成为众人记忆中的烟云。   织布车间门口,巨大的梧桐树下。叶美贤停住脚步,长叹一声:“真是人善被人欺。还是当恶人比较爽。”   见师傅说出这样的话,倒也是思路清晰,何小曼的担忧终于渐渐放下。柔声道:“也看对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大多数时候,我和师傅都是好人。”   叶美贤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刚刚吓着你了吧。放心,也不是随随便便是人是鬼,都可以刺激到我的,还是看需要吧……”说到这儿,微微一笑,竟带着点儿狡黠。   “师傅,原来你也会当坏人啊!”何小曼恍然大悟,原来叶师傅刚刚是故意吓唬对方,害自己还担心耿永兰的胡言乱语真的刺激到叶师傅呢。   二人相视一笑,昂首回了织布车间。余杏娣直到下班都没出声,再也不提要把四台调试机交给何小曼的事儿,估计心里在暗自庆幸,亏得今天不是自己跑到劳资科去,躲过了一场劫难啊。   如果说何小曼第一次引起厂里职工的关注是因为长相美丽气质出众,第二次被争相传颂竟是因为“不要脸”。这实在让何小曼自己都觉得始料未及。   顾峰最起劲。   何小曼去仓库领东西的时候,顾峰激动得什么似的:“何小曼,听说你跟你们主任干了一架啊!”   “副主任。”   “听说你操起折叠椅就砸她头上啦!”   “道具没错,剧情实在有点离谱。”   “听说她妒忌你师傅长得比她好看,妒忌你比她徒弟能干。所以才在背后暗算你。”   “不是暗器,是亮剑。”   “听说……”   “喂,到底是谁这么八卦,跟你讲这么多?”   “我这里人来人往,每人来讲一句,我自然就听得多了。”   得,忘记这里是仓库,不仅是材料集散中心,还是传言集散中心。何小曼无奈道:“你真幸福啊,听段子都不要花钱。”   “你爱听伐,爱听我以后收集了专门讲给你听。”呜呼,第一次见到这么八婆的男人啊!   何小曼挑挑眉:“那好啊,听说了我这么多丰功伟绩,也说说别人是怎么评价的?”一摆手,又道,“不要只挑好听的说,好听的我可听多了。”   顾峰笑道:“不好听的啊,那也多了,你不会听哭吧。”   “哦?那我更要听听了,特别想哭。”何小曼内心如此强大,想让她哭,实在有点难。   “说没想到你看上去斯斯文文,胆大包天,跟小泼妇似的。说你和你师傅一个凶悍,一个有病,这一联手还得了,以后厂里谁敢碰你们……”   何小曼不由大笑起来,“哈哈好玩,没想到我也有当‘小泼妇’的一天。”又试着叉了叉小腰,“下回得摆这个造型,是不是更泼妇一点?”   顾峰目瞪口呆:“你……你还真的……挺不要脸啊。”   没两天,何小曼就转了晚班,听不到顾峰的第一时间汇报。不过她也挺忙的,晚班的时候她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补觉,清晨到家洗漱完毕立刻睡觉,到吃午饭的时候差不多就起床,有时候接待一下前来订制服饰的顾客,有时候则去图书馆查阅一些国际时尚杂志。   何小曼想想自己的生活也是挺有意思,当“杨简”那会儿,常常因为来往于国内国外,需要倒时差。来到八零年代,当上了何小曼,没想到还是需要“倒时差”,要是没有“杨简”的底子,还真的很难适应这种不太规律的生活。   科技学校每周有两个晚上需要上课,何小曼如果上晚班的话,上课倒是一点不影响。没课的日子,她晚饭后在家睡一觉,充个“满格电”,然后神采奕奕去上班。但如果是上夜课,她就没的睡了,最多下课后在公交车上打个瞌。   今天就有课。看到她下课后收拾书本,班主任还感叹:“何小曼真是不容易,还要去上夜班?”   何小曼嫣然一笑:“我还好啦,有的同学又要上班,还要照顾家庭,也在坚持学习呢。”   背着书包走出教室,没有男同学跟上来。不是何小曼不受欢迎,最初也常有男生想下课后献个殷勤送她回家,不过,何小曼一概婉拒。她不缺朋友,更不想随便和异性来往。这个年头,毕竟还是保守的,尤其是对何小曼来说,很享受一个人走在夜色中的宁静。   不过今天,显然有人要来打破她的宁静。   才从旋转楼梯上下来,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何小曼!”   何小曼循声一看,这回真是扎扎实实地吃了一惊。站在灯火阑珊处的,不是别人,正是丁砚!   “你……你怎么回来了?”她有些语无伦次。他不是应该在学校吗?不不不,他不是为了回避某个世交家的姑娘,应该找借口出差了吗?   “谁规定我不能来这儿出差?”丁砚的笑竟然有些坏坏的。   一时之间,何小曼恍惚起来。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冷淡如叶师傅、单纯如丁砚,最近都开始“变坏”了?是因为世道变了,还是因为他们和自己接触多了?   “挺沉的,我帮你背。”丁砚竟然很自然地上来,接过何小曼的书包。   “不不不……”何小曼如梦方醒,正要拒绝,书包已经被丁砚半抢半拉地接了过去。   “我的天哪。你就这样回来,你父母得骂死你吧,不在北京好好招待客人,躲回家里来。”何小曼望着丁砚,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丁砚的头发似乎是刚刚修剪过,依然是卷曲而乌黑的,就这与众不同的头发,总让他显出一种独特的艺术气息。嗯,一个带着艺术气质的书生,就是他这样了。   丁砚似乎没有察觉到何小曼在注视自己,解释道:“父母不知道我回来。我跟导师讨了任务,要回来调研二十天。”   “那你住哪儿啊,总得有地方住啊?”何小曼问。   丁砚突然笑了起来,转过身,面对何小曼:“导师需要一组数据,给我联系了一个厂,我就住那个厂里啊。”   “你还真是煞费苦心……”何小曼低声嘟囔,却又有些羡慕这些名牌院校的师生们,他们光环加持,每到一处都会特别受欢迎。   她曾经听王欣说过,上回电子局联系了一家名牌大学的导师带学生过来调研,他们无线电元件二厂为了能争取到一两个学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而王欣因为是生产科的骨干,因为和这位行业著名大佬的学生共事一个月,激动了很久,事后一直说受益匪浅、万分值得。   这回丁砚回来,又是导师推荐,不知道哪个厂能有这样的荣幸。不由,何小曼笑道:“你倒是早说啊,我也可以透露给我准姑夫,让他去跟市里争取,他最喜欢和名牌大学生交流了,你们手里有最新的咨询。”   丁砚笑而不语,半晌才道:“你今天是不是夜班?现在才九点,我请你吃点东西吧。”   真是十分佩服丁砚的调研能力,把何小曼的班都给摸透了,不仅的确是夜班,而且,夜班是十一点上班,九点是还早。   “我想吃猪脚面!”何小曼也不客气,扬手就欢呼起来。   丁砚开心地望着她。这个何小曼,平常总是显出超越年龄的成熟,但一说到食物,就会暴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胖死你!”丁砚笑道。   何小曼吐吐舌.头:“胖就胖,好吃挡不住啊。” 第58章 有趣的灵魂   城里最有名的猪脚面, 就离科技学校不远,沿着街走出去大约半站路, 拐进一个比弄堂稍宽一点的小路,面馆门口排着长队。   “我的天,这么多人!”丁砚惊呼,“这猪脚面这么好吃?”   香味早就溢出了店堂之外, 不由分说地将何小曼的鼻子已经拉到了店内。何小曼咽了咽口水, 向往道:“肥而不腻,鲜而不咸, 可惜,没机会经常吃。”   “怕排队吗?”丁砚话才出口,就想起来, 以何小曼眼下的经济状况, 的确不会常常在外头吃, 毕竟挺烧钱的。他知道, 何小曼现在的收入其实比一般的小青工要高不少,但是她目标远大, 要给家里翻建房子呢。   这讯息是他去何家的时候,王秀珍不经意透露的, 丁砚就牢牢记在了心里, 也常常提醒自己,要尽可能不着痕迹地替何小曼省钱。   “可惜我不常在家, 否则我可以先帮你排队, 这样你下课过来就不用等太久了。”   何小曼心中一暖, 丁砚其实很细腻,他只是孩子气,很多时候缺乏人生经验,但只要他发现何小曼需要什么,都会想尽办法帮助她,哪怕这法子看上去有些笨拙。   “没事,又不急。要是天冷,排队的确够呛,现在春风正好,就这样看看夜色也不错啊。”   何小曼望着街灯繁华、人来人往的古城,不由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竟然不知不觉已经一年出头了。从最初的疑惑与不适,到现在活得生机勃勃,真是好大的变化,自己都始料未及。   面馆老板娘坐在门口,看着里面出来了一拨人,便数着人数,又放进去了一拨。队伍顿时松动起来,欢快地往前移动。   丁砚见何小曼正望街景,一把拉住她:“站过来点,别让人挤出去了。”   队伍里很多都是情侣,或是在工人文化宫看完电影的,或是在附近逛完夜市的,八零年代的城市夜生活结束得比较早,九点多,这些约会的情侣们过来亲亲热热吃碗猪脚面,然后结束这热腾腾的约会,甚是完美。   望着前前后后牵着手,或者揽着腰的情侣,何小曼还沉浸在即将到嘴里的美食中,浑然未觉氛围的异样,丁砚却心里砰砰地跳了起来。   “何小曼,你什么时候的生日?”他在算着何小曼的年纪呢,等待她长大,好漫长啊。   何小曼笑道:“六月八日,还有一个多月。”   “真快啊,我们认识也快一年了呢。”丁砚一说出口,顿时懊悔起来。他们结识的那天,也就是何小曼中考车祸那天,这委实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不由的,丁砚有些担心地望了望何小曼,怕她心中难过。   哪知何小曼并没有难过,反而看出了丁砚的担心,安慰道:“没关系,我早就不在意了。时光可以改变一切,不仅是命运,还有心境。”   “何小曼,你真的挺让人佩服。那么坚强乐观,好像没有你办不成的事儿。”   “哈哈,好多办不成的事啊。我只是比较务实嘛,从自己办得成的开始规划起。”何小曼笑声清脆,听得丁砚心情舒畅。   “多好啊,有规划的人生最有奔头。”   说话间,二人已经排到了面馆门口,老板娘一抬头,望见这对干净好看的少男少女,不由心中大悦,大声道:“第一次来吧。”   其实何小曼不是第一次来,只是上次来的时候,她还是个学生,没有这么亭亭玉立。   丁砚倒已经很积极地回应:“嗯,第一次,听说您家的猪脚面特别好吃。”   老板娘顿时面带得色:“那是,我家这店从我爸手里传到我手里,选猪脚特别有讲究,不过……不能告诉你,哈哈。以后多来吃,看见这么好看的孩子,我心情都变好了。”   何小曼立刻笑道:“阿姨,那能不能给我们打个折?”   老板娘立刻故意沉下脸:“这小丫头精明的喽,小本经营,不打折。不过……给你们一个加个荷包蛋!”   后面排队的情侣立刻就起哄:“老板娘,那我们也要。”   老板娘一挥手,张嘴就来:“每天只送一份,今日份的送完了,明天赶早啊!”   等二人坐下,两份面端上来,果然,一人还加了个荷包蛋。何小曼叹道:“运气真好啊,吃面还能赚个荷包蛋。”   丁砚低声道:“知道跟我一起来吃面的好处了吧,咱们是一加一大于二。”   “得瑟!”何小曼娇嗔,听得丁砚心中一荡,赶紧低头吃面。   因为吃了这碗猪脚面,何小曼没有赶上往厂里的末班车。丁砚看了看手表:“还有一小时呢,我们走过去算了。”   “走过去倒是没事,不过……没有一小时了。”何小曼道。   丁砚奇怪:“不是十一点上班吗?”   “我习惯提前十五分钟到岗,加上换衣服,起码提前二十分钟到厂里。”   “小曼,有没有想过买一辆自行车?”丁砚突然问。   “想过啊,不过要等我以后有了钱。我要买飞鸽,那种24寸的,弯把龙头,女孩子骑特别漂亮。”何小曼想象着自己骑自行车的样子,脑海里竟然升起了电影里的女孩子骑自行车的浪漫镜头。   “杨简”上辈子可是开车的哟,这辈子竟然如此向往自行车,真是“入乡随俗”,而且,何小曼竟然也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在屈就,她是真心地热爱着自己“投奔”来的这个年代。   街边的霓虹闪烁,映在何小曼的眼睛里,与她眼中的光芒相映生辉。丁砚被她浑身洋溢的力量感染,不由道:“相信这个‘以后’,不会等很久的。”   何小曼却没有领会他的深意,给自己打气道:“我也相信,哈哈。等我把大事干完,就可以开始给自己打算了。”   她的大事就是翻建房子,而她给自己的期限是一年。她不会忘记这个“远大”的目标,曾经看似遥不可及,如今却已经越来越接近,想想都觉得欣喜。   二人并肩走在夜色里,一路说着彼此的工作和学习,一个说厂里的趣事,一个说学校的生活,不知不觉,竟也走到了厂门口。   这时候,何小曼才惊觉:“哎呀,怎么让你一直送到了厂门口。你蹲点的厂远不远,还有没有车过去?”   “不远,我走走就到了。”丁砚挥挥手,“再见。”   “再见!”   一碗猪脚面,给了何小曼无穷的力量,平常上班到下半夜会觉得饿,需要吃点心,今天竟然完全没有,甚至她还让有些疲乏的叶美贤找地方眯了一会儿,自己把师傅的布机也一并揽了下来。   早晨七点前,早班的工人上岗交接班。汤丹最近换了班,跟何小曼不同步了,何小曼夜班的时候,她是早班。   “小曼你精神头是真好,看看你值了一夜的班,脸色还是这么红润,我都睡了一夜,还是面黄肌瘦。”   “哈哈,哪有这么严重。”何小曼一扯汤丹,放低声音,“你其实很好看,就是肤色黄一点,你以为那些电影明星个个肤色都很好么,还不是抹了粉……”   “就是……”汤丹立刻得瑟起来,“等我以后也有了粉,我天天搽!”   正窃窃私语,更衣室里突然暴发出一阵尖叫。   “啊!真的吗?”   “他今天会不会来车间?”   “我怎么没看到,你在哪儿看到的?”   几个年轻姑娘叽叽喳喳,激动得脸色绯红,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彩。   “呃……这是干嘛了,今天有电影明星来我们厂参观吗?”何小曼被她们吓了一跳。倒也有点遗憾自己要下班了,估计是看不到电影明星了。   哪知道汤丹一挥手:“好像是厂里来了个客户吧,有人看到邱厂长带着去食堂的小包间吃饭,说是超级帅,超级有气质,像港台爱情小说里的男主角。然后,她们就变成这样了。那两个字怎么说,是不是叫‘花痴’?”   原来是这样。何小曼哑然失笑,也不过一年时间,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大家形容长得帅气的男生,还都叫“神气的小官人”,最近港台小说开始流行,女孩子也不叫女孩子了,都叫女生,神气也不叫神气了,开始叫“帅”,而且还会形容“有气质”了。相信过不了多久,还会流行“有型有款”,真是让何小曼觉得越来越亲切了。   摘了帽子,何小曼对着镜子梳头,跟汤丹道:“只怪我们纺织厂全是女的,偶尔来个还算周正的男生,怎么看都是双眼皮。”   “来,我帮你编辫子。”汤丹接过她手里的梳子,“可不是,我也对她们的眼光表示怀疑。怎么也不可能有你那个朋友长得帅吧。”   “我朋友?你不是说史培军吧?”何小曼知道汤丹对史培军还是挺有好感的。   “什么呀,七搭八搭。”汤丹啐她一口,“我是说,过年的时候来等你下班的那个男生,你说是什么大学生来的。”   “哦,他啊!”原来是说的丁彦,何小曼不由笑了,“他很帅吗?”   想了想,又自问自答:“好像是很帅,昨天晚上我跟他去吃猪脚面,老板娘还特意给我们加了荷包蛋。”   “看来,漂亮的脸蛋真能长出大米啊……”汤丹叹道。转念一眼,却又发现了问题,惊呼:“什么,你们昨天约会了!”   急得何小曼转身差点掐住她脖子:“小声点好不好!他在上学呢,这次回来是导师安排了调研任务。”   “那是你找他的,还是他找你的?”汤丹问得很直白。   “我在夜校上课,他去等我下课,我才知道他回来了。”何小曼虽说实话实说,心头也着实有些甜蜜。   “看看,真是有心啊。又等下课,又请吃夜点心,这是在追求你啊。”汤丹一脸羡慕,“要是有个这么帅的男生追我,我立刻就答应,绝不用考虑!”   “去你的!”何小曼又好气又好笑,“谈恋爱不能只看好看的外表,重要的是有有趣的灵魂。”   汤丹却不以为然:“这世上有几个人会有什么‘有趣的灵魂’啊,能有‘好看的外表’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歪理,可听上去竟然也无法反驳。 第59章 惊艳的“客户”   何小曼的长发乌黑柔顺, 在汤丹的巧手下,编出一条及腰的长辫子。   又照了照镜子, 觉得仪容没什么问题,何小曼背起包要走,耿永兰却掀了棉帘子从外头进来。   “何小曼留一下。”   汤丹下意识地拉住何小曼的手,紧张起来。毕竟耿永兰是明面上跟何小曼狠狠地撕过一架的人, 而且还吃了亏。这是趁着余杏娣这个大主任不在, 要报复么?   倒是何小曼不着急,只有她知道, 余杏娣才是始作俑者,说起来耿永兰还是被利用了一把的棋子呢。她要报复,一定会拉上余杏娣, 不会蠢到自己单枪匹马地上阵。   于是轻轻拍了拍汤丹的手, 示意她不要紧张, 扬声问道:“耿主任有什么事吗?”   耿永兰脸色并不好看, 盯着她瞅了半天,才道:“生产科打电话, 让叶美贤和你倒半天班,换了工作服回车间去。”   不等何小曼再问, 耿永兰摔帘子出去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谁也没听懂耿永兰的意思。一周排班是18班还是21班,这是生产科订的, 但生产科不会具体到安排某个工人的班次, 班次一般都是由车间调度制定。   汤丹忍不住, 先问:“我没听错吧,刚刚耿主任的意思是不是叫你再加半天班?”   旁边有人插嘴:“夜班下来都累死了,要倒班也倒早班啊。何小曼,好自为之,她估计看你不顺眼。”   何小曼笑了笑:“她说我和叶师傅一起倒班,我去问问叶师傅。”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阵布机轰鸣突然又传来,叶美贤掀帘子进来:“小曼,快换工作服,今天我们倒半天班。”   “好的,叶师傅。”既然是师傅安排,何小曼是半句怨言都没,立刻就将背包卸了下来,问道,“是耿主任通知的吗?”   叶美贤点点头:“我刚接了生产科通知,她正好也来通知,应该是生产科也跟她讲了。”   看来的确是生产科的安排,而且直接通知到人。“哦,生产科通知……有点紧张。”何小曼笑道。   叶美贤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别紧张,估计是有新布要试机。等着迎接挑战吧。”说完转身又走了出去。   另一边刚换好衣服打算上早班的田雨,惊讶地转过头,望着这边。她师傅才是车间副主任啊,有新布试机,怎么也应该先轮副主任和副主任的徒弟,怎么轮到叶美贤和何小曼?   倒是汤丹很替何小曼高兴,轻捶她一拳:“厉害了,都可以试布机了,羡慕你。”   何小曼呼一口气:“我何德何能,肯定是因为叶师傅厉害,生产科是让我给叶师傅当下手呢。”   田雨阴阳怪气:“过分谦虚就是骄傲,你和你师傅,一个是‘万米无疵布’,一个是‘织布之星’,让你们试布机,实至名归啊。”   讲真,田雨这种小角色,何小曼连斗都不愿意斗。她来八零年代是大展宏图的,又不是来玩什么宅斗宫斗的,搞不搞笑。   “真会夸人。”何小曼笑吟吟的向她竖了竖大拇指,“到底是耿主任的徒弟,就爱听你说大实话。”   “噗!”旁边有女工没忍住,笑出声来。气得田雨扭头就走,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偏偏棉花里还藏了根利针。   何小曼并不关注她,又换了鞋,将白色围单重新系好,对着镜子把粗粗的长辫子在后脑勺上绕了两圈,用黑色发卡别住,然后戴上白帽子。   行政上除了值班的人,其余人都是七点半上班。   这年头不兴朝九晚五,上班普遍比较早,尤其是纺织厂,比其他厂还要再早半个小时的样子。   趁着这空闲,何小曼去食堂打了一份早饭,帮叶美贤也带了一根油条、一杯豆浆。   二人坐在更衣室定定心心地吃早饭的时候,何小曼转头,望见叶美贤白色帽子外露出一根白发。   何小曼心中蓦然一痛,低下头去。   叶美贤却敏.感:“怎么了,小曼,看什么呢?”   何小曼只得道:“望见师傅有一根白头发……不过只有一根!”她加重语气,像是要力证叶美贤并未苍老。   还好,叶美贤略愣了一下,并没有太在意,道:“到底年纪不饶人,你替我拔了吧。”   何小曼不肯:“不行,听说白头发会越拔越多。”   叶美贤不由笑了:“我都四十二了,就算不拔,白头发也只会越来越多。没事,快动手吧。”   “四十二!”何小曼惊道,“怎么可能,你看上去最多三十五啊!”   这话不是吹捧,她从来没觉得叶美贤还年轻,但是,她真的不像已经四十二岁的人。王秀珍也是四十出头,虽然生了几年病,但最近病愈了,脸色重泛红润,瞧上去又恢复了年轻,但也没像叶美贤这么年轻。   尤其关键的是,叶美贤从来不作妇人打扮。她上班时头发梳拢得整整齐齐,下班后长发垂肩气质出尘。   何小曼的惊讶,其实是对叶美贤最好的赞美,她不可能不高兴,笑道:“别逗师傅开心了。我……”她温柔地望着何小曼,“我都生得出你了。”   那眼神,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孩子,圣洁而温暖,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想到叶师傅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何小曼暗暗替她难过,却又不能给她的伤口上撒盐,抑制住心中的感伤,撒娇道:“我以后要像师傅一样好看,我以后四十多也要像三十出头!”   “肯定的啊,小曼以后肯定比师傅好看多了。”师徒二人的这顿早饭,吃得格外温馨。   七点半的时候,车间主任余杏娣也上班了,听耿永兰说生产科特意关照叶美贤和何小曼倒半天班,她也很惊讶。   “试新布吗?是听说销售科接了一批新订单,是国棉一厂来不及做,分转过来的。”余杏娣翻着生产单,大声说道。   耿永兰当然不及余杏娣消息灵通,道:“这么说是有可能试新布,生产科就这么通知,具体也不知道是干啥。不过,最近我们老是接人家的零活儿,怎么回事?”   余杏娣撇嘴:“国棉一厂和国棉二厂在更新生产线,这些不赚钱的小单子,人家看不上了吧,要织更时兴的布了。听说,国棉二厂要上马色织生产线,真是心气儿高啊。”   “人家国营大厂,有实力呗。我们到底就是区里的集体企业,能吃饱就不错了。”耿永兰道。   “我们上头不光有区里,还有纺工局呢,怕什么,还会饿着我们不成。你就是瞎担心,你看这不是任务一波一波地分配过来么?”   两位一线的车间主任,不过是随口指点了一下江山,但在厂长室,崇光棉织厂的厂长邱勤业却不像她们这么乐观。   “最近我们一直在靠纺工局调拨的订单维持,崇光棉织厂目前的规模很尴尬,要养的职工不少,但是布机数量和市里的国营大厂又完全没办法相比。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他对面坐着一位年轻人,静静地听着邱勤业讲的各种数据,手中的笔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终于,他重重地用笔尖敲了敲本子,抬头望向邱勤业:“邱厂长,国家不会一直实行现下的计划生产模式,您很有远见,也意识到了潜在的危机,是不是可以考虑另辟销售渠道?现在大家都还没有意识到营销的重要性,但不久的将来,营销模式的改革很有可能决定企业的成败。”   邱勤业眼中露出赞赏的目光,向着年轻人频频点头:“到底是首都来的天之骄子,思想就是新!”   织布车间,余杏娣和耿永兰已经早间例行巡视了一番,见叶美贤和何小曼倒也没闲着,虽然没有给她们分配布机,但也在车间里给其他人员帮忙,不时地顶替那些临时上厕所的挡车工。   回到车间主任办公室,余杏娣皱眉:“怎么回事,要不要打个电话去生产科问问?”   耿永兰刚伸手拎起电话,只见帘子一掀,生产科科长罗胜利喘着气跑进来:“怎么样,准备好没,快去把叶美贤和何小曼叫过来。”   余杏娣赶紧转身去倒水,还一边笑道:“罗科长你跑这么急干嘛,后面有老虎在追你啊?”   端着水杯一转身,余杏娣顿时愣住,罗胜利后面不是老虎、胜似老虎啊!   只见厂长邱勤业带着主管生产的副厂长,还有几个科室人员一起走了进来,其中有个特别醒目的年轻人,却并不是厂里的职工。   余杏娣顿时想起了厂里的传言,说来了个电影明星一样的客户。竟没想到,这客户这么年轻,看上去像个在校大学生啊!   何小曼在车间里正替汤丹看车呢,被耿永兰火急火燎地叫走。   “邱厂长在,回头你千万别乱说话啊,跟在你师傅后面就好!”耿永兰对何小曼的大胆也是心有余悸,反复关照,走到叶美贤身边,又把叶美贤也一并喊上。   “邱厂长亲自出马啊!”叶美贤一听,也是惊呆,“这是什么重要客户啊,什么新布这么隆重?”   耿永兰也答不上来,脸色凝重地掀开车间主任办公室的棉帘子。   “叶美贤、何小曼,都叫来了。”   “邱厂长!”二人很有礼貌地跟邱勤业打招呼,随后看向他身后,想见识见识那个惊动了全厂的“电影明星”客户。   只眼神一转,何小曼就惊愣当场。   “丁彦!” 第60章 《崇光序曲》   只一喊出口, 何小曼就后悔不迭。   厂里这么多“大佬”当前,且不说自己是不是冒失。只要动脑子想一想, 就知道丁砚这家伙昨天是故意瞒着自己,他的蹲点单位分明就是崇光棉织厂,他就是全厂误以为的“电影明星客户”,这脱口而出的一声喊, 是明明白白告诉这办公室的所有人, 自己和这家伙认识!   怪谁?怪自己太冲动,更怪丁砚没有提前告诉自己啊!就那一瞬间, 哪能一下子想到那么多拐七拐八的厉害关系,就这么……暴露了。   就在众人愣神的当口,丁砚的反应, 更加出人意料。   “何小曼!”他惊喜的表情, 竟然比何小曼还真诚。   一时间, 何小曼有点懵, 难道他完全不知情?这什么意思,他只是来蹲点, 并不知道今天会遇见自己吗?   嗯,一定是这样。毕竟他昨晚送自己上夜班, 大概以为这个时候自己应该下班回家了吧, 所以才会这么惊讶。   暂且不方便追究他为什么昨天要瞒着自己蹭点的事,何小曼正想着该怎么回应才能把众人的焦点从自己身上移开, 邱勤业却发话了。他笑道:“哦, 原来丁同学跟我们小曼认识啊?”   天知道, 自己是第一次见邱厂长,听他竟然直呼“我们小曼”,何小曼也是倒吸一口凉气。这个邱厂长也是演技派啊,很明显是发现自己和丁砚认识,立刻就拉关系来了啊。   丁砚却似笑非笑,不卑不亢:“是啊,我跟何小曼以前就有渊源,不过……没想到她在咱们厂工作,真是好巧。”   好了,这下何小曼完全认定丁砚是在演戏了。他绝不是没想到今天会碰见自己,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早几百年前你就来厂门口等过我下班,就在昨晚你还一路护送到厂门口送我上夜班,怎么好意思说“没想到”。   亏得眼下办公室这些人,以前都没见过你在厂门口大树下等候的那一幕啊,否则真是分分钟被揭穿。   没办法,何小曼也只得配合演戏:“真的好巧啊。不过……不过我们等会儿再叙旧,还是先听领导说工作吧。”   丁砚微笑点头,却又趁着众人没注意,向何小曼偷笑;邱厂长也微笑点头,非常欣赏何小曼的大局观;何小曼也微笑点头,进入洗耳恭听模式。   三位“演技界”扛把子,配合默契,技艺精湛,共同拉开《崇光序曲》的帷幕。   听了邱厂长的介绍,众人才知道,这位小丁同学不是什么传说中的客户,而是北京名牌大学下来蹲点调研的学生,他的导师是工业经济领域的泰斗,所以邱厂长非常重视此次调研,把第一站就安排在了织布车间。   而织布车间恰好要试新布,又有四台新引进的机器迟迟不能投入生产,邱厂长的意思,让织布车间最优秀的挡车工叶美贤配合小丁同学完成此次调研。   “叶师傅可是我们织布车间学历最高的挡车工啊!”这是邱勤业的介绍,也是邱勤业选择叶美贤的理由。   至于何小曼……邱勤业指了半天,也不知道何小曼的优点是什么,只能打着哈哈:“强将手下无弱兵,叶师傅带出来的徒弟,那是很厉害的。”   丁砚望着何小曼,眼睛里似有清泉在流动:“咱们厂真是卧虎藏龙。何小曼是市英语作文竞赛一等奖获得者,也是市科技学校高中部唯一的跳级学生。”   瞬间,办公室的人都难以置信地望着何小曼。   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个小小的临时工竟然如此优秀。这个年代,能把英语学好的极少极少,市竞赛一等奖,他们不知道这个份量有多重。但是,越是惦不清份量,这份量就越神秘莫测。   而这时候的夜校,与后世鱼龙混杂的那种也完全不同。全社会对知识的渴望、对夜校的热情正达到一种空前的高度,科技学校是夜校中最正规最让人肃然起敬的那一所,能通过科技学校的入学试都足以让很多人开心雀跃,更别说竟然还能跳级,而且还是高中部。   绝对要对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刮目相看啊。   尤其罗胜利他们几个。前几天何小曼去劳资科吵架,一楼的生产科跑上去看热闹的也不少,回来添油加醋广为传播也有他们的一份“微薄之力”,只以为这小姑娘就是脑子机灵、脾气倔强,哪知道竟是这样厉害的人物。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当然是“老牌影帝”邱勤业,他哈哈一笑,指着叶美贤和何小曼道:“你们可不能骄傲啊,不能在丁同学面前班门弄斧。”   一下子就把三个人都捧了一下,还将自己对何小曼的陌生一笔带过。   丁砚倒是很谦虚,顺着邱勤业的话,很有礼貌地向叶美贤师徒点了点头:“这几天有劳二位,可能要经常麻烦你们了。”   “丁同学客气了。”叶美贤淡淡地回应。   因为要配合丁砚的蹲点调研,余杏娣神勇万分地当着众位领导的面,迅速地将叶美贤和何小曼的班给调成了早班,从明天开始。   而且还十分通情达理地笑着道:“她们两位刚上完一个整夜班,肯定很累了,今天好好回家休息调整,明天开始认真配合我们丁同学的工作。邱厂长您看这样如何?”   何小曼冷眼看着,心中好笑。真是的,刚刚排“演技界”扛把子,忘记把这位排进去了,绝对是老戏骨啊。   事情安排妥当,众人恭送邱厂长和丁同学。   一直送到车间外的梧桐树下,邱勤业挥了挥手,让众人回去的回去,先走的先走,只留了丁砚和何小曼在跟前。   “真没想到你们原来认识,这下更有利于开展工作了。小曼,你现在可是主人,丁同学是客人,要负责招待好啊,丁同学有什么技术上或者生活上的需要,你要及时向我反应。”   “好的,邱厂长。”   何小曼恭敬地回答着,心里却想,“老牌影帝”看来是要把自己当一张王牌了,不把丁砚掏到“蜡炬成灰泪始干”,他是绝不会罢休的。   “对了小曼。这次厂里的文化考试你有没有报名?”邱勤业对何小曼真是关怀备至。倒也不全是因为丁砚,他的确也挺爱才。   崇光棉织厂两年一度文化考试,成绩特别拔尖的车间工人可以选调到业务科室,小青工们都眼巴巴盼着从车间里跳出来,完成一个鲤鱼跃龙门。眼下正在报名,一个月后考试。   何小曼倒是蛮坦荡,摇摇头:“谢谢邱厂长关心,我没有报名。”   “咦,这是为什么?高中在读就可以了呀,学历门槛你没问题的。”邱勤业不解。   何小曼笑道:“要年满十八周岁的正式工。我是临时工,而且离十七岁也还有一个多月呢。”说话间,只觉得丁砚的目光又投了过来,不知为何,何小曼有点想笑。   邱勤业想了想,转头对丁砚道:“丁同学,那话怎么说来着,不拘一格降人才,对吧?”   丁砚笑着点头:“邱厂长说得对。”   “回头你去劳资科报名,就说是我特批的。”邱勤业踌躇满志,“厂里正是用人的时候,不能浪费任何一个人才啊!”   “谢谢邱厂长!”何小曼是真的特别高兴,她倒不是讨厌车间生活,她只是喜欢挑战,不愿意放过命运给予的第一次机遇。   “好了,我也不打扰你们年轻人叙旧。期待你们的成果。”   邱勤业一语双关,走的时候还很富深意地望了望二人。何小曼倒没什么,丁砚的脸蓦地红了。   “邱厂长……这是什么意思?”他也真是有点不要脸,自己都脸红了,还要特意再强调一下,生怕何小曼没听出来。   何小曼何许人也,就算听出来了,也不会上你的套。   “邱厂长的意思就是,期待我们的研究成果。当然,主要是你的研究成果,你是红花,我是陪衬你的绿叶。”何小曼挤挤眼睛。   丁砚不紧不慢:“小曼,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讲。还好,这次有二十天……如果有需要,我还可以向导师申请延期,咱们可以好好说个够。”   听他讲得如此直白,而且连称呼都变了,竟然称自己“小曼”。   何小曼顿时警惕起来:“什么话啊……车间里很吵的,你刚刚也见识了,说话很不方便的。再说,你是来工作的,不要老是往私人问题上扯,那样很不专业。”   丁砚见她上当,心中暗笑,脸上却依然一本正经:“小曼,你最近思想很不健康。我很想跟你谈谈崇光棉织厂的现状和未来,听听你的想法,说说我的想法,交换交换意见,看看能不能达成共识。这个话题比较宏大,一两天当然说不完。”   “呃……”何小曼的脸终于憋红了,憋半晌,终于缓过一口气,低吼道,“丁彦,你故意的吧!”   “故意什么?”丁砚一脸无辜,就像初识之时那样,真是一个纯净少年。   “你……你怎么这么讨厌啊!”何小曼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吃瘪”。 第61章 婚房   因为倒了小半天的班, 何小曼坐公交车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颇高。不是上下班的高峰, 车上人很少,她坐在窗口,任那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身上,只觉暖洋洋的, 浑身都舒坦起来。   这一舒坦, 倦意便也来了,毕竟是一.夜没睡, 要按平常上夜班的规律,这会儿早就回家睡觉了。于是将手提包垫在窗玻璃上,美美地打了个盹。一觉醒来, 恰好车子也差不多快到西直街, 何小曼揉了揉眼睛便下车回家。   王秀珍正着急呢。按着平常何小曼夜班的话, 该是大清早就回来了, 今天却一直不见人。   不过她在厂里呆得久,也知道偶尔会有加急任务, 倒个班什么的。于是一边坐在门口摘菜,一边翘首往弄堂口一直看, 就等着何小曼回家。   只听见弄堂口一阵自行车铃声, 却是凌水成骑着自行车冲了进来。他的长发在风中飘扬,标志性的蛤么镜轻飘飘地随着自行车的颠簸而抖动着。   一看就是塑料的。   而他的自行车后面, 坐着一个年轻姑娘。姑娘烫着头发, 咯咯地大声笑着, 一进弄堂就开始尖叫起来。没法子,弄堂里是上百年的青石板路,自行车只要一进弄堂,就颠得不行,平常何立华回来也得放慢速度,或者到弄堂口就下车,然后推进来。   偏凌水成喜欢卖弄车技。那只好让姑娘的臀.部受点儿罪了。   王秀珍一眼望过去,那姑娘她见过,就是第一百货商店那个鼻孔可以接天花板上灰尘的朱福妹。   凌水成和朱福妹谈恋爱的消息,她是老早就听说了。不过这年头谈恋爱还是有点儿保守,不到八。九不离十,一般不会带回家,带回家的话,那怎么也是敲定关系,要奔着结婚去了。   毕竟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这年头还算耍流.氓。   看来,朱福妹是要登堂入室了。凌家就在何家的西边搭墙隔壁,王秀珍把小板凳往自家门口挪一挪,算是很识趣,别挡着人家的路。   但凌水成却没礼貌,一直冲到自家门口,一个急刹车,和朱福妹两个人嘻嘻哈哈地下车,也没有跟王秀珍打个招呼。王秀珍没在意,凌水成自诩是新派的年轻人,将没礼貌当个性。   凌家姆妈却娇笑着迎了出来:“哎呀小朱来啦,快请进请进。”   朱福妹第一次上门,到底还是拎了点东西的,从凌水成的自行车龙头上将一左一右两个盒子拎下来,塞到凌家姆妈手里,甜甜地叫了一声“阿姨”。   凌家姆妈那叫一个欢欣鼓舞,一边应着,一边还示威一般,向王秀珍瞥了一眼。   她跟何家没结成亲,却存了一种奇怪的心思,尤其是何玉华和王欣谈上恋爱之后,凌家姆妈就总想别别苗头。明里暗里的在王秀珍面前说婚房。   这不,才把见面礼拎进屋,凌家姆妈又亲亲热热地牵着朱福妹的手走到了门外,指着自家屋子,大声道:“珍珠弄啊,就数我家地方大,你看看,没几家翻了二层的。我家水成又是独子,没有那种讨厌的姑娘回来争房子的,到时候,我和他爸在楼下,这楼上的地方,全是给水成当婚房的,整整两间!”   一边说,一边留意着王秀珍的反应。这话真是说给王秀珍听的,何家一没二层,二还有个姑娘,房子是的确逼仄。而且说这么大声,也是挤兑王欣没房子的意思。   毕竟在无知妇人的眼里,学识永远比不上婚房啊。   很可惜,王秀珍半点反应都没有,她焦急地望着弄堂口,只关心何小曼为什么还没回家,根本没有在意凌家姆妈在说什么。   朱福妹顺着凌家姆妈的视线,一眼过去,终于也望见了王秀珍。   她知道凌水成跟何玉华是邻居,之前因为在工人文化宫的台球室,何小曼狠狠地去搅过一回局,导致朱福妹心中一直对何玉华存有芥蒂。眼下望见王秀珍,顿时想起这就是何玉华的嫂子,之前曾经一起去自己店里买过衣服的。   想通了这一层,对未来婆婆的那些刻意,顿时也就心领神会,分分钟就演起“婆媳情深”来。   “阿姨,我就是图小凌这个人好,实在,又不是图什么条件。你也是知道的,我家条件也蛮好的,我爸说了,回头我家肯定要陪嫁个大电视机,商场里最大的那种……”朱福妹也娇嗔起来。   凌家姆妈一脸褶子可以夹死苍蝇,但声音却比长相要年轻很多。两个人娇来娇去,等王秀珍反应过来她们是在自己面前演戏的时候,差点就腻死。   还好,何小曼及时出现在弄堂口,终于把王秀珍从嗷嗷欲吐的氛围中给解脱出来。   “怎么这么晚回来?”   “车间里有任务,领导安排我和叶师傅倒了半天班,对了,后边也倒早班了,估计要倒一段时间。”   何小曼虽然看到凌家门口似乎有人,却并没有很留意,只想着早点回家洗漱一下就睡觉。赶紧地进了屋,拿了热水瓶倒水洗脸。   听她说是有任务,王秀珍道:“能多上一段时间早班倒也好,三班倒太不规律,还是挺伤身体的。是什么任务啊,要劳动你这个刚满师的小学徒。”   何小曼拿滚热的毛巾狠狠地敷了一下脸,终于觉得脸上毛孔都舒展了,人也松驰下来。   “要上新品种,厂里让叶师傅和我试织。”   王秀珍有些意外,看了看女儿:“叶师傅试织还差不多,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厉害了?”   何小曼想了想,还是没提丁砚那段,省得亲妈又要关心这些“神气小官人”,便道:“叶师傅是我师傅,我这个徒弟打下手呗。”   “那你要用心做。一旦开了头,上新品种就免不了还会考虑你们。这回是自己在家里头试织,有时候也会去客户那儿学习,机会还是蛮难得的。”   听亲妈这么说,何小曼还是挺上心,重重地点了点,倒房间就睡觉去了。   大概是太累了,一觉就睡到了晚饭前,王秀珍进屋把她叫醒。何小曼虽然倒三班,但对自己的作息还是挺有要求,不能容许自己因为补觉而错过饭点。   她必须有个健康的身体,去完成自己在这一世的梦想。   晚饭是何玉华回来烧的,王欣因为和单位同事一起吃饭,所以没过来。见何玉华吃饭都不甚香,王秀珍打趣:“小王没来,吃饭都没劲啦?”   何玉华啐道:“嫂子你就取笑我吧。我天天见他,谁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   虽还是“何玉华式”的吐槽,可的确少了平时的生猛劲儿,何小曼也觉得不大对头了,便问道:“嬢嬢是不是在单位受什么气了,好像是不太高兴。”   “啪!”何玉华将筷子往桌上一放,终于脸色摆了出来,气呼呼的道,“你们当王欣为什么没来,他请副厂长吃饭去了。”   何立华奇道:“这不是好事嘛,说明小王能向核心靠拢,你应该高兴。”   “高兴什么呀,无用功!”何玉华道,“厂里这次拢共就退出来五套房子,打报告的倒有十几个,副厂长明里暗里那语气,就是王欣没戏的意思。真是房子逼死人,再是希望渺茫,他也只能腆着脸求人,去请客送礼。”   原来是这事,王秀珍笑道:“好歹也是你们俩以后的房子,你怎么没一起去吃饭,也好敲敲边鼓啊。”   何玉华气呼呼撅嘴:“我哪知道,他不让我去!”   只有何小曼,一想就明白了,朝何玉华瞥了一眼:“嬢嬢这就任性了吧,平常在弄堂里要争点儿什么,你比较厉害,但这回,王叔叔就比你明白。”   “怎么说?”何玉华不解。   “既然争房子的人多,那肯定不止你们两个在使劲啊,这种吃人家拿人家的事儿,谁想往外漏啊,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危险。喝酒是攒情份,送礼是拉人心,王叔叔一个人出马比较方便。”   这倒有道理,何玉华被她说服了些,叹道:“你是不知道,这副厂长刁钻得很,常常拿了礼还不办事儿,要是我也去盯着,岂不是多一重保障。”   正说话间,外头凌家姆妈娇嫩的声音又来了:“何师傅,何师傅在家伐?”   呸,只要看到门口停着何立华的自行车,那就必然在家啊。再说了,自从何立华开始组装电视机,人家现在是珍珠弄的“何老师”,什么“何师傅”,还是哪个年头的事啊!   何玉华心中本来就憋屈着,腾地起身,虎着一张脸就要出去。“我去吧。”何小曼立刻拉住她。   除了王秀珍,谁都不知道今天凌家是准儿媳妇第一次上门,何玉华不知道,何小曼也不知道。开了门,何小曼很有礼貌道:“凌家姆妈,我爸在吃晚饭,有什么事吗?”   一家之主,没有被人这么扯一嗓子一喊就出去的道理,所以何小曼这个亲闺女先出来探一探,也是很适合。   凌家姆妈满脸堆笑,脸上的褶子都快跳舞了:“跟你爸爸商量个事啊,以后自行车停家里去,不要停在门口,影响人走动的喽。” 第62章 双管齐下   这话真是奇怪了。从几年前何立华买了自行车起, 就一直停在自家门口。而且珍珠弄约定俗成的规矩,每家门口的一大片场地, 就是各家的自留地,爱怎么用怎么用,只要不占青石板的弄堂道路,不扩张到邻居家门口, 没人会管你。   没见只要有自行车的人家, 都是停在自家门口的嘛?讲究点的搭个伸檐的小棚,不讲究的碰到下雨晚上就推进屋里去。   今天凌家姆妈是哪根筋搭错, 居然管起何家门前的自留地来了?   何小曼倒有点庆幸是自己出来应声,如果是亲爸出来,肯定要呆愣半天, 不知如何招架。   在脸上搭建起天真无邪的笑容:“这是我家自己浇的水门汀地面啊, 我爸的自行车没停到通道上。就算凌家姆妈又胖了, 也不影响你出入啊。”   这小毛丫头, 说话可真毒,一张嘴就戳人的。凌家姆妈心中暗骂, 脸上也没生气。她就是来显摆的,来气何玉华的, 大声道:“我家水成女朋友上门啦, 马上就要装修房子了。虽是何师傅的自行车停在自家门口,但是我家以后要是有两辆自行车, 这个门口就有点太挤了, 你家车子又旧, 倒下来万一刮到我家车子,算谁的啦。”   说话间,何小曼望见凌水成伸出脑袋来看了看,大概是觉得自家姆妈也实在有点丢人,叫道:“妈,回来吃饭,福妹帮你把虾剥好了。”   原来是朱福妹在啊!何小曼心里顿时就亮堂了,这是喊给屋里的何玉华听的啊。   瞥了瞥何立华的自行车,的确风里来雨里去的,骑了好几年的大二八,但保养得甚好,品相入眼,也算不上很旧。何家门口的水门汀地,以家门为界,东边是水池子和小花坛,西边是空地,所以何立华的车子停在大门西边的空地上,的确离凌家比较近。   但是,就算离凌家只有一毫米,那也是何家的水门汀!搞搞清楚哦!   何小曼一笑:“凌家姆妈,你家这么贵气,装修的时候就直接造个车库喽。看这架势,水哥女朋友是要陪嫁个奔驰宝马车的喽,别说是我爸的车容易刮,就是弄堂里不懂事的小孩子随便上去划一道,凌家姆妈也要哭半天的,不如把门口的水门汀全部围起来,爱停什么车停什么车,别说我爸的车子倒了,就是我的人倒了,也倒不到你家的奔驰宝马上头去。凌家姆妈你看这样美不美?”   凌家姆妈顿时语塞,她哪知道什么奔驰宝马,就连几款国产常见品牌的小轿车她都叫不上来,整天津津乐道的就是准儿媳妇要陪嫁什么牌子的自行车。   何玉华在里头已经听到了,原来是朱福妹上了门。不就是个鼻孔朝天的营业员,至于一家人得瑟成这样嘛。   撸袖子就要出去骂,被王秀珍一把拦住:“这女人的心思你还没看出来,就是上门挑衅来了,点了你这炮仗脾气,惹你出去骂。保管明天弄堂里就有传言,说凌家准儿媳妇上门,何家大姑娘心里不服,怕是还装着凌家儿子呢。”   何立华笑了:“你说这些人怎么就这样好笑。也不能老是让小曼一个小丫头冲出去,当何家没有男人了这是?”   定定心心眯完最后一口黄酒,站起身,整了整衣服,走到门口:“凌家姆妈,水成的女朋友第一次上门,你这个未来婆婆不在屋里好好招待,旁来指点别人怎么停车,是指点给哪家看呢?”   弄堂里头的人听到争执,好几家都端着饭碗出来看热闹,一看竟然连何立华都出来,纷纷大吃一惊。   在众人眼里,何立华是珍珠弄的大知识分子啊,虽然何家有个“珍珠弄头号泼妇”,但今天居然没有出面,反而惹得何立华这个老实人都忍不住,看来凌家这是挑衅在先了。   有让他装过电视机的,立刻放下饭碗就过来:“何老师,什么情况啊?”   何小曼笑道:“凌家姆妈新媳妇上门,激动过头,要当弄堂里的车辆管理员了。这人还没过门呢,就想着新媳妇的奔驰宝马车要停哪里了。要我说,停不停的,还是回头再想,先想想这弄堂够不够宽,开不开得进来。”   有小年轻倒吸一口凉气:“奔驰宝马?哎呀,水哥这是找了个富婆啊,这是要当珍珠弄首富啊!”   凌家姆妈被何小曼损得脸上红红白白,怒道:“怎么了,我家以后要有两辆自行车,我不得先看好地方啊!”   众人顿时哄笑,还以为什么大事,原来这女人真是激动过了头,两辆自行车就把她搞成这样。   先前来劝架的笑道:“凌家姆妈,我不是说你,这多大的事,至于晚饭不吃跑出来安排?你家老凌怎么也不管管你。”   凌水成本来竖着耳朵,也指望让自家老娘出来显摆显摆,能让何家心中难受,哪知道老娘这么失败,反而被人抢白成这样。   又见朱福妹脸色也很难看,凌水成倒慌了,立刻出来道:“怎么了,欺负我妈啊,当我凌家没人啊!”   “水成!”一见儿子出来,凌家姆妈的腰杆顿时硬了,也有台阶下了,不知哪来的自信,一昂头,“懒得跟他们烦,回头咱们把门口围起来!”   说完,立刻和凌水成躲回了家里。众人见没热闹看,也纷纷端着碗又各回各家。   虽说刚刚在外头,何家没输人。但是一关上门,何玉华心里委实不好受。   她倒不是对凌水成余情未了,自从看清凌水成是什么样的人,她早就厌弃极了,很后悔自己以前怎么是那么个眼光。   但是,同样是筹备婚期,一个是家里宽宽敞敞,一个连个婚房都没着落,加上当初自己的工作就是被朱福妹给顶走,想到以后这个人就要住在自家隔壁,抬头不见低头见,真是闹心得不行。   何小曼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她既能感受何玉华的心情,心里又有另一层想法。   沉默半晌,突然问:“嬢嬢,心里的气过去没?气顺了,我们得好好谋划一下。”   原本何玉华的气还没这么容易顺,被她这么严肃地一说,倒吓了一跳,顿时收了自艾自怨的心情,问道:“谋划什么?”   “关于你的婚房,我们要双管齐下。”   别说何玉华,就是何立华和王秀珍也是吓了一跳,何立华不由问:“小曼,你又有主意啦?”   何小曼点点头:“凌水成和朱福妹这一结婚,以后只怕也是生事的祖宗。倒不是怕了他们,只是咱家要想不被这样的小人欺负,还是得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前阵爸妈跑前跑后的,已经把翻建手续办好,要不就趁着春暖花开,开工吧……”   王秀珍傻了:“这不是还缺着几百块……”   何玉华一咬牙:“要不……,把我和王欣的积蓄先凑上,拼着结婚简单点呗。”   何小曼摇摇头:“不行,你们的钱,还得准备厂里的分房呢,不能动。”   又对王秀珍道:“几百块钱并不拿,立刻开始着手请匠人,等开工怎么也得五月了,到时候我们几个的工资凑一凑,再跟匠人说一说,我们分期慢慢结,到夏天竣工时总归可以付清了。要是实在不行,哪怕先不装修,也得把二层翻建起来。”   何玉华想了想:“我有个同学在建筑公司,不知道顶不顶用?”   这年头的建筑公司都是接公家生意,造厂房啦,造商店啦,私人家的房子,都是直接叫的泥瓦匠人和水电工。但是何小曼一听,眼睛却亮了:“关系铁不铁?”   “还不错,当年他被别的男人欺负,我可没少替他出头。”   何小曼抿嘴笑,不管什么技能,只要有点儿技能,就必定有用得上的时候,这点在何玉华身上也是十分明显了。   “那嬢嬢就去找找他吧。咱家这种工程,在他们看来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零星工程,但凡愿意帮我们画个设计图,或者抽几个师傅过来临时搭个手,都可以省不少钱呢。”   一听省钱,何玉华当然最来劲,立刻就道:“明天下了班就去找他,肯定答应我,不答应我揍他!”   可怜的某男生,看来平生就是挨揍的命啊。   “不是双管齐下吗,还有一管呢?”何立华好奇地问。   何小曼这下不严肃了,脸上笑容一漾:“爸,你也忙去吧,翻个房子要脱层皮,马上有的你受。”   这话也是提醒。这种弄堂里造房子,最容易起矛盾,这也是何小曼要赶在凌水成结婚之前赶紧开工的原因。几乎可以预见,相邻的这两家,到时候一定会为了翻建起冲突。   不过,现在她还不能跟何立华说得太明,不给他增加心理负担,又笑道:“还有‘一管’,我得跟嬢嬢单独说。”   说着,拉起何玉华的手就往小房间里钻。   何立华笑着摇了摇头,对这个女儿,真是又佩服又疼爱。反正,她现在办事有章法得很,比家里任何一个人都能干,随她“多少管”,折腾去吧。   一进小房间,何小曼拉着何玉华在床上坐下,正色道:“嬢嬢,你们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那个副厂长身上。经办人的路子固然要走,但是,经办人不一定是决策人。”   何玉华不解:“什么意思?” 第63章 何小曼的身子歪不歪   后世的“杨简”虽然很年轻, 但在时尚行业已深具“白骨精”雏形,恰好处于已通透人情, 却尚未油滑世故的阶段。早先在家,听长辈讲那些年代那些事,再到了八零年代又历练了一年多,做事更能考虑长远细致。   何玉华这个“四嬢嬢”, 人是厉害, 实际上心机倒是不深。又一直在车间做事,也少接触核心层, 并不太明白厂级领导之间必定有着种种逼逼曲儿和弯弯绕儿。   所以何小曼才会想到“经办人”与“决策人”的问题,只是不知道在元件二厂,真正的当家人是厂长呢, 还是书记呢?   “你们厂的一把手是谁?分房子这么大的事儿, 就算让那副厂长经办, 最后也一定要党委会同意吧, 一把手不点头,任副厂长把袖子舞成花儿, 也不见得是最后结果。”   这话倒让何玉华郑重起来:“要说一把手,应该是书记, 厂长主要还是管生产。不过我都不认识啊。”   “用不着你认识。王叔叔是行政上的, 接触他们肯定比较方便,打定了主意, 让王叔叔去想办法就是。”何小曼道。   “照这么说, 今天这顿饭岂不是白请了, 还送了礼呢……”何玉华肉疼起来。   何小曼轻叹一声,这年头的人,只惦着婚房,却不知道再过十来年、二十来年,这房价将会是怎样惊天动地,现在能多捏几套房在手里,才是储备好大一份“将来”。   “没有白做的人请。嬢嬢不用心疼。明天且听王叔叔怎么说,要是副厂长应了,那自然好。要是没说实,再走书记那边的路线,副厂长也不会从中作梗。”何小曼托着腮,眼睛亮亮地望着何玉华,“嬢嬢,我要是你,就先去把证领了。”   何玉华吓一跳:“这婚房还没有,领什么证啊。”   何小曼却笑眯眯:“领了证,要婚房才更加名正言顺。最好……”   “最好什么?”   “最好肚子里还带个娃!”   何玉华窘得立刻跳起来:“要死了,你个小丫头片子,开嬢嬢的玩笑!”   “哈哈——”何小曼闪避着,笑声落了一屋子,“我真没开玩笑,嬢嬢你考虑一下啊!”   将何小曼按在床上“教训”了一通,何玉华红着脸坐定,这才认真思忖起来:“分房子,无非就是看资历、看学历、看工作贡献、看谁家更困难。论资历,我和王欣都不占优,学历和工作贡献,王欣是很拿得出手,唯一能让人有话说的,就是谁更困难……”   “对啊,现在王叔叔去申请,他还是未婚小青年,怎么也不及人家生了娃还挤在一个屋的强。但你们要是领了证,那就是名正言顺,法律上都承认的夫妻了,怎么的,夫妻连个房子都没,一个住娘家,一个住集体宿舍,你说困难不困难?”   “有道理!”何玉华一拍手,“明天就去单位开证明!”   这嬢嬢,也忒急了,怎么也得有个浪漫的求婚仪式啊!何小曼苦笑道:“嬢嬢,你也不用这样说风就是雨吧,也让王叔叔先求婚啊。”   何玉华柳眉一竖:“求什么婚。结不结,什么时候结,怎么结,都是我说了算!”   刹那间,何小曼心中又是感慨又是羡慕。女人最向往的求婚仪式,在何玉华如此的自信中,竟也变得黯然失色。   这真是最铿锵有力的宣言,最有份量的安全感。若能在婚姻中如此坚.挺与主动,一个求婚仪式,真的还有那么重要吗?   这一.夜,何小曼睡得很好。梦里有未来的二层楼房,也有未来的小外甥,还有猝不及防入梦来的丁砚。   第二天何小曼一早到了车间,却发现丁砚已经在车间门口等她。   “早啊!”何小曼笑着与他打招呼。丁砚这么早出现,她是真没想到。且不说他只是蹲点调研,并不需要跟着崇光棉织厂的上下班时间走,就是正常上下班,也只会按照行政上的长日班作息,却没想到跟着早班工人就来了。   与何小曼一起进车间的时候,所有人都向他们投来了注目礼。   何小曼倒是很泰然自若,丁砚却有些羞涩。好在,他本来也不是特别活泼的人,这羞涩只有何小曼看得出,旁人只以为他是天生如此内向。   众人已经听说原委,知道“电影明星客户”是误传,这个帅气到出尘的男生其实是首都那所最著名的学府来蹲点调研的学生,她们的心里,甚至比“电影明星”更多了一份崇敬。   本来还都羡慕叶美贤与何小曼运气好,能和这么优秀的男生搭挡,今天一看丁砚本尊,有人立时就认出来了。   “是他啊!”   “对啊,这男生不是以前就来等过何小曼下班吗?”   “是不是她男朋友啊?”   听到众人在更衣室叽叽喳喳,汤丹顿时感觉到了优越感,小脸一扬,笑道:“就你们乱猜,何小曼才多大,怎么就有男朋友了?”   一看她好像知情的样子,女工们立刻围拢过来:“真的吗,不是男朋友?”   有天真的已经红着脸叫起来:“天哪,那我是不是还有机会!”   立刻就有人撇嘴:“咦,看看你眼睛小的,跟一线天似的,人家怎么可能看上你。”   “你眼睛大,你眼睛大,大得像青蛙!”小眼睛姑娘不服气,立刻就怼了回去。   众人围着汤丹等八卦呢,纷纷怒道:“别吵,听汤丹说!”   “去年何小曼出过一次车祸,司机撞了她跑掉了,当时丁同学正好经过,出手相救把她送医院去了。”这段是后来何小曼为了力证自己和丁砚真的不是谈恋爱,才跟汤丹说的。所以汤丹还真的是掌握了“最核心机密”的人。   众人又艳羡:“哇,英雄救美。没想到不光长得帅,人也有正义感啊!”   “就是啊,怎么撞的不是我啊!”   “简直是一群神经病。”何小曼掀帘子进来,哭笑不得,“撞得很严重好不好,差点就没命了。”   她到底还是不想讲太多,没说这车祸不光差点要了自己的命,还让自己误了中考。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她们这帮人啊,都是见色就不要命的家伙。”汤丹已经戴好了帽子,一见何小曼进来,就去帮她开柜子,乐呵呵地挤兑别人,好像自己当初没有流过口水似的。   两个人挤一处换鞋,汤丹小声道:“这丁同学够可以啊,搞半天就是在我们厂蹲点,还跟你玩神秘,这惊喜给得够大啊。”   “还好我心脏够强壮,差点没变成惊吓。”何小曼也低声道,“不过,我可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要是厂里有什么传言,你可给我挡着点。”   汤丹嘲笑她:“你不是最不怕传言的么。当初谁号称自己‘不要脸’来着?”   “那不一样……”何小曼强辩。   “我看啊,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汤丹打量着她,笑道,“那就是你心里的底气不一样。没影的事儿,你不怕传,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歪。但这回,你身都不正了吧?”   何小曼蓦地脸色,啐道:“呸,尽胡说,我可以一笔写上五个‘正’。”   正不正的,也只有何小曼自己知道。丁砚在车间呆了整整一上午,看车间资料、台账,在车间里观察生产状况,时不时也会驻足。   好几次想问女工们问题,无奈车间里实在太吵了,他又是提不起嗓子的人。还是何小曼替他想了个办法,去顾峰那儿找了个木制的书写夹子,又细心地在夹子上挂了一支圆珠笔。   那挂圆珠笔的线,是何小曼用车间里的纱线几股合在一起搓的,丁砚一眼领会,向她温润一笑,害何小曼的小心脏又漏跳一拍。   说好的强大呢?何小曼?   厂长室,邱勤业叫了分管副厂长周晓芬、销售科长石新源、生产科长罗胜利、技术科长乔建明等几个骨干在开会。   “这次市里来外宾参观,本来是安排在国棉一厂,恰好国棉一厂的生产线在改造,我是去局里拍了胸.脯才把这机会争取过来,绝对不能掉链子。”   周晓芬能从一线挡车工当上崇光棉织厂分管生产的副厂长,也是很有几把刷子的,点头道:“还有十来天准备时间。我看了一下行程,在我们厂也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我们抓好重点。这几天全厂深入大扫除,尤其厂区主干道,织布车间和纺纱车间,大家看是安排参观哪一个好?”   罗胜利立刻就笑了:“纺纱车间那个脏,想让外宾干干净净来,灰头土脸走啊?”   技术科长乔建明皱了皱眉头:“织布车间倒是整齐,就是太吵了,外宾吃得消不?”   邱勤业大手一挥:“织布车间哪有不吵的,这就是纺织厂特色嘛!再说了,声音大,说明生产搞得轰轰烈烈嘛!”   石新源搞多年销售,虽然生产任务主要靠上头分配,但每个区都有自己的重点企业,分配给谁也是很有讲究,能把崇光棉织厂这几年喂得饱饱的,石新源也算一号人物。   他想的就跟其他几位不一样,眼珠儿一转,道:“我看,不光车间要打扫干净,当天当班的工人也得好好挑挑。”   邱勤业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赞同道:“不要光挑年轻漂亮的,还是要技术过硬啊,晓芬,乔科长,你们和余主任一起定人选,务必不能出岔子。”   周晓芬突然想到个问题:“对了,哪国的外宾啊?虽然织布车间吵得不能说话,但来参观,总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吧,我们语言不通啊!”   邱勤业点点头:“有道理,虽说肯定会带翻译,但我们要是事先能做做功课那更好。回头我和外事办的高萍主任联系一下,这次可是她亲自带队。” 第64章 春风   车间里, 丁砚有了“武器”,沟通再也不成问题。他的字得到了女工们的一致赞叹, 只可惜,不是每个女工都能写字。   这年头的纺织女工,能读过些书的已属不易,大字不识几个的也大有人在。   年轻小姑娘们可就开心了, 她们最好老师傅们都写不出几个字呢, 平白又多了和丁砚接触的机会。早有自觉字写得不错的,争相给丁砚提供各种资料。   何小曼暗笑, 亏得这人只待二十天。要是呆两年,全厂得疯掉一半啊。   有了丁砚,何小曼倒是想到另一个事。   余杏娣为了什么事坑她?不就是那四台新机器。对方厂里的技术人员也来过, 调试好了走的, 可等崇光厂自己人上机, 总是各种问题。为了这事, 设备科和技术科扯皮扯了蛮长一段时间。   机器和老机器相比,并没有根本性的技术革新, 只是略有功能进化,何小曼是个喜欢迎接挑战的人, 只是不喜欢余杏娣报复她而已。如今有了丁砚来调研, 叶美贤和何小曼就是得了厂部的“尚方宝剑”,想在车间里试布也好, 试机也好, 都不会有人干涉。   于是何小曼私下跟叶美贤咬了个耳朵, 叶美贤也觉得不妨再去试试新机器。   为了把事办得更完美,叶美贤还是跟设备科打了个声招呼,让他们派了个有经验的机修工过来,丁砚又是看图纸,又是查资料,四个人整整鼓捣了一天,终于把这“瘫痪”的机器给弄明白了。   看着梭子飞舞,终于在这机器上一寸一寸地织出布来,何小曼激动得尖叫一声,狠狠地和丁砚击了个掌。   叶美贤望在眼里,微微一笑,并没有多问。   倒是余杏娣,第一时间跑到厂部去报喜,说老大难问题终于解决了,实在是费心费力巴拉巴拉。邀了一圈功,将丁砚夸得跟朵花似的,又把设备科也拉出来赞了一番,唯独没提叶美贤和何小曼的,仿佛从来没她们什么事儿一样。   但,有些人的存在感是天生的。在崇光厂,丁砚的存在感非常强,何小曼无须借助他的光芒,本身也一直是“风口浪尖”上的人。丁砚一来,果然是1 1就大于2,所到之处,总有人窃窃私语。   偏偏丁砚也不回避,每到饭点,就坦然地拎着饭盒子跟何小曼并肩去食堂。哪怕数日后他去了其他车间调研,这“毛病”也没改。   叶美贤不知是没发现自己是“电灯泡”,还是怎么的,每次也并不回避,而是跟两个年轻人一起吃饭,一起聊天。态度非常自然。倒让人一时搞不清,究竟是她加入了何小曼与丁砚的“团队”,还是丁砚加入了她和何小曼的“团队”。   直到有一天,一个有点儿愣的女工从他们身边走过,突然就呵呵笑道:“叶师傅,你当电灯泡啊!”   素来叶美贤为人清冷,旁人并不怎么和她亲近。这女工这么开玩笑,叶美贤自己也是一惊。但其实她脾气并不坏,浅笑道:“不好随便开小孩子玩笑的,小曼还小呢。”   女工也没当回事,嘻嘻哈哈地就打饭去了。   等到只有叶美贤和何小曼二人的时候,叶美贤才道:“别怪师傅讨厌,在你们中间横插一杠子。我看那书呆子有些一门心思的,你还小,就算有这苗头,也不能叫旁人说闲话。所以我才总和你们在一起。”   何小曼哑然失笑:“叶师傅,你这么说太见外了。我就喜欢跟你在一起,才不管有没有丁同学。”   谁不是打年轻过来的,这点儿小心思也蛮不了人。叶美贤微微一笑:“你不讨厌就好,至于丁同学讨不讨厌,我可就管不着了。”   “管他干嘛。我们开心就好。”何小曼这话,马屁痕迹可有点重。叶美贤没有拆穿她,将此事揭过。   何小曼心里却明白,叶师傅是对自己真好。别看她话很少,也不会嘘寒问暖,但她总是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她唯一的徒弟。用心也实在教人温暖。   不过,想来丁砚心里有些“讨厌”的。在厂里找不着机会和何小曼单独相处,他自然也不怕没机会。   等着何小曼又上夜课的时候,潇洒的丁同学又去等下课了。   这回他没有在灯火阑珊处,因为人家换装备了。   天气越发温暖,爱美的何小曼已经穿上了长长的裙子。上身的薄荷绿褛空毛衣是王秀珍根据何小曼的设计织的,宽宽的袖子,宽宽的身子,一字领。袖子从肩部柔柔地垂下,盖住了半只手掌,何小曼将宽毛衣的下摆前端,塞了一点点进裙子腰身,又柔美又潇洒。   手上拎的米色布包上,挂着一只薄荷绿的毛线球,这是织毛衣的时候多下的,她拿过来,三下五除二就用勾针勾了个鸡蛋大小的毛线球,当装饰品挂在了手提包上。   就这样从科技大楼的旋转楼梯上款款而下,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下课同学的目光。有男生边看边回头,“咚”的一声,就撞在了旁边柱子上,惹起一阵哄笑。   楼下,望着如此出众的何小曼,丁砚只觉得这个古城的一切钟灵毓秀怕是都被何小曼一人“掠夺”了去。   她像是从远古而来,又像是由未来奔袭。哪怕是在夜色里,那脸上洋溢的微笑也可穿透夜色,击中丁砚的心灵。   若是让何小曼摸着良心说话,她必须承认,从旋转楼梯款款而下的第一秒钟起,她的眼光就在楼下寻找丁砚。   直觉告诉她,丁砚会来,一定会来。   果然,他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就那样在路灯下,扬首望着她。   不过,这次多了样道具。他没有斜倚在路灯上耍酷,他靠在一辆自行车上,一只手还搭着自行车龙头,好在,道具不同,那帅酷的劲儿却有增无减。   “第一次看你骑自行车啊!”何小曼打招呼的方式也很特别。   再一次,那车子是崭新的,甚至轮胎上还没有沾上多少灰尘。何小曼的心脏陡然猛跳起来,这车子正是她梦寐以求的——飞鸽,24吋,而且是女式的!   这也太巧了!以何小曼的聪明与通透,立刻就警觉起来。本来还想夸自行车漂亮,眼下也立刻按住了念头,绝不主动询问。   丁砚却没有多解释,往车座上一坐:“上来吧,吃猪脚面去。”   何小曼暗暗一叹,有心拒绝,可是,却又口不由心。鬼使神差地就坐到了后座。   女式的飞鸽车,与何立华的横杠大二八不同,后座很矮,座位却很高,而且龙头是呈反向的“几”字型,两个把手高高挑起,女孩子骑这车,说不出的优雅和亭亭玉立。   何小曼往这后座一坐,别的感受还来不及有,首先感觉到的就是——丁砚一下子比自己高了不少。   不得不说,丁砚骑车的水平是——真烂啊!看得出他并没有多少骑自行车的经验,再加上带着何小曼,摇摇摆摆,晃得何小曼脸色发白。   死死地抓住后座前的两个杆子,何小曼大叫:“你是不是不会骑车啊!”   丁砚哪肯承认,一承认,何小曼跳下来不让他带了怎么办?嘴硬道:“没有啊,我会骑,我在学校一直骑呢。”   “那怎么晃成这样,啊——”吓归吓,何小曼还是给面子的,没有立刻跳下车。   “我……我没带过人!”   何小曼也来不及去想他的意思是不是没带过女生。“你慢点,慢点,让我下来吧!”何小曼只等着丁砚减速,她就打算跳下车保命。   猪脚面再好吃,也不值得拿命去换啊!   哪知丁砚一听她这么说,脚下用力一蹬,骑得更快了。   “啊——太晃啦——停下!”何小曼叫道。   “你就不会抱住我!”一声怒吼在夜色中传来。   说时迟那时快,何小曼松开死死握住后座杠子的双手,想都没想,一下子抱住丁砚的腰。   顿时,世界安静了,车子也不晃了,凉风习习,吹起何小曼的长裙,一切都变得浪漫了。   怎么回事?何小曼有点懵,半天才想起来问:“丁彦,你其实会骑车的吧……”   丁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悠悠的道:“你安稳了,我也就会骑了。”   这是承认还是不承认呢?何小曼有点捉摸不透。突然发现丁砚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老实单纯,偶尔,他还挺坏的。   面馆老板娘见他们又来,一脸高兴,像是见到了久违的老朋友。   “好看的小两口又来了。老规矩,给你们一人加个蛋。不过还是要排队,不好插队,哈哈。”   何小曼没好意思抬头看丁砚是什么反应,反正两个人都没有反驳老板娘的话。   沉默了许久,何小曼终于道:“这次我请吧,总不能老是让你请客。”   不知怎的,丁砚却眼神一黯:“小曼,别跟我算这么清楚。我能呆多久,又能请你几回?”   这低诉的语句,让人听出一丝离愁。   何小曼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裙摆。春风从小腿上轻轻拂过,吹得那裙摆一阵荡漾。她知道离愁,但是,她不知道离愁会来得这么快。 第65章 病来得蹊跷   崇光棉织厂要来外宾了!   这消息在厂里迅速传开。各车间严阵以待, 在工余开始组织前所未有的大扫除。尤其是织布车间,光是五月十日这天当值的工人名单, 车间主任余杏娣就拟了三次。每次送到副厂长周晓芬那里,都会圈出几个不太妥当的名字,又退回来。   “我已经没法子了。这是选美啊,还是选先进啊!”余杏娣抱怨。   耿永兰笑道:“自然要又美又先进。”   “就我们这小厂, 哪来那么多又美又先进的。”余杏娣拿着铅笔, 在名单上点了又点。   耿永兰撇了一眼,上面果然没有何小曼。叶美贤倒是有。因为叶美贤是厂里第一个“万米无疵布”能手, 挡车工的一面旗帜,不放她是不可能的。   不过,没有何小曼,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很明显, 余杏娣不想让何小曼露脸。她再也不想用“捧杀”这一招。因为之前用过, 捧着捧着, 何小曼太过硬,还真的就爬上去了。   周晓芬也急, 总觉得余杏娣领会不到上面的意思,退了几次, 也不等她再递单子, 自己就晃到织布车间来。   “这次机会对我们厂来说非常难得,邱厂长在局里立了军令状, 势必拿出焕然一新的面貌来!”   周晓芬手指敲敲玻璃台面上放着的名单:“重点位置放业务骨干, 到时候自然由邱长厂引路, 知道往哪儿带。其余的位置还是要年轻化!”   余杏娣一听“年轻化”三个字就不服,她当车间主任已经好多年,当年周晓芬还算是她的晚辈,不知局里突然刮了一阵什么妖风,说要注重培养年轻干部,就把周晓芬给提了上去。   还不都是什么“年轻化”给闹的。   就这资历都没自己老的人,竟然在自己面前敲桌子,余杏娣心口的气怎么都顺不过来。   “这是车间,干活的地方,不是选美。”余杏娣提高了声音。   周晓芬瞥她一眼,知道她对自己不服气也不是一天两天。沉着脸道:“你当国棉一厂只是简单的更换生产线?人家在造新车间,不仅全是新型的进口纺纱机,而且人员除了部分骨干,全部要严格面试录用,按照空中小姐的标准。”   空中小姐!那是相当于电影明星的存在啊!   耿永兰倒吸一口凉气:“找这么漂亮的,能做事?还是本份点的好。”   “漂亮的就不能干,这是什么逻辑?”周晓芬长得就不错,当然人也很能干,但因为上升得快,也没少被人质疑能力,一听这种话也是很扎心,“叶美贤不能干?那个新来的,叶美贤的徒弟,叫什么来的,不能干?你们的老观念早就该改改了,国棉一厂是旗帜,人家都知道打造门面,你们还抱着老旧的封建思想……”   她说得激动,手指在名单上敲得更急.促,因为一时想不起叶美贤徒弟叫什么名字,她一边说,一边还在名单上找。   找了一圈才发现:“咦,叶美贤的徒弟呢?”   自己都做到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还有人惦记着何小曼,余杏娣有点悻悻的,也不知道这个何小曼怎么就这么招人.   “何小曼正好不在班上。”虽然很牵强,但这是她唯一能说得出来的理由。   周晓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戳破,道:“那就调过来。这次排班必须全力以赴。她和叶美贤看进门头两排织机,叶美贤看左边两排,何小曼看右边两排。”   说完,又进了车间,认认真真全部巡视了一遍。余杏娣心里也是窝囊得很,被周晓芬批得这么没有面子,转身还是得陪着她看车间,还要忍受她挑刺,然后按她要求整改。   只等她一走,气得余杏娣破口大骂:“当个副厂长了不起啊,也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来我织布车间指手划脚!”   耿永兰趁机煽风点火:“这年头啊,埋头干活是没人看了,都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余主任啊,我看我们是不适应时代了,服老吧!”   余杏娣眼睛一瞪,突得很有点难看:“服什么老,这个车间还是我说了算!”   望着余杏娣怒气冲冲摔了帘子出去,耿永兰挑了挑眉。上次跟何小曼干了一架,败得实在太惨,到现在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耿永兰这回气怎么咽得下去。   她也是崇光棉织厂有份量的老资历,整天跟着余杏娣后面鞍前马后,好不容易升了个车间副主任,倒被一个新来的小丫头弄得丢了人。而且明明是你余杏娣挑起的事端,结果倒好,一闹大,余杏娣没声了,承受嘲笑的全成了她耿永兰一个人。   耿永兰觉得,这样的人也不配当车间主任。   连着上了好长时间的早班,何小曼终于倒成了中班。丁砚白天在各车间和部门调研,晚上在办公室写报告,差不多到十一点,他就会收工,在厂外的路上等何小曼下班,然后用他的24吋女式飞鸽自行车送何小曼回家。   本来何小曼不愿意让他送。说在厂里接触已经很多,不想太扎眼。丁砚倒也不反驳,温和地一笑,下回就换到了厂外,而且离厂门还有一段距离,免得同样下中班的职工看到。   见他这么有诚意,何小曼倒也不好再拒绝。   当然,何小曼的心里其实也并不是那么想拒绝,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回家,非常不寂寞,而且说得非常投契。   丁砚知道得多。如果说何小曼的聪明一半来自自身的智商,一半来自内心的预知;那丁砚的聪明,则一半来自智商,另一半来自于他的敏锐。这敏锐是天生的,能让他在各种讯息中迅速抓住重点并融会贯通。   如果说丁砚还有什么与众不同,无疑,他的家世也让他比常人有更宽的眼界。   何小曼不知道他的家世,但却极为欣赏他的眼界。尤其这眼界出自一个八零年代本土少年,这是多么难能可贵。   离外宾来厂里参观的日子越来越近,值车也按照参观那天的安排开始提前预演。车间大门进来,中间是宽阔的走道,叶美贤看进门左手边的前两排,何小曼看右手边的前两排。   而且周晓芬还特意找了何小曼,跟她说客人是从罗马尼亚来的,会讲英语。外事办会安排翻译随行,但是万一客人来了兴致要和纺织工人交谈,何小曼也得有所准备,免得接不上。   “不用讲得太复杂,只要能微笑着说几句英语,展示我们泱泱大国的风范就好。”周晓芬还挺会把握分寸。   何小曼点点头。心中不由也有些感慨,现在罗马尼亚客人来,是件大事,讲究是的国际影响。但是,不久的将来,罗马尼亚就会动荡,会政变,会严重影响经济发展。而我们国家却将开始腾飞,虽然现在还像个孩子,好奇地看着世界,但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奔驰的巨人。   虽然这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很可能让外宾根本听不清何小曼的英语,但是,有人说就足够了。连纺织工人都会说英语,这是一件多么新潮的事啊。   目送了周晓芬,何小曼转身继续在布机间巡视,偶尔发现疵头,迅速地处理掉。来了半年多,她已经是一个技术非常娴熟的优秀纺织工人了。   修了疵头,正要起身,突然何小曼眼前一眩,一种很陌生的不适感袭来。她有些想吐,张了张嘴,却又没吐出来。   稍稍立定了一会儿,那感觉随即消失,眼前又变得清朗起来。   何小曼想了想,难道是这两天给人画设计稿,影响了休息?自我解嘲般笑了笑,赚钱虽重要,看来也要注意休息啊。   从头一排绕到第二排尽头,望见叶美贤正好也相向而来,何小曼正想跟叶师傅说两句话,一阵更强烈的不适猛地又一次袭来。   “怎么了?”叶美贤勃然变色,刚刚关心地问出声,只见何小曼已经捂着嘴.巴冲到车间外边。   叶美贤一愣,立刻跟了上去。何小曼正扶着车间门外的梧桐树咯咯作呕,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你是不是吃坏肚子了?”叶美贤着急地问。   何小曼喘着气,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好像……好像吐不出什么来。”   又咯咯了两声,已经起了一身的虚汗,但不适感却渐渐缓了下去:“没事了,我歇一歇就好。”她跟叶美贤道,“午饭我是在家吃的,没吃什么油腻的,大概是睡觉着了凉。”   叶美贤有些不放心:“那你去更衣室坐一会儿,你的车我帮你看。”   “怎么了?何小曼身体不舒服了?”耿永兰跑了出来,关心道,“我说怎么两个人这么急跑出来……”   一见何小曼还捂着胸口,刚刚又是呕吐的样子,耿永兰立刻道:“来,让叶师傅扶你去更衣室,你的水杯在哪儿,我给你倒点儿热水喝。”   “谢谢耿主任,水杯就在我布机旁靠墙的柜子上。”   耿永兰立刻进车间去拿水杯,叶美贤把何小曼扶到了更衣室,将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第66章 这不是我的水杯   这病来得快, 去得也快。   喝了点热水,靠墙休息了片刻, 何小曼神志清爽了许多,便起身想回到车间继续干活儿。   耿永兰要下班了,特意又弯进来看何小曼,问她好点没。虽说前面积怨颇深, 何小曼却并非小心眼的人, 见她还挺关心自己,便点头表示感谢, 又说自己应该无碍,可以继续干活。   一直到下班,并没有再出现异样。何小曼便把这事给扔了, 只跟王秀珍说可能最近肠胃不太好, 只想吃点清淡的。这年头, 要油腻倒难, 要清淡还不容易,煮点儿白粥, 就着萝卜干一会会儿就两碗下肚。   急得王秀珍说:“你肠胃不好还吃这么多,你可注意点啊!”   何小曼只笑了笑, 并没有往心里去。下午还接待了一位慕名而来的阿姨, 带了一块据说是从国外带回来的真丝衣料,让何小曼给她女儿设计一条连衣裙。   送走阿姨, 又和王秀珍一起去了趟街道, 把翻建手续给正式拿到了手。一切都很顺利, 当然也要感谢在街道工作的史培军妈妈。   从街道出来,何小曼直接上了公交车去上班,而王秀珍则独自回家。   一切都那么高效而顺利。   但奇怪的是,上班大约到傍晚的时候,那不适感又一次突然来袭,而且翻江倒海,比昨天来势更加凶猛。   车间主任余杏娣和副主任耿永兰都已下班,只有车间调度在,见何小曼突然捂着嘴跑出去,吓了一跳,赶紧叫了叶美贤出来。二人将何小曼送到医务室,值班医生也只觉得这该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只有何小曼心知肚明,自己只喝了点白粥和萝卜干。想要解释,又苦于自己全身无力,一阵又一阵的干呕将她的力气耗尽,碎发都贴在了额头上。   叶美贤突然想起来,昨天何小曼喝了点热水,休息了一会儿似乎就好了,又张罗着去找水杯倒热水。   这年头没有一次性水杯,而何小曼也不愿意喝别人的水杯,便对叶美贤道:“叶师傅,麻烦你去车间帮我拿一下水杯。”   叶美贤自己也是个干净人,完全能理解何小曼的一点点小洁癖,不一会儿就从车间里取了何小曼的水杯过来。   也就这一会会的时候,何小曼似乎已经缓了过来,半躺在休息室的床上。   叶美贤从热水瓶里倒了半杯水,道:“先前的水我特意没倒掉,留了点,这样再镶点儿开水进去,就正好热热的,也不烫嘴。”   “谢谢师傅。”何小曼道着谢,接过茶杯。正要喝,却突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太烫?”叶美贤还以为她烫着了,转头一看,却见何小曼将水杯端在跟前,仔细地看着。   “师傅,这不是我的水杯。”何小曼道。   叶美贤笑道:“你的水杯一直放在靠墙的柜子上,我是放另一边的,又不跟你混。”   “真的不是。”何小曼心中起了疑虑,“你看这把手下边,跟我的不一样。”   叶美贤一愣,过来看了看:“不都是过年时候厂里发的杯子嘛,好多人都用,全是一模一样的杯子,哪里不一样了?”   的确,这是八零年代最常年的搪瓷水缸,白底子,上面印着组成半圆型的厂名,围绕着一颗红色五角星,跟她们身上穿的围单的设计几乎一模一样。   何小曼却摇摇头:“我的把手下边磕掉了一块搪瓷,虽然很不起眼,但也肉眼可见。可现在这只杯子,虽然样子与我的一模一样,应该也是过年时候发的,但把手下的搪瓷整齐如新,肯定不是我的。”   “那真不知道是谁这么不识趣,明明每个人都有柜子,放在你柜子上干嘛。”叶美贤有些不乐意了,“这车间里有些人,我也很有意见,实在太不见外了。”   何小曼缓缓抬起头,只这说话的功夫,她的神情已渐渐凝重起来,心中有个疑虑的阴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叶师傅,能不能帮我叫丁彦过来?”   叶美贤却会错了意,笑道:“也好,让他来陪陪你。”正要起身,又问,“既然不是你的杯子,要不要我带回车间去?”   何小曼赶紧道:“不用不用,先放着吧。”   叶美贤有些奇怪,望了望她,到底还是没有把水杯带走。   丁砚一定是骑着他的24吋女式自行车飞驰而来的,不一会儿就冲上了医务院所在的二楼。   “怎么回事,要不要送你去医院?”一看何小曼竟然躺在床上,而且神色疲惫又憔悴,丁砚很是心疼。   何小曼却摇摇头,虽是憔悴,眼神中倒透出些犀利来。指了指门:“麻烦把门关上,我有话要说。”   丁砚依言过去将休息室的门关上,又返回坐在床沿边上:“什么话?你要是太累,等身体好了再说也可以。”   哪里还等得到身体好了再说。何小曼正色道:“丁彦,同样的症状,我今天是第二次发作了。”   “昨天怎么没告诉我?”丁砚一惊。   “昨天我没在意,以为自己着凉了,所以才恶心想吐。而且就发作了一会儿,后来就好了。但今天又来了一遍,时间稍晚一些,症状更重一些,这就有点蹊跷了……”   从何小曼的眼神和语气,丁砚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安。“什么样的蹊跷?”他问。   何小曼指着床头柜上的搪瓷茶缸:“这是我在车间里喝水的水杯,但是我刚刚发现,这水杯被人换过了。”   “什么?”丁砚惊呼,“你是说,这只水杯其实不是你的?”   何小曼闭上眼睛,点点头:“对,不是我的。我干活的时候,要在一行行的织布机中绕行,常常会有视线遮挡。有人趁我不注意,把我的茶杯换走了。”   丁砚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将茶杯端起,放在鼻子下仔细闻了闻:“好像并没有异味。”   “对,我也闻过了,没有异味。”何小曼缓缓的道,“但如果,有人把有异味的杯子换走了呢?”   一个纺织厂而已,一个纺织厂崭露头角的年轻女工而已。谁要如此对她下手?不仅此人十分敢想,就是往这上面猜的何小曼,也是十分敢想。   但何小曼心里清楚,只怕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有人要自己躺下。   如果她真的是这八零年代的十七八岁小姑娘,的确不可能有这个心眼。而这手段在这个年代也极为罕见,寻常人根本想都不可能想到。   但她不是。她是从三十多年后穿越而来,她是见多识广的时尚界白领,她有饱阅各种奇葩社会新闻的二十一世纪大脑。   某些事,在八零年代匪夷所思,但放到二三十年后,却并非不可思议。   尤其,纺织厂也是有实验室的。   “谁这么狠心,要干这样昧良心的事儿?”丁砚气愤。   何小曼却苦笑道:“大约都能数得出来,有机会来车间的、而且能接近我却不被起疑的、以及跟我有过节的。”   “谁跟你有过节?”丁砚倒也会抓重点。   “起码……车间主任和副主任都有吧……”何小曼竟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自己这是过的什么日子,把车间两个大佬都得罪了,居然平安到现在才被人坑害,好像已经很了不起的样子。   果然,连丁砚都倒吸一口凉气:“服气啊!不过我相信肯定是她们的错。”   知己啊!何小曼心中突然欢快起来,就连被人暗算都显得不那么可恨了。   丁砚已经开始回想剧情:“你两次都是上班没多久,然后白班的人下班前后开始发作,说明就是你上班后的事啊。”   “对啊,而且我今天因为中午喝的粥,下午上班后喝水也比昨天晚些,所以发作得也晚。”   “发作一段时间,症状就慢慢减轻消失……就像你现在这样,似乎好了很多?昨天也是这样?”丁砚在确认。   何小曼点头:“是的,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跟昨天一样,挺过特别难受的那一段,就慢慢恢复了。”   丁砚却神情严肃:“可万一没挺过来……”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似乎难以接受这个假设。   甩甩脑袋,重新进入剧情:“按这个逻辑,这个下手的人应该是白班吧,五点后这人下班了,所以不可能再下手,你就缓过来了。”   何小曼弱弱地一笑:“应该说,是这人怕自己不在,难以控制局面,所以赶在下班前把有问题的水杯换掉了。”   “太可怕了。这是犯罪。我们去报警!”   何小曼轻轻地拍了拍丁砚的手臂:“打草惊蛇不好玩,不想玩玩引蛇出洞吗?” 第67章 引蛇出洞   一直到晚上十点多, 何小曼总算又渐渐恢复正常,只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竟有点饿起来。   回到车间, 调度倒是很关心地过来询问,又说已经安排机动人员替她值了车,眼下也快到中班下班时间,让何小曼早点回家休息。   谢过调度, 她端着水杯进了车间。   见她进来, 叶美贤赶紧问情况,总算见她脸色算是缓了过来, 心里才放心了些。视线落到何小曼手中的水杯上,又满是疑问。   何小曼凑到她耳边,大声道:“叶师傅, 水杯你别碰, 有人玩花样!”   织布车间巨大的轰鸣, 有时候特别讨厌, 有时候也特别可爱。比如眼下,再大声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毕竟对着耳朵喊都不见得听得清晰。   叶美贤倒是听清了,她微微皱了皱眉, 不太明白何小曼的意思。   何小曼走到自己的柜子前, 稳稳地将那水杯放回原位。假装若无其事地转身看了看周围,并没有人转到这边来, 只有叶美贤在好奇地看着她。   向叶美贤笑了笑, 何小曼伸手轻轻一捻, 拔下一根头发,一头搭在水杯把手上,一头落在柜面上,像不经意掉落的一般。   然后朝叶美贤挥了挥手,去了更衣室。   叶美贤惊愣了片刻,终于想明白了何小曼的用意。   何小曼喝的水有问题!不是水有问题,就是茶杯有问题!这个怀疑非常合理,但让人震惊的是,究竟是谁这么歹毒,究竟又是所谓何事要下这样的毒手?   一阵寒意从叶美贤周身掠过。转头再望这巨大的空旷的车间,竟然只有飞梭着的织机才最最忠实可靠。   叶美贤的眼神,变得冷冽起来。   车间门外,丁砚已在等候。何小曼坐上后座,毫不避讳。   好在,夜色很深,厂区纵使也有路灯,却没有人经过,一路出门,何小曼终于长舒一口气。   丁砚敏锐地察觉到,心中也有些阴郁,道:“也没想到,不过是在这里上个班,也如此复杂。小曼,我很担心你……”   “没什么可怕。我想,这个人并不是想要我的命,而是想让我无法正常上班。只是这手段拙劣,也卑劣,让人不齿。”何小曼轻叹一声,“我能来到这个世界,注定要有些与众不同吧。”   她说的“这个世界”,丁砚并没有领会,他哪会想到何小曼原本并非这个世界的人。   夜风吹来,略有些冷,坐在车后的何小曼微微一哆嗦,再如何恢复如常,终究也是病了一场的人,浑身的疲累顿时袭来,轻轻地伸出手,又一次抱住了丁砚的腰。   丁砚微微一愣。却又立即莞尔。   除了上次故意捉弄她,让她吓到抱住自己之外,丁砚一直都很绅士,二人的相处方式也很“少年”,这还是何小曼第一次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   尽管这温柔,带着些无依与彷徨。但至少,她在最软弱的时候想起的是自己。   如此一想,丁砚心中涌起无数柔情。这柔情已并不陌生,在与何小曼相处的十几日中,已越来越浓。   “明天休息吧,别上班了。”丁砚道。   何小曼摇摇头:“我必须来。我要抓到这个人,我要问问她,到底是什么仇恨,要让她下这样的毒手。”   丁砚转过头,望了望后座的何小曼。如今他的车技已经全然可以承载一个何小曼,偶有打岔也能稳如泰山。   “那你一定要自己小心。明天我会去实验室。邱厂长跟大家都关照过,我可以调阅任何需要的资料,借用实验室应该也没有问题。”   说着话,一路便到了珍珠弄的弄堂口。那盏路灯依然那样昏黄地照耀着,不分四季,亦不惧冷暖。   “我到了。”何小曼下了车,拎着包转身要走。   “小曼!”丁砚突然出声喊她。   何小曼闻言转身,已猝不及防地被丁砚拥入怀中。   “要是找到这个人,我……我……”他想说最狠绝的话,可连着说了两个“我”,终于还是以无声结尾。   他的肩膀略有些单薄与瘦弱,但因为激动,何小曼能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   就算说不出狠绝的话,丁砚的心疼她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   “谢谢你,丁彦……”她哑声道。   丁砚心中一揪,想起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坦然对她,连名字都没有说实话,如今想要告诉她真相,却不知从何说起。   终究,他未敢再进一步,轻轻地松开何小曼,望着她苍白的脸上悄然泛起了红晕。这般少年的美好,恰到好处地止于拥抱,有遗憾,更有回味。   都以为,这是开始。于是都怀着期待,以为经得起等待。   只有默然矗立的路灯,照亮黑夜,也看透人生。   这是何小曼第一次感受丁砚单薄的肩膀,也是最后一次。   这是丁砚第一次在心头暗下决心,要在分别的时刻将一切坦承,但他不知道,从今以后,他将再也没有机会坦承。   翌日。   古城。   无论是晴是雨,太阳总是照常升起。   无论是悲是喜,生活总是依旧继续。   运河水浑黄而苍迈,与何小曼三十年后的记忆一模一样。站在桥上望着运河中来往的船只,她握紧拳头。三十年后她可以赤手空拳在职场厮杀,三十年前,换了个身份,又有什么不可以?   一进厂门,才走过行政楼,就听见丁砚喊她。   丁砚是从实验室跑出来的,穿着白色大褂,倒有模有样。看来打入实验室内部的确是不费吹灰之力。   “我查了近期的化学试剂领用记录,你们车间只有余主任来领过。就在前天上午。”   何小曼一惊,难道真的是她?   “好的,我明白了。回头等我消息,你先不要声张。”   丁砚焦急道:“你确定真的不要报警?”   “暂时还不需要。”   “那你一定要小心,千万别喝水了。要喝来我这儿喝。”   何小曼心中有一暖:“知道了。我不会再以身试险。”   随即,绽开笑颜,挺起胸膛向车间走去。   见到神采奕奕而来的何小曼,正在车间门口洗杯子的余杏娣一惊:“听说你昨天又生病了,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何小曼余光瞥见她正用牙膏洗杯子,不动声色,笑道:“后天外宾就要来参观了,我不能掉链子,给咱们车间、给咱们厂丢人。”   “哦,有这想法最好。但也不要太逞强。”余杏娣脸色冷冷的,似乎关心只是出于责任,而非本心。   何小曼也不计较,问道:“余主任怎么这个时候洗杯子?”   “洗杯子还要挑时候?”余杏娣皱了皱眉头,显然不喜欢她的问话,但也还是解释了一下,“我水杯有茶垢,听耿永兰说用牙膏抹能抹干净。”   何小曼心中微微一动,笑道:“看来耿主任很有生活经验。”说着进了车间。   她没有立刻去看水杯,而是定定心心穿戴好,又换了鞋,这才进车间。   柜子上,茶杯如昨晚那样安安静静地放着。何小曼走过去看了看,发现茶杯还是昨天那只,把手上的头发也纹丝未动。   看来这人还没有下手,而且,也说明并非针对茶杯下手。那么,问题也就主要在水。   何小曼一口气吹掉头发,拎起水杯,一边哼着歌,一边去外面水龙头上洗杯子。   叶美贤也拎着水杯过来,站在她身边晃着水,低声问:“怎么样,有没有人动过。”   何小曼摇摇头:“看来不是在杯子上动手脚。”   “那为什么要换你的杯子?”叶美贤不解。   何小曼心里隐隐有猜测,但未敢说出来,低声道:“暂时我也还没完全想明白。如果问题在水,那就是直接换杯子?”   叶美贤道:“那我今天替你盯着点。”   何小曼嫣然一笑:“谢谢师傅。不过不用,我有办法。我们认真干活就好,不用特意盯着。”   “你有这么大本事?”叶美贤将信将疑。   “那师傅就等着看徒弟的本事呗。”   何小曼挤挤眼睛,倒把叶美贤逗笑了。   “说得跟孙悟空似的。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   何小曼正色:“师傅,呆会儿就算你看到有人接近我的柜子,甚至动手换我的杯子,你也别叫唤。看在心里就好。”   虽不知她是何用意,叶美贤还是点了点头,二人一起进车间与早班的挡车工交接。   白色搪瓷茶缸静静地放在柜子上,依旧是老位子。里面倒了半杯白开水,也和平常一模一样。盖子掩着,防止车间的飞花飞进杯子。这也是平常一贯的样子。   何小曼在织布机之间来回走动,与往常一样认真工作。偶尔,眼神都会往柜子那边偷偷一瞥,极快地又收回,不让人看出端倪。   突然,她望见余杏娣竟然溜着墙走过来,不由心跳起来。墙边就是柜子,可柜子比较矮,被织机挡着,何小曼只能瞧见余杏娣的胸口以上,却望不见她手上是否有什么动作。   假装不经意地绕到另一道,能将柜子前看得清楚,余杏娣却已经低头看着身边的布机,走了过去。   她的手是负在身后的,手上空空如也。   何小曼有点失望,看来她并不是来下手的。趁着余杏娣走远,何小曼假装去柜子里拿东西,弯下腰的时候恰好不落痕迹地将茶杯仔细看了看……   依然是之前的那只茶杯,那只“别人的茶杯”。   难道下手的人不是余杏娣? 第68章 鬼见愁   何小曼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手, 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继续做事。工作毕竟还要继续,她也不能一直盯着自己的杯子。   低着头走到过道中间的时候, 迎面叶美贤走来,脸色凝重地向她看了一眼。然后,眼神迅速地向她身后瞥了一下,低头转身回到另一行布机前。   这眼神是暗示!何小曼接收到强烈讯号, 控制着自己, 如往常的每一个转身那样,从中间过道转了回去。   一个身影, 从她的柜子前已经走过。何小曼立刻跟上前去,那人仿佛知道会被人盯上一般,迅速地转入又一行织机中。   织布车间何其大啊, 数百台机织布机隆隆作响, 一行行, 一列列, 每位挡车工人的行进路线都是经过多次研究实践才总结出来的最佳路线,这路线, 可以方正,也可以曲折似迷宫。   亏得何小曼长得高, 那人虽然走得快, 何小曼却望见了她转身的最后一道背影。   是耿永兰!   何小曼的心跳又徒然加速。直觉告诉她,耿永兰比余杏娣更可疑。因为余杏娣不躲, 而耿永兰却走得十分慌张, 明显在回避自己。   快步走到柜子前, 一眼就望见水杯似乎已经挪了位置。   这很细微的挪动,若在平时是断然不会察觉,但今天不一样,今天何小曼的所有心思几乎都集中在这水杯上,任何一点点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深吸一口气,何小曼让自己镇定下来,低头去仔细望那杯子……   没错!那把手上一块不起眼的磕痕,比米粒还小,但真真切切。   这是何小曼自己的杯子。她的杯子被换回来了!   再如何强作镇定,何小曼也掩不下自己强烈的心跳。“冷静!冷静!”她默念着。还好,织机的轰鸣声掩盖了一切,没人发现她的异常,也没人发现她的紧张。   何小曼打开柜子,迅速取出早就藏好的手套。先戴上手套,轻轻地揭开水杯盖子,果然里面的水面还在微微荡漾,一看水杯就是刚刚放下。   今天何小曼有备而来,在柜子里不仅准备了手套,还有布袋子、镊子、小瓶子和干净的绵花。   她用镊子取了一团棉花,浸入水中,然后将湿棉花放进小瓶子里,将瓶盖旋好。又将搪瓷茶缸的盖子盖上,装进布袋子。   叶美贤一直时不时在关注她,又转了一圈过来,看到她在柜子前忙乎,心中一跳,已知不好。   “有动静了?”叶美贤俯在她耳边喊。   “是,请叶师傅看好我的织机,我要去大闹一场了!”何小曼的眼中闪出坚定的光芒,向叶美贤点了点头,抱着布袋子,毅然走出车间大门。   她要去找丁砚。她要请实验室的丁砚帮忙,查出这水里究竟有什么。   丁砚正在实验室里看,见她行色匆匆地抱着一个布袋子过来,便知有了进展。但旁边有其他化验员,他一时不能问得太明显,说道:“何小曼,有什么事吗?”   何小曼将手里的布袋子往桌上轻轻一放,终于舒了口气。又从围单前那个印着红色五角星的口袋里掏出玻璃小瓶子,递给丁砚:“麻烦帮我看看这水里到底有什么?”   然后退到一边,手还不忘搭在布袋子上,似乎怕人碰到这“宝贝”。   丁砚用镊子将玻璃瓶凑到鼻子下一闻,心中凛然,不由深深望了何小曼一眼:“虽然被稀释得很淡,还是细微可辨。我觉得……你可以报警了。”   警察很快来了。感谢这个年代的警车还不是那么整齐划一,钱警官开着一辆黑色小车进门,一点儿都没有引起关注,也完全不会惊动凶手。   停好车,他直奔保安科而去,第一眼见到何小曼,他就愣了:“何同学?又是你?”   何小曼也很惊讶,这城里难道只有钱警官一个警察,怎么两次都被自己遇上?   不过,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何小曼将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下,保卫科长也证实,他们已经问过医务室,记录了何小曼的发病症状和时间,现在除了在场的几个人,厂里还没人知道此事。   钱警官点点头,对于何小曼的能力,他是见识过的。看来这次,她不到稳操胜券是不会出手的。   实验室已经出了检验结果,水中释入的正是余杏娣前几日领用的化学试剂,毒性较为强烈,幸好释入的剂量很小,才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何小曼将布袋子轻轻打开,里面露出一只崇光棉织厂发的搪瓷水缸。   “这是我自己的杯子,把手这边磕破了一丁点儿,恰好因为这一丁点儿伤痕,才让我发现我的水杯经常会被人调包。有人将试剂偷偷滴进了我的水杯,但下班前怕露馅,又会将水连水杯一起换走。第二天趁我上班后,又将滴了试剂的水再次连水杯一起换上来,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钱警官听明白了,挑挑眉:“你戴着手套,又用布袋子包着这水杯,是故意而为之吗?”   问得专业!   何小曼毫不隐瞒:“是的,从这水杯放到我柜子上之后,我就没有碰过它。应该没有破坏上面的指纹。”   不仅丁砚露出钦佩的表情,就连平常见多识广的保卫科长也变了脸色。何小曼也太聪明了,果然是步步为营,务必一击即中啊!   钱警官不由竖了竖大拇指:“何同学总是让我刮目相看。”   何小曼笑得自豪:“我已经不是何同学了,钱警官可以叫我小何。”   “有了指纹就好办。最近你和谁有过矛盾,或者有利益之争,也就是说,你觉得谁会有动机做这种事?”   钱警官才问完,保卫科长一拍大.腿:“你不是才跟耿永兰吵过!”   何小曼点头,实话实说:“和余主任是关起门来吵,和耿主任是当着大家吵,反正……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钱警官拿起步话机,安排一起来的同伴:“小李,你去车间调查一下,重点询问两位车间主任,别露痕迹,我马上就到。”   说完又用布包着手,揭开搪瓷茶缸的盖子看了看,笑道:“你还真会取证,连水都一滴没洒。”   又关照旁边的一位女警:“带回去检验。当心点啊,看看群众都快比我们专业了。”   保卫科长难以置信地看着何小曼,真不敢相信这女孩子怎么有这样深沉的心机。   接受到他充满疑问的目光,何小曼暗暗叹口气。怪只怪现在影视剧还太少啊,以后你们要是看了那么多警匪片,也会增加很多侦察与反侦察的经验啊。   钱警官一边起身,一边道:“小何,你知不知道被换下来的水杯去哪儿了?”   “无论去哪儿了,总还在车间里。”何小曼冷笑,“我在杯底划了一道红漆。不把底翻过来是不会发现的。”   钱警官顿时笑了:“这是哪个不开眼的惹了小何啊,哈哈!这就好办了,走,一起去车间,录指纹,找水杯。找到了那只杯子,再看看上面有谁的指纹,一切不都迎刃而解?”   余杏娣和耿永兰正准备下班,在车间门口被几位警察拦住,说要叫她们协助调查何小曼被投毒案。   “投毒?什么投毒?”余杏娣瞪大眼睛。   耿永兰心虚地闪避着眼神:“何小曼中毒关我们什么事?”   小李态度很好,解释道:“毕竟是在厂区里发生的嘛,二人作为车间领导,可能会知道什么情况,我们也就是随便问问。”   余杏娣不高兴了:“怎么像是审问我们?”   “哪里哪里,这是我们办案必经的程序。”   耿永兰已经回过神来,用胳膊肘捅了捅余杏娣,示意她不可跟警察作对,笑道:“没关系,警察同志要了解什么情况?我们去车间里谈。”   职业敏.感性让小李觉得这二人的确有些蹊跷,尤其是耿永兰,从一开始的慌张,到后来的强作镇定,以他一贯的经验来看,这表现比余杏娣的强硬要来得更值得怀疑。   念头一转,小李笑道:“车间好吵啊,我站这么远,耳朵都要被震聋了,我们去保卫科谈谈吧。”   周晓芬也是闻讯赶来,听说厂里出了投毒案,警察都过来了,周晓芬吓得当场就脸白了。后天就要接待外宾了,开什么玩笑!   一看警察带着余杏娣和耿永兰往行政楼走,周晓芬气得差点晕过去。这两人怎么就不知道学点儿好,尽搞些莫名其妙的花头精。心里将她们骂了十七八遍,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好赶在邱勤业回来前将局势稳住。   小李走到一边,用步话机联系钱警官:“钱队长,余杏娣和耿永兰我直接带保卫科去询问了,车间那边交给你们了。”   这边,钱警官听完,似笑非笑地瞥了何小曼一眼:“听懂这潜台词没?”   何小曼着实大胆,歪了歪脑袋:“这是告诉你,两位嫌疑人没时间也没机会销赃,你可以在车间里大展拳脚的意思吧?”   “哈哈!”钱警官笑着指了指何小曼,“你啊,真是鬼见愁啊!” 第69章 互撕总是特别精彩   进了车间, 保卫科科长换了一副脸。刚刚对着钱警官是非常配合,一进车间就虎了起来。   两个主任都被“请”走了, 车间当值的调度一看保卫科长带着警察过来,吓得脸色都白了。叶美贤紧张得不行,跟出来看情况。   何小曼向叶美贤微微点头,神情沉着, 让叶美贤终于稍稍安心。   “去通知所有人不要乱动, 该干嘛干嘛,不许回更衣室, 不许碰各自的柜子。”保卫科长朝调度吼。   “好的好的。”调度连声应着,又害怕地看了看几位警察。   钱警官指了一个手下:“你跟她一起进车间,查看所有工人的柜子。其余人跟我来。”   这下连何小曼也无法经手了, 只静静在一边看。钱警官带着人先进了更衣室, 来了个年纪大点的女工, 配合着把更衣室的柜子全打开, 并没有找到同款搪瓷杯子。   工人们只见着警察找东西,却不知道在找什么, 连活都不干了,纷纷围过来看热闹。   汤丹见何小曼跟着警察一起进来, 倒猜到大概跟她有关, 挤到何小曼身边,轻声问:“他们找什么?”   何小曼拍了拍她, 并没有回答。她望着警察一点一点搜寻, 再怎么稳操胜券, 也是心跳不已。   更衣室,一无所获。   基本上大伙儿的水杯都是放柜子上,就算有交接班,各自也会心照不宣地放自己的位置,不会轻易碰别人的东西。   “主任办公室。”钱警官面无表情地跟保卫科长说。   “来这边。我让他们也看住了,没人进去过。”保卫科长赶紧道。   何小曼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底,这事八成就是耿永兰动的手,至于余杏娣有没有份,这个就难说。如果换了杯子,那杯子多半还在主任办公室。   外头跟着调度去检查车间的警察已经过来,看样子也并没有发现问题。   见警察都搜查到了主任办公室,外头的工人更是惊讶不已。有些被查了柜子的,看到警察但凡见着厂里年底发的搪瓷水缸就一个一个看杯底,已经料到必是这搪瓷水缸出了问题。   余杏娣桌上倒是放着个水杯,正是今天何小曼撞见她用牙膏擦洗的那只玻璃拉丝杯,平常她一直用这个喝茶,杯子刚刚洗干净,明亮如新,还挂着一点点水渍,的确像是准备下班的样子。   而耿永兰桌上是个紫砂保温杯。车间里就数她讲究,这种杯子市面上极少,听说是她北京亲戚带回来的,当初在车间里还炫耀了好久。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我今天见到耿主任手里拎着厂里发的搪瓷缸在车间里晃来着。”   钱警官眼中闪过一抹光,立刻转头去找说话的人:“哦?哪位看见的?”   众人立刻把一个壮壮的女工给推了出来。   那女工也是一时嘴快,见警察真的问自己的话,吓得赶紧摆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就看她拎个搪瓷水缸走过去,走得很快。”   “你怎么就正好留意到了?”钱警官看似随口地问。   “她平常到哪儿都捧着她的保温杯,宝贝得不得了,今天换了个杯子,看着很奇怪啊。”   钱警官点点,脸色不似刚才那么严肃,温和的道:“好的,谢谢你。”   保卫科长凑过来,轻声道:“这工人平常就有点傻乎乎的,要是说错了,钱警官你别当真。”   钱警官微微一笑:“傻乎乎的说的倒有可能是真话,聪明人太会权衡利弊。”   将余杏娣的抽屉一格一格打开,在最后一格抽屉里,钱警官拿出一只崇光款搪瓷水缸,众人纷纷惊呼,难道要找的人就是余主任?   哪知道钱警官将水缸翻过来一看,却皱了皱眉,又将水杯底跟何小曼亮了亮。水杯底光洁如新,什么都没有。   何小曼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这并不是偷偷换给自己的那只。   可奇怪的是,将耿永兰的抽屉也都检查了一遍,却并没有找到任何杯子。   叶美贤在旁边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凑过来问何小曼:“怎么会没有?”   何小曼脸色平静:“没有就更有问题。这水杯人手一只,余主任不用,就顺手放抽屉里,这很正常。耿主任不用,杯子却去了哪儿?”   钱警官闻言,转头望了望何小曼,眼里满是欣赏,又对保卫科长道:“你们这个小何,可以调保卫科去了,有头脑啊。”   保卫科长赶紧笑着拒绝:“我可不敢抢这个人才,几个科室盯着她呢,哪轮得到我们保卫科。”   顿时,工人们好奇的目光都看向了何小曼。   这何小曼怎么就这么厉害,几个科室都盯着?看得何小曼倒有些窘,又见丁砚一直默默地站在一边,似笑非笑,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些传言,连何小曼自己都不知道,蓦然在这种场合听闻,实在有些啼笑皆非。   可这车间主任的办公室是从车间里隔出来的小小的一间,除了两张桌子,还有一个铁柜子,打开看看全是放的各类台账,也的确没有地方可以再藏杯子。   “说不定耿主任的杯子带回家了吧?”有人窃窃私语。   “那她手里拎的是谁的,放哪儿了?”又有人反问。   一时,调查有点儿陷入了僵局。   钱警官冷眼再办公室又打量了一遍,心里犯起了嘀咕。如果我是下手之人,会将杯子藏到自己的办公室吗?   很可能不会。毕竟拎着一只自己不常用的水杯进出办公室很扎眼啊。   “车间里除了办公室和更衣室,还有其他房间吗?”   叶美贤开口,指了指办公室隔壁:“还有个放杂物的小仓库。”话音才落,钱警官已经飞速而去。   小仓库的门没锁,应声而开,进门右手边的货架上,赫然放着一只搪瓷茶缸!   何小曼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大家苦苦寻觅的那只茶缸!   众人挤在仓库门口,凝神屏气地看着。钱警官小心翼翼地将茶杯翻过来一看,果然底部划着一道细细的红漆。   “就是这只!”何小曼不由叫道。   藏得真好啊!   从车间里过来不,只要沿着墙走,神不知鬼不觉就可以来到这个小仓库,工人们都在干活,进门也只是一个闪身的功夫。而且,就算有人进仓库拿东西,也不会在意货架上这只再普通不过的茶缸。   钱警官是戴着手套的,将茶杯仔细地收进证物袋,交给手下保管。   “收工。去听听两位主任怎么说。”   保卫科,两位主任的表现堪称精彩。   “我跟她有什么过节?她一个才进厂不久的小毛丫头,我犯得上去对付她?”余杏娣哧之以鼻。   小李手里不停地转着笔,余光却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她们的表现。   “何小曼说跟二位都有过冲突啊……”他啧了啧嘴。   “和她起冲突的是耿主任,不是我,小同志你听错了吧。”余杏娣一心推脱,反正她跟何小曼有矛盾,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咬定了不承认,还不信警察能生编出来。   “你去车间里问问,我对何小曼是个什么态度。一起进来的几位学徒,我对她最好。她又聪明又好看,我不疼她疼谁?小同志,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去看看车间门口的橱窗,何小曼年前刚刚得了‘织布之星’,可是学徒里唯一的一位。别说投毒这种深仇大恨的事儿,但凡我对她有点不满,也不会同意她当‘纺织之星’。”   余杏娣气呼呼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何小曼和钱警官他们刚刚回到保卫科,在门外就听到了余杏娣这段话。   钱警官挑眉望了望何小曼,似乎在说:好像说得也有道理哦?   何小曼的脸上挂起讥诮的笑容。如果说耿永兰用试剂让她呕吐,那余杏娣的手段就要更高端一些,她用吹捧让何小曼呕吐,更加杀人于无形啊。   还好,不用何小曼出头,耿永兰迅速跳将出来。   “余主任,你可不能说这种话啊!”耿永兰咬牙,“没错,和何小曼闹到全厂皆知的,的确是我。可我是为谁出头,余主任你心里可要有点数!”   余杏娣是铁了心要把自己摘清,顿时起身拍桌子,大声叫道:“我有什么数,我能有什么数!是你来跟我说何小曼不服从工作安排,让我严肃处理,我怎么知道你跟她会另有过节?”   “呵,我倒是不知道,原来你还挺狠心的,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余杏娣声音越来越大,似乎觉得有理恰在声高,这样可以给自己壮胆。   走廊上,钱警官摆了摆手,让大家都不要出声,这种戏,最适合隔墙悠悠地听,各种表演,一定会精彩纷呈。   果然,耿永兰哪里肯服,用比她更壮观的嗓门叫道:“谁能有你下三滥!还想把责任往我身上推!我跟何小曼无怨无仇,我干嘛要投毒!你当年抢男人没抢得过王秀珍,见着情敌的女儿眼睛都红了,天天想着怎么暗算何小曼,你有种干龌龊事,怎么就没种承认?”   “你个贱人……”   “啪!”好响亮的一声耳光啊!   “啪!”这记耳朵更响亮啊!   何小曼惊得张大了嘴巴,要不要这么狗血,这是要披头散发撕一架了吗? 第70章 谁来当新主任   行走江湖, 漫漫长途,难免一路取取舍舍、来来往往, 有些闺蜜四散了,有些闺蜜留下了。   耿永兰就是余杏娣留下的闺蜜。   这一刻的余杏娣一定恨死了耿永兰,也悔青了肠子,当初甜蜜时分享的秘密, 日后在最紧要关头就会变成插向你心头的利刃。而耿永兰就是个擅于磨刀的人。   钱警官觉得这下可以露脸了, “咳咳!”大声清着嗓子,走进了保卫科。   “何小曼, 现在两位主任都说自己和你没过节,这事儿你怎么看?”钱警官斜睨着眼,望着何小曼。心中却已经预料到, 何小曼必定不会让两位都舒舒服服脱罪。   何小曼冷冷地望着那两个女人, 素日里在车间趾高气昂的劲头, 如今都不知去了哪里。两个人脸上一人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无声诉说着互撕的力度与决心。   很对称,也很公平。   “跟我闹到劳资科, 闹得满城风雨的是耿主任。但起因却是因为余主任无端栽赃,将我尚无资格接手的工作分配给我, 我稍有疑问, 就大发雷霆,声称我不服从工作分配, 和耿主任一唱一和, 将事情闹大。”   何小曼转头望着钱警官:“我只能说事实, 她们都曾无端针对我、针对我师傅。凶手就在那儿,我指不指认,怀不怀疑,都不会影响最终结果。指纹说话,证据说话。”   “什么指纹?”余杏娣不解。她们还都不知道在车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余杏娣的表情,何小曼更确信,耿永兰的嫌疑才更大。再冷冷地望着耿永兰,耿永兰已是满头大汗,眼神慌乱得无处安放。   何小曼紧紧盯着她,缓缓说道:“在我水杯里投毒,为消灭罪证又将水杯换走。两只水杯都在,上面有谁的指纹,谁就是投毒之人!”   耿永兰顿时浑身一颤,“咚”的一声,腿一软,瘫倒在地。   钱警官挥了挥手:“看来两位都要跟我回局里说说清楚了。”   “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啊!”余杏娣大喊。   钱警官吓了一道,耳膜都差点被震破,不由大声道:“喊什么喊,试剂是你领用的,你当然有嫌疑。干没干,好好配合调查自然就知道了!”   真是的,纺织厂的女人太可怕了,个个嗓门大得可以跟织布机比分贝。钱警官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祈祷这地方再也不要出事了,耳朵吃不消啊。   周晓芬冷眼旁观,已经了解了大概。知道织布车间这两位正副主任是非特别多,却也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上去跟钱警官交接了一下,也代表厂部感谢钱警官的侦察,又恨恨地盯着两个恐惧的女人:“心肠这么歹毒,真是厂里的耻辱!查出来是谁,让法律严惩!”   因为是报警人,何小曼也要跟着去局里录口供。叶美贤拉着何小曼的手:“怕不怕,要不要师傅陪你一起去?”   “不宜人太多。”钱警官插了句嘴,惹来叶美贤一个白眼。   这女人,钱警官有印象啊,刚刚在车间里指认小仓库的可不就是她嘛,在一众面目模糊的女工中间,气质很是醒目。原来是何小曼的师傅啊。   无端吃了个白眼,钱警官也是有点郁闷,带着点圆场的意味道:“你徒弟很厉害啊。看来你这个师傅带得不错。”   叶美贤却不吃这套,冷冷的道:“小曼天生厉害,不用我带。”   真是的,这么拒人千里之外。太不识趣了。而且纺织厂的女人不都喜欢大喊大叫吗,怎么这个女人这么冷淡,说话声音都冷冷的,真是异类。   钱警官连碰两个钉子,不由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   还好,还有丁砚在。丁砚笑道:“叶师傅你放心吧,我会陪何小曼一起去的。”   有丁砚这话,叶美贤才放心,点点头算是交代。周晓芬也过来道:“叶师傅你还是留在厂里,她们去了公安局,车间里的任务得重新安排,你是老员工,这下要吃重了。我们一起去车间,先把大家的情绪安顿一下。”   从公安局录完口供出来,天色已经黑了。   何小曼没去打听进展,相信警察们一定会用最快的时间将案件搞清楚,余下的事,何小曼已不用操心。   “真是惊心动魄。我想起来都后怕。”丁砚陪她坐公交车回厂,想到藏在暗处的毒手总算被揪了出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次真要谢谢你。”何小曼转头看他。   丁砚微笑道:“我们之间……以后还是不要言谢,太生分了。”   何小曼心中一动,问道:“之前说是过来二十天,是不是时间快到了?”   “嗯,调研报告的初稿已经快完成了,原计划是后天结束。不过……”丁砚直视她,“后天外宾来参观,我还想看看你给他们讲解那一幕再走,所以大后天再回去吧。”   “你真不打算回家看看?”何小曼问。   丁砚摇摇头:“算了,不想回去。免得他们多问。”丁砚心里隐隐有些反感父母最近的各种安排,越是他们不明说,丁砚就越是抗拒。   何小曼笑了:“看来我以后去北京也不能找你,免得影响你学习。”   “那怎么行!你不一样!”丁砚被自己不由自主的音量给吓了一跳,脸蓦然红了起来,“你要是来北京,我一定当好向导,带你把北京玩个遍。”   “还有……”丁砚表完决心,话到嘴边,又有些心虚起来。   “还有什么?”   “还有些话,等我走的时候告诉你。”丁砚暗暗想,到时候何小曼听了真相一定会生气,生气的话,看到我肯定就更生气,不如我走得远远的,还有余地让她缓一缓,我多写信,好言劝回来。都说时间是解决矛盾的最好方式 ,等我暑假放假回家,她应该就没那么生气了。   不得不说,没有任何恋爱经历的丁砚,在这件事情上真的是太想当然了。   矛盾一定要当面解决,远远的,那不叫缓冲,那叫逃避啊,神气的小官人!   回到厂里,邱勤业和周晓芬还没下班。厂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心急如焚。邱勤业开完会回厂,一听说竟然出了投毒案,差点眼珠子都掉下来,什么投毒,匪夷所思啊,听都没听过。   但一时也管不了案情,侦破工作有公安局负责,厂里还是得抓好生产,稳定好民心啊。所以邱勤业和周晓芬直接就扑去了织布车间。   何小曼和丁砚回到车间的时候,叶美贤正和两大领导僵持不下。   “邱厂长,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真不适合。”   因为两大主任都去了公安局,车间不能一日没有主任啊,还要不要生产了,还要不要高速生产了,还要不要安全生产了?   余下的人就数叶美贤资历老,业务好。邱勤业想让叶美贤当代理主任。   叶美贤竟然一点都不领情,见何小曼进来,她更坚定了:“你们问问小曼,我教她多少,她自学多少。我不怕跟你们说,我连个好师傅都算不上,要不是小曼自己上进,只怕现在还没满师。”   这话说得何小曼哭笑不得。叶美贤的确不热情不主动,也不大会教学,但这样子自己坦白,真让人难以招架。   平心而论,叶美贤的确不适合当管理。但何小曼怎么能这么讲,她多热爱叶师傅啊。再怎么不适合,能当管理不也是对她业务水平的肯定吗?   “叶师傅太谦虚了……”何小曼讷讷地开口,“论资历和业务水平,的确没有比叶师傅更合适的了。”   叶美贤抬眼望了她一眼:“小曼,圆滑劲儿不要使在这里。我什么都适合,就是性格不适合。我天生不喜欢跟人多接触,就算饶了我。”   说得何小曼脸一红。叶师傅这境界,实在高出自己太多,在纺织厂工作这么多年,还能如此不染纤尘,她是真心佩服叶师傅啊。   旁边周晓芬眼睛一亮,心里有了主意:“看来叶师傅是真心为了厂里着想,为了车间着想,这好意我们得尊重。邱厂长,我看还有个人选,倒是很合适……”   “谁?”邱勤业问。   “说了你不要惊讶。”周晓芬笑得眼波流转。   丁砚在旁边微笑着插嘴:“周厂长果然有眼光,我看她也很合适。”   周晓芬只一望丁砚的眼神,就咯咯地笑了起来,一拍手:“瞧吧,丁同学已经听明白我的意思了。”   邱勤业还茫然:“李师傅?刘师傅?”   周晓芬捂嘴笑,向身边一指:“何小曼啊!”   “什么!”何小曼吓了一跳,不知怎么火就烧到了自己身上,“我还是临时工呢,怎么……”   邱勤业神情极为震惊,可略一思忖,脸色却舒展开来:“晓芬的提议很大胆,可是,也很有道理啊。”   “我看小曼很合适。”叶美贤悠悠的道,“而且,我不怕丑话说在前头,换个别人,还不见得能让我心悦诚服。”   何小曼张口结舌:“叶师傅,你……你不能开玩笑啊!” 第71章 火线上任   丁砚走过来, 笑道:“小曼,该先听听周厂长的理由。相信我, 大家绝不会在这么严肃的事情上开玩笑。”   这事情的走向实在让人出乎意料,何小曼不知该怎么接应,只得讷讷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低声道:“那我先听听厂长怎么说。”   周晓芬却并没有直接说理由, 反而笑得意味深长,道:“上次跟你说过, 让你做点功课,了解一下厂里的基本情况,你就先给大家说说, 我们都听听, 心里也有个数。”   到底是当领导的, 喜欢以静制动。先放个卫星震住你, 再把皮球踢给你。   还好,何小曼做事一贯认真。这些功课她是做足了的。于是从崇光棉织厂的创办开始, 娓娓叙述前世今生,将厂里的历史、现状、人员、设备、生产能力、产品覆盖、以及未来发展方向简洁有力地叙述了一遍。   何小曼口齿伶俐, 条理清晰, 又极为分得清主次,知道怎样用深入浅出的语言抓人, 十来分钟说完, 邱勤业的眼睛更亮了。   “周厂长没看错人啊。就是让现在这些车间主任来讲, 也未必能讲得这么头头是道。”邱勤业频频点头。   “可是……我一点没有管理经验……”消息来得太突然,何小曼还是有些担心。   周晓芬笑道:“谁天生就会管理的?你业务上手快,学习能力强,而且……遇事冷静,脑子灵活,是块管理的材料。放心吧,有你叶师傅帮衬呢。而且这段时间是非常时期,我会亲自坐镇带你,这下没问题了吧。”   这是铁了心要打造一个年轻主任啊,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   虽然事情发展得如此之快,是何小曼进厂之初远远没有预料到的,但是,眼见着自己的舞台越来越大,何小曼的心里也踌躇满志起来,红着脸,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会努力,不辜负你们的信任。”   周晓芬有三分得意:“十六岁的车间主任,全市也是绝无仅有。何小曼,好好表现,这回不光有外宾,还有陪同的市领导和局领导,让他们看看我们崇光棉织厂不仅有人才,还有破格用人才的魄力和决心。”   “哈哈!”邱勤业大笑起来,指着周晓芬道,“这想法好。何小曼这个车间主任,咱们得好好打造,绝对是一个亮点,一张王牌。咱们要借着这个机会,让他们也看看,不是只有国棉一厂、国棉二厂才拿得出手。虽然咱们崇光棉织厂只是个区属集体企业,但我们有自己的优势,规模小,政策没有优惠,依然能有今天的生产力,这才是我们崇光厂上下一心、勇于革新所创下的局面。”   周晓芬嘿嘿一笑:“政策优惠还是要的。那是助力,能让我们崇光厂飞得更高。不过,能不能争来优惠,就要看后天的表现了。企业需要的不仅是产品名牌,还有人才名牌。全方位争取提升影响力,才是我们立于不败之地的关键。”   何小曼佩服。怪不得人家能当厂长,这思路,这创新意识,一点都不输给从三十年后来的自己啊。   这崇光棉织厂,自己真是来对了!   临走的时候,邱勤业倒想到一个事,喊住周晓芬:“何小曼的身份,的确是个问题。好在现在还只是代理主任。回头等接待结束了,把何小曼的转正手续办了,往后就更名正言顺。”   何小曼却笑道:“上回邱厂长特批我六月份可以参加厂里的文化考试,我已经很感激了。我希望可以踏踏实实、名正言顺地为咱们崇光棉织厂的发展贡献微薄之力,不如等文化考试结束,看我的成绩再决定是否转正,这样我自己也可以更心安。”   邱勤业非常赞赏,重重地点头:“好!就喜欢这样有能力、有想法、而且还特别自信的年轻人。”   火线任命何小曼为织布车间代理主任的消息,当天晚上就宣布了下去,所有人都吃惊不小,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看到车间调度在给何小曼讲要务,副厂长周晓芬直接坐镇车间,虎着脸陪何小曼巡视车间,众人才从梦中惊醒……   何小曼真的当主任了哦!   因为有外宾要来参观,行政上很多人都在加班,老姚也是其中之一。听说何小曼当了主任,老姚震惊得立刻就滚上自行车,滚回珍珠弄。   “何老师、何家姆妈,大新闻,小曼出了大新闻啊!”   正在组装电视的何立华一惊,扔下电烙铁就冲到客堂间:“什么情况,小曼出什么事了?”   老姚还搞不太清今天厂里出的投毒案,怕讲错了让何家夫妇担心,索性略过,高声道:“你家小曼当车间主任啦!”   纺织厂出来的人,那嗓门真是……不管男女都很惊天动地啊,这一声吼,顿时弄堂里家家户户探出好些脑袋来。包括隔壁凌家,和弄堂口的林家。   王秀珍首先就懵了:“怎么可能,老姚你是不是喝多了?”   老姚还站在门口,大笑道:“怎么可能!你看我像不像喝多的样子?你家小曼太厉害了,帮厂里破了个案子,刚刚厂部研究决定,让你家小曼当织布车间代理主任,立即上任。所以啊,今天她肯定会很晚回来,你们就等着开开心心为她庆祝吧!”   林清和林洁最不服气。林清最近因为缺勤太多,差点被处分,还是林科长出面去元件二厂打招呼,又给元件二厂批了点供应上的条子,这才把林清的工作给保住。   而林洁就更惨了点。本来工作也敲定了,老子在电子局,想弄到行业内最好的无线电总厂去,哪知道无线电总厂刚刚换了新厂长,年轻人,性子比较硬,一脸刚正不阿的样子。而且无线电总厂是电子局的龙头企业,就是局里也要看他们几分脸色,这下林洁的工作就有点悬了。而她又不肯屈就当临时工,觉得丢人,正式工一时又弄不进去,于是一直待业着。就盼望着哪天老子一发力,能把她弄进去才好。   二人本来知道何小曼是临时工,背后不知道嘲笑了多少回,明里暗里遇见王秀珍,也总是冷嘲热讽,这回如何肯信。   “姚伯伯你肯定喝多了。何小曼就一个临时工,你就吹吧,哪有临时工当车间主任的,你们厂就这么不讲究?”林清嗤之以鼻。   老姚虽不参与女人间的明争暗斗,但是干了多年劳资,处理过不少纠纷,林家这点小心思如何看不懂。   笑道:“既然提了她当车间主任,自然是早晚要转正了。这怎么叫不讲究,这叫‘不拘一格用人才’!”   这是邱勤业常挂在嘴边的话,今天终于被老姚给用上了:“现在各个厂都在大刀阔斧地改革,不怕没机会,就怕不努力。我们崇光厂的创新力度,那可是区里都有名的!”   林洁年纪小,不敢回嘴,轻轻哼了一声,低声道:“改什么革,我爸说了,都是装样子,说空话。”   “说空话回家说去,让你们林科长好好给你们上上课,陈腐得发臭,臭自己家就好了,别来臭了一弄堂!”何玉华从屋里冲出来,一顿抢白,把林家姐妹骂得缩回了脑袋。   何立华把老姚拉到一边,问了问情况,这才回到家里,扶了扶眼镜,正色对王秀珍和何玉华道:“看来这事的确是真的。这是好事,以小曼的能力我相信她可以胜任,我们全家都要给她支持,知不知道?”   众人重重点头。何立华又道:“我刚刚听着林家大妞二妞那些话,没出来反驳,但不代表我赞同。最近我一直在看着身边的变化,各种新政策和新动向层出不穷。刚刚玉华倒是说到点子上了,别看老林还当着那个科长,但他们一家子的观念真的很陈腐。从我们小曼的经历就可以看出,环境在悄然变化了,我们不要再和林家这种人家论口舌。他们……早晚会被淘汰。”   “嗯,一家子沉浸在老林那个‘科长’位置上,不思进取,哪天老林一退下来,我看她们拿什么立足。”王秀珍最近当了法人,又跑了不少手续,见了不少人,见识也陡然增长了不少。   何玉华笑道:“嫂子的眼睛比以前亮多了啊。跟你说吧,林清也不是现在才自由散漫,为什么厂里以前不处理,现在倒正经起来了?还不是局里一直在传老林要退。这条子,批一次是一次了。林家啊,要退出历史舞台喽。抱着她家的大电视机哭去吧!”   何立华听出了点眉目:“咦,玉华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这些了,是不是王欣跟你说的?”   何玉华脸色顿时得意起来:“不止小曼有好事啊,我家王欣也有的喽。他可能要借调到局里去了。”   “真的!”何立华惊喜万分。早就看出来王欣有前途,却没想到,好事接踵而来啊! 第72章 万事俱备   何小曼回到家中已是深夜, 可一家人都没睡。远远地听到弄堂口有脚步声,王秀珍就已经打开门探出了脑袋, 一看真的是何小曼,立刻就冲出去,拉着她两只手喜滋滋进了屋。   见家里人兴奋成这样,个个满脸红光, 何小曼就知道一定是姚伯伯回来发过喜讯了, 便开开心心把事说了,不约而同地, 她也略过了自己被投毒那一段,为的是不让家里人担心。   高兴之余,王秀珍也有不解:“你当了这个临时代理主任, 那余杏娣呢?”   “她和耿副主任都出了点事, 被请到公安局去了, 不然怎么会这么火急火燎地让我来代理。”   “公安局!”王秀珍吓呆了。   这年头跟公安挂上关系, 老百姓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吃官司”,那是相当严重的。   “我就知道余杏娣这个人早晚出事, 手脚不干净,厂里好多人都知道, 不过是上头关系打点得好。邱厂长年轻气盛, 早晚动她。”   见亲妈往这个套路上想,何小曼倒也不拒绝, 笑道:“管她呢, 反正她们都去配合调查了, 厂部让我出来,我就当锻炼,横竖一个临时工,我光脚又不用怕的。”   何立华叹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也就我们小曼,不知天高地厚,说上就上了,倒也干脆。”   “既然机会来了,就别瞻前顾后,谁让我年轻?”   何小曼笑呵呵的样子,让何立华看了真羡慕。世界早晚是属于年轻人的,这话真没错啊。   既然当了代理主任,何小曼就跟着白班的作息走了,不用再倒三班。不过,因为初上任,又有重要任务,第二天她一大早,就着早班的时候就到了单位,事事亲力亲为,很是努力。   “何主任来得好早啊!”晚班下班的工人们见着她,称呼立刻就改了。   虽然还有些不适应,但何小曼也没谦虚,微笑着也跟她们打招呼:“早上好啊。”   见她还是跟往常一样落落大方,先前还有些拘谨的工人们倒也放松了心情,当然也有不服的,目前也尚在心里憋着,头两天是使不出来什么大招的。   洗水杯的时候,水槽前站满了人。何小曼没跟她们挤,她的崇光款搪瓷水缸被带到公安局去当物证了,她从家里带了一个旧水缸过来,也是崇光款,是王秀珍以前用过的。   有人一见她也来洗杯子,赶紧就要让,何小曼却摆手:“不用,你们先洗,我等等。”她是断断不要摆这个谱的,岗位不同,没必要居高临下。   才说完,突然身后一阵嘈杂,而正在水槽前的女工们也纷纷回头,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何小曼转头一望,竟然看到了余杏娣!   也不过是一夜的功夫,她好像瞬间老了十岁。脸色并非苍白而是蜡黄,原本凸出的大眼珠子,竟然显露出抠陷的光景。   望见何小曼,她原本失神的眼睛顿时露出凶光,恶狠狠地看了过来。   没人上去跟她打招呼,人未走,茶就已经凉得差不多了,这就是现实。   和她一起过来的保卫科长道:“走吧,看看什么东西需要收拾。”   又喊何小曼:“小曼,你也一起过来,看看有哪些需要跟余主任交接的。”   余杏娣立刻瞪大眼睛:“我为什么要跟她交接?”   “小曼现在是代理主任,当然是跟她交接了。”周晓芬出现在现场,她一大早又过来坐镇,这个副厂长当得也是尽心尽力。又喊了当值调度,以及早班的几位老资历师傅,一起去办公室。   昨天的事本来只有中班的人知道,爆炸新闻立刻传给了晚班的人。但是,这年头毕竟通讯很不方便,一个街口才有一两部公用电话,谁也不会无聊到为了这事大半夜给人家打公用电话。   所以,早班大部分人还不知道呢,一听何小曼当了代理主任,而且余杏娣这么落里落拓地过来,好像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不由都围到车间办公室门口看。   好在保卫科还是很给力,两个科员出来,把人都往外赶了赶,让她们不要都挤在门口,真是难看死了。   余杏娣还在大声嚷嚷:“就算我和耿永兰不在,也轮不到她!车间里这么多老职工,还有几个熟手调度,谁不能顶上?别的车间呢,别的车间没人了吗,要这个小贱人来接我的位置!”   一时,众人都紧张地看着何小曼。之前她撕耿永兰,是很多人都亲眼目睹过的,是半点儿气都受不得的性子,被余杏娣这样指着鼻子骂,还不定要怎样反击呢。   哪知道她竟然脸色冷冷的,看上去不喜不怒,十分平静。   “啪!”周晓芬一拍桌子,大吼道,“闹什么!事情到这个地步,你还有理了?何小曼当代理主任是厂部的研究决定,别忘了你现在已经不是中层干部,老实解决自己的问题就好,别的不用你操心!”   这一拍桌子,把余杏娣也给镇住了,气焰顿时下去了一半。   其实从见到余杏娣的那一刻起,何小曼就猜到,大概真凶应该是耿永兰了,不然余杏娣是不会有机会出来的。不过,显然余杏娣也有问题,所以才会被看守着过来收拾东西。   便平静地问:“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往我杯子里放的试剂。”   “当然是耿永兰!”余杏娣大吼道,“关我什么事,把我拖下水!”   周晓芬皱眉:“好了,你的问题也不小。你和耿永兰这些日子快把织布车间掏了个大窟窿。别以为你是不走运,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   保卫科长走到何小曼身边,低声道:“公安局查清楚了,两个水杯上都是耿永兰的指纹,她也供认不讳。不过,证据没出来前,她一直嘶咬余杏娣,撕出来不少我们不知道的事儿,所以,厂里把余杏娣也免职了,后续会严肃处理。”   原来是这样,真是撕得漂亮。   再紧密的利益联盟,也有利益失衡、鸡飞狗跳的一天啊!   何小曼长舒一口气,突然明白了耿永兰的用意。   她故意用余杏娣领用的试剂下手,只怕是早就留了后手。如果查不出来,那她就阻止了何小曼在外宾接待任务上的露脸;如果查出来,那试剂却是余杏娣领用的,凭着何小曼和余杏娣的恩怨,她一定会把余杏娣拉下马。   呵呵,如果余杏娣下马,那耿永兰就是当仁不让的织布车间主任。   好一招一石二鸟。   只可惜,碰上的是何小曼,来了个结结实实的连锅端。   耿永兰因为投毒被关进了看守所,等待进一步审理。而余杏娣因为私吞公共财物被停职,也要等待进一步处理。   何小曼的这招“引蛇出洞”,没想到引出了两条毒蛇。真正惊心动魄。   崇光棉织厂极为迅速地处置了意外事件,接待工作却有条不紊地进行,终于在外宾前来参观的前一夜准备就绪。   筹备许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一大早,崇光棉织厂门口挂着两只鲜红的大灯笼,整个厂区彩旗飘扬,欢迎横幅挂在彩旗阵列之间,中英文对照,格外跳跃突出。   在横幅上写英文是何小曼的提议,这样可以让外宾更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虽然是东欧国家的外宾,但何小曼知道,能出来走世界的这些外宾,英语水平都还是可以的。   今天何小曼是打扮了,但不算精心打扮。她如往常一样将长辫子盘在脑后,戴着纺织工人帽,身穿浅紫色衬衫和黑色长裤,白色围单一如往常那样勾勒出曼妙的身材。   周晓芬却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套裙,打扮得很像酒店的大堂经理。   一看何小曼,她笑道:“今天你可是要作为车间主任陪同参观介绍的,不穿漂亮点?”   何小曼浅笑着:“车间主任也是纺织女工,我这身就是最好的‘工作服‘。”   周晓芬叹道:“果然是年轻就可以任性。你就是穿着工作服也是这么好看,这么有气质。我就不行喽……”   “周厂长也太谦虚了,谁不知道你是区里有名的美女厂长。”马屁,何小曼也是很会拍的,而且她说的也是实情,周晓芬在区里的一众大大小小厂长中,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都是很突出的。   “哈哈。”马屁果然使人愉悦,周晓芬哈哈大笑,“我要年轻十五岁,才不跟你谦虚。”   邱勤业从三楼的厂长室走出来,在走廊上看到下面说话的两大美女干部,大声道:“准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再检查一遍?”   周晓芬抬头:“厂长放心,我和何主任刚刚又巡视了一遍,所有车间都严阵以待,尤其织布车间,状态非常好。”   “好的,电话过来了,外宾的车队已经从无线电总厂出发,大约二十分钟后抵达。可以让礼仪们去列队了!” 第73章 大放异彩   厂门口, 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从厂里挑出来的十六位纺织女工穿着崭新的工作服, 分列厂门两边,手捧鲜花,笑语盈盈。   警车开道,后面是两辆高级小轿车, 再随后则是一辆面包车, 车队缓缓驶来,在厂门口稳稳地停下。   外宾是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 男的高鼻深眼,女的一头金发,大概是见多了这样热烈欢迎的场景, 神情泰然。市政府各相关部门的陪同人员, 以及纺工局的相关领导也纷纷从面包车上下来。   以邱勤业为首的崇光厂领导团队立刻迎了上去, 跟外宾亲切握手。   外事办主任高萍和邱勤业因为接待事宜已经对接过几次, 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很热情地握了手, 相互暗暗打量。   邱勤业知道高萍是丁副市长的夫人,几次接触也很佩服她的能力, 倒没想到看上去挺年轻, 看上去和周晓芬差不多,只是比周晓芬更加沉稳老练。   而高萍是陪同不知道多少外宾在市里各大国营企业参观过的, 这回第一次来崇光棉织厂, 听说邱厂长是少壮派, 也是个有干劲有想法的领导,高萍光从那中英文的双语横幅就看出来了。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接待的企业打出双语横幅呢。   这次参观,高萍亲自担任翻译,立即给双方作了介绍,邱勤业虽然听不太懂,但看着高萍的手势也能明白大半,适时点头或者微笑,也很有礼有节了。   相互介绍完毕,众人沿着厂区主干道纵深入内。外宾、高萍、纺工局局长、邱勤业等几个人走在前,其余人跟随在后。一边走,邱勤业给大家简单介绍了一下厂区分布,高萍则实时翻译。   走过行政区,只穿过一条十字干道,便进入了生产区。周晓芬带着何小曼以及其他车间的部分工人们已经夹道欢迎。   邱勤业挥手叫来何小曼,跟高萍道:“后面生产车间由我们织布车间主任何小曼来带领,并给大家介绍。”   高萍嘴上向两位外宾翻译着,心里却嘀咕。这种外事活动的机会,一般厂领导们都是抢着露脸的,哪有叫个车间主任来讲解的道理。   心里想着,脸上却没有露半点痕迹,一边说着“欢迎欢迎”,一边眼神就溜过去打量。   这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这是车间主任?明明是个女学生啊!最多十八,绝不会超过二十。   崇光棉织厂这是开什么玩笑,就算人家长得漂亮,也不能这么随便,外事活动不光看长相,更重要是业务和谈吐啊!   “高主任好!”何小曼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位市里的女领导。去年的这个时候,何小曼得了全市英语作文竞赛的一等奖,正是高萍颁的奖。   高萍点点头,对何小曼的落落大方倒也颇有好感。只是不知怎的,突然觉得这年轻的少女主任看上去似曾相识,倒像在哪里见过。   转念之间,何小曼已经用纯熟的英语跟二位外宾介绍起厂里的情况。   不由的,高萍被吸引了过去。   何小曼的英语水平远远高于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水平。高萍仔细聆听着,发现她不仅仪态大方、声音甜美,口齿清晰,最重要的是,她发音非常准确,准确到高萍这个经常出国、经常与外宾接触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她口音的纯正。   她在给两位外宾介绍崇光棉织厂的诞生,生动有趣不说,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竟然可以完美地避过历史承袭中,某些企业难以言说的改革,而将崇光棉织厂的发展说得一波三折,却又简单扼要。   这是能力!   不仅仅是外语能力,更是超强的演说能力。   短短的厂史说完,男外宾克里斯蒂安不由竖起了大拇指,连连夸赞,女外宾西蒙娜则赞叹地鼓着掌,并向陪伴了他们两天的高萍挑眉,说,您真是带我们来了一个精彩的地方!   这话,只有高萍与何小曼听懂了。   何小曼并未骄傲,依旧那些明朗地笑着。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让高萍不由疑惑起来。   趁着众人前往织布车间的当口,高萍故意落后了一步,低声问邱勤业:“没想到崇光厂卧虎藏龙,是不是特意找的人才?”   邱勤业笑道:“这么短的准备时间,我哪里去找业务又好、外语又好的人才啊。她就是我们厂的职工,是织布车间的车间主任。”   高萍不着痕迹地问:“哦,叫什么名字来的?”   “何小曼。人可何,陆小曼的小曼。”   高萍点点头,笑道:“人如其名。你们崇光厂的接待很有新意,你看看领导们,反应都很好啊。”   见众人的目光果然都被何小曼吸引了去,邱勤业颇为得意,却又不敢掉以轻心,道:“我这颗心可不敢放下,总要把接待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才算对得起局里的信任。”   高萍却已经无心听他的表态。她已经想起了何小曼是谁。   这个鹤立鸡群的出众姑娘,正是去年全市英语作文竞赛冠军,更是自己儿子救过的车祸受害者!   她记得,因为老丁不让儿子去举报向家的车子撞人,儿子丁砚还跟父母起了生分,别扭了好长时间。一直到自己出马给这个何小曼将科技学校的名额安排好,丁砚的脸色才算和缓过来。   世界真小啊,却没想到,竟然在崇光棉织厂遇见了何小曼。   而跟一年前上台领奖的那个质朴女学生相比,如今眼前的何小曼已经长成了高挑出尘的气质美女,漂亮得有些不像话,甚至,各方面都显出远超年龄的成熟,出众得也很是不像话。   高萍终于松了口气,那积压在心头许久的……算不上阴影的阴影,终于可以飘散了。   她对何小曼并没有什么愧疚,她只在意儿子的感受。她会告诉儿子,何小曼现在非常好,短短一年就当上了车间主任,现在是纺织厂最引人瞩目的新星。   嗯,儿子一定会高兴。   他的心结一定会就此解开。毕竟,何小曼没有被埋没,她是金子,熠熠生辉。   “高主任,想什么呢?”   旁边,纺工局局长瞿逸兴看到高萍脸上一阵阴睛不定,随后又是阳光灿烂,也觉得纳闷。   这可正接待外宾呢,高主任怎么也有走神的时候,于是开玩笑地提醒她。   高萍被惊醒,但哪里会露出痕迹。顺着他的话笑道:“在感叹,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个小何主任,后生可畏啊。”   原来是说这个,瞿逸兴倒也意外:“我也不知道邱勤业还留了这么一手,怪不得在局里敢跟我拍胸脯,这是早有准备啊。”   高萍望了望何小曼,想到丁砚的耿耿于怀,不介意大度地“再送何小曼一程”,便笑道:“这小何主任我以前就见过,去年读初三,就拿了全市英语竞赛第一。没想到这样的人才被崇光棉织厂给网罗来了。”   原来是这样,一个女学生就能给阅人无数的外事办主任高萍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看来真的不是一般人了。   瞿逸兴颇有些意气风发:“说明我们纺织行业前途无量,这些优秀小青年都前赴后继,要成为优秀的纺织青年啊!”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织布车间大门外。   何小曼正风趣地用英语说:“各位已经听到车间里隆隆的机器声,这就是纺织厂最精彩最震撼的生产过程,呆会儿进去,我将无法再为您讲解,该让我们的眼睛和大脑兴奋起来了。”   克里斯蒂安和西蒙娜已经率先大笑起来。   其余陪同人员不好意思表现得自己听不懂,好在高萍的翻译又快又准确,用中文将何小曼的这段话复核了一遍,众人哈哈大笑,终于后浪推前浪地将气氛推到了高潮。   丁砚本来是打算去欣赏何小曼的风采的。但临时接到了学校里打来的电话,耽搁了不少时间,等他再出来的时候,一行贵宾已经进了织布车间。   因为车间里无法进行讲解,瞿逸兴和高萍又一次以主人之姿陪同在旁边。   丁砚跑进车间的时候,何小曼正端端正正地将双手交叠,远远地跟在参观队伍的末尾,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走过去,拍了拍何小曼的肩。一见是丁砚来了,何小曼忘记了保持仪态,捂嘴开心地笑了起来。   见贵宾们正在饶有兴致地观看生产过程,何小曼和丁砚索性甩开大部队,来到了车间门外。   这里才是说话的好地方。   “表现得怎么样?”丁砚迫不及待地问。   何小曼挑眉:“当然很棒了。那位女外宾还说自己来了个精彩的好地方。”   “真棒,没辜负你这两天的准备。”   何小曼被他夸得倒有些不好意思,脸色绯红道:“也要谢谢你,指点了我好多呢。”   “那也是你聪明。”   二人正开心地进行相互吹捧,只听身后一声惊呼——   “小砚,你怎么在这里?”   丁砚一惊,转身,脱口而出:“妈,怎么是你!” 第74章 隔阂   纺织厂的织布车间的确声音太吵了, 纵然是两位外宾见多识广,纵然是何小曼早就给了提示, 也没敌得过机器喧嚣的“热情”。   他们饶有兴趣地走了一圈,仔细地在叶美贤身边驻足观看她如何处理断头停机之后,西蒙娜终于被吵到脑壳发涨,于是一行人提前出了车间。   高萍正关心地和西蒙娜说着话, 一转眼, 就看到了车间门外的丁砚。   这震惊,简直非同小可。他不是出去蹲点调研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于是一声惊呼,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丁砚也是万万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遇见高萍。   高萍的工作性质他是很清楚的, 但她向来只有级别较高的接待才会出马, 崇光棉织厂并非市重点企业, 怎么也没想到高萍会亲自前来, 而且,他之前跟家里联系的时候, 明明说她这段时间要出远门。   真正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啊!   瞿逸兴反应最迅速:“哟,真巧啊, 这位是高主任家公子?”   邱勤业也是始料未及, 张大的嘴巴能塞进一个鸡蛋。听瞿逸兴一说,顿时也回过神来, 哈哈笑道:“丁同学是来我们厂蹲点调研的, 真没想到竟然是高主任家公子, 这孩子,也太低调了!”   高主任家公子,岂不就是丁副市长家公子。自己厂里竟然接待了一个市长家儿子来蹲点,却丝毫没有露出风声,邱勤业又是汗颜,又是佩服。   “老邱啊,我真要批评你了,这工作怎么做的。可别让人家小丁同学笑话了啊。”瞿逸兴假意批评,脸上却绷不住笑意。   丁砚心中极为忐忑,看看何小曼,脸色很是捉摸不透,而自己显然已经猝不及防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再怎样,他也是有风度有教养的孩子,按住心中的不安,很客气的道:“崇光棉织厂工作做得非常好,我只有服气,怎敢笑话。”   听他在众人面前这么给面子,邱勤业也很是欣慰,但还是谦虚地笑着摇头:“惭愧惭愧,丁副市长和高主任的境界不是我等可以企及,丁同学如此优秀,我早该想到必定不是一般家庭出来的。”   外事办的助手十分机灵,一看高萍的脸色,便知道横生了枝节,立刻巧妙补位,带着两位外宾去会议室。其余人等立即跟上,浩浩荡荡而去。只有高萍和邱勤业故意落在了后面。   “小砚……”高萍显然已经缓了过来,知道在外人面前断断不能显出自己和儿子有生份,一边亲切地喊着儿子的小名,一边将他拉到一边。   而邱勤业过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何小曼,脸上笑眯眯的。他这个人精,早就看出了丁砚对何小曼的殷勤,甚至猜到了丁砚本就是为何小曼而来。   所以,能引来金凤凰的何小曼,他当然要另眼相看。   一手潇洒地叉着腰,另一只手指了指何小曼,邱勤业笑道:“小何主任真不简单,有丁同学这样的朋友,他这家世,你早该跟我说啊,厂里也好有所准备是不是?”   “抱歉,邱厂长,我从来不打听朋友的家庭,所以并不知道……”她以为自己说得很骄傲,可是,说到这儿,竟然没来由的,喉间哽咽起来。   邱勤业沉浸在兴奋之中,全然没有察觉到何小曼的失落,为了不惊动另一边正在谈话的高萍母子,他放低了声音:“这就更好,说明小何主任心思纯净,交朋友没有其他目的。丁副市长和高主任的儿子,想必也是见多识广,要是你存了心高攀,人家说不定就不会这么诚心对你了。”   他以为自己是在夸奖何小曼,哪知道何小曼越听,心中却越是寒意肆起。   因为邱勤业说得没错,他太清楚这些官员家庭的谨慎和戒备。原本这些都离何小曼甚远,也伤不到她,可现在再去回想之意的种种,这谨慎与戒备竟然都是冲着自己而来。   这如何让人不心寒?   丁副市长……   “丁彦”竟然是副市长和外事办主任的儿子,是不折不扣的“贵公子”,怪不得他总是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清冷和温润,怪不得他出入高档涉外场所那么自如,怪不得他的审美总是高出这个年代的普遍水准甚多。   自己也曾疑心过他的家世,但“丁彦”却告诉自己,他出身教师世家。   