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蜉蝣卷(重生) 作者:落日蔷薇 文案:   重生遇到两个他,该如何是好?   蜉蝣一世,朝生夕灭。   此重生刀火前路,与君同行,不为千秋,只争朝夕。   沈府杀夫纵火的毒妇秦婠被斩于刑场,监斩官正是想尽办法替她翻案的大理寺少卿,名满大安的神探卓北安。刀起血溅,她去之时,他心疾猝发,同亡。   黄泉逆溯,她踏过自己的血,归来。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女强 主角:秦婠,沈浩初/卓北安 ┃ 配角:何寄,秦舒 ================== 第1章 重生   兆京的西六坊口,是处决死囚的刑场。两座牌坊右侧红绒布铺的监斩台上已摆好方案与官椅,黄杨木的签令筒与火签令端放正中,漆红的“斩”字叫人发怵。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   秋冬宜行刑。   秦婠被人从囚车上押下,跪在监斩台下的泥地上,双手被绳反剪在身后,一动不动。旁边有衙役走来,提着竹篮,到她面前打开,里面放着一碗浑浊的酒。   “酒壮熊人胆,莫惧黄泉黑。夫人,把酒喝了,好好上路,下辈子投个好胎。”   老衙役的声音格外苍老,喉咙里的痰音呼呼作响,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酒,又抓着秦婠的头发往后扯,秦婠被迫抬头,瓷碗强塞入她唇间,磕得她牙生疼。   断头的酒,辛辣涩口,呛得她直咳,一碗酒被她喷出泰半。   她眯了眯眼,看到秋末没多少热度的太阳。四周围观的人很多,窃窃私语的声音她听不清,只看到他们被肃杀秋风吹得缩手拱肩。   冷吗?   她怎么不觉得?   大概麻木了。   时辰没到,她还要跪着。目光垂落,她瞧见几只蚂蚁从泥土上爬过,不知为何想到从前躲在灶间看厨上蚂蚁爬行的情景。她忽然就想笑,做蚂蚁挺好,逐甜而去,简简单单。   一阵咳嗽声音响起。   秦婠闪了神。   那嗽声她熟悉——隐忍克制,但有时总难克制。   只是今日,这阵咳嗽声似乎比以往更沉重些。   “大人,小心台阶。”衙役好心提醒着走上监斩台的男人。   “无妨。”他开口,嗓音略有沙哑,一如即往地低沉。   秦婠动动眼皮,目光从额头凌乱的发丝间望去,看到他。他着孔雀绯袍,腰束金荔枝,长发齐绾乌纱之内,露出清俊却苍白的脸庞,神情端肃疏离,眉宇紧紧拢着,脸色很差。   她看他之时,他也恰巧望来,两人目光凌空交汇,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她便勾起一点笑意,也不知他看没看清,她只听到他又重重咳嗽起来。   “大人,您没事吧?”旁边的随从看到他驻足重嗽,不由关切问他。   他摆摆手,话却再难说出,快步走上监斩台,坐进官椅。   ————   正午的太阳花白刺眼,照着刑场上形销骨立的女人。   她只瞥了一眼就低下头,目光麻木茫然,让卓北安胸口堵的气涌上喉咙,嘴里尝到几丝腥甜,他咽下,复又剧烈咳嗽。   他记得自己初见她时,这小丫头还未及笄。她父亲秦少白与他是同僚,那日正好邀他去秦府吃酒,偏巧撞见这小丫头拿着白馒头蘸腐乳躲在曲廊尽头悄悄地吃,肉鼓鼓的脸颊上沾着一星油黄的腐乳,他从没见过哪家姑娘能把馒头吃得如此生动,眼睛鼻子嘴巴像在跳舞,叫他记了多年。   卓北安眼前闪过巧笑倩兮的姑娘,眉生花眼含水,怎样都与堂下跪的女人对不上号。她眉眼里只剩了些旧时轮廓,余的便像被抽空骨血的皮囊,毫无生气,他差点没能认出这蓬头垢面的女人,就是当初偷吃白馒头的小丫头。   秦婠之案辗转审了半年,她杀夫焚宅,背着八条人命,是整个京城骇人听闻的毒妇,朝野震惊,百姓皆骂,卷宗送到大理寺时,没有一个寺正敢接,是他因着故友旧交的情分亲自接下这案子,逐一查证比对,确认有疑方去狱里见了她。   那时天还热,狱里却阴冷浊臭,秦婠跪在地上,声声喊冤。她母亲亡故,父亲流放,亲族已然视她为耻,除了他,没人愿意见她帮她。   他在她面前信誓旦旦说过,只要这案有冤,他定替她翻案再审,还她清白。   她望他的目光,就像看到那块白馒头,惊喜并且充满生机。她并不想死。   可惜,他这少年成名的神探北安,大理寺最为年轻的少卿,誉满全京的大安四子之首,却没能替她翻案。明明疑点重重,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圣旨颁下,判她秋后处决,由他亲自监斩。他不止没能救她,甚至还要亲手送她踏上黄泉。   他最后一次去大理寺狱里探她,已瘦得不成人形的她笑着与他拜别。   “北安叔叔,我不怪你。你尽力了,谢谢。”她仍按从前的叫法称呼他。   他长她八岁,不过因为与她父亲是同僚之故,她一直都唤他“叔叔”,而今,他这做叔叔的明知她含冤却未能还她清白,她虽不怪他,他却怪自己。   进大理寺之前,他曾对自己说,绝不错放一凶,也绝不冤枉一好。如今,她成了这他这辈子唯一冤枉过的人。   ————   “大人,时辰到,该行刑了。”同来的大理寺正徐昭附耳轻道。   寻常死囚盖由寺正监斩,可这秦婠夫家定远候府的老太公昔年随大安太/祖皇帝征战天下,受封为候,并领丹书铁券,爵位世袭,荫蔽后人,到秦婠之夫沈浩初手上已是第三代。秦婠为堂堂定远候夫人,有朝廷诰命在身,故由卓北安亲自监斩。   “咳。”卓北安嗽起,抬头看了看天空。   午时三刻,日正当空。   他一手捂着唇直咳,一手从签令筒里抽出火签,手臂虚悬半空,迟迟未将签令掷下。   身后的刽子手就位,秦婠瑟瑟抖起。   那碗断头酒壮不了她的胆,这一刀若干脆利落,倒也罢了,若是这刀钝上几分,那她岂非变成那砧板上砍不断的骨肉?   她怕死怕疼。   刑场的天空不知几时阴沉下来,风呼号啸吼着卷着败叶浮沙刮过,迷人眼眸,不过片刻竟降下暴雨。   “行刑。”堂上坐的人咬牙将令签掷下,浑身已被雨浇透。   斩令掷地,长刀冷刃挥下,血色融雨,溅落污泥。   他却与她同时倒下。   银电劈过,天地如同恶鬼裂云。   秦婠斩首之日,名满大安的卓北安因先天心疾,与她同日而亡。   ————   黄泉路长,阴间凄冷,秦婠浑浑噩噩前行,不知是漂是走,耳边隐隐约约听到些声音,像坊间妇人的碎语。   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她讨厌“毒妇”这词。   从她嫁入沈家起,这个词似乎就变成她的烙印。   可她双手空空,未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也不知为何就得了这恶名。   秦婠不甘,越听越烦,捂着耳蹲下,尖锐叫起。   可意料中的声音并未响起,四周的碎语却淡了,良久,她松手抬眼,看到前方无尽虚空之间,有个人跪着。   背影挺拔,长发披爻,有些熟稔。   她听到他说:“若能重生,我愿择命而归。”   她不解,脚下却忽塌陷,四野黑去,她沉入混沌。   ————   浮生一日,蜉蝣一世。   人如蜉蝣,溯世而存。世有《蜉蝣卷》,书尽两世歌。   只这一世重生,也不知会成全谁的求而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们,我回来了,可想我? 看文前浪费大伙两分钟时间唠叨一下: 1、专栏里面有本《峰途》,电竞文,过两周可能双开,有兴趣的收藏下哈? 2、本文与《出宅》那个系列毫无关系。 3、祝阅文愉快,如果喜欢请支持收藏和评论,就当是给我的鼓励。 爱你们! 第2章 洞房   喧天闹地的锣鼓声响刺得耳朵生疼,她隐约听到妇人的诵唱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扯开的嗓门听着尖厉,血似的红像朦在眼前像散不开的雾,身边陪她的人似乎很不耐烦,她在红雾里看到他脚上穿的皂靴,脚步踩得沉重。   真像她出嫁的那一天,沈浩初也这么不耐烦,亲迎得敷衍,堂拜得不耐,就连洞房,都藉着酒意才行完。   洞房?   秦婠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件事,她不是应该死了?走过黄泉路,饮下孟婆汤,她不得前尘尽忘?她一点都不想记着自己生前的事,前尘尽了多好,像送断头酒的老衙役说得,下辈子再投个好人家。   手上传来些刺疼,身体似乎被翻来覆去的揉,她艰难将眼皮掀开条缝,眼睛却像糊了泥浆,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红雾化作满目微晃的烛火,她勉强看到窗前翘头案上燃得正盛的龙凤烛。   盘云绕烛的金漆龙凤已被烧掉了头,只剩雕得细腻的龙鳞与凤羽。   她恍恍惚惚地把歪倒的头往回转,遮眼的模糊像被雨水冲洗的铜镜,视线一点一点变得清晰,她看到顶上拔步床挂檐上镂刻透雕着牡丹卷叶与凤凰的纹样,花叶凤鸟栩栩如生,用红蓝彩漆描过,颜色鲜亮夺目。   秦婠记得。   这张带着三个罩间的楠木漆彩百花拔步床,是她陪嫁之物。从她十二岁起,她爹就开始搜寻好木,物色匠人。京城的木匠手艺平平,她爹便不远千里亲自去木雕最盛的昌明求了当地手艺最好的老师傅,许以重金,前后共用四年才打出这张床并成套的妆奁柜椅来,作了她的陪嫁,在她嫁进沈府时搬入她与沈浩初的新房,陪了她五年,最后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她曾经也是爹娘捧在手心的珠玉,亲事由她母亲千挑万选,本已择定她母亲娘家的表哥——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待她是极好的,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书生,却会为了给她捉夏蝉而爬上高树,结果闹到下不了树。   两家早已商议,可母亲舍不得她,想多留她一年,偏就这一年生出的事端让她阴差阳错地嫁进沈府。那天……表哥家提亲的媒人都已经在路上了……姻缘却生生被毁了。   嫁进沈府的日子不好过,她的名声也没了,母亲不止一次自责自己为何将她多留这一年——不过三年,便郁郁而终。   ————   像被浆胶的思绪随着视线而开始变得清晰,往事如走马灯,还没等她看清画面就一一掠过。秦婠甩甩头,将不愿回忆的过往抛开,眼睛酸涩,她想伸手揉揉,可手一动,她立刻发现不对劲。   眼眶陡然全张,她愕然盯着床顶大红的幔帐。   手动不了——被大红的绸带绑在左右床柱上。   她彻底吓醒,浑噩一挥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莫名的恐惧。   胸口凉嗖嗖的,衣裳已被人扯开,露出的银红主腰系带被扯断一边,正松松垮垮地搭在她胸前,有人伏在她身上,沉重炽热的呼吸从她胸口一路喷上脖子,叫她情不自禁颤抖。   她不是死了?怎么眼睛一睁,却会被人绑在床上?   “你……放开我——”她无法思考眼前情况的合理性,女人的本能让她不断尖叫挣扎。   伏在她身上的显然是个男人,手掌宽大粗砺,已经粗鲁地在扯她的裙子,另一手则慢慢抚过她的腰肢往上捏去。   秦婠吓到要发疯,手动不了,她只能疯狂蹬脚。   男人的身躯很沉重,像山峦压着她,膝盖强硬跪在她双腿间,挣扎间裙子被撩起大半。   “现在和我装什么矜持?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我成全你……”粗沉的声音带着嘲弄与醉意。   声音很熟,但她没功夫去回忆他到底是谁,只能尖厉地叫:“你这疯子,放开我!”   “疯子?”   他怒笑地钳住她下颌,微抬起头。   秦婠闻到他口中浓重的酒气。   和一个醉汉没有道理可讲,秦婠不作多想,趁他抬头之际,直起脖子狠狠地撞向他的额——   用她自己的头当武器。   砰!   额头的钝疼让人眼冒金星,秦婠倒回枕上,听到他闷哼了一声,跟着她身上一沉,他趴倒在她身上。   男人的头软趴趴伏进了她胸口。   所有的动作都停止。   ————   乱窜的金星很久才消退,额头虽然疼,秦婠还是勉强睁眼四下张望。   最起码,她得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目光扫过四周,她的心情从恐惧不安到满怀疑问再到不可思议,只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楠木漆彩百花拔步床、大红的垂幔、凤嘴金钩、百蝶穿花妆奁,便是她的陪嫁,还有凌乱扔了满地的,被撕坏的嫁衣——   记忆渐渐清晰。   这是……   她的洞房夜!   ————   那是一段不堪的回忆。   她的洞房之夜并不愉快。   沈浩初不喜欢她,被逼娶了她后根本不愿碰她,洞房夜却是避不过去的,所以在外喝了许多酒,藉着酒意进来与她洞房。那时她还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哪受得了他粗暴的对待,被吓得又哭又闹,惹怒了他,被他绑在床上……   她最不愿回忆,却最难忘却的夜晚。   所以——   现在晕倒在她身上,把头埋在她胸口的男人,是沈浩初?   可他们不是都死了?   ————   这个问题秦婠想不出答案,她从小就不是个聪明的人。   想不通的东西,她通常不纠结。   龙凤烛烧得只剩半截,屋里寂静无声,虽然不知道出了何事,但她渐渐地却冷静下来。   死过一次的人再睁眼,大抵心性都有改变,要么变得更怕死,要么变得无所谓。   秦婠属于后者。   白刀下去,红刀出来,碗口大的断头伤,什么痛也就那么一下。世人怕死,怕的不过死前折磨,死后地狱,她两者都见过,没什么好怕,胆儿变得巨肥,说穿了就是不在乎,左不过再来一刀,贼老天要有本事叫她再活一回?   吃过断头饭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秦婠心里替自己叫好,再看趴在自己胸口的沈浩初,就觉得他像傻子,难怪上辈子被人一刀了结,估计他连凶手模样都没瞧见。   她满心疑惑,也不知这是梦还是现实,若是梦怎会真实得连痛都分毫不差?   死过一趟回到过去,这可能吗?就算是最离奇的话本,也没编过这样的事,但她在狱中时却曾经想过,如果所有的事能重头来过,这辈子能不能求个善终?   重头来过,多么无稽荒谬,却是绝望的人最后的稻草。   “如果”二字,是这世上最动人的梦。   如果这是老天给她重活一世的机会,那这辈子她也不用折腾,搬张凳儿坐得远些,嗑着瓜子儿看沈家唱大戏,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她只要别把自己折进去,再从新妇熬成寡妇,大抵好日子也就来了。至于还有要害她的人,吐口唾沫操刀子,手起刀落不过赤条条的命,她没在怕。   她这人,小时候就好口吃,大了也不怎么长脑子,死过一次更不会变聪明,就是看开了。   比如现在。   管它是梦还是真实,痛快才好!   ————   她挺挺胸,想看看这人到底怎样了,可别被她撞晕之后又趴在她胸前给闷死了。   不是不能死,只是这死法太难看,明天若被人发现少不得又是桩没脸的丑事,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她不想一回来就摊上这种事,就算要当寡妇,那也得当个自在的寡妇。   不是吗?   胸口动了几番,她急得满身汗,那人却始终没醒,头还隐隐有往中间陷进去的趋势,男人的身体太沉,她没法把人震下去,只好歇了心思老实躺着。   也不知多久,搁在她胸口的脑袋终于动了,秦婠一个激凌睁大眼,眼珠往下瞥去,大气却不敢出一声。   沈浩初果然是醒了,脸先在她胸口蹭了蹭才抬头。两人目光撞上,她瞧见他额上大片淤青,唇嗫嚅几下竟不知要说什么。他那表情却似在做梦,动作是慢的,眼神也是僵的,眼皮眨两眨,目光从她脸上往下滑,最后直愣愣定格在细带半落的银红主腰上,上头绣的鸳鸯合欢已被他的脸揉皱,几乎裹不住山丘似的柔软。   秦婠就见他的眼睛和嘴唇都一点点张大,完成从困惑迷惑到震惊愕然的转变,身体却像滚到冰湖里的鸭子般,冻成冰坨僵作石头。   “你……我……”   良久,她才听他艰难万分地吐出两个字。   看起来,他的酒是醒了。   也是,任谁一睁眼看到自己压着个黄花闺女,两手还被红绸绑在床头两侧的床柱上,就算是自个儿新娶的媳妇,冷不丁的也要发懵,他傻是正常,但一看再看还装傻就不地道了。   她那手还不是他给亲自绑上的?   这时候要装君子是不是晚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男主——三章内应该可见分晓,就不要再问了哈。嘻嘻。 关于更新——有存稿的情况下,早上十点更新,存稿要是用完了就晚上见,^_^ 关于评论——每章评论随机掉落小红包,谢谢陪伴。 第3章 元帕   沈浩初跌跌撞撞爬下她的身体,那兵荒马乱的逃命样看得秦婠又气又笑。额头还酸沉地疼,她呜呜两声,在他拔腿要逃离罩间时赶紧开口:“爷,我的手……”   开什么玩笑?他要是走了谁给她解开手上的束缚?等明儿早上丫鬟婆子进来瞧见,她这脸面就不保了。   沈浩初回头,见她侧来的脸颊霞光遍染,乌发轻覆玉/体横陈香/艳非常,竟如满床海棠花碎,在红烛火彩间催心生情,逼得他心跳不断加速,连呼吸的频率都难以控制。   “快解开我的手!”秦婠见他发愣,只得催促道。   听到她略显清冷的声音,他才走回床边,目光却不敢再往她身上瞄。他俯向她,伸手解她腕间红绸,奈何红绸在两人纠缠之时被他打了死结,要解开并不容易。他解了一会没能解开,颤抖的指尖却蹭过她手腕皮肤,她忍不住挣了挣自己的手,忽然听到他的声音。   “别动。”   那声音低沉压抑,像肃杀秋风,不复先前疯狂。若非秦婠还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浓烈酒味,她几乎要以为身边换了个人。   “手腕勒肿了,你别再挣扎。”他一边解释,一边问她,“可有剪子?”   “第二层罩子小橱的屉里应该有剪子。”秦婠道。若她的记忆没出错,剪子应该放在那里头。   眼前红影一晃,沈浩初飞快走下踏步到外头套的罩间去寻剪子,秦婠盯着他的背影出神,心里疑窦丛生。前一刻还藉酒撒疯的男人,除了刚睁眼时的惊愕,他冷静得太快,莫非被她撞晕后清醒了?那是否意味着她这一世的洞房夜不会重蹈覆辙?   这厢她正胡思乱想,那边沈浩初已经将剪子拿来。咔嚓两声,红绸被剪断,秦婠的手恢复自由,忙扭着腕举到眼前察看。左右手腕上果然各有道红肿的勒痕,她一转腕子就刺疼。   “侯爷,夫人,可要唤人?”约是沈浩初刚才闹出的响动大了些,守在外头值夜的丫鬟小心翼翼地隔门问道。   “不要!”两人异口同声斥回去,听到同时响起的声音二人对望一眼,很快又各自将目光挪开。   外头没了动静,沈浩初几步走下踏脚,出了拔步床的罩间,在屋里左右张望一番走到妆奁面前。秦婠妆奁上的妆镜是西洋舶来货的水晶镜,镜面剔透晶莹,比铜镜更加清晰,沈浩初站在镜前就再挪不动步伐,捧起镜子呆呆照着。秦婠扭着手腕从床上坐起,狐疑地看着沈浩初。   沈浩初站在龙凤烛前,橘色光芒柔和了他年轻的眉目,尚不是秦婠记忆最后满面戾气的模样。簪缨纱网已去,乌油的发髻结在头上,露出的全脸是年轻男子该有的精神与整齐,这人生得太好,面如冠玉、眉清目朗,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美男,今日又一身大红喜服,更将人衬得举世无双。   初嫁之时,秦婠对他也曾动过心,也寻思着与他好生过日子,怎奈他铁石心肠顽固不化,纵是百般柔情也难消他心头执妄,竟与她成为整个兆京城最出名的怨偶。   往事历历,想来皆是伤。   ————   烛火摇曳,照着妆奁前的男人。沈浩初端着镜子看自己的脸有盏茶时间了,就那么一动不动站着。秦婠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这人虽然生了张极好的脸,但并不是个太注重自己外貌的男人,更遑论会照镜子照到失神。她有些奇怪,到底也没多想,如今她自己对眼前状况尚且摸不着脑袋,哪还顾得上沈浩初的异常。   秦婠趿了鞋慢慢下床踱步出去,指尖缓缓从四周家什上一一抚过——脚步是实沉的,手上的痛是真的,眼前所见,掌上所触,皆为真实。她是真活了?在狱中绝望时所妄想之事变成真的?   匪夷所思,却又真实得不像梦境。   可为何却回到大婚夜?如果能早一点,即便拼得头破血流躲进庵室孤独终老,她也要力挽狂澜,免去嫁入沈家的结局。五年间的记忆铺天盖地涌来,她暴躁不已却无能为力,走到拔步床外,她又看到呆滞的沈浩初,少不得还要将暴躁情绪按下。   她已不是那个被父母娇宠疼爱、不谙世事的十七岁少女了。   可转念一想,做人不能太贪心,能活着回来已属意外,她总不能要老天事事顺意,而来日方长,不过缓缓图之。   片刻时间,她主意已定。   “爷?你没事吧?”她小心翼翼开口。才经历过可怕的重逢开始,她不是不怕他,但她笃定他清醒之后不会碰自己,因为上辈子他唯一一次碰她,正是新婚夜的醉酒。清醒状态下的沈浩初,对她根本不屑一顾。   既然成了亲,他如今就还是她丈夫,她还是要小心应对。   沈浩初却大梦初醒般望向她,先是哑沉地唤了句:“秦婠?”   听他认出自己,她反而放下心,那一撞没把他撞傻就好。要是新婚夜他出了意外,她往后的日子可也不好过。   “嗯?”她小声回他,“你头上的伤可要紧?适才我……我……有些怕。”   话没说全,却也叫他想起刚睁眼时的情景,再一看她的模样——红绸里衣半掩,里头的主腰因为被他扯断了一边系带而松垮斜挂,散乱的青丝垂覆过肩脖,隐约可见半掩半露的挺立,她生得真白,雪似的人……   他忍不住想起刚才脸埋在她主腰合欢花里时绵软的触感,喉头随着这绮念上下滚了滚,他硬生生掐断脑中景象,别开头,粗道:“衣裳穿上说话。”   秦婠低头,脸腾得也红了。刚才急着下床确认发生的一切是梦还是真实,她倒把世俗之事抛到脑后。幸而桁架就在旁边,她飞快将衣襟拢紧,又从桁架上随手扯过件外衫披上,这才松口气。虽然已做五年夫妻,但两人相敬如“冰”,莫说房事,就是她的房间他都甚少迈入,她哪里抹得开脸在他面前穿成刚才那样?   “我的头没事。今日是你与沈……你与我的大婚?”他很快又道,声音已然冷静,只是仍不望她。   秦婠挑挑眉,嚼出他话里几丝古怪之处:“爷怎么连自个儿的大婚都记不清了?莫不是才刚在席上喝多了?又或者经了别的事?”   她试探他。既然她能回来,沈浩初也有可能回来,她可拿不准这疯傻痴的男人回来会做些什么,万一要向她报仇……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很快又安慰自己,这人再笨也该知道杀人焚宅的凶手不是她,他们之间只有那五年夫妻之怨,没有其他。   沈浩初可不知只这眨眼功夫她心里已转过诸般念头,很快便答她:“喝多了。”   “砰”地一声,他总算将手里捧的镜子倒扣放下,手上用了点儿力,砸得桌面上的粉盒簪环震颤不已。秦婠试不出他的底来,只觉得这人和从前不大一样,似乎比她记忆里的人沉着冷静了许多。   “时辰不早,爷可要歇下?”秦婠便不多试,目光望向铜漏。   沈浩初看着烧得只剩半截的龙凤烛与窗外的黑沉,直至呼吸平静方回头看她。她还在等他开口,静静站着,人被烛火与红衣染得妩媚,仿佛记忆里小丫头突然间长成女人,像枝头饱满的桃子,沾着露水,散着芬芳……   他咳了两声,掩去种种诛心的思绪:“你去歇着吧,我在外头散散酒,免得又像刚才那般造次伤了你。”   秦婠松了口气:“爷可要唤人来服侍?”   “不必。”他挥挥袖,转身坐到窗畔的贵妃榻上,赶她,“你快去歇吧。”   秦婠只是面上关切,闻言并不再劝,福了福身就往拔步床里走去,边走边猜——沈浩初果然是不愿与她同床的,这倒好,省了她许多功夫,只是他到底是不是和她一样倒不好确认了,看起来又不太像……   ————   心里藏着惊涛骇浪般的事,这眠便难入,秦婠睁着眼睛在床上独自躺着。掖实的床帐挡去龙凤烛暧昧的橘焰,只剩下天青色的光照出床上百子被的锦绣颜色,她的背依稀还还能感觉到褥子下压的桂圆、红枣、花生等物形状,所有真实的感觉都在提醒她,她的死而复生不是梦境。   从成亲到她死去这五年的记忆汹涌而至,又填满她此刻混乱的心,她试图从这团乱麻里抽出根源头来理清思绪,可浑浑噩噩间却很难平静,只能睁眼看着帐顶,手缓缓抚过自己脖颈,寻找那柄长刀落下后带来的痕迹。   脖颈光滑,并无伤疤,她也回忆不出死时的疼,那一刀委实痛快,果然未叫她尝到将死未死之痛。   龙凤烛的光芒不知何时渐渐暗去,取而代之的是虽朦胧却发白的自然光。烛台上积了层厚烛泪,一缕烟从青黑烛芯上幽幽升起,夜晚在无声间过去,屋外天微明。薄薄幔帐隔去同室而歇的两个人,沈浩初斜倚在贵妃榻上,狭长的眼睁至天明。   铜漏指到卯正三刻,屋外传来几声细唤:“侯爷,夫人,该起了。”   沈浩初从榻上坐起,正瞧见拔步床的幔帐里伸出只葱白的手将帐子撩开。秦婠跪在床上伸直了手臂把帐子挂上铜钩,红绸寝衣宽大的袖子滑落臂上,露出段白皙的手肘,被满床锦绣艳光衬得像嫩白藕尖。他目光微停,便与她的目光撞上,很快两人都将眼睛转开。   秦婠挂好帐子,从床上走下。她知道沈家的规矩,晨昏定省每日必行,向来是卯正三刻起身,辰正至丰桂堂请安。昨日虽是他们大婚,但这礼并没因此而有所通融,反倒因为有她这个新妇,沈家后宅所有女眷今儿早上都会早早去丰桂堂,等着喝她这杯新妇茶。   这是沈家规矩,却无人知会过她。   她还记得清楚,那夜糊涂过后她人事不知,酸涩睁眼时沈浩初早已撇下她先去了丰桂堂,待她梳洗妥当强撑着精神赶到丰桂堂时已过了时辰,沈浩初与一众沈家长辈都坐在堂上等着看她笑话,为此她先落个贪欢好懒不敬长辈的恶名,倍受奚落,成为阖府上下笑话。   成亲五年,这类事数不胜数,如寒天饮冻水,点滴在心。   心念百转千回,她看沈浩初的目光便冷上三分,沈浩初早就移开眼睛,仍沉默坐在窗前,她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收拾情绪刚要唤人进屋,便闻外头响起严厉粗沉的声音。   “杵在这里做什么?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进去服侍?”   秦婠想起这声音的主人来,脑中渐渐浮出熟悉面孔,她心中微动,也不等人进来便走到门前,主动将门打开。   晨风微凉,曦光尚浅,她看着暖阁里站的人,一时间仿若梦中。   外边守的人约没想过她竟主动开门,皆是一愣,跟着就听绵软的女音响起:“这位便是许嬷嬷吧?快请屋里坐。”   站在众人之前梳着油亮发髻,穿着豆绿提花缎褙子的老嬷嬷忙欠身,收起严厉,道:“夫人客气了,奴婢不敢。”   “许嬷嬷才是客气呢。你在沈府多年,先后服侍过老侯爷老太太与咱们侯爷两任主子,无不尽心尽力,尤其是对我们爷,更是从小到大悉心照顾到大,我们这些做小辈的,自当敬你。”秦婠说笑间已上前亲自挽起许嬷嬷的手往屋里去。   许氏原是老太太陪嫁的丫鬟,跟了老太太多年,深得她的信任。沈浩初出生时母亲便因难产而亡,老太太体恤他年幼失怙,怕他受人欺凌,就将这丫鬟放到他房里照顾他。这几年许氏年纪大了,又被老太太叫回丰桂堂管事,不做那等服侍人的活,是这沈府后宅脸面一等大的下人,几乎顶上半个主子,平日里便是几位年轻的公子姑娘,在她面前都要乖乖行礼。   沈府百年世家,又自诩宽厚待下,府里等级虽森严,但仍以礼法治家,就算是小主子,当着人前也要敬这些得势的老仆几分。   许嬷嬷严厉的神情被秦婠一番温言软语说化三分,挺着胸脯随她进屋,身后其她丫鬟这才跟着鱼贯入内。一进这寝间,许嬷嬷便又蹙起眉头,秦婠随着她的目光看到满地狼藉,不由自主垂下头。   地上还扔满昨晚从床上扔下的衣裳,凌乱得叫人浮想连篇。跟进来的丫鬟都红了脸,忙上来清理衣物,许嬷嬷朝沈浩初行了礼,道了句:“侯爷。”   沈浩初不过点点头,半点表情皆无。他原是许嬷嬷带大,本无须许嬷嬷行大礼,不过去岁他承袭了镇远侯的爵位,如今是沈府的一家之主,许嬷嬷再托大也不敢造次。   “夫人,侯爷年轻,你们又是新婚燕尔,有几句话奴婢本不当讲,但又恐你们年轻人不知轻重,行下荒唐之事……”许嬷嬷见秦婠脾气不错,便抚着她的手道,可话才劝了一半,就见理床的丫鬟从床上抽出条白绸。   “许嬷嬷,这元帕……”那丫鬟捧着白绸回身,眼神慌张不定。   秦婠一看白绸,便暗道坏事,她怎将此事给忘了。   所谓元帕,便是女子初夜落红,他们没有行房,何来落红?而她刚醒,满脑袋发懵,哪还顾得上此事?   “夫人,这元帕?”许嬷嬷眉一沉,眼里抹上厉色。   “这……”秦婠脑中一时打结。   低沉的男人声音却在此时响起:“此事与她无关,是我之失。”   秦婠愕然抬头,望向说话之人。   竟是沈浩初替她开了口。 作者有话要说:  啊——冷。 第4章 敬茶   沈浩初站起,窗光恰将他的人影打在秦婠身上,厚厚笼下。   “昨日席间多饮了几杯,醉意上脑,回屋后闹了她几番就人事不醒,也亏得她照顾我一夜未眠,如今眼都还红着,嬷嬷莫误会她,是我行事荒唐了。”   男人的声音还带着宿醉的嘶哑,话却说得妥帖。   许嬷嬷看了看沈浩初,又看秦婠,果然见到秦婠双眼红丝缕缕,眼底黑青微肿,倦怠的面容上又有薄羞红晕,只是咬牙站着并不争辩,倒叫人生怜,反让人替她委屈。   “是奴婢造次了,不过此是府里规矩,回头我还要向老太太复命,少不得多嘴问清楚,侯爷与夫人这是……还未圆房?”   沈浩初点头应是,又看秦婠局促地站在许嬷嬷后面,便冲她招手:“你过来。”   秦婠人是懵的——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沈浩初会替自己开脱。   要知道那一世就连死前他都还在怨她!总不至于死过一回,他脱胎换骨了不成?   “夫人,侯爷唤你呢。”旁边的丫鬟见她发怔,不由捂唇笑了声。   秦婠这才回神上前,接过丫鬟手里绞好的帕子:“爷,我服侍你梳洗更衣吧。”   话音才落,她就被一只大掌按着肩头坐到贵妃榻上,耳畔又响起他的声音:“我不习惯别人服侍,你们不必管我,好好服侍你们夫人便可。”   秦婠还没领会他话中意思,手里的帕子就被他抽走。几个丫鬟愣愣的,看着他将巾帕打开抹脸,估摸也没料到他会有此番举动,一时皆没回神,待他抹了两把脸后才有个丫鬟一边道“侯爷,我来帮你”,一边上前要替他挽袖。   “什么我啊你啊的,你是什么身份?敢与爷称‘你我’?”许嬷嬷闻言当即斥道。   那丫鬟已被沈浩初不着痕迹地挥开手,正不自在着,闻言马上红了眼跪下:“侯爷恕罪,夫人恕罪,是奴婢一时失言。”   后面另两个丫鬟捂着嘴窃笑地站在窗前看好戏似的瞅着,秦婠蹙了蹙眉,她自然是认得这三人。她们都是沈浩初房里的丫鬟,生得不俗,因着府中喜事关系,皆穿簇新衣裙,一色的月白绫袄儿银红褶裙,只外头的比甲颜色不同。跪着那人叫青纹,是服侍沈浩初时间最长的丫鬟,所以打扮得也与其他两人不同,青缎掐牙的比甲上还绣了梅枝,身上也戴着几件金玉,模样周正。   秦婠心中有数,几个丫鬟里沈浩初尤其与青纹亲厚,从前私底下都是“你我”相称,这青纹顺嘴惯了,不想被许嬷嬷抓个正着,被斥毫无意外,倒是沈浩初的反应——若搁在从前,他早就替她们分辩了,如今却无动于衷?   再一想刚才他挥开青纹的模样,秦婠不由更加奇怪。   “许嬷嬷,算了。”秦婠小声道,又拉拉许嬷嬷的衣袖。   这番小女儿依赖的举动倒让许嬷嬷生出几分怜爱来,也存了在新妇面前长势的念头,她才要拿青纹继续作法,却闻沈浩初“啪”地将巾帕扔入盆中。   铜盆里的水一阵乱溅,秦婠望去,沈浩初双眉紧蹙,面上浮现几分不耐。   果然,还是要替青纹出这个头?   “府中可有冰块?”他开口,却不遂秦婠的猜想。   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问得几人都愣了,青纹抢道:“有的。”   时值夏末,兆京犹带暑热,到了中午各处还要用上冰,府里窖中自然存了冰。   “取一些过来。”沈浩初沉声道,双眉展平,不见喜怒。   青纹忙如获大赦般告退出去取冰,屋里一时沉默冷肃,众人似乎被沈浩初眼下的不怒而威所震慑,都有些忐忑,便是许嬷嬷也看不明沈浩初。秦婠明白她们为何惊诧,沈浩初脾气虽然不好,像个被骄纵坏的纨绔,但绝对不会有这样沉肃内敛的眸色,至少在她初嫁沈府之时,他没有。   “给嬷嬷沏杯茶来,这大清早的劳烦嬷嬷走这一趟,辛苦了。”屋里冷得不像话,秦婠只得软语打破沉寂。   许嬷嬷是这后宅里的人精,哪能察觉不到沈浩初不悦之意,便婉拒了秦婠之茶,笑着告辞,只说要向老太太复命,临走还悄悄嘱了秦婠一句“夫人若是收拾好了且早些过去”。这在上辈子可是没有的,秦婠含笑应是,又褪了手上戴的一只绞丝镯塞给她,才将人送出了屋子。   待她再回头时,沈浩初已去了净房,剩下的丫鬟默不作声收拾起屋子,秦婠也唤来自己的陪嫁丫鬟梳洗打扮,待她洁牙净面妥当,正捧着碗茶坐在妆奁前由着人梳发,那厢去取冰的青纹也回来了。   “夫人,这冰……”青纹提着棉絮紧裹的木盒问道,眼睛却不断在屋里四下觑着。   “我也不知侯爷要此物何用,你先放……”秦婠看着冰也为难了。   “拿过来吧。”沈浩初正巧出来,随手就从盆架上扯了两块帕子。   青纹忙将木盒送去,逮着机会献殷勤:“爷,让奴婢来吧。”   沈浩初不语,只将木盒打开,用手里的帕子捂了几块冰包起,目光在屋里巡过一轮,挑中了秦婠的陪嫁丫鬟秋璃:“你过来,拿好了。给你家夫人镇镇眼,消肿去红丝。”   此语一出,屋里皆又愣了,就连秦婠也觉得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只有秋璃欢喜地接下冰,心道这侯爷委实疼人,便甜甜应了句“好”,回头就过来服侍秦婠。秦婠心已咚咚跳起,不是心动,只是觉得眼前这人叫她陌生,待她冷静下来一想,更加骇然。   这满屋子的人,他谁都不挑,偏偏挑了秋璃。   上辈子,秋璃是她最信任的丫鬟,一直跟她到死。他看了一圈后才挑中秋璃,是故意而为?   秦婠不知,秋璃已将冰块镇上眼皮,她不得不闭目,只听那边青纹又嚷起:“爷,你的额头怎么青了?”   她心里“咯噔”一声,沈浩初却已四平八稳地回答:“昨儿夜里醉酒撞的。”   “奴婢帮爷敷敷吧。”青纹急道。   沈浩初却已兀自将余冰包起按到自己头上,踱回贵妃榻上坐下,一边道“不必”,一边暗中打量秦婠。   她闭着眼,嘴里发出被冰块冰到的“嘶嘶”声,唇角抽动,下巴间细微的美人沟变得明显,和从前一样叫人直想掐。   小丫头即便嫁了人,强装出的老成持重里,也还带着她独有的稚气。   他再熟悉不过。   ————   屋外大晴,阳光照出满院绿意,红粉白三色九重葛交错绽放,压着院子白墙探出檐去,斜飞在半空中。秦婠扶着秋璃的手踏出房门,被日头灼花了眼,看着满院繁盛只觉得大梦一场。她死前一年,这院子已经荒芜,草木凋零,只剩墙角那几株九重葛照旧盛放,天生天养,衬得整个院子更加荒凉。   莫非真是做梦?   她带着几分迷茫四下望着,脚步放得极缓,秋璃却在她耳边小声笑道:“姑娘……啊不,夫人脚步可快些,咱们爷都在前边停步等着了。”   秦婠回神,果见沈浩初停在院门外。两人收拾妥当要去荣桂拜见诸人,原是前后脚同时出的门,只不过沈浩初步伐快了些,秦婠又慢了些,距离就这么拉开,他已经迈出门槛,她却还没走到院门的台阶上。   要说沈浩初是在等她,秦婠是不信的,上辈子大婚夜才过他就扔下她独自去了丰桂堂,两人处了五年他也没正经等过她一次,这辈子怎么可能转性。   “爷。”心里想着,她面上却不显,几步上前跟到他身边。   沈浩初言简意赅地邀请她:“一起走。”   “……”秦婠满腹想法被打了脸。   秋璃吐了吐舌,无声笑了,秦婠瞪瞪她,温道:“嗯。”   院门外的林荫路左右两分,沈浩初见她裙下露出的脚尖指着左边,身子也朝左边微侧,心里了然,这才断然往左边迈出步伐。   沈府后宅院落诸多,又依园而建,被山水围抱,宅中的路四通八达,从沈浩初与秦婠所住的蘅园到丰桂堂要走一盏茶时间,秦婠步伐不紧不慢,屡次想走到沈浩初身后,不愿与他并行,奈何她慢一步,他就慢两步,她快一步,他也快……非要和她并肩。   两人出来除了秋璃没带别人,她是新妇,原指着沈浩初引路,如此下来倒像是她在给他带路般,也不知这人在搞什么。   暗中较劲两番,秦婠没能摆脱他,倒将自己折腾得微喘,抵至丰桂堂前时她情不自禁地瞅了他一眼,表情虽是浅淡,可眼波流转间薄怒浅嗔暗生,她掩饰不住。沈浩初被她盯这一眼,脸有些烫,觉得自己欺负了她,但是没办法——   谁叫他不认识路。   “侯爷、夫人。”丰桂堂外守着的仆妇看到来人忙迎上前来行礼。   沈浩初略颌首便与秦婠往里行去,里面的丫鬟听到声音,早就隔着正厅的垂帘往里禀报,垂帘很快被人掀起,出来个年约十六、七岁的绿衣丫鬟,水葱似的人,还不待他们走近便笑吟吟迎上前道:“奴婢雁歌,见过侯爷、夫人。侯爷、夫人快请进屋。”   说话间,雁歌只拿笑眼不住地打量二人,一边打起帘子请人进屋。   秦婠深吸口气定定神,客气道:“多谢。”   “夫人客气了,奴婢的份内事。”   雁歌引二人进屋后便快步绕过八扇的绣屏,朝坐在正堂罗汉榻上的人禀道:“老太太,您的孙儿、孙儿媳来给您敬茶了。”   厅内已坐了不少人,她与沈浩初虽然没有错过时间,但也不算来得非常早,只是不出错漏罢了。绣屏后影影绰绰的人随着她的步伐一点点清晰,秦婠的心仍是提起。上辈子在沈家五年,这些人中有的富贵、有的死去、有的远嫁、有的病重……缘法各自不同,她从未料到还能活着见到她们。熟悉的面孔乍然闯入眸,她脚步微滞,看着堂间团花簇锦的场面,忽然间失神,五年光阴,不论怨仇,竟似大梦一场,最后她又回到起点。   “唉哟,老太太快瞧,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一个拔尖的声音响起。   秦婠不必看到那人的脸,也知道说话的是谁——沈浩初的堂嫂,沈家二房的长媳邱清露。   随着邱清露这声夸奖,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秦婠与沈浩初身上,没了上辈子难堪的迟到,再加上先一步回来的许嬷嬷已将蘅园里他们的情况大概描述一遍,他二人又并肩而入,往那儿排排一站,扎眼的漂亮,果如邱清露说的,天造地设的璧人。   