呵呵,何小曼心中悲怆地冷笑。这不是戒备是什么,这不是欺瞒又是什么?   她并不傻,教师出身的官员的确数不胜数,严格来讲,“丁彦”也并没有全然说谎。   但,这种似是而非让她更加心痛。   “丁彦”是存了心机的啊!   她宁愿当初一切都是谎言,比这半真半假的心机反而要来得透彻和直白。   “邱厂长。”她忍住心头的唏嘘,不去看那对母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专业,“您和高主任还是先去会议室吧,把接待任务完成好。其余的,回头再说吧。”   见她如此镇定,竟然没有因为自己交了个如此显赫的朋友而兴奋不已,邱勤业也是暗暗称奇,只觉得这个小何主任真是比她的年龄成熟太多,有时候让自己都觉得看不透。   那边,母子二人简单地说了几句,高萍一时来不及追究真相,也不会当众质问,只说让丁砚晚上回家一起吃饭。   这绝对是情理之中的安排,要真是追究起来,倒是丁砚的不对,回来没有跟父母报备,而且都不回家看望父母,到哪儿都说不过去。   丁砚点头应允,心却一直挂在何小曼那头。   他原本是打算明天告别的时候将一切跟何小曼坦白,却不知道高萍的出现,将一切计划都打乱。   丁砚望着另一边神情自若的何小曼,第一次觉得如此无所适从。   高萍也急着去会议室,招呼着邱勤业一起走,离开的时候,冷冷地看了一眼何小曼,已经全然没有了一开始的欣赏与关爱。   “小曼,对不起……”丁砚焦急地望着何小曼,期待她痛骂自己一顿。   哪知何小曼神情一如往常:“你没什么对不起我。我只是个普通人,也不是你的谁,整个崇光棉织厂没人知道你的家庭背景,我又何德何能必须知道?”   简简单单几句,丁砚却立刻听出了疏远。   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何小曼。丁砚急道:“我真的不是刻意要隐瞒……”   “现在没时间说这个,今天的接待对崇光来说很重要,我们站在这儿说闲话很难看。我得去会议室了,再见。”   说罢,何小曼转身就走,丁砚不顾一切上来拉她,被她用力一甩,呆立在当场。   旁边的车间里已经有人在张望,丁砚局促地未敢再追上前,只得望着何小曼快步走出了生产区。   下班的时候,丁砚在厂门外等了很久,都没见何小曼出来,眼见着时间已是不早,家里也该等急了,纵是心里难过,也只得先回家,跟父母将此事解释清楚。   何小曼是故意不出去的。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丁砚。她不能原谅丁砚的欺骗,却又深怕自己抵不过他无措的眼神。   “小何主任,丁同学在外面等了你很久呢。”一个女工过来,挤眉弄眼地跟她汇报。自从邱勤业喊她“小何主任”,大家突然都觉得,这个称呼真是又尊敬又亲热,还透着莫名的“萌萌哒”,顿时就流传开来。   汤丹也蹭过来:“真没想到,他居然是市长的儿子,怪不得气质这么好。”   何小曼斜她一眼:“市长的儿子就气质一定好?那皇帝也生不出丑人了。”   听她语气不对,汤丹低声道:“怎么了,是不是闹别扭了?”   何小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有点后悔自己把情绪撒到了好朋友身上,低声道:“心里膈应,不想跟他来往了。”   “呃……”汤丹自己也是半大孩子,并不知道这样的感情之事该如何处理,也不大会劝慰,只得拍拍何小曼,“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不过,如果是我,我会给他解释的机会吧。毕竟他长得这么好看,就是多看看他说话,心里也是美的啊。”   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都什么时候了,何小曼完全无心欣赏什么美貌好吧。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估摸着丁砚应该已经走了,何小曼打算再巡视一遍车间然后回家。一进车间,就被叶美贤拉到了一边。   “那个丁同学是市长的儿子?”   “副市长……”何小曼强调了一下,好像这样就能让谎言和真相之间的距离能缩短一点。   叶美贤扶住她的双臂,以从来没有过的眼神望着她。那眼神里,竟然有慈悲。   “小曼,不要碰这些人。他们的阶层复杂又肮脏,我们是普通老百姓,玩不起。”   何小曼突然想起关于叶美贤的传言,顿时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这么讲。虽然心中很气丁砚,可是,听到叶美贤如此形容,何小曼心中又很难过,下意识地想替丁砚辩解。   “丁彦他只是……他还是单纯的,他不想听家里的安排,所以才瞒着家里申请来我们厂蹲点。”   叶美贤笑容凄然:“听师傅一句话,他们可能会有一时的美好,但终究,他们拗不过家里的。那样的家庭能给予他们的,你给不了。” 第75章 丁砚的反抗   丁家, 晚餐很丰盛,却吃得有点儿沉重。   高萍是很有章法的。向来很是乖巧斯文的儿子, 这回竟然会瞒着家里去崇光棉织厂蹲点,实在让人始料未及。   但,不能发怒。高萍想以理服人。   丁佐民接到高萍电话,也早早回了家。作为一家之主, 暂时不方便说话, 把话语权先交给妻子,自己也好留个后手。   往丁砚的饭碗里夹了菜, 高萍首先开始了反省。   “的确也是妈不好,做事没考虑你的想法。向家那丫头打电话来,说要去首都, 问要不要给你带什么东西, 人家也是好意。是妈自作主张, 让你陪她在北京玩, 看来,是打扰到你了吧。”   这真是高萍的风格。丁砚现在才知道, 自己亲妈做事竟然如此滴水不漏。   他以为回来会面对暴风骤雨,却没想到首先是高萍的自我反省。   “我学业很忙, 导师给的任务很重, 向丽娜玩个没完没了,我的确没有那么多时间陪同。我没有跟妈直说, 怪不得您。”   见丁砚态度也温和, 高萍心中稍稍稳了稳。   到底是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儿子, 儿子是什么样的性格,高萍最了解,只有在极少数的事情上他才会特别坚持,大多数时候 ,丁砚都是听话随和的。   “好的,妈知道了,往后一定尊重你的意见。这次你做得对,应该以学业为重。”   高萍说完,话锋一转,委婉地提醒:“……不过,以后要注意方式。我知道你在做调研,但是,崇光棉织厂不过是个区属的集体企业,并非你调研的最佳选择。既然是学习任务,还是不宜感情用事。”   丁砚立刻就听出了话外之音。   前面那么长的铺垫,也不过是为了这“最后一句”啊!   丁砚垂着眼睛,并不去看父母的神情,此刻他心里清楚不过,眼前的小心翼翼,不过是顺着他的毛撸,希望他不要反弹而已。   “我不会感情用事,对我来讲,最重要的是学业。”丁砚平静的道。   “那就好!”高萍如释重负,觉得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说不定儿子真的就是纯粹去调研的呢?当然,她也很明白,儿子对何小曼是有好感的。   但好感而已,少年人也是很正常的嘛。只要以后隔得远远的,只怕没几天就忘记了。   只要跟儿子不生分,只要何小曼不来纠缠。她相信,丁砚不会惦记何小曼很久的。   “妈知道,你对那个何小曼是有愧疚的。不过,咱家也补偿她了。其实说到底,咱们也没欠她的,不过是你宅心仁厚,妈也就成全你。但是……”   她顿了顿,叹一声:“你到底是对她有保留的,以后也不宜跟她多接触。万一哪天让她知道你曾经欺瞒了她,她撕咬起来怎么办?”   欺瞒。   一听这个词,丁砚就心乱如麻。自己在家庭背景上欺瞒了她,现在已经无法收场,若哪天让何小曼知道自己当时明知凶手是谁也没揭穿,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恐怕就荡然无存。   “我很后悔瞒了她很多事情。咱们家也许是没欠她的,但我欠她的。而且……”   丁砚勇敢地抬头,直视着母亲:“我喜欢她,我心里惦记她,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向她坦白,求得她原谅。”   “小砚!”高萍惊呼出声,她完全没料到,儿子竟然如此直接地坦陈心迹。   丁佐民却听不下去了。他没有高萍那样婉转的心思,“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   “你们才多大!那个何小曼不是才初中毕业,就把你勾引得神魂颠倒。果然是个人才,明天我得让秘书给崇光厂的厂长打电话好好聊聊了!”   丁砚惊了,难以置信地望着父亲。   自从去年父亲按下了向家司机刘东平撞人一事,他对父亲的感觉就开始变得越来越陌生。   他不知道是父亲变了,还是自己从来就没有了解父亲真实的一面。   他可以容忍父亲玩那些政治家的阳谋与阴谋,但是,他不能容忍有人这样污辱何小曼。   “爸,你在说什么!”丁砚高声道,“我是对何小曼有好感,但我对她发乎情、止乎礼,何小曼更是单纯善良,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龌龊!”   丁佐民脸色铁青:“看看你的样子,还是以前那个温顺的小砚吗?自从认识了这个何小曼,你整个人都变了,事事与我们作对!”   丁砚呼地站起身:“我没有变。以前的温顺是因为没有如此触及底线。爸,你从小教我那些做人的道理,你自己却已经忘了个干净!”   说着,转身就向外走。   “小砚!”高萍急着起身,追上去。   丁佐民吼道:“追他干嘛。翅膀硬了,让他走!”   高萍怨怼地看了一眼丁佐民,跺了跺脚:“你啊,哪有把儿子这么往外赶的!”   在门外院子里,高萍拉住了丁砚:“这是你家,你要走到哪里去?”   “我这次本来就是过来调研的,你们可以当作我没有回过家。”   高萍也有些不高兴,却还忍着心头气,说道:“照你这么说,如果今天妈没有看到你,你是打算明天直接就坐车走人了?都不用跟家里交代一声了?”   “对不起……”丁砚垂下头,“回来没有跟你们说,这是我不对。但是你们这样针对何小曼,我不能接受。”   见儿子竟然口口声声地向着一个外人,高萍终于也忍不住了:“一个认识了才多久的小女生,都敌不过生你养你这么大的父母。你这是要让人寒心啊!”   丁砚眼中,愧意一闪而过。   “妈,就算我替何小曼说话,也不代表我不爱你们。但是,我觉得你们这次做错了,从去年隐瞒真相开始,就做错了。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补偿,请你们不要干涉。”   高萍神色冷峻起来:“已经给她读了最好的夜校,听说还直接跳级高二,现在又是崇光厂的车间主任,还要如何补偿?”   “车间主任是她自己的能力挣来的,不是我们赐予的,妈,你明不明白!”丁砚愤怒地低吼,“我真后悔当初听从了你们的劝告,让我至今都良心难安!”   “混账!”丁佐民站在台阶上,已是怒极。   丁砚是他最最乖巧的宝贝儿子,从小引以为傲,连大声跟父母说话都从未有过,今天竟然放肆到这个地步。丁佐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控。   他控制不住儿子,更控制不住脾气,眼见着暴风骤雨真的要来临……   这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高萍真得被这父子俩气死。   “老丁,你回去!”高萍吼道。   她素来人未到、笑先至,最是活泼能干的一个人,跟丁佐民也是感情甚笃,几乎没有红过脸。今天这么一吼,丁佐民倒也被镇住。   “你回去,我会跟小砚好好说。”高萍向他使着眼色,示意他别再激化矛盾。   丁佐民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将怒气忍住,但转身回屋的时候,还是狠狠地瞪了一眼丁砚,怒气难消。   高萍语重心长:“小砚,别让妈难做。爸妈总归都是为了你好,你就算现在不明白,往后也会明白的。”   丁砚缓缓地摇头:“妈,我长大了,我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情,你们无法控制我,也不应该再试图左右我。”   “好,你明天准时回学校。不过……”高萍看了看丁砚,将自己的担忧换了一种说法,“你也知道,何小曼才十七岁,希望你们暂时不要牵涉太深,别以为这么说只是为了你、为了咱们丁家,其实,妈也是女人,也是为了何小曼好,懂了不?”   若是以前,丁砚会信,会感激母亲如此为何小曼着想。但现在,他不得不多一个心眼。   “是的,她才十七岁,但我也才二十一岁。我有耐心等她长大。”   丁砚深深地望着母亲:“妈,你不了解何小曼。她不需要我们丁家任何‘补偿‘,她也可以凭着自身的天份与努力在人群中自带光芒。你不用帮助她,你只要……放过她。”   高萍倒吸一口凉气:“小砚,你什么意思?你是在威胁你父母?”   丁砚缓缓地摇头:“不是威胁,是恳求。恳求你们忘记她,给她一片自由的空间成长。这是我们丁家应有的良心与正义!”   高萍如何听不懂。   儿子居然料到了自己有可能会对何小曼“特殊关照”。   高萍一时竟不知该悲伤还是该高兴。儿子不知何时竟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读书的心思单纯的乖孩子,他变得敏锐、聪明、甚至学会了制衡与反制衡。   苦笑笑:“小砚你也太不信任妈了。妈再怎么不喜欢你们来往,也不至于去坑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吧。”   丁砚告别母亲,走出了丁家质朴却又不失气派的小楼。   回望灯火,终于冷汗从周身迸出。   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勇气,公然与父母对抗。   或许,这才是真实的自己。 第76章 告别   回到家, 何小曼身心俱疲,就连王秀珍给她精心准备的晚餐也只吃了寥寥几口。   吓得王秀珍当即就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没热度啊, 难道别的哪里有不舒服?”   “妈,我没事,就是累了。”何小曼懒懒的,明显提不起劲来。   何立华也心疼:“今天肯定把我们家小曼忙坏了, 崇光棉织厂还是头一回接待这么重要的客人呢。听你姚伯伯说, 当即就跟纺工局签了很大的订单啊!”   “姚伯伯成了新闻发言人了啊。”何小曼哑然失笑。   王秀珍不知道啥叫“新闻发言人”,顾名思义倒是能琢磨一下, 大概就是回来播新闻的意思。   “发言了,差点上台发言了。说我们小曼在外宾和市领导面前可露脸了,一口英语讲得外宾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噗!”何小曼忍不住笑出声来, “外宾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难道是听不懂?哪有这么形容的。”   “哈哈, 反正就是听得开心, 听得亲切。你姚伯伯说,后来纺工局的瞿局长, 还跟邱厂长打听你呢,不会想把你调纺工局吧。”   这就真是想多了。   “妈, 你可真是听风就是雨。我连崇光厂都还没呆明白呢, 还有好些车间里的事都不懂,纺工局去能干嘛, 看大门?”   何立华笑道:“我们小曼的确踏实啊。小小年纪就当车间主任, 也没有骄傲, 没有飘,爸爸很欣慰。”   说话间,见何小曼的确是一脸倦容,王秀珍让她赶紧洗漱睡觉。小何主任工作十分繁忙,不休息好,会影响工作的。   才刚躺下,就听到外头有人敲门。   何小曼以为是何玉华和王欣看完电影回来了,没有在意,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哪知王秀珍进来了,一脸神秘莫测的表情:“小曼,那个救你的男生来找你。”   是丁砚!   何小曼刚想说不见,转念一想,别让父母以为自己和丁砚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反而不好,便道:“好的,请他去弄堂口等我,我马上就去。”   王秀珍一愣:“我已经请人家进来了,人家可是救命恩人。”   真是无奈。这个丁砚走到哪里,人人都觉得自己应该善待他。从汤丹到自己的父母,只有叶师傅给了几句语重心长的忠告。   凭什么啊!凭什么他就得是人人爱?   “他在我们厂蹲点调研,估计是说工作上的事,家里人多不方便。”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穿了衣服,并没怎么修饰,随便趿了一双拖鞋就出去了。   丁砚刚从家里出来,直接来了何家,正忐忑不安地在客堂间里等着。见何小曼出来,立刻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我们到外面去说吧。”   不等丁砚答应,何小曼径直就出了门。丁砚当然是赶紧向王秀珍打了个招呼,快步跟了上来。   弄堂口走过去大概一百多米,有一个街心花园,中间是小树林和石子小路,很是幽静。何小曼带着丁砚沿着小路走到花园中央,一言不发。   丁砚终于忍不住:“小曼,你脸色不好。”   “没事,我就是有点累,你有什么事就快说,说完我好回家休息。”何小曼语气淡淡的,略显有些不耐烦。   “我今天回家吃饭,和父母不欢而散。”丁砚坦白道。   何小曼却轻轻地“哦”了一声,道:“你的市领导父母?”   “小曼,你这么说,我心里很难过。”   “研究怎么说才能让对方高兴,那是说相声的。”   这话不咸不淡的,真是把丁砚噎得好半天都开不了口。   看来,何小曼根本不想听自己提什么父母。丁砚想了想,还是换了个话题。   “我明天上午的火车,时间有点儿早,怕赶不及跟你告别,所以来了。”   听到他这就要走,何小曼心中还是有些伤感的。再怎么样对丁砚心有怨恨,但在相处中,丁砚的细致却是让人难以忘怀的。   “祝你一路顺风。”何小曼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说话。   这平静却让丁砚有些难过:“小曼,对不起。千错万错,我不该有意隐瞒。我知道你一时难以原谅我,但……”   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咬了半天嘴唇,终于道:“但我不会放弃,就算我明天走了,六月份放假还会回来,我还可以给你写信。我会等到你原谅我的那一天。”   “没有那一天了,你走好吧。”何小曼说着最狠心的话,生怕自己多想一会儿,就立刻会檄械投降。   如果这时候,丁砚敢冲上前去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也许何小曼将会伏在他肩头痛痛快快哭一场,将心里的委屈渲泻个痛快。   可丁砚终究不敢。   少年人的爱慕,总是伴随着胆怯和期待,因为他们等得起,所以总是挥霍着大把的机会,以为这就叫青春。   拒绝了丁砚的何小曼,一夜难眠。第二天挂着两枚硕大的黑眼圈去上班。   “小何主任——”门卫叫住她。   递过来一个牛皮纸的信封:“这是来蹲点的丁同学交给你的。”   何小曼有些意外,不由问:“他人呢?”   门卫道:“天没亮就走了。”   想起他是上午的火车,何小曼心中一动:“他怎么走的,是不是有车子来接的?”   门卫一点儿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问,只以为是何小曼八卦,笑道:“坐头班公交啊,我瞧着他去厂对面的车站等车,箱子里带了不少资料,好像还挺沉的,就他那瘦弱的样子,当时我都怕他拎不上公交车。”   听他没有坐家里的车,何小曼的气总算稍微顺了点。   其实跟他认识这么久,有些优越感和出众感是与生俱来的,何小曼也不得不承认,丁砚从来不卖弄不显摆,其实也是习惯,不见得是刻意为之。   拿了信封走到无人处,打开一看,是一把钥匙,和一张薄薄的信纸。   “小曼,见信好。此时我应该已在火车站候车,而你大概刚刚上班。我们的相识,缺了一次自我介绍,现在,我想向你郑重地,也是认真地,介绍我自己。我叫丁砚,今年二十一岁……”   丁砚!   小曼惊了,他不是叫丁彦吗?虽然读音一样,但绝不是她搞错,当年她问过写法,甚至用手指比划过,“丁彦”……哦不,丁砚可都没有否认过!   赶紧往下看信的落款,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信的落款:丁砚!   原来连名字都是假的。不光背景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连最最重要的名字都是假的!   一时间,何小曼怀疑起来,这个人究竟还有多少是真的?   这封信,是丁砚一次最真诚的自我介绍,从小学的经历一直写到大学,几近事无巨细。   丁砚啊丁砚,你不嫌太迟了吗?   何小曼长长地叹一口气,望着手里的钥匙。看样子,倒像是自行车的钥匙。   赶紧跑到平常丁砚停车的车棚前,赫然望见那辆24吋女式飞鸽自行车正孤独地立在那里,与两边面目糊涂的各色旧自行车相比,孤傲而悲怆。   是的,再美的东西,一但孤独,总有些莫名的悲怆。   何小曼用钥匙试了试,果然能打开锁,顿时明白了丁砚的意思。   他将这辆崭新的自行车留给了自己,大概是想圆自己一个自行车梦。这辆车的一切配置、颜色、品牌,都曾经是何小曼的梦想啊。   敢说他没有心?   敢说何小曼不重要?   回到车间,何小曼将车钥匙和信一起扔进了办公桌抽屉。关上,又拉开,反复几次,终于心烦意乱地将钥匙和信推到了抽屉最里边。   只要不将抽屉拆下来,几乎就发现不了这两样不起眼的东西。   火车站的候车室,丁砚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何小曼看到信,能不顾一切地跑到火车站来与他告别。   只是他无数次回望入口,无数次失望。   终于,汽笛鸣响,带走了少年。   青春的爱恋,划下一个略带遗憾的句号。但命运会适时按下回车键,不动声色地另起一行。   数日后,何小曼在家中新来的广播电视报上发现了一个期待已久的消息。   《射雕英雄传》要开播啦!   一年过去,珍珠弄有电视机的人家已然不少,姆妈们聚在一起,讨论的话题已经从谁家做了几个煤球,悄然转变成昨天晚上看的电视怎样怎样。   见何小曼这么开心,王秀珍有些不解:“是个武打片?是不是和霍元甲那样打?”   这个形容很有点意思。   人们形容影视剧里的战争或者打斗场面是否激烈,常常会问“打不打”,“打”在这里成了形容词,而非动词。   “打啊。不过不是霍元甲那个打法,我形容不了,到时候你看了就知道了。”   何小曼还真不知道如何解释,武功也变得越来越神奇,《射雕》的功夫方式,跟《霍元甲》的拳脚功夫相比,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77章 生日礼物   古城的六月, 是《射雕英雄传》一统江湖的世界。   街头少年们的十八般武艺开始全面升级,从手腕翻飞的“迷踪拳”演变成动作幅度更加大气深沉的“降龙十八掌”, 口号越来越响,招式也越来越花俏。   而在这些“名门正派”中间,也有不少迷恋“九阴白骨爪”的重口味少年,模仿梅超风的笑声成了他们最大的乐趣。   珍珠弄的姆妈们也会聚在一起讨论。但她们觉得梅超风的出场太阴森, 梅超风和陈玄风的感情也太偏执, 她们不喜欢。   大妈们也是喜欢甜宠的呢!   郭靖和黄蓉就很甜。   不过,她们也会吐槽, 说演郭靖的那个小官人长得不够英俊,脸盘子有点太大,倒是反派杨康长得面如冠玉, 真是个神气的小官人啊!   社会审美已经在悄然转变, 早期的浓眉大眼型男人已经不太受欢迎, 虽然银幕上的帅哥尚被酸溜溜地称为“奶油小生”, 但从姑娘们到姆妈们,都在悄么么地热爱着奶油小生啊!   8日, 是何小曼的生日。她终于正式踏入了十七岁的行列,唯一悄悄放缓的, 就是身高的长势。她在长到一米七二后, 终于不紧不慢地停了下来。   王秀珍仰头望着自己女儿,总觉得难以置信, 却又欣喜难掩。   “可以了, 再高就不好找男朋友了。”   才十七岁, 王秀珍担心得实在有点早。倒是何玉华在旁边凑了个嘴:“只见嫌矮的,没见嫌高的,小曼现在这样真是好看,穿衣服也像个衣架子。”   的确,何小曼现在的衣服都出自姚家姆妈和王秀珍之手,样式是自己设计,加工是两位“大师”,用她的话说,自己就是个“试衣模特”。   有了何小曼的科普,珍珠弄好多人都知道“模特”是什么意思了,于是总把“模特”这两个字挂在嘴上,看到穿衣服好看的小姑娘就叫人家“模特一样的”,觉得这形容特别洋气。   当然何小曼这个“试衣模特”影响力太大,每次穿了去科技学校,都有人问式样。搞得现在王秀珍和姚家姆妈都有些来不及了,发展了珍珠弄其他一些“有志姆妈”在当下手。   当然也给钱。不给钱谁干啊!   别看王秀珍为人略显懦弱,管钱算账倒是一把好手,每月给她们算工作量,噼里啪啦算盘一打,还蛮像那么回事。   大家都没想到,这账一算下来,发现每月的收入竟然比何立华装配电视机的收入还高,王秀珍开心得什么似的,终于觉得自己不再是这个家的“废人”,全面开花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见过钱的人,让他们收手就很痛苦了。也只有女儿生日这种大事,才能让王秀珍放下手头的工作,腾个半天出来准备一顿丰盛的晚宴。   正在家里边杀鱼刮鳞,外头一阵自行车铃声,打得很急。   “何小曼有包裹!”邮递员在外头喊。   “来啦!”王秀珍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应着声跑了出去。   “咦,北京的?”王秀珍接过包裹愣了一下,她只知道女儿经常有深圳寄过来的包裹,一寄就是一大堆的香港杂志,倒是第一次见到北京的包裹。   看上去小小一个盒子,份量不重,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王秀珍随手往桌上一放,并没有在意。   何小曼今天一下班就回来了,不似往常会在车间里多逗留一会儿。   走到珍珠弄的时候,几个女孩子正搬着小桌子在外边做作业,见何小曼回来,叫道:“小曼姐姐又穿新裙子啦,好漂亮哦!”   这些小女孩其实也只比何小曼小几岁,毕竟何小曼今天才十七,但她们还是小学生,何小曼却已经是纺织厂的车间主任,短短几年,变化何其大啊。   “等你们长大,小曼姐姐也给你们设计好看的裙子啊。”何小曼笑着摸了摸身边一个小姑娘的脑袋。   “我要比你这个还好看的。”小姑娘还挺贪心。   何小曼笑了,自己身上这件其实很普通啊,无袖,V领,只是在胸口处打了很多褶子,又在腰部封了一个宽宽的腰封,下摆是宽幅的长裙,因为裁的片数多,所以显得裙摆特别摇曳。而浅浅的薄荷绿在夏日显得格外清新。   “没问题。到那时候,姐姐身上这种就不流行了,姐姐给你们设计最流行的裙子。”   小姑娘却相互挤了挤眼睛:“嘿嘿,我妈说,小曼姐姐就是流行。”   呃,哈哈,好吧,这算是给何小曼最高的褒奖。   的确说得没错,这件裙子是何小曼今年夏天打算主推的款式,清新、简洁,最重要是不挑身材,高挑修长固然穿得极美,如何小曼;小巧玲珑也可以穿得活泼娇俏,如何玉华。   她给何玉华做的是娇黄色,衬得何玉华气色极好,皮肤生生地提白了两个色号。   正要走,看到其中一个小姑娘的铅笔盒上贴了两张不干胶的贴纸,正是明眸皓齿的俏黄蓉。   何小曼心中一动,指着贴纸道:“咦,这个好看,是学校新流行的吗?”   小姑娘立刻开心起来,几个人争先恐后地要给小曼姐姐介绍。   “这个是贴纸啦,我们好几个同学有了。”   “我也要买的,不过现在好难买,佩佩她婶婶学校门口的文具店有,一出来就抢掉的。”   “小曼姐姐,我还有一张,可以送给你。但你要答应给我做裙子。”拥有贴纸的佩佩真是神气得不得了。因为这几张贴纸,她现在是班里的风云人物。   何小曼笑道:“只要给姐姐看看就好,就是不送贴纸给姐姐,姐姐也会给你们做裙子的啊!”   “哇——真的啊——”   小姑娘们一阵欢呼,声浪大得把弄堂里正在摇扇子的大老爷们都给惊动了。一个老大爷骂道:“小丫头咋咋呼呼,声音啊好小一点啊!”   吐吐舌头,佩佩从书包里抠出一本厚厚的本子,小心翼翼地翻开,一张翁美玲头戴发箍的生活照贴纸就夹在本子里,一看就宝贝得不行。   何小曼轻轻地捏住一个角,心中感慨万千。   终于面世了啊。终于要霸占中小学生的各种文具和生活用品“广告位”了啊!   她小心翼翼,生怕在翁美玲漂亮的脸庞上留下指纹或污损,佩佩们只知道小曼姐姐好爱惜贴纸,却不知道,这贴纸正是眼前这位小曼姐姐的“杰作”。   “这个贴纸有两层,后面黄色的那层是可以撕掉的,撕掉之后,这一层就是可以粘的。”佩佩很有耐心地给何小曼介绍,毕竟她是珍珠弄的小学生中间第一个拥有贴纸的呢。   “真好看。”何小曼由衷地夸赞。   她夸赞这创意,也夸赞贴纸上巧笑倩兮的翁美玲。   史培军的确有头脑。小印刷厂的生产,何小曼完全没有插手,她只负责提供了创意、500元启动资金、以及源源不断的从香江过来的剧照和杂志照。史培军不仅借着《射雕英雄传》的热播印制出来,而且还开始推向市场。   虽然只是试水,但这试水,看起来效果很好。   何小曼想了想,看来要让史培军那边加快生产节奏,并派人去小商品批发部走一走了。这事儿对史培军来讲完全不成问题,光他妈妈那街道,就有两三个批发部呢。   回到家,王秀珍正在忙着煮饭。“妈,我回来啦!”何小曼一声大喊。   王秀珍转头望了望美丽的女儿,心里直接给打了个一百二十分,多余的二十分,就是骄傲,王秀珍现在是个骄傲的人。   “桌上有你的包裹。”   “哦,哪来的?”   “北京。”   何小曼心中一顿,眼神落在桌面上。大约书本大小,像是有个包装盒子。何小曼不由心跳起来,除了丁砚,她在北京不认识任何人。   王秀珍端了一碗菜出来,问:“是不是那个丁同学给你寄东西?”   何小曼还没仔细看包裹,却又不好意思当着亲妈的面显得很急迫,故意轻描淡写道:“可能是吧,我麻烦他在他们学校图书馆找点资料来着。”   “哦,名牌大学的确资料多。”王秀珍没太在意,将菜碗放进桌上的纱笼里,又转身回了厨房。   什么资料,何小曼跟丁砚是翻了脸走的,哪会托他找什么资料。   想到今天是多么特殊的日子,丁砚怕是给自己寄了生日礼物吧。何小曼心中百感交集,想到丁砚的欺瞒,又是心中耿耿,拿着包裹往房间里走,想要找个地方藏起来,却发现自己除了床上的那层托板,竟然没有属于自己的秘密领地。   不由苦笑起来。   她不想拆,不想知道丁砚到底送了自己什么。   她怕自己会绷不住思念啊!   可是,如果被母亲看到远道而来的包裹竟然拆都不拆就扔在一边,又一定会怀疑她的说法。哪有千里迢迢要了资料,却看都不看一眼的?   思忖片刻,何小曼还是找了把剪刀,拆开了这历经千山万水的生日礼物。 第78章 未雨绸缪   拆开邮政的外包装, 露出一只精美的盒子。盒子用彩色礼品纸包裹着,是这个年代难得一见的时髦。   她没舍得再动剪刀, 沿着礼品纸包装的边沿,一点一点将粘贴处的隐形胶带撕开,费了老大一番功夫才将才礼品纸完整地取下。   何小曼被这礼品镇住。   不是首饰,不是装饰品, 不是她能想到的一切适合送给女孩子的礼物。   丁砚送了她一套彩笔。一套欧洲最著名品牌的彩笔。何小曼敢说, 寻遍这古城的任何一家书店、商场甚至涉外华侨商店,都不可能买到这么一套彩笔。   何小曼轻轻抚摸着彩笔的铁盒子。前世的记忆蜂拥而至。   这彩笔她再熟悉不过, 她曾用它画过多少设计草图,她以为来到这个世界,就等于宣告了于过去生活的切割, 却没想到, 丁砚用这样的方式将她的前世今生悄然连接。   他为什么竟然会想到这样的礼物?   是因为知道我喜欢设计吗?何小曼问自己。   这样的自问, 比回忆还要残忍。因为答案不言而喻, 而丁砚的细致永远能直击她的内心,而她, 却亲手了断了与丁砚的任何可能。   何小曼微微叹气,拿起铁盒子, 想将它藏到架子上, 却发现铁盒子下压着一封信。   “小曼,生日快乐。不知道该送什么样的礼物, 很自我地想, 这样的彩笔你应该会需要吧, 这是设计师的武器,它适合你。”   落款:丁砚。   这是一封短得不像话的信。出乎何小曼的意料。   不及再细想,外头已经传来了何玉华的声音。她和王欣下班一起回来,一进门就在找何小曼。   “小曼,小曼!”她的嗓门不比任何一个纺织女工小。   何小曼赶紧将信重新叠好,放进铅笔的铁盒内。又将铁盒竖起来,夹在托架上的书籍中间,这样看上去就不太显眼。   她不想让人问起,因为她不知道如何解释。   客堂间里,何玉华和王欣正在搬桌子。   在地方狭小的人家,吃饭前搬桌子是一道必经的程序。平常桌子靠墙放,可以让中间空出一块转动的地方,一旦要吃饭,桌子就得搬到屋子中央,否则人都坐不下。   何玉华穿的正是何小曼的同款无袖连衣裙。   所谓时髦,就是比别人提前一个季节。六月初,天气虽也炎热,但在大部分人眼里还隔着一个黄梅天,保守的人都穿着长袖衬衫。   但何小曼和何玉华偏不。   外国女人冬天都能穿裙子,我仲夏穿着无袖又招谁惹谁了?   何小曼和何玉华有个最大的共同点:胆大。所以她们穿得出,走得响。   “孃孃,王叔叔,回来啦,今天也挺早么?”   何小曼搬凳子,一家人一起动手准备晚餐。   王欣道:“玉华知道你今天生日,一分钟都不肯耽误,催着我就回来了。”   何玉华使劲推了推桌子,确保桌子不摇不晃十分稳当,这才拍拍手,对何小曼笑道:“小曼,你这款今夏主打款,我看行。今天厂里又有好几个人问我了。”   “真的?”没什么能比光明的前景更让何小曼高兴的了。   “是啊,不过我就是担心会来不及做。不是嫂子说,翻建的匠人马上就要到位了么?”   何家的二层翻建原计划是定在五月份,但因为何玉华去找建筑公司的同学帮忙,耽误了一点时间,就拖到了六月份。   但也多亏去找人,建材什么的,直接走的建筑公司内部的供应价,生生又省下两百块钱。   所以,晚建一个月怕什么,两百块可不好挣。   王秀珍听小姑子提到“翻建的匠人”,赶紧汇报:“本来后天就要开工了,结果说梅雨季节最好还是避开,强行施工,也会影响房屋质量的。”   这个倒是有道理。何小曼想起来,上辈子买房子就要挑下雨天去看现房,防水好不好,家里漏不漏,都是一目了然。   “说得有道理,索性等月底出了梅再开工,横竖我们都挤了十几年了,也不怕再挤几个月。”   何小曼想想,家里施工起来只怕没法工作,便道:“回头倒要寻个宽敞点的地方,别等家里全是泥瓦匠在干活,你工作也施展不开,人家师傅干得也憋屈。”   这可真是个大事儿。   王秀珍也不是没想过。但缝纫机要搬来搬去,总归也只有珍珠弄的人家方便,这过渡期,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反正出梅也要月底了,匠人一时不会来。咱们都可以分头找地方。玉华你那边有几个人要定,统计一下,我看来得及在月底赶完。”   何小曼却微笑着思忖片刻:“看来,我得去一趟绸布店了。”   不一会儿,何立华也回来,一家人相互交换着好消息,又得知何玉华和王欣的房子有了眉目,还真是厂里一把手拍的板,王欣的菩萨没有拜错,彼此都是又开心又欣慰。   转眼终于到了周末,何小曼工作一周,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早上起来简单洗漱一下,吃了点东西,换上正装就往街道去了。   街道的闲置仓库里,两台印刷机正干得热火朝天。史培军平常在厂里都是被人使唤,唯独在这个微型印刷厂里,他是彻头彻尾的一把手。   退休工人——法人代表王秀珍不算。因为她从来没有在生产现场露过一面。   仓库里隔了个小房间,算是临时办公室。   见何小曼来,史培军兴奋得眉毛胡子都可以手拉手跳舞了。   “哎哟,我们小何主任大驾光临!”   史培军天天和顾峰混在一起,老是拿“小何主任”的称呼来调侃何小曼。   何小曼也不客气:“嗯,代理主任何小曼同志来了,非代理总经理史培军同志怎么没有好好接待。”   “什么,你还没转正啊!”史培军也是始料未及,疑问脱口而出。亏得面对的是何小曼,换个心眼儿小的,只怕就要当场翻脸。   何小曼毫不在意:“你当转正是这么不严肃的事情么,那是要经过合法合规的手续的。总不能厂长说转正就让转正,那还严不严肃了?”   史培军吸吸鼻子,很是不以为然:“反正我看好多正式工都是混混日子,你这样认真又能干的不转正,也太不公平了。”   “混日子的早晚淘汰。”何小曼浅笑盈盈,“我不是不转正,我得通过了月底的文化考试,成绩好就可以转正。”   “那你肯定能行啊!”史培军叫道。   “我也觉得自己能行。所以想通过这样最合理的渠道转正,悠悠之口,能防则防,在这些原则问题上,还是尽量做到圆满吧。”   “那祝你成功啊!”史培军开心地笑着,他是真的以何小曼的荣光为自己的荣光。   “咱们这印刷厂干的第一票就很成功啊。”何小曼道,“连我们弄堂的小丫头都贴着咱们印刷厂出去的贴纸呢。”   “是吗?”史培军掩饰不住的兴奋,“我还只是试投,只跳了几家市口比较好的小百货商店。没想到都传到珍珠弄去啦?”   “当然了,而且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光《射雕英雄传》这一部电视剧,这两台机器起码够吃两年。”   要连这点儿眼力见都没有,何小曼真是白白往回穿了三十多年。   而且她还算保守了。事实上俏黄蓉是绝唱,注定她将在人们心目中活得很久很久,人们对她最好的敬意就是将她贴满所有“广告位”。   这样的盛况,约摸要到十几年后,才会由一部叫《还珠格格》的电视剧给超越。   格格的脸甚至上了洗脸盆和洗脚盆,每天早上往盆里一倒水,格格的超级大眼睛就会古灵古灵地望着你。   这是后话。当下,还是“俏黄蓉”声誉雀起的时候。   听何小曼说一部电视剧可以吃两年,史培军真的兴奋了。之前他还对何小曼还有一点点的疑虑,但经历了南。巡讲话,经历了射雕热播等她早有预言的社会现象后,他已经完安全全地信任何小曼。   “两年!那我们可不可以再加机器,反正你能拿到香江那边的剧照和杂志照,贴纸图像来源我们不愁啊。”   史培军翻着破烂的小本子,上面记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看得懂:“我算过了,不出三个月,我们投入的本钱就可以收回来,后面可就是净利润了。”   何小曼却没他乐观:“其实,我们的机器并没有特别先进,生产技术上也不占优势。而且贴纸这东西没什么科技含量,要想长久地赚钱,只有找新素材。人无我有,这才能稳操胜券。” 第79章 月亮总是阅尽人间   史培军的商业操作能力, 比他的学习能力强了大概三五十倍吧。   也不过十来天的功夫,不干胶贴纸突然席卷整个城市中小学门口的小摊。那些小摊都是临时的, 基本都是老头或者老太太,带一个竹编的大匾,每天放学时往学校门口一摆,各种文具、洋片、玻璃珠、小饰品……琳琅满目。   但现在, 不干胶贴纸起码要占半个竹匾。“俏黄蓉”的各种剧照、生活照, 是当仁不让的女主角。   学生们一下课就蜂拥而至,从一开始的人人都要有, 变成后来的“我有你没有”,谁能在一大堆的贴纸里发现最新款的翁美玲,就可以让其他同学羡慕好一阵子。   史培军很有头脑。他在排版上动足了脑筋, 何小曼那儿送来的杂志新样板, 史培军绝不会一古脑儿用上, 而是在每一个模板里, 只用一到两张新照当主打,其余的都是旧照, 拼图印成一张合辑。   这一招让何小曼也始料未及,看到新排版的时候, 何小曼笑了半天:“史培军你可以啊, 这样我给你二十张新照片,你起码可以设计出十几种新版来。”   史培军踏上社会一年整, 也成了时髦小青年, 五指一撸头发, 倒也蛮潇洒。   “十几种?太浪费新照片了。二十张新照片,和旧照片排列组合,各种不同的大图和重头,起码可以设计三十几种不同的排版。”   “噗!”何小曼笑起来,“你真会充分利用资源啊,在学校怎么就整天只知道睡觉呢?”   史培军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最重要的长身体阶段啊,睡多了,人也长高了,脑容量也扩大了。我一下班就去各学校门口转,发现那些卖贴纸的老太太,脑子比我还灵。如果一整版上没有新图,她就允许剪开零卖。本来一整版是两毛钱,学生只看中其中一张,她们会按图的大小定价,大一点的卖8分,小一点的卖5分,比买整版贵多了……”   何小曼听得津津有味,她只想过这点子超前又可行,倒没想到这么细,史培军挺厉害,还知道去市场调研呢。于是笑着插嘴:“也合该贵一点,这样剪开零卖,那些不太受欢迎的,容易剩下啊。”   “她们才不傻呢,剩下的就卖便宜点,2分钱一张,那些兜里没钱,但也想要贴纸的学生自然就会买了。”   “哈哈!”何小曼笑道,“智慧在民间,这些促销手段,摆摊的老太太早就深谙其道了啊。”   “可不。所以我现在每版只放一两张新图,而且新图主打位置与大小也各有不同。她们卖的时候,凡是带新图的,都不肯剪开零卖,要买就是整版,而且还得比纯旧图的贵50%。所以你说,我是不是得把每张新图的价值都充分利用,迎合了摆摊老太太的售卖需要,咱们的销量才会更好啊。而且,追新图的热情才会更持久。”   “我的天哪。你这是饥饿营销啊!”何小曼咋舌,“跟你当合伙人,我真是享福了。史培军啊,你一定会成功的。”   史培军得意:“那是,我不能让你的心血白费。你有点子,我有执行能力,不然我怎么配得上你。”   何小曼一愣,只觉得这话听得有些暧.昧。   史培军却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赶紧挥手解释:“我是说,咱们当合伙人,就得相互配得上,别多想啊!”   这解释换个人来说,可能是越描越黑。但史培军那一挥手,何其坦荡,竟让这话显得那么恰当合理。   何小曼哈哈一笑,道:“你知道我最近在想什么?任何新东西,只要一流行,肯定就会有大量跟风。我们能想到的、能做到的,只要有赚钱的可能,马上就会有其他人也跟着投资生产,估计等秋季开学,市场就不全是我们的了。”   听她这么一说,史培军是又放心又担心。放心的是,刚刚自己的失言看来何小曼没有放在心上。他表面看起来坦荡,其实话一出口,不知道多忐忑。何小曼是他心目中的女神,哪怕明知自己抱有的是非份之想,史培军也想尽力提升自己,让自己和何小曼离得不是那么遥远。   担心的是,何小曼说的是事实。史培军用的技术力量,包括机器的维护修理,都是自己印刷厂的人,他给钱,人家过来兼职。但最近听说,外边有人也来印刷厂找技术了。这就意味着,已经有人动这个脑筋了。   虽说任何行业都不可能吃独食,但是,能垄断,谁还会愿意让人分一杯羹呢?   “那怎么办?我们印出去的东西,人家完全可以马上翻印,最多就是比我们慢点儿。而且……我们能去香江找素材,别人也可以找到门路,现在改革开放了,这一切都并不难做到。”   何小曼点点头:“正是这样。所以我们要另想办法。你有没有看新闻,《专利法》两个月前开始正式实施了。”   史培军没听懂:“什么叫《专利法》?”   “就是新的点子、新的技术,可以申请专利,别人想用,必须专利人同意,给专利人费用。如果有人不经同意就用来营利,那专利人就可以提告,要求赔偿。”何小曼尽量用最平实的话语跟史培军解释。   史培军眼睛一亮:“还有这等好事!”   “是啊,虽然法律是开始实施了,但真正会运用的人还很少,我们要敢于尝试。不光是咱们这个印刷厂,还有我的服饰设计,我都在考虑申请专利保护。”   看何小曼说得头头是道,史培军除了佩服还是只有佩服,此时的何小曼不是1米72,起码2米72。她怎么就懂这么多呢?同样是看电视看报纸,为什么她就可以吸收自己需要的讯息,而别人只能看到梅超风呢?   其实何小曼说到专利这个事,心里也是有点儿郁郁的。   这年头没有网络,讯息并不通畅,而各类普法活动也远没有后世做得深入。《专利法》开始实施这事儿,是因为她后世接触过,印象中大概差不多这样的年份会开始实施,所以才默默关注和留意,否则的话,普罗大众真的无从知晓这些太过专业的讯息。   甚至于,一部法律的出台,基层的法律工作者一开始都很难完美地去理解和执行。所以何小曼的艰难可想而知。   如果……她是说如果。如果丁砚还在,那该多好。只要何小曼需要,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去了解,然后将事情理顺,分析给何小曼听。   从印刷厂回家的路上,天色还没有全黑,玉兔却已东升,挂在天际,薄云偶尔飘过,将清冷的月色抹上一层朦胧。   想起丁砚在崇光棉织厂调研的那些日子,不是在厂门口等她,就是在科技学校门口等她。多少个夜晚,就是在这月色下走过。   这一如既往的月亮啊,它阅尽人间,可曾有过半分记忆?人间千万年,多少悲欢离合,它,早该冷漠了吧。记忆是戳人的东西,倒还是善于遗忘的人,才最最幸福。   同样的月色下,丁家夫妇正在努力修复与儿子的关系。   “喂,小砚,回来的车票买好了吗?”高萍在和儿子通电话。   “导师在南方有个科研项目,我想一起去,利用暑假时间多学点东西。”丁砚在电话那头,回答得很小心。   高萍何尝不知,儿子心中始终耿耿。她又何尝不担心,万一儿子回来,还跑去找何小曼怎么办?   “多学东西是好事。不过,爸爸妈妈也挺想你的,正好七月初我也要去南方考察,咱们一道去,你看怎么样?”   再怎么和父母有不同意见,家还在,总是要回的。何况,丁砚其实也想回来看看,他想知道何小曼怎么样了。   “好的,那我明天就去订票。”   “订好了告诉我,让杜叔叔去车站借你。”高萍一阵欣喜。   “不要!”丁砚脱口而出,“我自己可以,不用麻烦杜叔叔。”   “你行李多呀,万一拿不了怎么办?难道去跟那些人一起挤?”高萍一想到要让宝贝儿子去跟那些扛着被子包裹的人一起挤绿皮车,简直心如刀绞。   丁砚在电话那头淡淡地笑了:“为什么不能一起挤?我现在和导师出差,都是这样挤的,挺好,我很适应。”   通完电话,高萍捧着胸口,喘了半天。   “老丁啊,怎么觉得儿子养大了,就不属于自己了?”   丁佐民坐在康乐椅上看书,听到这话,不由抬眼望了望高萍:“好男儿志在四方,学业和事业上有追求是好事,我们也不要拖他后腿。只要不做让丁家掉价的事就好。”   什么叫“让丁家掉价的事”,高萍当然懂他的言外之意。   “老丁,你的方式啊太生硬了,我都觉得不合适,也难怪小砚不高兴。你也不是不知道,谈恋爱这种事,小孩子最逆反了,你越是干预,搞不好就是把他往外边推。你忘记向炳方了?”   “向炳方……呵呵,当年也是闹得大,我略有耳闻啊。不过,后来不也回家了,能怎样,还翻天不成?”丁佐民轻哼了一声。   高萍却道:“向炳方那是个没出息的,要仰仗老爷子鼻息。咱小砚不一样啊,眼看着,他是不用靠咱们俩,也能展翅高飞喽!”   丁佐民愣了一下:“何以见得?”   高萍叹道:“我没告诉你吧,他已经两个月不拿我的生活费了。” 第80章 家风   梅雨季节果然如约而至, 这雨要么不下,一下就跟牙牙学语的稚童一般, 缠个没完没了。   白天的时候,王秀珍和姚家姆妈牵头,另外几位珍珠弄的姆妈打下手,赶制着新接的订单, 大半都是何小曼设计的今夏主打款。   何小曼深觉时间太不够用, 跑了好几家绸布店,百年老店都是爱搭不理, 倒是一家祖传的小店,叫恒昌绸布店,到如今的主人手里, 守着小小的门面, 难以跟已归国营的百年老店们抗衡, 一见有人主动前来, 而且还是近来城里声誉鹊起的珍珠弄私人订制,店主很是殷勤, 不仅给了最优惠的价格,而且不厌其烦, 尽量帮何小曼寻觅她需要的面料, 很是动足脑筋。   有了恒昌绸布店的合作,何小曼在选面料上总算是省心, 不用再一家一家地跑。眼见着一件又一件美好的连衣裙从珍珠弄走上古城的街头, 甚至偶尔何小曼上街, 还会迎面而来看到自己的手笔,那份满足既让人欣慰,又是深深的鞭策。   联系好的翻建施工队队长,在某天下着大雨的时候来了珍珠弄,跟王秀珍翻了黄历,看了天气预报,总算是敲定了施工的时间。七月六日开工,正值盛夏,热是热了点,但能赶在施工旺季的九十月前完工,施工队还是很乐意在淡季接个活儿。   凌家姆妈见到王秀珍带着施工队长站在外面比比划划,很想偷听他们到底在讲什么。于是她忙得不得了,一会儿出来扔垃圾,一会儿出来冲地,一会儿出来买冰棍——其实她牙不好,不能吃冰棍,一吃就酸得掉眼泪,但为了能偷听些机密情报,凌家姆妈豁出去了。   别说,还真让她听了个大概。何家要翻建二层楼!   这真把凌家姆妈气了个半死。虽然弄口的林家因为出了个电子局的科长,当了一段时间的暴发户,但追溯到上一代,凌家才是珍珠弄的大户人家!   哪怕时值今日,凌家也是珍珠弄少有的二层建筑,而且门口的水门汀地面能停两辆车!   两辆自行车!   不顾烈日炎炎,凌家姆妈站在门口,追今抚昔,顺带目测着两家的面积。当然,目前为止,凌家的房子还是要霸气很多,但是,她要准备儿子结婚,装修促新、添置大件,订酒席,付彩礼,就得花不少钱了,哪还有钱再翻建。   但如果不翻建,何家就很有可能在翻建了二层之后,成为珍珠弄新的“大户人家”。   凌家姆妈望着何家的三间门面,这要翻建起来,面积就和自己家持平了啊!而且何家屋后还有个废弃的天井,如果何家财力雄厚,能把天井也搭建起来……   乖乖不得了,何家就会变成珍珠弄最醒目的建筑了!   这不能忍!   何玉华回家的时候,正好就看到凌家姆妈对着何家的房子在念念有词,何玉华立刻就开启嘲讽模式。   “凌家姆妈,你开光开错人家了吧。这么法力深厚,对着自家房子念经去啊,我们小户人家,不劳烦你普照的喽。”   凌家姆妈正琢磨得出神,被何玉华一通损,吓了一跳。“呸”地啐了一口,悻悻地回了家。   “哟,开光还带音效啊,凌家姆妈水平越来越高了。人家观音菩萨洒甘露,你倒好,吐口水。真是猢孙唱大戏,学都学不像啊。”   这大嗓门飘出去好几里地,整个珍珠弄都听见了,臊得凌家姆妈从窗口伸出脑袋:“就你能,这么能你洒甘露啊,一张嘴毒成这个样子,不积德小心下辈子不得好死!”   “哈哈,凌家姆妈管好这辈子吧,好歹也是有本事开光的人,这么诅咒才叫缺德啊!”   “砰”,凌家姆妈重重地将窗户关上,想表达自己最后的愤怒。哪知道窗户不太牢,用力又太大,“咣当”一声,把玻璃给震碎了。   顿时弄堂里四面八方都传来哄笑声。何玉华挑挑眉,围观群众的水平真是越来越高了,都不用到现场,四面八方各种角度都能看热闹,厉害啊。   拍拍手,带着胜利的喜悦进屋。只有凌家姆妈气得在家又是跺脚又是呲牙,恨不得把何玉华一撕两半才好。   晚饭的时候,何玉华倒是沉下心来:“隔壁凌家不是要娶儿媳妇了嘛,怎么凌家姆妈成天对着我们家房子发呆,这是安什么心啊?”   何小曼嚼着香喷喷的新米饭,许久没说话。半晌才道:“凌家不会安生,到时候家里翻建房子,只留妈一个人,怕是对付不过来啊。”   何立华有些为难:“我们都要上班,虽然可以请假,但翻建时间那么长,我们也请不了那么多假啊。”   何玉华也愁:“哎,别提了,我和王欣也不可能。王欣借调去了局里,本来就有人说三道四呢。要不是一把手敲定了,只怕就会被人翻盘。”   “不是吧,都张榜公布还会翻盘啊?”王秀珍叫道。   “妈,你不懂。张榜公布是个程序,严格来说,公示时间就是可以各方提意见的。得过了公示期,拿到房子钥匙,才算是尘埃落定。”何小曼给她解释。   “那这房子,还不定是谁的?”   王秀珍脱口而出,惹来何玉华老大不高兴的一个白眼。   “嫂子,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何小曼却是展不开的眉头:“我觉得吧,妈说得虽然不吉利,但还真不是没可能。不说别的,弄口的林清肯定会知道吧,她要回来一嚼舌.头,有些红眼病指不定就会借题发挥,说咱们家要翻建,你可以把家里当婚房云云。虽然不见得能翻盘,但恶心人啊!”   何玉华目瞪口呆:“王欣也这么说,还被我骂了。现在连小曼也这么说,我倒着急了。”   “要不……咱们再缓缓?”何立华试探着问,“等你拿到房子钥匙,咱们再翻建,这样行不?”   “咱们不应该被这些人牵着鼻子走。”何小曼缓缓的道:“我想了想,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什么办法?”三个人齐声急问。   “爸爸快去给叔叔打电话。叔叔这都几年没回了,探亲假应该积了不少,让叔叔回来探亲吧。”   何立华双眼一亮:“真是好主意!让献华回来,正好可以主持翻建事宜,有个男人在家坐镇,旁人也不敢欺负。而且……献华也是不容易,因为家里地方小,玉华又长大了,他回来都没个地方能安顿,所以才一直呆在部队。要是屋子翻建了,献华也有个蹲身之处了。”   说着说着,何立华都有些哽咽了。   何玉华一拍桌子:“对,让三哥回来!我倒要看看,到时候还有谁敢说三道四,我们何家为三哥翻个房子都不行了么?”   王秀珍也叹道:“还是小曼想得周到。献华在部队都呆了快十年了,早晚要转业回家。再说上回他寄了三百块回家,这翻建房子也有献华的贡献呢,也是该考虑回来找对象结婚了。”   一看全家人都没有异议,何立华吃完饭半点都没耽误,立刻就跑到街对面的公用电话那儿给何献华打电话。   过了好一会儿,何立华喜滋滋地回来了:“说定了,献华马上就去打申请,说翻建房子是大事儿,怎么也要回来帮忙的。”   又搓着手:“几年没见到献华,也不知他现在什么样了。”   何玉华笑道:“能什么样啊,三哥不是每年都寄照片回来嘛,就是越来越英俊潇洒了呗。去的时候还是小毛孩,现在成大小伙子了。”   这还没见着人呢,光想想,何立华就差点泪眼婆娑:“我一说家里要开工了,献华在电话那头激动得要跳起来,说回来总算有地方住了。都是我这个当大哥的不称职,这么多年,愣是没让这个家富裕起来。”   何小曼却走过去,拉住父亲的手:“爸,你或许没给这个家挣多少钱。但你给这个家很多财富,一个心直口快的嬢嬢,一个贤惠善良的妈妈。挣很多很多的钱,其实不难,难的是我们家里所有人都能心往一处使,用正当的方式致富。良好的家风,才是我们家最大的财富。”   家里的人都望着何小曼,震动于她说的这番话。   何立华欣慰地拍了拍女儿的手,女儿大了,他已经不好意思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地抱她。   “有了财富,还要懂得发挥财富的作用。以前我太迂,幸好我们有小曼。老天对何家不薄啊!”   家和万事兴,曾经是他一直挂在嘴上的话。可直到何小曼成长,才真正将这句话领会。   “等翻好了房子,终于可以把淑华一家子也叫回来玩玩了。”王秀珍道。   何淑华是老二,嫁得远,平常只有过年时候才会走动,何小曼这一年多,也只在春节的时候见过这个二嬢嬢。但何小曼相信,只要何家越来越兴旺,凝聚力就会越来越强。   翻建个房子并非终点,这只是何家兴旺的一个见证! 第81章 擦肩而过   《射雕英雄传》放到“华山论剑”的时候, 大街小巷都在唱:“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 或者,另有山更比此山高……”   虽是苍劲,何小曼还是更喜欢第一部“铁血丹心”的优美。   “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抛开世事断愁怨, 相伴到天边……”这是当下难得一见的古典与优雅。一如审美由阳刚转向婉约一样, 经历了很久雄纠纠气昂昂的雄壮之后,普通人掩藏很久的柔肠百转, 加倍地开始释放。   专利跑得并不顺利。“为民服务”此时还并非主流口号,而何小曼一周只有一天休息,在单位里当“小何主任”也是件辛苦事儿, 一个车间大大小小的事务, 也足够充斥她的八小时上班时间。   丁砚回来了, 出现在崇光棉织厂。他是回来送调研报告的。   经过他的后续几番修改与资料确认, 调研报告终于获得导师的高度赞誉。考虑到这份调研报告对于崇光棉织厂来说也是非常宝贵的资料,加之邱勤业在送行的时候再三恳求, 一定要影印一份给他,所以丁砚决定亲自来跑一趟。   他存着偶遇的心。   从踏进厂门的那一刻起, 他的心脏就跳得格外厉害。没去厂长室, 他先去了自行车棚。一眼就望见那辆曾经靓丽飞扬的飞鸽自行车灰头土脸地停在那里。   连停车的位置都不曾变动。看来何小曼是完完全全没有动过这辆车啊!   丁砚心中黯然,想起何小曼是那样骄傲聪颖, 一定无法原谅自己, 整个情绪立时就低落了。   到了厂长室, 见到邱勤业,邱勤业比以前更加周全。以前只知他是Q大的学生,已是格外重视;现在既然又知竟是副市长和外事办主任的儿子,邱勤业再看他,完完全全就是一尊菩萨了。   来不及仔细看调研报告,邱勤业要请丁砚去饭店吃饭,并说要叫上小何主任。丁砚无端心跳,却还是阻止了。说自己才回家,家中长辈还等着自己,婉言拒绝了邱勤业的好意。   邱勤业哪里知道何小曼与丁砚的那段芥蒂,只以为丁砚是客气,再三说了几次,见他态度礼貌却又坚决,也只得作罢。   送走丁砚,邱勤业又转头吩咐办公室,准备了一份厚礼,打算晚上亲自送到丁家,以表达对丁砚这份调研报告的谢意。   自然,这也是投石问路。名义上是感谢丁砚,实际上也有跟丁副市长和高主任套近乎的意思。   精明如邱勤业,怎会错过送上门来的人脉?   何小曼在车间为了这周的排班伤透脑筋,生产科那边根据定单给织布车间下了20班的通知。一天分早中晚三班,一周七天,如果做满,就是每周21班。生产任务不重的时候,车间是会关机的,大多数时候按18班来排班。   但最近崇光棉织厂的生产形势非常好。因为克里斯蒂安和西蒙娜的参观,给崇光厂直接带来了大额订单,为了赶订单,何小曼组织叶美贤等几位经验丰富的师傅试织新布,又对部分织布进行增配,以达到生产新品种的设备要求。   现在设备就位了,要的就是生产力了。21班人员必须接近满勤出20班,也就意味着一周只有一个班次的人员可以休息。虽然加班费不会少,但是,人毕竟不是机器,人是要休息啊!   部□□体不好的、年龄较大的工人,都希望自己能是休息的那一个班。   何小曼决定去和生产科聊聊,研究一种新的排班方式,既能保证车间工人有充足的休息时间,又能保证开足机器,尽量不让布机关停。   生产科经常要下车间,所以就在行政楼的一楼。生产科科长罗胜利看到何小曼来,欢欢喜喜地塞给她两粒大白兔奶糖,说是家里亲戚的喜糖,放着还没舍得吃。   何小曼在厂里挺受欢迎,年轻能干,为人谦逊,最重要的是还如此时尚漂亮。不知哪个时髦人士,从港台小说里学到了“校花”一词,举一反三地喊何小曼“厂花”。像罗胜利这样土土的、从基层走上来的老师傅,当然可喜欢又好看又有礼貌的“厂花”小何主任。   “小何主任,你可不能太惯着工人。以前厂里也有任务重的时候,21班连上一个月也是有的,谁都不敢有意见。这回你得看情况处理,不能工人一叫,你就太当回事儿啊。”   罗胜利和车间主任们接触最多,自然知道该如何拿捏工人。但何小曼想法有些不同,社会越开放,工人们的自主意识也会越强,强压只能一时,真正能发挥职工最大潜力的,是制度,而非强权。   “罗科长说得有道理,我年轻,很多事情的确不懂,所以才来向您请教。不过现在兄弟企业形势也是千变万化,工人们会相互比较。隔壁区里的纺织老大,前几天听说因为任务排得太满,都有职工自发组织闹罢工了。真要压得太过了,只怕有样学样。”   何小曼语气很平和,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罗胜利的反应。   果然罗胜利很惊讶:“还有这事?就说现在的工人不如以前好管了,工会都干嘛去了?”   何小曼暗笑。还好意思问工会干嘛去了。企业的工会不就是专门搞搞活动、搞搞慰问的么,完全不能真正起到劳资协调谈判的作用,还能指望工会啊。   “这事就不要麻烦工会了。我是想着,一周休息一天,要么就必须关停机,要么就必须让职工满负荷,的确是牵制太大了。而且罗科长你想想,我们目前的排班是每周倒一次,早班倒中班,中班倒晚班,如果21班,那晚班这个班次的工人,周一直接就要倒早班,也就意味着他们必须连续工作16个小时,真的太累了。”   罗胜利叹道:“累的确是累,可没有办法,不管哪个厂,晚班倒早班,都得这么累啊。”   何小道摇摇头道:“事实上工人在极度疲累的情况下,工作效率并不高。有没有可能换一种排班方式,既保证机器不停,又保证人员能得到休息呢?”   “重排?怎么排,难道专门礼拜天排一班?”罗胜利疑问。   何小曼笑道:“为什么一定要礼拜天休息呢?我们可以搞‘四班三运转’啊。”   “四班三运转?这是什么意思?”不光罗胜利来了兴趣,连生产科其他人也凑过来。   “现有人员,由三个班次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班次,轮流上班,还是一天三班,甲乙丙上班的时候,丁休息,第二天乙丙丁上班,甲休息,第三天丙丁甲上班,乙休息……依次类推。也就是每个职工上三天可以休一天,这样就可以保证生产岗位一直有人,布机不用关停。”   罗胜利双眼一亮:“这主意不错。不过,上三天就休一天,这样八天就能休两天,其他岗位的人七天才休一天,看着会不会眼红?”   何小曼笑道:“眼红就也来车间干活呗。罗科长该去问问劳资科的冯科长,现在挡车工好招不。”   “哈哈,还是别问了。每次厂部开会,就听老冯发牢骚,说现在的小年轻都不愿意进纺织厂当挡车工,嫌苦嫌累,都只想走行政当干部,或者去轻松的电子行业。”   “可不是嘛。所以我们要提升挡车工的职业优越感,不然人家怎么会好好工作啊。”   罗胜利指指何小曼:“怪不得邱厂长老夸你,年纪轻,学习好,就是有学问。对了,听说文化考试是全厂第一?昨天还听到邱厂长让老冯给你办转正手续呢。”   的确,何小曼文化考度是当仁不让的全厂第一。这本来也并不出人意料,但领先第二名好几十分,这个就有点过分了。还好,第二名是顾峰。顾峰对何小曼可是相当服气,绝不会在背后说酸话。   这边,何小曼和罗胜利正商量细节,打算商量成熟了再向厂部汇报。那边,一位生产科的老资格科员倒还有些疑虑:“罗科长,小何主任,我要给你泼泼冷水。分成四个班组,是不是要添人啊,一下子让厂里多招这么多人,不大现实啊,这负担也太重了。”   罗胜利顿时清醒:“对啊,有道理。三个班组变四个,人手哪里来?”   何小曼早就想好了:“不用添人,就现有人员,三变四,每个人增加值车数,休息时间多了,单位时间工作量当然也要相应增加,这道理到哪儿都说得过去。”   罗胜利提醒她:“别想得太美,这些工人可刁啊,给他们加菜就会拥戴你,要把已经上桌的菜端一盘走,马上就会把你骂出花来。”   这不算劣根性,这算人之常情。   何小曼想了想:“那这样好了,我们把新的工作班次发一个征求意见稿,工作时间、班次、工作量,都在意见稿上写清楚,张贴公示。我在车间里组织全体工人投票,如果支持以前的21班制度的占多数,就那不改;如果支持四班三运转的占多数,那就把织布车间作为试点。”   罗胜利一拍手:“投票!试点!小何主任脑子的确灵,走,立刻找邱厂长去,行得通的话,就从你织布车间开始试点,效果好,全厂车间都可以推行!”   二人转身,窗外闪过一个人影。   何小曼一愣,再定睛看去,窗外只有空荡荡的主干道和围墙,又哪里来的人影。何小曼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一定是眼花了,怎么就觉得丁砚来了呢? 第82章 放手   窗外的就是丁砚。   丁砚从厂长室告别, 邱勤业一直送到楼下,喊司机把丁砚送回家。这也是有用意的, 顺便认认丁副市长的家在哪里。   等候的时候,丁砚听到了何小曼的声音从生产科敞开的窗户里传来。他不由走近几步,认认真真地将何小曼与罗胜利的谈话听了个大半。   何小曼真的聪明。也不知道她的小脑瓜里哪来那么多的想法。四班三运转目前在大城市的一些大型生产企业里也只不过是刚刚开始试运行,何小曼在这古城, 就敢大胆地提出想法。   这是巧合, 还是前瞻?   丁砚越来越觉得,何小曼是走在时代前面的人。   晚上, 邱勤业果然如约而至,司机带了大包小包,说是自己已经看了小丁同学为崇光棉织厂写的调研报告, 里面提出了很多建议, 让邱勤业茅塞顿开。所以邱勤业一定要代表全厂八百多名职工来感谢小丁同学。   嗯, 只是感谢小丁同学, 和小丁同学的副市长爸和外事办主任妈没什么关系。   当然,副市长爸和外事办主任妈还是热情地接待了邱勤业。听说丁砚今天白天去了崇光棉织厂, 高萍还不动声色地投了一个担忧的眼神过去。   倒是丁砚不为所动。他没打算瞒着父母,也不接受父母的任何意见。   丁佐民出于礼貌, 认真地听邱勤业介绍了崇光棉织厂, 而高萍因为带领外宾去参观过,和邱勤业算是熟人了, 在旁边也帮着敲了不少边鼓。   邱勤业此行, 也不过是表达感谢, 顺便在市领导面前增加一点崇光棉织厂的存在感。聪明如他,绝不会在第一次上门就提什么要求。人脉是靠积累的,绝不能现搭现用,这样显得太势利。   瞅准了交谈还没进入意兴阑珊的阶段,他果断告辞,给丁佐民留了一个又能干又识趣的好印象。   “这个邱勤业,倒是又年轻又能干,是个干事业的人。”人一走,丁佐民也不吝夸奖一句,“八百多人,这厂规模不大啊。”   “是凌安区的区属集体企业,规模不大,不过生产挺红火。上次我还带外宾去参观过,外宾对厂里的印象也很好。有一批年轻干部,都很得力。”   高萍跟丁佐民说这话,眼神还直看丁砚。似乎在说:看吧,我是很开明的,我在拐着弯夸何小曼呢。   丁砚怎么会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可是,他总是还不能放心,高萍越是小心翼翼,他就越是忐忑,总觉得在何小曼这个问题上,大家都太回避,也太在意。   晚饭后,丁砚回房间继续看资料,这是他回家后的日常。从Q大回来的时候,他特别借了比较艰深的专业书,打算利用在家的几天好好啃一啃。   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丁砚不求黄金屋,不求颜如玉,他只是一碰到书本就会觉得心安,只觉浩瀚星空下,他能获得安宁与力量。   高萍来敲门。“妈。”丁砚开了门,似乎并不意外母亲前来,侧身让她进屋。   “天气挺热的,你倒呆得住,你爸都在阳台上乘凉了。不去陪你爸说说话?”   “阳台上有蚊子,影响我思路。倒是热点没关系,我没有汗。”丁砚笑道。   “你啊,心静自然凉。”高萍嗔怪地看儿子一眼,又问,“我们考察团明天订机票了,要不要帮你一起订了?”   若在以前,高萍问都不要问,自然是一起订了票一起出发。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丁砚,说不服从就不服从,而且不吵不闹,默默反抗。这比公然反对还要让人难以招架,公然反对还能辩驳呢,软抵抗都让人无从下手。   果然,丁砚道:“帮我订票可以的,不过,我自己付钱。”   高萍叹道:“小砚你也真是,跟妈妈还要算得这么清?妈也不会用公款的嘛。”   “我知道妈不会用公款帮我订票。不过,我现在跟导师一起做项目有收入,而且……”丁砚的眼中闪烁出自信的光芒,“我申请了两项专利,我可以自己赚钱了。”   高萍一惊:“申请专利?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国家才开始实行《专利法》,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专利的价值,可我不一样,我的研究方向就是这个,当然不能白白地浪费机会。”   高萍看到儿子出息,当然也很欣慰。除开何小曼的出身是她的心病之外,她对儿子的期望还是一如既往,对儿子的欣赏也从未改变。   “妈相信你,小砚一直都是很能干的。”   丁砚却勇敢地看着母亲:“我一直都是很会读书的,但算不上很能干。妈,我不想隐瞒你,是何小曼让我有了改变。”   又是何小曼。高萍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父子之间、母子之间,终究绕不开何小曼。哪怕儿子远在首都,哪怕何小曼现在和儿子并没有联系,他们依然绕不开何小曼。   “还小,都还小。咱们先不考虑这些。咱们小砚,学业第一。”高萍决定不去触怒儿子,何小曼才十七岁,犯不上为了一段遥远的感情跟儿子闹僵。   她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丁砚却笑了:“妈,你不明白。我对何小曼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承认自己很喜欢她,但这喜欢很单纯,甚至,我敢说很高尚。她敢于求新、敢于实行,她的身上有一种向上的力量,我对她既欣赏,又爱慕。”   高萍有些无措。她从来没想到儿子会如此大胆地向自己坦陈心迹。她应该高兴儿子并没有跟自己生份吗?还是应该犯愁为什么儿子对何小曼如此念念不忘?   突然,她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   沉吟片刻,高萍道:“你说得对,何小曼的确胆子很大。上次你说,求我对她放手,我承认我没有完全做到……”   丁砚一惊:“妈,你对她干嘛了!”   “你这么紧张干嘛!”高萍陡然升起一种莫名的烦躁,这烦躁倒像是醋意,辛苦养大的儿子,满心只想着别人,当妈的情何以堪。气道,“我什么都没干,只是暗中关注她。真是气死妈了,你这什么态度!”   一看母亲气得满脸通红,丁砚也有些后悔。他承认自己太紧张何小曼,也担心父母对于权利的欲.望太过膨胀,但无论如何,母亲的确没有对何小曼怎样,自己好像有些反应过度了。   “对不起,妈……”丁砚过去,红着脸,讨好地给高萍扇扇子,“看你都气出汗来了。”   儿子难得这样温言软语,高萍的气总算顺了过来,接过扇子自己摇着,在书桌旁坐下:“何小曼是和普通女孩子不一样。这段时间我通过各种渠道,好好地对她、对她的家庭进行了了解……”   说到这儿,高萍余怒未消,气呼呼地望了丁砚一眼。这点,丁砚能理解,自己交的朋友,父母通过他们自己的渠道去了解,虽说有些多管闲事,但也的确是为了自己好。   虽然自己有颗独立的心,但父母大概一时还没法完全放手吧。   更何况,他觉得何小曼并不惧怕这种“了解”。   “她妈妈,一个退休工人,居然还是什么印刷厂的法人代表。可这个法人代表从来没在印刷厂露过脸,目前是由一个叫史培军的印刷厂小青工在兼职打理,而这个史培军,恰好是何小曼的初中同桌,你说,这关系岂不是一眼就看穿,这印刷厂肯定是何小曼在鼓捣啊。”   丁砚不由笑了,他当然知道印刷厂的存在,从特区一包一包往珍珠弄寄的杂志,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所为何用。   “那印刷厂的业务怎么样?”他故意问。   “当然挺好的。最近学生中间特别流行的不干胶贴纸,全是这个小小的印刷厂出品。”   丁砚已经忍不住笑意。看来母亲的“关注”还是蛮有好处的,自己想知道的一切,都不用去打听,母亲帮他都打听好了。   “所以我说她敢想敢做,这样的点子,也就她想得出来。”丁砚引着话题,“她还会自己设计服饰……”   还没说完,高萍就抢了话头:“对,我正要说呢,她好像还在注册什么商标,就是私人定制服饰那一块的。对了,那个印刷厂也在申请专利。真是奇了怪了,是不是你教的?”   丁砚心中一震,没想到何小曼竟然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但这真不是自己教的,赶紧摇手:“不是不是,我真的不知道。专利这事儿,目前才开始实行,还很不成熟。咱们市里只怕连专利局都没有,她上哪儿申请去?”   “所以申请不下来啊。你让我放手,我自然不干涉了,否则说不定还会帮一把……”高萍卖起好来。   丁砚一眼看穿,自从自己不拿家里的生活费,母亲最怕的就是自己从此真的跟家里疏远,这话纯属马后炮,专为讨好自己而来。   “为了我隐瞒身份的事,她恨我到现在。你也不要去帮忙了,帮忙她也不会接受。让她自己去鼓捣吧,就没她办不成的事儿。”   “哦。那我也不去多事了。”高萍慢悠悠地说着,心里却着实有些高兴,看来儿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只要何小曼一直没回应,儿子早晚会凉。   这么一想,她倒放心了一点。   高萍其实也并非很势利,她只是怕有人夺走她的宝贝儿子。 第83章 试点   一年之中最让人焦躁的莫过于炎热的七月。烈日将大地炙烤得快要冒烟, 偶尔在午后光顾的一场阵雨,也只能带来片刻的凉意。阵雨过后, 炎热变本加历。   何小曼跑专利跑得很绝望。   到底并非特大城市,亦不是样样政策都走在前头的特区,这个古城虽然经济成就能让全国瞩目,但这是与它并不庞大的城市体量相互映衬的结果。   报纸上偶尔会宣传B市又新增多少项专利, S市专利申请工作全面铺开。但正如时尚的流行一样, 吹到这个古城,尚需时日。   但, 精明人的脑子,时不我待。市场上开始出现翻版的不干胶贴纸,这些贴纸印刷质量稀烂, 而且排版也完全照搬史培军的培优印刷厂出品, 混迹在各大学校摊上, 开始抢夺市场。   何小曼第一次在车间管理上发了火。   田雨在工作中接连出现差错, 疵布率高居全车间之首。尤为可恶的是,她还将责任推给与她搭班的机修工练明亚。   练明亚三十多岁, 生得粗粗壮壮,嘴上还有一圈黑黑的绒毛, 平时老实得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 在被田雨连累得扣了两次奖金之后,终于怒吼着将田雨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再如何粗壮, 总归是女人, 揍也是揍不到多惨的, 关键是难看。   田雨哭闹着去了保卫科,说要报警。这年头的人,维权意识其实没这么强烈,一般来说能用拳头解决的事也很少麻烦警察叔叔。   但何小曼上次报警收拾两位前主任的壮举给了工人们新思路,原来有人欺负我,我还可以叫警察叔叔来帮忙啊!   所以,田雨要报警。   钱警官又来了。何小曼看到钱警官的时候,一腔怒气居然起了化学反应,变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位眉目英挺的警察叔叔可以长驻崇光厂了,去保卫科加个桌子吧。   先问了两位当事人,钱警官的视线在目击证人堆里来回转了十来个圈,又提出去车间看看揍人现场。   何小曼也是觉得有意思,这是一桩最常见不过的职工冲突,虽然动了手,也就是女人之间最常用的抓拧挖掐咬,责任也很清楚,练明亚如此气壮山河,田雨虽胖,也不过是虚胖,半点儿招架之功都没有。   这么清晰好断的案情,还要看现场,这钱警官还真够尽职尽责的。   一去车间,钱警官看现场没超过一分钟,眼睛却四处乱转。今天的钱警官,总让何小曼觉得十分可疑,他不像个警官,倒像要作案。   突然,钱警官双眼一亮,走到了正在修布的叶美贤身边。   “叶师傅你好。”   这嗓门,还想跟长年呆在车间的纺织工人比。在叶美贤听来不过是蚊子哼哼,转头望了望,神情冷漠。   钱警官装模作样地拿着笔和本子:“我们去外头说话,这里太吵了。”   叶美贤不知其意,跟了他出去。   “今天她们两个冲突,你在不在现场?”   “在。”   “知道起因是什么吗?”   “没注意。”   “是谁先动的手?”   “没看到。”   “她们两个有没有旧怨?”   “不了解。”   钱警官气结。这女人怎么永远这样冷冰冰的。   “她们两个搭班多久了?”   这回叶美贤总算回了个长句。她皱起眉头,看着钱警官:“小何主任不是已经叫了几位目击者去了,你怎么不问她们?”   钱警官一昂头:“办案要多方了解,怎么能人家提供什么就只看什么,这样很容易被蒙蔽。”   叶美贤淡淡的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想蒙蔽你都无能为力。”   钱警官无奈,将一个字都没写的本子递过来:“好吧,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我可能还需要你配合调查。”   叶美贤一愣,虽觉得有些奇怪,但警察的话总要听的,接过笔,把何小曼桌上的电话号码写在本子上:“这是小何主任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我如果不当班,可以留话。”   “好的,谢谢你的配合。”钱警官摆了个自认为很潇洒的微笑。   叶美贤觉得他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将笔扔了回去,转身回了车间。   在远处冷眼旁观的何小曼却看出了一丝端倪,心中暗暗好笑。   陪钱警官回保卫科的路上,何小曼扬眉道:“钱警官,你家孩子多大了?”   这一句很是突然,钱警官似被呛了个正着,连脚步都停下了:“我没孩子啊。”   何小曼嫌弃:“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连个孩子都没有啊?”   钱警官瞪大眼睛:“我喜欢过单身贵族的生活,不行啊!”   “行!”何小曼笑道,“看钱警官相貌堂堂,还以为早就被女生抢走,孩子都蛮大了呢。真没想到……”   “那是……”钱警官得瑟起来,“当年我警校刚毕业的时候,还是蛮受欢迎的。”   “那怎么还是单身?”何小曼问得真是戳人心。   钱警官看看她:“我干嘛告诉你,总归是有原因的。别以为你有了点侦察和反侦察皮毛经验,就妄图从警察嘴里套话。”   演,有本事一直演。何小曼笑笑,没再说话。   到了保卫科,练明亚和田雨还斗鸡一般地扛着。医务室的人过来验了伤,钱警官明确说,达不到拘留的级别,让练明亚给田雨赔礼道歉。   何小曼也是想笑。本来这事在目前的法律层面上也只能处理到这个地步,真是便宜钱警官来走了一趟。   保卫科长去送钱警官。何小曼立刻就虎了脸,将二人带到劳资科,当着冯科长的面拍了桌子。有理有据,将事件的来龙去脉讲清楚。   处理结果:练明亚动手打人肯定不对,扣除当月奖金,取消年底评优资格;田雨工作懒散,将自己应担的责任栽给练明亚,公示批评。并与劳资科商定新政策,凡在织布车间连续两个月疵布率居首者,均作待岗处理。   这处理叫人心服口服。   看起来是处理了打人的。但实际上对工作极不负责的田雨有了更大的约束。也给了车间里其他工作散漫的人提了个警示。   田雨挨了一顿打,也是忿忿不平,哪知道回到车间,何小曼将两个人拆分重组,练明亚倒是欢欢喜喜和别的挡车工搭班去了,愣是没机修工愿意跟田雨搭班。   大家都有眼睛,这种坑货,谁搭谁倒霉啊。   更何况田雨以前仗着耿永兰是她师傅,在车间里也没少霸道,后来耿永兰被拘留之后又被开除出厂,早没人搭理她了。   这下都不用何小曼处置,形成了事实待岗,只能每天在车间听候安排。最主要的,工资打折,这比扣当月奖金还狠啊。   处理了田雨,何小曼开了个全车间职工会议,一是严肃纪律,宣布了一系列规章制度;二是体恤了工人们的辛苦。一线挡车工人天天忍受着巨大噪音的折磨,又要走那么多路,的确是非常非常辛苦,所以代表厂部征求大家意见,想对现有的排班方式进行改革试点。   一块早已准备好的小黑板,适时地挂在车间主任办公室的门口,上面详细介绍了“四班三运转”的排班运转方式,以及个体工作量的实际增减。   小黑板下有个木头箱子,车间副主任给所有车间职工一人发了一张何小曼签字的小条子。赞同四班三运转试点的,可以在两天内将小条子投进木头箱子。   两天后,开箱唱票,超过半数同意,就在织布车间进行四班三运转的试点。   工人们兴奋得不行,声浪差点超越隆隆的布机声,把车间屋顶都掀翻。这不仅仅是每周几乎可以多休一天的问题,而且也避免了晚班转早班时候连做16小时的超负荷疲累。   更重要的是,他们突然意识到,原来车间管理方式,自己也有决定权!   这一票,看似就是一张小小的纸条,却是一份份沉甸甸的权利。无论自己读过多少书,认得多少字,说话声音有多大,在这一刻,大家的权利都是平等的,不论高矮胖瘦,不分尊卑贵贱。   厂长办公室,邱勤业听着生产科科长罗胜利的汇报,双眼又一次闪闪发亮。   这一次丁砚来到崇光棉织厂,居然没有去见何小曼。邱勤业觉得这不正常。他年轻时候也算是个风流人物,这点儿少男少女的感情看在眼里,还是掂量得很准的。   他相信丁砚绝对喜欢何小曼。   那么,难道是何小曼不喜欢丁砚?   他之所以关心这些,倒也不是有多为了何小曼着想,何小曼才十七岁,谈什么样的恋爱对他来讲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何小曼除了过人的能力之外,还有没有可能开发过出人的人脉。   丁砚的调研报告在邱勤业的案头,最近反反复复地翻,反反复复地研究,邱勤业越来越觉得,老天送了一份天大的礼物给崇光厂。能不能抓住机遇,要看他邱勤业的本事了。   一个电话拨到织布车间:“小曼啊,来我办公室一趟。” 第84章 何小曼要爆炸   何小曼一路小跑, 跑到厂长室,额头上已经挂下细密的汗珠。   说来她也有些异相, 人家夏天晒了会黑,她却是汗白,汗流得越多,越是皮肤水嫩嫩的, 白里透红。   “邱厂长, 您找我?”   “坐。”邱勤业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厂长室新添了沙发,会客用的, 跟以前来了客人搬两张折叠椅过来坐的简陋,已不可用日而语。崇光棉织厂虽然不是国营大厂,但在这些细节上, 还是很时尚的。   这也是当初邱勤业在纺工局拍胸脯, 纺工局还当真就把接待任务放到崇光厂的原因之一。   “小何主任上任也有两个月了吧, 怎么样, 习惯不?”邱勤业脸色温和,像长辈一样望着何小曼。   其实他还没到四十, 在区级的厂领导中属于少壮派,放到纺工局的层面看, 更是少有的年轻。   但架不住何小曼更年轻, 年轻到几乎还是个半大孩子。原本还有几分风流倜傥的邱勤业,一下子就被衬托成了大叔。   何小曼是一直就顶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儿, 仗着年轻, 并不怕领导找谈话。   “挺好的, 没什么不习惯。有邢副主任和叶师傅她们几位在,我边学边摸索,倒也挺顺手。”   邱勤业点点头:“周厂长就是眼光好,知道自己要走,还给我们崇光厂挖掘了一个人才。”   周晓芬?何小曼一愣:“周厂长要走?”   “是啊,国棉一厂的新车间就快落成,以后就是咱们市里纺工系统的一块门面。纵观整个纺工局,最拿得出手的女干部就是周厂长了。所以啊,她要去国棉一厂当副厂长了,局里已经研究通过,就等调令下来了。”   何小曼倒是真心替她高兴,国棉一厂的天地又是不同,对周晓芬来讲肯定是更好的选择。   “那要恭喜周厂长了。”   邱勤业却突然脸色有些黯淡:“晓芬能力出众,咱们崇光厂能在区级企业中脱颖而出,她功不可没。这一走,我损失大啊!”   有道理。刚刚自己表现得太开心了,完全站在了周晓芬的立场上,而没有站在邱勤业的立场上,没有站在崇光棉织厂的立场上。   何小曼赶紧整理情绪,投入到“痛惜英才”的扼腕中。   “的确,您是有大志向的人。虽说咱们的规模无法和国棉一厂、国棉二厂他们比,但您一直有发展壮大的心。周厂长一调动,倒成此消彼长……”   何小曼神情坚定:“不过不要紧,有邱厂长掌舵,咱们崇光厂只会越来越好。”   讲真,这马屁说得何小曼也有些想吐。但到了中层的岗位上,再怎么真性情,也难免要有说场面话的时候。   这不是真心实意,而是基本技能。   “小何主任……”邱勤业话锋一转,刚刚的黯然又消失不见,“前几天丁砚同学把调研报告送来了,你要不要看看?”   何小曼微微一愣。丁砚来过了?怎么自己完全不知道?   不过,算来也的确是他放暑假的时间,回家也很正常。   只是他竟然来过厂里,却也没跟自己照面,也完全没和自己联系,何小曼没来由的失落。明明是自己先放手,可一旦发现丁砚似乎也松开了手,何小曼内心又隐隐作痛。   抑制住心中的波澜,何小曼道:“丁同学的出手,一定非同凡响。如果能有机会,我倒很想学习学习。”   看来,她并没有提前看到调研报告。邱勤业心中暗忖。   邱勤业将桌上的报告影印件拿给何小曼:“拿去看看,明天告诉我感想。”   “好的!”何小曼接过调研报告,只翻开第一页,就见到丁砚漂亮的字迹。   没有电脑打印的年代,见字如面啊!   波澜顿起。何小曼想立刻找一个地方整理心情。立刻,马上。   她腾地从沙发上站起,大声道:“邱厂长,我这就拿回去看!”   邱勤业被她吓了一跳,摆手笑道:“真是小孩子,说风就是雨,去吧。”   见何小曼走到门口,又喊住她:“对了,你那个四班三运转,还真搞投票啦?”   “是的。少数服从多数,自己选出来的方式必须要认账,不允许有人说三道四说怪话。”何小曼大声道。   刹那间,邱勤业觉得何小曼手里拿的不是调研报告,倒像是一捧兴奋剂,刺激得何小曼说话都异于往日。   “行。这回我支持你,开箱唱票那天,我亲自去车间坐镇。”   “谢谢邱厂长!”   “去吧去吧。”邱勤业赶紧挥手让她走,再不走,何小曼估计得爆炸了。   一直到何小曼从厂长室出去,转身下了楼梯,邱勤业脸上泛起意味深长的笑,从抽屉里拿出了另外一部分调研报告。   他故意将调研报告拆成了两份,把建议部分截留了,没给何小曼。他倒要看看,看了不完整的报告之后,何小曼会给出什么样的建议。   邱勤业的感觉很灵,何小曼的确爆炸了。   捧着丁砚的调研报告,何小曼别提多激动了。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真正接触丁砚的研究成果。她虽然痛恨丁砚的欺骗,但她对丁砚的学术能力以及渊博的知识,有着近乎崇拜的热情。   她甚至来不及走回车间,一路上在炎炎烈日下就翻看了起来。又觉得太阳晒得焦热,便绕道从自行车棚那边走,以图那棚子好歹能遮一段太阳。   眼下是上班时间,车棚里空无一人,只有旁边大树上传来撕心裂肺的蝉鸣声。   突然,不远处传来自行车铃声,刚刚响起,立刻被按住。   何小曼不由抬头,循声望去。   这不望还好,一望,何小曼瞬间爆炸。   竟然有人在拆丁砚留下的那辆飞鸽自行车!   “你干嘛!”何小曼一声断喝,不加思索冲了过去。   那拆车的人被她吓了一跳,直起身来,目瞪口呆:“小何主任,你干嘛?”   对方居然认得自己,可何小曼却不认识他。眼睛一打量,穿着污脏的工作服,脸上还残留着煤灰,倒像是锅炉间的工人。   “你干嘛拆人家车子!”何小曼气愤地质问。   那锅炉工心里也觉得她多管闲事,但又碍着何小曼虽不是自己的领导,但好歹也是中层干部,没有跟她翻脸,而是解释道:“这车子放这儿不知道多久了,全是灰,肯定是没人要了啊。我自行车上正好座凳坏了,我瞧这座凳不错,还是真皮的。”   何小曼这才发现,飞鸽车的座凳果然已经被拆了一半,要是自己再晚一点经过,好好的车子就被毁掉了。   这是丁砚留下的车子啊!   这是何小曼多少次下了夜课,坐着回家的车子啊!   这是载过两个曾经单纯的少男少女,洒下一路欢声笑语的车子啊!   何小曼的心如揪动一般,一阵紧似一阵地痛着。   虎着脸:“这是我的车,我只是喜欢走路,有一阵不骑罢了。要不要我去拿钥匙来开给你看?”   锅炉工吓了一跳,手一松,拆卸座凳的扳手都“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对不起,小何主任。我不知道这是你车子啊,我帮你装回去,装回去。”   锅炉工倒也识想,立刻蹭下身去,捡了扳手开始装座凳。一边装一边还连声解释:“我真是不知道,我也是头一回动这脑筋,还是别人说的,说车棚里好几辆没主的车,他们自己车上缺什么的,就过来偷偷卸几个,我真的是头一回。小何主任,你相信我。”   何小曼这才发现,飞鸽车果然已经不是第一次遭人“毒手”,纵然座凳是装回去了,但前头漂亮的车灯已不翼而飞,轮胎上两个卡灯也不见了踪影。   那卡灯多漂亮啊,每次丁砚一骑车,轮胎一转动起来,卡灯就会随着轮胎的转动亮成一道圆圈。   “知道车灯谁拿的吗?”何小曼沉声问。   锅炉工略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啊。”   演技太差,何小曼立刻就看出来他在说谎,也不拆穿,冷冷的道:“少了个车灯,两个轮胎上的卡灯,对了,还有皮把手也给摘了,真够贪心的。就算我不骑,也轮不到你们来卸零件。别让我查到是谁,谁动我东西,就是下一个耿永兰!”   锅炉工一哆嗦,全厂谁不知道动了何小曼的耿永兰是什么下场?   怪只怪自己有眼无珠,卸哪个车不好,偏偏卸了小何主任的车。   这小何主任明明有这么漂亮的自行车,怎么就不骑,非要放在这里积灰呢?   真是有钱任性!   下班前,何小曼从抽屉的角落里找出了车钥匙,谢天谢地,抽屉不欺负人,扔给它什么,它照单全收,只吞,不没。   终于下班铃声响过之后,何小曼难得准时下班,来到车棚,望了那自行车许久。   不出所料,车灯和皮把手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还了回来,安安静静地躺在前面的车篓里,只有两只漂亮的卡灯,怕是一去永不返,终究是遗憾了。 第85章 何献华回来了   车子荒芜了, 变成觊觎的对象,任人欺凌。   可见, 荒芜是“有罪”的。   何小曼特意带了一块布头,将自行车简单擦了擦。这车棚是放不得了,再放在这里,指不定哪天就变成一顿破烂的零件。   车胎已经瘪了。何小曼将车子推到车棚口, 厂里专门为职工设置了一个气泵, 免除了他们吭哧吭哧打气的辛苦。   试着骑上车,只一踩, 小车子轻盈地飞奔向前。原本是炎热的傍晚,生生地被飞奔的人带出风的痕迹。   何小曼前世就是会骑车的,大学的时候, 一辆小车可以丈量出一个世界。如今再骑车, 真正是已隔了世。   一条鲜红的裙子在空中翻飞, 飞鸽车真正是为爱美的女生设计, 后轮上两片漂亮的金属裙罩,完美地隔开了裙摆与后轮的纠缠。何小曼的长发亦是恣意飘扬, 一路行去,吸引了多少路人的目光。   骑到珍珠弄门口, 她下了车, 从青石板路上推进去。立刻就有邻居看到了自行车。   何家小妞是买新车了?   不像啊,落了不少灰尘的样子。   但又都是干灰, 没有平常旧自行车的油污与擦痕, 漆水还是很鲜亮的。   何小曼才把车停好, 只见屋里走出来一个年轻人,高高的个子,皮肤黝黑,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显得格外机灵。   “三叔?”何小曼惊喜地喊。   何献华显然没想到这骑着自行车回来的高挑姑娘竟然是何小曼,惊呼道:“小曼!你怎么长这么高!”   何小曼乐呵呵的道:“不知道啊,三叔也好高,我随咱们老何家呗。”   “老何家也有玉华这样的矮……”   “冬瓜”两个字还没出口,何玉华风一般冲出门,叉着腰就开始骂:“一回来就找抽,从小被你损,现在再损我半夜给你洒钉子!”   真是一家人,剪不断的血脉情。纵是数年没有见面,这一相聚,打打闹闹瞬间就回到当初。   不一会儿,何立华也回来,见到弟弟又是一场激动,好久,家里才算恢复正常。   吃晚饭的时候,何立华终于想起了门口新出现的飞鸽自行车。   “对了,回来的时候有邻居问小曼是不是买了新自行车,是不是就是门口那辆?”   虽说丁砚的意思,这车是送给了何小曼,但何小曼不想要。她只是心疼车子放在单位会被糟践罢了。   “同事的车子,她调外地去了,车子带不走,怕放单位糟蹋了,所以我骑回来帮她保管。”何小曼难得对家人说谎,心里颇有些抱歉。   何玉华一听却眉开眼笑:“那正好借我骑骑呗。”   何小曼不乐意:“别人的东西,又不是我的……”   “小器鬼。”何玉华嘟囔一声,倒也没坚持。   一家人又围着何献华,听他说部队里的趣事。何献华长相和何立华有些相像,只是在部队里晒得特别黑,性格倒和何立华不像,更接近何玉华的性格,比较活泼,讲起部队里的那些事儿,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动听得不行。   难得的,这天晚上何家连电视机都没开。   晚上睡觉,家里头是实在没地方了。当初何献华参军前,把小房间让给了刚长大的三妹,自己晚上搭床睡在客堂间。   “还是这儿,老地方,我看挺好。”何献华大声道。   何立华哪里肯答应,三弟这么些年才回来探亲一趟,说什么也不能委屈。   “我早就打算好了,这段时间,大房间给女的睡,小曼和她妈睡一床,小床让玉华睡。小房间有两张床,正好咱俩睡。”   何立华的确是动了一番脑筋,这安排也的确是当前最体面的安排。   “不用不用,这么热的天,我打个地铺蛮好。”   何献华还要推辞,何小曼在旁边笑着开了口:“爸就是自己打地铺也不舍得让你打地铺,所以啊,三叔还是从了吧。”   “嘿,这小丫头,这是看了什么杂书,讲话一套一套的。”何献华也是爱看杂书的人,听到“从了”,当然会联想。   “这就一套一套啦,我们何家,就数小曼最出息了。她给车间里的工人开会,一套一套的时候,你还没领教呢。”何玉华可算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她车间里有两三百号人,可不是你几十个人的连队能比的。”   “我连队里几十号人,那都听我的。她车间里就算两三百号人,还能都听她的?”何献华不服。   何玉华得意:“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不听小曼的听谁的,小曼可是车间主任!”   何献华倒吸一口凉气,惊道:“小曼?我没记错的话,小曼才十七吧!”   何小曼捂着嘴笑了半日:“十七岁就不能当主任了?”   王秀珍总算找到了插嘴的机会:“以前是代理的,前一阵刚把代理去掉,总算转正了。”   “啧啧,果然是后生可畏。没想到小曼这么厉害。”   何献华终于收了嘻皮笑脸的模样,正色道:“咱们何家总算时来运转,看看这个家里,嫂子的病好了,大哥涨工资了,电视机也有了,二层明天就要动工翻建了,小曼居然当了主任了……”   眼光终于落到何玉华身上:“……连这个小泼妇都有人要了。真是不容易啊……啊!”   最后一声是惨叫,何玉华飞起一脚,踢在了他膝盖上。   晚上,她躺在床上看丁砚的那份报告。   王秀珍摇着扇子又在盘算:“献华一直在部队也不是个事儿,都二十八了。”   何玉华道:“三哥在部队有前途,想来是不肯转业回来的。”   “玉华,这次他回来探亲呆这么久,咱们是不是得给他相几个姑娘啊?”王秀珍兴致勃勃。   女人天生爱做媒,就喜欢把人凑作堆。王秀珍当然也不例外。   何玉华的眼睛,滴溜滴溜地,就转到了何小曼身上。   “这事就得找小曼了……”   何小曼正看调研报告入神呢,一听何玉华喊自己,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是什么事,赶紧摆手:“我还是个小孩子呢,怎么就能办这么重要的事儿了?”   “哟,你这小孩子,当年暗地里去撺啜王欣的时候,怎么就满身能耐了?”   哎,这人就是不能有黑历史,碰上何玉华这样没良心爱翻旧账的,何小曼也只能认栽。   “那是现成的好姻缘,我眼光好呗。瞧瞧王叔叔,都借调电子局了,前途无量。”   王秀珍对何玉华的婚姻也是十分满意,就搁一年前,也是完全不敢想会有今天。于是摇着扇子,对何小曼以母亲之威下令:“就知道你眼光好,所以这样的大事要交给你才放心。你们厂小姑娘那么多,找个脾气好、人品好、长相好、家世好……”   话还没说完,就被何小曼打断:“妈,是我三叔找对象呢,还是你找对象呢?听上去怎么还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呢。”   王秀珍认真地点点头:“当然了,五讲四美三热爱,这是基本条件。”   何小曼服气。亲妈果然会算账,不愧是珍珠弄的一把算盘。   不过,何小曼嘴上没答应,心里却着实当回事了。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把车间里的花名册拿过来,一个个地筛选了一遍。   去掉已婚的、未婚但是年龄差距过大的、性格太差的……   还差大约三十来号人。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光自己车间就还有不少适龄姑娘要找对象呢。身为车间主人,一点都不关心人家的个人问题,在这个八零年代还是有点说不过去的。   可见,十七岁当车间主任,的确在某方面还是有局限的啊!   又看了看时间,差不多是要去跟邱勤业“交作业”的时间了。何小曼也没心思再关心职工个人问题,合了花名册去厂长室。   办公室在厂长室的外面一间,平常主要负责厂里的对外接待任务,以及帮厂领导们写材料的文秘活儿也归这里。   何小曼走到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去厂长室,而是拐进了办公室,请秘书帮自己把调研报告又复印了一份。   虽然现在一些企业的领导开始流行用女秘书,但邱勤业很注意影响,用的是男秘书,而且是年纪比较大的男秘书。   因为资历比较老,这位秘书也领了个头衔,叫办公室副主任。反正这个办公室一个主任,三个副主任,也蛮皆大欢喜。   副主任赵亚林会操作复印机,这是了不得的技能。   复印好递给何小曼的时候,赵亚林道:“我还以为就是大学生来晃晃,混个经历,没想到还正儿八经写了个调研,邱厂长还这么重视。”   何小曼笑道:“做事态度各有不同。混个经历,也对不起自己花的那些时间。时间才是最宝贵的。”   只有经历了两世的人,才懂得时间的意义。 第86章 “考试”   厂长办公室, 邱勤业正看着另外小半部分调研报告。听到有人敲门,打开抽屉, 将调研部告放了进去,然后大声道:“进来。”   何小曼微笑着推门而入。   “小何主任啊,看起来胸有成竹嘛,花了功夫?”邱勤业很和蔼的样子。   “不敢说胸有成竹, 不过, 看了报告,的确对我们厂有了新的认识, 也有了新的想法。”   二人在沙发上坐下,邱勤业很有兴趣:“那说说看,牛仔布、卡其布、灯芯绒, 这三种目前市面上比较少见的面料, 如果让崇光厂选, 应该选哪种?”   邱勤业问得单刀直入, 这是直接要何小曼出答案的节奏啊。   何小曼微微一笑,她能如约来到这里, 能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当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三种面料都可以生产。”何小曼大胆地望向邱勤业。   邱勤业不由笑了:“太自信了吧, 连国营大厂都不敢说这话。”   “船小好调头, 以我们崇光棉织厂规模,恰好处于既载得起份量, 又调得了头的吨位。”   何小曼顿了顿, 又道:“但从国际时装趋势的发展看, 我个人建议应该以牛仔布生产为主,卡其布和灯芯绒生产为辅。三种都可以生产,并不代表就要齐头并进,需要有主攻和助攻。”   有点儿意思。   邱勤业抑制住嘴角的笑意:“据我所知,目前市里还没有专门生产牛仔布的厂家,牛仔布在国内的需要求也很小,如果以牛仔布为主打产品,不怕销售出问题?”   “那我能给邱厂长讲个故事吗?”何小曼扬眉。   “洗耳恭听。”   “有个鞋业公司,派了两名销售代表前往某热带国家开拓业务。第一位销售代表去了没几天就返回,沮丧地向公司汇报,这个国家的人都不穿鞋,所以没有市场,不适合我们去推广业务,白费功夫。”   “第二位销售代表去了几天,也回来了,兴奋地向公司汇报,太好了,这个国家的人还都没有穿上鞋,我们可以生产适合热带地区穿的鞋,然后改变他们的观念,让他们知道穿鞋比光脚更舒适、更安全。这真是一个巨大的市场啊,而且完全没有被开放。”   “哈哈!”邱勤业笑了起来,“所以小何主任的意思,我们要做开拓者,不做守成者。”   真是聪明人。   何小曼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别看现在牛仔布的销量还不大,那是因为我们刚刚开放,牛仔裤和牛仔服装还属于稀有品。但自从美国西部片流行之后,牛仔服装因为方便休闲的特性,在西方国家的年轻人中间广受欢迎,几十年经久不衰。”   “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中国的年轻人中间,也一定会风靡牛仔服装,而且这个流行,也绝非一年两年。一旦如国外那样成为老百姓的日常服饰,邱厂长您想想,这市场将多么巨大!”   何小曼的发言极富鼓动性。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后的世界,如此断言牛仔服装将会在中国百姓中普及。   邱勤业不得不信。   因为,何小曼的建议,与他抽屉里的那部分调研建议,一模一样。   邱勤业赞赏地望了望她,仿似从她身上望到了未来。   “小何主任,我必须告诉你,上次那两个外宾,克……克……”邱勤业卡壳了,外国人名字真是麻烦啊,怎么就不能愉快地叫张三和李四呢?   “克里斯蒂安和西蒙娜。”何小曼提醒他。   “对,克里斯蒂安。”邱勤业终于想了起来,“上次参观过后,他们对我们崇光厂印象非常好,所以通过外经贸局给我们下了一批订单,就是牛仔布。我本来是犹豫的,该不该接……”   “当然要接!”何小曼坚定的道,“不仅要接,而且要立刻着手注册我们自己的牛仔布品牌。我们厂有色织经验,不能再被纺工局和外经贸局的订单牵着走。”   “什么意思?”邱勤业瞥她一眼,“订单都是他们给的,不让他们牵着走,难道还能牵着他们走?”   何小曼嫣然一笑:“为什么不能?应该是我们创出牛仔布品牌,让人家想到牛仔布,就来找崇光厂才对。而不是他们有什么订单,我们就匆匆转什么品种,这样也太被动了。”   “哈哈,年轻人!喜欢主动的年轻人!”邱勤业大赞,“真合我意。崇光厂是区属企业,但我却有一颗大企业的心。何小曼,想不想去特区学习一下,特区那边已经开始有厂家生产牛仔布,去学习学习人家的经验,回来也可以少走弯路。”   特区!就是那个与香江只有一街之隔的特区!   何小曼兴奋起来,纵使后世去过无数次,但那也是后世。   这个年代的特区是什么样?   也是那样朝气蓬勃如初生的太阳吗?也是那样活力四射如鸣啸的大海吗?   “想去,太想去了。特区是改革开放的窗口呢,以后珠三角会和长三角一起,成为祖国地图上两颗耀眼的明珠!”   “哈哈,看看你,眼睛都放光了。小何主任真是有激情,还常常像是个孩子。”邱勤业今天也被她感染得气象万千起来,“我这就让办公室去联系厂家,安排行程,我们崇光厂要组织一个学习团,好好去特区向人家学习各种先进经验。”   兴奋了片刻,邱勤业突然细嚼起何小曼刚刚说的话,不由问道:“对了,你刚刚说到注册商标?”   “是啊,商标法早就实施了,我们完全可以依法办事,注册自己的品牌商标。以后如果打响了名声,这个商标非常非常值钱的。”   何小曼现在真心把崇光厂当成自己生命中的一份子,愿意倾尽全力去打造它。   邱勤业踌躇满志:“回头全厂征集商标,咱们轰轰烈烈搞一回,让职工也增加点凝聚感!”   何小曼笑了:“邱厂长,今天车间里的排班投票结果要出来了,这办得也够轰轰烈烈,您昨天说亲自来监票的呢……”   “什么时候出票,这事我肯定得支持你一把,不然你以后别想好好说服那些老工人,个个都精明得很。”   邱勤业向来相信制度管理,而非人情管理。   听说邱厂长亲自来监票,早班下班的工人都没肯回家,挤在车间门口等着看唱票呢。   等人都到齐,何小曼宣布了很简单的开箱唱票注意事项,然后正式开箱。   要说这公平,何小曼是真的做到了。箱子上两把锁,一把在车间副主任的手里,另一把在一位老职工手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各自打开对应的锁,将里边一堆小纸条倒了出来。   每张小纸条上都有何小曼的签名,这错不了。   但是,结果却出了意外。   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唱票的人竟然唱出了289票!   可是织布车间一共只有276号人啊!   多了13票,这算什么意思?   小纸条就写了276张,绝不会有错。何小曼当着邱勤业的面,将小纸条一张一张认真地核对了一遍。   结果让人目瞪口呆。   有效票只有270张,另外19张是有人模仿何小曼签的字!   邱勤业啼笑皆非:“看来想改到四班三运动的同志特别多,不惜使用这种手段来增加票数,这是多迫切啊!”   怎么办?   何小曼将难题踢给了邱勤业。   谁让他要来现场督察?你督察了就顺便一锤定音呗。   “咳咳。”邱勤业清了清嗓子,站到工人中间。   “织布车间有效选票276票,其中270票都投了新的四班三运转,虽然出现了19张废票,但无伤大雅,也不能左右结果。”   工人们都期待地望着他,只见邱勤业又道:“厂部说过,织布车间生产方式的改革,这次由织布车间员工自行投票决定。厂部绝不食言,说出去的话,就一定照章执行。”   “我宣布,织布车间近期将正式开始‘四班三运转‘试点,具体日期由小何主任和生产科商议妥当后尽快做安排。”   工人们顿时高声欢呼,恨不得开心地将何小曼抛起来,还好何小曼跑得快,立刻转身回了办公室,躲着死不肯出来。   她们又想去抛邱勤业,邱勤业摸着鼻子拔腿就走,还好没有水晶鞋,不然这匆忙的,肯定也掉在现场了。   同样每天工作八小时,做三天休一天,和做六天休一天,差距实在太大了。别说上班时间要多值几台机,就是让她们多跑五里路也愿意啊!   小何主任在崇光厂的声誉更隆了。   织布车间的人走出去腰杆也更硬了,人家可是试点车间,你们羡慕不来啊! 第87章 叶师傅的苗头   四班三运转的奇效, 仅仅四天一轮下来,就非常明显了。   何小曼对此次试点很看重, 认真地做了各项数据的统计,从数据看,停机率减少了,疵布率也降低了。而且在新一轮人员顶上的时候, 何小曼找了几个人有重点地谈了话, 就目前来说,反响很好, 几乎是一致好评。   厂部也表示,让织布车间运行两个月,看看有没有什么预料不到的弊病, 两个月下来若果然如预期那样高效, 那就全厂推广一。   搞得其他车间可羡慕死织布车间了, 下班的时候若几个车间的人一起出厂门, “你们好舒服啊,明天可以休息了”,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改啊”,“你们可好好珍惜, 别糟蹋了害我们轮不上”……类似的谈话天天在厂门口发生。   “因为我们有小何主任啊!”   一句话, 就可以接所有。   这话传到何小曼耳朵里,哭笑不得:“叶师傅你看, 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叶美贤还是那样声音柔柔的, 语气却淡淡的:“小曼不是俗称‘烤不怕’的么。眼下这还只能算文火慢炖, 后面啊,有你急火猛攻的时候,你可招架好了。”   “叶师傅,你还算不算我师傅了,也不帮着徒弟说说话!”办公室没人,何小曼就放开了跟师傅撒娇。   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喂,崇光棉织厂织布车间。”何小曼接电话喜欢自报家门,节省彼此的时间,省得问来问去,几个回合下来,又浪费时间还浪费话费。   “你好,我找叶美贤。”何小曼一听,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稍等……”将话筒塞给叶美贤,“找你的。”   叶美贤好生意外,指了指自己:“我?谁会找我?”   满腹狐疑地接过电话:“喂,哪位?钱警官……”   别说叶美贤,听到这话,就连何小曼都很意外。这个钱警官可以啊,都打话追到这里来了。不过,何小曼装作没看透、不知道,眨着眼睛望着叶师傅,等着下文。   “钱警官您好。”叶美贤虽然冷淡,还是蛮有礼貌的,“那个事还没了结?她们都正常上班好几天了啊。”   “哦……可是我真的提供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好吧,嗯,明天我休息,要不我来派出所吧……”   “不去派出所?好吧……好的,我记一下……”   叶美贤在找笔,何小曼赶紧殷勤地递了圆珠笔过去。只见叶美贤在纸上记下了一个地址,是个茶座。   挂了电话,叶美贤将纸片折好,收到围单的兜里:“小曼,上回田雨跟练明亚打架的事不是处理完了吗,怎么钱警官还要问话啊?”   何小曼眼珠一转:“啊……哦,那事啊。不知道啊,可能厂里是处理完了,但公安那边还是要结案的吧,叶师傅你要配合警察的工作啊。”   叶美贤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宝贝徒弟给卖了,无奈道:“不配合还能怎样。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非要我去问话,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讲话。车间里会讲话的人多着呢。”   “会讲话的难免添油加醋,倒是师傅这样的,最可靠。”   这理由真是一百分,连叶美贤都信了。   等叶美贤回了车间,何小曼坐在办公桌前笑了半天。这个钱警官还真是条汉子,追女神追得跟办案似的,也不怕叶师傅明天知道了真相恼火。   不过,想到叶师傅年近四十,依然孑然一身,何小曼觉得这倒是个机会,钱警官与叶师傅年龄相当,也算相貌堂堂,而且几次接触,发现钱警官并非无趣之人,内心还是有点儿意思的。   所以她才配合了钱警官的演出。   只希望他能有种一点,给叶师傅以温暖,也算不负何小曼这番暗藏苦心的助攻。   从七月五日开工以来,何家翻建房屋就成了珍珠弄的大事。   凭着何立华和王秀珍这么多年积下的好人缘,当然也有被何玉华骂到服帖不愿意再惹事的,珍珠弄的邻居们对何家的翻建都表达了真诚的祝贺。   何小曼发现,把三叔叫回来这件事儿真是做对了。   三叔大概是何家最会做人的。   在外边好几年才回来,何献华两天功夫就把珍珠弄的老邻居走访了个遍,还把自己从部队带回来的小玩意儿送给人家孩子,至于陪姆妈们聊天、帮姆妈们扛米这种事,何献华简直就是一级小能手。   回来第三天,他已经是珍珠弄姆妈们心目中的最佳女婿,好几个姆妈都以感谢他帮着做事为由,强行留他吃饭,目的就是为了隆重推出自家女儿。   这年头,军人还是很吃香的来!   凌家姆妈不服气。明明自家才是珍珠弄的大户,怎么就眼见着人家要起楼?明明自家儿子才是珍珠弄最有才的,怎么就眼见着何献华比自己儿子要受欢迎得多?   所以其他姆妈夸何献华的时候,凌家姆妈眼珠子一翻,全是眼白:“有什么好,女里女气。”   “哪里女气啦,人家是解放军!”何献华粉丝团成员不服气。   “不女里女气,骑个女式自行车干什么?”凌家姆妈一半是气不过何献华的魅力,还有一半是气不过何家竟然也有了两辆自行车。   她不知道飞鸽自行车的来历,只以为是崇光棉织厂的织布车间主任何小曼同志添置的新家当。   粉丝团取笑她:“骑个女式自行车就女气啦,那你家水成还穿粉红色汗背心呢,还烫头呢。哪有人家解放军的小平头刚毅啊。好意思说人家女气的喽。”   凌家姆妈又气半死,天天盯着何家,总想找点儿事、作点儿死。   何小曼下班回到家,王秀珍正在门口“摆摊”。桌子支着,上面放着好几只搪瓷茶缸,都是给来翻建房屋的匠人们喝水的。   “三叔呢,又去哪个姑娘家帮忙了?”何小曼笑道。   “帮匠人买东西去了。”   话音未落,嘀铃铃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何献华骑着小飞鸽飞了回来。而且他还不下手,一路飞进弄堂,咯噔咯噔地在石板路上颠到了家门口,双脚一点头,瞬间停住,将车篓里的一包东西递给匠人。   “三叔,你会把自行车颠坏的!”何小曼叫道。   “不会啦,这自行车哪有这么不结实。”何献华浑不在意,停好车子,“这车子真不错,特别踏轻,这两天省了我不少事。不然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我得跑断腿。”   要不是看在他跑前跑后特别忙的份上,何小曼说什么也不会答应让他骑这个车,就是放着落灰也不能骑。   气呼呼的道:“给你借用用可以,但这终究是别人的车,我要还给人家的,三叔你也爱惜点。”   可惜,何献华根本不听她的。“蒋家姆妈,我来,我来!”他高喊着邻居的名字,又跑过去帮人家搬桌子了,嘴里还会哄人,“都是邻居,不要客气的,蒋家姆妈你身体不好,搬这么重的桌子,喊我好了呀。我歇着也是歇着,对吧。”   哄得蒋家姆妈眉开眼笑,恨不得立刻回到二十多年前,再生个女儿,好招他当女婿。   见王秀珍看着何献华咯咯笑,何小曼叹道:“咱们家这骂人的功夫,都让四嬢嬢一个人得了;咱们家这哄人的功夫,也让三叔一个人得了。咱们老何家还给爸留下什么了?”   王秀珍丢了她一个不满的眼神:“留了你啊。”   好吧,这话没法反驳。毕竟何小曼也觉得自己是个宝贝,天大的宝贝,不接受任何反驳。   夏天日头特别长,匠人干活时间也长,一直到七点多,天色才渐渐暗下来,匠人们收工回家,何玉华和王欣也将晚饭做好,一家人围着小桌子开开心心吃晚饭。   加了何献华,桌子围得更挤了,但没人在意。   “妈,这几天买建材什么的,是谁在管账?”何小曼问。   何献华立刻抢答:“嫂子管账,我管花钱。花钱的感觉真爽啊!”   他天天跑在外面买建材,也是蛮辛苦的,是得体会点花钱的乐趣。   “怎么啦,是不是要盘我的账了?”王秀珍问。   “嗯,看看花了多少,之前不是算了总账,可能还会有些缺口么?”   王秀珍道:“这几天花钱如流水,搞不好是要超支的,看这进度倒是不会拖,不过买东西的时候……你也知道的,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一比较,就总归想买好的。毕竟高档点的入眼啊。”   “是啊,一点不错。”何献华扬眉,“小曼你是没看到,我去建材店一看,现在有些人家都贴瓷砖了啊,那个瓷砖真是好看,比涂料好看多了啊,而且还防水。”   何小曼笑道:“那就用瓷砖呗,不要太省。能一步到位的,就一步到位。”   被王秀珍白了一眼:“手一松,就是两三百没了,你当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啊。一步到位,说得容易。”   何小曼笑了笑,心里却活动开了。   吃过晚饭,她跟家里说了一声,换了双平底鞋,借着夜风,步行去了培优印刷厂。 第88章 分红   培优印刷厂的生产热火朝天, 不仅工人分了两班在加班加点,连史培军的父母都在帮忙看着生产。   见何小曼过来, 史妈眉开眼笑。   “我们小军能有你这么个同学,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史妈拉着何小曼的手进了办公室,还给她倒了杯水,急得何小曼赶紧说不要不要, 怎么好意思让长辈给自己倒水。   无奈抢不过史妈。就算抢得过, 何小曼也不敢猛抢,热水瓶不好玩啊。   “谢谢阿姨。”何小曼接过水, 还挺烫,没有马上喝,“我平常工作忙, 也不怎么过来, 老是麻烦你们过来照应, 真是不好意思。”   史妈做了多年街道, 又跟着史爸见过不少世面,为人颇是爽朗, 挥手笑道:“我下了班反正也没事。我又做了多年的会计,小军连个书都读不好, 怕他不会算账, 我就过来帮忙平平账。”   史培军正好进来,一听这话, 叫道:“还是不是亲妈了, 这么说你儿子。我算账灵得很好吧, 是你老不放心。”   又笑嘻嘻地对何小曼道:“我妈整天夸你,夸完就嫌弃我,你才是她亲生的吧!”   “哪个孩子不是被亲妈嫌弃大的,不嫌弃就不是亲妈。知道我妈嫌弃我什么吗?”何小曼笑道。   史妈奇了:“你又能干又聪明,还有什么可嫌弃的?”   “我妈嫌弃我生得高,说每回给我做新衣裳都比别人浪费布料!”   “哈哈哈哈——”史培军仰天大笑,“一样一样的啊。我妈还嫌我脸大,说我浪费她的雪花膏!”   “咦!”何小曼撇嘴,“你还涂雪花膏啊,嫌弃!”   “哈哈,看吧,小曼也嫌弃你。”史妈开心得什么的。   只有史培军觉得哪里不对,愣愣地挠了挠头:“妈,你笑这么开心干嘛,不觉得她在占我便宜吗?”   “呃……哈哈哈哈!”史妈顿时反应过来,办公室里爆出一阵笑声。   开开心心闲聊了一会儿,史妈知道何小曼过来应该是有事要谈,很识趣地和史爸告辞而去。   “真是辛苦叔叔阿姨了,我家还有一摊子事儿,完全帮不上忙,多亏你们一家在打理这个小厂。”何小曼真诚地说道。   史培军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放心了。我父母经常过来,我还担心你有想法,觉得他们干预太多呢。”   “不不不。”何小曼连忙表明态度,“当初咱们合伙的时候就说好的,我不参与生产管理。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应该给你和你父母都开工资才对,我断断没意见的。”   “这些先不说了,咱们培优厂发展势头这么好,也不急着考虑这些。等做大了,实力雄厚了,我们两家都得益对吧。”史培军眼光也长远。   又道:“我妈说了,你虽然不常来,但你点子多,脑子灵,关键时候能四两拨千金,这可是无价之宝。要不是你想到这生财之道,我还在印刷厂当我的小青工呢。”   “呵,现在就不是小青工啦?”   史培军有些得意:“现在我出去,人家喊我史经理。”   “噗!”何小曼笑出声来。   也难怪史培军开心,这年头叫经理的还很少,听上去特别洋气高端,而且还是个不满十八岁的经理,多了不得啊。   “史经理别飘,咱们好好发展厂子,把专利申请下来,以后你就是史总、史老板。”   听了何小曼这话,史培军热血沸腾、狠狠点头。恨不得把每一句都写下来,裱上金边相框挂起来才好。   “我绝对不飘,认真着呢。对了小曼,咱们厂运行几个月,也赚了不少钱,你看这钱怎么花?”史培军生产虽然抓得好,大事总还是习惯听何小曼的。   何小曼心中一动,这也是她今天前来的目的之一。   “赚了多少?”何小曼问道。   “去除工人工资,一共赚了3700元。”   “3700!”何小曼倒吸一口凉气。她知道印刷厂赚钱,却没想到短短三个月,竟然赚了这么多!   不过,短暂的欣喜过后,何小曼冷静下来。   她脑子很清醒,利润能这么高,是因为厂房不要钱。如果要自己出去找厂房租用,费用可观,利润一下子就会变薄很多。   “是啊,咱们分红吧。辛苦了这么久,也该慰劳慰劳自己。”   这个提议,何小曼完全不反对。生产了几个月了,也是该提成点。   而她今天也正是为此而来。史培军主动提出,正中下怀。   史培军掏了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铁柜,拿了一叠钱出来:“一千,拿着!”   何小曼一惊:“我不要这么多。”   “我们赚了3700啊,一人分一千,还有1700呢。”史培军满不在乎。   “这不行。办厂子要未雨绸缪,账上留点钱,万一以后要扩大经营,也容易啊。”   何小曼看看史培军:“设备到底是二手的,你得有维修预算。而且以后也不可能一直用这个免费仓库当厂房。一开始好说,时间长了,旁人就会说三道四,对你妈也没好处。”   史培军叹道:“何小曼啊,你想得的确周全。我也跟我妈说了,头半年不付房租,可以算是扶持,她在街道也好说,但往后经营形势好了,再不付房租就说不过去。而且……”   “而且你又看中了隔壁仓库是吧?”何小曼一眼看穿他。   “哈哈,你太了解我了。”史培军大笑,“我打算再添两台机器,扩大生产。”   何小曼却有点愁:“专利申请不下来,终究不敢太盲目。还好我们当初起家没花费太多,但扩大的话,咱们就要对工人负责了。要谨慎。”   史培军笑得意味深长:“你太忙了,专利这事我去跑吧。”   “你?你还是抓生产吧,跑专利不是你强项啊。”   “我时间多,不是强项可以学。我还不信跑不下来,资料都在你那儿吧,明天晚上我去你家拿。”   何小曼有点懵。史培军变化有点大啊,以前知道他敢创业,没想到这么专业的东西他也敢下手了啊。   走的时候,她将一千块一分为二:“这回就分这么多。咱们一人五百,剩2700比较稳当。专利跑下来,果断扩大经营,咱给街道付房租,争取把培优印刷厂办成街道的重点企业。”   “这是个体户啊,还能当重点?”史培军想都不敢想。   “个体户怎么了,也可以发展壮大嘛。以后叫个私经济,会非常活跃。你史经理就是第一批吃到螃蟹的人啊。”   从史培军那儿拿了五百块分红,何小曼回家给王秀珍。   “妈,这五百块是我那印刷厂里分的红,你收好。把咱们翻建房屋的预算提升一下,三叔说的那个瓷砖,咱们也可以考虑嘛。”   这世界,最大面额的钞票还是十块,500块也够王秀珍数一会儿了。   数完她长叹一声:“我这个法人代表当得舒服啊。不用干活,还有钱拿。”又忧心忡忡地对何小曼道,“这印刷厂赚得比我和姚家姆妈做衣服要多啊,你要是太累,顾不过来,你就以印刷厂为重吧。”   何小曼摇摇头:“印刷厂毕竟是合伙的。私人订制的衣裳才是我们自家的。而且,这是两个不同的方向,完全不矛盾的。印刷厂能挣钱,但难以竖立品牌。私人订制才是竖品牌的项目。”   王秀珍这才明白,敢情女儿的目标好远大。她是要“名利双收”啊!   第二天家里人都上了班,翻建继续进行。   何献华想叫上王秀珍一起去看瓷砖。自从知道何小曼现在十分出息、而且还在自己合伙的印刷厂拿了500元分红之后,何献华对翻建房子这事儿热情更甚了。   “我今天没空啊,还要给匠人做午饭呢。”王秀珍坐在门口摘菜,一边监督着匠人干活。这年头,请匠人来家里做工,主人家都必须服务后勤,跟后世的方式完全不同。   邻居窗户口,姚家姆妈支愣起了耳朵。   瓷砖?就是那种城里刚刚造的高档商场和宾馆才用的瓷砖?   好看是好看,可私人装修基本用不到啊。   除非何家想把浴室改造成豪华宾馆那个样子!凌家都只有空荡荡刷了白色墙壁的房屋,没有豪华装修呢。凌家怎么会服气!   趁着王秀珍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凌家姆妈出来了,阴阳怪气地说:“何家姆妈,有个事跟你谈谈的喽。”   “什么事,凌家姆妈?”虽是料到不怀好意,王秀珍也伸手不打笑脸人,只认真地问她。   “我家二楼朝东有个窗户。我倒要问问,你家二楼要是建起来,我家窗户怎么办呀?”   能怎么办,都是搭着墙建的,中间又没有弄堂。你的窗户肯定是要被遮上的呗。   王秀珍跟着何小曼和何玉华挺了一年多腰杆,斗争经验也丰富了不少,当即假装没听懂,眨眨眼睛道:“我家造我家的房子,怎么管得到你家的窗户呀?” 第89章 邻里公约   对于凌家提出的问题, 王秀珍倒有点为难了。等何献华一回来,她就跟小叔子说了窗户的事。   何献华部队里呆了这么多年, 回到地方上,和人打成一片是没问题,但邻里之间真有现实问题,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建设性的主张。   “既是联排搭了墙的房子, 也没有再保留窗户的道理吧?”何献华有些不确定, “一层不就没东边窗户嘛,怎么二层就一定要保留?再说了, 他们没东边窗户,我们还没西边窗户呢……”   说话间,就看到凌家姆妈搬了个凳子往大门外一坐, 面向翻建工地, 这是要监工的意思啊!   “我跟你们说, 你们造房子我不管, 但不能动我家窗子,谁要动一下, 我跟你们没完!”   施工队长一见这阵仗,也太熟悉了, 他们常年在各处建房子, 这种邻里矛盾见得多了。   当即停了手,从屋面下来, 问王秀珍:“你看这怎么办?”   王秀珍问:“队长, 一般你们以往遇到这样的事都是怎么办的?”   “两家协调, 总有一方会让步,协调好我们再开工,免得返工。”队长望望两家形势,又道,“不过经常协商协商就打起来了。我看你家人多,也不见得吃亏。”   何献华当即就愣了:“打起来?”   王秀珍立刻道:“不行,我家献华是解放军,绝不能打架。”   队长抿了抿嘴道:“那就只好去劝说了。不过,我看这个女人劝不动。”   何献华道:“先不管,反正一时也搭不到她家窗户,先干别的,我们好好想想办法。”   “嗯,她爱坐,就让她坐着吧。”王秀珍道。   于是队长又回到屋面上继续带着施工队干活。   七月的天,坐在太阳下可不是好玩的。王秀珍也只敢在阴凉地方摘摘菜或者坐着监监工,哪有像凌家姆妈那样坐在正中央的。   果然,也就坐了半个多小时,她就受不住了。好在家里还有个不上班的儿子呢。   凌水成的人生,大部分时间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思考。   坐在大太阳下也不影响他思考,于是被凌家姆妈抓了壮丁,换了她,继续在家门口坐着,眼睛定定地望着斜上方45度角自家东边窗户所在,脑子里又开始抄袭中外著名诗人。   母子二人轮流“看窗户”,一直看到日落西山,施工队收工,这才悻悻地回家。   晚上何立华回来,王秀珍立刻向一家之主汇报。   何立华眉头一皱:“这倒难办,谁让人家先开了窗,再堵上的确是有点儿闹心。不过,既然我家也要翻二层,她家也没有再留窗的道理。”   想了想:“小曼,你看这事儿怎么办?”   所以啊,何玉华能吵,何献华能哄,何立华最大的贡献就是能生。   何小曼今天在车间里跟着几个老师傅试织牛仔布,累得半死。一边喝着冬瓜排骨汤,一边道:“让我脑子休息十分钟啊,吃完饭再说。”   吃过晚饭,何玉华和王欣也来了,最近何玉华要么提前回来做饭,要么就和王欣在单位食堂吃了再回来,尽量给家里减轻点负担。   一听凌家又作妖,何玉华当场就要撸袖子:“这是我不在家,又想欺负人了吧。现在就去拔她家气门芯!”   笑得王欣当即就将她拉住:“玉华,咱要智斗。”   何小曼定定心心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然后招呼了一家人坐下来:“论打架,咱家也不吃亏。不过,爸爸辛辛苦苦在弄堂里竖起来的权威,不能让打架给毁了。姑夫说得对,咱们要以理服人。”   自从何玉华和王欣领了证,何小曼称呼王欣就改了口。   “凌家跟咱家这是有旧怨吧?”何献华不知道何玉华跟凌家儿子曾经有过的那段不愉快,但从凌家的态度,他嗅到了不寻常。   王秀珍不想在王欣面前提那些不愉快,道:“一个弄堂口的林家,觉得自己家有钱,总说咱们家是穷酸;一个西隔壁的凌家,总觉得自己家是珍珠弄的大户,看不得别人也过点儿好日子。”   何小曼淡淡一笑:“心胸不宽阔,衰败也是必然。”   一抬眉:“三叔,你哄遍整条弄堂的功夫,得拿出来用用了。”   “随时可以用,说吧,怎么用。”何献华拍着胸膛。   “我最近车间里在织新品种,不好请假,拜托三叔带上翻建房屋的批文,去一趟居委会寻求调解。面对面谈不拢,有必要请居委会出面。”   何献华瞪大眼睛:“小曼你这话说得不对啊,这也是三叔的家,怎么能叫拜托,这是三叔该做的啊!明天就去!”   何立华点头:“的确,自己没法解决的事情,还是要通过正规途径解决。”   “是的,居委会要是调解不了,还可以走法律层面。不过,我想不至于到那一步。”   何小曼转头望王秀珍:“妈,这几天家里施工,除了那几家酸货,其他邻居们是什么反应?”   “都羡慕呢!而且姚家姆妈啊,蒋家姆妈啊,好几家都很关心,天天来看进度,看那样子,心里是动心思了,也想翻建呢。去年普涨了工资,大家手里都有些闲钱了,谁不想把家里地盘弄大点啊。”   何小曼抿嘴一笑:“这就好办了。我有个主意,索性这回让居委会牵头,给珍珠弄开个大会,拟个珍珠弄翻建房屋的公约,各家签字。”   何献华眼睛一亮:“公约?这个有意思。”   王欣也道:“虽是兴师动众了点,但对所有弄堂里的人家来说,这是好事。居委会也会乐见的,否则日后珍珠弄一定会矛盾不断。”   “哪家不签,我就堵门口去骂,骂到他们不敢不签。”何玉华又撸袖子,把大伙儿都逗笑了。   “不用你骂,现在有三叔,人家哄的功夫可好了。”何小曼笑道,“更何况,这不是哪家不签就不生效了。”   王欣点头道:“是的,居委会牵头的人心里会有数的。法律上这种公约并非100%签约才生效,超过一定比例的居民签约,应该就有法律效力了。”   “对,我们依法办事!”何立华兴奋得站了起来。   何献华的胸膛拍得都快凹进去了:“小曼你放心吧。你是家里的军师,我就是家里的……”   想了半天,气势弱了下来:“怎么觉得只有用‘走狗‘最贴切……”   全家哄堂大笑,何玉华笑得滚在了王欣身上。   第二天,何献华真的去跑了居委会,回来就叹道:“以后谁说居委会都是大妈,我就跟谁急!”   最近因为何家翻建,姚家姆妈接的活也少了,没事就在何家坐着帮忙。听了这话,接道:“去了趟居委会感慨还挺多啊。”   又跟王秀珍道:“早上你说的事,我肯定支持你。别看我家丫头现在是不怎么回来,但以后生了孩子,少不得回娘家住,我倒也动了翻建的心思。”   王秀珍望望四周,压低声音道:“你也知道,我家小曼最有眼光最有远见的。她都说了,趁着现在土地管理还不紧,能翻建就赶紧翻建。咱们珍珠弄这地段,市中心啊,早晚寸土寸金。”   “对,这回我也赞同小曼。就是这个道理。”姚家姆妈一拍手,“所以说啊,你家这一起头,弄堂里动心思的人就多了。昨天我还听到里头的刘家在商量去姑娘家借钱,肯定也是想改建房子了。”   王秀珍声音压得更低了:“你要真有这心思,宜早不宜迟,我家这个施工队是建筑公司淡季出来接私活的,便宜,工人技术好又牢靠。你跟队长商量商量,直接把你家也接下来,前后搭手一起做,他们也合算呀。”   姚家姆妈有些讪讪:“翻建也不是小钱,一下子哪凑得出来,等你家下来看吧,一共要花多少,我再合计。”   王秀珍是感念姚家姆妈的。没有老姚介绍小曼进崇光棉织厂,哪有现在的小何主任。   虽说自身能力超群是一方面,但人家当时伸出援手的情份,还是要念的。   更何况,要在珍珠弄搞翻建公约,何家需要支持者,尤其需要坚定支持者,姚家跟何家关系亲厚,当然要互帮互助。   “准备了两千,后来施工队这边的工钱和材料省了不少,省下来的满可以提升些装修档次了。所以我家献华都去订瓷砖了。”   姚家姆妈眼里那个羡慕的光芒啊……   “我家满打满算只能凑到一千五,还得再去哪儿凑一凑,过几个月再说吧。”   “施工队可只有这两个月淡季啊。”王秀珍又挪了挪凳子,“你也知道,小曼跟她同学还合办着一个小厂子,赚得不算多,但也有些利润,昨天拿了五百块回家凑造房子的钱。不过,我手里抠得紧,这五百块应该用不完,回头你缺多少,咱们再一起凑一凑。咬咬牙把大事办了!”   姚家姆妈激动得浑身的肥肉都颤抖了起来,目光顿时望穿眼前的迷茫,一眼看到了未来。 第90章 临时公约小组   王秀珍到底也不会私自处置家里的钱, 回来跟何小曼咬了个耳朵,被女儿大赞了一回。   何小曼考虑事情很周全。既然是给人提建议, 当然是首先要对人家有利。   当下这社会环境,房子有分配,医疗有公费,稳固的家庭除了改善居住条件和嫁娶儿女之外, 基本不会有太大的开销。   这点与后世不同。   后世很多家庭看似光鲜, 其实负债运行,抗风险能力较差。这样的家庭并不适合背负过多债务。   但姚家不同。女儿已成家, 夫妻一个退休,一个接近退休,小有积蓄, 加之社会大环境的缘故, 抗风险能力相当强。   所以何小曼觉得亲妈这主意出得相当好。   更何况, 王秀珍此举还颇有“政治家”远见。既帮助了姚家改善生活, 还给自己即将干的“大事”争取了有可能的支持。   亲妈真是被结核病耽误的人才啊!   当天晚上,何献华也没闲着, 找了几户人家联络感情去了。这几户都是儿女成年,只留了老人白天在家, 这几日没少受何献华的关照。   姚家姆妈也是个煽动力极强的人, 在珍珠弄也素来有些份量。王秀珍跟她低声说的那些话,她很快就低声地、有选择地告诉了别人。   比如珍珠弄地段很好啦, 比如以后房子会很值钱啦, 比如万一以后拆迁, 面积越多钱越多啦……当然,何家说给她凑钱那段,她掐了没散播。   这么一来,真把珍珠弄一部分手头宽裕的人家搞得蠢蠢欲动起来。   农村都出现那么多万元户了,自家还住着小平房。身为城里人的优越感呢?   尤其是其中一家姆妈,恨恨地说前阵老家的人来走亲戚,明显就有点看不起自家的蜗居,一直在吹说老家造了二层小楼,多么宽敞,多么亮堂。   呸!能和珍珠弄比地段吗?   不就是改革开放的好政策,让一部分农民先富起来了,就来城里得瑟!   所以姆妈们都有了切肤之痛。城里人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必须行动起来了!   等居委会的“大妈”来珍珠弄做工作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人帮她们把工作开展了一大半了,真是始料未及。   这个居委会的“大妈”叫罗惠惠,今年二十三岁……   咳咳,没错,她是个高中生,在居委会当了四年“大妈”,颇有些工作经验了。   罗惠惠长得细皮嫩肉,皮肤白白,戴个眼镜。   眼镜对她来说很加分,非但给她增添了很多书卷气,而且也掩盖了她原本是单眼皮的事实。   这年头的审美流行虽然渐渐开放,但力度还很小,连那个得了柏林电影节大奖的国际著名影星的丰满嘴唇都还不大被接受,别说罗惠惠的单眼皮了。   罗惠惠走访了好几户人家,了解大家的意愿,发现珍珠弄人家的生活热情特别高,翻建房屋的欲望很强烈。   当然了,去居委会打申请的是何献华,罗惠惠也来了何家。   王秀珍一看来了个这么年轻的“居委会大妈”,大吃一惊,这才明白何献华从居委会回来后,一直念叨着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给罗惠惠泡了茶,听她轻声细雨地问话,王秀珍有些担心,这姑娘不太泼辣啊,能不能把签订公约的事办成?   这担忧跟何献华一说,何献华就嚷嚷开了:“嫂子,你可别被她骗了,她比玉华还要凶悍啊!”   呃,看来你很了解喽?   召开珍珠弄居民大会这天,是星期六的晚上。罗惠惠特意挑的这时候,人员来得最齐,而且还从居委会带了几个帮手过来。   果然一到开会的时候,罗惠惠一改先前到何家看工地的和风细雨,沉着脸,变得雷厉风行的。   首先,她宣读了最新的城市管理政策,明确了国家对于土地管理和使用的政策解读,提出,对于近来珍珠弄居民比较强烈的翻建意愿,居委会与相关部门经过协调,决定在珍珠弄试行居民公约。   公约?一听这个,珍珠弄的居民们纷纷七嘴八舌,好奇得不得了。   罗惠惠早有准备,给到场的每户发了一张草拟的公约,当然这个公约是有少数珍珠弄居民前期参与的,但每户可以根据公约内容再提合理建议,三天后,正式公约出台,居委会责成珍珠弄临时公约小组牵头组织签名。   何献华也是神兜兜,从部队回来休个长假,都可以弄个临时公约小组的“小干部”当当。   虽然小叔子是小组领导,王秀珍还是认认真真地拿了一张征求意见稿回家。   何小曼一看就乐了。   上面列的那些条,有些倒是很有现实意义,比如翻建高度有统一规定,翻建大门不允许突出弄堂整体平面,这些可以有效规范珍珠弄的房屋。   但有些,就明显是何献华的风格了。   比如这条:除开最东边和最西边的人家,其余居民凡是与人共用一层墙壁的,翻建二层时一律不得在两侧开设窗户,如开设临时窗户,须有该侧邻居签字同意,且保证一旦该侧邻居翻建房屋,临时窗户比如及时堵上,以保证邻居翻建顺利进行。已开设临时窗户的,参照该条执行。   何小曼笑得肚子都疼了,指着何献华道:“还不如直接写上凌家的窗户请立即堵上。哎哟哟,三叔你也太狠了。”   何献华刚吃完一片西瓜,叉着腰:“我跟你说,没人会来作坝,谁都想自己以后建房子的时候不要被别人家的窗户影响,所以这条肯定是一次过。活该他凌家当年特立独行当什么大户。”   隔壁却翻天了。   凌家一看到这种临时公约,气得一跳三丈高。凌家姆妈挥着公约纸就冲到了何家。   谁让何献华是临时小领导。   “专门写一样针对我家,有意思伐?”   何献华还是那样小平头,笑得一脸真诚:“没针对你家啊。我家东西两边也不开窗户么,这公约对你家也有利的啊。否则的话,我早上一开窗,一眼就能看到你家水成和媳妇躺在床上,这样是不太好吧?你同意,我还怕长针眼呢。”   凌家姆妈气晕,何家就没一个省油的灯。朱福妹快进门吧,自己单线作战好累啊!   “这种不公平的东西,我家是不会签的!”凌家姆妈叫道。   何献华一脸惊恐:“凌家姆妈,不要啊!你的一票很重要的,你不签,事情就办不成了!”   演戏谁不会啊。何献华最佳新人。   他一定不能让凌家姆妈知道还有“通过率”这回事。凌家姆妈以为自己能阻止一切,那就让她以为好了。   免得她费劲心机在珍珠弄拉同伙,真把签约率拉低就不好玩了。   这三天,何献华是很忙的。珍珠弄的邻居但凡有点儿自认为很有建设性意见的,都会来找他聊聊。亏得何献华能哄,有些被他成功哄了回去,觉得自己的意见还不成熟;有些被他成功哄了出来,觉得自己的意见的确还可以如此这般进一步改进,以造福珍珠弄的人类。   三天后,罗惠惠又来了。这回参加会议的人没有上一次多,每家只派了一个代表。   毕竟这三天下来,各家内部意见都达成了一致,只要签个字,听个结果就好了。   正式公约有两份,订在一起,在每一户人家手里传阅,同意的就签个字,不同意的不签字。   得,像凌家姆妈这种打算反抗的,也抗不出什么花头了,最多你只有个“不签”权,你没有“签反对”权。   等最后签完一圈,回到罗惠惠手里,发现公约上签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没有签的只是个别少数。显然已经大大超标,只待居委会再拿去公证一下就可以生效。   凌家姆妈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一家不签是没用的。只要其他人签了,你就得少数服从多数,而且这是连法律都支持的。   转头回到家,凌家就传出了吵闹声。   “整天就知道装酷,有本事你去大会上酷啊。在家里酷给谁看!”   “把你墨镜摘掉!在家戴着摔死你!”   “我好命苦啊,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没用的儿子,一点不知道给家里争取,还要老娘出面去吵去闹,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何献华听着也是又好笑又纳闷:“我还以为这次回来要跟隔壁的凌水成打上好几架,他怎么现在是这副蔫了巴几的样子,受什么刺激了?”   “刺激?他不刺激别人就不错了!”王秀珍哧之以鼻。   “人家可本事了,仗着自己酷,找了个营业员对象呢,凌家姆妈在珍珠弄可吹出天际去了。”   “呵呵,就这?算了吧。不说凌家姆妈做的这些事对不对,就自己妈妈在外边蹦哒,他凌水成可以一声不吭,就看得出这人半点男子气都没,以后怎么担责任?”   “说对了。就是没有男子气。就会念几句歪诗,说点外国人的话,以别人听不懂为高雅。小曼说的,他那个样子,不叫装酷,叫中二。说他生了中二病。”   何献华笑了:“小曼的新鲜话还真多,听都听不懂。” 第91章 命犯纸片   何献华自掏腰包, 将珍珠弄房屋改建公约复印了一沓,还很土豪地给每份公约都塑个了封。其实花得也不多, 这钱他承担得起,主要是个气势。   先送了一份去居委会。罗惠惠看了看,脸色平静:“我有原件的呀,这个你们自己留着吧。”   “我复印得多, 送你一份呗, 当礼物。”何献华满意地望着自己的杰作,“这主意不错吧, 回头我给弄堂里每一户都发一份,撕也撕不破,弄也弄不脏, 我真是聪明死了。”   一个白眼翻了过来, 亏得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个, 要是被别人听到了, 罗惠惠都嫌丢人。   “何同志……”罗惠惠一本正经地喊他,“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何献华喜滋滋地凑上去。   罗惠惠皱着眉头往后让了一让:“远点, 远点!”   何献华有个很大的优点,不容易生气。罗惠惠皱着眉头喊他远点, 他就当真往后退一点, 还是那样喜滋滋的看着罗惠惠,等待她的下文。   “这个居民翻建公约的主意, 是谁想出来的, 不会是你吧?”   真是把人看扁啊!虽然何献华的确是扁的, 但你罗惠惠也不能这么直白啊!   “还真不是我。是我侄女何小曼。”何献华虽不贪功,但也绝不谦虚,“不过,执行都是我啊,她是军师,我就是‘走狗’啊!”   “噗!”一本正经的罗惠惠终于忍不住,一口水喷在了桌面上,好巧不巧,打湿了那份公约原件。   “都是你!”罗惠惠急得跳脚,想找个布擦擦一时都找不到。要命的是她还穿的短袖,想拉个袖子都没有。   何献华立刻冲上去,掀起短袖衬衫的一角,猛地往纸上一盖。   到底是全棉的确良,吸收极快,几秒钟功夫就把纸上的水渍给吸了干净。   罗惠惠抢过公约,仔细一看,还好还好,水渍只有几滴,而且在不重要的地方,下面最重要的签名区没有被喷到,要是把签名化开了,她会哭的。   “我说吧,还是留个塑封的好,原件你藏起来存档吧。有人要看,就给看这个塑封的,撕也撕不破,弄也弄不……”   “行了行了。”罗惠惠打断他,红着脸道:“把你衣服拉下来,也不嫌丢人!”   何献华微微一愣,衣服?   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刚刚把掀衣角掀得太急,手一松,衬衫居然没有顺势掉下去,而是撅在了腰上。   其实吧,何献华对自己的腹部线条挺满意的。部队里出来的人,晒是晒得黑了点,八块腹肌却是标配。他不介意给罗惠惠看看。   但罗惠惠这反应,让何献华觉得自己无意中耍了流氓。   “我的身材,也不丢人吧……”何献华嘟囔着,不情不愿地将衣角拉好,“又不是故意的,看你的样子好像要吃人。被你看到,我还吃亏了呢。”   罗惠惠气得柳眉倒竖:“那我还要赔你喽?”   何献华眨了眨眼睛,缓缓的道:“你非要赔,我也不介意啊……”   罗惠惠本来也是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被何献华轻轻一驳,顿时反应过来,自己又被占便宜了。气得一把将何献华手里塑封的那张公约抽了过来:“这下你可以走了吧!”   “啊!”何献华大叫一声,右手捂住了左手虎口。   罗惠惠一看,顿时脸色尴尬。何献华的虎口处竟然冒出鲜血来。   我的天,忘记了塑封边缘还是挺锋利的,刚刚那么快速地从人家手里抽出来,割伤了人家啊!   见何献华表情痛苦,罗惠惠又紧张又慌乱,连转了三个圈:“怎么办!怎么办!”   刚刚擦水渍都没有布,现在看着人家流血,罗惠惠完全没辙了。   何献华怒道:“你还是不是女人,连个手帕都没有!”   一句话提醒了罗惠惠,她猛地跳起来,扑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就去包里翻手帕。   手帕倒是新新的,一点不皱巴。罗惠惠拿了手帕,掰开何献华的手掌,虎口裂了个口子,颇有点触目惊心。   其实对于军人出身的何献华来说,这点儿伤算什么,完全不在话下啊。   但他绝不能表现出来,他必须让罗惠惠有强烈的负咎感!   谁让她对自己这么凶。   “痛,好痛,你轻点儿!”何献华呲牙裂嘴。   “哦……哦……”此刻的罗惠惠无比听话,小心翼翼地抖开手帕,从手掌上绕了一圈,将虎口处好好包裹,一边包裹着,一边还埋怨,“你还解放军呢,这么不勇敢。”   何献华撇嘴:“给炮弹打了我可以不吭声,被纸片划这么大一伤口,丢人好吧?”   手帕上飘出淡淡的清香,看得出,罗惠惠是个很爱干净也很讲究的人。何献华抬眼偷偷地望了她一下,只见她满头大汗,眼镜顺着汗水滑落了下来,架在鼻尖上,露出她细长的单眼皮。   单眼皮也很好看啊!何献华暗想。   罗惠惠一点不知道何献华正在打量自己,心烦意乱地替他包扎好,还气呼呼地说:“好了,你可以走了。手帕也不要还我了!”   说着,转身将包包放回抽屉里去。   这包包,眼熟。   何献华不由道:“你这包是定做的吧。”   罗惠惠一愣:“你怎么知道?”   见她这反应,何献华心里就有谱了,笑道:“这是我侄女何小曼的手笔啊。”   这可是何献华两次提到侄女何小曼了。   罗惠惠回想,当时去珍珠弄,的确是见过何家的女儿,亭亭玉立,长得很漂亮,穿得也很时尚,不过看上去年纪还很小,罗惠惠还以为她是放假在家的大学生呢。   “这包包是我同学的朋友做的。我见同学背得好看,请她也替我订做了一只,难道就是你家侄女?”   何献华一听,这关系又拉近一层,套近乎道:“当然了,整个城里,除了我家小曼,谁还有这么好的眼光,这么棒的创意?现在她的私人订制,别人都是要排队的,不过如果是你……”   罗惠惠敏锐地感觉到了何献华的意图,一扭头:“哼,别以为出了点血,我就得让着你。”   “没没没,我让着你,我让着你。”   何献华还是那样嘻皮笑脸的,罗惠惠却脸红了。   从居委会挂了彩回来,何献华可算被人笑死了,堂堂解放军,被纸割伤,好几个家里有女儿的姆妈都送来的各种祖传名药。   何献华的伤口……简直是前世修来的福,如此金贵。   塑封的公约,一户发了一份。何献华想得的确周到,好多人家一拿到,就直接拿个胶带纸往墙上一贴,不怕虫不怕霉,感觉可以千秋万代。   本着童叟无欺的原则,他去凌家也送了一份,却被凌家姆妈转头就从窗口扔了出来。   那塑封的公约跟暗器似的,打着旋儿飞出来,差点削了何献华的脑袋。   亏得他身手敏捷,一个蹲身躲了过去。公约“chua”一声削在地面上,滑出去老大一截。   “英俊如我,命犯纸片。削了我的手也就罢了,还差点要了我的脑袋。女人,真毒啊!”   “哦?”身后传来冷冷的一声。   我的妈呀,是何玉华!何献华抱着劫后余生的脑袋,一遛烟跑回了家。   堵凌家窗户的时候,是何家出的砖。   有人鸣不平,说公约上明明写着要自行堵上。何献华很大度地说:“无所谓啦,不就几块砖嘛,砸谁不是砸呢。”   当最后一块砖垒上,遮住了凌家姆妈绝望的眼神时,凌家姆妈哭了。不光是为自己家的窗户,还为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特区的包裹又来了,这回不光有《射雕英雄传》,还有一些其他流行武侠剧的剧照。   包裹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近期引进的香江电视剧,估计不久的将来就会在内地电视台轮番播出。   字迹很漂亮,但很陌生。丁砚这位朋友真是个认真且有心的人。   何小曼很想谢谢他。无奈对方寄东西从来只留“特区”字样,并无详细地址,让何小曼根本无从知晓对方是谁,只能一次又一次,心带歉意地收着包裹。   看着纸条上新引进剧目的名单,何小曼暗叹一口气。   可惜,专利还不见踪影。如果专利跑不下来,那培优印刷厂的前景就有点莫测了。   晚饭后,她抱着包裹去了印刷厂。   史培军总是在的,他全心全意地扑在厂子上,甚至已经跟父母讨论过辞职的问题。   不过,史爸和史妈不同意。虽然现在印刷厂很赚钱,但他所在的企业毕竟是国营企业,人人羡慕的铁饭碗,不能轻易开玩笑。   于是史培军想学着别人办留职停薪。   就是不拿厂里工资,但劳资关系还是挂在厂里,万一创业不顺利,还是可以再回厂里当他的小青工。现在选择这种方式的人不少,好多青年都渴望下海闯一闯,哪怕大风大浪,也心驰神往。   见何小曼过来,史培军赶紧要报喜:“小曼,要不要听好消息?”   “又赚钱啦?”何小曼猜都能猜到。   不干胶贴纸都销售到周边城市去了,不赚钱才怪。 第92章 001号专利   何小曼总以为印刷厂的喜事, 不外乎销售,又或者隔壁的仓库真的拿了下来。   哪知道史培军嘿嘿一笑:“这回你总算不是那么聪明了。你看, 这是什么?”   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交到何小曼手里:“你看,这是什么?”   “这大小倒像营业执照。不过营业执照不是已经办好了么?”何小曼嘀咕着将封口的棉线绕开,拿出来一看……   “什么!你居然把专利拿到手了!”何小曼惊呼。   这文件袋里放的不是别的, 正是专利证书, 而且看编号,还是这古城的001号!   史培军很得意:“没想到吧。今天下午再拿的, 知道你晚上会来,特意等着向你报告喜讯呢。”   何小曼喜不自胜,将专利证书看了又看, 摸了又摸, 恨不得把烫金的字都要摸掉一层。   “这下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扩大经营了。该买机器买机器, 该扩厂房扩厂房, 终于不得患得患失的,怕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他人轻易地用去了。”   史培军挥挥拳头:“是啊, 最近我一有空就出去跑校摊,摸清了那些盗版的来路, 只等这证一到手, 我立刻就去举报他们,我还不信了, 这点子是我们的, 用我们的点子, 怎么就这么心安理得呢?”   “我跑好几趟都没跑下来,你是怎么办到的啊?”惊喜之余,何小曼也有些奇怪。   史培军却笑得神神秘秘:“这个就不能告诉你了。我有我的路子。”   “难道又是你爸帮忙?”何小曼问。   “什么我爸!”史培军脱口而出,又后悔,“算了算了,说是我爸,虽然有点便宜了他,但我爸就我爸吧……”   听得何小曼一头雾水,到底便宜了谁,到底是不是他爸,到底谁是他爸?   这问题好复杂啊!   二人商量了一下扩大再生产的问题。庆幸上次3700只拿了1000,剩下2700买机器都有点吃重。   史培军的意思要不然还是看看哪个厂有处理的旧机器,毕竟便宜;何小曼却觉得最初的两台已经是二手产品,印刷厂想生存下去,就得上新品印刷机。   毕竟不干胶贴纸不能吃一辈子,后期必须有能转产的能力。   这是何小曼最近在厂里试织牛仔布得出来的心得。   牛仔布的织法并不算太难。按着样板,将牛仔布上的经纬线细细地一根一根挑出,研究排列组合,凭着织布车间几位老员工的丰富经验,很快就可以掌握技巧。   但牛仔布有个与之前不同的地方。它属于色织。   它的经纱是纯棉靛兰染色的棉纱,而纬纱则是本色棉纱,采用三上一下的右斜纹组织交织而成。   这个染色的经纱,织布车间可纺不出,得由纺纱车间前道配合。   但目前纺纱车间任务排得相当满,抽不出人力来给织布车间提供“优质服务”。所以经纱用的靛兰染色纯棉纱,必须去外地订货。   不约而同的,邱勤业和何小曼同时想到了即将去考察的特区。   “目前国内的牛仔布多数由特区那边生产。这回我们去特区考察,一定要带着资源回来。”何小曼信心十足,连着邱勤业也自信满满起来。   何家的房子还没翻建好呢,何小曼就要出发去特区考察了。   而且是坐飞机!   全家都沸腾了,尤其是坐了两天一夜火车回来的何献华。   “凭什么小曼去远路可以坐飞机,我那么大老远回来只能坐火车啊!”何献华幽怨得不行,眉头都拧一起了。   “为你好。万一被机翼割伤了手怎么办?”何玉华损他。   如此哪壶不开提哪壶,气得何献华嗷嗷叫:“你才被机翼割伤手,你割伤了还没手帕。”   “知道那手帕是你宝贝,血染的风采啊……”何玉华眉飞色舞,还外加东躲西闪,生怕被何献华追上胖揍一顿。   而一边的王欣居然也完全不拉偏架,眼见着何玉华努力闪躲,竟然还哈哈大笑。   气得何玉华一边跑,一边还骂:“你活腻了啊,信不信没人拉着我能一拳打爆你的脑袋。”   说得好像有人拉着她似的。   何立华却没功夫理他们的打闹,语重心长对何小曼道:“这可是我们家第一次有人坐飞机,你可一定要注意飞机上的礼仪,不要乱摸乱动。听说飞机上好些机关是不能动的,一动要出事故的,你乖乖坐着啊。”   王秀珍则急别的事儿:“你看咱们家连个像样的行李箱都没有,总不能让小曼大包小包地背到特区去吧?”   当然不能,王秀珍如今手段也不小。拉着何小曼就去了第一百货商场。   朱福妹亲眼看见她们挑了一只特别漂亮的皮质行李箱,而且好像还是个名牌,心态就很崩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嫁了珍珠弄最高端的人家。虽然凌水成暂时没工作,但凌家曾经是大户,而凌家姆妈也勉强可算曾经有过点儿身价。   前脚刚听说二层的窗户被何家的墙壁给堵上,后脚就看到何家的女人来买名牌行李箱……   你说闹不闹心!   行李箱啊,一看就是要出远门啊!她朱福妹连八十公里以外的S市都没去过,虽然凌家姆妈说了好几次,以后结婚要去S市置办一回衣服和家饰,但到现在也就是说说,还没见真去。   而珍珠弄的邻居们听说何小曼要去特区,比何小曼还要高兴。好几个年轻点的姆妈趁着晚上停工的间隙,故意到何家来串门,聊着聊着,就开始聊特区的马海毛。   要说珍珠弄的这些年轻姆妈,还真是时髦的人呢。特区的马海毛品种多颜色漂亮,而且还便宜。   何小曼倒也不介意替她们看看,于是答应了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多带点马海毛回来大家分分,这下年轻姆妈们才心满意足地各自回家。   王秀珍感叹:“看来咱家小曼这不是出差,这是要跑单帮了呀。”   崇光棉织厂的考察团终于浩浩荡荡地出发。   考察团份量很重,由厂长邱勤业亲自带队,同行的还有两位副厂长。   一位是徐沧海,也是厂里的老人马了。另一位副厂长石新源是刚刚新上任的,周晓芬走后,需要一个有能力照顾各方关系的人上来,石新源以前是销售科长,不论是区里还是纺工局,都跑得很熟,所以提拔上去顶了周晓芬的位置。   销售科长位置目前空缺,暂时还由石新源兼任着,同时出行的还有技术科科长乔建明、生产科科长罗胜利、纺纱车间主任黄雯,以及织布车间主任何小曼。   崇光棉织厂可谓倾巢出动了。   纺纱车间主任黄雯三十多岁,生得白白胖胖,颇是富态,整个考察团只有她和何小曼是女性,所以到哪儿都呆一起。   除了邱勤业,其余人几乎都是第一次坐飞机,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激动。只有何小曼很淡定。   她当然淡定了,上辈子就是个“空中飞人”,什么航空公司什么机型,什么机型什么配置,几乎是百事通了,这区区一趟国内航线在她眼里的确也是太普通。   看着她很熟练地帮大家办托运,上了飞机又很熟练地系安全带、调整座椅,旁边鼓捣了半天也没找到座椅按钮、最终还要何小曼帮忙的黄雯终于开口了。   “小何主任你不是第一回坐飞机吧?”   “是第一回啊?”   “那你怎么这么熟悉啊,我研究半天都不懂呢。”   何小曼从前面座椅的兜里抽出说明书:“看这上面的啊。”   黄雯半信半疑:“也没见你看这个啊?”   “我一上来就看过了,当时你在研究安全带,没注意。”何小曼很镇定地说。   “好吧……”黄雯无奈,“说明你脑子转得实在快,匆匆看一下就看明白了。”   没一会儿,黄雯就开始晕机,何小曼一会儿让她吃糖,一会儿照顾她喝水,还把自己肩膀借给她当枕头,忙了个不亦乐乎。   虽然看着在地图上也有长长的一段从胸口到腹下的距离,但坐在飞机上却丝毫感觉不到遥远。黄雯的晕机既没有来得及缓过来、也还没有来得及恶化的时候,飞机准时降落在特区机场。   所有第一次坐飞机的人,都如释重负。只觉得提心吊胆了一天,终于平安着陆。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特区机场,有人来,也有人走。   高萍参加的考察团,刚刚抵达机场打算返回古城。丁砚过来给母亲送行。他要在特区呆一段时间,最起码也要到暑假结束。   彼时的机场,规模不算大。从关闸出来的崇光棉织厂考察团,一下子就闯入高萍的视线。   她当然认识邱勤业,而且还颇有几分欣赏呢。   正考虑是不是要主动上前打招呼,转眼就看到了跟在邱勤业不远处的何小曼。   高萍心中一凛,立刻遮住丁砚视线,挽着他手道:“时间还早,陪妈妈去喝杯咖啡。”   丁砚不疑有他,跟着高萍向相反方向的机场咖啡店走去。 第93章 遥遥相望   “好些了吗?”何小曼问晕机的黄雯。   黄雯原本白里透红的脸蛋, 这会儿变成了惨白,先前的神采也不见了, 萎靡不振地前行着。   见状,何小曼接过了她手里的箱子。倒是罗胜利转头一见何小曼一人拖着两只行李箱,赶紧过来,将自己的行李包往黄雯的行李箱上一放:“来, 给我吧。”   男人出头的确要简单不少, 一只行李包就可以解决,倒也腾出了手。   此次崇光棉织厂来特区的考察, 联系的是有过业务往来的特区光明棉纱厂。好巧不巧,光明棉纱厂前来接站的人员找错了地方,邱勤业他们一行出了机场, 完全没有找到说好的接站车辆。   彼时也没有即时通讯工具, 一行人等了一会儿, 见黄雯晕机有些严重, 一时也没见好转,便在机场门口喊了一辆车, 直驱光明棉纱厂而去。   而机场内,高萍和丁砚喝了杯咖啡, 知道劝不回儿子, 也不再多说。估摸着外头崇光棉织厂的人员应该已经离开,这才和丁砚回了候机室。   丁砚一直陪着高萍托动完行李, 然后入了闸口, 这才转身回他们的实验基地。   他是从另一个门走的, 一出门就见到光明棉纱厂的人员举着“邱勤业”三个字的牌子。   邱勤业?这不是崇光棉织厂的厂长吗?他怎么会来特区?不过,全国叫“邱勤业”的人应该挺多吧,会不会是重名?   虽然怀着疑虑,但“他乡遇故知”的期待,还是驱使着丁砚上前询问。   “请问您接的是C州来的邱厂长吗?”   对方兴高采烈,以为丁砚就是他要接的人,赶紧伸出手:“邱厂长您好,我是光明棉纱厂的小严……咦,怎么只有您一个人?”   丁砚笑道:“对不起,我不是邱厂长。我只是想问,您要接的是C州崇光棉织厂的邱勤业厂长吗?”   “是啊,您是?”小严疑惑。   “我也是C州人,恰好认识邱厂长,蓦然看到他名字有点激动,所以问一下。”   小严有些失望:“哦,我是来接崇光棉织厂的考察团的,可是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按理飞机也没误点啊。”   丁砚望了望大屏幕,依稀记得刚刚有从S市飞来的航班,从C州来特区的话,正常都应该会去最近的大都市S市坐飞机。便道:“如果是XXXX次航班,那应该已经出闸蛮久了,很可能不是这个通道,你等错地方了吧!”   小严一拍脑袋:“哦天哪……”转身就往外跑。   丁砚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心中却翻江倒海起来。   光明棉纱厂,这家企业在特区的众多企业中最不太知名,但丁砚在给崇光棉织厂做调研的时候,却了解过这家厂。因为光明棉纱厂是全国少有的能供应靛蓝染色纯棉纱的企业,而这种棉纱是用来织牛仔布的。   想到自己给崇光棉织厂的建议,丁砚的激动不是没有道理。这说明邱勤业听进去了,所以才会带着考察团来特区,来光明棉纱厂。   更让他难以平静的是,他想到了何小曼。   何小曼来了吗?   不久前,他去崇光棉织厂送调研报告,在生产科的窗外注视过何小曼。何小曼还是那样高挑清丽,每回说话都让丁砚佩服不已,他是多么愿意听她说话,怎么听都听不厌。   只是那次,他看到了何小曼,何小曼却没有看到他。   说不清是什么心态。丁砚比以前更能克制自己。他并不觉得自己对何小曼的爱慕有丝毫减弱,但他已经不急着与她相处。也许当下并非最好的时机,他需要更自立,何小曼也需要更大的空间。   他愿意竭尽所能去帮助她。   这帮助,或许并不一定要让她知道。   他从高萍嘴里知道了培优印刷厂的存在,知道了史培军的存在。所以他在来特区前,和史培军进行了一次男人间的对话。   史培军认识他。虽然离何小曼的车祸已经事隔一年,但丁砚总是让人过目不望。   他向史培军坦陈了自己与何小曼的交往,纯洁,但并非无关爱情。起码他对何小曼抱有超乎友谊之上的情感。   丁砚的坦诚让史培军震惊。尤其是当丁砚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专利申请指南,史培军有些自惭形秽。   何小曼在史培军的心里,一直都是女神一般的存在。就算他心中存着暗暗的情愫,那也是仰望的,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   可他知道,能拿下专利是何小曼的心愿。印刷厂也有着何小曼的无数心血,他当然要责无旁贷地替何小曼完成心愿。   他们的友谊可是要天长地久的啊!   所以他决定接受丁砚的帮助。丁砚是有申请成功的经验的,根据他的指南,以及后来的电话沟通和咨询,史培军终于把专利跑了下来。但是,他也按照两个男人之间的约定,向何小曼隐瞒了丁砚伸出的援手。   在回实验基地的车上,丁砚无数次按下了自己想去光明棉纱厂的念头。   他有种预感,何小曼离自己很近。可他依然要克制自己。   他的家庭,目前对他来说是个压力。丁砚要离那个家远远的,他坚信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成长,让自己成为和父母平视的人。   在没有做到这一点之前。他没有勇气再出现在何小曼面前。   他的预感没有错。何小曼的确离他很近,公交车后面有一辆满载着乘客的面包车,崇光棉织厂考察团就坐在这辆面包车里。   虽然没有和接站的人碰上头,但特区的交通还是出乎意料的方便,他们甚至在街上看到了传说的“的士”,这是从香江吹来的风,无声地浸润着特区这块土地,让它率先成为全国独有的窗口。   何小曼贪婪地望着窗外的每一寸风景。这风景与她记忆中的特区不太一样,后世的特区繁华似锦、灯红酒绿,像开到荼蘼的盛夏。眼前的特区才刚刚起步,带着青涩的时髦,如早春二月,一切才刚刚抽芽,却又蕴育无限希望。 第94章 梨花酒吧   到酒店刚安顿好, 光明棉纱厂的小严也匆匆忙忙赶了过来。虽然在机场错过,还好, 在酒店倒是完美对接。   因为舟车劳顿,黄雯晕机后人也虚弱,大伙儿决定在酒店休整一下,第二天前往光明棉纱厂取经。   何小曼第一次领略到这个年代的考察和接待。没有山珍海味的公款吃喝, 没有连篇累牍的场面接待, 双方都本着工作第一的原则,有事说事, 简朴而务实。   当然,既然来考察了,出去逛一逛这新鲜的城市还是必要的。   何小曼没好意思主动提。大家简单地在酒店附近找了个小饭店, 因为第一天来, 兴致颇高, 还喝了点小酒, 大伙儿兴奋地提议,晚上要在酒店打四副头!   这真是中年男人们出差的必备娱乐。   他们的旅游不是旅游, 不过是换个地方打牌。倒也好,总比去某些提前过度开放的场所要来得身心健康。   所以何小曼也不提了, 祝他们友谊第一、胜负第二吧。   晚饭后回到房间, 她和黄雯住一起,黄雯往床上一躺, 激动地发现房间里竟然是彩色电视机, 而且放着香江的电视连续剧, 而且还是国语版!   我的天哪,黄雯完美地和床板结合了。   “那我自己出去走走啊?”何小曼和她打招呼。   “好好好,注意安全啊。”黄雯一边关照着,一边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电视机,没舍得挪开半点。   何小曼倒是不介意,能在八零年代的特区走一走,这真是难得的经历。况且她这辈子虽然的确才十七岁,但她内心要比年龄成熟许多,并非初出茅庐的稚嫩少女。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如果黄雯一起来,只怕娱乐项目就只剩了逛商场。但现在不同,她终于可以离开一切与“何小曼”有关的人生,去体验改革开放初期特区的新鲜。   何小曼喊了一辆“的士”,去了城里最有名的音乐酒吧。   的士司机很懂她的心,将车子停在梨花酒吧门口:“这家安静,有城里最好的驻唱歌手,客人都是来听歌的,你应该会喜欢。”   “谢谢。”何小曼下了车,轻轻地关上车门。   梨花酒吧的门面不大,广告牌是红红绿绿的闪烁霓虹灯,很有八零年代气息。陆陆续续有穿着时尚的年轻男女进去,何小曼也混入人群,顺着酒吧门口的指引牌上到了二楼。   别看一楼只有小小一间门面,二楼却是别有洞天。一转出去,整个二层是个巨大的空间,灯光居然有些清冷,一束追光打在舞台上,照着一位年轻的女歌手。女歌手披肩长发,眉目秀丽,正在调试吉他。   这氛围,竟然和楼下门面的花哨大相径庭。若不是有的士司机推荐,何小曼就算从门口走过,也绝计不会有兴趣进来看一看。   客人们很是安静,或有窃窃私语者,也都保持着难得的素养,极有耐心地等待歌手做准备。   一眼望去,虽然并非灯火通明,何小曼也看得出,这里还是有不少外国客人。   果然,女歌手准备就绪,轻轻拨动吉他弦,是一首北美的乡村民谣。这旋律太熟悉,即便是从三十多年后来到这里的何小曼,也曾无数次听闻这首民谣。   像这样的作品。人们把它称作“经典”。   一位年轻的男服务生过来,轻声问:“小姐是来找人还是……”   “我一个人。”何小曼很有礼貌地浅笑。   男服务生立时明白,将她引到一个卡座前:“这里请坐。您要来点什么?”   卡座虽然有些偏,但视线一点不受影响,在这半侧面的角度看过去,歌手反而显出独特的气质,比起正面的直白,更有遗世独立的意味。   “有咖啡吗?”何小曼想念咖啡了。   来到“这里”,她很难有机会尝试咖啡。丁砚曾经请过她一次,除此之外,再没有机会。掐指算算,就连那个国人的咖啡启蒙“味道好极了”,也还有三五年的样子才会登陆。   “有的,马上来。”年轻的男服务生不由又望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去。   这个姑娘一身娇黄.色的无袖连衣裙,裙摆修长而荡漾,刚刚从门口走进来,就显得那么摇曳生姿,像极了香江的时髦女郎。可偏偏,她又讲着一口纯正的国语,显然是内地来的游客。   然而,却又点了一杯咖啡。   这真是个矛盾的、也是神秘的姑娘啊。   其实从何小曼走进酒吧,关注她的就不仅仅是服务生。在她斜后方,正对着舞台的卡座里,几个年轻的男人目不转眼地看了她很久。   “这女生很正点。”韦峻道。   其他几人纷纷符合,说这女生大概是今天整个酒吧里最有气质的了。   萧泽言看了良久,才道:“终究还是土了点。”   “不会啊,我觉得她喝咖啡的样子很优雅,一看就出身很好吧。”汤彦铭道。   萧泽言冷冷的道:“装样子而已。她那双凉鞋……是国营老商场的大路货。”   看女人,也无非看包包、看皮鞋。萧泽言一眼就订定,这女生是个附庸风雅的半吊子,可能有点儿见识,但一定没什么钱,所以不值一提。   “小萧,你眼光也太高了。也不是人人都买得起高档货的,如果没什么钱,还能把自己收拾到这个境地,更是难能可贵。”汤彦铭为何小曼鸣不平。   萧泽言满不在乎:“你喜欢,就去勾搭勾搭呗。”又看了一眼那边,“反正她一个人,我看也挺寂寞的。”   汤彦铭摊了摊手:“还是算了,我看这女生可能还不到二十,万一没见过什么世面,反而显得我唐突。”   “呵……”萧泽言勾唇浅笑,“又想勾女仔,又怕惹麻烦。”   韦峻笑道:“不是谁都像你这样,什么女仔都搞得定。都有你这本事,自然不怕惹麻烦。”   萧泽言闻言大笑:“哈哈。女人啊,你太当她们一回事,自然就容易惹麻烦。不能对她们太好,搞得都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我也不信,总没个女人来治治你这嚣张的言论。”汤彦铭笑骂。   萧泽言的大笑,惹来了何小曼转头一个不满的眼神。何小曼对斜后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只知道有人肆无忌惮地大笑,影响了整个酒吧安静的听歌氛围。   女歌手的声音略带磁性,与当下流行的甜美很是不同,但唱起英文的乡村民谣来,却是格外契合。何小曼为自己初来特区就能寻到这么一个有情调有品位的酒吧而高兴,对那些突然的嚣张当然要报以谴责。   因灯光都集中在舞台上,舞台下的灯光并不很亮,所以从后面看前面,他们能借着舞台的灯光将何小曼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但何小曼往后看,却看不清黑暗中的他们。   所以她完全不知道爆发出放肆大笑的客人是谁、长得什么模样。   但她那个不满的眼神,却被萧泽言他们几位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   “看来小萧也不是所有女人都搞得定啊!”韦峻嘲笑他,“这记白眼吃得爽不爽?”   萧泽言当然觉得没面子,却还要故作潇洒:“这种穿着破凉鞋的女生,我都懒得搞定。我那些女朋友,你们也该见过吧,哪个不比她有品位有气质?”   汤彦铭未置可否,幽幽的道:“咳咳,见仁见智……”   韦峻不甘落后,也幽幽的道:“咳咳,见仁见智……”   气得萧泽言道:“妒忌,你们通通是妒忌!”   “哎,我怎么觉得这女生有点面熟啊?”汤彦铭突然道。   “这种老套的戏码就别演了。要演也别在这里演,去人家面前演。”萧泽言损他。   其他人也笑:“这都是用滥了的搭讪方式,真亏你想得出来。”   汤彦铭却认真地摇摇头:“我没开玩笑,我也没想跟她搭讪,是真觉得在哪儿见过。”   萧泽言不屑:“我看你去Q大读个书,读呆了。开学了还是别回去了,回头别变得更呆。”   “不许说我母校的坏话啊!”汤彦铭不服。   “我说的不是你母校的坏话,就是说的你的坏话啊!”萧泽言真是有恃无恐,“你看丁砚也是在Q大读书,怎么就没读呆?”   “可接倒吧,我看丁砚也呆。”韦峻跳了起来,“你看他都不出来玩,小汤喊他半天,他怎么也不肯出来。也从来没见他跟女仔来往。”   萧泽言眯了眯眼睛:“你们啊,就知道会沟女仔才是本事。人家丁砚的本事不在这上头。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丁砚就不跟女仔来往?”   “咦,你好像知道什么内幕?”韦峻双眼放光。他对八卦最有兴趣了。尤其是沟女仔的八卦。   萧泽言突然就往沙发靠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我干嘛要告诉你。人家说不定在家乡有个青梅竹马……”   “他的青梅竹马?肯定叫颜如玉吧,哈哈!”韦峻又大笑起来。就丁砚整天只跟学业和工作打交道的个性,估计青梅竹马就是他的书本吧。   众人顿时听懂,都笑了起来。   自然了,又惹来何小曼一个丰满的、毫不掩饰的白眼。 第95章 英雄救美   舞台上的女歌手一曲终了, 台下报以热烈的掌声。   她抱着吉他起身,向客人们鞠了个躬, 换了一位长相甜美的女歌手上来。   只一看这女歌手闪亮亮的仙女打扮、以及微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样子,何小曼大致就猜到她要唱什么。   果然,一开口就是当下正如日中天的邓丽君。   邓丽君的歌其实很适合在酒吧演唱,尤其是这八零年代, 一切带着正被打磨的粗砺, 邓丽君的歌,便似这打磨的决心。   而女歌手也并没有选择早就唱到街知巷闻的那几首, 而是选了粤语的《忘记他》。   在特区这个地方,粤语歌很容易引起共鸣。或许那部分外国客人只能听个热闹,但本地的客人, 却立刻被感染了情绪。   如果说刚刚的民谣女歌手让现场陷入一种迷醉的回忆, 那现在这位甜美女歌手瞬间点燃了客人们内心的激.情。   男服务生端了一杯鸡尾酒过来, 轻轻地放在何小曼跟前的桌上, 指着面对舞台正中央的一桌道:“那边一位先生请客……”   不说这八零年代刚刚传到特区的鸡尾酒有多不伦不类,单说这种贸然请女生喝酒的行为, 何小曼就不太喜欢。   顺着服务生手指的方向,何小曼望过去, 看到一位中年男人, 正努力地在脸上挤出微笑,向何小曼致意。   讲真, 他的五官长得挺挤的, 再非要挤出微笑来, 挤得挺累。   何小曼跟服务生道:“替我谢谢那位先生,但我不喝酒,请还给他吧。”   服务生有些尴尬:“这……不太好吧。众目睽睽的……”   “那酒就放这儿,麻烦你去跟那位先生说一声,谢谢他的好意,我不会喝酒,心领了。”   何小曼以为,这算是给了对方台阶,不至于教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难看。看着服务生将酒杯放在自己桌上,又去到那边一桌传话,何小曼便收回了目光,认认真真地欣赏着粤语歌的甜美。   “小姐,赏脸喝一杯啦!”   何小曼一惊,发现那中年男人不知何时竟然坐到了自己对面。还好是卡座,坐到身边才搞笑了。   而中年男人带着很重的口音,大约在这年头算是极时髦的腔调,但何小曼却只听出了自大和油腻。   “谢谢,我不会喝酒。”她很有礼貌地道谢,坚持说着最纯正的普通话。   “你不喝,大家都看着我啦,我好没面子的啦!”中年男人不死心,五官挤得奋不顾身的,看着教人好生替他的五官憋屈。   可,谁让你过来的?就算不给你面子,不也是你自找的吗?   何小曼不觉得自己要给这个面子。而且,在娱乐场所喝人家的东西……抱歉,就算她是从更开放、更多元、更荼蘼的三十年后来,她也没这个习惯。   接收自己不想要的好意,这很危险,也完全没必要。   “那我以茶代酒,感谢这位先生。”何小曼端起先前服务生放在桌上的免费的柠檬水,向中年男人举了举,自认已经给了他一个完美的台阶。   可中年男人要的不是台阶。   虽然脸上还笑着,语气却已经不善:“你这样的北姑,请你喝酒是看得起你……”   一听这称呼,何小曼就觉得已经完全不必要给他面子了,当下冷了脸,站起身来:“不逼迫女生喝酒是教养,先生如此没有教养,让人不齿!”   说完,转身就走。   因为说话声音有些大,酒吧里的客人纷纷向这边看。中年男人再也绷不住脸上的假笑,勃然大怒,冲过来就要拽住何小曼……   “你敢!”何小曼大喝,吓得中年男人一愣。   不过,也只一愣的功夫,中年男人立刻又回过神来:“臭不要脸的鸡婆,一个人来酒吧不就是勾.引男人,装什么清高……”   话音未落,一杯冰冷的酒泼在了他脸上。正是他让服务生端过来的那杯鸡尾酒。   只见何小曼顺手操起邻桌桌上的啤酒瓶:“扇你耳光脏了我的手。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打爆你的脑袋!”   吓得服务生立刻过来:“小姐……小姐……”一横身,挡在两个人中间。   中年男人恼羞成怒:“乡巴佬,反了你!”一把拉起服务生,往旁边一甩,就向何小曼来袭。   “砰——”,一只啤酒瓶精准地砸在中年男人的额头,顿时爆出血来。   “哇——哇哇——”中年男人吃痛,捂住额头就跳脚。   何小曼呆住了,不敢相信地望了望自己的手,没错,啤酒瓶还好端端在自己手里呢!   再转头一望,一个年轻人手里拎着碎了半截的啤酒瓶,往桌上一扔:“河西区汤家,医药费可以上门报销,我家会有人接待。”   说完,拽着呆愣的何小曼走出了酒吧。   萧泽言的二郎腿就一直没放下,双臂抱在胸.前,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小汤今天神勇万分,还上演英雄救美啊!”   韦峻乐得拍手:“我赌福满楼一桌酒席,这杂碎绝不敢去汤家讨医药费。”   酒吧外,汤彦铭一直拽着何小曼走出好几百米,一直走到河边,才回过神来。   “谢谢你。”何小曼跑了这几百米,也从惊魂未定中缓了过来,赶紧好好感谢一下眼前这位。   “我叫汤彦铭。”汤彦铭伸出手,用很正式的方式自我介绍。   “我叫何小曼。”何小曼很大方地与他握了握手。   “你很勇敢啊。”汤彦铭赞道。   “你更勇敢。”何小曼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勇气真的把啤酒瓶砸那杂碎的头上,又担心给汤彦铭带来麻烦,“不过,你干什么要自报家门,那人万一报复怎么办?”   汤彦铭笑道:“我敢自报家门,自然就知道他不敢报复。”   何小曼顿时明白,人家能用“河西区汤家”五个字自报家门,这是多硬的底气。这说明,说出这五个字,在这地界上,就不作第二个汤家之想。   只有独一无二的人家,才敢如此自信。   有了丁砚的前车之鉴,何小曼对这些“背景子弟”是敬谢不敏,绝不想再扯上什么关系。但人家很勇敢地出手相助,也不好拒人千里之外。   于是很真诚的道:“如果后面给您带来什么麻烦,可以到枫尚酒店找我,我应该为这次事件承担责任。”   枫尚酒店,汤彦铭暗暗记下酒店名称,却又好笑于何小曼的承诺:“不用承担什么责任,打了个人渣而已。他敢说半个不字,我有的是办法。”   这样的表态,若放到言情剧里应该是特别招人喜欢的吧。可不知为何,何小曼心里却觉得很异样,觉得这又是仗着背景可以“为所欲为”。   这又是丁砚留给自己的后遗症吗?   见何小曼不说话,汤彦铭以为对方不信任自己。想再坚决一点、把态度表得更清晰一点,但转念一想,彼此素昧平生,说得越狠,貌似的确可信度越低啊。   “你是来旅游的吗?”他话锋一转,问了点别的。   “我是来出差的。本来和同事一起出来,不过她因为晕机不舒服,所以我一个人出来想听听音乐,没想到惹上了这事。”何小曼抱歉地笑了笑。   “哦,是从哪里来的?”   何小曼本能地有些戒备。虽然眼前这位汤家公子在危难时刻为自己挺身而出,但何小曼一点都不想和他有其他瓜葛。   便含糊的道:“J省过来的。”   “哦,好地方啊,鱼米之乡,人间天堂。”汤彦铭顺口一赞,反正也不要成本。   “哪里,特区才是好地方。”何小曼也是顺口一捧,礼貌性的回赠。   “要不要再找地方喝一杯?”汤彦铭说完,立刻就想到刚刚何小曼说有教养的男人不会逼迫女人喝酒,赶紧补充道,“我是说,喝饮料!”   何小曼笑了,虽然知道对方未必有歹意,但既然抱定了不深入接触的宗旨,还是不要多有暧.昧接触为好。   “谢谢不用了,时间不早,我同伴也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我得回去了。”何小曼随口找了个借口。说完又暗暗觉得好笑,黄雯肯定抱着电视机在啃呢,完全不需要担心。   “那我送你回去吧。”汤彦铭很绅士。   “谢谢不用了。酒店不远,我打个的士回去。”   汤彦铭也不坚持,伸手拦了一辆车,一直到送了何小曼上车,又目送她离开。   真的面善啊,难道是前世见过?   坐在的士上,何小曼心中却很不平静。今天酒吧里的小小插曲,她并不太在意。只是,这个汤家公子让她又一次想起了丁砚。   她曾无数次问自己,为什么无法原谅丁砚。问来问去,终是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   那是因为在乎啊!   从前世到今生,她看得太通透,不愿意去当油腻的洗涤剂,所以一直未曾交付出感情。但这不代表她不渴望感情。   丁砚用他独特的温和与单纯打动了她。天知道她是多么宝贝这种单纯。   她宁愿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只是有点儿聪明、有点儿博学、有点儿执着的普通大学生。也不愿意自己心中的宝贝被打破。   她不能接受的,并非真相,而是失去。 第96章 汤家公子   “……忘记他, 等于忘记一切……”   想起在酒吧里的最后一刻,那位闪闪发光的仙女娇柔地唱着《忘记他》, 这歌词似乎是在为自己的少女时期作人生注解。   车窗开着,特区夏夜的微风轻轻拂起何小曼的长发,一下又一下地抚着脸庞。的士驶过繁华的街道,一时间, 恍若当年。   回到酒店, 黄雯果然正和电视机拼命。她抱着枕头,一直坐到电视机跟前, 恨不得贴到电视机上,肩膀一抽一抽,吃吃地笑着。   怪不得香江把这种电视剧叫“师奶剧”, 果然电视剧对师奶的杀伤力, 堪比四副头对中年男人的杀伤力。这不, 连晕机都不药而愈了。   “回来啦!”看到何小曼进来, 她还是很开心地打了招呼。   “我带了小吃回来……”   话音未落,黄雯已经扑了过来。所以啊, 微胖也不是没原因的。   何小曼只尝了一点点,全让黄雯一扫而空。扫空了还要马后炮:“哎呀, 你怎么不吃啊, 你不饿啊。”   “不饿啊。”何小曼笑笑,她两辈子都不算吃货, 能品, 但不贪吃, 讲究健康饮食。   平常她和黄雯虽然都是车间主任,但来往也仅限于工作,甚至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隔阂,一趟晕机、一顿小吃,立刻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洗漱完毕,熄了灯,开始进入例行的卧谈时间。   “刚刚你去哪儿了?”黄雯果然还是问了。她倒也不是特别八卦,只是在睡前突然想起自己来到异地、而且是如此重镇,竟然没有出去走一走,也有点可惜。   何小曼也不打算隐瞒:“我去酒吧了。”   “酒吧!”黄雯惊到低呼。这年头酒吧还不算什么好词,要么是时髦人去的,要么是不正经的人去的。   而在大多数普通人的眼里,这两种人也没多少区别。   “我去的是听歌喝饮料的酒吧,不是你想得那样。”何小曼淡淡的道。   “你胆子真大,换我是不敢去,万一里边有坏人。”黄雯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但其实心里也有些向往,便道,“要么下回我们叫了石厂长、罗科长和乔科长他们一起去见识见识。”   石新源是才升的副厂长,当了多年中层,和黄雯也是没大没小。邱勤业和徐沧海就不一样了,这两有些高高在上,黄雯提都不敢提。   “他们啊,只怕还是比较喜欢学习‘‘54号文件‘。我也就是好奇去看看的,今天看到新鲜了,不用专门再陪我去。”   “54号文件”就是指打牌,一副扑克牌正好54张,大伙儿都这么形容。   黄雯兴致勃勃道:“有时间我们还是去逛街吧。我要给我爱人买一块电子表。”   “哈哈,这个好。”何小曼忍不住笑起来。   来特区,女的要买马海毛,男的要买电子表,就跟后世的代购一样,是必买爆款啊。   第二日一早,光明棉纱厂的小严就过来了,把考察团接到了厂里。   邱勤业当然是带了业务来的,谁也不是活雷锋,还免费教你技术不成?   谈了业务,顺便再参观参观车间,让两位车间主任去学习学习核心经验,就比较顺理成章。   光明棉纱厂的厂长姓文,是个长相精干的中年妇女,亲自接待的考察团。介绍棉纱厂的时候提到,光明棉纱厂的前身是由爱国实业家汤祖年创建,汤祖年有庞大的纺织集团,棉纱厂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家,在特殊的历史年代,汤家把棉纱厂献给了国家。   汤家。何小曼心中一动。   前面领导们走一处,小严陪着何小曼和黄雯走在队伍后边,趁着众人不注意,何小曼悄悄跟小严打听。   “文厂长说的汤家,是河西区那个汤家吗?”   小严看了看她:“小何主任昨天才来,就已经听说汤家啦?”   “谁让他家名气大呢。出去买个东西都听到别人在说。”何小曼轻描淡写,当然不会让小严知道自己昨天可能见到汤家的少东家。   小严笑道:“那是,在特区说起汤家,当然只有河西区那家。不过,准确地说,河西区的汤家只能算是以往汤家的后代。汤祖年老先生早就移居到香江,留在这边的是他的小儿子这一支。”   如此说来,经历了特殊时期,小儿子这一支应该不可能手里再留有实业。所有实业都应该如光明棉纱厂一样,早就收归了国有。   却不知为何居然还能有如此声望,让人一听“河西区汤家”五个字,就肃然起敬。   “咱棉纱厂都已经是区属企业了,汤家在特区还这么有地位啊?”何小曼问道。   “咱们厂性质是不会变了,不过,有些实业前几年落实政策的时候是发还了的。再者,汤老先生还健在呢,在香江生意也做得大,改革开放咱们特区这么好的政策,他怎么会错过机会?”   小严得意地小声道:“他在特区投资了好几家商场和酒店,还有特区规模最大的电子厂,全是小儿子在打理,你说这汤家能没地位嘛……”   原来如此。   算算年纪,汤彦铭只怕是汤祖年的重孙辈。能在酒吧出手伤人之后直接扔给家里去处理,他这个重孙只怕是家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完全不同于香江师奶剧里各房争斗夹着尾巴做人的模样啊。   特区某实验基地,汤家小开完全没有了之前意气风发的样子。灰溜溜地挨了导师的批评,过来丁砚这儿寻求安慰。   “佩服你可以整天呆在实验室不出门,导师又拿你当例子教育我了。”汤彦铭搬了个凳子坐下来,语气沮丧。   丁砚从一堆仪器里转过头来:“昨天晚上又有小萧出去玩疯了吧,也难怪导师批评你,眼圈都是黑的。”   “小萧特意从香江过来,肯定要赏脸啊。”   萧泽言其实是汤彦铭的表哥,也是跟着汤祖年移居香江的大儿子的外孙。但平常在一块儿玩,二人并不以表兄弟相称,还是彼此称呼“小萧”和“小汤”,有一种左左的时髦。   丁砚听闻,却微微一笑:“忍不了寂寞,说的就是你了。”   “亏得没忍,和昨天的奇遇比,我还是宁愿让导师批评一顿。”   “什么奇遇?”丁砚听他说得夸张,不由好奇。   “昨天我英雄救美啦!”汤彦铭得意起来。   “呵,就你,还英雄?”好歹同学两年多,住一个宿舍,丁砚还真没觉得他有多英雄。   “看,狭隘了吧。”汤彦铭反坐着椅子,双臂撑在靠背上,托着脑袋,“昨天在梨花酒吧,碰到一个恶心的中年男人调戏小姑娘,我拿啤酒瓶砸了那男人脑袋。”   丁砚惊了:“你?这事儿干得真有些英雄。通常只有小萧会干这种事,不是你的性格。”   汤彦铭不服,哼哼了两声:“小萧昨天是幸灾乐祸啊,都没出来帮忙。不过……那姑娘倒也是火爆脾气,我不要是不动手,只怕她手里的啤酒瓶就招呼上去了。”   丁砚笑了:“我看你突然这么英雄,是看上人家了吧?”   这话可不像丁砚的风格啊!   丁砚是从来不在男女之事上开玩笑的,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放松了?   汤彦铭也要面子,挥手道:“佩服是佩服的,喜欢谈不上。”又打算以攻为守,扭转被逼问的被动局面,道,“你这么了解,怕是有喜欢的人了?”   丁砚的眼神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像是想起了谁,却又不愿多回望。   “我给自己三年,三年后再说吧。”   这回答似是而非,作为最好的朋友,汤彦铭却听懂了。丁砚心中有人,他在等待。   他是个极端耐得住寂寞的人,汤彦铭丝毫不怀疑,如果丁砚心中的那个姑娘不松口,丁砚大概会等一辈子。   “三年……”汤彦铭认真地看着丁砚,“看来,你是考虑好了?”   丁砚缓缓地点头:“之前还有些犹豫,现在很坚定。申请表已经交上去了,如果顺利的话,下个月会有正式的通知书了。”   汤彦铭终于开始羡慕起来:“公派留学这个名额,你只要出手,都不用争,必定是你的。”   丁砚动了动嘴角,没有说话,在学业上,他的确不用太谦虚,那样会显得虚伪。   “你妈这次失算了,生生跑了一趟特区,不是来留你的,倒像是来赶你的。”汤彦铭叹道,“也只有你如此舍得下。要我家里不给我供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   “呵呵。其实眼难手不难,真到那一天,你肯定过得下去。堂堂Q大学生,只要自己愿意,多的是赚钱的机会。”   这倒是说对了。汤彦铭就是被家里宠惯了,从小品学兼优,考上Q大也没太费力,一直都是汤家的掌上明珠,他干嘛要考虑“怎么过下去”,他无论如何都过得下去,而且还过得比绝大多数人都优越。   “丁砚,既然决定要出去,你就该好好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以及祖国的美好姑娘,别整天窝在基地了。”   汤彦铭开始搜肠刮肚:“我知道那姑娘住哪个酒店,要不晚上我们找那姑娘出来吃饭吧?”   丁砚哑然失笑:“你请姑娘吃饭,干嘛还要拉着我?”   “我看那姑娘有点爱搭不理,看上去很有礼貌,可又太有礼貌了,不好接近,我一个人去有点尴尬啊。”   丁砚赶紧摆手:“你知道我最不会跟女生接触的,去了也调节不了气氛,只会破坏气氛。这种事你还是找小萧最合适。”   汤彦铭气馁道:“那还是算了吧。他一出马,别搞得人家姑娘没活路了。人家好好出来旅游一次,别弄了一身情伤回去。”   “原来是个游客。”丁砚笑道,“你这样子上心,想没想过家里会不会同意?”   “家里?”汤彦铭完全懵了,“为什么要家里同意,我和女生交往一下而已嘛,又不是要娶回家,他们才不会管我。”   丁砚轻叹一声:“我若和女生交往,就必定是想娶回家的。”   又抬眼望汤彦铭:“就算我离开这里出去留学,小萧那边还是要让他按时往C市寄杂志啊?”   不等汤彦铭答应,又自言自语:“算了,这事还是我自己去和小萧说吧。”   这天,月色尚未起,晚霞满天的时候,汤彦铭真的去了枫尚酒店。   一个人。   如果丁砚知道那姑娘就是何小曼,大概会冲过去把汤彦铭打跑吧。可惜,他不知道。   他的美德是耐得住寂寞,缺点则是在寂寞之外,他心如止水,不知不觉中错过了太多的机会。   老天会不会一直都眷顾他,谁也不知道。   崇光棉织厂考察团今天收获满满地回到酒店,打算明天去另一家纺织企业参观学习,这企业是C市纺工局联系的,也是老客户了。   天气很热,一回到酒店,何小曼立刻就洗澡洗头,这年头的酒店也没有吹风机,头发只能用毛巾擦到半干,然后浑不在意地披着。   才从卫生间出来,就听到电话响。   “喂,你好。哦,稍等。”黄雯年龄虽然有点大,声音却娇娇脆脆跟小女生一样,简单说了两句,就把话筒递给了何小曼。   何小曼有些纳闷。是谁会打电话到这里来?   大概是夜生活丰富的缘故,特区工作生活节奏虽然快,但起床时间却比内地要晚一些。所以她一早还没出发,就用房间电话打到何立华单位报过平安。   “谁?”她用口型问。   黄雯捂住听筒,眉飞色舞,一脸八卦:“听上去是个年轻人。”   不知怎的,何小曼就突然想到昨天酒吧里替自己解围的汤彦铭。   “喂?”   才一出声,对方就传来汤彦铭热情的声音:“何小姐吗,我是昨天见过面的汤彦铭。我就在酒店大堂,方便出来吗?”   何小曼一愣,第一反应是那位垃圾难道真的去索赔医药费了?   如果是这样,自己的确不便推卸责任。   “哦你好,有事吗?”   “有事啊,见面谈。”   十分钟后,何小曼出现在酒店大堂。她换了白色无袖衬衫,一条王秀珍亲手做的天蓝色束腰裙裤,袅袅婷婷地走出电梯。把汤彦铭看得愣了片刻。   其实何小曼完全没心思袅袅婷婷,出来的时候黄雯又追问,自己含糊其辞间跑下了楼,呆会儿回去少不得还要被盘问。   汤彦铭欢欢喜喜迎上去:“晚饭吃没?”   特区人打招呼的方式倒也很国民啊。   “吃过了。”何小曼知道这个点也不该是请晚饭的点,毕竟显得太没诚意了,说吃过了,保证双方都不尴尬,完美答案。   “来特区,不能不吃宵夜。要不,我们去吃宵夜吧。”汤彦铭一脸笑容,看上去无忧无虑。   何小曼却哭笑不得:“可是我才吃过晚饭没多久……”   “那正好饭后走走,走到饿了,正好吃宵夜。”   反正一切都那么美好。何小曼丝毫不怀疑,如果今天她是刚吃过宵夜,那么汤彦铭一定会以同样的无忧无虑邀请她吃第二天的早茶。   反正特区人从早吃到晚,又从天黑吃到天亮,就没有他们不敢吃的东西,也没有他们不能吃的饭点儿。   “可我晚饭后到睡觉前不吃东西。”何小曼说的实话,她昨天连小吃都没吃,当然不会吃更不健康的宵夜了。   “那么……”汤彦铭不死心,“这酒店有咖啡厅,我请你喝咖啡。”他还没忘记昨天何小曼喝咖啡的优雅样子呢。   还好,这个提议何小曼没有拒绝。   咖啡厅就在一楼大厅的西北方向,二人相向而坐。   点完单,何小曼不禁问:“汤先生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昨天那位找上门了?”   汤彦铭笑了:“第一,不要叫我汤先生,朋友都叫我小汤,或者小彦……”   小彦!何小曼的心突然揪痛了一下。   这个汤彦铭为什么总是有意无意地让自己想到丁砚?嗯,甚至他身上,都隐隐约约有丁砚的味道。   汤彦铭浑然未觉,还在解释:“第二,并不是非要有事才能来啊,我正好路过呢,希望你当我是朋友,朋友之前顺路见过面很正常啊。”   好的,歪理归歪理,好歹理顺了。   “第三,他不可能找上门。除非他再也不想在这块地盘上做生意。”汤彦铭凭着身后强大的汤家,说这话一点儿都不觉得张扬,反而显得实在。   “好吧,看来这就是一场纯粹的咖啡聚了。”何小曼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挂出浅笑。   “是啊,就当是咖啡聚吧。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你远道而来,不管怎样我也得尽尽地主之谊。”   何小曼不甚热情,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好在汤彦铭也是高材生,说起趣事来其实比丁砚要来得有趣,可何小曼的思维总会游离。   一会会就飘远了,突然惊醒,再强行拉回来。   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汤彦铭给何小曼介绍了几个值得一去的地方,何小曼问吧台上借了纸和笔,一条一条地记下。   只是当汤彦铭问起何小曼的情况时,何小曼总是有所保留。她不愿意和汤彦铭交往太深,在特区人生地不熟,能有个人介绍一下情况是可以的,但要当朋友……   她对汤彦铭的背景有忌讳。   所以她只透露了自己的名字,并自认为好歹比丁砚要强。丁砚虚伪到连名字都是用的假的。   其他的,关于工作,关于家庭,关于自己的来处,一概没有说太多。   汤彦铭哪里会感觉不到。   讲真作为汤家小开,名媛淑女不知见过多少。后来读了全国最顶尖的大学,又与丁砚这样出众的人在一起,追逐他们两个的姑娘也不少。但第一次碰到何小曼这样不冷不热的。   就连分别的时候,何小曼也是在电梯口就告别,婉拒了送到楼上的好意。   汤彦铭望着缓缓关上的电梯门,实在有些意难平。好在何小曼他们要在特区呆一个礼拜,今天才第二天,还有时间。   “没想到啊,小汤居然是个痴汉。”   身后传来一个令人讨厌的声音。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萧泽言。   “你真讨厌啊,居然跟踪到这里来!”汤彦铭无奈地转身,直视着萧泽言。   后者表情素来玩世不恭,挑眉望着汤彦铭:“我怕你被女妖精给叼走啊?”   “胡说什么啊。你整天跟着我,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好吧?”汤彦铭翻个实力白眼。   “是她让你不舒服了吧。”萧泽言的嘴巴努了努已到16楼的电梯,“敢对我们汤公子甩脸色的只有两种人,眼瞎的,和眼瞎的。她是哪种?”   是啊,在特区地阶上,不认识汤家贵公子,可不就是眼瞎了?   就算刚来,见识尚短,但见到颇为英俊又生得修长高挑的汤彦铭也还是甩脸色,那是真正眼瞎。   汤彦铭绝不能在萧泽言面前承认自己的失望。   很潇洒地耸耸肩:“别把什么聚会都想得那么龌龊。我们是很单纯地喝杯咖啡,我给她介绍介绍特区。你这思想真是……”   说完,双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更潇洒地离开酒店。把萧泽言扔在了酒店大堂,狠狠地摸了半天鼻子。 第97章 诱惑   萧泽言没有跟汤彦铭一起离开, 而是返身来到酒店大堂,掏出一张名片, 若无其事地往前台服务生面前一放。   服务员只扫了一眼,立即抬起头,抑制不住脸上的兴奋,狠狠地看了好几眼, 这才职业心上线, 问:“请问萧先生是需要住店吗?”   “刚刚进电梯的那位小姐住哪间房?”   若是别人问,服务员肯定会有警觉心。但眼前是萧泽言啊, 那个经常见诸于八卦杂志的富少萧泽言,那个换女友比换衣服还快还个个都是优质大美女的萧泽言啊。   服务员有点儿晕圈,不由放松了警惕, 脱口而出:“那是1620的何小姐啊!”   “麻烦你替我联系她, 说有人找, 我在咖啡厅等她。对了, 别告诉她我是谁。”   说完,萧泽言转身就走了。   萧公子何许人也, 怎么可能在前台看着服务员联系、怎么可能生生地站着等消息。   自然是让女人来找他!   何小曼才回到房间,就见到黄雯拎着电话, 一脸懵圈地看着她。   “小何主任, 又是找你的。”   “怎么又找我?”   “我也不知道啊,说在咖啡厅等你。”   何小曼一想, 难道是自己丢了什么东西?转念一想, 立刻一拍脑袋:“哎呀你看, 刚刚做的笔记给掉在咖啡厅了,我这就去拿!”   咖啡厅的服务生看到她去而复返,还真以为她是来拿纸条的,笑吟吟地招呼:“小姐,刚刚您落在这儿的东西。”   “谢谢谢谢。”何小曼接过纸条,紧紧捏在手里,这回绝不能再弄丢了。   又转身看了看咖啡座上,寥寥几位客人,没有汤彦铭的踪影。   看来他叫人通知了一下而已,并没有真的在这儿等候自己。   正要走,身后却有人喊她:“何小姐!”   何小曼转身望去,只见一位身形高大长相贵气的公子哥儿从沙发上站起,脸上充溢的傲气,让他的微笑显得不太真诚。   “您喊我?”何小曼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位香江明星味道的男人。   “是啊。何小姐不介意的话,坐下来聊聊吧。”萧泽言歪着脑袋,抹了好几斤发胶的头发丝纹不乱,比他的人要正经多了。   “抱歉我不认识你。所以没什么……”   “你不需要认识我。请坐下吧,我可以向你介绍一下我自己。”   说这些话,萧泽言觉得自己都快可以算是低声下气了,从来没碰到过需要跟女人自我介绍的。   而且还是个穿着内地国营老商场的土丑凉鞋的女人。   萧泽言不由将眼神又落到了何小曼的凉鞋上,只一触,又痛苦地收回了眼神。实在是看得眼睛疼。   何小曼只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而且萧泽言的表情也相当一言难尽,看起来不像要对自己不利。   这酒店的咖啡厅不比酒吧,出不了事,何小曼满腹狐疑地坐下,等着萧泽言说下文。   又是一张名片,轻轻地从桌上推了过来。   不过这回效果不行。何小曼拿起名片看了看,完全没有前台服务员尖叫的冲动。   “萧先生……”她喃喃地,又抬头,“您是香江影视娱乐公司的?”   何小曼脑子里突然划过两个字:星探。   几曾何时,还没有那么多选秀节目,香江的明星要么是电视台的艺员培训班出道,要么是唱片公司的新秀歌唱比赛出道,要么——走在路上被星探发现。   但何小曼不觉得星探会把业务做到特区来。   而且纵观香江娱乐史,也没有叫何小曼的女明星。   萧泽言望着一脸平静的何小曼,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这大概是他递出名片后,第一次碰到这么冷漠的反应。   他起身,走到书架上,随手抽了几本八卦杂志,往咖啡桌上一扔:“这几本,都是我们公司出的。”   又指着封面上那几张如日中天的经典脸庞:“他,她,还有他,都是我们公司的签约艺人。”   这下总该尖叫了吧?萧泽言期待地观察着何小曼。   哪知何小曼还是那样淡淡的:“哦。看来贵公司实力很强大,都是挺有名的艺人呢。”   “对啊。”萧泽言挑眉,望着何小曼,“影视公司目前是我父亲在打理,而我恰好又很有眼光,很善于发掘新星……”   原来又是一个重量级的年轻人啊!   何小曼觉得自己来到特区,就像撞了什么邪……哦不,撞了什么大运。怎么接二连三地就遇见莫名其妙的富家公子。   是命犯贵公子?   随手翻着扔到自己面前的杂志,突然在一张剧照的角落里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何小曼笑了,这个曾经在《射雕英雄传》里跑过龙套的男孩子,现在还是个小人物。   指了指那张脸,何小曼道:“如果你真有眼光,就不会让他跑龙套。他是天才。”   萧泽言一愣。这位内地来的土丑土丑的姑娘,怎么如此波澜不惊,没听出来自己在暗示她可以当大明星吗?   当然,萧泽言也并没有真想请她当明星,他只是想用这招试探试探这女生。这女生看起来心眼儿太多,心思也深沉,汤彦铭不是她对手。   别看萧泽言对汤彦铭冷嘲热讽,但在这种事情上,他还是会很积极地替表哥把关的。   可是,这女生为什么好像不受诱惑的样子?   顺着她的手指,萧泽言望见了杂志上的那个人,不由笑了:“他啊……演戏是挺认真的,不过暂时没看出来是个天才。你倒是有一双慧眼啊。”   这句话是带着嘲讽的,何小曼当然听得出来。   不过她并不介意。她对眼前这位傲慢的萧公子完全没有好感,不在乎他是嘲讽还是真诚。   “他将是香江里程碑式的喜剧大师,更会创立自己的演艺流派。信不信随你。”   讲得这么确定,萧泽言倒有点郑重起来,虽然脸上还是那么玩世不恭,眼神却认真地将杂志上的那张小人物脸庞又多看了两遍。   然后又挂上嘲讽的笑容:“管他干什么。来说说何小姐。有没有兴趣当艺人?凭何小姐的资质,凭我的地位,只要你愿意,上封面指日可待。”   何小曼淡淡一笑。   首先她完全没有这个想法。其次她不傻,萧泽言从头到尾对她都谈不上尊重。   哪个有诚意的星探会如此高高在上?   “谢谢萧先生厚爱,不过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萧泽言有点意外。脸上戏谑的表情终于收了一点点,挑眉望着何小曼,似乎想看透她。   他阅人无数,尤其是女人。   有些女人只需抛出一点点诱饵,就会如蠢鱼一样粘上来。   有些女人却敏感得像狐狸,不是望不见诱饵,只是想要的更多。   这个女人……不,她应该还是女生。这个女生到底是心如止水,还是欲拒还迎?他要看个清楚。   “敢问何小姐芳名?”   “知道我姓何就好,名字并不重要。”这是冷冷的拒绝,倒真和昨天在酒吧的作派有几分契合。   “敢问何小姐芳龄?”   “大约二十吧。”大约这东西就不好说了,上下随便浮动。何小曼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其实才只有十七,避免某些恶趣味人士的胡乱猜测。   当然,要是萧泽言知道她的隐瞒竟然是担心自己有某种恶趣味,只怕吐血三升都是轻的。酿个流血事件都有可能。   “有趣……”萧泽言现在有点相信这个姓何的女生不是作状,她是真的拒人千里之外。   但为什么刚刚她能和汤彦铭喝咖啡?自己明明应该比表弟更有魅力才对。   “那能不能说说,你想要的是什么?”萧泽言又问。   何小曼却缓缓地摇头:“很抱歉,不能。”   萧泽言完全没辙了。他没有碰到过这样冰冷的礼貌。明明她那样冷漠,偏偏态度又无可指摘。   一想到自己萧大少爷在娱乐圈的那番风云,哪个女人不是趋之若鹜,不说春宵一度,就是在社交场上谋个同框都是她们的幸事。   他不信何小曼对那耀眼的光环当真完全不在意。他觉得不能再暗示了,暗示对眼前这姑娘好像完全没用。   “能和我坐在一起喝杯咖啡,是很多女人的梦想……”   这大言不惭的!要不是在公共场合,要不是感觉到这个萧公子是个有名的公众人物,何小曼会直接给点他颜色看看。   浅浅一笑:“那我恰好就是很少的那一部分吧。”   “知道多少人在我办公室外边排队,就为了跟我说几句话吗?”   “如果她们知道说得如此无味,会后悔自己去排队吧。”   “你错过这机会,会后悔一辈子的!”   “一辈子太长,我只求当下开心就好。”   “你……”   “谢谢萧先生抬爱,我要回去了。”   何小曼微笑着起身,向他微微欠身示意,然后扔下目瞪口呆的萧泽言,扬长而去。   真是老天没眼。   她最讨厌这些公子哥,偏偏一个接一个。特区这地方有毒吧!   还好,丁砚已经让她百毒不侵。   何小曼暗暗发誓,无论等下回到房间,黄雯是不是在接电话,她都坚决不会再出门了。   不,不止这样。她回房间就要把该死的电话线拔掉!把一切魔幻的现实掐灭在摇篮里! 第98章 十七岁的宏愿   对于何小曼接二连三的“失踪”, 黄雯很好奇。但她有个好处,就是比别的纺织厂妇女要有分寸感, 所以不会盯着追根问底。   “小何主任真忙啊。”看着研究电话机的何小曼,她由衷感叹。   何小曼一把扯掉了线:“不想招惹是非,是非自己会来招惹。真是心累。”   “哈哈,这就是长得漂亮的烦恼啊。”黄雯瞅着机会, 便问, “厂里都传说你跟副市长的儿子认识啊,是不是真的?”   这传说真是客气, 客气到何小曼都不敢相信。   笑了笑:“认识是真的。如果再传点儿别的,那就肯定不是真的。”   黄雯也听懂了,往床上一倒:“其实小丁同学挺好的, 在我车间里那几天, 斯斯文文, 非常认真, 也从来不摆架子。”   是啊,表面看看, 是挺好的。如果他没有刻意欺瞒自己,也挺好的。   何小曼关了灯, 换了睡衣, 默默地躺下。   听她不吭声,黄雯便知道她一定是不愿意再多谈丁砚, 当下也结束话题, 以愉快的语气道:“睡吧, 明天还要早起呢。”   崇光棉织厂在特区考察了整整四天,不光走进工厂,也走进商场。哪些衣服流行,也取决着未来新品种的发展方向。   第四天,大家聚在邱勤业的房间开了个小会,认为之前邱厂长关于大力发展牛仔布和卡其布生产的思路是正确的,崇光厂应该趁着市场还在蕴育期,大力抢占。   此次还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在回C州之前,要去最著名的边界街好好逛一逛!   这真是个大快人心的决定。黄雯激动得大半夜没睡好觉,先是一直在畅想着要给她老公买什么样的电子表,要不要进口机芯,要不要防水。后是捂着胸口感叹钱不够花。她把好几百块钱都缝在了胸口衣服上,不捂不足以表达决心。   何小曼想了想,大老远来一趟特区,似乎也应该给家人买点礼物。   第二天一到边街界,各色琳琅满目的招牌,让众人目不暇接。   何小曼买了四块电子表,何立华、何献华、王欣、史培军,她把身边能想到的男性家人和最要好的朋友都照顾到了。   女人也有礼物。王秀珍和何玉华都是买的马海毛,回去让王秀珍教何玉华织毛衣。何玉华要结婚了,有了小宝宝当然要学会织毛衣了。   然后还有帮珍珠弄的姆妈和小媳妇们带的物件,不一会儿就满满当当。   亏得现在的何小曼手头宽裕,不然这礼物还真送不起啊。   “怎么不给你自己买点?”黄雯问。   “我不爱电子表。至于马海毛……这已经一弄堂都是了,我再弄一个色,珍珠弄就要成马海毛之家了。”   “哈哈!”黄雯没忍住,大笑起来。   嗯哼,何小曼就是这样。她有自己的一套时尚态度,并不是现在流行什么,她就喜欢什么。   边界街的拐角,有个报摊。全是繁体字,排版方式也与内地的杂志大相径庭。   何小曼却心中一动,其中有几本,很眼熟啊,正是昨天那位萧泽言扔在自己跟前的所谓“一流杂志”。   走过去翻了翻,是最新的期刊。而期刊名,竟然和丁砚的朋友每次寄给自己的杂志一模一样。   看来这杂志在香江真的很有名?   不由问杂志摊上的老人家:“老爷爷,这杂志厉害不?”   老人家一脸“你真无知”的嫌弃表情:“我都放在最中央、第一个,你说好卖不好卖。”   的确,实力面前,不用争C位,连杂志界都是这个理。   丁砚的朋友还真是上心的,给自己寄了香江最好最畅销的杂志啊!   还想再多问几句,黄雯把她拉走,要她帮自己去看电子表。   幸福的黄姐夫,这只电子表不说万里挑一,也绝对优中选优。因为挑选太过精细,黄雯差点被边界街上的商户联手起来揍一顿。   因为就要回家,邱勤业提议大家一起聚个餐。其实天天在一起吃,有啥聚不聚的,不就是个形式。   但大伙儿都很开心。不就是图个形式嘛。   一直到晚上九点多,才曲终人散回到酒店。   却没想到,酒店大堂已经有人等着。   是汤彦铭。因为打房间电话一直没人接,又想着第二天何小曼要回去,汤彦铭决定来送送她。   众目睽睽之下,何小曼很是尴尬。虽然汤彦铭的长相气质不会丢她的份,但陌生男人找到酒店这种事,何小曼是真的头疼。   和萧泽言不同,汤彦铭是对自己伸过援手的。   “明天几点的飞机?”汤彦铭问。   “早上八点。”   呃,这么早。而且八点的飞机还得提前很久到机场,汤彦铭是肯定起不了这么早的。   算了,放弃送机。   “注意安全啊。”汤彦铭没头没脑地说。   何小曼笑了:“这得跟机长说啊。”   “留个联系方式呗。”汤彦铭的目的其实是这个。   何小曼缓缓摇摇头:“萍水相逢,以后又不会再见面了,为什么要留联系方式?”   “谁说不会见面啊。”汤彦铭脑子里极速地转着念头,何小曼连哪里人都不愿意告诉自己,这可怎么让自己夸海口啊。   突然,他灵光一闪:“J省我有大学同学在呢,说好了假期要去他家玩的,到时候我来看你。”   J省那么大,这话说得,太刻意了。   但何小曼没有拆穿,微笑道:“要不你留地址给我吧。有空的时候我会给你写信,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我的地址了。”   反正河西区汤家,也不怕你乱写。   汤彦铭却留了学校的地址。   他想法很简单。除了寒暑假,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比起在家中收信,在学校收信自由多了。   何小曼一看地址,勃然变色。   “怎么了?”汤彦铭知道自己的母校一写出去,效果堪比萧泽言的名片。   “哦,没什么。”何小曼掩饰着慌乱,“原来你成绩很优秀啊,能在这座学校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汤彦铭笑了,不疑有他,谦虚道:“其实也并没有怎样,都是普通人。”   呵呵,好一句普通人。   何小曼突然知道汤彦铭身上那种熟悉的味道竟然是哪里来的。他和丁砚有着相似的生活环境,相似的发展轨迹,怪不得会有些微相识。   只是不知道,他和丁砚是否认识。   算了算了,也不想知道。何小曼只知道,当她知晓汤彦铭所在的学校之后,已经不可能再跟他联系了。   旁人或许有名校情结。但何小曼没有。她平视任何一座著名高校,目光柔和。   飞机载着客人,而客人满载而归。   穿云破雾,这回黄雯没有晕机,电子表给了她生活的勇气,和抵抗晕机的力量。   崇光棉织厂派了车去S市机场,又驱车两个多小时,将考察团接回了C州。司机好人做到家,索性在市里饶了一圈,把考察团的人员一个一个安全护送到家。   何献华正在珍珠弄露天监工。一见弄口何小曼回来,兴奋地冲了出去,帮何小曼把超级大包的行李从她肩上接了过来。   “这什么呀。我记得你出门没带这么多行李啊?”   “都是我给大家带的东西。”   何献华一接过去,发现看着巨大,倒也不重,还是蛮轻的,一戳,才知道软绵绵一大捧,居然全是毛线。也是醉了。   一看何小曼回家,那些叫何小曼带东西的人比何家的人还起劲。   何小曼还没来得及说考察见闻,小媳妇们争先恐后地冲了进来。   还好何小曼都写了清单,谁托她买的,谁没有份,写得清清楚楚,不然这些小媳妇非得多吃多占不可,哪怕何献华出面也没有用。   何献华的魅力,很多时候还抵不上漂亮衣服呢。   小媳妇们就是这么现实。   所以何献华也认清自己的处境,没魅力不要紧,钱得收。侄女舟车劳顿,他反正休假中,有的就是干活的力气。拿着清单一个一个对照收钱。   收完钱随便你们怎么闹去吧,把马海毛全缠身上他都不管了。   何小曼却无心去管马海毛了。   她站到门外,仰面望着面貌一新的家。出去一周,工程竟已近尾声,从外面看去,二层基本已要搭好,下一步就是要买些简单的家具,墙上要刷涂料。   家里还装了两个卫生间,楼上楼下各一个。   楼下的是原来的洗澡间改造的,楼上的是新造的,跟楼下的在同一个位置。   这两个卫生间,堪称此次改造的经典之作。珍珠弄的人家,还承袭着每天早上主妇们拎着马桶排队去倒的传统,现在突然发现,何家已经不要倒马桶了!   何家已经过上了宾馆一样的生活了呢!   这真是一个质的飞跃,跟多一个房间不是一回事,甚至跟多一层楼都不是一回事。   望着崭新的家,何小曼心潮起伏。   这是自己十六岁立下的宏愿,将十七岁这一年,终于完美地实现。   看来,可以开始规划自己的十八岁了。   十八岁面临着什么?   何小曼告诉自己,九月份就要升高三,十八岁,要准备高考了。 第99章 产房   起风了。落雨了。放晴了。降温了……   太阳与乌云不知疲倦的争夺着制空权, 气温升升降降,衣服脱脱穿穿, 江南的四季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轮换了一遍。   6路公交车在站台停下,下车的人群中,有一位格外让人瞩目的高挑姑娘。   她穿着一件玫红色的真丝短袖衫,下摆却在腰间系了个结, 配上白色及膝喇叭裙, 露出两条笔直修长的小腿,细细的脚踝下是两厘米鞋跟的白色小皮鞋。   姑娘一头长长的秀发扎了个最时兴的发型, 额前是几缕细碎的刘海,头顶抓了一把秀发用皮筋绑住,与玫红色短袖衫同色同质料的丝带同样绑在发辫上, 随着披散的秀发一起飘扬。   路人纷纷投来注视的目光, 有艳羡、有赞叹。在路人的目光中, 姑娘袅袅婷婷地走进了车站不远处的C市妇幼医院。   医院产科热闹非凡, 有被家人扶着在踱步助产的产妇,有拎着水果麦乳精过来看望产妇和新生儿的亲朋好友, 还有忙忙碌碌的医护人员。   唯有已经生完的产妇,最该是主角, 却偏偏是这热闹中最安静的一群人。   姑娘蹬着白色小皮鞋上了楼, 转到走廊的时候,很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轻轻地往邻近的病房走去。   “嬢嬢……”   “小曼来啦。”病床上的何玉华侧过身子, 探着脑袋跟她打招呼。   “嬢嬢你别动!”何小曼赶紧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让她重新躺好,又把被子掖了掖。   “别盖啦,热都热死了。”何玉华抱怨。这几日所有来看望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语重心长地劝告她,一定不能刷牙,一定不能洗头,一定不能洗澡,一定要把被子捂严实,一定不能吹一丝风……   “早知道这么麻烦,我就不生了!”   “噗……”何小曼轻笑一声,望了望四周只有其他病床的家属,自家并无人在,便悄悄道,“嬢嬢我同情你,其实我们要讲究科学,有些的确是陋习,你现在想干嘛,我可以帮忙。”   这家里也只有何小曼能在这事情上理解她了,何玉华赶紧低声道:“我要刷牙,快让我刷牙。”   何小曼变戏法似的从随身的拎包里拿出一支牙刷,亮了一下:“看,我多了解你。”   何玉华差点激动哭:“小曼啊,回头我一定让宝宝多叫你几声姐姐!”   何小曼拿杯子装了点水,又从拎包里找出牙膏,挤了一点点,然后拿个盆装着,让何玉华侧着身子刷牙。   “我特意买的最软的牙刷。虽说不能刷牙是陋习,但还是注意点,别刷狠了。”   一个感激的眼神递了过来。何玉华含含糊糊的道:“还是小曼最好了。”   别问何小曼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是怎么能体会到何玉华的愿望的。前世她没少听同事在生孩子这事情上抱怨,婆婆要怎样怎样,自己以怎样怎样不屈服,此类斗争三十年后依然存在,移风易俗从来都是任重而道远。   刷完牙,何小曼迅速地跑到盥洗间将牙刷和杯子洗好,又跑回病房将杯子和盆放回原位,牙刷藏进包里。   亏得动作快,才收完,王欣抱着宝宝从病房外走进来:“宝宝来吃奶喽!”   这个年代的产科,产妇和宝宝可不是同一个病房,产妇各自在病房,新生儿却都在新生儿病房,如果孩子很健康,没什么问题,那么到了固定的喂奶时间,护士会把孩子抱过来。   王欣当了爸爸,兴奋得不行,看着时间差不多,早早地就到新生儿病房门口去“抢孩子”了。   “让姐姐抱抱!”何小曼见到宝宝也很开心,接过小表弟,虽然抱的姿势很不专业,但却小心翼翼。宝宝生得虎头虎脑,倒是像何玉华比较多,嫩嫩的小手在空中乱划了一气,小嘴巴已经凑过去开始磨蹭小手。   这明显是想吃奶喽!   何玉华将宝宝接了过去,何小曼这才有功夫跟王欣说话,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保温杯:“今天是黄豆炖的猪蹄汤,我妈说这个最下奶了。”   “谢谢嫂子了,跟她说别太辛苦,有什么吃什么就好。”王欣的父母在很边远的地区,拍了电报过去报喜,父母已经要动身前来。   “都是一家人,姑父你别说这么见外的话。”   正客气,病房里一位年轻姑娘突然过来,拍了拍何小曼的肩:“你头上的丝带好漂亮,怎么正好找着跟衣服一样的布料的啊?”   这年轻姑娘是隔壁床上产妇的小姑子,也是个爱漂亮的,烫了最新式的长波浪,走起路来都浪打浪。   从何小曼进来,她眼神就没离开过,一直盯着看,琢磨她这发型到底是模仿的墨西哥“卞卡”呢,还是日本的“小鹿纯子”呢?   尤其是绑在头发上的丝带,竟然和短袖衬衫一模一样的料子,怎么能这么牛啊!   何小曼莞尔一笑:“这衬衫是我妈妈做的啊,顺手再做一条发带,也是很方便的。”   长波浪惊呆了:“这衬衫式样很好看啊,怎么会是自己做的?”   何玉华安静了这么久,已经是奇迹,拍了拍吃奶的儿子,开始得瑟:“我家小曼专门接私人订制的呀,衣服都是自己设计,自己画图,我嫂子是制作人,手工跟商场的比都不差的。”   “私人订制?”长波浪瞪圆了眼睛,又问,“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何小曼啊。”   “天哪!是你!”长波浪一声惊叫,惊得何玉华怀里的宝宝都抖了一下,差点被奶呛到。   “何小曼的私人订制,我知道的呀。”   长波浪情绪转换也蛮快的,立刻就从震惊转到了惊喜,继尔又变得无比亲热:“你好有名的,我好几个朋友都说,现在城里买得起第一百货商店的衣服,不算什么,能排上何小曼的私人订制,能让你亲手设计一套,那才是最有面子的。”   “哦?呵呵。”何小曼暗笑,她知道自己现在有名,但这长波浪说的,也太夸张了点吧。   “你看,咱们也算有缘份,让我插个队呗。”长波浪用肩亲热地拱了拱她,又挤了挤眼睛,一副老熟人的模样,“我本来就想去的,就是听说排队太难排了嘛,这不正好……”   还挺会撒娇,这要放到三十多年后,也是戏精一枚啊。   何小曼微微一笑。说得也没错,能在这局促的产科病房相遇,有缘是有缘的。   悄悄用余光望了一眼何玉华,何小曼突然意识到,嬢嬢这么要面子,这点儿顺水人情绝对要给,也好让她在病房里荣光荣光。   “可以啊。不过只能你一个人。”何小曼微笑着答应,却也有言在先,“我一边上班,一边还得读书,再过一个月就要高考,时间特别紧张。”   “行行,肯定只我一个。”长波浪忙不迭点头。   旁边已经有其他产妇家属羡慕不已,插不进二人的谈话,就隔空跟何玉华讨好:“宝宝妈啊,你好福气哦。爱人这么优秀,侄女也这么厉害。”   何玉华浑身舒坦,连想象中的“产后抑郁”都顿时痊愈了。嘴上还要谦虚:“我家小王一般般啦,呆头,哈哈。我家小曼是真厉害的,私人订制做到这么有名,在厂里也是车间主任啊,她才十八岁哦……”   还没说完,又转头问何小曼:“对的吧,是十八岁吧?”   何小曼抿嘴笑:“还有几天才满十八。”   众人又是一阵花式夸奖,何小曼泰然处之,王欣倒不太好意思,转身将吃完奶的宝宝接了过来,躲到一边假装忙乎去了。   何玉华靠在床头,又是炫耀,又是感叹:“我啊,多亏这侄女。以前的脾气真是差啊,没有她劝着我,又撮合我跟小王,我也没现在的好日子。”   她现在真的是好日子。   王欣借调期间深得领导赏识,借调期结束就没再回厂,一纸调令,直接调到了电子局。厂里倒也不吝啬,一来何玉华还是本厂职工,二来分房子这事是公示有了定论的,三来王欣到了局里少不得厂里更需要他。所以,一套二室一厅也顺顺利利到手。   现在又是白白胖胖的儿子抱在手上,比之同龄的大多数女人已经幸福许多。   即便是回想两年前,自己生活还是毫无希望,哪会料到两年后竟是如此光景。   所以何玉华还胖了不少呢。   何小曼趁着这时间,跟长波浪讨论了一下想法。马上盛夏到来,长波浪想要一件独一无二的连衣裙,其余的,她就没太多想法了,随何小曼发挥。   从医院回到家,王秀珍开心地问了一大堆,玉华奶水足不足啊,宝宝是不是又胖了啊。又说二楼已经打扫好了,就等玉华出院了回来住。   产妇头一个月是必须住在娘家的,这是风俗。所以就算王欣和何玉华已经有了新房子,她这个月子还是得来珍珠弄坐呢。   何小曼却说:“妈,我觉得换换吧,咱家住楼上去,把楼下让出来给嬢嬢坐月子。”   王秀珍有点懵,自从她来何家,就是住这个房间,从来没想过还要去别的房间住。   “嬢嬢坐月子,肯定来来往往看孩子的人也不少。回头姑父的父母来了,上楼看孩子也不方便,就是你白天在家照应,楼上楼下送吃的都麻烦呢。”   王秀珍想想,还真的有道理。何献华又回了部队,现在家里地方很宽敞,小姑子又是只回来坐个月子而已,不会长住,自家三口的确是上二楼住,才更加舒适啊。 第100章 十八岁生日   如今的珍珠弄何家, 是亮堂堂的二层小楼。   楼下的布局基本没有改变。客堂间、厨房、何立华夫妇的主卧朝南,小卧室原本是何玉华居住, 自从她出嫁后,何小曼终于从父母的房间搬了出来,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卧室。当然,还有以前的洗澡间, 现在改造成了卫生间。   虽然布局未变, 但翻建二层的时候,一层也做了装修和翻新, 现在的环境和一年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二楼的格局和一楼基本一致,客堂间的位置被楼梯占了一部分,余下的则是放着沙发的起居室。主卧位置一样, 次卧的位置对应的则是楼下的厨房, 而一楼的小卧室, 在二楼的相应位置则装修成了带床铺的书房, 也是随时都可以住人的意思。   楼上楼下都有独立的卫生间,完全可以做到居住两家人但是完全不会相互干扰。   原本翻建结束后, 何献华在二楼居住了一段里间,一直到他重新返回部队, 二楼就空了出来。   也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原本局促到连客人都无法招待的何家, 竟然也有空着这么多地方不住人的时候。   何小曼楼上楼下全部转了两遍,又想了想, 才对王秀珍道:“楼上三个房间, 你和爸住主卧, 我睡次卧,小书房给爸爸当工作间。楼下主卧给嬢嬢一家住,刚生了孩子,姑父这人细心,断不会让嬢嬢一个人带孩子,肯定是要睡一个房间的。那小卧室就给你当个工作间,这样很完美了。”   “是挺好。”王秀珍美滋滋地想着,却又有点担心,“我踩缝纫机有声音的,会不会吵着宝宝?”   “你要在楼上,肯定更吵。把两个房间的门都关严实了,然后避开点睡眠时间,应该问题不大的。”   说干就干,家具都是现成的,不用搬动,何小曼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把自己的全部家当搬到了楼上次卧。   整理书籍的时候,那个夹在书籍中的铁盒子,又映入眼帘。   这是去年生日的时候,丁砚从学校寄过来的生日礼物——一套名牌彩铅。明明是给何小曼设计草图用的,但做了一年的活儿,愣是没动用这套彩铅。   不是不需要,是不舍得。   现在何小曼有自己的书桌了。拉开最下面的抽屉,将彩铅轻轻地放了进去。或许以后画很重要的设计稿时,何小曼会想用它吧。   现在真的不想。   掐指算来,一年飞快地过去。这一年,崇光棉织厂拿下了旁边的一块空地,将厂区扩大了一倍,造了全区最大的织布车间厂房。崇光厂主攻的牛仔布开始展露头角,不光圆满完成了克里斯蒂安带来的订单,还由市外经贸局牵头,接了另外两笔境外订货,都来自北美。原本不起眼的崇光棉织厂,终于投入创汇行列。   培优印刷厂则继续着辉煌。印刷器械已经添至6台,专利的作用开始日益明显。用史培军的话说,打官司费时费力,他才烦不起,但有了专利在手,他办事就方便了。只要把专利证拿去批发市场晃一晃,又告诉校门口的小摊贩们如果违反你们得负担连带责担,小摊贩们一个个发现自己卖卖贴纸都有可能卖出祸事来,当然选择还是遵纪守法吧,至少“活得长”。   印刷厂的业务,年底开始爆棚,一直到现在,依然要加班加点。   因为“俏黄容”离开了人世。这真是出乎所有的人预料,除了何小曼。大街小巷的人连篇累牍地传播着各种小道消息。只有何小曼和史培军从香江寄过来的杂志里,些微寻找到一些真相。   说起这些杂志,何小曼也是感慨万千。   从特区回来后不久,她又一次收到了从香江寄过来的杂志。居然就是她在枫尚酒店的咖啡厅里,萧泽言指着封面诱.惑她的那几本。甚至翻开其中一本,还能看到未来喜剧之王在剧照角落里苦苦辛酸。   但他一定会奋斗,一定会坚持,他是要创造历史的人。   一想到那个当时坐在自己对面大言不惭的人,竟然就是这些杂志的少东家,她也是觉得缘分这东西很奇妙,有时候世界真是小得可怜。逃遍天涯海角,却依然会被机缘捉到。   看着桌上最新寄来的杂志,何小曼在考虑培优印刷厂今后的出路。印刷厂需要寻找新的业务,这个业务应该是新兴的、具有成长性的,而非不干胶贴纸这样又好模仿又做不出影响力的产品。   不干胶贴纸适合赚第一桶金,但不合适当支柱。   思考了半晌,发现窗口的太阳已经西沉,这才发现好好的一天假期居然就要结束,真是有点遗憾。   趁着晚饭前,还来得及画张设计图。   何小曼在书桌上架了个小画夹子,开始画草图。她心中对长波浪已经有了自己的定位,长波浪时尚、敢穿,一看就是不怕别人言论横冲直撞的主儿,优点是瘦,缺点还是瘦。   于是她起笔,在本子上勾勒起连衣裙的样子。   一字领,宽宽的、几乎垂到胸下的巨型荷叶边,缀满松紧皮筋的腰部顿时收住,勾出曲线来,加之长度适中恰到膝盖上五公分的裙子。   这每一项都有何小曼的精心设计。一字领既能显露出漂亮的锁骨,又和她的长波浪配合出浪漫的味道;领子上的巨型荷叶边则很有效地掩盖了她因为过于瘦削而显得平坦的胸部,紧收的腰部没其他用处,仅仅是想让裙子显得更加奔放一点。   刚刚画完草图,王秀珍在楼下喊:“开饭啦,小曼!”   嗯,“大户人家”就是这点不好,吃个饭还得“广而告之”,地方太大,通讯基本靠吼。   何玉华从医院出院,直接来了何家,对于哥嫂把自己安顿在一楼,她没有任何意见,相反对家中现在的条件非常满意。   果然珍珠弄的很多邻居都来看望。一碰上小宝宝,七大姑八大姨们空前和谐,围着何玉华传授了无数的育儿经,从怎么下奶到怎么擦屁.股,从怎么去除脸上的萝卜丝到怎么给宝宝裹襁褓……   何玉华听得头晕脑胀,但依然坚持在学习第一线,为了带好宝宝这一伟大事业,强迫自己努力地听、认真地记。   因为家里人都太兴奋,他们忘记了今天是个大日子——何小曼的十八岁生日。   一直到傍晚,何玉华看到王秀珍居然还不去忙晚饭,奇怪道:“嫂子今天怎么还不去做晚饭,小曼的十八岁生日,连面条都没有?”   王秀珍顿时跳了起来,从厨房扯了个篮子就往菜场上跑:“你也不早提醒我!我赶紧加菜去!”   不仅加了菜,王秀珍还狠狠心买了个蛋糕。   虽然现在家里有钱,但也不能乱花,女儿是有大志向的人,万一哪天要干点大事,家里没钱支持怎么行?   所以大部分时候,王秀珍在生活上依然卡得挺紧的。她那种即吃得上台面,又不用花多少钱的作派,无愧于珍珠弄“一把算盘”的荣誉称号。   何小曼回来,一眼看到了蛋糕。这年头的蛋糕都是透明盒子装的,花花绿绿,一点都不含蓄,要的就是“我给你过生日”的土土的霸气。   心中一暖,家里人总是记得自己生日的呢。   这是十八岁的生日啊!从今天起,何小曼就真的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成年人,从此以后要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   除了蛋糕,桌上也没点别的什么……何小曼总觉得也有些不正常。   去年的生日礼物还没舍得用呢。这一年来,她和丁砚全无交集。丁砚应该是回来过的吧,她想,寒假也好,暑假也罢,他不可能不回到父母身边。   但即使回来,也没有再谋求与何小曼见面。想到这个,何小曼就不免心中有些刺痛。   所以,今天不会有礼物了是吗?   不甘心,还是大声问道:“妈,今天有我的信吗?”   “没有!”王秀珍在厨房里忙碌,一时没有去好好体会女儿的意思,喊口就随了出去。   果然,何小曼心中一黯。时间真的可以遗忘一切,纵然曾经看上去那么坚持与坚定,慢慢地,时间一长,一切都会飘散在风中。   正黯然销魂,何玉华喂完奶从床上下来:“小曼你找什么啊?”   “没什么,问问妈有没有我的信,妈说没有。”何小曼心虚,总担心对方猜到什么,   何玉华却进屋,拿了个包裹出来:“信是没有,国际包裹倒有一个。你.妈早上出去买菜的时候送来的,只我一个人在家,我就替你收了。”   国际包裹!何小曼的小心脏一阵怦怦乱跳。   接过包裹一看,包裹依然不算太大,地址是一串英文,何玉华没看懂,何小曼却看懂了。心中不由慌乱起来。   何玉华还在旁边探着脑袋问:“是哪里寄来的,我看全是外国字。”   何小曼勉强扯了扯嘴角,还好是对着自己的家人,不算丢人。   “美国寄来的。大概是以前的同学吧,我上楼定定心心看。”   一跑上楼,何小曼激动万分。反反复复地看着包裹上的“寄件人”一栏,没名字,但那地址,的的确确来自地球的另一面。 第101章 个体户   望着包裹上熟悉的字迹, 何小曼良久才让自己平静。   原来他出国了。   呵,这也很正常。这个年代, 像他这样的学府、这样的学业,公派留学是多么正常的事啊。   想起自己在春节的时候还暗暗幻想过,丁砚是不是和自己在同一个城市、是不是擦肩而过这种问题,何小曼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只属于一个人的揣测, 还真的有点让人难以启齿。   面对丁砚这一年一度的撩动, 何小曼有些不知所措。   他没有忘记自己,该高兴吗?这包裹里又是什么呢?   拉开抽屉, 望见去年的生日礼物——那盒彩铅,还是那样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突然,她不想再看。   她将未拆的包裹同样放进了抽屉, 与彩铅并排放在一起。   如果还有缘再见, 再回来看看这份礼物究竟是什么, 否则, 不必要了。   关上抽屉,听见楼下有说话声。原来又来客人了, 这回是“居委会大妈”罗惠惠。   要说这罗惠惠,还算是珍珠弄翻建小分队的“娘舅”, 本来是来工作的, 结果碰上探亲回家的何献华。因为报纸啊、电视台啊,都以珍珠弄居民翻建公约为创新工作宣传对象, 罗惠惠带着前来采访了两次, 和何献华走得近了些……   解放军叔叔攻城拔寨的本领是超一流的, 而何献华则是解放军叔叔中的优秀叔叔!   即便是回了部队,他也丝毫没有放松进攻,三天一封短信,一周一封长信,愣是把罗惠惠哄到了手。   所以现在罗惠惠来看宝宝,也算是何小曼的未来婶婶来看小外甥啊。   罗惠惠拎着奶粉和水果,一见小宝宝就欢喜得挪不开眼,抱在手里一直逗,怎么都不肯撒手。   “我三叔最近在部队好不?”何小曼给未来婶婶倒了一杯麦乳精。三叔的近况,家里人都不如罗惠惠了解啊。   “挺好的。就是……”罗惠惠脸红了一下,“闹着想转业。”   王秀珍也进了屋,道:“去部队十一年了,年纪也不小,如果能安定下来,转业也挺好,回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吧。”   “嗯,看机会吧。我不着急。”罗惠惠望着宝宝,眼神里却都是羡慕。   何小曼看在眼里,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罗惠惠想成家了,可是,如果成家,也注定着夫妻分居两地。   说实话,这样的夫妻真的很辛苦。   送罗惠惠走的时候,罗惠惠突然道:“小曼陪我走一段吧?”   何小曼心中一动,知道未来婶婶定是有事跟自己说。   几曾何时,何家的事总要跟何小曼商量了,本来是辈份最小,现在倒变得举足轻重。   两年了,珍珠弄口的路灯倒是一如即往地昏黄。   “小曼,拜托你一个事儿……”罗惠惠果然开口。   “都快成我婶婶了,怎么还用‘拜托‘这么客气的词儿,我是侄子,婶婶尽管吩咐我。”   “想请你写封信,劝劝你叔叔。他一门心思地想当个体户。”罗惠惠有些不悦,镜片后细细长长的单眼皮都带了几分冷峻。   何小曼笑了:“原来是这事。就算转业手续办完,回来等安置还得蛮长时间,婶婶你慢慢磨他,磨到他服气呗。”   “哼,我没那耐心。他要还是那样整天不求上进,我就跟他分手!”   这下,何小曼正色了:“这话我倒不同意。为什么当个体户就是不求上进啦?时代在发展,经济越来越繁荣,以后大部分企业啊、商店啊,都会由私人来经营,那时候,肯定不会再叫个体户,会有更好听的名词。”   “总归是进企业好呀,旱涝保收。他这种级别转业回来的,肯定能进国营单位。”   企业……哎,企业。   如果罗惠惠知道十年后大多数国企是什么命运,她一定会后悔今天说这番话。   但何小曼不会嘲笑她。毕竟罗惠惠是生在这个年代的正常人,而自己才是从后世前来的“非正常人”,有什么资格耻笑别人。   何小曼微笑着劝道:“我倒是觉得,像婶婶这样在机关也好。”   “我一个居委会算什么机关,当当娘舅的角色。”罗惠惠自嘲,“清水衙门,工资低得要死。”   何小曼拉着她的手:“婶婶就爱谦虚,你看你一来珍珠弄,大家都特别尊敬你,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当然了,我也没说叔叔就该去居委员。只是觉得人各有志,如果叔叔真的有想法想要创业,我们全家人一起群策群力,肯定要比给他泼冷水强。”   罗惠惠抬眼看了看何小曼,轻叹一声:“我也是没底,生怕他在部队呆了这么多年,不了解江湖险恶,赚钱可没有那么容易。”   “哈哈,部队也不是真空的呀。”何小曼笑道,“三叔能把你追到手,我就觉得他能干得很,很适合在社会上劈波斩浪。”   “真的假的?”罗惠惠狐疑地看着她,“反正,麻烦你帮我多劝劝,把各种利弊分析给他听听,小曼,我知道你有远见,遇见事情拿得住,这事就拜托你了。”   送走罗惠惠,何小曼觉得的确是要给三叔写一封信了。   不是不可以当个体户,而是一定要当一个谨慎的、有准备的、有责任感的个体户。   今天的个体户,就有可能是明天的民营企业家,这条路只要走得稳当,还是很光明的。   要不是何小曼目前在崇光棉织厂干得风生水起,她都很想当个体户,体会彻底下海的感觉呢。   崇光棉织厂。织布车间。   “这次新车间新布机,厂里上上下下决心都非常大,信心也非常大,我们任务挺重的,叶师傅你一定要帮我一把。”   车间主任办公室,刚刚被任命为新织布车间技术顾问的叶美贤正和主任兼徒弟何小曼谈心。   车间搬迁近在眼前,这是一个非常浩大的工程,也是何小曼上任以来遇到的最大的挑战。人力物力的调度与安排,新布机的调试和运行,如何在最短时间内实现正常生产。这都是考验。   “说起来也得谢谢你呢,一下子不用三班倒,晚上我居然都有点睡不着了。”叶美贤清冷的脸上难得浮起了笑容。   何小曼望着师傅,不由感叹。以她的水平和资历,何须等着徒弟当了车间主任才转岗,早就应该走向技术岗位,担任更重要的工作。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叶美贤不争不抢,别人倒不会说她高尚,只会说她反正傻气。   “师傅,你也该多交些朋友,业余时间出去玩玩啊。”何小曼暗示,不敢说得太明显。   “我都快四十了,还交什么朋友……”   “天哪,叶师傅,你只是快四十,不是快八十啊。四十岁的女人正有魅力呢,何况你连四十都还没到,长得又这么好看,只要你愿意和人亲近,肯定很多人追你。”   何小曼挤了挤眼睛,低声道:“那个钱警官……不是经常打电话来么?”   叶美贤脸一红:“这人太讨厌,不分场合的。头一次说要办案,把我骗出去。第二次说发现有人要对我不利,又把我骗出去,反正我是不会再相信他了。”   “哈哈。”何小曼大笑。这个钱警官很有意思嘛,每一招都是这么蠢,蠢到让人觉得好笑,难怪单身这么久啊。   正大笑着,桌上电话铃声突然想起。何小曼扬眉:“哟,不会说到曹操、曹操又到吧!”   说着拎起电话:“喂,崇光棉织厂织布车间。”   叶美贤也紧张地望着何小曼,说不清是烦恼还是期盼,也可能兼而有之。   “小何主任啊,是我,周晓芬。”   这真是稀客!   “周厂长您好!”何小曼赶紧答。   “今天晚上有空吗,有点事想约你谈谈呢。”周晓芬还是那样开门见山、热情万丈的性格。   “今天?”这实在有点仓促,而且最近何小曼正认真复习呢,当下婉拒道,“不好意思啊周厂长,还有十来天我就要参加高考,这段时间复习很紧张,全靠晚上。”   “呵呵,小何主任好有志向,还在高考啊!”周晓芬咯咯笑着,“那就在你家附近找个地方,你横竖要吃晚饭的嘛,在家吃和在外面吃还不都一样,保证不耽误你复习。”   她这么坚持,何小曼倒不好拒绝了。   “那好吧,西横街上有家如意饭店,晚上我请你吧。”   “不,我请你。就这么说定了,晚上见。”   说完,周晓芬那头就挂了电话,真是两分钟就把事情搞定,实在很高效。   叶美贤抬眼望望何小曼:“周晓芬?”   周厂长,还能有谁。而且刚刚话筒里她咯咯的笑声那么明显,想不偷听都难。   “是啊。你说她突然找我干嘛?”何小曼想不太明白。   “她调走后你们有来往吗?”叶美贤问。   何小曼摇摇头:“完全没有来往……哦,去纺工局开过两次会,碰到过,但也仅止于打个招呼,寒暄两句。毕竟人家现在是国营大厂的副厂长,地位不一样了,我也不好太热情。”   “那就奇怪了。突然找这么急,倒像是有事相求。”叶美贤轻轻皱了皱眉头,却又不太能确定。   何小曼也知道这种事情是为难自己师傅了。叶美贤为人向来简单,虽然是聪明看得透,但并不是有很多弯弯绕的人。   “算了,去了就知道。”何小曼坦然地耸耸肩,“之前在厂里,周厂长也算对我有知遇之恩。要是没有她的支持,我也很难在余杏娣和耿永兰出事后,立刻就稳住局面啊。”   想起往事,何小曼心中依然有些澎湃。   叶美贤也没再多想,笑着拍了拍何小曼:“就当是老朋友叙叙旧,周厂长这人精明能干,做事很有分寸的,找你总归不会有坏事。”   何小曼点了点头,有点期待晚上的会面了。 第102章 心如明镜   如意饭店是西横街上新开的一家私人饭店, 门面不算大,夫妻二人打理, 有两三位年轻服务员,饭菜精致,价格也合理。   何小曼不想把事情搞得太隆重,也不愿意太简陋, 便挑了这么个不张扬的地方。   周晓芬一进来, 就暗赞何小曼懂分寸,这饭店透着干净利落, 很合她周晓芬的口味。何小曼的妥贴果然是无处不在   两个女人,没有要酒。点了两三个清淡的菜,又各自泡了茶, 倒像小聚。   “周厂长越来越好看了。这衣服是大城市买的吧。”   何小曼一眼就看出了衣服的尊贵, 是品牌订制, C州可没有这百年老品牌。   女人都是爱被人夸漂亮夸品位的, 周晓芬笑道:“特意赶到S市的老店去订做的,多少人排队都排不到, 最好的裁缝师傅,一个月只出几件……”   周晓芬微微摇了摇头, 话锋一转, “只能说我和裁缝师傅非常投契,愿意帮我提前, 这才上身没多久呢。”   说到这地步, 也是相当需要配合了, 何小曼当然不会那么不识趣,笑道:“毕竟是周厂长才有这个面子啊,不一样的。再说了,裁缝师傅也看人,能衬衣服的,师傅做起来也更欢喜。”   以前周晓芬不这样,现在去国棉一厂当了领导,架子就难免大了,也爱听奉承话了。   这些高位陋习,真是跑都跑不掉,早晚潜移默化。   “你时间宝贵,我就开门见山。”周晓芬道,“你知道‘气流纺‘吧?”   “知道。”何小曼点点头。   “气流纺”当然知道。何小曼很关注新技术的发展,知道这是一种新型的纺纱技术,而国棉一厂新建成了一个气流纺车间,里面全部都是新式纺纱机……   最令人叫绝的是,这个车间竟然采用空姐的标准,招聘了一批外貌靓丽、文化素质较高的女工。   当然,收入也比其他工人要高一大截。   据说目前的相亲市场上,就以国棉一厂“气流纺车间”的姑娘们最抢手,那可全是高颜值、高个子、高水平的“三高”姑娘,而且还赚的多,真正是婆婆满意,儿子喜欢 。   “我们市可是纺织明星城市,在全国都是响当当拿得出手的。气流纺车间以后专门用来接待国内外贵宾,是市里边的一张名片。所以啊,光有漂亮的女工还不够,还需要有英语能力超强的接待人员。”   这年头,漂亮姑娘不少,有文化的也不难找,但又漂亮、又有文化、英语还好的姑娘,那就是凤毛麟角了。   周晓芬很有兴趣的望着何小曼:“当时你是如何接待克里斯蒂安和西蒙娜的,我可全看在眼里。而且你不光有超强的外语能力,这一年多你在崇光棉织厂把织布车间运营的远近闻名,尤其你的四班三运转,现在在区里、在纺工局都是一项响当当的创新……”   “周厂长,真是过奖……”何小曼谦虚地说。   “我不会夸大,只会实话实说。你大概忘了,可是我力排众议把你从车间挡车工提上来的,当初邱厂长还很忐忑呢。”   这倒是说的实话,当初的情景何小曼还历历在目。现在看着周晓芬,何小曼隐隐猜到了她的来意。   “的确要感谢周厂长。”何小曼说得不紧不慢。感激的话要说,但不是现在说,现在说得过头了,很可能自己就被动了。   何小曼谨慎地望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周晓芬是人精,如何看不出何小曼的用意,暗暗轻笑一声。她可不怕何小曼精,她自认比何小曼更精,更看得懂人性。   “小曼,你是人才,我是来挖人才的。”周晓芬笑吟吟地望着她。   何小曼一凛,虽然已经猜到,但听她一说出口,还是有点儿震动。   “我哪里算什么人才……”   “小曼,我不喜欢说客套话。有些承诺,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你过来绝对不止外语接待这一项,这种花瓶工种,我去大学生里找个外语好的学生就可以办到……”周晓芬呵呵一笑,轻轻喝了一口气,观察着何小曼的反应。   何小曼端着杯子,轻轻地晃着水面,却并不说话。   “气流纺车间的车间主任,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周晓芬抛出了杀手锏。   刹那间,何小曼心中激荡。说她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   没有哪个姑娘会拒绝“气流纺”,更别说是“气流纺”车间的主任。这个诱惑力真的太太太有杀伤力了。   但是,何小曼惯有的冷静又一次拯救了她。   “谢谢周厂长,我想……我不愿意挪窝。”   周晓芬一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何小曼。   “我在崇光棉织厂挺好的。而且厂里刚刚新建了新的织布车间,正是需要人的时候。”   面对何小曼这样的说辞,周晓芬迅速调整自己的情绪,又笑道,“可要想清楚啊。国棉一厂可是国营企业,你进来……我可以把你录用成干部。”   这招杀伤力实在巨大,要是王秀珍听到,立刻就会逼着何小曼答应。   但是,王秀珍不在啊。   “周厂长,你说得都对。条件很诱惑,车间也很诱人。国棉一厂更是市里纺织的头块牌子。无论从哪方面,崇光棉织厂都无比与之比拟。”   “但人有感情。我在这儿干了两年不到,有成长,有收获,结交了朋友,结识了令人尊敬的师长,还带出了一支四班三运转的队伍。”   “崇光棉织厂还可以更强大,我想和它一起强大。国棉一厂虽好,却是我攀附它。周厂长,真的很抱歉,也真的很感谢。”   这么一说,饭都没法好好吃了,尴尬得周晓芬拎起筷子指指桌上不多的几盘菜:“算了算了,也不要现在就急着回我,你再好好想想,如果想法有改变,我总归是一直欢迎你的。工作回头再谈,咱们吃饭。”   这一吃,一直到告别也没有再谈工作。   倒是周晓芬临走前郑重地看着何小曼:“崇光厂现在的规模扩张得很厉害,虽然只是个区属企业,势头却超过了市里大多数的国营企业。你若不来我们厂,我会将你视作对手,不留任何情面。”   真是难得的巾幗气质。   何小曼笑道:“很愿意和周厂长公平竞争。”   二人微笑着握手道别,纵使空气中已弥漫着风起云涌的味道,但表面却风平浪静,温和美丽。   这个“公平竞争”,是何小曼的心声。她很佩服周晓芬,能有这样的对手是一件荣光的事。   还有一层意思,双方心知肚明,却谁都不便说出口。   周晓芬想把何小曼挖到国棉一厂,既是爱才,却也是忌惮。   何小曼是利剑,放在外头,锋芒毕露让人寝食难安,收在身边,便可以给利剑加上剑鞘,可以打磨它,也可以摧毁它。   这等心思,要何小曼真是十来岁,必是难以察觉。亏得她重生双世,这积累教她看得清利弊,也看得清得失。   这慧眼慧心,才让她选择了继续留在崇光棉织厂。   去国棉一厂,她很难短时间内突破周晓芬的高度,但留在崇光厂,她很快就可以和周晓芬直面对决。   保护,有时候也是桎梏。   何小曼心如明镜。   第二天,她将这段见面偷偷说给叶美贤听。叶美贤倒吸一口中凉气,只觉得何小曼错过了一个难得的机会。   何小曼却不以为意,反是笑得意味深长。   “拎包住进宽阔的屋子,也能翻筋斗;自己亲手起个高楼,也能翻筋斗。哪个翻起来更畅快?”   叶美贤笑了:“你是孙猴子啊,还翻起筋斗来了。”   说完,又悟出何小曼话中之意,叹道:“年轻真好啊!”   只有年轻,才会如此雄心万丈;只有年轻,才能蔑视眼前的高山;也只有年轻,才能无惧前途漫漫。   一边忙着车间搬迁,一边紧锣密鼓地复习迎考。科技学校举办了一次模拟考试,何小曼又是当仁不让的第一。   下课的时候,陈校长背着双手踱到走廊上。   “今年这照片墙上,该添上你了。”他指着走廊上的荣誉榜,榜上每一张笑脸,都配着一个响当当的校名。   何小曼笑道:“我想去的学校,不知道够不够资格上墙。”   陈校长扶了扶眼镜框,有些意外:“你的成绩比这上面绝大多数的人都好,不用这么谦虚。”   “我不是谦虚,陈校长。”何小曼很诚恳,“我想考国纺大。”   陈校长一愣:“国纺大?这学校有点冷门,算不上如雷贯耳啊。”   是啊,这类专业性很强的学校,与那些全国闻名的大名校相比,就好像演技派较之于国民偶像。   国民偶像固然吸引眼球,但何小曼更想成为“实力派”。   “是的,和这上面的几个学校比起来,大概国民度不算高吧。但我更重专业。我想学习面料设计与服饰设计,国纺大在这方面是全国第一,有最好的教授团队和国内最顶尖的大师。”   陈校长的眼镜片后面,罕见地放出光芒。   “你对自己有如此清晰的规划,一定可以成功!这专业不好考,分数高,还得面试。”   陈校长指着墙面上的空白处:“只要你能考上这个学校这个专业,这个位置,就是你的!” 第103章 又起波澜   作为一个专业拐角偷听偷看十数年的妒忌份子, 这样的场景若不出现向丽娜,只怕是不太符合逻辑的。   她尚在高二, 连工作都没找,一心一意在学习,纵然如此,也常常感到十分吃力, 尤其是理科。而以前是自己优势科目的英语, 慢慢地也变得不如初中时那般温顺,竟然时不时地开始为难自己。   可直接跳过高一的何小曼, 却一点看不出颓势,高歌猛进地冲向了高考考场。   向丽娜不服。   凭什么这个出身低微的女生,样样都压自己一头?明明自己才应该是处处掐尖的那一个啊!   最让人难以接受的, 是她厚着脸皮去到首都找丁砚, 还磨破了嘴皮让父母给丁家阿姨打电话特意关照。可丁砚却找了个借口不告而别。   她不傻, 她识得出什么是借口。   更让她咬牙切齿的是,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丁砚的告别, 竟然是为了回C州。   当她的同学描述着每到放学时,那个男生是怎样在科技学校的旋转楼梯下等何小曼时, 向丽娜一听就知道, 这男生一定是丁砚。   你何小曼在学业上凌我一头也就罢了,凭什么还能让那么疏淡的丁砚也这样热情?   走廊上的人渐渐散得干净, 向丽娜走到荣誉榜前, 望着刚刚陈校长手指的那处空白, 唇角勾起一个冷笑。   两年前我可以让你参加不了中考。两年后,我是不是该试试让你参加不了高考?   明明是仲夏之夜的走廊,可不知为何,陡然充满寒意。   考前的最后几天,何小曼一回家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复习,王秀珍笑称她成了“二楼上的大小姐”。   何立华却知道她内心的重视。   “爸爸请好假了,陪你三天。饮食起居由你妈负责,全程接送陪伴由我负责。”   “我又不是小孩子……”   话音未落,迎上何立华坚定的目光,何小曼顿时将后半话缩了回去。   “谢谢爸!”   谁都害怕往事重演,哪怕只是个意外,也让人心惊胆战。   只是没想到,严防死守之下,竟然没防得住自家邻居。   高考隔夜,天气格外闷热。何小曼打算将知识点最后理一遍,然后早些睡觉,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对考试犹为重要。   哪知,大约九点不到,隔壁竟然传来了迪斯科的声音,初时声音还不大,何小曼平心静气,大概是凌水成又在玩什么浪漫,闹一阵也就好了,打算忽略。   可过了十分钟,声音不降反升。音乐节奏越来越狂野,音量也越来越大。   何小曼放下笔,刚走到楼梯上,就听见何玉华从房间走出来:“怎么回事,都九点多了,凌家发什么神经?”   “是不是吵到宝宝了?”   “是不是吵到你了?”   一见对方,二人不约而同地问。   “宝宝还好,小婴儿睡得沉,我楼下声音还不算大。这音乐声是二楼的,明知道你明天高考,今天一定是故意的,想让你没法复习,睡不好觉!”   何玉华气得四处找鞋,要冲到隔壁去撕。   被何立华和王欣上来拦住:“我们去交涉。”说罢,两个人走了出去。   片刻,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果然停了。两个男人如释重负地回来,直摇头:“这凌家真是不像话,儿子和儿媳妇在家跳迪斯科呢。”   “跳迪斯科没啥,但不能扰民。这家人真是一言难尽。”何小曼叹着,返身重新上楼。   哪知道还没走到楼上,嘭嘭嘭,迪斯科的强节奏竟然故态复萌。   何立华和王欣目瞪口呆。这凌家简直是挑衅啊!   一跺脚,王欣正要撸袖子,只见何玉华刚刚穿好了鞋,风一般冲了出去。   “玉华!”   “嬢嬢!”   众人尖叫着也冲了出去,何小曼因为是从楼梯上下来,没跟上大部队,冲得晚了一点点。   只见何玉华气势汹汹冲到凌家门口,“咣咣咣咣”就敲门。   “何老师啊,都说了我家水成是在自己家放的……”   凌家姆妈鄙夷地说着,将门开了一条缝。   什么,一条缝?真是小看珍珠弄头号泼妇。一脚揣过去,门直接被揣开,弹开的大门直接把凌家姆妈撞倒在地,“哎哟哟”地直叫唤。   谁让楼上音乐开的那么响,吵了别人,也蒙蔽了自己。不怕自损八百,那就来呗,何玉华还没怕过谁呢!   “咚咚咚”跑上楼,擒贼要擒王啊!   可怜何小曼刚跑到凌家大门口的水门汀地面,只听一阵疾风带着巨大的音乐从头顶而来,本能地一闪……   “咣!”   一声巨响,一只四喇叭收录机砸在水门汀地面上,四分五裂。   音乐停了,世界安静了。   几秒钟后,从二楼窗口传来朱福妹撕心裂肺的叫声:“何玉华,我跟你没完!”   这收录机可是当下最最时髦的电器,比电视机还要时髦些啊!   何小曼冲上楼,只见何立华与王欣已经将何玉华护在了身后,朱福妹还在激动地尖叫,而凌水成吓得目瞪口呆。   何玉华冲上楼,拎起四喇叭收录机就从窗口扔了出去。迅雷不及掩耳,凌水成接受不了啊!   而且,为了故意吵吵何小曼,凌家的窗户全打开着,简直是特意为了方便何玉华扔收录机啊!   凌水成想死的心都有。   两个男人护佑下的何玉华,精神头十足,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个坐月子的产妇。   “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个是去报警,然后警察来了我就告诉他,我一个还没满月的产妇因为长期被巨大的音乐声吵得睡不着觉,所以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我要申请精神赔偿!小曼,你上次赔了多少来的?”   她还没忘记让何小曼现身说法。   “不多,一千块。那是两年前了,现在不止这个价。我还只是个人,你有宝宝,赔偿金只会更高。”何小曼说得一本正经。   一千块!还要更高!   儿子结个婚已经把凌家的家底都掏空了,朱福妹在小姐妹中间狠狠地面子了一把。   但回到现实,光鲜亮丽都在这四喇叭收录机上了。   朱福妹到底是比凌水成要霸道,叫道:“凭什么你砸了我家东西,还得让我赔你钱!这是哪门子歪理,当我没读过书么!”   何玉华扬眉道:“第二个选择,我陪你一台一模一样的收录机……”   “好啊,赔钱,钱拿来!”朱福妹话都没听完,已经叫嚷起来。   一边伸手,一边已经在盘算着报型号的时候报最新式的,外表的区别不大,谅何玉华这个没文化也分不清楚,这么一又可以省好几十。   哪知何玉华向窗口大喊:“嫂子,把摔坏的收录机收起来!”   凌家姆妈还在地上痛得揉屁股呢,哪里来得及跟何家抢东西,眼睁睁望着王秀珍过来,将摔得粉碎的收录机给捧回家了。   何玉华冷笑:“钱没有,说好了赔一台一模一样的,随你要不要。”   凌水成朝朱福妹直使眼色。   眼下敌众我寡,而且对方又说赔一台新的,凌水成觉得自己胜利了。   朱福妹再怎么一口气咽不下去,也只能忍着。   何玉华的“演讲”还没结束,又跟朱福妹道:“同意的话,新收录机一个礼拜后到。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下回再这样晚上乒乒乓乓的,我见一个砸一个,而且后面可就不赔了,咱们法院见!”   还管什么同不同意。   就是这么流氓,她朱福妹不同意也得同意。   一回自己家,王秀珍已经将收拾起来的一堆残骸放在桌上,虽然摔得厉害,但该有的主要部件都还好,完全能看出是什么型号。   “真不是东西,这凌家越来越小家子气了。”何立华气呼呼的。   何玉华却直着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句:“有钱真好啊!”   回想自己刚刚说“见一个砸一个”的时候,那种豪气干云天的劲头,全是钱给的底气啊!   何家现在,还真不缺钱。   “刚刚真是担心,你也太莽撞了……”王欣正在轻声埋怨,却又弯下腰,替何玉华脱了鞋子,“还好宝宝没被惊醒,这孩子倒真是睡得香。”   何玉华幽幽的道:“我是嬢嬢,我可不能让小曼被欺负。这高考多重要啊,都不让人安生,被砸不是必要的么,没砸人,只砸了东西,我已经很收敛了好吧?”   “噗。”何小曼笑出声来,却又感激何玉华对自己的全情维护。   第二天一早,王秀珍照常熬了很稠的粥,清淡、但又不能清汤寡水。吃不饱不好,吃了考试的时候一直要上厕所,也不好。   吃完早饭,何立华和何小曼一起出了门,很快就来到了考场附近。考生很多,已是熙熙攘攘。   中考的时候没有送考,何立华一直耿耿于怀,这回总算遂了心愿,两只眼睛很警惕地环顾四周,看谁都像坏人。   只是,坏人不在他的四周,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不远处,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后面,向丽娜给一个贼眉鼠眼的少年塞了一百块钱。   少年的眼中放出贪婪的光,一张一张数了一遍,心满意足地放进了兜里。   “我知道,这一片属你手艺最好。这是订金,拿了就代表咱们说定了。”向丽娜笑吟吟的,一点不像在筹谋一件坏事。   “其实吧,我现在就可以过去把她包划了。那布包,很容易得手的。”少年鼓动。   向丽娜摇摇头:“你看旁边那个,跟探照灯似的,我怕不保险。但明天就不一样了。只要她第一天平安顺利地考完,明天肯定就放松警惕了。”   “你不怕我明天跑了?”少年笑得奸滑。   “呵,跑?你能跑哪儿去,除非这块地盘你放弃不要了。”向丽娜阴阴的道,“只要你拿到她的准考证,交到我手上,我再给你两百块。” 第104章 神秘陪考人   虽然老天爷很多时候不是那么靠谱, 也常常打瞌看不到人间悲欢与正义。但屡屡行恶的人总得知道一个科学的道理,世间万物皆有道。   这个道也许是规律, 也许是冥冥中的翻云覆雨手,也许仅仅是简单的数学概念。   万事,是有概率的。   同样的事做得越多,成功与失败的概率大概总会渐趋平衡。   向丽娜侥幸了一次, 还想侥幸第二次, 数学学得不太好啊!   她与小贼商定之后,下意识地望了望四周, 并没有人关注她,便踌躇满志地踩着吴志娟从国外带回来的小高跟皮鞋扭腰提臀地走远了。   小道边的围墙后,站着一位年轻人, 神情凝重。   他望着向丽娜的背影, 沉吟良久, 终于走到街对面的公用电话厅, 拨了个电话。   万水路有一家服装店。门面不大,货物堆得挺挤。这店开了一年多, 生意却一直不太灵光。   “看看看,整天看这种地摊小说, 看出什么名堂了。就不知道帮我理理货!”   老板娘冲着坐在店堂一角的男人吼。   “有什么好理的。东边搬到西边, 西边搬到东边,搞得好像每天有很多人来买似的。”   男人语气不屑, 将手中的烟头狠狠地丢了出去。   “你要死啦!”   老板娘尖叫一声, 冲上去踩住烟头, 反复碾了几次,确认已经完全熄灭,这才松了一口气,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嫁你这种男人。”   男人烦躁起来:“别说得自己很高尚,当时还不是看上我给领导开车。现在老子落魄了,就天天摆脸色,搞得老子好像吃了你软饭似的。”   老板娘哭道:“我什么时候嫌弃你落魄了?工作没了,你可以跟我好好打理这家店,犯得上这样自暴自弃?”   嘴唇抖了半晌:“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家儿媳妇……”   “放屁!”男人暴躁地大吼,“你以后嘴巴给我放紧点,老子不想再听这些废话!”   起身,扔下地摊杂志:“我有事要出去,你去接儿子下课吧。”   老板娘望着甩门而去的男人,悲从中来,扑在纸箱上嚎啕大哭。   落魄的男人正是向家曾经的司机刘东平。他接到一个电话,声称自己想了解当初何小曼的车祸。   本来刘东平是不想搭理的,因为这事是他当初一时糊涂犯下的错,既坑害了那个参加中考的考生,也坑掉了自己的工作。*   但对方说自己掌握了部分真相,如果他不配合,将会向警方告发。毕竟当初结案是以交通肇事来定论,但如果对方真的掌握了什么,很可能会翻案,变成故意杀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所以刘东平迫不得已,得去会会这个人。   依约来到城中公园的大草坪旁,骄阳似火,晒得刘东平一身臭汗。心中暗骂,哪个臭小子,约在这个地方,是要晒人干么?   环顾四周,终于找到电话中所说的百年古柳,果然,树下站着一个年轻人,却似不怕晒一般,傲然负手而立。   “是你找我?”刘东平问。   那年轻人缓缓地转过身,盯住刘东平,眼神冷冽。   “是你!”刘东平惊呼出声。   考场外,何立华也被太阳晒得有点晕,多亏出门的时候王秀珍塞了一顶草帽给他,赶紧给扣在头上,总算有了一丝荫凉。   他嫌草帽丑,读书人总有那么些清高的怪癖,比如不是下地干活的话,通常不愿意草帽。   只是骄阳才不理解你,管你是庄稼人还是读书人,晒起来那是很公正的,谓之曰“普照”。   还好,何立华还带了一把折扇,上面印的国画,摇啊摇啊,除了能扇些凉意过来,也能提升一下何立华的书卷气。   摇得手都快酸了,终于,考场里铃声大作。何立华兴奋地冲到校门口,争先恐后地去“抢女儿”了。   “难吗?会做吗?是不是全做出来了?”   问了一堆废话,把何小曼问笑了,摇摇头:“不难。放心吧,我觉得自己发挥得蛮好。”   何立华这才放心,将那洋溢着书卷气的折扇稀里哗啦地向女儿殷勤地扇动着,浑然不顾自己已是满头大汗。   第二天,王秀珍换了花样,烧的绿豆粥,清热解暑之佳品。   何小曼吃饱喝足,享受着“保护动物”的待遇。   只见何立华今天居然主动去拿草帽,便道:“爸,外头太热了,你不要去了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虽然第一天顺利度过,但何立华已是惊弓之鸟,立刻瞪眼睛:“不行不行,别的可以马虎,这三天我总归是寸步不离跟着你。”   王秀珍笑道:“小曼你就随你爸吧,这样他心安。”   二人如昨天一样出了门,依然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步行方式去考场,一路说说笑笑,讲着何玉华家的宝宝,讲着远方的何献华,讲着何小曼的未来,不知不觉走近了考场。   考场附近,那棵梧桐树后,向丽娜终于等来了机会。望着天蓝色宽松衬衫宽松裤装的何小曼,她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我去了啊。”贼眉鼠眼的少年还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我没跑,你可别跑,否则我得手了也去还给人家。”   “放心吧,我势在必得,不会少你那两百块。”向丽娜说话的时候,眼睛就没离开过何小曼。   她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有如此光芒,为什么总是惹得周围的人频频回头?   这真的已经不是初三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傻蛋小女生了。她怎么就变得这么强大?   胡思乱想间,望见那小贼已偷偷挨近了何小曼,向丽娜的心脏砰砰直跳,不由伸手捂在了胸口……   眼见着考场已是近在眼前,何立华道:“去吧,爸在这儿等你。”   “你别傻乎乎地站太阳下了,附近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   “好的好的,我知道,你放心,爸会安排的。”   何立华嘴上如此说着,心里却想:爸只是想离你近一些,也许毫无用处,但爸心里好过啊。   “那我进去啦。”   “小曼加油!”   “砰!”一个冒冒失失的少年直冲而来,撞在何小曼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少年抬手打着招呼。   “这小孩,怎么这样!”何立华抱怨,见他态度甚好,又不好直斥。   “算了算了,跟个孩子计较什么。”何小曼笑着,“我进去啦……”   说话间,少年已转身跑开,带着一脸得逞的笑意。   哪知,才跑出去十米左右,突然被一个中年男人挡住了去路。   “小贼,手脚够快啊!”男人一个擒拿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   少年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男人扣得严严实实。   “把东西交出来!”男人喝斥。   少年一看这阵势,哪里还敢反抗,叫道:“在我口袋里!”   男人一掏口袋,掏出个文具盒,一使眼色,从人群中立时又出来两个人,将少年押住带走。   何小曼浑然不知,已经走到了考场门口,正要进去,背后有人拍了拍她。   “钱警官?!”何小曼一转身就惊呆了,“你怎么在这里?”   再一想,“你是来维持考场秩序的吧,好巧啊!”   当值还穿着便衣,看来警察叔叔们工作很有章法嘛。   “是啊,好巧。亏得我在这儿值勤。”钱警官挑着眉,将一样东西递了过来,“看,这是什么?”   何小曼低头一看,顿时脸色就变了,铅笔盒!   自己的铅笔盒为什么会在钱警官手里?   何小曼心中一沉,迅速一把接过,打开铅笔盒一看,准考证安然无恙地躺在铅笔盒里。   “天哪……”她长舒一口气,不由捂住心口。小心脏都差点跳出来了呢!   “刚刚那个是小偷。瞧你,这点儿警惕心都没有。”钱警官笑道,“快进去吧。”   “谢谢谢谢!”何小曼连声道谢,“我一定在叶师傅面前替你多美言几句啊!”   “‘哈哈!”钱警官仰天长笑,“那我也谢谢啦!祝你超常发挥、金榜题名啊!”   这边何小曼拿回准考证,有惊无险地进了考场,顺利开始第二天的考试。不远处,有人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树后的向丽娜看到小偷轻松得手,别提多开心,忘形地从树后冲了出来,打算迎接“大捷而归”的小偷。   哪知冲到一半,突然发现事情起了变故。先是小偷被拦住去路,也不过是转瞬间,突然就被控制住,而且……而且还搜出了什么!   虽然离得远,向丽娜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直觉告诉她,那几个人一定是便衣。   来不及去想便衣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向丽娜第一反应就是快跑!   她不会蠢到向小偷暴露身份,只要赶紧溜走,警察就算抓到小偷,那也就是个偷东西的小偷,和她完全没有关系,也不可能发生任何关系。   一转身,却发现背后赫然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位,她认识。   “好久不见。”对方直视着她,语气冰冷。   向丽娜刷的一下,脸色惨白:“丁砚,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出国了吗?” 第105章 神经病啊   这只是巧遇, 一定是的,只是巧遇!   向丽娜虽然浑身颤抖, 却还是拼命压制着恐慌:“听高阿姨说你出国了呀。”   一边说着,一边挤出一个极难看的微笑。   丁砚望着她的眼神,却冷得似是结成了冰霜,完全没有叙旧寒暄的意思。   “如果我不回来, 怕是没机会看到你精彩的演出。”   “你……你什么意思啊……”向丽娜挣扎着, 假装没有听懂。   丁砚旁边的那位男人亮一亮证件:“警察,麻烦你跟我们回局里吧。”   “为什么!我干嘛了?”向丽娜失声尖叫。   见她如此负隅顽抗, 丁砚的神情更加冷漠:“昨天早上你在这儿和小偷交易,我全听到了。刚刚你又和他在这儿寻找机会,我和这位警官全看在眼里……”   向丽娜呆住, 她以为是巧遇而已, 竟不知道昨天就已经暴露。   “我没有……我冤枉!”   “冤枉?”丁砚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录音笔, “你对何小曼早就怀恨在心, 这里有刘东平的证词,你要不要听听?”   向丽娜身子一软, 瘫倒在地。警察立刻上前将她扶起:“要听也要去局里听了,走吧。”   “我是向家的人, 我是向怀远的孙女, 你不能抓我,不能抓我!”   向丽娜嘴里胡乱的说着, 又急又快。   警察却不为所动, 半是相扶半是控制地让她站稳。   钱警官也赶了过来:“带上车吧。”   几位警察押着向丽娜上了警车, 纵然她万般不愿,终究还是和小偷作伴去了。   丁砚将录音笔交到钱警官手里:“这是我和刘东平谈话的录音,两年前的车祸,向丽娜是主谋。”   钱警官接过录音笔,望着丁砚:“没想到你这么执着,两年前的一桩交通肇事案,还是被你生生挖了出来。”   丁砚轻轻摇头:“不,不是我执着,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不能让何小曼白白地受害。我以为那件事早已过去,却没想到竟有这般不堪的内情。”   钱警官挑眉:“哦,难道你不是为了寻求真相而回国。”   “不是。一直以来,我丝毫不知车祸里还有内情。我回国,只是为了亲眼看到何小曼能平平安安完成高考。”   丁砚心中的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只想远远地望着她,看到她平平安安进考场,又欢欢喜喜出来。却没想到昨天无意中看到向丽娜和小偷的交易,这才联想到两年前的车祸,越想越觉得有问题。”   钱警官拍拍丁砚的肩:“现在好了,何小曼很安全,准考证也很安全,跟我回局里录个口供吧。”   丁砚诚恳地望着钱警官:“拜托你,让我完成陪考,过后我一定会主动来找你。”   “我的天……”钱警官无奈地摇摇头,“你不会三天都这样远观吧,不打算让何小曼知道?”   “嗯。她不用知道。”   丁砚微微一笑:“我会去录口供的,但是应该没时间出庭当证人了,我订的往返机票……”   钱警官拍拍他:“明白,我理解。有证词就可以了,其余的交给我来搞定吧。”   转身走了两步,又叹口气回过头,望了望丁砚:“你这样没意思啊,喜欢人家就大胆地去呗,花这么多钱飞来飞去,就为了远远地看人家一眼,你神经病啊。”   这话说得丁砚都笑了:“我尊崇内心。也许真的有点神经病吧。”   钱警官上了车,才悠悠地吐出一句:“这孩子不错,跟我一样神经病。嘿嘿……”   那小偷转眼望了望他。   “看什么看!”钱警官立刻又凶悍起来。   望着警车呼啸而去,周遭恢复寂静。偶有路人往来,皆不知此地刚刚发生过惊心动魄的一幕。   人生呵,在别人的戏中擦肩而过,彼此都是行色匆匆。   丁砚终于感觉到了一丝疲倦,斜倚在斑驳的墙上,望着远方,失神良久。   不知为何,将凶手绳之以法的解气感并非持续很久,他的心里愈加自责,当年因为自己的懦弱,竟然让向丽娜逍遥法外这么久。纵然今天亲手揭穿了真相,他内心依然沉重。   何小曼啊何小曼,沉重留给我就好了,我喜欢看着你高歌猛进。   数日后,丁砚坐上了出境的飞机,飞到了地球另一端。   而钱警官这次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去崇光棉织厂,人家要找何小曼了解情况。   “钱警官你可真是,也太处心积虑了吧。怎么了,到现在还没找到机会把叶师傅约出去?”何小曼开他的玩笑。   “这回我可不是找借口,是真的要找你配合调查。”   “好好好,不就是一个小蟊贼嘛,来来来,我配合。”何小曼嘿嘿笑着,低声道,“要不要我叫叶师傅过来。”   “我不反对啊。不过,先把正事儿办完。”   何小曼是万万没想到,钱警官前来,是真有正事。   “什么,有人指使的小偷?”何小曼目瞪口呆,“我一个考生,有什么可偷的……”   才说完,何小曼陡然浑身一阵凉意,颤声道:“不对,没这么巧的。我错过了中考,还有人想我错过高考,是谁这么毒?”   见她反应这么快,钱警官叹了口气:“人,我们已经抓到了,是向丽娜,你的初中同学。”   “向丽娜!”何小曼惊声叫道,“她不仅是我初中同学,也是现在科技学校的校友。她……她这么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啊!”   钱警官道:“若每个人都是同一种性格、同一种心态,世上哪来那么多恶性案件。她扛不住审,只把几个证据一放就崩溃了,什么都招了。现在人已经送去看守所,具体的,你跟我回局里录口供的时候,我再仔细告诉你。”   录口供录得很顺利,何小曼的心情却很复杂。   陷害自己的人终于有了报应,何小曼解气;可向丽娜屡屡下手只是因为见不得自己比她好,何小曼又觉得啼笑皆非;再想想当初竟然并非意外而是人为,何小曼竟生出一种魔幻感。   还好,一切都没有变得更坏。   还好,自己反而更有积极向上的斗志。   还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只是,那位无意中救了自己的人是谁?   为什么他那么巧就目睹了向丽娜与小偷的交易,为什么他这么热心地报了警,为什么他具有如此的正义感,却偏偏请求了保密?   这真是一个神秘的证人。   神秘到让何小曼隐隐觉得熟悉。   她不敢乱猜,却又在心底生出某种可能,只萌个芽,就被她强行压下。   别乱想了,人家在外国呢!   向家乱成了一锅粥。   听说孙女数罪并发进了看守所,向怀远气得一口气没憋过来,直接被送进了医院。   而二叔向炳文一家更是秉承“此时不踩、更待何时”的精神,对大哥一家穷追猛打。   “不许捞她!丢人的东西!”这是向怀远憋过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向炳文忠实地执行着,一旦看到向炳方夫妻俩去搞什么动作,他就给别人打电话,语重心长地说:“我家老爷子不想被这事毁了清誉,请万万秉公执法。”   向炳方跳脚了:“把丽娜弄进去对你有什么好处?对向家有什么好处?”   “呵呵,大哥,你的觉悟呢?”向炳文冷笑,“我能为了得什么好处去活动?老爷子只要个公平公正。这公平公正可不能单对咱们向家。王子犯法还和庶民同罪呢,大哥莫非觉得丽娜比王子还尊贵?”   见向炳方理屈辞穷,向炳文嘴皮子一翻,又换了种语气。   “大哥啊,老爷子为什么这么说。说到底还是为了我们向家啊!从来世人都会夸大义灭亲,现在是考验我们向家的时候。”   向炳文老婆见向炳方哑口无言,也凑嘴道:“大哥大嫂都是明白人,必能体会到大家的苦心。大家也都是为了丽娜好,是为了向家好。向家做事无愧于心,以后丽娜才好做人。再说了,那车祸时候,丽娜只有十六岁,未成年呢,不会判多重的。有的是机会重新做人。”   看形势真是大获全胜,向炳文打算鸣金收兵:“好了,我们去医院看望老爷子吧。”   然后一把拦住也想动身的向炳方:“咦,大哥,你还是别去了,老爷子看到你就生气啊。”   向炳方气得大吼道:“你特么有完没完!我去看自己亲爸还要你批准了?”   弟媳妇嘿嘿一笑:“大哥别动怒,赶紧给丽娜想想其他办法是真。如果大哥想给丽娜找个好律师,可以告诉我们哈,这点儿人脉还是有的。”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这“犬”还是自己亲弟弟,向炳方的郁闷简直难以言表。   晚上,吴志娟还要雪上加霜。   “龙生龙,凤生凤。当初把这贱种抱回来就是个错误。”   “什么贱种,那是我的种!”   “那你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女儿?还不是亲妈贱……”吴志娟幸灾乐祸地梳着头,“她对我那样子,我是早就冷了心。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这回我不奉陪。”   “反了你!”向炳方如平常一样大吼,却换来一阵冷笑。   “我特么当初就该跟你离婚!我就应该坚定地和美贤在一起!”   吴志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去吧,现在也不晚。” 第106章 录取通知书   听说何小曼又一次险遭不测, 叶美贤吓得面如土色,那紧张和关心, 和亲妈王秀珍都可以比一比。   “听钱明说你差点连准考证都被偷了,也太吓了啊。”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叶美贤想想都觉得后怕,趁着中午吃饭的功夫, 二人又坐到了一起。   钱警官大名钱明, 看来没少借此跟叶美贤“沟通”。说好何小曼要替他美言几句的,这回不能食言。   “可不是, 钱警官真是认真负责。而且抓小偷时候那个勇犯无敌,身手敏捷得很,一点看不出来人到中年。”   呃, 这夸奖, 让叶美贤一时不知是真夸还是反讽。   “叶师傅, 钱警官和你相处也有一年多了吧, 你就当真没考虑考虑他?”   叶美贤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头:“我可没和他相处,只是略有来往……”   “我觉得他人不错啊, 对你也一往情深的。而且这个年纪还单身,真的蛮难得。”   “那是因为他不了解我吧。如果他知道我曾经有过那样的病, 还有那样的……”叶美贤从来没在何小曼跟前提过自己的过去, 想了想,依旧难以启齿, 便轻轻叹了口气, “总之, 与其以后他嫌弃我,不如现在我就离他远点。”   何小曼深深地望着叶美贤。不是钱警官嫌弃她,分明是她现在自己就在嫌弃自己。   “叶师傅,我觉得你说得不对。”何小曼勇敢的道,“你根本就不给机会,他如何了解你?你又怎么断定,了解之后,钱警官就一定会嫌弃你?”   “这还用问?人家虽然人到中年,长相谈吐都挺好,何苦来找我这样不堪的……”   何小曼苦笑,如往常一样替叶美贤收了饭盒和筷子,叶美贤想要去抢,被何小曼一把按住。   哪怕只当一天师傅,叶美贤也是她正儿八经工作上的师傅,坚持替师傅做这点儿小事,是心意,也更是仪式。   将餐具洗好,二人一起并肩往远处的新织布车间走。新织布车间面积更大,条件更好,有专门的隔音的办公室,何小曼的主任办公室在最里面一间。   何小曼将办公室门关上,低声道:“叶师傅,我觉得这回你是料错了。”   “为何?”叶美贤不解。   “你小看了警察这个行业。如果钱警官想知道你的过去、你的病史,对他来说实在易如反掌。他是警察,你是公民,你的信息对他来说绝不是秘密。但现在钱警官从来没有提及,要么是他从未将你视作警察与公民,所以不愿意去调查你的信息;要么是他早就调查过,心里其实并不在意。”   这段话委实如惊雷一般击中了叶美贤。   对啊,他是警察啊!只要他愿意,自己在他面前根本无所遁形,怕什么被起底、怕什么被看透!   叶美贤的双眼难得亮了起来,一贯清冷的神情,显出少有的生动:“如此说来,倒是我作茧自缚,钻了牛角尖了。”   见叶师傅竟是“孺子可教”,何小曼也很是欣慰,恨不得亲自拉着她的手,交到钱警官温暖的掌心去才好。   “起码你不该总是拒人千里之外。亏得钱警官算是有耐心,换是旁人,品性差一截的,早转身走了,哪有这样的耐心一直等着你从你的茧子里出来啊。”   “那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叶美贤还真是个不顾旁人眼光的人,既是想定,立刻就拿起何小曼桌上的电话,三下五下拨到了钱警官那里。   “喂,钱明吗,我是叶美贤……嗯,今天先上有空吗?我不想回家做饭了,我请你出去吃饭吧……”   不知道电话那头的钱警官是怎么想了,反正电话旁边的何小曼,简直冷汗直飞。   叶师傅这行为够特别。别看她平常优雅端庄到甚至有些拘谨,一旦奔放起来,真是完全不顾世人的眼光。   现在何小曼完全相信她的青春一定比火焰更热烈、比飞鸟更自由、比明月更皎洁。   还好,钱警官也是个杠得住“压力”的人,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虽然十分意外,但迅速回过了神,乐呵呵地答应了。   有女人要请自己吃饭,还是自己喜欢的女人。这种体验当下的社会环境几乎不太可能。   一是女生怎么可能主动。二是主动的女生怎么可能是好人?   偏偏叶美贤那么自然地就主动了,而且钱警官知道,叶美贤就是好人,好到善良淳厚。从不曾听她说自己有多好,钱警官只是相信自己的眼睛。   望着叶师傅欢欢喜喜地走出去,整个人都放出一种叫做“魅力”的光彩,何小曼感慨万千。   叶师傅真幸福。她的病让她时而自卑,时而却焕发出天真烂漫。   何小曼做不到呢。她从未向喜欢的人表白,在感情上,她保守甚至有些懦弱,顾虑重重。   叶师傅的幸福在于,有一个懂得欣赏她优点、并正视和包容她缺点的人。自己会有这样幸运吗?   天气愈加炎热,热到珍珠弄的居民每天吃西瓜的数量已经要超过吃饭、热到何玉华家宝宝脖子肉肉的圈圈里要涂好几层爽身粉、热到珍珠弄的几条大大小小、威风凛凛的大狗小狗统统吐着长舌.头趴在每一块荫处的石块上吸取半点点凉意。   这年头没有电脑没有网络,等成绩真是有些难熬的,后世的声讯电话、短信预约、公众号开放、网站查询……一概没有机会。只能默默等待邮递员出现。   哦,天底下最可爱的邮递员,你什么时候来啊!   “叮铃铃——”邮递员清脆的车铃声从珍珠弄口传来,“何小曼,通知书! ”   何小曼却上班去了,王秀珍激动地迎了出来,她也天天盼着通知书呢。让她亲眼看一看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模样,也是极动人的呢。   “国纺大!是小曼最想上的国纺大!”王秀珍叫道。她不敢拆信封,但信封上的落款印刷字,她看得清清楚楚。   王秀珍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将通知书藏到家中的安全之处,这才跑到弄堂口街对面,兴奋地往何小曼的车间办公室挂电话。   “小曼,国纺大来通知书了,我没拆,不过我相信一定是录取通知书。”   的确是录取通知书。何小曼高分录取国纺大,成为纺织品设计专业的一名新生,九月份就要开学。   拿着通知书,何小曼去了崇光棉织厂的厂长室。   一听何小曼果然高分录取国纺大,邱勤业的心情就没有平静过。   “恭喜小曼啊,咱们厂第一个自己通过夜校考试能考这么牛的例子。下回厂部例会上,我要好好说话,让全厂的人都跟你学习。”   咳咳,何小曼是带着问题来的。全厂人学不学习,这其实没那么重要。   国纺大在经济重镇S市。S市在改革开放中虽然不如特区那么令人瞩目,但它老牌的金融霸主地位绝不会受影响。而且何小曼知道,特区因为太过靠近香江,容易受香江经济发展的影响,相对来说,S市往后的发展会比特区更好。   但这个“往后”,还很遥远。   S市离C州不太远,火车一个多小时,开车两个多小时,步行……步行应该蛮远的,没算过……   何小曼要是去国纺大读书,那崇光棉织厂的工作怎么办?   现在社会上有一种方式,刚刚冒头,叫“停薪留职”,顾名思义,不拿单位的工作,但人事关系还在单位挂着,工作岗位也以某种形式留着。停薪留职的人,多半是出来自己创业,因为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也因为对国家政策信心不足,所以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史培军前不久就刚刚办了“停薪留职”,现在毫无顾虑,在印刷厂放手大干。要何小曼说,史培军这个“职”,留着留着,他自己就不稀罕了,后面一定会找个契机完全跳脱出来。   何小曼知道,崇光棉织厂不可能给自己“停薪留职”,一来是厂里还没有这样的先例,二来邱勤业那么迫切地要用人。   所以,她提出来是不是可以半脱产,也就是说每学期花一到两个月时间去学校上课,当然这样完全学业会很辛苦,而且校方也还要去沟通,不知道能不能通融。   邱勤业的手指玩着笔,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半晌,终于道:“半脱产厂里是没意见,但是小曼啊,我虚长你几岁,便以长辈的角度给你分析分析,一个学期的课业,你要在一个月里完成,这也太辛苦了,而且你这么赶来赶去也不现实。”   何小曼当然知道这样的方式会很辛苦。可她何曾怕过辛苦。   最苦的时候,厂里干着三班倒,还要开办印刷厂,家里的私人订制也没有停歇,何小曼都没有喊累,还忙里偷闲谋划着给家里盖了个小楼。   苦不怕,只要有成果啊。   “谢谢邱厂长这么关心。我也知道苦,不过,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啊。”   “谁说没有办法?”邱勤业突然笑眯眯的,“现在织布车间已经很稳定了,以老带新,很有成效,当然这都是你的功劳……”   “嗯?”何小曼等着下文。   “有没有兴趣转岗?”邱勤业抛了个大石头,“石新源升了副厂长之后,销售科长一直空缺着,找不到合适的人。你来当销售科长,把咱们销售科设到S市去……”   何小曼眼睛一亮:“市场经济,S市这样的对外港口有天然优势啊!如果我们可以自行接单,那就不用依赖纺工局和外经委的调拨了!” 第107章 “上帝”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丁家。丁佐民夫妇仿似空巢老人。   纵然丁佐民已经升了常务副市长, 纵然随着城市开放度的提升,高萍的外事活动一茬接着一茬, 但寂寞总是如影随形。   刚从国外回来的高萍收拾着行李,递给丁佐民一套书籍。   “儿子买给你的。原版,看看你功底还在不在。”   丁佐民接过书籍,看了看, 欣慰地笑道:“小砚还是没忘了我啊!”   “父子俩还会有什么隔夜仇。小砚现在在那边也挺好的, 就是老想吃家里的东西,这回我过去, 在他那儿住了几天,好好给他教了几手。”   说着说着,高萍也有些伤感起来:“往后不在他身边, 他要是想念家乡的味道, 也能自己动手做点儿。”   丁佐民叹息一声:“咱们啊, 也不要太放不下了。以前总觉得小砚两耳不闻窗外事, 离开我们会飞不高,现在他翱翔得挺不错的, 我们倒也少了后顾之忧,各自高飞吧。”   “老丁啊, 你说的也对。咱们的家庭不比旁人, 你、我、小砚,都是有自己梦想的人。说起来, 小砚的这份倔强, 还真是像你呀, 连父母的心思都不顾。”   高萍到底是经常出国的人,见多识广,思想也比平常同龄的女性要先进些。丁砚如此独立自主,像极了国外的那些少年。作为母亲来说,她既感到失落,隐隐内心对儿子又有些佩服。   丁佐民闻言,突然沉默了半晌,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   “小萍,你有没有听说向家的孙女儿出事了?”   高萍一愣:“最近吗?不知道啊,不是才回来吗?”   “应该是你出国前就出事了,只是他们瞒得太紧,外人一点都不知道!”丁佐民庆幸道,“幸亏当初小砚没和他走得太近。看来小砚的眼光比我们两个都好啊。”   这事听上去似乎有些严重,高萍正好拿到一条项链,闻言不由停下了手。   “什么意思?丽娜……生病了?”   一般来说,官场之人说出事一定是“那方面”的事。但向丽娜才刚刚18岁,高萍完全不可能把她的“出事”往“那方面”想。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了解,只知道是吃了官司,向炳方前一阵四处求人。但向家老爷子不让捞人,所以那丫头就进去了。”   高萍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是多严重的事情,让老爷子都嫌弃了她。向家老爷子素来是十分护短的,到这个地步,恐怕不仅仅是要大义灭亲了。”   丁佐民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小萍,你说小砚的倔强是像我,我承认。小砚在很多事情上的敏感,却绝对是像你。”   “怎么说?”高萍挑眉。   “向老爷子怎么会肯轻易大义灭亲?这自然和他如今自己的处境有关系。越往上斗争越强烈,哪怕已经解甲归田,也有清算的那一天。”   丁佐民的手轻轻抚摸着手中的书籍,像是琢磨着儿子的心思:“我这地位,最是尴尬,旁人瞧着倒是位高权重,再往上依然是漫漫长途。小砚从小就喜欢读书,那时候我们还担心他太单纯,以后怕是不能从政。现在想来,他这样学者的身份,对我们家庭倒是最有利的。”   既然连丁佐民都夸奖高萍敏感,高萍心思之细腻,自然是常人所不能想象。   仅丈夫这一段似是而非的话,她就听出了端倪。   “连你都这么说,看来这局势是很不明朗了……既然如此,我们亏得没有拿儿子的幸福去当筹码。保持超脱未见得不是好事啊。”   高萍心里暗暗后怕。   她不是没有拿儿子的幸福当筹码的心,她是还没来不及实现她的全盘计划啊!这不是幸运是什么?   如果早早地表明了态度,将向丽娜视作未来儿媳,眼下这情势该如何决断?   弃,得罪向家;不弃,坑害自家。   高萍第一次认识到“超脱”的价值。   丁佐民知道她心里已经想明白,夫妻二十多年,早已同声同气,很多时候不用刻意挑明。   “不要站队。也不宜站队。小砚去了国外做研究,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哪怕当初他的初衷是为了让自己独立,为了避开我们有意无意施加的压力,但今天我要说,小砚的选择是正确的。”   高萍望了望丁佐民,终于道:“还记得那个被小砚救了的何小曼不……”   “记得。怎么了,不是说不来往了吗?”   “嗯,后来没再提过。不过,我一直在留意着这个女孩子,听说考上了国纺大,还是挺厉害的。”   “国纺大?”丁佐民一琢磨,就看透了何小曼的心思,“这女孩子有野心啊。”   “你觉得,她怎么样?”高萍目光炯炯。   “呵呵,一切为时尚早。再说隔着千山万水,我们想那么多也没用了。既然打定了主意让小砚远离这一切,那往后这类事情,就顺其自然吧。”   何小曼一点儿都不知道 ,时至今日,自己还能成为丁副市长家里的谈资,甚至在一年多之后,由以前的完全不能考虑,变成了“顺其自然”。   有人总以为自己是上帝,其实什么都不是。   何小曼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旁人看或不看,顺不顺自然,其实都是没有用的。   在给学校写了数封言辞恳切的信件后,何小曼终于得到了学校的特许,只需她在学期内修满学分,学校不会对她的在校时间做强行要求。   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答复,何小曼立即开始行动起来。她必须在开学前,将崇光棉织厂驻S市的销售办事处给建立起来。   但在将重心移到S市之前,她还有件大事要做。   因为史培军已经停薪留职,培优印刷厂有了正式的当家人,终于从一个街道小作坊向私营企业的雏形转变。   但培优印刷厂的法人代表依然是王秀珍,何小曼要为史培军正名。   一听何小曼竟然要给自己“一个名份”,史培军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   “小曼,这厂你有很多心血的,写谁的名字不一样啊,干嘛要改。”   “你理当获得更多。”何小曼却很坚定,“我去了S市更没时间照顾这里,你现在是当仁不让的老板,不用不好意思。明天咱们就去更改营业执照。”   一个上午的功夫,退休“企业家”王秀珍就完成了历史使命,从培优印刷厂又退休了一遍。   在何小曼的再三坚持下,史培军的股份变成了六成,何小曼占四成。史培军其实不愿意,当初一人五百块,凑了一千块钱办的厂子,理当一人一半才是。   但他也并没有多想六成和一半的区别,只当是何小曼要让自己觉得是厂子的主人。   直到若干年后,他才会意识到,别说是一成股份,哪怕是多1%的股份,也意味着完全不同的话语权。   何小曼给他的,是对厂子的话语权和决策权。   二人办了更改手续之后。厂子的生产经营没有任何波动影响,倒是史培军的父母对何小曼更赞赏有加。   “这孩子不贪心,做事有气度,能成大气。”   “是啊,真是难得。咱们小军也是仗义之人,他们两个做事,倒真是能长长久久的。”   对于印刷厂的发展,史培军还是很尊重何小曼的意见。   何小曼说不干胶贴纸不长久,纵然当下垄断着C州市场,史培军也相信何小曼说的那一天终将来临。   但印刷业务是不愁前景的,关键是要想好下一步的业务重头。   见何小曼当真要去S市,王秀珍狠狠地哭了一场。   “早知这样,还辛辛苦苦翻这二层干什么?横竖你们一个一个都走了。就留我和你爸守着楼上楼下……”   何小曼哭笑不得,却也体谅亲妈的心。搂住她悉心安慰。   “谁说我走了啊,我只是去读书,顺便在那儿筹建办事处。不说我假期肯定得回来,就是平时,我肯定也是厂里和办事处都得跑啊。”   “那也太辛苦……”王秀珍抱着她,心疼死了。   “年轻的时候不苦,等老了想苦也没力气了。”何小曼任亲妈抱着,心中也是感慨,亏得前世穿越了过来,否则的话,那辈子说没就没了,不是想苦没力气,而是想苦也没机会了。   “妈,我肯定还是长住C州的,放心吧。”   这话半是安慰,半是心里话。就算往外崇光棉织厂发展成不可一世的模样,它也永远是C州的骄傲,不会跑到任何一个繁华的都市去抢占有利地形。   它的根在C州。   开学前几天,崇光棉织厂的销售科小何科长,终于走马上任,并立刻奔赴“前线”。   跟她一起去S市的还有汤丹。   汤丹一听有这个机会,忙不迭就答应了。本来她家里还担心一个女孩子到外面去不安全,架不住汤丹对花花世界的向往,以及对跳出车间挡车工工作的渴望。   换了个工作的地方,视野似乎一下子就变宽了…… 第108章 武青路79号   S市, 一个遗留着当年租界洋场矜贵气息的都市,当下正挟旧式浪漫的余威, 耐心蕴育着国际都市的梦想。   国纺大座落在旧时繁华地段,由多座历史悠久的学校不断重组合并,终至如今规模。而正式更名为“国纺大”,也不过是一年前的事。   说来也是缘分。上辈子的“杨简”, 曾将后世的“国纺大”视作人生第一梦想, 可惜,高考时稍有差池, 便与这一流名校失之交臂。   没想到,重回数十年前,“国纺大”更名之初, 何小曼有缘站在这簇新的烫金大字之下, 成为正式以“国纺大”为校名, 招录的第一批学生。   纺织品设计这个专业, 男女比例极为感人。何小曼倒也没闲心关注这些,虽然分配了宿舍, 她也仅仅是占了个位置而已。没上几天课,同学们就知道班里有位女生是学校特许的半脱产。   她的重心, 放在崇光棉织厂的销售办事处上。   为了两不耽误, 办事处的地理位置离国纺大很近,从学校大门出来右拐, 穿过一条被梧桐树遮盖得严严实实的林荫道, 是一排旧式花园洋房。   看得出, 此间住过不少二等显贵人家,因各种历史原因,洋房里的人陆续搬走了。在后来的日子里,矜持未能持续太久,在这个城市讨生活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又因为各种原因住了一进来。   洋房重又热闹起来,与之前不同的是,以前一幢楼住一户人家,现在一幢楼被分为好多区间,尽可能地塞进更多的人家。   到学校报到之前,何小曼就在这条路上打探了多时。她很中意这样的洋房,识得这些洋房的价值。   终于被她打探到其中一幢洋房居然没有被瓜分。这幢带花园的小楼在武青路79号,严格来讲,是两幢相连的洋楼。   临街面是早先的大门,后来增建了一排辅楼,沿着街面围墙,呈L型,一直伸进花园内,与主楼巧妙相连。主楼雅致精巧,是最常见的左右对称建筑,带着西洋风格,却又不失东方的含蓄之美。   79号这洋号,早年住的是旧社会的一个银行家,姓曾。曾家儿女众多,却有一位小女儿,与学堂里的一位男同学私订终身,男同学北上求学,没曾想断了音讯,曾家小姐死守着绝不接受家里安排的婚约,独居在洋房阁楼上,五年未曾下楼一步。   后来的某一年,整条武青路上,所有洋房里的人家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或渡洋、或南下。据这附近的老人们说,当年马车拉走的金条太多太沉,将武青路上的石板都压碎了七块。   只有曾家小姐没走。有人说是家里人将这阁楼上的小姐遗忘了;也有人说是曾家小姐在等待北方求学的未婚夫回来找她,所以誓死不愿离开。   不管是什么原因,曾家小姐在这洋房里一住就住了将近四十年。在不可言说的那段疯狂岁月,不是没人打过这洋房的主意,但是从未成功。   老人们说,那是因为曾家小姐学问好,会写信。每次有人想欺负她,想霸占她的洋房,她就往首都写信,一写信,S市的领导就一脸惶恐地上门道歉。   这招屡试不爽。据老人们说,过两年看看去曾家看望曾家小姐的领导是什么人,就知道S市最近有没有换领导。   当然,听到这些故事的时候,何小曼并不全信。这故事太传奇,她绝不相信在那样的年代,靠几封信就可以将那些贪婪且凶恶的人吓跑。别说曾家小姐的文笔做不到,任何人的文笔都做不到。   至于真正的原因。何小曼相信只有曾家小姐自己知道,若她不说,传奇就会一直有市场。   何小曼在79号的曾家花园外转了两天,终于把这花园看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她想要的办事处!   但第一次上门,就没成功。原来这洋房里并不真的只住曾家小姐一个人。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铁门里望了何小曼良久,就在何小曼差点以为她要放下戒备打开大门的时候,中年女人冷冷地说了七个字:“我家小姐不见客。”   这时候,她和汤丹还都住在国纺大附近的招待所。既然曾家小姐不见客,那何小曼就得另想办法。   此时的曾家小姐,倒也不是以前那个在阁楼上一呆就是五年的曾家小姐了。她每周都有固定的出门时间,礼拜二和礼拜四早上去四季酒店的茶餐厅吃一顿早茶,礼拜六下午去大观园听一场评弹。   何小曼权衡了一下,自己对评弹一窍不通,硬凑很容易出糗。倒是吃早茶这事,比较不容易出错。   转眼就是周二,何小曼叫上汤丹一起,穿上保守的小洋装,长发归拢得整整齐齐,一大早去了四季酒店的茶餐厅。   这家茶餐厅是S市很少见的、尚供应早茶的餐厅。经历了数十年的风云,很少有饭店还维持这个传统。   如今的何小曼虽算不上富豪,但在普遍简朴的社会里,已经能撑得起偶尔高端的生活。   她优雅地要了菜单,点了几样点心和一壶花茶。活泼的汤丹到了这样的环境里也不敢乱说乱动了,暗暗观察着何小曼的举止,也做出一副优雅的姿态来。   汤丹的心里当然是嘀咕的,也不知何小曼都是哪里学来的礼仪,怎么总跟电视里那些香江剧里演得差不多呢,甚至比电视剧里的举止还要时髦些。   两个妙龄少女、生得还很好看,坐在这样的餐厅里细细地品着早茶,当然是引人注目的。   曾玉裳一走进来,就看到了她们。   这是两张生面孔。虽然曾玉裳并不爱管闲事,但蓦然看到这般年轻美好的画美,还是多看了几眼。   “曾家……小姐穿着旗袍哎!”汤丹低声赞道。   曾玉裳已是六旬老人,满头银丝归拢得整整齐齐,虽是没有笑意,但标致的脸上,连皱纹都是一脸温和的软绵。汤丹觉得,叫她“曾家小姐”有些别扭,该叫“曾家老太太”才好。   “把眼神收回来,打量人家很失礼的。”何小曼压低声音提醒汤丹。   “哦!”虽然并没有觉得自己在肆无忌惮地打量人家,但汤丹还是很顺从地听了何小曼的话,不再向曾玉裳那边看。   “她的蓝色旗袍是定安路瑞芙琳的定制。”何小曼悠悠的道。   汤丹惊道:“你都没看人家,怎么知道她穿的什么?”   “打量是失礼的,你应该做到不打量但依然看得真切。”   “这……无能为力了吧……”   何小曼微微一笑,轻轻掠了一下秀发。只这一掠的功夫,身子也随着微微一侧,极快地,又坐得端端正正。   “看到没,就这样,余光已经将她又打量了一遍。打量是必须的,但要不着痕迹,让人不觉得尴尬。一转身,一抬手,有的是角度,不用着力去看,眼神的落点和你脑海里的注意力,是可以分离的。”   汤丹听得目瞪口呆:“还有这回事情,看来我要练习的东西太多了。”   何小曼低声道:“好了,你现在可以试着注意一下,她点单结束没。”   