沈浩初自不必说,京里出名的俊俏公子,模样是极好的,秦婠在京中贵女圈里却是排不上号的姑娘,并不出众,众人只当她必配不上沈浩初,怎料今日见着才发现心里猜测均非所见之实。   时下京中以瘦为美,她却不是风吹就倒的孱弱杨柳样,团脸大眼,下巴有条细微的美人沟,笑起来露一小排贝齿加两个梨涡,甜得像水润的梨,虽无十分美貌,却极讨喜,又兼她今日盛妆,身上穿着缂丝百子袄,宝蓝的绸底水亮的光泽,上头绣的童子憨态可掬,恰合她玉雪粉团似的模样,看着就叫人欢喜,挨在沈浩初旁边,身量只过他肩头一点,那模样竟不被他压过分毫,反添沈浩初的英挺,就像对年轻的小冤家。   可不就是一双璧人。   还来不及把厅里坐的人看过一圈,恍惚间两人已走到堂间,丫鬟将锦垫取来,又有人捧来两盏茶,看这意思是让两人给罗汉榻上坐的人敬茶。秦婠低眉敛目接过茶,偷眼看沈浩初。   她是新妇,人认不清,必要跟着沈浩初唤人敬茶。   可沈浩初捧着茶却呆呆站着,她不看他倒好,一看他就见他也望着她,澄澈的目光带着几分困惑。秦婠不解——   他看她作啥?   这人被她撞傻脑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冬至,大家快乐!!! 第5章 秦家   丰桂堂里满室锦绣,所有人都簇拥围坐在正中罗汉榻上乌银夹发的老太太身边。老太太梳着光亮的髻,鬓角整齐,额前是细细的珍珠眉勒,髻间碧玉双插、凤衔珠垂,身上是深绯的缂丝褙子,暗金的万寿菊纹,胸口是枚祖母绿的翡翠压襟,端是富贵喜庆。   不消说,这便是沈府后宅的老祖宗——沈老太爷的嫡妻,老侯爷夫人邱氏。   秦婠和沈浩初双眼对瞪了一会,谁都没有先跪下去,倒是老太太已朝前倾身,略有激动地等着喝这杯新妇茶,并无不悦。旁边不知是谁窃笑几声,沈浩初才收回目光,一掀衣袍跪在锦垫之上。   “孙儿拜见祖母,请祖母用茶。”清亮的男音带着穿透力,将满屋莺声燕语压下。   秦婠早已随他跪下,恭敬将茶捧上:“孙儿媳秦婠拜见祖母,请祖母用茶。”   茶是桂圆红枣茶,冒着甜气,老太太各抿一口就将茶盏递给丫鬟,雁歌早已将打开的富贵牡丹漆盒送两人面前,秦婠一眼瞧见里头那套赤金镶红宝石的凤衔珠头面。   老太太拉起她的手道:“秦婠,我这孙儿素来顽皮,阖府上下都没人降得住他,如今有你在他身边,也算了我一桩心事,只盼日后你能恪尽妇道,相夫教子。我们沈家虽比不得皇亲国戚,也不敢妄称勋贵,却也是积年之家,今后可都要交到你们手里,所谓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在外报效国民,劳心劳力,你便要替他守好后宅,不叫他有后顾之忧,这内外兼修,方是我们这样的人家百年积业之途。你可记下了?”   秦婠低头应了声“是,多谢祖母教诲,孙儿媳妇谨记于心”。听她答得老实,老太太方才露出点笑意。邱氏生了张菩萨脸,眉心有颗朱砂痣,看着慈悲,说话也温和,只是眼间偶尔闪过的严厉像能看透人心。秦婠知道,老太太这人,笑的时候不能当她是真笑,怒的时候也未必是真怒。上辈子到邱氏寿终,她都没能看懂这位早早将管家之权甩手却仍旧有法子牢牢把持沈家后宅至死的老太太,但她清楚一件事,邱氏对她嫁给沈浩初是极为不满的——   沈浩初可算是邱氏众多儿孙中最受宠的一个,也是镇远侯爵位的承袭者,身系沈府满门荣辱辛衰,而秦婠虽出身兴平秦家,祖上世代为官,祖父为正二品都察院右都御史,大伯出任浙江巡抚,官至从二品,也算得上家世显赫,然而秦婠其父只是秦家三房,虽也为嫡系,到底不如长房,秦父少白也只是区区从五品的大理寺寺正,从这点来说,身为三房嫡女的秦婠从来都不在邱氏的孙儿媳妇候选人里。   尤其是沈浩初已经承爵,能嫁入沈家成为侯爷夫人,在外人眼中,是她秦婠高攀了。   邱氏不喜欢她也在她意料之中,不过这辈子她这孙媳茶敬得倒还算顺利,没像上回那样,连邱氏的面都没见上。   那厢邱氏又叮嘱沈浩初一番,语气亲厚三分,笑出慈悲相。   “好了,甭跪了,快去给你太太敬茶。”   沈浩初先起身,秦婠穿戴繁琐,起时慢了半拍,旁边的丫鬟见势要扶她,不妨旁边伸来只手。厚实了掌隔衣托着她的小臂,轻而易举就将她扶起。秦婠还没从“沈浩初居然扶自己起来”的认知中反应过来,他已不动声色收回手,她只得跟着他往老太太下首坐的人那里走去。   紫檀木的圈椅上坐着肤白脸尖的美妇,姿色秀丽,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却穿一袭沉闷老气的青底银杏纹褙子,头上不过几件翡翠玉饰,不似其他人那般金玉珠翠满头。见到沈浩初与秦婠过来,她忙从椅上半起,笑得几分讨好,几丝附和。   “母亲。”   秦婠正从丫鬟手里接新的茶,冷不丁听到沈浩初嘴里冒出这个词来,手一抖差点将碗给砸了,她不可置信地望向沈浩初,四周也突然鸦雀无声,便是那美妇也忘了坐回去,仍半抬着臀怔怔看他。   沈浩初已然察觉满屋陡然霜结的气氛,他情不自禁望向秦婠,脑中飞速掠过曾看过的关于沈府的所有卷宗——眼前这妇人是前镇远侯的填房陶氏娴华,也是沈浩初的继母,他唤她一声“母亲”并没过错,可瞧眼前众人反应却似乎不是这样。   就连秦婠也已掩不住震色。   陶娴华与沈浩初已故的系出同族,故在秦府人皆唤她小陶氏。她嫁进沈家时沈浩初已经懂事,两人关系很差,他从未以“母亲”称呼过小陶氏,素来只叫她“太太”,府里人早已习惯,今日却不知何故突然改口。   莫不是被她撞出失心疯来?   “咱们的侯爷这是成婚长大,明白事理了,知道顾全大局,是好事,我替老太太和大嫂高兴。”温和的声音解救了沉寂太久的尴尬。   秦婠朝声音响起处望去,毫无意外看到沈家二太太宋氏。这宋氏四十出头,保养得宜,脸皮虽有些松,仍旧可见年轻时的美人轮廓,此时正拈着手腕上的一串蜜蜡佛珠含笑开口。   整个沈府后宅,若说秦婠有什么特别讨厌的人,非宋氏莫属。   “正是这个理儿,你快坐下。”老太太忙抬手安抚受惊似的小陶氏。   小陶氏这才受宠若惊地坐下,沈浩初暗暗松口气,见并无丫鬟送来锦垫,又记起卷宗上写着沈浩初同这继母关系不洽,已想通此节,便接下茶盏只与秦婠躬身敬茶,并不跪她。小陶氏得了沈浩初这声“母亲”倒是红了眼眶,颤抖着手接茶饮了两口,连道几声“好”却说不出别的,只将带来的见面礼——一套羊脂玉件送给了秦婠。   满屋的人又恢复莺声燕语的说笑,老太太又指着其她人道:“浩初,领你媳妇见见其她人,认认脸儿。”   秦婠低眉垂目,闻言只是笑笑,并没见着沈浩初无奈的眼眸。带新妇给众亲眷见礼认人那是习俗,按辈份见完了老太太与太太,下一位便是二太太宋氏,沈浩初的婶娘。秦婠随他走到宋氏面前,一样有丫鬟端来茶,两人各自端起茶,沈浩初却迟迟不开口,她颇感奇怪,便侧抬眸,偏巧撞上他的眼。   狭长的眼眨了两下,眼尾一勾,朝宋氏瞄去。   这人不是在给她使眼色吧?   秦婠眉头大蹙,闹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可宋氏的目光又温柔地落在他们身上,四周的人也皆望着他们,目光如针刺般让人难受,她咬牙将茶奉上:“婶娘请用茶。”   沈浩初的声音这才跟着响起:“婶娘请用茶。”   他虽有过目不忘之能,却也无法将文字与人脸对上号,这满屋莺燕他勉强认出几个已是不易,余者可真是再难认出,好在有秦婠。   “……”秦婠转头瞪他。   宋氏和颜悦色接下茶,说了两句吉祥话,也送秦婠一副头面。   见丫鬟将首饰盒拿下,那厢一直站在宋氏身后的邱清露走了出来:“哟,你倒识人?快说说,我是谁?”   说话间她走到秦婠身边亲热地挽了她的手,秦婠只闻得阵香风过鼻,眼前便是邱清露明艳的笑脸,她忙唤人:“清露堂嫂。”   邱清露大奇,发畔珠玉一晃,她强拉着秦婠走出,指着宋氏身边坐的人问她:“这位呢?”   “三太太。”秦婠说着欠了欠身。   三太太林氏颌首回了礼,也有些诧异。   “那几个你一定认不出来,快说说是谁。”邱清露又朝外呶呶嘴。   秦婠望去,却见四个年轻姑娘并排坐在绣凳上,都穿着绫纱袄儿百褶裙,由长到幼坐着,眉眼间皆有几分相似,模样都好,尤以排头坐的那位姑娘为最。   “三妹妹芳龄,四妹妹芳华,六妹妹芳润,七妹妹芳善。”秦婠便一一报了名字。   “可不得了,你连她们都认得?”邱清露捂了嘴,朝老太太笑道,“咱们侯爷有福气,取了个七窍玲珑心的媳妇。”   老太太也笑了:“好孩子,你怎么认得这般清楚?”   “在家时母亲曾提及过府上人事,言及沈府高门大宅,亲眷众多,故命秦婠好生记住府中亲眷,不得有所怠慢,孝敬长辈,亲睦妯娌,安顺后宅,这是秦婠的本份。”秦婠缓道。   老太太闻言不禁放缓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难得赞道:“这话说得极是,你母亲教得好。”   “按我说呀,秦夫人教导得好,咱们的新夫人也用心了,这一大屋子十多口人,难为她才进门就认得齐全。”邱清露笑出声来。   秦婠只低下头,才刚要谦虚几句,就听三姑娘沈芳龄轻哼了声,似笑非笑道:“可不是有心,若是没心,如何能嫁进咱们侯府?能嫁给初哥哥?”   意有所指的话叫全屋又静下来,沈芳龄却啜了两口茶,端正坐着,好似自己没开过口般。秦婠的手在衣袖里攥了攥,很快松开,正要自己打破这阵沉寂,却闻沈浩初漫不经心开口:“三妹妹问得奇怪,如何嫁入侯府?自然是我三书六聘娶进门的,莫非礼数上有不妥之处?”   “……”秦婠听呆。   “初哥哥!”沈芳龄料不到竟是沈浩初驳了自己的脸,心却在收到他眸中沉色时不免一凛,很快却化作愤意,“你怎会替她说话?难道你不知秦舒……”   “啪”一声拍案声,宋氏打断沈芳龄:“芳龄,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怎好胡言乱语?”说话间她又向老太太和沈浩初道歉:“老太太,是媳妇教女无方;侯爷,夫人,请恕罪,我回去后定当严加管教。”   辈份上,宋氏比沈浩初大,但在位份上,沈浩初已承爵位,连带秦婠身份水涨船高,比宋氏高出不少,所以宋氏亦不敢拿大。   屋内噤声,老太太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秦婠不由剜了沈浩初一眼,才刚因得他帮助而起的那丁点感激眨眼烟消云散。   “秦舒”之名,如鲠在喉。 作者有话要说:  又到周末,嘿。 第6章 北安   挨个见完后宅众亲眷,时已近午,老太太因着沈浩初大婚之事累了几日,身上乏起,便挥手让人各自回院,身边只留下小陶氏侍候汤水。   回蘅园的路上秦婠和沈浩初都非常沉默,只有秋璃领着两个抱着礼物的小厮跟在两人身上,小心翼翼地走着。   路上沈浩初没与秦婠再闹,她不愿并行,就慢两步在他身后缓缓跟着,他也不勉强,只是两人距离总也拉不远,他像后脑勺生了眼睛似的,一直与她保持着这两个碎步的间距。   卵石道上都是阳光的碎影,秦婠走了段距离脚上踩中块石子,因着听到“秦舒”名字,她心气正不顺,脚尖一踹,那石子就骨碌几声飞出去,正好打在沈浩初脚后跟。秦婠一愣,前面的人已经停步转身。   “怎么了?”他目光从地上的石子落到罪魁祸首身上。   “不小心踢到石子。”她只好解释。   “只是不小心?”沈浩初反问道。   他眼中有着洞察的光,让秦婠觉得自己像发脾气的孩子。说来也怪,她经历生死回来,不单心理上长了五年岁数,且比常人添了历练,可在如今的沈浩初面前,她还是觉得自己稚嫩。她很难理清这种感觉,而沈浩初明明也不是会让她觉得自己稚嫩的男人,在她的认知里,他比她还要幼稚冲动——难道只是她的错觉?毕竟已经五年了,她的心没放在沈浩初身上,也就没再了解过他。记忆会淡化,尤其不开心的事,她已经记不清最早与沈浩初之间的点点滴滴了。   “自然是不小心。”她撇开头,脚尖磋着地上的碎砂。   “不是因为听到秦舒的名字发脾气?”他淡道。   当年沈浩初为了秦舒大闹沈府之事,他也略有耳闻。京中传闻秦婠嫁进沈府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这也是她一直以来在京城贵圈里被人诟病最多的地方。不过他很难相信那个喜欢躲在角落里偷吃白馒头的小姑娘会做那样的事,虽说他是个凡事讲求证据的人,但对她的印象似乎一直停在无忧无虑、没心没肺之上。   这重生——也许是老天想给他个弥补过失的机会吧,秦婠之案,是他卓北安一生最大的遗憾。   “爷这是在审问犯人吗?”秦婠二度听到“秦舒”之名,脸瞬间沉下,不再伪装温良。   沈浩初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犯起老毛病,拿出从前审问犯人的架势来了。   “没。”他放柔表情笑起,却不知自己如今这一笑,又暖又俊,宛如换了灵魂。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秦婠被他笑得不好再发作,闷闷往前走去,边走边问他:“爷今日为何帮我?”   问的是在丰桂堂他替她出声回沈芳龄那事,刚才为了这事,出门的时候,沈芳龄也没给沈浩初好脸色看。沈浩初最疼沈芳龄这个妹妹,从前可舍不得重语半句,今日他却当着人前下她的脸,秦婠心里不得不犯嘀咕。   “你是沈……我妻子,夫妻同体,她质疑你便是质疑我,我替你说话,有何不妥?”沈浩初道。   “你可害得三妹妹好没脸,还气着老太太,又得罪了二太太。”这些账,最后都要算在她头上。   “是她当众出言挑衅在先,此风不可长。再说了,说话做事都要承担后果,她既然自己不顾体面,便莫怪他人不愿纵容。”沈浩初说了几句,发现秦婠直勾勾看自己,“你看我做什么?”   “我怎么觉得你不一样了?”秦婠满心狐疑毫不掩饰地问出口。   沈浩初不动声色道:“哦?有何不同?你很了解我?”   秦婠心里却是“咯噔”一下,觉得自己问得冒失了。在嫁入沈府之前,她与沈浩初根本没有接触过几次,又谈何了解?她不该问这句话,没得叫人怀疑。她可不想在心愿达成之前,叫人识破自己“死”回来之事。   沈浩初静静看她,她脸上细微的变化都没逃过他的眼——眉头小皱,双眸微滞,呼吸也顿了两拍。   这个秦婠有问题。   不会有人在大婚夜被丈夫扔在床上却毫无惊讶委屈;也不会有哪个新妇刚进门就知道这偌大宅邸弯绕的路;更别提她认得沈家所有的亲眷……   她掩饰得再好,也逃不过他的眼,但她反应得也非常快。   “谈不上了解,只是常听人说侯爷是个……刚猛勇武的人,不曾想到也有体贴沉稳的时候。”秦婠说着已越过他走到前头。   他唇边浅淡的笑,她没见着。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沈浩初是个性子急躁冲动的纨绔,什么刚猛勇武,亏她说得出口。   ————   蘅园里午饭已经摆好,屋里更是漱汤盆帕齐备,只等他们回来。秦婠前脚才迈进院门,便听到院里莺燕齐鸣:“夫人。”竟是一众丫鬟不论当不当值都候在园里站着。她目光缓缓扫过,就见青纹领着原来在蘅园当差的丫鬟站在园中央,自己的陪嫁丫鬟夏茉却站在站在旁边拿眼白瞅青纹,只有她的陪房奉嫂子站在廊下离得人群远远的。   夏茉不和其她人一起行礼,见着她便快步走到她身边,亲热地唤了声:“姑娘……”又捂嘴,巧笑道:“夫人。”   并不是真的习惯性唤出旧日家中称呼,只是借着这称呼在人前显示她这陪嫁丫头在主子眼里与众人地位之别罢了。   有了上辈子的经历,只这一眼,秦婠就已将这些人的心思看得分明,可当初她刚嫁进门时却是两眼一抹黑,可见她于识人一途上并没天赋。心里感叹,面上却不显,她也不理夏茉,口中只道:“这大暑天,你们在太阳底下站着作甚,小心着了暑气,都进去吧。”   秦婠声音偏软,初入耳温甜如果子酒,叫人觉得悯恤温柔,只是若听得久了,那绵软的声音又极易让女人心生不喜,因太过缠媚,失了端庄,可惜嗓音这东西,她改不了。   “谢夫人体恤。”青纹规矩福了福身,目光却往门外转了转。   “侯爷有事,带着沈逍出府了,午饭不在这里用。”秦婠知道她在看什么,便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道。临进蘅园时沈浩初就拽着他的亲随沈逍说要出府,他没说去哪,她也懒得多问,横竖上辈子他们向来各管各的,她不以为意。   可听到这话的人都有些惊讶,青纹尚不及开口,夏茉已不无忿意道:“姑娘才刚嫁过来,爷也不陪你吃顿热饭吗?”   昨日才成的亲,论常理这夫妻刚成婚时都蜜里调油似的恩爱,哪有像他们似的,房没圆成,第二天人就不见踪影,饭也不在一块吃,也由不得人猜度,只是再怎么猜度,也不该从夏茉嘴里抱怨出来。秦婠脸稍冷:“夏茉,主子的事几时轮着你来编排了?”   语气虽不严厉,话却很重,夏茉立时慌神委屈,辩道:“奴婢只是心疼夫人。”   秦婠不多说话,径直进屋。   ————   午饭只秦婠一人对着满桌的菜,凉菜小果便不说了,热菜就有清蒸鲈鱼、鲍汁扣鹅掌、蒸烂的酱蹄膀、翡翠豆皮包、酸笋野鸭汤及一桶荷叶香稻粳米饭,另外还有盅单给秦婠补身的灵芝乌鸡汤。对食物的记忆,她只剩下死前那口断头酒。她嗅了嗅空气里弥漫的各种香气,腹中馋虫被勾起,突然觉得自己好似饿了许久。   “夫人初来,厨房不知您的口味,奴婢就让厨房的赵嫂子拣着拿手的给您做了几样,您看可合心。”青纹一边替她布菜,一边笑道。   秦婠胃口大开,装了大半碗粳米饭,每样菜都细细尝过,闻言亦笑道:“你有心了。赵嫂子是大厨房的管事吧,她平日照管着一大家子吃食已是不易,日后不必再烦劳她另开小灶,我这里与其他各房一样便可。”   青纹“嗤嗤”笑了:“夫人真真体恤咱们,不过这是文大/奶奶交代厨房的,说是沈秦两府饮食口味约是不同,让赵嫂子多费些心。”   文大/奶奶便是二房嫡子沈浩文的妻子邱清露。按岁数,沈浩文比沈浩初早出生,是他堂兄,可按身份沈浩初是嗣子承爵,秦婠有诰命在身,故两人虽是妯娌,下人都唤邱清露大/奶奶,却唤秦婠夫人。   “原来是她。”秦婠点头,又朝秋璃道,“话虽如此,可赵嫂子还是费心了。秋璃,一会你绞二两银子与奉嫂走趟厨房,替我赏给赵嫂子。这菜既是为我单独做的,便不算公中,可别叫人家贴银子。”   说罢,她又埋头用饭。沈府老太太讲究养生,日常饮食都以清淡为主,秦婠又好重口,要想吃到这样的饭菜可不容易。青纹站在一边心里却暗暗生奇,只觉得这位夫人看着虽稚嫩,可行事作派却自有沉稳之风。   ————   这顿饭,秦婠慢条斯理地吃了许久,竟还添了半碗饭才作罢。饭罢秋璃便和奉嫂去了厨房,秦婠以茶漱过口,坐在次间的锦榻上让夏茉服侍自己御钗更衣,又点了蝉枝名字让她将今早收的礼都一一登记造册。   换好衣裳,秦婠歪在锦榻上,拣了两颗冰湃的葡萄吃起,目光在蝉枝与夏茉间转来转去。约是昨夜彻夜无眠的关系,纵然她心里思绪良多,可那眼还是不睁气地闭起来,倦意浓浓来袭,不多时她就已睡着。   隐约间身边有细微声音,似乎有人俯身掖她丝被,她却沉得睁不开眸。   一觉至夕阳微沉,她方醒来。窗纱上的日光已呈浅橘色,屋里暗下,只有秋璃搬着锦凳坐在窗棱下就着阳光绣花。橘色阳光把人照出重影,秋璃的稚嫩仿佛被扫空,恍惚间秦婠似看到临死前的秋璃——双十年华,刚刚许了人家,正满心欢喜地待嫁,婆家还是秦婠亲自给挑的,却为了救秦婠冻死在雪地里。   秦婠带人殓她尸骨时,她那双飞针引线的巧手已冻作石头……   “夫人醒了怎么也不唤我?”秋璃绣乏了,抬头转转脖子,一眼看到秦婠。   秦婠回神:“看你绣花的模样真漂亮,日后不知谁有福气娶到你。”   秋璃涨红了脸:“夫人自己嫁了好人家,就拿我们这些下人打起趣来。”   “好人家?”秦婠淡嘲一声,将身上盖的薄丝被拉开,“这都什么时辰了?”   “申时末了,夫人睡了近两个时辰呢。”   “这么久?你怎么不叫醒我?”秦婠忙从榻上下来。   这大家规矩晨昏定省,她又是新嫁妇,下午肯定有很多人来见她,她竟一睡不起?   “夫人莫急。”秋璃忙过来扶她,“才刚侯爷回来了,见你睡得沉已经吩咐下去谢绝访客,老太太那边他也着人过去请罪了,你别担心。”   秦婠眸一睁:“他回来过?”   “是呀。夫人的丝被滑到地上,还是侯爷替你拾起盖好的。”秋璃说着掩唇窃笑,“咱们侯爷真真疼人。”   疼就有鬼了。   秦婠才不相信沈浩初会安什么好心,只拽了秋璃的手:“快替我更衣,我去丰桂堂。”   “都说了侯爷已经打过招呼了,刚刚老太太身边的雁歌姐姐也来了,还是侯爷亲自见的。”秋璃按住她,“来蘅园要见你的人都被侯爷打发了,不过就是送些礼,递个帖,侯爷让人把东西放在外头案上了,交代你醒了再给你看,只有一件是重要的,就是明日回门的礼单,文大奶奶已经派人送过来,你若醒了就看看,要是觉得不妥早些告诉大奶奶去。”   秦婠稀罕了,沈浩初做事几曾如此妥帖过?   “夫人,你还不知道吧?我听沈逍说,咱们侯爷今天下午是去了大理寺呢。”秋璃一边扶着她去外间,一边抬起下巴笑道。   秦婠猛地顿步,道:“你说他去了大理寺?”   “是呀,听说是想求见大理寺少卿卓大人,可不料在半道上就遇见了微服出访的卓大人,他还帮卓大人解决了件棘手的案子,抓了个长兴街的惯偷。这消息在府里都传开了,据说当时侯爷不止抓人时身手敏捷,就连那偷儿犯案的罪证,也是他一一找出的,整条街的百姓都看到了,卓大人着实夸了他好几句呢,看来咱们侯爷也不像外头传言的那样,是个只知逞凶斗狠的纨绔。”   秋璃七七八八说了一大堆,秦婠只听到一个名字。   大理寺少卿,卓北安。 作者有话要说:  寂寞…… 第7章 回门   秦婠想起卓北安。   那个瘦削挺拔、步履坚定却又苍白脆弱的男人。   她认识卓北安很早,在总角之岁便遇弱冠少年,那时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寺丞,而她也只是背着母亲偷吃馒头的小馋鬼,除了一声“北安叔叔”,他们之间再无其他。她绝想不到多年之后,竟会是卓北安陪她走到生命尽头。   他是她父亲的同僚,时常到秦府与她父亲谈论时政与要案,年岁分明比她父亲小了一大轮,可每回秉烛夜谈过后,她父亲总要感慨少年的见识与胸怀,即便他为官多年也比不上,而每每感慨完,她父亲也总要加上两个字——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卓北安身染不治顽疾,少年寿不足、体不健,空有满腔抱负无力可展。   所以秦婠同情他,但也怕他。他不常笑,眉坚目定,很严肃的一个人,她从来没见过哪个人像他这样,能把脆弱与强大两种截然不同的个性揉在一起。   脆弱的是他的身体,强大的是他的心。   她以为他很凶,后来自己进了牢,才知道他其实是个宽厚温敛之人。   只有他,在她身陷囹圄、被人避如蛇蝎时来见她,也只有他答应她要替她翻案,虽然没有成功,但她知道他尽力了。刑场最后那一眼,她在他眼里看到愧疚和痛苦,他那样的人,没能救下她,估计一生都会背着这层愧疚,也不知她死之后,他怎样了?   ————   “夫人?夫人?”秋璃连唤几声,才把秦婠从回忆里唤醒。   “什么?”卓北安的模样远去,秦婠低头,看到自己手里拿的礼单。   两人已走到外间翘头案前,案上堆着一撂东西,都是府里各处送来的贺礼并几张吃酒的帖子,而秦婠手里拿的正是邱清露替她准备的回门礼,她只扫了两眼就阖上,和上辈子一样,这礼单丰厚,人参燕窝、绫罗绸缎及各色果礼皆全,挑不出错来。秦家在京中也算显赫,就算她嫁过来再怎么不受待见,这脸面还是要顾及的。   “这礼单没问题,清露嫂子办事果然周全。”秦婠收起礼单,想了想,命人从箱里找了对麒麟玉出来,让青纹送去给邱清露作谢礼。   玉是送给邱清露的一双儿女,邱清露嫁入沈府一年就诞下对龙凤胎,极得老太太欢心,又受丈夫宠爱,在府里地位稳固,是以虽然是二房年轻辈的媳妇,却已越过婆婆主持府中中馈。反观大房这边,在她嫁进来之前,只有小陶氏一人,小陶氏继室难为,为人又软弱不堪,加之和沈浩初关系不睦,不被老太太喜欢,这么多年都如履薄冰地活着,也是可怜。   青纹一走,秦婠转头又让秋璃与夏茉打点出几份表礼一一包好,邱清露那边备下的回门礼是送予沈府,她自己另备的东西,却是要给父母的。   想想明日就能见到父母,她心里止不住地激动。   ————   才忙碌了一会,天便渐渐暗沉,青纹从邱清露那里带了一梅花攒盒的点心回来,屋里已经开始准备膳食。沈浩初回来看了秦婠后就去了琼海阁,那是沈府的外书房,也是他见清客门人的地方。   晚饭比中午的清淡,青纹一边将饭菜摆上桌,一边拿眼望秦婠:“夫人,时辰不早了,要不奴婢去琼海阁问问?”   她以为秦婠要等沈浩初用饭,可话音才落,秦婠已经一屁股坐到桌旁。   “不用了,侯爷跟前有沈逍侍候着,饿不着他,兴许他们已经出府寻乐子,咱们吃咱们的吧。”   青纹、蝉枝几人很惊讶,就是秋璃也觉得颇为不妥,可秦婠早已落箸夹了段鱼肉放到骨碟里细细剔起,秋璃只好劝道:“夫人,还是着人去请请侯爷吧?”   “不必。”秦婠眉眼不抬。沈浩初不待见她,上一世她自嫁进沈府到他死,他也没在她屋中留用过一顿饭,她又何必再如当初那般用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人心肉长,冻得久了,就成顽石,与其两看相厌,不如各自自在,岂不更舒坦。   “可……”青纹还想劝她,却听到门上珠帘被撩动的声响。   皂靴迈过门坎踩进屋里,几声叫唤跟着响起:“侯爷。”   秦婠动作一顿,很快从椅子上站起,蹙眉看进来的人,轻声道:“爷怎么过来了?”   “饿了。”沈浩初一撩袍裾坐到她对面,目光扫过满桌饭食。青纹早就盛好饭、舀好汤端到他面前,他直接端起碗先仰头饮了几口,才拿起象牙箸,冲秦婠道:“站着做甚?坐下吃饭。这汤不错。”   他夸一句,青纹又前来替他舀汤,他却挥手:“我自己来。”   上辈子体弱,生冷荤腥全忌,整日与汤药为伍,他嘴里寡淡,胃口不开,没吃过几顿痛快饭,竟是不知美食滋味。   秦婠慢慢落座,随意拔着米饭暗暗打量他。此番回归,他既不像从前那样冷待她,却也没有露出亲近的意思……她猜不透他的心思。   “听说侯爷今日见到北……见到卓大人了?”想不出的事她不再纠缠,转而说起另一桩事。   “见着了。”沈浩初慢条斯理吃着,每一口都在嘴里细细嚼品。   “他可好?”秦婠问道。   沈浩初抬起头,道:“不太好。”   “他怎么了?”秦婠搁下箸,神情一凛。   他沉默了片刻方回答:“夏秋之交正是嗽疾频繁之时,这嗽断断续续会延续到第二年转暖,坐卧难安,彻夜难寐,心疾亦会加重。”   “这么严重?”秦婠知道他病得厉害,可不想此症竟如此折磨人。   “你很关心他?”沈浩初瞧她面露忧切,便问道。   秦婠低头:“京中皆知,他是个好官,只可惜身染顽疾,又与我父亲是忘年挚交,我问候几句也是应该。”   “放心吧,他还死不了,每年都这样,他习惯了。”他自嘲笑笑,见她不动箸,就往她碗里夹了块炖烂的肘子。   秦婠却听出三分火气,狠狠瞪他一眼,到底没多说什么。沉默间两人用完饭,沈浩初吃了两大碗饭才罢手,他胃口一好,秦婠胃口就不好了,对着他这脸,她吃不下东西。饭后,沈浩初与秦婠分坐在罗汉榻两边,隔着矮案上的一盏烛火各自无言。   夜色已浓,秦婠见他还没走的意思,不禁烦躁——这人该不会想留下吧?昨夜没有圆房成功,他别是想要今晚完成任务。   她正想着,青纹已端来消食的茶,茶放上桌后,她并不离去,而是站在旁边,咬唇犹豫片刻,突然就走到两人面前曲膝道:“夫人,侯爷,奴婢有话要回。”   “说吧。”秦婠看了眼沈浩初,点头。   “夫人初来,对园里的人不熟,奴婢今儿已将众人唤来,夫人可要见见?另外园里又添了秋璃、夏茉二位妹妹并奉嫂几人,奴婢想着这园中人手可需重新安置,也请夫人示下。”青纹规规矩矩道。   秦婠饮了口茶,眼眸透过薄薄热雾落在青纹身上,青纹被看得心一紧。   早上她安排众人在蘅园门口迎接他们时就想说这事了,无奈侯爷并没同回,晚上好容易才逮到这机会,她自不愿错过。   秦婠怎会不知她的打算。   蘅园这些丫鬟里,青纹是最得沈浩初欢心的一个,她自然想趁着沈浩初在的时候把一些事定下,免得夜长梦多。这后宅里边,多的是主母嫁来之后就将爷们原有的丫鬟都发落出去的事。这本无可厚非,但青纹的心思,却不止是被留下。   秦婠虽有自己的打算,但此时并不想如青纹的意,便淡道:“我今日身体乏得很,改日再见吧。”   青纹很失望,有些哀怨地看向沈浩初。   秦婠又朝沈浩初开口:“园中人事我还没想好,不过青纹、蝉枝几个丫鬟都是惯常服侍侯爷的老人,不知侯爷可有打算?”   沈浩初饮了两口茶,站起身:“没有,你既是侯夫人,这后宅之事理当交由你决断,这里一应事务便听凭你的主意。”   青纹脸色一变。   “如此,我便作主了。”秦婠跟着站起,没有推辞的意思。   “辛苦你了。”沈浩初放下茶,看了眼时辰,“我……晚上有些书想看,就宿在琼海阁了,你不必等我。”   秦婠挑眉——果然,他不愿留宿她这里。   看来,是她多心了。   “是。”她略欠身,又道,“侯爷宿在琼海阁,那边可没人服侍,侯爷挑两个人过去吧。”   青纹又是一喜,盈盈大眼望着沈浩初,旁边的蝉枝“嗤”了声。   沈浩初断然拒绝:“不用,我不习惯看书的时候身边有人,谁都别过来。”   看到秦婠大眼落在自己身上,他又改口:“如果你有要事,可以来找我。另外,劳你帮我准备一床被褥。”   秦婠愣了愣,开口:“青纹,你……”   “被褥让沈逍送过来就可以。”他马上打断她的话。   那厢青纹双眸已盈水雾,连送被褥这种活儿他都不让她做,这是怎么了?   ————   沈浩初不在,这蘅园就是秦婠的天下,屏退众人,她便自由自在。纵然心思繁杂如麻,种种怪象解释不通,但也架不住她的倦怠如海水来袭。   床软被轻,秦婠不愿再想白日之事,沉沉睡去。   一觉香甜。   翌日天晴,正是出行的好时间。秦婠早早起来梳洗妥当,出园时正要去请沈浩初,他却已经带着沈逍在蘅园外等她了。两人同去丰桂堂给老太太请过安,被老太太留下用过早饭方出府去往秦家。   马车碾过石板路朝秦府驶去,车内铺锦着缎,点着淡淡百合香,沈浩初倚在枕上看书,秦婠靠着窗,两人都不说话。街巷上的喧哗声隔帘而来,让秦婠有些恍惚,像做了个漫长的梦。她伸手挑开窗帘,一缕风扑面而过,吹散她的恍惚。   熟悉的长街,她曾执伞走过,曾被喜轿抬过,曾坐马车驶过,也曾坐囚车狼狈而去……   记忆里熟稔的朱红大门一点点清晰,作为被秦家放弃的族女,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堂堂正正地走进这扇门。   父亲与母亲的容颜渐渐浮上心头,她激动地按住窗棱。可不过片刻,她的喜悦又被另一股冷意冲毁。回到秦府,便意味着她会遇到秦舒——那个被沈浩初爱了一辈子的女人。   正是因为秦舒,她才不得不嫁入秦府,与沈浩初当了一世怨偶,还累及父母。   这一次,纵她粉身碎骨,也决不叫旧事再演。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夜到了啊,大伙平安夜快乐! 第8章 何寄   秦府的路直来直去,甚少弯绕,过了影壁就是昭和堂,堂间本已经坐了人,看到被管家迎进门的沈浩初与秦婠时,那几人便都站起。其中一人年近四旬,身着宝蓝锦袍,冠髻规整,蓄着两撇美须,相貌儒雅,便是秦婠父亲秦少白。   沈浩初爵位在身,本要拜会秦婠祖父秦厚礼,只是不凑巧早上宫里下了旨意,让秦厚礼进宫议事,故今日只由秦少白领着一众族亲见他。   从前世到如今,仔细算算,她已经有一年时间没见过父亲,而今看到他好好站在眼前,秦婠脚步不由自主加快,却在上照和堂石阶时崴了脚,虽不至摔倒,到底身形不大稳当,眼瞅着人有些歪斜,旁边飞快伸来手臂,待秦婠扶定后,才看到扶自己的人是沈浩初。   “小心点。”沈浩初一边低声道,一边要收回手,可不料手却被她紧紧扶住。   他有些惊讶,却见秦婠眼珠转了转,还没等他猜到她心里的算盘,身边这小丫头身体忽然一歪,人竟半靠入他怀中,他推不得接不得,只好小退半步,扶住她的腰肢。夏日衣薄,纤腰细细,即便隔衣也似脂玉温润,沈浩初的手微微僵硬,也已察觉到她细微的抗拒。   明明不想他靠近,她为何……   沈浩初不解。   那厢秦少白已板着脸过来,沉道:“你这丫头,嫁了人还这般毛燥,走路也不好好走。”   “爹。”秦婠却红了眼眶,细糯的声音打着颤。多久没听到父亲这一声斥责?她已记不清,只是记得母亲死后,父亲一夜苍老双鬓灰白的模样,还有被流放时步履孱孱的境况。   秦少白本欲再训诫她两句,见她这般模样不免又心疼起来,严父的架子端不下去,又不好出言哄她,只好转而朝沈浩初拱手:“侯爷。”   “不敢当,岳丈大人还是唤我浩初吧。”沈浩初扶着秦婠不便行礼,只得颌首以回。   “好,浩初,里面请。”秦少白做个“请”的手势,将人往里请。   秦婠收拾心情跟着往里走,才抬脚,便发现自个儿的手还在人手里攥着。   “夫人,小心脚下。”沈浩初似笑非笑开口。   探究的目光让秦婠脸发烫,好似自己的小心思被他抓个正着,不过万幸,他没把她给推开,还十分配合地演了恩爱,这在前世可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   为何要演恩爱?   自然是为了让父母放心。   秦婠跟在自家父亲身后,瞧着他板正的背影,再难想像这个山峦似的背影后来会佝偻成那样。   都是因为她。   往事历历在目,父亲的脚步像绵长岁月的印迹,一步一步带她回到从前。   她是秦家三房的独女,父亲膝下并无其他儿女。她是出生在母亲陪父亲外放去西北掖城的路上,听说母亲诞下的原是龙凤胎,她原该有个孪生哥哥,可惜路上遇到盗匪,劫掠未成却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抢走,她父亲拼尽全力才抢回她一个,她哥哥不知所踪,生死不明。   从那以后,父母便将她视如掌珠,爱逾性命,尤其是她母亲。   母亲因为生双胞胎而伤了身体,此生已无再孕的可能,只有秦婠这一个命根子,从小到大都护得紧。她父亲极敬重爱护母亲,又自责未能救回儿子,便也将心思都放到这女儿身上,亦不纳妾再生养,即使绝户,也不愿委屈她们。   她从小在西北大漠间长大,掖城的日子虽然清苦,不似秦府富贵,却平安喜乐。掖城民风开放,她上有父母照拂,下有玩伴陪着,童年无忧,没心没肺长到十岁,才随父母回京。   十岁那年,父亲被调回京城,升迁入大理寺,她方回到秦家。秦府大户,讲究规矩,她未受过闺阁之训,在一众姐妹之间并不出众,她祖母本就偏心大房,不喜她母亲,自然也不待见她,父亲专注于律法刑案,于政途并无野心,故也不得祖父之心,他们这一房在秦家并不受重视。   她因有父母宠爱,婚事也由母亲挑妥,嫁妆亦由父母倾力备下,是以无需像家中其他姐妹那般争宠夺名只为日后讨得好亲事,后宅的勾心斗角她亦无参与。只可惜前半生太过顺遂,反养成她无心谋算的性子,总像长不大的孩子。   也正因此,嫁入沈府她备受煎熬无处可倾,只有回娘家向母亲诉苦。那时年少不懂事,她全然不知母亲为她三言两语的哭诉受了多少苦,也看不清母亲因为膝下无儿在秦府举步维艰的委屈——纵然她父亲心志坚定,屡次推却祖母塞到房中的女人,可后宅到底是女人的世界,为了这事,祖母诸般刁难母亲。母亲本就忧心忡忡,她这做女儿的不思为其排解,反让母亲为自己操尽了心。   后来纵她明白母亲苦处,可也架不住风言风语被有心之人传入母亲耳里,她母亲背地里总要逼父亲去求祖父,亦或亲自去求祖母,希望能以秦家之名出面,让她在沈府的日子好过些,让沈浩初能待她好些。只是可惜母亲想尽办法仍旧帮不到她,便渐渐怨上父亲,再加上祖母的刁难,外人异样的目光,以及屡次送到三房的女人,夫妻竟生离心,渐渐有了争执,这对母亲自产后便一直不大好的身体无异于雪上加霜。   她婚后第三年,母亲就病重不起,郁郁不解,药石无用,终是撒手人寰,临终前最放不下的人还是她。母亲之死对父亲打击甚重,他不明白自己明明爱妻疼女,一世不舍叫她们受半分委屈,为此甚至担下无后不孝之名,可到最后仍旧没能护好妻女。他开始藉酒消愁,浑噩度日,以致手上的差使出了大纰漏,最终被判流放南疆,客死异乡。   全都怪她,若她当初懂事一些,成熟一些,至少能让母亲不会因为自己而担心受怕,又与父亲生怨离心。但凡母亲能宽心些许,那病也不至将她压垮,父亲也不会因此而大受打击,消沉度日——他们就能好好的。   所以,这一次,她不允许自己再让他们为她的事操心。   即使是假的,哪怕用演,她也要沈浩初陪她演出夫妻恩爱来。   ————   久远的回忆直到她从瑞芳园里出来才消散。秦老太太不喜秦婠,再加上婚前出了那档不光彩的事,更不待见她,这次不过因着沈浩初的身份才见上一面。二人只向她行了礼,略说了会话就被打发去见秦母罗碧妁。   秦婠也不喜欢总对自己阴着脸的祖母,很快就和沈浩初告辞出园。   “秦老太太不喜欢我?”路上沈浩初问她。   秦婠想起刚才祖母对他们的模样,礼数上自挑不出错,但态度不冷不热,却是敷衍。她经了一世如何不明白,倒是沈浩初这心粗的人竟也看出来了?   沈浩初虽然承爵,但他在京中风评并不好,是个只会逞凶斗狠的膏梁纨绔,再加上老侯爷三年前病逝,他服孝三年,不曾出仕,是以没有官职在身,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而已。   这样的沈浩初,她祖父祖母怎会重视?   只是这理她通,却无法告诉他,只能道:“你多心了,祖母向来如此,面冷心热罢了。”   ————   见过秦老太太,秦婠便与沈浩初去了母亲住的端安园。说是园,其实不过是个小院子,三面回廊圈起个天井,种些藤萝而已。才走到端安园的月门前,她就已经看到与父亲一同站在回廊上翘首以盼的人。   年近四旬的秦母罗氏身段已有些发福,穿金底松鹤纹的衣裳,头发高高挽起,簪了朵开得正好的夏菊,肤白脸圆,丰腴温暖,不是三年后形销骨立的模样。   秦婠走到回廊上,看着容色焕发的母亲与神采熠熠的父亲,疑似梦中,脚步放缓。园里传来几声笑语,熟悉的面容一张张钻出,都是旧服侍母亲与她的丫鬟。   “三太太,姑娘回来了。”   “什么姑娘,要叫侯夫人了。”   丫鬟打趣的声音句句传来,惊醒秦婠。   “娘!”秦婠再顾不得形象,拎起裙,似雏鸟归巢般飞奔而出。   只是还未跑出两步,腿踝处便钻心的疼。进府时崴的脚可不止是做做样子,伤是真伤,不过一路行来她走得慢,倒不大显,但这会忘情跑起,就疼得不行。   她“嘶”了声,往旁边歪去,幸而沈浩初及时伸手,再次扶住她。   “小心些!”沈浩初察觉到她半身力道都在自己手中,知道这回不是假装,应是真伤。   那厢秦少白已与罗氏过来,秦少白一边走,一边数落:“你看看你这女儿,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冒失,都让你给宠的。”   “三爷说得自己好像没宠过一般?”罗氏嗔了句,眼底却是喜的,走到女儿面前,那笑却又变了个样,虎下脸佯怒,“你这孩子,嫁人当了主母,好歹稳重些。”   语毕,她又向沈浩初道:“让侯爷见笑了。”   沈浩初含笑摇摇头:“无妨,她思母心切罢了。”顿了顿,又道:“母亲房里可有药,她方才进府时崴到脚。”   一声母亲,叫得罗氏眉开眼笑,眼底那缕隐约的担忧被扫去泰半。   “有的,快进屋说话。”罗氏说话间向丫鬟打眼色。   跟在秦婠身后的秋璃夏茉忙要上前接手扶秦婠,却听沈浩初道:“我来吧。”   秦婠并不拒绝,只低头道了句“多谢侯爷”,便挨到他身旁,领受他这番好意。见此情景,莫说罗氏,便是秦少白也已露出笑意。   沈浩初斜睨她,见她悄悄松口气,对她的心思也已了然。   ————   四人缓缓在回廊上走着,转眼就到正厅门外,里边有人撩起帘子,唤了句:“三爷,三太太。侯爷,侯夫人。”   声音熟稔,秦婠循声望去,看到打帘子的妇人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油亮的髻,素青的衣裳,干净整齐的利索模样,年纪比她母亲还要大些,精神头却很好。   “连姨?!”秦婠非常意外。   当年他们初到掖城,罗氏失了一子,正值悲痛欲绝之际,难安家宅,便雇了连氏在家里帮忙。这连氏为人爽朗,日日开解罗氏,很快便与罗氏成了朋友。说起来,秦婠也算连氏从小带到大的,唤她一声“姨”并不为过。后来秦少白调回京城,恰逢连氏丧夫成了寡妇,膝下只有独子,无人可依,便随罗氏回京,在京中讨生活已有多年。   但这并不是秦婠惊诧的原因。   “你连姨知道你今日回门,特特儿做了两坛甜醅,两坛酥酪过来。”罗氏迈进屋里笑道。   这两样东西是掖城食物,秦婠最爱,不过来了京城后就很少吃到地道的。   “多谢连姨。”秦婠口中道谢,目光却在连氏身上来回地看。   连氏面带喜色,不像有悲的模样。   怎么回事?莫非她记错了?   “连姨,前些时候我听说……何寄哥哥受伤了,他……”想了想,秦婠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   何寄便是连氏的独子之名。他与秦婠一起在西北长大,只是年幼之时因为根骨奇佳被一位剑术大师挑中做了入门弟子,后来在家时间并不多,若她记忆没出错,何寄应该是在她出嫁前一年出师回家,又被秦少白引荐入大理寺,做了大理寺捕快与卓北安护卫,助其破案。   可是……   上辈子在她婚前两个月,何寄为了替卓北安追捕一名凶嫌身负重伤,不治而亡,这个时候连氏当悲痛欲绝,哪会有心思做吃的来看她?   “他啊,已经大好了。”连氏一边跟着罗氏往里走,一边回道。   秦婠脚步一滞。   “说起来还是多亏了卓大人,替他请来宫中御医,否则他那小命……”连氏说起这事仍心有余悸。   这话说得连沈浩初都怔住。   何寄是何人他自然知晓,上一世他也确实替他请过御医,但并没能保住他的性命。   他下意识地望向秦婠,秦婠却也正满面疑惑地望来。   目光凌空而汇,很快便又错开。   “何寄哥哥现下何处?”秦婠问道。   “也在府上啊,他近日不是做了秦四公子与六公子的剑术师傅,正在东园校场上教剑呢。”   ————   东园校场上,十九岁的少年面沉如水,双手环胸地倚在白杨树下,嘴里叼着根杂草,目光如隼般盯着场上两个正在拆招的小公子。   回廊之下忽然响起几声莺鸟脆音似的笑语,他不由自主望去,目光顿凝。   廊下一群人相互簇拥而来,当中一位姑娘,似月华皎皎,雪貌霜姿,端是动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三爷三爷,一写这个称呼我就想起我祁爷。 圣诞快乐,亲爱的们!!!!——送个圣诞小红包,本章下24小时内评论送,祝快乐! 前期主要角色都出来了,发现这本书剧透写得比较少,哈哈。 另外,重要的事——存稿用完,明天起晚上九点更新。 第9章 秦舒   秦婠站在树后看了许久。   白杨树下的少年穿着深褐的劲装,腰上别着剑,背影劲瘦,身量极高,是秦婠所识男子中个子最高的一个。这人懒洋洋倚着树杆,头偏望某处,也不知在看什么。   阳光正灼,她眯了眼,踮着脚悄悄过去,手往少年背上用力一拍。   “看什么呢?”   少年被声音吓了一跳,霍然转身,浓眉大眼,皮肤微铜,像旭日初升。   旧日的记忆里,他已经死去五年,秦婠对他的长相早就模糊,偶尔想起来的也只是幼时零星碎片——他带她爬掖城的沙丘,牵着骆驼走过蜿蜒的沙路,给她尝连姨新酿的酒……   驼铃一声一声,和着他荒腔走板的唱曲,响彻她的童年。   少年看到她时呆住,目现恍惚。   “何寄哥哥?”秦婠在他眼前挥挥手。   “怎么是你?”何寄回过神,呸掉嘴里叼的草问道,语气冷然,目光疏离。   “怎么不能是我?今天我回门,听连姨说你在这里,所以过来瞧瞧,你的伤好了?”秦婠上上下下打量他,撇开种种古怪,能看到何寄安然无恙,她心里是高兴的。   何寄往她四周睃寻一番,发现除了秋璃、夏茉外,并无她人,又问:“就你一个?你……夫君呢?”   “被我爹叫去外院饮酒畅谈了。”秦婠想起刚才自家爹拉着沈浩初的模样,一口一个贤婿,叫得不知多亲切,还说卓北安对他赞不绝口,不由摇头,“别提那个纨绔,说说你的伤?”   她此番急着过来找他,除了想确认他的生死外,也想打听到底怎么一回事。毕竟她这才睁眼两天不到的时间,不单是沈浩初脾性变了,连死人都活了?她满头雾水急需答案。   “纨绔?你说谁是纨绔?”何寄眼神不善地盯着她。   秦婠与何寄极熟,说话从无顾忌:“还能是谁?别明知故问。”   何寄磨了磨牙,甩袖走开,冷淡非常。秦婠纳闷不已,分明是从小到大无话不说的玩伴,他怎会突然间态度大变?   ————   何寄往前走了两步就停步,原来在廊下嘻笑的人已经走到演武场上,瞬间又让他的目光胶凝。秦婠顺着何寄的目光,瞧见他所望之人。   才刚因为见到何寄而生的那点喜悦顿时霜结。   婷婷袅袅而来的少女,宛如天边明月,轻而易举就能俘获所有目光,   秦婠目色渐沉,只听到秋璃笑着说出那人身份:“夫人,快看,是二姑娘,还有四姑娘。”   秦家长房男丁旺盛,大太太生到第三个才是女儿,只比秦婠小一个月,所以排行第二,名为“舒”。秦舒从小到大就是秦府的天之骄女,她的模样气质才华,莫说秦府,就是在整个兆京都是出挑的,再加上脾气也好,从无架子,与谁都和得来,因此人缘极佳,是京中各府太太奶奶们最理想的儿媳人选,刚过及笄家里的门槛就已经被前来问亲的人踏破,不过秦大太太并不急着定下她的亲事,秦家大老爷任期已满,不日就要回京述职,官职还要再升,秦大太太正等着这事定下,好能替秦舒挑桩门第更高的亲事。   而沈家最早相中的侯夫人,正是秦舒。   沈浩初喜欢了秦舒整整八年,从十四岁那年在郡王府的赏梅宴上惊鸿一瞥开始,到秦婠嫁他为妇,再到他被人谋害至死,这念想未曾断过一日。   说起来,抛开他做的那些荒唐事,沈浩初倒是个痴情人。这一点,就算秦婠再讨厌他也无法否认。可惜,所爱非人。   “婠姐姐回来了?”温柔的声音再加上清甜笑容,让秦舒的美双倍绽放。   远远望去,她一张小脸颊瘦颌削,眉黛唇朱,皆生得精巧,身上是樱草色的绫袄儿与松花色的蜻蜓点荷月华裙,脚上是双金蝶翘头履,小巧的金蝶露在裙裾外,别致可爱,叫她夺目的美貌里又藏三分亲切,似星夜月明,众辉交拱。   说话之间,几个人袅袅而至,走在前面的除了秦舒之外,还有二房的四姑娘秦雅。秦雅生得方颌浓眉,比起秦舒,又是另一番明艳的美,只是到底太过张扬,失了端柔,比不得秦舒那般入目生情。   秦婠驻足站在原地,扶上秋璃的手,等她们过来。   “二姐姐,她既已嫁入侯府,便是侯夫人,再称姐姐可是不妥了。”秦雅轻摇手里团扇,亲热地挽着秦舒的手臂,目光却淬毒似看向秦婠。   “是我疏忽了。”秦舒笑着拉秦雅行礼,“咱们快给镇远侯夫人行礼。”   说行礼不过笑语,秦婠品阶虽高,但姐妹情分还在,若搁从前秦婠必不会受她的礼,毕竟在秦府里她素来将秦舒视作最亲的姐妹,可如今……秦舒料错了。   秦婠不动,由着她行礼。   秦舒这礼行了一半收不得,只得盈盈福身,温声道:“秦舒见过侯爷夫人。”   秦婠方虚扶她:“二妹妹多礼了,你我姐妹情深,何需这等虚礼。”竟生受她这一拜。   旁边的秦雅揪着团扇的流苏,并不随秦舒行礼,只冷笑:“这才当上侯爷夫人就拿起架子来?二姐姐你平日待她那样好,如今她一朝飞上枝头,恐怕早忘了当年情谊。也不知这抢来的亲事,滋味可好?”   听秦雅说得太过,秦舒忙扯她衣袖,小声道:“阿雅,别胡说。”语毕又向旁边站的何寄略欠身,扯开话题招呼道:“何公子。”   一直沉默的何寄此时方抱拳:“何某见过二位姑娘。”   “我算算时间今早的剑术课要结束了,所以过来接两个弟弟回去,不想遇见婠姐姐,听说婠姐姐与何公子是旧识?”秦舒笑问。   “不过少时之交,大了以后就没有来往了。”何寄正色回答,耳根后泛起红晕。   这话听着要与她撇清关系,秦婠眉头顿时拢起。   “婠姐姐所交之人,向来特别。世家小姐与山野武夫,倒像话本里的。”秦雅嗤笑道。   这番话连秦舒都听得眉头大蹙,轻喝道:“够了,四妹妹。”她眉目一敛,便透出几分与笑时相反的凌厉来,再看秦婠,秦婠仍是笑眯眯模样,她心里倒有些奇。   秦雅话说得难听,若搁从前,秦婠早该发作与秦雅撕嘴皮子了,今日居然沉住了气。   “时间不早,若是剑术课结束,我便接他们回去,母亲还在屋中等着。”秦雅不再说话,秦舒只朝何寄道。   “已经结束,可以回了。”何寄颌首,对秦雅的话不以为意,并未动怒。   “二妹妹,四妹妹。”见两人要走,秦婠忽叫住两人。   “姐姐可还有事嘱咐?”秦舒回过头,笑得甜糯。   “我此番回门,给姐妹们都带了些薄礼,现如今应已送到你们屋里。”秦婠上前,亲热地拉起她的手,眨了眨眼,“不过我另给你备了份礼。”   秦雅冷哼一声,秦舒失笑:“多谢姐姐了。”   “我给你做了条石榴红的留仙裙,用的是宫里赏的缎子,算是谢谢你在三月赏樱宴上帮我的情谊。你借我穿的那条留仙裙也是好的,可惜被我糟蹋了。”   此语一出,秦舒的笑忽滞。   “什么留仙裙?”秦雅拔高的声音针扎一样传来。   “这是我与舒舒的秘密。”秦婠冲她得意地抬抬下巴,仍是旧日没心没肺的模样。   秦舒笑得略勉强:“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多谢姐姐。时候不早,我该回了。”   语毕她拔开秦婠的手,领着人匆匆往校场中央将两个小公子接走,只有秦雅一步三回头,不住狐疑地望着秦婠,想一探究竟。   秦婠就只是笑着。   上世她被人叫了五年毒妇,这辈子,便如人所愿。   ————   “你为何欺负她?”何寄冰冽的声音冷不丁在秦婠耳边响起。   秦婠拿出绢帕拭了拭刚才挽过秦舒的手,慢条斯理回答他:“我几时欺负她了?”   没有指名道姓,但她知道他在说秦舒。   “你已嫁入高门得偿所愿,又何必到她面前摆这架子?”何寄压压指骨,发出噼啪声响,眉锋也高高扬起,像剑刃般。   “我欺负她?何寄,我堂堂侯夫人,她们见我行礼是本份,再说我刚才可没拿剑指着逼她给我行礼,你说我摆架子?我摆什么架子了?”秦婠仰头冷冷看他,连“哥哥”也不再唤。   阳光的阴影里,她尚显稚嫩的面容上已不见澄澈目光,那眼神带着死过一次的痛绝与疯狂,像醉酒后踩着丝线凌悬半空的人,无畏无惧,何寄从她身上察觉到割喉的锋利,没来由失语,像窒息一般。   身量只及他胸口的小姑娘,已经没了从前的稚气。   “何寄,你是不是看上秦舒了?”见他不语,秦婠继续道。以两人交情,她无需对他遮掩。   “别胡说。”何寄回神,不自在地转开脸。   “醒醒,你们是不可能的。”秦婠已然看透。那样灼热滚烫的目光,她在沈浩初眼里见过——沈浩初每次见到秦舒都是那样的目光,风刮不去,雨打不落。   “为何不可能?”何寄闻言低头,刀子似盯着她,他不喜欢听到这句话。   “她是公侯小姐,你是什么?你凭何娶她?”秦婠直言。重归而回,她的温柔不再。   “你说的这些门第之见,秦舒不在乎。”何寄固执道。   秦婠眯起眼,视线变得扁长,本该死去的何寄也变得陌生,这一世到底出了何变故,她已难捉摸。   良久,她才开口:“我不过看在你我旧日情分与连姨面上劝你几分,你愿听便听,若执意如此,就当我从未说过。”   语毕她扶着秋璃的手走出几步,背着何寄又道:“我以为沈浩初是第一蠢的男人,没想到你也犯蠢。若是秦舒愿意嫁入侯府,这亲事又怎会到我头上?她连镇远侯府都看不上,又怎会看上毫无功名官爵的你?你好自为知。”   “你此话何意?嫁入侯府是你的手段,与她有何相干?”   何寄冲口问出,然而秦婠已远,只留背影予他,像从前每次争执过后的分别,一年远过一年。   ————   兴致匆匆地去找何寄,不想竟碰了一鼻子灰,秦婠心情不佳。何寄最后那句话依稀绕于耳畔,她很难相信素来洒脱不羁的何寄会说出那样的话。不过也难怪他,外头风言风语传的都是她使计嫁入侯府,但亲耳听到何寄笃定的话,她难免寒心。   她以为,这么多年交情,他该信她为人……   嫁入侯府,怎会是她手段?   一直以来,沈浩初爱的是秦舒,喜欢沈浩初的却是秦雅,她不过是舒雅二人博弈的牺牲品。   那条石榴红裙,改变的岂止是她一人风平浪静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唔……猜出来了吗? 另,秦舒和我小婠儿的恩怨,下章写到……你们就知道她为何会嫁入沈府了。 第10章 恩怨   沈浩初与秦少白相谈甚欢,畅饮至天黑,才与秦婠踏上回府的路。   马车嘚嘚儿驶过,沈浩初多喝了两杯,倚在迎枕上闭目,马车里寂静无声,秦婠看了他两眼,不知怎地想起秦舒来。   与秦舒的恩怨要从这年三月的赏樱会说起。   秦府后园种了一小片樱树,每年三月花期便会设赏樱宴,请京中各府前来赏樱听戏,热闹一天,镇远侯府也在受邀之列。   在此之前,京中早在纷扬传说沈秦两家的联姻之事。沈浩初服孝三年,去岁末恰恰出孝,又承了爵,府里正替他相看亲事,提得最多的,就是秦家二姑娘秦舒。两人年岁相当,沈浩初又对秦舒一往情深,本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却在赏樱会上起了风波。   秦婠记得清清楚楚,那日赏樱会上自己贪杯,不知被哪家姐妹多劝了几口酒,喝得头晕脑胀,正要告辞去偏厅小憩片刻,不妨转身之际与身后丫鬟相撞,一碗红糟鹅掌就这么扣到她裙子上。   当着满堂宾客,她狼狈不堪正不知所措,是秦舒悄悄将她拉了出去。秦舒所住院落恰在樱树林边上,便将秦婠请到自己房子,命人取了套崭新衣裳赠她换上,又亲自替她重新梳头上妆。那时秦婠想着自己院落离此地甚远,她二人又素来交好,便不作多想,承了秦舒的情。   重新梳好发换过衣裳,她酒意未散,秦舒善解人意又邀她去后园莲池散心,只是二人走到半道,秦舒被唤走,留她独自坐在莲池畔小憩。   也就那闭眼的片刻功夫,身后伸来一双手将她推落池中。   早春的池水寒入骨髓,衣裳泡过水沉得将人往下扯,她在池里几番挣扎,窒息与冷意渐渐带走她的意识,只恍惚听到有人高喊——“二姑娘落水了。”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时,有人扎进水中游到她身边,二话没说将她揽进怀中往水面游去。她隐约看到张清俊的男人脸庞,眉剑眸星,敛着股正气,并非传闻里所说的轻浮。   沈浩初救了她。   在这之前,他们本无交集。   她沉沉昏去,又被寒水浸得病了半个月,等她醒转,大病得安,与沈浩初的亲事已成定局。   据闻,那日沈浩初救她之时,旁边跟着一大群人。众目睽睽之下,她湿衣尽敷于体被沈浩初捞出池水,名节已失。出了这样的事,沈浩初与秦舒亲事也没了可能。为了保存两府颜面,也为了继续与秦府交好,老侯夫人邱氏做了决定,求娶秦婠。而秦婠除了嫁给沈浩初,也已没了第二条路。   那一天,她表哥派来说亲的媒人已在路上,姻缘却生生折断,她不得不嫁进侯府。   ————   车轱辘碾过块碎石,车身一震,秦婠的头随之磕到窗棱。坐在她对面的沈浩初仍闭着眼靠在迎枕上,脸上挂着酒后的薄红,似乎睡得正香。   她不禁又想起京中的传闻。沈浩初自从得知自己要娶她后就大闹侯府,不肯成亲,每日在外惹事生非,引得京中对他的风评愈发的差,后来还是邱氏说服了他,只是这亲到底成得不甘不愿。再往后,不知哪里又传出当日落水之事是她秦婠为嫁高门蓄意而为,踩着妹妹的亲事爬上去,从此,她的名声一落千丈,成为京中交口皆骂的恶妇毒妇。   可她虽知此事有蹊跷,奈何醒时大局已定,纵然想查当日情况也已寻不着人,只能背着恶名嫁入沈府,又因对秦舒心存愧疚而加倍待她好,到后来连母亲手上的几个庄子铺面也都暂托秦舒打理。   直到三年后母亲病逝,父亲流放,她才从秦府一个老管事口中辗转得知,当初她落水之事,系出秦舒之手。   ————   秦家众女向来以舒雅二女为首,只是秦舒不论人品才学还是容貌较之秦雅都高些。秦雅这人心高气傲,哪里能忍受自己被人压过一头,所以事事都爱与秦舒争长短,秦舒与她不过面上交好而已。   除了争强好胜之外,秦雅还有个秘密。她爱慕沈浩初已经有很长时间。   论家世,沈浩初是堂堂镇远侯;论样貌,沈浩初是京中出名的美男。秦雅动心也是人之常情,但她亦自知若走正途与沈府毫无可能,所以动了异心。   落水之局,原是秦雅所设。她才是那个想以名节博得亲事的人,只是可惜这计谋被秦舒提早知晓。   秦舒此人,远非外人所见那般善良无争,她乃秦婠生平所识之人中心计最为深沉的人。她从没喜欢过沈浩初,秦沈两府联姻也不是她想要的。就如秦婠祖父母所想得那样,沈浩初家世虽好,可惜本人却并非良才,前途有限,她看不上这门亲事,自有更高去处。   只是她虽不愿嫁去沈家,却还是牢牢攥着沈浩初的心,有意无意透出一星半点柔情好叫那傻子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息,外人竟也看不出端倪,只说沈浩初心痴,这是她的本事与手段,她也断不容有人将手探到她身边来,所以得知秦雅之计时,她不止不愿成全,反生一计。   秦家所有姑娘的衣裳多是公中定例,一色的料子一色的款式,那条石榴红的留仙裙,她们三人皆有。那天的赏樱宴,秦雅穿的就是这条裙子。为了破秦雅之局,秦舒施计弄脏秦婠的裙子,又诓她换上与秦雅一色的衣裙,再带去池畔小憩。待时辰将至,沈浩初与众宾一起踏入园中赏景时,秦雅却被秦舒的人绊住,不及过来,伏在池畔的人辩不清模样,便只认衣裳,将秦婠看成作秦雅,一把推入池中,再高喊是秦舒落水,沈浩初果然中计……   等到看清落水之人,一切皆晚。   再往后,秦雅又因为嫉妒她嫁入侯府而放出谣言,污她人品。   她与沈浩初之事,在京中沸沸扬扬传开,人品名声双失,成了京中毒妇。   ————   多年后,秦婠知道此事始末,也曾寻到秦舒质问。