汤丹假装抬手叫服务生,趁着手臂的掩护,好好地观察了一下曾玉裳。“结束了,服务生拿着单子走了。”   “好的,我们可以结账了。”   “啊……”汤丹一愣,顿时开始心疼起来,“点心还没吃多少呢……”   何小曼暗笑,脸上却还是云淡风轻:“不急,再给你二十分钟。曾家小姐喝早饭,每次都得一个半小时。她爱一边吃,一边看书。虽然这个习惯不好,但在她身上就显得特别文雅。”   汤丹叹道:“果然,在看书了。你不说我都没注意。”   这回何小曼要赞她了:“不错,这回你观察力提前迸发了,你连我都瞒过了,没发现你刚刚打量了她。”   汤丹得意起来:“那是当然,我学东西很快。不然你怎么会看中我,带我来S市,是吧?”   真是大言不惭啊!   虽然心里着急,但汤丹还是用最淑女的方式,不紧不慢地吃完了大半份点心。   何小曼稳稳地抬起手腕,没有手表,也就是做个样子。余光已经望到了餐厅的钟,曾玉裳已经看了二十分钟的书了。   “我们走吧。”何小曼低声道。   “啊,不要去跟曾家小姐打个招呼吗?毕竟你看上了人家的房子,想当办事处啊?”   “不行,哪有这么傻,第一次就别人把自己的底细知道得这么清楚,这是交往的大忌。”   叫了服务生过来,结账的时候,何小曼低声关照服务生,说把6号桌曾小姐的也一并结了。服务生微微一愣,但还是微笑着点头,照办了。   从酒店大堂出来,汤丹终于可以大声说话。   “小曼,怎么请客都不叫人知道啊,亏死了!”   何小曼盯了她一眼,笑骂:“你啊……懂不懂得什么叫扮神秘?让她去猜呗,今天是谁替她结了账?上前介绍,她也就看我们一眼;如此,她会记我们一周。” 第109章 瑞芙琳的旗袍   何小曼的这一招, 真让人始料未及。   汤丹目瞪口呆了良久,终于“扑噗”笑出声来:“小曼你真是……这钓鱼钓得够花式的。就是不知道人家吃不吃这套。”   不吃这套就吃那套, 何小曼才不怕摸不着曾家小姐的套路,一面踩着小皮鞋昂首挺胸地走在繁华的大街上,一面笑道:“所以我准备了好几套。现在我们去定安路瑞芙琳。”   “我的天……”汤丹惊呼,“你不会还想订制了旗袍去接近人家吧?”   何小曼微微一笑:“为什么不可以?”   “你还真下血本啊!”汤丹惊叹。   何小曼却眼波流转:“不要把事情想得这么功利, 我们做这行, 去看看这些有历史的绸布店也是应该的。何况,咱们女孩子添置漂亮衣服可不过份。以前是手头拮据, 所以只能望洋兴叹,现在好不容易生活好了不少,当然要好好对自己。”   汤丹有些被她说服了, 但根深蒂固的节俭思维还是让她不停挣扎:“可是……看那位曾小姐的样子, 那个旗袍应该很贵, 有没有必要啊……”   何小曼停下脚步, 嘴角浮起自信的浅笑:“一颗强劲而平稳的心,要担得起艰苦、迎得起风浪、享得起繁华。布衣荆钗是我、锦衣环佩也是我。只要我们当得起, 就不用考虑有没有必要。”   只要当得起,就不用考虑有没有必要。   说完这句, 何小曼都被自己惊.艳到。这不正是“奢侈品”之理念的注解吗?她从后世来, 从事时尚业,对此自然是深深识透, 她比别人更美德的地方, 也就是她更能吃苦, 也更能放得下身段。   担得起艰苦、享得起繁华。听起来似乎很潇洒,但反过来说,享得起繁华、亦能担得起艰苦,那需要更深层次的通透与平和。   安定路倒是离国纺大和武青路不是太远,围绕这一个区域,其实曾经是S市当年很时髦的所在。中间因为历史原因沉寂了一段时间,如今改革开放,风尚渐起,百年老店复苏、新潮人士异军突起。随着国防大的更名与扩张,这区域越发显出生机来。   瑞芙琳就是百年老店中很有故事的一家。   店堂是刚刚重新装修过的,但并未装修得很现代,何小曼和汤丹走进瑞芙琳,对这典雅宁静的空间顿生好感。   一位略施粉黛的漂亮女人微笑着迎上来:“二位是要看看什么样式的衣裳?”她脸上敷的是鸭蛋粉,香味已幽幽地钻入何小曼鼻子里,教人受用无比。   “我们是慕名而来,想见识一下瑞芙琳的旗袍。”何小曼说着很纯正的普通话。明明白白地告诉漂亮女人,她是远道而来。   女人有些得意的嫣然:“两位有眼光,瑞芙琳是我外婆手里传下来,传女不传男,和旁的祖业不一样。最能打的就是旗袍。二位可以随便看看,这边陈列的都是我们师傅手工定制,架子上有布料,看中了样式再挑布料也好,或者看中了面料让我们师傅替你们设计样式也好。”   货架上的面料,比何小曼想像的更加琳琅满目。果然是要走万里路,这些面料若在C州是很难有机会见到。   汤丹低声道:“这些面料也太好看了,一件件都这么堂皇,穿上感觉可以立刻去参加晚宴。”   何小曼也是这感觉。   晚宴风,不是她要的。她和汤丹都是二十不到的小姑娘,用不着把自己打扮得那么成熟。   全部看了一遍,她未置可否。漂亮女人见她居然没有一样看中的,也是有些意外。   “最适合做旗袍的面料都在这里了,两位没有感兴趣的吗?”   何小曼望向她,眼神柔和:“面料都好漂亮,不过太隆重了,我们俩个想要更日常一点的……比如,曾玉裳小姐日常穿的就很好。”   原来是这样,漂亮女人舒一口气:“曾小姐是我们这儿的常客,上礼拜还在这儿订了一件,说好了下礼拜三要来取的。”   又将她们带到另一排货架前:“这里都是日常旗袍的面料,以真丝或者棉麻为主。真丝嘛,做出来也是很好看的,色彩鲜艳,质地轻薄,看上去比刚刚看的织锦要飘逸,更有现代感一些。”   何小曼持保留意见。她很明白,这年头传统旗袍有两种人穿,一种是极老派极优雅的人,还有一种是酒店服务生。   以她和汤丹的年纪,穿真丝旗袍是很容易被误会成服务生的。织锦旗袍虽然更具质感,但用力过猛,不是何小曼想要的感觉。   但是,这货架上的面料,却让何小曼留连忘返。   “我想用这个面料做一件改良版的旗袍,不知道可不可以?”何小曼取下一匹米白色的真丝隐纹面料。面料触手光洁冰凉,尚未用力,已悄然从指间滑落,果然是好面料。   “改良版?”漂亮女人挑眉,略一思忖,指着门口橱窗里的模特,“是那样的吗?”   那模特身上的旗袍,已经不是传统的平裁工艺,而是借鉴了西式的版裁工艺,旗袍由各部位布料拼接而成。尤其明显就是肩膀,不是传统的连肩袖,而是用袖子与正身拼接,拗出一个挺括的肩膀。   这当然算改良,但不是何小曼要的改良。   何小曼摇摇头,笑着问:“能给我纸和笔吗?我把想要的式样画给你看。”   女人有些意外,做了这么些年旗袍,还没见过自己画样式的。但良好的教养让她不动声色,款款地走到桌子后边,拿了一个白色的画本子,和一支铅笔给何小曼。   倒也足够了。何小曼是有设计功底的,简简单单几笔,勾勒出一个草图。   “我要这样的。旗袍的立领子,一粒盘扣。用传统的连肩袖,到上臂三寸处,收腰,宽下摆,做成两端开叉的长裙式样,重点是,裙摆上要有刺绣……”   眼见着她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想法画出来,漂亮女人吃惊不小。她从未想过旗袍还能如此改良,不包臀,那还叫旗袍吗?   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位女客人画的草图,竟然那么好看。   “其实我想要的就是一件有点儿像旗袍的连衣裙。”何小曼说得直截了当。   漂亮女人似乎震惊之余也提起了兴致,点点头:“我看可以试试。”又转而望向汤丹,“这位姑娘呢?”   这年代,大多数人喊“同志”,可作为一家充满情调的旗袍店,漂亮女人总有些觉得不搭,但是喊“小姐”吧,这年代也没这氛围,倒是叫“姑娘”最安全也最妥贴。   “我?”汤丹也没想到,怎么一下子就指到自己头上,“我不……”   话音未落,何小曼又在本子上翻过一张纸:“她要这样的……”   这回她画的却是套装,一件西式裁剪的立领短袖上衣,配及踝阔腿裤。挑了浅绿色薄锦织面料做上衣,白色丝绸做裤装,搭配起来清新雅致,又在裤腿上设计一圈浅绿色云纹刺绣,与上衣呼应,不致显得头重脚轻。   漂亮女人这下真是服气,叫师傅过来给她们量了身段,叹道:“二位这衣裳做好了,倒要穿上给我们店里拍个照才好。”   何小曼微微一笑:“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两身衣裳都是我设计的,店里可不许再做一样的卖给别人。”   老板娘暗想,这么好看的设计,我大不了到时候改动改动再卖,于是一口答应。   谈定的价格,又让汤丹暗暗脚软,一身一百块,两身就是整整两百块钱,我的天哪,这是把一个多月的工资都穿在身上了!   太奢侈了!太腐化了!   也太……期待了!   因为手工定制的缘故,纵然讲好要加急,也得一个礼拜才能交货。临走前,何小曼低声对漂亮女人道:“我是国纺大的学生,仰慕曾玉裳小姐的风姿,极欣赏她的品位。能不能麻烦您,在下礼拜三曾小姐来取衣裳的时候,将我这件穿在橱窗的模特身上,请曾小姐看一看,听听她的意见。当然,请您替我保密,我只想听听意见就好,让她知道就怪难为情的。”   漂亮女人掐指一算,下礼拜二就可以完工,礼拜三完全来得及穿到模特儿身上。   再说了,这两身衣服想想都漂亮,就是何小曼不提,她也想放橱窗里亮亮相,吸引一下路人呢。便随水推舟,一口答应。   何小曼将两百块钱付了,这桩生意做得双方心情都极为愉悦。   唯一忐忑的只有汤丹。   不过她跟着何小曼这段时间以来,好歹学会了不大惊小怪。一直到走出瑞芙琳,走了很远,才长舒一口气道:“这下我欠你好大一笔钱!”   何小曼知道她说的是套装的钱,笑道:“这是‘工作服’,不要你出钱。”   “厂里能报销?”汤丹眼睛一亮。   “不能,我私人给你报销。”何小曼瞥她一眼,“别想这么多了,这点钱我付得起。”   又转头望着已经挺遥远的瑞芙琳橱窗:“下礼拜三,曾小姐看到那衣裳,会说什么呢?” 第110章 橱窗里的风景   礼拜三过得波澜不惊。何小曼和汤丹也没闲着, 去了几条有名的繁华街道,既看商店里什么最畅销, 也看街头的人们穿着有何新变化。   晚上的时候,汤丹揉着脚:“走得真累啊!”   被何小曼笑话:“你以后别说是挡车工出身,这点路就好意思喊累。”   汤丹也不在意,反正是很累嘛, 挡车工也有扛不住的时候啊。   “明天还要去四季酒店吗?”汤丹想起曾玉裳的生活规律, 是每周二和周四去四季酒店吃早茶,可不转眼明天就是周四了么。虽然四季酒店的早茶的确很美味, 但汤丹还是有点忐忑,担心何小曼的钱包会承受不起。   “不去啊。”何小曼收拾着洗漱用品打算去洗澡,满不在意地回答, “不是说好让她惦记一个星期的么?”   汤丹不大放心:“一个星期的话, 时间是不是太久了, 她会不会忘记?”   何小曼从衣架上将毛巾一抽, 嫣然一笑:“绝对不会忘记。就算忘记了,我也有法子让她想出来。”   又向汤丹眨了眨眼:“昨天刚出现过, 明天再去,露面吧, 时机不到, 不露面吧,没有意义。不如不去。要是你发现自己的活动踪迹被人了如指掌, 你高兴不高兴?”   汤丹赶紧摇头, 回答得斩钉截铁:“嗯, 不会!非但不会高兴,反而会觉得害怕,会想,这人要干嘛?”   “对啊,所以我们不能显出刻意去和她接近的样子,让她忌讳了反而不好。再说了……”何小曼话锋一转,“你当四季酒店的早茶便宜啊?咱们自己吃都很奢侈了,还要天天去帮别人结账,想吃穷我呢,还是想吃穷咱们厂里呢?”   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倒是哦,我也想过呢,这早茶白白帮人结账,真是心疼死了。”   何小曼扭着臀,一手手臂搭着盆沿,如夹一只篮球那样将洗衣盆夹在腰臀之间:“咱们啊,这周就好好考察市场,曾小姐这事,下周四继续。”   “下周四……”汤丹叹道,“你可真会吊胃口啊!”   何小曼嘿嘿一笑:“你要有心理准备,咱们任务重着呢。我先去洗澡啊,你过十五分钟来。”   说罢,转身沿着走廊走远了。招待所条件有限,只有公共浴室,何小曼和汤丹一般都轮流去,免得跟别人争抢水龙头。   这年头资源还是少,什么都要“争”,还好洗澡不要“票”。   转眼倒了又一个礼拜三。一大早,汤丹就兴冲冲的起来找衣服穿。翻来翻去,行李箱里也就那几件,翻不出什么新花样,不由又盼着去瑞芙琳取自己的漂亮衣服。   何小曼心里其实也有些忐忑。虽说瑞芙琳是数十年的老字号,手艺在整条定安路都数一数二,否则也不会获得曾玉裳的青睐,但她家做改良装到底有几分把握,何小曼并不知道。   尤其,能不能做出何小曼设计的精髓,这不仅需要手艺,还需要鉴赏力加一点儿想象力。   “走,我们去定安路上逛逛。”何小曼起身。   汤丹双眼一亮:“去取衣裳了么?”   “不。我只是想看看衣裳有没有被挂到橱窗里。”   八月底,虽是节气上已入秋,但气温却一点儿看不出来,树上依然蝉鸣阵阵,路上依然骄阳似火。   何小曼和汤丹一人打着一把小洋伞,从招待所出来,款款地穿过两条街,便来到了定安路。   和上次不同,这次她们时间很宽裕,足够将这街面上欲语还羞的商店好好逛一逛。   一路行来,终于走到瑞芙琳附近。站在马路对面,何小曼一眼望见对面橱窗。玻璃似乎擦得格外明亮,白白色隐纹真丝料质的旗袍改良裙子,正穿在橱窗里的石膏模特身上,远远的,看不清做工,但样式真是极好看,正是何小曼想要的模样。   老板娘诚不欺我啊!   “你这裙子……呃,旗袍?真好看。”汤丹一时不知道该叫这“裙子”还是“旗袍”。也有些遗憾自己的那身没能陈列在橱窗里。在她看来,自己那身套装似乎并不逊于如今橱窗里的白裙子呢。   “你看,每个经过的人都要停下来看看的呢!”汤丹得意得摇头晃脑。   果然如汤丹所说,瑞芙琳的橱窗外经过的路人,尤其是女人,很多都要驻足,细细地隔着玻璃欣赏一番,而后恋恋不舍地离开。   此情此景,何小曼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去,突然听到汤丹道:“看,那是谁?”   何小曼定睛一看,这回竟不是普通的路人,而是曾玉裳进了店,跟她一起的还有曾经给何小曼开过门的那位中年妇女。   “曾小姐真的来取衣服了!”汤丹激动道,“我们就在这儿等吧,等她一走,我们就可以进去问问老板娘,曾小姐是怎么评价你的设计的。”   何小曼却道:“既然她真的进了店,那就不用再等了,横竖会出来的。我们该干嘛干嘛去,午后直接过来取衣裳就行了。”   汤丹暗暗佩服她的镇定自若,打定了主意也要变成这样.宠.辱不惊的人,便不再坚持,强行抑制着心头的好奇,陪何小曼开开心心地逛街去了。   再回到瑞芙琳的时候已是午后,蝉声有些恹恹的了,路边跳过一只小猫,极为不屑地看了她们几眼,又转进了花坛的冬青树下,不见了踪影。   瑞芙琳的老板娘正坐在桌子后面,托着腮打磕睡。午后是客人最少的时候,这个年代这种店,能开门迎客已是不易,就算午后锁上店门休息一段时间,也完全不为过。   听到推门的时候,老板娘顿时从瞌睡中清醒过来,竟然丝毫都不需要“剧情连接”,立刻满脸堆笑地站起身来。   “两位姑娘来取衣服啦!”   又招呼了两个店员,去将橱窗石膏模特身上的裙子给取下来。然后开玩笑道:“这么早就来,也不让我多放一刻钟。”   何小曼微微一笑:“多放一刻钟还能变香了不成?”   老板娘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跟着一个店员一起将改良的旗袍裙子从模特身后取了下来,去给何小曼试衣。   何小曼天生就是衣裳架子,怎么穿都好看。更别说这身旗袍裙本来就是为自己“量身打造”。   而汤丹这才发现,自己那身是因为橱窗里已经满了,这才没有放。那浅绿色的旗袍领上衣和白色洒腿裤正穿在店堂的展示模特身上。   这下她终于平衡了。而且近距离观察可得出知论,瑞芙琳无论是裁剪、还是缝纫、或是盘扣、甚至是刺绣工艺,都绝对挑不出毛病。   又一位店员过来,引导着汤丹也去试衣。两位妙龄少女穿着最另类最洋气的新式服装,透过玻璃都能引得来往的女性路人频频送上艳羡的目光。   老板娘看得双眼放光。不由赞道:“果然是美人儿配上漂亮衣裳,就像骏马配了好鞍。”又拉着何小曼的手,“你怎么就生得这么会穿衣裳呢,很少有穿衣裳比橱窗里的模特还要妥贴的。”   “那是瑞芙琳的手艺好啊。”何小曼也不吝赞美。   又压低了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今天曾小姐来过了吗?”   “上午来过了。”   “哦,曾小姐怎么说?”何小曼迫不及待。   老板娘咯咯直笑:“曾小姐啊,都没要我介绍,还没进门就发现了橱窗里这衣裳,还问我是不是请了新的设计师……”   “真的吗?曾小姐有没有说好不好看?”   “当然说了。不过,曾小姐看了半晌,倒平静下来了,说这裙子虽好看,却只能年轻人穿,她看看就好。”   何小曼心中微微有些揪起。这位曾玉裳小姐真正是有品位有故事的人。也极有分寸。   “何小姐,有个事情,我想与你商量……”老板娘试探着开口。   “什么事?”何小曼隐隐有些猜到。   “上回你说,这衣裳是你设计的,所以我们店里不能再制作类似的款式卖给别人是吧?那么,何小姐开个价吧,这设计,我瑞芙琳花多少钱可以买下来?”   老板娘也是深思熟虑才开这个口。从这两身衣裳今天在橱窗和店堂里分别“发布”,老客人、新路人,不少都来咨询,想做这样的衣裳穿穿。但何小曼有言在先,老板娘也不敢贸然答应,只好说订单太多,只能先登记。然后再来跟何小曼协商。   何小曼爽快地笑道:“您说个价呗,合适就成交。我也并不擅长讨价还价。”   “……五百。”老板娘试探着问,心里其实已经做好了还要再往上涨的准备。   “可以啊,就五百么。”何小曼毫不犹豫。   竟然这么爽快!老板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何小曼却还有个小小的要求:“我可以接受这个价格,不过,我希望能在裙子的宣传牌上注明‘设计:何小曼’。”   这个要求实在很合理,也完全不复杂,老板娘一口就答应,并且当场就给了她们五百块钱,还跟何小曼要了联系主式,也是希望能继续合作的意思。   回去的路上,汤丹倒率先不服了:“你看我们走的时候,又有人去问了,看来订货的人真心不少啊。这么看,五百块卖亏了呢。”   何小曼却心态很轻松:“新的设计层出不穷,只要愿意动脑子,想法就会源源不断。500块挺好了,你看这么一算,不仅我们两身衣裳没花钱,余下的三百,足够我们去好多趟四季酒店了,是不是合算?”   好像还真的有道理啊,汤丹哈哈笑道:“这么一看,的确合算。而且裙子旁的宣传牌子,还是照样写你的名字,说不定还一炮打响了呢!” 第111章 “两只喜鹊”   终于到了礼拜四。早上起来, 招待所的窗外已是鸟鸣啾啾,汤丹一开窗户, 扑楞楞就从窗外的树上飞出去一只鸟儿。   “飞得也太快了,都没看清是什么鸟儿。”汤丹叫道。   何小曼已经梳洗完毕,正换衣服,笑道:“就当是喜鹊呗。来, 快帮我拉拉链。”   汤丹从床上一跃而起, 光着脚下来,一边在何小曼身后拉拉链, 一边道:“你说这投胎真有讲究,都是黑鸟儿,投个乌鸦就遭人嫌弃, 投个喜鹊就人人爱。”   何小曼不紧不慢:“投什么胎固然重要, 投什么年代也有讲究。都说乌鸦不好, 可要投到清朝的皇宫, 那就是神鸦。”   “还有这说法啊?”汤丹闻所未闻,也是叹服, “这个要运气,总的来说, 我还是喜欢当喜鹊。”   很快汤丹就如愿了。   两位姑娘换好漂亮的衣裳, 只洗了把脸,在这普遍素颜的年代已是格外出众。从招待所走出去的那一刻, 她们比喜鹊还招人喜欢。   不仅招待所前台的小姑娘看得眼睛发直, 一路上的行人纷纷转头向她们行注目礼。   人们还没见过这样的衣裳呢。说裙子, 又像旗袍,说旗袍,又那么飘逸现代。而且旗袍上装居然还可以配绣花撒腿裤,真是又精神又利落,还带着几分古典美。   哎呀呀,不行,这是哪个商场买的呀?没见过嘛!   就在一路行人的各种心理活动中,二人翩然行至公交车站。四季酒店可不近,曾玉裳每回都会约车过来接,这是她的派头,何小曼却暂时还没这个派头。   过了上班高峰,公交车上不算挤,何小曼和汤丹一人一张座位,跟着车子摇摇晃晃地向目的地而去。   大约不知道过了几站路,眼见着车子经过繁华的闹市区,靠站时上来不少人,原本还空荡荡的车厢顿时变得拥挤起来。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身子有些佝偻,一手扶着椅背,另一只手想找个可以把握的地方,正低头四顾。而她身边的座位上,一对年轻的小情侣旁若无人地吃着东西,还时不时低声细语,丝毫没有让座的意思。   何小曼是最见不得老年人这样无助,见状立刻起身,让汤丹看住座位免得让旁边虎视眈眈的乘客趁机给占了。然后走到老奶奶身边,将她扶到自己的座位上。   “哎哟小姑娘,谢谢啊!”老奶奶激动得抓住何小曼的手,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又见何小曼亭亭玉立,啧啧赞道,“小姑娘真好看,人长得好看,心地也老善良个。真是个好小姑娘。”   这一夸倒让何小曼不好意思起来。本意就是让个座,却没想到被老奶奶一夸,全车人都往这边看,都要看看这个“好看的小姑娘”。   纵然何小曼从不怕人看,但在这狭小的车厢里,还是有些羞涩。   还好,四季酒店已遥遥在望。车一停稳,何小曼赶紧地下了车,总算舒了一口气。   “好尴尬,车上的人怎么一直看。”何小曼拍着胸。   汤丹笑死:“小姑娘是真的好看啊,干嘛不看。”   何小曼叹道:“我还一直以为自己脸皮很厚呢,原来也只一般般。看来以后还要多加锻炼啊!”   “二位好,能不能借一步说话?”突然,旁边出现一位胖胖的中年男子。长着一张侨胞的脸,说着明显比较南方的口音。   “有什么事吗?”汤丹比较泼辣,一看这人就属于需要防范的那种啊,立刻就竖起了警戒小天线。   男子递过一张名片:“我是天鹰文化公司的,鄙姓谷,谷德求。我们公司承办了一场时装发布会,原本联系的是国外的模特公司,结果有几位模特因为签证问题不能前来,我看这位小姐外形非常不错,而且着衣也很有品位,不知……”   汤丹立刻听懂了,但是,也立刻就认定为骗子,叉起腰就道:“不好意思,我们还有事,对你的发布会没兴趣。再见!”   何小曼没作声,看了看谷德求,见汤丹过来拉自己,也没有拒绝,转身就要跟汤丹走。   谷德求急得扭着胖胖的身子冲到二人跟前,拦住她们的去路:“二位小姐,我真的没有恶意。这个发布会是S市纺工局旗下的几家服装厂联合举办的,我们天鹰是承办公司,二位小姐不信,可以去纺工局打听……”   何小曼接过名片:“谢谢谷先生信任。我们的确有急事,不能耽搁,回头一定会跟您联系。”   “好!好!等小姐的回音!”谷德求也不好意思再纠.缠,向她们挥手告别,目送她们离开。   一直到拐到另一条街,汤丹才松了口气:“还是你厉害,总算摆脱了那骗子。”   话音刚落,却见何小曼将那名片居然认认真真地放进了小包。   “你还留着干嘛,不扔了?”   何小曼摇摇头:“我不觉得他是骗子。纺工局是不是有这场发布会,一问就知道。如果真有机会参加这样的发布会,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   汤丹嘟囔:“话是没错,可他那肥头肥脑的样子,很像骗子啊!”   何小曼却扑噗一笑:“哪个骗子会给自己起这样的名字,谷德求,鼓得像个球,他也不怕人笑话。”   “啊……哈哈,他真的鼓得像个球!”汤丹大笑起来。   说笑间,二人已到了四季酒店门口。仰头望着深具历史感的巍峨建筑,何小曼深吸一口气:“汤丹,你说咱们今天能不能成功?”   汤丹绝对是最好的伙伴,该拦在前头,绝不皱眉;该给予鼓励,也绝不吝啬。   “一定能啊。别忘了今天我们可是喜鹊。”   “两只喜鹊”无比漂亮地来到四季酒店的茶餐厅,客人一如即往地安静,不多也不少,散座在大厅里,或三五私语,或安静听音乐。   这餐厅的人总是优雅的。   何小曼和汤丹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并不太瞩目,却能不用转头就将整个大厅看得清清楚楚。   二人已算熟门熟路,又有一路艳羡的目光加持,纵是汤丹,也已在这经历中培养起了几份自信。没看菜单,直接跟服务生报了几个名称,服务生点头而去。   “曾小姐还没来。”汤丹低声道。   何小曼夸她:“越来越厉害了,连菜单都不用看,如此不动声色。”   “上次特意将菜单记住了的。”汤丹有些得意。   何小曼坐直了背,并没有靠在靠背上,低声感叹道:“说起来,咱们这样子也够装腔作势的。可是,没办法,有些场合若要看上去驾轻就熟,难免要装一装的。”   后世那些圈子,装得更厉害。人前显贵、人后流泪,彼此都不揭穿,逢场作戏的夸赞,而不失时机的踩踏,从来都是在笑语吟吟中不动声色地完成。   何小曼见得多了,也掌握了精髓。但她并不会完全照做,因为她内心还有一种情怀,叫“善良”。   约摸半小时后,还是老时间,曾玉裳来了。   何小曼的位置,几乎能望得见整个餐厅,一眼便看到曾玉裳进来后,坐到了老位置。那中年女人跟她是一起进来的,但却没有落座,取了自己包里的披肩出来,替曾玉裳披好,跟服务生点头致意,然后悄然退出了餐厅。   按上次的程序,接下来应该是曾玉裳点单,然后等点心和茶水上齐,曾玉裳稍吃几样,就会开始看书。   但今天点完单,服务生却没走,而是俯下身子,小声跟曾玉裳说着话。   眼见着曾玉裳的眼神往这边投来……   “汤丹,你是不是喜欢史培军?”何小曼突然问。   “啊?”汤丹被吓了一跳,顿时脸就红了,“你哪里听来的谣言啊?”   “是谣言吗?听顾峰说,你也去报他们夜校啦。这样来了S市,你夜校的课是不是得缺好多?”   “那个夜校……本来就是混混日子的呀,跟你科技学校的不好比的。你别听顾峰胡说啊,他那张嘴,比婆婆还碎。”   汤丹难得羞涩,伸手掠了掠头发,垂下了头。   “好了。不问你了。”何小曼掩嘴轻笑,“刚刚曾小姐向这边看,我怕你露了痕迹,故意吓唬你呢。”   “何小曼!”汤丹咬牙,低声吼道,“居然使这招,回去我也好好问问你丁砚的事儿!”   呃,丁砚……这个名字已经好久不曾听闻。何小曼微微一愣,不由摇了摇头:“这个人在我生命中已经消失了,没啥事儿可交代了。”   “真的吗?”汤丹有点错愕。   何小曼正要说话,却见服务生走了过来,很有礼貌地低声道:“两位小姐,曾小姐想请二位过去说说话。”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掌,指向曾玉裳的方向示意。   “曾小姐?”何小曼一脸疑惑,顺着他手掌的方向望去,却见曾玉裳脸色平静,微微向自己点头。   何小曼莞尔:“原来她姓曾。谢谢!”   起身,牵着汤丹的手,一起走到曾玉裳跟前,一脸惊喜的样子:“曾小姐您好,我叫何小曼。这是我朋友,汤丹。” 第112章 谜   曾玉裳轻轻启唇:“请坐吧。”纵是六旬老人, 声音却糥糥的,极为好听。   二人依言坐下, 服务生将她们的点心茶水一并给端了过来,放在桌上。   “谢谢你们上次请我喝早茶。不过,无功不受禄,今天我回请二位, 也算礼尚往来了。”   曾玉裳的话听着客气, 实际却也是不愿意欠人情的意思。   何小曼很有礼貌地微笑:“上次一见,极为仰慕曾小姐风姿, 想过来与您讨教几句,又怕冒昧。思来想去,只觉得能请您喝杯茶也算是心意, 曾小姐千万别见怪。”   虽有些牵强, 但女人总是喜欢奉承话的, 更何况曾玉裳这样心气极高的女人。   心下很受用, 态度却很平和:“我已六旬,你正当年, 该是我羡慕你们,不知有何值得何小姐讨教。”   曾玉裳一眼就看出, 这两位姑娘, 何小曼是主心骨。   何小曼略一沉吟,缓缓的道:“我羡慕曾小姐, 纵然时光不曾厚待于您, 您却依然能蔑视它。”   “何以见得?”曾玉裳扬起描得细细的弯眉, 犀利的眼神望向何小曼。   何小曼没有畏惧,坦然地迎接她的眼神,又指了指合在一旁、尚未打开的书籍。   “上回曾小姐看的不是这本,是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两年前刚刚获得龚古尔文学奖。”   曾玉裳吃惊不小,先前还有些傲慢的脸上,涌起一层浅浅的红晕。   上周二,在这个茶餐厅里,她的确看的这本书。在这个年代看这样充满情.欲爱恨的书,是需要勇气的,尤其她已经是个六旬老太太。好在,那书是外文原版,这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全感,一种安然坐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怕旁人识穿的安全感。   可是,今天何小曼告诉她,她早就看穿了。   这是杜拉斯的《情.人》呵!   这是跨越时空的回望、跨越阶层的爱恋,纠.缠混沌,终是一生无望。这样的禁.忌,在这淳朴的世界,怎么拿得出手、怎么说得出口?   曾玉裳心中升起一种被窥破的慌张。在这年轻的小姑娘面前,她差点无所遁形。   好在,岁月早就磨炼出曾玉裳无比的忍耐力。压下心头的百转千回,曾玉裳抬起眼睛,只吐出无比寻常的三个字:“你看过?”   何小曼的嘴角漾出浅笑:“是啊,恰好前一阵看过。”   她总不能说是后世看过,更不能说早就看过,毕竟这本书面世才多久,国内还没有广为流传,所以曾玉裳才会看外文版。   曾玉裳却并没有追问,反而将桌上的书轻轻向前推了推:“这本呢,何小姐看过没?”   这是考验啊!   曾玉裳疑心她上回生生地记住了书名,然后回去恶补。若真是这样,只能说何小曼接近自己,绝对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汤丹紧张地望着何小曼。那书推到了何小曼跟前,可汤丹完全看不懂,绝望啊,她就不认识几个英文单词!虽然她信得过何小曼的英文水平,但她实在不知道曾玉裳这个妖精老太太会看什么奇书怪书禁书,何小曼哪可能恰好本本都看过啊!   茶餐厅里突然无端地静默,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一般。三.角钢琴前,年轻的琴师一曲终了,正翻着乐谱,选择下一个曲目。   何小曼望着推到自己跟前的书籍,眼神变得有些悲悯。   半晌,她轻轻地将书籍又推回到曾玉裳跟前:“曾小姐的阅读涉猎如此之广,真让人佩服。但更让人佩服的,是你内心的坚强……”   曾玉裳的细眉再一次扬起,一句“何以见得”差点又脱口而出。却终究忍住。她要听何小曼的下文。   “威廉·斯泰伦的长篇小说《苏菲的选择》,六年前获首届美国国家图书奖。痛楚、讽刺、难以言说的激烈与多面,我是很艰难才把它看完。曾小姐能平静地阅读,本身就是更深刻的理解,和更通透的坚强。”   这下,曾玉裳不得不动容。这书面世亦未久,虽有同名电影,但国内完全没有机会看到,眼前这小姑娘如此年轻,看上去还不满二十岁,怎么竟有这样惊人的阅读量?   如果说上次的《情.人》还有可能是事后做的功课,那眼前的这本《苏菲的选择》,却是不折不扣的“即兴表演”,而且是难度相当高的考验。   “何小姐也让人佩服。能问一下,何小姐在哪儿高就?”   从今天服务生将何小曼指给她的那一刻起,她望见何小曼身上的衣裳,就已经升起了好奇。但那好奇还不足以让曾玉裳主动接近。现在却完全不同了,何小曼不仅仅是长得好看、穿得有品,而且谈吐还如此不凡……   高傲的曾玉裳,第一次觉得人间还有如此人物,能和自己这样坦然地谈着文学作品。   这女孩子像是个谜,突然从一团迷雾中冒出来的谜。   只见何小曼眼睛亮亮的,闪着动人的光芒,嘴角的浅笑越加动人:“我是国纺大的新生,来自C州。”   居然只是一名大学新生。当然了,能考上国纺大的孩子,起码也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   “你呢?”曾玉裳又问汤丹。她相信从一个人相处的朋友,也可以更全面地了解这个人。   汤丹早学了几分何小曼的淡定,虽然还不能完全做到位,却也学了一大半。   “我已经工作了。其实……小曼也是,她是我们C州纺织行业最年轻的车间主任、最年轻的销售科长。”   曾玉裳有点懵,刚刚不还说自己是大学新生么?   何小曼看出了她的疑惑,也无意隐瞒她,解释道:“汤丹说得没错,我是厂里的一名员工,不过,我也是一名刚刚报到的大学生,我是半脱产,所以……两个身份都对。”   “原来是这样……”曾玉裳嘟囔着,这才搞清楚何小曼到底是干嘛的,“纺织工人这么厉害了啊,看这么多书……”   你真是对纺织工人有着很深的误解呐!   何小曼之所以看过这么多文学作品,一方面是她后世接受过高等教育,另一方面也因为她的确喜爱阅读,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曾经的阅读体验会派上这么大的用场,真是始料未及。   此刻的曾玉裳已经完全相信何小曼就是个素昧平生的普通学生,但也是个让人相处非常愉悦、能达到某种精神高度的伙伴。   曾玉裳的寂寞,超乎外人的想象。所有孤独的人,都并非天生就不喜欢交际,他们只是难以寻觅能碰出火花的灵魂,所以才任由寂寞将自己包装。   放松了戒备的曾玉裳,脸上终于显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刚刚你说自己叫何小曼?”   “是啊。”何小曼察觉到了曾玉裳不经意的亲近。   曾玉裳指指她身上的衣服:“昨天我还在瑞芙琳的橱窗里和‘它’见过面,设计源自何小曼,看来这是你的设计,瑞芙琳的手工啊。”   “咦?这么巧?”何小曼惊喜地望着曾玉裳的暗红色旗袍道,“如果我没看错,您这身也是瑞芙琳的手工吧?”   “是啊,我在她家定制旗袍已经四十年了,中间有十来年店门不开,谢小姐也会亲自上门替我量尺寸定做的。”   “原来如此,竟不知您与她家还有这么深的渊源!”何小曼低声叹道,“我在C州就听说过瑞芙琳的大名,一考到S市,心中头一个念头就是要穿上瑞芙琳的手工。说来也是我挑剔,和小丹去看了一遍,总觉得那里的旗袍倒是格外适合您这样的气质,我和小丹穿着,总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所以才做了小小的改良,让老板娘……哦,让谢小姐照样子做了。就一张小小的草图,能做到这么完美,也只有瑞芙琳了。”   曾玉裳笑道:“知道为什么异样?”   “不知道啊?”何小曼眨眨眼睛。知道也不能这节骨眼上说啊。   “你看的旗袍太重了,重到把你们的个人风格都压住了。不好看,”曾玉裳叹道,“你们还年轻,该像这样潇洒多姿的,旗袍虽然好看,却适合五年后的你们。”   “原来如此!我只知不适合,却完全想不到哪里不适合呢。”何小曼有些惭愧。   曾玉裳觉得这一刻的何小曼有些迷茫,十分需要一位恰当的“人生导师”。咳咳,作为一个十几岁就名动当时社交圈的旧时代知名美女,曾玉裳觉得自己当得起。   “不用多去想为什么不合适,想通了、想透了,也还是不合适。人生啊,知道自己合适什么最重要了。”   何小曼嫣然一笑:“所以曾小姐的意思,我现在的打扮就很合适我自己,是吗?”   这急急邀功的孩子气,倒把曾玉裳逗笑了。她都多少年没和这样的孩子推心置腹说话了啊。曾玉裳突然觉得,自己怎么可以服老呢?这不还有孩子正需要自己呢吗?   “能设计得符合自己的年龄气质,很不容易。但能设计汤丹的服饰还如此妥贴,说明你不仅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别人要什么。这才是你的珍贵之处。” 第113章 准备   曾玉裳独来独往得太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到如此投契的对象。   而何小曼更是感叹。原本她接近曾玉裳, 只是为了她那花园前一排临街的门面而来,但随着内心的接近, 何小曼对曾玉裳有了真正入心的佩服,无论是她优雅的仪态、略带傲气的眼神、信手拈来的谈吐,都带着旧式隐忍的炙热。   她表面清冷,其实内心格外有温度。   二人聊了很久, 甚至忘了汤丹的存在。临走的时候, 曾玉裳依然坚持该由她来结账。   只是这回的坚持,已不是一开始的戒备, 而是出于对这场结识的喜悦。   “你们是回国纺大吗?”一起走到酒店大堂,曾玉裳转头问。   “我们住在国纺大附近的招待所。”何小曼微笑着回答。也只有何小曼可以将“招待所”三个字说出五星级酒店的坦然。   若是一个小时之前,她也不会如此坦然。但现在已经可以, 因为曾玉裳已经从心底接纳了她。   果然, 曾玉裳试图发出邀请:“那咱们顺路, 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公交车。”   “我喊了车, 加你们两个也坐得下,不如一起吧, 我送你们回去。”   汤丹还以为何小曼要客气一下,正提起一口气打算附和何小曼。哪知道何小曼完全没有拒绝的意思, 反而笑道:“那太感谢曾小姐了, 咱们又能说一路呢。”   说话间,曾家那位中年妇女走了过来, 低声对曾玉裳道:“曾小姐, 车子已经到了。”   曾玉裳心中高兴, 拉着何小曼的手给她介绍:“月君,这两位小姑娘是我刚刚结识的,何小曼,汤丹。”   又跟何小曼道:“我的管家,陶月君。”   陶月君一见何小曼,便是微微一怔:“是你?”   “您好,又见面了。”何小曼微笑地看着她。   既然选择了与曾玉裳一同走出餐厅,何小曼也是料到了会与她碰面。虽然结识之路费尽心机,但何小曼终究不是一个遮遮掩掩之人。   “你们认识?”曾玉裳有些奇怪。   “这位何小曼姑娘曾经来咱们家想找您,因不知有何目的,被我拒绝了。”陶月君说着,警惕地望着何小曼。生怕她对曾玉裳使了什么手段。   曾玉裳吃惊,挑了挑眉,却没有表露,只沉声问道:“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何小曼真诚地望着她:“我的确去过武青路79号,想与您见上一面。不过陶管家拒绝了我。后来第一次见您,就是上周二在四季茶餐厅了。请相信我对您绝无恶意……”   曾玉裳嘴角挂起一丝捉摸不透的微笑:“看来你为了接近我,也是花了不少心血啊。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见我?”   “我是纺织厂的销售科长,正在想驻S市的办公室处,武青路离国纺大近、环境优雅。而国纺大周边正渐渐形成一个集纺织品交易和展览交流为一身的市场,79号花园的围墙那么长长的一道,在武青路上已很少见,所以我一开始是想找主人谈谈租用临街房屋的事儿……”   “这不可能,不用谈的。”曾玉裳立刻打断了她,“要愿意开店,我这79号留不到现在。既然武青路上已经少见这样的房屋,那更应该让这份‘少见’继续下去。”   何小曼笑道:“其实,我已经想过曾小姐会拒绝我。但这已经无关紧要。能和您喝茶聊天是一次非常愉悦的体验,这体验也是我花了心血准备,而后才有的机会。”   曾玉裳深深地望着她:“但有些东西,并非花了心血就可以准备到。你不可能知道我今天会在茶餐厅看什么书。”   何小曼保持着坦然的微笑:“保持求知的欲.望,保持对世界的好奇,这‘准备’就是一辈子的,绝不仅仅为了某人。这‘准备’是为了自己,随时随地可以碰到相当的人,谈有趣的话,做有趣的事。”   不知道是否这场交谈起了作用,又或者曾玉裳的心思原本都非寻常人可以琢磨。反正出人意料的是,曾玉裳居然没有因此而厌弃她。   车子终于开到武青路79号曾家花园门口,离国纺大也已不远。   何小曼和曾玉裳一并下了车。正要道别,却听曾玉裳道:“不谈租街面的事儿,我还是很愿意和你说话的。”   咦,这是肯定,还是邀请?   何小曼转过头,笑得格外阳光:“其实我真正见到您本人之后,没有谈过工作。”   二人心领神会。曾玉裳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许,点头道:“我常常一个人在家,欢迎你来作客,有好茶相待。”   “谢谢曾小姐,一定会来的!”   回到招待所,何小曼立刻将“战袍”换下来,小心地挂起来,要知道真丝是极易弄绉的,何小曼还是细心点为好。   “哎,看来这地方是租不成了,这么多天白忙了。另找地方吧!”汤丹长叹一声,累得倒在床上。   “瞧你。今天我跟曾小姐说什么来着?看来你没听进去,眼神不知道在瞥哪个帅小伙呢。”何小曼取笑她。   “你们俩今天说了那么多,好多我都听不懂,当然只能用用余光饱饱眼福,好歹既不无聊又不失礼。”   也真是难为汤丹了,她本来就不是那么沉静的人啊。   何小曼笑道:“我跟曾小姐说,‘准备’是一辈子的,不只是为了某人,而是为了自己。所以,和曾小姐的交往也一样。就算一开始抱有目的,却也不能因为目的没有达成,就轻易地舍弃。情谊,是不能只讲结果的。”   汤丹听懂了:“所以,哪怕没有结果,也不算白忙,是不是这个意思?”   “对,真聪明!”何小曼赞她,“这世界不存在白忙,收获在别处。起来,别瘫着,崇光棉织厂驻S市办事处,暂时就在这招待所里,在这房间里,起来工作了!”   “你个黄世仁,催这么紧。”汤丹虽然不情不愿,但一想到自己来这儿是工作的,可不是享受的,还是一骨碌爬起来,“来吧,安排什么工作?”   何小曼从包里掏出谷德求的名片,认认真真看了半晌,嘴里喃喃地念:“天鹰文化……谷德求。”   汤丹有些不解:“你不会当真了吧?我怎么觉得这事太梦幻了。”   “到底是梦幻还是现实,得自己去确认。下午学校的课比较重要,我不想缺课,给你个任务……打电话和家里联系,让石副厂长和纺工局联系,想法子让C州纺工局出面和S市纺工局接洽,咨询S市时装发布会事宜,注意别动声色,先确定是不是真有其事,确定后如果有可能,要让厂里拿到入场观摩的名额。”   这是何小曼深思熟虑的结果。如果谷德求不是骗子,如果真有这么一场时装发布会,这发布会一定会是纺织行业的一个亮点,一件盛事。   雄心勃勃的何小曼、前程远大的崇光棉织厂,如果能亲身参与到这项盛事,那是多好的学习机会!那是多好的露脸机会!   崇光棉织厂的第一批牛仔布订单已经顺利完成,由外经贸局组织的第二批订单也已经在落实过程中。自己前来S市打市场,为的不就是有一天崇光厂能自己接订单吗?   “那……你是打算观摩还是真的去当模特?”汤丹问。   何小曼一扬眉:“等你下午确定过,如果真有其事,我当然是去当模特。观摩可不能进后台,但模特可以。”   汤丹顿时好生羡慕:“我还没见过时装表演呢,长得高真好啊!”   “哎,高啥呀……”何小曼不由叹息着摇头。她穿越到这里之前,从事的正是相关行业,而且也当过一段时间的模特,只是不红罢了。对于自己172的身高,旁人看着已经很高,但放到真正的模特堆里,一下子就会被淹没。   何小曼可没有一颗“超模”的心,她想要的,只是打入这个市场。   S市机场是整个三.角洲地区最大的机场,也是唯一的国际机场。一驾又一驾的飞机在这里起起落落,在这尚没有互联网的时代,既完成旅客的流动,也完成文化的输入与输出。   一辆大巴载着十来位金发碧眼的高挑外国姑娘向S市城区驶去,谷德求就坐在姑娘堆里。   “萧先生,人已经接到了,正赶往酒店……放心,其他人员都在逐一落实……是、是……一定不会掉链子,您放心吧!”   挂了电话,谷德求长长地叹了口气,冒出一身冷汗。   旁边的助手战战兢兢:“谷总,这回不就是个普通的时装发布会,怎么连萧先生都亲临现场?”   谷德求一着急,南方口音更加严重:“谁告诉你普通啦?这是S市第一次承担国际级的时装发布会。咱们天鹰文化到底是哪家公司的,你可别忘了。萧先生看发布会是其一,想把业务做到S市来,这才是终极目标!”   助手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听懂。   哪知听懂的不仅仅只有助手。一位坐在前排的模特回过头来,低声笑道:“模特经纪,谁抢得过香江娱乐,更何况萧公子亲自出马。” 第114章 重逢会展中心   谷德求顿时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会说国语?”再仔细看那模特的眉眼, 果然依稀有几分东方风情。   “我父亲是华人,所以我会讲中文。”模特的中文居然还很纯正, 听上去没有明显的口音。   谷德求赶紧翻看手里的名单,一眼就看到名单上的anna Lee,再对照一下照片,果然就是这位。   “我有中文名字。李紫凝。紫色的紫, 凝固的凝。”   讲真, “凝固”二字,谷德求都是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好听, 这个名字好听。”表面上满脸堆笑地夸赞着,其实谷德求心中暗想,早知道就不说国语, 说粤语了。   市区某大楼里, 萧泽言站在窗口远眺江景, 江上游轮缓缓而过, 偶尔发出长长的鸣笛。   秘书推门进来:“萧先生,汤先生来了。”   汤彦铭哪里还用通传, 秘书话音未落,他已经跟着进了办公室, 自说自话地坐在了沙发上, 抬眼环顾四周。   “和你香江的办公室比,那是太简朴了。”   萧泽言转身过来, 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我已经没法说了, 这办公室还算呆得下去。你是没去看发布会的场地, 这边的人完全不懂什么叫时装发布会,居然还准备了道具……oh my god……你能想象让麻豆手里捧着鲜花上场,还要向台下挥动?”   这语气,让汤彦铭听得不太舒服。虽然是表兄弟,但汤彦铭却是在内地长大的,不免要护个短帮着说两句:“时装模特在内地是新生事物,不懂也正常。都弄懂搞精了,还轮得到你过来开发市场?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萧泽言倒也没生气,挥了挥手:“也是,不懂才好。就是苦了公司的人,麻豆全部要从国外请,这边的麻豆你是没看到,连个台步都走不了,只会扭,以为扭了就叫台步,实在好造作。”   又怕汤彦铭再反驳,萧泽言还给自己找台阶下:“毕竟都是各个厂里临时找的,也不能要求太高啊!”   这还有点像人话,汤彦铭翻了翻白眼:“内地女生素质很好的,只是没有像样的经纪公司来操作。你们香江娱乐这么有慧眼,就应该好好挑选一批有潜力的女生,全方位培训打造。不说别的,这边的女生光身高就普遍胜南方女生一筹吧?”   萧泽言想了想,道:“谷经理那边找了几位,回头看看形象气质,也要看看悟性怎样,是不是打造得出来。”   “不是我说,内地女生很淳朴的,可没那么虚荣拜金,也不是你想打造就能打造。愿不愿意入这行还两说呢。”   显然,汤彦铭今天是专门来泼冷水的。想到他马上就要开学,一开学就要关在实验室两耳不闻窗外室,萧泽言也不与他较真,反而取笑道:“自从去年暑假被那女生打击,到现在还没复原啊?”   萧泽言起身换个位置,坐到汤彦铭身边的沙发扶手上:“你那么亮眼的地址扔出去,再凭你这长相,那姓何的女生怎么也不至于这么高傲吧,真的就没给你写信?是不是把地址弄丢了?”   汤彦铭没好气:“你也知道地址亮眼了。就是弄丢了,学校名称还能记不住?就是不想写罢了。这个何小曼……还真是有点傲慢……”   顿时,萧泽言飞速向汤彦铭看了看,脸色有些古怪:“她叫什么?”   “何小曼。”   “来自J省C州?”萧泽言脱口而出。   “只知道是J省……”汤彦铭突然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是C州?”   萧泽言自知失言,赶紧推卸责任:“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怎么可能,我都不知道她是哪个城市的,只知道是J省。J省这么多城市呢,我哪知道她是不是C州?”说完,汤彦铭又自言自语,“咦,C州不是丁砚的家乡嘛,不会这么巧吧……”   汤彦铭忘记了追问萧泽言,皱起眉头,只觉得脑海里有个关于何小曼的形象,被一层朦朦胧胧的纱笼罩,似乎一下子就能说出来,又似乎怎么也想不起来。   望着陷入追思的汤彦铭,萧泽言欲言又止。   半晌,萧泽言振作精神,拍了拍汤彦铭的肩:“别想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错过就错过了。外籍模特已经到了,下午就走台排练,一起去看看?”   汤彦铭道:“不了,你这个当老板的去吧。我等下跟前台拿了机票就回酒店,还有好多功课要复习。”   “得了,你们学校都是一群超人,开学都比别人晚这么多,还在乎这一天半天的复习?”萧泽言搂住汤彦铭,低声道,“这回请的外籍麻豆我可看过资料了,个个金发雪肤大长腿……”   还没说完,汤彦铭就摇手:“这样的很适合你啊。而且在这边也没有狗仔跟踪,你还不是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哎,你家,没劲!”萧泽言叹道,“一点都不像咱们汤家的人。”   “别套近乎啊,我是汤家的,你可已经是萧家的了。说不定你这花花基因,就是来自萧家的。反正我们汤家是没有。”   “真不去?”   “不去。”   萧泽言没辄,望着一脸沉稳的汤彦铭,心中升起一股忧虑。   汤彦铭走后,萧泽言从包中掏出一个真皮封面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仔细地看了又看。   “J省C州市西横街珍珠弄36号,何小曼。”   这是丁砚留给他的地址,委托他每隔两个月往这个地址邮寄一批最新出街的娱乐杂志。   这事,丁砚谁都没告诉,但萧泽言看得出来,丁砚对这个何小曼相当情深意重,很在意她的任何事情。   虽然“何小曼”这个名字是有点普通,但是却绝没有到出街能撞名的地步。   而且还都在J省,难道真的是同一个人?   萧泽言现在倒有些庆幸,何小曼没有再联系汤彦铭。一女二男这种狗血故事,发生在旁人身上就好,还是不要发生在小汤身上了。   汤家的男人,被人抢还差不多,怎么可以跟人抢。   不存在的。   转眼到了黄昏。   何小曼下课回来,在学校食堂打了两份饭,带到小旅馆和汤丹一起分享。   “你交代的工作我都办好了。”汤丹对自己的效率显然很满意,“石厂长和纺工局联系了,S市果然有个时装发布会,这个月十八号在九洲花园酒店的会展中心举行。据说给附近几个城市的纺工行业都发了邀请,所以纺工局知道这事儿,不过C州会派哪家去,暂时还不知道呢。”   “看来这事有九成是真的了。那石厂长什么态度?”何小曼问。   副厂长石新源是做销售出身,崇光棉织厂这几年蒸蒸日上,当然和厂里这些骨干的眼光和能力分不开。所以石新源也很敏锐。   S市破天荒要开时装发布会,这点子真是闻所未闻。凡是做纺织品的,当然也想看看自家织的布可以用来染什么色,做成什么服装,又穿在怎样的人身上。   听何小曼这么问,汤丹道:“石厂长说,这个信息太重要了,果然派人来S市是有用的,他会去纺工局争取名额,纺工局应该会组个考察小组过来,石厂长争取个小组名额还是有可能的。”   何小曼点点头,果然崇光棉织厂的骨干们都是不愿放过一丝机会的精兵强将。有视野开阔的领导,更有执行力超强的下属。   崇光厂怎么可能不迅速崛起?   吃完晚饭,何小曼去前台借电话打给谷德求。   电话那头的谷德求,好不容易才听清了何小曼的自我介绍。立刻想起了她是谁。   一下午,外籍模特和S市临时组建的纺织模特们一起走台,外籍模特很快进入状态,纺织模特们却频频出错,别说走台,就是在后台也常常不听安排。谷德求正焦头烂额。   陡然接到何小曼的电话,谷德求差点哭了出来,不说雪中送炭,起码又多了一份希望。   “何小姐,你能不能立刻过来?”谷德求也顾不上讲究什么谈判技巧,直接就发出了邀请,“在九洲花园酒店的会展中心……”   不得不说,何小曼是真的会找地方,她认定了国纺大,认定了这一片区域将会成为纺织品和时尚文化的集散中心。而时装发布会的举办地九洲花园大酒店,离国防大并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即可抵达。   九洲花园酒店的会展中心,已经搭建出一个T台,这是天鹰文化的人员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说服组委会人员,将舞台由左右伸展型改为前后纵深型,更接近国际时装表演的标准要求。   萧泽言坐在T台一侧,一手插着兜,一手搭在椅背上,一脸的玩事不恭。   走台中的外籍模特多有注意到这位,经过他身边时,不免抛来一两个媚眼。萧泽言也是安然接住,全然没有返还之意。   突然,会展中心高大的两扇门被推开,一个长发年轻姑娘进来,左顾右盼。   所有的人都在舞台周围忙碌,只有萧泽言坐在台下。   那姑娘直奔萧泽言而来:“你好,请问谷德求先生在吗?” 第115章 阅读者   话音刚落, 两个人全都愣在当场。   “是你?”   “是你?”   简直异口同声。   何小曼记得这个人,去年在特区, 这个人莫名其妙跑到酒店请自己喝咖啡,仗着自己是什么香江影视娱乐公司的小开,态度还很是傲慢。嗯,如果记忆没出错, 这个人叫萧泽言。   他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这时装发布会还跟他有关?他家那个不是影视娱乐公司么,这是涉足会展呢, 还是涉足模特经纪呢?   一时来不及细想,何小曼立刻稳住心神,很有礼貌地向萧泽言点了点头, 算是打了个招呼。   萧泽言可就不如何小曼这样镇定了。   如果只是普通的偶遇, 那也罢了, 偏偏白天刚刚和汤彦铭说起何小曼, 偏偏才知道那位很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何小姐”很有可能就是自己一直在给她寄包裹的“何小曼”。   偏偏还没想好要如何挡住汤彦铭的“视线”,何小曼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又闯入了自己的视线。   “你怎么来这里?”萧泽言不由站起身来望着她。   一年未见, 她似乎褪去了几分青涩,原本有些稚气的脸庞倒显出一些硬朗的线条来。这线条若是放在别的女生的脸上, 必是要被嫌弃不够柔美, 但偏偏放在何小曼小巧的脸上,反而增添了一种明朗的英气, 让她的一颦一笑格外地富有感染力。   我是真没看错啊, 这女生真是上封面的料……萧泽言默默地想。   “我找谷德求先生。”何小曼已经默默地将整个大厅环视了一遍, 并没有看到那个鼓得像球一样的身影。   萧泽言注意到了何小曼高挑的身材,虽然穿着平底鞋,但自己也无法做到低头能看到何小曼的头顶。   这姑娘够高啊。   只冲这身高,萧泽言对于她的来意,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   “谷经理在后台……”   话音未落,便看到何小曼要动身,萧泽言立刻道:“后台鸡飞狗跳,你就别去添乱了,我让人叫他出来。”随即挥手叫来一个工作人员,让他去后台找谷德求。   他哪里是怕何小曼去添乱,他是想问清楚何小曼的身份,这“巧合”让他很不安。天南地北,偌大的国土,竟然会在远隔千里的地方两度相遇,这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还是具有深意的安排?   这何小曼是注定要搅乱他们小团体啊。   “真巧啊。没想到事隔一年又见面了。”萧泽言挑眉,眼角斜睨着何小曼,暗暗留神她的反应。   “的确没想到,居然在S市碰见你,还以为你的业务都在香江呢。”   何小曼应对倒是很自然,配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切还是那样淡淡的,却又很得体。萧泽言只觉得和去年在特区的一见,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嗯,包括脚上的丑鞋,也没什么区别。虽然换了一双新款凉鞋,但依旧是内地商场款,在萧泽言眼里属于丑鞋联盟成员。   “内地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懂,完全没有一点点时尚精神,我们香江娱乐总得过来指导指导,不然你们怎么进步啊。”   真是一脸欠揍的表情,明明是过来捞钱,还搞得像是扶贫。何小曼内心真看不上这种优越感爆棚的公子哥。更何况,你们不也就现在横横嘛,再过二三十年,还不知道谁指导谁呢。   “时尚又不是几个人说了算,还号称崇尚个性呢,看来也不过是膜拜潮流而已。”   何小曼反唇相讥,脸上却还挂着笑,让萧泽言无法反驳。   突然萧泽言有些后悔自己的口出狂言,毕竟从去年到今年,他都没有在何小曼这里讨到过好。   何小曼这个女生,看着样子阳光,嘴巴实在不饶人。萧泽言不喜欢这样的女生,他从来交往的都是小鸟一样腻人的女明星,不管是真笨还是假笨,都是极好掌控的。   “虽说时尚圈讲个性,但更讲话语权。要让别人接受你的个性,首先你得够出众。明白吗?”   萧泽言努力地为自己挽回尊严,但也没忘记心中的疑惑,大话说完,连口气都没喘,立刻接着问:“你是S市人?”   “不是,我C州人,在这边读书。”   C州!果然是C州!   震惊之余,萧泽言强压着心头的悸动,刻意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潇洒。   “好歹也是旧识,还不知何小姐芳名。”   何小曼早看出来萧泽言在这大厅里,身份比谁都高,既然自己是来当模特的,那也没必要再神秘。于是大大方方道:“何小曼。大小的小,曼谷的曼。”   一字不差!就是这个名字!   萧泽言突然想起,去年在特区,丁砚似乎完全不知道何小曼曾近在咫尺。这是什么情况,难道丁砚和何小曼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亲密?   他谨慎起来,按下自我介绍的冲动,微微一笑,装作很平静的样子:“名字挺好听啊,也很洋气。”   何小曼扬了扬眉,对他的夸赞似乎有些不适应。   不过,也没心思跟他再闲扯,因为何小曼看到工作人员带了谷德求正向这边走来。   “小姐你真的来了,太好了!”谷德求几乎是用滚的,几下就“滚”到了何小曼跟前。   这种人,都是人堆里八面玲珑打滚过来的,一边招呼着何小曼,一边余光早就望见萧泽言萧公子。   萧公子眼神不对啊。之前他也看麻豆们,但是那种看,是又职业又男人的,眼睛是尺子,眼光像双手。但是看这位小姐,萧公子的眼神却更像是阅读者,他在试图读懂她。   “谷德求。真高兴能见到你。”谷德求伸出了肉乎乎的手。   何小曼坦然与他握手致意:“谷先生好。何小曼。”   当下的萧泽言,的确像是个阅读者。他不知道谷德求是从哪里把何小曼找来,但他有点不服气。   凭什么自己一个少东家,亲自上门邀请,还半真半假地给了不少承诺,何小曼看都不看一眼,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自己。而谷德求一出马,何小曼却自己主动到酒店会展中心来寻求机会。   难道自己长得就不靠谱?   萧泽言的确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像他这种男人,永远搞不清“快来求我”和“我需要你帮忙”这两者之间,微妙的情感距离。   他长得再潇洒再有型,浑身释放的“快来求我”,足以将何小曼这种同样内心高傲的女生给赶跑。   反倒是谷德求,虽然相貌平平,而且年纪也不小,但他给人的感觉真诚而又谦逊,让对方感觉到“被需要”,从而愿意“听他说”。   果然,何小曼和谷德求谈得挺好,完全不似在萧泽言面前那样具有攻击性,面带微笑,几个回合就迅速说定。   谷德求没忘记萧泽言这个“阅读者”在场,转身对他道:“萧公子,我这就带何小姐去后台,一定会给她安排个最好的形体老师。”   “一共五天时间,能到什么程度要看天意了。不过,何小姐肯定会全力以赴……”   萧泽言自以为给了何小曼一个极好的台阶,能挽回些自己在何小曼心目中的形象,哪知道何小曼并不领情,反而道:“萧公子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为好,毕竟我们都是没什么时尚精神的人呢。”   一句话又把萧泽言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望着何小曼转身走向后台的身影,萧泽言很庆幸汤彦铭够坚定,没有被自己一诱惑就放弃了学业前来,否则再遇见何小曼,萧泽言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理这混乱的局面。   谷德求果然给何小曼安排了一个很有经验的台步老师。   而何小曼上辈子不知道走过多少台步呵,虽然她因为身高所限,没能成为一名走红的模特,但不红并不代表她不优秀啊。   台步老师惊喜极了,感觉自己发现了一块璞玉。她教那些临时选出来的纺织女工,教得都快绝望了,突然来这么好一块材料,真是让她感动不已。   惊喜的何止是台步老师。   当何小曼踩着音乐的节奏出场,T台一侧的萧泽言看呆了。   他知道何小曼身材好,也知道她够聪明,却没想到,何小曼的台步也这么好,完全没有初学者的犹豫和不谐调,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却又潇洒出尘,完美地配合着音乐,一直走到T台尽头。   一个完美的定点,又款款而回。   那自信,真的来自一个内地姑娘吗?萧泽言有点晕。   “谷德求,这个何小曼,你了解她多少?”趁着众人都坐在观众席第一排,萧泽言低声问谷德求。   何小曼两次从萧泽言身边走过,半个媚眼都没抛给他。真是麻豆里的高贵冷漠派啊。   谷德求翻着手中的表格,找出何小曼的那张:“这是她刚刚在后台填的登记表。目前是国纺大的学生啊!” 第116章 何小曼是何方神圣   “国纺大?”萧泽言重复了一遍, 确定自己并不知道这个学校。   作为内地的超级都市,S市颇有几家国内顶尖的院校, 而拜汤彦铭所赐,萧泽言对内地的顶尖院校也略有耳闻,但没听过“国纺大”这个学校。   “这个学校我知道,内地纺织专业最优秀的高校啊。”谷德求突然像是被惊醒一般, 一拍大腿, “对了,我怎么没想到!国纺大今年第一年招了时装表演专业啊!”   “看你做的什么工作, 这么重要的信息都没掌握,还满世界找麻豆,找得跟没头苍蝇似的。”   “是是是, 萧公子批评得对, 等这次发布会结束, 天鹰公司马上就跟国纺大联系, 可以开展全方位的合作。”   谷德求心中立刻就展开了一幅美丽画卷。萧泽言的注意力却从“画卷”上掠过,指指走进后台的何小曼:“她就是时装表演专业的新生?”   谷德求看着手里的资料摇摇头, 道:“不是,她学的纺织品设计。”   “哦?”萧泽言挑挑眉, 想起不久前自己还刚刚往C州寄了杂志, 这个何小曼又是大学新生,看来年纪还小啊, 不由问道, “她多大了?”   谷德求一愣, 看你们之前谈笑风生,还以为你们很熟呢。   “十八岁咯,可以签有效合同了。”   萧泽言不由摸了摸下巴。十八岁,很年轻啊。如此说来,去年暑假在特区碰到她的时候,她才十七岁……   了不得,胆子够大。   又想起自己已经给她寄了一年多杂志。萧泽言当然知道她拿杂志来派什么用场,如此看来,何小曼开始经营不干胶贴纸生意的时候,还不到十七岁。   了不得,想法够新。   想起去年她在梨花酒吧的那一幕,连见多识广的汤彦铭都被她高雅的举止所迷惑,以为她出身相当不错。要不是自己从她那双“丑鞋”上看出端倪,还真的差点没她给“骗”了过去。   毕竟,衣服可以自己做,鞋子却不能。你何小曼再强悍,自己也做不出鞋子来。   今天,萧泽言终于确定了何小曼的身份,确定了她就是C州走出来的一个弄堂姑娘。可奇怪的是,萧泽言非但没有觉得蔑视,反而心中生出更大的不解。   一个将将成年的弄堂姑娘,如何竟能把自己活得如此像个大家闺秀?   后台,何小曼正享受着久违的忙碌。你争我夺的行色匆匆、各种语言混杂的大呼小叫、化妆师和造型师见鏠插针般的跟随,都何小曼不知不觉又回到了“杨简”时代。   不同的是,那时候她很少被如此重视和表扬。因为身高条件的欠缺,她在麻豆行业必须比旁人努力数倍,才能争取来相同的机会,所以后来,她索性就从T台上退下,成为了幕后人员。   但如今的“何小曼”却大不相同。   不得不说,何小曼真的赶上了一个好时代,这个时代既饱满又空虚。   饱满是因为它生机勃勃的样子似乎要将每一寸空间都填满,空虚是因为这空间竟然如此巨大,纵然时代如此生机勃勃,依然有太多的空白等待着开发。   后世的“杨简”未能收获的荣耀与掌声,竟然在这一世的“何小曼”身上,连本带利地收了回来。   仅仅排练了一次,何小曼就被确定为主角之一,尤其是纺工局代表队的一号模特。   那些已经训练了一段时间的姑娘们好奇地围着她各种提问,不外乎“你以前练过吗?”“你是不是国纺大时装表演队的?”“你有多高啊?”   别的都好回答,这个练没练过,何小曼却不敢说得太实。毕竟自己履历简单,强行给自己加戏,很容易露出破绽。   斟酌一番,终于道:“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参加时装表演。”这真是一句大实话,这辈子的确是第一次,上辈子的归上辈子,一码是一码。   “第一次参加就这么厉害啊!”姑娘们赞叹。   “学校有时装表演专业,我多少有机会看到些影像资料,容易入手些。”   这话真是半点漏洞都没,姑娘们终于发现,不是自己太差,是何小曼有先天优势啊。这认定,真是让姑娘们又平衡又心安,于是叽叽喳喳跟何小曼打成了一片。   深夜的酒店,萧泽言却没有入睡。   彼时的S市,尚不及特区的灯红酒绿,更别说香江。所以萧泽言想要花天酒地也没土壤,只能在酒店度过漫漫长夜。   看了看时间,北美应是太阳初升。萧泽言一个电话拨给了丁砚。   接到萧泽言的电话,丁砚有些意外:“小萧,怎么这么早打电话给我?”   “猜猜我在哪儿?”电话线都挡不住萧泽言的意气风发。   “不是香江就是特区呗……”突然,丁砚心中一动,“难道你来了美国?”   “这倒没有。我在S市。”萧泽言拎着话筒,微微转身。房间的窗帘没有拉,这个城市的万家灯火宛若繁星,在窗外闪烁着光芒。   “公干吗?”丁砚问,又轻叹一声,“那离我家好近……”   是很近,数小时车程,火车不过打个瞌的功夫啊。从C州到S市,也不过就是何小曼的一个活动半径。   虽是心中想到何小曼,萧泽言也没有提及。   “把你家地址给我呢。我会在S市呆一段时间开发市场,等我忙完手头的时装发布会,我去C州看望伯父伯母。”萧泽言作为丁砚的朋友,还是必须做到礼貌周全。大户人家的孩子,再有个性、再玩世不恭,在对待长辈这种事情上,依然还是谦卑的。   “不用这么客气的,他们也常不在家,别去扑个空。”丁砚婉拒。   萧泽言哪里肯依,大声道:“你这小子,是不是怕伯母更喜欢我?去年在特区,我跟伯母不要太聊得来啊,你小子是吃醋了吧。”   “哈哈,我才是亲儿子,我吃哪门子的醋。你非要去,那就去呗。”丁砚报了地址,萧泽言随手记了下来。   写完,笔一扔,萧泽言坏笑起来:“介不介意我去趟珍珠弄?”   “珍珠弄?”丁砚顿时愣住,这三个字如此敏感,远隔重洋都能撩动丁砚的心,“你去干嘛?”他的语气不由低沉下来。   “去看看何小曼究竟何方神圣,让你惦记了整整两年。随便……把最新的杂志给她呗,省邮费啊。”   丁砚听出了调侃。堂堂萧家公子,怎么可能要省邮费。   只是,丁砚也完全不知道萧泽言的用意,只以为是开自己的玩笑,倒是颇为真诚地说道:“我不介意你去,不过……我怕她不会见你。”   “为什么,我如此玉树临风,难道你那位何小姐眼神不好?”   “她眼神很好,心里更如明镜一样,你萧公子的魅力,对别的女生管用,对她只怕不管用。”   丁砚说得不紧不慢,却让萧泽言更添了好奇。   听上去,不仅是去年暑假的丁砚不知晓何小曼去了特区,如今电话那头的丁砚也不知晓何小曼就在S市。这说明他们联系很少、甚至可以说近期毫无联系,也不了解对方近况,如何丁砚就一口咬定何小曼不会被自己的魅力所打动?   更要命的是,事实还果真如此。   “看来你对她很了解啊……”萧泽言说得意味深长。   “是的。我们相互了解。”这话说来,本该是多么自豪与骄傲,可为什么丁砚的语气听上去竟有些落寞?   “既然相互了解,我是你朋友,去找她她怎么可能不见我?”萧泽言不解。   丁砚苦笑:“我们相互了解,但却不能相互理解。”   萧泽言动容,这这这,听上去好像很有故事啊!两年……两年前,丁砚二十岁,何小曼十六岁,他们竟然能发生故事?   “小丁,你说得我都有点晕了,你们是有误会?”   丁砚倒也不相瞒:“准确地说,不是误会,是我自找的。以我对小曼的了解,她就算见你,也仅仅是出于礼貌,为免不痛快,我是建议你不要贸然去见她。”   萧泽言有点惊讶:“你这闷葫芦到底是怎么得罪人家了?看不出你还有这本事啊。”   “哎……”丁砚轻叹一声,“说来话长,过去的事不提了吧。说说你的时装发布会吧,听上去很有意思,你的香江娱乐触角伸得很长,又去S市搞开发了?”   萧泽言却完全没心思说什么发布会,他脑子里还在盘算着何小曼那事呢。   “小丁,我跟你说,没有女生不爱礼物的。你想不想哄回何小曼?要不要我替你送份厚礼去?”   “你可不要添乱。”丁砚断然拒绝,“能打动小曼的绝不是什么厚礼。她和别的女生不一样。”   切……萧泽言内心暗暗不屑。哪有女生不爱礼物的,也就你丁砚这么单纯才会相信。   何小曼是高傲、是难搞,但不也兴冲冲跑来当麻豆?不也喜滋滋当主秀?   只要是个女生,就有虚荣心,就会拜金。   他萧泽言还没见过礼物砸不动的女生呢! 第117章 一抹色彩   丁砚挂上电话, 起身到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 何小曼在书页里嫣然而笑。   这张纺织女工的照片,丁砚一直随身带着。其实他上一次见到何小曼本人,也不过是数月前,他远远地“护送”何小曼高考, 整整看了她三天。   也许是距离太远, 也许是没能说上一句话,每每想起何小曼, 丁砚总觉得已经分别了很久。   何小曼越来越像个成年人,虽然变化是些微的,但那青涩的退却是显而易见。   但有一点不变, 她一定还是那样热忱而聪颖, 纵使前面有高山, 也不会轻易认输。   看了良久, 又将照片小心翼翼地夹回书里。依然是先前翻开的那一页。   丁砚自有深意。   书页上有“yan Ding”的字样,合上, 便与何小曼的笑颜在一起。   没错,这是一本最新的国际权威期刊。能在这期刊上发表论文, 是多少学者孜孜以求的学术梦想, 但实现者寥寥。   可丁砚做到了。他只花了一年。   导师的骄傲、同仁的祝贺,他悉数收下, 报以谦逊的微笑。转身, 他就将何小曼的照片夹在了这一页。因为他无法与何小曼分享这个喜讯, 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的名字与何小曼在一起。   而且这个名字是“yan Ding”,在这样的表述前面,“丁砚”或是“丁彦”变得完全没有差别。似乎这样,能让自己的“欺骗”变得不那么触目。   他从来都是专心的。专心地在这里学习,专心地在这里生活。   因为学习能力突出,又儒雅俊美,热情活泼的外国妹子们颇有些对他表示好感。可是一来二去,妹子们便退却了。这个东方来的男生看似温文礼貌,却有一种柔软的坚韧,让人永远无法更进一步。   丁砚很享受这样的宁静,这宁静不仅仅是生活上的,也是内心的。   这生活对他来讲只有一个遗憾,就是不能知晓何小曼的讯息。他知道何小曼考上了国纺大,这是科技学校的陈校长告诉他的。因为何小曼的照片如约挂在当初约定的那面墙上,成为科技学校第一个考入国纺大的学生。   但何小曼读的是什么专业?她辞职了吗?她开学了吗?   反正汤彦铭这家伙是还没开学。   真是思念何小曼啊,恨不能立刻飞回去,看看她是不是还在珍珠弄,看看她是不是还穿着白色围兜穿梭在织布机中间,又或者她已经成为一名大学生,去了S市,坐在国纺大的课堂上,专心聆听着老师们的讲课。   她的人生,真是有无限可能啊!   丁砚压下心头的摇曳与思念,将桌上的日历轻轻地翻过一页。还有一年,他就可以回去了。   这边大学很积极地挽留他,给了他丰厚的奖学金。可他想回去。他在这边如海绵一样饥渴地读书,不完全是为了自己,更是想学到更多国际尖端的东西,可以让他报效祖国。   丁砚不缺钱,但丁砚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很多钱。他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个学者,授业解惑、教书育人。当然,如果每天还能与何小曼说上几句话,不,哪怕不说话,就如去年那样坐在自行车后默默地抱着他,也是丁砚心目中格外完美的生活。   书页合上了。何小曼的笑颜悄然被隐入艰涩的论文,一抹色彩却留在丁砚心中,让他的异国求学之路变得不那么孤独和难熬。   不过是太阳的几起几落,转眼就到了十八号,由纺工局主办的S市第一届行业时装发布会在九洲花园酒店闪亮登场。   虽然此时的S市在国际上的影响力还没有后世那么大,但S市到底是老牌的沿海大都市,这场破天荒的时装表演还是吸引了各路人马前来观看。   S市周边被J省包围,和J省的那些主要城市群个个称兄道弟,此等盛事,当然也要广发英雄贴。C州也来了考察团。   崇光棉织厂的副厂长石新源得了何小曼的讯息,直接就冲到了纺工局,连打电话的过程都省略了。作为现在市里生产能力仅次于三家国营大企业的纺织厂,崇光棉织厂过来要这个考察名额倒也说得过去。   考察团由C州纺工局长瞿逸兴带队前往S市,国棉一厂的副厂长周晓芬也赫然在列。   九洲花园酒店的休息室里,考察团的人都围坐着,等待到了时间就入场。   “崇光棉织厂还真是出人才,咱们周厂长也是崇光厂出来的。”瞿逸兴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兴致很高,完全没留神周晓芬并不太愿意别人提到她的过去。   石新源却很愿意提。以前他和周晓芬关系还可以,现在却隐隐觉得周晓芬有些变了。   虽然去了国营大企业,但好歹也是因为崇光厂给了她巨大的舞台和尽情表演的机会。试问,如果没有一个心胸和思维如邱勤业那般的领导,周晓芬如何出得了头?   所以现在的周晓芬在石新源看来,很是有些忘本。   见瞿局长提到这一茬,石新源还想再刺激刺激周晓芬:“今天现场,还不止我们两位呢,还有崇光厂的人。”   瞿逸兴一愣:“还有谁?”说着,转头望了望另外两家企业的主管副厂长,“不对吧,你们俩都没在崇光棉织厂呆过吧?”   二人赶紧摇头。他们看出了些许苗头,才不知道让自己陷入他们的明枪暗箭中。   “那是谁?”瞿逸兴有些好奇。   石新源却卖起关子来:“等会儿瞿局长就知道了。这可是我们单位的秘密武器,轻易不拿出来使的。”   “哦?哈哈!”瞿逸兴笑起来,“崇光厂到底有多少秘密武器啊,怎么点子就那么多。你们邱勤业脑子真是灵光,眼见着纺织行业可不比前两年那么风光了,偏偏你们崇光厂还在不断扩张。怎么你们邱厂长又跟政府要地了?”   石新源打了个哈哈:“毕竟我们生产的品种和别人不一样嘛。这几年大约是运气好吧……” 第118章 秘密武器   这个年代, 土地还并不是最稀缺的资源。   农村宅基地审批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城市工业用地也不是那么紧张。如果不打算在市区扩张, 而去市郊征地,成功率还挺高。   崇光棉织厂的新织布车间马上还没多久,换了旁人,断断不会还想继续扩张。但在何小曼启程前往S市前, 和邱勤业作了一番长谈。   邱勤业的案头, 依然放着丁砚的那份调研报告,关于工业与技术, 关于世界经济潮流与国内现状。   丁砚曾经给邱勤业推荐了几本关于工业经济的普及性读物,邱勤业很认真地读过,受益匪浅。这一切都在提醒邱勤业, 眼下正是行业秩序悄然调整之期, 起起伏伏、波峰波谷, 要想在这浪潮中屹立不倒, 不能一直秉承“船小好调头”的理念。真有大浪过来,小船不堪一击。   每次厂部开会, 或者与中层干部交流的时候,邱勤业总觉得何小曼虽然年轻, 却似乎比其他人更具前瞻性眼光。所以他才想和何小曼长谈一次, 谈谈崇光棉织厂的未来,谈谈这个行业的未来。   这个行业的未来, 是历史的定势, 何小曼当然知道。但崇光厂的未来, 则在当下这些人的每一个决策、每一次执行中,何小曼无法预测。   但有一点,何小曼知道,崇光棉织厂应该向什么方向去努力。   “小曼,咱们今天畅开了说。咱们C州,轻工、电子、纺织,是三大支柱产业,你觉得咱们纺织行业能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耀眼?”   “会有变化吧。没有任何行业可以笃定光耀。”何小曼不想把话说得太死,就算心中明镜似的,吐露出来,也要符合现实逻辑,“花无百日红,这本来就是世间规律。不过,开到荼蘼,熬过凋零,会迎来硕果累累。”   邱勤业的手指轻敲着办公桌面,低垂着头,却抬眉注视着何小曼,问:“果实摘了呢?这树还有什么价值?”   何小曼微笑:“复苏重生的价值。起伏很正常,重要的是有熬过寒冬的能力,来年开春,又是一番萌芽、吐绿、抽枝、直至含苞待放……”   “哈哈,说得有道理。”邱勤业笑了,“所以行业是如此、企业也是如此。别看我们崇光厂现在形势一片大好,可也得想着以后,想着哪天行业不景气了,经济不景气了,怎么才能让自己熬得过去。”   “让自己变得更加粗壮。邱厂长知道榕树吗?”   “榕树?”   “对,生长在南方的榕树。我们去特区也曾见过,经年的榕树,树冠巨大无比。都说‘独木不成林’,但榕树却可以‘独木成林’。因为它从树枝上垂下‘气生根’,扎入土壤中,成为真正的树根,反过来再为整棵树提供养分,所以榕树才可以长成那么庞大的树冠,可以让那么多人遮荫乘凉。”   邱勤业何其聪明,略一沉吟便明白了涵义:“你是说,崇光厂要想屹立不倒,就要成为榕树。仅有一条根,不足以支撑一片森林,必须要有其他支撑,才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何止崇光棉织厂,就是何小曼自己,也不敢只用一条腿走路。   “邱厂长果然太聪明了。不过,这只是我一家之言,邱厂长权当一个参考。”   “嗯,你不用有压力。建议在你,决策在我。”邱勤业给她解压,内心却越来越清楚,何小曼讲得很有道理,这建议,的的确确是个很有价值的建议。   邱勤业道:“以前咱们崇光厂相信‘船小好调头’,但是现在确定了方向,不需要、也不能够随便调头,是时候想想,怎么去更远的地方了。”   何小曼笑道:“那就不能当小船,要当‘航空母舰’才好。”   “哈哈,航空母舰。看来你还喜欢看军事啊。”邱勤业放松了下来,先前还前倾的身体,终于后仰靠在了椅背上,“所以啊,虽然建了新车间,但我这心里总是不着落。咱们厂地理位置虽好,却也有劣势。位置太挤,不具备继续扩大的条件。”   “去郊区。”何小曼眼睛闪亮亮的,“咱们C州并非大城市,所谓郊区其实也不远。咱们凌安区辖区,有很广阔的市郊地盘呢。”   “搬迁?”   “不。建设新厂区。”   正合邱勤业之意!新厂区并非分出去的枝桠,而是垂下的“气根”,落地、生根,不仅可以让崇光厂这棵“树”变得更加稳固坚定,更是多了一条养分输送的渠道。   这是集团化的雏形。   如今C州最强的四家纺织企业代表,连同纺工局的最高领导,都坐在九洲花园酒店的休息室,谈到这个话题,真是彼此心思不一。   “邱厂长一贯有闯劲。”周晓芬的点评很实在,但让人听不出态度。   国棉二厂的生产副厂长张旭光则不以为然:“做企业,还是要扎扎实实。太冒进容易摔跟头,崇光厂这才红火了几年?才学会走路就想跑啊。”   石新源微微一笑:“我们厂,不如几位老大哥身强力壮,能仗着的,无非也就是些勇气了。”   在场的另一位是光明印染厂的技术副厂长颜金川,作为印染企业,他们和几家纺织企业都是业务关系,不涉及竞争,相对倒要超脱些,见现场有些小小的火花,而“老大”瞿逸兴又神态怡然,完全是看戏状态,自己不得不出来说两句。   “你们啊,不论是强壮的,还是胆大的,或者是聪明的,总之都是厉害的。我还羡慕你们呢,彼此都有目标,都有学习的对象,我还希望咱们C州的印染行业也能像纺织行业这样你追我赶,这样才能共同进步啊。”   瞿逸兴哈哈大笑,指着颜金川:“你看,老颜开始说现成话了。光明厂是咱们C州印染的头块牌子,没有竞争对手,真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颜金川倒是一脸正经:“瞿局长你就取笑吧。没有对手比没有对象还惨,最容易固步自封,多亏咱们纺工局还能经常组织这样的考察,让人多找差距,多向更优秀的企业学习啊。”   “哈哈,这么说,咱们瞿局长这是给颜厂长‘介绍对象’来了。”   石新源见缝插针地开了句玩笑,顿时众人大乐,皆笑了起来。本来看着有些明枪暗箭的,立刻就被这句玩笑消弭于无形。   笑声中,只见工作人员进来,请休息室的诸位贵宾去会展中心大厅入座。   会展中心大厅以一种他们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奇怪方式布置。舞台不在前方,在中央。一个高台从最远端的舞台处搭起,贯穿整个大厅,延伸而来,将观众席一分为二。   而观众席也并非向着前方,而是分列舞台两边,与纵向舞台平行。   观众席的每张折叠椅上都贴着名字,倒省去了一番你推我让,各自找着名字,安稳坐下。   还没有通稿的时代,也没人挤头排。座次学虽然古已有渊源,但在这时装发布会现场,人们还没有意识到C位的重要性。纯朴的年代,一切都秩序井然。   发布会并非完全西式,主持人上台介绍了背景,S市的领导欣然致辞,而参与承办的各家纺织服装企业代表也适时露了个脸,一套庄重又略显本土特色的程序过后,众人期盼的时装表演终于开始。   在灯光交错中,第一场“江南古韵”开场。丝竹声声,舞台背景小桥流水,以纺织女工为代表的表演团队率先登场。   一位身着织锦旗袍的姑娘从舞台的最深处款款走来。她的一头黑发绾成低低的发髻,发髻上斜斜插着一把小小的梳子,一对洁白小巧的珍珠耳环随着她的脚步微微晃动。   她沿着纵向的舞台,走到观众席的深处,安详柔和的表情,稳健又袅娜的步伐,让台下的人惊.艳不已。   “何小曼!”周晓芬惊呼,“是何小曼啊!”   瞿逸兴只觉得这模特很是面善,倒像在哪儿见过。听到周晓芬惊呼,不由问:“何小曼是谁?”   石新源笑得很得意,接过话头:“我们厂销售科何科长啊。去年罗马尼亚客人来我们厂参观的时候,瞿局长应该见过她。”   “哦,是她啊!”经这一提醒,瞿逸兴立刻反应过来,“原来是小何主任,这化了妆,一时都没认出来。这销售科长当得有趣,当到S市的表演舞台上来啦?”   颜金川更乐呵了:“真的很有趣啊。她这是第一个出场,是不是女主角啊?”   “原来何小曼就是崇光厂的秘密武器啊!”周晓芬说得慢悠悠的,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微笑。   舞台上,何小曼一个定点结束,已经回转身,款款地往回走,留给观众一个曼妙的背影。虽然第二组表演人员已经出场,这背影也叫人心神荡漾。   观众席里,有一个人就“荡”得很厉害。   萧泽言一身正装,坐在头排,拇指托着下巴,食指抵着鼻子。何小曼这女人,还真是很配旗袍,若不是领教过她的伶牙俐齿,仅看她舞台上的表现,萧泽言差点真的相信了她的温柔含蓄。 第119章 美貌与智慧并重   “江南古韵”作为开场, 其实是花了相当的心血,不仅所有旗袍和中式服装都是精心设计, 灯光、舞美和模特表现也是反复细抠。   可是在萧泽言看来,中方模特略带拘谨,虽也尽力,却有着显而易见的青涩;而外籍麻豆虽然台步娴熟, 表现力足够, 但她们的异域风情和东方古韵并不能完全契合。   如此看来,整场“江南古韵”竟是何小曼最佳。   萧泽言绝不承认自己的认定带着主观色彩。   他在观察年轻姑娘的时候, 向来都如观察一件商品,外貌是质地,体态是设计感, 气韵是时尚度。他从这一系列的元素中对这件“商品”打分, 看“它”值不值得下手。   至于这些“商品”偶尔有几件会拿来当女伴, 不过是顺水推舟, 你情我愿罢了。   只是想到何小曼这件“商品”,居然对自己连“顺水推舟”都懒得应付, 他隐隐有些妒忌丁砚。   从丁砚不甚真切的描述来看,萧泽言能感觉到何小曼对丁砚是有些恨意的。   天知道, 他就是妒忌这恨意。恨, 也是惦记啊,总比自己都进不了她的眼、进不了她的心要强太多了。   就在萧泽言内心翻江倒海的时候, 现场音乐灯光突然一转, 风格变得时尚迷离起来。   第二场“都市魅影”开始了。   这是风格最为华丽多变的一场, 中外模特争奇斗妍,有精干利落的职业装,有浪漫风情的裙装,还有对于国人来说陌生而又神秘的晚礼服。   谷德求不知何时来到了萧泽言身边,低声道:“表现都还很不错喽,我这颗心可以放下一半了啦。”   萧泽言瞥他一眼:“你不在后台看着,来这儿看什么热闹?”   “哎……”谷德求无奈地叹气,“到底是业余麻豆,有男生在,她们不肯换衣服,我被赶出来了呗。”   “噗!”萧泽言忍俊不禁,“还以为你很吃得开,也有今天。”   说完,萧泽言突然觉得悻悻的,这话怎么就有点酸呢?应该说,最近怎么自己老是有点酸呢?   到底在酸什么?   说话间,何小曼一身白纱出场,抹胸式造型,盈盈一握的腰肢收得恰到好处,先前展示旗袍时的发髻并没有拆掉,而是将插着的小梳子换成了一朵百合花,显出何小曼修长美丽的脖子,如天鹅一般优雅。   原本这并不是婚纱秀,但既然是江南的纺织业,怎么少得了丝绸,这洁白的丝质纱裙,完美地展示着丝绸典雅高贵的本质。   “这位何小姐真是请对喽,长相气质真是宜古宜今啊。”谷德求赞叹。   宜古宜今。萧泽言突然发现,这个词用得真是好。何小曼是多面的,尤其是在T台上,她很会演绎,也很会掌控。   “有没有跟她谈过经纪约?”萧泽言问。   去年他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用“当明星”诱惑过何小曼,失败了,萧泽言突然觉得,难道何小曼不想当明星,但是想当超模?   身高似乎是欠了些,但考虑到目前国内模特行业还没起步,标准不可能定那么高,何小曼还是很有发展空间的。   哪知谷德求却露出遗憾的表情:“倒是没有正式谈过,不过开玩笑说起,何小姐似乎并没有很大兴趣。”   “没兴趣?”萧泽言挑起眉,似乎不大相信,“她可是自己联系你的,明明就是对这行挺有兴趣,怎么签经纪约倒是不肯了?是不是你没讲清楚。公司把她包装出来,她知不知道她能赚多少钱,能过什么样的生活?”   “何小姐看上去很随和,实际是高冷范儿啦,暂时还没谈到这些。若萧公子觉得她果然值得期待,我就跟她深入谈一谈。想来是会动心的。”   萧泽言思忖着,舞台上的灯光映在他眼中,闪烁又迷离。   半晌,他开口道:“你去谈,别说是我的意思。若她问起公司的情况,务必不要让她觉得我会参与决策。”   谷德求虽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长年在娱乐圈边缘打滚,他也早就练就一双慧眼。萧公子对这个何小曼态度很特别,自己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关心的别关心,只做了自己的份内事就好。   第一场的优雅、第二场的华丽,看得观众席上所有人员目不转睛。大家都知道这次的时装表演共分三个部分,前两个部分已经出乎意料的精彩,众人不由对第三部分充满了期待。   只见两位最大牌的外籍模特展示结束返身退场,音乐又是一变,灯光大亮,全场顿时充满青春动感。   原来这第三场,竟然是各色运动服,名为“健儿风采”。   本来谷德求是不想用这样的名称的,无奈某领导喜欢,说要借着前两年奥运会的辉煌东风、全民正对体育充满热情的当口,充分展示S市的各色运动服生产能力。   虽然名字是过于直白了点,跟前面两个风格不太搭调,但S市的运动服装做得还是很不错的。   台下的瞿逸兴感叹:“这次应该让咱们的第一服装厂也来学习学习的。前面的都是装点门面,这一组倒是和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全是生活里穿得着的。”   周晓芬笑道:“这和老百姓其实也没什么关系。虽然是运动服,但你看平时谁能穿这些式样了?街上卖的还不都是老款式老风格。就说这棒球衫、这高尔夫球服,都是出口的款式,市面上根本见不到。”   “那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好的款式留住,让老百姓也能享受到更多的选择呢?”瞿逸兴在思考。   颜金川就笑了:“老百姓保守啊,这些太时髦了,他们还不一定接受呢。而且好看的衣服都贵,让他们买也买不起。”   石新源看了看他们,罕见的没有插话,而是认真地看着T台上的表演。   这S市的第一场时装表演,在模特们的集体亮相中气氛推向高潮,虽然最后环节是运动风采,但实际上没有出现大家暗戳戳心中希望的泳装环节。   这一点谷德求有点冤枉,他是希望能上的,无论从完整度还是到话题度,能穿泳装上阵,一定都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纺工局出于形象考虑,最后还是选择了保守路线。   好在这些出口的运动服也都是为大品牌加工,拿来亮相也很是过得去。总之,发布会相当圆满,最后领导们上台,拍了个大合影。   有些个身高不太够的领导,差点就被一堆大长腿给淹没。   萧泽言没有上台,鼓得像一个球的谷德求站在最边上,不知道有没有被镜头的边缘拉得更宽。   合影一结束,何小曼没有去后台换衣服,急急地冲下来,向着石新源就挥手:“石厂长,我去换个衣服就来。”   “好,休息室等你。”   C州考察团一行五人,重又回到休息室,其他城市的人员也都汇集于此,热烈讨论着刚刚的发布会,一时间,休息室热闹非凡。   不一会儿,何小曼果然急匆匆跑来,已经换了自己的连衣裙和平底凉鞋,只是脸上的妆还没来得及卸,发髻梳得光光的,还带着几分舞台的气息。   “瞿局长、石厂长、周厂长!”何小曼热情地跟认识了三位先打了招呼,双眼亮晶晶地又望向另外二位。   石新源给她介绍了张旭光和颜金川,自然又是一番大力表扬,是场面话,也有几分真诚。   旁边的人员见到何小曼,有认出来的,纷纷投来注视的目光,有兄弟城市熟悉的成员,跟瞿逸兴开着玩笑:“哟,瞿局长,你们C州还真出美女啊。”   瞿逸兴也很得瑟,大声道:“什么美女,这是我们崇光棉织厂的小何科长,美貌和智慧并重好不好!”   几人找了个安静些的角落坐下,周晓芬给何小曼递了杯水:“口渴了吧,快喝点水吧。”   “谢谢周厂长!”何小曼微笑着接过。   周晓芬笑道:“以前不是一直喊晓芬姐嘛,还是这样亲热,周厂长,听着太生份了。”   何小曼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是啊,我也觉得别扭呢。”二人亲亲热热挤在一起坐了。   要说这亲热,倒也不是完全作状。何小曼和周晓芬的确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挺蜜月的,毕竟她对何小曼有知遇之恩,而冲着周晓芬的那份能干利落,何小曼也很欣赏她。虽然后来隐隐成了对手,但这份惺惺相惜的感觉很微妙。   而因为有了周晓芬,几个人的谈话也显得没那么一本正经了,何小曼也可以放松说话。   “你不在厂里好好干你的销售,怎么跑到这儿来表演时装啦?”周晓芬还不怎么会说“模特”,但对何小曼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除了石新源知悉内情之外,其他人其实也很好奇,纷纷附和:“就是啊,难道这个发布会你们崇光棉织厂也有份?”   何小曼望了望石新源,笑着解释:“我高考考上了国纺大,厂里同意我半脱产,所以邱厂长让我索性把销售部拓展到S市来。正好有这样的机会,我当然要亲身参与,多了解这些新生事物,没准儿咱们C州很快也可以搞一场嘛。”   瞿逸兴双眼一亮:“哟,这个小何科长脑子果然灵。我整天就想着怎么让咱们C州的纺织品走向世界呢,原来机会就在眼前啊。”   何小曼却笑道:“不光要走向世界,还要走向广大百姓。”   这话,简直跟刚刚瞿逸兴在观众席上的感慨异曲同工,要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何小曼正在舞台上大放异彩,众人真要以为何小曼在观众席里偷听了。   “刚刚你们展示的那些运动服饰,我看就很好,老百姓也完全可以穿嘛,不过,我们颜厂长倒是抱怨呢,说贵了老百姓不买,太超前了老百姓也不买,这倒也是个问题啊。”   瞿逸兴是故意这么说的。他要抛个问题给何小曼,看看她如何回答。   虽然刚刚对着其他城市的考察团,他夸何小曼是“美貌和智慧并重”,但是,他所领教过的“智慧”,目前还只局限于去年外宾参观时,何小曼出众的外语能力和良好的仪态风度。真正落实到行业发展上,他可不知道何小曼到底能“智慧”到什么地步。   所以,这问题是考验。 第120章 “四有新人”   何小曼何尝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何等人物。   同是上层, 瞿逸兴与邱勤业固然不同, 萧泽言与瞿逸兴也完全不同。同样是想从自己嘴里套话,邱勤业坦诚、瞿逸兴迂回,至于萧泽言……那根本就是欺负人。   只有丁砚可以让她掏心掏肺啊!   何小曼一惊, 顿时警醒,自己怎么在这样的场合又想起丁砚来。他都消失一年多了啊!   回过神来, 很有勇气地与瞿逸兴直视:“颜厂长说得也没错啊,太过超前的东西,会很寂寞, 要等待很长时间让老百姓接受,万一在等待的过程中熬不下去、撑不过去, 也就枯萎了, 太可惜。”   说得真艺术。   瞿逸兴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意味深长地望着何小曼:“主办方应该安排了晚饭吧,如果没有, 可以跟我们一起。”   这个邀请可算不上十分有诚意。石新源心中暗暗一惊,不知道是不是何小曼的回答让瞿大局长不太满意,不由皱了眉头,向何小曼直使眼色, 想让她推了主办方的晚饭。   何小曼视而不见, 笑道:“谢谢瞿局长,主办方有庆功宴, 所有工作人员都会出席的。”   瞿逸兴点点头, 没有再坚持, 又以领导的关怀说了几句场面话,告辞而去。   石新源心里嘀咕,又不好多问,只得跟何小曼道:“明天我们会去参观,你有时间就一起来。汤丹知道我们住哪儿,你晚上给我打个电话。”   “好的,我晚饭结束就跟您联系。”何小曼与他们挥手告别,转身回了展厅,与众位模特一起参加庆功宴去了。   庆功宴上,谷德求给每个模特发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外籍模特本身就有不菲的报酬,这红包和她们的报酬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但中方模特都是从纺织行业各企业选出来的青年女工啊,她们收入微薄,生活简朴,穿了一晚上的锦衣华服已是心里飘上了云天,再一掂量这红包的百度,怎能不暗暗咋舌。   晚饭都吃得更开心了呢。   何小曼与谷德求、S市纺工局领导、以及几位外籍模特在主桌。S市纺工局的几位领导听说何小曼竟然是半脱产的在职大学生,纷纷表示了欣赏,认为她的奋斗精神与当前时代所弘扬的“四有新人”极为吻合,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何小姐,不好意思我问一下,什么叫‘四有新人’?”坐在她身边的一位外籍模特突然问。   虽然一起排练了两天,但何小曼跟外籍模特们没有过多接触,这位姑娘竟然说着一口纯正的中文,倒把她吓了一跳。   这模特正是李紫凝,原本她在外籍模特中不算出挑,但因为会说中文,被谷德求安排到了主桌,以方便中外双方的交流。   见她突然开口发问,谷德求赶紧介绍:“安娜小姐父亲是中国人,中文名字李紫凝。”   众人立刻夸赞了一番她的中文。然后等待何小曼为她进行解答。   “有道德、有文化、有理想、有纪律,就叫‘四有新人’。不过,领导们是鞭策我,绝不是我真的已经是‘四有新人’。”何小曼态度很谦逊。   李紫凝一脸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也是‘四有新人’……”   “哦?”何小曼好奇地望着她,直觉她的“四有”恐怕不是那么简章。   果然,李紫凝一本正经的道:“我是有长相、有身材、有事业、有礼貌。你们说,这个‘四有’是不是也很厉害?”   众人哄堂大笑,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李紫凝嘴上闪过一丝得意,被何小曼尽收眼底。   这个漂亮的混血姑娘,做人很玲珑呢!   庆功宴谈笑风生,比预想的要轻松愉快得多,谷德求十分高兴,不仅身材像球,一张胖脸也笑得跟弥勒佛似的,可爱极了。   因为一天的活动下来大家都挺累了,庆功宴时间并没有拖得很长,加之明天一早,主办方还给各位模特安排了游览活动,所以宴会在一个很恰当的时间结束。   从餐厅里出来,门口的服务生过来,毕恭毕敬:“请问是何小曼小姐吗?”   “我是何小曼,请问……”   服务生递过来一个纸片:“瞿逸兴先生请您宴会结束后给他打个电话。”   何小曼接过纸片,淡淡地笑了。果然,瞿局长如此聪明,自己那点小心思是一点都瞒不过他啊。   到酒店前台借电话打过去,瞿逸兴他们住在旁边不远处的另一家酒店。因为九洲花园酒店太豪华,太烧钱,他们选择了附近更经济一点的酒店。   “我在酒店茶座等你,你过来需要多久?”瞿逸兴开门见山,丝毫没有废话。   “步行过来十分钟。”   “好,十分钟后见。”   虽已是初秋,却依然是夏天的温度,走在华灯初上的繁华街头,并没有意想中的凉意。何小曼大步向瞿逸兴约好的酒店而去,心里在掂量着瞿逸兴的目的。   瞿逸兴四十多岁,从年龄上说,比何立华、比邱勤业都大,但他做事依然很有分寸,注意男女之别,并没有因为自己年龄堪做何小曼的父亲,就约她到酒店不恰当的地方见面。   何小曼想,最大的可能就是瞿逸兴想听听自己关于C州要如何将纺织产品进一步推向市场的见解。这个“市场”,不仅仅是外贸国际市场,也是国内市场,甚至,C州本土市场。   一边走,一边心中暗暗做着梳理与准备,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目的地。   瞿逸兴见她过来,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小何同志坐吧,替你叫了绿茶。晚上喝红茶容易睡不着觉。”   “好的,谢谢瞿局长。”的确是个挺关心下属的领导啊。   关心归关心,下一句就有点严厉了。   “小小年纪,怎么也学得说话那么圆滑?”   “呃……瞿局长的意思是?”何小曼一愣,虽有些猜到,但肯定不会主动承认啊。   “你真的同意颜金川那些狗屁不通的言论?”   说得真不客气啊!但何小曼很想给他鼓掌!   “不同意,但是那样的场合,我要是让颜厂长下不来台,他倒不见得会记恨我,但一定会记恨崇光厂。”何小曼这就是实话实说了,半点儿都不掺假。   瞿逸兴哈哈一笑:“崇光厂给了你什么待遇,你这么为厂里着想啊?”   何小曼有些惭愧,半垂着脑袋:“哪有什么待遇,就是职业正常待遇呗。不过厂里这么支持我,我当然要事事以企业利益为先,犯不上在那样的场合去跟几位前辈争长论短。”   “所以我把你叫出来,没有了那几位,你可以开诚布公的说话了吧?”   何小曼服气。瞿逸兴果然是一下子就抓住了何小曼的顾忌,知道她话中有话,所以没有被她的圆滑言论所蒙蔽,反而单独将她约了出来,给了她一个不需要圆滑的空间。   “真人面前不敢说假话。我随口圆滑了一下就让瞿局长看穿了,现在当然只敢直,不敢圆了。”   “哈哈,你啊,大胆得很呐!”瞿逸兴虽说嘴上下着断定,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而厌弃她,反而还相当欣赏她的“大胆”呢。   “我侧面了解了一下,你是自己主动去的会展中心,主动要求加入,说说你的理由和真实想法呢?”   果然都是老狐狸。能知道让服务员递条子,他当然也能做到从其他渠道获知何小曼的行动。   何小曼坦然地微笑:“其实我也并非自己主动寻去。是谷德求谷经理在公交车上发现了我,给我留了一张名片。说实话,当时我还怕是骗子呢。核实之后发现原来确有其事,我就直接找到发布会的会场,就这么上了场。”   “经过是这么个经过,理由应该不是这么简单吧?”瞿逸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我们谁都没见过什么叫‘时装发布会’,我当然也会好奇。既然这是S市纺工局主办的发布会,那服装的意义就不仅仅在于服装,还在于背后的一系列行业,比较纺织、比如印染、比如成衣。我们崇光厂还只是一个单纯的纺织厂,目前生产的牛仔布、卡其布和灯芯绒都可算是新兴产品,还有很大的潜力可挖。如果可以更好地了解成衣市场,对我们纺织品面料的研发也一定会有启发。所以我想经历一下,看看是不是有可能以后用我们自己的纺织品,来办这样一场发布会,吸引中外客商。”   “作为纺织品生产企业,的确要知道你的商品可以用在哪里、甚至在了解了用途之后可以主动介入、适当引导。你的想法很超前。但是,正如你今天所说,怎么让这个超前不在等待中死亡呢?”   何小曼笑道:“所以我赞同颜厂长的话,也不全然是圆滑。他讲的有道理,但这个道理有局限,只强调了客观因素,显得既颓废又懒惰……”   这批评可不客气。瞿逸兴吹了吹茶杯里漂浮的茶叶,幽幽的道:“你倒说个不颓废也不懒惰的法子呢?”   何小曼知道,这才是瞿逸兴真正想听的。   “不瞒瞿局长说,我个人是很喜欢设计服装的,比如我现在身上穿的这条裙子,便是由我自己设计样式,然后我妈妈亲手制作。每次我设计的新衣服经由我自己、或者我嬢嬢穿出去,必定会有人问,这衣服是哪里买的。所以说,衣服需要人穿,挂在商场的柜台里,对百姓的欲.望刺激是有效的,真真切切地穿给人看,而且要穿得好看,让他们觉得,哦,原来我也可以穿这么好看,为什么不呢?这刺激才是强烈的。”   “所以要有时装表演的发布会啊!你这么说,我完全赞同。”瞿逸兴道。 第121章 名片   “百姓的审美当然需要引导, 但他们绝非那么迟钝。现在街上的爆炸头、□□镜、喇叭裤……这些流行从哪里来?从电影里来, 从电视里来啊!就算我们C州的纺织品一时还上不了电影电视,但是我们可以让C州的老百姓先接受,拥有高品质的地产货, 同样是当地百姓之福……”   何小曼尚未说完,瞿逸兴已是饶有兴味地望着她:“靠你吗?”   若何小曼脸皮薄一点, 会以为瞿逸兴是在讽刺。偏偏何小曼极为认真,她是真心来谈问题的,所以完全不觉得这是讽刺。   “不, 我没那么大本事。任何产品、任何行业,都不可能靠某个人的一己之力。”何小曼的语气缓慢而又坚定, “S市为何要办这场发布会, 因为他们看到了市场。国纺大为什么今年更名,因为S市看到了国纺大的潜在力量,不具有科研创新能力的行业, 注定走不远。”   瞿逸兴眼睛亮亮的,炯炯有神地望向何小曼:“可是我们C州没有国纺大,怎么办?你觉得,咱们有没有可能与国纺大合作?”   “全面合作肯定有困难, 再怎么有诚意, 咱们也敌不过S市靠山吃山。但我们可以找其中有影响力的团队开展合作,还是可行的。”   瞿逸兴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体, 突然直了起来, 向前倾过, 郑重地望着何小曼:“小何啊,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何小曼不知他为何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去年外宾去崇光厂参观,我记得当时丁副市长的儿子正在崇光厂调研,对吧?”   如此猝不及防人提及丁砚,何小曼心情慌乱起来:“嗯,是的吧……”她支支吾吾。   “我最近几次和你们邱厂长聊天,他都提到丁副市长的儿子……”   “丁砚,他叫丁砚。”何小曼终于忍不住提醒。她实在不喜欢有人用“丁副市长的儿子”这几个字来称呼丁砚。   “对,丁砚,是这个名字。”瞿逸兴点点头,“邱厂长说,丁砚曾经给崇光厂写过一份调研报告,报告中提出了不少中肯的建议。虽然调研时间短,还谈不上如何深入,但丁砚对于行业前景的分析,让邱厂长特别佩服。我们总是局限在老办法老经验里,这是不行的,早晚要淘汰的。”   瞿逸兴叹道:“小何,你也看到今天这场发布会,S市在面料科研、服饰设计这些方面的能力已经超越了我们。纺织服装在S市可算不上重点行业,都能有如此眼界、如此进步。我们C州还是全国纺织的明星城市,可见不思进取有多可怕。高校有很强的科研力量,与他们合作,可以给我们助一把好力啊!”   “瞿局长放心,如果咱们纺工局有这个需求,我一定全力以赴为咱们C州寻求合作人才。”何小曼坚定的道。   “哈哈,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以后可不仅仅是崇光厂的驻S市办事处,还是我们C州纺织行业的办事处,责任可不小啊!”   何小曼倒没觉得压力大,只是觉得颇有些不好意思:“瞿局长这么寄予厚望,我倒得加紧落实办公地点了,毕竟这办事处眼下还在招待所里呢。”   “哦?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看看能不能组织出面帮你解决。”   要是别的事儿,能有组织出面是求之不得,但曾玉裳这人,从来不买组织的账,万一来个“组织出面”,搞不好适得其反。还是算了吧。   “谢谢瞿局长关心,地方我正在找。办事处要么不办,要办我希望能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找个大楼,租间办公室,这不难,可我希望我们的办事处能像C州的纺织工业那样,厚重,有历史感,让人看到蕴育未来的希望。”   “哈哈,小何同志的确有想法。要么不干,要干就与众不同,这是年轻人的思维。一个行业要想永远生机勃勃,就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参与啊。”   望着瞿逸兴充满期待的眼神,何小曼感觉到了某种幸运。固然,她是碰到了个别极品,也经历了被陷害、被妒忌,但她更有让人羡慕的际遇。   亲和善良的父母、和睦的家庭给了她无私的支持与信任,让她完全不用担心陷入无穷尽的狗皮倒灶和家庭撕扯。到了崇光棉织厂,又有幸遇到叶美贤这样技术精湛的师傅,遇到周晓芬这样懂得常识的上司,遇到邱勤业这样敢于开拓的领导。   这舞台是精彩而无限的,今天又有幸面对瞿逸兴。若在去年此时,只怕还难以想象自己未满二十,就可以与C州纺工行业的掌舵人如此直面、平等地对话。   这又似乎不仅仅是幸运,还有自己的努力。   如果没有对曾玉裳的争取、如果没有对发布会的执着,如果没有敏锐的机遇感让石新源前来,这场对话就不会发生。   “好好干,有机会把你调局里来。”瞿逸兴大手一挥,给何小曼指了一个光明的未来。却把何小曼吓了一大跳。   “不不,谢谢瞿局长。”何小曼赶紧推却,“我不适合呆机关,就喜欢自己瞎鼓捣。”   “哈哈,一看就是小孩子。”瞿逸兴也不坚持,想着再怎么能干,何小曼毕竟也还太年轻,能到这个地步已经史无前例,想来对机关工作有些怵也很正常。   这么一考虑,他对何小曼就特别包容了。   “我喜欢感受成就感,一件事一件事,向着目标前进,崇光棉织厂这个地方特别好,邱厂长很开明,同事们也很支持,我喜欢这样的团队。”   何小曼不忘在局长面前多替崇光厂挣挣脸,批地这个事,若没有纺工局的支持,单凭邱勤业一己之力,区里也未必就那么放心地盖那个章。   “来读书,就是你的目标?”瞿逸兴问。   何小曼一扬下巴:“来读书,是为了让我更有力量去实现目标。”   这答案真是又聪明又正确,瞿逸兴不由再一次对她刮目相看。之前崇光棉织厂提拔这么一个少年干部,他还颇有些不屑一顾,觉得这是邱勤业树典型、吸眼球的行为,现在看来,何小曼是真正当得起崇光棉织厂对她的器重。   “那就加油吧!”瞿逸兴鼓励她,“有什么困难,欢迎来找我,无论是局里,还是我个人,都会尽力为你提供平台和空间。”   “谢谢瞿局长!”   看着何小曼灿烂的表情,瞿逸兴的心情也变得格外开朗。   邱勤业啊邱勤业,你的心思我算是猜透了,一个企业的发展需要有亮眼的“名片”,所以你选择了何小曼。其实,一个城市的行业发展,何尝不是如此。   你的“名片”,也借来用用呗。   第二天,S市纺工局为所有兄弟城市的来宾、包括时装发布会的表演团队安排了丰富多彩的活动。   在纺织厂,这群外形靓丽、身材高挑的中外模特们受到了热烈欢迎,纺织女工们纷纷跑过来,请随队带相机的同志帮自己合影留念。   而那些原本就是从纺织厂选出来的模特,不免有些衣锦还乡之感,和熟人热络地说着话。   何小曼没有跟C州的那几位在一起,昨晚上跟石新源通过电话,交流了一下近况,但眼下她还是表演模特的身份,所以也还是在模特团队里。   虽然给配了翻译,谷德求等天鹰文化的工作人员也随团参观,到底是僧多粥少,于是乎,何小曼和李紫凝两位挺身而出,成为了临时翻译官。   从纺织厂、到刺绣博物馆,又到S市最著名的景点,模特们终于有时间好好休息一下,欣赏这质朴却又怀着高远之心的都市。   她们虽然来往于世界各地,却都是第一次踏上这个神秘的东方古国,很多人都是既当工作、又当旅游来的。有个模特带着一只宝丽来即时成像相机,是国外的时髦物件,很大方地给大家拍照。   李紫凝过来,揽住何小曼的肩,说:“我们两个翻译官应该一起拍一张照片。”说着,很自然地将头倾向何小曼,很是亲热。   众模特中,何小曼与她接触也算是比较多,便投桃报李,也很热情地将秀发抵上李紫凝的肩头……   没办法,到底不是专业模特,何小曼比李紫凝还是要矮小半个脑袋的。   “咔嚓”,美好的青春定格,一张东方面孔,一张西方面孔,笑语嫣然。   走到一个凉亭,李紫凝突然问:“何,听说谷先生要签你的经纪约?”   何小曼没甚在意:“谷先生是提了一下,不过,开玩笑的吧,我这身高当职业模特肯定是不够的。”   “倒也不是呢,总有例外的,最关键还是表现力。”李紫凝眨着眼睛,浅棕色的眼珠如猫咪一般媚惑诱人。   何小曼笑了笑。李紫凝话是说得没错,但这例外,亿万人中间也未必有一个,何德何能就是你何小曼?   现在国内还没有专业模特,自己172的身高也许还能凑合,但她何小曼要的,难道就是“凑合”吗?当然不是。   此地人才济济,只是万物苏醒,一切皆还慵懒,何小曼不过仗着多活一世,比旁人醒得早一些,万万不能就以为自己十项全能,便可以将所有蛋糕都收入囊中。   蛋糕也是会坏的。   做人要清醒。今日的光彩夺目,不过是过眼云烟。她要的是长久的舞台,可以舞到她穿越而来的那个年代。   她好生向往,就这么再过三十,真的会抵达自己的来处吗?   面对李紫凝的好意,何小曼浅浅一笑:“我有学业、有工作,这次来走台只是玩票罢了,没想过往这上面发展。”   “玩票?什么意思?”李紫凝又眨眨眼睛。   “哈哈,就是闲来无事打个临工的意思。”何小曼笑出声来,忘记李紫凝到底只是半个华人,能说到这个地步已是很难能可贵,再让人家理解“玩票”,也太为难人家了。   “哦,原来是这样……”李紫凝晃着脑袋,样子还挺可爱。   晃了几下,还是觉得有话要说,又问:“就算萧泽言来请你,你也不签约吗?”   “萧泽言?”何小曼就更惊讶了,“他不就是公子哥儿来看看热闹的吗?他怎么会来请我?”   李紫凝扭着手指头:“谷经理说你们早就认识啊,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好朋友……噗!”何小曼笑出声来,“谁和他好朋友啊。早就认识是不错,但从来不是什么好朋友。这个谷德求,真会乱猜。”   李紫凝如释重负:“原来是这样,那就好!”   咦,这不大对,何小曼斜眼望着她:“好什么?”   “我看他老是朝你看,还以为他喜欢你。不是就最好了,我倒是很喜欢他,这样我就可以大胆地追他了。”   “咳咳咳!”何小曼吓得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咳咳咳……你可别吓我,他看我大概是在盘算什么损我!咳咳咳……安娜,你可别想不开,他有什么好,你要……咳咳……你要喜欢他?” 第122章 时不我待   再怎么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 李紫凝倒底还是欧美长相, 也是欧美思想。   “说就说,你咳什么,看你咳得脸都红了。”李紫凝一边好心地拍着何小曼的背, 一边还沉浸在窃喜中,“你说, 萧泽言有什么不好啊?他生得又高又帅,看人都是含情脉脉的,很有魅力啊。”   含情脉脉……看在李紫凝中文用词不是特别特别精准的份上, 何小曼还是原谅她了。   “生得帅不帅,这是各人眼光了。不过他很多女朋友啊, 安娜你又是满世界跑, 不现实哎。”   李紫凝眨眨眼,浅棕色的瞳仁又亮了起来:“女朋友嘛,又不是老婆喽。谈恋爱肯定可以选择的啊。听说别的模特也有去结识他的, 他也不拒绝的。所以我也有机会啊。”   偶天,何小曼扶额。   想起后世,自己在这时尚圈里打滚,其实不少人也是这么个开放的观念, 李紫凝虽说着中文, 却从小在西方长大,观念自然也是西化的, 对谈恋爱这种事谈不上有多少忠贞, 也并不觉得女生就一定要含蓄。   其实这一切都不奇怪, 倒是自己来到八零年代,慢慢地竟被潜移默化,从前向往的宁静安然,亦只是心中默默期盼,如今倒愈加变得坚定起来。   “你说得倒也有道理。凭什么男生可以见一个爱一个,为什么女生看到喜欢的就不能追。倒是我狭隘了。”何小曼笑道。   李紫凝竟笑出了几分羞涩感:“就是啊,男生可以喜欢女生漂亮身材好,女生也可以喜欢男生肩宽屁股翘啊。他可以有无数女朋友,我后面见到比他更帅更性感的,我也可以和他分手啊。”   对对对,一百分,没毛病。   何小曼给李紫凝鼓掌。突然又觉得,萧泽言这种不可一世以为全天下女人都要围着他转的二世祖,要是能被李紫凝这种没心肝的女人抛弃一回,倒算是治病救人了。   不由笑道:“我看香江混血明星蛮有发展的,你身材又这么好,去竞选香江小姐多好啊,到时候萧泽言必定会想法子来签你,你就可以好好地对他始乱终弃了。”   李紫凝眉开眼笑:“香江小姐……这个想法好有趣。我爸爸是华人,我其实可以参选的吧?”   “大概……也许……可以的吧?”讲真,何小曼也不确定。只不过看到历史上混血的香江小姐那么多,想来应该是没问题的。而且李紫凝并非人高马大的身材,大约1米77左右,非常完美。   李紫凝越想越美,悄悄对何小曼道:“其实我告诉你,我这个金色头发是染的呢,要是参加香江小姐,我就染回黑色。我头发是黑色的时候,我爸爸说我就是个华人姑娘呢。”   这就更完美了,何小曼都开始期待她头戴钻石王冠、手持钻石权杖的样子了。   哪知李紫凝还很好学,一本正经地问:“不过我的中文总是不算特别灵光,正常说话没问题,很多成语就不太懂了。比如你刚才说的‘始乱终弃‘,是什么意思?”   望着李紫凝一本正经的样子,何小曼不好意思告诉她真相,反正竞选香江小姐,想来也用不着“始乱终弃”,不如糊弄过去算了。便道:“就是感情很好,情投意合的意思。”   “哦,原来是这样……”李紫凝暗暗记下,这么高深的成语,一定要好好用,才能显得自己中文水平好啊。   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众人从景点出来,前往江上的游轮时,萧泽言出现了。   萧泽言本来对这些参观之类的没什么兴趣,但考虑到天鹰文化要在S市驻扎,从而开始拓展内地市场,而香江娱乐还要在内地成立一家以艺人经纪为主的影视公司,这就不能太掉以轻心了。   今天带着各市考察团和时装发布会表演团参观游玩的,不仅有S市纺工行业的人员,还有外事、文化、旅游等部门的人员。在内地打开局面,人脉特别重要,萧泽言再怎么二世祖胡来,也从不拿生意胡来。   所以他上午去和□□门谈过筹备电影节事宜后,立刻就让司机把他送到这儿。还好,赶上了大家上游轮。   一番各种会见与寒暄,作为香江来的客人,又是此次时装发布会承办方的幕后老板,他当然是受到了空前的礼遇。   自从萧泽言出现,李紫凝的浅棕□□眼睛就没有再转开过,媚眼如丝,向萧泽言发送着各种信号。   身为情场老手,萧泽言的嗅觉不要太灵敏,立刻就和李紫凝的目光搭上了线。   何小曼的位置差不多正好就在二人中间,惨成眉来眼去的“主战场”,虽然她一直在低声咳嗽,暗示李紫凝也稍微收敛一点,但没办法,完全阻止不了他们。   这二位仅用目光,就已经把对方脱光好几遍了。   等众人都去甲板看江景的时候,萧泽言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她们这边走来……   何小曼很识趣,一个转身就找石新源说话去了。   熟人多就是好啊,反正不怕寂寞的。   远远的,何小曼望见萧泽言和李紫凝谈笑风生。李紫凝媚眼如丝,笑得花枝乱颤,实在美艳不可方物。   这二人,真是棋逢对手啊!   何小曼“老怀甚慰”,觉得萧泽言这人虽然脾气坏、人也不靠谱,但自己总算以德报怨,没有破坏他和李紫凝的“乱来”,也算是高风亮节了。   眼见着萧泽言的手已经搭上了李紫凝的腰肢,何小曼长舒一口气,感觉可以将他们“送入洞房”……   突然,萧泽言转过头来,冷冷地看了何小曼一眼。看得何小曼浑身一哆嗦。   “咦,是不是江风吹得有点凉?你们小姑娘也不知道多穿点,好歹是秋天了,不是夏天还能经着挨冻啊!”石新源已经开始了长辈式的关怀。   何小曼一边“是是是”,一边悄悄转身再去看那边,已经空了。   船上没有“洞房”,估计是找个僻静之所谈人生了吧。   至于用什么方式谈,何小曼才十八岁,就不去多想象了。都是成年人,他们会找到最合适的方式的。   江景游览在一声长长的汽笛声中结束,将来宾都送回酒店,此次S市的接待任务圆满完成。明天就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何小曼后来就没再看到萧泽言和李紫凝,他们压根没跟着大部队一起回酒店。   而且谷德求也完全不过问,清点人数的时候直接将李紫凝跳过。   这是得到了什么授意,如此心照不宣。   也是,李紫凝明天就要回国了,不论她会不会去选香江小姐,那都是日后的事,此刻的萧李,的确应该具有点“时不我待”的精神。   繁华落幕,一切回归宁静。   开学一个月,是何小曼给自己定的学习时间,筹备办事处也不过是顺带的工作,一应联络都由汤丹负责。但时装发布会这事儿,让何小曼耽误了几天,她也很“时不我待”地赶紧回校开始上课,连武青路的曾家也只去了一回。   曾玉裳见到她果然前来,很是高兴。用留声机放些很古老的歌给她听,却又介绍很新潮的书给她看,与何小曼宛如忘年交。   当然,何小曼绝口不提办事处的事儿。   一提,这和谐的场面会变得尴尬。   而汤丹也没闲着。她报了英语班和国际贸易班,也开始啃书本。这当然也是何小曼的意思。   以后崇光厂业务发展起来,太需要各种人才,尤其是贸易人才,汤丹人聪明,也肯吃苦,又是活泼外向的性格,当然要趁年轻多学点东西,以适应时代发展。   汤丹偶尔会说,我们在这儿读书,厂里还管报销,我们真该好好干啊。   何小曼很认同,邱勤业眼光很长远,也愿意为年轻人的成长提供阶梯和舞台,这样的人不成功,简直没天理。   不过,安静的日子都没满一个礼拜。有人直接找到了学校。   何小曼在下课的时候,远远的就望见了一个“球”……哦不,谷德求。   “何小姐,下课啦!”谷德求笑脸相迎,十分喜气。   “谷经理好,这是又有发布会么?不会这么快吧。”何小曼跟他开玩笑。   “有没有空,请何小姐一起吃晚餐。”   当然有空,好歹是友好合作过的,何小曼还要跟谷德求学习好多东西呢。   谷德求有车,就停在路边。彼时小轿车并不常见,而谷德求的样貌也不像单位司机,何小曼上车的时候,有其他下课的同学,颇是望了几眼。   亏得民风尚淳朴,再过几年,到得九零年代,讲话便不会这么好听了。   餐厅是五星级酒店的餐厅。   谷德求好歹也是天鹰文化公司的负责人,在S市也是拿得出手、叫得上号的。当你不知道去哪里吃的时候,去五星级酒店吃,一般都不会出错。   “上回跟何小曼说的关于经纪约,不知道何小姐考虑得如何了?”   谷德求开门见山,笑眯眯地望着何小曼,要等一个答复。 第123章 始乱终弃   谷德求居然如此认真地跟自己讨论签约问题, 看来之前并非开玩笑。何小曼倒是有点意外。   她总以为, 天鹰公司签自己的心是有的,但却只是试探,并不见得真的势在必得。大约自己态度不甚积极, 对方也就作罢了,却没想到今天找到学校, 却是为了谈这事。倒是不能敷衍了事了。   “谷经理,你是知道的,我一边读书, 一边还是C州崇光棉织厂的人呢。谢谢天鹰公司对我的信任,也谢谢谷经理。经纪约就不签了吧。”   既然你问得开门见山, 那我也回答得直戳了当。没毛病。   谷德求却并没有退缩, 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这是我们公司的合同,关于基本薪金这一块,何小姐可以看一下, 我保证,光基本薪金就比你现在的收入高很多很多。”   何小曼瞥了一眼。的确,是高很多很多。但那是因为现在的社会整体工资水平还处在一个低位好吗?   她是爱钱,尤其是要翻建房子之前, 她捡过老鼠尾巴、鼓动亲爸装配电视机, 搞服装私人订制,还与史培军合伙开办印刷厂, 她是个赚钱能力很强的人。但这一切, 都建立在生活水平急待改善的前提下。   一旦趋于稳定, 她的目标便会变得更加高远,赚钱就放到了第二位。毕竟她现在没那么缺钱了。   “这个薪金是很高了,不过我真的没兴趣……”   “这只是基本薪金,并不是到手的全部。签了经纪约,你所有的演艺活动都可以拿钱的。”   何小曼轻轻叹了一口气。天鹰是香江娱乐旗下,在当前的市场,可以说是国内最好的文化经纪公司了,这要是还在“杨简”的年代,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就签,连价格都不会多谈,因为只有他不要你,不存在你看不上他。   但现在……何小曼真心觉得,有比“荣耀”更有价值的“荣耀”,有比“前程”更富意义的“前程”。   “我知道的,谷经理。我只是真的不太喜欢将自己的未来定义在T台上。”   “可你的价值在T台上啊!”谷德求有些激动起来,“你会是国内第一批成名的模特,你相不相信,你绝对有这个潜力!”   何小曼点头:“我相信。我不仅仅相信自己的能力,更相信天鹰公司的能力。但这不是我要的人生啊。”   这真是让人没法接了。   诱.惑再大,也敌不过人家无欲无求啊。谷德求没办法了,只得将合同重又收进公文包,诚恳地对何小曼道:“何小姐的坚定,我是佩服的。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跟何小姐合作的机会?”   “当然有,我只是不想当专职模特,但并不表示我不愿意登上T台,我还有很多很多要向你学习呢。”   “好,我懂了。”谷德求点点头,“如此便好。虽然请不动何小姐加入我们的团队,但我还是很欣赏你这样有想法的人。”   “谢谢谷经理。我也很欣赏谷经理这样专业的人。天鹰公司一定会很成功的。”何小曼也很诚恳。   谷德求起身:“其实,还有个人想见你,这顿晚餐,我是代他邀请的何小姐。”   “哦?”何小曼眉毛一扬,心中已经猜到,“当上司当得邀请人的能力都损失了么,还得你请好了,他才出席?”   “这不是怕被‘始乱终弃’嘛!”一个幽幽的声音,从何小曼身后传来。   不用问,正是萧泽言。   他挥了挥手,让谷德求先走,自己走到何小曼对面坐了下来。   何小曼不紧不慢:“都到晚餐的点了,也不让人家谷经理吃顿饱饭,你这个老板当得有点差劲。”   “他那么胖,少吃一顿怕什么。”萧泽言浑不在意,却又冷冷地看着何小曼,“如果是我请你,你来不来?”   “你又没请过我,我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来。”何小曼微笑着,才不怕他故意做出来的冷漠。   萧泽言微微冷哼一声:“合同哪里让你不满意,你怎么宁愿当个穿丑鞋的女人,也不愿意站在T台上当个万人膜拜的名模?”   何小曼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白色平底凉鞋,几根细带子交缠在洁白的脚背上,材质是不太贵,样式却绝对说不上丑。这已经是她所能找到的最简洁好搭的凉鞋了。   当然了,在萧泽言这种人眼里看起来,还是丑的吧。   “萧公子觉得只有光鲜亮丽才叫人生,平价朴实就叫丑吧。我倒是不介意自己丑一点。”何小曼对自己的品位很自信,一点儿也不吃他的贬损。   萧泽言深深地望着她:“你是真淡定,还是假清高?”   “我不清高,也不淡定。看什么人、什么事吧。”何小曼态度挺好,并非不合作,反而还淡淡地笑了,“若是我在意的人,我绝不清高;若是我在意的事,也淡定不了。我是个人啊,又不是机器,怎么会没有情绪。”   不知怎的,萧泽言心中一抽。她在意的人,她绝不清高。她在意谁,丁砚吗?   萧泽言不是第一次想告诉她自己是谁,自己和丁砚又是什么关系,可每次,他又会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控制,不想告诉她。甚至不想在她面前想起丁砚。   “哦?你在意的人?”萧泽言突然莫名地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很不怀好意,“你才十八岁,就和谁‘始乱终弃’过了?”   何小曼皱眉,这人怎么今天连说了两次“始乱终弃”,会不会用成语啊,不会用别用,人家李紫凝就很……   呃,不对,好像哪里不对!   “什么乱七八糟,你知道‘始乱终弃’什么意思么,就乱用。你是想气死老祖宗啊!”何小曼瞪他。   “呵呵,知道啊。”萧泽言又翘起了二郎腿。人类已经阻止不了他装逼了。   “‘始乱终弃’不就是感情很好,情投意合吗?你脑子很聪明,不像拘泥的人,读书的时候应该跟哪个男生‘始乱终弃’过吧?”   原来是这个梗!   何小曼哭笑不得。这不是当初自己跟李紫凝解释的时候随口胡绉的嘛,怎么这没心肝的居然原样贩给了萧泽言?   看来两个人虽然只经历了一个漫漫长夜,但“始乱终弃”得很厉害啊!   “好了,我就是跟安娜开了个玩笑。你也别拿着鸡毛当令箭,一直来取笑我。”   见何小曼终于领会了“始乱终弃”的意思,萧泽言这才道:“你真的很会解释啊。安娜怎么就信你这个鬼呢?”   不知为何,何小曼越回味,越想笑。这话怎么可能揭穿呢?一定是李紫凝和萧泽言情意绵绵的时候,不知内情的李紫凝突然冒出来一句:“我早就想跟你始乱终弃了……”   偶滴个天哪,太搞笑了,太有画面感了!也难怪萧泽言今天气势汹汹要来寻仇。   “你还笑!”萧泽言气呼呼的,“很破坏气氛知道吗?”   “好好好,这个事情我道歉。”何小曼也不是不讲道理,“但我也不知道安娜会去跟你说这个,而且……而且……哈哈……”   “笑什么,有这么好笑?”   要不是考虑到自己才十八岁多,理论上不适合表现得太老道,何小曼实在是很想问问他,后来气氛到底怎么样了,是影响了局部呢,还是影响了整体。影响到什么地步,不会真的纯聊了一晚上人生吧?   嗯,不能这么问,自己毕竟才“十八岁”,就该有个“十八岁”的样子。哪怕工作上再老道再能干,她也不能跟不熟悉的男人交浅言深。   萧泽言要是知道自己的定义是“不熟悉的男人”,只怕又要倒吸一口凉气,给何小曼上上“萧公子到底有多受欢迎”这种无聊的课程了。   “始乱终弃”的问题好不容易厘清,服务生上菜了。   何小曼这才发现,自己和谷德求其实都还没有点菜,所以,这个菜一定是萧泽言之前就点好的。   “谢谢萧公子又请我吃饭,去年的咖啡还没有忘记呢。”何小曼笑得很平和。   萧泽言将折成天鹅的餐巾抽起,擦了擦手放到一旁:“我是不介意有人陪着吃饭,这边没劲透了,每天晚上过了十点,街上都没有人。也没有朋友,也没有女人。你要是想吃饭,就给我打电话。”   这话听着就有点孩子气了。不过,何小曼还是要提醒他:“萧公子,我还小,你有没有女人这种话,跟我讲不合适。吃饭么……我倒是不介意的。饭总是要吃的,就是总吃你的,这不是我风格,下次我请。”   萧泽言难以置信地瞪眼望着她:“疯了吧。我萧泽言带女人出来吃饭,还会让女人付钱?”   又是“女人”。何小曼摇摇头:“别把我当女人啊,我喜欢一码归码。”   这种表态,的确就太不女人了。萧泽言不由鄙视她:“你一定没有男生追吧。哪有女生这样子粗鲁的。”   总算从“女人”变成了“女生”,何小曼也算是心安。   “我们这里的人,没你想得那么开放,就算追,也很含蓄。”   萧泽言心中一动,想起丁砚。问:“那……有人含蓄地追过你吗?” 第124章 私心   这一问, 的确是萧泽言风格。   有人含蓄地追过你吗?   你这问得根本不含蓄好吗?这让何小曼如何回答。   这辈子与何小曼曾有涉及到男女之情的交往, 只有丁砚一个。   可到底丁砚也只给过她一个拥抱、一段洒在夜色里的欢笑、和一辆蒙尘的自行车。   如果造物师有一双灵巧的手,操弄着一把最精细的刀,能将他欺瞒的那一段不留痕迹的切离, 那将是何小曼心中最完美纯粹的初恋。   可惜,如今这段感情再次回望, 亦如自行车那样,曾经漂亮得让人心神摇曳,却悄悄蒙了灰尘。   见何小曼默不作声, 神情却似乎有些黯然,萧泽言没来由地心中一颤。   他见识过太多的女人, 柔情的、热烈的、欲拒还迎的……不管是何种表现, 那情绪都是只留给他萧泽言。或许,也曾如此对待过别的男人,但却绝不会、也绝不敢在他面前显露半点点。   这真是第一次有女人如此毫不掩饰地在他面前思念其他男人。   对, 是思念。   萧泽言从这淡淡的黯然中,看出了非同寻常的思念。   一阵莫名的酸意袭上他的心头。“看你那思春的表情,别是你追的别人吧。”   喵了个咪的,这什么人, 太破坏情绪了。何小曼从思念中回过神来, 不满地盯着萧泽言:“我干嘛告诉你。我和你很熟吗?”   “你都教别人跟我‘始乱终弃’了,你说熟不熟?”萧泽言的脸皮也是挺厚的, 一点不觉得自己和李紫凝的露水情缘有什么问题。   何小曼嫌弃地撇了撇嘴:“还用我教吗?你们俩一拍即合。不过安娜条件真的挺不错, 又有华人血统, 当艺人比当超模有前途。”   “我不是她,不用你指点。”萧泽言目前对这个话题没兴趣,他还是对丁砚和何小曼的纠葛更有兴趣,鉴于丁砚不肯多说,他一定要从何小曼的嘴里撬出些故事来。   “何小曼,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关你什么事啊?”何小曼警惕地看着他,“我和你不熟,干嘛要告诉你。”   又是不熟。萧泽言最擅长跟女人在最快时间内变熟了,微波炉都没他快。   “没有的话,我就打算追你了。”   “噗!”何小曼立即捂住了嘴,将即将喷出来的水生生地捂了回去,却呛到了自己。   “咳咳……你这也太始乱终弃了……咳咳,敢问你和安娜才好上几天,咳咳……你还有没有点责任感……”   萧泽言耸耸肩:“她不是走了吗?成年人,你情我愿,为什么要拘泥这么多?责任感,那是结了婚的人才需要考虑的,我还年轻,讲责任感会把我吓到的。”   “抱歉,咱俩观念相差太多,萧公子你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什么意思?”   “我尊重成年人的‘你情我愿’,你们双方都接受,那就OK,但我不接受。”   萧泽言挑眉:“那你就是想要一心一意喽?没关系,我也可以试试。”   “神经病啊!”何小曼又好气又好笑,不知为何,她对萧泽言倒是不像以前那么看不惯了,但总还是觉得此人实在太过随便,完全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更何况,她的心,已经被别人捷足先登。   “一心一意,不是谁给谁定的标准,更不是什么要求。当你心中喜欢一个人,就只容得下他,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如果你强迫自己一心一意,那只能叫责任,不叫爱情,懂吗?”   何小曼觉得自己是在向一个“小学生”解释。   也许萧泽言经历过无数女人,但何小曼觉得,在“如何爱”这个问题上,萧泽言一片空白,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爱情。   他只有激情。   萧泽言居然没有质疑她的理论,倾过身子,双手撑在桌上,认真地看着何小曼,低声道:“你一定有喜欢的人,而且喜欢得不轻。”   何小曼看了看他,一时没作声。半晌,才道:“那也和你没关系。”   “我好奇啊。”萧泽言见她语气柔和了下来,放心地坐了回去,笑道,“你要是有小男朋友,那我就不追你了。”   “再不吃菜就凉了。”何小曼试图转移话题。   “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   “你真八卦。”   “看你刚才思春的样子,他应该离你很遥远吧?”   “真难听……”   “好可怜的男生,肯定是你不理人家。”萧泽言对付女人还真是很有办法,一步一步,循循善诱,引何小曼入套。   这话似在何小曼心上轻轻地敲了一下。她一愣,可怜?丁砚可怜吗?   “不拿真心待人,我不理他岂不是很正常,哪来的可怜?”轻击之下,何小曼果然慢慢放下了戒备。   呃呃,萧泽言顿时提起了精神,听出了满满的内幕的味道。   “怎么得罪何大小姐了?”萧泽言挑眉望着她,“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真心了?女人啊,就喜欢猜来猜去。”   刚刚何小曼批判萧泽言,现在轮到萧泽言批判何小曼了。   “说来话长,不讲了。”何小曼呼一口气,“佳肴当前,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萧泽言无语。何小曼这语气,还真跟丁砚一模一样,这男生是丁砚的可能性又加大了几分。   心中一动,故意问道:“那男生有多远,是不是在特区?”他是故意问的,想确定何小曼去年出现在特区,是不是因为丁砚的缘故。   果然何小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弹眼望了望:“你当我去年是去找他的?是工作好不好。我又不是为感情活着。”   “哦,听你说很远嘛,以为在特区了。”   “特区能有多远?他出国去了。”   虽是早就意料之中,听到何小曼这么说,萧泽言还是暗暗叹了口气。内地出国的年轻人能有几个,不是丁砚还能是谁?   “这走得倒是真远,看来气得不轻。”萧泽言观察着她,“他还回来不?”   何小曼有些黯然:“不知道,也许不会回来了吧。没联系了。”   说着,竟有些烦躁起来:“不说了不说了,咱能不能好好吃顿饭。”   这情绪,果然情迷也好、意乱也罢,都是为了丁砚,被女人哄惯了的萧泽言说不出的失落。   凭什么啊,这都是凭什么啊。丁砚就是个呆子啊!   原本还想视情况决定是不是跟何小曼坦白、替他们解一下误会的萧泽言,决定了闭嘴。   就连吃完结账的时候,他签账单都是避开了何小曼,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签字,免得字迹让她认出来。   这女孩子思想成熟冷静,和他以前相处的那些娇美姑娘都不一样,他不想让给丁砚那种书呆子,也不想让给表弟那种小孩子。   不过,当下的萧泽言还不觉得自己有一心一意的必要。何小曼再如何与众不同,他也不想放弃那么多欢娱。   只当在S市的一个异性朋友,这是萧泽言的想法,至于能不能培养出“一心一意”的欲/望,他却并不太上心。   最终,何小曼没有签约天鹰,但却成为天鹰的一名特约模特,并且牵线国纺大的时装表演专业,替天鹰找了好几位资质很不错的签约模特。   比较意外的倒是瑞芙琳的老板娘谢如春,她找到何小曼,说当时卖给她的两款改良版服饰销量异常火爆。原本旗袍已是本埠数一数二的精良,早有名声在外,只是终究旗袍的日用性却不是那么强,只能以精品路线取胜。   但何小曼的两款设计却让人们眼前一亮。这样的设计,穿到生活中,就是美美的小仙女,正式、却又不会过于隆重。   谢如春也不是没有自己尝试过改良,但她设计出来的,明显不如何小曼的设计受欢迎。因为挂了设计师的牌子,不少顾客直接就问:“这个何小曼什么时候出新款?”   所以,谢如春就揣着诚意来了。   何小曼当然不会拒绝。她需要市场,瑞芙琳是她可以借助的“春风”,而且谢如春给的价钱也很说得过去。   天气渐渐凉了,国庆过后,挂着“何小曼”名字的秋款系列服饰在瑞芙琳面市,自然又引起一番追捧。   曾玉裳去瑞芙琳,看到何小曼的名字就笑了。   她想念何小曼了呢。   武青路79号有两个花园,被L型的辅房隔开,小花园在辅房那边,主要做花房培育,由临街的一道小拱门出入,通过辅楼的通道,可以穿往主楼。   主花园则在曾玉裳住的主楼这一边,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虽占地面积不大,但在这寸土寸金的繁华地段,宛如私家园林一般的存在。   国庆过后,何小曼回家了一段时间,跟着邱勤业跑新厂区的审批,一直到深秋时节,才又回到国纺大上课。   一听说何小曼回来,曾玉裳立刻就让陶月君去了学校,说花园里的菊花开得真好,要请何小曼来赏菊。   陶月君防何小曼就跟防贼似的,但她半点不敢违拗曾玉裳,只敢在何小曼面前说点不客气的话。   “我会替我家小姐看住你,你可别动我家房子的脑筋。”   “哈哈,月君阿姨,你太逗了。”何小曼顺手就塞给她一枚水晶胸针,“前两天逛商场看到的,觉得特别适合你的气质。”   理智告诉陶月君一定要拒绝,但陶月君也是女人啊,是女人怎么就抵得过珠光宝气的诱惑!   而且众所周知,何小曼很有眼光、很有品位啊。这胸针这么高雅华贵,何小曼都说很适合自己的气质,陶月君内心其实也觉得何小曼很懂自己啊。   “我不要!”语气很坚定,偷瞄的眼神却出卖了她。   何小曼笑吟吟地给她别在羊毛开衫的衣襟上:“这深紫色最有内涵,除了月君阿姨,旁人都撑不起来呢。”   “哼,就算这样,也别想我给你说好话!”陶月君坚持着自己最后的倔强。   “月君阿姨心最善了,手艺最好了。不用给我说好话,我只要吃吃你做的菜,就觉得幸福死了。”   哎哟妈呀,人家陶月君生的是个儿子,而且还不在身边,哪吃得消何小曼这样摆出贴身小棉袄的架势。骂她吧,人家只是个十几岁的大学生,屈服吧,我陶月君堂堂面子还要不要了。   只能哼唧唧昂着脑袋高傲地告别,然后一走到门外,不由低头去望衣襟上的胸针,在阳光下,紫色水晶熠熠生辉,真是好看啊!   陶月君不由轻轻地摸了一下,心满意足地笑了。 第125章 曾玉裳真的优越吗   转眼就是休息日, 一大早, 汤丹上英语补习班去了。   何小曼也起得很早。她是歇不下来的,平常的休息日,她都会去逛各大博物馆和商场, 但这天她直奔菜市场而去,买了六只半斤头的大闸蟹, 全是母的,嘴里还在吐着白沫。   到了曾玉裳家,将大闸蟹递给陶月君的时候, 陶月君难得咧开嘴笑了:“这大闸蟹卖相好格,个头真大, 哎哟, 只只都是母蟹啊。”   曾玉裳不紧不慢的道:“这时节,母蟹最饱满好吃。再过一个月,北风吹得更紧些的时候, 公蟹的膏就满了,那个时候就要吃公蟹。”   说完,过来拉了何小曼的手:“大闸蟹太贵了,下回来玩不要这么破费。”   何小曼笑得乖巧:“也是难得嘛。正好又是这个时节, 过了这个季想吃都没有呢。”   曾玉裳于是淡淡的, 没有再坚持,只道:“去叫月君把藤椅搬到花园里, 这秋高气爽的, 该在花园里坐坐才怡人。”   “我来。月君阿姨对付螃蟹去了, 这点儿小事就交给我吧。”   何小曼行动很是迅速,进屋子搬了两张藤椅出来,花园里本身就有石头桌子,将藤椅往桌子前一放,坐在阳下聊聊天真是太惬意不过。   花园里有好些菊花,就着这秋色,竟然显出不亚于春天的盛景。何小曼从来不知道,原来秋天绽放的菊花,竟也是姹紫嫣红、姿态各异。   “除了小时候去公园,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种菊花。”何小曼赞叹道,“这花园平常打理起来也是十分不容易吧?”   “以前我自己也会动手,现在是弄不动了,园艺公司会派人过来,我也就放手算了。”曾玉裳笑着用手绢将手背盖上,又怕何小曼看不明白,解释道,“秋天的太阳别看不热,也很毒,一样能晒黑的。”   怪不得她虽然年过六旬,却是皮肤雪雪白,原来防晒做到这样好。头上有树荫遮凉,那双手却是暴露在太阳下面,她果然已经细致到无微不至的地步了。   “园艺公司还会派人过来啊!”何小曼又发现了新大陆,“他们的工人上门是不是要付工资的?”   曾玉裳却浅浅一笑:“工资倒是不要付,但人家也不会免费给人干活,他们总得有利可图才会来。我就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这可不像曾玉裳平常的性子,她向来精致到一丝不乱,怎么可能放任园丁乱来。   但她那样微微笑的样子,又是恬静清高,似乎也不打算就这个问题继续解释。   这说明她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得太清楚。   何小曼多聪明的人,自然不会很讨厌地去追根问底。   “也就您性子好。横竖这花园打造得的确漂亮,就是跟外头公园比,也丝毫不差。”   曾玉裳听得可高兴了,恬静的脸上泛起红光:“人家公园面积大呀,我这花园多小。也就是仗着五脏俱全,还有几分看头。”   一边说着,曾玉裳微微动了动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藤椅上悄然弹起一根藤,漏出一个小小的窟窿来。   何小曼心中一动。这窟窿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从断头的颜色看,绝不是新近的事儿。只是藤椅一直放在屋里,不到阳光下,一切都看不到这么明显。   曾玉裳这么讲究的人,怎么会容忍一张有窟窿的藤椅。这明显不符合逻辑啊!   何小曼不禁疑惑,曾玉裳的生活,真的是表面看上去那么优越吗?   之前她接近曾玉裳,纯粹只是因为很想租下武青路79号的一隅。这块地方这么大,完全可以僻个小院落出来,而且有单独的小拱门直通街外,绝不会影响到整个曾家花园的怡美。   但曾玉裳态度坚定,似乎没的谈,何小曼倒又觉得,风物长宜放眼量,不必拘于一时得失,跟曾玉裳这样有见识的人交往,本身就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儿。   但她想了那么多,唯独没有想过曾玉裳是靠什么维持这看上去极为优渥的生活。   在C州,那个正在劳动教养的向丽娜,同样出自显赫人家,而且据何小曼所知,家中也同样有带花园的洋楼,而她的家庭当前的社会地位比之形单影只的曾玉裳,只高不低,但向丽娜也并非全然锦衣玉食。   曾玉裳可是全然没有收入的人啊!   她靠什么生活?   这念头既然一起,何小曼再看曾玉裳,就不如之前那样泰然。   她知道这些曾经显赫过的人家,是掉不下那些排场和派头的。这远非简单的虚荣可以解释,而是内心对于身份的坚持。比如古时的读书人,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也必定要穿着长衫,哪怕那长衫千疮百孔。   更别说如曾玉裳那样,曾经活成武青路上的传说,而且这传说,已经历经数十年,依然屹立不倒。   曾玉裳全然不知何小曼的内心正百转千回,她轻声细语,悠悠地说着古诗词里那些和菊花有关、有秋色有关的诗句,有些是何小曼听过的,有些却是全然陌生的。   而后又说到《红楼梦》里的菊花起社与螃蟹宴,亦正是在这样的时节、这样的景致。若再较真一些,即使是那书里的故事地点,只怕也离S市相去不远。   何小曼偶尔应合几句,纵然在古典文学上素养稍有欠缺,但作为一个聆听者,她已是足够了。这个年代经历了“读书无用论”,能如何小曼这样言之有物的年轻人已是不多,有耐心坐在这里听曾玉裳娓娓道来的,更是可遇不可求。   更何况,何小曼还这么好看呢!   曾玉裳说完一段,默默地望着何小曼出了神,半晌才道:“小曼,你坐在这里的样子,真像我姐姐啊……”   “您的姐姐?”何小曼微怔。   曾玉裳的家人与过往,都是从那些周围街坊的七嘴八舌中听说,曾玉裳自己却从没提起过。   “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比我大三岁,她最喜欢坐在你那个位置,看花园里的藤架,看微风吹拂柳梢,若是雨天,她便坐到廊下,听雨滴打在荷叶上的声音。”   曾玉裳望着一侧的池塘,残荷依旧在,却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一池。   “现在这位小姐姐呢?”何小曼轻声问。虽然曾玉裳的年龄已经可以做她的奶奶,但她无法从刚才的描述中跳离,称曾玉裳的姐姐为“奶奶”或者“婆婆”,正如她一直称呼曾玉裳为“曾小姐”一样。   “当年跟父母一起走了。走得沓无音讯。前几年我二哥的孩子倒是给我写过信,原来他们也早就四散,有的在海峡对岸,有的去了美国。我姐姐……从这儿走了没多久就病逝了。”   难得的,何小曼望见曾玉裳的眼角有泪光闪动。   她再如何称呼“曾小姐”,也总是一位老人了。一位内心孤寂,却偏偏又极为敏感的老人。   越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越是为了保护自己内心的柔弱。更别说她原本就比旁人经历了更多。   这一刻的曾玉裳,动了感情,在思念她的亲人。   “您……一直都一个人住在这里吗?”何小曼低声问。又有些紧张地望着她,生怕她不愿意说。   大约是阳光的力量,让曾玉裳变得细腻柔软,她靠在藤椅上,抬眼望着眼前被风吹拂的藤蔓,幽幽的道:“从他们搬走后,这里的主人就只剩了我一个。父亲留了一个仆妇给我,不过她年龄大了,十几年前就走了。然后就是月君。月君是个可怜人,男人生病欠了一大笔钱,所以才过来照顾我的生活。原本也不过是为了赚几个辛苦钱,后来男人没救得过来倒是走了,月君却也抛不下我,索性就留下了。”   曾玉裳眼珠转动,斜睨着身边的何小曼:“月君对你不友善,我也看在眼里。不过你这孩子心好,还是一样对她。就这点,我也是欣赏你的。”   何小曼笑道:“月君阿姨是紧张你,我当然不会跟她计较。再说了,她虽然态度不友善,可每次我来,哪回少了好吃的?嘴硬心软的月君阿姨啊,傻子才看不出来呢。”   “我姐姐……也是像你这般心好的。”曾玉裳喃喃的,将头仰在藤椅的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何小曼不再说话,静静地守着她。她知道,曾玉裳在想念她的家人,也或者,是在忍去眼角的泪水。   半晌,曾玉裳没有睁开眼睛,却启唇问:“小曼,学校可有优秀的男生追求你?”   何小曼哑然失笑,为什么时隔不久,两个人都这样问自己?   一个是天下我最帅的萧泽言,一个是优雅孤独的曾玉裳。   “倒是没有。我们学校男生少得很。”何小曼回答。   “真是可惜。你该去优秀男生多的学校,比如……”曾玉裳接连说了两所大学,都是理工科的著名学府。说完又道:“F大本来也是可以的,不过我倒不喜欢文绉绉的男生,心思太细腻了,也是累人得很。”   这个吐槽也太有针对性的,倒激起了何小曼的好奇心。   “文绉绉的男生累人?这是从何说起?”何小曼问。   “我姐姐当初就和学文学的男生好上了,她倒是坚持,可男的……一言难尽啊。如果当初他态度能坚决一点,我姐姐就不会走。如果我姐姐不走,可能也就不会病死他乡,也许我和她可以如现在你我这样,坐在这儿晒太阳,听风听雨,赏石赏菊。”   原来如此,人的每一种憎恶,都有来自过往生活的投射啊。 第126章 打肿脸充胖子   按曾玉裳的标准, 丁砚就很难被判定了。   他学的理工科, 但是人也足够文绉绉。这算不算是曾玉裳所说的那种、让人讨厌的类型呢?   何小曼苦笑了笑,真没想到,自己到曾家园子里赏个菊, 这位小同学也会跑到自己脑海里来抢镜呢。   午饭是在曾家吃的,大闸蟹当然上了桌, 是陶月君的手艺。此等美味,只用最简单的烹饪,便已经是人间至欢。   因为心中存了事, 何小曼不似前几次那样只顾着说话,而是悄悄打量着曾家。这一打量, 倒是让人有些暗暗吃惊。   她发现这屋子里似乎少了些东西。   曾家虽是洋楼, 偌大的房子内部却是中式的装饰,挂着的也都是名家字画。   何小曼对字画不通,也不认得几个名字, 只是第一次来的时候,听到陶月君很自豪地介绍过,每一幅都有来历,每一幅都有故事。   午饭的时候, 偶尔听到曾玉裳问陶月君, 下午是不是去书画店,何小曼便有些奇怪。曾玉裳虽然爱看书爱听音乐, 但爱好比较西式, 并不喜欢写字作画。却不知要去书画店干什么。   等吃完时来到客厅, 却发现一边墙上有一块墙皮颜色与别处略有差别。   何小曼也不笨,略略一看尺寸,再看看旁边的墙,便明白这儿原本应该挂着一幅字画。而回想一下,似乎以前过来,这儿的确是挂着画的。对,是画,不是字。   现在这幅画去哪儿了呢?   再联想到书画店,何小曼隐隐有些担忧,难道曾玉裳把画卖了?   那些名家字画,价值连城,手头拮据起来卖个一幅,绝对能够曾家开销好几年啊!   