那时的秦舒却已是堂堂康王妃,再无从前温柔,高高在上,面对她的逼问振振有辞——能嫁进镇远侯府是她秦婠几世修来的福份,她该心存感念,知恩图报才对。   秦舒将自己视如秦婠恩人。   那时秦婠方知自己是秦舒秦雅争斗的牺牲品,是秦舒手中棋子。   她既破了秦雅之局,让秦雅彻底死心,又要所有人知道是秦婠抢走这桩婚事,而她不计前嫌仍旧视其如亲,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秦婠确也因此事而对她心存愧疚,事事弥补于她,便是她与康王这桩婚事,秦婠也以镇远侯夫人的身份在其中出力甚多,替她促成,还有她母亲手里那几处庄子铺面,最后都到了她手中。   后宅诸多勾心斗角之事,秦婠并非不知,只是她素来不涉争斗,不蹚浑水,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好生过日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拖进水中,成为他人垫脚之石,而朝她下手之人,竟还是她心心念念的挚交姐妹。   从她自西北回到秦府后,就只有秦舒一人亲厚待她,她自以心待之,投桃报李,可不想心不藏奸竟成了她受人利用的最大弱点。   ————   阳光从帘缝里钻入,落在裙上,将裙摆上细致的绣花照得经纬分明。她探过身去,细细摩挲过那朵鲜艳的花,想着刚才在秦舒秦雅面前说的那番话。   秦雅不笨,听到留仙裙之事自会心存疑虑。她不必亲自将话挑明,由着秦雅去查,由着她们去斗,余事自当缓缓图之。   有备而来,她不急……   唇角不自觉勾起,露出个笑,立时就被低沉声音打断。   “别这么笑。”沈浩初不知几时睁开眼,狭长的眸里犹带几分醉意,似半梦半醒地开了口。   秦婠不解。   “你笑得不像你了。”沈浩初便又解释。   那一笑,太过工于心计,凉薄悲伤,没来由让他心脏骤然绞紧,就像从前心疾发作般。   “哦?我原来是怎样笑的?”秦婠略歪了身,半倚在迎枕上,勾眼望他。   她也想清清白白做人,也不愿手执无锋刀刃,可即便不为自己,她也该为父母打算。   沈浩初叹口气,却道:“秦婠,你可有心事?若是有,不妨对我明言,我或可帮你。”   秦婠又笑了,半悯半嘲。虽然他也可怜,被秦舒利用至死,但上一世种种冤孽,他便是推波助澜者之一,又如何帮她?   “多谢侯爷好意,秦婠心领。”   只这一句,他听得明白,她不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花了这么多的字,把过去基本交代完了,今生的故事,正式开始。 你们的猜测……要剧透么? 第11章 惊魂   见到父母,秦婠心里踏实下来,日子有了奔头,多日的浑噩感去了泰半。这番重回,即便只是庄周梦蝶,身于梦中她也要讨个自在快活。   暴雨从夜里开始下,到第二日转作小雨,乌云蔽天,沈老太太有痹症,一遇雨天就发作,闹了半宿,晨起时方睡下,故免了一干人今日的晨昏定省。秦婠起个大早,便躲在蘅园里指挥丫鬟将带来的物件与近日收到的礼品逐一清点后造册入库。   她爹虽只是大理寺的小官吏,俸禄不多,但她外祖家世代皇商,给她母亲的陪嫁丰厚,是以她这一房田庄铺面一样不少,加上罗氏擅长营生,这几年下来累积颇丰,一大半都给她这独女做了陪嫁,所以她的东西将蘅园的库房堆得满满当当尚且不够放,还另开了两间耳房存放,方堪堪收下。   这活忙到傍晚雨歇才停,奉嫂与秋璃将库房钥匙与册子呈上,秦婠坐在廊下一页一页地翻册子,数自己的财宝,几个丫鬟站在边上眼巴巴瞅着,她却只字不提要将库房钥匙与账册交到谁手里。   能拿到这库房钥匙的人,不止掌管起一大笔银财,还意味着会成为她的心腹,这在蘅园可是第一大的脸面,自然叫人眼热。   秦婠却迟迟不开口。   沈浩初踏着满地雨水走进蘅园时,隔得老远就瞧见她翘着腿儿、转着钥匙铜圈的小模样,半垂的侧脸上勾着抹笑,唇边是浅浅小梨涡,头发已梳作妇人髻,额头饱满得像桃子,脚尖一踮一踮地晃着,像只不安分的蜻蜓。   “在看什么?”   男人低沉的声音传来,秦婠迅速阖上册子跳下扶栏,已经看到廊下的丫鬟都福身行礼。“啪啪”两声,沈浩初踩碎两片枯叶,踏入长廊,颀长的人影落下,淡淡木香钻入秦婠鼻中,她皱皱鼻子,道:“在看库里的东西而已。”说话间她已顺手将账册递给身后的秋璃。   沈浩初“哦”了声,并不多问。一天过半,他才踏进蘅园,秦婠毫无意外从一干丫鬟脸上看到了激动之色,像看到了垂涎已久的五花肉,这比喻把她自己逗笑。   “你笑什么?”他觉得她笑得不怀好意。   “没。侯爷这是……”秦婠听出他有些喘,脸上一片潮红,发上是密密的雨珠,身上的木香里还带着些许汗热。   “练了会枪。”沈浩初简单道。   跟着他的沈逍马上插嘴:“夫人别信爷的话,哪是练了一会,爷从早上就缠着老刘头练枪,雨都没停就开始练了。”   老刘头昔年是大安十万禁军里响当当的人物,枪剑双绝,后来被老太爷请入府中教授各位公子武艺。沈浩初这人崇武弱文,与这位师傅很好,平日里没个大小,只唤他作老刘头。秦婠早就知道,并不奇怪。   “你这有水吗?”沈浩初捋了把顶上的发,摸下一手的水来。他有点兴奋,从小到大,他都没试过武刀弄枪的滋味,端是痛快。这具身体还保留着原主人对枪剑的习惯,仅管他忘了招式,但本能的反射却说来就来,只要他按着刘师傅的指点多练几次,必然很快就能熟练。   不待秦婠开口,青纹就已经撩起门帘:“有的,侯爷快进屋。”   秦婠只得跟他进屋,片刻时间青纹就将茶水端来,沈浩初端起仰头便饮,那厢秦婠已坐在他对面的锦榻上,拈了花生捏开,吹去红衣,慢条斯理吃着,也不打算上前服侍他,只道:“爷寻到蘅园可有事找我?”   她已经认定沈浩初不喜自己,会来蘅园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有事找你商量。”沈浩初饮了两盏就丢开,坐到秦婠对面,手肘压上矮案,带着三分试探看她。   秦婠瞧他神神秘秘的,居然对自己用上“商量”这词,倒是稀罕:“侯爷请说。”   “我想进大理寺。已经同岳父大人商量过了,他说卓大人手下正缺寺正。”   秦婠正剥好颗花生,才要细细将捏碎的红衣吹开,听了这话一口气吹得大了,细碎的花生衣直扑着沈浩初的面门,沈浩初被迷了眼,抬手就挥,耳边只闻她绵甜的声音。   “容我说句僭越的话,爷虽贵为镇远侯,去做那从五品的小官吏是屈才,但要想进大理寺,恐怕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听说大理寺的人事任用即便吏部下达文书,也要过卓大人之试,不是随便什么皇亲国戚想进便能进的。笔试、面试与实案之试,考的是对我大安律例的熟悉、断案的技巧及随机应变之法。侯爷对此可有钻研?知道我《大安律》分作几卷,有多少内容?”   秦婠笃定沈浩初压根就没翻过《大安律》,他好武厌文,要是上沙场拼搏一番兴许能得些功勋回来,但是要去大理寺……即使是她这粗通皮毛的小丫头,恐怕也能轻易碾压他。   “你考我?”沈浩初来了兴致,他倒没料到她竟熟悉这个,“我《大安律》共分三十卷,包括五刑、十恶、八议,及吏律、户律、礼律、兵律、刑律、工律,共四百六十七条,系承前唐之律,历经两朝演变,至我大安先祖皇帝手上,着令袁颂征大人修订撰写,耗时五载方着成如今的《大安律》。你想考我哪一卷哪一条哪一例?还是想听我逐一说予你听?若是要全听,恐怕一夜时间不够……”   秦婠愕然,手一松,指间拈的花生仁掉到桌上,沈浩初眼明手快,探手拾起送入口中,嚼得香甜。   “不过是些皮毛,这些我也知道,但你想凭此进入大理寺,怕是不够。”她回神,嘴硬道。秦父乃是寺正,熟知律法,沈浩初说的这些她自小耳濡目染自也明白,只是从他嘴里说出,就真真叫她惊诧了。   “我知道不够,所以我已请岳父帮忙,将《大明律》借回家中研读,过两日我还要去拜会岳父,你可要同去?”沈浩初也剥了个花生,悄悄塞到她手里还给她。   “去。”秦婠想不出拒绝的理由,能见到父母,多好的事。   “那你也帮我个忙。”他朝她勾勾手。   秦婠朝他倾身,两人凑在烛火下,他道:“陪我去见老太太,帮我说服她。”   “……”秦婠无话,借着烛火对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才确认这人真是沈浩初。   沈浩初也是无奈,沈老太太他不熟稔,以镇远侯之尊却去当个从五品小官吏,他都不知道这老太太会有什么反应,只能拽上她,毕竟比起他,她更熟悉这里。   “侯爷,夫人,点心做好了。”奉嫂提着食盒进来。   秋璃忙上前帮着将食盒里碟盏取出摆上桌子,香气散开,将秦沈二人的注意力都吸走。雨过天青的瓷碟里装的只是很简单的吃食,裹了蛋液后炸得金黄的馍片、腌过的黄瓜与三块腐乳,并一碗用牛乳蛋花冲的甜醅。   沈家的饮食清淡,秦婠吃了两餐不对胃,正好蘅园里有个小厨房,收拾好了之后秦婠就打算用来给自己开小灶,她便吩咐奉嫂做了送来。   “这是……青稞?”沈浩初久居京,不曾见过关外食物,只认出了青稞。   “嗯,这是西北民间吃食甜醅,怪粗糙的,爷是精贵人,怕是吃不惯……”她话没落,就看见沈浩初已经自取空碗银匙,舀了半碗吃起,边吃边点头,又捣碎了腐乳,夹起馍片沾好咬下——她听到酥脆的馍片在他牙关下咔滋作响,他居然还知道沾腐乳再吃?   总共就做了一个人的份,多了没有,眼见被他吃掉一半,秦婠忙伸手拦他,借口冠冕堂皇:“爷别贪嘴,小心吃多伤胃。”   沈浩初一眼看透她,罢筷:“行了,剩一半呢,还你了。”   顿时,秦婠觉得自己变成和他争食的孩童。   ————   沈浩初在她这蹭走顿点心后就撇下一众依依不舍的丫鬟,心满意足地回了琼海阁。秦婠坐在案边,却有些食不知味。回想适才沈浩初的言行举止,她总觉得陌生,纵她再不了解沈浩初,也知道他绝不会是能说出那番话的人。   就算他和她一样,也是死后重回的人,也断没道理性情大变,若非他那皮囊还在,秦婠简直要以为自己嫁的是另外一个人。好端端的他怎会要去大理寺,上辈子这个时候,他还在为秦舒伤神,忙着和她作对,在外胡闹,就算是出仕,也都是半年后的事了,当的也不是文职。   “夫人,这钥匙……”秋璃见她戳着馍片出神,便上前将库房钥匙呈上。   秦婠便记起刚才还没安排好的事,她接过库房钥匙,摩挲起铜圈,有些头疼——按说库房交给秋璃她是最放心的,但秋璃要负责打点她近身的一切事宜,已经够忙了,且这丫头虽忠诚,心却有些粗,她不想交给秋璃,夏茉是个有心攀高枝儿的,不足信任,她带来的人就这些,还能找谁?   目光从屋中各人脸上扫过,很意外地叫出一个名字:“蝉枝,你过来。”   蝉枝诧异非常,垂头从众人身后挪到秦婠身边,秦婠轻轻拉起她的手,道:“蝉枝,我听说你认字,也学过记账,对吗?”   “回夫人话,略学过点皮毛。我父亲原是账房先生,后因为染了吃酒赌钱的嗜好,欠了人银子才把我卖到府里做丫鬟,我从前跟着父亲学过一些。”蝉枝老实回答,手心竟在秦婠的目光下起了汗。   她是沈家的丫鬟,从来没想过能成靠近夫人,成为夫人心腹,不是她不想,而是人家总会忌讳,不是忌讳她的出身,就是忌讳她的样貌。   若说样貌,蘅园的这些丫头里,蝉枝算是第一等,细挑的眼,瓜儿尖的脸,身段饱满,天生的尤物,只是年纪尚浅,风情未散。正因这张脸,身边同吃同住的小姐妹对她敌意甚重,外人看她也像是勾引主子的狐媚子,她有心与人一争长短,却每每吃亏在这张脸上。   秦婠是明白的。蝉枝读过些书,心高气傲,并不愿为妾,她虽争强好胜,盼的却是嫁给寻常人家做个正头妻子,心眼倒是实的。   “你既有才,我也是个惜才的。这账册我就交到你手里,你替我好好记着。至于库房钥匙,暂时还放我在这里,若要取用什么东西,我自会着人开库取物,我只替我记好账册便可。”秦婠语气温柔,抚着蝉枝的手用力按了按。   此语才出,旁边一众丫鬟的脸色皆变了。蝉枝却“扑通”跪下,激动道:“奴婢一定替夫人当好这差使,不叫夫人失望。”   她既不愿在侯爷面前争脸,在这屋里总被青纹压过,主母嫁过来,她又怕因为这脸被主母讨厌,正是心灰意冷之际,怎料秦婠竟将大事交托,如何不生知遇伯乐之感?   “好了,快起来。这事可有的烦,回头你别怨我让你累着才好。”秦婠笑眯眯的又望向奉嫂,“奉嫂,小厨房既然已经开了,日后就交由你打理吧,回头我再安排人给你打下手。蘅园的吃食日后少不得要你多费心了。”   话未言尽,底下人却是听明白了,以后蘅园的饮食不再与大厨房一起,秦婠这是要拿出自己的体己银子另设厨房。   “是。”奉嫂话少,只低头应诺。   青纹揪着衣角听了许久,也没听到叫自己,只咬着唇默默站着。   秦婠点点头,又拔了拔碗里甜醅,她当然有自己的打算。奉嫂原来在家中就是他们这一房的厨娘,不单厨艺了得,还略通医理食理,罗氏将奉嫂拔给她做陪嫁自有一番深意,上辈子她未曾领会,不知沈府水深,这辈子当然要留在身边防患未燃,要知道,那一世的沈浩初,可是被人下了整整五年的药……   想起这事,她心神一凛,不知不觉沉了声:“奉嫂,你替我准备一碗酥酪,我们晚上走一趟琼海阁看看侯爷。”   她可没忘记,上一世卓北安曾经告诉过自己,沈浩初在被人害死之前,就已经中了慢性毒/药。   药应该是被人下在他的饮食里,日复一日,慢慢加重,起码已有五年时间,最后就算他不被人杀死,也会因这毒而成为废人。   五年,不正是她初嫁沈府之时?   ————   大雨过后,芭蕉叶上积的雨水缓慢汇作一股,被风扫落,哗啦作响。   琼海阁里烛火通明,沈浩初坐在书案后正执笔疾书,将脑中所有关于秦婠案的记忆细细默出。屋里寂静无声,桌上放的饭菜已凉,他也无心饮食。许久之后,他方搁笔歇神,一手拈上眉心,一手端起案旁放的一盅参汤。   参汤是与饭菜都是大厨房做好了送来,沈逍送进书房时见他正专注在书案上,便只将参汤端到他案旁,叮嘱他要喝后才退出。   沈浩初写了很久,口中已干,扭着脖颈就要饮汤。   咻——   破空之间响起,锐物击破窗户的绢布,“当”一声打在了陶盅之上。沈浩初手一颤,陶盅被撞翻在地,裂作几片,汤水洒了满地。   他大惊,眼见屋外人影晃过,他反射性将桌上的书稿藏起,沉喝声“何人在外?”便拔步追出。   ————   夜风夹着潮气,吹在身上微凉。秦婠扶着秋璃的手慢慢往琼海阁行去,身后的奉嫂拎着食盒一语不发地跟着。   琉璃灯照不远,幽径深如蛇腹,被弦月霜冷的光打出几许诡谲,四周树形深重,半人高的草丛被风一吹仿佛有物要窜出般,秋璃缩着脑袋壮着胆子走着,秦婠听到她压抑紧张的呼吸声,不由笑起,正要打趣她,却听她一声尖叫。   “啊——”   秦婠只觉耳膜要被震裂,手被秋璃攥得死紧。   “鬼。”秋璃瞪大眼。   三人已经走到琼海阁外的小花园里,秦婠顺着她的手望去,看到一道黑影自琼海阁廊下掠飞而出,朝着她们扑来。那黑影也辨不清是人是兽,秦婠只看到有丝冷光晃眼而过,就像断头那日刽子手手里的刀刃折出的刀光。   她心怦怦狂跳,拉着秋璃往后退,可那黑影来势甚快,转眼已掠到她们头上。秋璃“啊”了声,软脚拉着她坐到地上,秦婠不由自主闭上眼,只觉得一阵风掠过,再睁眼时,黑影已然消失。   琼海阁的门已开,烛光透出,照亮半个院子。   “秦婠?你没事吧?”   男人的声音在黑夜里有着安抚人心的镇定。   沈浩初已停下追逐的脚步,看了看夜空,再看看她,最终选择蹲下身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中的《大安律》,参考的是《大明律》,资料来源百度。 啊啊,北安叔叔,亲妈自己觉得有点苏……笑泪。 那啥,我就不剧透了,反正没几章也要写到。 第12章 留宿   地上一片泥泞,雨水渗透夏日薄裳,秦婠人没事,就是觉得臀上湿凉,怕是脏了一大片。事情起得突然,她不及应变,坐在地上被秋璃攀着手臂,怔怔看着眼前伸来的手臂。   沈浩初见她没反应,只当她受了伤,情急之下握住她手腕,道:“可是受了伤?”   “没。”秦婠缓了口气,顺势站起,还连带拉了把秋璃。   沈浩初不放心,从地上拾起琉璃灯,往她身上照去,上上下下地打量,秦婠拧了拧臀上的裙,摸到一手水,便不自在地推开那灯,道:“我真没事。侯爷,刚才那是……”   “莫不是鬼吧?”沈浩初没开口,秋璃先出了声。   沈浩初确认秦婠无恙后将灯塞回她手中,失笑道:“别瞎说,哪有什么鬼神,不过蟊贼罢了,逃的时候吓到你们。”   说罢,他又往黑沉夜色望去。   蟊贼?哪个蟊贼有这么好的功夫,能飞檐走壁?秦婠心中存疑,却未出口,只听沈浩初又问:“你们来找我?”   “哦,我给你送酥酪……”秦婠说着回头。   装酥酪的红漆食盒已经摔在地上,瓷碗从里面滚出,酥酪沷了满地,奉嫂歉道:“奴婢的错。”   “算了。”沈浩初摆摆手,“人没事就好。”   正说着话,几点火光摇进院子,匆促的脚步声踏过泥水,啪啪作响。沈浩初的亲随沈逍与崔乙闻得女人尖叫声,已从院外赶来。   “侯爷,出了何事?”沈逍提着灯冲到几人身边,喘着气问道。   “闯了个蟊贼进来。”沈浩初看着二人道,“你们来得正好……”   他思忖片刻,看着黑影掠去的方向,有条不紊地吩咐:“秋璃,奉嫂,你们两陪夫人去琼海阁里呆一会。”   “我回……”秦婠正要拒绝,被他摆手打断。   “那贼人逃的方向正是你们回蘅园的路,不安全。你们先进琼海阁暂歇,待确认安全后我再送你们回去。沈逍,你守在琼海阁外护着。崔乙,你马上去外院通知老刘头,让他带护院进来,各处出入要道上值夜的人也都加派人手,再派人把上夜的婆子们都叫来,守着内宅各园,让许嬷嬷去禀报老太太一声。”   “是。”沈逍与崔乙领命。   “等等。”秦婠征询般望向沈浩初,“老太太这两天痹症发作,如今没出什么大事,就不要惊扰她了,明早再禀,清露嫂子照管内宅,先去通传她一声。”   “此言甚是,就按夫人说的办。”沈浩初当即点头。   沈逍与崔乙看得暗自称奇——沈浩初性子鲁莽,从来不是顾全大局的人,可今日遇着变故不止冷静自持,诸般安排无不妥帖,倒叫人要刮目相看。   “那侯爷你呢?”秦婠见沈浩初安排了所有事,独没提到自己,不禁问他。   “我去追追看。”沈浩初拍拍她的肩,“你们快进书房,别再外出,等我回来,莫慌莫怕。”语毕他又向沈逍喝道:“你快带夫人去书房,好生守着。”   一句“莫慌莫怕”,声音不大,却如定心丸般,将怦怦直撞的胸膛抚顺。秦婠点点头,他给了她一个眼神,人便拔步往黑影逃去的方向追去,不过两眼便没入浓墨似的夜色中。   ————   琼海阁的隔扇门被秋璃仔细掩紧,屋里烛火叫风吹得晃了几晃,很快又定下,地上落的家什与人的影子也跟着平静。沈逍在外头说了句“小人就守在门外,夫人有事就唤小人。”,之后便再无声音,寂静得让人心慌。   琼海阁作为沈浩初的书房,秦婠从前只来过两次,沈浩初不喜欢她进来,所以每回她都只在明间站站就走,似这般被允许独自踏进,倒是头一回。书房略有些乱,靠墙的桌上放着落盖的饭菜,秦婠伸手一碰,饭菜皆已冰凉,沈浩初没有碰过。她再往里踱了两步,看到书案边上散放着几册不及收起的书,不过书案正中却空了一块桌面,旁边是文房四宝,砚上墨汁犹在,笔搁上的狼毫还醮着墨,她用指尖蹭蹭,发现笔尖墨汁未干。   她沉吟着抬头,恰见秋璃俯身去拾地上的碎片,忙出声喝止:“别捡。”   秋璃缩回手,讷讷看她,她扫了眼狼藉的地面,已将当时房中情形猜出大半。   