虽说字画值钱,可何小曼还是心疼得要死。这些一定都是曾家祖上的遗物,曾玉裳这样清高的人,经由她的手处理家传的名家字画,心里一定很痛苦吧。   何小曼只觉得自己的心沉沉的。再看曾玉裳,那一头服贴的花白发髻也不是那么优雅,反而透着点苍凉的味道。   现在的何小曼,手头倒是真不缺了。厂里拿着销售科长的工资,一分不少;培优印刷厂的分红也总是定期送到王秀珍那里;虽说家里的私人订制现在受到一些阻碍,毕竟不如自己在家里那么方便,但也依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时尔还会去给天鹰公司走一两场秀,或者搭手做做策划;而在瑞芙琳,她还是挂牌的设计师。   你就说,她还会不会缺钱。   她是察觉了别人的窘境,一定会伸手帮一把的人。但这帮一把不会是让人难堪的直接给,而是以各种方式去表现。   头一桩就是瑞芙琳。   曾玉裳惊讶地发现,自己去瑞芙琳订制大衣的时候,瑞芙琳居然不收她钱。因为身为挂牌设计师,何小曼有权用自己的设计做一套样品,这其实算是福利。那大衣正是何小曼设计的中式改良款,很合曾玉裳的心意。   可等曾玉裳去拿成衣的时候,谢如春却告诉她,何小曼动用了设计师福利,为曾玉裳免费定做了一套。   然后就是四季酒店的早茶。曾玉裳去吃早茶的时候,居然又被告知有人替她结了账,但不是何小曼,而是一个叫天鹰的文化公司。但曾玉裳听说过啊,这不就是何小曼在做特约模特的地方嘛。   等逮到何小曼一问,何小曼嘻嘻一笑,说是天鹰公司的福利,模特每月可以报销一笔餐费,她平常吃学校食堂,这餐费根本用不着,所以就去四季酒店的茶餐厅开了个预付账户。   这要搁以前,陶月君肯定头一个跳出来说何小曼居心叵测,连曾玉裳也会怀疑她是不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但现在她们跟何小曼已经相处了这么久,眼见着冬天都来了,何小曼是个怎样的人,也已看得一清二楚,她想“钓鱼”完全可以用更直接的方式,而不要这样迂回。   所以何小曼的目的必定不在租房子开办事处上。   曾玉裳嘀咕了一阵,见何小曼还是那样乐呵呵的,也并没有表现出异常,便也放宽了心,只把这些当成是何小曼的好意,不再多想。   但何小曼明显对曾玉裳更关心了,常常上门吃饭陪伴不说,还带着汤丹。   带着汤丹,曾玉裳也没意见,毕竟汤丹嘴.巴甜,人活泼,也是一点不惹人厌的。而且自从曾玉裳畅开心和何小曼来往之后,也不像以前那么孤僻了,自然很能够接受汤丹。   但让曾玉裳不能接受的是,何小曼每次都带着菜来!   怎么的,我们曾家还会缺几个菜?要你巴巴儿的带过来?   但何小曼的解释很诚恳,说自己常来吃,已是很不好意思,还要带着汤丹,就更不能吃白食了,所以这是她们两个的意思,不是何小曼单方面的意思。   这解释怎么听、怎么牵强。   终于有一天晚上,等何小曼和汤丹走后,陶月君率先嘀咕上来:“小曼倒真是越来越懂事了,你看每次都带这么多菜过来,今天这菜多的,够我们两吃一周了。”   曾玉裳终于忍不住:“月君,你觉不觉得小曼越来越奇怪?”   “没有啊,哪里奇怪?我倒觉得她不是越来越奇怪,是越来越乖,以前胆子忒大,让人不放心,现在特别懂得体谅人。”陶月君现在讲起何小曼,已是赞不绝口。   “就是太体谅了,体谅到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曾玉裳叹口气,“她恨不得把我要花钱的种种,都给包圆了,这是不是怕我没钱啊?”   “呃……”陶月君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曾小姐是这个意思啊!   被她这么一说,再想想,好像还真有点那么回事。陶月君不确定的道:“可她除了花钱这个事,别的上头又极有分寸,也不像有歹意啊?”   “不不不,肯定不会有歹意,这点我是很信她的。小曼的人品,绝对过得去。小汤也是个好姑娘。”   “嗯嗯!”陶月君重重点头。汤丹每次都抢着洗碗呢,省她多少事啊,当然是好姑娘了。   曾玉裳百思不得其解,差点把头发都想秃了。而且问何小曼吧,何小曼还总不说,欢欢喜喜、不动声色,就把话题给转别处去了。搞得曾玉裳又是心疼她,又是弄不懂她。   转眼到了冬日,某天,恰是暖阳,何小曼倒是没来,曾玉裳却想晒晒太阳看看书,便叫陶月君又将藤椅搬了出来,还是那张石桌,也还是那个窟窿。   一本书将将翻过三页,曾玉裳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向旁边看了看。   这回,旁边坐的不是姐姐,也不是何小曼,而是陶月君。陶月君在织毛衣,也是很惬意的样子。   “冬天,咱们这花园里就没什么花了……”曾玉裳缓缓的道。   “嗯?”陶月君转头,不明其意却还是要热情回应,“对啊,冬天只有树,不过不要紧,一开春,花又发了。且我们小花园还有暖棚呢,里面的花不分一年四季的。”   “今天园艺公司的人来没?”曾玉裳随口问。   “来了,在拱门那边装货呢。”陶月君换了根针,将针上的针脚全部撸到一处,回行再织,“回头得让他们过来把花园收拾收拾,冬天枯枝枯叶的太多了,回头下雪化雪的,会烂掉。”   曾玉裳望了望天,终于心中算是有了些眉目。   “月君,我可能猜到小曼为何要抢着为我们花钱了。”   “咦,为什么?不是因为她钱多?”陶月君说完,自己都笑了,“开个玩笑啊。自从这丫头常来,我都变得爱开玩笑了。”   “那回她带了大闸蟹过来,你还记得不?”   “记得,是您让我去请她过来赏菊吧?”陶月君记性还可以。   “对的。当时她问这花园是怎么打理……”曾玉裳回忆着,“我说是园艺公司的人来打理,然后她就问要不要付工资……”   陶月君吓了一跳,毛线团都滚到了地上,赶紧起身捡了起来,紧张地问:“那她是不是知道了……”   “不,我没告诉她。那时候跟小曼还是初识,我当然不会说太多,只说工人们总是‘有利可图’的。本来是想搪塞过去,不过我现在想着,觉得她可能误会了。”   陶月君有些紧张:“误会什么了?”   “你想想,为什么要让园艺公司的工人过来帮我们做免费维护?正常人都会觉得我们生活拮据,没钱了啊!”   曾玉裳说完,自己都笑了起来:“这丫头吧,观察入微,本来是优点,太微了,眼睛就容易看花。”   被她一提醒,陶月君也是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还问墙上的画去哪里了!”   “你怎么说的?”   “我如实说的呀,送到书画店重新装裱了。”   曾玉裳笑了:“我敢打赌,这孩子肯定以为咱们拿画去卖了,哈哈!”   “啊……哈哈哈哈……”陶月君也哈哈大笑起来,“怪不得老是要抢着付钱,原来她觉得我们没钱了!”   “非但没钱,而且我们还在打肿脸充胖子。”曾玉裳也忍不住笑,“你说说看,她居然还帮着我们‘充胖子’,你说过不过分!” 第127章 善良   周末的时候, 何小曼又来了, 手里拎着两大袋子,冲到厨房里,现宝似的一样一样往外拿。   “白菜、雪里蕻, 肋骨肉、坐臀肉……萝卜!冬天的萝卜赛人参!”   最后把沉沉的袋子往桌上一放:“还有条大青鱼!”   陶月君打开袋子看了看,目瞪口呆:“这么多!亏你能拎到这里, 也太沉了吧。”   “鱼头做汤,其余的月君阿姨您看着办,来个一鱼多吃。”何小曼笑吟吟地去水龙头上洗手。   陶月君目测着鱼的份量, 自言自语:“分一部分做鱼丸,还能炸爆鱼, 最好再留点儿腌成咸鱼……”   突然, 猛地回过神来:“小曼,你哪来这么大鱼?”   “刚刚菜场上买的啊。我快放寒假了,要年后才能过来, 买条大鱼你们处理好能吃好久了。”   又是这思路,陶月君终于找到了机会,决定好好试探试探何小曼,看看她是不是真心觉得曾家快破产了。   “小姐一个月给我两百块生活费, 以前每月下来大概能结余一二十块, 这个月倒好,快月底了, 我才花了三十!”   两百块!何小曼也是暗暗咋舌。   C州生活水平比S市稍低一些, 但何家以前连何玉华和王欣, 伙食费也不过一百左右,后来嬢嬢一家出去单过,一周回来一两趟,王秀珍现在一个月在伙食上吃得已经很讲究,也不过七八十块钱……   曾玉裳和陶月君才两个人,居然一个月生活费要两百!   怪不得能把家吃穷喽。   何小曼笑道:“是吗?看来月君阿姨越来越持家有道了。”   “我一直是那个‘道’哦。是你买了太多东西,搞得我都不要花钱了。”   “那您就把钱存着呗,总有需要花的时候。”   陶月君斜睨她:“你自己存着呗,你不也有需要花钱的时候?”   “月君阿姨,我孤家寡人一个,也没什么宅子要养,住的招待所、读的大学,还都由单位报销,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嘛。”   看吧看吧,养宅子。陶月君立刻抓住了关键词。   “你啊,多存点钱。别仗着现在年轻就不管不顾的,往后不要谈恋爱啦?不要结婚啦?不要存嫁妆啦?”陶月君语重心长。   “我很年轻的好不好!”何小曼不服气,“什么谈恋爱、结婚,都还是没影子的事,不用着急嘛。”   见陶月君偷笑,何小曼倒是责任感上头,转身抓了一把菜,坐在陶月君身边一起摘菜,说道:“月君阿姨,你听了别不高兴。你和曾小姐年纪大些,要留点钱防身。你们两个又不是在单位工作的,也没有劳保,手头没有余钱怎么成?”   “傻丫头,这些还要你操心啊。”   陶月君心中一热,才知何小曼是真的为她们两个着想。   “我这不就是……瞎操心嘛……”何小曼有点脸红,知道自己其实也是管得有点多。   “我们小姐有收入的,你就放心吧。”陶月君深深看了她一眼,也不敢贸然跟何小曼说得太清楚,只能含糊的道,“整条武青路,可只有曾家没有被抄家,家底还在呢。”   何小曼也不好意思说得太清楚,也含糊的道:“要是祖上传下的家底,我怕曾小姐拿出去心头还在滴血,都是好东西啊……”   陶月君终于忍不住笑了:“好了,臭丫头,别打哑谜了。你是不是说那幅画?”   她转身就朝厨房门外的客厅一指。   被她这么直白地一戳穿,何小曼倒不好意思了,脸红道:“那画都不见很久了,你还说拿到书画店去装裱,装裱完也没见回来啊。”   陶月君沉吟半晌,才低声道:“其实那画的确已经不在家了。不过,不是卖掉,是小姐捐掉了。”   “捐掉?!”   何小曼愣了,这实在大出意料之外。   “是啊。市博物馆举办明清八大书画名家特别展览,那幅是存世极为稀少的真迹。小姐说,论保存,一定是博物馆更专业,放自己家只有她一个人欣赏,去博物馆却能给世人欣赏,所以给捐了。说这才是名画最好的归宿。”   说到后来,陶月君的眼眶都有点红了。   何小曼深受震动。她完全没有想到,那幅画竟然不是卖掉了,而是捐给了国家。   那画价值不菲,如果仅仅为了有更好的保存、更好的展览,曾玉裳完全可以有其他选择。   那选择必定可以让她获得丰厚的回报,足以让她可以支撑更优渥的生活。   可她却偏偏没有这么做。   捐献会有回报,但极其微薄,与拿出去拍卖的价格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是真正的“捐献”,不带一丝私欲的爱。   何小曼内心对她格外崇敬。这样的行为,真正可以用“高尚”二字来形容。   静默片刻,何小曼低声道:“我以为这样的人只会在新闻里,在那些华丽的歌颂里,却没想到其实就在我身边。”   陶月君叹道:“所以我以前那么防你,你该理解我了吧。”   “月君阿姨,我一直都理解你。就算你曾对我存有戒备和敌意,我也一直理解你。你是全心全意对曾小姐好。”   这真是何小曼的心里话。   她的内心从来都有一杆公正的秤。这秤,称别人,也称自己。   很多人对是非曲直的判断,只从自己是否获益出发,但何小曼不会。她能理解他人,哪怕陶月君当时的行为对自己只有阻碍没有任何益处,她也能设身处地去理解陶月君。   何小曼按捺住心中翻涌的澎湃,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很诚恳的道:“可是这样一来,你们又没有得到回报,你们的生活怎么办?”   见她还是这样替曾家担心,陶月君摘着菜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前些年,从那段不堪的岁月里熬过来,的确是吃了些苦的。不过后来她侄子回来,处理了以前老爷子留下的部分遗产,所以生活是不用愁的。”   “那就好……”何小曼总算舒了口气,又不放心地提醒,“难得我和曾小姐这样投缘,我在S市举目无亲,她又待我这么好,如果经济上拮据,万万不要苦了自己,就算曾小姐不开口,你也一定要告诉我。”   “嗯,我知道。”陶月君略有些哽咽,终究还是忍住了,“放心吧,曾小姐的遗产虽谈不上有多丰厚,维持她的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   何小曼欣慰地笑着:“曾小姐配得上这样的生活。”   陶月君望了望何小曼,嘴唇微微一颤,欲言又止。半晌,挤出一丝笑容,突然抬高了声音:“你爱吃爆鱼吗?”   “爆鱼?很喜欢啊。我家弄堂里有个叔叔炸爆鱼手艺特别好,每到过年的时候,谁家发了大鱼,就会请他加工呢。”何小曼也提振起精神,重又让自己欢喜起来。   “我手艺也很好啊。信不信?”   “信啊,月君阿姨做的每一道菜都特别好吃,每回吃你一顿,我回去就要清淡三天,不然长肉。”   “哈哈,长就长呗,看你这么瘦。”陶月君看着她的细手腕,一脸嫌弃。   “嗯,那可不行,我还是特约模特呢,肉长多了,这兼职可就黄了。”   “黄就黄,你兼那么多职干什么,太辛苦。”陶月君心疼她。   何小曼嘻嘻一笑:“喜欢就不觉得辛苦。”   真是个有冲劲有理想的女孩子,陶月君也理解了她为什么当初要想尽办法接近曾玉裳,无非也是因为理想。   “你快打个电话回招待所,让汤丹来吃晚饭,尝尝我炸的爆鱼。”   “好勒,她上课去了,我给招待所前台留话就好。”   晚上,四个老老少少的女人美美地吃了一顿,汤丹还是抢着洗碗,把厨房收拾的干干净净,才交还给了陶月君。   夜深了,武青路79号洋房二楼的房间,灯亮昏黄而温馨。   “小姐,吃药了。”陶月君端了温开水进房间,照顾曾玉裳吃药。   曾玉裳从床头柜拿出药瓶,这个瓶拿一粒,那个瓶拿两粒……竟是一把。   “药是越吃越多了。”曾玉裳苦笑着,一把放进了嘴里,仰头灌下开水,闭着眼睛咽了很久。   卸了妆的曾玉裳,越加的苍白瘦弱,瘦骨嶙峋的双手在被子上捏了半晌,终于道:“月君,我有些冷,你再给我加一条盖被。”   陶月君一声不吭地出去,不一会儿,抱了一床被子过来,还提着一个热水袋。   “被子加得多了也太重。给你泡了个热水袋,放在脚那儿暖和些。”说着,陶月君替她把被子铺好。   曾玉裳皱眉:“是有些太重了。以前我们家都盖蚕丝被,这些年竟见不着了。”   这些东西,早些年就被当作腐朽奢侈的代表,人人唾弃,的确已经消失好久。   “老物件有些还是很好用的。你说这热水袋,就没有咱们以前的汤婆子好用。汤婆子不会破,灌上水放被子里,早上起来还烫手呢。”   陶月君说的“汤婆子”,是以前人家暖被窝用的,铜质的圆圆的一个扁壶,壶嘴很小,灌水的时候得用漏头才行。但稳当,放被窝里不怕踢翻,套个布套子也不会烫着人。   曾玉裳听她提汤婆子,笑道:“汤婆子我记得家里还有一个。那时候炼钢炼铁的,好多人家都没了,我是不交出去,都是好东西,不让他们糟践。”   “家里有吗?”陶月君问,“还记得放哪儿吗,我回头找出来。”   曾玉裳却想了想:“哎,算了,还找什么呀。家里地方这么大,我都忘记塞了多少东西。”   说着,抬眼望陶月君:“今天我听你在厨房跟小曼说那幅画,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了?”   陶月君在她床边坐下,替她戴睡帽。曾玉裳不喜欢掉头发在枕头上,睡觉是必戴睡帽的。   “小曼啊……她真以为那画是卖掉了,还真心实意地觉得咱们一定手头拮据,所以你看,今天居然买那么大一条鱼过来。说可以做个一鱼几吃,打算让咱们春节吃来着。”   “呵呵,我没猜错吧,这傻丫头……”曾玉裳笑了笑,不再言语,缓慢地躺下,睡进被窝。   陶月君替她将被子掖好,关了灯,只留进门处一盏小灯。   “早些睡吧,晚安。”陶月君起身要走。   走到门口,刚扭上门把手,听见曾玉裳幽幽的道:“小曼回去了,我会想她的……”   陶月君心中一动,停下动作,低声问:“小姐的意思是……”   黑暗中,只听曾玉裳道:“房子太大了,我们太小了。如果小曼还愿意的话,把辅房给她当办事处吧。” 第128章 黑眼睛   何小曼并不知道在武青路79号, 有人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学校里, 她忙完了期末考试,终于开始收拾行李打算回家。回家前给曾玉裳打了电话,曾玉裳并没有提及这事, 提了年前也不可能再筹备,不如年后好好筹划。   不过, 曾玉裳倒是让陶月君去了一趟学校,把何小曼的被子铺盖收回了曾家,说替她洗好, 等开学了直接拿过去。   这悉心的举动让何小曼也是格外暖心,竟似在S市又有了一个家, 又有了新的亲人。   “亲人”的确是暖心的, “异性朋友”就未必。比如萧泽言。   他比何小曼还要溜得快,何小曼还没放假呢,他就借口内地同胞一进腊月就不工作, 直接买张机票飞回了香江。   用他的话说,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到底哪里“淡”,何小曼不去拆穿。只知道他一边努力地想当个专一的人,一边却又时不时飞回香江, 跟他的众多女友们欢度一下良宵。   所以你说何小曼要不要笑。   倒不是看死他。男人的本性在萧泽言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虽然他看何小曼的确有些特别, 但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   或者也可以说,何小曼在感情上的不配合, 让萧泽言不愿意以诚相待。   他是个不甘寂寞的男人。   这种男人, 常常会激起女人的征服欲, 然后征服不成反被征,再回过来抱怨男人的不忠。   还好何小曼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可征服的领域很多,你却只有一具肉身,你征服得过来么?   所以在和萧泽言的相处上,反而何小曼很洒脱。   坐了两个多小时的绿皮火车,挤到头晕眼花,终于回到C州。   这年代的春运比之后世,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小曼亲眼见识了火车都开始发动,还有人从站台上往火车窗户里爬。爬进来的欢天喜地与人挤作一堆。没爬进来的在站台上哭天号地与人挤作一堆。   反正都是个挤。   等她回到珍珠弄,小脸都挤黄了,心疼得王秀珍直跺脚。   “早知道我去S市看你,我来挨这个挤!”   把何小曼给逗乐了:“妈,你别搞笑了,你来S市,我怎么招待你,要么招待你住招待所。”   何立华特意请了假,去火车站接宝贝女儿回家,看到妻子这后悔不迭的样子,笑着跟女儿解释道:“你妈也就是马后炮,真要她去挤,也是一路挤到脸黄黄。她晕车那叫一个厉害,没见喊了好几次要去S市看你,你都放假回来了,她老人家还在研究路线呢。”   王秀珍飞过去一个斜眼:“就你有嘴说我。你不也研究了半天,没研究出所以然么。”   何小曼偷笑。看来自己不在家这段日子,父母亲更腻歪了。   想起自己刚刚穿到这年代,还在房门外听见母亲为了生活艰难而痛哭,也就两年多的时间,已恍若隔世。   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生活真的可以让一切柔情丧失贻尽。   还好,何家如今富裕了。   何立华的电视机装配大业,最近已经不那么紧迫。职工工资连涨了数次,比之两年前已经快翻倍,但电视机却并未怎么涨价。   这符合逻辑。任何电子产品,都只会越来越便宜,这年头电视机还是很多家庭难以企及的梦想,要耗尽积蓄去实现,但终究,会越来越步入寻常百姓家,人们花费十来天的工资就可以拥有一台电视机。   甚至……再往以后,电视机也会逐渐被淘汰。   当然,这是后话。回到当下,买得起商场电视机的人家也开始多了起来,最重要的是,电视机票不似以前紧迫了。   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珍珠弄该配备的人家,何立华几乎也都帮他们配备好了。   整条弄堂里,大部分人家的生活都变得幸福起来了啊!   当然,个别人家除外。他们不是不幸福,而是何小曼根本不在乎他们幸不幸福。   冬天,天色黑得特别早,何玉华和王欣赶到珍珠弄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比天色更黑的是他家宝宝的眼睛。   何玉华的儿子起名王振宇,特别八零年代的一个名字。他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牛掰闪闪的名字,只会在人家喊他宝宝的时候,滋出一嘴的口水,然后用乌溜溜的黑眼珠欢欢喜喜地望着你。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何小曼觉得,宝宝的黑眼睛总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两句诗。哪怕在这黑色里,也让她觉得光明万丈。   “宝宝,姐姐抱抱!”何小曼从何玉华手里接过这个小表弟,尽管姿势有些笨拙,但还是宠溺地抱着,“好沉啊,真是个胖宝宝。”   “现在知道带孩子不容易了吧,你才抱几秒钟,我可一天要抱好几个小时呢。”何玉华这见缝插针的诉苦,简直就是赤6裸6裸6的邀功。   偏王欣就吃这套:“对啊,带孩子特别不容易。我看玉华带孩子,心疼她,也心疼我妈。想想当时我妈也是这么带大我的呢。”   何玉华暗笑着撇了王欣一眼,以一种大家其实都听得到的窃窃私语,凑到何小曼耳边说:“听到没,你姑夫夸人于无形,捧了我不说,还在我跟前给他妈邀了一功。”   王欣父母现在跟他们一起住,白天何玉华上班,老人就帮着带小孩。   一开始大家都担心以何玉华的脾气,搞不好会和公婆很难相处,结果倒是出人意料,王欣父母脾气甚好,并不在意何玉华的快嘴,又知何玉华从小就失了父母,也很心疼她,真心将她当女儿看待,一家人相处挺和美。   当然,也少不了王欣两面夸,实在会做人。   听何玉华这“窃窃私语”,何小曼倒是笑了:“姑夫当了领导果然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我嬢嬢以后会不会说不过你啊?”   王欣赶紧表态:“那肯定不会,我跟谁杠也不敢跟你嬢嬢杠。”   “那是,跟我杠,晚上一脚把你踢下床。”何玉华的得意,简直迎风三千里。   何小曼又欣慰又羡慕。何玉华最大的幸福,就是嫁了王欣。王欣虽然家境差底子薄,但脾气真心好,而且一直保持着“怕老婆”的优良作风,哪怕现在走上领导岗位,也依然保持“优良传统”。   何玉华一直说,此生最正确的一次选择,就是选择了王欣。当初都说他没房子、不是本地人,同学都笑话她嫁不出去才嫁个外地人。现在看来,比多少“本地人”都要出息。   比如隔壁凌水成,两年过去了,还是只会念歪诗,至今没有正经工作。   顺嘴说一下,王欣如今在电子工业局,正是接替的林清林洁她们父亲林科长的位置。林科长是再没权力给人批条子了,而“王科长”倒是秉公办事,批,但是不瞎批,声誉好得很。   喂宝宝吃完奶,何玉华将宝宝安顿在房间里睡觉,然后出来跟大家一起吃晚饭。   “宝宝真乖,吃完就睡了?”何小曼问。   何玉华笑道:“不是吃完就睡,是吃着吃着就睡着了。”   王欣已经帮她盛了饭,又将筷子递给她。然后跟何立华道:“大哥,我们在家商量了一下,过几天叫个车过来把这边的东西一起搬回去,不能再占你们的地方了。”   何立华说道:“自家人,谈什么占地方,家里原本也该有你们一个房间的。”   何玉华道:“我家也有自己的房子了,放得下的。三哥四月份就要回来了,楼下的大房间应该给他,他都跟惠惠谈了这么久,肯定一回来就要结婚,得准备婚房啊。”   何献华终于决定转业,手续已经在逐级审批,顺利的话,四月份就可以回地方等待转业安置。   所以何玉华的考虑也很周到,而且王欣很解人心,当着大伙儿的面,自己主动提,也很高风亮节。   王秀珍将煨在炉子上的一大锅鸡汤端了上来,香气四溢。   “婚房的确要大房间的,好布置,等献华回来自己去买家具。不过玉华啊,你总归还是家里人,随时回来,总是有你的房间的。”   楼上三间,楼下两间,完全分得过来。   “我还是拿回家。马上春节了,二姐一家肯定得回来,家里现在这么大地方,总不能再让他们往招待所对吧。把小房间腾出来,里面有两张床呢,睡他们一家三口也是够了。”何玉华早就打算好了。   何立华想想也对,又问何玉华:“我最近跟淑华没联系过,她有没有给你写信说回来的事?”   何玉华道:“就是没说,所以我打电话过去问的。二姐说肯定要回来。”   “那要早点准备,秀珍你看看最近年货就可以备起来了。”   话音未落,何小曼跑到柜子上,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叠钱,数了数,三十张大团结,正好三百块,回到饭桌上,递给王秀珍。   “我的一点儿心意,给妈买年货。”   何玉华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三百块!不行不行,我也要回家过年,太诱人了这……”   “王振宇的妈,注意身份。”王欣一本正经,“你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了。”   “哎,我就是没小曼能赚,所以才只好嫁人。”何玉华嘴里说着,眼睛还是盯在大团结上,“三百块,小曼真是我们家最能赚钱的人了。” 第129章 史总的雄心   何小曼当然是何家最能赚钱的人, 这毫无疑问啊。   第二天是礼拜天, 崇光厂休息,何小曼也不急着去厂里,早上起来就问王秀珍最近还有没有从香江寄来的包裹。   “有啊, 在那边柜子里,前几天刚到的。”王秀珍正在洗菜, 指了指,让何小曼自己去找,又道, “前两回的我给史培军送去了。这是新来的,我还没来得及去。”   何小曼裹上大棉袄:“我送过去吧, 正好也要找史培军好好聊聊。”   史培军已经办了“停薪留职”, 脱离了街道仓库,在市郊租了一间厂房,又添了几台机器, 干得像模像样。   总的来说,C州虽然经济比较发达,但并不是一个大城市,所谓市郊, 其实公交车出去也只有五六站路。坐上车, 还没来得及想第三个问题,车子就到站了。   厂房是一家街道企业的厂房, 但不是史培军他.妈妈所在的街道。生意做大之后, 史培军也学会了避嫌。   这家企业空着的厂房不少, 好几间都在寻求出租,史培军租了其中一间,办公室则是在车间一隅隔出来的,虽然是临时隔断,但装修居然也挺上档次,还放了两张皮沙发接待客人用,办公室是最近流行的老板桌,椅子是真皮转椅。比之以前的街道小仓库,不知道高了几个档次。   而且何小曼一进厂子,问:“史培军在哪儿?”,立刻就有工人接着办公室说:“那是史总的办公室。”   可见,称呼也高了好几个档次。   史总显然很滋润,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真皮转椅后面白色的墙上,居然还煞有介事地挂了一幅水墨丹青。   不得了的事。史总也是文雅人啊。   不过在曾家看多了名家之作,何小曼一眼看过去,虽不知道墙上这幅是谁画的,却也一眼就看出绝非名作,甚至有可能是印刷品。   见何小曼进来,史培军激动地站起身来。   “何小曼!大学生来视察我们小厂工作了啊!”   “滚你的,损谁不好你损我。”何小曼笑骂。   二人寒暄几句,史培军接过包裹,却并不像之前那样急吼吼地打开。   “咱们厂子得想想法子了。”史培军脸色凝重起来,“上次你跟我说的那什么法,我留意了,要真执行起来,我们现在这贴纸肯定要被告了。到时候万一要赔偿,那是得不偿失。”   “对,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是为这事来的。”   “咱们先去车间看看吧。”   史培军起身,带着何小曼在车间里转了一圈,工人们果然不止是在生产贴纸,有些机器干的是别的活儿,可见史培军也是动了脑子的,开始想法子拓展业务。   回到办公室,何小曼道:“如果贴纸这条线停下来,光靠零星接单,吃不饱的。还是得想想有没有长期的业务。”   “是啊,以前就两台机器几个人,贴纸生意又好,感觉不到压力。现在规模大了,万一业务量跟不上,工人都养不起,感觉自己责任好重。”   史培军穿着很时髦的皮夹克,颇有点年轻老板的派头,和萧泽言的贵公子作派不同,带着点土萌土萌的感觉,以前学生时代的青涩已经完全退却,变得稳重多了。   “做实业的确很不容易,尤其要规规矩矩做实业。你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更要好好干,给他们多长脸。最近厂子转型,大家都不易,我那份分红暂时就停了吧。拿着也不安。”   “这怎么可以!”史培军惊呼。   “有什么不可以。开厂子,还一直高歌猛进啊?总要花时间喘息和调整的。这是咱们厂子碰到的第一个难关,不能让你一个人面对。”   见史培军默不作声,何小曼知道该是说动了他。   “你和教育口子熟吗?”何小曼突然问。   “一般吧,你也知道我学习那么差,和老师关系当然只有一般。”史培军说起自己的黑历史,还颇有点不好意思。   “教育口子又不是只有我们学校的老师。”何小曼道,“随便哪个学校都可以,或者市教育局,或者区教育局……”   “这个啊……”史培军想了想,“这个倒不难,我家亲戚在教育系统的也不少。要派什么用场?你那表弟还不会说话吧,不至于要安排上学啊?”   “哈哈!你也太能想了!”何小曼大笑起来,“宝宝才刚长牙,怎么可能要安排上学啊。”   “那你要干嘛?”   “找业务啊。”何小曼扬眉,点拨史培军,“现在市里的印刷厂不止你一家,但据我所知,民营的却只有咱们培优。别看人家都是国营或集体,看似财大气粗,比咱们培优要牛气,但他们有个最致命的弱点,接订单手续繁杂,价格贵,要论灵活度,跟咱们是没法比的。”   “那时候我们在学校,做考卷做到头疼对吧?其实老师刻钢板也刻到头疼啊,咱们来解放解放老师们呗……”   史培军的眼睛亮起来:“对哦,现在老师出考卷,都是刻蜡纸钢板啊,还是很原始的办法,的确可以换换方式了。”   何小曼捂嘴笑:“想想你当年干过什么事?”   “什么事?”史培军说完就想起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你记了我多少糗事啊!”他很有意见。   “记得不多,但这桩刚好用得上。初二期末考试,你不会背历史,去垃圾桶翻老师扔掉的蜡纸,还记不记得?”   “啊……哈哈!”史培军想起来了。   彼时老师们出试卷,都是用的钢针笔,桌上铺设钢板,钢板上铺一张蜡纸,然后用钢针笔在蜡纸上写字,写完一张试卷之后,这蜡纸就是模板,然后再油印出一叠试卷。   史培军不会啊,尤其是历史这种需要背的,那真是……史培军读的最好的有关历史的书大概就是《封神榜》了,如果也算历史类书籍的话……咳咳……   所以他怕期末考试又不及格啊,就天天去垃圾桶那儿蹲点,白天怕人看到,就晚上去蹲,等老师来倒完垃圾,立刻去翻有没有揉成一团的蜡纸,然后把蜡纸拿回去抹平,自己用油墨抹,就是一张完整的空白试卷。   你还别说,这招很有效。史培军不仅蹲到了初二期末考试各科的成套蜡纸,还蹲到了初一的和初三的。   实在是心黑了点,他居然还好意思拿了初一和初三的蜡纸去跟人家卖钱……   不知哪个蠢蛋,自己有空白试卷就算了,还喜欢高调得瑟,把问答题写在黑板上让全班同学抄。   风格高是高,智商低也是低。被进教室的老师撞个正着。   还好史培军留了个心眼,收钱的时候没跟人家说名字,而他也不算很有名的校园恶霸,认识他的人不多,所以侥幸逃脱。   但从此以后,垃圾桶就蹲不到老师的蜡纸了,老师们要么带回家,要么集中销毁,反正就是不让他们钻空子了。   现在再回想起这事,史培军还挺不好意思的。   掐指,望天,史培军进行了一番心算:“印刷的试卷如果上规模,费用并不高啊,而且刻蜡纸钢板费时费力,还容易泄题。”   “所以你可以先攻攻这一块,首先老师们一定是赞成的,刻钢板又枯燥又容易出错。至于你怎么说服校领导或者教育局领导,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史培军认真地看了看何小曼:“你真是会出点子啊!”   然后又开始掐指:“三姑夫,市二十六中校长;小婶婶,凌安实验小学校长;表姑姑,实验初中副校长……”   听得何小曼倒吸一口凉气:“偶滴个天哪,你们老史家这么多老师啊。”   “嗯哪,你以为哪?”   “那怎么到你就基因突变了啊……”   “好了,何小曼,友谊天长地久不下去了。”   “……”   玩笑归玩笑,这事的确有搞头,而且就得凑现在还没学校这么干的时候。要知道这些学校也坏的很,万一以后发现这事不仅省钱还能赚钱,肯定一个个地开办校办工厂。校办工厂搞印刷的最多了。   何小曼花了半天时间,在史培军这儿帮他好好地做了一份计划书,包括印刷介绍,价目表,好歹是穿着皮夹克的史总啊,出去谈生意总要拎个公文包才行,公交包里总要带着有用的文件才行,总不能一打开,里面三本连环画吧……   史总很好学,把步骤一个一个用笔记在小本子上,雄心万丈地想着以后自己要经常出去接生意,这种计划书肯定也要经常做,所以要把格式什么的弄弄清。   但是一看自己写下的鸡爪子字,史总的雄心就打了折扣。   嗯,手写计划书看来难度有点大。好在本身就是印刷厂,以后我就打字排版,搞成美美的打印版出去。   想定这条,史培军的心情重又变得开朗起来,雄心也再一次上线。   不过从这天起,穿皮夹克的史总又多了一项新工作,就是练签名。   计划书可以用打印的,但签合约不能啊,这签名拿出去,必须比他身上穿的皮夹克还帅啊! 第130章 好好好,你最厉害   听说史培军家居然有这么多亲戚在教育系统, 而且还都是大大小小的领导,何小曼倒琢磨出一个新思路。   史培军所说的那几个学校, 都是C州的重点中小学。这几年夜校热的背后, 一定程度上也是人们对于知识的渴求所推动,而在这渴求背后,更有现实利益的考量。   其中尤其重点的一点,是彼时人们的社会身份有一道很分明的壁垒,初高中毕业通过招工渠道进去的叫工人, 大中专生分配进去的叫干部。一个档案归劳动局, 一个档案归人事局,在身份上就已经有了隐隐的你高我低。   虽说考大学犹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但千军万马从来都不会在半途溃散,他们一路厮杀, 其状惨烈,比拼的有天资, 更有勤奋。   在后世,有一种让老师见了两眼放光、学生见了咬牙切齿的东西,就是以《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为首的教辅大军。但八零年代比较质朴,还停留在基础学习, 没有这些“磨人的小妖精”。但没产生不代表就没市场,更不代表学生不需要。   就算学生们嘴上喊着不要不要,真正积极进取的勤奋孩子, 身体还是会很诚实的。   何小曼就在琢磨这个。   当然她的初衷并非要折磨学生, 而是要给那些正寻求突破的孩子提供更多更全的学习资料。   没有网络, 没有电脑,这些资料哪里来?   请有经验的教师汇编啊!   这汇编教学材料,就不是简单的印刷厂可以独立承担的工作了。必须由教育部门作后盾,这样才能请得动那些高级名师。何小曼原本从来没有想过这一招,那是因为她不知道史培军家居然有这么多资源。但现在见识了,放任资源不去用,就有点可惜了。   毕竟你现在不上劲,等市场反应过来,就会有成千上万的《实验班》和《压押题》蜂涌上市。   市场面前,清高不顶用,要的就是领先一步。   所以,培优印刷厂是否有可能做成培优教育文化集团呢?   再一次见面的时候,何小曼把这想法跟史培军一说,史培军直接就笑掉了大牙。   “我这么个作业都要靠抄的人,给人家编学习资料?我的天哪,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这么想啊!”   “哪里要你编,你要做的是组织!”   “组织也够呛啊,你说那些老师起码要请到骨干以上吧,我这三门功课加起来都不到一百分的渣渣,那些老师还会搭理我?”   史培军笑得整了整皮夹克,似乎皮夹克都笑歪了似的。   “反正这目前还是个设想,马上春节,你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总要去拜年吧……”   “都是他们来我们家拜年。”史培军乐呵呵地纠正。   好好好,你最牛掰。何小曼不跟他计较,继续道:“来你们家拜年的时候,肯定就会说到孩子的学业啊事业啊,你这个时候就可以趁机跟他们谈谈印刷考卷和学校教辅的事儿。”   “这个我在行啊,他们都最疼我了,这两年来拜年,都夸我脑子灵,会做生意。不瞒你说,我们家还算书香门第呢,就出了我这么一个做生意的,你就说打不打眼,你就说厉不厉害。”   好好好,你最厉害。就是有点匪夷所思,书香门第的基因在他身上就一点点都没有体现出来。   “把你的厉害劲儿施展施展,先从你的七大姑八大姨入手,顺利的话,开学前就可以给他们印印入学小册子之类了。等关系建扎实了,就可以再发展教学资料的汇编。回头我会把计划书写好给你,你一定要多看多理解,吃透消化。但我毕竟不是专业人士,你得找一个你最信得过、且在教育系统有影响力的亲戚,请他看看这份计划书,一起来出主意完善。别的不说,重点中学的各阶段测试、期中期末考试、高三模考,这些试卷都可以归类成册,作为全市的教学活动资料。”   史培军听得一愣一愣,没想到也就几天功夫,何小曼已经把未来谋划得这么细致。   “你这狗头军师,还真的很厉害。”史培军眨巴着眼睛,佩服不已,“不过,还有个问题,现在我也研究法律么,也让我爸找了人打听。出书这种事,好像不好随便出的,这些册子会不会有问题啊?”   “你说得对!”何小曼夸他,这回史培军的思路倒是走到自己前面去了,“所以你不能把这些册子上市销售的。但是汇编内部资料就肯定没有问题。”   “这说来说去,还是只能收收印刷费啊!”史培军很不甘心,脑子飞快地转着,“好不容易请了名师来汇编,不能销售多可惜。哎,你说能不能去弄书号啊,弄了书号不就可以上市销售了么?”   何小曼笑道:“这才是正道,也是很有前景的道。目前肯定还是没人想到的。你要做就要尽快。咱们这培优印刷厂,也要再注册个新公司了,叫培优教育文化图书公司。出版界你一时是打不进去,但商业操作却是可以的,你可以和出版社合作。”   好完美的一个未来!   史培军一拍手:“我看可以。做题,我不行,干这些事儿,我有的是人脉,有的是干劲。保准给攻下来。”   “那加油,就按这个思路,一步一步来。我很看好你哦!”   史培军脸上浮起“阴险”的笑意:“嘿嘿,当年我差点被这些功课给搞死,现在终于轮到我用这些功课搞死别人了。”   “你什么人啊……”何小曼啼笑皆非。   “我什么人?我以后将会是一个没有文化的文化人!哈哈!”史培军大笑。   终于帮印刷厂设计好了宏伟蓝图,何小曼马不停蹄。   何小曼放假回来的消息经由各路人马一散播,珍珠弄36号又开始门庭若市。何小曼给定了规矩,每天晚上只接待两位,余下的时间她要专心搞设计。   不得不说,在国纺大虽然只学习了一个学期,但真正受益匪浅。尤其是冬季大衣,如今何小曼的设计比之前更加成熟优雅。这可忙坏了王秀珍和姚家姆妈。   这天晚上,来了一位老熟人,却是何玉华去年生孩子的时候,同病房的那位时髦小姑子,名叫曹敏敏。   “哎哟何小曼,你可算回来了!我眼睛都望穿了!”曹敏敏一见何小曼就大声嚷嚷,“我跟你嬢嬢说了好几次,等你回来,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怎么这么着急啊!”何小曼笑着把她带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很大,其中一半被她辟作了工作室 。   曹敏敏开心道:“你现在可厉害了啊。我前阵去S市订结婚的大衣,你猜怎么着……”   何小曼很配合:“怎么着?”   “我在瑞芙琳看到你的大名啊!”曹敏敏大叫。   “啊!真的啊!”何小曼大声配合。不过,心里也当真是很惊讶。   这真的很巧合。虽然C州的时髦姑娘的确有去S市买衣服的习惯,但在瑞芙琳碰见自己的设计,而且还认识自己,这个概率还真不高。   “那红色的收腰大衣真是好看死了,怪不得人家说瑞芙琳现在不是纯中式了,有改良款的服饰,我还不信。本来是去订酒席上的旗袍的,结果一眼就看到了你设计的大衣,就挂在橱窗里呢,很显眼的,下面还有设计师名字,我一看就尖叫了啊,把他们老板娘都吓死了。”   曹敏敏的描述,画面感实在是很强,把何小曼都听笑了。   瑞芙琳的大门两侧各有一个大橱窗,现在一边是纯中式定制,这是瑞芙琳的招牌,也是瑞芙琳的传统,绝对不可能改变;但另一边已经由纯中式定制换成了改良日常款,最显眼的位置,常常就放着何小曼的设计。   现在已经经常有人冲着何小曼的名字去瑞芙琳,而且还会打听出新款的日期。所以谢如春跟何小曼说,以后一个月要定时出两个新款,这样比较方便预热和宣传。   “谢老板温柔优雅的那么一个人,的确受不了你这一惊吓啊。”何小曼笑死了,“你后来订她家的衣服没?报我名字,应该可以打点折扣的。”   曹敏敏却一脸精明:“当然不报了。我订了件旗袍。”   “咦,为什么不报啊,她家衣服可不便宜。”   “就是因为不便宜,所以才不报。报了你名字她就知道我跟你认识了。打折能打几个钱啊,不能因小失大。”曹敏敏眉眼儿又开始放电,亲热地将手攀在何小曼肩上,“既然是你设计的,肯定回C州找你这边做啊,比瑞芙琳也便宜太多了。”   何小曼哑然失笑:“那你也可以报了名字,拿了旗袍的折扣,然后来回找我做大衣么。”   “不不不。”曹敏敏摇头,“不说穿,彼此生意也做得愉快。否则让人想到这点,对我难免也有想法,我又不是只做她这一回生意,犯不上为了一点点折扣让人家不开心对吧。”   不得不说,这个曹敏敏心眼也太多了,而且,还懂得如何让人不讨厌。   也是个人才。   “不过我也得告诉你,瑞芙琳那些款式,是我卖给她家的,从道理上说,我就不可以再拿这些款式另外赚钱了。所以会给你重新设计,肯定会有些改动,行不?”   “行行行,没问题,我是结婚用的,你给我用大红色就好,别的,你看着办。S市大名鼎鼎的设计师了,我还会信不过你?”   果然说得让人心里痛快啊。   何小曼叫了王秀珍上来给曹敏敏量尺寸,约好三天后看设计稿。   送走曹敏敏,王秀珍却道:“刚刚那姑娘那么大声,我都听到了。小曼,你说,既然你的设计在那个什么琳可以卖那么贵的价,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提提价了?”   何小曼略一思忖,却摇了摇头:“暂时不能涨价。”   “为什么?现在物价可涨得厉害。咱们不求跟那什么琳一个价钱,稍微涨点也不伤天害理。”   “妈,我们没法和瑞芙琳比。”何小曼实话实说,“你没去瑞芙琳看过,他们的手工师傅的确厉害。倒不是说你和姚家姆妈的手工就不好。但和他们的一比,到底还是有差别的。”   王秀珍没生气:“这倒也是,毕竟我们是半路出家,他们是百年老店,师傅都是从徒工慢慢磨出来的,好几年才满师,又要多少年才能熬到老师傅的级别。怎么办?要不,我也去瑞芙琳学习学习?”   何小曼笑道:“妈你看你,说风就是雨。这几年你也很辛苦了,我哪里还舍得让你一直做这个。我在想着,是时候开个店面了,像瑞芙琳那样,做自己的品牌。我们要对外招聘专业的裁缝师傅,那时候才能做出可以和瑞芙琳媲美的衣裳来。”   “你不要上学啦?不要工作啦?”王秀珍替她担忧。   “当然要上学,也当然要工作。所以我要请人来当店长。”何小曼的嘴角浮上一丝微笑。她的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第131章 “如何”   三天后的晚上, 又到接待时间。   曹敏敏过来看设计稿,只见大衣还是那个大衣, 红色还是那个红色, 但领子稍作修饰,去掉了一点武气,线条变得更柔和,而肩部进一步收窄,让人更显修长挺拔, 画稿上的人物酷似曹敏敏, 一头浓密的长波浪却绾了起来,盘成松松的发髻。   “哎呀, 真的跟香江明星一样的诺,真好看啊。我结婚的时候就这么盘头。”曹敏敏激动得大叫。   “会盘伐, 我来教你?”何小曼问。   这年头还没有婚礼造型师,婚礼上的新娘子要么去理发店做一个头发, 一般都是涂满发蜡或者喷满定型摩丝,显得比较僵硬。   但何小曼会啊。经历过多场走秀的双世麻豆,何小曼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打理出自己想要的发型。这种发髻,根本不在话下嘛。   何小曼的工作室放着一面大镜子, 替曹敏敏在镜子前盘头的时候,王秀珍领着今天预约的客人上来,一见曹敏敏的发髻, 也羡慕不已。   巧的是, 这位客人也是来订制婚礼大衣的, 一看曹敏敏的设计,也是赞不绝口。   “何小姐可是S市有名的设计师,瑞芙琳特约的喽,难得回家过春节,真是好难约的。”曹敏敏真是捧场王,一边夸着,一边转身望着何小曼,“你春节后开学就回S市了吧,到时候约你一件衣服还要赶去S市了。”   那位客人是第一次来,也是听别人介绍的,本来还对何小曼这珍珠弄的私人房子有点儿疑惑,觉得不是街上的店,总归有些不放心,听曹敏敏这么一介绍,顿时觉得自己捡到了宝。   于是一番交流,听何小曼说自己身材比较娇.小,不适合做曹敏敏那种脚踝款,倒是做成套装式比较好看。又说她小腿很好看,脚踝细细的,到时候下面做成及膝的窄身裙装,就非常合衬她的气质与身材了。   客人连连点头,半点儿功夫都没费,就被何小曼说服,而且觉得她又有品位又有见地,欣慰付了预付款,就等三天后看设计样稿了。   客人倒是满怀期待地走了,曹敏敏却没走,还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看着。   “这套装真好看,等天气热一点,我也要一身。”曹敏敏说完,又有些清醒过来,“哎算了,也是蛮烧钱的,再怎么比瑞芙琳便宜,也不是白捡,还是要省省哈。”   何小曼却没接话,关于钱这种事,还是不要表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为好。而且她也看出来了,曹敏敏是那种收入不是很高,但却蛮渴望生活品质的女人。   何小曼对这样的女人完全不反感,女人有权利让自己过更好的生活,前提是,用自己的努力去争取。不要有任何不劳而获的念头。   “你盘头学会了没,要不你自己盘一遍给我看看,我再帮你纠正纠正?”   二人在镜子前忙乎着,何小曼突然道:“曹小姐现在做什么工作的呀?”   “城东百货商店当营业员。”   “哦,那也蛮好的呀。我家隔壁人家的儿媳妇也是营业员,国营企业,待遇好像蛮不错的。”何小曼试探地聊着。   “好个啥啊!”曹敏敏手中忙着,总觉得盘得还不是太到位,这边一拉,那边一扯,调整着发髻,“那也得正式工才好。我做了两年了,一直不得转正,现在名额卡得紧。”   “那努力努力呗,总归会转正的,就是要有耐心了。”   “我也不抱希望。反正马上要结婚,到时候看吧,不行就歇下来。我是有心想开个服装店的,就是没资金。”   何小曼心中一动,故意把语气放得很轻松道:“我也想开一家,跟瑞芙琳那样的,我倒有资金,就是没时间。毕竟我现在一边工作一边读书,时间还是挺紧的。”   曹敏敏可是天生的人精 戏精,一听这话,哪有拎不清的道理,立刻瞪大眼睛:“瑞芙琳那样的?你想开在哪儿,S市吗?”   “不啊,就开我们C州。我是做不来纯中式的定制,可以改良款或者纯西式,现在西式的立体裁剪用得人还不多,但S市有些师傅已经开始用了,我在国纺大也有学到,不过我毕竟才上了一个学期,而且我的专业是纺织品设计……”   曹敏敏已经听不下去了,她对什么裁剪才没有兴趣,她对开店有兴趣。   如今正是下海潮初现端倪,绝大多数人还不敢放弃工作岗位去尝试,但她曹敏敏怕个毛线,她那个临工时岗位本来就是鸡肋。   关键还没转正希望。   “这想法真好啊!何小姐,你可以请人啊!外面那些店,又不是全由老板自己看店的,请人看的多了去了。你想想,你以后要是做大了,开个两三家,你要是都自己坐镇,难道施□□法不成?”   话说到这儿,真是水到渠成。   何小曼笑吟吟道:“我也正有此意,而且我觉得曹小姐你倒是很合适。”   曹敏敏居然半点儿假意客气都没有,立刻站起身来:“当然了,我也觉得自己很合适,我本来就是营业员,看店面还是很有一套的。”   “你要是来,可不是营业员。是店长。”何小曼嘴角笑得弯弯的,眼神却很坚定认真,望着曹敏敏。   她是知道曹敏敏身材尺寸的,当麻豆是嫌胖了点,但是,麻豆本来就不是正常人的身材。曹敏敏又高挑又丰.满,很是撑得起衣服,长得又洋气时髦,也会打扮,而且还喜欢有事没事去S市逛逛,是个很有眼界和时尚触感的人。   最重要,这样的人精,真是店长的好材料啊。   “店长……”曹敏敏喃喃地念着,砸摸着这两个字的滋味,越念越觉得比“营业员”要高大上多了。   “我来出资金,你去找店面,就算我不在C州,我妈也会代替我出面的。任何要花钱的,找我妈就行。另外,我的店长,是有干股的。”   “什么叫干股?”曹敏敏正处于兴奋之中,却听不懂这两个字的含义。   “就是虽然店长没有出资,但可以参与利润分成,工资照拿,不影响。你看怎么样?”   何小曼望着曹敏敏双眼放光,就知道自己的条件实在诱.人。她太清楚,想要留住人,绝不能当一个苛刻的老板,只要曹敏敏能干有水平,她就理当得到丰厚的报酬。   更何况,她还有个特别会算账的妈。只要把财务这块捏住,就完全不用担心曹敏敏的精明。   精明的人,只要讲道理,那就是优点。   曹敏敏叹服:“我只听你嬢嬢说你能干,我还当你只会设计设计衣裳,没想到竟然这样能干。”   也是没想到,本来是来做件衣裳,结果成了“何小曼的人”。告辞的时候,曹敏敏步履都特别轻盈,她和何小曼说定,等春节后,她把婚礼办完,就开始正式投入到服装订制店的筹备中。   何小曼也很相信她。曹敏敏有相貌有能力,就是缺个平台。等她把开店办执照等等一套手续办下来,她的能力会有一个飞跃,会更上一层楼。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服装订制店,还缺个店名啊!   何玉华听说何小曼要正式开店,很激动,率先提供了一个她认为非常完美的名字,叫“小曼的店”。   王秀珍一听就哈哈大笑,说你这也叫店名啊,该怎么断句啊,小曼,的店;还是,小曼的,店。反正不伦不类。   何小曼却觉得,言简意赅嘛,这名字也还是很不错的。但是,作为一家有雄心壮志的店,这个名字格局不是特别大,比较适合街头里弄的小店面。   大气,要大气。何立华仰天三分钟,觉得这种有文化的事,是时候让自己出马了。   何家的客厅里,那块写字板还在。曾经的过去,何小曼在立下雄心壮志要给何家翻建房子的时候,曾在这写字板上一笔一笔地写下过筹款的进度。   这写字板是何家兴旺的见证。   今天,何立华要让写字板再一次见证一个品牌的创立。   如何。   何立华郑重地写下两个字。   “如何。”王秀珍念了一遍,有点难以置信。   “到底如何?”何玉华不明所以,等着下文。   “就是如何。”王欣抱着王振宇,一脸“只有我明白,你们都是愚蠢的人类”的表情。   王振宇小朋友不说话,继续专注地滋口水。因为他不识字。   何小曼却被震住,半晌才开口,崇拜地望着父亲:“爸,这名字真好。”   “什么名字?”王秀珍还没反应过来。   “就是啊,什么名字?”何玉华跟着追问。   “就是如何。”王欣重复着自己的台词。   而王振宇小朋友继续专注地滋口水。   “如何。何小曼的‘何’,我们‘何家’的‘何’。”何立华激动的道,“我们不怕别人追问‘如何’,更有勇气问别人,到底‘如何’。这个‘如何’,不由自己来下定义,让顾客来书写。”   王秀珍和何玉华终于明白,原来何立华给服装订制店起的名称,就是“如何”。 第132章 双赢   很多时候, 何小曼真觉得自己要□□才好。   好在,“培优印刷”有史培军;“如何订制”也有了曹敏敏。何小曼的重点, 终究还在崇光棉织厂。   这是她母亲奋斗了一辈子的厂, 也是她职业生涯开启的地方。两年多时间,她和崇光厂一起成长。   她从一枚跑断肠的织布车间挡车小青工,变成今天半脱产读书的销售科长;崇光厂也由一家数百人的区属纺织企业变成两千多人的全市排名第四的纺织厂。   要知道,排在崇光厂之前的可都是国营企业,占尽政策优势和政府便利, 只有崇光棉织厂是区属集体企业。他的发展当然是让老大哥们警惕的。   虽然何小曼在国纺大读完了一学期的书, 但她丝毫没有放下崇光棉织厂的工作。每次上完课回到厂里,她都会积极地与外经贸委联系, 而她与瞿逸兴的良好关系也让她在纺工局的各项竞争中不至于吃亏。   这次放寒假,她终于可以完全脱开学业, 认认真真地为崇光厂做点儿什么。   但年底了,厂里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总结和结算, 付账、要账,结算工人们的年终奖,以及各口子的总结。   写总结是个特别繁琐的事儿。何小曼能写,但不喜欢写这种官样文章, 还好她把顾峰从仓库调了出来。   顾峰爱看书,虽然学历不太高,但在那次的全厂文化考试中倒也名列前茅, 而且他还在外头上夜校, 比何小曼底了一级, 今年要参加高考了。不过他舍不得放弃工作,又不像何小曼那样有话语权可以让厂里放他出去上课,所以他打算考国家承认学历的函授。   就这么一个人,坐得住。能写,还喜欢摄影,放在科室里是一个很好的科室内勤人才。   何小曼回来后,看了顾峰写的总结报告,真心觉得自己这个销售科科长到底是当得太脱离群众了,很多琐碎的事务其实都由科室里的其他同志给认认真真的完成。于是何小曼请全体销售科成员去C州最好的饭店吃了一顿,花掉了自己年终奖的一半。   邱勤业带她去看了刚批下来的新厂区。那是一块广茅的空地,前期的征地工作已由政府牵头完成,现在这块地已经正式属于崇光棉织厂,它就像一张白纸,等着崇光人去书写一幅壮丽的篇章。   “年后就开始着手建设了。”邱勤业壮志满满。   “真想立刻回来,看到设计图纸上的厂区,都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冷冽的寒风吹散了何小曼的秀发,冻得她鼻尖通红。但她内心热血沸腾,完全忘却了周身的寒冷。   “有什么新想法?摊子铺得越大,你的责任可也越重啊。”邱勤业挑眉望着她。   “汤丹在学习国际贸易,已经考到了相关证书。我们要接外贸订单,牛仔布和卡其布在国外的市场相当大。”   何小曼突然望向邱勤业:“特区要开国际贸易会展,我们应该主动出击,积极参与。”   “哦?”邱勤业来了兴趣。特区国际贸易交流会展今年是第一年筹办,邱勤业在报纸上看到过新闻,但却并没有很在意,毕竟离自己很远。   “你倒说说,我们怎么个出击法?”   “这样的会展,会云集世界各地的客商,与其我们一个一个去找、去自荐,不如借着会展的东风,直接去搭展台,把我们的牛仔布推荐出去。另外,在会展期间办一场服饰展示会,就如去年在S市看到的那样,以我们的牛仔和卡其面料为设计面料,直接展示成品。”   “这个想法有点儿大胆,听起来很诱.人,可我们完全没有经验啊。”邱勤业看着她。   邱勤业说这话,当然不是想打退堂鼓。恰恰相反,他是在抛出问题,等着何小曼来解决。   “专业人,办专业事。去年的服饰展览是天鹰文化公司承办的,谷德求办事能力强,也很专业,我们还是可以把发布会交给他来办。而且天鹰文化背后的母公司是香江娱乐,特区就在他们的业务辐射范围,从场地到跑前期手续,他们肯定都可以搞定。”   “那服装呢?有了厨师,还得有米啊?虽然你的私人订制很成功,但总不至于你一个人设计一台服装吧?”   “哈哈,那我肯定不成,没这能耐。”何小曼笑了起来。她有“私人业务”,也从不隐瞒单位,毕竟她的私人业务并非借着单位的东风,所以邱勤业还常常拿这个打趣。   “国纺大虽是第一年更名,但往届的服饰设计专业一直很强大。特交会恰逢春天,也是国纺大学生筹备毕业设计的时间,不如我们跟国纺大合作,举办一场以‘丝路’为主题的国纺大毕业设计展,我们出钱搭台,他们出设计展示。而且国纺大的设计展所能吸引的媒体和客商,必定比我们崇光棉织厂所能吸引的多得多。”   看着何小曼脸色平静地叙述,一看就是心中已经盘算了很久,早就有了腹稿。   邱勤业叹服,指了指她:“我怀疑你这脑子大概一刻不停地在转,怎么就能转出这么多点子来。国纺大的吸引力当然比崇光厂要大得多,真是借他人的力,扬我‘丝路’的威啊!”   崇光棉织厂的牛仔布和卡其布,注册商标就叫“丝路”啊!你就说,这点子巧妙不巧妙!   “也不光是我们借他们的吸引力,他们也借我们的财力啊。要知道平常毕业设计展,都要求爹爹告奶奶要经费呢,我们提供这样的平台,他们也喜闻乐见的,这叫双赢。”   “哈哈,好一个双赢。以后咱们就要多干这种‘双赢’,甚至‘多赢’的事儿!”   邱勤业终于觉得自己能过个好年了,心情大好:“这事就交给你去谈了。没问题吧?”   “肯定没问题。”何小曼一口答应,她跟导师们关系好着呢,再说了,送赞助上门,导师和同学们不要太高兴啊。   “既然搞,就好好搞,不要心疼钱。国纺大那些参与毕业设计的老师和同学,也可以请到现场。尤其你们老师,可以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嘛。”   “邱厂长真是厉害,把我没想到的都给想到了。”何小曼顺势拍了个马屁。   其实她早就想到了,还没细说而已。当然邱勤业的脑子这么灵光,也让何小曼格外佩服。   她就是佩服和欣赏这样不用费力交流的人,几句话,就能让对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必须双方都具有相当的能力和水准。一旦达成这样的默契,交流起来真是超级愉悦的。   邱勤业眺望远方,这片空地让他心潮翻滚,生出太多高远的梦想。   “小何科长,还有个事,你务必办到。”他突然沉下声,变得郑重起来。   “什么事?邱厂长请说。”何小曼有些忐忑,邱勤业的语气和平常有些不一样,倒像要有什么不情之请。   “丁副市长的儿子,丁砚同学,你的好朋友吧。”   “呃……”有些猝不及防,何小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且,为什么总要在丁砚的名字前面加上“丁副市长的儿子”?   “虽然他只在我们厂呆了十几天,但他的调研报告对我们厂的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新厂区初定于三月底奠基,你务必联系上他,代表崇光棉织厂隆重邀请他前来参加奠基仪式。”   “啊……”何小曼目瞪口呆,震惊之余赶紧道,“可是丁砚现在在美国读书啊!”   “请他回来一趟吧,所以让你提前和他确定啊。来回机票厂里报销。”   何小曼不知道该怎么跟邱勤业解释,这真不是钱的事儿,这是……这是……这是难以启齿的事儿。   “我也好久没和他联系了,他好像学业特别紧张,真的,特别特别紧张。”   邱勤业有些不悦:“你先联系了再说,只要我们诚意足够,总能抽出时间的。”   何小曼无语了,邱勤业这么坚决,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可是,我没有他在美国的联系方式。”   邱勤业看了看她,长叹一声:“小何啊,我不管你们两有什么小情调小情趣,这是公事,你要学会公事公办。没联系方式,回头我跟高主任联系,把他在美国的电话要过来。这总成了吧?”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何小曼还能说“不成”?   岂不是愧对邱勤业的一番栽培和信任?   再推辞,那就是不会“公事公办”,这可是职场大忌,也是何小曼绝不容许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儿。   “好吧,那麻烦邱厂长了。”何小曼抛掉了那些私心杂念,回归理性。   丁砚。怎么就绕不开丁砚呢?她知道,邱勤业想请丁砚前来,感激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但是还有一层未曾说破的,却是丁砚的身份。   他到底是丁副市长的儿子啊。   而且,丁佐民很可能又要高升了。坊间传言,他将是最热门的市长人选。   C州的市长啊!   这真让人头疼。 第133章 旁观者   作为一个数年内能把一家区属集体中型企业带领到行业前排的领导者, 邱勤业的能力当然非同一般。   自从去年高萍带领着外宾来崇光棉织厂参观过后,邱勤业和高萍的关系就处得很不错, 后期又争取到过几次外事任务, 对崇光棉织厂打造国际形象、获取外贸订单还是颇有帮助。   而高萍因为何小曼的缘故,也对崇光厂格外地关注。   自从丁砚远走高飞,高萍的心比以前也淡然了不少。一来儿子出去,是名正言顺地公派留学,而且是Q大的名额出去, 丁佐民就算在C州位高权重, 放到首都去还是不够瞧的,所以丁砚的出国, 让丁佐民和高萍在政府机关那些同仁面前也是极有面子。谁都知道丁家的儿子智商高、为人清流。   且丁佐民在任上,治了几个贪腐的案子。立了不少声威。偶尔私下与高萍聊起, 也感叹那些人多半是被老婆子女拉下水,尤其是儿女在外接工程, 最后成为突破口的案例还真不少,相比之下,丁砚这种自始至终只会做学问的孩子,客观上也给丁佐民的立威助了力。   只是夫妇俩心中也明白, 儿子走那么远,求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隐隐有些回避矛盾的意思。又见他在国外也是过得清心寡欲, 竟连个异性朋友也没有, 丁家夫妇也是大眼瞪小眼, 很是无可奈何。   自家儿子,当妈的还能不了解?   这孩子哪里是当真“清心寡欲”,不过是心里揣着那个人,怎么都放不下,便再也装不进别人去了。   所以高萍也放不下。   她答应了儿子,会对何小曼高抬贵手,她便信守承诺。但她可没说自己连看都不看一眼。   所以她对何小曼的动态,了解得比丁砚清楚多了。何小曼与史培军合办的印刷厂,她一开始是等着看笑话的。哪知道新规一落地,印刷厂居然就收手了。   同在政府机关工作,她与史培军的父亲也有交集,只是史家爸爸不知丁家儿子竟然还跟何小曼有渊源。在高萍不动声色的引导下,史家爸爸也透露过不少关于何小曼的信息。   尤其那句:“这女孩子是真好。又稳重又聪明,最重要是正派。我家小军以前没少干淘气的事儿,现在跟小何合伙了,倒被带的稳重多了。说小何总让他合法经营,脑子可以灵,但要灵得是地方,不要钻营那些歪门邪道。年轻人啊,朋友说的,比娘老子说的管用。”   “哦,那让你家小军追紧点,以后娶回家当儿媳妇,也能管着点孩子啊。”高萍故意支招,做得不动声色。   史家爸爸心里倒是明白:“这可算了吧。小何怎么会看上我家儿子,这孩子是心里有大主意的。”   “那也不一定么,以后小军当了大老板,也不比那丫头差啊。”   “呵呵,小何啊,她只会比小军赚得更多。而且平常做事很大度,不是贪财的。总之,我家小军看她就像个仙女儿一样,要他去追,那是借一百个胆子都不敢的。”   “哦,原来这样,哈哈。”高萍笑着,“用时髦的话怎么讲,心里的白月光,哈哈。”   转头回家,就跟丁佐民汇报:“我还以为何小曼缠着小砚,总是有所图的,现在看看,她倒是很能干,完全不靠谁,也发展得有声有色。听说她在找店面了,家里大概是打算开店,要拿S市那些老牌订制服装店的模式过来做。”   “哦,这么看还是蛮稳扎稳打的。现在老百姓生活越来越好,这也是个思路,想得倒是长远的。那她厂里的工作呢?”丁佐民也好奇起来,这个毛丫头还不满二十,怎么就这么多想法,也不嫌累的。   “崇光厂的工作么,一直在做的呀。一边读书,一边工作的么。邱勤业今天还打电话来,说想参加特区的国际贸易交流会,问要办些什么手续。我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又是何小曼的建议,听说何小曼还要和国纺大的师生联合办什么毕业设计发布会,想把‘丝路’这个品牌的纺织品推出去。”   丁佐民郑重起来,转头望着高萍:“这倒真是个好建议啊,酒香也怕巷子深,咱们C州的纺织企业要都能有这样的意识,主动走出去和世界接轨,还怕咱们的经济会落后?你明天和外经贸委联系联系,看看是不是组个团,让电子和轻工这些行业都去考察见识一番。”   高萍笑道:“我去联系倒是不难,不过,考察的人多,真正走心的估计还是少。大家都靠着上面给任务,也吃得饱饱的,考察什么的,也就是走个过场,没多大用处的。”   “呵呵……”丁佐民冷笑道,“谁墨守成规,谁就要被淘汰。那些自以为是的,哭的日子在后头。回头我们几个常。委开会,我提一嘴,这考察,我得亲自带队。”   “哟,你这是去考察市场啊,还是去考察何小曼啊?”高萍取笑他。   “哈哈!”丁佐民被她逗笑,“让儿子惦记这么久的姑娘,我还真想去会一会,看看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   高萍心中一动,不说自己这一年多来的心境,就是丈夫这变化,她也都看在眼里。   他们对何小曼,从拒绝到观察,再到现在竟然已经可以欣然谈论,而且丁佐民还生了“去会一会”的心,这多少有一些“相看”的意味。   不由感叹。何小曼从来不曾在丁家下过什么功夫,甚至这一年多和丁砚也没有任何联系,却用她自己在学业和事业上的奋斗,悄然让丁家这两位“旁观者”改变。   这姑娘,真是有力量的。   想了想,高萍问道:“老丁,邱勤业想要小砚在美国的电话,给还是不给?”   丁佐民一愣:“他要小砚电话干什么?”   “过了年,崇光棉织厂新厂区要奠基,邱勤业的意思,小砚给过他们很多帮助,所以奠基仪式也想请小砚回来参加。”   高萍没说穿,但两人心里都明白,让丁砚回来,就意味着会与何小曼见面。他们曾经极力阻止的交往,说不定就会重新开始。谁也不知道,一旦让他们重新开始,再靠他们两人的力量,还能不能阻止成功。   所以这电话给还是不给,某种程度上,是他们对丁砚未来的一次选择。   丁佐民戴上老花镜,拿起床头柜上的书,随手翻了两页,又停下。半晌,道:“小萍,你看我看书都要戴老花镜了,我们管我们的方向,让年轻人负责他们自己的世界吧。”   高萍听懂了,悄悄握住丁佐民的手:“我也想通了。当初我父母不也嫌弃你……”   “咚”,丁佐民将书一扔,摸了摸高萍的头,“就为这,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小年夜的时候,厂里各部门都在大扫除,因为今年的订单量特别足,完成率也高,崇光棉织厂被评为市级的优秀企业,邱勤业将铜牌拿回厂里,副厂长徐沧海和石新源带着人敲锣打鼓地在厂门口迎接。   一切都格外意气风发。   在厂部会议室开完年前的最后一次碰头会,邱勤业给何小曼递过来一张纸条:“电话我要来了,能不能把他请来,要看你了。”   这真是个艰巨的任务,何小曼回到办公室,拿着纸条出了很久的神。   汤丹凑过来,看着一串数字:“咦,这不是美国的电话号码吗?”嗯,看来这个国际贸易没白念,别人都看不懂,只有汤丹看懂了。   突然,何小曼一个念头袭上,对汤丹正色道:“是啊,这是丁砚的电话,邱厂长想邀请他参加明年春天的新厂区奠基仪式,你负责跟他对接联系吧。”   说着居然就把纸条递给了汤丹。   汤丹吓了一跳:“当然你是联系啊,我跟他又不熟!”   “咳……”何小曼清清嗓子,“我还有其他任务,这是分派给你的工作,必须完成。”   这还“仗势欺人”了啊!   汤丹当然知道何小曼跟丁砚的纠葛,就是用脚趾头想,也不愿意去搅和这事情,脑子还没坏的喽。   嘻嘻一笑,汤丹眨眼道:“分派别的工作我一定认真完成,但这个工作完成不了呀。他在美国,又不是在首都喽。我一个电话打过去,肯定是美国人接电话呀,虽然我在学英语,但也还没到可以跟外国人直接对话的地步,要是闹了笑话,那可是有国际影响的。”   国际影响……何小曼也是晕。汤丹这个扯着虎皮当大旗的本事也是越来越溜了。   趁着她无言以对的当口,汤丹迅速跑开,绝不给何小曼继续反驳的机会。   环顾四周,连汤丹都没法子接的事儿,别人就更不可能了。销售科现在人虽然不少,要么就是如顾峰那样的小年轻,虽然也很专注于学习,但英语水平实在够呛,根本没法和外宾直接对话;要么就是以前的老人马,那些都是从工人队伍里提上来的销售人员,重的是经验和阅历,而非文化水平。不说别的,当年提拔的标准就是高小毕业,也就是说,能把小学顺利读完就已经够格了,你说,还能有更多的要求吗?   无奈,何小曼只得又看了一遍那串数字,然后叹着气将纸条收进了包里。   “我早点下班,去长途电话厅办个事啊。”何小曼跟科里的同志们打了个招呼出门去。   汤丹在她身后嘿嘿直笑,顾峰问:“你笑这么阴险干嘛?”   “不干嘛,开心,就想笑。”汤丹凑过去,“下了班,找史培军出去玩啊?” 第134章 越洋电话   能打国际长途的长途电话厅在市邮电总局。何小曼坐上公交车, 要晃出五站路,才能晃到目的地。   一路上, 何小曼为自己想了不下十几种开场白。却又一一否定。抓住包包的手指, 捏到关节泛白。努力地告诉自己不紧张,可那紧张又怎么是自己所能控制。她连嘴.巴都不敢张,生怕只一开口,那心脏就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一般。   到了电话厅,跟窗口的营业员买了号, 说要打到美国。营业员给了她电话机的机号, 然后何小曼从拐角的楼梯上去。   二楼放着好几排电话。一电话机旁,一个七十多岁的婆婆捏着纸条, 连拨了几次号都不对,急得差点掉眼泪。   何小曼过去一问, 才知婆婆忘记戴老花镜,看不清纸条上的电话, 于是帮她拨通,又将听筒递回给婆婆。   婆婆接过电话,只“喂”一声,便潸然泪下, 哽咽地连声喊着孩子的名字。   这是一对分隔千山万水的母子啊。何小曼只觉喉间梗住,在旁边立了半晌,听着婆婆絮絮叨叨诉说着思念, 渐渐地将情绪缓过来。   按着机号, 到找靠墙的电话机。何小曼看了看时间, 想来地球另一端的丁砚此时应该已经起床,深呼吸,拎起话筒,伸了几回手指,方才鼓足勇气拨动那串数字。直到对面传来“喂”的一声,何小曼才惊醒,自己连小纸条都没有拿出来,那号码竟然已经刻在了心里啊。   接电话的果然不是丁砚,应该是他的室友或房东。还好对何小曼来说,这并不是难题,简单地说明之后,对方去帮她喊丁砚。   何小曼两只手紧紧地握着电话听筒,听到一阵脚步声过来,又听到对方拿起听筒的声响,丝毫未察觉到自己手心的汗水都已浸到了听筒上。   “喂,我是丁砚,您哪位?”电话那头传来久违的、熟悉的声音。   刹那间,何小曼只觉得喉间刚刚压抑下去的那个硬块竟又顶了上来,她有些忍不住了,努力睁大眼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hello……”丁砚听不到回应,以为传话传错,换了英文又问。   何小曼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为免让丁砚听出哽咽,轻轻地清了一下嗓子。   哪知道,只这一声极细微的动静,对方立刻听了出来:“小曼?是小曼吗!”   第一声“小曼”尚有些试探,第二声已是激动不已。   他竟然如此敏锐啊!自己还没出声,他就从轻轻的一咳中辨别出了自己的声音,何小曼涨红了脸,只觉得热血都在往脑部涌,握着听筒的双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我是……何小曼。”   心中百转千回,纵然双唇打着颤,终究还是说出了口。刹那间,何小曼如释重负,眼泪顿时流了下来。   “小曼,真的是你啊!好高兴……我真高兴……真的是你!”丁砚激动得语无伦次,“你……你在哪儿?”   激动了半天,居然问了一句“你在哪儿”,果然十分“丁砚”。   “我在邮电局的长途电话厅。”何小曼低声道。这句十分“丁砚”的问话,倒让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能顺利说话的突破口。   “哦!哦!天气是不是很冷了?”丁砚又问。   “是的,很冷。冬天了。”何小曼这才发现,自己又是眼泪,又是汗水,哪里还像个冬天的样子。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偷偷望了望四周,没人注意到自己,赶紧抹了一下眼泪。   “不过……马上要春节了吧?哦对,今天都小年夜了。我们这边没有春节的气息,都差点忘记了。你家里是不是准备了很多年货?应该早就大扫除了吧?”丁砚的每一句问话,其实都不需要回答。   “是啊,小年夜了,就快过年了。”何小曼哑声道,“给你拜个早年……”   “谢谢……我们……我们很久没见了。”丁砚刚刚还激动着的声音,蓦然低沉下来。   “很久没见了……”何小曼喃喃地重复着,终于想起这个电话的使命,“丁砚,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   对方沉默了,从听筒里,何小曼能听到不甚清晰的呼吸声。   半晌,丁砚才低声道:“不问是因为不想知道。因为我希望你仅仅是因为思念。”   他怎么这样无赖呃!何小曼的心柔.软起来。纵然快两年未见,丁砚怎么还是那样不谙世事的样子啊!   这一刻,何小曼不得不承认,离别根本没有让她淡忘丁砚,反而让曾经耿耿于怀的那些愤怒,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慢慢烟消云散。   其实自己没那么恨他啊。   可要她承认这份思念,她也做不到呃。她苦苦支撑了这么久,怎么能就这样被丁砚这小子轻易打败。   回过神来,重又搭起残存的坚强。何小曼提了一口气,用尽量清晰的语气道:“是邱厂长让我打这个电话。我们崇光棉织厂就要动工建设新厂区,三月底举行奠基仪式,邱厂长很感谢你对崇光棉织厂的发展提的那些建议,说,一定要请你来参加奠基仪式。”   丁砚居然想都没想,便回答道:“如果只是邱厂长请我,麻烦你告诉他我学业很紧张,没办法回来,并替我转达感谢。如果是何小曼让我回去,我立刻就订机票。”   无赖啊!怎么这样无赖啊!   这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吗?   “你……”何小曼语塞,完全没想到丁砚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气馁。   丁砚似是从初时的激动中清醒了过来,虽然没有第一时间听到何小曼的答复,倒也不追问,又简洁的道:“国际长途很贵的,我给你一分钟思考,告诉我答案。现在开始。”   何小曼目瞪口呆:“丁砚,你……你……”   “四十秒。”   “是邱厂长让我……反正是邱厂长的意思。当然……我也……”   “二十秒。”   “哪有你这样,欺人太甚……”   “十秒。”   “丁砚,你……”   “五秒,我要挂电话了。”   “丁砚!马上给我去订机票!”何小曼一着急,对着电话就吼了起来。   “好的。告诉我具体时间,我立刻就订机票。”远隔重洋都掩饰不了丁砚的得意啊。   何小曼觉得自己好像被套路了。想再挽回点尊严,义正词严地说一番,可抬头一看,却发现刚刚那一吼太大声,把长途电话厅的人都吓到了,好几个人都不满地看着自己。   脸一红,又压低了声音:“奠基仪式初定3月30日,如果有变动,我会及时跟你联系。”   “好的,没问题。”丁砚的声音终于也柔和了下来,又似记忆中那样和风细雨。   “那就这样了……”   何小曼想要告别,却被丁砚打断。“小曼,等着我回来,当面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哦……”何小曼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红着脸“哦”了一声,算是万能句式。   挂了电话,何小曼还沉浸在久别的心跳中,懵懵懂懂的走出长途电话厅,被刺骨的冷风一吹,才想起自己都没去营业员那儿结账退押金,又从口袋翻出那张电话机号的票,返回了电话厅。   营业员看着她从外面走进来,也是纳闷。又看到她掏出号票,才知道是忘了退押金,看着她满脸心不在蔫,年轻的营业员偷笑。她每天看到的人都是这样,要不思念成灾,要不春心荡漾,太正常了。   回到家,一进屋就听到王秀珍道:“小曼回来啦,快看看谁来了。”   客厅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欣喜地站起身:“这是小曼?天哪,长这么高啦!”   “淑华嬢嬢!”何小曼开心地大叫,“你什么时候到的呀?”   “下午到的。”何淑华望着她,还在纠结身高,“小曼比我还高呀。”   何家的几位兄弟姐妹,何立华、何淑华、何献华都是瘦长条高个子,只有何玉华生生矮一头,也难怪她整天觉得自己是被欺负的那一个,实在是娘胎里出来就不公平。   何淑华不似何玉华那样圆脸漂亮,有些细长眉眼,好看也是好看的,却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蔫蔫的感觉。就是高兴的时候,也让人觉得蔫蔫的。   “玉华给我寄了小曼的照片,没想到小曼本人比照片还要好看。”何淑华一边夸着,一边转身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个盒子,“这是送你的围巾,嬢嬢长远不来了,也没带什么好东西,凑合着戴戴吧。”   “谢谢嬢嬢。”何小曼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却是一条格子羊毛围巾,样式很上档次。   她知道何淑华嫁得是不差的。便也不客气地收下,而且赞不绝口,哄得何淑华眉开眼笑。   “咦,表弟呢?”何小曼这才想起,怎么只有何淑华一个人啊?   何淑华神情闪过一丝慌乱,却又立即掩饰掉,笑道:“他爷爷身体突然不好,他爸就带着他在家里陪老人了,我一个人回来也一样。”   王秀珍在厨房里大声插话:“他爷爷没事吧?”   “没事,老毛病了。就是不肯让孙子走。非要在跟前才安心。”何淑华笑道。   王秀珍不以为意:“老人嘛,老了老了就变小孩子,一生病就要全家围着,理解。”   虽然何淑华也跟着附和,可不知道为什么,何小曼总觉得不是这么简单。 第135章 做人要厚道   何家兄弟姐妹四个, 要说读书最好的,是大哥何立华, 但是真正能完成学业的, 却是二姐何淑华。   因为当时家里困难,何淑华并没有考大学,而是考了省内其他城市的中专。这个年代的中专,分数堪比重点高中,因为进去就是干部身份, 每月还能拿助学金津贴, 相当一部分家庭困难想早一点参加工作的学霸孩子,都会选择中专。   而且包分配。   何淑华因为生得高挑漂亮, 学生时代就被学长追走了,毕业后男方想法子, 将她分配到了N市,然而成家生子, 倒也一直过得不错。   N市与C州也并不算远,若是在何小曼后世那个二十一世纪,开车一个多小时便也到了。但这是八零年代,交通不算发达, 且还要过个江,两市之间不通铁路,来往一趟倒车都要倒好几趟, 很不方便。所以何淑华很少回娘家, 毕竟娘家也没了父母, 只剩兄弟姐妹,以前住处又逼仄,条件实在艰难。   这次回来,见到家里已成这番模样,何淑华倒也很羡慕,只叹说哥嫂总算苦尽甘来,而玉华也是嫁得好,一两年时间已是旧貌换了新颜。   何淑华和王秀珍在厨房里忙乎的功夫,何小曼上了楼。将那羊绒围巾从盒子里取出来,又去了包在上面的塑料透明纸,一阵浓郁的樟脑味儿扑鼻而来,再仔细一闻,其实那樟脑味儿之下,还掩藏着淡淡的霉味。   这围巾,实在已经放了很久,而且存放的条件也很一般。   但羊绒的质地非常好,又的的确确不是便宜货。   何小曼将围巾挂在床头散散味道,心中已知二嬢嬢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变故。二姑父和二嬢嬢是一个单位的,当初为了让二嬢嬢安心在N市呆着,安排了一个很不错的工作,在单位的子弟学校当老师。二姑父算不上特别能干,但家境却很不错,尤其是他父亲——也就是何淑华的公公,是区里的领导,如今虽然是退居二线,想来也余威仍在。   往年何淑华回来,现钱是没的贴娘家,但送给娘家人的礼物一贯都很拿得出手。   何小曼自然能看得出这中间的弯弯绕。说明何淑华在家里管不上钱,但是因为公公的关系,家里收到的各色礼物也绝不会少,既然经济上作不了主,那就只能拿些家里的各色礼物回娘家撑场面。   这条高档围巾,想来也是家中的礼物存货,何淑华只怕也是珍藏了蛮久,让自己能挺着腰杆回娘家。   何小曼隐隐觉得,表弟没有跟着一起回来,必定不是因为老爷子生病。如果老爷子真生病了,以何淑华的贤惠性格,也必定是侍奉在病床前当孝顺儿媳妇的。   所以何淑华定然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初来乍到,一家人又在喜迎春节,这些不愉快的事一时也都掩埋着,不挖出来破坏欢乐祥和的氛围了。   晚饭的时候,王秀珍烧了满满一桌菜。何淑华也烧了两个拿手的,吃得何立华赞不绝口。   “淑华一直是手艺不错的,我当知青那些年,她一边上学一边做饭给献华和玉华吃,真是过了不少苦日子。还好现在大家都苦尽甘来,过上好日子了。”何立华用公筷给何淑华夹了一个鸡腿。   何淑华的嘴角顿时就有点抽搐,半晌才咧开嘴,很勉强地笑道:“鸡腿都多久不吃喽,有了涛涛,都归涛涛吃的。”   吃过晚饭,何小曼带何淑华去一楼客房安顿。这间客房就是以前何玉华的房间,比主卧小些,但也还可以,放着两张床,本来是打算让何淑华一家三口住的,现在只回来了一个,倒显得宽敞得很。   何淑华在房间里整理行李,何小曼去帮王秀珍洗碗。   “去去去,你是画设计稿的手,不要来沾这些油腻。”王秀珍赶她走。   “我是来接人间地气的。”何小曼笑嘻嘻地,才不肯走。又低声道,“妈,我总觉得二嬢嬢有心事。”   王秀珍放下抹布,转头望了望外边,确定客厅里只有何立华在看电视,这才低声道:“我也觉得,如果老爷子生病了,她也应该不会过来才是。一个人回来,总是有些蹊跷。”   “你也不要大张旗鼓,反正二嬢嬢要住十来天,她放着寒假呢。你慢慢再问好了。”   王秀珍叹道:“你看,这就是姑娘家一个人在外地,没有娘家人,保不定就会吃亏。”   何小曼哑然失笑:“妈,你这是话里有话啊!”   “你在外地,我也是不放心的。”   “我是读书啊,哪里一样了,又不是嫁人。”   “你二嬢嬢不也是读书?读着读着,就嫁人了啊。”   这逻辑太强大,何小曼哭笑不得:“好好好,你讲得最有道理。你放心,我不会在学校谈恋爱,男生很稀缺,还轮不到你女儿呢。”   王秀珍横她一眼:“我女儿怎么了,我女儿很优秀的,就是全校只有一个男生,这男生也应该喜欢你才对。”   这逻辑更强大了,果然只有亲妈才生得出这种强盗逻辑。   “我管别人喜欢谁啊,我还有四个月才十九岁,你操哪门子的心哦。”   王秀珍突然神神秘秘的:“你知道弄堂口老林家吧?”   “林家怎么了,又出啥动静?”这种存在感不强的人家,何小曼都快忘记了。   “她家大妞,林清,被人把肚子搞大了。”   何小曼吓了一跳:“这有点惊悚。她年纪也不大啊,大概大我两岁?”   “就是啊,也就二十郎当岁吧。反正邻居都说,林家大妞整天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出这种事也正常。”   何小曼正色道:“妈,我跟你说。虽说洁身自好的确是女孩子应该有的美德,但是真有这种事,女人也够受罪的。说来说去,她随便是不对,但搞大了她的肚子却不负责任的男人更不对。所以咱们要厚道,不要去嘲笑人家。”   “哎,我家小曼就是心好。”王秀珍拍拍她的手臂,“放心吧,我是不会去多说什么,最多心里暗爽了。你看看那林家姆妈,以前人五人六的,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现在出了这种事,人家自然要踩一脚的,难听话不知道听了多少,也只能灰溜溜受着。所以啊,人还是不要太嚣张,多积德,多行善良。”   “这就对了。咱们觉得她那样势利很不好,所以更要警醒自己,咱家现在日子过好了,更不能变成他们那样的人。”   “这个当然知道。你不在家的时候,你爸也是这么讲的。”王秀珍很听老公的,因为她知道,大方向上,何立华的人品绝对靠得住,听他的肯定没错。   何小曼也是深知父母都是善良之人,所以才要提点一二,绝不能因为一时冲昏头脑,做些与何家的良好家风不太吻合的事来。   “现在林清怎样了?这次回来好像没见她露面,林洁也没见着。”   “出了事就走了。林家姆妈蔫了一阵,最近又活泛了些,说是林清在特区赚大钱了,还寄钱回来。说叫林洁也去。这不过年也没回来嘛。”   何小曼一惊:“林洁也去了?”   “还没吧,说是过了年就去。自从林清出了那事,林家姆妈怕林洁也抬不起头,让她住到亲戚家去了。”   何小曼摇摇头,这林家是注定要抬不起头了。去特区,短短的时间就赚大钱,这干的什么营生何小曼自然心知肚明,也就骗骗山高水远的珍珠弄,骗骗不谙世事的林家姆妈。   至于林洁……她那笨头笨脑的样子,还不如姐姐机灵,眼见着就是往火坑里跳。要是在珍珠弄碰上了,何小曼说不定还会念在老同学的情份上劝一劝,可这人都见不到,也就是命了。   真是空有一颗管闲事的心,却偏偏没闲事可管了。   “女小孩啊,真是不能走错半步。也都是老林和林家姆妈没管好,年纪轻轻就不读书,在社会上浪,能浪出什么好事。还是我们小曼上进,现在弄堂里的邻居,说起你啊,都是竖大拇指的,又能干又孝顺。对了,蒋家姆妈的娘家外甥女,招工也没招上,人倒是心灵手巧的,也说想跟你学设计,你看啊行?”   “可以啊。咱们‘如何订制’后头办起来了,肯定要用人的。她要是愿意学,那是最好了,不过你要侧面了解一下,不是坐得稳的小姑娘不能要。做设计不是做营销,要沉得下心,脑子灵光、愿意学习才好。”   何小曼是要用人,但也要杜绝各种人情塞人。她不会任人唯亲,但也不会任人唯不亲,只要是真正需要的人才,她不问出处,一概欢迎。   王秀珍隐约感觉到了女儿的领导霸气,连连点头:“你放心吧,上回蒋家姆妈来一说,你爸就私下提醒我了,不好随便答应,答应了就要负责的。而且啊,你爸还说,有些事不能让你出面做恶人,像这种事,就交给我好了,愿意收,这个好人算你的,不愿意收,我来拒绝,不用你担责任。”   “哈哈。”何小曼笑起来,“爸也太聪明了,这都可以当军师了。” 第136章 春节   夜深人静, 一关上房门,将珍珠弄的一切嘈杂都关到了门外。何小曼迅速回归到自己的世界。   只有在这个世界里, 何小曼可以静静地回想一些东西。   从包里拿出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条, 压.在写字台的玻璃台刻下。很多人喜欢在玻璃台刻下压很多东西,比如照片、比如明星海报、比如怕自己遗忘的提示小纸条。   何小曼向来有条理,也喜欢简洁,她的写字台玻璃台刻下,除了一块细格子布的台布, 其余空空如也。丁砚的电话号码, 是唯一。   想起日间那通电话,何小曼的心跳依然会加速。她说不出来丁砚哪里变了, 明明还是那样的声音,可总觉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是变得大胆了吗?何小曼有些隐隐的期待。   拉开抽屉, 丁砚的两份礼物依然静静地躺着。与玻璃下的电话号码一样,但凡是放着丁砚的东西, 这抽屉就不会再放别的。这也是何小曼内心一点小小的执着。   有些好笑、有些幼稚,也是她内心说不清的任性。   前年的生日礼物,是一套世界知名品牌的彩笔,何小曼看过无数次, 却一直没有舍得用。   是的,其实是不舍得。虽然每次何小曼都作出鄙夷的表情,告诉自己不屑用丁砚的东西, 其实内心深处归根到底, 还是不舍得。   去年的生日礼物, 她却没有拆。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呢?她不知道。也曾好奇过,终究又自己按捺住了好奇。如今丁砚很快就要回来,何小曼微笑着,又将礼物放回了抽屉。   她要当着丁砚的面拆,就像是刚刚亲手送给她的那样。   地球的另一端,丁砚给萧泽言打电话。   “小萧,给你拜个早年。”   “哟,小丁啊。你人在美国,居然还记着春节。”萧泽言刚刚到家,今晚是最后的狂欢,明天除夕,就要乖乖在家陪着家人守岁,然后是一连三天的各式祭祖和拜年,所以他得和他的“后宫”团暂别一段时间。   丁砚隔着电话都听出了狂欢过后的落寞,笑道:“越是人在异国,越是思念故乡。忘记什么都不会忘记团圆的节日。”   “那还不回去……你去了美国,好像还没回去过吧?”   “回去过的,只是没呆几天。”丁砚不想多解释,问道,“以前拜托你寄杂志的那事,真是麻烦你了。”   萧泽言大叫:“这有什么麻烦!小丁,千万别这么说,伤感情啊!”   “你这半年多数是在S市,对吧?”丁砚问。   “是啊,没劲死了,那地方的人实在太土了,连像样的酒吧都没有。小丁你是知道的,我一天都离不开灯红酒绿啊。”萧泽言使劲吐槽。   丁砚不由觉得好笑:“没这么严重吧。S市很有底蕴,自有大城市的气魄,你可别小看了他。拿下S市,你就拿下了内地的半壁江山。”   “哎,你跟我爸一个语气。你说,你这样的人,怎么就会招女孩子喜欢的呢?”   “这话又从何说起……”丁砚摇头笑道,“我在这边,除了学校就是宿舍,哪有女孩子喜欢。哦,对了,要么还有健身房。”   “健身房?你还去健身房?”萧泽言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只会在宿舍看书呢。”   “学业很繁重,要保持旺盛的精力,必须要有强健的体魄。你好久没看到我了,有机会聚聚,我也是有肌肉的人了。”   “哈哈,好吧。这都不像我认识的小丁了!”   又说了一会儿,丁砚挂了电话,想起自己的变化,也觉得心里有些暗暗的得意。何小曼是那么有活力的人,他怕自己还是那样瘦弱,都会配不上生机勃勃的她了呢。   何家的春节,过得如往年一样又温暖又热闹。   除夕守岁,珍珠弄的鞭炮放到凌晨,何小曼坐在床头,望着满天星斗,想着遥远的人,彼此都在同一星空之下,寻求着同样的感应。   大年初一,早起,一阵儿的拜年。何小曼没有拒绝父母给的红包,不管她是工作了,还是长大了,甚至以后成家立业了,她都会无比享受从父母手里拿红包的快乐。   何玉华和王欣,抱着王振宇小朋友,带着公公婆婆,一家五口都来了。王秀珍和何淑华一起准备了一大桌的菜,现在何家的客厅够大,足够放得下一张大圆桌。   “明年还得添两个人。”何立华道。   “谁啊?”何淑华一时没想明白。   “三哥和惠惠啊!”何玉华大声道。   何淑华激动地长叹:“等献华回来,我们全家人坐上一桌,这是多少年都没见的盛况了啊,想想都激动啊!”   是啊,何家越来越兴旺,以前那单薄苦寂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何立华举起酒杯:“我们家每一个人,在新年里都要幸福快乐。我们何家的每一个孩子,都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激.情之余,何立华还深深地望了一眼何淑华,望得她心潮澎湃,只觉得有好多压抑了太久的心里话,要好好跟哥嫂讲一讲。   何小曼在家只休了四天。厂里任务急,年初五就开工,何小曼一大早就赶到单位,跟厂部领导一起敲锣打鼓迎接第一批职工上班。   也是趁何小曼上了班,何淑华终于找何立华和王秀珍作了一次长谈。   不出何小曼所料,她的婚姻出现了问题。夫家明确表示,儿子不可能给她,而起诉到法院,法院也认为男方家庭更适合孩子的成长。   没有哪个母亲能放得下孩子,所以何淑华虽然搬到外面租房子住着,但却没肯签下同意书。   何立华和王秀珍分析利弊,觉得那样的男人,已经完全不值得留恋。至于孩子,也已经读初中,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何淑华孤身一人在异乡,这是劣势,法院是基于这一点,才会倾向于把孩子判给男方。而且离婚并不代表失去孩子,何淑华该争取的是自己该有的探视权。   回来,王秀珍把这事偷偷跟何小曼一说,何小曼的态度跟父亲如出一辙。   “这婚还不离啊,早离早好啊。怪不得二嬢嬢总是蔫蔫的,原来受了这么多气。我是不主张劝和不劝离的,劝和也得看是什么情况,人家都双宿双飞了,还和,和个毛线。”   “主要不还是孩子么。你二嬢嬢舍不下孩子,女人都一样啊。”   “涛涛都初中了,还怕他不认这个妈?对方拼命抢孩子,可见父亲虽然不靠谱,但家里还是疼涛涛的,也不会叫他吃什么亏。嬢嬢是当老师的,寒暑假把涛涛接过来住一段时间呗,等涛涛上了大学,就是父亲家也住得少了,和谁亲还不一定呢。”   说起来何小曼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可说起这些家务事,也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套一套的。   王秀珍笑道:“我也是这么劝你嬢嬢的,她现在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了。就是想想你嬢嬢可怜啊,当初义无反顾地嫁过去,现在变成孤苦伶仃一个人。”   “哪里孤苦伶仃了,她可是我们何家人……”才说完,何小曼突然想起,“咦,问问嬢嬢愿意调回来么?我记得嬢嬢是考了教师编制的,调动不影响编制的。那就回C州呀,不看到那家人,心情也会变好的。想涛涛的时候,再去接呗,咱家还怕住不下么?”   王秀珍眼睛一亮:“调回来?这个想法倒有点大胆的。”   “应该是可以的,尤其是如果嬢嬢离婚的话。她可以算是回来投靠亲戚的呀。我记得厂里同事的弟弟就是这么办过来的。”   还有个想法,何小曼一时没说。   史培军家那么多教育系统的亲戚呢,到时候安置,托托史培军,安置个好一点的学校,这个肯定没问题。   转头王秀珍跟何淑华一说,何淑华倒也很心动。事不宜迟,当即何立华就带着何淑华去了N市,真是以为何家没人了么?关键时刻,娘家人就得这样给力。   何小曼的心,却只惦记着崇光棉织厂的新厂区,以及五月份的特区国际贸易交流会展。   这天她刚刚到办公室,上班铃还没响,电话铃却先响了。   汤丹接了电话,大喊:“何科长,电话。”又挤眉弄眼地补充,“越洋长途哦!”   越洋长途!还能是谁啊?   何小曼心跳加速,脸也红了起来。假装严肃地走到电话机旁,从汤丹手里接过听筒,没接电话,却低声道:“汤丹,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嘿嘿,我才不要当电灯泡,我这就出去替你把着门。”汤丹笑嘻嘻地跑了出去,果然把门关上,认认真真守在外头。   办公室终于安静下来。   “喂,我是何小曼。”   “小曼,我是丁砚。”   果然还是那个声音,多了几份成熟,也变得比以前开朗些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何小曼也不知怎么回事,脱口而出。再一想,脸更红了,这也显得自己太急切了啊!   “三月十二日抵达S市机场。”   “这么早!”何小曼惊呼。 第137章 如果这也算重逢   3月12日就回来……   可祭奠仪式要3月30号呢, 电话里还说自己学业很紧张,一转身, 提前将近20天回来。真不知道是学业紧张呢, 还是人更紧张呢?   通完电话,何小曼缓了好一会儿,她也挺紧张的。   今年春节比较晚,节后又忙碌了好一阵,何小曼掐指一算, 3月12日居然就近在眼前。满打满算还有整整一周, 这小心脏立刻就扑通扑通猛烈地跳动起来。   跟邱勤业一汇报,邱勤业说, 哟,提前这么久回来啊, 那得好好利用,让小丁同学再给我们厂多做点儿贡献。   厉害是你厉害, 真是来一个用一个,来一双用一双,一点儿也不客气。   邱勤业什么人,当然也不会白用人家, 就想着要给丁砚些甜头。这男人也是中年男人里的一枝花,可摸得透人心,笑眯眯道:“小何科长提前去S市接机, 务必把接待工作做到位。就当是咱们S市办事处的一项接待任务。”   何小曼那个后悔, 早知道就不汇报了。忘记邱勤业这人最会来事, 在区里和局里混到如鱼得水,不是没有理由的。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照办呗。想着反正也就住一天,简单地收拾了行李,把家里安顿好,又跟史培军那边打了招呼,坐上火车就去了S市。恰又碰上返城高峰,那叫一个乌泱泱的挤,小脸儿又给挤变形了。   到S市的这天是3月11日,因为丁砚的班机是12日上午落地,何小曼算了算时间,上午很难来得及赶到机场,便索性提前了一天抵达。   先去了武青路,看望了曾玉裳和陶月君,曾玉裳一定要将她留下,不让她回招待所去住,说你学校里那一堆东西不是还放在曾家么,你也不要住招待所了,就住这儿,曾家这么大,哪里就多你一个?   这话无法反驳,反正已经占了人家一个房间,那就不要矫情了,住一.夜吧。陶月君带她到一楼客房,铺了床让她安顿。何小曼也是感叹,珍珠弄里,何家算是宽阔,可放到武青路79号,放到这曾家花园,整个何家的一层楼,也不过就是曾家的一个客厅。   曾玉裳住着,也的确是够寂寞的。   这一晚,睡在曾家的床铺之上,才知道即便是这个年代,也是有华贵又舒适的寝具的。这舒适让她美美地做了一个梦。梦里却是三十年后的机场,高大明亮、建筑现代而又奔放,她望见巨大的飞机带着轰鸣声从空中降落,舱门打开,下来一群又一群的男男女女,却怎么都找不着丁砚。   她一着急,就急醒了。听见窗外已是鸟鸣声声,树枝摇曳出阵阵光影,竟有了春天的端倪。   起床,陶月君已经做了早饭。何小曼再怎样能干,在做饭这上面终究并不精通,而且她也并不是很感兴趣。好在家有王秀珍,在S市又有陶月君,她倒也安然地享受美味。   曾玉裳就喜欢她这种不矫情的淡然劲儿。望着她喝了一杯牛奶,跟她说去机场的车已经替她叫好了。   何小曼一惊,旋即明白过来。用曾玉裳的话说,何小曼也是个有作派的闺秀,出远门是要自己叫车的,况且也不是承担不起。   于是又淡然地感谢,像是从来不曾为这作派震惊过。   何小曼今天穿的是一件深灰色的毛领子呢大衣,是她用设计师福利在瑞芙琳订制的。深灰色很有格调,精良的裁剪衬着她姣好的身材,愈加高挑靓丽。她的长发并未随意披散,而是用一根黑色的发箍箍住,若这黑色是暗哑的,倒失之太过朴素,偏偏是绸缎暗纹的质地,上面缀着一颗小小的水晶饰物,让她周身的暗色调一下子在初春的背景中跳脱了出来。   车子如约前来,将她送到机场。走进候机大厅的那一刻,多少人为之深深瞩目,这姑娘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啊。   找到座位,安静地坐着,等了片刻,突然听到广播里的播报:“来自旧金山的XXXX航班因故晚点,预计于下午六时左右降落。”   六时!现在才不到十点,这相差实在有点大。   何小曼无法,只得又跑到停车场,跟司机结了账让他先回去。   等待的时候很漫长,还好机场有书店。只是机场的书店,一如既往地只卖人物传记和地方风物书籍,这风格真是数十年不变。   她买了一本书,静静地看着,偶尔起来踱踱步,活动活动筋骨。到了午餐时间,找了一家餐厅,简单地吃过,又踱回来。   机场太多逗留的人,彼此熟视无睹。   在第五次起身将整个候机大厅转了一圈之后,终于听到广播里那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丁砚乘坐的航班,终于要降落了!   何小曼再也坐不住,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前,望着遥远的天际,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望见湛蓝的天空上出现一个小黑点,那小黑点移动得异常迅速,很快变成一个银色的小鸟,疾驰而来。   巨大的轰鸣声中,飞机终于降落。一切都如昨晚的梦境一般。   何小曼紧张地望着渐渐停稳的飞机,望着舱门打开,从机舱内出来一群又一群男男女女。   丁砚,她望见了丁砚!   他那么远,远得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依稀望得见他挺拔颀长的身影,望见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从舱内出来蓦然见到阳光之时,那傲然的一仰头。   何小曼不用看清他的样子,就知道,那就是丁砚,已经快两年没有见面的丁砚。   她跑到出闸口,明知丁砚还要过关,还要取行李,一时半会儿根本出不来,却依然紧张地抚了抚头发。并在远处的玻璃上端详着自己的影子,看看是不是还有哪里不够整齐,不够好看,不够完美。   有些重逢,准备了很久很久,只为了那千分之一秒,眼神的相遇。   丁砚从出闸口走出的一瞬间,就望见了贮立的何小曼。   刹那间,过往的人群亦不过是相遇的背景,纵千万人,俱往矣。   丁砚缓缓走到她跟前,笑了笑:“怎么,不认识我了?”   何小曼,从不羞涩的何小曼,突然捂着嘴,低头笑了。   丁砚上前,那样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走吧。”于是,左手行李,右手何小曼,一直走出了很远。   何小曼是在快走到服务台的时候,才猛然醒悟过来。红着脸抽出手,终于说了相遇后的第一句话。   “我去租个车子。”   好嘛,在候机大厅等了大半天,你干嘛了,连车子都忘了提前租。   难得有机会欣赏一个不那么能干的“何小曼”,丁砚心情很好,亦不嘲笑她。   “我来吧。”丁砚将行李递到何小曼手里,自己去了服务台。片刻回来,已是办得妥妥的。   何小曼望着他,只觉得一切都那么梦幻。分别的两年的丁砚,居然就这样回来了,居然就这样真真实实地并肩走在自己身边。   似乎分别了很久,又似乎,一切只在昨天。   上了车,丁砚竟然很是熟门熟路地报了个路名。何小曼反应过来:“我们去哪儿?”   去哪儿?不是应该你安排的吗?   丁砚微笑地看着她,知道今天是指望不上她了,这丫头在梦游呢。   “时间不早了,先带你去吃饭吧。”   “哦……”   一路上,完全没有久别重逢的相互倾诉,他们默默地坐在车里,偶尔寒暄几句,也是前言不搭后语。   终于到了目的地,司机从后备箱里将丁砚的行李箱拿出来,挥手道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再不把这两个“漂亮的哑巴”送走,司机觉得自己要疯了。就没见过这么尴尬的久别重逢!   呵呵,尴尬。其实司机大哥你早就该消失了呵。还不就是因为有你的存在,这两个哪哪都能干,偏偏感情上不能干的孩子才会这样沉默了一路?   没了外人,何小曼也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抬眼去望眼前的建筑……   “酒店?”她有些懵。   却见丁砚已经迈开大步进了旋转门。   何小曼赶紧跟上去:“不是吃饭么?怎么要住店?”   “还有回C州的火车吗?不住下来,你是打算住火车站?”丁砚嘲笑她。   “哦……”何小曼脑子一抽,突然跟丁砚道,“你要一间房就可以了。”   丁砚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那眼神,突然又转为意味深长。   我的天,我在说什么!何小曼大窘,觉得自己今天简直是疯掉了,整个人都不对头。何小曼啊,快清醒点,不要这么懵懂好不好!   还好,丁砚是绅士的。他的嘴角浮上包容的笑意,低声道:“如果你不介意,我也不反对。”   “不不……”何小曼脸色通红,“我的意思是,我有住处……”   丁砚差点没忍住笑:“那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片刻,丁砚过来:“可以了,一起上去吧。”   何小曼却要挽回尊严,摇头道:“你上去吧,我坐那边等你。”指了指大堂一侧的休息区。   天知道上去了还会有什么让人难堪的误会,索性在这儿等算了。 第138章 情人墙   以丁砚的温和, 当然没意见。   “那你别走远,我很快就下来。”   他倒真是说到做到。何小曼坐在沙发上, 倦意都还没来得及袭来, 丁砚就已经重新回到了大堂。   “你也太快了吧!”何小曼惊叹。   “怕你饿肚子。”丁砚什么都没带,双手插在兜里的样子,如此潇洒俊雅,看得何小曼一时有些心神荡漾。   “还好,不是很饿。”何小曼心想, 这丁砚真是, 长这么好看,叫人看都看饱了。亏得没好意思多看, 不然就看撑了。   “S市,你应该熟悉, 附近有好吃的推荐吗?”   何小曼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招待“贵宾”的, 赶紧道:“我知道,旁边就有一家特别有名的西餐厅……”   被丁砚打断:“你还嫌我在外面西餐没吃够啊,我就想吃点儿家常菜。”   望着他真诚的样子,何小曼心中微微一动。是啊, 回到祖国,最想吃的当然是家乡的味道,纵然不能立时回到C州, 起码也应该请人家吃个中餐。   “那你别嫌弃地方不够高档啊。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私房菜。”   “这个可以。”丁砚漾开笑容, “远吗?”   “很近, 就在这幢大楼后面,拐一个弄堂就到。”   “干净吗?”   何小曼哑然失笑:“丁砚啊,你怎么还是这样呢?”   和记私房菜,就在酒店的北边,穿过一条小路,又走进一间宽宽的弄堂,便看到了招牌。   别看这么一间小小的店面,却生意兴隆。二人进去,等了约摸十来分钟,这才腾出来一个包间。   这下丁砚总算相信这里一定很好吃了,需要翻台的饭店,还真的不是很多。   看丁砚只点了两个菜,何小曼接过菜单:“你别这么客气,我们邱厂长说了,让我好好招待你。不能让贵宾饿着。”说着,又点了三个菜。这才将菜单还给服务生。   “小曼,你现在到底是读书还是工作呢?”丁砚对这个一直很好奇,也没地方去打听。   “二者兼顾吧。学校这边打了申请,只要能修完学分、考试合格就可以。所以我大致是一边一个月。不过在S市还有个一直在筹备中、但也一直在运转中的办事处,所以我就算在国纺大读书,其实也算是在工作着的。”   见丁砚点头,何小曼突然想到个问题。“咦,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读书的啊?”   自从前年五月份,自己和丁砚翻脸分别以来,她和丁砚从未联系过,虽然猜到丁砚可能会侧面了解自己的情况,但对于何小曼来说,总还是有些好奇。   丁砚倒也不相瞒:“你不是去年高考么。放榜过后,我给科技学校的陈校长打电话,问过你的录取情况。不过,我没想到你会选择国纺大。”   何小曼挑眉:“我是崇光棉织厂的人,要想更好地为崇光厂的未来助力,我肯定要读纺织品相关专业。在这方面,国内没有比国纺大更好的选择了。”   丁砚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但并不质疑。你的选择很正确。小曼,知道你有个什么优点吗?”   “优点?我优点蛮多的,不知道你想说哪个呵。”何小曼当仁不让。   顿时把丁砚逗笑:“一点儿不谦虚嘛。我想说的是,有上进心的人很多,但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务实地、踏实地去前进的,却很难得。可你却做到了,这当然就是你的优点。”   “如果我告诉你,我正在筹建自己的服装订制店呢,你还会觉得我务实吗?”何小曼望着他,眼神清亮。   “哦?”丁砚倒是没想到,略愣了数秒,旋即笑开,“有些意外,但也不奇怪。只是比我想象得更快些。订制店有名字吗?”   “有,如何订制。”   丁砚扬眉:“如何订制。那就把这个‘如何’,做成一个极具风格和时尚度的品牌吧。”   果然,丁砚是懂自己的啊!何小曼有些小小的激动,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说话间,服务生陆续上菜。和记的私房菜选料新鲜,菜式新颖,口味又鲜美无比,果然当得起何小曼的倾情推荐。二人其实早就饿了,一个吃腻了飞机餐,一个饿着肚子等了大半天,只不过是因着这重逢的情怯,都没好意思表现得太迫切。   话题就着美食,初时见面的不自然终于逐渐消散,二人恍若两年前那般,边吃边聊,说丁砚的学业,说何小曼的事业,不知不觉,一桌菜如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   “我的天哪,我们的战斗力真不弱啊,我还以为菜点多了呢。”何小曼咋舌。   “主要是你吃得多。”丁砚说话还是那样稳稳的,慢悠悠的。   何小曼也不与他争,反正不管谁吃得多,最后也不会让“贵宾”结账。   酒店紧邻着江边。从饭店回去,难免要去江边走一走。   这江边,却是S市有名的情.人墙。八零年代,人们的住宿条件通常都是很差的,尤其在人口密度相当大的S市,多少人家都是几代同堂,挤着很小的房子。像曾家花园那样的存在,几乎像是传说或神话。   在这样的环境下,情侣们很难有独立的空间相处。他们双双对对,来到江边,望滔滔江水,听汽笛声声。纵然是春寒料峭,江边的铁索栏杆也完全不寂寞,上面靠着一对又一对情侣,或窃窃私语,或深情相依。   在夜色里,昏黄的路灯辉映着江水,荡漾出情侣们美丽的倒影。   几可入画。   这样的情境,太容易让柔情滋生。只是,丁砚与何小曼还太年轻,羞于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亲密。二人并肩走着,越走越远,终于走到了人迹已渐渐稀少处。   “小曼。”丁砚终于停下脚步,“你能来机场接我,我真的很高兴。”   这个傻瓜呃,这样的话,见面都已经好几个小时了,才好意思说出口。   “是邱……”何小曼刚想说是邱勤业的意思,才说了两个字,突然就泄了气,笑起来,“把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请来,我总要表示一下诚意。”   丁砚却认真地望着她:“虽然我飞回来,现在站在你面前。可我还想知道,如果不是邱勤业想邀请我,你会希望我回来吗?”   何小曼沉默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平常很会哄人,可面对丁砚,她却不愿意说违心的话。如果没有邱勤业的邀请,她一定还是不会和丁砚联系,所以,又怎么说得上“希望”或“不希望”。   她积存许久的愤怒,也许早就变成了不堪一击的尘土,但若没有丁砚的轻轻一触,亦不知何时才会土崩瓦解。   若在以前,面对这样的沉默,丁砚也许就退缩了。   但现在的丁砚早已今非昔比,他独立生活、独立奋斗,异国的生存,远比人家想像的艰难,再聪明再有天份,也要在那现实的关系里反复打磨。   丁砚,比以前更加勇敢坚强。   “小曼,就算你曾经不希望我不回来,我也不会生气。我说过,这次我回来,是要当面给你一个道歉。”   他将何小曼的肩扳正,直直地望着她:“我不想为自己两年前的行为作任何辩解,我隐瞒自己的身份,捏造自己的名字,这些都非君子所为。老天惩罚我离开你两年,我将煎熬努力活成等待,如果不是你这个电话,我很可能还不会回来。但既然现在已经站在你面前,那我必须说,我错了。我不敢谋求你的原谅,你也可以继续让我煎熬。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你会跟我说,丁砚,你过来。只要你开口,我就会过来,不需要任何原因。”   “那我如果一直不说呢?”何小曼直视他的眼睛,想望进他的内心。   “我就一直等待。”   何小曼终于放弃了挣扎,这挣扎来自心底。丁砚的目光那样清澈明亮,何小曼发现自己的探究都是徒劳,因为丁砚的眼睛完全不设防,他敞开着自己的一切,望何小曼一眼就将他望尽。   “你傻啊!两年前,在街心公园,你就应该一把抱住我,请求我的原谅……不,强迫我原谅。你为什么要跑那么远,跑那么久!是我好欺负么!”   何小曼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丁砚一把将她抱住,用自己的脸庞死死抵住她的秀发:“我就是傻啊。我只会用最傻的办法,远远的跑开好让你消气。我也只会用最傻的办法,买张机票就飞过来,忐忑地等着你给我机会道歉。”   依在丁砚的怀里,何小曼终于感觉到了时光的馈赠。它让一个单薄少年的肩膀变得宽厚而结实,它给了他们勇气,却没有夺走他们的纯真。   时光,对他们如此厚爱。让两颗分别已久的心,依旧纤尘未染。 第139章 江 夜   “丁砚, 你似乎有些不同了。”何小曼斜斜地倚在丁砚的肩上,背后是灯火通明的游船, 缓缓地驶过江面。   “是吗?”丁砚伸手, 揽着她的肩。   两年的思念,纵使一个拥抱并不能倾尽,丁砚也未敢奢望更多。   “哪里不同了?我还是我啊。”   “你……不像以前那么瘦了,似乎强壮了些?”   因为对两年前那个拥抱记忆犹新,所以何小曼才会有这样深刻的感受。   丁砚也猜到了。一定是何小曼也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春天, 比今天更温暖一些。他似乎还穿着白衬衫, 而何小曼长裙飘飘,是科技学校最美的女生。   “我现在有健身。”   “健身?”何小曼惊喜地转头望他, 在这年代,健身还是一个很新鲜的概念。就连“健美”也是刚刚兴起, 国人看着那体育杂志上的健美先生,还会在心里偷偷腹诽:长得好像青蛙哦!   而丁砚却已然开始健身。   “就是锻炼身体嘛。”丁砚笑着解释, 以为何小曼没听懂。   哪知何小曼笑道:“我知道。只是有点意外。以前你那么安静,做什么都特别平缓的感觉。”   “我现在也还是很安静啊。有时候查阅资料,在图书馆可以泡一天都不说话。”   “那吃饭呢?肚子不饿吗?”   “带干粮啊。图书馆位置多难抢啊,难到了, 谁愿意挪窝,恨不得用钉子钉上。”   何小曼感慨:“原来你我都不易。学习不易,创业不易。还有你, 让你这么宁静的人去健身, 应该也不易。”   丁砚却道:“你也应该健身。不要担心会有肌肉, 健身的女孩子只会线条更加好看。”   哈,丁砚还担心何小曼不能接受,哪知道何小曼其实也很喜欢运动啊。她叹道:“我倒是想啊,可哪里去找健身房?”   “咦,你果然现在更时尚了,连健身房都知道。”丁砚当然知道国内基本见不到健身房,更别说C州了,所以何小曼这么讲,他还是有点没想到的。   “电视里看来的啊。外国片子和香江片子里,不都演过的么。”又是万能的影视剧,把何小曼的各种“先知”给掩饰了。   丁砚略低头,望了望她:“等我以后回来,天天去喊你晨跑。没健身房,晨跑也是很好的嘛。”   等你回来。   何小曼心中一动,不由问:“你还打算回来?”   这年头出去留学的,都是货真价实精英中的精英,再回来那绝对叫“报效祖国”啊!   丁砚却道:“当然要回来。国家把我送出去学习,我若一走了之,就背离了学习的初衷。”他嘴上这样讲,心里却藏着另一个原因。   那里没有我牵挂的人,我怎能不回来。   何小曼却只听见了他说出口的那层意思。这选择,她并不意外,丁砚绝少变化,除非在国外发生什么巨大的变故,否则,他一定是不忘初衷,能坚持到底的人。   “那好,等你回来,我们一起晨跑。我可也不弱,小心你跑不过我。”   “嗯,明年我就可以毕业,希望那时候你还没有发胖。”丁砚揶揄她。   明年。   对已经分别了两年的何小曼来说,再等一年又算什么。就算明年暑假丁砚正式回归,她也不过才二十岁。   一切才刚刚开始。   “放心吧,我发光发热发昏发电……也绝不发胖。”   二人笑作一堆。夜风再冷,也抵不过青春的热情。何小曼没有看错,丁砚就是能与她一同看见未来的人。   如果说何小曼的远见是因为经历,那丁砚的远见则是天生的灵性。   从江边缓缓而归,终于回到酒店大堂。   “明天我们几点集合?”何小曼问丁砚。   丁砚却问:“你今晚是打算住回学校吗?”   何小曼笑道:“学校还没开学,我昨晚在朋友家借住了一晚上……”   “什么朋友?”丁砚隐隐有些酸意。何小曼在S市都有朋友了啊,她不是还有办事处吗?   “是个很优雅的老太太,算是……”何小曼想了想,“算是忘年交吧。”   “哦……”丁砚这才舒了口气,“如果今天我的飞机不晚点,我们也应该直接就回了C州,所以,不要再麻烦她了吧……”   说着,从兜里居然掏出了两张房卡。略有些脸红,跟何小曼道:“其实……我还是要了两个房间。”   这是不打算让何小曼离开啊。   何小曼默默地接过房卡,翻过来又看了看,与后世的倒也别无二致。这是何小曼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看见房卡这种东西,亦只会出现在这大城市的外资酒店里,还远远没有普及。   酒店的三十层,落地玻璃窗前,丁砚从身后轻轻地拥住何小曼,这是当下他敢于实行的最大胆的行为。   窗外是万家灯火,整个城市静谧而又繁华的夜,尽入眼帘。江水滔滔依旧,游船晃动出斑阑的光影。   “真美。”丁砚轻轻赞叹,不知是赞美这城市的夜,还是赞美眼前的人。   “这个城市已经万事俱备,只等着哪天光芒四射。”   何小曼却顺着赞叹起这夜景。   丁砚并没有解释,无论是人还是景,那都是他深藏已久的心里话。这夜,如果没有何小曼,会黯然失色。   “谢谢你让我留下,我还是第一次从这样的高度欣赏它。”何小曼道。   “我留下你,可不仅仅是为了让你欣赏夜景。”丁砚笑道。   “哦?”何小曼无来由地有些紧张,虽然知道丁砚是绅士,但内心柔情涌动的少年,到底能维持多久的“绅士”,她却没有把握。   “那是为什么?”何小曼未敢发散,只老老实实地问。   “只有在S市,我们才能这样无所顾忌。回到C州,大概就只能在街头散步说说话了。”   丁砚讲得质朴,何小曼却听懂了。   C州,各自有家,各自有家人,彼此都没有私密的空间,而这年代的娱乐,或是看电影,或是压马路,也都在众目睽睽之下。   丁砚,是想创造机会和她单独相处。仅此而已。   房间的暖气开得很足,二人赤足坐在绒绒的地毯上,就这样望着整个城市的星星点点,诉不完的离情,也有想不尽的未来。   终于,夜深了。丁砚要回自己房间。   “明天我们几点集合?”何小曼又问。   “十点有一班去C州方向的火车,我们就坐那班。”   “呀,那得早点起床。不然车票会买不到的。”何小曼已经很有经验了,起码要提前两小时到售票处,这才比较保险。掐指算一算,便打电话给前台:“我是3050房,麻烦你明天六点叫早。对,3050和3052,都是六点。”   丁砚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你快睡吧,晚安!”说着,又给了一个晚安拥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何小曼的房间。   半小时后,丁砚出现在酒店大堂:“麻烦你,3050和3052改为七点半叫早。”   前台服务生有些讶异,但这两个房间都是丁砚来开的,他来更改叫早时间也没什么问题,便依言重新登记。   丁砚直奔火车站售票大厅,将第二天十点的火车票买好。再回酒店,已是将近凌晨两点。   第二天一早,电话铃声“准时”响起。   何小曼起床,洗漱,一切弄停当,一看房间里的钟……   八点!   大惊失色!   冲到隔壁就按门铃,还按得特别急。   房间门才打开,她就冲进去急吼吼道:“不好,睡过头了,八点了!完了完了,赶过去还得一个小时,肯定买不到车票了!”   丁砚听她吼完,笑得坏坏的:“那就明天再走嘛,又不急,奠基仪式不是要30号嘛,今天才13号。”   咦,这话风不大对。怎么听上去这么胸有成竹?   “你怎么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何小曼也不笨,灵光一闪,“啊,怪不得没有准时叫早,是不是你使的坏啊?”   丁砚拧她的鼻子:“什么叫使坏!你昨天在机场等了一天,我是想着你一定很疲惫,让你多睡一会儿好不好?”   好吧,一听他这么关心自己,何小曼骂人的话也说不出口了。颓然道:“那只好再住一天了。这酒店很贵吧……”   才说完,想起曾玉裳说一定要有优雅的作派,又挑挑眉,挺起刚刚还颓然的背:“贵就贵吧,就当度假了。”   丁砚笑出声来,不由使劲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她柔顺的长发揉得一片混乱。   “你说的啊。那我们就安安心心度个假。车票嘛……就让它作废吧。”丁砚掏出两张车票,作势要往垃圾桶扔……   “哎呀,什么车票!”何小曼眼睛一亮,一把将车票抢了过来。   这定睛一看,娇嗔道:“这不就是十点的车票吗?你哪来的?你是不是故意逗我啊?”   “我买的啊。早知道你想留下来度假,我也不用半夜赶出去买车票了。”丁砚笑吟吟地望着她。   “不留了不留了,下次再度假吧。我们现在就出发,这下时间绰绰有余了,哈哈。”何小曼开心地笑了起来。 第140章 林荫大道   火车隆隆, 带着何小曼和丁砚向C州奔去。   “你昨晚干嘛还跑出来买票啊,你肯定都没睡多久。”何小曼试图从丁砚的脸上找出黑眼圈, 未果。   “我看书都看习惯了, 每天睡眠不用太久的。”丁砚淡淡的回答,并不居功。   “你也叫上我嘛。一来一去,也得两三个小时吧,路上多寂寞,我还能陪你说说话。”   “我还会怕寂寞?”丁砚笑了。   好吧, 的确, 这是个最不怕寂寞的人。只怕把他一个人扔荒岛上去,他也能先坐下来看会儿书, 再想生存的办法。   何小曼知道,他深夜来回三个小时特意去买火车票, 只是为了能让自己多睡一会儿,不用一大早就起床赶时间买火车票。所以他怎么可能叫上自己啊。   这份心思, 细腻到让何小曼感动。   “总是没有手表不方便。”何小曼叹道,“回头我也买个手表去,早上一惊一乍的,真是丢人死了。”   丁砚笑而不语, 意味深长地望了她好几眼。   相处的时间果然格外短暂,二人只觉得话还没说够,广播里已经响起了提示, C州到了。   之前丁砚已经给家里打了电话, 告之了抵达时间, 杜松涛已经在车站外等候。见丁砚与何小曼一同出来,不由感叹果然是一对金童玉女。   何小曼只有一个包,没有行李。于是她很自然地以为丁家的司机肯定只是来接丁砚的,倒也没有为此多愁善感,而是大方地跟丁砚道:“那再见吧。我接待任务暂告一段落了。”   丁砚正要开口,却被杜松涛抢了先。   “何小姐一起上车吧,我先送你回家。”   何小曼微微一怔,这丁家的司机何时这么客气地对自己。丁砚却看出了端倪,立刻道:“小曼,上车,杜叔先送你回家。”   不由分说就拉起了何小曼的手,将行李留给了身后的杜松涛。   何小曼有些震惊。再怎样是司机,那也是丁家的司机,是丁佐民的司机。丁砚这样公然在司机面前与自己牵手,这不是牵给杜松涛看,而是牵给父母看。   来不及等她理清头绪,杜松涛已经打开后备箱放好了行李,丁砚牵着她一起坐在后排,何小曼悄悄挣脱了两次,丁砚都绝不放手。   有杜松涛在,何小曼还是有些紧张,纵然她再如何活泼大方,也不好意思再与丁砚说笑。   倒是丁砚毫不在乎,看着窗外的街景,偶尔发表些评论。   车子快接近西横街的时候,丁砚淡淡的道:“去珍珠弄,前面路口拐弯比较近。”杜松涛勃然变色。   “拐弯是林荫大道……”他低声提醒丁砚。   “我知道,就是我第一次遇见小曼的地方。”丁砚轻描淡写。   杜松涛难以置信,猛然回头望向丁砚。   “杜叔,好好开车。”丁砚还是那样淡淡地提醒。   杜松涛一声不吭,右拐进了林荫大道。一切都那么熟悉,丁砚抬头望着窗外,嗯,现在这还不能叫林荫大道,参天的梧桐树虽已泛出春芽,但不甚茂密的枝桠完全遮不住天空,透进一道又一道光线。   不知为何,何小曼却有些紧张。她隐隐地感觉到,丁砚的举动必定有些意义。回她家,不见得非要走这条林荫大道,丁砚为什么偏偏要让杜松涛来绕一绕?   而且,自己曾和丁砚相处那么久,如果他想再看看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他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完成,为什么偏偏是今天,时隔两年第一次回到C州的时候?为什么偏偏要在杜松涛面前?   何小曼也望着窗外,像是要遮掩自己的情绪,微微笑了笑:“第一次相遇……不过,这相遇只有你记得,我当时却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丁砚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那掌心炙热,热到有些不太正常。   “那天,也是杜叔开的车。不过不是这一辆,因为我爸换车了,对吧,杜叔?”他存心要将杜松涛“拉下水”。   杜松涛无奈,也知今天必然有事发生,除了硬着头皮跟,别无选择。   “是的,小砚记性真好。”他和丁砚父母一样,喊他作“小砚”,因为他看着丁砚长大,其实亦如他的长辈一般。   “我记性当然是很好的。我至今都记得,当时拐到这条路,远远的看见一辆吉普车撞了人,然后匆匆逃离。我和杜叔忙着去察看你的伤势,没来得及拦那辆吉普车。”   何小曼当然早就知道是丁砚救了自己,但却没听他说过这些细节,现在听他这样讲述,竟然很有引人的力量,不然地认真听了起来。   “那吉普车,你们也未必拦得住……”何小曼一语双关,提醒他吉普车的背景你也不见得惹得起。   “拦不住,是天意。没有拦,却是人为。”丁砚脸上呈现羞愧之色,“当时吉普车走得太快,我和杜叔的确都没有看清车牌。但是,当天晚上,我们去了一个地方……”   丁砚转头,脸色凝重:“小曼,其实当天晚上我在向家,就认出了那辆撞你的吉普车……”   “小砚!”杜松涛大声阻止,一个急刹,将车停在了路边。   不偏不倚,恰恰就是何小曼当年倒地之处。   何小曼这一惊,何止是为了杜松涛的一声大吼。她瞪大眼睛望着丁砚:“向家?向怀远家?向丽娜家?”   “是。向丽娜坐牢了,你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你不知道,我其实比你更早知道真相,却并没有告诉警察。”   丁砚的声音,低沉而嘶哑。   “不不,何小姐,你一定要听我说……”杜松涛从驾驶席转过身,紧张地望着何小曼,“和小砚没关系,他当时还太小。是我不好,他是要告诉警察的,是我死拦着他。”   何小曼有点懵。望望杜松涛,又望望丁砚。   沉默半晌,终于有些想明白,又抬眼望向丁砚:“你今天是故意要走这里的吧,因为车上三个人,恰好就是那天的当事人,对吧?”   丁砚垂眼,不否认。   “这事我一时有点不好消化。向丽娜在坐牢,正为她的行为付出代价。你们却又为何今天突然要来跟我说这些?”   丁砚沉声道:“这事压.在我心里太久,每次想起,就像附骨之蛆一样啃噬我的内心。经过昨夜,我更意识到如果不将这件事告诉你,我们之间就永远称不上坦诚相待。但选在这个时机向你坦白,却是今天见到了杜叔之后的临时起意。”   “你不怕我愤怒?”何小曼问。   “愤怒也要承担。是暴风雨,那还是早些来的好。满目疮痍还能趁着春天重建,若到冬天,便只有被冰雪覆盖埋没的份了。”   他等着何小曼愤怒,何小曼却偏偏没有愤怒。她望了望丁砚:“你先回去吧,我想下车走走。”   丁砚有些不知所措。   何小曼转身去开车门,只觉得丁砚在后头一把抓住自己的手腕。她轻轻一挣,却轻易地挣脱开来。   这说明丁砚抓得本身也不够坚决啊。   看着何小曼反应古怪的样子,丁砚有些不放心。也跟着下了车,跑到何小曼身边:“那我陪你一起走回家。”   “不用,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何小曼的眼神,没有热情、没有愤怒、甚至也没有冰冷,平静得像一汪水。然后这平静,最叫丁砚害怕。   暴风雨来了,才知道有多可怕;但暴风雨将来之时,你永远在幻想那份可怕,这比“可怕”来得更“可怕”。   何小曼竟然还有耐心劝他:“你先回去。这事我真有些乱,你越在我跟前,我越乱。我需要一个清醒的头脑去思考,所以你先回去行不?”   丁砚还能说什么?   再担心,也只能停下脚步,望着何小曼越走越远。   “你远远地跟着吧,我总得看她进了珍珠弄我才放心。”丁砚关照杜松涛。   杜松涛却道:“今天坦白,未必是个好时机。”   刚刚丁砚对何小曼说“经过昨夜”,杜松涛却是起了“成人的误会”。其实,让感情突飞猛进的方式都很多,丁砚并非有花招的人,所以杜松涛万万不会想到,丁砚心境的变化竟只是因为相拥着看了大半夜的风景。   丁砚却道:“既然打定主意要坦白,也就不用刻意铺陈什么时机,无论什么时候跟她说,都是一样的。”   何小曼缓缓地走在路上,可能是因为没有看到丁砚的车子从自己身边疾驰而过,她能感觉到车子依然在后头跟着。   跟就跟着吧。丁砚就是这样。   虽然那些往事里,丁砚的形象并非那么完美,但他的细致与熨帖,却是何小曼真真实实感受到的。   就算谈崩闹翻,丁砚也一定会目送她回家。这就是丁砚。 第141章 让别人说话   回到珍珠弄, 王秀珍一见女儿回来,来不及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就冲到大门口:“小曼你终于回来啦!急死我了, 说好只住一晚上,我昨天望了一天, 晚上觉都没睡好。”   “客户的飞机晚点了,没赶上回来的火车, 所以只好再住一晚上,赶了今天的头班火车回来的。”   虽然解释得很细致, 但王秀珍却察觉到女儿明显有点提不起精神, 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 不由心疼得很,抱怨道:“一定是赶火车太累了,脸色都不大好。大城市也就表面光鲜, 生活是一点不方便,哪哪都远得要死, 有赶到火车站的功夫, 放我们这里都能赶到外地了。”   一边说着, 一边抢过何小曼手里的包,拿进去放好, 又赶紧倒了一杯热水:“快喝点水吧。看你累的样子,午饭吃没?”   何小曼喝了两口, 水还真有些烫, 人倒是清醒了些。见亲妈忙前忙后, 也有些不好意思。   “我在火车上吃了些,现在不饿,倒是有点困,我想上去睡会儿。”   “去吧去吧。”王秀珍赶紧让何小曼上楼睡觉,“赶路最累了,我知道的,比挡车走路还累。”   何小曼哪里是赶路累,她是莫名的懵。被今天丁砚的那些坦白惊到,不知该如何面对。   说来也奇怪,心里压着事,她居然就是想睡觉,一倒到自己床上,柔.软的被子将她团团裹住,才是真正有了安全感。   她沉沉睡去,连梦都没有做一个,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是傍晚。   “小曼回来啦!”   见何小曼从二楼下来,何立华笑着招呼。他已经听王秀珍说,丫头一回来就睡了,肯定是赶路累着了,心里也不知道有多心疼呢。   “正好,小曼下来那就开饭吧。”王秀珍赶紧地往餐桌上端菜,“睡一觉果然精神好了不少,脸色也不难看了。我特意没叫你,让你多睡一会儿。”   “听说飞机晚点了?”何立华问。   “是的,本来是上午的飞机,居然一直到傍晚才到。”何小曼现在是真饿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把她的口水都勾.引了出来,赶紧地就开吃。   “说起来,我和你.妈还都没有坐过飞机呢。等我也退休了,和你.妈一起坐飞机出去旅行去。”何立华笑着畅想。   望着鬓角已经出现白霜的父亲,依然是那样风度翩翩的样子,何小曼不由感慨。人果然除了好看以外,还会有一种叫风度的东西,何立华是真有。   “也不用等退休啊。等什么时候工作没那么忙,就休个假,和我妈一起去香江玩玩,或者特区。”   “我们要先去首都。上次去还是刚结婚的时候了。”何立华回忆道,“你.妈还不肯去,怕我花钱。后来我是哄着她,说我拿了一笔奖金,她才肯去。”   王秀珍笑道:“是啊,从那时候开始,就看出你会哄骗。小曼你知道伐,你爸哪里拿了什么奖金,他怕我不肯去,跟师兄弟借了一百块钱,后来十块十块的,还了大半年呢。”   原来这么老实的父亲,也有这样意外的一面啊!   何小曼心中一动。当下的处境,她是真的迷茫,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或者父亲那儿能有答案。   吃过晚饭,她借口有些撑,非拉着何立华出去散步。   原本何立华是雷打不动要看新闻的,但宝贝女儿今天难得盛情相邀,何立华便也欣然应允。   三月,一股寒潮过去还没几天,正是温度重新攀升新高的时候,夜风已不刺骨,从珍珠弄出去,走在街上散步,还蛮惬意。   “爸,我遇见了让我觉得困惑的事,想跟你说说。”何小曼挽着何立华的胳膊,没有绕弯,开门见山。   何立华微笑:“我就知道,你怎么无缘无故拉着我出来散步。说说看呢,什么事可以让我们小曼困惑?”   “是不是所有的欺骗都是罪恶的,都是不应该被原谅的?”   何立华一愣,这个问题也太大了。“这不好一概而论吧,欺骗也要看目的,看结果,不能讲得这么绝对。当然了,能不要欺骗还是不要欺骗,因为后果很难由自己把握,容易引起一系列的后遗症。”   何小曼不由叹道:“是啊,一个谎言说出口,后来就要有五个十个谎言去圆。没有穷尽。”   这可真是话中有话。   “怎么了,是你骗了谁?还是谁骗了你?”   何小曼也不想隐瞒:“爸,你还记得丁砚么?”   “当然记得,你的救命恩人,后来不是在你厂里蹲点调研过么?你好像说过他出国留学去了啊?”   何立华记性还真不错,这些关键信息都记得,一个都没遗漏。   “他是救了我。但是,他隐瞒了当时的真凶。”何小曼耿耿的便是这个。   何立华一惊:“真凶去年不是抓到了么?向丽娜啊。怎么了,丁砚早就知道?那他是车祸的目击者?”   何小曼摇摇头:“这倒好像不是……”   又想起何立华完全不知道丁砚的身份,又解释道:“其实丁砚……是副市长丁佐民的儿子,当然这个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一直没有提及,我也没有特意打听过。”   何立华倒吸一口凉气:“市长的儿子!我的天,那个向丽娜不也是什么大领导的孙女么?怎么都碰一起了?难道就是因为认识,所以没有向警察坦白?”   “倒也不是。当时丁砚救我的时候,只看到车子,没看到人。但是据说,车祸当天晚上,丁砚一家去向家作客,看到了向家那辆肇事的吉普车,所以那天晚上,他应该就已经知道谁撞了我。”   看着女儿的落寞,何立华突然猜到了些什么。   丁砚曾经上过门,何家一家人都对他很有好感。至于后来突然出国留学,何家也只是觉得大概优秀的人也该当如此,慢慢的就把他淡忘了。   但是显然,女儿并没有淡忘他。   何立华自问,从来没有攀龙附凤的心。但他却又有更高一层的眼界。他不鄙视低层,但也不仰望上层。   感情,不论身份。这个“不论”,不仅向下,也向上。   二人沉默着走了一段,何立华终于道:“我刚刚想了想,当年的事情是这样。他将你送到医院,随后通知了我。我赶到医院的时候,警察已经询问结束,当时询问的不止有丁砚,还有送你到医院的司机,提供了肇事车辆的信息之后就走了。”   何立华担心地望了望女儿,见她脸色倒是平静,便继续道:“后来警察那儿的后续,是我去处理的。他们没有再出现。警察也没有再要求第二询问,只是当作一般的车祸来处理。如果按你刚才的说法,当时他应该并没有刻意欺瞒警察。如果他是当晚看见了车辆,他的问题在于,没有再去找警察说清楚,是不是这样?”   “是的。我没说他当场说谎,但他也的确知情不报。”   “对。问题就在这儿。其实从结果来说,就算他当时去告知警察,结果也和你后来自己找到肇事司机是一样的,无非就是调解和赔偿……”   “可我在意的是,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何小曼的平静终于被打破,语气变得急.促起来。   何立华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女儿:“两年后,凶手突然落网。当年的肇事司机背后居然另有指使者,你不觉得这个落网有些太过巧合吗?”   被父亲一提醒,那曾经有过的熟悉感又回来了。   “如果我是你,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去和他接触过的人那儿了解。如果当初他知情不报,是因为什么?向家的背景固然深厚,丁家不也是同样显赫?他的知情,是早发现了肇事车辆,还是早发现了向丽娜才是背后主谋?小曼,我们不会原谅罪恶,但是,也应该让别人说话。”   何小曼望着父亲,当年与父亲在赔偿金一事上的分歧还历历在目,可纵然有分歧,何小曼还是深深地佩服父亲的正直。   应该让别人说话。   这个“别人”,既包括丁砚本人,也包括那些曾经参与其间的人。他们眼里,事件到底又是什么样子呢?   “看来明天下班后我要晚些回家了……”   “没事,不论多晚回家,家里总会给你留着饭菜的。”何立华的支持,意味深长。   睡了一个下午,何小曼的夜晚格外清醒。与父亲的一番谈话,终于让她从懵懂状态中走了出来。将这三年来的各种事件和细节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父亲的疑惑,和自己的疑惑是一样的。   高考的时候,自己那熟悉感,也一定不是凭空来的。   一定还有很多自己并不知晓的内情。   明天下班,要来约一约钱警官了。 第142章 窗外   第二天上班, 她去织布车间找叶美贤。   “最近人都看不到,忙什么呢?”叶美贤现在是织布车间的技术骨干,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会带新人, 但是她带出了何小曼这样的“超级新人”,足以躺在功劳薄上吃到退休了。   “明天才从S市回来, 邱厂长让我招待客户去的。飞机晚点,可累死我了。”何小曼对叶美贤撒娇, 有时候比对王秀珍还要丧心病狂。   “那你今天不在家休息一天。你又不是铁打的,真当自己女战士啊。”   “月底新厂区奠基仪式, 都忙坏了, 我才从新厂区回来, 连口水都没喝就来找你了。”何小曼又丧心病狂地撒娇。   “哟,这是怪师傅没给你喝水啊。”叶美贤笑着给她倒了杯水,“说吧, 什么事。小何科长一忙起来,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何小曼对她的取笑全盘接受, 一点都不带反抗的。   “告诉我怎么找到钱明。”   “钱明?”叶美贤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找我啊?”   “我打电话去他以前的所了, 说他调走了啊。接电话的是个小民警,都不知道他调哪儿去了。”   “那怎么就找我呢?”叶美贤警惕地望着她。   呵呵, 不找你找谁?   何小曼可不傻。以前的叶美贤美是美,但冰冷到有些病态, 总是万事不问的样子。现在可就不同了, 无论是言谈还是神情, 都带了温度。虽然还不是高温,但也足够让人与她正常相处。   这种变化的背后,起因一定是情感。   “反正我就是知道。就算全世界人都找不到他,师傅你也一定知道他在哪儿。”何小曼坏笑地望着叶美贤。   叶美贤有些慌乱,脸居然都有些红:“我可没这么关心他……”   何小曼转转眼珠:“钱明这人吧……不用你关心他的。他脸皮那么厚,肯定会天天塞在你眼皮子底下,让你想不关心都不成。”   这形容,把叶美贤都逗笑了。   找了支笔,写了一行地址,递给何小曼:“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因为我也不关心他调到了哪里去上班,从来没问过。”   这很符合叶美贤的作派。她对任何人都很淡漠,不关心人家吃了没,不关心人家几岁,不关心人家有对象没,不关心人家在哪儿工作,不关心人家心情好不好。   何小曼看了看纸条,应该是钱明的住址。还好,再怎么不关心,总算还记得人家的住址。   知道叶美贤的性格,何小曼也没有对住址这事儿追根问底。叶美贤愿意给她,其实就是承认自己和钱明有交往,至于交往到什么地步,何小曼不会好奇地去深究。   奠基仪式临近,实在是每个相关业务部门都在为了此事而奔忙。何小曼一整天都没来得及去想丁砚在干嘛,上午新厂区,下午又和顾峰处理了两起订单,等到想起要去找钱明,天都快黑了。赶紧拎着包就告辞而去。   钱明家住在打索弄,按着门牌号找过去,一眼就望见窗口亮着灯光。   何小曼舒了一口气,看来没有扑空。   窗户开着,窗帘拉了半边,另半边没拉,窜出一股烟味。看来钱明在里边抽烟,开着窗散味道呢。   何小曼不禁摇了摇头。叶师傅多么看干净的一个人啊,平常有一丁点儿的气味都会皱眉头,这钱明浑身烟草味,她居然也能忍受。这一刻,何小曼理解了那首歌里唱的“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   连臭袜子都想,烟草味儿实在是不算什么了。   这恋爱的酸臭啊!   门在窗户那边,要先经过窗户,才是门。何小曼正要去敲门,却听到窗口传来说话声。   “咱们是不是有一年没见啦?”钱明大喇喇的声音传来。   接下来的声音,就叫何小曼震惊了。   “去年六月到现在,九个月吧。还没到一年。”   是丁砚!   他怎么会在这儿?何小曼惊得呆立当场,腿都迈不动了。   “这是你要的外国烟。”   钱明惊了:“我就是随口一说,你还真放心上啦!”又不敢相信,“难道你过来就是为了给我送烟?”   “你不是说,我跟你是一样的神经病嘛。既然是病友,随口一说也是该放在心上的。”丁砚哪怕是说笑话,也是那样淡淡的。   逗得钱明哈哈大笑,开心道:“真没想到,太荣幸了。打个电话给我嘛,我来找你好了,还省得你跑。”   “别,我可不喜欢被警察找。”   “哈哈!”   窗外的何小曼,却听得纳闷了。这两人怎么关系很好的样子?他们除了两年零九个月前的那场车祸之外,还有什么私交吗?   而且,丁砚说他们“九个月未见”。为什么是九个月?丁砚不是出国都快两年了吗?   这个年头的警察,是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去国外的。不是后世,还能打个申请,出国旅游什么的。这年代不存在。   所以,九个月前,丁砚在国内?   听着窗子里的两个人在叙旧,何小曼有些犯难了。她知道不该偷听,可是,她原本也没打算偷听,是窗户开着,那些谈话不由自主地飘进耳朵,她无法回避。   要她现在就敲门,她觉得尴尬,因为里面有丁砚。她来找钱明,从某种意义上说本来就是为了打听丁砚,当事人都在场,她还打听个毛线。   要她现在拔腿就走,她又不甘心。不是说要“让别人说话”吗?还有什么比这种全然没有防备的谈话更加真实?这不仅是“让别人说话”,而且是“让别人说真话”。   “对了,钱警官。还要问你个事。”丁砚又问,“去年的事,你没告诉何小曼吧?”   何小曼顿时支令起了耳朵,还有什么比“让别人说自己的真话”那么刺激,那么具有强烈的吸引力?   这下,打死她都不走了。   “你回来当神经病的事?”   “嗯。”   “没有。你让我不要说的么,我肯定帮你保密啊。”钱明倒也是个直性子。   可是,什么叫“回来当神经病”?何小曼还是没听懂。   “偷听”真是一门学问。要能随到随听,随听随懂,随懂随散,散完还不生气,这真是太太太不容易了。   “不过我也是不懂你。偷偷跟踪了人家三天,替她高考保驾护航,还不想让她知道,你这也高尚得过头了吧?”   钱明轻轻冷哼一声:“呵,我替人家扛个煤气罐都要邀功好几天,哪有你这样的。喜欢她,就更要让她知道你为她做的一切。”   “都是不期而遇嘛。我也没想到会发现向丽娜的诡计。”   “那你还帮何小曼把车祸的凶手给挖出来了呢。要没你去找那个姓刘的司机搞到证词,这车祸就当一桩普通的肇事案过去了。”   “这不过是当年没有替她讨回的公道,迟了两年,终于还是帮她讨了回来。我也不觉得自己有功劳。如果说内心有什么刻意,那就当我是在赎罪吧。”丁砚的情绪听起来有些低落。   “还赎罪……你真是在外国呆多了,中文都不会说了。你何罪之有?当年没看清肇事车辆也不是你的错啊,你还救了她呢。”   “不说了不说了,反正,如此我内心就安宁了。不想有任何愧疚。”丁砚笑了起来。   “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书呆子。一件事能在心里放十七八个弯弯绕绕……”钱明嘀咕,“偏偏碰到个何小曼也是倔脾气。她师傅还整天夸她,说她听话,我就说,你是没见她气势汹汹的时候啊……”   钱明的滔滔不绝,窗外的何小曼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她呆愣住,她从来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原来那个帮自己抓到向丽娜的神秘人,竟然就是丁砚!她不是没有过猜想,只是总觉得这个设想实在太大胆,丁砚在美国好好地当着研究生呢,怎么可能回来帮自己抓什么凶手?   而且,就连当初车祸的证词,也是他从肇事司机那里得到的。   也就是说,虽然当时丁砚的确没有第一时间捅出向家,但是自己能顺利高考、并且让向丽娜和刘东平绳之以法,都是丁砚暗中守护的结果。   而且他是从美国飞回来守护,等自己考完,竟然面都没露,又飞了回去。   这个自己不知道该不该原谅的人,背底里竟然做了这么多事情。   何小曼不由想起前夜,丁砚为了让自己早上能多睡一会儿,自己大半夜花了三个小时去排队买火车票。   是的,丁砚就是个神经病,一个执着的、单纯的、温和的、却又是疯狂的神经病。   何小曼再也忍不住了,一个箭步上前,屈起手指,叩了叩开着的窗户玻璃。   “谁啊!”钱明大声地问着,伸手打开了窗帘,顿时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气,“何!小!曼!”   何小曼站在窗外,望着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钱明,脸色坚定而凝重。   “丁砚呢。让他出来。” 第143章 誓言   别说钱明一下子懵了, 屋里的丁砚更是吃惊不小。   立刻冲到窗口:“小曼!你怎么在这里?”   说罢,不待何小曼开口,非常自觉地开门跑了出来。   “我找你有事。跟我走。”何小曼颇有点说一不二的女大佬风范, 说完,转身就向弄堂口的方向走去。   丁砚当然是立刻跟上。   急得钱明在窗口大喊:“哎, 怎么说走就走,你们……你们不要打架啊!”   警察同志真是爱操心。   何小曼停下脚步, 转头扔下一句:“谢谢关心,没钱警官什么事儿了。”   喵了个咪的, 真是过河拆桥。钱明在窗口叉起了腰。   凭他的职业敏感度, 他敢以不太饱满的人格担保, 何小曼一定听完了“全场”。   这下好了,两个人估计要找地方“算总账”了。   外头,丁砚很听话地跟何小曼走。夜色里何小曼简直健步如飞, 整整走出去一条街,都没回一下头。   这到底是来谈话的, 还是来暴走的?   丁砚终于忍不住了, 冲到何小曼面前, 将她拦停:“何小曼!你这是打算走到什么时候?”   呵,都不喊“小曼”了。连名带姓的称呼, 有时候可不算客气,反而带着点恼怒呢。   何小曼缓缓驻足, 昏黄的路灯从她头顶洒下一片光晕, 将她的脸庞勾勒出深邃的阴影。   “走到我心里的气全都撒完的时候。”   何小曼深深地望着他。这个丁砚, 为什么总在自己觉得他特别单纯的时候,又暴露出不太单纯的一面?他明明有那么高智商的脑子,为什么又会暴露这么笨拙的一面呢?   “你在外面多久了?”丁砚上前一步,问道。   何小曼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从你给人家送外国烟开始。”何小曼道。   这就是说,何小曼几乎听了全部喽?这几乎是前后脚啊,要不要这么巧?   丁砚叹道:“你怎么也会在这里啊……”   “就许你来找钱明串供么?”   这话真是带着气,看来还没撒完。   丁砚一脸无奈:“好吧,我串完了,接下来你去吧。”都“暴走”这么远了,丁砚才不相信何小曼还会回去。   “你……”何小曼气到哑口无言。   第一次发现,伶牙俐齿在丁砚面前其实也并不怎么管用。   见她并没有动身的意思,丁砚道:“既然你不去找钱警官串供,那不如……我们俩串串?”   “谁要和你串……”   话音未落,丁砚蓦然上前,只伸手一拽,何小曼就倒进了他怀里。   “放开我!”