桌案上空了的那块地方,恰是一张纸的大小,笔墨未干,想必沈浩初当时在书案后正提笔疾书,中途欲要饮水,却发现外面有人窥探,故失手打翻瓷盅。可桌并没他所写之物,可见他在匆忙之下还不忘收起所写之物,应该是在写重要的东西。   仅管只有三天时间,秦婠也已察觉这个沈浩初与前世大不相同,也不知其中有何猫腻。   “秋璃,别碰这些东西。”她放缓神情,又朝奉嫂道,“奉嫂,麻烦你看看这屋里食物可有问题,尤其是这盅打翻的参汤。”   “是。”奉嫂领命,不问缘由,走到桌边先从饭菜开始查验。   秦婠又踱到门前细细看去,忽瞧见隔扇蒙的绢布上一处指头大小的孔洞,位置比她身高略高些,她踮起脚将眼睛凑上,向外窥去。   屋外一片漆黑,只有霜月下魅影似的夜。   ————   夜晚的风颇大,刮得路两侧草木簌簌作响。沈浩初追了段路,出了身汗,被风一扑,寒浸浸粘在身上。四周静谧,他已追至尽头,前面是半堵墙,看情况那贼人已经逃匿不见,他斟酌片刻,正欲转身回琼海阁,忽闻身边草丛动了动,一道人影冲天而起,眨眼间就窜进了墙南。   沈浩初眉头大蹙,追到墙根下,发现一条被杂草湮没的小路。   思及刚才屋中情况,来人似乎无意伤他,再加上这么长一段时间这人不止没跑,还埋伏在这里等他,他猜测此人约是要引他前往某处。思及此处,他便跟着追进去。   荒草掩盖的路后方,竟有几间简陋的矮房,房前杂草丛生,很是荒芜,料来应该久未有人居住。沈浩初往前走了两步,还未靠近房前,便听到压得粗扁的声音。   “别过来。”   声音从上方传来,他心一惊,止步抬头,屋檐上不知何时竟坐了个人。这人背着月光,面容身形都看不清,只隐约见到手里一柄长剑泛着霜冷的光。   “阁下何人?为何趁夜擅闯我镇远侯府?又引本侯来此?”沈浩初面色不惊,冷喝道。   眼前这人身手不凡,也不知与原来的沈浩初相比谁更强些,但依他现在情况,要抓住此人绝无可能,但自保应该不成问题。   “你的镇远侯府?”那人低声嘲笑,复又收笑,“我是来警告你的,小心你的日常饮食,府里有人要对付你。”   “对付本侯?为何?你又如何知道?”沈浩初问道。   “少废话,你只要听到记住就可以。除了日常饮食,你还要留意一个肘上有蝴蝶伤疤的男人,如果发现了别管是谁,先给小爷我抓起来。”那人继续说着。   沈浩初从那咬牙切齿般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恨意。   “你叫本侯留心这些,却不告知缘由,本侯如何信你?”   “信不信随便你,你只记得这个人可能在将来要了你的命便好。”那人说着将剑凌空一削,剑花如电光闪过。   沈浩初被晃得垂了眼,只道:“阁下到底何人?”   许久,未再有声音传来,他睁眼望去,屋檐上的人影已失。   ————   琼海阁里,秋璃举着烛台站在奉嫂身边,虽然不解此举为何,但观自家主子敛眉的模样,便也不敢出声打断她们。奉嫂验完桌上饭食才走到书案旁,蹲在地上,将散落满地的食材逐一捡起辨认及嗅闻。   许久之后,她方起身。   “如何?”秦婠忙问道。   “回禀夫人,桌上的饭食无碍,皆是正常食材,只这盅人参鸡汤……”奉嫂说着又将手里拈的一块鸡肉放在鼻前嗅了嗅。   “鸡汤有问题?”秦婠上前两步,低头看地上的残物,汤水已渗入地面,只留湿渍,余下的就是一段指头粗的高丽参,几颗枸杞与几片姜,以及炖烂的鸡肉,没有其他东西。   奉嫂迟疑道:“奴婢也不敢确定,汤中食材亦无问题,只是这汤水中似乎另有一股药味,被参香所掩,不好辨认,但可以肯定不是眼前所见的这几味食材所散之味。”   “用银针探探?”秦婠又道。   此语一出,便是奉嫂再内敛心中也难免一惊,银针探的是毒,何以自家姑娘才嫁沈府就作此怀疑?   “夫人,这汤中下的药药量甚微,气味也不像是毒物,银针恐难探出。”   秦婠点点头,心内思忖开来。   这沈府果然有人要对沈浩初下手?   正想着,外头忽然响起声音:“侯爷。”   沈浩初回来了。   “奉嫂,秋璃,今晚这事不许外泄,谁都不能说。”秦婠急急吩咐道。   秋璃才刚点头,书房的门就被人从外推开,沈浩初迈进屋来。   “侯爷,可抓到贼人?”秦婠迎到门口。   沈浩初摇摇头:“没有。今晚吓到你们了吧?”   “没事。”秦婠笑了笑,忽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裙间,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裙上成片的污泥蔓延至臀后,狼狈至极,不由脸红。   “贼人已经跑了,料来无碍,我送你们回蘅园。”沈浩初提起挂在架上的琉璃灯,不再看她的裙子。   “不用了,侯爷忙了半天,也要歇息,我自己回去吧。”秦婠推道。   沈浩初已经踏出屋,没再给她拒绝机会:“走吧。”   ————   夜路不再幽静,想是护院进来,值夜的人也都警醒,正提灯四处巡视,点点火光似被惊醒的萤虫。沈浩初提着灯走在秦婠前面,脚步沉稳,背影挺拔,有一丝宛如脱胎换骨的安全感。两人都不说话,一前一后这么走着,很快就到蘅园。   蘅园里外皆是一片烛火光芒,因那番变故,丫鬟和婆子们全都醒了,主子不在,便都似没了主心骨般在廊下惶惶站着,一见到沈浩初与秦婠就松下气来,忙行了礼将二人迎进屋中。   “多谢侯爷。”秦婠一迈进屋就向他道谢。   “不必如此客气。”沈浩初将灯递给青纹,转身道。   秦婠瞧他额上一片细密的汗珠,又想起书房里那些饭食,想了想开口:“爷还没用饭吧?如今天色已晚,大厨房的灶火恐怕已停,要不我让奉嫂给你做点吃的?”   他一愣,便听她又道:“不过蘅园的小厨房才刚收拾妥当,恐怕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些简单的米面果菜,做不了什么精细饭菜,侯爷若是吃不惯……”   “你的东西都是好的,没什么吃不惯。”沈浩初笑起,只是想起白天被自己抢去甜醅时她肉疼的表情——她自己大约是不知道的。   “奉嫂,那就劳烦你去厨房做些吃的,就拣简单快速的,不过要热汤热菜。”秦婠已转而吩咐起奉嫂。   周围站的青纹见沈浩初进来,早早沏了热茶,连点心一并端来,要服侍沈浩初,却被他不动声色推离。秦婠告罪一声,与秋璃回了里间更衣。沈浩初在外头坐了片刻,就见她换完衣裳出来——钗簪全去,只留头两个乌溜的髻,身上是家常绫袄裙,素面如玉,雪娃娃般可爱。   吃食还没端来,屋里无声,秦婠尴尬,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心软留他用饭。   “你怕吗?”沈浩初坐在锦榻上,忽开口打破两人间的寂静。   “啊?”秦婠不解。   “刚才的事,你今晚会害怕吗?”沈浩初问得极温和。   秦婠思及刚才黑影窜来时的情景,仍心有余悸,但嘴里还是道:“不怕。”   沈浩初有些恍神,想起在狱中最后见她那一面,他也问过她,可害怕断头,她也是这般简单地回答他,不怕。行刑那日,她跪在刑场上,惶惑恐惧的目光却似烙在心上的伤痕,剜之不去。   “嘴硬。”他低头道了句,“今晚我不走了,留在这里吧。”   “啊?”秦婠大惊。 作者有话要说:  唉,越来越没信心了…… 第13章 教导   屋里一众丫鬟听到沈浩初要留下,都眉开眼笑,只有秦婠瞠目站着,以为自己听差。沈浩初已坐到罗汉榻上,恰逢奉嫂把煮好的吃食端来,两碗热腾腾的面上桌,香气顿时弥眼,分明只是碗极普通的汤面,清汤寡油,里面只放了两段葱,打着个溏心蛋,但那香气嗅来却鲜美复杂。   “这是什么面?”沈浩初只闻到味道就惊觉腹中竟已饥肠辘辘,他挑了筷面送入口中,一尝之下,惊艳非常。   看似平平无奇的汤面,其中滋味竟难形容。   秦婠坐到他对面,闷着气道:“山东八珍面。”   “八珍?哪八珍?”沈浩初仔细品着面,胃口大开。   秦婠正盘算着要如何送走这尊佛,没心思回答,那厢奉嫂接了嘴:“回侯爷,八珍便是取鸡鱼虾晒干,与鲜笋香簟等物研末,加上鲜汁共八种,和入面中所制,是以面具八味,汤水取清。这是山东的吃食,夫人从书中看来,在家时嘱奴婢做来试试,其实奴婢也不知是否正宗,不过给主子尝个鲜。”   沈浩初听明白了,小丫头出个脑袋瓜子加一张嘴,为口吃的,她这心思也是无所不用。   “味道极好。”沈浩初夸道,又敲敲桌,问秦婠,“你不吃吗?”   秦婠哪有心思吃面,拔了两筷就作罢。沈浩初倒是有滋有味将面吃得干净,秦婠静候他漱过口拭完唇才试探:“侯爷,你瞧今晚出了这乱子,园子里恐怕人心慌慌,各处都还在巡夜,恐怕夜里还需你在琼海阁坐镇,我这儿就不劳爷操心了……”   沈浩初挑了眉,低沉的声音略带笑意:“你在想什么?我在外面坐着,不睡。”   “不睡?不睡怎么成?”青纹大惊。   沈浩初却吩咐她:“你去向沈逍传个话,今晚我留在蘅园,若宅里有什么要事,就到这里回我,另外叫他把我案上的书送过来。”   话里皆是不容至喙之意,除了对个别人之外,他向来没耐性解释太多,这是他一惯作风。   现在,那个个别人正歪着头在打量他。   “快把面吃了进去休息。天晚了,别走了困。”沈浩初敲敲桌子,唤她回神。   不知是不是秦婠错觉,她似乎在他眼里看到一种可以称之为关爱的目光,就像小时候父亲常会对她说的,多睡觉才长个儿——这人是把她当孩子了?   ————   里间的纱罩落下,外头的烛光便一丝都漏不进来。纱缦放好,屋里只有秋璃蹑手蹑脚的窸窣声,很快的她将烛火熄去,屋里彻底暗下。秦婠侧身抱着大迎枕,却将眼睛睁得老大,毫无睡意。   她心里想着在沈浩初书房发现的东西。下毒之人非常谨慎,将药量控制得极小,从上辈子的情况来看,这毒短期之内不会置人死地,只会通过日积月累慢慢侵蚀身体。事实上到了婚后第三年,沈浩初的身体就已大不如前,不止如此,他的性情也越发乖戾,耽于酒色不知节制,外人只当他纵情玩乐身体虚耗亏损,并没疑心他遭人毒害,如果不是他被刺死之后由仵作验尸,这件事也难以被发现   能够暗中下药达五年之久,此人必深藏侯府,会是谁处心积虑想要他的命呢?   秦婠原盘算着撂手壁上观,沈浩初死活她都撒手不理,不论是被刺死还是被毒死,终归要死,死了她反倒自由,可如今想来,恐怕是撂不得手。   下毒之人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要挑在沈浩初成亲之后,不知是否与她有关?毒杀者与刺杀者中间可有关系,她成替罪羔羊是有人蓄意而为?若是,那今生此人必然还会将手伸到她身上。那人又为何要下毒手呢?会不会加害于她?   谜团太多,秦婠没有答案,但为了自己的安全与日后的生活,她觉得有必要先将下毒一事查个分明,只可惜当初卓北安在审她之时只透露些许口风,她仅知沈浩初被人下药,却不知下的到底是什么药,毒源之上难查,不过……   想在沈浩初的饭菜里动手脚,从采买食材,到厨房烹制,再到送进琼海阁,都有可能,若是要想,这其间牵涉到的人恐怕遍及后宅各院各房,她初入沈府,脚都没站稳,也没证据指明有人下毒,如何来查,除非,她能拿到管家之权。   ————   杂七杂八想了一宿,天将明时她才闭眼,还没睡个囫囵,秋璃已掀帐来唤她。秦婠两眼酸涩地睁开,眼皮沉得像压了块重铅,因念着昨晚发生那样的事,今晚老太太必要见后宅众人,去晚了不好,她方挣扎着起来,半梦半醒地由着秋璃服侍自己梳洗更衣。   挑起珠帘,打着呵欠走到外间,秦婠便嗅到阵带着淡淡酒味的甜香。外间的桌上已经摆好早饭,打了蛋花的羊乳甜醅,一碟蒸好的山药糕,凉汁浇拌的八珍面,秦婠颇为惊讶:“这么早?”   “侯爷走的时候交代了,今儿夫人可能要去老太太屋里请安,等夫人请安回来,这早饭怕是晚了,所以命奉嫂早早做了送过来。”秋璃掩唇笑答。   秦婠这时才记起,昨晚上沈浩初留在蘅园,守在这外头。   “侯爷人呢?”她四下看看,没发现他的身影。   夏茉过来替秦婠挽袖:“侯爷天亮在园子里练了套枪法,才刚先吃过饭出去了。”   秦婠拈起象牙筷,心道,他倒乖觉,在她屋里用饭,便宜他了。   “知道侯爷上哪里去了吗?”吃了两口面,她又问道。   “好像带着沈逍、崔乙往咱们园子南面去了。”夏茉忙凑上道。   秦婠盯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对侯爷倒是上心。”   夏茉莫名一凛,悻悻道:“这不是替夫人上心嘛。”   秦婠不语,想着蘅园南面是个久未修缮的陋园,里面的几间空屋堆满园里杂物,平日甚少有人过去,沈浩初带人去那里做什么?   ————   天色尚早,晨风习习,日光薄洒草木,园中碧翠染金,偶有鸟鸣脆语伴着晨起洒扫婆子帚下的沙沙声一并传来,十分祥和。   “夫人,咱们来这里做什么?”秋璃扶着秦婠走到蘅园南面的陋园外,不由奇道。   她们不是该去给老太太请安吗?   “来看看。”秦婠心中生奇,直觉这地方与昨晚的事有关。   二人才过那半堵残墙,就看到沈逍与崔乙守在院子外站着。   “夫人。”沈逍与崔乙看到秦婠忙躬身行礼。   秦婠略一颌首,就看到陋园里只有沈浩初一人身影,正蹲在地上低头探手,也不知在看什么,她待要往里再走,却被沈逍拦住。   “夫人,抱歉,侯爷交代过不让人进去。”沈逍为难道。   “无妨,我只是来问侯爷可要去给老太太请安,既如此,那我先走一步。”秦婠笑笑,不作勉强,转身正要离开,却听到园里传来沈浩初的声音。   “让她过来。”   她转头,瞧见他朝自己招手。沈逍与崔乙便低头往两边让去,秦婠小步踱入。   这园子未经修缮,地上没铺石板,还是泥地,被雨浇湿到今晚还没干透,踩上去还发软,秦婠走了两步,看到地上一大串脚印,脑中忽然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再看沈浩初时她的眼光已改。   沈浩初已直起身,人在屋前站着,手里握着柄铜尺,道:“从旁边绕过来。”   秦婠会意,走得愈发小心,很快就到沈浩初身边。   “爷这是在找东西?怎不多叫些人帮忙?”她试探他。   沈浩初拿铜尺在她脑上轻轻敲了一下:“你都看出来了还问我做什么?”   秦婠捂着头瞪他,她看出什么了?   “岳父没教过你?犯案现场不能破坏,让他们进来,要是不知轻重破坏了重要痕迹怎么办?”沈浩初道。   秦婠起了脾气,冲道:“那你让我这不知轻重的人进来做什么?”   “学习。”   学习?秦婠大奇,她一个妇道人家学这些做什么,只是还没问出口,就被他一把拉着蹲下。他呶呶下巴,示意她跟随他手中铜尺所指方向看去。秦婠望去,泥地上有个半干的脚印。她的注意力被吸引,忘记刚才的事。   “这是……”   “这是昨晚那个蟊贼留下的脚印。昨夜我从琼海阁追出来之后,半道上遇见他,一路被他引到此地。此人轻功很好,这偌大院子只留下几枚脚印,这枚是最完整的。”沈浩初将她拖到泥里的裙摆轻轻提起,塞进她手中。   秦婠便抱着裙子展眼看院子,反问:“这么多的脚印,你怎么知道哪些属于他?”   “此地荒芜,平日没人过来,昨夜只有我追入,事发之后我就让人将此地围起,以备天明之后勘验,所以这里的脚印不是我的就是他的。人的脚印根据身量体重步法习惯年龄皆不相同,你看我的脚印……”他说着抬起一边脚,引她对比,“我的脚印显然比他的要短一点,下陷的深度也略有不同,虽然差别细微,但都是至关重要的。再加上我的鞋底有侯府特制花纹,而他的并没有,凭此很容易就可以区分开来。”   秦婠微微张嘴,愣愣看他,他解释浅显易懂,语速疾缓恰当,极有信服力。   这样的沈浩初,她从没见过。   “根据他留下的脚印,可以判断出此人应该比我瘦,身高在五尺七到六尺之间,比我高半个头左右。”他放下脚,看着铜尺上的刻度,在心里计算一番方道,语毕发现秦婠在发呆,不由又敲敲她的脑袋,“你有没在听我说话?”   “听着呢,你别老打我头。”秦婠摸上脑袋,怒回,“五尺七的身高在京城可不常见,大多是关外胡人,不过关外胡人虽然高,但也壮实,不可能比你更轻。”   沈浩初已经算高的男人了,比他还高?那得什么模样?恐怕她只到那人的胸口吧。   “还有,这里是侯府废旧园子,别说外人,就算是咱们府里人都未必认得路可以半夜凭黑摸来,照侯爷刚才的意思,那人来无影去无踪,昨晚护院们已经第一时间在园里围捕巡查,可还是让他轻而易举地跑了,我猜他应该是对咱们府里的格局非常熟悉才是,甚至比一般人要来得更熟,但是咱们府里没有这么高的人。”秦婠斟酌着说完一番话,才发现沈浩初已经盯着自己看了许久,“你盯我做什么?”   她从地上站起,抖抖裙上沾的泥沙,沈浩初跟她站起,点头道:“孺子可教。”   大约她自己没有发现,她言行已经不是初时小心翼翼的口吻了,他还是比较喜欢这样无拘束的她。   “你想怎么查?”她问他。   沈浩初已迈步往外走,若按常规也不是没有查的法子,但现在他有个更为大胆的猜测,导致他无法按照常理去判断,故而并没正面回答她,只道:“从长计议。”   “你怎会这些勘验技巧?”秦婠又问他。   “我不是说了我想进大理寺,这几天看书看的。”沈浩初挑眉。   秦婠意味深长地“哦”了声:“现学现卖啊,难怪了……”   难怪讲不出查探的法子。   “难怪什么?”他止步看她。   “没什么。”秦婠越过他往前走去。   沈浩初两步跟上,眉梢动了动——不错,知道怼他了。   “走吧。”他在她耳边道。   “去哪?”秦婠看着与自己并肩而行的男人。   “去当你的挡箭牌,陪你见老太太去。这么晚过去,你不怕被人责问?”   “……”秦婠忽然想把这人的皮囊撕开来,看看里面到藏着谁。   ————   丰桂堂里肃静非常,沈老太太板正地坐在榻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堂下坐的人。   堂下已经坐满人,二房三房都来得齐全,宋氏林氏坐在下首,邱清露在宋氏身后站着,几个姑娘也端正地坐在锦凳上,轻易不敢出声儿。   雁哥沏了碗茶送来,小陶氏忙接了恭恭敬敬递给沈老太太,秦老太太接了茶,要开碗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浮叶,发出扣扣的脆响,低垂的眉眼看不出喜怒,有几分当年老太爷的气势,震慑得众人不敢说话。   喝了两口茶,她又将碗递给小陶氏,小陶氏接过后犹豫片刻,咬牙小声开了口:“老太太,她怕是有事耽搁了,要不让媳妇出去看看?”   “你快坐下吧,别丢人现眼,这天下哪有做婆婆的在外头迎接儿媳妇的理?”老太太冷睇她一眼。   小陶氏噤声回了座。   “到底年纪还轻,行事没个分寸。昨夜出了那么大的事,老太太早上得了消息必是忧急如焚,满宅的人都来了,单等她一个,她做晚辈的能有什么事比替老太太排忧尽孝更重要的?”二太太宋氏捻着佛珠开口,语气温柔,却字句诛心。   老太太的眼又冷了几分。   气氛正僵凝着,屋外的婆子一扬声:“侯爷,夫人。”   沈浩初与秦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负能量爆炸,多谢你们治愈我。么么哒。 第14章 保护   满堂注视下,秦婠与沈浩初并肩步入丰桂堂。堂上气氛冷凝,老太太面色不佳,其余人都噤声坐着,不复往日热闹景象。沈浩初大步迈到老太太跟前作揖,秦婠随其福身,一同向沈老太太行礼。   看到孙子,沈老太太面色放缓:“浩初,你怎么过来了?今日不是与小郡王约了去落星山狩猎?”   沈浩初答道:“不过玩乐之事,几时都能去的,哪及府中要务重要。