何小曼挣扎着低吼。   可惜,是徒劳的。   现在她终于知道丁砚为什么要健身了。他强壮的臂膀只这么牢牢地一箍,她就完全动弹不得。   要么无谓地挣扎,要么尽情地享受。   不,何小曼偏要任性,这一辈子还怕没的享受么,眼下绝对不能让丁砚好过,当然要无谓地挣扎!   “放不放开!放不放开!”何小曼怒吼。   路人零星,却已有人好奇地向这边看。   丁砚低声威胁:“再叫,信不信我堵你的嘴!”   “你拿什么……”何小曼猛地一抬头,发现丁砚深海般的眼睛已发出某种让人不安的光芒,一个“堵”字生生地吞了回去。   拿什么堵?还要问么?   何小曼如果继续嘶吼,后果“不堪设想”。   她是很识时务的,涨红了脸,不再说话,只轻轻地一扭身,表达自己内心最后的倔强。   天知道,如果她胆敢再吐出半个字,丁砚就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方式去“堵”她。偏偏她一个急刹,消弥于无形。   丁砚将头内翻滚的冲动狠狠地压了下去,低声道:“我知道自己欠你的。从我在林荫道上抱起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欠你的。你还要我怎样偿还?如果三年不够,那一辈子够不够?”   一辈子,这个承诺太重了,何小曼有些不敢相信,怕自己承受不起。   “我不会去想一辈子,太遥远了。”何小曼喃喃的。   丁砚却道:“我不说给你听,我说给自己听。”   何小曼听懂了。这意思是,无论何小曼接不接受,他的承诺终身有效。   “去年回来,为什么不露面?”何小曼心头其实有委屈。   “只想让你好好考试。错过了中考,不能再耽误高考。我怕……打扰你。”   “哼,明明就是心虚……“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总不与你争。”   “你也争不过我……”   越来越虚弱的挣扎,终于渐渐停了下来。丁砚拥着她良久,只觉得她浑身的紧张已逐渐松弛,整个人都安静地依偎在他怀中。   “气撒完了吧?”他柔声问。   “没。”   “你打我,骂我,折腾我,我总是受着。随意啊。”丁砚不由笑了。   何小曼那些气,终于像是猛拳打在了棉花上,丁砚半点不反抗的啊。   她长叹:“丁砚,你是不是有病啊!”   “对啊,神经病。”   真是接得天衣无缝。   “真的是神经病呵……”何小曼轻笑。   丁砚拥着她,舍不得放开,又不好意思更进一步,只摩挲着她的头发道:“我还以为这次你一定会气好久,没想到今天在钱警官家都能碰面,你说,咱们是不是特别有缘份?”   何小曼气馁:“我本来是想找钱警官问问之前车祸的事到底是怎样的经过。哪知道你也会来……”   “这下你也没问到,要不要我原原本本跟你讲一遍?”   “不要了。”何小曼长叹一声,似要把一切的浑浊都从这叹息中驱赶个干净,“我们向前看,再不要纠结以前了。”   丁砚心中欢喜,大声道:“我同意!”   何小曼轻轻地从他的怀抱中挺起身子,伸出一只小指:“拉勾吧,把那些不愉快都忘掉,以后谁再提,谁就是小狗。”   两只小手指毫不犹豫地勾在一起。   “那些事,翻篇了。谁提谁是小狗。”丁砚发誓。   “以后你再瞒着我回来也是小狗。”   “好,回来一定要提前通知何小曼,否则就是小狗。”   “还有……”还有了半天,却没想起来应该说什么。   “还有什么?”   “一时想不起来了……”有点丢人哈。   丁砚却笑:“还有刚刚的承诺,随你打,随你骂,随你折腾,生气我就是小狗。”   何小曼睁大眼睛:“这样你岂不是很亏?”   “赚到了你,我便什么都亏得起了。”   唉,男男女女说起情话来,真的挺臭不要脸的。偏偏说者无比真诚,听者无比感动,真教世人半点办法也无。   寂静的夜色里,柔情正浓,突然响起一阵来自某人腹部的“咕咕”声,在安静的空气中格外响亮,听上去很是饥渴难耐啊。   “饿了?”丁砚问。   “嗯……”下班太晚了,在食堂吃的晚饭,又折腾这么久,能不饿嘛。   “你折腾我的机会来了,想吃什么?”   “猪脚面!”   “现在就去!”丁砚惋惜道,“要是那辆自行车还在就好了。”   当年那自行车载着两个人,吃过好几回猪脚面,都是满满的美好回忆啊。   “走,去我家拿车!”   开心起来的何小曼顿时虎虎生威,拉着丁砚的手就往珍珠弄跑。两个人,四条大长腿,还没开始约定中的晨跑,倒先夜跑起来了。   好在C州城区本来就不大,一会儿就跑到了珍珠弄。王秀珍见何小曼匆匆跑回来拿自行车,完全惊呆了。   “哎,这车都多久没人骑了,早没气啦……”饶是她追得快,也只看到两个年轻的背影在弄堂口一闪而过。   转头回去,神神秘秘地跟何立华汇报:“小曼怎么突然回来拿车?那车不是她同事寄放在咱们家的么?而且我追出去看,好像是个男孩子。”   何立华想起昨夜的谈话,突然笑起来:“你认识我的时候,也不过十九岁吧。”   “呃……”王秀珍似乎明白了什么。   “哎,这车都多久没人骑了,早没气啦!”丁砚看到车,不由跟王秀珍异口同声。   “气撒完了呗!”何小曼振振有词。   “好吧,你说得永远正确。找地方充气去。”   丁砚推着车,二人说笑着,在路边敲开一家修车铺,给自行车充了气,欢欢喜喜地骑着双人车去文化宫附近的那家面馆。   丁家,高萍有些不甘。   “你看,我们平常喊儿子,儿子总说学业紧张。这次崇光厂一邀请,立刻就回来了。今天才回来第二天,这么晚都不见人影子。”   丁佐民看她一眼:“之前谁说要放手了?你到底是放还是不放?”   “得,认命。”高萍自我解嘲般笑了笑,“你说是不是也有好处,这样一来,小砚完成学业后估计是要回国了,不会留在美国。”   “那更好,国家送他出去,应该回来报效国家。” 第144章 这才叫约会   3月30日,在C州凌安区的一片空地上, 崇光棉织厂新厂区, 正式破土动工。   奠基仪式很隆重, 邀请了以常务副市长丁佐民为首的市、区各级领导,以及纺工行业的领导和老员工们。   丁佐民亲自出席,并和瞿逸兴、邱勤业一起挖下了第一抷土, 让崇光棉织厂新厂区的奠基仪式陡然提升了档次。   而更让人刮目相看的还不是丁佐民, 而是纺织元老们的出现。这些在C州纺织行业兢兢业业奉献了无数岁月与心血的纺织人,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和市长局长平起平坐,参加同一个仪式。   一个行业的价值感, 首先来自于行业内部人士的相互尊重。   丁佐民对此很赞赏,不仅亲自和那些老工人们握手, 而且还合影留念,仔细倾听他们的经验和心声, 而对于老工人们提出的困难,更是让身边人一一记录下来, 关照他们逐项跟踪落实。   何小曼一直都在场,她是奠基仪式的外联人员, 也负责现场接待。   她是第一次看到丁佐民。从那天杜松涛的表现, 她猜到丁砚应该是受到了来自家庭的压力。但今天的丁佐民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丁砚的长相更像高萍, 但气质却比较像丁佐民, 天生有着吸引人目光的本事。   听着身边的人都在夸丁副市长平易近人, 何小曼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些身居高位的人, 的确复杂性要比普通百姓来得高得多。   对于他们, 不能简单地用“好与坏”来判断。在私人仕途上,他们往往不会太计较手段,会略显冷血;但在大局观和民生上,他们又会抱有真正的热忱。   这种心态也许自己理解不了,也不一定能做得到。但何小曼记着父亲的话,“让别人说话”。有时候,让别人说话、看别人表演,能悟出很多道理,识得很多人心。   丁佐民其实也看到了何小曼。一是人群中,何小曼很突出,让人一下就能猜到;二是丁家的傻儿子明明是来参加奠基仪式的,视线却总是不由自主跑偏,丁佐民只要顺着傻儿子的视线,就知道哪个是何小曼。   虽然没有交流,但何小曼彬彬有礼的样子,和亭亭玉立的仪态,丁佐民并不反感。甚至还隐隐觉得儿子眼光不错。   邱勤业没能留住丁佐民,却轻而易举地留住了丁砚参加了贺宴,他心里有王牌啊,何小曼这张牌,好使得一塌糊涂。   宴后,他和丁砚又关起门来深谈了一次,受益匪浅。   丁砚回美国的飞机是4月3日,而国纺大已经开学,何小曼忙完奠基仪式,终于可以去国纺大重新投入学业。   邱勤业当然是很支持,又一次关照何小曼一定要把贵宾送上飞机。   嗯,都不用你关照,如果有可能,何小曼恨不得把丁砚送到飞机座位上呢。   何小曼和丁砚怎样到的C州,也就是怎样去的S市。   临行前,何小曼将那份未拆的礼物放进了行李,打算在分别的时候让丁砚亲手拆开。   像是某种仪式一般,他们默契地依然选择了来时住过的那家酒店。二人心知肚明,此去一别,明年再见。   但如今二人的心却是安稳的,不用再悬于空中,不用再沉于水底。有了内心的默契,分别并不可怕,更何况,他们都是内心丰.满而充实的人。   也许形式上,他们是孤独的,但是从内心讲,他们并不寂寞。   安顿好行李,又稍作休息,也不过是下午,离吃晚饭还有蛮长一段时间。为了打破男人都不愿意陪女人逛商场的魔咒,丁砚提议一起去附近的商场逛逛。   何小曼当然欣喜,她喜欢逛商场,既是爱好,也是工作。   二人一边逛着,一边还要高屋建瓴地从商场和商品谈及经济,有话题这么搭着伴,这逛街的质量是相当的高。   走过钟表柜的时候,何小曼不由低头凑上去看。   “对了,我正好要买块手表呢。”说完,何小曼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对丁砚笑道,“你来帮我参谋参谋就好,我自己买。”   丁砚笑容古怪:“你这是寒碜我呢?还是寒碜我呢?”   “呃,什么意思?”何小曼以为是自己拒绝让他买,伤了丁砚的自尊,便笑道,“什么都听我的,这可是你说的哦,不能食言。”   丁砚笑道:“我不食言。不过你要想买手表的话,以后吧。今天不买。”   虽然何小曼不知何故,但是既然丁砚这么说了,她也欢欢喜喜地照办。“也好,下次我和汤丹来买。你不是要买鞋吗,我们去四楼看看。”   其实吧,虽然说何小曼有“尚方宝剑”在手,但她从不胡乱挥舞,反而很尊重丁砚的意见,甚至在很多事情上,颇照顾丁砚的想法。   “宝剑”是不能乱挥的,挥多了惹人烦。倒是镶上宝石刀鞘,挂在墙上,才显得又艺术又高端,身价陡然高好多。   晚餐是在酒店吃的。   这一分别,将会是漫长的一年。虽然可以打电话、可以写信。但是,没有网络的八零年代啊,越洋长途只能去邮电局的长途电话厅,写信更是要跋涉千山万水,一封信在路上走一个多月也是常事。   所以丁砚说,这顿晚餐必须要有点仪式感。   逛完街回来,何小曼回房间换了一条连身的长裙,将长发绾起,用细簪子簪住,看上去既时髦又古典。   虽说二人住的房间就在隔壁,但他们还是约定了时间在餐厅见面。   这才叫约会。   何小曼款款走过酒店大堂,又走到西餐厅,一路上,很多人向她投来注目礼。隆重而浪漫的长裙,让西餐厅的服务生都眼前一亮。   “丁先生有预订。”   “好的,请跟我来。”   远远的,她望见丁砚从座位上站起身。果然是心有默契。他们故意没有商量,却都穿得格外正式。丁砚一身黑色西服,身型挺拔玉立。微卷的黑发覆住半边额头,显得俊秀出尘。   丁砚过来,很绅士地替她拉开凳子,一切都如西方电影里那样,礼貌而克制。   吃什么其实已不再重要,菜是丁砚点的,按着既定的顺序上,而桌上有烛光微微晃动,丁砚还点了一瓶红酒。   喝到第二杯的时候,何小曼从包里拿出那未拆封的礼物,轻轻地放在桌上。   丁砚一见礼物,脸色微微一变,瞬间却又深吸一口气,似笑非笑起来。   “早该猜到你没有拆礼物。”丁砚道。   “第一份礼物是彩铅,我拆了,但是舍不得用。”何小曼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国内买不到,太珍贵了。”   “用吧,以后不用考虑这些,我会定时给你寄的。”   何小曼点点头:“这是第二份礼物。原本已经不想拆了……不过,你回来了嘛……”   丁砚忍俊不禁:“可见你那时候心里多怨我。”   何小曼挑眉,急道:“说好不提的么?”   “哈哈,好吧,我罚酒。”丁砚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   “小狗……”何小曼嘟囔着。   “你把这礼物带来,不是想退换给小狗吧?”丁砚笑道,“小狗送出去的礼物,一概不许退哦。”   “不,我不退。”何小曼将礼物推到他跟前,“既然生日的时候没拆,我希望你能重新送我一遍,你来给我拆。”   真会玩花样。   丁砚早该知道女生的花样就是多呃,你承诺人家“随便折腾”,后果自负哦。   “好。”丁砚大大方方地接过盒子,“何小曼,这是迟到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希望你喜欢。”   何小曼点点头,抿嘴一笑:“你拆了打开给我看呢?”   丁砚依言,将已经褪色的包装纸除去,露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   一打开,竟是一只漂亮的女式古董表。   何小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之前拿过这礼物好几次,从盒子大小和形状,也不难猜出里面必定是饰物,但却没想到,竟然是一只手表。   而且还是一只价值不菲的古董表。   “喜欢吗?”丁砚问。   “喜欢……可是,这很珍贵吧?”何小曼有些忐忑起来。她不习惯让别人破费太多,哪怕对方是丁砚。   丁砚轻轻叹口气:“让你任性,让你不拆。这手表,是一只纪念手表啊。”   他将手表取出,将表盘翻过来,给何小曼看背面。只见上面果然刻着一圈英文。   “天哪,你被表彰了!”何小曼望见那英文中,分明有丁砚的名字。   “我来给你戴上。”丁砚不等她答应,轻轻拉起她的手,将手表扣在她洁白晶莹的手腕上。   那么光彩夺目。 第145章 分别   突然,何小曼心中一动。   她想起自己还是“杨简”那会儿, 曾经听说过这些世界著名的高等学府都会对优秀学生进行独一无二的表彰, 其中就有学校以古董表为纪念勋章, 而且每年只表彰一位学生。   如果就是丁砚所在的学校,那这块手表的份量,就太重了。   “你们校董……是古董表收藏家对不对?”何小曼问。   丁砚挑眉望着她:“你连这都知道啊!”须臾又得意起来, “你一定暗中关注我。”   “臭美。”何小曼笑骂。却也没有解释, 她其实是从后世带来的记忆,而非对丁砚的特别关注。   “他酷爱收藏古董表,所以每年的优秀学生表彰都会伴以一只古董表, 表盘背面有铭文,刻上学生名字, 以及表彰时间。”   听着丁砚的解释,何小曼终于知道, 手中的这块手表是何等的珍贵。   “我知道,这手表每年只会奖励一只, 对不对?而且若是当年没有符合表彰者,会空缺对不对?”   丁砚轻轻点头, 又有些撒娇:“可惜你连看都不看一眼。”   何小曼摩挲着表盘, 看着指针轻快地一格一格跳动, 低声道:“丁砚, 我都舍不得戴了。”   丁砚的手掌, 轻轻地盖了上来, 温柔的道:“如果你不戴, 就辜负了这只手表的意义。”   “嗯?”何小曼好奇地望着他,期待他的下文。   “我不仅想和你分享这荣耀,更希望你每看它一眼,就好像看到了我。我……”丁砚有些脸红,“……我是很自私的。”   何小曼笑了:“真的蛮自私。不过我好喜欢这样的自私。”   “还希望我们都能珍惜时间,让自己这一辈子过得更饱满更有意义。小曼,我明白你绝不会庸庸碌碌过一生,天知道我有多喜欢这样的你。独立、坚强,不服输。”   这是多么平等的爱。何小曼深知,这就是自己想要的感情。   太多女孩子渴望通过婚恋来改变自己的生活,这是索取,不是情感的分享。她很庆幸,能遇见丁砚这样的男生,他不要菟丝花,也并不欣赏金丝雀,他懂得欣赏何小曼最珍贵的品质,而后用心呵护。   轻轻地转过手腕,将丁砚的手握住,何小曼声音有些嘶哑:“我来到这世界,能遇见你,何其幸运。”   丁砚不知道她的潜台词,只以为是何小曼的表白,对她报以最温柔的笑意。   音乐轻柔悠扬,烛光微微摇曳,原本的浪漫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生出一丝离情。   回到房间,再望人间灯火,彼此相依。   也许是浅浅的酒意给了丁砚勇气。他终于在这都市的上空,深深地吻住了何小曼。   一切都那样自然,谁也不觉得对方笨拙,只是交换着深情,将对方刻进自己的心里。   万般不舍,终须一别。   第二天,何小曼将丁砚送到机场,目送着他入闸,又目送着载有丁砚的飞机飞向蓝天,飞成一个小黑点。   “等我回来。”   这是丁砚留予她的承诺。何小曼报以坚定的微笑。   他们皆是执着而又坚定,怀着对彼此莫大的信任,坦然面对即将到来的牵挂与思念。   送走丁砚,何小曼全身心投入了新任务。   离特区国际贸易交流会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之前她已经和导师关于毕业设计展的设想作过前期沟通。   站在学校层面,能将更名为“国纺大”之后的第一届毕业设计展办到特区、办到如此盛大的国际交流会议上,当然是一个大胆又诱人的设想。   更别说还有品牌厂商主动提供资金赞助。   冠名算什么,资金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崇光棉织厂的布料商标为“丝路”,便是冠名,也丝毫不影响艺术性。   嗯,这真是一个好商标。   因为与曾玉裳建立了特殊的友谊,何小曼觉得已经不适合再惦记人家的小院子,趁着这天去看望曾玉裳,特地在国纺大的周围认真地转悠了一圈。   离曾家花园大约隔了两三百米的地方,有一个不太起眼的院子,似乎不像有人住。何小曼觉得虽然没法和曾家比,但也比招待所要好多了。   而且她还有个私心,想离曾玉裳近一点。   所以此地倒是不错,正好在学校去曾家的路上,离两边都不远,将来要是当了办事处,她和工作人员少不得要拿两个房间当宿舍。   到了曾家,曾玉裳见到她,开心地直叫陶月君泡咖啡来。   自从知道何小曼爱喝咖啡,陶月君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曾玉裳曾经很爱喝咖啡,即便是在动荡的岁月,她也自有办法弄来咖啡豆,从不怕别人说她是资。。产。。阶。。级娇小姐。   我就是,咋滴了,你咬我啊。   但是,如今的曾玉裳到底年纪大了,因为某些原因,陶月君不再给她煮咖啡,只有在何小曼来的时候,曾玉裳闻着咖啡的香味,回忆一下旧时光,也算是过了一回干瘾。   午饭的时候,何小曼想起那无人的院子,不禁问:“月君阿姨,往东边的35号人家,你可熟?”   陶月君一愣,35号,这谁家?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就是馄饨店隔壁那个大铁门,我今天去看了,里边怎么好像没人住呀。”   这下陶月君想起来了:“哦,那家啊!我知道的,先前也住着几户人家,后来落实政策,把院子还给主人了。不过,那一家子都随了儿子去首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所以空着呢。”   曾玉裳望了望何小曼,不动声色:“你问他家做什么?”   “找办事处啊。那地方不错,离学校也近,离你们也近,我要是租下来,两边都方便,多好啊。”   曾玉裳夹了一筷油爆的鸡毛菜,嫩嫩的,略嚼了两口,不紧不慢、眼皮都没抬,道:“还能比我这儿更近?”   什么意思?何小曼心中一动,没好意思随便接,怕自己会错了意。   “东楼一直空着,不住人也不好。你拿去用吧,别从我这边院子进出就行。”   何小曼一阵惊喜,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道:“我不是非要租您这儿的,真的,你之前拒绝我,我一点都不介意的。您也别介意……”   她怕是曾玉裳勉为其难,哪怕对方是看在友谊的份上做出的决定,她也不想为难别人。   陶月君出马了,望着何小曼笑:“其实小姐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东楼地方大,往常一直是空着的,请人打理也是费钱。要是你能租下来,倒也省了我们不少事。不过……”   她望了一眼曾玉裳,见她并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接着道:“不过,小姐爱清静,也不喜欢好好的围墙变成俗不可耐的店面房。”   何小曼欣喜,竟不知道早就绝了的念头,今天突然又被曾玉裳给勾了出来,而且,如此圆满地解决了。   赶紧点头:“明白的。我也不爱那种。”   曾玉裳微笑道:“我也是信得过你的。那边院子交到你手里,我也放心。”   “我一定不会允许他们糟蹋您一草一木,您一定放心!”   望着何小曼喜不自胜的承诺,曾玉裳心里也高兴:“吃完饭,让月君带你去看看地方吧。”   在曾玉裳这儿,吃饭是一件该当认真对待的严肃的事儿,饶是何小曼心中其实已迫不及待,依然还是耐着性子按曾家的顺序认认真真吃完饭,又将桌子收拾好。   陶月君取了一大串钥匙,若是旁人,必定是丁零当啷地走过来,偏陶月君是安静的,纵然提着如此一大串,也还是那么稳当。   下了主楼,穿过门前的走廊一直往东,又过了一个穿堂,两个院子中间有一道门。   陶月君拿钥匙开了门,道:“平常这门是锁的,钥匙我那里有备用的,回头东楼一应的钥匙,都会给你一套。”   何小曼点点头:“当了办事处,只怕人就杂了,到时候还是要锁起来。小院是小院,曾家花园还是曾家花园。”   说是小院,这个院子其实一点都不小,只是不如主楼那边的宽阔整齐。靠着后边围墙的很大一片空地,都搭着暖棚,何小曼知道,这暖棚里有园艺公司在这儿种的花。   东楼是平房,只一层,比主楼矮了不少,长长的一道,有六七间房,俱是通透宽敞。沿着东楼的走廊走到尽头,就是两扇大铁门,紧紧地关闭着,并非敞开式。   铁门外头就是马路,从马路上,一点儿都看不到门内的景象。   这地方真是极好,何小曼看地方,比旁人还是要多一层思路,这地方车子能开进来,而且大院子停车也完全没问题。   别看现在还没几个人有车,单位也往往只有相当级别的领导才能坐车,但是,谁说咱们办事处就不接待领导了?   考虑要长远,思路要具有前瞻性,才能避免日后的不便啊。 第146章 暗流涌动   汤丹被迅速叫回了S市。   为了避免沿街的布置搞得太商业化, 何小曼还是费了不少脑筋。   既然是办事处, 也得有明确的标志, 总不能让过来洽淡业务的客户连个地方都摸不到吧?还好,崇光棉织厂的名字还挺好听的。   小院的大铁门外边, 是一块沿街的空地, 何小曼请了工人, 在门口砌了个小花坛, 种上花草,又立了一块造型很漂亮的石头, 上面写了烫金的隶书大字:崇光。   名字有文化真是沾光啊!   如此一来,要找地方的,一看石碑就懂了;而路人,却只会觉得这是一处小小的风景, 而这石碑也毫不违和,甚至透出隐隐的秀雅端庄之感。   东楼本身装修得很宜居, 何小曼和汤丹一人挑了一间房当宿舍,条件比起之前的招待所简直是好到不能再好。   一切筹划好之后,后续的装修和筹备,就扔给了汤丹,何小曼忙着和学校敲定毕业设计展去了。   她带着导师和搞毕业设计的学生们去了一趟崇光厂, 先是参观一圈, 让他们对厂里有个初步的认识, 接下来的重要工作就是将厂里所有能生产的面料类型都展示给师生们。而本次服装设计毕业发布会, 也是崇光棉织厂的产品发布会, 所以一切的设计,都必须尽量突出“丝路”品牌的面料。   好在,牛仔面料正是刚刚开始流行,学生们跃跃欲试,都觉得自己一定能设计出与国际接轨的最漂亮的休闲装。   师生们在会议室热情高涨地讨论初步设想的时候,邱勤业把何小曼叫了出去。   “展台的事联系得怎么样了?”   “我已经委托天鹰文化公司负责处理。他们特区也有分公司,接了好几家国贸会的展台设计任务,下周会有设计初稿,到时候传真过来给您过目。”   听她安排得这样周全,邱勤业很是满意,点头道:“不错,效率很高。展台一定要争取面积大的、位置好的,必要时可以让他们动用一些关系,需要公关费用的话,也别客气。”   何小曼笑道:“公关这种事,香江人本来就最拿手,既然是与他们签了合同,他们自己会去公关,倒不用我们另外出钱的。至于面积和位置,我跟他们签合同的时候都已经注明,达不到要求就算他们毁约,是要赔钱的。”   “哈哈,平常看你整天和和气气,也是翻脸不认人啊。”邱勤业大笑。   “桥归桥、路归路。笑归笑,翻脸归翻脸么。都是公事,香江人最是职业了,谈判桌上争到面红耳赤,出了会议室还是可以称兄道弟勾肩搭背。”   听了何小曼的解释,邱勤业觉得新鲜之余,倒也很欣赏这种公事公办的作风。只是这风还没有吹到内地,内地办事,还是交杂着太多台面之下的东西。   比如他今天听到的一个很不愉快的消息。   “小曼,有个事我不太痛快,讲你听听,该怎么解决。”不知不觉间,邱勤业已将何小曼当成了崇光厂的头号智囊。   “邱厂长太客气,原本就该为您分忧的。”何小曼很会说话。   “自从我们把参加特贸会的申请交上去,上头很支持,但是麻烦也来了,市里的意思要联合组成商贸团……”   何小曼扬眉:“我们是独立代表团,展台和设计会展的场地都落实好了啊!”   “这个是无妨,市里不会干涉。问题是,国棉一厂有样学样,立刻把我们的招数学了去。周晓芬去市里搞了我们的申请来看,听说也去特区找公司订展台。这不是跟我们打擂台对着干嘛!”   对于周晓芬,邱勤业是太了解了。她也是个相当时髦的人,只是脑子还没有何小曼这么活络,可能是因为年龄的关系,想出来的招不够创新。   但这并不代表周晓芬就不善于学习。   她太善于学习了,而且因为国棉一厂本身的行业龙头地位,她在市里也相当吃得开,弄点别人的资料来看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何小曼突然想起曾经的某一天,在那个不起眼的小饭店里,周晓芬向自己发出邀请,遭到婉拒后,她曾经说过,以后会和何小曼堂堂正正地正面交锋。   这回,怕就是头一次正式交锋了吧。   略一思忖,何小曼道:“邱厂长,这也不用太担心。鱼有鱼路,虾有虾道。特贸会上的纺织品展台也一定不止我们一家,我们主打的是牛仔布和卡其布,他们国棉一厂主打的却是平布和的确良。大家各自敞开大门,凭自己本事吸引客户。再说了,他们就算能弄到展台,也弄不了发布会。”   “哦,为什么?”邱勤业不解。   “因为发布会必须要有场地,整个特贸会期间,会展场地的发布厅都已经排满,国棉一厂不可能再挤一场发布会进去。”这是她和谷德求在商量排期的时候得到的讯息,原本只是听听就罢,现在想想倒是很重要的讯息。   邱勤业还是不放心:“周晓芬这个人能量很大,我担心到时候她也搞什么出其不意,把我们发布会的风头给抢走。”   “邱厂长怎么这么忌惮国棉一厂啊?”何小曼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邱勤业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市里有风声,对于不.良资产有可能要调整。东方印染厂连续亏损好几年了,市里有意在纺织企业里找一家接盘。国棉一厂胃口大,早就瞧准了这块肉。崇光厂胜算不大啊。”   原来还有这茬!真是和邱勤业这么多次谈话,从来没听他提起过,够老谋深算啊。   不过,何小曼也是有些不明白,既然东方印染厂连年亏损,邱勤业干嘛还要惦记?崇光厂这两年发展够快了,万一弄个烫山芋在手里,极易摔个大跟头。   “东方印染厂?既然效益不好,不怕拖累我们崇光厂吗?”   邱勤业才不会打没把握的仗,踱了两步,叉了叉腰,站定:“我跟丁副市长侧面了解过,东方印染厂负担重,不管是谁接盘,市里在各方面都会给予优惠政策,比如税收、比如批地、比如不.良资产的剥离和人员安置。”   原来如此!邱勤业向来不做赔本买卖啊!   何小曼突然心中一动,笑道:“只怕您也是看中了东方印染厂的国营身份吧。”   “哈哈!”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看穿,虽然是何小曼,邱勤业也还是觉得有些没面子,“这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嗯,不用说得太明白。事情已经合情合理。对于崇光厂来说,需要一个更亮眼的身份。虽然在何小曼看来,什么国营,什么集体,数年后只要能争取到上市,都不是问题。   但现在的邱勤业,一定是很在乎的。不光是崇光厂可以借此上一个台阶,借着东方印染厂的身份,摇身一变变得可以在市里有话语权,就是邱勤业本身,这行政编制也完全不同了。   无利不起早。这就是人性啊!   “总之,这回不想让国棉一厂抢了风头。而且商贸团是丁副市长带队,我们崇光厂一定要表现得最出现、最有成绩、最受好评。这样在东方印染厂的争夺中才能处于有利地位。”   望着邱勤业一脸的势在必得,何小曼陡然觉得肩上的份量又重了些。   这些事,他有没有跟徐沧海讲过?有没有跟石新源讲过?想必是没有。崇光厂从来都是邱勤业的一言堂。   在这个“一言堂”里,唯一还能大声说话的,也只有何小曼了。   “邱厂长你放心吧,我们的杀手锏也不是只有一个发布会。回头我和谷经理再策划些其他活动,这些就不需要申请了,免得到时候再让国棉一厂学了去。务必全面开花,硕果累累。”   邱勤业眼光炯炯:“有把握?”   “有把握。”何小曼回答得稳稳的。她从来都不是害怕压力的人。   压力只会让她更有战争力,绝对压不垮她。   见邱勤业点点头,何小曼突然又道:“从中旬开始,有意向的合同就不签了吧。”   邱勤业一愣:“为什么?最近订单还不少呢。”   何小曼微微一笑:“都放到特贸会上去签,这样成绩单才会亮眼。而且,邱厂长不想让客户们看看我们的发布会吗?”   对啊!要论牛仔布和卡其布,现在还真找不到比崇光厂更优秀的生产厂家,客户是不怕跑的,都放到特贸会上去签,那就是实打实的成绩。而且还能邀请客户来参加发布会,给发布会壮声势助威,真是一举几得啊。   邱勤业突然又想到了那个词:双赢。   他真是太爱这个概念了。事半功倍,说的就是这个了。 第147章 情侣号   这天, 国纺大请了重量级的设计大师前来授课讲座。何小曼怎么舍得错过, 一大早就赶到礼堂, 抢了个前排。只觉得时尚这东西,既瞬息万变, 又真理亘古。她是经历过二十一世纪最潮流洗礼的人, 回到这三十多年前, 重回课堂听时尚课, 竟然也丝毫都不觉得大师讲得落伍。   这大概就是轮回。   做了许多笔记,又去操作室完成了这周的作业。何小曼的时间都是这样一点一点挤出来的。越是活了双世, 越是懂得珍惜时间,所以她才会努力用两年读完高中。   一直到下午三点,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天鹰公司去找谷德求。   谷德求刚从特区回来,依然鼓得像一个球, 从不泄气。一见何小曼,立刻叫女秘书泡咖啡。   展台的初稿已经出来, 何小曼看过,感觉总体挺满意,略有几个细节需要改动,一一标注上。而对于展台画板的风格到底以休闲为主,还是以粗犷为主, 二人有些分歧。   谷德求觉得, 牛仔服装不就是休闲为主嘛, 又不正装, 当然要展现青春与活力, 何小曼却扔给他一本电影杂志。   “这是谁?”她笑吟吟的,指着杂志内页问。   谷德求探脑袋一看:“这还要问,性.感巨星玛丽莲梦露啊。”咦,这剧照倒是穿着牛仔裤的。   “对,这是她最成功的影片《大江东去》的剧照,与她往日礼服闪亮、金发纹丝不乱的形象完全颠覆,但依然让人感受到无比的诱.惑。才是牛仔服饰的最好诠释,青春、狂.野、性.感。”   谷德求明白了,点头道:“原来何小姐想要的是这种感觉。不过,我担心你们内地的人不能接受。街上的女生穿得性.感一点,都有人骂伤风败俗。”   “这个不用担心。世道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也就能骂几句,可现实呢,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年轻人现在正处于想要展现性.感与诱.惑,却又不大好意思太直白的阶段,牛仔服饰、尤其是牛仔裤,其实是最好的契机,让他们尽可能穿得多、遮得严实,还能释放诱.惑力。”   “哈哈。”谷德求大笑,“何小姐你这个解释让我想到一个成语,暗度陈仓。”   何小曼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儿。真没想到啊,《孙子兵法》这里都能用得上。”   “现在我就明白了,这回请麻豆,都要请身材前凸后翘的,臀.部线条特别好看的,撑得起咱们的牛仔裤。何小姐你说是不是?”谷德求喜滋滋的,觉得自己已经抓到了精髓。   “说得对!”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还能是谁,香江三大少之一:香江娱乐少东家,萧泽言。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廓型西装,头发全往后梳,搞得自己跟许文强似的。天鹰公司可是他的子公司,这是领导视察工作来了。   “萧公子,哪阵风把您吹来了!”谷德求欣喜地从沙发上起身去迎接。   萧泽言却没理他,打量着何小曼:“这回你就不要上了,不符合要求。”   喵了个咪的,什么意思!   何小曼又不傻,半秒钟就反应过来,这是说自己不够前凸后翘喽?   反正这也是事实,何小曼并不介意,想让她生气,也不是那么容易。何小曼笑着对谷德求道:“记得一定还是要把安娜请上,她各方面都符合标准……”   “各方面”三个字,咬得很重啊,一听就很有内容。   萧泽言脸皮多厚啊,李紫凝也不过是他众多曾经交往过的女友中的一个,当然是比较出色的一个,他并不否认。   “这个建议不错,谷经理你给记下来,记得把安娜请来。我还真的好久没见她了。”   说完,挑衅一般地望了望何小曼,得意洋洋。   何小曼暗暗摇头,这个萧泽言,天天喊着要专一,从来没有专一过一个月以上。   晚上,萧泽言请谷德求和何小曼一起吃晚饭。谷德求鸡贼到姥姥家,早就在想办法脱身,他已经长得像球了,不能再当电灯泡了。   吃到一半,突然听见“BB”的声音,只见谷德求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黑盒子,一按,液晶屏亮了起来。   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煞有介事道:“我去回个电话,失陪。”   咦,这不是传说中的BP机么?S市居然已经出现了?果然电子产品的萌芽慢慢露头了啊。   见她露出好奇的神色,萧泽言嫌弃道:“能不能不要这么土,一个call机而已。我在香江有好几个,给不同的女朋友用。”   何小曼抬眼望望他:“是啊,不想再交往,就把属于这个女朋友的BP机扔掉,这样她就没办法骚扰你了是不是?”   “聪明!”萧泽言笑嘻嘻地夸她。   “她们真可怜。”何小曼耸肩。   其实何小曼对他的女朋友才没兴趣,她对BP机比较有兴趣。她知道这东西在S市一定还是个新鲜玩意儿,但是她很需要呃,而且要给办事处的人都配上才好。   谷德求满头大汗地“滚”了过来:“萧公子、何小姐,不好意思,有人急找,我先走了。谢谢萧公子的晚餐。”   嗯,你要是再不识趣点滚蛋,你家公子就准备用眼神杀死你了。   “突然发现,咱俩的姓还很搭嘛!”萧泽言突然有了令人欣喜的发现,“萧何,萧何……这算不算千年的缘份啊?”   真想不到,这不学无术、让何小曼以为他只会拽英文装有文化的萧泽言,居然还知道这个典故。   这是说明他其实对历史还蛮了解么?   “嗯。你要是站到外边去吹一会儿风,就叫萧峰(风)。”何小曼想都没想,一句就把他给砸晕。   “对我好点啊,特区是我表弟家罩着呢。你还想不想好好参加特贸会了?”萧泽言半带威胁、半开玩笑。   何小曼却有些好奇:“你表弟?”   不知为何,她就想到了河西汤家。汤家那权势,只怕也能让子弟们走到哪儿都会感觉“被罩”吧。   萧泽言正得意,早忘了当时自己是以星探的身份找到酒店,而不是以汤彦铭表哥的身份。   可见,女朋友太多,记忆容易出现混乱。   萧泽言玩得太多,貌似第一个玩残的很有可能就是萧泽言自己,哈哈。   “河西汤家啊,你不是早就见过么。”   “汤家?”何小曼惊呼出声。怎么想什么来什么啊?刚刚在想河西汤家,立即就变成了萧泽言的表弟家……   两年前在特区的那一幕,突然又浮现在何小曼的脑海。   “汤彦铭是你表弟?”何小曼倒吸一口凉气,想起当时在特区的梨花酒吧,自己的确听到了好几个声音,汤彦铭也并非一个人在场。而萧泽言又无缘无故出现在酒店,还以星探的名义。当时有些想不明白的,今天一瞬间都明白了。   “对啊,你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啊!”萧泽言有微微的酸意。   何小曼望了望他,突然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所以,当时你也在酒吧喽?”   “对啊。”   “后来你是跟着他来的酒店吧,还骗我说是星探。”   “哈哈,一半一半。我可是真心想签你的。”   “切。不是每个女生都喜欢当焦点。”   “哦?”萧泽言挑眉,“口是心非。你明明很享受当焦点的感觉。”他是指何小曼的数次走秀,自信大方,很有压人一头的气质。   何小曼笑道:“我喜欢走秀,并不是喜欢被所有灯光照射着的世界中心感,而是我可以接触到不同的服装、碰到各色的人。”   “那就是事业喽。你是个在事业上企图心很强的女人。这也算是焦点吧。”萧泽言不以为然。   “何小曼你别的都蛮可爱,就是这点不好。性格太强。女生要这么强做什么?女生就穿得漂漂亮亮的,跟男生牵牵手,亮亮相,在镜头面前美美美,就是人生赢家了嘛。”   何小曼笑着伸手将掉到前面的发丝轻轻地捋到耳朵后:“所以啊,你对我也专一不起来,我根本就不是你喜欢的那款。”   这男人每次都发誓说要开始对何小曼专一了,何小曼一开始还有点紧张,不想跟他多接触,后来看看,他发誓就跟吃饭一样,一天好几顿,还顿顿不同样,也就不放心上了。   萧泽言望着淡定自若的何小曼,内心也是苦啊。人家也想专一的,可这不是觉得追不上何小曼么?   他是喜欢小鸟依人的,可自从认识了何小曼,突然就觉得那些跟蜜糖一样粘着自己的名媛和女明星,甜是甜,却也腻。   正望着何小曼出神,突然何小曼的手腕间一道光芒闪过,刺痛了萧泽言的眼睛。   “手表很漂亮啊。”   何小曼听他夸自己的手表,真是比夸自己还要高兴,不由抬起手腕亮给萧泽言看,莞尔道:“是吧,我也觉得很漂亮。”   “古董表,价值不菲。”萧泽言故意只说了一半。   何小曼轻轻抚了抚手表,又拉起衣衫将手表盖上,动作小心翼翼。   萧泽言心中的酸意越来越盛,出言讥笑:“土死了。哪个女生戴了古董表还用衣袖盖起来?”   何小曼嘴角却漾着笑:“因为这手表对我有特殊的意义,我要好好保护。”   “矫情……”萧泽言暗骂。   突然,他明白自己的酸意来自哪来。这古董表如今戴在何小曼的手腕上,意味着她和丁砚已经见过面,而且不仅见过面,很可能还定了情。   噢卖糕的,过了个春节而已,这世界发生了什么?   晚饭后,他坚持要送何小曼回家,差点被何小曼喷死,拗不过,只得悻悻回了长住的酒店。   一个电话就拨给了谷德求:“去帮我办两个S市的call机,办情侣号啊。”   谷德求一时没搞清状况,疑惑道:“萧公子,你不是说不想让老爷子动不动就找你么,所以不要call机啊?”   “此一时彼一时,懂不懂?”萧泽言没好气,“不要多问啦,照办就是!”   “是,明白!”谷德求不问了,反正金主说啥就是啥。   折腾完谷德求的萧泽言心情还是不爽,又一个电话打回了香江:“喂,阿斌,是我。对,去我房间把那五个call机找出来……嗯,不要换电池,我是不想再看到了,全扔了。”   电话那头的阿斌目瞪口呆。五个call机全扔掉,这是不是萧公子吃错药了?   他倒不会在乎钱,但他在乎女人啊!call机扔了,他那些分门别类的后宫团,等于是一并扔了啊。   “别耍花招。立刻全扔了,扔水里,不许捞,要是被我发现你私藏了,你给我走着瞧!”萧泽言有些恶狠狠的。   何小曼完全不知道萧泽言一个晚上玩了这么多内心戏。   她现在已经住在了办事处。住宿是现成的,用的就是以前曾家的装修,虽然有些旧,但设置很齐全,也很舒适。只有两间办公室是重新装修的,也是本着节约的原则办事。   因为要联络特贸会事宜,办事处又在S市当地招了两个销售人员,晚上倒不用住在这里,可以按时下班回家。   住在一起,方便是方便不少。每天只要不是回来得特别晚,何小曼都会去看望一下曾玉裳,和她说说话。   而曾家的免费园艺工人,何小曼终于知道是为什么了。   这园艺工人不是别人,正是陶月君的儿子。当年也算有些“不”,是曾玉裳出面,将他安置到了园艺公司,嘱人好生看着、教育着,渐渐地给矫正了回来。   曾玉裳是极少为别人出头的,为此陶月君特别感恩,便让儿子将曾家花园的活儿全部给揽了下来。   不过,曾玉裳也不会白白让陶家儿子当免费工人,所以把小院的大棚给了他,让他有事没事就在这儿随便种。可彼时到底大家头脑都还没有那么开明,饶是史培军是停薪留职,都被好多人觉得一定你不够好,而不是你有梦想。   所以陶月君的儿子也不敢自己一个人搞自留地,叫上同班组几个特别要好的师傅一起,在大棚里搞点儿小副业,大伙儿都算是沾了光,总算把生活给过得宽松了。于是变成了一个小圈子内的秘密。   何小曼和汤丹说了,就算办事处用了小院,也不能影响他们的生活,所以来去之间,反而形成了一种很奇怪的默契。就是汤丹和两个工作人员闲时会替他们略加照顾,而他们也会时常送些剪下的花朵给办事处的办公室,插于瓶中,往办公桌上一放,的确是又美又有生命力。   虽说陶月君总说曾玉裳不缺钱,说她自有遗产可以用。但何小曼知道,她们就算不如之前想象的那么拮据,但也没到可以锦衣玉食的地步,加上家中的古董,倒是捐赠得多,变卖得少,入不敷出是肯定的,只是维持得比较好罢了。   于是办事处刚刚装修好,何小曼就给曾玉裳送去了一个厚厚的信封。   曾玉裳原本是死也不肯收。但何小曼很郑重地说:“就算你死也不收,我却也是‘死都不会拿回去。”   还是陶月君接过了信封:“都别死啊、活啊。听着无端的丧气。”又劝曾玉裳,“曾小姐,你要真不收,小曼可就难堪了。她也是为厂里找办事处呢,这是依理归理的事儿。你要心疼小曼,就收了租金,回头别的上头多给她方便就行。”   姜还是老的辣,陶月君出马,总算才把曾玉裳给说服了。   想着这么些天,忙忙碌碌地总算把办事处给筹办得像像样样,何小曼心里还是有些得意的,沾着枕头,满足地想着心事,进入了梦乡。   谷德求的效率真是盖的,萧泽言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泡上了声讯台的妹子。   BP机,也就是他们所称的call机,可不是一般人都买得到,尤其是萧泽言还要情侣号,真是难撒了谷德求,托了好几个人,甚至还给了声讯台的销售女经理一盘流行女歌手的录音带,暗戳戳暗示人家,后续还会有明星的签名照奉上,这才办到了一对号码接近的所谓“情侣号”。   萧泽言没有出面去送,他脸皮虽厚,这回却是真怕拒绝。倒是谷德求做得很自然:“何小姐,这是我们公司给你暂时用的,因为你经常要学校上课,不好随便联系你。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暂时用”,多么完美的借口啊。   何小曼现在和天鹰公司的确走得近讷,联系非常紧密,用一下天鹰公司的BP机似乎也的确蛮正常的。   不过,何小曼还是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谷经理,你办的还是吉祥号啊,你是不是跟声讯台的人认识?要不给我们办事处再办两台呗?”   要了亲命了,谷德求差点当场瘫倒,这下送明星照片估计也是不够了,要送明星本人才行了吧?   转眼,展台布置出了最终定稿,传真到崇光棉织厂,以邱勤业为首的厂部成员都觉得设计非常不错。咳咳,何小曼当然知道,其实也就是邱勤业。   只要邱勤业觉得好,其他人一般就不会有意见。   崇光棉织厂的人员配备,说起来也是很奇怪。除了何小曼,大厂长邱勤业居然是整个领导班子里最年轻的。徐沧海已经在等退休,石新源本来是销售科科长提拔的,人是能干,也聪明,聪明到一眼就看透自己没有继续上升的命。   他错过了最好的提拔年龄,副厂长估计就到头了。   所以,他们还奢望什么呢?徐沧海只想着怎样提高自己的退休待遇,石新源心里暗暗考虑的是崇光棉织厂越做越大,自己以后要是能当某个厂区的负责人,虽然在级别上依然是副厂级的待遇,但好歹也能弄个一把手过过瘾。   男人,都有“权倾天下”的欲。倾不了天下,倾一方也是好的。   至于这一方是多大,则要看天意了。   而何小曼和石新源一直关系良好,所以在石新源看来,把何小曼这个“典型”给树立好,也能给他以后在整个崇光“集团”的发展打一个很好的基础。   所以何小曼在S市打天下的那些日子,石新源在后方把销售工作把控得很好。尤其是纺工局那一块,一直是石新源在跑。而且每回过去,瞿逸兴都会顺嘴问一句,小何科长又去S市啦?然后不等回复,又会说,我还等着看她的好戏呢,这特贸会的戏,她打算怎么唱啊?   因为国棉一厂那边正在排一出和崇光棉织厂类似的“戏”,石新源心知肚明,所以这会儿也知道说多错多,但凡瞿逸兴这么问,他就回答:“小何科长玩神秘呢,说要给大家一个惊喜。我们邱厂长还说她,别玩崩了,要是惊喜变了惊吓,拿她是问!”   “哈哈。”听得瞿逸兴心情十分愉悦,“小何科长要是搞起惊吓来,一定也是了不得的惊吓,我居然还很期待啊!   何小曼当然不会搞惊吓。   她憋着一股子劲,要给大伙儿搞惊艳呢。   国纺大的师生那边,为毕业设计这事儿申请了一个专用操作室,一应的设计制作都秘密进行,设计图稿由带队老师亲自保管,绝对不允许外泄。   还好这年头没有手机。何小曼望着一屋子极为亮眼的设计,很是庆幸这一点,否则保管有人分分钟抑制不住兴奋,拍照发个胖友圈啊! 第148章 代言人   过了四月芳菲, 转眼, 五月来临。   在C州,第一家“如何定制”终于在最热闹的南大街闪亮登场。门面设计是何小曼让谷德求找的香江设计师, 一应高级色块,用色极简。这样的门面, 一个不慎, 在一片花花绿绿大霓虹的街面上就很容易被淹没, 但设计师告诉何小曼,如果门面足够开阔,这种极简的色块反而会彰显出遗世独立的气质。   何小曼深以为然。   时髦不是堆砌, 高级感需要靠大面积留白来衬托。每个橱窗只展示一件主打, 再配以香江采购来的部分名牌鞋帽饰品的搭配,而店内也不作过多陈设,最亮眼的就是以店长曹敏敏为首的前台人员。   “如何订制”的店员是整条南大街最有气质的店员。   这个共识,在“如何订制”开业仅仅一周之后, 就于民间初步达成。并且民间还流传着一个传说:据说“如何订制”的老板,比她的店员更有气质。   不过, 来订制衣服的现在已经很少能见到老板本人了, 老板只存在于设计师铭牌上。   何小曼因为工作和学业的双重压力,目前不能在订制店投入太多精力,除了一个月稳定推出的新款之外,她本人每月会有两到三天晚上专门用来接待VIP贵宾, 需要提前预约, 量身订制。   而绝大部分的客人如果需要专门定制, 则由店内高薪聘请的另外两名设计师承担设计任务。   这两名设计师也极有来头,也是谷德求在香江替何小曼找的。何小曼的要求是,可以不出名,但要有本事。谷德求一听就明白了,香江这样怀才不遇的设计师还是挺多的,不是没水平,只是没机会。能有这样的就业机会给他们,可以独挡一面,他们求之不得。   何小曼亲自给设计师面试,确保他们能够胜任。谷德求能量挺大,找来的设计师无论是眼光还是水准,都能达到知名设计师的六七成。   这就够了。C州的百姓正好奇地望着世界,他们吃不下太著名的高价货,只要有“香江设计师”这五个字当招牌,身价就已经扶摇直上。   曹敏敏一开始有点担心,设计师是高价从香江请的,制作师傅则是公开招聘的行家里手,加上南大街这繁华地段的高昂租金,成本实在有点太高,会不会有这么多生意支撑?   何小曼让她放心,就冲着C州好多时髦女郎订制衣服都要跑到S市去,这订制就一定有市场。   而且,你是怎么来的?不就是冲着订制结婚的衣裳来的么!身为店长,你就不能往婚嫁订制上引导引导?   毕竟人在结婚的时候最是一掷千金。   曹敏敏顿悟。果然,“如何”一开张,就在C州迅速掀起热潮,不仅年轻姑娘们纷纷以能到“如何”订一件或买一件衣服为荣,就是姐姐阿姨们也没闲着。   因为那两名香江设计师,又年轻又好看啊!   曹敏敏眼珠一转,直接给香江设计师实行“坐堂制”。这下,来的人更多了,来买的,来看的,来看了之后为了让帅哥给自己量个尺寸决定要买的……   反正,“如何”不仅仅是在时髦女郎中间火了,也吸引了C州最早一批发家致富的富婆们。   格调,就是这样树起来的。   “如何”有曹敏敏当家、王秀珍把关,何小曼自然是放心,全身心地都扑在了即将到来的特贸会上。   自从发现自己的BP机号码跟萧泽言的只差一个数字,何小曼就有点硌应,并点把BP机还给了谷德求。   谷德求百般解释,说那是因为自己是一起办的,所以才是连号。   而且,这也是缘分嘛,对不对?   去你爷爷的缘分。看在谷德求又帮她办了三个BP机的份上,何小曼才没有追究。   萧泽言接到何小曼的寻呼,立刻就回了过去:“小曼啊,怎么今天主动找我啊,是不是想通了,愿意做我女朋友了?”   “醒醒!”何小曼知道他嘴上从来没正经,也没往心里去,“我是有男朋友的人,请萧公子注意身份。”   “哈哈,我的身份在香江。在这边,随便怎样都不会有人管我,很潇洒的。”萧泽言的故作潇洒,其实有点落寞。   “不闲扯了,找你有事呢。见个面。”何小曼语气很正经。   也真是奇怪,何小曼越是这样公事公办的样子,萧泽言就越觉得她当真是可爱。   一个对自己完全没有想法的漂亮姑娘,这多可爱啊!   “好啊,玛泽酒店咖啡厅?”   “可以,你在酒店?”何小曼问。玛泽就是萧泽言的长住酒店。   “嗯,半小时后我在咖啡厅等你。”   “好。”   真是爽快利落。何小曼这女人,居然半点都没有留恋地挂了电话。   萧泽言握着电话听筒,出了几秒钟的神。   平常和女人打电话,从来没有被先挂断过,何小曼是唯一的一个,而且,每回都是如此。   半小时后,何小曼准时出现在咖啡厅。萧泽言打量了一下,牵了牵嘴角:“也算是从香江请了设计师了,设计师给你那店采购了不少名品鞋啊,你的鞋怎么还是这么丑?”   今天何小曼的鞋可一点都不丑,很舒适的浅口平底鞋,显得她的脚踝又细又白。不过,萧泽言嘲讽她的“丑鞋”已经成了每回见面的例行开场白,何小曼一笑以对之。   “我不爱穿高跟鞋,丑就丑吧。”   不待萧泽言反驳,何小曼又道:“我特贸会展台还缺人,所以来找你。”   “展台归谷德求啊,他天鹰公司办这事,怎么直接找我?”萧泽言凑过身子,坏笑,“特意找借口见我的吧……”   “脸皮真厚。”何小曼白他一眼,“我要给‘丝路’品牌找代言人,现在香江明星在内地最火了。”   “原来是这事。”萧泽言又是失望又是高兴,虽然不是借口,但起码这事儿也只能找自己才搞得定,何小曼还是很有准头的嘛。   “我们崇光厂可是区属小企业,给不了大价钱,麻烦你推荐性价比高的,又有名又合衬而且还便宜的那种。”   萧泽言翻了个白眼,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这都不懂。   不过,既然是何小曼开了口,他萧大公子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以后还怎么让何小曼崇拜自己!   虽然她现在也不怎么崇拜自己……   “要男的还是女的?”萧泽言问。   “女的,年轻的。”何小曼不假思索。   男明星的价值虽高,但那是在影视市场上,在代言市场上,这年头还干不过女明星。而且说是特区“国际”贸易会,但说白了,还只是第一届,能来多少“国际”厂商,还说不好。架式还是搭给国内厂商看的,搭给商贸团的领导们看的。   这些商贸团的领导,无一例外,几乎都是男的。所以当然要女明星代言。   萧泽言想了想,弹了弹手:“那就金楚楚吧,新晋影后,性.感大美女。怎么样?”   “金楚楚!”何小曼咋舌。   这是香江近期最最火爆的女明星,刚刚得了国际影后,风头一时无两。想想都贵到爆炸,哪里是崇光厂承受得起啊!   “怎么了,还不满意?”萧泽言皱眉。   “不不不。这也太高档了。我们为了展台和发布会已经花了不少钱,可付不起太高的代言费啊。”   萧泽言又翻了翻白眼:“土包子,没见识,眼里只有钱钱钱。这是金楚楚第一次接内地代言,给你个友情价。”   说着,他拿了桌上的纸和笔,写下一个数字,推到何小曼跟前。   何小曼一看,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瞠目结舌:“这……我没看错吧。”   萧泽言不耐烦:“你烦不烦,愿意就成交,不愿意一拍两散,我还要回去睡觉。”   “愿意愿意!”何小曼喜滋滋地,又怕萧泽言是一时没睡醒要反悔,“咱们一言为定,什么时候签合约?”   终于看到何小曼“狗腿”的一面,萧泽言心满意足,这种赐予感他很难在何小曼身上收获到,今天终于如愿,只是代价有点大。   肉痛啊。毕竟金楚楚还是蛮贵的。   “我秘书会跟你联系的。这事还是天鹰公司操作,代言这种事,谷德求拿手。”萧泽言盘算着,已经卖了个低价,还是得想办法最大程度地捞回成本,“这是金楚楚第一次接内地代言,也算是促进交流的大好事,你们那边能不能联系媒体也广泛报道一下?”   特贸会这种大事件,各地参展商贸团的通稿肯定铺天盖地,金楚楚虽然知名度已是如日中天,但是,哪个明星还会嫌版面多呢?   “这当然没问题。媒体们肯定求之不得呢。”何小曼笑道,“不过,我希望在特贸会开始之前,不要有相关报道。要在特贸会上给人惊喜,这样才震撼。”   萧泽言这回倒是认真地看了看她,憋出三个字:“那好吧。” 第149章 粉碎流言   这天晚上, 萧泽言接到了丁砚从大洋彼岸打来的电话。   “小萧, 之前一直麻烦你给C州寄杂志,现在他们厂里转产了, 不用再寄。真的很感谢,下回来美国, 请你吃大餐感谢。”   呵, 就知道你们见过面了。萧泽言假装刚知道:“咦, 你们联系了吗?你怎么知道转产了啊。”   电话那头的丁砚,素来清冷的声音都透着恋爱的甜蜜:“嗯,前阵我回国了一趟, 误会都说开了。”   “恭喜啊, 小丁,是不是搞到手了?”萧泽言故意问。   “真是小萧的风格,能不能说好听点?”丁砚笑着纠正。   “哈哈,那换个说法, 是不是一吻定情了?”   虽然是一句玩笑,但是听到丁砚以笑声来默认, 萧泽言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怎么就没有尝过这样的爱情呢?   离特贸会开幕的日子越来越近。何小曼接到了来自C州的电话, 是石新源打的。   “小曼,你得有个心理准备。说不定瞿局长会找你。”   “找我?”   “刚刚瞿局长打电话给邱厂长,要咱们S市办事处的电话,我正好在旁边听见了, 估摸着, 很快就会打过来。”   “找我干嘛啊?”何小曼不解。   “听说国棉一厂订展台订得不顺利, 瞿局长一定是替他们当说客来了。”   何小曼笑了:“找我有什么用,咱们的展台也是天鹰公司给搞定的,他们在特区有关系网。”   “你以为国棉一厂没找天鹰公司?”石新源在电话那头压低了声音,“被天鹰公司婉拒了,现在局里都在传说,是你霸着天鹰公司,不让他们接国棉一厂的业务。”   喵了个咪的。这就很扯淡了!   何小曼大呼冤枉:“哪有这样的事,我完全不知道国棉一厂找过天鹰公司。我就算认得谷经理,谷经理也只认得人民币,送上门的生意还会不做?鬼知道是什么原因被婉拒!”   一听她怒了,石新源赶紧安抚:“小曼你别急啊,我当然是相信你的。我觉得吧,瞿局长这当口也不会找你兴师问罪,他肯定会跟你说,要以大局为重,然后让你想办法把国棉一厂的展台放在我们展台旁边。”   何小曼无语了,说得这么轻松,好像展会是自家客厅,想放哪儿就放哪儿。他们知不知道为了确定这个绝佳位置的展台,谷德求跑了多少部门,要不是萧泽言那个表弟——也就是河西汤家的力量,崇光的展台都不一定能落实。   现在领导一句话,就想让何小曼再落实旁边的位置……以前就是菜场去占个摊位么?   略一思忖,何小曼有点回过神来了:“石厂长,我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只怕是有人故意在局里放的风,逼迫我们必须为国棉一厂争取展台。”   “呵呵,果然是聪明的,你心里明白就好。”石新源在销售行业干了这么多年,各种风浪见识得实在多,如果说邱勤业是老狐狸,那石新源起码也是狐狸家的近亲。   “量力而行。”石新源扔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结束了通话。   汤丹在旁边听到了通话,已经大致明白了事件经过,能感觉到何小曼的语气并不算好,不由挨过来,低声问:“怎么了,是不是周厂长那边又搞什么花样?”   何小曼没好气道:“是不是她搞的花样,现在也没必要追究了。要赶紧想想,如果瞿局长真的为了展台这事打电话来,我们怎么应付。”   汤丹皱眉:“这事真是棘手。帮忙吧,没道理,也是万万不乐意。不帮忙吧,就是不顾大局。谁让人家国棉一厂是市里的行业老大呢?往大里说,帮他们弄展台,也就是帮C州的纺织行业。这高帽子一扣过来,你气都喘不过。”   这话真是说得透彻。汤丹也是很聪明的,跟了何小曼这么久,利害关系一眼就能看穿。   何小曼缓缓的道:“而且,我还有个担心。就算展台这事落实了,还有发布会,要是他们得寸进尺,要求在发布会上加入他们的产品展示,邱厂长可很难拒绝。”   “不会吧,这么无耻!”汤丹叫道。   “因为他们号准了瞿局长的脉啊。只要举着C州纺织的大旗,谁不得让他三分?”   “那怎么办?”   何小曼咬牙,吐出一个字:“拖!”   “怎么拖?”   汤丹的话刚一出口,桌上的电话“叮铃铃”又响了起来。   何小曼一咬牙:“你接,不管是谁找我,就说我去机场了,正出发去特区。”   “那……他们会不会打你的BP机?”   何小曼从包里掏出BP机,立刻关掉,扔给汤丹:“出了S市,这就是个废物。”   汤丹顿时明白,绽开了笑容,拎起电话,以饱.满娇俏的声音道:“您好,崇光棉织厂S市办事处……”   何小曼很满意,向汤丹做了个手势,转身就出了办公室。   她说到做到,现在就飞去特区。身为销售科长,亲临现场视察一下展台布置情况,这是一件多么负责任的事啊。   做戏,要做全套。那种大幕已经拉开,演员却还没有就绪的表演,退票。   机场,何小曼先给谷德求打了个电话,又给办事处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汤丹低声笑:“放心吧,听说你去了特区,瞿局长也没招了。”   “嗯,我肯定会晕机。所以到酒店就得睡觉,肯定会忘记告诉你住哪个酒店。所以天塌下来,也都明天再说吧。”   “何况天也塌不下来。”   “哈哈!”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过瘾。   当然,何小曼这样的聪明人,也绝对不会就这么晾着瞿逸兴,崇光棉织厂还要在市里叱咤风云呢,邱勤业还要大展宏图呢,她何小曼也要展翅高飞呢。   她情商还没低到要当驼鸟的程度。   掐指盘算着时间,已是第二天傍晚。何小曼终于从酒店打了个电话到C州纺工局。   “瞿局长,太不好意思了,我昨天晚上到的特区,晕机太难受,一到酒店倒头就睡,现在人还不太舒服呢。都忘记跟家里联系,才知道您找我啊!”   那懊悔之情透过电话线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所以一个好的“演员”,台词也是演技十分重要的一环啊。   何小曼的台词功力就相当过关。   瞿逸兴还能说什么。男人能和女人计较吗?大人能跟孩子计较吗?领导能跟下属计较吗?健康人能和病人计较吗?   都不能。瞿逸兴还要点脸呢。   “没事,现在身体好点没?”身为领导,瞿逸兴也要表达适当的关怀。   “好多了,就是吃了药,嗜睡。我本来是过来看场地的,今天一天算是白费了,只能明天再去。”   嗯,一晕机,两天就没了。真是晕得巧妙。   瞿逸兴听她提到场地,终于顺势切入正题:“就是要找你说这事呢。你和天鹰公司熟吧,有个事情只有你能解决了……”   “天鹰公司?挺熟的啊,我们这次的展台和发布会,都是委托给他们的。他们背靠香江娱乐,特区也在辐射范围。而且业务能力强,办事效率高,合作起来很愉快的啊!瞿局长,以后咱们纺工局要是有在S市和特区的经贸活动,我是真心推荐天鹰公司呢。”   何小曼乐呵呵地夸了一大通,丝毫不避讳自己和天鹰公司的良好关系。   瞿逸兴能当上一个行业的掌舵人,这点洞察力也是有的。听着这话,立刻心里就有些嘀咕。   不是说何小曼从中作了梗了?怎么听上去一点儿都没有心虚的感觉,反而还热情地推荐?   存了疑,瞿逸兴不动声色,顺着何小曼的话又继续道:“我们也听说了,天鹰公司在特区的人脉也非同一般,以前还以为他们只在S市那一块呢。”   “哪里啊。谷经理拍了胸.脯的,说在特区那是更加如鱼得水啊。”   这是给瞿逸兴喂话呢!作为一个好的下属,可不就得给领导喂话嘛,要喂得舒服,喂得适时,喂得适量。   这话就让人很舒服,瞿逸兴好接啊!笑道:“那能不能让谷经理再拍一回胸.脯啊,国棉一厂的展台到现在还没搞定啊。”   何小曼这就有点意外了:“啊……不会吧。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几天就要开幕,听说会场都布置得差不多了啊。”   “这个嘛,我们也有了解。说是这么说,不过,还是有几块机动场地的,还有三天嘛,展台布置一下也不费事的。”   想得真美。何小曼腹诽。一个好的展台凝聚了多少人心血,设计要别出心裁引人注目,制作要安全可靠做工精良,你跟我说几天?   真是草台班子思路。   不过,谁说来搭台的就都是“精良族”呢?如果仅仅满足于露个脸,回去发个通稿,“草台班子”也的确不失为一种思路。   仅从这个角度看,何小曼就觉得,国棉一厂跟自家已经没的打了。   更何况,国棉一厂可能觉得现在用行政手段和领导威严来压何小曼,是一件特别牛气的事,但实际上,瞿逸兴就算这回帮你出了面,在旁人眼里,也是你国棉一厂没本事。   你可以动用一次领导,但不可能事事都让领导出面。   只有怂儿子才会热衷于“告诉我爸”。 第150章 尚方宝剑   于公于私, 何小曼都不可能直接回绝瞿逸兴的要求。而且这“要求”还带着点“恳求”的味道。   不仅不会回绝,而且还会尽力帮忙。这是对方招数使尽之后, 崇光厂和何小曼的气度。   当然, 你好意思在纺工局上上下下散布些子虚乌有的传言, 那我这个帮忙, 也必定不会让你那么舒坦就享受我的成果。   至于瞿逸兴说的机动展台, 何小曼也略有耳闻,位置都不错,价格也很美丽。在何小曼看来, 这个节骨眼上去找什么机动展台, 是非常不合算的。   但架不住国棉一厂火烧眉毛啊。   何小曼不是趁火打劫的人, 但也绝不会为你奋不顾身。   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何小曼笑道:“是吗?还有机动展台啊,我倒不知道呢, 要不要我去问问?”   瞧, 多主动,多积极, 多友爱。就问你境界高不高, 就问你态度好不好。   瞿逸兴还以为何小曼会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回避,却没想到人家这么积极地想帮忙。   越想越觉得之前听到的告状很可能是子虚乌有, 八成是让某些人给当了枪使。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 他都已经出面, 也只能硬着头面把这事揽到结束。   “这样最好了。这不仅是国棉一厂的事儿, 小何科长,你这是肩负着咱们C州纺工行业的使命啊!”   “期待”已久的高帽子终于落到了头上,何小曼居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瞿局长您别吓我。我这么瘦弱,哪里扛得起。扛担子的总归还是您啊。”何小曼不动声色拍了一通马屁,也是暗示瞿逸兴,就算我帮忙,也是看你瞿局长的面子,什么国棉一厂,我可没放心上。   随即又正色道:“不过我也不能胡乱答应。这节骨眼上,再去落实展台肯定是太迟了,天鹰那边有没有这个能耐也是未知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见何小曼答应下来,瞿逸兴也算是舒了口气。   何小曼说得没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回国棉一厂显然连“谋事”都没有做到位,原本他打电话是来给何小曼下命令的,可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打完这个电话,瞿逸兴居然觉得这事不管成与不成,好像自己都欠了何小曼一个人情。   心里不由对国棉一厂也是有些意见。   和瞿逸兴通完话,何小曼还约了谷德求见面,便赶紧换衣服去了茶餐厅。   因为落实金楚楚代言事项,谷德求得了萧泽言的指示,这几天要在特区定点,一直要呆到为期三天的特贸会结束。   一见何小曼,谷德求就叫苦不迭:“姑奶奶,你们厂那个展台已经费了老大的劲,再来一个,你不如要了我的命!”   何小曼扬扬眉毛,知道谷德求这是例行叫苦,为的就是好谈价。反正谷德求一开口就是“要命”,跟萧泽言一天要表白十来回差不多概念。   “我还没问你呢。有生意干嘛不做,怎么就拒绝了国棉一厂,搞得现在局里都以为是我在作梗。”   “切……”谷德求的胖脸挂了下来,“谁和钱过不去啊,是他们自己找了三家公司报价,我能弄到的展台好啊,我当然报价高。他们自己图便宜,选了别人。那就叫别人给他们弄展台去喽。”   原来是这样。何小曼算是明白了。这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周晓芬真是精明过了头。   谷德求鼻子直哼哼:“后来发现别人弄的展台位置又偏、地方又小,不满意喽,又回过来找我。拜托,我也是有脾气的好不好。那我肯定开高价啊,谁不知道我谷德求就是趁火打劫的人。吃不下价钱,就免谈喽。”   何小曼笑死了。前因后果居然是这样,想想周晓芬的为人,再想想谷德求的为人,发展到这个地步,还真的不意外。   “那我就问你,你手里到底还有没有展台。”何小曼斜睨着他,“要说你动用一次河西汤家,居然只捞了一个展台在手里,我是万万不信的……”   “哈哈!”谷德求笑起来,“还真是瞒不过你。机动展台嘛,还有一个……”   “据我所知,我们崇光厂展台相邻的两家,都是你天鹰公司吃下的吧?”何小曼可不打无准备之仗,早就了解清楚。谷德求是老狐狸,她何小曼就是最漂亮的狐仙,谁狐得过谁啊。   “这两家都有人订了……”   “对方还没看过现场吧,那把机动展台换过去,我们厂旁边的那个给国棉一厂。价格嘛……我保证你满意。”她是得了瞿逸兴的“尚方宝剑”,知道这回务必拿下。   见何小曼居然把内情摸得这么熟,谷德求也是没招了,大笑道:“真是不能让何小姐惦记上,非把我掏空不可啊。”   何小曼打量着他,打趣道:“就凭谷经理这份量,来十个何小曼也掏不空啊。”   “哈哈!”谷德求开心大笑。   不过,笑归笑,他还是有原则的,敛容正色道:“何小姐,不是我不肯给,生意场上有规矩,她既然和别的公司签了约,别的公司也给了展台,满不满意是他们之间的事。我们天鹰公司要是再接她的单,就是坏规矩。他开价也没到可以让我扛着风险坏规矩的地步,我何苦啊,何小姐你说是不是?”   这个的确是个理由,何小曼点点头,表示完全可以理解。   “这个我来想办法解决,肯定不让你扛风险。”   谷德求道:“还有三天就开幕了,我手里的机动展台不可能一直为你留着。况且人家的展台若要是挪位置,也需要人工和时间……”   “今晚就给你答复。绝不误你的事。”何小曼郑重回答。   说了今晚,何小曼当然不敢怠慢,一回酒店,立刻先打了个电话给邱勤业,毕竟邱勤业是崇光厂的一把手,何小曼作为下属,不能太越级办事。   邱勤业只问了一句话:“如果两个展台在一起,你有没有把握大获全胜?”   何小曼笑道:“不在一起,反而难以比较。在一起才能看得出来云泥之别。”   “哈哈。”邱勤业心领神会,“那这个忙,咱们就一定得帮。让瞿局长欠我们一个人情才好。”   得了邱勤业的首肯,何小曼这才给瞿逸兴打电话。   电话是打到家里的,瞿逸兴一接电话,就急着问:“小曼,是不是有着落了?”   “瞿局长,事情有转机,但是也有些隐情。”   “哦?此话怎讲?”   何小曼便将天鹰公司竞标未成的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瞿逸兴这才知道,不是天鹰公司不接国棉一厂的单,根本就是国棉一厂自己没将天鹰公司作为第一人选。   至于和另一家公司合作不愉快,转头再去找天鹰公司,人家不愿意再接你的业务,虽是任性了点,但也无可厚非。   “瞿局长,天鹰公司不愿意再次承接国棉一厂的业务,还有另一层原因。”   “什么原因?”   “特区的生意圈规矩,受香江的影响颇多。行业内部也有不成文的规矩,一家没有放弃的业务,另一家再插手,有点坏道义。”   瞿逸兴立刻就听懂了,咬牙骂道:“什么破规矩,都是些小混混的江湖义气。”   何小曼听得好笑,道:“可是没办法啊,这边就认这江湖义气。”   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不按规矩来,你再强也没用。何况C州也不过是二三线城市,国棉一厂在C州纺工行业是横着走,一出C州,没人认你。   “那怎么办。他们国棉一厂已经掉坑里了,这么说,是爬不起来了?”瞿逸兴怒火攻心,不由骂道,“一群没用的东西,要不是丁副市长亲自带队,老子真还就不捞他们了,让他们坑里趴着去!”   听上去很愤怒,但何小曼也没当真。   瞿逸兴怒气是有的,但也有些表演成分,故意骂给何小曼听,让她出出气,也好叫她知道事情的份量,也不仅仅是纺工局的事儿,现在是骑虎难下。   何小曼哪里会琢磨不出这味道。微微一笑:“还是有解决的办法。瞿局长,咱们纺工局出面吧,也显得更有诚意,合同对象变了,天鹰公司也不算坏了规矩。”   这果然是条出路。   瞿逸兴一咬牙:“可以,这办法很妥当。你立即着手去办。明天我让办公室小周带着授权书直飞特区,你是全权代表,务必办得漂亮!”   “是!”何小曼大声答应着,心里却窃笑。   以瞿逸兴的为人,这次让国棉一厂当了枪使,他绝不会善罢甘休。这展台就算是稳稳当当敲定下来,瞿逸兴也必定不会让国棉一厂独美。   果然,瞿逸兴一个电话打给周晓芬:“展台的事落实好了,不过我看你们也用不着那么大的面积。这回是联合商贸团,展台合约也由局里出面签,国棉一厂作为行业老大,要有点老大哥的气度,展台就算是C州纺工局的联合展台吧。”   周晓芬当场就眼前一黑,很久都没有缓过来。 第151章 开幕前夜   之后的两天, 何小曼忙得脚不点地。   崇光棉织厂的销售人员几乎倾巢而出,全部来到特贸会现场帮忙, 与天鹰公司的人马合作, 参与布置展台和发布会彩排协调。   而国纺大的师生带着毕业作品提前抵达, 虽然模特们尚未就位, 但就学生们自己的初步展示, 也已是让人眼前一亮。   何小曼也早有准备,与后期抵达的四位展台接待人员一起,穿上了特别设计的薄型牛仔布连衣裙。汤丹也是其中之一, 试装的时候开心不已:“这是我穿过的最好看的工作服!”   “要想推荐咱们厂的产品, 就要让展示充分扩展到每一个角落。别忘了, 我们这些接待人员,也同样是广告位,而且不要花钱。”   何小曼宣传完理念, 看了看几位姑娘脚上清一色的黑色浅口小皮鞋, 笑道:“先别高兴,穿着这鞋站一天, 绝对够你们受的。可要有思想准备。我的要求是, 只要站在这里,就必须面带笑容,时刻提着一股劲, 不允许让人看出疲惫和懈怠。”   “是!”几位姑娘大声回应。   何小曼当然也悄悄留意隔壁的展台, 既然天鹰公司已经签下合约, 当然也会全力以赴。但是, 到底三天的准备和一个多月的准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周晓芬担心再出岔子,也提前过来督阵。她很敬业,也很有审美,将天鹰公司专业展台设计的作品又略作调整,尽可能多的展示各种商品,尤其是国棉一厂的系列棉布。   面对何小曼的时候,周晓芬还是很客气的,绝口不提流言之事,微笑着和何小曼讨论几句展台布置。   但何小曼谨记,绝不提意见,问她,她就点头,好好好,漂亮漂亮真漂亮。除此之外,一概欠奉。   也亏得C州纺工局这展台是后来才开工的,崇光厂展台的玄机,早在先期确定了金楚楚当代言人就已经敲定、并安装制作完成,所以没人知道崇光厂还藏了这么一手。   在周晓芬看来,虽然崇光厂的展台位置在正中通道的转角,有一正一侧两面可以使用、且战线颇长,但从整个展台的布置看,也只能说中规中矩,整体风格和牛仔布很贴切,但也没有特别特别出彩。   她从国棉一厂的“气流纺”车间挑了八个最漂亮的女工。要知道“气流纺”可是汇聚了全市最漂亮的纺织女工,相亲市场上,只要一说是“气流纺”的,那简直是照片都不需要,绝对的仪态、相貌、政治面貌,都过硬得很。   八个女工头发梳得光光的,化着淡妆,穿上统一的西装套裙,配上鲜艳的小丝巾,那身高那气质,还真把崇光厂四个高矮不一的接待人员给比了下去。   汤丹有些不服,瞧准了机会跟何小曼嘀咕:“这是选了空姐来了啊。”   何小曼自然知道自家销售人员的外在条件是比不过人家按空姐要求招录的人员。不过她也不怵,一甩头:“怕什么,客商可不会看谁漂亮就和谁签合约。销售人员外形条件固然重要,但业务水平更重要。汤丹,你学了这么久英文,可看你的了。”   “放心吧,也不是第一次接待外宾了,日常业务会话肯定完全没问题。”   何小曼做了个OK的手势,眼神里全是鼓励。   对于自己的提升,汤丹最是感同身受。想当年,田雨她们几个对何小曼很不友好,只有她觉得何小曼身上有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值得交往。现在看来真是没有看错。自己是庆幸的,因为有了何小曼这个朋友,从车间值车位置上出来,到了销售科,进而又去S市进修英文和国际贸易。   再回头看田雨,这个车间调到那个车间,去哪儿都是被人嫌弃。   人的命运,从选择朋友、选择环境起,就已经悄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晚上回到酒店,何小曼只觉一天的倦意统统袭来。她躺了一会儿,身体虽然疲惫,脑子却兴奋得很,一直在预演着明天特贸会的开幕。一想到花费如此巨大心血的盛会就要开始,怎么还平静得下来。   看了看时间,地球的那一端,应该正是上午。   何小曼忍不住丁砚那儿拨了个电话。   “小曼,明天就是特贸会了吧,你怎么还没睡觉呢?要养足精神啊。”丁砚温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   何小曼心中一暖,她还是将近一个多星期前给丁砚打过电话,说自己在忙特贸会的事。要知道平常实在是不方便,也只有住到这国际酒店,才可以这么任性地拨一个国际长途。   可丁砚记得这么牢,知道明天特贸会就要开幕,倒似随时准备着自己会找他一般。   “就是睡不着呢,想和你说说话。”何小曼低声道。   “紧张了吧。”丁砚笑起来,“你也会紧张,真难得啊。”   “当然会了,听说再怎么舞台经验丰富的艺术家,上台也还是会紧张的呢。”何小曼给自己的紧张找了个很高大的借口。   丁砚顿时被逗笑:“何艺术家,明天打算表演什么?”   简直是“隔空取笑”,何小曼顿时松弛下来:“表演头上顶个球和胸口碎大石啊!”   “哈哈!”丁砚在电话那头大笑起来,难得一见的不顾形象,“顶个毛线球还差不多,哈哈。你要是真表演这个,你们厂的展台一定是最热闹的。”   何小曼翻个身,趴在床上:“如果真能把客商全都吸引过来,我可以考虑啊。”   丁砚笑道:“等你们厂生产毛线的时候再考虑吧,艺术家。”   这么一闹,何小曼的神经终于不那么紧绷,笑道:“你别说,我很看好特贸会啊。特区是真的扎扎实实当地方性的重大事务在做,我感觉吧,如果能连续成功举办三届,特贸会将会成为国内贸易史的里程碑。”   “小曼,你赶上了最好的时机。国内现在经济越来越活跃,你不知道,现在我们学院里,不少教授开始惊呼‘威胁论’,我听着,又骄傲又自豪。”   威胁论。多么熟悉的字眼。   能让别人感觉到“威胁”,这何尝不是对实力的褒奖啊。   “那就等你回来,一起好好‘威胁’他们。”   “哈哈。”丁砚又一次大笑起来,“嗯,这回你先认真‘威胁’一下,务必‘威胁’得漂亮一点。”   “唉,可不。这回任务可重,要‘威胁’好多人呢。我们邱厂长说,怎么也得在纺工局争个第一,更何况……”突然,何小曼从床上将身子撑起来,“对了,你爸是C州商贸团的领队啊!”   “是吗?”丁砚自己还不知道,他素来都不太关心父母的工作,还不如何小曼的工作让他牵肠挂肚。   “听我国内的同学说,这第一届的特贸会,试探凑热闹的多,真正组队来学习的少。看来C州的领导层面,思路比较先进,这是要主动出击啊。”   他不说是自己的父亲如何,只说是C州的领导层如何,可见,他公私很是分明。而且对他父亲的理念也是颇为赞同的。   这一刻的丁砚,特别希望父亲能看到何小曼是如何优秀。   他并不操心父母的态度会不会影响他和何小曼的交往,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只是很单纯地希望,他眼中最最完美的何小曼,能在自己父母的眼里同样熠熠生辉。   就像掌心的一件珍宝,若最亲近的人也能懂得欣赏,他会更加欣喜若狂。   何小曼听到他将自己的父亲放在市领导的层面评价,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市民,心中也是有些感慨,知道他是不愿意让自己有压力。   而且经过崇光厂新厂区奠基仪式短暂的接触,何小曼对丁佐民的观感有点复杂。   丁佐民的性格有多复杂,何小曼的观感就有多复杂。   见何小曼迟迟不说话,丁砚以为她在担心和父亲的见面,不由安慰道:“我父亲和天底下所有父亲一样,会狭隘、会暴躁。但他对我妈非常非常好,在他们那个年纪里,我很少见到这样恩爱的,所以我觉得他不冰冷,你不用太担心。”   何小曼笑道:“我父母也是啊。我妈可崇拜我爸了,我爸也可心疼我妈。我妈生病的那几年,我爸吃了不少苦。”所以她相信,再怎样人性复杂,如果一个男人能对妻子好,他内心必然会有很柔.软的一处。   丁砚不由低声道:“小曼,我也会对你好的。像我爸对我妈,像你爸对你.妈。”   何小曼想了想:“可是我没法像我妈那样啊……”   “啊……”丁砚一阵失望。   “我好像没那么崇拜你。我只是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何小曼说着,已经羞得将脸埋进了枕头,但还是坚持说完。   丁砚的心都化了,低声道:“我好像也没那么心疼你。我只是想念你,非常非常想念。” 第152章 开幕   第一届特区国际贸易交流会, 在万众瞩目中拉开帷幕。所有一大早就已经入了会场,等候在各自展台前的厂商, 都被现场的浩大所震撼。   参加开幕式的领导级别很高,高到连国家级电视台都出动,各种□□短炮、各种记者转播车, 将整个会场围得水泄不通。   在雄壮的音乐声中,字正腔圆的主持人激情万丈,欢迎着五湖四海的朋友,将流光溢彩的主持词念出了世间最华美的腔调。   领导致辞、而后剪彩。场馆里的人能听到外面巨大音箱里传来的每一个仪式,只可惜看不到现场。   终于,激动人心的一声“开幕”, 场馆外的人群,顿时蜂涌而至。   媒体记者争着抓拍这珍贵的场景,而场馆内所有展台上的人们, 早已严阵以待, 一见八方来宾,无不精神一振。   何小曼站在崇光棉织厂的展台前,望着这盛况,却少了些澎湃。   她很清楚,这头一批冲进来的, 要么是记者, 要么是看热闹的。   真正的客户, 不会来等开门;而那些即将莅临参观的领导, 也会在喧闹稍稍降温一点后, 再一拨一拨前来。   她不要等记者吗?   当然要。   但是一个合格的记者,绝不会来拍个镜头就走,他一定会等到重量级的嘉宾出现。   所以何小曼不急。   有不少路人在崇光厂的展台前驻足,工作人员微笑着发放宣传资料。   汤丹瞧了个空,低声对何小曼道:“隔壁展台好像比我们热闹啊。”   何小曼不动声色道:“八个堪比空姐的美女,比我们热闹是正常的。我们要是的客户,不是看热闹的路人,不必太在意。”   汤丹小声嘀咕:“但是看上去声势比较大啊,万一呆会儿丁副市长带着商贸团过来视察,会不会现入为主觉得隔壁展台比较热闹啊?”   “商贸团正和香江客商见面,丁副市长一时不会来过的,又不是只有我们纺工局来参展。何时动身,邱厂长会第一时间通知我。”   汤丹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通知你啊?”   是啊,这年头没有手机,展台上也没有直拨电话,何小曼倒是办了一个特区的BP机,也来不及回话呀。   见汤丹一脸疑惑的样子,何小曼笑道:“我和邱厂长约定了代码,不会回电话的,只要看到3个6,就是出发了。”   汤丹目瞪口呆:“这都玩成特工了啊,还有密电码。”   正说话,展台上走过来几位外国客商,好奇地看着陈列成西域风情的牛仔布刀鞘、牛仔布马鞍。   “快去接待。”何小曼扬了扬下巴向汤丹示意。   汤丹立刻操起熟练的英语,微笑着迎了上去。   外国客商本来是带着翻译的,突然发现展台的工作人员竟然可以用英语无障碍沟通,顿感亲切起来,好奇地询问“丝路”的涵义。   何小曼在一旁认真地听着汤丹解答,终于确定,她现在是完全可以独挡一面了。客商看了精美的画册,对“丝路”牛仔布也是非常认可,并表明自己是来寻找外贸加工合作厂商的。双方都留了联系方式,表现出进一步合作的意向,汤丹更是给客商发了一张产品发布会的邀请函。   一看居然还有服装成品可看,而且是正规的服饰发布会,客商更加有兴趣,频频点头,语气也愈加兴奋夸张起来。   这边友好告别,转头,客商就去了隔壁的C州纺织联合展台。   虽然美其名曰“联合展台”,国棉一厂到底还是占了大头,其余的不过是陈列些样品,顺带其光明印染厂也辟了一个展角。   嗯,只能叫“展角”,不能叫“展台”了。   所以现实就是,作为C州纺织行业排名第四的崇光棉织厂,在这次的特贸会上一家独大。   一共两展台,一个展台是“崇光”,另一个展台是“除了崇光以外的其他人”。   这是什么待遇?   不说崇光展台这边的人隐隐有些解气,联合展台上的周晓芬,心里也实在不是滋味。   不过,她从来都不是轻易认输的女人。从九厘米的高跟鞋就能看出来,她是憋着一口气要来“艳压”的。   几位外国客商先去的崇光展台,这点周晓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谁让崇光展台就在通道口呢?   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好不容易向联合展台走来,周晓芬立刻精神一振,提臀挺胸就迎上前去。   外国客商见她满脸堆笑过来,以为她也会说英语,很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周晓芬完全没听懂,只得用自认为最优雅的眼神望向团队中黑头发黑眼睛的那位。   还好,翻译读懂了她求助的眼神,立刻不落痕迹地开始两边传话。   虽说外国客商保持着良好的风度,但显然,亲切程度比刚刚在崇光展台上还是要打了个折扣。   何小曼和汤丹早不动声色地把一切看在眼里。   “现在真的感受到,你让我去学英语和国际贸易是多么明智,跟他们交流业务完全不费劲。”汤丹心服口服。   何小曼却看看她,道:“以后还要把一些重要国家的风土人情多了解。现在是初步接触,以后真要全程接待,你得和任何一个国家的来宾都能迅速找到共同话题。有时候,一个温暖的话题可以迅速打开局面,让人有亲切感,你就成功了。”   汤丹频频点头,对于何小曼的建议早就深信不疑。   眼见着开幕已经一个小时,展馆内熙熙攘攘的人群未见减少,反而陆陆续续来了更多的市民与客商。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蜂涌的狂热劲头比刚刚开幕时要消减了不少。   何小曼抬腕,古董表上的指针不偏不倚指向了九点半。她和谷德求约的十点,据她的经验,这个时候应该是整个场馆人员最密集、各路参观考察的领导也最多的时间段。   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有些微微的紧张,何小曼慢慢走到总控制台前,望着那个不起眼的按钮,按捺下心头翻滚的浪潮,开始期待邱勤业的来讯。   算起来,八点半开始的商贸洽淡应该差不多结束了吧?   努力向所有经过展台的人展示微笑,计算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口袋里的BP机剧烈地震动起来。   赶紧掏出一看,是期待已久的“666”!   九点四十五分,洽淡会场离展馆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也就是说,丁副市长带领着C州商贸团抵达特贸会展馆时,应该可以碰上最壮观的一幕。   汤丹看到她掏出BP机,也紧张不已,挨过来低声问:“是丁副市长他们出发了么?”   何小曼点点头,迅速走到展台中央,跟几位工作人员道:“打起精神来,还有十五分钟,大场面要来了!”   工作人员都提前知道金楚楚要来代言,但被要求严格保密,且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出现,一听何小曼这么讲,知道一定注是这个事,有个叫吴红莉的姑娘紧张起来:“等下会不会把我们展台都挤垮了?”   “放心吧,香江娱乐会有保镖团过来。”何小曼压低声音,笑着道,“影后可比我们的展台金贵得多了。”   吴红莉捂着嘴笑起来,拉开抽屉看了看早就准备好的本子,打算要签名。   何小曼不由看笑了:“工作时间,不许要签名。”   “啊——”吴红莉顿时挎下脸,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要有职业素养,公私分明哦。”何小曼没生气,反而拍了拍她的肩,“放心吧,我早跟谷经理讲了,每人一张签名照,一个都不少。”   “哇……”一声欢呼刚出口,吴红莉突然想到“职业素养”四个字,生生地将声浪吞下,捂住了嘴巴直乐。   何小曼转身,去最后一次检查展台的陈列,汤丹低声对吴红莉道:“在小何科长手下做事,一定要全力以赴,该有的,她一样都不会少你们。”   胡红莉点头:“所以厂里这么多年纪比她大的人,也都是服气的。我能跟着小何科长、跟着汤姐姐学做事,真是太幸运了。”   这话也是说得漂亮,汤丹不由扬了扬眉毛,心中舒坦之余,也不由感叹,果然何小曼挑出来的都是八面玲珑、极会拿捏分寸的人。   有前途啊。   眼见着手表上的指针越来越向十点靠近,何小曼刚刚深吸一口气,就望见远远的展馆入口处,人头攒动。   这攒动和之前的熙熙攘攘不一样,她远远地听见了欢呼声,拍手声,口哨声……   随着欢呼声的临近,一阵疯狂的人浪突然向崇光展台的方向涌过来,一排身着黑色西装的彪形大汉一边喊着“退后、让开”,一边奋力地将人群拨开。   开辟出的“金光大道”中央,一位身材曼妙的绝色美女款款走了过来。 第153章 光芒   “这不是金楚楚吗?”   “影后金楚楚?好像真的是啊!好漂亮啊!”   “就是金楚楚……金小姐, 金小姐,我喜欢你——”   人群中的喧闹一阵又一阵, 无数围观群众兴奋不已,真没想到来逛个商贸会,都能遇见大明星, 能不激动嘛!   黑衣保镖们没那个闲情逸致来体谅众人激动的心情,他们无情地将一切表白和示爱都拦在了人墙之外,声浪可以过,人浪想都别想。   金楚楚穿着一件黑色深V领的亮片修身长恤,下面一条包臀牛仔裤,显得身材格外惹火, 简直叫人喷鼻血。长长的卷发慵懒地披在肩头,发量惊人,雪白的肌肤、鲜红的嘴唇, 一副宽大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半个脸。   隔着墨镜都能感觉到她脸上妩媚的微笑, 完全没有对群众们的热情有丝毫怨言,反而神采飞扬地向人群挥了挥手,然后在谷德求的引导下向崇光的展台走来。   一时间,不知是谷德求安排的媒体,还是现场的媒体已经闻讯而动, 长.枪短炮已经将金楚楚包围, 如饥似渴地捕捉着她的一颦一笑。   何小曼挺直了脊背, 大步走上前, 大方地向金楚楚伸出了右手。   “金小姐好, 我是崇光棉织厂的代表何小曼。”   金楚楚似乎早就听闻过何小曼的大名,伸出涂满蔻丹的手,轻轻与之相握。鲜红的嘴唇弯出一个极其美丽的弧度:“百闻不如一见,何小姐如此出众的人材,亏得没进演艺圈,否则,哪里还有我的份。”说罢,毫不顾忌地娇笑起来。   果然是人见人爱,却又人挡杀人。朱唇轻启间,竟似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金小姐说笑了。”何小曼淡淡地谦虚了一下,没有在这种问题上过多地纠.缠。   金楚楚打量着她,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个一身牛仔裙装的年轻女郎简雅又时尚,虽只穿着极低跟的小皮鞋,往那儿一站,气势却不输于自己。   这绝不仅仅是身高的赐予。   这个何小姐,似乎身上有一种隐隐的张力,香江人喜欢称之为“气场”。   “请问金小姐也是来逛特贸会的吗?”   “请问金小姐为什么特别青睐这家展台?”   冲上来两个手持话筒的记者,扛着摄像机的摄像师迅速冲出,占据有利地形。   一见这两位脱颖而出,其他媒体记者唯恐自己落后,立刻也将话筒伸到了金楚楚跟前,一时间差点将金楚楚的脸都淹没。   何小曼知道,这些媒体当然都是谷德求安排的。正要上前当一把“主持人”,让金楚楚的代言更加有仪式感,金楚楚却扶了扶墨镜,娇滴滴的道:“因为今天对我是特别重要的一天,有一件大事要借此机会向各位媒体朋友宣布……”   展馆门口,丁佐民一行刚刚从停车场过来,一踏进展馆,就被远处的盛况所震惊。   “出什么事了,怎么都跑那边去了?”丁佐民不明所以。   陪同的电子工业局局长也觉得奇怪:“好像都看热闹去了,你看门口这些展台都没人了,全跑那边去了。”   邱勤业明知这个时候自己插嘴有点不合适,却还是鼓起勇气强行挣了一把存在感。   “咦,那边好像是我们厂的展台?”   这话暗示性也太强烈了,这么多人,围向一个方向,你可以说他们都是围着崇光厂的展台,这个成立;但也完全可以说是围着C州纺工局的联合展台,也可以成立啊。   但不管怎么样,邱勤业就是厚着脸皮先发制人了。怎么滴吧。   “过去看看。”丁佐民手一挥,众人向崇光厂的展台走去。   人员早已围着里三层、外三层,完完全全水泄不通。但是崇光厂的展台在布置的时候就藏着心机,在大面积的大漠背景之前,搭了一个小小的舞台,因为设计巧妙,与背景浑然一体,反而显得背景更加立体。   此时的何小曼和金楚楚已经站在了舞台之上,这下里三层外三层的群众都能看得清金楚楚的真容。   群众们满意极了、兴奋极了,真是逛街还送女明星,这波来得值。当然金楚楚要是把墨镜摘了,他们会更满意、更兴奋。   丁佐民他们好不容易挤到人群里,就看到何小曼牵着金楚楚上了舞台,汤丹已经在舞台上架了立式话筒,只是记者们实在太疯狂,纵然她们已经上了舞台,记者们还是尽力将采访话筒送到金楚楚跟前,誓要抢下第一手资料。   “各位媒体朋友、各位远道而来的同仁朋友。今天我们崇光集团有幸请来新晋影后、影视巨星金楚楚小姐,为我们的‘丝路’系列产品代言……”   说话间,何小曼伸手将舞台边的按钮重重按下,众人的掌声还未停歇,只见刚刚还是大漠丝路的背景台突然滚动起来,一张巨幅的金楚楚肖像“从天而隆”。她身着一身利落的牛仔服饰,纤腰翘臀,站在大漠中央,回眸之间,发丝飘动,一双笔直的长腿略略分开,似乎将整个世界都踩在了脚下。   众人哪里会想到背景竟然会如此具有冲击力,惊呼声中,掌声经久不息。   何小曼借此机会给大家介绍:“崇光集团位于历史名城C州,历来……”   何小曼在台上侃侃而谈,而金楚楚适时摘下了墨镜,向台下优雅地挥动着小手,甫一见她的真颜,群众们顿时欢呼起来,将何小曼对崇光厂的介绍哄托向最顶端。   人群中,丁佐民看呆了。   “代言人?崇光厂居然请了一个香江明星来当代言人?”   瞿逸兴立即反应过来,摆出惊喜的表情:“看来,崇光厂的秘密武器还不少啊!丁副市长你看,这背景居然还可以滚动,太厉害了,而且这个影后一出现,一下子就把整个展馆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谁都知道咱们C州有个牛仔布品牌叫‘丝路’了。”   原本还有些懵的丁佐民被他这么一提醒,顿时也觉得是件好事,笑道:“都说邱勤业脑子最鬼,看来一点没错。”   瞿逸兴给邱勤业扔过去一个得意的眼神。看吧,这节奏带得多完美啊。   邱勤业却没有继续吹代言人,反正金楚楚在台上又是披牛仔风衣、又是展示诱.人的牛仔裤,在人群中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忙得很,已经不用吹了。   “这回的特贸会啊,就扔给几个年轻人去折腾了。年轻人脑子活、点子新,咱们负责把握好方向,不要跑偏就行。”邱勤业乐得在众领导面前展示自己的高风亮节。   而且,他敢用年轻人,也是他的本事。放眼商贸团这么多机关领导、企业领导,有几个敢把重要岗位交给年轻人?论资排辈不要太严重啊!   果然丁佐民指了指已可称得上万众瞩目的展台:“如果我没记错,台上那个就是你们的销售科小何科长吧。”   邱勤业心中暗笑,脸上却正经得很,假装完全不知道丁佐民与何小曼之间微妙的瓜葛,正色道:“丁市长好记性。上回我们崇光厂新厂区奠基,她和您见过面。”   “这孩子能干,不过,千里马也要有幸运能碰到邱厂长这样的伯乐啊。”   水平真高,一下子夸了两。   瞿逸兴哪里肯让邱勤业独美,立刻接过话头:“那是的确,崇光厂这两年发展迅猛,既有邱厂长带兵有方,也得益于何小曼这样的精兵强将……”   “更感谢局里的关心和支持!”邱勤业这句简直接得天衣无缝,一本正经说完,身边的人全笑了。   “说相声呢,你们俩!”丁佐民哈哈大笑,不由心情非常愉悦。   崇光厂搞得这么轰动,作为C州商贸团的领队,他当然是很有面子。指着跟随而来的几家市级媒体道:“像这样的前瞻思路、创新工作,回去要好好宣传!这位小何科长,你们也弄个人物专访,现在的年轻人正需要榜样,这现成的榜样不就在眼前嘛!”   “是是是!”   “对对对!”   “立刻着手采访!”   众媒体记者纷纷表态,翻出小本子哗哗地开始写备忘录。   瞿逸兴还觉得事件发展得有点出乎意料,邱勤业却已经开始打起了小九九。他敏锐地感觉到,丁家对何小曼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   丁佐民在刻意打造何小曼。   要将她塑造成青年榜样,就是个开端。   好在,何小曼自身过硬,爱学习、求上进,勤奋踏实,完全当得起这样追捧。   而他邱勤业,按目前的形式看,也只有得益,完全不可能吃亏。他不由看了一眼瞿逸兴,后者正为纺工局在丁副市长跟前挣了脸而兴奋。   瞿逸兴年纪不小了,再怎么运筹帷幄,也快到退居二线的年龄了。   邱勤业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第一次觉得,东方印染厂已经不那么重要,更重要的目标已经初露端倪。 第154章 与丁佐民的会面   隔着重重人群, 周晓芬望见了C州商贸团。因为他们与狂热的人群有些格格不入,虽然处在人群中间,却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   丁副市长和瞿逸兴、邱勤业三人的谈笑风生,她看在了眼里。   不过, 失落只是一瞬间的情绪。周晓芬立刻打起精神,带领着她的“空姐团”向过往的路人散发宣传资料。   多亏了两个展台紧紧地挨在一起, 崇光展台的火爆,给联合展台也增加了不少流量。周晓芬虽然感觉大势已去, 但在众多领导面前, 她依然要保持尊严。   这一招是有效的, 果然有感兴趣的人因为挤不进围观人群的前三排, 索性到联合展台驻足欣赏。   毕竟联合展台的制作也是一流的。只是被崇光展台一比,黯然失色了而已。   商贸团也属于挤不进前三排的,都是领导嘛, 不要面子哒,哪能和没见过世面的追星族那样跟着女明星疯狂。于是瞿逸兴灵机一动, 直接带着丁佐民一行从人群外围左突右闪地来到了联合展台。   “这是我们纺工局的联合展台,以国棉一厂、二厂、光明印染厂的展品为主……”   瞿逸兴很自然地开始做介绍, 一点也没有退而求其次的尴尬,好像本来就应该直奔联合展台似的。   周晓芬见状,立即接过瞿逸兴的话头,上前带领商贸团成员参观起来, 提高声音, 用很标准的讲解方式给丁佐民介绍着各项展示品。   虽然脚下已经累得打飘, 但九公分的高跟鞋还是给了她女主持人一般的优雅气质,窄裙下笔直的小腿因高跟鞋的原因,肌肉绷得紧紧的,让她格外挺拔。   咱们周晓芬厂长,过去是、现在依然是C州纺织行业的一枝花,谁敢不承认?   瞿逸兴跟在丁佐民身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周晓芬,眼神颇有些一言难尽。   “很不错啊,看得出都是花了心思的,把我们C州纺织最好的看家本事、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丁佐民点头赞道。   瞿逸兴赶紧附和:“是啊,这联合展台还是以国棉一厂的产品为主,这些工作人员都是从气流纺车间精心挑选培训过的纺织女工。”   丁佐民掠了一眼,果然都是高挑靓丽的模样,漂亮是漂亮,惹眼是惹眼,就是整齐得让人感觉有些无趣。   不过,饶是如此,丁佐民也不得不承认这回纺工局的确是花了相当大的心思,要将C州的纺织品推向世界。   “国棉一厂是龙头老大,果然走出来的都是一流的气度啊。”丁佐民一锤定音,算是给联合展台定了调。   气度。   嗯,看着隔壁的疯狂与火爆,没点气度还真的咽不下这口气。   金楚楚的时间是相当宝贵,因为少东家萧泽言的强势,她破天荒地在现场留足半个小时。   面对记者的话筒,她不仅巧妙地多方展示“丝路”品牌,而且还热忱地表示,自己身为一名演艺界人士,要有社会责任心,支持民族产业,让更多更优质的国产品牌扩大知名度、走向世界。   这发言简直让记者们欣喜若狂,尤其文字记者,在小本子上刷刷刷写得飞快,恨不得立刻就回酒店,妙笔生花写上一篇千字报道,记录这格外有意义的时刻。   在浩大的簇拥中,金楚楚终于离开了崇光展台。不过这位尽责的代言人,临走前还握紧小拳头,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国货加油哦!”   真是优秀到爆,前面那段是给文字记者的福利,这段就是给摄影记者的蜜糖。真是皆大欢喜。   随着金楚楚的离开,展馆内的秩序终于渐渐恢复正常。   从无线电厂的展台视察了一圈,又回到通道口的C州商贸代表团,终于有机会近距离看看崇光展台的风姿。   “丁副市长、瞿局长……”何小曼一一跟他们打着招呼。   丁佐民与她握手的时候,扬眉望着何小曼:“刚才的一幕,非常成功。这个代言人的点子是你想的吧。”   “是我们崇光厂的集体智慧。”何小曼知道,在这么多各级领导面前,绝不能居功,谦逊有时候是一种难得的力量。   丁佐民也不深究,反正场面话该说的也都得说,笑道:“后生可畏啊。”   领导的话,不宜说得太多。只这四个字,众人就已经深刻地领会到了份量。   偏偏瞿逸兴还要强行加戏:“据我所知,丁副市长的儿子和崇光厂也是缘分不浅啊,那年搞课题蹲点调研,就是去的崇光厂呢。”   邱勤业立即笑道:“是啊是啊,小丁同学的确知识渊博,对经济形式的把握非常到位,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我和小丁同学深谈过几次,受益匪浅啊!”   顿时,旁人都羡慕地望着邱勤业,居然不知道丁副市长跟崇光厂还有这么一层渊源啊。   丁佐民当然也爱听别人夸自己儿子,摆手道:“我家那小子,就是个书呆子,难得邱厂长还有耐心听他说话,他可不拉着你说上一卡车?”   旁边的几位企业领导立刻凑趣:“哟,我们也很有耐心啊,啥时候小丁同学也给我们讲讲啊!”   “对对,你们看,小丁同学跟邱厂长一讲,崇光厂现在就跟坐了火箭似的,蹭蹭蹭地往上啊。”   丁佐民大笑道:“哈哈,去美国喽,公派留学去的,长长见识。”   颇有些人并不知道丁佐民的家庭情况,一听他儿子这么能干,自然又是好一番恭维。   何小曼在一旁听了,心中不由也是感慨万千。想起刚刚梦幻般的一幕,若是丁砚在,那该多好。   旁人提丁砚的时候,丁佐民悄然留意着何小曼的反应。   她绝不接话,与瞿逸兴或者邱勤业不同,虽然她和丁砚的关系比那两位要深刻得太多,但她丝毫没有在众人面前表露出自己和丁砚有一丁点的瓜葛。   这是人前的分寸感。   而且她始终那样不卑不亢地笑着,哪怕是众人齐声夸奖丁砚的时候,她也只在嘴角露出一丝掩藏不住的开心,除此之外,没有半点儿失态。   她既克制、又真实。   大概是商贸团的驻足,让人觉得这个展台特别吸引人,又有几位外商过来看样品咨询业务。   英语最流利的只有何小曼与汤丹,汤丹一个人跟他们几个人交流,已经有些应付不来。   何小曼赶紧跟大家说了声“失陪”,面带笑容地迎向外商,流利地与他们交流,才讲了几句,就引得客商们哈哈大笑起来,气氛轻松融洽。   丁佐民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何小曼比他想象的更有思想、更有能力。就算她出身并不怎么样,但她自身的气质与见识,早已超越同龄女孩子一大截。   第一天的展会特别顺利,不仅金楚楚的到来让崇光展台在整个会展中心都变得让人瞩目,而且业务上也颇有进展。好几位国内国外的客商都对“丝路”产品感兴趣,并初步表露了合作意向,双方留了联系方式,一方面有待进一步加强联系商谈后续合作,另一方面也邀请他们参加两天后在会展中心的多功能厅举办的“丝路”发布会。   晚上,几位工作人员一回到酒店,纷纷揉着脚大叫辛苦。这也是意料之中,何小曼给她们鼓了鼓劲,而她们也并没有当真,叫完苦,又开开心心地聊天打闹去了。   毕竟都还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真是青春无敌的时候。   突然,汤丹喊她:“小曼,你的电话!”   电话是邱勤业打来的,说丁副市长想见见她,让她现在就去他们下榻的酒店,丁副市长在咖啡厅等她。   商贸团住在市里,何小曼她们住在展馆附近的酒店。何小曼怕迟到,赶紧打了个出租车前往。不管怎样,对方是领导,也是长辈,何小曼一直都是很有礼貌的姑娘啊。   只是不知道他找自己有什么事呢?何小曼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位现在的“副市长”,不久后的“市长大人”究竟所为何事。   话说,丁佐民也是看到丁砚拿家里的咖啡出去做好人,猜到何小曼喜欢喝咖啡,所以约在了这里。   望见何小曼如约而来,丁佐民淡淡地说了句:“来啦?抱歉这么晚还约你出来,今天一定很辛苦了。”   这般平易近人,何小曼倒也不意外,反而觉得是政界人士该保持的一面。   “您好。谢谢关心。不辛苦,年纪轻本来就应该多锻炼。”何小曼应对得也很天衣无缝。   “小何科长多大了?”   “十九。”其实还有一个月才十九呢,何小曼是故意这么说的。   丁佐民挑了挑眉。他只知道何小曼还很年轻,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年轻,年轻到他都觉得难以置信。但转念一想,又何尝不是呢?毕竟何小曼还正在读大一啊。   “真羡慕你们年轻人,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第155章 发布会小插曲   面对丁佐民的感慨, 何小曼倒也听出了真诚。   于是微笑道:“未来属于任何一个年龄段的人啊。只要有心,从来都不怕晚。”   “哈哈。”丁佐民笑了,这丫头的确会说话,而且也完全不怵自己副市长的身份。她的气质, 竟然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平等感。让她面对任何人的时候,都不会居高临下, 也不会屈膝卑微。   这种放松状态下的丁佐民,也完全没有领导架子, 何小曼喜欢和有见识的人说话, 不管这个人是副市长, 还是丁砚的父亲。   谁都没有提丁砚。   这并不别扭, 反而成为这种平等的前提条件。如果说丁佐民一开始的确有着相看儿子对象的想法,这一刻也只当何小曼是一个出色的年轻人。   因为他们的关系尚未对双方家长公开,那就不挑明吧。   相谈甚欢。临告别的时候, 丁佐民说他后天一早的飞机要飞回C州,还有个重要会议等着他回去主持, 所以不能去看“丝路”发布会,但他会遥祝成功。   遥祝成功。哈哈, 何小曼都有点想笑了。这位副市长同志真的很多面呐,这一还是有点可爱的。嗯,一丁点,希望继续保持。   向丁佐民挥手说再见。丁佐民望见她手腕上的手表, 若有所思。   特贸会第二天, 石新源也赶了过来。因为何小曼要去忙发布会, 其余一应业务,就要石新源挑起担子来。   要说这次发布会,其实还算轻车熟路了。天鹰公司派了不少人手过来,而国纺大的师生也一直在现场参与,人手是足够了的,何小曼只要负责把关就好。   彩排的时候,她见到了老朋友李紫凝。   一见何小曼,李紫凝就撅起了小.嘴:“曼,你看到萧公子了吗?”   看到?什么程度的看到?何小曼一时没理解。这几天是没看到,不过几天前在S市是看到过。这算不算“看到”?   于是含糊地回答道:“有段时间没见了,我一直在忙发布会。”   “哦……”李紫凝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他会在特区迎接我呐,哪知道人影都看不到的。打电话也找不到人。他还在S市吗?”   “应该是的吧。”反正何小曼没听说他有订机票去别的地方。而这位爷,基本上是不大可能坐火车的,去哪儿都是首选飞机。   “那你有他在S市里的call机号吗?”   BP机的发展实在太迅猛了,连李紫凝这种外宾都知道S市开了声讯台啊。但没有萧泽言本人的许可,何小曼也不能就这么把他卖了。   哪怕是“卖给”李紫凝这种“好主人”,何小曼也不敢造次。   “我不清楚啊。”何小曼再次摇摇头,“我和他接触少,你要不问问谷经理嘛,他是萧公子下属,肯定联系颇多。”   李紫凝皱眉:“早问过啦,他说萧公子最近深居简出,不大愿意见外人。”   噗,这真是何小曼听过的有史以来最好笑的笑话。   第三天,一切准备就绪,国纺大服饰与纺织品毕业设计展会暨“丝路”牛仔布系列产品发布会在会展中心的多功能厅成功举办。   国纺大的师生们果然发挥了最大限度的想象力,将这场展现青春与性.感的发布会演出了不一般的效果。而国纺大重要领导的出席,让瞿逸兴和邱勤业都兴奋不已,他们看到了与这个国内最好的服饰纺织品专业进一步合作的机会,自然是主动出击,双方一拍即合。   而这场发布会对于前来观看演出的厂商来说,却有着另一层意义。   在他们的固有印象中,这个国家有好东西,但他们不会包装;这个市场非常巨大,但他们还没有自我觉醒。   可是,这场发布会完全打破了既有的印象,国际化的模特阵容、大胆新颖的设计,全本土化的面料工艺,既活泼时尚,却又并不标新立异。   这完全是一种大众能够接受的审美引导啊。   而谷德求将媒体打点得格外妥当,摄影的摄影,摄像的摄像,写报道的摇笔杆子,现场热闹非凡。   而台下还有一个人,既不是厂商,也不是领导,也不是记者。这个人叫“萧泽言”。   要说他和这场发布会完全没有关系,也不尽然。   主办的是他的“女性朋友”,承办的是他的下属公司,台上走秀是他的优秀“伴侣”之一。   这关系有点乱。   他告诉自己,他是来视察天鹰公司的工作成果的;但另一个诚实的他也告诉自己,拉倒吧,你就是来看何小曼的,你怎么就不敢承认呢?   发布会空前成功,记者们将何小曼围得水泄不通,甚至有些记者已经挖出了何小曼的双重身份,她既是“丝路”品牌的推广负责人,也是国纺大的学生啊。   乖乖不得了,这双重身份真是太适合发挥了,记者们已经想好了十来种感人至深的标题,每一种都可以套红头条。   “萧公子。”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李紫凝将萧泽言堵在了多功能厅外的长长走廊上。   这可是有过“深入”关系的旧识呢,萧泽言只觉得欲.望升腾,望向李紫凝的眼神瞬间就不安分起来。   李紫凝还穿着“演出战袍”呢,上身是若隐若现的薄纱,下边是硬纱的蓬蓬裙,点缀着牛仔布块与布条,柔美中显出几分不羁,像是一贯听话的粉色小公主突然背着妈妈偷玩嬉皮装。   衣服是好看的,设计也是很有想法的,但上半身的若隐若现,实在是很撩人的。   “好巧哦,在这里遇见你。”李紫凝说着,透视的上半身就倾了过去,倚在萧泽言的手臂上。   她在舞台上走秀的时候,一眼就望见了坐在观众席里的萧泽言。他居然那么低调,公子作派呢?   不管怎样,李紫凝当时就荡漾了。所以演出一结束,她立刻就跑出来找他,怕再一次擦肩而过。   说萧泽言不动心,那绝对是假的。他都好长时间没和女友们约会了。   嗯,起码有两个礼拜了吧。   这简直是萧大公子“有史”以来最持.久的禁.欲。   他是很想向李紫凝浑身散发出的诱.惑低头的。但是不行啊,敢问你内心的坚持呢?你还要不要尝试专一的味道了?他暗暗问自己。   倒不都为了何小曼。而是被何小曼所说的那种专一特质打动。听起来很特别啊,萧泽言突然很想试试一段时间心中只有一个女人的滋味。   “安娜,好久不见。”他伸手扶正李紫凝,顺手还揽了一下李紫凝的肩。就在李紫凝要顺势倒过去的时候,萧泽言一个抽身,双手插在兜里,靠在了墙上。   “表现一如既往的优秀啊。”萧泽言表扬她的T台表现。   李紫凝却俯身过来,对着他微微吐气,低声道:“换个地方,我表现会更好哦……”   这充满挑.逗和暗示的语言,萧泽言这种身经百战的选手怎么可能听不懂。   他一下子抱住李紫凝,一个反身瞬间换了位置,将李紫凝按在墙上,狠狠地吻了下去。   辗转很久,李紫凝浑身都已经瘫软,以为下一步就要是带自己进房间,却听见萧泽言道:“宝贝,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不等她反应,立刻抽身离去,快步消失在走廊尽头。   气得李紫凝重重地一跺脚,差点把高跟鞋的鞋跟都跺掉,疼得直吸气。   多功能厅里,所有模特和国纺大的师生们合影留念,匆匆赶回来的李紫凝口红已经碾掉了一半,来不及补妆,只得匆忙摆了一个姿势,很酷很美,但是悄悄用手背半掩了嘴唇。   晚上,何小曼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丁砚,与他分享这喜悦。二人情话绵绵,一不小心,话费又超标了。   第二天,李紫凝来跟何小曼告别,不免说到萧泽言。   “萧公子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啊?”李紫凝说起来还有些恨恨的。   “变了个人?”何小曼有点懵,她完全不知道萧泽言来了特区、看了发布会。   “对啊,我昨天见到他了。”   “呃……在哪里?”   “就在发布会现场,我们还私下见面了……”   一听到这里,何小曼有点不自在。这两人不用私下见面都已经相当儿童不宜了,私下见还得了?   多听两句都会怀孕啊。   “哦哦,那就好。你不是挺牵挂他的嘛,这下如愿了。”   李紫凝却小.嘴撅得半天高:“如什么愿呀,他……他都不是以前的萧泽言了。”   “以前的怎样?现在的怎样?”何小曼实在有些好奇。   “以前的萧泽言,一见我就想吃了我。现在的萧泽言,明明想吃我,但是不下嘴了。”   真是佩服李紫凝的中文水平,一个半拉子华人能把中文说到这般精准的地步,也是没谁了。   何小曼一下子就听懂了,惊讶道:“我的天哪,这萧泽言是不是最近吃撑了?” 第156章 萧泽言的心机   李紫凝带着遗憾飞走了,何小曼心中却嘀咕开了。萧泽言这种到哪里都要大声嚷嚷的人, 怎么会无声无息地来了特区, 却完全没有露面?   她打了谷德求在特区的BP机。像他这种业务繁忙的“精英”, 到一处就会办一个BP机,搞得跟浪子的丈母娘的,一城一个。   谷德求倒是很快就回了,一听是何小曼,立即大肆夸耀发布会的成功。   “萧泽言是不是也在特区?把他联系方式给我。”何小曼不听那些有的没的,她是真心要找萧泽言。   谷德求不敢随便暴露萧泽言行踪, 含混的道:“啊, 是吗?我不知道啊。他也来了吗?”   “谷经理你少跟我打马虎眼,有人都看到他了。”   “呃,这样啊……我也不知道啦。不过香江娱乐在特区也有长住酒店, 要不我帮你问问?”   五分钟后,戏演完,谷德求又一本正经地打过来, 说萧泽言果然来了香江, 就住在某酒店, 电话是XXXX。   接到何小曼的电话, 萧泽言颇有些激动。一想到昨天为了她, 自己居然连到嘴边的肥肉都没吃,他觉得自己简直可歌可泣, 要搁古代完全可以立个贞节牌坊。   又听何小曼说要请自己吃饭, 当然是选择答应了。   晚上, 何小曼约在了五星级酒店的西餐厅。为了金楚楚这个人情,她是真的要好好请萧泽言吃一顿。   其实萧泽言什么高档酒店高档会所没吃过,对他来说也许只是像平常人家的寻常饭菜一般,但何小曼是认真的,哪怕明知还不了这个人情,她也要尽力表达。   “我悄悄来特区都能被你挖出来,是不是说明,你很在意我?”萧泽言还是那样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在意你的人自然会在人群中发现你。”何小曼一语双关。   明明萧泽言在现场,但何小曼全心只在舞台上,完全没有注意到。但舞台上的李紫凝,面对台下那么多观众,却偏偏于人群中发现了萧泽言。   谁才是在意他的人,不言而喻。   萧泽言听出了弦外之音,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祝贺道:“发布会很成功,我在观众席,能听到各方反应,几乎是一致好评,祝贺你。”   这祝贺很真诚。何小曼笑了,举起装着饮料的酒杯:“所以,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萧泽言挑眉。   “天鹰公司很优秀,所以发布会才会这么成功。”   “那也应该我谢谢你啊。你们厂选天鹰公司合作,你们才是金主。还是我谢谢你吧。”萧泽言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   他喝的倒是红酒。不过,何小曼说明天还要早起,会展还有最后一天,萧泽言便没有要求何小曼也喝酒。   何小曼却知道,萧泽言对于这次会展的作用,绝不仅仅是提供了一个优秀的合作方。   她垂下眼睛,复又抬起眼帘,直视着他:“这次我们崇光厂在会展上签订的合同,足足够我们厂吃两年……”   “来得及吃?”萧泽言发出疑问。   “我们厂新注册成立了进出口贸易公司,这次所有签订的合约都是以崇光贸易公司的名义,来不及吃,我们可以分给别的厂吃。更何况我们的新厂区已经动工建设,相信建成后生产能力会大幅度提高,只怕吃不饱,不怕吃不下。”   说到这儿,想到“吃撑”的萧泽言,何小曼不由心中一动,摒住了笑。   萧泽言哪里知道她讲这么正经的话,也会有节外生枝的心理活动,笑道:“真是聪明的选择。”   “这是题外话啦。”何小曼扶正话题,“总之,这回我们厂的签约量能在C州所有的参展厂家中位列第一,也是托了金小姐代言的福,光是香江客商,正在洽淡中的就还有好几家。”   “互惠互利嘛。听说金楚楚的大幅照片还上了内地很多报纸,尤其是她说支持国货那些言论,效果很好。这两天接连好几家内地品牌联系香江娱乐,想请金楚楚代言他们的产品。”   何小曼笑道:“纺织品可只能代言我们‘丝路’哦?”   “哈哈,你上辈子一定是精明死的。”萧泽言不由笑了,“这是肯定,我们也是讲规矩的。而且,我们也打算适时推出其他明星,尤其是一些有潜力的新人。”   何小曼心中一动,想起“杨简”的那个世界,曾经有一名叫酒井法子的日本女星,凭借松下电视机的广告,在国内一炮而红,成为那个年代极少见的没有影视作品,却靠广告收获巨大国民度的先例。   “个人建议啊,需要打开市场的品牌,宜推出重量级代言人,而新人可以低价甚至零费用争取大牌厂商的代言,两者之间可以相互带动。你们也可以介入广告制作,只要广告有口碑有群众基础,新人凭借大品牌收获国民度之后,再推出新人的影视作品,效果一定事半功倍。”   萧泽言耸起眉毛,叹服道:“这建议真不错。我们还只是有初步设想,你倒是替我们把后续方向都给想好了。这还得给你创意费啊。”   何小曼笑道:“我不收创意费,以后我们厂的代言费都给友情最低价就可以了。”   萧泽言不由郑重地望着她,又郑重地开口:“何小曼,你上上辈子也一定是精明死的。”   要不是在五星级酒店的西餐厅,要不是周遭都是轻声细语或柔情蜜意,何小曼真想仰天长笑。她好喜欢“精明”这个评价。   谁说“精明”是贬义词,不坑害别人的“精明”,是职场商场上尤其重要的美德。   吃完、聊完,何小曼喊服务生买单。萧泽言却对服务生道:“我来签单,哪有让女士买单的道理。”   何小曼急道:“说好今天是我请你的呢?”   萧泽言笑了笑,没说话,将账单放在桌上,认真地看了看,然后拿了笔,潇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何小曼望着他签下名字,心中蓦然一动。   这字迹好生熟悉!   萧泽言是故意写给她看的,好叫她知道,是自己一直在给她寄杂志。虽然是受人所托,但也足以说明,自己并非不能坚持,而只是没有遇见能让自己坚持的事。   可是,何小曼看他签完名,竟然毫无反应,萧泽言不由一阵失望。   分别的时候,何小曼挥手道别,左手轻轻抚着背包的背带,那只耀眼的古董表露出衬衫袖口,又一次刺痛了萧泽言。   何小曼绝非毫无反应,在回酒店的路上,她迅速地梳理着。   第一次来特区,第一次见到萧泽言,他曾经给自己扔过几本杂志,说是香江娱乐旗下的杂志,而不久过后,珍珠弄收到的包裹,就恰好是这几本杂志。   当时何小曼就有过猜测,但又觉得,也许给自己寄杂志的人只是因为图方便,所以直接搜罗了一下香江娱乐的杂志一并寄来?   但现在想来,也许并不是。   是因为萧泽言本身就是香江娱乐的少东家,所以他最方便的就是寄出近期的杂志。只是,丁砚的朋友竟然是萧泽言?这让何小曼有些难以置信。   更让她背后冒汗的是,寄来的杂志每一份都写着“何小曼收”,如果这个人真的就是萧泽言,那么他从第一次知道何小曼的名字起,就该知道何小曼的身份,可他竟然还是不动声色给何小曼寄了这么久的杂志。   他也是个心机boy啊!   晚上和丁砚通电话的时候,她没有问。因为她突然想到,萧泽言和自己来往这么久,虽然并没有任何暧.昧,但是万一寄杂志的人真是萧泽言,她该如何解释萧泽言对“何小曼”三个字的隐瞒?   如果丁砚真的和萧泽言是好朋友,那她更不能去破坏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   也许有些女人很享受好朋友都喜欢自己的狗血戏码,但何小曼一点都不享受。   这个结,应该让萧泽言自己去解。   想来想去,她还是给萧泽言的房间拨了个电话。   “才分手又想我啦?”萧泽言虽然还是调笑,心里的失落却依然没有放下。   “萧公子,C州凌安区西横街珍珠弄36号,这个地址你熟悉么?”   萧泽言心中一震,终于来了。何小曼果然是认出了笔迹。   “所以我们其实已经认识快三年了,对吧?”萧泽言突然觉得,如此看来,自己也并没有比丁砚晚多少啊。   这话,当然算是承认了。何小曼哭笑不得。   “你早就知道收杂志的人就是我,对不对?”   “是啊,从知道你名字的第一刻起,我就知道了。你应该叫张丽或者王芳,这样我可能还要猜一段时间。”萧泽言居然还有心情开了个玩笑。   “有你的,居然瞒了我这么久!”何小曼哑然失笑。   这事实在有点魔幻。 第157章 月亮不会说话   何小曼沉默片刻,叹道:“早知如此, 今天我还是应该坚持买单的。要感谢你的, 看来还不止代言人这一桩。”   “算了吧, 除非你想羞辱我。”   萧泽言想了想,有些话大概电话里问,会比较不那么丢面子,便横下一条心,问道:“你和丁砚……现在是什么关系?”   被他这么蓦然一问,何小曼还有些不好意思。不过, 她很清楚, 绝不能在这样的问题上拖泥带水。   “情侣关系。”她说得非常明白,一点都不含糊。   “靠……”萧泽言突然后悔自己这么冒失,回答得这么干脆, 还不如不问呢。   “凭什么啊,他哪点比我好。”萧泽言嘟囔。   “就凭他先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何小曼这么回答,还是很照顾萧泽言的感受。   哪知道萧泽言正在经历人生中的第一次正式拒绝, 虽然心有不甘, 却又有一种很奇怪的快感, 觉得自己被何小曼虐也虐得颇有些痛快啊。   真特么挺变.态的。   “要这么说, 我也就不那么受伤了。不就是被小丁抢了个先嘛, 如果是我先出现,你一定会喜欢我。”   真特么挺自信的。   何小曼笑着, 回答得和风细雨:“应该不会。如果你先出现, 我们应该会是很好的朋友, 但对你的感情观,我不是很苟同,哈哈。”   “靠,一点面子都不给啊!”萧泽言骂道。   “哈哈,瞧你,我说实话而已。”何小曼被恼羞成怒的萧泽言逗笑。   萧泽言恨恨的道:“那也是以前,我现在很专一!”   “专一多久了?”   “两个礼拜!”   说完,两边都沉默了。   数秒钟后,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两个礼拜的“专一”,对萧泽言来说也当真是很不容易了。一场略显尴尬的对话,在大笑中终于变得坦然起来。   “萧公子。想想怎么收场吧。”何小曼道。   萧泽言才是洞察一切的那一位,何小曼和丁砚都是不同程度地蒙在鼓里。所以他清楚地知道,只有自己来挑明,才能避免日后的尴尬。   “我会跟小丁说的,假装才知道。”   “好。”何小曼很真诚的道,“无论是丁砚,还是何小曼,有你这个朋友都是很幸运的……”   真诚的表达还没结束,开着的电视机里出现了令人尴尬的一幕。   “呃……萧公子,你有没有在看电视?”   “没有啊,怎么了?”   “香江电视台正在放你的新闻,你两个礼拜的专一可以宣告结束了。”   电话那头传来“咯”一声,想来是萧泽言扔了听筒,过去开电视了。   半晌,才听到萧泽言在电话那头笑骂:“靠,老子亲个女人都能上头条,这些狗仔真是无孔不入,连特区都不安全了。”   他和李紫凝在会展走廊上热吻的一幕,被成功偷拍,狗仔们效率超级高,把李紫凝的背景全都扒了出来。正连篇累牍地全方位报道,快把李紫凝读过的幼儿园都给翻出来了。   “所以你还是别专一了,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你就是你。”   何小曼不赞同萧泽言的生活方式,但她尊重男女间你情我愿的相处,哪怕只是露水情缘,只要不涉及欺骗和伤害,旁人的确无法作出道德评价。   “小曼,我突然有个主意。”萧泽言的语气突然开心起来。   “什么主意?”   “安娜不是想当香江小姐么,现在开始报名了啊,索性趁热打铁,让绯闻更加凶猛一点,这样,香江娱乐又可以打造一位新星。”   “哈哈,你上辈子也是精明死的吧!”何小曼实在是忍不住了,终于放声大笑,“人家新人出道还要砸钱营销,你这个不费吹灰之力啊,真是赚翻了。”   “彼此彼此,以后我们两个精明人要多交流,哈哈。”   挂了电话,何小曼只觉事情一波三折,真是有趣得很。不过,她还是更喜欢和精明人做朋友,不喜欢把精明人当情侣。   特贸会在举行了隆重的闭幕式后,终于曲终人散。   崇光厂众望所归,拿下订单第一的优异成绩。瞿逸兴觉得脸上实在太有光了,一同过来好几个局长,纺工局的订单远超第二名50%强。其中崇光厂贡献最大。   而且,崇光厂竟然注册成立了进出口贸易公司,瞿逸兴之前虽有耳闻,却只以为是想签外商订单的时候能方便些,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现在看来,他们的触角已经越伸越远,围绕着牛仔布和卡其布的生产,形成了多方位的业务延伸。   崇光厂隐隐已有崇光集团之势,一招一势都走在了其他企业之前。   回到S市的何小曼,受到了国纺大领导的热烈欢迎。国纺大的毕业设计展去到了特贸会现场,登上了各大报纸,占据了相当的版面,激起的反响远超他们想象。   而崇光集团很大方地在发布会最后,让参与设计的学生们和穿着自己设计的服饰的模特儿一同出场,也让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学生获得了宝贵的展示自己的机会。   经此一役,已经有好几家国内知名厂商向这届毕业生抛来了橄榄枝。   这里头,牵线人和策划人就是何小曼,她当然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国纺大的领导和何小曼交流过之后,决定与C州纺工局开展深度合作,将合作范围扩大到整个C州纺织系统。   何小曼这种不计前嫌、顾全大局的做法,得到了C州纺工局领导层的赞赏,并且适时地带到了丁副市长那里。   对于C州流传的那些“神话”,何小曼一时还没时间去过问。因为订单激增,崇光厂驻S市办事处的业务变得十分繁忙。   何小曼在和厂部商量之后,决定再增设特区办事处,巩固香江方面的业务。办事处人员在厂内公开招聘、竞争上岗,入选者先到S市办事处实习一个月,然后派往特区。   特区,多么诱.人的地方啊。   因为听说汤丹学了英语和国际贸易之后,不仅在会展上独挡一面,何小曼还给她争取了相当可观的业务津贴。厂里的年轻人备受鼓舞,一时学习氛围异常浓厚,连食堂吃饭的时候都可以见到手捧英语书的小青工,喝口汤的间隙也不忘多背一个单词。   春天,就是这样争先恐后。   曾家小花园里也格外热闹,各色鲜花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每天送到何小曼和汤丹案头的鲜花或浓烈或清雅,让忙碌的办事处也透出别样的风景。   这天晚上,何小曼和外国客商通完电话,狠狠地伸了个懒腰。   汤丹已经收拾好东西:“刚刚月君阿姨来过,看你打电话专注,就没打扰你。”   何小曼一想,最近的确太忙了,虽然只隔一墙,也没时间好好陪曾玉裳她们吃顿饭。便道:“今天时间早,我现在就过去,陪曾小姐说说话。”   曾家花园的主楼,曾玉裳吃过了晚饭,却没有入室就寝。她坐在露台上,望着树影婆娑,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眼角悄然流下一滴泪。   还好,只有月亮望见了这一切。它不会说话。   曾玉裳伸手,轻轻将泪珠抹去。便听见了脚步声,有人上楼来了。   “小姐,吃药了。”是陶月君送来了水和药。   “药药药。我和它纠.缠了这么久,不知谁能斗得过谁。”曾玉裳轻叹道,撑起身子,接过陶月君手里的药,一仰头,全部灌进了嘴里。   “喝点水呀……”陶月君轻声说着,将水杯递了过去。   曾玉裳轻轻摆了摆手,吞咽了好一会儿,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   “看,今天又是我战胜了它。不用水,我也可以。”   陶月君却执着地将水递过去:“总要喝一点的。不喝水,怎么叫吃药。”   曾玉裳依言,还是啜了一小口,笑道:“你啊,就是教条主义。”   陶月君不服:“小姐最讲规矩,这不就是规矩嘛。”   曾玉裳却幽幽的道:“可是最近,我越来越不想讲什么规矩了。”   她抬头望着从树梢间探出脑袋的月亮:“其实吧,我本来也不是讲规矩的人。否则我也不会留在这里。讲规矩的,都跟着我爹和我娘去了那边。”   陶月君不敢随便接话。怕惹了她的伤心事。   “怎么了,不敢说话?”曾玉裳突然转头看她,“你啊,就是胆子太小。我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行了。不然……”   她突然顿了半晌,才低声道:“不然,我就去找他。看看他现在长什么样了。”   “我有半个世纪没见他了。”   “我是不是一个特别遵守承诺的人?”   陶月君的肩膀抽了起来,她竟然比曾玉裳先哭了。 第158章 等待   夜色中,何小曼站在露台之下, 进退两难。   就如同当初站在钱明的窗外。只是那次, 屋里讨论的事好歹与自己有关,这回, 却是关于曾玉裳那传奇的过去。   她早就听说过, 曾玉裳是与当时一位进步青年私订了终身的。对方断了音讯, 家里人不断催嫁,为了反抗家中安排的婚约, 她将自己困在阁楼上整整五年。   只要见过曾玉裳作派的人,都难以想象, 这样一位处处透露着优雅与精致的旧时闺秀, 会不梳洗不打扮, 把自己弄成无人愿意接近的模样,在阁楼上隐居五年。   所谓“阁楼上的疯女人”, 是太多古典小说无情嘲讽的反派。只有真正见识了她们、接近了她们,才知道她们的疯狂背后,有多少执着与苦楚。   她不允许自己做一个卑微的偷听者, 如果有一天, 曾玉裳愿意向她敞开心事,她会真诚地聆听。而现在, 何小曼知道,自己应该避开。   于是, 她转身想回到辅楼的宿舍里去。   春天其实也是有落叶的, 有些新生得太过积极的树叶, 反而会在茂盛之前就提前枯萎,从树上落下,为更加生机勃勃的树叶腾出地方。   何小曼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很细微,却惊动了露台上的人。   “小曼?”陶月君探出脑袋,月色下,一眼就能望见正欲离开的何小曼。   因为内心无愧,何小曼倒也并不觉得尴尬,坦率的道:“月君阿姨,刚刚听到你和曾小姐在聊往事,我觉得不合适打扰你们,所以想呆会儿再来。”   曾玉裳淡然的声音从露台上传来:“小曼,上来吧,我想和你说说话。”   露台上有些微风,何小曼一上去,望见曾玉裳似乎比以前更瘦了,微风之下,竟有些不胜风力的意思,心中暗暗有些吃惊。   也不过数日未见,怎么就又瘦了?难道是此情此景给予人的错觉?   “曾小姐,我们去屋里坐坐吧,虽是春天,夜风也有些凉。”何小曼提议。   曾玉裳却指指对面的椅子让何小曼坐下。   “冬天太过寒冷,夜天蚊虫颇多,能在露台上如此舒心地望望月色与树影,也只有这四五月份的春天。过一日少一日了,你就依着我吧。”曾玉裳缓缓的道。   何小曼更是觉得心惊,总觉得这些话里头隐藏着什么情绪,她不是想不到,却是不愿意往那上面想。   温柔的笑道:“春天总是过一日少一日的么,再熬过一个秋冬,就又来了,周而复始,也是没有穷尽的。”   曾玉裳听了,却微微有些出神,喃喃的道:“春去春又回,人生却并非周而复始。有些事,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大约是听着话题有些沉重,陶月君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小曼可要喝些什么?咖啡就不要了吧,都晚上了,别影响睡眠。”   何小曼领会她的意思,笑道:“那我要一杯白开水就好了,谢谢月君阿姨。”   露台上只剩了曾玉裳与何小曼二人,何小曼终于道:“曾小姐,从来没见过伤春悲秋的你,今天终于让我相信,再坚强的人,内心也会有易感之时。”   曾玉裳脸上泛起一丝微笑:“这是自然,谁的内心也不是铁板一块。”   她的视线落到何小曼的手腕上。何小曼穿着一件这年头少见的七分袖衬衫,露出那只丁砚送的古董表。   自从和丁砚分别后,她遵守约定,一直戴着它。就好像丁砚在身边陪伴一般。   “手表很好看。”曾玉裳虽是称赞,语气却并非艳羡,反而透着一种“我知道价值”的暗示。   何小曼心中一动,不由伸手抚了一下手表。这细微的动作顿时被曾玉裳捕捉到,笑道:“小丫头……谈恋爱了吧。”   何小曼顿时脸色微红,却没否认,有些心虚地问:“您怎么知道?”   “大约两个月前,你们厂搞什么新厂奠基,你陪了个贵宾,转眼就见你多了这只手表。”   晕,曾玉裳也太厉害了,原来她早就观察到,而且还能从平常何小曼的片言只语中抓到关键细节。   “虽然是厂里的贵宾,其实……其实是我认识很久的朋友……”   曾玉裳点头:“如果只是值钱的礼物,我一定会提醒你,你还年轻,万万不能被那些有钱人的攻势冲昏了头脑。不过,既然他能送得出这只手表,我相信他不管是不是有钱人,在学业上都很优秀。”   果然不愧是曾家小姐!   “嗯,他和我年龄相仿,曾经在我们厂里做过蹲点调研。”   曾玉裳听闻,脸上的笑意更浓:“真美好啊……相信你们的感情,不掺杂丁点儿世俗,只是单纯的相互欣赏和喜欢。”   何小曼连连点头:“我们相互鼓励,彼此欣赏。”   “好好珍惜。小曼,你值得拥有这样美好的感情。”曾玉裳握住了她的手。   何小曼终于鼓起勇气:“曾小姐……也曾拥有过,对吧?”   曾玉裳没有生气,也没有回避,因过于瘦削而深陷的眼窝中,突然放出格外美丽的光芒,脸上的笑容都变得温和圣洁。   “我和你一样,也曾喜欢过一个年龄相仿、学业优秀的男生。只可惜,我没生在一个好时代。那个年代、战火纷飞、老百姓颠沛流离,太容易断了音讯。”   “那您……还在等他吗?”   曾玉裳轻叹一声:“早就不等了。我知道他在哪儿。只是回不去了,我说过,人生没有春去春又回,有些机会一旦错过,就是茫然一生,再也追不回来。”   “为什么?知道他在哪儿,就去找他啊!告诉他您还是单身,还在等着他啊!”何小曼激动起来。   “可他已经不是单身了啊。”   “啊……”何小曼始料未及,呆坐当场。   她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曾玉裳苦守了一生,对方却是妻贤子孝,这孤寂与幸福的对比,委实有些刺眼。   “我不怪他,并不是他负了我。我父母带着我的兄弟姐妹逃走的时候,挺仓皇的。我不愿意走,他们也逼不了我。等他们全走远了,我才走下阁楼,在日后漫长的整理中,我发现了一些资料和信件,才知道他回来过。我按地址给他写信,终于恢复联系。他以为我早已嫁人,早已跟着家人一同出逃。等了很久,终于心灰意冷,而后恋爱成家……”   曾玉裳突然望着何小曼,声音变得明亮起来:“他应该对他妻子好,不是吗?”   “对……”何小曼心中有些难受,想起丁砚说过,一个男人若能全心全意对妻子好,那他肯定不会是个太糟的男人,便道,“这是男人应该肩负的责任,说明……他是个好男人。”   曾玉裳的嘴角泛起微笑:“他一直都是。”   突然之间,何小曼觉得自己哽咽了,死死地忍住,望着曾玉裳那张为男人骄傲的表情,百感交集。   这感情,不求回报,不掺杂一点儿私欲,竟这样纯净了一辈子。   “曾小姐,你也是好女人……”何小曼终于没忍住哽咽,落下泪来。   曾玉裳伸手,替她抹去眼泪:“傻孩子,哭什么呀。我都不伤心,只要知道他过得好,我便也放心。你看,我自己都不哭的。”   “那他……真的过得好吗?”   “我和他很少联系,但我知道,他过得很好……很好……”曾玉裳捧着何小曼的脸,轻声道,“我也过得很好啊,能有一个人,让我爱一辈子,我也是幸福的啊。”   才不是!   明明刚刚你还说好想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你明明还有思念、还有想象、如果你见不到他,你明明还有遗憾!   可是,何小曼不忍心说穿。   谁都需要保持一定的幻像,这是让自己站到笔直的动力与理由,让脆弱归到最隐秘的那一处,未必要残忍地翻出来示众。   握住抚在自己脸上的曾玉裳的手,瘦骨嶙峋。何小曼轻声道:“我也希望,爱一个人,能爱一辈子。”   “可以的。你比我幸运。你不止能爱他一辈子,还能相守一辈子。”曾玉裳笑道,“有机会的话,带他来家里吃个饭,让我看看这孩子。”   何小曼脸一红:“他在美国读书,要明年才回来。”   “哦,不着急的。有机会呢。”   不知为何,虽然曾玉裳说着“有机会”,何小曼却感觉到了她的失望。   这夜,她们说了很久的心里话,关于人生、关于感情,也关于未来。   照顾曾玉裳就寝后,何小曼也要回宿舍,陶月君一直将她送到花园隔门处。   “月君阿姨,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的事?”何小曼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第159章 水滴   这猝不及防的一问, 把陶月君吓了一跳。   “什么瞒着你?没听明白啊。”   “曾小姐一直在吃什么药啊?为什么她今天说话和平常不一样?”何小曼并没有咄咄逼人, 微微叹息道, “月君阿姨,若你觉得可以说,那就说。如果不想说, 就当我没问。但我心里却有些猜想。”   陶月君沉默半晌,终于抬起眼睛,直视着何小曼:“就是与你说,也无妨, 你早晚要知道。小姐病了很久, 医生说她身子太弱,经不起手术,保守治疗为主。”   虽是已有心理准备, 蓦然听到这话,何小曼心中还是紧紧一揪, 刺痛起来。   “医生可说还有多久?”   “半年……或者一年……”陶月君终于流下了眼泪, 却又替自己宽心, “不过医生也说得不一定对,他以前也这么讲过, 可小姐硬是撑过来了。”   何小曼知道, 世间会有奇迹,但不会屡屡都有奇迹。曾玉裳的气色的确已经大不如前, 纵使她依然端着最完美的架子, 何小曼也能看出她内里的虚弱。   半晌, 何小曼低声道:“既然曾小姐想见他,那就见一见吧。了却彼此的心愿也好。”   陶月君却擦了擦眼泪,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是不想见,是不能见。”   “不能见?难道对方已经不在人世?”何小曼心里有些不敢相信,明明刚刚曾玉裳还说,对方过得很好啊。   陶月君望向何小曼,眼神格外复杂,让何小曼突然觉得,她心中似乎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月君阿姨,不方便就不说了。”她握住陶月君的手,却发现那手在微微颤.抖。   “不是我不想说,只是,我真的不知道对方是谁。”陶月君微微叹了一口气,“但我知道,他一定还活着。小曼,你有没有发现,曾家是没有电视机的,曾小姐也从来不看报纸。”   何小曼心中一动,似乎的确是这样。曾玉裳非常喜欢看书,且阅读种类十分庞杂,但偏偏在曾家找不到一张报纸。   不过,何小曼从来没有想过这中间会有什么深意。她只以为就是曾玉裳多年养成的习惯而已。   “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个人的名字,但我知道,这个人一定经常出现在电视机里,出现在报纸上。曾小姐的心里,永远保存着当年的记忆,她刻意地不想知道那个人如今的样子。”   何小曼倒吸一口凉气,想起以前自己打听武青路79号时听到的传言。在那段非常时期,但凡有人想动曾家花园的念头,曾玉裳就会往首都写信;但凡她写了信,S市的领导就会亲自登门道歉……   如今一联系,不由让她起了一身冷汗。   “如此说来,还是不要知道那人是谁了。就让曾小姐永远记着他风华正茂的样子吧。”   陶月君轻轻地点头:“谢谢你,小曼。以前只有我和小姐,常常半天都不说一句话,多亏你来了,让这曾家花园有了生机。月君阿姨请求你,多陪陪小姐,她内心里接受一个人,不容易的……”   何小曼含泪点头:“月君阿姨放心,我当曾小姐、当你,都是我的亲人。”   陶月君显然没想到何小曼会对自己也如此真诚,除了曾玉裳,也从来没谁对她这般掏心掏肺过,不由又流下泪来。   月亮划过天幕,已默默地走了好些路。它看尽人间悲喜,却依然不说话。   这月色之下、世界之上的每个人,在时间的长河中,卑微而渺小;但他们又在自己的生命中波澜壮阔,无数的渺小水滴,终于汇聚成时代的洪流,谁敢说,这水滴没有力量?   自从知道了这个秘密,何小曼只要在S市的时候,每天都会抽时间去和曾玉裳说会儿话。只是她对这秘密绝口不提,这是对陶月君的尊重,也是对曾玉裳的尊重。   转眼,到了七月,漫长的暑假来临。   对于其他学生来说,暑假简直是乐不思蜀天堂般的生活;对于何小曼来说,暑假不过是少了些学业而已,她回C州呆了两个月,S市的办事处已由汤丹全面负责。   汤丹成长非常迅速,俨然何小曼第二,除了身高。   她偶尔也回家。暑假何小曼在崇光厂上班时候,汤丹回过几次C州,颇有点神神秘秘。   何小曼的二嬢嬢何淑华打完离婚官司,目前也住在珍珠弄,王秀珍将一楼的小房间理了出来给她住。   调动手续办理得非常顺利,因为史培军家那些教育系统亲戚的关照,落在一家教学质量挺不错的中学,只等九月开学后就正式开始上班。   而史培军恰好已经在着手“培优文化教育公司”的成立,何淑华很热情地去厂里帮忙,整理整理教学资料,帮着把把关。史培军要给她开工资,何淑华却坚决不肯收,说自己是老师,也算公职人员,除了教育局委派的任务,自己是不能再接有偿兼职的。   但可以无偿帮忙,请史总不要让她犯错误。   史培军知道她其实是感恩,但她说得也是事实,便也心有感激地笑纳了。   何小曼就是晚饭的时候,从何淑华嘴里听出了一些端倪。   何淑华说:“史总好像谈朋友了啊,有个小姑娘来找过他几次了,还挺亲密的。”   咦,这个信息非常重要。作为“友谊地久天长”的好朋友,何小曼表示自己对这个八卦消息十分感兴趣。   “真的吗?长得好看不?”   “挺好看的,而且很时髦啊。对了,好像也是你们厂的,我听他们说话间,提起过崇光厂。”   “我们厂的?”何小曼脑子一转,立刻就想到了汤丹。   汤丹对史培军的好感,由来已久,从史培军刚刚褪却满脸痘痘的那时候起,汤丹就对他很心动。   现在的史培军,已经很有史总的派头。天气太热,皮夹克是穿不住了,他穿梦特娇,好几百块钱一件,C州都没有……   喵了个咪的,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一定是有人从S市给他带的啊!   只不过,何小曼自己的恋情也还处于地下状态,没和父母朋友公开,想想史培军要是和汤丹有交往,大概也会是这样的状态。毕竟年纪都还小,总要感情成熟一点才能正式承认嘛。   如此一想,何小曼觉得,自己悄悄明白就好了,看破不说破是美德,等到时机成熟,相信这两位好朋友一定会对自己坦陈一切。   当下嘛,祝福就好。   同样感情逐渐走向公开化的,还有两个人。这两个人能渐渐走到一起,何小曼是极其欣慰。   这天,叶美贤来销售科找何小曼。   “小曼,晚上来我家吃饭。师傅给你做几个好菜。”   “咦,叶师傅你可难得邀请我啊!”何小曼嘻嘻笑着,挨了过去,“给我做什么好吃的?”   “你最喜欢的红烧肉啊!”   一点不错,何小曼瘦归瘦,但爱吃肉。   “还有谁不?”何小曼坏坏的问。她喜欢的几位长辈,相处模式各有不同,曾玉裳是平等而汹涌的相知;叶美贤却是可以丧心病狂撒娇的对象。   “去了不就知道了,多问。”叶美贤白了她一眼。   “呵呵,呵呵。”何小曼干笑两声,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一定还有钱明呗。叶师傅这是不愿意当着销售科其他人的面讲,她到底还保留着以前的那种高冷和淡漠。只是,以前她高冷到连翻白眼这种表情都不会做,现在已经接地气很多了。   感谢钱明这个臭不要脸的。   下了班,何小曼买了一个大西瓜,一串巨峰葡萄,还有正当季的水蜜桃。她现在上下班已经毫无顾忌地骑着那辆小飞鸽了。   何立华和王秀珍看到她冷落了小飞鸽这么久,现在这么没有芥蒂地拿出来骑,心中也是有些想法的。   他们不会直接问,但何立华知道,女儿一定是打开了心结,只等丁砚回来。   也多亏了小飞鸽,前面车篓里放个大西瓜,葡萄装在袋子里挂在车把手上,后座用绳子将一箱水蜜桃绑紧,“水果贩子”何小曼欢快地前往叶美贤家中。   钱明果然在。   一见何小曼,大声道:“你干什么啊,送这么多水果来,你师傅呆会儿肯定说你。”   “师傅要是说我,你肯定得帮我说话啊。不然要你干嘛。”何小曼跟他也是没大没小。   钱明乐呵呵地替她卸了下来,两人一起将水果拎进屋。   叶美贤正在厨房里忙碌。这房子只有她一个人住,小日子过得还是挺优雅的。   见两人拎了这么多东西进来,果然道:“小曼你这个样子,下回我就不要你来了。”   钱明赶紧帮腔:“谁说的,下回还要多来,来了我就有西瓜吃啊。”   叶美贤白他一眼:“那你现在就请回吧,我这里没西瓜给你吃是吧?” 第160章 人生无常   钱明这种厚脸皮的男人, 有没有西瓜吃, 都一定是赖在叶美贤家不走的。   不一会儿, 只见钱明从厨房里一样一样往外端,叶美贤烧了满满的一桌菜。   “这菜也太多了,我们三个也吃不完这么多啊。天热容易坏……”   哪知道叶美贤淡淡的道:“咱们俩,也就抵半个钱明吧。不愁吃不了。”   何小曼倒吸一口凉气:“天哪, 这男人谁养得起!”   顿时把叶美贤给逗得捂嘴笑。钱明一瞪眼睛:“我这才叫男人。你以为都像你那个小丁,说话细声细气,吃饭慢条斯理。”   叶美贤扬眉,望着何小曼笑而不语。   何小曼脸红了,扯什么不好扯丁砚啊,这不是欺负人么。何小曼也不是好欺负的,嘴一撇:“信不信我告诉丁砚, 说你背后讲他坏话。”   钱明却突然咧开了嘴:“这小子什么时候回来啊, 人家现在可是市长公子了。”   何小曼一怔:“他爸爸当市长了么?”   “是啊, 就这两天的事,你可能还没注意。”说着,钱明又叹息起来, “你说, 我好歹也算跟市长公子合作过,都没有借着这个关系捞个一官半职, 我是不是特别一身正气?”   “是是是, 你藿香正气。”叶美贤笑着啐他。   讲真, 这一点, 何小曼倒也是服气的。邱勤业可不就借着丁砚的关系成功攀上了丁佐民吗?没有丁佐民的支持,崇光厂也不会发展得这么迅猛。   这么看来,钱明的确是心底无私的,他和丁砚私交不差,但却没有从这私交上受益半点点。   当然,把叶美贤追到手,这个除外。在何小曼看来,这事钱明简直太受益了。叶师傅多好的人啊,就该当有一个富有责任感的男人来陪伴她的后半生。   “钱警官啊,我看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有些人适合官场,有些人不适合。你是天生干一线刑侦的料,真要去坐机关,浪费了。”何小曼不紧不慢的道。   钱明一拍手:“哈,你这话说得跟我们支队长一模一样。不过我是看出来了,这是给我喂糖呢。一吃这颗糖吧,我就心甘情愿地继续干我的刑侦工作了。”   何小曼倒是说得挺真诚:“就算是颗糖,也是颗好糖。不管什么岗位,都需要实干的人。能被人认可,就是有价值的人。”   叶美贤在一旁点头:“是啊,当时我记得小曼也是可以选择的,但她还是选择了下车间,当纺织工人。说实话,第一次见到小曼,我是不相信这个小姑娘可以在这个岗位上安心的,是小曼用自己的努力改变了我的看法。”   “我也是听从命运的安排。本来我还想当个学霸呢……”何小曼笑道。   不过,现在回想,如今的这条路也未必就不是最好的安排。就算当时何小曼当了学霸,上了重点高中,她也很清楚自己并不具备考入一流顶尖院校的能力。   她不过是比别人多学了几年而已,并非天资聪颖到高高在上的地步。何小曼认为自己最大的优点,并非机智,也并非勇敢,而是清醒。   “对了小曼,你有没有听说向丽娜在劳教所出事了?”   何小曼完全不知道:“出事?她怎么了?”   叶美贤夹了一筷子五花肉,放在何小曼碗上,随口问:“向丽娜是谁啊?”   “就是当时指使司机撞我的人,我的初中同学。”何小曼解释。   “哦。”叶美贤不以为意,转头又夹了一块给钱明,“多吃点,等会儿还要值晚班呢。”   “向丽娜怎么了?”何小曼追问。   钱明道:“好日子过惯了,哪受得了劳教所的日子。上头也算是很照顾了,但也不可能太特殊化。这丫头啊,闹了好几次。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地方,管教人员就算让你三分,别的劳教人员可不是她娘老子,自然就要给点颜色她看看。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欺负,弄了个抑郁症……”   叶美贤是被精神疾病折磨过的,自然能感同身受,叹道:“真是报应。当初何苦出那样歹毒的点子,小曼是挺过来了,她这个能不能挺过来就难说了。”   “谁说不是呢。所以还是我们小曼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现在多有福气啊。”钱明一夸何小曼,叶美贤笑得美滋滋的,好像夸了自家孩子一样。   何小曼心里却还想着向丽娜。她倒没有大快人心的感觉,只觉得人生无常,做人还是不能存有歹心,否则命运时时反噬啊。   “那她是不是保外就医了?”何小曼问。   钱明叹道:“哪里啊。所以说这丫头吧,性格太偏激了。你说,以向家的地位,她又不是装病,办个保外就医也不是难事。之前只不过是向老爷子不愿意出手而已……”   谁也没有发现,旁边的叶美贤脸色陡然苍白,轻轻地将手里的碗筷放在了桌上,认真地听二人说话。   “哪知道她居然趁着去医院的时候,在医院里偷药,回到劳教所就吞药自尽……”   “啊!”何小曼失声惊呼。   “救是救过来了,听说现在痴痴傻傻的,人也认不得了,往事也记不清了。年纪轻轻的,就算毁了。”   何小曼呆愣半晌,叹道:“我曾经希望老天开眼,让她受到法律的制裁,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叶美贤突然颤声道:“向家,哪个向家?”   钱明没有察觉到她的惊惧,说道:“咱们C州最有名的向家呗,是向怀远的孙女。”   叶美贤脸色惨白,却还在强行克制:“他不是有两个儿子么,是哪个儿子的孩子?”   钱明想了想,还真不是很清楚,他要是个关心领导家事的人,早不止在刑侦一线了。挠挠头:“这倒不清楚,反正向怀远只有一个孙女,另一个是孙子。”   “她……她叫向丽娜?”叶美贤突然望住何小曼,“你说她是你的同学,那她和你同岁对不对?”   何小曼突然感觉到了叶师傅的异常反应,开始觉得不大对头,向钱明使着眼色。   “我读书早,她有可能和我同岁,也有可能比我大一岁。具体年龄我倒不知。叶师傅……”   何小曼不安地望着她,想起厂里关于叶美贤的那些传言。不安愈来愈扩散,深恐一切都如她猜想的那样。   不不不,老天不会这么残忍。   叶师傅是多好的人啊!她眼看就要收获属于自己的幸福!   可是,何小曼越来越觉得无法说服自己。她终于知道,自己第一次见到叶师傅时,隐隐觉得有些熟悉,这感觉竟是来自于向丽娜。   叶美贤和向丽娜,果然是有些微相似的!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叶美贤摇着头,呼吸急.促,“他明明说把孩子送到国外去了,他就是这样骗走我的孩子。”   “美贤,到底出了什么事?”以钱明多年的办案经验,不难猜到叶美贤说的一定和向丽娜有关,而且,叶美贤早在和钱明确定关系之时,就向他坦陈了自己的过去。   钱明也想到了。   “美贤,你是不是怀疑向丽娜就是你被骗走的孩子?”   叶美贤泪水汹涌:“如果向家只有一个孙女,那只会是她。吴志娟根本不会生育,她从我身边抢走了孩子,还骗我说会给孩子最好的安排。骗子,骗子,向炳方、吴志娟,他们究竟对孩子做了什么!”   钱明一把抱住浑身颤.抖的叶美贤:“美贤,不着急,不要着急。安静,你一定要安静。”   叶美贤倒在钱明怀里,嚎啕大哭。   何小曼不知该说什么,此情此景,安慰也显得那么苍白,只得愣愣地看着叶美贤哭到肝肠寸断,然后道:“叶师傅,要不要去一趟向家?”   钱明吼道:“何小曼,你疯了,美贤都这样了,你还要去向家!”   何小曼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以尽量冷静的语气道:“钱警官,你还要值班,要不要打个电话去局里,跟人调个班?”   钱明看了看痛哭不止的叶美贤,知道今天肯定得留下来,缓了缓心神,跟叶美贤道:“美贤,我去小卖部打个电话,让小曼在这儿陪你。我马上就来。”   叶美贤一把拉住他,流泪道:“小曼说得对,我要去一趟向家,不过不是现在……”   钱明点点头,不与她争辩,柔声安慰:“我打完电话就回来,我们再商议。”   屋里只剩了叶美贤的哭声,何小曼抱着她:“叶师傅,对不起……”   叶美贤摇头:“没有对不起。你什么都没做错。我只是想看看她长什么样,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她在国外。我被那两个骗子骗得好苦啊!” 第161章 解脱   钱明果然回来得很快, 将值班调了个班。二人扶了叶美贤去床上躺着,然后来到客堂间。   “小曼, 我刚刚心里乱,所以语气不好, 希望你谅解。”钱明垂着头,看得出心情也很不好。   “钱警官,千万别这么说。我们都是为了叶师傅好,谁都不需要为此道歉。”何小曼轻叹一声, “只是没想到, 造化弄人, 事情竟然这么巧。叶师傅这样善良的人,知道自己的女儿竟然是这样,她该多难过啊。”   钱明道:“你放心吧,我会陪着她。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 不能再没有我。”   这深情,在这样的汉子嘴里说出来,如此质朴而感人。何小曼有些哽咽:“叶师傅有你, 一定会幸福的。”   刚刚出去打电话的时候,钱明已经冷静下来,他望着何小曼, 很郑重的道:“我会尊重美贤的意见, 如果她想去向家看孩子, 我会陪她一起去。”   何小曼重重点头:“我也会, 请一定叫上我。”   回到家, 何小曼身心俱疲,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迟迟没有进屋。   “小曼。”何立华已经出来看了几次。女儿深夜不到家,当父亲的总是难以心安。   见何小曼转过头来,脸上依稀有泪痕,何立华心惊:“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何小曼摇摇头:“爸,想和你说说话。”   何立华也在台阶上坐下,坐在她身边。寂静的夏夜里,蛙鸣虫喃,星空浩渺,让人的心也渐渐退去浮躁,沉静下来。   “指使人撞我的向丽娜,是叶师傅的女儿。”   “什么!”何立华一惊。   哪知,第二浪消息更惊人,立刻席卷过来。   “她在劳教所自杀未遂,痴傻了。”   “什么!”何立华瞠目结舌,良久才回过神来,立刻知道女儿为什么会深夜坐在台阶上流泪。   “小曼,你是不是在自责?”   见父亲如此一语中的,何小曼的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如果不是我苦苦追究,向丽娜是不是不会这么惨?”   何立华摇头:“不,她从小接受的教育让她性格如此偏激冲动,没有你,也会有别人。她不可能永远是最优秀的那一个,受挫折只是早晚的事。”   “可是……叶师傅好可怜。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孩子被送到了国外,却原来,已经变成了一个无用的傻子。”   何立华安慰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相信爸爸。从父母的角度来说,宁愿孩子是个傻子,也不愿意她一肚子坏水只想着害人。”   “真的吗?”何小曼抬起眼睛望他,“爸,你是不是在安慰我?”   “爸爸是在安慰你,但爸爸也是在陈述事实。对于向丽娜来说,这也是最好的解脱。她认识不到自己的恶,命运就只好将她的恶念用这样的方式抹去。”   这话说服了何小曼。   向丽娜的入狱,本来就是咎由自取啊。而且她丝毫没有悔改之意,显而易见,出狱后她只会越滑越深,现在这样,倒也不失为命运的安排。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是,叶师傅真是太可怜了。”   “我们都是她的朋友,多关心她,好好对她。对了,她不是还有钱警官吗?她还有很幸福很光明的未来,不用太担心。”   何小曼点点头:“这一定是老天在补偿她。因为她太好了,老天也不忍心让她总是受到伤害。”   再一次见到向丽娜,并不是在向家。向家已经不愿意再负担这样一个孙女,却又不得不尽义务,于是将向丽娜送到了康复中心。   还好,在金钱上,向家还是保持着应有的慷慨,他们让向丽娜去了最好的康复中心,却连向炳方和吴志娟都甚少去看望她。   好在,向丽娜也已经不会在意。   钱明、叶美贤、何小曼三人,在康复中心见到了向丽娜。   向丽娜竟然胖了,拿着一枝笔,坐在桌子旁边练习写字,歪歪扭扭地写了个“向”,却又问旁边的护士:“姐姐,我为什么要写这个字?”   “因为你姓向啊。”   叶美贤冲过去,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叶”。   向丽娜竟然还认得,开心的道:“这是树叶的叶,我会写的。”   钱明和何小曼紧张地望着叶美贤,怕她哭。可是叶美贤却没有,反而微笑着望着向丽娜:“宝宝你真聪明。”   向丽娜转头望着她:“你是谁?”   “我是妈妈。”   “哦,妈妈是来给我讲故事的吗?”   何小曼鼻子一酸,不由吸了一下。向丽娜闻声转过头,打量着何小曼。   众人不由紧张起来,不知道向丽娜会不会认出何小曼,毕竟何小曼是她心头的一根刺,扎得太深,扎到她几乎灰飞烟灭。   “这个姐姐长得很漂亮。”向丽娜笑嘻嘻地指指何小曼,又丢开她,缠着叶美贤要听故事。   钱明和何小曼悄然退出康复室,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比我想象的好。”钱明长舒一口气。   “好无常,像是一场梦。”何小曼喃喃的道。   “你师傅说,宁愿要一个懵懂的傻子,也不要一个作恶的孩子。所以,这不算最坏的结局。”   果然和父亲说得一样。只有父母才最懂当父母的那颗心。   何小曼道:“谁也不知道,事情会这样出人意料。只要叶师傅能内心平静,就是最大的幸福。钱明,你要是欺负叶师傅,我不会放过你。”   “哈哈,你放心吧。”钱明笑道,“我自己都不会放过自己。”   说罢,又正色道:“我向你师傅求婚了,她还在考虑,怕自己会拖累我。这只有你劝得了啊。”   何小曼撇嘴:“这点小事还要劳动我,也太没有男子气概了。”   “哟,听上去你好像很有办法的样子?”   “你应该让她感觉到你会拖累她!”何小曼指点江山,“像叶师傅这么善良的人,但凡觉得你需要她,她就绝对不会放弃你。”   原来是这样!   钱明恍然大悟:“懂了,看来以后每天晚上,我也要让她讲故事。不讲故事我就睡不着……”   “孺子可教也!”   不知道钱明后来缠着叶美贤讲了多少故事。叶美贤的情绪比预料中要好,哪怕是见过向丽娜之后,也没有想象中的郁郁寡欢。   她说,向丽娜这样挺好,心思前所未有的纯净,就这样过完下半辈子,比清醒的痛苦好。   而向家的回避,反而让叶美贤觉得自在。她常常去康复中心陪向丽娜,或者练字,或者散步,或者学琴。向丽娜叫她“妈妈”,她叫向丽娜“宝宝”。彼此都很愉悦。   很快,她就答应了钱明的求婚。何小曼觉得,可能钱明在叶家急性瘫痪了好多次,急需叶美贤的照顾,不然叶美贤不会这么快答应。   二人没有再举行婚礼,而是旅游结婚去了,还很新潮。   王秀珍吃了叶美贤的喜糖,也是笑得合不拢嘴:“真喜欢人人都有好运的哦。你叶师傅是个好人,应该有好归宿。”   何玉华最搞笑,很八卦地问:“你叶师傅还打算生孩子伐?”   “这我哪知道啊。叶师傅和钱明年纪也不小了,说不定人家想得穿,也不追求孩子不孩子了。”   何玉华追今抚昔,无限感慨,总结道:“孩子嘛,最好还是要一个,不然多寂寞啊……”   话音未落,学会了走路的王振宇小朋友嘴里大喊着“嘭,叭!”,从米缸里掏出一捧米,抛向了空中。看着白米纷纷落下,开心得咯咯直笑。   “王振宇,信不信我打死你!”何玉华一声怒吼,冲了过去。   王秀珍忍不住笑:“好了,这下你嬢嬢不寂寞了,捡米去吧。”   众人大笑起来。   转眼,崇光厂的新厂区已初见规模。   邱勤业带着石新源和何小曼去察看新厂区的施工进展,一人一顶安全帽,在工地上转了好久。   “老石啊,老厂区的生产,你最熟了。我的意见是,以后你就坐镇老厂区,力求平稳,你看如何?”   这当然好。石新源知道以自己的年龄,在晋升道路上已经全然没有了优势。   崇光厂和那些国企不同。国企讲的是论资排辈,崇光厂却着力培养年轻干部。这也是崇光厂能蒸蒸日上的重要原因。少了很多盘根错节的关系,也就少了很多不必要的内耗。   这一点上,邱勤业着实聪明。   而且全是经由他一手提拔的年轻干部,忠诚度也相当高。   在石新源看来。老厂区和新厂区之间,他还真的会选老厂区,业务量足,生产形式稳定,由他来当一把手管理,把握会比新厂区大很多。   更重要的是,石新源望见了另一种可能。   他不想和何小曼争夺光芒。 第162章 十月   特区的办事处很快就正式成立。人员在S市办事处经过高强度的实习, 一到特区,上手也是相当快。   何小曼从S市办事处调了一名熟悉业务的老手过去, 一老带三新,特区办事处迅速与香江客户建立了固定的合作关系。   眼下, 崇光厂除了有个新厂区之外,还有个崇光对外贸易公司。公司作为崇光棉织厂的三产存在,董事长当然还是邱勤业,何小曼从销售科长, 摇身一变, 变成了对外贸易公司的总经理。我们的小何科长, 如今也要叫何总了。   S市办事处和特区办事处,都是挂靠在外贸公司名下,工作人员的要求相当高,收入也比厂部的工人高不少。而何小曼给外贸公司的人员制定了一套有别于崇光棉织厂职业的工资体系和职别体系。   何小曼更忙了, 除了要完成国纺大的学业,偶尔还要跑特区,从以前的S市和C州两点一线, 变成了S市 、C州和特区,三线作战。   “如何”在C州的订制事业,何小曼除了把握方向, 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参与。   十月, 三叔何献华正式转业回到C州。他拿了一笔可观的转业费, 却不想要政府安置的岗位, 在他看来, 无论是安逸的政府机关、还是如日中天的国营企业,都实现不了他的梦想。   他想做生意。   何小曼回C州的时候,成为家中唯一支持三叔的成员。   “铁饭碗固然好,但三叔如果有更高远的梦想,当然应该支持。社会越来越开放,就业的选择也越来越多,国家是支持创业的,以后民营企业完全可以和国企分庭抗礼。”   这样的话,放在八零年代,很难说服别人。   也亏得是从何小曼的嘴里说出来。何家除了长兄何立华,说话最有份量的也就是何小曼了。何献华得到何小曼的支持,基本上其他人也就不会太反对。   何小曼是考虑过三叔的处境的。   何献华的组织能力蛮强,从当年的珍珠弄“临时公约小组”就可以看出来。而且他很善于和女人打交道,七大姑八大姨、整个弄堂的大姑娘小媳妇就没有跟他处不好的。   而“如何”的生意越来越兴旺,已成C州高档定制的首选,曹敏敏再厉害,也只能看一家店,何小曼在考虑扩张。   这个年代是最好的扩张时机,成本低、机会多,而社会上的绝大多数人还执着于“铁饭碗”,竞争也没那么激烈。与其等到市场经济轰轰烈烈后再参与抢地盘,不如先下手为强。   何小曼问何献华,懂不懂财务。何献华一脸懵逼,说部队里他倒是领导,但只负责签字,不会做账。   其实,他管理经验是有的,只是部队的管理经验,和企业的管理经验完全是两回事。   但罗惠惠教育程度比较高,何小曼便叫了何献华和罗惠惠一起,把“如何”的财务账给他们公开。   一看,“如何”的发展竟然这么好,二人不由心动起来。   何小曼很清楚自己的重头在崇光厂,“如何”是她的心血,但她心里想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整个何家。兄弟阋墙的很多,但何立华却无数次跟何小曼说,要大家都过得好,何家才算好。   所以何小曼谨记着父亲的心愿。   她跟何献华和罗惠惠说,与其将转业费投入到自己不熟悉的行业,还不如继续发展“如何”,尽可能扩展“如何”的业务。   比如现在的第一家店在闹市区,可以作为总店的存在。但一个城市,老城市终究是会有限制的。她因为经常和瞿逸兴、邱勤业等人交流,对这个城市的发展比普通百姓更加了解。   C州有意将商业中心东扩。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所以,“如何”想要在这样的城市变迁中保持高位,必须在新的商业中心也占据一席之地。   罗惠惠很聪明,立刻表示,他们可以用转业费参与入股,成为“如何”股东。   而何小曼显然已经没有精力再兼顾“如何”,索性大方到底,表示股权变更后,由何献华出任总经理,负责具体事务。当然,最大的股东依然是何小曼,这点不变。   何献华兴奋得嘴都合不拢,摇身一变,就从何指导员变成了何总,可了不得,以后就能和史培军一样穿皮夹克和梦特娇了好伐!   何立华和王秀珍也很高兴,一转眼,何家都两个何总了。放眼珍珠弄,何家早就成为最牛气的人家,跟三年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姚家姆妈跟王秀珍关系还是那么好。有了何献华回来管理,王秀珍就不用经常跑店里帮忙,一下子空了不少,闲来就跟姚家姆妈扯淡。   姚家姆妈坚称自己最有眼光,早就看出何小曼早晚有出息,所以从小就喜欢她。   王秀珍当然也要投挑报李,说我家小曼也最喜欢胖阿姨,不会忘记胖阿姨在何家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她。   那是当然,何小曼记得每一个帮助过自己的人。虽然“如何”现在有了职业裁缝,已经不需要姚家姆妈再帮忙,但她还是给姚家姆妈在“如何”弄了个顾问的闲职,每月有一份固定津贴,虽然不能和正式工资比,但也足够姚家姆妈闲来打打牙祭。   这就是做人。   所以不管是史培军领衔的“培优”,还是何献华领衔的“如何”,都甚少有职工离职。因为他们看到了这个企业的温暖。这温暖,其实是何小曼的温度。   不过,何小曼不仅有温度,还有高度。   “三叔,你这总经理,还缺点儿什么。”   “缺什么?”何献华不解,“皮夹克一时还穿不上,天气还不够冷啊。”   “噗!不是皮夹克。”何小曼被逗笑。   “那是什么?”   “三叔要想当个真正有份量的总经理,要充电。”何小曼拿了一张表格,“知道我们市里刚成立的J省理工学院吗?这是他们的工商管理课程,我帮你报了名。”   “哟,这是要让我也当大学生?”何献华喜滋滋地接过表格,“理工学院我知道啊,市里天天宣传,惠惠也想去进修呢。”   J省理工学院是C州原有的几个大学——比如商学院、医科专修学院、师范学院、轻工学院和交通运输专科学校等几个学院合并而来。也是丁佐民上任C州市长后的一个大动作。   对于这点,何小曼是相当佩服丁佐民的魄力。一个城市如果不重教育,这个城市就必定是虚浮的、是瘸腿的。这样的整合,领先于周边城市,让C州提前成为J省除了省会之外,第二个拥有大体量高质量综合性高校的城市。   丁佐民在城市定位上,初现野心。   但是,何小曼帮何献华报名,却跟丁佐民没什么关系。虽然在特贸会上,她和丁佐民有一次友好的会面,但回到C州之后,二人并没有后续接触。   何小曼知道,要让一个企业健康持续地发展,管理人员必须具有相当的能力,这能力不是八面玲珑,也不是巧舌如簧,而是对市场的正确认识和强大的管理能力。   何献华文化程度不够高,他必须进修。   对此,何献华倒也很接受,毕竟“何总”也需要底气。他喜滋滋:“我帮惠惠也报一个,我们一起去。”   这个很好,所谓携手共进,当如是啊。   而且,就何献华的文化知识水平,怕是一开始会有些吃力,能有罗惠惠一起学,也能带领他提高,真是再好不过。   望着何家如此蒸蒸日上,隔壁的凌家心情那是相当复杂。   不过,他家内心戏再多,也没人会在意。尤其是何家,要不是隔着一堵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家都快忘记凌家的存在了。   凌家姆妈期期艾艾地来找王秀珍,问能不能给凌水成找个工作。   要说凌水成,如今连歪诗都不念了。和朱福妹结婚后,也算过了一段看起来甜蜜的日子,可朱福妹如今很有些嫌弃他,说当初看着凌家条件好、房子大,凌水成长得也帅气,还有才气,哪知道结了婚才发现,都不能当饭吃啊!   的确,你也发现得太晚了些。   当年你们百般看不上的王欣和何玉华,现在过得和和美美,王欣在电子局当科长,声望甚好,前途可期,何玉华虽然没太大追求,但元件二厂出于对王科长的“尊重”,把何玉华从车间流水线调到了仓库,工作也不用再那么辛苦。   更别说爱滋口水的王振宇小朋友完全遗传了妈妈的长相,每次来珍珠弄都恶意卖萌,惹得大姑娘小媳妇们老是围着他转,争相捏脸。   凌家姆妈不得不信命。为了生活,低头吧。   王秀珍却不肯随便答应,她知道何小曼丁是丁、卯是卯,尤其是自家有股份的企业,更不能随便养闲人。   跟何小曼一说,何小曼倒是想了想,没直接拒绝。 第163章 明年春天   第二天, 老姚带了一张招工表回来。送到了凌家。   崇光厂新厂区一号车间即将于年底投入试生产,如今正是招工季。老姚是劳资科, 这事倒正好归他口子,何小曼觉得自己出面不太合适,便跟老姚咬了耳朵, 让他去给凌家送招工表。   凌家当然知道, 这其实还是何小曼的功劳。晚饭的时候, 凌家姆妈又期期艾艾地来感谢,何小曼很礼貌地接待了, 只说新厂区本来也要招人,让凌家姆妈别放在心上。   这姿态如此高,让凌家姆妈更加羞愧,说一定会让水成在厂里好好干, 然后千恩万谢地走了。   冷眼旁观的二嬢嬢何淑华叹道:“小曼啊,真是拎得清。就这帮了忙却不居功的性格, 真是很难得了。”   何小曼笑道:“好歹是邻居, 水哥这人其实懦弱, 也不是恶人。以前是好高骛远,这些年也算吃了亏。至于他能不能在厂里呆下去,就看他自己的本事。”   “你能不计前嫌, 不容易了。所以史总说, 他从你身上学习颇多。”何淑华在史培军那儿帮忙, 虽然没收劳务费, 却因此和教育系统的人反而走得更近, 对于她业务能力的提高也有不小的帮助。所以她是真正能理解,做人不能锱铢必较,有时候看着当时不沾光,其实还是会有超越物质的收获。   史培军的“培优”发展得相当好,何小曼虽然不再过问具体业务,但史培军还是按时给她分红,从分红的金额,何小曼就能知道史培军的生意做得有多好。   “史培军做人诚信,一定会是个成功的企业家,看着吧。”何小曼微笑。   在何小曼去S市之前,邱勤业找她谈了一次话。   “市里正式决定把东方印染厂交由我们崇光厂接管,小曼,是不是觉得责任更重了?”   何小曼笑道:“是邱厂长责任更重了。这一系列的重组梳理,非让你狠狠地忙上两个月。”   “哈哈,这倒不怕。我也不能事事亲为,局里成立了工作小组,他们会进驻的,有些恶人,不用我们来当。”   就知道你老狐狸。何小曼暗笑。   “我看最近进出口公司的业务还挺顺利,S市办事所和特区办事处也各有发展,小曼,你是不是该考虑回来了?”   何小曼一怔:“回来?我还要读书的呀……”   “哈哈,不影响的。在职读书的也很多,两头跑跑嘛,只是把办事处的活脱手给汤丹,你指导指导就行了,不用再这么亲力亲为的,以后要开始学着培养人、使用人。”   “那邱厂长要我回来是……”   “新厂区,我打算交给你。”   何小曼吓了一跳:“邱厂长,这可不行。新厂区是你一手建立起来的,当然应该你来主持。”   邱勤业神秘地笑了笑:“我只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目前肯定还是我主持全局,大概……明年开春吧。你要准备回来主持工作。我也是建议,你在国纺大机会多多,你也可以着重选修一些管理课程了。”   何小曼隐隐觉得,邱勤业有什么秘密,而且是个喜事。不过,既然他说还是他主持全局,那么何小曼暂时也不用太紧张。   明年春天,还有大概半年吧。邱勤业这算是提前知会,要自己在进出口公司这一块,培养负责人。   “邱厂长,J省理工学院,你知道吧?”   “知道啊,丁市长上任的第一个大动作嘛。现在我们C州可是全省除了省城之外,唯一拥有综合性院校的城市,听说还在申请硕士点,发展前景相当好啊。”   看来,邱勤业跟丁佐民没有少走动,连理工学院的动向都了解得如此清楚。   “理工学院合并了之前的C州商学院,邱厂长您看,是不是可以跟他们合作一下,把我们厂作为实习基地,以后也可以方便我们吸收优秀的毕业生。”何小曼提议。   邱勤业双眼一亮,一拍手:“不错!我直接去跟丁市长说,丁市长一定很高兴,我们崇光厂主动积极地提供实习机会,说明我们很支持J省理工学院的人才培养工作。”   “而且也方便把我们的职工送过去进修和培养。我们厂现在发展迅猛,实在太需要人才了!”   邱勤业频频点头:“说得没错。我们不能再满足于以前的小打小闹,要有更强的大局意识,要有更强的大企业意识。所以……要学习啊!我也在不断学习,下星期要去首都上两个星期的培训班,充充电,哈哈。”   这一点,何小曼很服气他。邱勤业的确非常善于学习,上培训班也不像别的领导仅仅是为了镀金,他很专注,也很上进。的确是个相当亮眼的人物。   “下星期我也要回学校了,再不去,导师要给我差评了。”   “哈哈,差评。”邱勤业觉得这词新鲜,有意思,不由笑起来,“没关系,我给你优评就行。”   “不叫优评,叫好评。”   “一样一样。哈哈。”   告别的时候,邱勤业一本正经跟何小曼说:“今天这谈话一定要保密,尤其是我说的明年春天,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绝不能再让别人知道,懂没?”   “一定。”其实何小曼没懂,但她向来嘴紧。   回去的路上,何小曼想了好久,明年春天这个梗,真有意思啊。明年春天要发生什么呢,难道邱勤业还要再次开发新厂区?   如果是那样,何小曼倒要劝劝他了,崇光厂扩张已经很快,又要接管东方印染厂,光是内部理顺,就需要相当的时间,不能再贪吃了。   第二天,何小曼回了S市,她研究了学校的课程设置,和导师商量之后,有意识地调整了自己的选修课,加大了管理课程的比重。因为上半年成功地合作了毕业设计展,又牵线国纺大和C州纺工局的全面合作,何小曼提出的合理要求,一般导师都会尽量满足,于是帮她一一搞定,并没有太费力。   让何小曼放心不下的,却是曾玉裳的身体。   曾玉裳还是那样笔直地坐在花园里赏菊,头发绾得一丝不乱,穿着丝绸的衬衫和长裤,外面套一件厚厚的羊绒外套。人却愈加瘦了。   见何小曼终于回来,曾玉裳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久违的微笑,拉着她的手,看了良久。   “小曼稍微胖了点,怕是不好再做模特了。”   “做胖模特呗。”何小曼说了句笑话,又叹道,“就是唉,我也想是不是回去之后肉吃得太多,明天开始我要晨跑了,我也要好好锻炼身体。”   才说完,便想起了丁砚,想起了以前关于晨跑的承诺。心中不由一荡。   “最近我的胃口却不大好,小曼,下午有没有空啊?”   当然有,只要曾玉裳开口,没空也要有空。何小曼如今虽然忙,但也有个好处,就是相对自由。真要有事,自己还是可以挤出时间自行安排。   “有空啊,是想让我请你吃好吃的吗?”何小曼亲昵地问。   “你最聪明了。这秋风一吹,蟹脚就黄了。想着去年这时候,我们还吃大闸蟹呢。今天我们换换口味,去吃顶黄小笼包吧?”   去吃……这是要出去吃的意思啊!何小曼有点担心她的身体,提议道:“好啊,我下午去买。顶黄小笼包,要么早茶吃,要么下午茶吃,最好了。”   曾玉裳却摇摇头,笑道:“不要,买回来吃没意思。就是要那个热乎劲,就是要坐在店堂里,临窗望着水面,那样吃才最地道。”   何小曼懂了。曾小姐这个吃货,从来都很在意吃的形式呢。   S市最好吃的顶黄小笼包,在南湖飞龙桥畔的钱复兴百年老店。从武青路到南湖,车程大约四十分钟,并不算近。   陶月君照例约了车,曾玉裳出门,一定要约车,一定要穿旗袍。   下午两点半,曾玉裳午睡起来,何小曼已经在等着。帮曾玉裳选了一件墨绿色的夹旗袍。   墨绿色极难穿得好看,必须皮肤非常白才衬得起来。一旦能衬得起,墨绿却又是很贵雅的颜色。   曾玉裳就很衬得起。她在墨绿色旗袍外,披了一条黑色带金线的羊皮披肩,一看就是很有年代感的老货。但这个“老”,却只显庄重,一点没有落伍的感觉。   何小曼对曾玉裳的品位赞不绝口。又替她戴上浑圆的珍珠项链,看着她在脸颊上印上些淡淡的胭脂,顿时,病容不见,镜子里分明是一个优雅端庄的老派千金。   “您真好看。”何小曼由衷地赞。   “老喽。我年轻的时候是蛮好看。”曾玉裳也很自信,又看看何小曼,“我年轻的时候,差不多跟你一样好看。” 第164章 一池秋水   曾玉裳一句淡淡的玩笑, 倒将她自己带到了当年的记忆里。顿时望着镜子,脸上浮现出红晕来。   那红晕原本浅浅的, 却因为有了胭脂的衬托,变得格外明显。   她果然是那么好看,即使这容颜已历经沧桑, 依然能看到旧时模样。何小曼笑道:“您年轻的时候一定比我好看, 还有没有照片呢?我倒突然很想看看。”   “有啊, 都月君收着呢。我是不愿意看了,看了要不想照镜子的。”   “那回头我跟月君阿姨讨, 一定要看看您年轻时候的样子。还有……我也想看看当年你们都穿些什么样的衣裳。”   这是何小曼的个人爱好,对于旧时代的记忆,貌似带了滤镜一般的美好。那个年代的旗袍是没有胸垫、没有上肩的,一切都是柔美的线条, 顺着身子流淌。   因为年代的关系,旧物毁掉了很多, 世人也对那段岁月讳莫如深, 倒是曾家花园未曾遭受摧残, 一定还保留着许许多多当年的旧迹。   一想到此,何小曼心中的欣喜简直溢于言表。   陶月君笑道:“小姐当年的衣裳,全都收着呢, 放着进口的樟脑, 都没有虫蛀的。你想看, 回头让你看个够。”   “那真好啊。曾小姐的压箱底可都要曝光了, 就问你们心疼不心疼!”何小曼笑着扶起曾玉裳。   曾玉裳站起, 习惯性地轻抚旗袍前身,将前片展平。“没人识货才心疼。有些傻子,还说旧派,不时髦。真是没见识。”曾玉裳的微笑,都带着几份岁月的倨傲。   突然,她抬眼望着何小曼:“你身量与我年轻时却也差不多,我送你一件旧时的旗袍,今天一起穿了去南湖,如何?”   “好啊!”何小曼眼睛一亮。就喜欢曾玉裳这种到哪儿都能不管不顾端着架子的作派。   “月君,东边更衣室的第三个樟木箱子里有一件薄荷绿的细格纹棉布夹旗袍,你去取出来,赶紧熨一熨给小曼穿。”又望了望墙上的钟,“还来得及,车子约了三点一刻到的。”   东边更衣室,第三个樟木箱子……何小曼知道,曾玉裳光更衣室就有东西两间,每一间都有数个樟木箱子,全是装的她历年来的旗袍,而且都是已经不穿的。   日常穿着的,都在卧室的壁柜里。   所以说,曾玉裳到底有多少存货啊,只怕是数都数不清。这宝藏,真让何小曼好奇。   不一会儿,陶月君手上搭了一件夹旗袍,果然是很年轻的薄荷绿色,因为有深绿色的细格子纹隐衬,这薄荷绿被略加中和,显得平和许多,不那么跳脱。   何小曼接过旗袍,去帘子后边换上,只觉得旗袍上还带着刚刚熨烫过的余温,穿在身上格外服贴舒服。   真正的旗袍,绝不是背后一条拉链的款式。何小曼顺着领子,将扣子一颗一颗扣起,扣到最后一颗,心情已无比平静。   如此,旗袍真正是能炼心性的,光这一颗一颗的扣子,慢慢扣好,也算是出门前的心情整理了。   从帘子后出来,曾玉裳直望了半晌,才缓过神,赞道:“简直像是量身定做,小曼,你穿得也太好看了。”   陶月君也赞叹:“主要是小曼的气质和这件旗袍十分搭,小姐的眼光真好,那么多件旗袍里头,你独独想到了这件。”   “小曼年轻,不要穿红戴绿的,也不要织锦绸缎,这棉布的清雅,最合衬她。”   便是照镜子,何小曼也服气曾玉裳,她果然眼光好,看得真是准。   说话间,陶月君从窗口望见车子已到了门口。三人下楼,何小曼坐副驾驶座,陶月君扶着曾玉裳坐在后座,向南湖驶去。   钱复兴这家百年老店,就在桥畔,是一座临湖的水榭。在动荡的岁月里也曾被迫关张,直到前几年才由钱家的后人重新启动。好在,旧址水榭仍在,虽略有破败,但政府出资修缮后已焕然一新,成为S市著名小吃的一块招牌。哪怕是外地游客过来,也总要慕名尝一尝南湖钱复兴的小笼包。   而钱复兴的小笼包,又以秋风吹过之后的顶黄小笼包最为有名,但因时令性太强,也很难得。   外地游客喜欢吃热闹,挤在一楼,熙熙攘攘。陶月君却去前台领了牌子,跟掌柜道:“我们要二楼临水的雅座。”   掌柜抬头一看就笑了:“原来是曾小姐,倒是好久不来了。”   在这些店家的眼里,陶月君就是曾玉裳的脸面,见到她,就知道曾玉裳必定要来。于是赶紧地叫服务生过来,将三人领到了二楼临水的雅间。   雕花窗向外开着,曾玉裳和何小曼靠窗面对面坐下,陶月君坐在何小曼身边。而美人靠的栏杆,就在她们身边的齐腰处,略一转眼,近处是九曲连桥蜿蜒而过,远处则是一片波光粼粼,整个南湖的美景尽收眼底,的的确确是最佳的观景位置。   “小曼是不是第一次来?”曾玉裳开口,语气轻柔舒缓,像极了水榭下的静水。   何小曼有些惭愧:“来是来过,坐这位置却还是头一次。”   说起来,倒要怪萧泽言,他也算是懂行情肯洒钱的主儿,带着何小曼和谷德求来过这里,不过,他只知道要最贵的雅间,密不透风最好,完全不懂得美景与美食的辉映。   所以,同样是有钱人,境界还是有点差异啊!   萧公子,真俗。   江边那幢著名大楼上的办公室里,萧泽言莫名打了两个喷嚏,不对啊,谁在骂我?   远程腹诽他的何小曼一转头却完全忘了这茬,托着腮,手肘撑在栏杆上,贪婪地欣赏着这美景。   九曲桥上,一位扛着相机的摄影师正在取景。斜倚在栏杆上的何小曼,与她对面正低头茗茶的曾玉裳,一浅绿、一墨绿,形成一幅绝美的画面。   摄影师立刻按下快门,留住这美好的一幕。   陶月君点了五客顶黄,一客只六个,热气腾腾地上来,薄薄的包子皮几近透明,软塌塌地睡在深绿色的棕叶上,几乎能看到里头流动的汤汁。而小笼包的顶上,则是一块肥油油的蟹黄,这便是“顶黄”二字的来历。   筷子轻轻夹起,在包子边上咬破一点点皮,将里头的汤汁尽数吸掉,美味之极。这是吃小笼包的小窍门,否则,不是一口一个囫囵吞枣,就是一咬下去溅一嘴汤汁。   曾玉裳远道而来,却只吃了五个,连一客都没吃得完,已是一脸满足。   便宜了何小曼。她是很爱吃钱复兴家的小笼包,只是南湖太远,平常她时间又安排得紧,没什么机会过来。一个人两客,悉数下肚,面不改色心不跳。还在曾玉裳的示意下,将她那一客剩下的一只也夹来,毫不犹豫地送进了肚。   突然,窗外一阵嘈杂之声。   “怎么了?”曾玉裳问,却并没有探出身子。一是她总是保持着仪态,显现出对世相的好奇,不符合她的形象。二是她身子虚弱,已经不适合大开大阖的动作,平常便是转身或转头,也总是很缓慢很小心翼翼。   何小曼临窗,很方便地伸出脑袋去看,却见过来一群人,正在九曲桥上疏散游客。以何小曼的经验,很像是便衣警察过来清场。   难道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游玩?   何小曼反正也不认识什么大人物,便收回了脑袋,道:“可能是有什么领导要来吧,像是警察在清场。”   “哦。”曾玉裳轻轻应了一声。听是有大人物要来,她便没兴趣了,反正不管是谁来,也不关她的事。   陶月君道:“得亏没下去游湖,不然也是被疏散。倒是坐在水榭上的好。”   何小曼笑道:“其实啊,大人物不懂得与民同乐的乐趣。一个人看湖多没劲,一群人看湖,熙熙攘攘,这才有景点的样子。想看景点没人时候的样子,看看明信片就好了嘛。”   曾玉裳忍不住笑:“总归就是你的嘴最不绕人。”   陶月君紧张地四处看看。其实是雅间啊,没别人的,有什么好看的。“小曼你胆子真大,这种话不好说的,别给自己惹事。”   何小曼吐吐舌.头。曾玉裳却解释道:“你月君阿姨是经历过那‘奇幻’的日子,哪有什么言。论。自由,只能说一种话,所以你月君阿姨是惊弓之鸟。”   陶月君也不否认:“总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祸从口出对吧。”   “对。”何小曼顺着她,知道她是好意。   曾玉裳却语气淡淡:“你们年轻,后头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我却是没什么不敢说了。当年,有人为了说真话,是连掉脑袋都不怕的。” 第165章 物是人非   窗外,秋水静谧, 偶有风吹过, 也不过丝丝涟漪, 顷刻便散去无痕。   九曲桥上已经空无一人。不……不算空无一人,还有执勤的便衣, 守住几处要害口,严阵以待。   何小曼还是第一次见到这阵仗。而且水榭雅间的位置居高临下,几乎可以将整个布控看得一清二楚,说实话,虽然她对大人物不感兴趣,但对这难得一见的场景还是觉得蛮有意思的。   毕竟从来没经历过啊。   曾玉裳本来萌生了去意, 见何小曼望着窗外,笑起来:“看来小曼一时是不想走,要不我们再呆会儿, 她难得有机会看看热闹。”   何小曼多不好意思啊, 赶紧道:“没啊, 咱就回家呗。”一边说着,一边站起了身。   服务生进来打算给她们添茶,一看何小曼站起来,不由笑道:“怎么就要走啊, 难得今天能看到大人物呢。你们这雅间的位置最好了。”   何小曼笑道:“就算看了, 也不认得是谁, 看不看也无所谓了。”   服务生却指着窗外:“人来了, 你看认不认得?”   一听大人物出现, 何小曼立刻就转头,但没好意思探出去,怕被便衣警察们当扰乱分子抓起来,只是站在窗户里边看着热闹。   只见一群人簇拥着向桥上走去,中央是一位精神矍铄的清瘦老者,从高处望下,看不清脸。但从这安保的阵仗看,应该级别非常不低。   “看不清,不知道认不认得。”何小曼见陶月君也不由自主伸长脖子,便让了一点点位置给她。   陶月君只看了一眼,就道:“黑压压一片人啊,都是围着最前面最中间那个吧?”   又摇摇头:“我又不看电视不看报纸的,看了也不认得。”说着,将脑袋缩了回去,不看了。   “转头了转头了。”服务生突然低声叫道。他也不愿意走啊,毕竟这间雅座是看热闹最佳地点,这么高级的热闹,他当然要抓住机会看一看了。   何小曼不由又看,果然见那老者转过身子,居然不看浩渺的南湖,反而望向钱复兴所在的水榭,并且手指了过来。   吓得何小曼和服务生立刻缩回来,都没来得及看清老者的模样,这怂样把陶月君和曾玉裳都逗笑了。   曾玉裳道:“难道大人物还会吃人?看把你们吓的。”   就是哦,又不会吃人的。再说了,外边亮堂,水榭里头光线较暗,只要不紧靠着窗口,其实就九曲桥的位置,也不见得能看得真切。   真是自己吓自己。   何小曼如此想着,不由又大胆地伸脖子去看。   这一看,目瞪口呆。桥上已是空无一人。不……不算空无一人,人肉背景安保人员还是在的,咳咳。   但刚刚那一群人,却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正纳闷,楼下慌慌张张又跑上来一个服务生……不,竟然是掌柜!   “曾小姐,真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们换个雅座?”   曾玉裳一听就皱了眉:“为什么?我每回来都是坐这里。”   掌柜语气急.促:“今天给您免单,不收您钱,您看……”   曾玉裳不由提高了嗓门:“这是钱的问题吗?”   掌柜的汗都急出来了:“有人要来这里,曾小姐,真是不好意思……”   何小曼不依了:“就算有人要来,也有个先来后到吧。你们百年老店,难道还给客人分三六九等?”   声音有点大,掌柜顿时变了脸色。   只听楼梯上一阵嘈杂的脚步,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说得对,要讲先来后到。不要影响其他食客。”   雅间的门开着,只见刚刚桥上那清瘦的老者,在十数人的簇拥下,已经上了二楼,一眼就望见了愣头愣脑站在那儿的何小曼。   何小曼勃然变色,知道今天自己惹了大祸。   这老者,她当然认识。只要经常看看电视新闻、看看报纸新闻的人,都认识他。而且,他只上报纸头版。   他的随行人员已经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何小曼心脏剧烈地跳动,只觉得身子已经在打颤,手不由扶住了身边的美人靠栏杆。   他们是不是来抓自己的?   何小曼第一次感受到了陶月君所说的“祸从出口”是什么意思。   老者倒是笑得很慈祥:“不要吓到小同志。”说着也向雅间走过来。   大概是因为他不怒自威的气势,陶月君不由往旁边让了让,何小曼也后退了一步,服务生早就不知道溜到了哪里,只有曾玉裳依旧稳稳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端着茶盅,轻轻地拨动着茶盅盖子。   好似一切都事不关己。   雅间甚大,数扇窗户临水而开。老者负手踱步到栏杆处,静静地望着窗外的一池秋水。   室内安静得可怕。空气早已凝固。这时候只怕掉落一根针,都无异于惊天巨雷。   片刻,老者喃喃的道:“物是人非啊……”   他感觉到何小曼正紧张地望着自己,便缓缓的转头,只从何小曼的眼神里,他就知道,她认出了自己。   温和地一笑:“小同志不要紧张,我只是故地重游,来望一望这南湖的秋色。”   曾玉裳依旧没有抬头,淡淡地开口道:“小曼坐下吧,咱们安心喝茶。”   老者眉心猛地一跳,这才注意到曾玉裳,眼睛紧紧地盯住,失声低呼:“玉裳!”   曾玉裳闻言抬头,与老者四目相接,脱口而出:“阿白?”   这一变故,让室内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老者已迅速稳住,朝身边的随行人员道:“真巧,遇见当年的同学了。”   曾玉裳脸色惨白,却也强自镇定下来,脸上浮现出艰难的笑容:“是啊,真巧,没想到还能遇见同学。”   老者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终于说了一句像是叙旧的话:“你……还和年轻时候一样。”   “你也是。”   “一切都安好吧?”   “安好,谢谢同学关怀。”   老者点点头:“我先走了。”   曾玉裳缓缓起身,脊背挺得笔直:“再见。”   老者转身,身形略有些滞重,全不似初来时那般神采奕奕。众随行人员立刻又簇拥着他,从楼梯上离开,也不过片刻间,楼上都恢复了平静。   好似从来没有人来过。   一直到人影全无,曾玉裳苦苦支撑了良久的身子,终于一软,瘫倒下去。   “曾小姐!”何小曼不顾中间还有桌子,俯身伸手,隔着桌子一把扶住,滚烫的茶壶被她碰翻,茶水浸到她身上。   陶月君已接过曾玉裳,死命地掐着她的人中。   何小曼不顾腰间被烫得疼痛,紧张地望着曾玉裳。片刻,终于见她“嗯”一声,缓过气,苏醒过来。   曾玉裳脸色苍白,顿时像老了好几岁。   “月君,我要回家……”   何小曼正要下楼去叫车,楼梯上却上来一人,看打扮正是刚刚的随从人员。   “首长指示,送曾小姐回家。车子已在门口等候。”   陶月君再怎么忐忑,也不敢多问,扶着曾玉裳上了车,只看了一眼车牌,就差点晕过去。   这让人晕过去的车子,搭载着一个刚刚晕过去的曾玉裳,只花了先前的一半时间,便到了曾家花园。   何小曼知道,这车特殊,一路绿灯。   司机什么都没说,除了问了个地址。其余时间连眼神都没有斜一下。真正太有职业素养。   将曾玉裳扶到卧室躺下,陶月君赶紧去拿水拿药。   “月君,把烫伤药也带来。”   陶月君不如何故,但也没问,点了点头就去了。何小曼却心中一暖,曾玉裳发现了她身上的茶渍,也留意到了自己几次无意碰触时,何小曼轻轻的倒吸气。   那是疼的。   “小曼,你怎么不问他是谁?”曾玉裳哑声问道。   何小曼轻叹一声:“我知道他是谁啊……”又补充道,“我想,全国人民都知道吧……”   曾玉裳微笑:“所以,他是不是过得很好?”   是啊,过得很好,不能更好。   好到,何小曼都不敢说出他的名字。说不得,说不得!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曾玉裳像是问何小曼,可是,她明知道何小曼不知道答案。   她是在问自己。   “不知道。”何小曼温柔地摇摇头,等她说。   “四十四年了。时间真快啊……”曾玉裳喃喃的道,“四十四年前,也是今天,我和他在南湖的水榭上告别。也是点的顶黄,也是这间雅座,也是这……一池秋水。”   原来如此!   何小曼顿时明白了。   怪不得今天曾玉裳想去南湖,又怪不得今天老者也会去南湖,甚至,都要去那间雅座。   因为那里有他们共同的记忆。   因为那里一别,他们再也没有相见。 第166章 伤口   四十多年分别,蓦然相见。如此猝不及防。   曾玉裳的神情说不出的疲惫, 比她走了远路, 或是大声说话, 还要疲惫百倍。   卧室昏暗的灯光下,她瘦成小小的一团睡在被窝里, 眼窝深陷,曾经犀利的眼神也变得涣散而无望。   突然,何小曼心中生出一种不祥感。   人若心中有个念想,会有意无意间吊着一股子劲。虽然曾玉裳说不想见他,但她心里的思念,何小曼看得清清楚楚。   如今, 这股子劲突然就散了,像紧紧绷着的一根绳子,突然就软了。   曾小姐她会不会……   何小曼不敢想。   不一会儿, 陶月君上楼来, 将烫伤药给了何小曼, 自己照顾曾玉裳喝了水。这回,曾玉裳再也不会精神奕奕地与药片作斗争,就着水,连吞了好几口, 终于将一把药片分了好几次服完。   曾玉裳很累了, 不一会儿便闭上眼睛, 似是睡得熟了。   何小曼与陶月君这才退出房间, 只待门一关上, 陶月君就一把拉住何小曼的手,眼见着眼泪就要掉下来。   “月君阿姨,我们去楼下。”   陶月君一直忍到自己的卧室,方才靠在何小曼的手上,嚎啕大哭。   何小曼知道,今天这场变故,让曾玉裳涣散,让陶月君无措,幸好自己还在,她得坚强起来,和陶月君一起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可能。   她紧紧地抱住陶月君:“月君阿姨,你在这儿哭个痛快便好,万万不能在曾小姐面前再绷不住了。”   陶月君点着头,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刚刚在楼上,差点就……”   “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是他……”何小曼叹道。   她扶着陶月君在一旁坐下,彼此都需要平复心情。   陶月君却还是有些懵:“其实我不认识他……但是看得出来,他位高权重,已经超越了我的想象。”   她茫然地望着何小曼:“小曼,他是不是忘了小姐?又或者,不想承认?”   老者在水榭上克制的表现,让陶月君迷茫。   “不。”何小曼摇摇头,“到了他的位置,太多身不由己了吧。如果他已经忘了曾小姐,今天就不会在那里出现。”   “但是他们好客气。”陶月君显然对这场重逢备感失望。   “人多口杂,这一别数十年,蓦然相见,又让人从何说起。”何小曼轻叹一声,打起精神,“月君阿姨,这几日我课不多,上完课立刻就会回来,你一个人想必人手也是不够的。”   陶月君抓住她:“小曼,这几日你别回办事处住了,就住我们这边吧,你的那间客房横竖还在呢。”   何小曼知道,事情到了这地步,陶月君也很害怕。   以前曾玉裳虽然身体也不好,但她能拿主意。现在曾玉裳的精神一散,陶月君就没了主心骨,要仰仗何小曼了。   何小曼去办事处的宿舍收拾了几件衣服,搬到曾家花园的主楼住。这才终于有空去查看自己腰间的伤势。   还好,曾玉裳的这件夹旗袍还算厚实,虽然茶水浸了进去,终究由夹里隔了一下,伤势并不很重。何小曼自己上了药膏,一阵阵清凉的感觉,终于觉得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   肉眼可见的伤,痛不过内心深处看不见摸不着的伤口。那才是痛不可当。   第二日,曾玉裳倒是能起床,只精神很差,往日的优雅也变成了让人心疼的虚弱。   何小曼一大早就去很远的市场上买了些材料回来,让陶月君熬粥。   真是天知道,在这年代要取这些熬粥的材料有多难啊。   曾玉裳也不过略吃几口,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跟陶月君道:“小曼不是想看我年轻时候的照片嘛,你去拿来。我也想看看。”   陶月君取了几本影集,和一个大盒子过来,影集里放着小照片,而大盒子里则是镶了相框的照片。   年轻时候的曾玉裳,果然与何小曼一样,丰姿绰约。   有些像月份牌上的旗袍美女,有些却神采飞扬,顾盼生姿,活泼得像当年的女明星。   也有学生照,小夹袄,百褶裙,腿上裹着羊毛的长筒袜子。   “其实我最喜欢念书。我以前念书成绩很好的。”曾玉裳轻轻拿起一张学生照,嘴角浮起浅浅的微笑。   何小曼知道,她一定又想起了当年的“阿白”。   良久,又放下,拿起一张旗袍照,那照片上的曾玉裳,少见的珠圆玉润。   “这张是国际照相馆拍的,印了两张,还有一张……送人了。”抿嘴一笑,送了谁,彼此心照不宣。   曾玉裳拿给何小曼看:“这张我也是蛮喜欢的,那时候流行细眉毛,剃了眉毛拍的照片,第二天去学堂上课,还被人笑话了。”   是谁笑话,依然心照不宣。   “国际照相馆还想拿我这张挂在店堂里的,要是我没送人,我也就同意了。偏生我送了人,这个照片我就不想再给不相干的人看了。”   再翻一页,曾玉裳也呆住了,何小曼也紧张起来。   原来,她还是保留着“阿白”的照片。年轻时候的阿白,比后世的任何一个流量明星也不差。   哪知曾玉裳似是没看见,竟没有多看,轻轻地翻了过去。“这张是我和姐姐去划船的时候拍的……”她又开始了下一轮的讲解。   讲着讲着,终于有些累了,合上影集:“你们再看吧,我上楼歇一歇去。”   “我陪你上去。”何小曼赶紧起身,扶曾玉裳上楼休息,一边还说,“曾小姐,要不你搬到楼下来住吧,上上下下的也不方便。”   曾玉裳却不以为意,淡淡的道:“也走不了多久了,别麻烦了。”   听得何小曼又是心中一凛。   刚送了曾玉裳上楼休息,何小曼才走到楼下,只见陶月君脸色尴尬地领着一个人进来。   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在南湖遇见的那位老者。   阿白。   两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男人先进花园,迅速走到进屋台阶处,再不往前一步。   何小曼知道,就这几步路,这两男人应该已经像探照灯一样,将整个花园都已用目光搜寻了一遍。   老者穿着一件普通的夹克,一双布鞋,除了头发还是一丝不乱之外,一切都显得非常朴素。但他终究和市井间的那些老人不一样,他的眼睛如深潭,似是蕴藏着无数故事,又似波澜不惊。   “我找玉裳。”他声音温和,说话也很慢。   这话是对何小曼说的,似乎是知道何小曼刚刚还和曾玉裳在一起。   “曾小姐刚刚休息……”才说完,何小曼就后悔了,立刻道,“我去跟曾小姐说。”   说罢,立刻跑上楼去。   老者仍旧保持着波澜不惊,负手看着客厅墙上挂的字画。而那两位面无表情的年轻男人留在了屋外,像两尊雕像。   片刻,何小曼下来,低声道:“曾小姐请您上去。”   老者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一般,双眼一亮。   何小曼将他领上楼,指着走廊尽头:“就在那儿,门是虚掩的。”   老者看上去还是那么镇定,向何小曼点点头:“谢谢你,小同志。”   何小曼知道,这是不要自己再留在这儿的意思。便识趣地转身下楼。   陶月君有些不安,低声问何小曼:“要不要给他送杯水上去?”这是待客之道,来了客人,没有上茶,陶月君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讲真,这种事何小曼也没主意,想来这种大人物也不会随便喝别人的茶吧……   不由就望向门口的“雕像”。   哪知道,“雕像”这回开口说话了:“不用,首长不喝外边的水。”   果然。这下安静了。“雕像”说完,又石化了。   室内的两个,如坐针毡;室外的两个,纹丝不动。   就在何小曼和陶月君已经焦灼到不行的时候,老者终于缓缓地从二楼走下。经过二人身边的时候,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你们。”   陶月君不知所措,赶紧回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何小曼也微微躬身相送,心头却明白,这句“谢谢”,包含了多少意思。   绝不止今天的迎送,还有陶月君多年来的悉心相伴,和何小曼与曾玉裳相识后,给她带来的快乐。   今天,他们换了一辆车牌很寻常的车,显然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两位“雕像”护送老者上车,终于绝尘而去。   何小曼和陶月君立刻转身进屋,跑到楼上。   只见房间的窗帘拉开,曾玉裳站在窗前,望着早已空荡荡的大门外。她是在这儿目送着她的“阿白”离开。   四十四年前,和四十四年后,都是她在这里,送走了他。   “小姐……”陶月君赶紧过去扶住她,“你不能久站,赶紧歇会儿吧。”   何小曼也道:“就是啊,先前还说累了想休息呢,这会儿精神这么好。”   曾玉裳的确精神好。脸色有了罕见的红润,嘴角洋溢着不易察觉的微笑。 第167章 重任   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曾玉裳不说,何小曼和陶月君便也不问。   反正, 曾玉裳在冬天之前曾经恹恹地眼见着要卧床不起, 却被“阿白”的到来抚慰了心灵。她心情很好, 又开始与药物作斗争,每天在喝水还是不喝水之间顽强抵抗。   何小曼与陶月君私下达成了默契,不去多想未来,只曾小姐还赏一天花儿, 那她们就开开心心地陪伴, 尽力让她的每一天都是充实的,都不用去面对俗世间的愁云惨雾。   不过, 曾玉裳提了几次,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见小曼的男朋友。何小曼觉得,这个遗憾不能留。   春节的时候, 丁砚请了一个长长的假期。按理那边只有圣诞假与春假,但他们也知道华人最最重视的还是春节,丁砚的休假还获得了批准。   飞机照例降落在S市机场。   因为亲眼目睹的何谓“送别”, 何小曼内心格外珍惜相聚。早早地便去了机场,直到将蓝天都快盯出一个洞的时候,终于望见远远地晴空上飞来了一个小黑点。   丁砚越加成熟,打扮也明显变得更加欧化和开朗。穿着一身长长的风衣,嗯,如果一定要在附近的年代找一个参照的话, 何小曼想了半天, 大约像日剧里某位福山先生吧。   冲上去, 来个标准的久别重逢的拥抱,丁砚就再也没有放开何小曼的手。   “何同学脸上生了颗小痘痘啊?”   “不如丁同学肤若凝脂啊!”   “何同学真是好会形容。”   “不如丁同学妙语连珠啊!”   “何同学请你好好说话。”   “呃,丁同学真是好凶呃……”   笑得丁砚一伸手就拨乱了她的长发:“胡闹!”   二人早就约定,丁砚在S市陪何小曼玩两天,然后再一同回C州。不过,这回丁砚不用再住酒店,因为曾玉裳邀请他前来做客。   坐上车,丁砚问:“我给曾小姐带了一条羊毛披肩,给月君阿姨带了一个按摩仪,你看合不合适?”   何小曼倒是没关照丁砚买礼物,见他这样细致,也是挺高兴。   “很合适呀,曾小姐最喜欢旗袍配披肩,她自己也有好几条披肩,都是很好看的。至于月君阿姨,平常操持家务真是很辛苦,送个按摩仪再好不过。”   说着,老脸一红,道:“其实我也挺愿意帮月君阿姨做家务的。不过她老嫌弃我手脚笨,明明我挺聪明的啊……”   “哈哈。”丁砚笑了,“不用故意知会我,知道你哪哪都灵巧,就是不擅长做家务。我本来就喜欢这样的你。”   真是贴心。   何小曼这么能干的一姑娘,偏偏下厨不灵,其他家务也是麻麻,虽然热情比较高,但总让王秀珍嫌弃,说你这样子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看来不用着急,总有人喜欢这一款。   听说丁砚今天到S市,曾玉裳和陶月君都有些莫名激动,大概是很久没看到年轻人的恋爱了,她们内心也有些春天的气息。   陶月君更是买了许多菜,打算大显身手。   把曾玉裳都看妒忌了:“月君你真是偏心,平常也没见你烧这么多菜给我吃啊。”   陶月君也是哑然失笑,这个曾小姐,还跟两个小屁孩“争风吃醋”,这么多年,她还真是始终心怀赤诚么。   “平常咱们曾家花园也没这么多人吃饭呀?”陶月君笑着辩解。   曾玉裳想了想,旋即便丢下了:“算过了,我一个人,你弄三个菜,今天四个人,你也只弄了八个菜,这么算起来,我没亏。你就折腾去吧。”   逗得陶月君哈哈大笑:“真是小器,头一回见你这么小器。”   正说着,何小曼的声音已经从大门口传来:“我回来啦——”   把曾玉裳吓了一跳,不由嘟囔道:“回来就回来,还要拿个高音喇叭喊喊的呀。”   嘴上这么说,曾玉裳还是迎到了台阶处,吓得何小曼赶紧放开丁砚,挽住曾玉裳进屋。   “外面好冷的,你干嘛出来吹风啊!”   “我又不出去,就在这台阶上嘛。”曾玉裳的解释颇是带着几分讨价还价的味道。   进了屋里,曾玉裳跟个“丈母娘”似的将丁砚从头打量到脚。   何小曼有些啼笑皆非。她一直以为曾玉裳是最最..宠..辱不惊的人。毕竟人家在南湖的时候,“大人物”当前,她都可以连头都不抬,还喊何小曼安心喝茶。   这份镇定与教养,不是大户人家绝对教不出来。   可是要知道,到了新社会,已经没有几家人还敢自称“大户人家”了,也就是说,曾玉裳这样的作派,基本上是绝版了。   但是。今天。这个“绝版”大家闺秀,居然像市井小民一样打量人。而且是毫不掩饰,从头看到尾,可见,她是有多好奇丁砚。   还好丁砚也一样.宠.辱不惊,随便你怎么打量,他都像是绝缘体一样。   这一刻,何小曼在旁边目睹一切,终于相信什么叫“丁氏定力”。丁砚不会因为对方是谁去选择是不是打量,在他的字典里,应该只有一个字,就是“看”。要么看,要么不看,多少简单明了,完全没有中间地带。   “小丁坐。”曾玉裳破天荒地指了指客厅的沙发,让丁砚坐下。   真是奇了怪了,平常曾玉裳跟人说话,其实甚少这样周到。   丁砚依言坐下,也拉了何小曼在身边坐下。何小曼给他们双方做了介绍,便老大不自在,想去厨房里给陶月君打下手。   “怎么就急着跑呢?”曾玉裳不满。   何小曼还找借口:“月君阿姨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得去帮忙。”   有人真是……半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被曾玉裳笑话:“小丁你只怕不知道,我们小曼能干得很,上上下下对她都是赞不绝口,所以天生就不是擅做家务的人……”   哪知道丁砚一听,立刻站了起来:“曾小姐您说得对,她做家务看得人着急。这样吧,月君阿姨一个人要是忙不过来。我去,换小曼来陪你。”   “这怎么行?”曾玉裳惊讶。   “没什么的,我在国外谁会来做饭给我吃,谁会来给我打扫卫生,还不都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说着,果然将风衣脱了,进厨房给陶月君帮忙去了。   这下何小曼期期艾艾地甩着手出来:“丁砚才动手,月君阿姨就说哎哟哟帮手来了,小曼你还是外边歇着去吧。”   “哈哈。”曾玉裳被逗笑,这画面感太强,光听描述就可以想象何小曼被嫌弃的场景。   “不用勉强自己,谁都有不擅长的。”曾玉裳望了望厨房里忙碌的丁砚,不由赞道,“这孩子倒是拿得起、放得下。是个做事的人。”   “咦,我又失.宠.了……”何小曼快伤心哭了。   曾玉裳笑惨,一把搂了何小曼,低声道:“小丁再好,也是因为他是你的男朋友,所以我们才觉得好。”   “真的?”何小曼那颗忌妒之心终于慢慢收敛起来。   吃饭的时候,不出所料,丁砚与曾玉裳相谈甚欢。何小曼早知道,这二位都是博览群书的人,而且,性格也都不尖刻,所以他们相处起来也很愉快。   晚饭后,曾玉裳道:“小丁,小曼,来一下我房间,我有事要跟你们说。”   二人上了楼,何小曼有些担心曾玉裳的身体,赶紧扶她坐下:“总觉得你今天太累了。”   “今天高兴,不觉得累。”曾玉裳笑得特别淡定。   自从她见过阿白,这种淡定的笑,就一点都不能让何小曼安心。每回曾玉裳这样笑,何小曼就觉得她心中有一种安排好了一切的感觉。   果然,曾玉裳淡定地笑着,开了口:“今天见到小丁,我很高兴。你和小曼都是善良聪明的孩子,也是可以托付的孩子。有件事,我要跟你们两人说……”   她的郑重让何小曼有些心慌。   丁砚不知道厉害,微笑着问:“不知道曾小姐想说何事?”   曾玉裳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声音低沉,却说得缓慢有力:“我知道自己何时要走,对自己的后事早有安排。只有一桩,我总是放心不下。”   “曾小姐……”何小曼低声惊呼。   曾玉裳伸手摆了摆,示意她听自己说。丁砚握了握何小曼的手,何小曼终于冷静下来,听曾玉裳的下文。   “关于财产的去留,我暂时不公布。今天想跟你们说说这屋子里的字画。”   顿了一顿,又道:“曾家留到我手上的名家字画一共三十六幅,这些年已经陆续捐掉五幅,还有三十一幅,在我死后请捐给各大博物馆。我老了,没有精力一一去了解。你们月君阿姨于字画又一点不懂。还好,有你们两个好孩子。我曾玉裳,便将这重任交给你们。” 第168章 另一个世界   原来曾玉裳如此郑重其事,竟然是为了托付曾家的字画。   一时间, 何小曼竟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只觉得那些言辞在曾玉裳的赤子之心面前, 也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曾玉裳起身走到临窗的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素笺:“这是我以前整理的清单,我算不上精通, 怕有疏漏, 要麻烦你们重新找人再作鉴定。”   何小曼接过素笺,只见上面的字还是毛笔书写的清秀小楷, 字字都是曾玉裳的心血。   “其余的我都会在遗嘱里有交代,唯这字画,一直叫我放心不下。如今总算交给你们, 我也安心了。”   何小曼又是伤感又是敬佩,喉间一哽,抓住曾玉裳的手:“曾小姐, 你不会的……”   曾玉裳笑道:“我有数,不怕说这些。”   她是活得太明白,早就清清楚楚地望见自己的未来,如此无惧。   从曾玉裳那儿出来,丁砚终于叹道:“我终于是见着勇敢的人了。曾小姐实在太通透。”   “丁砚。”何小曼突然望着他,“我们俩, 无论以后谁去到哪里, 都不能无缘无故断了音讯。我……”   丁砚顿时明白她在担心什么, 温柔地挽起她的手:“不会的,我这辈子只会和何小曼在一起。不要你等我,我会来找你的。”   何小曼靠在他肩头,低声道:“还好,你一喊就回来了。”   丁砚俯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当然了,只要你喊,千山万水我都回来。不过,这千山万水的日子终于也快结束了。”   是啊,算上回国过年这段时间,满打满算,丁砚最多也还有三个多月就可以正式学成归国了。   “回来之后去哪里,想好没?”何小曼知道,丁砚人还没回,国内已经有好几家顶尖高校在抢他。   他可是拥有“古董表”的留学生啊!   “J省理工学院。”   何小曼一惊:“不是Q大,不是F大?”   “怎么了,眼睛只盯着顶尖高校?”丁砚取笑。   “这倒没有,就是有些意外。总觉得你会想去平台更高的地方。”   丁砚微微一笑:“你去崇光厂的时候,它是什么模样?如今又是什么模样?一起成长的感觉也挺好的。”   何小曼点点头:“这倒是。不过,也是幸运,遇到了有先进理念的邱厂长。否则崇光厂也发展不到今天这步。”   “J省理工学院刚刚组建成立,一切都生机勃勃,也正需要人才。况且,你在C州,我当然也会将C州作为首选。”   何小曼心中一动,想起邱勤业说的“明年春天”,时间倒是飞快,一转眼,已是春节,这春天,似乎说来就要来了。   “小曼。”丁砚的思绪回到了曾玉裳的嘱托上,“我在想,本来不是打算在S市玩几天再回C州么,咱们索性这几天也别玩了,抓紧时间替曾小姐把字画给整理出来吧。”   丁砚果然是个担得起责任的人,比何小曼还上心呢。   “好。不就是换个地方一起玩么,对吧?”何小曼笑呵呵的,又引了丁砚忍不住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第二天,丁砚去东院里头的崇光厂办事处打电话,汤丹大呼小叫,说到底还是你跟我们何总好上了。   叫得丁砚脸都红了,被何小曼好一顿取笑。   丁砚给Q大的同学打电话,让他们推荐在古字画上有研究的专家,说有一批字画要捐赠。   消息一出,立刻就有两位鉴定方面的专家主动来联系。丁砚带他们到了曾家,潜心投入到字画的鉴定和整理中。   两位专家很欣喜,说这些画中间有好几副都是当世的珍品,价值连城。   丁砚与何小曼还是很谨慎,只让鉴定整理,并没有对捐赠表达任何承诺。因为按着曾玉裳的心意,这些字画要去它们最合适的地方,去那些能让他们给世人欣赏的地方,而非库房。   一直到鉴定结束,丁砚请教了两位专家给这些画的去处给出建议,并且给了劳务费。何小曼这才反应过来,这样级别的专家,劳务费也是相当可观,丁砚竟自掏腰包,一声不吭。   “早知道就不要请什么专家了,直接让博物馆过来,保准免费鉴定。”   丁砚却笑:“小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器?让博物馆过来,这三十一件就悉数给了他们,能有几件能公开展出,那就不知道了。况且我也不缺钱,平时也没什么机会花钱,就让我尽尽心意呗。”   他在国内有几个专利,自然是不用愁钱。但他这份心意,还是让何小曼心中温暖。   二人说定,此事在曾玉裳面前不提。   而两位专家带着三十一副古画寻找合适博物馆捐赠的消息回去,广为扩散。一如他们的预料,还没出正月,那些具备收藏条件的各地博物馆就主动找上门来。   只可惜,曾玉裳的身体条件已经不适合参加捐赠仪式。   每回,有博物馆的人员过来,曾玉裳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是嫁女儿一般,在捐赠书上签字,而后合影,将古字画风风光光地送出去。   曾小姐,熬过了冬天,终究还是未能熬过清明。   在最后的岁月里,何小曼一直守在她的身边。纵然瘦得已经不成样子,纵然已经卧床不起,曾玉裳还是每天都梳理得整整齐齐,搽些淡淡的胭脂香粉,如之前的每一天那样。   有天晚上,她挥手让何小曼坐到她床边,声音已经很虚弱:“有个东西,我一直想着要送给你。”   她费力地想伸手去颈后,却徒劳无功,只得笑道:“瞧我没用的……替我把玉佩摘下来。”   何小曼轻轻地替她将玉佩摘下,刚交到她手里,却又被塞了回来。   “这块玉,是我十五岁那年的及笄礼,一直陪着我,已快五十年了。送给你,当是一点纪念吧。”   当年银行家小女儿的及笄礼啊,怎么可能寒酸,纵是何小曼并不太懂鉴玉,一眼看去那温润与洁白,也知是一块价值不菲的好物。   “曾小姐……”千言万语哽在喉间,都说不出来。   曾玉裳却又轻叹道:“月君陪伴我多年,我不能薄待她。所以,我将东西都留给了她……”   颤抖的手,指向靠窗的书桌:“中间抽屉,小曼,你去打开。”   何小曼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依然是一张曾玉裳惯用的素笺,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我将阿白留给你……如果你有什么难关过不去的,可以给他打电话,他一定会尽力帮你。”   一滴眼泪,落到素笺之上,旋即化开,落下了泪痕。   黎明,天色破晓之际,曾玉裳在睡梦中溘然长逝。   何小曼和陶月君替她料理了身后事,遵照她本人生前的遗愿,只发了一个讣告,一切从简。   陶月君哭了两天,却在火化了曾玉裳后,突然就笑了。   “知道小姐为什么在破晓时分去了吗?她不是死了,她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何小曼心中狠狠地一震。   自己又何尝不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或许,曾小姐真的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将一切重新来过。   何小曼双手合什,望向湛蓝的天空,送曾玉裳最后一程。她不知道等待对于曾玉裳来说,终究是幸福还是不幸,只能祝福她在那个世界,有人温柔相待。   数日后,首都来人,并非老者,但何小曼和陶月君都知道,这一定是老者最信得过的下属。   来人公布了曾玉裳的遗嘱:一切细软首饰以及银行的存款都归陶月君所有,曾家花园将进行拍卖,拍卖款项成立教育基金,定点捐助贫困学生。教育基金的指定负责人,丁砚。   原来曾玉裳早就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而这一切都是“阿白”在当坚强的后盾。   陶月君得了一笔丰厚的遗产,看上去却并不怎么高兴。很长的时候里她都有些呆呆的,曾玉裳的离去给她的打击太大,让她内心一直无法接受。   何小曼看她舍不得离开曾家花园,便问她愿不愿意在崇光厂的办事处帮帮忙,比如,给汤丹她们做做后勤服务。   陶月君当然愿意。她不想离开这里,却又害怕孤独,能和办事处的人在一起,正是求之不得。   按曾玉裳的遗愿,曾家花园分成了两部分寻求买家,东院本来就是崇光厂的办事处,在汤丹请示过厂部之后,直接将东院买下,作为长期办事处使用。   而曾家花园的主楼,却迟迟找不到买家。   其实这个年头的房价和后世比并不贵,尤其S市的房子。   但是曾家花园那么大,这年头有钱人极少,还真没有谁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端下来。 第169章 恋爱规则   一直等到丁砚学成回国, 曾家花园都还没有找到买家。   倒也不是完全没人感兴趣。要么价钱太低简直像打劫, 要么对方来者不善总让何小曼觉得曾家花园分分钟会被糟蹋。   就算是出售,也要将它交到良人手里。能善待它, 能赏识它。这不仅是何小曼的想法, 陶月君也这么坚持。   因为领了助学基金的活儿,而丁砚在J省理工学院的工作尚在办理落实中,下半年九月开学才正式过去。所以他暂时呆在S市, 跑前跑后, 将助学基金的各类事项办妥,挂靠在S市教育局旗下,每年资助30位贫困学生,全市中小学生符合条件者均可申请助学金, 审核后发放。而第一笔崇光厂购买东院的资金已顺利到位。   听说丁砚在S市, 有人比何小曼还激动,闻着味道就来了。   此人叫萧泽言。   要说萧泽言的脸皮厚度,真是比城墙还要厚。何小曼以为他去跟丁砚坦白之后,多少会有些不好意思。   何小曼错了,萧泽言没有,完全没有。他觉得自己没错啊, 哪里错了, 我不就是喜欢何小曼嘛, 人当然就是自私的啊, 所以我没告诉你啊。   不过现在, 我没戏啊, 何小曼还是执着地喜欢你啊。虽然我萧泽言绝不认输,但是……   但是,我可以把何小曼让给你!   对,是他让的。丁砚感谢他八辈祖宗。   反正,萧泽言就这么精神胜利了。然后,继续肆无忌惮地在丁砚和何小曼跟前出现。   因为陶月君一个人守着主楼晚上特别害怕,所以丁砚跟何小曼都住在主楼客房,给这失去了主人的房子添添人气。   不甘寂寞的萧泽言从香江回到S市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着他新到货的S市头一辆“小天使”豪车来到了武青路79号。   汤丹围着“长着翅膀的小天使”转了七七四十九圈,郑重地下了个结论:这车她认识,叫“名牌车”!   差点把何小曼笑得滚下台阶去。   陶月君一看家里来了客人,顿时来了劲,很热情地一个劲儿喊萧泽言留下吃饭。   丁砚笑着推荐:“月君阿姨手艺非常好,我这段时间都吃胖了。小萧你应该留下尝尝。”   萧泽言其实嘴里也淡出鸟来,当即“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要说丁砚,也是与众不同。换个别的男人,知道好朋友对自己的女朋友曾经虎视眈眈,说什么也要防着三分,偏丁砚并不。   他让何小曼在客厅陪萧泽言说话,自己进了厨房给陶月君帮忙。   陶月君又是感激又是担心:“小丁,不是说以前那个萧总追求过小曼吗,你怎么就放心他们两个单独在外边?”   丁砚不紧不慢:“我隔着几千里的时候他都没成功,现在我只隔着几米,当然不用怕他。”   陶月君服气:“你和小曼谈恋爱,跟别的年轻人也不一样,人家谈恋爱都要分分和和的作,你们怎么就不作呢?”   丁砚忍不住笑了:“月君阿姨,你看是我像会作的人,还是小曼像会作的人?”   “都不像。”   “所以啊。我是认准了轻易不会改变的人,小曼也是,在一起就是相互支持、相互鼓励的。”   陶月君斜睨他:“我看啊,也是你们两个都太忙,腻的时间太少,反而不容易生事。”   “有道理。”丁砚本来在摘菜,突然停了下来,“月君阿姨你好懂人心。还真的是这样,小曼不在身边,我就专心学业;我不在小曼身边,她就专心事业。这样谈恋爱是不是不好?”   陶月君笑道:“看看,怀疑自己了吧。没什么不好,用小曼的话说,你们内心充实,谁规定谈恋爱就一定要轰轰烈烈,作死作活。就这样,你负责下厨,她负责吃,很甜蜜啊!”   她一点都不是安慰。作为一个吃的盐比他们吃的米还多、过的桥比他们走的路还多的过来人,陶月君早看懂了二人的相处方式。   丁砚温和简单,愿意做其他男人不愿意做的“小事”,考虑到他自身强大的实力,这品质就显得特别可贵。而何小曼乐观开朗,却有些不拘小节,不是能下厨房当主妇的料。   这二人,委实是很搭的。   果然如丁砚所言,哪怕只隔着几米,他也不带怕的。他的女朋友何小曼同学,正堂而皇之地讨论萧泽言的“后宫团”。   “你好厉害,还真把安娜捧成大明星啦,我在报纸上都能看到她。”   “得了香江小姐冠军,当大明星不是很正常的嘛。就是长得太高,好难找到合适的男演员搭戏,我打算让她主攻广告市场。”   “有想法。”何小曼顺口一夸,开始八卦起来,“那……你们现在……”   萧泽言立刻就知道她想问什么,笑道:“你不是跟我说要专一嘛,我现在很专一的。”   “对安娜专一?真是好事,那快给她安排个S市的工作,趁我们最近还在这边,一起聚聚呗。”除了感情观之外,何小曼还是挺喜欢李紫凝的,好久不见,也怪想念。   哪知萧泽言立即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别吓我。我算是认清了李紫凝这个女人。搞半天不是我玩她,是她玩我……”   不不不,你们互玩。何小曼暗想,但没好意思说出口。   “……她当了香江小姐,我还以为好歹要报答报答我对吧,哪知道拍第一部戏就和男主角好上了。绯闻满天飞,搞得我很没面子哎!”   “噗,你萧公子居然也有今天!”何小曼笑死,想想都好有画面感。   这李紫凝也真是,见不到萧泽言的时候,就像馋猫惦记咸鱼。真把咸鱼扔给她,她转身又去捞小鱼干了。不过,这才是李紫凝的性格啊,她从来都是见谁生得有型,心里就会爱上谁,爱上谁就立刻要滚一滚,这心里才舒坦。   萧泽言碰上李紫凝,还真的不知道鹿死谁手。   “你就这么甘愿认输?”何小曼好奇地问。   “谁说我认输了。我萧公子什么时候绯闻比她少过?这是我人在S市,一时出不了新闻而已。”萧泽言得意地摸摸鼻子,“瞧着吧,现在天鹰公司的业务接得非常好,我要找个身材比她还火.辣的,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咦,何小曼怎么就听出了一点点的酸味呢?   男人啊,果然都是吃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不不不,吃到了还要被人甩一脸,那印象也是十分深刻的,想着想着,慢慢也会变成最好的。   “你啊,能不能把工作和生活分分开,整天和女明星搅一起。哪天你真的喜欢一个人,会安心地想和对方过一辈子,不会再想什么‘分分钟’换个女朋友。”   望着萧泽言不以为然的表情,何小曼道:“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才是最酷的事情。”   正好丁砚削了苹果从厨房走出来,闻言看了何小曼一眼,眼神里满是柔情:“小曼说得对。”   萧泽言一阵恶寒:“赶紧的你们不要耍酷了。酷到空气都凝固了。瞧你们这酸的,谈恋爱把你们都谈傻了。”   何小曼起身,接过丁砚手里削好的苹果,啃了一口:“对啊,谈傻了,气死你。有本事你也谈一个。”   萧泽言瞪大眼睛:“丁砚,我是客人哎,都不给客人削苹果啊!”   “自己削。”丁砚毫不犹豫接上,“或者找个犯傻的女朋友帮你削。”   “过份过份。太欺负人了。月君阿姨——”这臭不要脸的,企图跟陶月君卖萌。   陶月君闻声而出,一看这活宝,真是哭笑不得,转身回厨房也削了个苹果,切了片端出来,递给萧泽言。   这下萧泽言神气活现:“看,月君阿姨对我好的吧,苹果还给切片。呵,谈恋爱的傻子连切片都不会。”   顿时觉得自己大获全胜,心情变得无比美.妙起来。   这边菜刚刚端上桌,汤丹从东院过来,正想去蹭饭吃,却见门口有几个人围着萧泽言的豪车在仔细打量。   嗯,看来以后要让他把这“名牌车”停到院子里去,省得停在路边招蜂引蝶。   正想着,那几个人却抬头看到门里的汤丹,高声问:“请问这里就是武青路79号曾家花园吧?”   “是啊,请问你们找谁?”   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顿时笑了:“呵哟,这家够有钱啊,开这么劲.爆的车,怎么就要卖房子呢?”   汤丹顿时觉得这人说话有些不中听,也知道何小曼绝不会喜欢这样的访客,不会将房子卖给这种人的,当即脸上堆上笑:“没有啊,谁说要卖房子啦?”   中年男人背着手,终于舍得离开“名牌车”了,直接走到门口,向里面直打量:“少来这套,都知道你们这里要卖,搭架子想抬价吧。” 第170章 价高者得   所谓:一句话说到人笑, 一句话说到人跳。   这中年男人就属于后者。一双不讨喜的肿眼泡,说话也实在不中听, 汤丹原本事不干己, 这会儿也听不下去。不过, 如今她也算是有经验的销售人员, 基本的忍耐力和应对力还是有的。   脸上浮起职业化的微笑:“这位先生, 还真不是端架子。这房子的确寻找过卖家,不过,那是曾经……”   “什么意思?”那中年男人脸上的横肉跳了跳, “昨天联系中间人, 还说可以来看房子, 开什么玩笑。”   汤丹笑道:“那也是昨天对吧。目前这屋子已经有了买家,并且达成了初步协议, 要不, 先生您留个联系方式,万一后续协议不成, 我再通知您如何?”   几个人面面相觑。突然,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眯起眼睛,细声细气地开口:“我怎么就觉得你不是这家的主人?”   这直觉倒也灵。   汤丹正要说话,这“猴精”已转向中年男人,道:“别听她的, 搞不好也是来看房子的, 想把我们唬走, 自己好谈价。”   这倒真是个很清奇的思路, 也亏他想得出来。汤丹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我要骗你们做什么,看我的样子也不像买家啊。”   而中年男人却并没有关心她像不像买家,而是走进几步,四顾打量着曾家花园,心中早已念念不忘。   虽然主楼的样子平常来来往往早就看清,但这花园,却是难得有机会近观。   一条小径就着廊架,弯弯曲曲地伸向西边,竟是郁郁葱葱一大片,隐隐透出小小的亭台,竟是别有洞天。   这地方,竟是叫人越看越爱,而且这占地面积也远比想象中更大,中年男人顿时起了必得之心。   “你是何小姐?”中年男人不屑地望着汤丹。   汤丹不卑不亢:“不是。”   “哈哈,那不就行了。”中年男人大笑起来,“看你这样,也不可能是丁先生啊,少点东西啊,哈哈。”   当真是放肆之极!   主楼里,一众人听到院门外的嘈杂之声,丁砚不禁走到窗口去看,那中年男子猥琐的语言恰好从刚刚打开的窗口飘了进来。   丁砚顿时皱了皱眉头。   外头,汤丹强忍着怒意:“先生请自重。我已经说了,这房子有了买主,不劳你再惦记,你就是请出何小姐或者丁先生也没用。”   屋内,陶月君望了望何小曼:“要不我出去回个话?”   丁砚转头道:“月君阿姨,麻烦你把他们带到隔壁小厅里。我们都去那儿谈。”   这是根本不愿意让对方进客厅的意思。他们不配坐在曾家的客厅里。但是,也不能任由他们在曾家门口撒野。既然是卖房的消息放了出去,也的确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萧泽言翘着二郎腿:“我也去看看热闹?”   丁砚瞥了他一眼:“当然要来,这回你得派大用场了。”   陶月君跟着曾玉裳,也是高傲惯了的。走到外头,只说了一句:“小丹,跟什么人掰扯不清呢?”   这声“小丹”,汤丹立刻就会意过来。   平常陶月君也是很客气地叫她“小汤”或者“汤小姐”,这声“小丹”其实是叫给那几个人听的,摆明了告诉他们,汤丹就是这屋里的“自己人”。   一领会这意思,汤丹嫣然笑起:“月君阿姨,他们几个是打算来看房子的。我都说了,房子已有了买家,可惜这几位先生不信。”   这声音够清脆、够响亮,分明是看到窗子开了,说给楼里的人听呢。   陶月君略微打量了一下对方,开口道:“那就请进来吧,丁先生和何小姐有请。”   众人才要喜滋滋地动身,陶月君又面无表情的道:“丁先生和何小姐不喜欢一下子见很多人,你们来两位便好。”   这表情,就跟当时跟何小曼说“我们小姐不见客”一模一样,又冷淡又死拽。   对方的气焰立时就被打了大半。“肿眼泡”和“猴精”对视一眼,当仁不让地跟着陶月君进了屋。   其余几位,汤丹让他们去花园里的长椅和石凳上坐着,还真是便宜他们了。   一进屋,望着“丁先生”和“何小姐”,两男人一愣,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年轻。不过,随即还是堆上笑,“猴精”递了名片过来,说明了来意。   丁砚认真地看了看名片,某某公司某某经理,反正也没怎么听说过,便又递给何小曼。   何小曼也认真地看了看名片,笑着跟两男人说了声“久仰”。   久仰个大头鬼,一听就假到天际。   “肿眼泡”一开口,何小曼就听出了南方口音,想想倒也正常,现阶段这个年代,能一掷千金买这么大房子的,还真是那个地方的人居多。   不由看了一眼萧泽言。   萧泽言摸了摸鼻子,冷静而又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使命——枪,一把好枪。   “真是很不好意思,我们和萧先生刚刚达成了协议,所以抱歉,让二位失望了。”何小曼浅笑着,说得却坚决。   “肿眼泡”望向萧泽言,一看他果然通身名牌,倒也心中一凛。   不过,显然这两男人虽然在香江周边范围内活动,但却并不关心娱乐圈,所以也没认出萧泽言。看他虽然有些气派,但这么年轻,最多就是个二世祖富家公子,买这花园?开什么玩笑。   他倒也很有经验,眼睛一扫小厅内,完全没有书桌和任何可以动笔之处,便道:“想来只是口头共识,还没有落实到书面合同吧。”   何小曼一听,便明白这位下一步必得炫富了。抿了抿嘴,望向丁砚。   丁砚还是那样一副温和的模样:“虽只是口头协议,也算是承诺,不可轻易食言。”   “哈哈。”那男人张狂地大笑道,“只要是没签合同,自然是价高者得。”   萧泽言早就看不惯他,却一时没有发作,只懒懒地直起身子:“哦?不知道你说的‘价高’,是多高,说出来让我笑话笑话呢?”   “肿眼泡”一愣,听出了他的嘲笑,顿时脸上聚起怒意来:“说话客气点,听你口音,也是南方人,应该听过南联集团的名号吧!”   萧泽言皱了皱眉头:“很有名吗?”假装思索片刻,一本正经的道,“我确定没有听过。”   “肿眼泡”气得眼皮都红了,直接成了“红泡泡”,声音已经高了起来:“那是你孤陋寡闻!”   “报名号没用,报价格吧。”萧泽言抬了抬眼皮,刚刚稍稍表达尊重的身子,又歪进了沙发里,二郎腿重新翘了起来,很是目中无人。   “肿眼泡”看了看这形势,也有些吃不准,一咬牙,大声道:“一百八十万!”   何小曼吓了一大跳。这是八零年代啊,普通工人月工资也不过百元左右,曾家花园要搁后世,卖个上亿也是轻而易举,但现在……这价格有些骇人。   萧泽言眼皮都没抬:“真和你的身高一样……虚高。”   “肿眼泡”生得矮,一听这话,差点气得背过气去:“小子你别狂,我倒要看看你出什么价!”   萧泽言冷笑一声,懒懒地抬腕,摘下手上的金表,往茶几上一扣。   “我出得也不高。也就我这只手表,和门口那辆车加起来吧。”   “肿眼泡”还没接话,“猴精”一眼扫过去,已经看清了那只金表的样子,顿时脸色一变:“门口的车是你的?”   “我的……之一。其余的都在香江。”   所谓名利场,看表看车看房。就算不知道萧泽言是谁,这限量金表加上门口的“小天使”豪车,那两男人已经惦出了份量。   嗯,不太多,加起来也就比他出的价再多个不到一百万吧。   眼见着“肿眼泡”的眼皮越加红,额头上都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萧泽言心里暗暗好笑。   “猴精”到底是猴精,立刻换了一副笑脸:“佩服佩服,如此出手阔绰,想来是香江的哪个世家了。”   呵呵,想套话,没那么容易。   萧泽言道:“我是个人名义买的,没办法,我外公、我爷爷……都不喜欢张扬,要让我知道举着他们的名头在外头招摇生事,那我就惨了。所以,你只要知道,这房子有主了,就可以了。不要惦记了,就这样吧。”   轻描淡写几句,把两男人噎得说不出话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再怎样嚣张,看到这血淋淋的事实,也只有乖乖低头的份。   “肿眼泡”定了定心神,强撑场面道:“呵呵,看来倒是我来得不巧了,竟被这位先生捷足先登,无缘啊无缘。”   说着,竟然风一般地起身告辞。“猴精”赶紧跟上,走到院子里,向其余几人挥了挥手,众人心知必是谈判失败,也不久留,纷纷起身一同离去。   再也不提“价高者得”了。 第171章 开启新关卡   “怎么样, 我是不是也很酷?”屋里,萧泽言洋洋自得, 将金表又戴回手腕上。   对于“酷”这个字, 他还是意难平啊。   丁砚忍不住笑:“你真是很厉害, 演戏一气呵成啊。”   “到底是香江娱乐的少东家, 管着一众影帝影后, 没点演技怎么服人,对吧?”何小曼取笑萧泽言。   萧泽言最讨厌他们“夫唱妇随”,讨厌死了, 他发誓这一点都不酷, 完全没他炫富来得酷。   翻了好几个白眼, 翻得丁砚和何小曼都笑死,萧泽言这才悠悠地开口:“小丁啊, 我要不是演戏呢?”   丁砚挑眉:“你还当真要买这花园?”   “环境很好啊。而且我在S市一直都住酒店, 无聊死了,买个花园也不错。”   何小曼眼睛一亮, 欣喜地望向丁砚:“我觉得这想法不错哎。”   “来来来,萧公子,我们谈谈。”   萧泽言吃惊地望着她:“何小曼,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像一头大灰狼,而我是小绵羊!”   丁砚脸都憋红了, 才没爆笑出声。又被萧泽言嘀咕:“有这么好笑吗?你也不怕憋出内伤。”   何小曼才不理会这两男人的“打情骂俏”, 她是最雷厉风行的, 立刻就扯着萧泽言要说买房子的事儿, 还是陶月君过来:“你们再不吃饭,菜都凉了!”这才稍稍拖了何小曼的“后腿”。   饭桌上,一说萧泽言的提议,陶月君也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这花园让萧泽言买下,就不怕被败掉。   当然,萧泽言说的什么金表加豪车,也是一时戏言,彼时内地的地价还并没有风起云涌。数日后,萧泽言请了物价局和房管局的人上门,认认真真地核定了价格,按市场价成交。   何小曼也比较喜欢这样在商言商的交易态度。虽然双方是好朋友,但交易还是按正规流程走。也不过数日的功夫,这曾家花园便成了“萧家花园”。   恍若一场梦幻。   好在萧泽言只一个人,如果住到这边来,也需要添加人手,陶月君对这屋子这花园再熟悉不过,继续留下当管家,而陶月君的儿子也固定在周末时间过来打理花园,另外赚一份收入。又另外请了两位阿姨,负责一应的清洁工作。   而“曾玉裳教育基金”最大的一笔款项终于到位,委托S市教育部门负责管理和运行,丁砚则作为兼职顾问,起一个监督的作用。   邱勤业的预料,的确相当准确。   春末夏初,C州传来重磅消息,C州纺工局有重大人事变动。原局长瞿逸兴因年龄原因退居二线,崇光棉织厂原厂长邱勤业年富力强、业绩突出,经市里研究,决定任命邱勤业为新一任的纺工局局长。   这个任命,既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意料之外是因为邱勤业才四十出头,在这轮资排辈严重的年代,做到一个局的一把手,实在有点出人意料。但是,真要细究,将纺工局的几个副局长理一理,却都是离开基层太多年,已有些脱离实际;而几家国营企业这几年虽然也在扩张,效益却并没有随着扩张而成倍增长,反而开始渐渐显现出颓势。   只有崇光棉织厂,除了在牛仔布和卡其布的内销上稳扎稳打之外,还积极开拓国际市场,利用特区和S市两个窗口,吸引了不少国外客商。而新厂区的投入使用,使其生产能力大大增强,加之拥有自主进出口权,代理了C州多家企业的进出口业务,成为一个相当系统和专业的纺织品进出口集团企业。   邱勤业在业务发展上的全面性和前瞻性,正是市里看好他的关键原因。   当然,邱勤业在市领导面前“存在感”实在很强,这一点也帮了他的大忙,为他提升了不少印象分。   坐上局长宝座,邱勤业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何小曼从S市叫了回来。   他把何小曼和石新源一起叫到了办公室。当然,他如今的办公室已经在纺工局。   其实,机关的办公用房反而不比企业,纺工局的局长室略显陈旧,跟崇光厂新厂区的厂长办公室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是,邱勤业踌躇满志,竟然将这有些破旧的办公室坐出了一丝光环的感觉。   石新源是早就得了暗示的,而且在老厂区当了蛮长时间的一把手,也已经相当得心应手。而且他自从知道那个来厂里蹲点的小丁同学是丁市长的儿子之后,他就意识到何小曼势必势不可当。   故此他完全没有什么不平或者不服,只有一颗和何小曼共襄盛举的心。   “恭喜邱局长。”何小曼笑语吟吟给邱勤业送上祝福。   “小曼啊,我们就不要客气了。”邱勤业无比的平易近人,“今天把你们叫来,有几个事,首先就是东方印染厂。东方印染厂的原厂长年纪大了,提出来想要提前退休,我之前是同意了的。小曼和老石,你们要把这事解决好,我的建议是,小曼先去东方印染厂蹲点一个月,提拔上合适的人选再回崇光厂。”   “可以。我很高兴能接受新的挑战。”虽然和自己最初的预想有些出入,但何小曼就是这样的性格,不管前面是什么困难,都不会害怕,只会想着怎样去解决。   石新源却笑道:“邱局长你看,我就说的吧,咱们小曼肯定毫无二话。”   邱勤业也笑得志得意满:“那是当然。小曼要是连这点觉悟和能力都没有,怎么给崇光厂掌舵?”   何小曼不由吓了一跳:“邱局长,您官当得大了,玩笑也开得大了啊。您高升了,自然是石厂长全面负责。”   石新源哈哈大笑:“我给你全面负责一个月,代理,代理,哈哈。”   这什么意思?何小曼一时没懂。   邱勤业语重心长:“小曼啊,我和老石早就谈过了。老石先帮你顶一段时间,崇光厂的一把手,早晚要你来当。不过嘛,说起来你能力是足够,资历还是浅了些。虽说现在要摒弃论资排辈,重用年轻干部,但是终归也要做到能让人心服口服。所以,东方印染厂就是送给你的一个机会,我相信你一定能把东方印染厂的班子重组给圆满完成。有了这个成绩,再提到一把手位置上,就足以服众了。”   原来如此啊,真够老谋深算的。何小曼叹服,自己再怎么聪明,也还是不如邱勤业这样的人将手段玩得转。   东方印染厂,一个濒临破产的国营企业,规模不算大,却被邱勤业玩出了花。   先是借着东方印染厂的国营身份,成功将自己从区属企业的领导,变成国营企业的领导,从而有了角逐局长宝座的机会。现在又把东方印染厂扔给何小曼,让何小曼真正体验管理一家企业的艰难,以及重组班子的千头万绪。   就这么一家已经不能更坏的企业,已经玩不坏了,只要用心“玩”,谷底之后,必然就是向上。   人家看东方印染厂是个包袱,扔到邱勤业手里,生生地盘成了宝贝啊。   “邱局长。就算我重组了东方印染厂的领导班子,毕竟我也才二十岁,怎么能当崇光这么大集团的领头人,我真是……我不谦虚,只是有点心虚。”   何小曼这倒是实话实说,她再胆子大,也还是会感觉到压力。   “有我,有老石……你还有小丁,你怕个毛线球球!”   咦,这话听着有点熟?好像是自己讲过的,怎么被邱勤业捡了去,用得还如此纯熟……   “你是市里面、省里面都报道过的五四优秀青年。我们纺工局要想在全市这么多行业里继续保持优势,就要有明星人物,有明星企业。谁还能比你更‘明星’?”   好吧,原来邱勤业的格局已经不一样了,人家现在看问题的立足点,已经是纺工行业在C州的地位,而不是崇光厂如何如何了。   她何小曼以前是崇光厂的一张名片、一个亮点。以后,她要成为纺工行业的一张名片,一个亮点。   嗯,头上的光环越来越大了呢。   开启了新关卡、领了新任务,何小曼感受到了新的压力。   为了让她放松放松,丁砚约了她晚上看电影。   高萍看到儿子吃过晚饭就匆匆忙忙地出门,故意问:“是不是约了何小曼?”   “嗯,她明天要去东方印染厂蹲点了,后面会很忙,今天看场电影缓一缓。”   丁佐民也刚吃完,放下筷子道:“哟,这硬骨头怎么交给她了,这邱勤业够狠啊。”   高萍一听,趁机道:“小砚啊,跟何小曼说,欢迎她来我们家做客,有什么拿不准主意的,也可以和你爸交流交流。”   丁砚有些意外,望着高萍:“妈,你这算是正式邀请吗?” 第172章 三位大仙   丁砚就是为了何小曼的事, 才跟父母开始生分,也是他真正独立的开始。   也正因为独立,他并不会刻意隐瞒自己跟何小曼的交往。尤其是二人都回到C州之后, 一举一动都在家人跟前, 想瞒也瞒不了, 高萍也都看在眼里。   丁砚也并没有想过父母是不是接受这种问题, 虽然他还是和父母相处和谐、父慈子孝的样子,但在内心,他已将这份感情看作自己私人的一部分。   他没有主动提, 高萍却主动问了,也难怪他诧异。   高萍笑道:“还要我主动邀请吗?你就应该主动带回来。”   这意思再明了不过。丁砚掩不住笑意:“我知道了,妈。”   望着丁砚出门,丁佐民取笑高萍:“还是你沉不住气吧。”   高萍一挥手,无奈地笑笑:“唉, 我这辈子哪儿都要强,就是败给你们两个, 一个老子, 一个儿子,真叫人脾气都没有。”   丁佐民起身,也到门口换鞋:“年轻人都看电影去了,咱两个老家伙也去压压马路呗。”   于是二人挽着手出去散步, 反正家里一摊子有阿姨收拾。   路上, 丁佐民道:“小砚的韧性, 你可领教了吧。咱们憋不过他的, 趁早认命。”   高萍却斜睨他:“我什么时候认命了?我是认可。如果何小曼各方面都配不上小砚,我是不会认命的。不过现在看,这女孩子的确很优秀。”   丁佐民点头:“上次特区回来,我就跟你说过,这丫头十分有头脑,重要的是做事胆大心细,分寸感很强。有冲劲的年轻人不少,勇敢之下还能冷静,才是成大事的。这孩子不辱没小砚,小砚是太闷了,她却热闹。”   听丈夫这么说,高萍倒有些忌妒起来:“呵,论时间,还是我先认识呢,你倒比我还了解了。”   “哈哈,那不是当时你对人家有成见嘛。”   “说得好像你不防备似的。”高萍幽幽的叹了一声,“是啊,其实倒也不是咱们势利,当父母的总希望孩子找个对象能旗鼓相当对吧。各方面差太多,就算一时冲动情比金坚的,后面矛盾也大。”   “家风很重要。亏得当年没和向家过从甚密……”   高萍叹道:“向家真是……孙女那样也是惨,儿子又出事。”   丁佐民低声道:“向老爷子给我打电话了,为了这小儿子,看来是要不惜一切代价。”   高萍挑眉:“这么大金额,谁保得了他?谁又敢保他?你赶紧的回避了,别给他们搅和进去。”   “这个自然。一切都有法律处置,这事不能插手。”   高萍叹道:“向家啊,算是完了。多好的起点,一家人,生生的给作没了。”   丁佐民点头:“所以我现在想想,小砚做学问,那丫头搞厂子,也挺好的。起码这两孩子都是凭自己本事,不用担心出什么幺蛾子。”   高萍突然笑了:“孩子是凭自己本事没错。不过,有人也是想借你的势呢……”   “哦?哈哈!”丁佐民突然会意,笑起来,“邱勤业精得跟鬼似的。把东方印染厂扔给何小曼,亏他想得出来。老厂长都没压得住的一帮人,那丫头……难。”   “可是想来想去,也没有更合适的人了啊。邱勤业就是仗着那丫头和小砚好着,万一真搞砸了,你还会坐视不理?”   高萍将邱勤业那点心思摸得透透的。   东方印染厂好好的一家历史悠久的国营企业,落魄到要寻下家接手的地步,不是没有原因的。   所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说的就是东方印染厂。里面派系斗争复杂,各路关系盘根错节,邱勤业都没能完全理顺的班子,交给何小曼,自然有他的打算。   何小曼背景清白而简单,跟任何人都没有恩怨,也不用顾忌什么,最重要是,她背后有丁家。虽然何小曼自己没有察觉到,但是,有了这层关系,便有了最后的托底。   所以她被邱勤业给派到了东方印染厂蹲点。   至于说的基层经验啊、悠悠众口啊,这些因素有是有,但绝不是最主要的。   何小曼并不是单枪匹马去的东方印染厂,她从崇光厂物色了三个人:财务科的资深会计刘兰芝、车间里的青工头目倪亚宏、工会的办事员陆永鑫。   石新源看到这名单的时候,一时间没看懂何小曼的思路,问她:“这三个没一个是骨干,你怎么挑了他们?”   何小曼笑道:“东方厂的问题又不在技术,我找骨干有什么用,这三人我瞧着会顶用的,你安排给我便是。”   石新源当然无二话,让老姚把倪亚宏喊过来,又让人去通知了刘兰芝和陆永鑫。这三人初听说自己竟然被挑去东方印染厂和何小曼一起组成“工作小组”,都吓了一跳。   想他们在厂里都不是特别春风得意的那种,怎么何小曼就会挑中他们?但看在另有津贴的份上,三个人还是开开心心地答应了。   再说了,谁不知道跟着何小曼有肉吃。   何小曼心里却自有一本账。   刘兰芝是个中年妇女,在财务科也算是老资历,但却人缘不好,问题不出在人品上,出在性格上。刘兰芝为人非常刻板,不苟言笑,加之一板一眼的长相,让人有些不好接近,所以在财务科也是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像一块铁板。   相比刘兰芝,工会的办事员陆永鑫就是另一个极端。他永远笑眯眯的,对任何人都没有杀伤力,虽然是个男的,但总是透露出一种过于温柔体贴的气息,导致他总是处于被人差遣的境地。心里也有些郁闷,但又改变不了。别人一喊,又笑眯眯地应一声就去了。有时候自嘲就是块“抹布”,被人扔来扔去。   比之“铁板”和“抹布”,倪大宏就显得非常特别。他什么技能都没有,不会算账,也不会跑腿,只有一个本事,就是聚众闹事。   他生得四肢发达,头脑却不太简单,会打架,说话煽动力很强,在崇光厂的小青工里,还是挺有些威信。因为生产上的事,带着小青工闹过两次罢工,要不是邱勤业够强势,差点就让他得逞。   虽然革命没有成功,倪亚宏倒也没有继续努力,因为后来何小曼给邱勤业出主意,让工会的人出面给倪亚宏介绍对象。   这一招实在是非常管用。   用来倪亚宏和他老婆就成了崇光厂的双职工,再闹,就要惦惦份量了。加之崇光厂这两年效益好,工人们自然收入也高,倪亚宏也就不怎么聚众闹事了。   但何小曼想念,他的功力一定还在,不是说没就没的。   何小曼就带着这三个人,进驻了东方印染厂。东方印染厂的那些人一看,居然是个二十郎当岁的小毛丫头,心里就笑了,这邱勤业是没人了吧,派这么个小女生来坐镇。   嗯,长是长得高,但是在解决企业困境和个人恩怨方面,个子是一钱不值。   还没笑得畅快,何小曼打招呼时候的明媚,就立刻阴郁了下来:“亚宏,跟刘会计过去封财务室,咱们蹲点头一件事,查账。”   东方印染厂留下的人分成数派,其中以总工程师房宗则为首的技术派,和副厂长李军为首的实权派,这两派矛盾最尖锐,势力也最强大。其余还有数支“游动力量”,或袖手旁观,或浑水摸鱼,暂不成气候。   所以谁都以为工作组一来,肯定会先找厂里的几方谈话,却没想到,居然一来就封财务室。   李军最是心惊胆战,他把持厂里的实务已经好几年,甚至逼走了老厂长,财务科当然早就是他的天下,一听要封财务室,这还得了。   立刻就要反抗。   可是,李军才说了一个“不”字,就看到了倪亚宏胳膊上露出来的文身。   要说这年头的文身技术真是相当拙劣,而倪亚宏目前也“社会”得很敷衍很形式,本来纹的一条精壮的瘦龙,现在已经变成了肥壮的胖龙,气势早就消减了大半。   但是,文身的存在就是态度。   李军一看到倪亚宏抱着“胖龙”叉腿站在财务室门口的样子,已经怂了一半。当即就去厂里的职工那里投放流言,说新来的何小曼同志,居然带着打手过来。   这还得了,厂里的职工纷纷过来看热闹。   “哇,果然像打手,身上还有文身啊。”   “就是啊,你看他站在那里的样子,跟电影里的坏人有啥两样?”   “真看不出来,这个何总看上去这么年轻,怎么还是个厉害角色啊。”   陆永鑫也在人群里。虽然李军认识他,职工们却不认识。   他笑眯眯地望着抱着“胖龙”的倪亚宏,道:“这个查账估计要好几天,他一个人站在门口值班,也蛮辛苦的呀。” 第173章 金钱最坦荡   “值班?他值什么班?”果然人群里立刻有人问起来。   要知道彼时的工人基本工资都相当低, 接私活的机会也不多,加班或者值班是唯一获得“外财”的方式。所以一听到这样的字眼,人人都会竖起耳朵, 听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工作组在查账啊。万一有人吵吵闹闹的, 影响查账, 所以他在门口值班。别当他容易, 也挺累了的,20块钱半天的补贴也不是白造的。”   说罢,笑眯眯的刘永鑫便躬着背、负着手, 踱到一边玩去了。   果然,没出五分钟,来了一个青工:“你刚刚说得可是真的?20块钱半天?”   这价格的确是太诱.人了,早料到会有职工动心。但刘永鑫还是很认真的道:“这个我要诓你干什么,都是我记录的, 何总没空管这个事。小倪是我们崇光厂的工人,特意从车间里调出来的, 嘴紧、能干, 不选他选谁,你说是吧?”   那青工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我也嘴很紧的,刚刚你还说这个小倪一个人值班太累, 跟我换换班呗。我也乐意值班的……”   果然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当天下午, 这位青工就上岗了, 工作相当认真负责, 不许人接近,看到有人高声说话都要大声喝斥,当然,他的喝斥声其实比人家的说话声还要大。但是不一样啊,他是正义使者啊,声音大怎么了,那也是正义的声音、不得不发出的怒吼。   好歹也是一个曾经的国有企业,各类账目实在又多又杂,刘兰芝一人哪里看得过来,于是何小曼又跟邱勤业汇报,又由纺工局出面临时向兄弟单位抽调两位会计,一同过堂账目。   头两天,何小曼没出手。厂里生产也几乎处于停顿,何小曼就车间里四处转转,和工人聊聊天说说话。   虽然工人很防备她,但她到底是一张人蓄无害的少女脸,对方再怎么防备也不好意思放在脸上,于是乎,聊天说话之间,何小曼倒是知道了不少关于东方印染厂的八卦新闻。   而第一天那小青工值班结束,陆永鑫郑重其事地请他去了自己办公室,造了个津贴单子,让小青工签字,然后遵守承诺,给了小青工二十块现金。   片刻后,陆永鑫正打算下班回家,一下子跑进来三个小青工,纷纷要求加入值班队伍,甚至还问何小曼何总是不是也需要人值班啊,陆永鑫陆干事是不是也需要人值班啊?   好嘛,这就是钱的力量。   很多时候不要羞于谈钱嘛,钱是最坦荡的东西,适合用最坦荡的方式去追求它。   陆永鑫还是笑眯眯的:“我是不需要人值班啦,我就是来给何总和刘会计跑腿的。不过我们何总可能是要人值班,你们哪位对厂里的情况比较熟……”   “我我我!我年纪大!”   “肯定是我!我进厂最早!”   “时间长有个鸟用,我人头最熟!”   三个青工差点操起凳子就干架,吓得陆永鑫赶紧阻止:“哎呀呀这不好呀,来,我们仔细商量嘛,动什么凳子呢?”   一听还有商量,青工立刻把凳子放下,并表示是凳子先动的手,和自己无关。   陆永鑫给他们三人各自分配了任务:年龄最大的和进厂最早的负责陪伴何总视察厂区,何总一个人试穿太辛苦,连水都没的喝,工人们不太懂事啊;人头最熟的请他再拉几个人,组成调查小组,负责在职工中间组织填写调查表。   调查表是何小曼做的,没出现房宗则和李军任何一方的名字,但是,里面却仔细列了各部门的工作分类与表现,请职工们打分。   三人拍胸.脯,说这事容易,一定负责让何总满意。   陆永鑫又说,别的职工都是混混日子了,你们非常时期还这么有追求,真是工厂的顶梁柱啊。一天二十太现实了,不能体现你们对工作的热忱和无私,等这一个月的重组结束,以劳务费和加班费的形式跟你们结算。   反正,你们每天早上到我这儿来报到,下班后还是来我这儿签当天的出勤,手续俱全,就当一天落实。   三人更开心了,这是几天的临时工作一下子变一个月,真特么合算啊,一个月下来,顶人家干四个月,巨款啊!   怪不得都说跟着何小曼有肉吃。这还没跟到何小曼,刚刚和陆永鑫搭上关系,就已经开始吃肉丝了,后边还怕没有红烧肉?   好庆幸自己投诚投得早啊,错过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喽!   于是这三位,加上给财务科值班的那一位,他们又扩招了数位,一共凑成十个人,组成了蹲点执勤队,正儿八经开始投入工作。   十个人,一个干部都没有,全是青工,有男有女。   何小曼很满意这样的配置。她要听基层的话,不要听干部的,干部们个个都有阵营。青工虽也贪利,但是,何小曼说过了,金钱最坦荡,放到阳光下,不用计算背后的盘根错节。   调查表一共下发了三百六十多份,认真填写意见的,每位可以领一块肥皂。工人们可开心了,一块肥皂也是钱,就冲这块肥皂,也要把调查表认认真真填完。   还好这调查表是“培优”那儿给印刷的,不是以前崇光厂的投票小纸条,没出现回收上来比发放下去的还多这种哭笑不得的事。   调查表收齐后,其实是直接给了丁砚。由他根据调查情况仔细分析各项数据,这个他拿手。   何小曼忙着视察车间顺带盘点资产。   财务要审计,审计的是账目。但这个厂到底还有“几斤铁”,何小曼要亲自看个清楚。   “年纪大”和“时间长”,果然寸步不离地跟着何小曼,到一处,就给何小曼仔细介绍生产过程,自己会的自己说,自己不会的叫来要好的青工说,何小曼给他们一人一包工作烟,其实就是在这时候用的,要好的青工说完,扔根烟过去,下回人家还愿意说。   不过,烟不许在车间里抽。这个何小曼很严格。   厂里的职工们很好奇这位年轻的“何总”。尤其是女工们,这些小媳妇大婶子,自从厂里效益不好之后,心情就变得很差,天天回家跟老公吵架,家庭都快破裂了。   何小曼一来,她们精神一振。终于发现除了吵架之外的乐趣。   “你们晓得伐,何总才二十岁。”   “哦哟,你哪里来的洋泾浜,何总下个月8号才满二十岁。还有十来天的。”   “就你能,不就差十来天……格么,你怎么晓得的啊?”   “嘿嘿。”此处得意三秒,“我家三舅母住在珍珠弄,跟何总家是邻居啊。”   哗……顿时围过去一圈:“有消息快讲啊,放肚子里小心烂穿肚肠啊。”真是毒……惨不忍睹。   “何总爸爸是工程师,是知识分子,能干得不得了,会装电视机的……”   “哇!一看就是书香门第,何总也是大家闺秀很有文化的样子啊。”   “那当然,何总现在还是那个什么……呃……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大学的大学生,学校同意她半脱产读书的,她成绩还能考到前头去,你们说厉害不厉害。”   “哇!真的太厉害了,我家那个细丫头,跟何总一个年纪,拿到书就睡觉,到现在还只会看小人书。”   “还有啊,何总自己还有公司的,你们知不知道南大街的‘如何成衣订制’……”   “知道的哇,设计师是香江来的,贵得很,但是生意好得不得了,现在是C州最高档的成衣店,都开了分店了。”   “对哇,就是何总开的好吧。不过何总太忙了,说是这个店就给她三叔打理了,她三叔也是人才哦,会做生意得不得了,反正一家子都是有钱人。”   一堆女人叽叽喳喳,差点把何小曼的祖宗八代都翻出来了。尤其那个“三舅母”,一时间成了众人焦点,都想从她嘴里挤点什么,再挤点什么。   旁边一个三十朗当岁的少妇不服气了,人家也有料,而且是大料。   “个么我问你,你晓得何总男朋友是谁伐?”   “三舅母”一愣,却不肯暴露自己的“盲点”:“何总介年轻,哪来的男朋友啊。”   少妇笑得可得意了:“所以你不知道伐……”   “这么说你知道?”嗅觉灵敏的女人们顿时扑了过来。   “咯咯咯。”她笑得花枝乱颤,终于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   “快说快说,不说弄死你。”八卦面前,女人相当无情啊。谁不说,弄死谁,一点不客气。   少妇将圆眼珠滴溜溜一转,眉飞色舞:“听说,她男朋友是市长的儿子。” 第174章 总师办   “市长的儿子!”   女人们惊呆了,尖叫了。这么说, 年轻的何总将来很有可能是市长的儿媳妇?这消息也太激动人心了, 她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跟市长有关的大活人呢。   “你怎么知道的?”   初时的惊讶缓过来之后, 车间里立刻全面铺开刨根问底。这是女人们八卦的最常用招数, 一定要知道消息来源, 才能大致确定传言的可靠度。   这位少妇叫徐丽洁,消息来源却有些不方便说。她连珍珠弄的三舅母都没有,跟何小曼可谓素不相识, 按理是不可能知道这种内幕的。   所以, 这消息是陆永鑫透给她的。   陆永鑫为什么要跟她说, 自然是“别有用心”。这“用心”倒不是来自何小曼, 而是来自邱勤业。   何小曼挑中他的那天, 他接到了邱勤业的电话, 如此这般暗示一番, 陆永鑫当然就知道必要时应该祭出哪一招。可怜的何小曼哪里知道, 她背后还有人“高人”在运筹帷幄啊。   不过徐丽洁本人却并不知道自己也只是陆永鑫的一个传声筒。她之所以不方便说消息来源, 是因为她接近陆永鑫也有目的。   看着几位原本在厂里爹不疼娘不爱的机修工,现在加入了临时工作组,出入有阵仗,混得人五人六, 她心中就有些活动。   徐丽洁长得挺干净,读到高中毕业, 也算有些文化。就是自家家底不行, 没嫁到好人家, 靠街道分配工作进了东方印染厂。按理说像她这样的高中生,在厂里干了这么多年也该有出头之日。只可惜,有时候生得干净也惹是非,个别猥琐领导求之而不得,就一直给踩在车间里头,不让翻身。   要说这徐丽洁,性子倒也有些傲气,不喜欢的人并不愿意屈就,也就死了一条心打算在车间干到黑。   本来是死了心的人,却突然发现领导层有可能集体换人,而新来的何总居然是个女的,那个陆永鑫也是笑眯眯一脸“妇女之友”的样子,看上去完全没有半点坏心,岂不是变化就在眼前?   徐丽洁还是有点儿想法的人啊,也不想这辈子就一直呆在车间。厂子眼看着要重组,她觉得,是老天开始眷顾她了。   何小曼每天太忙,而且身边围着好几个临时工作组的小青工,她挤不进去;刘兰芝太严肃,一脸生人勿近的样子,到了东方厂除了工作必须之外,没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她没办法接近;至于倪亚宏……她还是有些怕文身汉的。   自然是陆永鑫最好接近。一来二去的,陆永鑫就给她一不小心“透露”了不少小秘密,而且也隐隐约约给了暗示,何总最喜欢有能力有干劲的,英雄不问出处,连倪亚宏都能善用,何总最是有眼光。   所以徐丽洁这几天看何小曼在厂里来来去去的,眼神里就充满了崇拜。   面对女人们的追问,徐丽洁抿嘴笑了笑:“爱信不信。反正不能告诉你们来源。”   话虽这么说,作为消息灵通人士,还是想透露更多,尤其是听到女人们不着调的闲聊……   “这么说,这个何总厉害的哦,攀上市长的儿子,怪不得升得这么快,年纪轻轻就在崇光厂当领导了呀。”   “长得好看呀,总归有优势的喽。估计……嘿嘿……”   “嘿嘿个啥,不就是想说估计市长的儿子生得难看嘛。”   徐丽洁白眼一翻,觉得这帮人的确是太庸俗了,一百集的婆妈电视剧看多了,就知道这些。   “谁告诉市长家儿子生得难看了?而且吧,不是何总去攀人家的……”   女人们顿时愤怒了:“徐丽洁我告诉你哦,再大喘气信不信撕了你哦!”   徐丽洁这才悠悠的道:“听说市长家公子生得英俊非凡,而且还是外国回来的留学生。几年前,何总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出过车祸,是市长儿子救了她,然后就喜欢上了,为了追何总,还故意去崇光厂蹲点调研过,你们说,痴心不痴心?”   大妈们只起起哄,倒还好,没结婚的小姑娘羡慕得眼睛里都冒出了绿光,一道道的,宛若荒原上的狼。   信息量这么大,讲得这么详细,不由得众人不信。   何小曼的形象更高大了、更伟岸了。女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双职工传给老公,不安份的传给相好,不是双职工又安份的传给隔壁岗位的同事。不出两天,整个东方厂都知道何小曼背后骇人的背景,起码工人们是绝对不敢对她再有半分轻视。   不知道这个“秘密”的,大概也只有何小曼本人了。   崇光厂过来的几个人有个临时的办公室,何小曼基本不呆,办公桌归陆永鑫,而陆永鑫则用这间办公室负责各种婆婆妈妈鸡毛蒜皮,没几天居然就和不少女工混熟了。刘兰芝和倪亚宏主要在财务科,尤其刘兰芝,基本不大露面。   所以总是在外面转悠,转得全厂人都认识她的,只有何小曼。   何小曼是个神人。跟几个机修工“保镖”关系搞得特别好。   这些机修工平常混迹于各个车间,脏活累活、公活私活,什么都干,人际关系网撒得特别开。所以一开始跑到陆永鑫那里去自荐的几位,还真没说错,不是“年纪大”就是“时间长”,再不然就是“人头熟”。   但凡何小曼想了解点什么,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   何小曼胸有成竹,转完了车间开始转科室。厂里人个个都很忐忑,工人还好,看何小曼是看热闹居多;科室干部就不一样了,他们戒备得很,远远地见到何小曼往自己楼层过来,还没出楼梯口,就很不友好地将办公室门关上了。   让你进驻财务科,那是被你打个猝不及防,还以为人人都这么蠢,任你宰割么?   何小曼何许人也,只遇见两次,就知道这是故意的了。   也不说破,直接到总师办,就手一指,跟机修工们说:“麻烦你给添个桌子,这儿我要留着办公。”   房宗则差点气得背过气去,我堂堂东方印染厂总工程师,一直都是单独一间办公室,这叫尊重设计人员,这叫尊重人才,凭什么你来了就要看中我的办公室?   不过,房宗则也是有资历的人了,还不至于一上来就把脸色拉下来,反而和气的道:“既然何总看上了这间办公室,那我搬到别的科室去好了,没关系的。”   真是一招以退为进。何小曼笑道:“这怎么成,房总工是厂里最重要的人,要搬也要我搬。要不,我换个地方吧。唉……真是可惜了,原本是想跟房总工接近一下,好好跟您学习来的。”   这边在谦虚,那边机修工“后援团”已经把桌子给搬来了,搬桌子总指挥陆永鑫为难道:“房总工,何总是不介意搬到别的办公室,但是我观察了几处,那帮人全都抽烟,只有房总工不抽烟……”   言下之意,何小曼不能和抽烟的人坐一个办公室。   房宗则真是恨死了。   早知道自己也抽烟好了,整天过的什么顶真日子,这不吃那不吃,这不干那不干,讲原则讲奉献,到头来也不过是被最擅长吃吃喝喝的副厂长李军给踩在脚下。   一时悲从中来。   何小曼顺利地搬进总师办。除了日常的下车间,她最喜欢的就是看房宗则办公室的各种印染方面的书籍。   她在大学的专业就是纺织品设计,和印染自然也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看到房宗则的珍藏,如获至宝。   这让房宗则稍稍气得过一些。   房宗则是东方印染厂很稀有的大学生之一,学的也不是纺织品专业,但因为有了“大学生”这个头衔,加上自己也比较好学,比大多数混日子的人还是要强了很多,一步一步到了总工程师的位置。   见何小曼少有的空余时间都用来看书,房宗则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偶尔何小曼还会向他请教,问得也相当专业,加之何小曼有着高校里接触的最新讯息与资源,房宗则慢慢觉得跟何小曼聊天,倒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至少比跟李军说话痛快太多。   李军这厮,根本只能用一个字来解释,就是“混”。混钱、混人脉、混资源,最后还真把自己混出了点名堂。但是房宗则看不起他。他觉得李军没有真本事。   好在,新来蹲点的年轻的何总,也不太跟李军接触,反而喜欢留在总师办,比较关心技术的发展。   这才像个正确的领导嘛!   房宗则觉得自己获胜的希望应该比李军大。   在房宗则看来,谁都可以是最后的赢家,只要不是李军。 第175章 第一次登门   何小曼对房宗则和李军二人,一开始的印象并没有很大差异。一个主管技术, 一个主管销售, 如果这两方可以心往一处使, 合力应该还是蛮强的。但显然东方印染厂内部, 毫无合力可言。   在何小曼看来, 东方印染厂的失败,每一个在领导岗位上的人,其实都难辞其咎。   和小青工们相处数日, 她是故意先下车间的, 一来她的确要摸清厂里的工作流程和生产详情, 二来她要先听听工人嘴里的厂领导们到底是什么样的。   数日下来, 她心中便有些数了。先前料想的没错, 房宗则和李军都不是省油的灯, 对于东方印染厂的亏损, 二人都有着难以推卸的责任。但是如果非要把二人相比较的话, 各自的缺点还是略有高下。   房宗则心眼小, 有着知识分子常见的狭隘与小心眼,容不下人,喜欢计较细枝末节。   李军看上去倒是挺大方,整日呼朋唤友, 和谁都称兄道弟,但是, 处事邪乎, 常常违反厂部纪律。   这样的两个人, 迅速在何小曼心中有了定位。和房宗则过于亲近,要防止被他写匿名信举报;和李军过于亲近,要防止被他拖下水。   原本,这二人都不宜接近,但是作为外来者,何小曼不能一来就与全世界为敌。她要借力打力。   鉴于何小曼行得稳、立得正,不怕被举报。所以,她选择了首先接受房宗则。   这果然让小心眼的房宗则心生欢喜,不由在何小曼跟前说了李军不少坏话。何小曼知道,房宗则说的多半是确有其事,李军此人乖张贪婪是无疑的,刘兰芝那儿的审计报告很快也可以说明这一点。   而且审计得越深,李军会越坐不住。自己只需不搭理他,晾着他,他自然会生出许多事来,到时候见招拆招就好。   倒是总师办的不少技术报告与产品总结,引起了何小曼的兴趣。   最近这段时间,丁砚一方面忙着办理落户J省理工学院的手续,另一方面就是忙何小曼这边东方印染厂的事。先是从职工调查研究表中,他读出了不少又有用又有趣的数据,整理出来让何小曼看了,受益匪浅。   这天看到何小曼与他约会还随身带着一大摞文件,不由好笑。   “丁砚,你看我发现了什么?你还别说,房宗则这个人做事倒真的特别细致,每半年都会对新产品进行总结研究,数据还很详实。”   这回丁砚可没像平常那样欣然接过何小曼手中的文件,而是按住她的手:“小曼,今天是什么日子?”   何小曼一愣,下意识地反问:“什么日子?”   一抬眼,望见丁砚柔情脉脉的眼神,顿时反应过来,一敲脑袋:“天哪,今天是我生日!怪不得我妈让我晚上早点回家,肯定是要给我过生日啊!抱歉抱歉,最近忙晕头了。”   丁砚笑道:“所以,今天不谈工作好不好?”   “好!”何小曼态度非常端正,立刻将文件收进包里,伸手掠了掠额头的碎发,“你也不早提醒我,害我穿得这么随便就出来了。”   何小曼穿得其实也不随便,“如何订制”的浅绿色丝绸衬衫,白色长裙,刚刚走进饭店的时候,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向这边看。   丁砚不由笑:“如果不随便的话,你打算穿什么呢?”   “呃……”何小曼想了想,“起码出门的时候会花十分钟挑衣服吧。不过……可能十分钟后也还是穿这身……”   “形式主义啊!”丁砚叹道,“不过我喜欢。哪怕结果一样,但挑选的过程,很仪式。”   所以说,丁砚懂她。何小曼跟丁砚说话,永远不费力,丁砚总能立刻领会她的意思,明白她想说什么。   这是默契。   “生日快乐,亲爱的。”丁砚从身后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送到何小曼手中。   一只小小的暗红色丝绒盒子。丁砚热切地看着她,期待她打开。   何小曼纤长的手指轻轻揭开盒盖,一只漂亮的绿水晶发卡映入眼帘。   “好漂亮!”何小曼轻呼。   “喜欢就好。”丁砚起身,“我来替你戴上。”   何小曼有些害羞:“啊,这就戴啊……”   “当然啊。你今天偏偏就穿了浅绿色,这样有缘分,当然要给你戴上才好。”丁砚丝毫不顾旁边无数的目光,接过何小曼手中的发卡。   何小曼微微侧过身子,好庆幸自己今天绑了长辫子。丁砚替她将发卡夹于一侧耳畔,由衷地叹道:“真好看啊……”   赞叹完,还要很肉麻地补充:“我是说人。”   要你补充。何小曼脸都红了。   餐厅里好多人都看着他们,眼神艳羡。何小曼不太习惯在人前秀恩爱,偏偏丁砚这人别的事情上彬彬有礼,但在秀恩爱这件事上,非常不低调。   菜上来,二人边吃边聊,何小曼牢记丁砚的话,绝口不提工作。   “这是这家餐厅的招牌菜,你多吃点。”丁砚就怕她营养不够。   何小曼摇头:“不能吃太多,今天晚上我妈保准一大桌子菜。”   丁砚突然认真地望着何小曼:“小曼,我能去尝尝阿姨的手艺么?”   咦,他怎么能把登门拜访这种事说得如此不着痕迹?何小曼有些忐忑,她还没跟家里人坦白二人的交往,虽然都心照不宣,但毕竟没有正式公开。   不过……何小曼心中一动,过生日倒也是个好机会。既然丁砚想来……   那就来呗!   “可以啊。反正我爸妈也都认识你。不过……”   “是不是要买点礼物?”丁砚突然想到,空手上门好像不大好。   “礼物不重要啦!”何小曼道,“既然晚上去我家,那下午的时间也归我怎么样?”   丁砚当然求之不得,立刻甜言蜜语送上:“我一辈子都归你了,一个下午算什么。”   情话真是百听不厌,何小曼心里美滋滋的:“那呆会儿就去我家呗,就说谈工作……”   嗯,谈完工作就留下吃饭,大家心照不宣,大家都美滋滋。   所以啊,这年头谈恋爱真是不容易,要么饭店,要么影院,要么压马路,除了这些地方,能让情侣们安安静静坐下来好好深入开展人生剖析的地方,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其实丁砚今天主动提出要去何家,也有些打前哨的意思。先以朋友的身份登门,后面一切便好顺利展开,也可以顺势邀请何小曼去自己家,让这样的相处变成一件日常的事。   虽说何小曼不让丁砚买礼物,但丁砚还是在路上买了些水果。   “第一次拜访,总不好空手的。”   何小曼笑:“真的是第一次吗?”   “呃……好吧,第二次。这一转眼,我们都认识四年了。”   何小曼和丁砚走进珍珠弄的时候,好多窗口又伸出了脑袋。谁让今天是礼拜天呢,休息在家的人特别多,非常适合管闲事啊。   “小曼,今天真好看啊!”是蒋家姆妈。夸人是假,趁机多看两眼丁砚是真。   没人敢问丁砚是谁。何小曼如今地位早已不同于往日,珍珠弄的邻居对她,更多了几分敬佩,不敢造次了。   听到外头有人喊何小曼,王秀珍在窗口喊:“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   话音未落,就看到了丁砚,顿时目瞪口呆。不过,王秀珍现在也今非昔比,机智得很呐,立刻回过神来,换上笑脸:“这不是小丁嘛!快请进!”   她是见过丁砚的,虽然时间隔了很久,但丁砚出众的相貌,让王秀珍记忆犹新。   而且,何立华早就跟她咬过耳朵,说女儿只怕是和丁砚在谈恋爱,就等着她向父母坦白。   今天一看居然把人都领回来了,这心里一块石头就落了地。   王秀珍是不会去想这个小丁是谁的儿子,她只知道,宝贝女儿带回来的男生,就是宝贝男生!   “阿姨好。”丁砚很有礼貌。长得帅气的男生,还有礼貌,真是一件特别罪恶的事。   粗略一算,大概已经有七八个窗户里的姆妈们,被丁砚倾倒。   王秀珍心里别提多开心了,大声道:“哎呀,你看看你,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下次不许啊!”   得,真是高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下次”也预订了。   何小曼在旁边看得差点笑出声来。   进了屋,何小曼道:“今天把小丁叫来,是给我打工的。有一堆工作要他做呢。”   “啧啧,真狠心。这样的高材生都敢差使。”王秀珍直砸嘴。   “就是啊,我可付不起工钱。妈,要不,你请小丁吃个饭,当是替我结账?”   王秀珍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只要小丁愿意,我天天替你结账!”   这“丈母娘”也太猴急了,就差直接送进洞房。 第176章 春色无边   “去我房间吧。”何小曼倒是没想多, 只是单纯觉得楼上房间安静, 又有书桌, 方便二人看资料和讨论。   虽然没牵手, 二人说说笑笑地上楼,神情倒也非常自然亲密。   王秀珍在楼下目送他们上楼, 心中越想越欢喜,顿时就觉得自己还要去一趟菜场才好。便跑去了姚家。   今天是礼拜天, 何立华也休息,正在姚家和老姚下棋。   如今他的电视机装配事业已经基本告一段落,但他却并没有退出“装配”第一线。偶尔珍珠弄的邻居家里有什么电器之类的坏掉,何立华会很主动地去帮忙修理。   谁不知道何家如今风生水起, 社会地位显著提升。邻居们却也是没想到, 何立华居然还愿意无偿帮人修修弄弄的,故此邻居们无不夸赞,说何家现在这样好,是何立华为人正直, 且与人为善的缘故。   总之, 就是家风特别好。   见王秀珍跑过来,姚家姆妈大声道:“何老师难得跟我们家老姚杀几把, 放心吧, 不会渴着他的。”姚家姆妈还以为王秀珍是送水来的。   “在你这儿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任谁也没你周到。”王秀珍顺嘴夸了一句。   又跟何立华道:“家里来客人了, 我去菜场上再买两个卤菜。等会儿你回家别乍乍乎乎, 小曼和客人在楼上研究资料, 别吵他们啊。”   何立华听了有些好奇,转头问:“谁啊,你还打算留吃饭?”   “小丁。”王秀珍是又开心又不敢张扬,避重就轻说了句。   哪知道老姚从棋盘中将头抬起来,扶了扶眼镜:“小丁?是不是丁市长儿子?”   “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   王秀珍、何立华、姚家姆妈,三人异口同声。搞得老姚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不知道先回答哪个好。   终究还是何立华的眼神离得最近,老姚这才解释道:“这个小丁同学前两年来我们单位蹲点过,长得那么神气,厂里人都认识他的。后来才知道是丁市长的儿子,厂里都说他是冲着你家小曼来的,和小曼谈恋爱来着。”   姚家姆妈直啧嘴:“啧啧,小曼也太厉害了吧,谈个男朋友都是市长的儿子啊!”   要说王秀珍心中一点没有得意,也不是实话,不过,谦虚一下还是有必要的。笑道:“谁说是谈男朋友啊,小曼还年轻呢,就是普通朋友嘛。”   这么一说,其实也是变相承认了家里的客人的确是“市长的儿子”。   倒是何立华,内心比较淡定,很诚恳的道:“老姚,咱们两家亲厚,所以秀珍也没瞒着你们。出去却还是不要多讲,一来孩子的关系也没明朗,二来我只看小曼喜不喜欢,他又对小曼好不好,至于他是谁的儿子,这不重要。”   这话要别人说,很容易就显得矫情。但何立华说,姚家夫妇都觉得特别可信。当了几十年的邻居,何立华是怎样的人,大家有口皆碑。要是那种虚荣势利的,根本不可能得到大家如此的爱戴。   姚家姆妈眉开眼笑:“知道了知道了,往后啊,咱们就叫他‘小丁’,不提谁家儿子。”   反正弄堂里的人都是这么喊的,以前王欣叫“小王”,现在叫“王科长”,而罗惠惠还叫“小罗”。透着这个年代特有的亲热。   “那我去买菜了啊。”王秀珍跟何立华关照了一声就要走,姚家姆妈立刻上来挽住了她。   “我横竖也闲着没事,一起去逛逛呗。”二人欢欢喜喜地一起出了门。   何家二楼上,何小曼与丁砚讨论得正热烈。   “其实之前我就看过相关资料,我们纺织印染行业的出国均价远远低于进口均价,虽然生产总量惊人,但实际上技术含量底,工艺落后,整体来说附加值不高,就算出口也卖不出高价。”丁砚叹道,“而且你看东方厂的设备清单,老化实在太严重了。”   “我看了啊,不是有一条生产线是国外刚进口的吗?花了大价钱的,还没来得及投入生产,这巨额的投资就把东方厂给拖垮了。”何小曼翻着资料,找出那份设备清单递给丁砚,“你看,这生产线装配结束才满一年。”   丁砚仔细看了看设备清单,又找出其中的英文资料,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了,是不是有问题?”何小曼问。   “不能确定,最好要看看图纸……”丁砚的语气有些低沉。   对丁砚的了解,让她立刻感觉到,不仅仅是有问题,而且还不是小问题,便凑过去,可是看了半天,英文她看得懂,工业设备上的好多专业术语她却一筹莫展。   只得问:“是不是这生产线跟现有设备不配套所以没法用?”   丁砚摇摇头:“这些资料,有一部分让我感觉似曾相识。如果我没猜错,这是一条国外已经淘汰的老旧生产线。”   “什么!”何小曼失声惊呼。   为了上马这条生产线,东方印染厂从银行贷了巨资,最后压垮东方厂的,其实不是业务量,而是完全超越了自身承受能力的贷款。   而现在,丁砚居然告诉她,这生产线是人家淘汰下来的,这不是搞笑嘛!   何小曼深吸一口气:“先不要声张。明天我让人去查当初生产线的引进过程,是谁的决策,谁的经办,谁拍的板。至于图纸……拿给你看?”   丁砚立时就笑了,知道何小曼在设备上算是盲区。   “好啊,只要你拿得动。”   “呃……听你这么一说,似乎可能……我拿不动?”何小曼有些不敢相信。   “嗯,就这一条生产线的整套图纸,起码应该有两大箱子吧。”   “什么!这么多!”何小曼倒吸一口凉气,“就算我拿得动,你哪有这么多时间看啊!”   这倒是实情。丁砚毕竟是帮忙,人家也没卖给你东方厂啊,这么大的工作量他一个人也根本承担不来。   丁砚笑道:“虽然我不可能去看整套图纸,但你刚刚的思路是对的。这条生产线的进口过程,有必要重新审查,但要暗中进行。至于图纸的审核,你需要一个权威的工作组,建议从外省市找。”   “外省市……”何小曼琢磨着这话的涵义,“你的意思是,本市的工作鉴定组,很有可能会不公正?”   “利益相关者,很难完全公正。”   何小曼点点头:“S市有印染设备企业,以前在那边的时候接触过,我让汤丹去请专业技术人员过来。”   丁砚赞道:“如此最好。虽说国内的印染设备生产能力整体落后,但S市的印染机械厂实力在国内也算是顶尖,去请他们,也算是留有后手……”   “什么后手?”何小曼没听懂。   “请他们来,当然最主要是为了鉴定生产线是否合规、是否是外国淘汰产品。但是,鉴定之后呢?我有八成把握,鉴定结果一定如我所料,所以鉴定之后,工作才算真正开始。要想这条生产线不报废,就要有请国内企业过来改造的打算。”   原来如此。何小曼不由感叹道:“真没想到,一个快落败的厂子也有这么多的门道,要领导一个企业,真是自身要特别全面才可以,我还是懂得太少了。”   丁砚伸手揉乱她的头发:“谁告诉你企业领导要样样精通?当一个好的领导,最重要的是会用人,人都是有短板的,不可能是全才,要学会让专业人才来做专业事。”   “讨厌……”何小曼赶紧跑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将头发理顺。   正理着,就看到丁砚走到身后,张开双臂就将她搂在怀里,亲着她的脖子。   “别闹啊,工作呢……”何小曼虚弱地反抗。   “我罢工,除非你先结算一部分‘报酬’。”丁砚私底下真是个特别会撒娇的男人,搞得何小曼毫无办法。   反过身子,二人好生腻歪了良久,何小曼的闺房一时春色无边。   很久,才脸红红地重新坐到书桌前。   “刚刚超支了啊……”何小曼嘟囔。   “奸商。”丁砚抓着她的手,乐呵呵地不肯放,“你要是后悔,可以来‘索赔’,我还给你。”   得,这种事情上,何小曼完全搞不过丁砚。   老天真不公平。看表面,何小曼聪明能干,丁砚稳重温和,而且不管何事,丁砚总是顺着何小曼的意思,包容何小曼的一切缺点;其实真正私底下相处,丁砚完全掌握主动,何小曼每次意欲反抗最终都会宣告失败。   而丁砚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真亏,明明是单位的事,还要我个人支付‘报酬’……”何小曼嘀咕。   丁砚笑:“那不一样啊。因为这个单位有何小曼,我才愿意帮这个忙,否则……与我何干。” 第177章 人间烟火   丁砚得了“报酬”, 工作自然更加卖力。将何小曼带回来的资料逐一仔细看过, 将其中一些自己觉得需要再核实的细节都记在笔记本上。   “凡是我标了记号的,你都复印一份给我。趁着最近我有空, 这些我都需要去图书馆比对资料核实。”   讲真, 何小曼是真的服气丁砚。这年头做学问还不比后世,后世有电脑有网络, 就算是图书馆也有先进的检索系统, 查阅资料相当快捷方便。但是这八零年代, 做学问当真是一项相当繁杂琐碎的事业,需要极强的耐心和超人的记忆力。   从这个角度想想, 何小曼觉得那点“报酬”也应该太少了, 讲到底还是丁砚比较亏。   所谓“为爱发电”, 大抵就是丁砚现在的状况了。   大约四点刚过, 何淑华先回来了。休息天,她一般会去培优印刷厂校对复习资料, 尤其是六月份面临三大考试:高考、中考、各校期末考,所以各种模考或摸底测验非常频繁。培优印刷厂承担着很多学校的试卷印刷任务,业务的确也是很忙的。   今天是何小曼的生日,她特意比往常早些回家,好去给王秀珍帮忙。   王秀珍一见她进屋, 就喜滋滋地朝楼上直努嘴:“小曼的朋友在呢, 呆会儿下来, 你别惊讶啊。”   何淑华也是惊喜, 却又压低声音:“男朋友?”   “我倒希望是。可小曼也没明说, 咱们也别不识趣地问了。”王秀珍想到当年王欣是如何天天往何家跑,不由就笑,“当年小王也是常来蹭饭,蹭着蹭着,可不就成了咱们何家的女婿?”   何淑华捂嘴笑:“看来嫂子很希望楼上那位当女婿啊。”   王秀珍也不客气:“Q大的高材生,公派留学,在美国都拿最高奖学金的,要是能当女婿,我做梦都要笑醒啊。”   “嚯!这么厉害!”何淑华不由往楼上看了一眼,“说得我都好奇起来,不知道是怎么个小伙子。话说小曼今天可不正好是二十岁了,到法定年龄了呀。”   “你怎么比我还急。”王秀珍叹为观止。   说话间,何献华和罗惠惠也回来了。激动的何淑华又将王秀珍刚刚说的那些话,原样翻给了弟弟和弟媳。又引来一阵惊叹。   等到何立华再回来的时候,发现这个自己最早知道的秘密,变成了别人嘴里的秘密,还兴冲冲地来翻炒给自己听,真是哭笑不得。   众人默契地保持安静,不去打扰楼上“工作”着的二位,所以,一直到五点多,王振宇小朋友出现在何家,楼上两位“先进工作者”才发现楼下已经人声鼎沸。   “哎呀,已经五点半了!”何小曼一抬腕,古董表依然牛气冲天。   “说明咱们工作认真啊。余下的‘报酬’先记得,下回结算啊。”丁砚说得一本正经,被何小曼笑着白了一眼。   听了听楼下的动静,何小曼道:“估计人都来齐了,也估计所有人都知道你来了。”   丁砚有些激动:“那是不是我今天就算公开了?”   晕,说得真够直白,高材生小丁同学,你能不能把这件重要的事说得更浪漫一点?   何小曼道:“千万别郑重其事说,我会很尴尬。反正你都在我房间呆着了,他们要是不明白,岂不是傻子?”   “好,那我们下楼吧。我准备好了。”丁砚一脸郑重。   也是辛苦楼下各位“演员”。明明听到楼上有脚步声,从楼梯上蹬蹬蹬下来,还要克制好奇心,做出一副“我很忙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你们”的样子。   还是何立华这个一家之主站在楼梯口,跟丁砚打招呼:“小丁,欢迎你。”   “伯父好。”丁砚立刻很有礼貌地打招呼,还解释,“因为有点工作上的事,所以没第一时间下楼跟大家见面,还请谅解。”   刹那间,全家人都用最快速度“谅解”了,纷纷围拢地来。   何小曼给丁砚一一做着介绍:“这是我二嬢嬢。这是我三叔和三婶。这是我小嬢嬢和小姑夫,这是王振宇小朋友。”   丁砚一一回礼:“二嬢嬢好,三叔三婶好,小嬢嬢小姑夫好,王振宇小朋友好……”   最后,丁砚站直身子,面带微笑:“我叫丁砚,是小曼的男朋友。”   何小曼吃惊地看着他。说好不郑重其事的呢?说好心照不宣的呢?说好大家其实都明白的呢?   喵了个咪的,有你这么自我介绍的嘛!   “小丁好。”   “小丁好。”   何玉华一戳王振宇:“快,叫姐夫!”   失控了,完全失控了。何小曼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反正,丁砚就这么很无耻地登堂入室了。全家人只用了一秒钟就接受了他。包括王振宇。   虽然何立华和王秀珍并不在乎丁砚的身份背景,但是考虑到家里人说话比较随意,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王秀珍还是把丁砚是丁佐民儿子这个情况,跟众人咬了个耳朵。   但也关照大家,小丁是凭自己的努力打拼,大家不要表现得太刻意,心中有个数也就行了。   众人先是大吃一惊,等反应过来,又很为小曼高兴。再加上看到丁砚本人如此优秀出众,都觉得简直天作之合。   何家满满当当连王振宇小朋友和丁砚男朋友,一共十个人。何立华和何献华在客厅中央支起圆桌,王秀珍和何淑华从厨房把菜端出来,放了满满一桌。   众人坐下,热热闹闹开吃。何立华最高兴,这么多年一直面对家里几个女人,后来好不容易来了王欣,再后来又回来了何献华,如今终于又来了个丁砚。   丁砚倒也没客气,拿小盅满上酒。   何小曼瞪大眼睛,低声道:“你要是不能喝可别逞强。”   “你看,这就护上了!”何献华立刻展开取笑,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关于丁砚要不要喝酒,顿时形成两派,一派觉得丁砚从国外回来的,肯定多少能喝点;另一派觉得丁砚是做学问的人,应该烟酒不沾。   其实上,两个派别是按性别分的。   最后还是丁砚自己一锤定音:“我的确不大会喝酒,不过今天是为小曼庆祝生日,应该和大家一起尽兴。”   何献华带头鼓掌:“厉害厉害,别看小丁是读书人,也颇有侠义之风。”   被罗惠惠翻了个白眼,又笑着跟大家解释:“别见怪啊,最近献华沉迷武侠小说。不仅看完了金庸全集,还看了全庸、金童和金庸著。所以说话都是这味道。”   “哈哈哈哈……”众人顿时哄堂大笑,连丁砚都忍不住,差点一口酒就喷了出来。   而王欣近期正要出国考察,听说丁砚是从国外回来的,更是兴奋地讨教着各种问题,又对国外顶尖高校的教学分外感兴趣,二人相谈甚欢。   何立华觉得,何家现在的餐桌文化是越来越高端了,讨论的话题时髦又有趣,真是让人欣慰。   而何小曼觉得,这真是我的生日宴吗?为什么大家都开心得好像是自己过生日一样?   丁砚内心就更感慨。他家里人丁稀少,平时只有父母和自己,最多再加个保姆阿姨。亲戚不是没有,但只有大事才来往;而自从父亲当了市长,反而连应酬都少了,他很注意影响,宁愿每天回家吃饭。   所以何家这样热闹和谐的场面,他真的是第一次感受,只觉得好温馨,也好让人羡慕。   正热闹着,有人“咚咚咚”敲门。   何献华起身开门,却是姚家姆妈。“秀珍,家里醋没了,来借点儿。”   何小曼差点笑出声来。这个胖阿姨,还跟自己来这套,明明就是来“参观”何小曼的男朋友,还借醋。   何玉华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大笑道:“姚家姆妈,家里吃螃蟹?”   “对啊你怎么知道?”姚家姆妈完全没思考,张嘴就接。   “我家有醋,借点儿螃蟹来呗。”何玉华取笑她。   姚家姆妈顿时反应过来,也笑起来:“哈哈,被你搞糊涂了,这大夏天的哪来的螃蟹。是做糖醋排骨,糖醋排骨,哈哈。”   何小曼忍俊不禁,凑近丁砚,低声道:“你要习惯啊,姚家姆妈借醋是假,就是来看看你有几只眼睛几个鼻子的。”   “那她看了是不是会失望?”丁砚笑问。   何小曼一本正经:“估计会的,搞半天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总归有点失望的。”   “好遗憾,让这位阿姨失望了,是我的错。”   “哈哈,丁砚,你现在也变得好有趣了。以前你是个闷葫芦啊。”   丁砚羡慕地望着说说笑笑的一家人,以及拿了醋瓶子还不愿意马上就走的姚家姆妈,由衷地叹道:“真的好喜欢你家的气氛,这才是人间烟火啊。” 第178章 “为什么”和“怎么办”   彼时的生日, 流行的是吃长寿面。王秀珍下了大大的一锅面, 众人围着捞,何小曼也捞, 捞出长长的一根, 久久不见尽头,才是生日最好的祝福。   何献华和罗惠惠拎了一只水果蛋糕, 也算是这年头非常时髦的生日礼物了, 众人吃完面, 又开心地吃蛋糕,王振宇小朋友抹了一手的奶油, 叉着两条小短腿走到丁砚身边, 嘴里喊着“给夫, 给夫”, 热情地抹在了丁砚身上。   王欣拿了布过来给丁砚擦,丁砚哪里会介意, 一边擦,一边说:“千万不要骂宝宝,宝宝好可爱的。”   是啊,虽然口齿不清,但你听了显然内心十分暗爽啊。   丁砚听何小曼说过, 小姑夫是电子工业局的, 而丁砚在国外的时候也一直在关注国内电子工业的现状, 不由问:“小姑夫这回出国考察主要考察哪方面?”   “市里几家企业有意引进国外的先进生产线, 局里就牵头组织出去考察考察。”   丁砚心中一动, 看大家都在开开心心地吃着蛋糕闲聊,似乎不太适合谈工作,便将心中的疑惑压了下去,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这两年国内企业引进国外生产线成了潮流,出去看看,开拓一下眼界也蛮好的。”   一讲到这个,王欣自然是兴奋得滔滔不绝:“是啊,咱们C州已经算是走得慢了,省里那些兄弟城市,好些引进项目都在洽谈了。”   丁砚却很克制,一点不如王欣兴奋,却也不好打击人家的积极性,很委婉的道:“老外其实也很坏的,见过不少实例,最后都是国内企业吃了哑巴亏,你们一定要小心。”   王欣很聪明,一下子听出了丁砚的潜台词,收了笑容,略一思忖:“今天小曼生日,咱们开开心心吃饭。看看哪天你有空,能不能咱们单独聊聊?”   何小曼的生日宴,在众人酒足饭饱后终于圆满收场。王秀珍和何淑华收拾残局,罗惠惠也去帮忙,何玉华被王振宇拉到门口去看邻居家的小狗。   几个男人在一起高谈阔论,自然还要带上何小曼,彼此都是素有见闻之人,何立华温和、何献华有趣、王欣敏锐、丁砚专业,加上何小曼时不时地插几句嘴,谈得皆颇为投缘。   渐渐地时间不早,王振宇小朋友首先就开始“作睡觉”,何玉华和王欣匆匆告辞,带着宝宝回家睡觉,何献华也已经和罗惠惠另外买了商品房,就在罗惠惠单位附近,离珍珠弄也不远,于是也告辞而去。   何小曼和丁砚出去散步,顺便送丁砚去车站。   “今天开心吗?”何小曼问丁砚。   “很开心啊。”丁砚与她十指相扣,“你们家真热闹,看得出感情都非常好。”   “是啊,我爸常说,一家人都各自努力,心往一处使,彼此有照应,才能一起蒸蒸日上。”   丁砚.宠.溺地看着她:“看得出,你也没少出力。这个家能到今天这样,有你太多心血。”   毕竟是认识了四年啊,虽说之前并没有与何小曼有感情纠葛,但何家是什么样子,丁砚还是有些记忆的。这几年,何家的变化太大了。   “都是家庭一份子。其实你也一样,虽说你父母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但我知道,你有多重要。”   紧握的双手,感知着对方的暖意。彼此认同、彼此欣赏甚至崇拜,是多么难能可贵的情感。   “丁砚,今天小姑父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东方厂?”何小曼其实一直关注着丁砚,这关注是连自己都无法克制的,时不时就会眼神溜过去那种。   丁砚点点头:“相对于纺织,我更关注电子行业。事实上我认为电子行业面临的困难比纺织行业更严峻。”   何小曼一愣:“不会吧,电子行业不是很吃香吗,这是高科技行业啊,不比纺织,技术含量低一些。”   丁砚低声道:“吃香?这只是表面吧。你知道S市电子元件三厂吗?明星企业,行业龙头,八年前最辉煌的时候,利润高达2000多万,职工人均创造利润一万五千多;五年前,产值看上去仍然很可观,高达六千余万元,利润悄然缩减至一千三百多万;我一直在跟踪调研这家厂,它的产值和利润逐年下降,我预测,再过两年,很有可能会出现亏损临界点,这是一个很可怕的趋势。”   这例子太惊悚,何小曼听得目瞪口呆。崇光厂一直在高速运转,何小曼一心只想埋头向前冲,从来没想过,在另一个行业会是怎样的惨烈场景。   然而,这意外吗?并不。想起现实中曾经经历过、或者听闻的那些国企倒闭潮、下岗潮,其实正在慢慢逼近。也许世人还毫无警醒,依然沉醉在国家包办一切的美梦中,事实上,没人可以包办你的一切,包括国家。   不得不承认,丁砚的预测很可能是正确的。   “那怎么办?”何小曼不由问。   丁砚叹道:“所以研究者往往是痛苦的,他清晰地望见过去,冷静地面对现在,知道最深刻的道理,能预见最残酷的未来,却偏偏无力阻止。”   何小曼停下脚步:“不,我不觉得无力阻止,至少我们可以努力去争取,就算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我们也可以挽回一个是一个,救下两个是一双。”   她总是这样积极乐观,让丁砚不由佩服:“小曼,你真的特别自信。”   何小曼笑道:“你知道吗?我从小看着父母在穷困的生活中一愁莫展,也总结出了一些道理。我父亲为人聪明,读书多,他善于寻找原因,总结经验。但我母亲不,她读书不多,身体又不好,但我们家左支右绌的,居然也苦苦撑了下来,其实是要感谢我妈的。”   她坦然地望向丁砚的眼睛:“面对现实,有人问‘为什么’,有人问‘怎么办’。无论问什么,都没有错。但问了‘为什么’之后,要知道‘怎么办’,否则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而问了‘怎么办’之后,也要回过头再想想‘为什么’,否则一样的错误会一犯再犯,完全谈不上经验教训的总结。”   “小曼。你真的很厉害。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读了这么多书,大概是读迂了,总在‘为什么’,倒不如你直接了当问一句‘怎么办’,也就迎难而上了。”   “哈,但我也需要你的‘为什么’啊。否则我迎难而上,也还是会头破血流。”   丁砚点点头:“你说得对,所以我们要双剑合璧嘛。关于电子工业局这事儿,我得回家问问我爸,看他是个什么看法,也许有什么我们也不了解的内情。必要时,我会把你小姑夫请到家里一起来探讨探讨。”   何小曼叹道:“你还真是,J省理工学院赚大发喽。”   “你小姑夫要七月份出发,还有时间详谈。就算出去考察了,等到正式引进也还有数轮的磋商,不会这么快。我们要先把东方厂的生产线搞搞清楚,如果这事能整理出来,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据,证明我们现在引进的不少生产线,其实都毫无尖端性可言。”   何小曼叹道:“的确是这样啊,只怕老外不愿意分享先进技术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负责引进的人员……本身也行不稳立不正吧。”   这话题就严肃了,的确属于不负责任的猜测,但是何小曼又知道,这猜测必定也是事出有因。如果真去下手查,肯定有不少猫腻。   夜风吹来,吹起了何小曼的裙裾。丁砚揽住她的肩:“算了,这么好的日子,咱们别讲这么沉重的话题。不如说说,你什么时候有空去我家做客吧。”   “去你家?”何小曼有点意外。   今天丁砚此人很不要脸地在何家自称是“男朋友”,自己还没跟他算账呢,这么快又要把自己弄去丁家做客。   以他如今的作派,何小曼相信,他一定会继续很不要脸地介绍:这位是何小曼,丁砚的女朋友……   想起高萍曾经的冷冷一瞥,何小曼还有些不寒而栗呢。   何家会敞开怀抱接受每一个自家孩子喜欢的人,丁家能吗?   丁砚知道何小曼的顾虑,笑着解释:“其实是我妈邀请的。自从我爸和你深谈了一次。我妈觉得自己很亏啊,落后我爸了呢,她不得找补嘛。”   “噗!”何小曼笑了,“这叫什么理由啊,你们家里人也很搞笑啊。”   “反正不管搞不搞笑,我父母是很盼望你能到我家来做客的。”   “会不会气氛很紧张?”何小曼觉得自己已经开始紧张起来。   “有我在,不会让气氛紧张的。”丁砚现在越来越敢于承诺,因为他与父母已经平视,不需要再仰仗谁。   这是多么平等的关系啊。 第179章 何总一肚子坏水   第二日, 何小曼根据陆永鑫的建议, 找来了徐丽洁。   总师办因为要堆不少资料,办公室面积还是挺大的。何小曼的办公桌在大书柜后面,而房宗则的办公桌则在大书柜前面。   这是房宗则的建议。   对于办公室的座位安排,实在讲究颇多。按理何小曼是集团下派的蹲点领导,应该坐后面;但又毕竟不是真正任命, 只是蹲个点,坐后面又会让“地头蛇”房宗则有些尴尬。所以何小曼是很谦逊的, 说自己在书柜旁安个办公桌就好。   于是房宗则灵机一动, 干脆就以书柜为隔段, 再隔出一个小间呗, 看上去还是同一个办公室, 却又各自都有独立的空间。   何小曼觉得这倒也是个很聪明的办法,便欣然接受。   现在, 徐丽洁就坐在书柜后、办公桌前的折叠椅子上, 微笑着、甚至有些崇拜地看着何小曼。   一看徐丽洁干净的样子,和跃跃欲试的眼神,何小曼就知道陆永鑫这个“妇女之友”也不是白当的。   “听说你高中毕业?”何小曼问。   “报告何总, 是的,我高中毕业。”   “高中毕业学历不差了啊, 怎么进了车间?”   “报告何总,我是街道统派的, 走的招工程序……”   何小曼笑了:“不用这么客气, 不要说‘报告何总’。听陆干事说, 你做事颇麻利,所以叫你过来聊聊。你也知道的,厂里现在情况特殊,也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   这话听着,真叫人精神振奋。徐丽洁顿时双眼发光,觉得自己的一番苦心真是没有白费。天天给陆永鑫洗水杯、暗中带饭带菜,真是把这辈子没做过的拍马屁的事儿都做全了。   “只要何总吩咐,我一定尽力去办。”这忠心表得非常及时,也很自然,一点都不突兀。   何小曼翻了翻手中的资料:“你会打字吗?”   徐丽洁一愣,她在车间里快十年了,哪里学过什么打字。但她也不愿意放弃机会啊,立刻争取道:“打字我不会,但可以学啊。而且,我写字还不错的。”   “哦?”何小曼推过字和笔,“你写一段自我介绍,一百字就好。”   徐丽洁接过笔,略一沉吟,刷刷地在纸上写起来,百来字的自我介绍,一挥而就。   “的确字写得不错。”何小曼赞道。何立华能写一手漂亮的字,丁砚也一样,甚至连香江的那位娱乐大少萧泽言,写的虽然是繁体字,但也很漂亮。   她很欣赏字写得漂亮的人。   她特意给的白纸,上面没有任何格纹。百来字也要写三四行,徐丽洁的自我介绍居然规规整整,行与行之间空得很均匀,字迹大小也一致,显得很整齐美观。   这说明徐丽洁也有相当的控制力。嗯,不错。   而且自我介绍虽然只有百来字,但写得简单扼要,条理清晰,的确是有一定的文字功底。   要知道这年头大多数青工都是初中毕业,甚至一小部分小学毕业也在厂里工作得好好的。像徐丽洁这样的高中生,放在车间里干那些苦活儿,的确有些浪费了。   “厂里没有打字员,我问过了。但其实一家企业资料是很多的,不能都靠人工记录。我让陆干事去买打字机了,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你如果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学会打字,我就把你正式从车间里调出来。”   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机遇,徐丽洁心中有点慌,毕竟她从没接触过打字,但是要她放弃这个机会,也是万万不愿意。   “我家有个远亲是一家研究所的打字员,我可以立刻去跟她学。不知道何总说的‘最快的时间’,是多久。”   何小曼递过来一张报纸:“我给你一天时间,如果你能把这篇文章打下来,就算合格。”   “一天!”徐丽洁惊呼。   “不行?”何小曼挑眉。   “行,怎么不行!”徐丽洁接过报纸,“不过,如果只有一天的话,我要请假,现在就立刻去我远亲的单位求教去。”   “准假,去吧。现在是早上九点,明天早上九点,你在陆干事办公室等我。”   “我一定努力,谢谢何总。”徐丽洁忙不迭地道谢,又匆匆而去。   第二日一早,徐丽洁出现在陆永鑫办公室。脸色苍白,顶着两个大黑眼圈。   “小徐?你大半夜做贼去了?”陆永鑫惊呼。   “练这个了。”徐丽洁手里挥着一张硬纸板,上面画着打字机键盘。   陆永鑫立刻反应过来,开心的道:“怪不得何总让我买打字机,是不是要调你过来当打字员?”   “我要考试合格才能当打字员。昨天去亲戚那儿学习,晚上回家都一直在练,几乎一.夜没睡,现在手指上的速度终于可以保证了。”   原来是练习打字练到这么大黑眼圈,陆永鑫有点佩服她了。   “是何总亲自给你考试?”   “是的,何总说九点钟过来,让我打这篇文章给她看。”徐丽洁已经看到了另一张办公桌上放着的打字机,赶紧就扑了过去,“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在这机子上再练练啊。”   陆永鑫当然也希望她能考试过关:“快练吧,别说话了,何总很严格的,希望你成功。”然后自己拎着茶杯去洗了。   九点整,何小曼准时出现在陆永鑫办公室,一眼就望见徐丽洁专心致志地在练习,虽然手指还是兰花指翘啊翘,一个键一个键地在点击,但作为才学了一天的人,这手法已是难能可贵。   “何总。”陆永鑫立刻站起身。   徐丽洁听到他喊“何总”,这才被惊醒,赶紧也站了起来:“何总早。我正在打呢,这一遍马上就好了。”   何小曼却笑眯眯的,抓起陆永鑫桌上的报纸,随手一指:“换个考题,打这篇。”   这报纸是当天的,陆永鑫泡了一杯茶,正定定心心地看呢,居然就被何小曼抓来当考题,报纸表示这很猝不及防啊。   徐丽洁也一惊,她以为考的是昨天何小曼给她的那份,练的一直也是这篇。   不过还好,她口诀背得很熟,换一篇的话,也可以打出来,只是速度就慢了很多。   当下道:“好的,我打这篇。”接过报纸,大致浏览了一下全篇,开始认认真真地打起来。   一开始进来的时候,何小曼是观察到她的打字速度的,现在随机换了一篇新的,打字速度陡然降了不少。但她嘴里念念有词,手下倒也没有停过。   何小曼心中暗暗赞许。看来这个徐丽洁在工作上倒也不是走捷径的人,让她学打字,她就认认真真学打字,而不是投机取巧将那篇给背下来。   她还是挺欣赏这样的人,有向上的欲.望,也有向上的能力。   不动声色地与陆永鑫聊着厂里的事,却见徐丽洁很是专心,并没有竖起耳朵听他们聊天,全心全意地扑在“打字大业”上。   好一会儿,一篇报道终于打完,徐丽洁长长舒一口气,将打出来的报道双手捧着,走过来送到何小曼手中。   零差错。   “很好,从现在起,你的岗位就在这台打字机前了。很枯燥,你是不是还要再考虑一下?”何小曼望着她。   徐丽洁想都不想:“不用考虑,我可以立刻上岗。”   这上进心,也是相当强烈了。何小曼点点头:“可以。陆干事,你再订一台复印机。我看厂里的复印机又破又旧,都多久没有加墨粉了,根本没人好好管理。”   又对徐丽洁道:“以后这儿就是文印室,你就是文印室的职工。文印室需要哪些职责,你最好还是去你亲戚那里了解一下,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   “是!”徐丽洁兴奋死了,真没想到就这样,真的从车间跳出来了,“我晚上去她家讨教,白天我在厂里认真工作!”   “嗯,很好。回头我把需要打印的材料送过来,你边学习边熟练吧。希望早日变成专业人才。”何小曼瞥了一眼画着键盘的硬纸板,心中对徐丽洁这个人选也颇是满意。   前脚何小曼一走,陆永鑫就活跃起来:“小徐你够可以啊,刚刚我都替你担心死了。”   徐丽洁长舒一口气:“我也没想到,居然让我另外打一篇,亏我练了一晚上啊。还好我是认真学的打字,我有口诀的,要是只把这篇死记硬背背下来,刚刚就死定了。何总……真是精明啊!”   这事一传开,厂里又有一批职工肠子都悔青了。   一恨自己没有主动投靠工作小组,二恨自己关键时刻怎么就不知道上进呢,学打字也不是什么难事啊,怎么就让徐丽洁那婆娘捡了个大便宜啊!   而且,年轻的何总也太精明了,一肚子……坏水啊!   这下厂里是更没人敢唬弄她了。 第180章 有人浮出水面   复印机很快就买回来了。徐丽洁果然又很认真地跟着厂方人员学习了半天, 又狠狠地啃说明书。这年头的复印机只有进口, 上面全是外文,光对照各种按钮、学习功能,就是个不小的工程。   关于文印室的设立,何小曼并没有多参与,只是去看复印机的时候发现文印室的职责与规章已经上墙, 心中还是蛮欣慰的。   “这是徐姐弄的?”何小曼笑眯眯地站在“规章”前逐句读着。   听到何小曼竟然叫自己“徐姐”,徐丽洁简直激动得不能自已。“我去亲戚那儿把他们的要过来了, 然后根据我们厂的实际情况稍微做了一下改动。陆干事出了不少主意的。”   才说完, 又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少了什么过程, 又有些忐忑:“对不起何总, 应该先给您看过的……”   “不用的。写得很好。”何小曼转头望着她, “这些事有陆干事把关,肯定错不了。我看准了人就不会再多插手, 希望你们在自己的岗位上都可以独挡一面, 重要的事、或者不能确定的事再来问我。咱们彼此放手。”   这是把陆永鑫也无形中捧了一下,捧得他心里喜滋滋的。   而徐丽洁也深刻地感受到,这位年轻的何总果然和以前那些领导都不一样。不会端着臭架子, 整天要求人家早请示晚汇报。她很平和,但这平和之下, 说出来的话又明明很有威严,让人不由肃然起敬。   何小曼进来的时候, 手里就捏着一个文件袋, 里面装的正是那天丁砚看过的资料。   拿出来给徐丽洁:“你看一下, 凡是这种页码上打了记号的,都复印一份给我。”   徐丽洁点头,又问:“何总什么时候要?”   “下午上班的时候。”又关照,“直接送到总师办,不要交给别人,如果我不在,你就在总师办等我。”   虽然不明白何小曼有何用意,但徐丽洁还是应了,并不多问。   这也是陆永鑫教她的。文印室这种地方,看着不算重要部门,但实际上接触的往往是上层领导和厂内各种不方便公开的资料,尤其是现在东方厂正是非常时期,很多事都不能多问,只要不是违法乱纪的事儿,领导让干嘛就干嘛。   当然,这个“领导”特指崇光厂过来的工作小组。   东方印染厂再牛,现在也只是崇光厂的一个分部而已。如果东方厂的某些领导像他们自己想像的那么牛,那市里也不会找单位接手他们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人做了领导,更要明白天外有天。   徐丽洁连午休时间都放弃,将何小曼要的材料一一复印好,还根据之前的页码全部对照整理,用回形针和小夹子分门别类都归好类。   转眼就听到打了上班铃,立刻送到总师办去。   何小曼果然不在,倒是房宗则正在自己位子上坐着看报纸。   房宗则知道何小曼添了一台打字机和复印机,建了文印室,也听说从车间把徐丽洁调了出来,心里已经开展了好多内心活动。   见徐丽洁来找何小曼,手里还拿着一大叠资料,不由道:“何总不在,要不你就放她桌上呗。或者给我,我转交给她。”   徐丽洁摇摇头:“谢谢房工,何总关照了,让我在这儿等她,我等等好了。”   房宗则立刻感觉到,徐丽洁手里的资料应该很重要,不由起身走到徐丽洁跟前:“什么资料啊,还要亲手交给何总?”   一看,就看到了头一张复印件。   原件是由黄.色牛皮纸的文件袋装着的,复印好之后,徐丽洁还是按原样装回了文件袋,但复印件却没有文件袋,一整沓都由她拿在手里。   “这资料不就是我总师办的么,何总拿去看的。怎么叫你复印啊?”房宗则的心里拉起了小警报。   徐丽洁咬定“一问三不知”,摇头道:“我不知道啊。领导关照的事,我照做就是。”   这表面礼貌内心拒绝的态度,房宗则是立刻就看出来了,退回几步,眯起眼睛,不由笑了:“小徐啊,你好日子要来了。”   徐丽洁抿了抿嘴,没接腔。   厂区干道,何小曼正从设备科档案室回总师办。东方厂的设备科档案室和一号仓库在一起,离行政楼有些远,何小曼是去档案室调图纸的。   “年纪大”、“时间长”、“人头熟”以及第一天跳出来要跟倪亚宏换班的“嘴.巴紧”,这四位青工组成“四大金刚”,几乎成了何小曼的专业跑腿,起劲到不得了。前三位留在档案室等图纸,“时间长”跟着何小曼回总师办。   “徐姐怕是要等急了。”何小曼加快脚步。   “时间长”道:“不会的,她耐心最好了。”   何小曼转头望了望“时间长”,突然道:“据我所知,厂里的高中生在一线的不多,尤其是徐丽洁这样为人麻利的。怎么就一直没机会出来?”   其实关于徐丽洁的过去,她听陆永鑫说过,再问“时间长”,是知道他在东方厂资历老,能知道好多往事,想再从侧面确认一下。   果然“时间长”望了望四周无人,立时开始“知无不言”。   “有人看她不顺眼啊……”   “谁?”   “李军,李副厂长啊。”   何小曼笑道:“别开玩笑了,徐姐也就车间里一个不起眼的工人,李副厂长什么级别,犯得上跟她过不去?”   “时间长”见她不信,有点急了:“真的啊,这事儿么,在厂里呆了七八年的都知道。徐丽洁这人吧,虽然高中毕业,但是农村户口,嫁了个瘸子才进的城,也是心有不甘,很想出人头地的。早些年,很热情地接近过李副厂长,李副厂长也动过心思,几回厂里有活动,都把她叫上,据说……也给了承诺要把她调到科室去……”   “那怎么没调成?”   “时间长”看了看何小曼,有些不好意思:“何总你年轻,有些事情本身就挺肉麻的,我也说不到多好听,你听了别生气。”   何小曼心中已猜到,真相必然有些不堪,便笑道:“别欺我年轻。既担了这责,什么事都得处理,没什么见不得,也没什么听不得,有什么可生气的。”   见她这么说,“时间长”才放了半颗心,道:“说是有回李副厂长带了徐丽洁出去接待客户,喝了些酒,这徐丽洁酒量倒是很好,李副厂长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徐丽洁把李副厂长送回家,走到半道上,李副厂长就要用强……被徐丽洁打了,第二天上班,脸上还有手指印。李副厂长这人,报复心强的很,要不是徐丽洁是正式工,只怕开除都会。反正,从那以后,徐丽洁就被钉死在了车间,没翻身之日了。”   果然跟何小曼听到的一样。   她沉默片刻,低声道:“果然是挺恶心的。不过,这些细节厂里人是怎么知道的?”   “时间长”道:“打起来都惊动了派出所啊,能不知道嘛!”   原来如此。看来这徐丽洁个性还挺强。只是这些事从别人嘴里听来,竟也没发现对徐丽洁有多少同情。   也怪这世相、怪这传统观念,对女人实在是不宽容。人人只看到徐丽洁争强好胜,却没想过,一心向上没有错,利用人家的上进心想占便宜,才是不折不扣的猥琐男啊。   何小曼叹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徐姐也算是有骨气的人。”   “时间长”立刻就听出了何小曼对徐丽洁的好感,虽然他心里其实也谈不上对徐丽洁有多同情,但还是立刻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哎,谁说不是啊。也是个可怜人!因为惊动了警察,弄得大家都知道了。徐丽洁回家还被她的瘸子老公打了!”   何小曼心中一黯。她先前就知道徐丽洁是被李军报复的,而财务审计也显示李军的问题不小,再加上她了解过后,发现新生产线的引进,恰恰是副厂长李军一手操控,这么多的芧头都指向李军,何小曼的心中已经将李军视作第一个要突破的对象。所以才这么放心地启用徐丽洁。   但是,她的确不知道徐丽洁本身的婚姻也这般不幸。   真是特别现实的世界。为了跳出龙门的、不平等的婚姻,一旦第一步踏错,后面也就步步都错。   所以,自己父母的爱情是多么难能可贵。同样是农村户口,王秀珍就遇到了何立华,虽说清苦,但至少,她一直拥有何立华的温情和关爱。   “回头见到徐姐,别跟她说这些。我就当没听过吧,毕竟不是什么开心事。”何小曼道。   “时间长”赶紧点头:“何总真是体恤人。我知道了,一定不讲的。” 第181章 李军是个狠角色   房宗则在总师办看着徐丽洁手里的资料百爪挠心的当口, 有人已经坐不住了。   设备科档案室的动静,果不其然传到了李军的耳朵里。   副厂长室, 李军听了设备科科长戴志远的紧急汇报,勃然大怒:“这小X丫头,在厂里兴风作浪这么多天, 是不是以为我好欺负, 动了财务科也就算了, 还动到设备科!”   戴志远心急如焚:“李厂长, 你看这事怎么办?”   李军眼睛一瞪:“怕什么,引进这生产线是局里点了头的, 你给我镇定点。最多说你设备科技术力量不够,所以生产线迟迟不能投入正常运行, 别的,能说到你什么?”   戴志远却不放心:“要是这么说, 我这设备科科长岂不是当到头了?”   李军咬牙:“要是我倒了, 你这科长才真是当到头了。”   戴志远一凛,这是警告啊。他和李军, 早已是一根绳子上的蚱蜢,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谁也别想独活。   见戴志远垂头丧气的, 李军又道:“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 走出去, 人人都看得出来你有问题。能不能放自然点?”   “我也得自然得起来。那小X丫头的‘四大金刚’都在档案室里, 摆明了昭告天下设备科有问题。”   李军抬眼望了望他,不紧不慢的道:“那这样吧,你索性称病回家吧。反正现在厂里也一团乱,工资都发不出。避避风头再说。”   “那档案室……”   “你就别管了。不就是些图纸嘛,还能有财务科的报表重要?财务科封了我都不怕,一个档案室把你怕成这样。”李军的态度突然就缓和下来,“就让她查呗,她想查什么?最多就说咱们出国考察的时候多花了点钱呗,生产线总归是没问题的,且也是局里审批了的,查你设备科,就说明这小X丫头不懂业务。”   跟戴志远挥手:“你去跟那小X丫头请个假,她必定不敢拿你怎么样。快回家好好歇一阵再说吧。”   片刻后,行政楼的走廊上,李军的脑袋一冒,望着戴志远走远。转身,李军又回了副厂长室,关上门,开始拨电话。   “喂,强子吗……”   总师办,徐丽洁终于将资料亲手交给了何小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房宗则一时忍不住好奇,问:“何总,这不是前几天你叫我整理出来的资料嘛,你要看拿去就是,怎么还复印上了?”   “自有用处。”何小曼没有多解释,却见进口生产线那部分资料已经单列出来,不由看向徐丽洁,“徐姐做事很细致,省我不少事,谢谢你了。”   这夸赞,也是因为同情徐丽洁这些年的遭遇。一个事业上毫无前景可言,家庭生活也毫无温情可言的女人,是需要鼓励的。   “这是我应该做的。”徐丽洁果然容光焕发,人也越见年轻漂亮起来,脸上忍不住笑意,欢欢喜喜地告辞而去。   “房工。这些资料还你。”何小曼将牛皮纸文件袋交给房宗则,又笑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何总真是说笑话了,你要看什么,说一声就好,我保证马上就叫人整理出来给你。”   “哦?我要看进口生产线的整套图纸。”何小曼说完,微笑地看着他。   房宗则顿时脸色一僵,声音就弱了下来:“这就爱莫能助了,不是我不想给,是这整套图纸都在设备科收着呢,我曾经想看,也是苦无机会。”   “这就奇怪了,你是东方厂的总工程师,这进口生产线是什么了不得的图纸,连你都不给看?那他们还打算给谁看,堆仓库给老鼠看么?”   “哈哈,何总真幽默。”房宗则越发觉得自己机会来了,赶紧抓住机会给李军挖坑。   “你说这生产线,花了国家多少外汇,花了东方厂多少钱,要不是因为还不起银行贷款,好好的厂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嘛!我一直说,引进生产线这个事情要慎重,不能这么盲目,可李厂长不听啊。还说我是阻碍改革,拖改革的后腿。得,这么大帽子扣下来,我可吃不消。”   有点意思。看来房宗则到底是技术上还是拿得出手的,虽然这背后开枪开得也是很有心机,但他讲的这些观点,倒是可圈可点。   何小曼挑眉:“引进生产线这个事,应该也是经过多次会议讨论的吧,会议纪录还有没有?”   “有个屁!”一激动,房宗则的粗话都出来了,然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红了一下脸,又道,“老厂长后期都不怎么上班了,说是身体不好,主要是给李军气的。后来的会议基本都是李军一言堂,只有我偶尔还能提提反对意见。不过,我提反对意见的下场何总你也看到了,我就成了他的眼中钉,什么都不让我插手了。”   “不激动不激动。”何小曼按了按手,“房工能不能说说,为什么你觉得引进生产线要慎重?”   “因为N市朝阳印染厂的总工程师是我大学同学,他们厂引进了一模一样的生产线,早我们两年,结果回来之后就是摆设,跟我们国内的设备根本不兼容。而且……而且说实话,也没见有多先进。属于盲目崇拜西方技术!”   说好不激动,说着说着,房宗则又激动起来。   不过,何小曼心里倒是更明白了。只怕邱勤业手里的那些举报信,就是房宗则写的,语气如出一辄。   “房工稍安勿躁。这回我来,虽说限期一个月,但这千头万绪的,一个月远远不够,不把事情弄清楚,我绝不会中途甩手。邱局长没少跟我说难处,以前他想处理,无奈上面还有个纺工局,现在他自己就是局长,很多问题就好解决了。”   何小曼说这话,是宽房宗则的心,也是告诉他,以前写的那些举报信,不会因为邱勤业地位的变化而变化。虽然邱勤业已经不是崇光厂的领导,但他是纺工局的领导,只会对崇光厂的事更上心,更照顾。   “不瞒你说,我也提出来要看图纸,但是戴科长推三阻四,刚刚你也看到了,现在索性就称病回家了。档案室的管理员居然声称一时找不到图纸,你说可笑不可笑。”何小曼苦笑道,“不过,我也知道他就是缓兵之计,随他去使,不信他还能有天法。”   房宗则脸色却阴睛不定:“何总,你年轻,不知道李某人的手段……”   “什么意思?”   话说到这份上,房宗则也是豁出去了,心一横:“你以为老厂长为什么这么任他摆布?”   “是啊,我也奇怪,怎么他就能在厂里一手遮天?”   “因为他有小本本啊,记着每个人的一屁.股烂账呢。老厂长自己也不干净啊,能不任他摆布?”   原来如此,这李军真是个狠角色。   “我也知道,我说这些话没有根据,也没有证据。何总你爱信不信,或者当笑话听听。总之我要提醒你,李某人心狠手辣,远超你的想像。”   听他说得这么郑重,何小曼倒也警惕起来。   一直以来,她和女人打交道,和营销打交道,虽说也碰到过不少屑小,甚至不乏阴狠之辈,但不知为何,都没有李军这样,让她觉得难以捉摸。   房宗则心眼是小,是爱打小报告,但是他有着知识分子的通病,胆小。   这也是李军讨厌他,却又对他不屑一顾的原因。   想了想,何小曼叫来了倪亚宏,让他打电话给崇光厂保卫科,再增添几个人手过来应急。但不能声张。   财务科刘兰芝那儿的工作已经初战告捷,几箱子的审计资料已经封存,送往纺工局纪委。所以倪亚宏这几天不用再赶“苍蝇”了。   听何小曼如此这般安排了一番,倪亚宏接了任务,手臂上的“胖龙”鼓了鼓,眼睛一瞪:“何总你放心,看我把财务科保护得一只苍蝇都没飞过去,你就知道,我倪亚宏特么不是吃素的。”   好好好,你吃荦,天天五花肉红烧肉清蒸狮子头。   “四大金刚”依然在设备科档案室蹲点,把管理员都看毛了,索性转过身去不看他们,以免大眼瞪小眼,彼此难受。   不一会儿,何小曼笑吟吟地来了,挥挥手,让“四大金刚”退了后边去:“怎么着,这位同志还没想起来放哪儿?”   管理员摇摇头:“何总,不是我不给你看,实在是厂里设备这么多,每套设备都是好几箱图纸。你也看到了,这档案室一层灰,一时哪里找得到啊。”   何小曼没有生气,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知道如果在崇光厂,一个档案室管理员说这样的话,会是什么结果吗?” 第182章 句句锋芒   人不是万能, 都会有各种知识盲点。何小曼也不例外。   自从前几日她说把生产线图纸拿去给丁砚看看,惹了丁砚笑话之后, 她就认认真真地回崇光厂设备科学习了有关知识。也顺带了解了崇光厂的档案管理室是如何运行。   现如今,那管理员一脸紧张地望着何小曼。她是李军的人,这是无疑的, 但她有多大的胆子敢替李军一扛到底, 何小曼并不看好。   “既然知道每条生产线的图纸都是以箱计算, 那该当更显眼、更容易检索。吃什么饭、当什么心, 你连基本工作都做不好,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顺手一指“嘴.巴紧”:“麻烦你带她去劳资科报到, 就说我的意思,干不好本职工作的, 即日起待岗。”   管理员一惊,本来还站着, 立刻往凳子上死死坐住, 叫道:“我是厂里任命的,你是哪里来的东西, 敢动我试试!”   这么嚣张,倪亚宏的“胖龙”可就不答应了。   “不好意思, 我是崇光厂派来的东西。别忘了现在东方印染厂已经被崇光厂收购。我倒是个东西, 不过, 你是哪根葱?”   倪亚宏冷笑, 三言两语就将不逊之辞揽到了自己身上, 让笑吟吟的何小曼片叶不沾身, 保持着优雅。   “我是女的!我看你敢动手!”管理员尖叫。   何小曼笑道:“行啊,你爱坐就坐着吧。我们都撤,这档案室既然半点用都没有,就去把电闸拉了吧。厂里现在不容易,能省一个是一个。”   “嘴.巴紧”也很配合,这当口嘴.巴倒是一点不紧了,提醒何小曼:“何总,我看这屋子里的确又乱又脏,肯定不少老鼠蟑螂,拉了电,漆黑一片的,别说老鼠蟑螂,只怕蝙蝠也会乱飞……”   管理员顿时毛骨悚然,有点坐不住了。   “四大金刚”之所以能成“四大金刚”,当然是眼睛特别亮,脑子也比一般人灵,在厂里很混得转那种。一见这阵势,哪还有不明白了。   “时间长”一摊手:“要你管这么多,是不是怜香惜玉啊。搞搞清,不是何总不让她走,是她自己不肯走,屁.股上有钉子,钉在凳子上了哇。”   这你一言我一语的,搞得管理员骑虎难下,起身也不是,留下也不是。   “嘴.巴紧”趁机:“我说你也真是,还犟什么犟,没见你们戴科长都称病回家了,留你一个女的在这儿扛着,也太不厚道了,你还帮他顶,搞得自己要丢工作,真是没见你这么傻的。”   何小曼不紧不慢:“待岗而已。去劳资科报到吧。什么时候想起来图纸放哪儿,什么时候重新安排岗位。”   这话也就是不想把场面搞得太难看。何小曼来东方印染厂蹲点,知道棘手,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能和平解决,她还是想和平解决,不要把场面闹得太难看,尤其管理员还是个女的。不管是倪亚宏动手还是“四大金刚”动手,都会被人诟病。   所以,她能主动离开,那最好,倒也不指望她就能良心发现把图纸交出来。   适当地递个台阶,也算是谈话的艺术。   果然管理员一听这话,终于从凳子上起身:“我就是想不起来了,你们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那跟我去劳资科吧。”紧盯形势的“嘴.巴紧”立刻跑上前去,形成带路之势,带着管理员出了档案室。   “这婆娘真是奇怪,宁愿待岗也不肯交出图纸。”倪亚宏嘟囔,想不通管理员的选择。   倒是何小曼不觉得奇怪:“她也是识时务而已,守不住了,就弃。但不能交,交出来,有些人也不会让她好过。”   倪亚宏顿时明白:“我XX,开个厂子,搞得跟警匪片似的,真是有劲啊!”   现在,这设备科档案室算是交了出来,但是里面果然乱得可以,好些箱子都是四处乱堆,箱子摞箱子,也不知道管理员一个女的是怎么有力气弄得这么乱。   而且箱子上、架子上,都是厚厚一层灰。这个东方印染厂,何小曼是真的领教了。   正环顾间,崇光厂的“外援”已经赶到,由房宗则领着来了档案室。   房宗则是亲眼看着档案室管理员被人带去了劳资科,办了待岗手续。知道档案室必定是被何小曼给接手了,心中喜不自胜,恰逢崇光厂的人员前来,立刻就亲自带过来。   望见档案室里的乱相,也是一跺脚,痛心疾首道:“看看这些人,做的什么工作!”   固然有演戏的成份,这话倒也没说错,跟总师办资料室一比,的确天上地下,完全没的比。   “房工,你来得正好。厂里的设备你应该很熟悉,辛苦你一下,带领大伙儿将档案图纸重新顺一顺吧。”   “好,我们边顺边找,一定尽快把你要的生产线图纸找出来。”   房宗则一想到马上就能把李军集团的左臂膀戴志远搞下来,心中豪情万丈,干活当然也不会觉得累了。   何小曼在现场看了才几分钟,陆永鑫就过来,说局里来了督导,就东方印染厂的财务审计问题开个短会,要请何总和东方印染厂的在家厂部领导都参加。   何小曼将现场交给了房宗则,赶紧去了会议室,却见李军已经坐在桌边,位置正好靠着局里来的督导,居然也没给何小曼留个位置,举止很是嚣张。   而且,他和督导谈笑风生,一看就是很有交情。这点何小曼比不上,何小曼在纺工局虽然鼎鼎大名,但真要说人头,其实并不熟。   东方印染厂的党委书记叫薛耀新,跟老厂长一样,对外称自己身体不好,不过有一点他比老厂长还是要强一些,就是他好歹还在厂里上班,只是万事不问,以前还在报销的时候签个字,后来何小曼带领的工作组来了,他连签字都省了,上班都不规律了。   一见何小曼进来,薛耀新立刻站起身招着手:“何总,来坐这儿。”   唉,也是个被李军排挤出主要位置的人,还敢在这儿上班,大概是因为他没什么把柄抓在李军手里吧。   听见招呼声,督导这才抬起头,一看门口进来个年轻时髦的姑娘,约摸二十左右,朝气蓬勃,便知是传说中的何小曼。   “这位是局里的殷志文殷督导,这位是崇光厂的何小曼何总,也是我们东方厂改革小组的组长。”薛耀新给双方做介绍。   殷志文起身,隔着会议桌跟何小曼握了个手。   “李副厂长,麻烦挪个位置,让何总坐这儿。”薛耀新的政治觉悟还是有的,知道在这会议室里,级别最高的两位就是殷志文和何小曼,所以不得不出言提醒。   李军正要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何小曼已经笑着摆手:“不用这么客气。殷督导和李副厂长一看就感情很深,拆散你们太罪过了。况且我喜欢坐对面,这样能把你们看清楚,更方便谈话和工作。”   脸上洋溢着笑意,说出来的话却是句句锋芒。   殷志文身为督导,是下来处理问题的,被人说跟其中一方当事人“感情很深”,这是大忌。   讲真他一开始看到走进来的何小曼这么年轻,甚至脸上还有几分稚气,心里还真有几分轻视。哪知道一开口,却是如此老辣,顿时叫他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而且,何小曼还说自己喜欢在对面,这明摆着就是威胁自己,你和李军但凡有些动向,我就可以尽收眼底。   这下,殷志文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位置坐得舒服,反而如坐针毡,心中半点都不敢怠慢。   “咳咳……”殷志文清清嗓子,再不舒服也得开口,“何总,你来东方厂也有二十天了吧。局里派我来,是想听听何总的汇报,不知道工作梳理得怎么样了?”   何小曼半句真话都不想跟他说。但也犯不上得罪他,便道:“这些天,我们工作组梳理清查了东方厂的职工名单,在职的、借调的,长病假的,都出了花名册;盘点了固定资产和不动产,以及银行流水和现金出纳账目,这项工作主要由刘会计和局里派下来的两名同志一起主持,审计报告已送交局党委;目前主要难点在于固定资产的认定……”   这些话听着非常有条理,实际上也没多少价值,毕竟要接手一个濒临破产的企业,这些都是必经的手续,汇报不汇报都要做。   “看来何总做了不少工作。”殷志文煞有介事地点头,“不过,刚才你说的固定资产的认定,有什么问题吗?”   何小曼淡淡一笑:“这项任务比较艰巨,需要时间,我相信不久就会有进展。”   “何总,局里还是希望东方印染厂这个老大难问题能尽快解决,所以你要加快进度,如果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可以跟局里提嘛,局里肯定全力支持。”   看着殷志文的官腔,何小曼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些联想,李军口口声声说生产线的引进是局里的意思,这个“局里”,应该也是有具体人选的吧。 第183章 纵火事件   虽说殷志文现在的身份是局里派来的督导, 但他口口声声的“局里”,还是让何小曼很不舒服。   “邱局长上午还打电话过来问情况呢,真是太谢谢局里各位领导的关心了。”   四两拨千金,何小曼随手就向对方扔了一个“邱勤业”, 并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殷志文果然就哑了。邱勤业才是真“局里”,你这个“代理局里”能不能别这么真情实感的,连走过场都走不好,还来跟李军秀恩爱, 也太愚蠢了些。   不过, 殷志文的脸皮也不是一般厚,虽然场面不太占优势, 但官腔不能少。   “是啊,邱局长也一直牵挂着我们东方印染厂, 总之,大家有什么都要尽管提,不光是何总,还有薛书记, 李副厂长……”   话还没说完, 何小曼就一皱眉头:“困难倒没有, 疑惑有一个,能不能和殷督导探讨探讨?”   “当然可以,今天咱们畅开心扉, 百无禁.忌啊!”殷志文打着哈哈, 颇当自己是个领导。   畅开你个大头鬼。谁畅谁傻冒。何小曼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 脸上却波澜不惊。   “为什么厂领导和中层干部里,病号这么多啊?老厂长病退回家,咱们薛书记身体也常常不好,连年富力强的设备科戴科长,今天都请病假回家了。人员严重不够啊。我跟殷督导知会一声,下回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我就火线任命了。”   殷志文一愣,不由看向了李军:“戴科长也病了?”   李军双手一摊,很无奈的样子:“这个,我怎么知道啊。人家生病了,我总不能非让人家带病工作啊。”   “李副厂长说得对,对职工也需要人性关怀。生病没关系,我从崇光厂临时调了一位同志过来兼任东方厂的设备科科长一职,让戴科长安心养病,不用着急上班。”   何小曼笑吟吟地望着李军。李军气结,生生吃了个哑巴亏。   正说话,突然外面一阵嘈杂,只听有人大喊:“起火啦——起火啦——”   何小曼脸色一变,顿时从椅子上弹起,冲到走廊上一看,不远处的二号仓库楼一楼,冒出一阵阵黑烟。   正是设备科档案室的位置!   薛耀新和殷志文都以最快速度从会议室冲出来,嘴里大喊:“快报警,快打119!快救火啊!”   望着众人齐刷刷地冲出会议室,安坐在位置上的李军嘴角浮起得意的笑。   跟我斗,你还得再吃几年萝卜干饭。   厂里正是下班时间,突然起火,顿时乱成一锅粥。无数男工人纷纷寻找水源和灭火器试图扑救,女工们都挤过来看热闹,被铁青着脸的何小曼叫人拦在了警戒线之外。   房宗则从里面跑出来,脸上乌漆麻黑,薛耀新冲上去拉住他,直跺脚:“房工你没事吧!怎么回事?”   “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待他说完,何小曼已迫不及待:“还有人呢?”   “都在里面,说要抢救图纸。”   只看房宗则脸上的样子,也知道里面的火势不小。何小曼急道:“乱来!这时候还抢什么图纸,快疏散人!”   保卫科长已经拿了个大喇叭过来,被何小曼一把抢过,对着楼里就喊:“所有人快出来,快出来,不要抢救财物,生命第一!生命第一!”   其余人也开始大叫:“快出来,你们会被呛死的!”   “会熏死的!”   “快出来——”   “倪亚宏,快带所有人冲出来,不然我就进来啦!倪亚宏,听到没——”何小曼大叫。   这招还真管用,大喇叭分贝相当高,直穿透重重烟雾。转眼间,就见倪亚宏大喊着“撤,大家快撤”,七八个人从出口的浓烟中冲了出来,已是呛得眼泪鼻涕一起下来。   消防官兵以风驰电掣的速度赶到,一组人员迅速拉起警戒线,将围观人群隔离在警戒线之外。   指挥员大吼:“谁是从里面逃生出来的,还有没有被困人员?”   倪亚宏立刻上前,将档案室的情况简要告知,旁边的“人头熟”已经第一时间清点了人员,说里面已经没人了,所有人都已经疏散。   消防官兵这才松了一口气,当即铺设水带启泵供水,出动两支水枪,一支掩护,一支内攻。约摸过了十来分钟,火势就被扑灭,但因为档案室里堆积的纸箱和图纸甚多,明火虽然已经扑灭,但谁也无法保证压得严严实实的纸堆还会不会复燃。   于是又出了好一会儿水,将里面的图纸浇了个透,确定不可能再发生复燃,方才宣布处置完毕。   作为现场的负责人,何小曼在出警单上签字,指挥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帅小伙子,见负责人竟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也是吃惊不小,掀起了头盔面罩,露出帅气的笑容。   “要不要申请火灾调查?”   何小曼神情严峻:“要,当然要。”   指挥员很高兴,这下子又能和这位美女负责人多接触几回了,心情真愉悦。   现场很快被封锁,何小曼望着一片狼籍的档案室,心情十分沉重。那些图纸纵然没有葬身火海,也已经被水浇了个透,应该损失惨重,不知道还能保留多少有价值的东西。   消防员们收工回程,又来了一辆小车,下来两位穿警服的消防员,和指挥员汇合,一起进入火场作现场勘察。   何小曼转过身,望向殷志文:“今天让殷督导看了这么一出好戏,真是始料未及。殷督导是留在这儿等火调结果呢,还是我派人送你回去?”   殷志文心中觉得隐隐有些不妙,环顾四周,又一直没有看到李军出现,也是很忐忑。尴尬地笑道:“今天出了这档子事,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不劳烦何总了,这调查还不知道要多久,天色也不早了,我自己回家吧。麻烦出了调查结果,何总派人告诉我一声。”   何小曼“嗯”了一声,又冷笑道:“只怕还轮不到我来汇报,就有人急不可耐要告诉殷督导了。今天你也算是个目击者,回头要是警方介入,少不得也要问你话,无端把殷督导也扯进来,真是抱歉了。”   听得殷志文心中一凛。这一语双关也是很厉害了,心虚者自心虚,无愧者自无愧。殷志文走得甚是急匆匆,是心虚还是无愧,他自己心里最是清楚。   派出所的人随后也赶到,而消防员经过仔细的现场勘察,在靠窗的位置发现了起火点,初步认定是人为倾倒汽油纵火,这属于刑事案件,当即移交警方。   何小曼处理完一系列的事件,已经是深夜。送走警察,她顿觉浑身疲累。   她连回家的力气都没了。   回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给丁砚,听说厂里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丁砚吓了一跳,立即就从家里赶来了。   要说丁砚也是很细心,先去珍珠弄何家给何立华报了信,不过没说得很严重,只说单位有些突发事件,何小曼太累了,打算住单位,他给送点东西过去,让何立华和王秀珍不要等女儿回家了。   随即又买了些水果、牙膏、牙刷、毛巾……甚至内.衣裤,送到了东方厂。   总务科给何小曼他们准备了几间宿舍,给了何小曼一个单间。   见丁砚不光人过来了,还送来这么多必需品,何小曼又是羞涩又是温暖,靠在丁砚肩上,幽幽的道:“人心坏起来,真是坏得无边无际。”   丁砚心疼道:“早知道就不让你找什么生产线图纸,这是惹急了谁吧。”   “我也这么觉得。”何小曼道,“警方正在调查,相信他们会抓到纵火犯,会挖出幕后主使。这么着急要毁灭证据,但来,这图纸真的可以致他们于死地。”   丁砚叹道:“小曼,我都有些后悔鼓励你这样拼事业,太危险了。”   何小曼笑道:“怎么会这样想啊。虽然会有危险、也会有挫折,但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啊。我很珍惜岁月,不想虚度一寸光阴。”   丁砚亲了亲她的额头:“今天让我陪着你吧。否则我没法安心。”   何小曼其实也有些不安,再怎样坚强,她也是个女生,总有惧意的。笑着道:“肯定厂里又要说三道四了,这么大的八卦。不过,我也不怕。让他们去说吧,横竖这个厂里的新闻够多了,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丁砚也是心有余悸:“反正啊,你想拼,我就跟你站一起。哪天你想休息,我也举双手赞成。”   “你真是无底线支持啊!”何小曼笑着偎进他的怀抱。   夜色幽深,两个人的世界,比一个人的世界要少了很多未知的恐惧。牵手的意义,便在于此,并肩面对命运,能叫人勇敢很多。 第184章 学习型领导   并非丁砚没有欲望。只是他望见疲惫不堪的何小曼, 心中只有怜惜和心疼。   宿舍里有两张床,是标间的格局。丁砚侧躺着,望着何小曼终于入睡,发出轻微的酣声, 这才放下心来,闭上眼睛,让自己心也逐渐安静,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 传言还是散开了, 不过倒还好,传得并没有很不堪。职工们都说, 昨天厂里有人放火,只怕目标就是崇光厂过来的工作组, 这多亏何总被叫去开会。否则这场火,指不定就会燎到这位娇滴滴俏生生的女强人。   所以,何总的男朋友晚上过来当“护花使者”啦!   这个定位还是很准确很正义的。让丁砚这个“市长儿子”的形象顿时就变得特别高大。   更有个别职工亲眼见到了早上才离开的丁砚,这一目睹, 人生观彻底被颠覆, 不是说好是“市长家丑儿子”吗, 长这么俊朗帅气是几个意思?   这下连硕果仅存的几位专业泛酸者都没了活路,只好乖乖地闭上嘴巴,然后自行洗脑何总男朋友其实也不是顶帅, 并没有领先某电影明星一大截, 所以, 没什么好羡慕的。   只要没有不利于丁砚的负面传言,何小曼就没心思多关心。在她看来,当下最重要的两件事,一件是在废墟中继续抢救生产线图纸,一件事等待警方对此次纵火案的侦破。   现场物证调取完毕之后,消防部门对火场进行了解封,何小曼、房宗则、倪亚宏以及“四大金刚”们,开始对档案室进行抢救性的整理,但收效甚微。   在丁砚的提议下,何小曼决定将生产线改造事宜提前提上日程。   一边由设备科代理科长出面,与进口生产线的供应商联系售后,一边由房宗则出面,向他同学所在的N市朝阳印染厂请求技术支援,必要时可以调用他们的图纸。   最关键的一部分工作由崇光厂驻S市办事处完成,汤丹果然联系到了S市印染机械方面的专家,一周内即可前来东方印染厂对进口生产线做整体评估。   东方印染厂一场奇怪的纵火案,引起了纺工局的重视。邱勤业给何小曼打电话,让她去一趟局里,汇报情况。   非常时期,纵然是素来胆大的何小曼也带上了倪亚宏一起出门。   只要纵火案的嫌疑人一日不落网,何小曼就一日不敢放松警惕。   “小曼啊,东方厂的审计报告结果已经出来了,李军有重大违纪行为,局里下午要召开党委会议,研究如何处理。”   何小曼淡淡的道:“违纪有纪委,违法有法院,局里能研究出个什么来?当然是报警处理啊。”   这话也只有何小曼讲得。但凡换个人来讲,就会被说成是忌妒,说成是红眼病。   邱勤业点头:“最终肯定会移交专业人士处理,局里研究,主要首先考虑对他的行政职务是否进行调整。”   何小曼垂下眼睛:“邱局长是不是认为他只有审计报告上那点事?”   邱勤业多么精明的人,立刻明白何小曼的意思。   “我正要问你呢,厂里的火灾既然不是意外,那总有个原因吧。对方为什么要纵火?”   何小曼淡淡一笑:“人还没抓到,真正的理由谁也不敢肯定。不过,总是有迹可循。”   邱勤业挑眉:“是不是那条生产线有问题?”   真是聪明人。何小曼叹服。她都还没有提到生产线半个字,邱勤业就猜到了。   “东方厂的衰败虽然有投资失败、负担过重、资产配比不合理等多重因素,但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恰恰就是那条生产线。偏偏这条巨资投入的生产线这么久都没有投入运行,没能有效改善东方厂的困境,但由此产生的贷款利息却需要按时归还。没人去问问,这个拖垮了东方厂的引进,究竟值不值。”   邱勤业叹到:“初衷一定是好的,执行的过程中,的确太多人走了弯路……”   何小曼深深地凝视邱勤业:“何以见得所有人的初衷一定是好的?就算决策者是遵从初衷的,那执行者呢?为何我要查图纸,设备科科长就病了,档案室管理员就失忆了,连档案室都失火了,这不是太奇怪太巧合了吗?”   邱勤业脸色冷峻起来,沉声道:“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就说出那个名字吧!”   “李军。”   何小曼毫不犹豫:“入手人,戴志远。不过。我建议邱局长不要打草惊蛇,关于生产线的技术认定,我已经找了S市的专家,是全国最好的。如果认定结果果然是国外淘汰产品,那李军和戴志远必然难辞其咎。”   邱勤业脸色很难看:“所谓打草惊蛇,只怕你说的‘蛇’并非戴志远,而是这纺工局的某些人。”   不然何小曼要如此谨慎?   也只有他邱勤业才能说得清,当年引进之时他还在崇光厂车间里满世界转悠,正因为他行的正,何小曼才敢把这些告诉他。   所以邱勤业要不要气到咬牙!   “现在图纸倒是找到了,就在靠窗位置,起火点附近,又是火烧又是水泡,早已残缺不全,肯定没法用了。”何小曼道,“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等警方找到纵火者……”   “不。”邱勤业眯起眼睛,“既然审计报告有问题,那就先把李军交出去吧。”   “那下午的党委会呢?”   “取消,我临时要出差。”   一边说着,邱勤业一边翻着笔记本:“有些培训还是要亲自去,哪怕当了领导也要注意充电学习,不然就被你们这些小毛孩子超越了。”   好好好,知道你是学习型领导好了吧。尤其今天下午,堪称“史上最有必要的学习”。   学习型领导办事风格真的仙风道骨,这边邱勤业临时决定去学习所以党委会议取消,那边纪委就接到了举报,材料真实可信,下午就来东方厂把李军带走了。 第185章 立规矩   人,是从东方印染厂带走的。   纪委一来, 首先问厂里现在谁主持工作。其实也不用问, 纺工局纪委的人是跟着过来的,立即便介绍了何小曼。纪委的人一看, 居然这么年轻,也是颇为意外。   薛耀新叫人把李军叫到会议室。李军还以为又要叫他开会, 一脸不耐烦地走过来,走到会议室门口, 双手还提了提裤腰。这一提, 也就放不下去了。   就算市纪委的人他不认识, 纺工局纪委的人他总认识。   就算何小曼的脸色他不稀罕看, 局纪委的人,那脸色他一看就能看懂。   “我们接到了群众的举报信, 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吧。”来人面无表情, 说出来的话却沉甸甸的, 压得李军喘不过气。   他知道房宗则一直在写举报信, 但是李军是有底气的, 哪怕东方印染厂财务的黑材料全部审计到局里去, 他李军也不怕。   能把老厂长都气到退居二线,把薛耀新吓得不敢出头, 他李军的门路,绝不仅仅是手里掌握几份文件而已。   就算事情捅到纺工局, 他敢保证, 最后也一定是雷声大雨点小。   唯一有些失控的就是纺工局局长居然换了邱勤业。这一点他始料未及。他总以为瞿逸兴退了, 怎么也得轮到目前的几位副职,怎么就直接提了崇光厂的邱勤业呢?   在没有兼并东方印染厂之前,邱勤业不过是凌安区集体企业的厂长而已。东方印染厂简直就是送到邱勤业嘴边的唐僧肉,一口吞下,居然让他成了佛。   李军很是气不过,觉得这招有点失算。   他并不知道,东方印染厂于邱勤业而言,不过是个名份。他真正的支持者其实是丁佐民。这一点,他没有机会知道。这就是李军之流的悲哀,以为自己玩了全世界,实际上,也就自己磨盘大的地方,一出这方圆三五丈,旁人早已天高云阔,层次不知比他高了多少去。   所以看到局纪委的人居然也只能在一旁当当助手,便知道今天这些人来头颇大,只怕事态要比之前预料的严重。   “我自己走。不然厂里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李军强笑着,想要给自己留些尊严。   纪委的人相互交换一个眼神,现在这么多人在,谅李军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况现在也只是“协助调查”期间,不宜闹得太过满城风雨。便点点头,一左一右看似陪同、实则严密夹击,将李军塞进了小轿车。   望着车子远去,何小曼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最起码,她的人身安全应该有了保障。   “李军这小子,行事也太鲁莽。”薛耀新恨恨地抱怨一句,恨,却并不太狠。何小曼知道,这话更多是试探。   李军给人的印象太嚣张,搞到大家都觉得此人本事通天,常人难以扳倒。哪怕他已经被纪委带走,旁人都担心还会翻盘。   何小曼望了他一眼,神情冷冷的。看得薛耀新不由一颤,这是走了狼又来虎啊?   “陆干事,你和徐姐一起,立刻通知中层以上干部,十五分钟后到会议室集合,我要开紧急会议。”   陆永鑫从纪委的人出现起,就一直默默地守在何小曼身后,说是给她壮胆也好,说是来掌握一手资料也好,反正,他一直都勇敢地在场。   “是,我这就去。”   陆永鑫前脚一走,何小曼居然也要走,扔了一句给薛耀新:“薛书记要是没什么事,就在这儿等等大伙儿吧。”   气得薛耀新憋到她一离开,立刻就跟旁边人发牢骚:“你说这什么态度,我好歹还是党委书记。现在的年轻人,一点都不懂得尊重人!”   他说得一点没错,阅读理解一百分。何小曼就是看不上他。   论人品,他可能是要比李军之流好不少,但作为一个企业领导人,薛耀新并不合格。关键时刻不能挑担,哪怕何小曼已经挺身而出将李军送到纪委,他居然还骑在墙头看风向,这一点,何小曼不能忍。   见她铁青着脸回到总师办,房宗则倒是很关心地迎了上来:“何总脸色不大好,出什么事了?”   “纪委来人把李军带走了。”   房宗则吓了一大跳,意外之后,随即心里就乐开了花,却又不好意思表露出来,只得做出义正辞严的模样声讨李军:“多行不义必自毙。何总犯不上为他生气,这厂里千疮百孔的,你生不过来气。”   何小曼心中一动,这才想起,大概自己的脸色的确有些太难看了。   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丝艰难的微笑:“对啊,我是不生气的。毕竟厂里挖走一个蛀虫是开心事。就是一想到好好的厂被人败成这样,我心疼。”   “何总真是心里只有工作,我佩服啊。”心情大好之余,房宗则的马屁也越加顺溜。   何小曼抚了抚额:“我要安静一下,看看材料,三点五十在厂部会议室开会,房工你也要参加。”   说着,何小曼转到了书柜后面,拉上屏风,把自己藏进安静的空间。   她并不需要看什么材料,是刚刚房宗则略显诚意的关心提醒了她。就算面对再强大的对手、再艰难的前途、再复杂的纷争,她何小曼也要是明朗而优雅的。   疲累与恐惧,她只允许自己在丁砚面前展露。她肩上的责任越来越大,她的情绪就得相应得变得越加稳定。她可以神采飞扬,也可以气定神闲,还可以云淡风轻,唯独不能疲累萎顿。   闭目养神五分钟,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好,而后整理头发,又洗了一把脸,一个精神焕发的何小曼重新上线。   说好的十五分钟,何小曼分钞不差地走进会议室。会议室已经坐了十来个人,大部分围坐在会议桌旁,小部分坐不下,靠着墙又坐了稀稀拉拉小半圈。   何小曼抬起手腕,古董表沉默而荣耀。   “三点五十分。陆干事,把会议出席情况简单汇报一下。”何小曼面无表情,却眼神犀利。   “何总下达指令是三点三十五,全厂中层正科级以上干部一共27位,通知到21位,其中李副厂长不在,设备科原戴科长等另外五位同志没联系到。通知到位的21位中层干部,目前到场的有15位,还有6位不知何故没有按时到场……”   正说着,门外又匆匆跑进来一位:“不好意思各位,突然肚子疼,迟到了。”   何小曼冷冷地看他一眼,道:“麻烦把门关上。”   迟到者不明就里,转身将会议室门关上,忐忑地望着何小曼。   何小曼示意让他先坐下,然后开口:“虽然厂里最近状况迭出,生产也并不正常。但是既然东方印染厂并没有倒闭,我们厂级领导和中层干部首先就没有理由不投入工作。今天紧急会议,厂里应到中层干部27位,除去李军副厂长有意外情况、戴科长因病在家休养之外,还有一车间主任和质监科科长出去开会……”   说话间,眼神缓缓地从现场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扫得人浑身颤.抖、不寒而栗。他们先前只知道何小曼麻利能干,却不知道她镇静的时候,那暴风般的头脑和犀利的眼神是如此迫人。不由庆幸自己今天算是命大,按时出席会议,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就连迟到的那位也暗自庆幸,自己好歹只是迟到,比不来的还是要好那么一么笃笃,希望何总大人大量,不要计较这一么笃笃,又或者,可以减轻后果。   “我来到东方印染厂,第一次开会就说过,无论工人是怎样的情绪,我们中层干部是这个厂的框架,是这个厂巨型结构上不可或缺的联系物,你们没有资格吊儿郎当,没有资格坐享其成。赚钱企业抓技术,亏损企业抓纪律,这可能算是一句笑话,但我深以为然。要想把东方印染厂重振起来,思想态度才是关键的。”   何小曼向陆永鑫一伸手,陆永鑫立刻心领神会地将做了记号的名单递给她。   何小曼凝视片刻,终于道:“规矩立了,就必须遵守。中层干部外出要向厂部报备,陆干事回头你看报备单,凡是没有履行报备手续擅自缺席的,即日起离职待岗。”   陆永鑫有些不确定,低声问:“那李副厂长和戴科长算不算报备。”   “算。凡是跟我请过假的,就算。”何小曼的眼神转了一圈,缓缓地停在那位迟到者的身上,看得他直发毛,“你是迟到的,暂时不用离职,留任原职查看一个月,一个月内如有其他违反规定的行为,一并待岗处理。”   这算是个“缓刑”。   27个中层干部,也不过何小曼的眼波流转之间,瞬间就撸下来7个,还有一个算是撸了一半。 第186章 太快了吧   顿时,会议室的气氛变得不太一样。刚刚还坐得七倒八歪的中层干部们, 都悄悄地直起了身子。带着笔和本子的, 郑重地翻开本子假装开始纪录;空荡荡晃过来的,此刻则略显尴尬, 恨不得从旁边人本子上撕一张纸遮遮丑也是好的。   别看何小曼来了东方印染厂已有二十天的样子,实际上和中层干部们的接触并不很多, 她更喜欢和一线工人打交道。这些中层干部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关系,就算本来没有关系, 从一线摸爬滚打上来, 也建立了自己的人脉, 对于何小曼这种年轻的外来者, 会有一种天生的蔑视。   在听说何小曼是“市长家丑儿子”的女朋友之后,蔑视收敛了些;今日又领教了何小曼的凌厉手段, 即使还有蔑视, 也是半分都不敢再表露出来。   接下来何小曼的一番话, 直接将他们那些“不敢表露的蔑视”都给打击得烟消云散。   何小曼讲完规矩, 刚刚还紧绷着的神情, 逐渐地放松下来, 提高了声音:“在座的16位,都是目前咱们东方厂的中流砥柱。尤其是李军副厂长出了些问题……”   瞬间, 会议室里骚动起来。   “李副厂长出什么问题?”   “对啊,既然是紧急会议, 李副厂长怎么没来?”   嗯, 你们反应有点慢, 现在才想到这个。   “刚刚市纪委来人把李副厂长带走了。”   “什么!”   “不可能吧!”   一句话,犹如扔进深潭的巨石,砸起滔天的浪。   趁着他们面面相觑、兵荒马乱,何小曼嘴角挂笑,默默地将所有人的反应都看在了眼里。   等众人好不容易从震惊中缓过来,纷纷又看向何小曼期待下文的时候,她才平静地继续:“之前的财务审计发现厂里的账目有不少问题,李军副厂长作为这几年东方印染厂的常务副厂长,需要配合市纪委调查。大家也不要多想,在结果没有出来前,我们不信谣、不传谣。今天开这个紧急会议,就是要做好长期打算,将李军副厂长留下的遗留问题尽力解决,对厂部工作重新梳理……”   不信谣、不传谣。一般来讲,这“六字真言”被祭出说明事态是真有些严重了。   问题是,大家还不知道“谣”在哪里啊!   不过能做到企业中层的,多半也不会太笨。顺着何小曼的表面意思反向推理,那就是说“配合市纪委调查”需要反向理解,“不要多想”也需要反向理解。   这“鉴谣”鉴得也太容易了,通过辟谣,一下子就知道了“谣”是什么,这手段的确高。   要知道人民群众最喜欢“传谣”,什么智者不智者,在“谣言”面前都会失去理智。实在是内心有崇高道德标准的,最多在传完谣之后加一句“说不定是谣言啊,不好当真”。   这不废话嘛,谁传谣还当真了,不都是传着玩嘛。   就在何小曼一本正经地说完“不信谣、不传谣”之后的一个小时后,整个东方印染厂,但凡能听懂人话的,都加入了传谣队伍,而且争先恐后。   一时间,全厂职工连下班都不积极了。跟自己浑身不搭界的莫名兴奋;受过李军冤枉气的热泪盈眶;跟李军穿一条裤子的人心惶惶。   丁砚来接何小曼下班,二人走出去好远,直到看不见东方厂,何小曼才长长地舒一口气,拉着丁砚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将脑袋靠在丁砚肩上。   脑袋里太多智慧、又太多浆糊,脖子太累,要支撑不住了。   “李军被纪委带走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是局里也放弃他了吧。”丁砚看事情也是很透彻的。   何小曼挑眉:“怎么什么都被你看穿?”   丁砚笑道:“一个亏损企业的副厂干部,没有人撑腰不可能如此张狂。我们的经济类法规还并没有很严谨,执行力度也有欠缺,素来这些有问题的干部,最后也都是酌情处理。若不是行业内部放弃,市纪委直接来带人的可能性很小啊。”   这倒是,光何小曼来到这个世界,就老听到别人说“保”这个字眼。加之以前听到别人说些陈年旧事,也知道法律法规的完善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时期,这个八零年代,一切都还只是刚刚起步。多亏丁砚是从国外留学回来,才能认识到这不足,若是在街上拉十个路人问问,多半九个人都不觉得经济问题叫问题。   “本来下午局里要开党委会讨论的,上午我正好和邱局长见了面,所以……党委会取消了。”   丁砚点头:“邱局长这招英明。这事一上党委会,只怕就落个‘家丑不可外扬’,实际上邱局长跟东方印染厂的那些破事没有半点关系,他犯不上为他们做背书。更何况,他这局长新上任,拿个典型杀杀不正之风,一定很有效。”   何小曼不由仰起脸,望着眼睛上方丁砚的脸颊,这个要命的男人,连这种很谜的角度看上去都很迷.人。   “我有理由怀疑你跟邱局长通过电话,你怎么这么了解他内心的小阴谋啊?”   “哈哈,你是想说我也一肚子阴谋吧。”丁砚笑着捏了捏她的脸,“罗曼罗兰说过,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我能看得清他们,但我会尽力避免变成他们。”   “他……们?”何小曼挑眉,察觉到丁砚话中有话。   “偶尔,我会听到邱局长跟我爸通电话。当然他们谈的都是很正常的工作,不过我还是能大概了解邱局长的性格。再说,别忘了我在崇光厂蹲点过,和邱局长也没少接触。”   “原来你说的‘他们’,还包括你爸啊!”何小曼服气。   丁砚笑道:“人都是复杂的啊,包括我爸。对我来讲,他爱我、爱我妈,就足够了。其余的不能完全以自身的标准去要求。我是做学术的,用不着顾虑那么多;他们不一样,他们要在各自的领域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有更多更复杂的关系要去维护,要面对无数并非自己想要面对的现状,想到他们的困境,我就比较宽容了。”   这也是何小曼这几年成长起来后,逐渐懂得的道理。   一开始,人都会嫉恶如仇,眼中容不得一点点沙子。生活的打磨,会让人慢慢变得宽容。这宽容不是圆滑,而是对不同性格、不同人生的尊重。   包括人性之弱点。正视它,并非妥协,而是为了让自己更好的规避与完善。   “你说得对。在其位、谋其政。我现在也能理解邱局长,管理一个诺大的行业不容易,各方面都要权衡与照顾。不管到何种高位,还能在心底保留着善良,就很难得了。”   何小曼认真地望着丁砚:“如今的邱局长,是个成熟的领导者。我能感觉到他从你父亲身上学到了许多。”   “哦?”终于听到何小曼如此正面地评价自己的父亲,丁砚心底不由绽放起来。   因为数年前那场风波,他和父母的感情一度很冷淡。这是价值观的不合拍。而后的彼此接近,又说明双方其实都心怀珍惜,且父母也愿意作出改变。   从内心来讲,丁砚依然是热爱着父母,他听到父母对何小曼的褒奖,和听到何小曼对他父亲的肯定,这两种欣喜都是一样的,都让他充满希望。   “我和丁市长在特区见过面,也有过一次简短的谈话。人,贵在坦诚吧。”   “以后不要叫‘丁市长’,我听着别扭,你可以说‘我爸’。”   “我爸?”何小曼一愣,“这太快了点吧。”   丁砚也一愣,立即意识到何小曼将“你爸”误认为“我爸”。其实他的意思是,何小曼可以对他用“你爸”来称呼丁佐民,偏偏何小曼给理解错了。“   丁砚大笑起来,确定将错就错:“那就叫‘你爸’,这样是不是慢点了?”   “我爸?不还是‘我爸’,哪里慢了?”   “哈哈哈哈,反正你开心就好,随便‘你爸’还是‘我爸’,我的‘我爸’就是你的‘你爸’,你的‘我爸’就是我的‘你爸’,这样是不是清楚点了?”   何小曼更糊涂了,好好地说事呢,怎么突然就出来一堆爸?   坐直了身子,认真地望着丁砚:“我都被你绕糊涂了啊。什么你爸我爸的。要不这样吧,现在我们就叫‘丁爸爸’和‘何爸爸’,以后,咱们就可以统一叫‘咱爸’,这样是不是就很严谨了?”   这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把丁砚给笑死了。   “好好好,你就是现在叫‘咱爸’,我也没意见。要不,咱们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咱家’,见见‘咱爸’?”   “啊,太快了吧!”   (又嫌快!何小曼你还是个少女,不能老是嫌快,要知道读者都是很污的!) 第187章 择日不如撞日   虽说“择日不如撞日”, 但一想到真要去丁家, 何小曼还是有些紧张。   她今天办了件大事, 正处于又疲累又兴奋的微妙情绪中,深恐内心不够平静, 会直接影响她面对丁砚父母时的状态。   毕竟,何小曼很想以最好的状态去面对他们。这是对长辈最起码的尊重。   “我怎么也得换身衣服吧……”何小曼忐忑, “而且头发也很乱, 要是扎个辫子会不会更好些?”   实际上,何小曼如此在意形象的一个人, 怎么可能真的让自己不能见人。   丁砚最了解她,知道她此时其实需要鼓励,笑着替她将头发轻轻拢好:“你的头发乌黑又柔顺,不用多收拾,我的五指梳替你梳梳就很漂亮了。”   何小曼不由伸手去抚, 果然一头柔顺的长发已经整整齐齐地垂于肩上。   “那我穿得……会不会太不淑女了?”何小曼看了看自己的天蓝色真丝短袖衬衣和直筒牛仔裤。   这一身放到多少年后,是很休闲雅致的打扮, 但这年头, 牛仔裤还是有些街头小青年的意思。何小曼是因为在东方厂经常要下车间的缘故, 牛仔裤耐脏又方便,所以最近才常穿。   这在丁砚眼里当然是好看的。何小曼高挑秀丽,这种直筒牛仔裤是最衬身材的,显得她一双长腿又细又直。   “淑女是由内而外的。相信自己, 小曼。你往哪儿一站, 都是又有气质又有魅力。况且今天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 就是去我家吃顿便饭嘛。”   “会不会太冒失?”   “不会啊,我妈都盼着你去呢。她一定很高兴。”   何小曼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好吧,反正后果你担着。到时候要是伯父伯母嫌弃,责任也在你。”   “哈哈,放心吧。”丁砚起身,牵着何小曼的手,将她从长椅上拉起。   如今他还真不担心父母会嫌弃何小曼。   归根到底,人都要用实力说话。   如今何小曼用自己的努力打下一片耀眼的江山,甚至她成为C州纺织行业的省五四青年奖章获得者,也是经过丁佐民的首肯和默认,父母怎么可能会嫌弃她,欣赏都来不及。   丁砚找了个公用电话,打到家中,是保姆胡阿姨接的电话。早上父母出门的时候,说好晚上要一起回来晚饭,这其实是丁砚“撞日”的底气,否则兴师动众带了何小曼回家,结果父母两个大忙人都出去应酬,岂不是尴尬。   听丁砚说要带个朋友回来,胡阿姨也很高兴,说亏得今天多买了两样菜,而且今天高萍说想喝鸡汤,让她下午就给煨上,真是巧了,晚上正好享用。   胡阿姨不住家,只负责打扫卫生和买菜,如果高萍没应酬,就高萍回家做晚饭,如果高萍有应酬,那胡阿姨就把晚饭做好再走。   “看来今天你有口福了。”丁砚挂了电话,又牵起何小曼的手,这两人一到一起,就跟连体婴似的,手都不愿意放开,“胡阿姨正好买了鸡,她炖的鸡汤可是一绝。文火慢慢煨四五个小时,又香又鲜。”   下班后、晚餐前,这个点说吃的,简直十分罪恶。   何小曼不由咽了一下口水,又是艳羡,又是惭愧:“我吃倒是会吃,但手艺……很拿不出手。”   她对厨艺并没有很大兴趣,平时在家王秀珍和何淑华也是将家务几乎揽掉,何小曼如今可谓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用何玉华的话讲:“我家小曼干事业的人,怎么能被厨房绑住?”   丁砚看她居然“惭愧”得很真诚的样子,心中暗自好笑,悠悠的道:“那就学啊。”   何小曼立刻小脑袋摇成拨浪鼓:“不不不,我不喜欢下厨。”   “哈哈,那不就行了,还虚情假意惭愧什么啊。”丁砚笑起来,“不喜欢就不要学,我会做就行了。”   同样是人,而且还是一对恋人,做人差距好大啊。   丁砚就从来不“虚情假意”,人家是真的认真学习下厨,去何家,也很认真地去厨房帮忙。   所以何小曼还能说什么?   什么都不要说,安心享受这份幸福就好。   这样的社会、这样的年代,极少有男人愿意如丁砚这样,将何小曼捧在掌心,无条件支持她的选择,心甘情愿当她的后盾。   不是每个优秀男人都会甘愿为你下厨,也不是每个优秀男人都会为你放弃国外优渥的物质条件,回到一切都刚刚起步的二线城市,参与新兴高校的建设。   丁砚却都做到了。而且还做得如此自然,绝不会让何小曼感觉到“你看,我是为了你在牺牲”。   从公交车上下来,走了一段长长的小道,小道边的花坛里姹紫嫣红,一派初夏的荼蘼。丁家的院子就在小道尽头。   如果是以前的何小曼,见到丁家的小楼,必定会暗暗赞叹。但如今她是见识过曾家花园,并有幸在里头居住的人,见过了星辰大海,自然不会再惊叹于眼前的景象。   想起曾小姐,她不由伸手摸了摸脖颈间。那块玉佩是曾玉裳留给她的唯一纪念,她一直随身佩戴。   除了家人以外,最让她敬重的两位女性,一位是师傅叶美贤,一位就是已经仙去的曾玉裳。叶美贤如今和钱明在一起,过得幸福安宁,精神状态也比以前好了不少。幸福虽然姗姗来迟,却还好,不曾错过最美的时光。   曾玉裳不一样,她的一辈子传奇而又清傲,就像这一枚小小的玉佩,无需诉说,静静的,就是一段故事,教人不敢逼视的故事。   何小曼希望自己能活得像曾玉裳一样高贵,更希望这枚玉佩能陪伴自己,将曾玉裳一辈子未能等来的爱和温暖,一并经历。   丁家的小院虽然在气派上不能和曾家相比,但也精致,看得出主人很会打理,花架上一排排的绿植显得生机盎然。   “我爸也没别的爱好,闲来喜欢莳花弄草。”丁砚介绍着院子里的布置,“尤其那盆昙花,上个月开放过一回,在深夜,我爸愣是守了一夜,激动得跟个孩子似的。”   何小曼望了望丁砚,心中一动,嘴上却说:“有爱好就很好啊,说明丁爸爸很热爱生活。”   “呀,小曼来啦!”高萍满面春风地从屋里走出来,很熟络地拉起何小曼的手,“他爸要是听到你这么说,肯定夸你懂他。”   “阿姨好!”何小曼赶紧打招呼,也不叫“高主任”了,反正这个“高主任”跟以往大不相同,半点主任架子都没,一见面就很亲热,倒让原本有些忐忑的何小曼顿时放松下来。   “我早就跟小砚说了,喊你来吃饭。他说你最近特别忙。外边蚊子多,来,我们家里去聊。”   真正是最会营造氛围的高主任。原本这头一次上门,搞不好就会很尴尬,被她寥寥几句,何小曼便好似常来常往一般,很自然地就领进了屋子里。   何小曼也是拎了些水果的,当然,真正“拎”的是丁砚,何小曼手里提一串刚上市的葡萄,没什么份量,但也算拎了。   高萍是早就认清形势了,自家儿子在何小曼面前基本就是鞍前马后的份,赶紧地从何小曼手中接过葡萄,嘴上还要客气:“下回来不要带东西啊,阿姨家里多呢,就等着你来吃。”   一转身,又瞪儿子:“你不会自己放么,还要我来接?”   丁砚汗颜,觉得自己地位好像又降低了,将西瓜拎进了厨房。明明这个季节西瓜很贵的,可亲妈就是比较稀罕何小曼手里的葡萄,你能奈她何?   鸡汤果然已经煨在了炉子上,而且是煤球炉,高萍做饭却是煤气灶。   煤气灶在这年头是绝对稀罕的物件,灶头倒不太稀奇,重要的是煤气瓶的指标。一个单位也就能分到个位数,若要去黑市上买指标,大约要普通双职工家庭一年的收入。   见高萍麻利地在厨房忙碌,一阵特别真诚的“愧疚感”又涌上何小曼的心头。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大声道:“阿姨,要弄什么,我来!”   惊得丁砚瞪大眼睛望着她,觉得她下一步应该就会把厨房拆掉。   还没等丁砚出手,高萍已经笑着把何小曼推出了厨房:“小曼你就别忙了,小砚说你不擅长,哈哈。”   这下轮到何小曼惊了,人还没来,不会下厨的名声居然已经先期抵达,真是感谢丁砚啊……   只听高萍又喊丁砚:“你也是的,小曼来做客,也不带人家参观参观。哪有第一次来就让人家干活的?”   对,参观!这个流程必不可少,终于可以不让何小曼在厨房添乱了。 第188章 乱了   大约是因为这年代普遍的居所逼仄, 世人并无多少私隐概念。卧室客厅这一类的概念, 在很多人家也并不会分得太清楚。   后世的人或许难以想象, 家里来了客人还要一个一个房间打开供人参观,尤其是那些居住环境比较好的人家, 更要将房间功能一一自豪地介绍一遍,这才叫最好客最诚恳的招待。   虽然丁家比绝大多数人家要更接近后世“文明”, 但在参观这件事上, 高萍还是随大流的。丁砚“奉旨”将何小曼拉走,果然认真地带她参观起来。   丁家的小楼一共二层, 建造得也颇有些年头,地段上佳,闹中取静,面积却并不算很大。一楼是厨房餐厅客厅,以及一间客房、一间丁佐民的书房兼会客室、一间储藏室;二楼则是丁氏夫妇的卧室、丁砚的卧室, 以及客房。   虽然何小曼并没有参观卧室的奇怪爱好,但入乡随俗, 还是跟着全部转了一圈。看得出高萍是个相当能干的主妇, 而胡阿姨也功不可没, 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整齐,而且也蛮简朴,一点儿都不富丽堂皇。   想到之前丁砚还骗自己,说父母都是老师, 何小曼现在回想也颇觉得感慨。这家里的布置, 还真的蛮书香门第啊。   也不知丁砚是存心的呢, 还是存心的呢。最后,他将何小曼带到了自己房间。   “这是我的房间。”他推开门,拉着何小曼走进去。   房间挺大,带着露台。落地的窗帘拉上一半,被风一吹,有些微微的晃动。丁砚的房间一如这个家中的风格,低调质朴。最显眼的是两面墙全是书橱,而靠窗有一张书桌,上面也堆了不少书,让丁砚的房间与他父母的相比,稍稍显出一种学霸式的凌乱。   但这凌乱又不严重,带着些小小的调皮与忙乱,亦是人情味的,好似他刚刚还坐在书桌前读书一样,能看出经历的痕迹。   何小曼前脚一进房间,只听身后“啪嗒”一声,丁砚已经落上了锁。   相处这么久,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中怦怦直跳,不好意思回头直面他。只径直走到窗帘旁:“春天在这露台上读书一定很惬意……”   丁砚已从身后拥住她,轻轻拨过她的脸庞,吻了上去。   何小曼不由转身过去,热情地迎合着,用残存的理智一把拽住窗帘,从身后狠狠的拉上,将所有春.色都关进昏暗的卧室里。   很久,听见何小曼嘶哑的声音:“让我起来嘛,头发又乱了……”   “我有五指梳。”   “这样衬衫也会皱的……”   “要不你把衬衫脱一边……”   后来何小曼照镜子整理衣裳的时候,又是庆幸又是后悔。后悔没听丁砚的,衬衫皱得实在有些让人难为情;又庆幸没听丁砚的,要是听了他的,乱的就不止是衬衫了。   还是牛仔裤好啊,方便,随意,耐脏,抗皱。   何小曼觉得,崇光厂的牛仔布肯定销售还会更好,连她都越发感受到牛仔布的优越了。   关于二位在楼上参观的时间有点久这个问题,高萍没有多问。谁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她也没有这么惹人讨厌。倒是看到二人从楼梯下来,丁砚偷偷去牵何小曼的手,何小曼一看高萍在楼下看着他们,不好意思地将手悄悄躲开。   “小砚房间是不是特别乱?”高萍故意把话题扯开,免得何小曼尴尬。   哪知道这么一问,何小曼更尴尬了。就算本来没乱,刚刚也被二人给弄乱了啊。床单乱,书桌乱,头发乱,衣服乱……哪里都挺乱的,二人在楼上忙了好久,尽顾着“毁尸灭迹”了。   “还……挺好的。您家露台特别美。”何小曼终于想到了正确的“打开方式”,赶紧将话题引到那个一把关在落地窗帘外、根本没有太关心的露台上。   高萍信以为真,笑道:“是啊,小砚最喜欢坐在露台上看书,从小就这样。”   说着,高萍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他爸也快到家了。”又转向丁砚,“小曼能不能喝两口?”   丁砚笑着看向何小曼:“我知道她能喝几口,不过今天单位事多,她还有没有心思喝我就不知道了。”   没心思也被你撩得什么心思都起来了。何小曼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很有礼貌地跟高萍道:“如果阿姨和叔叔想喝点酒,我就陪你们一起。”   高萍一拍手:“哎呀,还是小曼好。他爸最喜欢小酒就一碟花生米,然后来点儿话题下下酒,小砚就不乐意,宁愿回房间看书。”   哈,花生米搭小酒,这不是何立华的日常么,原来市长大人的生活也是这么接地气。何小曼不由笑了:“不过我酒量不大,只能聊表心意。”   “可以了,可以了。”高萍挥手,“咱家不斗酒,聚餐么,就聚个开心。”   才说完,院门一推,丁佐民进来了,司机跟在后头,搬着两箱土特产之类的东西。   “老丁,快看谁来了!”高萍赶紧走到院子,指了指屋檐下的走廊,让司机把东西放下。自己接过了丁佐民手中的公文包,亲亲热热地挽着丁佐民的臂膀进了屋。   一看居然是何小曼,丁佐民开心起来:“哟,原来是小曼登门了。臭小子怎么没早说,这不是寒碜我们老丁家嘛,一点准备都没有,也不怕小曼笑话。”   “叔叔好,是我冒昧了。”   “说哪里话,咱们又不是陌生人,早就很熟悉了嘛。小砚这点就不及我,我当年认识了你高阿姨,死乞白赖要请她到我家做客,一直缠到她答应。你问问你高阿姨是不是。”   高萍端着菜出来,笑骂道:“哪年的老黄历还拿出来讲,也不怕孩子笑话。”   这气氛真是出人意料的愉悦,何小曼总算放下心来。心想,你儿子其实也不是你以为的那么老实,他的死乞白赖在人后,不给你们看到而已。   听说何小曼还能喝两口,丁佐民更高兴了,大声叫高萍拿了一瓶珍藏已久的红酒出来。   “小曼最近很辛苦,听说在东方印染厂蹲点是吧?”丁佐民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邱勤业跟他走得很近。   “是的。东方印染厂的情况很复杂,千头万绪,我怕自己年轻,应付不来,半点都不敢松懈。”   丁佐民现在看何小曼,完全是自己人的意思了,当然要护着,不能让她吃亏。便道:“是不是应付得来,跟年龄没有关系,小曼很自信,这点蛮好,有利于展开工作。不过东方印染厂的确是很邪门,有句话说‘庙小妖风大’,就是说这种厂子。”   何小曼心中一动,这样的评价出自市长之口,这批评可谓非常严厉了。   “局里对东方印染厂的财务进行了审计,审计结果问题蛮大的,今天市纪委过来,把常务副厂长李军带走了。”   高萍正好拿了酒瓶过来,一听何小曼说这话,也奇怪道:“这厂里没厂长么?怎么副厂长顶在前头?”   丁佐民接过高萍手里的酒,给自己和何小曼都斟上,一边说道:“所以说它邪门,这个常务副厂长主持 厂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厂长书记集体不管事,这在全市国营企业里还真的很少见。对了,听说东方厂前几天还失火了?”   看来市长消息很灵通。全市这么多行业,这么多企业,能得市长特殊关注的真的不多,何小曼心里很清楚,丁佐民之所以特别关注自己在的企业,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关注自己。   何小曼当然也想好好利用这次机会,看看市长眼里的纺工行业到底是个什么前景,而自己还有没有可靠在这个行业里再度引线。   “是啊,我正在查进口生产线的整套图纸,还没找好库房就失火。消防部门认定是人为纵火,而警方正对涉案人员进行摸底调查,已从厂里带走了两位职工,希望早日查清真相。”   何小曼指的职工,当然戴志远就是首当其冲。鉴于何小曼的口供提到过失火的档案室有重要图纸,而失火前不久,自己刚和设备科领导为此撕破脸,那这位设备科领导,无论如何都是相当可疑的。   警方当然会将戴志远作为重要突破,请他协助调查。   这回和“李军事件”不一样,定性真的还仅仅是“协助调查”,虽然人人都觉得他和纵火事件一定有关,但目前没有任何证据直接指向。警方便只能以“协助调查”的方式将他带走。   至于能不能让他说出些什么,则要看警方的办案能力了。   丁佐民倒是见惯了各种变幻的,听着何小曼叙述,自己也没停下筷子,但从表情上能看出来,他在随着何小曼的叙述而思考。一切的平静温和,也不过是表相而已。 第189章 生产线   高萍显然不想让何小曼第一次上门的饭桌变成讨论工作的场所, 笑着给何小曼盛了一碗鸡汤。   “这么辛苦, 更要好好补补。”   在她期待的目光下,何小曼尝了尝, 鸡汤熬得金黄中带着些晶亮,果然如丁砚所说,味道非常鲜美。   “味道怎么样?”高萍问。   “非常好喝,好鲜!”何小曼真诚捧场。   “我就知道胡阿姨手艺错不了。”高萍喜滋滋地总结, 又转向丁砚,“小砚啊, 以后记着, 胡阿姨煨鸡汤的话, 一定要叫小曼来吃饭。”   丁砚还没来得及答应,丁佐民又插嘴:“不煨鸡汤也可以来嘛, 随时欢迎,哈哈。”   也是没想到, 丁家父母比想象的要热情。原以为, 他们一个市长, 一个外事办主任,多少还是会有些架子,现在看来, 和普通家庭的父母也没多少区别。   主任也会下厨做饭, 市长也是花生米就小酒。   其实丁氏夫妇之所以对何小曼好, 除了何小曼证明了自身实力之外, 还有个原因, 却是何小曼不知道的,就是连丁砚自己也不知道。   丁氏夫妇原本以为丁砚出国后就不会回来了。   尤其因为何小曼的事,跟父母别扭之后,他一走就走得那么远,而且在国外的学业进行得也很顺利,那边也一直表态希望他学成之后能留下来。   但丁砚还是毅然回国。   非但回国,而且还回到了家乡。丁氏夫妇知道,这跟何小曼有莫大的关系。   他们只有丁砚一个独生儿子,当然是乐见他留在身边,不要走得太远。   而何小曼也是落落大方的姑娘,与丁氏夫妇相谈甚欢,说自己在国纺大的学业,说从小生长的珍珠弄,还说家里唯一的宝宝王振宇小朋友。   高萍也没想到,家里多了一个人,气氛顿时就变得不一样了,以前丁砚是闷嘴葫芦,三个人在家只有她一个人使劲活跃气氛,还常常活跃不起来。现在就好了,何小曼说话生动有趣,给这个家带来了不一样的生机啊。   可见,若畅开心扉接受别人,说不定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高萍笑道:“要说我和小曼啊,还真是挺有缘分的。”   “是吗?”何小曼乐呵呵地转头望她。心想,我和丁砚有缘分那是正常,怎么和高主任也有缘分了呢?   “你忘啦。你初中那会儿得了市里的英语作文比赛一等奖吧。当时可不就是我颁的奖。”   高萍笑吟吟地望着她。何小曼一拍脑袋:“对啊!瞧我这记性,哈哈。”   丁砚赶紧阻止:“哎,你别拍这么重啊,已经很笨了,再拍就更笨了。”   顿时把丁佐民也给惹笑了,筷子上夹的花生米一不留神掉到桌上,“滴溜溜”就滚远了。   这顿晚饭吃得非常愉悦,丁佐民和高萍都觉得家里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气氛热烈过。   晚饭过后,高萍在厨房收拾,何小曼本来真的是“很真诚”地想去帮忙收拾,被丁佐民叫到了书房。   “都进来吧。”丁佐民指了指跟前的沙发,让何小曼和丁砚都坐下。   “东方印染厂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小曼你仔细说说。”丁佐民脸上的慈祥之色稍稍敛去,现出冷峻的神情。   何小曼不由望向丁砚,发现丁砚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心中有了底气。看起来,丁砚应该和丁佐民也提起过厂里的事。   于是将自己奉命蹲点到厂里,如何封锁财务室请求局里增派人手支援,又如何走青工路线了解厂内派系斗争,又如何发现李军在财务上的层层盘剥,以后她和丁砚在收集整理东方的印染生产线资料时,发现的一系列一疑点,都告诉了丁佐民。   丁佐民虽是教师出身,但在C州也负责了很久的经济工作,更是主持过企业重组,知道这绝对是一场非常难打的硬仗,何小曼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再怎样豪情万丈,再怎样精明强干,也很难一力承担。   混到这位置上,不是千年狐狸,也算得道高人。丁佐民自然知道邱勤业的意图,不就是仗着何小曼初生牛犊不怕虎么,不就是仗着何小曼身后终究还是站着一个丁佐民么。   丁佐民其实是蛮护短的。   既然他已将何小曼看作“自己人”,那他哪怕看在儿子的份上,也不容许何小曼被人欺负。   “要说负担重、出路难,市里也不止东方厂一家,但别人尚能夹缝中求生存,也没到东方厂这样一下子就衰败的地步。所以说,引进切不可盲目。我们的企业决策常常靠拍脑袋,而非严谨的调研和实验,一旦失败,后果非常严重啊。”   见丁砚听得认真,丁佐民道:“所以小砚,你回来也是好事。这么多企业领导人,看起来都经验丰富吧,可世界经济形势变化无常、我们国家政策也在逐步变革,企业管理人的那点儿‘经验’还有没有用、有多少用,真的不好讲。大家都需要充电啊,不能再靠直觉、靠拍脑袋了。”   丁砚点头:“崇光厂之所以能迅速崛起,就是因为能有先进的管理模式。它是全市第一家实行‘四班三运转’的企业,既让职工感受到人性化管理,又充分提升了职工的生产积极性,效果很好。而他最重要的一步,是紧随国家法规的制定完善,注册‘丝路’商标,而且增加销售部门的功能,靠计划调拨的生产任务占全厂生产任务的比重越来越小。企业拥有了相当强的自主权,这是它发展的强劲动力。”   “就是。”丁佐民难得听儿子讲这么多,不由狠狠赞同,“别的不说,就说邱勤业,都当了局长了,还又去报名进修。我看他进修的课程,倒不像别人是镀金,而是实打实的干货。”   何小曼笑道:“邱局长一直都相信‘知识改变命运’,所以他把我送出去读国纺大,崇光厂还有一批刚刚获得重用的年轻人,等J省理工学院九月份正式开学后,他们也要定时去商学院学习充电,保证崇光厂永远保持活力。”   丁佐民一听,开心得合不拢嘴:“这才是持续发展的样子。人才一拨一拨的,不断层才好啊。”   又将目光转向丁砚:“丁老师可一定要好好准备,倾囊相授啊。”   丁佐民终于意识到,儿子回来,不仅仅有陪伴自己身边的温馨,更能通过J省理工学院这个教师岗位,带出一批又一批C州建设需要的人才。这就是丁砚的价值。   “这个一定的。”丁砚表态起来,比他谈工作的时候腼腆多了。   倒是何小曼笑道:“丁砚帮了我不少忙呢,这回生产线的疑问,就是他发现的。”   说到生产线,丁佐民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脸色变得凝重。   “现在不光是东方印染厂的问题。我开始担心,其他厂呢?其他行业呢?会不会跟东方印染厂一样,引进一堆破铜烂铁。”   丁砚略一沉吟,沉声道:“东方印染厂这件事,倒是个很好的切入口。等调查结果出来,最好开个全市工作会议,把一窝蜂去国外引进生产线的风气刹一刹。不是不让引进,而是要科学引进。”   丁佐民点点头:“所以小曼,这样。我责成相关部门抽调专家组成工作小组,和你邀请的S市专家一起,既是协助,也是学习,尽快出具关于东方印染厂生产线引进事宜的调查报告。然后全市通报抄送,引以为戒。并给以后的进口生产线引进,做进一步的规范。”   何小曼叹服,丁佐民的确务实,一个管理一方的领导,能做到不“好大喜功”,真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   “如果能这样,那东方厂虽然失败了,倒也能警示后人。叔叔,我很佩服你。”   见她说得这么郑重其事,丁佐民倒笑了:“哈,小曼咱们别这么客气啊,该当有一说一的。生产线归生产线,这个有技术部门的判定,咱们也不懂,不过,关于东方厂的火灾,倒是一定要严肃处理。我会联系公安局那边,问问进度,有必要的话,得成立专案组,限期破案。”   “不不不,叔叔。限期破案要不得。”何小曼赶紧摆手。   丁佐民一愣:“这可是很多人受害人梦寐以求的结果,你怎么还说‘要不得’?”   何小曼平心静气地解释:“限期破案容易造成冤假错案。虽然我天天都期盼着立刻破案,但是我希望那是完全经过正规审讯流程得出的案件审理结果。丁叔叔可以指点工作,但不能违反职业规律。”   你面对的是市长啊,竟然还要你教他怎么工作!   丁砚倒吸一口凉气,吃惊地望着何小曼。没错,何小曼就是这样的人,可以八面玲珑,也可以直言不讳。谁知道她今天是拿的哪个剧本啊! 第190章 美丽仲夏夜   丁佐民眯起眼睛, 认真地审视着何小曼。这姑娘高挑漂亮, 端庄大方,仅从外貌来说,就已足够出众, 偏偏, 个性也如此出众。   “小曼……你果然没把丁叔叔当外人。”   何小曼转头望望丁砚, 轻轻握住他的手, 笑着对丁佐民道:“丁砚跟我说过, 丁叔叔正直而有远见,我相信不管我说得正确与否, 真话总比虚伪的客套要好一些吧。”   丁佐民心中一震,没想到儿子会对何小曼如此形容自己。他以为经过数年前的那次争吵, 自己多少已经失去了儿子的心。   当了家长才能体会到, 能让孩子以你为荣、能让成年后能独立思考的孩子以为你荣, 那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这比位高权重、这比受人爱戴更让人欣慰百倍。   丁佐民望向儿子, 望见丁砚微笑的眼神, 望见他眼底的坦荡与真诚。他终于知道, 自己没有失去这个儿子。   他缓缓地点点头, 心中前所未有地饱.满:“我很高兴。真的。相信丁叔叔,我也没把你当外人。你说得很对,做事要尊重职业规律, 不能以领导意志为转移。东方厂的火灾调查, 我会过问, 但不会干涉。”   何小曼笑了, 笑得特别灿烂。她何尝不是在了解丁佐民,于公于私,她都想知道,丁佐民是否真如丁砚所形容的那样。   如今她终于知道,丁佐民的确能尊重他人,吃得进不同意见,真正具有一个领导该有的胸襟。   这样的人家,这样的人,她愿意亲近。   天色不早,丁砚要送何小曼回去。趁着他落在后面,丁佐民拍了拍儿子的肩,低声道:“眼光不错。”   丁砚没有接话,脸上却忍不住漾出笑意。他知道,他早就知道,父母一定会喜欢何小曼,只要他们愿意接近她,就会知道她有多可爱。   夜色愈见幽深,树影婆娑,摇曳于窗棂之上,高萍收拾完毕,回到房间,望见几滴雨打在窗玻璃上,一惊。   “哎呀,小砚回来不要淋雨啊。”   丁佐民坐在躺椅上看书,笑道:“不用担心。要真是送了就回,现在早该到家了,肯定在何家赖着呢。还怕何家没伞啊。”   高萍叹道:“真是儿大不由娘,以后就尽往何家钻喽。”   “那也比去了外国,几年都见不着一次好。”丁佐民不由放了书,道,“我看小曼这姑娘还是很懂事的,以后啊,就当家里多个女儿吧,你这儿子跑不了。”   高萍坐下来,还是有些感慨:“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真不一样了。小砚很护着她,你看你对我再好,我也还得下厨做饭啊。”   “哟,老太婆也心有不甘啦。”丁佐民起身,坐到她身边,“等我退休了,我来学做饭,让你也过几年清闲日子。”   女人啊,哪是真要甩手,不过是借着这牢骚撒撒娇,果然一听这话,高萍心里就舒坦了。   “算了吧,你做的菜,怕把儿子都吃跑了。”   “那是。还是你手艺好,所以就多承担了,横竖我总不教你太辛苦,哪天要是不乐意做了,你告诉我,哪怕再请个做饭阿姨,或者给胡阿姨涨点工资把晚饭也做了,都可以嘛。”   高萍却想到了另一桩事情上:“老丁,何小曼这也算是正式见过面了,后来你们去书房聊了些什么,你觉得这孩子怎么样?”   “说东方印染厂那事儿。小曼啊,见识超越年龄了。是个聪明孩子。”   高萍笑道:“也是,现在又是纺工局的明星人物。今天瞧着两孩子一起从楼梯上牵着手下来,我心里那个感慨啊……真是很登对,像我们当年……”   “哈哈,又找花样夸自己。”   丁佐民一笑,惹来高萍的白眼:“本来就是,当年咱俩也是教育系统的金童玉女好不好。”   “小砚啊,还是适合走我们俩的老路,他性子安静,心思单纯,做学问很好。”丁佐民叹道,“小曼倒是适合干点儿事。”   “女生太能干也辛苦,等她做出点成绩,你还是把她调机关去,到底机关要清闲些。”   丁佐民摇摇头:“小曼不适合机关。”   “为什么?”高萍不解。   “其实企业里才有无限可能,别把她的天性给磨灭了。她很有创造力,也很有见地,放到机关其实浪费了。”   “哦。”高萍有些落寞,“我就是怕女孩子专注事业,顾不上家庭,咱们小砚会太辛苦。”   “孩子们自然会有他们的相处方式。现在发展多快啊,他们还小呢,再过几年说不定社会都变得跟电视里一样了,不用太担心家务问题,聪明的孩子自然会协调好。”   “这倒也是。老丁,我这是不是看着儿子谈恋爱,都有点焦虑了?”   丁佐民看着她,突然笑了:“走,我们也看场电影去,不能只看着孩子们谈恋爱啊。”说着,立刻就起身去换衣服。   高萍呆了:“现在?”   “有什么不可以。才八点多,来得及。新华电影院最近了,我们就去新华。”   高萍兴奋地站起:“好啊,我找件漂亮衣服去!”   还真被丁佐民猜对了,张郎送李郎,送到大天亮,丁砚和何小曼正上演“十八相送”。但丁佐民没猜对的是,夏雨隔条线,珍珠弄这边其实没下雨。   丁砚把何小曼送到家,何小曼又转身把丁砚送到珍珠弄的弄口。如此难舍难分,索性就去了那个街心小花园。   三年前,他们在这儿告别,从此千山万水,天高云阔。   “今天很累了吧?”丁砚问。二人坐在长椅上,何小曼斜倚在丁砚肩上。   “本来觉得特别累,去你家喝的怕不是提神汤吧,现在又觉得可精神了。”   “应该是见到了我的缘故吧。我才是你的兴奋剂。”   “好不要脸啊……”   这就是私底下的丁砚。丁家父母怎么也想不到,他家略显木讷的宝贝儿子,私底下的成长完全超乎他们的想象。   丁砚手肘撑在长椅背上,低头望着靠在肩上的小女生:“小曼,还记得当年我们在这儿分手吗?”   “记得啊。”何小曼的声音细细的,格外的放松。   那一次见面之后,是很长很长的分别,在日后每一次的回忆中,这场景都会一次又一次的敲打她的内心,怎么可能不记得。   “如果那天我不让你走,你会原谅我吗?”   何小曼想了想,终于笑了:“其实我等着你拉住我,可你没有。胆小鬼。”   “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当时小脸板得那么严肃,我怎么敢动手,万一你打我怎么办?”   “你连挨打的勇气都没有,活该一个人孤独那么久。”   丁砚低头,亲了亲何小曼的额头,她的皮肤凉凉的,触上去格外舒服。   “我不怕孤独。小曼,你知道吗,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失去你。哪怕老天让我们分离,我也觉得那一定是个考验,而非永久的分别。”   何小曼笑了:“你好自信啊。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等你呢?”   “因为我们都是耐得住寂寞、经得起等待的人。你看着明朗外向,其实对感情很谨慎,我说得对不对?”   丁砚还真是很了解何小曼。哪怕当初二人未曾说破,他们也那样相互知悉,这或者就叫默契。   “哼,总之还是我先打电话给你。”何小曼靠在他肩头,悄悄转了个角度,仰起脸庞看着他。   “哼,要不是邱勤业非让你打电话,我看你还憋着一口气吧。”   “哼,你也一直没联系我啊,好意思说。”   “哼,我明明一直有给你寄礼物。”   “哟,你了不起啊,厉害了啊。”何小曼起身,也撑起脑袋,对望着他,“我还是很受欢迎的好不好,也不是没人追我,早知道就该气气你。”   丁砚挑眉:“谁,小萧?”   “呃……这个还是算了吧。”何小曼气馁,发现正儿八经敢对自己表白的,好像除了丁砚,还真的只有萧泽言。   失败!   “你去特区那回真是可惜啊,我怎么就没跟他们一起出去玩呢,那样就能早点重逢。”   自从萧泽言跟丁砚坦白之后,丁砚追着他翻来覆去问了个透彻,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曾经与何小曼擦肩而过。亏得现在二人已如胶似漆,不然可不得后悔死。   但也不得不说,二人是真有缘分,哪怕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冥冥中也有红线在牵着他们。   天生一对,大约就是形容的自己?   丁砚不要脸起来,的确也是丧心病狂的。   何小曼望着他,笑得温柔:“我现在终于相信,是我的,兜兜转转,百转千回,终究还是我的。只是当初我们若能像现在这样勇敢,我们能省却很多兜兜转转的时间。”   丁砚轻抚她的脸庞:“不,现在想来,那些阴差阳错,那些煎熬与等待,只会让时光在我心上把你刻得更深。”   何小曼钻进丁砚的怀抱,这美丽的仲夏夜啊,云朵悄悄地溜远,舍不得把雨点洒下,打扰他们的宁静。 第191章 浑水摸鱼   丁佐民的“关照”, 不仅仅在火灾案的办理。   听说,丁市长给纪委打了个电话, 亲自过问东方印染厂原常务副厂长李军的经济问题。真的仅仅是“过问”, 半点儿都没“干涉”。   但仅仅是这个“过问”, 也够让人心惊胆战。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这是连市长都关心的案件啊。   邱勤业倒是“学成而归”。这培训班本来就是短期的,一共才几天。一回来,就去了一趟纪委,表示纺工局对于腐败行为绝不姑息,不管是什么级别的干部,一律严查到底。   表态表得特别漂亮。反正也不要他查,反正本来就已经查出了问题。   邱勤业是一直到了培训班,才接到局办公室打来的电话, 告诉他李军被带走的消息。邱勤业首先很震惊,其次爱莫能助, 表示虽然是“家丑”, 但也不要遮了, 动作太多, 会显得纺工局在打击腐败问题上立场不坚定、态度不坚决。   原本还等着下午开党委会讨论的诸位局领导,都没有机会就此表态, 李军一案就木已成舟。   又过一天,警方那边也有了进展。通过走访排查, 发现起火当天有社会闲杂人员出现在东方印染厂, 并通过梳理李军的社会关系, 发现一位名叫朱强生的可疑人员。   要说怂,也是真怂。耀武扬威的朱强生一进去,没几下就招了。说他跟李军是发小,从小关系铁得很,李军让他去印染厂仓库放个火吓吓人,给了他五百块。他就去了。并且反复强调,自己是被李军怂恿的,李军才是主谋。   警察都哭笑不得。关系真的好铁,五百块见真章啊。   有了朱强生的口供,接下来就势如破竹。李军被经济问题搞得惶惶不可终日,又被警方突袭,审讯纵火案,心理防线很快就崩溃,一五一十地交待了事件经过。   不过,再怎么崩溃,语气间还是在拼命为自己开脱。说自己本来没打算烧仓库,只是让朱强生去吓唬吓唬工作组的人,是朱强生自己领会错误,故意制造事端,才让火灾发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相互扯皮、推卸责任这种事,警察也是见得太多了。如何开展侦破,如何定罪,后面自会一一按部就班执行。反正李军是轰然倒塌,不可能再回来了。   而由李军主要经手的进口生产线的引进事项,也开始重启调查。   邱勤业还有意无意地跟何小曼抱怨,说局里有些资历深厚的老同志,对调查生产线引进一事非常反感,认为这是在反攻倒算,这是在阻碍改革进程。   这话把何小曼惹笑了,帽子扣得好大啊,还没说他们借着改革的名头浑水摸鱼呢,倒开始批发大帽子了。又悄悄告诉邱勤业,这回重启调查,她是告诉了丁市长的。丁市长对结果也很期待。   这么一说,邱勤业顿时吃了一颗定心丸。这种事,丁佐民是绝不会主动跟邱勤业说,这时候就显出何小曼的巨大威力了,只三言两语,就让邱勤业知道了事件的走向。   邱勤业很庆幸,自己这回又号准了领导的脉啊。   挂了电话的邱勤业,很有些志得意满。呵呵,难道只有你们会浑水摸鱼?看这回重启调查,我怎么来摸鱼。   纺工局那批老资历又不干事的人,讨厌得很,邱勤业早就想借机请他们滚蛋了。免得在这儿整天干点儿拖后腿的事,影响大家的工作效率。   所以丁佐民说何小曼不适合去机关。看看何小曼和邱勤业的差距就知道了。   何小曼透露丁佐民的意见,是为了给邱勤业吃颗定心丸,让他可以更加有底气地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场上。   但邱勤业却不然。他的嗅觉实在太过灵敏,一听丁佐民这态度,他立刻就感觉到了机会来临,那帮老资历跟这个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多多少少都曾经从中得益,所以他打算借这个事,请这些人统统靠边站。   从此,纺工局的“换届”,就在一次又一次的事件中,悄然完成。   这才是机关人的行事风格。何小曼绝对到不了这“境界”。   S市的专家组很快就到位,C州的相关人员也加入到工作组,而房宗则非常积极地亲自前往N市朝阳印染厂协调整套图纸外调复制事宜。   这是一项庞大而又繁杂的工作。何小曼深知凭自己那点儿浅薄的机械功底,是万万不能和专业人士比肩,且国纺大那边又临近学期考试,她可是个优秀学生,绝不能允许自己挂科。   关键时刻,还是丁砚主动请缨。作为J省理工大学即将上升的归国人才,参与到了东方印染厂引进生产线的复核审定工作。   丁佐民觉得这安排倒也十分好。反正丁砚以后也要是全方位参与工业企业发展决策的,不如从这事入手。   在他心里已经定了调,东方印染厂这回的生产线事件,是要好好做一做文章的。要发展,这没错,但要冷静有效的发展,这才是C州当下最要保持的发展态势。所以这事不仅是历练何小曼,同样也可以让丁砚一战成名。   从某种程度上说,唱反调的人,比抬轿子的人更容易引进关注;而且,如果唱反调者最后竟获得了胜利,那他们的荣耀将远远高于获胜的抬轿子选手。   这就是唱反调者的天然优势。运用得当,简直一本万利。   所以说,丁砚和何小曼还是年轻,只知道凭着自己的是非观认真做事。要论老谋深算,他们被丁佐民和邱勤业甩出十八条街。   何小曼放心地甩两个礼拜手,去国纺大把期末考试给考掉。   再回来的时候,由丁砚牵头的工作小组已初见成果,关于生产线的图纸和资料堆了整整一个会议室,而会议室成了工作小组的固定工作间。陆永鑫和徐丽洁则是东方印染厂的后勤组成员,勤勤恳恳地做着各种杂事。   何小曼真的特别欣慰,她可真没关照,陆永鑫和徐丽洁能如此用心,真的是责任感和良心。   她,真的没有走眼。 第192章 不速之客   因为在东方印染厂发现太多问题, 何小曼主动延长了蹲点时间。   专家组的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而厂里的部分车间经过初步整合,开始接一些零散的订单,尝试恢复生产。   但是李军毕竟在厂里这么多年,根基颇深, 虽然戴志远协助调查后就没有再回厂, 却依然还有一些人在曹营心在汉的老人马。就在生产线的复核进入到关键阶段时,厂里来了不速之客。   这天何小曼刚从食堂回办公室。总师办的位置让给了丁砚, 他在那儿可以很方便地查阅各种资料, 何小曼启用了老厂长留下的办公室, 她不愿意用那些暮气沉沉的办公桌椅, 让陆永鑫全部重新换过。   哪知道这边才办申请手续,还没去采购呢,有人一封检举信写到了纺工局纪委。被汇报到邱勤业那儿,气得邱勤业拍桌子骂娘,一个电话拨给石新源。石新源当即从崇光厂的账上走, 买了一整套的办公桌椅送到东方印染厂。   而且大张旗鼓, 趁着中午吃饭的时间,用卡车送上门, 就差挂个迎新横幅了。   何小曼这才知道自己被人举报, 哭笑不得。立即召开了中层干部会议,告诉他们自己在东方印染厂蹲点的所有费用, 都是走的崇光厂专项资金, 不花东方印染厂一分钱, 以后要写举报信,也先做做功课,免得让人笑话。   而崇光厂谁说了算?   以前是邱勤业,现在是石新源,以后是何小曼。这三位都没意见,你们叽叽歪歪个毛线。   所以何小曼回到办公室,拉开抽屉拿本子的时候,闻到淡淡的木香,心中又想起这事,很是感慨。现在那些中层干部还没完全梳理好,一部分手上还有工作的,留下来继续干,一部分原本就是挂着虚职的,领一半工资在家歇着。   这留下的一部分,亲近李军的不少,这写举报信的不用问,也必定就是这些人之一,而且是熟知厂部动向的人。   至于这人是谁,何小曼暂时也不关心。她心里已经渐渐有了一个初步的方案,只等生产线的复核报告出来、改造方案审定,就向邱勤业提。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何小曼欲将法律的事情交给法律,但法治意识三十年后都未必能很好的普及,諻论现在。有些人,是很漠视法律的。所以他们总试图用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手段来解决。   何小曼抽屉还没关上,桌上电话就响了。是门卫。   “喂,何总吗,你快避一避,李军家属闹来了……”   何小曼一愣,那你门卫不挡一挡?正要问,只听楼下有女人尖叫着,似乎正在拉扯。   “我听到声音了,你速去通知保卫科。”   挂了电话,何小曼立即从椅子上起身。回避绝不是她的风格,李军家属要来照个面,显然不会是送午饭来的,是打算撒泼打滚,还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何小曼倒要见识见识。   走到阳台走廊上,往下一看,就看到一个身材颇为健壮的中年妇女,头发散乱地哭闹,周围的人劝的劝,拉的拉,看上去却有些拦不住。   “我要见何小曼!让我见何小曼!”女人尖叫着。   “何总不在啊。”旁人也是好意,却根本不起作用。   “放开我,我知道她在厂长室,这贱女人,我要上去撕了她!”   眼见着场面有些混乱,何小曼在阳台上开口,大声道:“我就是何小曼,来撕啊!”   她中气很足,这一吼,竟然将楼下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抬头望过来。   李军老婆叫侯玉芳,被何小曼的气势一震,刚刚哭闹的劲头顿时被打击下去三分。等她回过神来,正要指着何小曼骂,何小曼又开口了。   “一楼会议室等我,我这就下来。”语气完全不容置疑,而且绷着脸,说完转身就下楼,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侯玉芳。   楼下不管是真心拦截、还是假意劝架的那帮人,赶紧把侯玉芳带到会议室。   何小曼走到楼下,看着侯玉芳与众人一起进了会议室,却并没有着急进去。   她停下脚步,挥手叫来“人头熟”,吩咐道:“叫人立刻通知丁老师,你现在就报警,然后去厂门口等警察。”   “人头熟”脸色紧张,拔腿要跑,又回转身,急.促道:“何总,这个侯玉芳很泼的,以前李军都怕她三分,你一定要小心。”   何小曼点点头:“会议室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不用太担心,我会随机应变。”   见“人头熟”急急跑开,何小曼这才带着“时间长”和“年龄大”一起去会议室。倪亚宏跟了进去,那两位则在门口候着。   会议室里,侯玉芳头发蓬乱,两眼放着凶光,狠狠地盯着门口。何小曼就在这两道凶光中,坦然入场。   “你好,我是何小曼。”她不紧不慢,却并没有打算跟侯玉芳握手。   这种时候,不宜短兵相接,她和侯玉芳中间隔着一张会议桌,这就是来会议室的目的。   “何总……”侯玉芳咬牙,“小X养的样子,也好意思称总了。”   嘴很脏,和李军果然天生一对。这样的人怎么就能当上堂堂国营企业的领导,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越是碰到嘴脏的,越不能生气。何小曼根本不可能为这种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的人生气。   她面无表情,望着侯玉芳:“我不喜欢打嘴仗,很浪费时间。有事说事,如果只是想来骂人,我就不奉陪了。”   侯玉芳盯住她:“我家老李呢?”   “李军被市纪委带走,正在接受调查。想必市纪委应该去过你家,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何小曼冷冷的,却一步都不放松。   侯玉芳顿时破口大骂:“你到底交了什么黑材料把我家老李弄进去,你个贱货睡了谁,把我家老李赶走,你就想当一把手?告诉你,做梦去吧!” 第193章 剑拔弩张   何小曼脸色微微一变。这个侯玉芳不光嘴脏, 还阴毒, 说话完全不负责任的。跟这种人再玩客气的, 那就是秀才遇到兵, 有理说不清。   当即脸色一沉, 死死地盯着侯玉芳。偏偏不说话。   侯玉芳就是欺负何小曼年轻, 再怎么气势足, 看这张脸也就是二十岁的样子,而且之前也听李军在家说过何小曼的来历, 知道她是个半脱产的大学生,心想着不过就是个读了几天书的书生,老娘一车脏话砸死你,砸到你抬不起头来。   她哪知道,何小曼可是从珍珠弄厮杀出来的人才。什么脏话没听过, 家里还出品了一个“珍珠弄头号泼妇”,侯玉芳这算盘打得也太想当然了。   一通脏话吼完,发现何小曼竟然一声不吭, 全然不是想象中恼羞成怒的样子, 侯玉芳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但作为存了心来闹事, 且还留了后手的“职业选手”, 侯玉芳也是很会自我加戏的。她胖躯一振,又叫道:“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看你心虚的样子!就知道你不要脸!把我家老李放出来!”   “等等。”何小曼手掌向下压了压, 声音并不高, 却很沉稳, “我不喜欢听狗叫……不不不,不能污辱好狗。应该说,我不喜欢听疯狗叫,我喜欢听人话。”   一转身,随手指了一个:“麻烦你去我办公室,把我桌上的小录音机拿来。”   侯玉芳一愣,不知道她想干嘛。但转念一想,竟然把自己比作疯狗,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砰砰砰”连拍三下桌子:“骂谁呢!你个千人睡的东西……”   会议室门口迅速旋进来一个人,却是铁青着脸的丁砚。他是刚刚才听说有人来厂里闹事,怕何小曼吃亏,立刻就跑了过来,哪知道一到门口,就听到这么不堪入耳的垃圾话。   哪里还能忍,要不是怕脏了自己的手,恨不得一拳招呼到那张胖脸上。   “骂你?你要是再敢口出狂言,信不信我立刻揍你!”丁砚暴怒地冲到侯玉芳跟前,手指上了她的鼻子。   丁砚生得高,虽然平常是一副斯文样子,但暴怒之下,额头颈间青筋爆起,加之健身之后肌肉也颇可观,此刻全身都进入一触击发的“备战”状态,样子居然也很是骇人。   “打人啦!东方厂的人打人啦!”侯玉芳尖叫。   “闭嘴!”丁砚大吼,巨大的声浪将侯玉芳吓得一震,顿时住了嘴。丁砚指着她,咬牙道,“我可不是东方厂的人,打了你也白打,你嘴再这么脏试试。”   侯玉芳目瞪口呆,她以前也是常来厂里蹭吃蹭喝的,的确没见过这么一号人。而且像她这种人,绝对的欺软怕硬,见丁砚果然是随时拳头都会落下的样子,存的一肚子脏话,半句也不敢往外秃噜了。   先前那人从厂长室取了小录音机,一路小跑过来。“何总,给。”递给了何小曼。   这录音机是平常何小曼用来听听英语磁带的。她现在接触的外宾其实不多,也怕自己口语能力退化,所以丁砚拿了一只小录音机给她放办公室,闲来听听,就当练练语感。   今天倒派上了用场。   她将录音机往桌上一放,冷冷地望着侯玉芳:“如果你觉得自己骂得特别精彩,不要紧,我替你纪录下来,发扬光大嘛。我完全不介意回放给大家听听。”   “如果觉得骂骂我就能出气,悉听尊便。若是想欺负我脸皮薄,要我好看,你就打错了主意,你但凡骂得出口,我就放得出去,不信你试试!”   又冷笑一声:“不过你骂起来可小心点,刚刚那些话,是彻头彻尾的诽谤,录下来就是证据,我可以告你。”   说完,伸手按下录音键,笑吟吟地望着侯玉芳:“来,你可以开始了,想说什么,都帮你记着呢。”   这笑,看似满面春风,其实却满是嘲讽。侯玉芳再度目瞪口呆。   什么叫发泄,什么叫撒泼,讲究的是随到随撒,讲究的是一气呵成。你何小曼来架个录音机……还让不让人家发挥!   面对话筒还能越战越勇的,那叫艺术家。侯玉芳是哪门子狗屁艺术家了,话筒递给她,当场就怂了。   之前撒泼是想羞辱人,结果发现何小曼脸皮居然比想象的厚。这走向完全出乎意料。   又有丁砚的铁拳伺候着,随时都会落下。   侯玉芳尴尬了,继续骂吧,非但根本伤不到何小曼半分毫,反而还有可能刺激丁砚将自己揍一顿。   不骂吧……咽不下这口气!   望了望“嗞嗞”作响的录音机,侯玉芳一时竟不知道该骂哪一句。磁带正以均匀速度转着,记录着在场的每分每秒,甚至每一下呼吸。   她卡壳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粗话脏话,要真从录音机里出来,鬼知道何小曼拿怎么发挥,会哪去派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侯玉芳涨得脸皮通红,一句都骂不出来了。   何小曼和丁砚飞快对视一眼,交换了感激和依赖,又立即将眼神收回,望着一脸恨意的侯玉芳。   录音机的出现,让她迅速扭转局面,变被动为主动。更别说还有丁砚在虎视眈眈。何小曼越发胸有成竹。   “多能的人啊,不是能骂出花么,怎么不骂了?你这样披头散发冲到厂里来,是要我好看呢,还是想救你家老李呢?”   侯玉芳也经不起这刺激,粗话是不骂了,情绪开关一转换,立刻开始声泪俱下。   “你把我家老李弄哪儿去了……呜呜呜……老李好好地来上个班,就再也没回来,你说,不是你弄走是谁弄走,你把老李还给我……”   哭得情绪蛮到位,不过因为一边哭还一边观察何小曼的反应,显得演技略为浮夸。   “带走李军的是市纪委,你身为家属应该做的是配合调查,而不是到厂里来又哭又闹。如今厂里已经部分恢复生产,你涉嫌扰乱生产秩序,好自为之。”   何小曼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在会议室里传出甚远,连窗外的人都听得到。   侯玉芳大叫:“何小曼你过河拆桥!我们老李为东方厂做了一辈子贡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为了自己往上爬,把我家老李这么多年的成绩一笔抹杀!”   一边叫着,一边眼睛就往会议室门口瞄。会议室外很多职工在看热闹呢,就算今天得不到什么实惠,她能动摇动摇军心也是好的。   何小曼一眼就看穿了她。豁地起身,走到会议室门口,一把将大门拉开。   外面果然聚了好多职工,一见何小曼绷着一张“战斗脸”,顿时哗然。   “来啊,你不就是想喊给全厂职工听听嘛!原本还想给李军留点儿面子,看来也不要了。”   何小曼冷笑着转身,对着围到里三层外三层的职工大声道:“各位都是东方印染厂的老职工,眼见着这家曾经辉煌的企业一步一步走向没落。是纺织行业不行了吗?不是!是印染行业落后了吗?也不是!真如李军之前跟大家所说,是东方印染厂的职工结构出了问题吗?更不是!”   职工们凝神屏气,纷纷看向何小曼。   他们平常开大会,从来都是厂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向来是传达的最末端,没有半点儿参与感。而崇光厂的工作组来了之后,听说崇光厂好几样重要决策竟然都是职工大会投票决定,不由羡慕万分。   如今看着何小曼,又知她在崇光厂是狠狠干出了一番事业,走了不少新路子的,再想到她来到东方厂,吃住都和职工在一起,竟是不太关心原来那些吃闲饭的干部,反而更看重职工的感受,天天在车间里转悠。   再看她的目光,就仿佛看个女神。   被她几个排山倒海的自问自答一激励,一位工人勇敢地大声问:“那请何总告诉我们,问题告诉出在哪里?”   何小曼朗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东方厂被落后的技术拖累几分、被冗余的人员盘剥几分、更被李军这样贪污腐败者挖掉几分,苦苦支撑已难以为继,偏偏以李军为首的部分厂领导不顾东方厂实际情况,盲目引进进口生产线,成为压垮东方厂的最后一根稻草……”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何小曼句句说在了点子上。   尤其李军的贪污腐败,纵然他已经被审计出问题,人也被纪委带走,也无人敢提及,在东方厂似乎是个讳莫如深的问题,第一次被人公开提及,竟然就是在这样的场合,面对这样的人员。   怎不教众人生出一种“靴子终于落地”的感觉。   何小曼却还没有说完,既然侯玉芳逼她开了口,她不把侯玉芳打到没有还手之力,这“何总”还怎么当得下去。   “李军的家属,是吧。你口口声声说你家老李对东方印染厂有贡献。好,原本我还想给他这个‘前领导’留几分薄面,看来也完全不需要了。不给点数据你看看,你还真不知道你家老李在东方厂一直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何小曼一扬脑袋:“明天上午,东方印染厂的部分审计报告影印件将会张贴到厂部宣传栏,向诸位职工公示,大家就会明白,你们的李副厂长这么多年对东方厂到底是在‘贡献’还是在‘破坏’!” 第194章 滚蛋   人群顿时哗然。谁见过财务科的账目竟然对职工公开的。   哪怕只是一部分。   这刺激简直非同小可, 把原本只是看热闹的职工们一颗主人翁的小心脏瞬间给燃爆。   更有“四大金刚”的人手混在人群里, 适时引导。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支持公开,打倒贪污腐败!”   这口号实在太煽动, 职工竟然纷纷影响, 一个个跟上, 喊到面红耳赤。   那巨大的声势吓得侯玉芳都不敢走出会议室, 只躲在里面暗暗骂了句粗话。   何小曼等喊口号的声势稍弱, 终于扬起双臂, 示意大家安静:“如果要说贡献, 在场的各位兢兢业业为东方印染厂工作这么多年,你们才是真正有贡献的人。更何况, 各位陪伴它发展壮大, 却又心酸地看着它落寞到今天的地步,谁的心疼能比得过你们?”   人群中,有些感情丰富的女职工已经扯起袖子,轻轻地掖眼角。   “各位也看到了。现在厂里的蛀虫已经被挖, 市里和局里投了多少人力物力,请了国内最好的专家组与本地专家们一起在努力,为的就是让这堆闲置了太久的生产线还能有起死回生的可能。让我们已经无法维继的东方厂还有继续前行的能力。我们正在努力恢复生产, 我们需要向前看, 有些人为了一己私利公然扰乱生产秩序, 这样的人, 我们是不是应该请她离开!”   离开, 说得太客气了!   工人们的情绪完全被点燃, 此起彼伏地大吼:“滚蛋,让她滚蛋!”有靠近门口的,已经意欲冲进会议室。   何小曼转身,望着侯玉芳,冷冷的道:“职工们要是愤怒起来,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聪明的话,立刻滚。”   侯玉芳早就吓得脸色煞白,心中一万个后悔,怎么就脑子一热来找这个何小曼的晦气。特么的这个何小曼非但一点都不晦气,煽动力还强得不行。   她也看出来了,这世界早就不是她的世界,东方厂也早就不是以前的东方厂,撒泼不管用了,职工们都恨透了她,你再泼,你也不可能以一泼十啊!   何小曼的建议很中肯,趁着工人们情绪还没失控,快滚吧。早滚早安生,晚滚一秒,都有可能万劫不复啊。   “呸!谁要留在这里!”侯玉芳还试图挽回尊严,一边从会议室门口突围,一边嘴里骂骂咧咧,“我跟你说,你要敢断我家老李的工资……”   话还没说完,不知哪个吃过李军亏的职工,偷偷地伸了一脚。   侯玉芳本就仓惶,这一绊,了不得,顿时摔了个嘴啃泥。那尖叫着倒下去的力量,几乎可以把会议室前的水门汀地面砸出一个巨坑啦。   众人哄堂大笑。   侯玉芳摔得晕头转向,爬起身子,唯一的倔强已经只剩那句:“你们敢扣老李工资,哼哼……”   何小曼轻蔑地望着她,连解释都懒得解释。扣光了你又怎样,有本事再来闹啊?呵呵,下回只怕连进门都难。   “人头熟”报警喊来的警察及时赶到了现场,跟何小曼问了简单的话,又疏散了职工让他们投入到生产中去。   虽然开着录音机,侯玉芳没敢再乱说话。但她之前的嚣张行径有多名职工目睹,警察对她进行了警告,并记录在案。侯玉芳头发也乱了,脸也摔青了,灰溜溜地被警察送走,肚子里是不是又在编排什么暂且不得而知。   单说何小曼这边,丁砚真是被她的气概折服,立刻去了她办公室,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   “你站在那儿朗声说话的样子,真的特别迷.人。”   “是吗?”何小曼哑然失笑,“我还以为被你看到了泼妇的一面呢。”   丁砚却特别理解:“当领导就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太文弱也是要被人欺负的,该泼的时候就要泼。我对你是又心疼又佩服,无以言表,只能给你个拥抱以表支持。”   何小曼靠在他胸膛:“不止拥抱,今天你还挥了拳头,真man,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你。”   “你这么多面,我也不能落后啊。不然我练什么肌肉呢,可不就是为了关键时刻保护你么。”   甜言蜜语真是见缝插针地使啊!   安抚了何小曼,丁砚还是觉得有不少教训要吸取,比如这个门卫。   这年头,绝大多数企业的门卫都是所谓“老弱病残”,没有什么岗位可安排了,就去当“门卫大爷”。   丁砚觉得这想法已经落后于形势。工厂的社会功能逐渐弱化,以后会变得更专业、更高效,门卫要承担的职责不仅仅是看个大门、打个下班铃。   “必须安排经过训练的保安,实行访客登记制度。这样才能最大可能地确保企业安全。”   何小曼频频点头,这一点,来自后世的她早该想到才对,却是丁砚有前瞻眼光,郑重地提了出来。   “其实我还有个想法。”何小曼道。   “什么想法?”丁砚望着她。   两人已经从先前相互依偎的状态,转瞬就直起身子,进入工作状态。   “还有几天,你们专家组就要正式撤出。而崇光厂的销售人员现在也在替东方厂接业务,让东方厂的生产逐渐恢复起来。所以我觉得,要趁这个机会实现人员分流。”   丁砚一下子就听懂了。   “前阵你换办公桌椅被举报,到今天李军老婆过来闹事,说明中层里还有李军的人,哪怕他不是李军的人,至少也是对工作组不满的人。借此机会好好梳理一遍,蛮好。”   何小曼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市里将东方厂给了崇光厂管理,那么东方厂完全可以作为崇光集团的又一个厂区,集团内部实现人员流动。东方厂的职工懒散惯了,虽然这段时间我抓了抓,但和崇光厂职工的敬业程度真是不好相比。所以让他们去崇光厂上上规矩。不过……”   何小曼有些担忧道:“……不过也担心另一个问题。崇光厂效益好,收入高。只怕从东方厂往崇光厂流动,大家都愿意,要从崇光厂往东方厂流动,就会有顾虑了。”   丁砚笑道:“你怎么这么实诚。东方厂的职工去崇光厂,其实是适者生存,要面临随时被淘汰的危险,压力也不可谓不小。而崇光厂……我倒说,不如把东方厂的部分中层管理岗位拿几个出来搞一下试点,在整个崇光集团内部开展竞聘上岗,看看反响。”   何小曼双眼一亮:“这是个好办法。崇光厂整体干部比较年轻化,机会虽然多,要出头也不易,说不定真会有上进的职工,愿意挑战一下自己呢?”   “这样的人多了。当初你不也是放弃了效益更好的国营无线电厂,宁愿来区属的崇光厂当纺织女工么。”   丁砚笑着望她,想起了夹在书里的那张照片。 第195章 尘埃落定   不仅何小曼如此, 丁砚选择J省理工学院, 也同样如此。人人都想搭上大船,好借过大船的坚固乘风破浪,但何小曼和丁砚却都选择了首先在岸边参与建造,亲眼目睹小船如何一点点变成大船, 而后再去乘风破浪。   他们天生是要写故事的, 与来来往往的布景不一样。   数日后,S市专家组率先撤走, 报告在丁砚的主持下出炉,直接交到了纺工局局长邱勤业的案头。   这事, 邱勤业当然知道该怎么办,直接跟丁佐民通了电话, 终于心里有了底。一份由纺工局出具的处理意见直接抄送市政府相关部门,并下发到局属各企业。   李军经市纪委审查后,问题很大,移交了司法机关。而在生产线引进过程中,纺工局涉及的人员居然也颇多,甚至连老局长瞿逸兴也牵涉其中。   邱勤业恩威并施, 一方面出手保了瞿逸兴,算是报了他的知遇之恩, 另一方面对其他涉及人员毫不手软, 下放的下放, 调岗的调岗, 不动声色地将纺工局的人马换了一拨。   事情闹得挺大, 东方厂引进国外淘汰生产线的事,成了个笑话,也让其他行业打算引进生产线的,心里敲响了警钟。一时间,大家都慎重起来。   有人说东方厂这回丢死人了。   邱勤业却不怕丢人。   东方厂的人丢得越大,崇光厂的拯救才越有价值。   而且,这次技术审订可是丁砚主持的,丁佐民再大公无私,也得给儿子几分薄面吧。怎么也得将这次重组工作好好重视起来。   不要怕折腾,只要是往好里折腾,上头只会对你的工作备加肯定。   总比几个月都让人想不起你要强。   天气最炎热的七月,东方印染厂的厂门口,挂上了崇光纺织厂(西林厂区)的牌子,东方印染厂的牌子也还保留,分列厂门两边的水泥大柱子上。虽然崇光厂还没有正式更名为集团,但这个拥有三个厂区以及一个进出口公司当三产的企业,早就具有了集团公司该有的一切元素。   何小曼与房宗则反复谨慎的商量了几次,将设备科、销售科、一车间车间主任三个位置拿出来,放到崇光厂内部竞聘,竟然应者甚众。   不仅有崇光厂的职工,也有东方厂原本得不到重用的职工。   何小曼的态度是,不问出处,给一个礼拜,每人交一篇像样的市场调研和岗位解读过来。当然也考虑到好些人由于历史原因,文化知识水平比较低,尤其要写这样的东西,对他们来讲有些困难,所以何小曼适当放宽了要求,年龄在35岁以上的,着重看面试。   令人没想到的是,在竞聘销售科科长的人选中,竟然有汤丹。   何小曼有些意外,而且汤丹事先一点没跟她打招呼,而是和其他应聘者一样,将应聘表格交到了陆永鑫这里。   所谓朋友,的确便是这样,彼此信任,却又能公事公办。汤丹跟随何小曼这么长时间,行事作风也很接近,做事喜欢凭实力,而非讲交情。   但这份应聘书倒是让何小曼心中一动。   汤丹在S市一直在参加各种进修,早已非当年车间里那个小个子挡车工。而且从市场调研来看,她的视野和思路也非其他应聘者可比。销售科最要紧就是有紧盯市场的能力,这样看来,倒真的是一个极好的人选。   前提是,S市办事处那边需要强有力的人手接替。这点需要和汤丹好好谈谈,因为何小曼对S市办事处的人员还是比较了解,有当地招聘的,也有崇光厂自己的人,能力都挺强,选谁接替很重要。   而汤丹自己想回来,大概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史培军。   她比史培军大一岁呢,追得很紧。   分居两地,追起来很不方便,现在的史培军可不是以前那个满脸痘痘的学渣了。人家虽然生得不太高,但也长相周正帅气,又有汤丹老是从S市给他带各种名牌衣服,史总现在俨然青年才俊,在C州也算小有名气的成功人士了。   你说汤丹急不急,恨不得立刻拜堂成亲送进洞房生米煮成熟饭才好。   而在东方厂,房宗则升任技术副厂长兼总工程师。   何小曼很清楚地知道技术人员的重要性,而在这一系列的重组中,她也看得出房宗则的技术实力。至于敏感和小心眼……谁还没有缺点呢,倪亚宏这么糙的人,不也被她用得很好么?   汤丹和其他两位应聘上岗的中层干部很快就到了位,其中设备科长来自崇光厂,一车间的车间主任来自东方厂。何小曼给了他们充分的用人自主权,对自己所管辖的部门重新定岗定员,报厂部审批,淘汰下来的人员自己在集团内部消化,有部门愿意要的,重新上岗,没部门要的,那就很抱歉,只能暂时待岗拿一半工资。   一时,东方厂哗然,谁也没想到,这一改革,竟然改到了自己头上。   这年头离国企下岗潮还有好几年呢,下岗还是个很罕见的字眼。被淘汰的人当然不能理解。   何小曼很是淡定,亲自见过每一个淘汰人员。单纯因为年龄大、学历低所以被淘汰的,登记下来,尽量厂里寻找合适的岗位安置;如果是因为工作能力不突出、态度还吊儿郎当而被淘汰的,则直接请回家待岗。   这下仿似给全厂职工上了紧箍咒。   眼见着一车间如此一改,改回去十来个待岗的,其他车间虽还没实行主任竞聘和人员分流,但大家都望见了未来的自己,生恐在改革中成为被淘汰的那一拨的。   一时间,职工们的工作热情和敬业精神有了质的飞跃。车间有活的,甩开膀子干;车间没活的,那就找活干;实在找不到活的,那就带本书,认真学习。   大家都在传说,何总最喜欢认真学习的人,喜欢对时代有领悟力、有掌控力的人。   虽然他们不太懂这些话的含义,但他们明白,反正何总就是喜欢积极向上的人。   不过,职工们很快发现,他们并非为了“何总”而积极,他们的“积极”是为了自己能在变革中立足。   因为“何总”在重组初见成效后,功成身退,离开了东方厂。   她从崇光厂带来的工作组,几乎悉数留下。崇光厂派出一位少壮派的副厂长来东方厂担任主要负责人,而何小曼留下的工作组,与竞聘的中层干部一起,成为东方厂复兴的中坚力量。   按原计划,何小曼要回崇光厂,接过石新源代管了将近两个月的庞大集团。   但何小曼给自己放了个假。   东方厂的这场重组实在是很磨人,历经困难重重,才有了如今的局面。何小曼觉得,这事实在比她开拓销售疆域要难得多,也耗神得多。   夏日骄阳,晒得珍珠弄何家门口的水泥地都快要化了。   丁砚又上门了。   “阿姨。”很乖巧地跟王秀珍打招呼。   王秀珍自然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一见丁砚来,就眉开眼笑。   “小丁啊,今天这么早。小曼还没起床呢。你要不要上楼去喊她?”   她是不介意丁砚上楼去等女儿起床的。但丁砚没这么不识趣。   “不要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吧。”丁砚很心疼何小曼,那些没日没夜扑在东方厂的日子,丁砚可都看在眼里,好不容易有几天假期,哪里忍心打扰她。   “那我开电视给你看。”   见王秀珍要去开电视,丁砚立即道:“阿姨我自己来。”   说着,毫不客气地走过去开了电视,电视里正在放连续剧。其实丁砚也没什么兴趣看,倒是王秀珍端了凳子过来,又拿了两个塑料篮子,一边剥毛豆,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   丁砚自己去厨房倒了水,宛若自己家中一般。然后也抓过一把毛豆。   “哎哟,小丁你快放下,怎么能让你做事!”王秀珍性急慌忙,赶紧阻止。   不说人家是自己未来女婿,现在还算是客人,就讲这身份,堂堂市长家儿子,在这儿陪你一个病退女工剥毛豆,想想都让王秀珍觉得罪恶。   哪知丁砚竟是极有耐心,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啊,我在家也常帮我妈做家务呢。”   “真的?”王秀珍有些将信将疑,她听何小曼说过,丁砚在家的确是比较照顾家人,会主动做家务,但也没说会剥毛豆啊。   丁砚却看上去剥得挺好,一颗一颗玉石般的浅绿色小豆子从豆荚里出来,一把把扔进塑料小篓。看上去很纯熟。   天知道,丁砚也是认识了何小曼之后才变得擅长做家务。   以前的他,是不折不扣的富家“少爷”啊!   “阿姨,小曼昨晚上几点睡的?”他像闲聊似的随便问着。   “十一点前吧。我十一点睡觉前起来看过一次锁,那时候小曼房间已经关了灯,应该是睡了。”   十一点,到现在九点,也睡了十个小时啦,看来这次小曼醒来,可以第一眼就看到自己了。   丁砚美滋滋地想。 第196章 中毒了吧   事实上, 想象不宜太美。现实是很“残酷”的。   十个小时怎么够?一直到午饭时间,楼上也毫无动静。   王秀珍有些不安了, 虽说丁砚也是暑假, 还没开学, 但人家学习型人才, 时间也是很宝贵的, 哪有一直让人等的道理。   “这丫头,睡神啊。我去喊她下来吃饭。”王秀珍颇是烧了几个小菜, 既为何小曼,也为丁砚来做客。   丁砚却赶紧阻止:“没事的阿姨,就让她当一回睡神。我们先吃。”   一直到吃完,二楼还是没动静。   这下丁砚有点忍不住了:“阿姨我上去看看。”   王秀珍暗自好笑,早就叫你上去了,你这也体贴过头了。心中笑归笑, 脸上还要露出丈母娘慈祥的微笑:“没事你去吧,我要出门了, 约了姚家姆妈逛街呢。”   真是个贴心丈母娘,不仅自己走了, 还把楼下的大门都给关了,美其名曰楼下没人,关上安全。   的确安全啊,诺大的何家, 上下两层, 就只剩了清醒的丁砚和睡梦中的何小曼。   丁砚来了二楼, 轻轻推开房门,何小曼睡得正香,粉色的蚊帐轻轻垂下,她面朝外侧卧着,一半脸庞都埋在枕头里,薄薄的毛巾毯子盖在身上,勾勒出美好的曲线。   这景象,不知怎的让丁砚想起热播的电视剧《西游记》,何小曼就像美丽的女儿国国王,可惜,自己这个“唐僧”一点都不想拒绝。非但不想拒绝,而且还十分想主动。   但一想到这些天,何小曼过得是怎样的紧张日子,丁砚还是忍住了冲动。   书桌上堆着不少书,都是何小曼平时看的。丁砚便随手拿过一本,认真地看了起来。   何小曼终于睡到自然醒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了书桌前的丁砚。   这是第二次,上一次是东方厂出事,她住在宿舍,丁砚赶过来陪伴她,也是共处一室。第二天早上,晨曦照进窗口,她一睁眼睛,便看到丁砚正微笑地看着她。   这回却又有些不同,丁砚很认真地在看书,一点没注意到何小曼已经醒了。   丁砚坐在书桌前,靠在椅背上,台灯映照中,衬出一个优美的剪影。   他可真好看啊。那专注的样子,跟数年相识之时,几乎没有太大的改变。头发还是那样微微卷曲,这点像高萍。皮肤原本很白,可从国外回来,他刻意地想让自己看上去更健康,生生地晒黑了些。   要知道丁砚本就不容易晒黑,能有这点儿成就,已是十分不易。   挺直的鼻梁,清晰俊朗的轮廓,因阅读而下垂的睫毛又长又密,在眼下映出深邃的阴影,让他显得格外俊秀。   不知是否心有灵犀,只见丁砚的睫毛轻轻一眨,便抬了起来,视线望向何小曼。   “你醒了?”丁砚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那样俊美温润。   “嗯……”何小曼不敢动,低声问,“几点了?你来多久了?”   丁砚抬腕看看手表:“一点半,我大概九点来的,不过上楼才一个小时不到。”   说着,他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到床边,将蚊帐掀开,挂到两边的帐钩上。却见何小曼还是保持着原样,一动不动。   丁砚不由笑话她:“怎么了,不是打算在床上赖一整天吧,都醒了还不起床。”   何小曼脸红了,摇摇头:“不起。”   “那你总得吃饭吧。不饿吗?”丁砚温柔的道,“我不介意下楼给你端吃的。”   何小曼立刻喜悦的道:“那好啊,你快下去端。”   原本丁砚还真打算下楼端饭菜来着,一看何小曼这猴急的样子,就奇了:“我给你端没问题,你难道不要洗脸刷牙?”   “呃……你先下楼,我等会儿去刷牙。”何小曼心虚地望着丁砚。   丁砚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要等会儿,就现在去嘛。”   二楼就有卫生间啊,丁砚这看笑话呢。   何小曼见丁砚就是不走,也恼怒起来:“你走不走?”   “不走。”丁砚接得极快,都不需要思考。   “刚刚还说给我端吃的呢?”   “不端。”   “不是说好任我欺负的么?”   “偶尔也得让我欺负欺负吧……”   耍赖啊!这个凑不要脸的居然凑过脸来,吃吃地笑:“除非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起床……”   是啊,何小曼还保持着盖被侧卧的姿势,一动不动呢。   “告诉你了,你就会下楼去,是么?”何小曼脸红红的,有点不信任地望着丁砚。   “我保证。”丁砚也俯了下来,跟她伏在同一个枕头上,手肘撑着,面对面地望着何小曼。   何小曼鼓起勇气,用极低的声音道:“我的衣服……”她雪白的臂膀从薄毯下伸出,指了指床尾。   丁砚哪里还要望,只见到这手臂,便猜到了毯子下的一切。一欺身,已吻住何小曼。   毯子下,瞬间多了一个人……   “你……你不是保证……”   下面的话,被丁砚悉数吞尽。   男人的保证是要看场合的。在卧屋里、帐幔间,“保证”是用来助兴的,不是用来约束的。何小曼,到底还是太天真啊!   这天下午,丁砚攻城掠寨,“超额”完成任务。   何小曼将薄毯拉起,遮住红红的脸庞,很久都不敢看丁砚。   “喂,小傻瓜,你会热坏的。”丁砚试图去拉下薄毯,却发现何小曼这回力气大得很。   突然有个重大发现,原来刚刚她的反抗,其实并不真心,起码认真反抗的话,绝不止刚刚那点儿力气。   丁砚的心里别提多开心了,他还怕何小曼生气呢。   将床尾的衣服拿过来,轻轻地放在枕头,丁砚起身:“衣服在这儿,我出去等你。”   一直听到房门带上的声音,何小曼才敢将蒙在脸上的薄毯拉下一点点,环顾四周,终于确定丁砚这回是真出去了。赶紧扯起枕头上的衣裙,以最快地速度穿好,又冲到穿衣镜前,理好了头发。   正要开门让丁砚进来,转眼又瞥到了床上……   哎,全是证据。   只得忍着脸颊上的高温,过去将薄毯叠好,枕头放好,好像这张床上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然后去开门,低声道:“你进来吧。”   见她害羞的样子,丁砚又是一阵心神荡漾。这回他没再“乱来”,进了房间,轻轻地拥住她,在她额上一吻。   “小曼,是我没忍住……好怕你生我的气。”   何小曼伏在他胸膛上,低声道:“不会,我不生你的气。我的心早就给了你,你早些取,又或者晚些取,都是一样的。”   丁砚抱住她,心情无比激动:“曾经的我,任何事都可以忍得住。只有遇见你,我便这样忍不住。忍不住接近你,忍不住了解你,忍不住爱上你,又忍不住思念你……爱情总会叫人面目全非,是不是?”   “面目全非又怎样,我就喜欢这样的你。”何小曼仰头,热切地望着他。   丁砚心中激荡不已:“小曼,我曾经立誓,要婚后才可以……今天却轻易地沦陷。所以……所以我是不是还可以补救?”   何小曼扬眉:“你要如何补救?”   “当然是娶你啊!”丁砚脱口而出。   ……   作为经验丰富的老选手,现在有理由相信王秀珍是故意和姚家姆妈出去玩的。因为她一直玩到何立华下班时间,才与何立华前后脚回家。   她今天连晚饭都没做。   反正家里已经有“熟饭”了,晚饭么,外面下馆子吧。   何立华还不明所以,只当王秀珍是逛街逛累了。作为爱妻达人,他当然立刻响应,连声道:“对对对,你是很辛苦,今天应该放假,我们外边去吃,我请客。”   丁砚捏着何小曼的手:“叔叔,还是我请客吧。老是来蹭你们的吃,也让我做做贡献。”   何小曼斜睨了他一眼,其实内心也觉得他下午做的“贡献”蛮不错的……   一看父母还要争请客,立刻出声帮忙:“丁砚说得对,也该他请大家吃吃饭了嘛。”   王秀珍还颇不好意思:“小丁也没蹭吃啊,人家每回来都帮着干活呢。”   嗯,亲妈说得没错,今天下午还“干活”了呢。   还是亲爸大方,没觉得不好意思,乐呵呵的道:“行哎,那就小丁请客。淑华去小史那儿审订材料了,晚上不回来吃饭,那……就咱们四个人?”   才走到门口,见着弄堂口王欣何玉华两口子拎着大包小包,“浩浩荡荡”过来。   大概是东西太多了,连王振宇小朋友都没带,留在家让爷爷奶奶照顾了。   何小曼却惊讶了:“姑父,你回国了呀!”   “是啊,昨天回来的,今天赶紧要来看看你们了。”说着进了屋,大包小包地卸在桌上。   王欣出国考察去了,也是和生产线引进的事儿有关。因为东方厂生产线的缘故,他们的考察变得格外慎重,还是蛮有收获。   何小曼看着那堆大包小包,问:“我要的东西带到了吧?”   “带到了,在……”   王欣要去拿,却被何小曼阻止:“回头再一样一样看吧,我们先去吃晚饭,今天丁砚请客。”   “好啊。”何玉华开心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是不是给我家王欣开庆功宴啊。”   何小曼迅速望了一眼丁砚,庆功?嗯,丁砚这厚脸皮的家伙今天内心一直都在庆功吧。   收回眼神,又想。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不管谁说个话,我都会联想到“那事儿”呢,我一定是中毒了吧……   何小曼有点忧郁,这毒性有点强,可怎么解啊! 第197章 老婆大人说得对(完结篇)   西横街的如意菜馆, 如今生意越发兴隆,变成了如意大酒店。别说在西横街,就是在整个凌安区也已经是数得上的豪华饭店。   丁砚要了一个包间, 位置挺宽敞, 装修得也挺干净雅致。何立华坐了上座,并没有刻意安排, 自然而然的就变成了这样。   席间王欣说着外出考察的见闻,丁砚仔细地听着, 偶尔加一些自己的分析。何立华很喜欢听他们聊天, 特别涨知识, 足以弥补当年未上大学之憾。   而何小曼本就见多识广,参与这些男人的话题不费吹灰之力,便是如今的何玉华和王秀珍, 也已经被锻炼成很拿得出手的谈吐而举止。   王秀珍原本就很文弱,暂且不说。何玉华可曾经是“珍珠弄头号泼妇”,现在泼劲儿还在,却更加收放自如,该活泼的时候活泼, 该凶悍的时候凶悍, 还是蛮会把握尺度的。   “小曼这回真是立了大功, 连我们副厂长见到我都说, 你家侄女厉害的呀, 带个工作组把东方印染厂查个底朝天,调研报告都送到市长办公桌上。现在全市的生产线引进都要重新评估了。”何玉华笑嘻嘻的道。   何立华还是头一回听到这说法, 只觉得新奇:“小曼这名声都折腾到你们电子局去了?”   何玉华一挥手,笑得咯咯的:“那肯定啊。上回我家王欣去小丁家做客,不知怎的被局里的人知道了,又传到了我们厂。副厂长非说我们家的人都是当领导的料,要提我当副科长,吓得我第二天就没去上班。我哪是那块料,能管好自己就是万幸,还是王欣给我们副厂长打电话,才打消了他这个可怕的念头。真是吓死人了。”   “哈哈。”王秀珍大笑,“人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还谦虚上了。”   何玉华倒实在:“天上空气薄,也得有能耐的上,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没那么多想法,好好过日子是正经。尤其王欣,不得了了,搞个团活动还有女青工主动打电话,我可不得看紧了么。”   吓得王欣一哆嗦:“我可第一时间就告诉人家我有老婆有儿子,你又扯这个干嘛,让大哥大嫂怎么看我。”   何立华赶紧安慰:“小王这个你放心,玉华有多凶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对吧,我们只会同情你,绝不会看扁你。”   “呃……”何玉华眨眨眼,又望向丁砚,后者正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呢,“你们不要在小丁面前破坏我形象好伐,万一小丁觉得我们何家的女人都特别凶怎么办?”   吓得丁砚赶紧摆手:“不会不会,我只觉得咱家的男人都对女人特别好。”   真会说话,说得大家都眉开眼笑的。   何玉华又大声道:“小丁我跟你讲,嬢嬢是没什么文化,比较凶。但我家小曼不一样,知书达礼、聪明善良。我何玉华是谁都不服的性子,吵遍珍珠弄,最后也就服这个侄女。你说得没错,我们何家,男人都特别疼老婆,所以你敢对小曼不好,嬢嬢就闹到市政府去,指着丁市长鼻子骂街诺。”   急得王秀珍赶紧要护着“准女婿”。“玉华你也轻点声,都要吓到小丁了。”   “阿姨……”丁砚似乎没有被吓到,反而顺水推舟,郑重起来,“嬢嬢快人快语,说得却都是真心话。”   望望何立华,又望望王秀珍:“叔叔,阿姨,我正好有话想跟你们说。”   一边说着,手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握住了何小曼的手。   何小曼心中一动,转脸望着丁砚,似乎感觉到了一丝紧张。   “哦?什么事?”何立华作为一家之主,见丁砚态度郑重,倒也凝神,慈祥地望着丁砚。   “我想和小曼结婚,要征求你们的同意。”   一句话像在包间里扔了个炸雷。别说何立华和王秀珍,就连何小曼都吓了一跳。   “丁砚……”她出声,却被丁砚重重地捏了一下手,又将后头的话又吞了回去。刹那间,何小曼明白了丁砚的想法,心中的震惊转成浓浓的柔情。   在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予丁砚的那一刻,何小曼就未作他想。她活了两世,就只爱过这样一个男人,不嫁他,嫁谁?   而这个男人在冲动地拥有了自己之后,立刻给予婚姻的承诺。也许不够浪漫,也不够激.情,但何小曼要的、喜欢的,不正是丁砚这样温柔似水的爱情吗?   最好的表白,莫过于“嫁给我吧”。   王秀珍满心欣喜,她对丁砚简直满意得不得了,但出于对丈夫的崇拜,她还是转头去望何立华。   这一切对何立华来讲,除了“太过突然”之外,其实也没什么可反对的,嘴角忍不住牵动,忍着笑,想让自己表现出一种“老丈人”的笃定:“呃……好是好,就是你们还年轻……”   立刻被何玉华打断。   “大哥你真是老土,法定年龄男二十二,女二十,我们小曼已经满二十岁了,法律都说他们可以结婚了,大哥你还说什么年轻。”   对啊,再大,你还能大得过法律去?   何立华简直心甘情愿被法律“奴役”啊,乐呵呵的道:“那我当然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了。我……”转头和王秀珍对视了一下,望见妻子眼中竟隐隐有喜悦的泪花,不由也激动起来,“我和小曼妈妈都同意,我们何家欢迎你!”   王欣很是捧场地鼓起掌来,何玉华慢了一点,还吃了他一手肘,也立刻鼓掌。   王欣大声道:“喜事啊喜事啊!今天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上这么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来,大家满上,我们一起举杯庆祝才是!”   六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叮叮”声,每个人脸上都泛现出幸福的笑容。   幸福,其实也可以各有不同。   ++++++++   两年后。   C州最高档的城西花园小区。   装修高雅舒适的卧室内,粉色BP机在床头柜上发出匆促地“呼喊”。   何小曼从洗手间跑出来,头发还没完全吹干,扑过去看了号,立刻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回拨过去。   “喂,汤丹啊……行,数额你拿主意吧,上下浮动不要超过2%就好……不是特别要紧的事,你和石厂长商量着拿主意,石厂长很稳妥的……我下午一点的飞机,嗯,谢谢,到了我给你打电话……哈哈,别笑话我了,你和史培军也赶紧的吧……”   丁砚推开房门进来,从何小曼手里抢过电话:“喂,汤丹。我和小曼的蜜月哎,你还拿工作来烦她,当心我报复啊。”   汤丹在电话那头连连求饶,声称再也不敢了,说丁砚不是爱报复的人,但报复起来肯定不是人。   听得何小曼捂着肚子笑了半天。   挂了电话,丁砚一把搂住何小曼,亲得她喘不过气来,半晌才放开。   何小曼声音嘶哑:“大清早就这么讨厌……”   丁砚振振有词:“昨晚说好的,今天一天都属于我,刚刚又谈工作,我不得盖章宣誓主权么。”   “幼稚鬼。”何小曼轻笑着,伸手从床头柜上取了BP机,当着丁砚的面关上,“这总行了吧。”   “臭丫头,你要记得你是嫁给了我,不是嫁给了事业。”   “你也一样。你要记得你以后是我的人,不许和女学生单独联系。真不放心你啊,女学生也太疯狂了。”何小曼抚着丁砚的脸,担忧地望着他。   虽然她曾是纺织厂花,但丁砚竟然可以当了教授还是“大学校草”,真不可忍啊。   “放心吧,我和女生谈话都一定是开着门的。我家小曼讲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在小本子上,还要划重点符号。”   “我的照片呢?”   “就放办公桌上。学生都看得到。放心吧,学生都知道他们的师母是C州最年轻的集团总经理。你啊,虽然不是我们学院的人,但名声比好多老师还大……当然,这也是托我的福……”   何小曼忍俊不禁:“有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丁砚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床上,坏笑道:“才知道我不要脸么?要不要再‘不要脸’一下?”   话音未落,电话又响。哪个天杀的,这个节骨眼上打电话过来啊!   何小曼坚定的道:“不接,坚决不谈工作,我是丁砚盖章过的人呢。”   “章还没盖完呢……”丁砚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该死的,大清早洗澡是犯罪呵,你好香……”   机场。   丁砚和何小曼在候机大厅疾步而行。   “都是你……”   “嗯嗯,我也不知道时间会这么长……”   “你这叫认错吗?”   “我这叫得瑟……”   “都快迟到了你还得瑟!”   “忍不住啊,这事不得瑟不行……”   “臭不要脸!”   “嗯嗯,老婆大人说得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