昨夜家中遇贼,至今未明,孙子不放心,也恐祖母担忧,所以亲自过来回禀祖母。只是昨晚护院巡宅回复,孙儿怕还有变故所以守着,天明时才撑不住闭了会眼,倒累得秦婠服侍我整夜未眠,又为了等我起来而错了时辰,让祖母、二婶、三婶 ,几位嫂子妹妹久等了,是我的不是。”   话说到这份上,他又将错都揽到身上,谁还能责怪秦婠?老太太眼眸早就软下,又是心疼又是欣慰:“真真没想到,你这猴儿竟会放弃玩乐,安分呆在家中。”   “祖母,保家卫国,男儿本分,何况孙儿承爵,是这镇远侯府的一家之主,焉有弃家寻乐的道理。”沈浩初正色道。   老太太既惊且喜,不禁站起:“你们听听,听听,他竟然能说这番话来……”   “老太太,咱们侯爷长大了。”许嬷嬷忙过来扶她。   秦婠不动声色扫过屋中众人,发现众人皆已露出各自复杂的神色,不论是欣慰还是激动亦或嫉妒,都逃不掉惊讶之色。   她垂头腹诽——这有什么可奇的?但凡有责任心的男儿都该明白的道理,也就只有在沈家才会掀起惊诧,由此可见沈浩初平时为人多顽劣任性。   似乎心有灵犀,沈浩初转头看了眼秦婠,她看起来恭顺温柔,也不知在想什么。   “侯爷能有这样的想法,是咱们府的福气,老太太也可宽心了。”宋氏露出笑容,那张喜怒不惊的脸染上些许慈爱。   秦婠很快扫过一眼收回目光。宋氏在沈浩初面前,总是这副慈爱相。沈浩初幼年丧母,小陶氏未入门前是跟着老太太的,沈老太太对他管教甚严,他小时候也不亲近祖母,只有宋氏待她亲切温柔,又素来投其所好,刻意讨好,倒让他心存感激,将其视如母亲。秦婠在侯府五年,冷眼旁观,倒看出些不对来——沈浩初与小陶氏关系不睦,疏远祖母,甚至于和她夫妻疏离,多半都逃不开宋氏有意无意的教唆。沈浩初会长成那副顽劣脾性,恐怕与宋氏有大关系,要养废一个孩子,捧得越高摔得越狠,是为捧杀。只是宋氏手段太高,连老太太那样火眼金睛的人,都没瞧出来。   她与沈浩初夫妻情分没有恶化时,她也曾好心提醒过他,不料却被他斥责心肠恶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那以后,她再没管过他。   简直是个傻子!   沈浩初没来由感受到身边人传来的嫌弃之意,看她时她却还是老实乖巧模样,不由挑眉。   “既如此,你派人向小郡王说明原委了吗?”老太太又想起一事来。   “一早就派人去郡王府上了。”沈浩初点头。   “南召郡王那人……你未赴他的邀约,岂非下他脸面,只是派人说明恐怕不够。”宋氏边说边将邱清露叫过来,又嘱咐道,“清露,你替侯爷备份赔礼送到……”   “二婶娘,不必麻烦清露嫂子了。”秦婠此时方开口,绵甜的声音被刻意压沉,“小郡王猎奇,恰好我手上有套十八件机关檀木套匣,才刚已经打点好命人送去给小郡王作赔礼,想必他不会再怪责侯爷。”   说完话,她看到沈浩初递来的疑问眼神,便又解释:“侯爷操劳一夜早上方阖眼,我不想打扰你,直接命人送去的,后来赶得急便忘了知会。”   其实是沈浩初去勘验现场时她命人送去的。那南召小郡王霍谈出了名的霸道,全京城他排第二,便没人能排第一,便是沈浩初,纨绔之名还在其之下。霍谈可是个惯会胡搅蛮缠的主,一个不顺意就能把人家搅得天翻地覆,秦婠可不想沈浩初得罪这个主,毕竟如今他二人在外是夫妻一体,若出了差子还不得她帮着收拾。   “好孩子,过来坐。”沈老太太的怒气早已消失殆尽,看秦婠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秦婠上前后她便拉着人坐在自己身边,仔细端详,又赞道,“难为你年纪轻轻行事稳当,昨个儿夜里累着了吧?”   “我再累,又怎比得上清露嫂子累。从昨个夜里就带人在后园各处巡查,早早又要料理家事,照管各园各房,她才是最辛苦的。”秦婠柔声道。   “哎哟,我这糙皮糙肉的早就习惯了,你快别臊我,我这人经不得夸,一夸可就该忘形了,按老太太说的,我那猴尾巴要藏不住了。”邱清露笑着走出来打趣自己,迎得满堂笑声,一扫适才冷凝气氛。   “好了,我虽然上了年纪也没老眼晕花,你们都是好的。”老太太笑出声,又吩咐雁歌开库,“去,把宫里赏下的灵芝与那几盒血燕取来,包了给这两个丫头带回去。”   “谢老太太。”秦婠忙站起行礼,被邱清露给按住。   “快别谢了,老太太这是哄咱们多出百倍的力替她看宅子呢。”邱清露趣道。   秦婠明白,这阖府上下也只有邱清露能这般与老太太说话,一来她是老太太娘家外甥女,又深谙老太太脾性,说起话来便少了顾忌,更添亲近。   打趣了两句,话题又绕回正事,老太太敛了眉目开始问及昨晚之事,沈浩初掩了几个要紧之处,将事情一一禀明。说了半晌,老太太才松开眉头安下心,遣众人回各自院子,又免去秦婠的晨昏定省,只叮嘱她好生服侍沈浩初。   ————   众人一走,丰桂堂就静下来,屋里光线昏昏,照得满堂金玉锦绣陡生暮色。沈老太太板正的背在最后一人出去后便佝偻下来,□□两声直接歪倚在锦榻的迎枕上。许嬷嬷见状忙将点的艾灸熏炉拿来,送予她敷膝,淡淡的艾香弥散,沈老太太一声叹喟,道:“老了,才坐一个时辰就撑不住。”   “坐着不舒坦就倚着,都是自家人,您又何必强撑。这几年为了侯府劳心费神,您也该松松手了。”许嬷嬷坐到她身边,一边劝慰,一边端来热茶。   “我倒也想松手,只怕一松手就把祖宗这百年积业给毁了。都道百年世家,也就和那用旧的被褥一般,锦绣仍在,内絮早散。”老太太摇摇头,面现戚色。   沈府不过外强中干罢了。积年之家,三代而衰。   就着许嬷嬷的手饮了口茶,她又道:“我能不愁吗?你看看咱们这一大家子人,谁是能撑起家业的?老二心思不在正道上,老三与我隔着肚皮,要是老大没死那么早便好了,这么多孩子里也就他能指望得上。”   “如今不是有侯爷吗?”   “浩初?小时候看着倒好,越大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大房就剩他一个男丁,也不知长进,那小陶氏又不堪重用,我想扶都扶不起,倒是二房人丁旺盛,可惜心野,想得只有自己。”老太太又叹口气,浑浊地看着满屋朽色,不免悲音大作,“我还能看顾他们几年呢?只怕两眼一闭就是松手的时候。”   “老太太春秋正盛,可别说这样的话。我瞧侯爷娶了妻,如今是长进了,就看昨日那事,我听外头的人说,他处变不惊,不仅有勇还有谋,应对之时极是稳妥,行事滴水不漏,甚至还要亲自去应天府衙找中城兵马指挥使洪统领问情况,颇有当初老太公的风范。”许嬷嬷取来帕子拭找她唇角,继续劝慰,“再看那秦婠行事也像个沉稳的,正压得住咱们侯爷那毛躁的脾气。”   许嬷嬷说着又把近日里蘅园里发生的大小事宜都给老太太说了一遍,那院里多的是眼睛,那园里没什么能逃过老太太的耳目。   “听你这么说,秦婠品性倒不像外人说得那般不堪。”老太太摩挲着熏炉上的纹路道。   “人言可畏,总有那起嫉富嫌好的人添油加醋,京里的传言,哪能尽信。”   “这倒也是,外人都道秦家二姑娘好,我遇见几次,总觉得不太对。”老太太沉吟。   “就看她把咱们侯爷迷得疯疯颠颠,自个儿还能没事人般干干净净地在各府走动,便知道她手段心计必然不浅,没进府也许是好事。”许嬷嬷又道。   京中但凡与男子有些瓜葛的姑娘,闺誉多少都会受影响,偏偏这秦舒不止丝毫未损,甚至名声更响,好像所有的错处都让别人占走——譬如沈浩初的疯执,秦婠的毒计。从来没人提过秦舒的问题,且不论这其中对错,至少证明此人必有些非常手段。   老太太点了点头,不予置评,许嬷嬷便继续劝道。   “我看秦婠也不错,成亲后这几日侯爷人都静了不少,也没再念那秦二姑娘了,刚才你也瞧见,这小两口在堂上一唱一和的,互相遮掩,倒是恩爱。”许嬷嬷将她的盖毯往上掖了掖,“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您啊也别操心太过,既然大房那小陶氏不堪大用,不如让秦婠试试?”   “才不过四五天,能看出什么真的来?再瞧瞧吧。”沈老太太闭了眼。   许嬷嬷便不再多劝,刚要离去,却见老太太又睁了眼。   “下月初三是徐太妃的寿辰,昨日祁王府上已经派人送帖过来,你替我回个帖,就说我犯了痹症不好前去,让秦婠带两个姑娘替我去吧。”   ————   一席话说到近午,沈浩初才与秦婠回蘅园。日头辣辣地晒,路上的树荫窄得只够笼住一人,沈浩初全让秦婠走在里边,自己倒被晒得满头汗。   秦婠偷眼看了看他,终于忍不住:“侯爷今天为什么要帮我?”   沈浩初淡道:“秦婠,你为何会问这个问题?我帮你,难道不是应该?”   他问了一个很简单,但对秦婠来说却很难回答的问题。夫妻相扶本是应该,可她和沈浩初不一样。   她略垂下眼,没瞧见身边的人若有所思的目光。   在沈府的这几年,她定是过得极不好吧?   “秦婠,以后这个问题别再问了。我在一日,自会帮你护你一日,没有什么原因。”沈浩初沉道。   这个“我”,是卓北安。   只是他也不知能留多久,毕竟……他是多余出来的人。   秦婠心头微震,不明他这话中意思,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听沈浩初又道:“昨晚没睡好吧?眼睛都黑青了。回去之后好好休息,等你精神了,我还有要事同你说。”   “侯爷有何要事?”秦婠蹙眉问他。   “这事关系甚大,非三言两语可清,今日之后,我需要你时刻保头脑的清醒——为了你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呀,等会出门玩,所以提早更新。 2017年最后一天,希望小仙女们年年十八岁! 第15章 甩脸   沈浩初神神叨叨的一席话,不但没让秦婠睡好觉,反倒让她胡思乱想了一晚上,结果这说要找她商量大事的人出去了一下午,也不知上哪里去花天酒地,把秦婠给气得够呛。   她就不该相信他故弄玄虚的信口开河。   睡眠不够导致她的脾气比前两天要大,甜美的脸一旦板下,虽然并没多少威慑力,但那目光流转间的冷意却叫满屋的丫鬟噤声。   可惜,没等她气消,就被另一件事给吸走全部注意力。   “许嬷嬷,老太太真的让我带两位姑娘去赴宴?”秦婠拿着烫金的帖子翻来覆去地看。   “我的小侯夫人,老太太的话我还能传错不成?”许嬷嬷瞧她脸上还一团孩子气,不由替老太太的主意捏把汗。   秦婠确实惊讶。上辈子因她嫁来沈家便出了错,又与沈浩初起了争执,所以老太太并不喜欢她,根本没让她参加这场后来被喻为兆京牡丹宴的盛会。   徐太妃是先皇四妃之一,也是先皇后的同宗妹妹,受先皇喜爱,又得先后信任,育有一子一女,儿子获封康王,女儿则封永寿公主。先皇驾崩,今上继位之后,便恩赐她从宫中搬到康王府由儿子供养,是先皇众多妃嫔中唯一一位得到善终之人,不过可惜她儿子死得早,如今的康王由其嫡长孙霍泽承继,她的次子霍谈就是与沈浩初交好的兆京小霸王南召郡王。   徐太妃的寿辰每年都会大肆操办,已成兆京贵圈中的惯例,但这一年的寿宴却让所有人都印象深刻,甚至被称作牡丹宴,盖因这场盛会竟然聚齐了当时兆京盛名最响的几位京都佳人,而最戏剧化的是,这几位京都佳人竟通通被一个人盖过了风头,其中就包括盛名之上的秦舒。   那人便是西北掖城的异姓藩王曹启苏的嫡长女曹星河。对于循规蹈矩了百年的兆京人来说,曹星河的出现虽只是惊鸿一现,其无双风华就像她的名字,星河璀璨,月华失色,再无群星拱月之说,不知俘获了多少男儿年轻的悸动。   秦舒在她面前,一败涂地。   上辈子,秦婠只听过传说,不想这辈子竟有机会亲眼目睹,说不兴奋那是假的。沈浩初语焉不详的话当即就被她抛到脑后,送走了许嬷嬷,她满心就剩下这一件事。   ————   要代表镇远侯府去参加太妃寿宴这事,转眼传遍后宅,在各院各房都掀起一片波澜。下午,小陶氏就带着四姑娘沈芳华造访蘅园。秦婠将人请进屋中,心里倒无惊讶。   “婆母有事唤我过去便是,怎么亲自过来了?”秦婠笑吟吟地从青纹手里接过茶盏亲自递上。   因为孀居的关系,小陶氏的衣裳颜色与饰物都寡淡,今日穿着灰蓝的褙子,发髻上只有两只翠玉簪子,越发衬得人伶仃卑微。   “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过来瞧瞧你。你嫁过来几日,我早想来看看,不过老太太身体一直不爽利,我走不开,所以就耽搁了。”小陶氏接了茶,细声细气地开口,又扯过沈芳华。   “嫂子。”沈芳华低头规矩叫人,眉目间神情像极了小陶氏,不过五官却更像过世的沈父,有丝硬朗气。   秦婠把她拉到锦榻上坐着,又将一漆盒的点心推过去,只笑道:“四妹妹别拘束,想吃什么玩什么只管同我说。”   说罢,她盯着沈芳华好一通瞧。这对母女的来意她心里有底,就是为了徐太妃寿宴之事。老太太让她带两个姑娘同去赴宴,可三房这么多位姑娘,每个都去是不可能的,便要有所取舍,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一位的脸面都不好,所以这为难的事就落到秦婠头上,怕也是老太太将这事交给她的主要原因。小陶氏早想让沈芳华去赴宴,所以听了消息第一时间就来了蘅园。   沈芳华垂头坐着,只有小陶氏与秦婠说话儿,秦婠听小陶氏拉扯半天,干巴巴地问遍她的起居饮食,却总也没进正题,便把话头转到沈芳华身上:“四妹妹马上要及笄了吧?她是咱们大房嫡出的姑娘,这及笄礼可不能马虎。”   小陶氏怔了怔,忙接话:“十一月初十,再有三个月就是。我也正愁她这及笄礼呢。”   “这有何可愁的,三妹妹年前不是才办过,按着她的旧例一样操办便是。”秦婠装作不解,果见小陶氏面色一苦,沈芳华的头垂得更低了。   “三姑娘的及笄礼,是老太太亲自开口大办的。”小陶氏笑得苦涩。   沈芳龄极得老太太宠爱,她的及笄礼既有老太太的吩咐,又有宋氏的督办,还有个主持中馈的能干大嫂邱清露,那声势可不是其她姑娘能再有的。   秦婠点头,不再多问,便听小陶氏咬牙又道:“及笄礼倒是次要,只是这孩子年纪大了还是要挑门可心的婚事才好。可惜她是个锯嘴葫芦,见了外人不说话,这么些年也没出过府,外头人都不知道她,我担心……”   话说半截沈芳华脸已红了,不自在地说了句“娘”,秦婠便按住她的手,朝小陶氏感慨:“婆母说的这些,我也明白,从前在家的时候,我母亲也总替我操心这些。”   纵然秦婠未曾生养,也能体会小陶氏这番心情,毕竟沈芳华是她在沈府唯一的亲生骨肉。   “有些事老太太年纪大了一时顾及不到,但心里肯定是有数的,婆母不必太过忧虑,再者芳华是咱们大房的娇客,镇远侯的亲妹妹,不论是笄礼还是婚事,都不会马虎的。”秦婠安慰她。   “那……那……”小陶氏仍不放心,可待要直问却又顾着脸面,便支吾起来。   “婆母心里那事我也不能拿主意,但晚些时候我去见老太太时会同她商议。四妹妹大了,也确实该往各府略走动走动才好。”秦婠道。   “我的儿,多谢你了。”小陶氏松了口气,起身带着沈芳华告辞。   ————   送走小陶氏,秦婠捧着碗酥酪坐在院里的藤摇椅上歇神。   藤摇椅随着她的脚尖晃晃悠悠,摇得她慢慢闭了眼,倒是没睡着,不过闭眼想事。   想的正是小陶氏母女。   这小陶氏是沈浩初亲母族中的旁支,家世一般,为人懦弱,大陶氏病重之时怕自己走后继室苛待沈浩初,所以看中性格软弱的小陶氏,在死前千方百计促成这桩婚事,让小陶氏嫁进沈家做了填房,可不料小陶氏太过懦弱,任人拿捏,又不得沈侯宠爱,无力中持府中中馈,被二房压得彻底。   老太太从前大约也有心扶她,故将她叫到身边亲自教导,对外只说让她晨昏定省,可即使手把手教,这小陶氏也仍是扶不起的阿斗。老太太年岁已大,力不从心,慢慢也就淡了,倒是小陶氏这么多年都坚持晨昏定省,亲自伺候老太太,没有贤名便占个孝字,老太太虽然不喜欢她,但多少也还护着,是以府里人虽看轻却也不敢怠慢她。   也就沈浩初,不知被谁教唆,总觉得小陶氏嫁进沈府是她的精心安排,又说她妄图取代大陶氏的地位,还在幼年加害过他——所以他一直不喜小陶氏,两人关系极差。   沈芳华是她唯一的孩子,可惜承袭了她的禀性,木讷寡言不得宠爱。秦婠记得上辈子沈芳华是在两年后出嫁,夫家姓钱,与宋氏的娘家是世。这桩婚事初时是宋氏牵线,那时老太太病重,宋氏就找了沈浩初,而当时沈浩初的身体和精神应该正在被毒侵蚀,故也没有细查,再加上他又信任宋氏,所以亲自向小陶氏提起。那会沈芳华正愁嫁,小陶氏便同意了这婚事。   岂料成亲之后小陶氏才知,这钱家公子酗酒成瘾,品性暴虐,沈芳华自嫁去后便没一日安生,不过一年就被搓揉至死。因着这事,小陶氏恨及沈浩初,在沈浩初死前那两年里豁出命般报复,搅得大房天翻地覆。   从前她父亲曾说过,凶手伤人的动机,多半逃不开情与利二字。这利字,不是钱财便是权势,而这情字,左不过男女之情亦或私心怨恨。若是为利,沈浩初是大房独子,他死了,大房无嗣,爵位便可能落到身为嫡次子的二房头上;若是为情,那时最恨沈浩初的人,大概就是小陶氏。   不过……下毒又如何说通呢?   小陶氏现如今可没恨上沈浩初,莫非是二房?   ————   秦婠心里正想着,冷不相捧在手里的碗被人抽走,她蓦地睁眼,瞧见沈浩初站在自己身边,颀长的身体在傍晚倾斜的阳光下拖出细长的影子。   “吃着酥酪也能睡着?你不怕着凉?”他搅了搅碗里剩的酥酪,脸色微冷。   秦婠一骨碌坐起来:“我没睡着。”   他长腿一曲蹲在了藤椅旁,眯着眼佯怒:“不是让你好好休息,怎么脸色比昨天还憔悴?”   不提这事倒罢,一提秦婠的气性就上头。   “爷好意思来问我?”秦婠从他手里夺回碗,霍然起身往屋里走去。   被甩脸的沈浩初一阵懵然,下意识就询问般望向守在旁边的秋璃——这青天白日的谁惹她了?   秋璃想了想,小心翼翼开口:“夫人大概是因为……侯爷从昨儿到现在出去了那么久也没给个话,夫人担心侯爷才生的气?”   沈浩初捏捏眉心,从地上站起时已想明白原因——她才不担心他,多半时因为在等他的解释,关于那件要紧之事的解释。   等急了,这只小猫就炸毛了。   沈浩初不禁想笑。昨天早上就开始和他抬讧,今天知道甩脸色给他看,再这么下去,这小丫头的尾巴该藏不住了吧?毕竟从小被父母放在掌心娇宠长大,温良谦恭从来不是她的脾性。   他真有些期待,不过眼下还是先想法子哄哄她吧。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好。 第16章 赔礼   秦婠掀帘进屋,闷不吭声地坐到锦榻上,耳边传来青纹惊喜的唤声“侯爷”,沈浩初也进来了。   锦榻的矮案上放着不少红纸包的礼物,她拿着剪子一包包拆,不要丫鬟帮忙,装作忙碌的模样,半垂的眉眼平静。沈浩初清咳两声,没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关于哄女人他并没太多经验,有限的时光里,他只哄过自家的侄女——十岁以下。   “生气了?我昨日去找兵马指挥使洪承泰查闯入咱们家的黑衣人,后来被他拉去吃酒。”他走到她身边。军中之人太过豪爽,将他按在酒肆里不肯放,直到酩酊大醉,翌日一早又跟着他们去巡城,直到午后方回。   “不敢。”秦婠抬头,皮笑肉不笑。   他好脾气地笑笑,将拎在手中的油纸包递到她面前,道:“别气了,给你赔礼。”   “咔嚓”一声,秦婠干脆利落剪断包扎的红线,油纸包稳稳落进她手里。沈浩初撩袍坐到她对面,将堆在案上的礼物拔开,等着看她惊喜的模样——   大理寺附近有间果脯铺子,以前他的小侄女隔三差五就暗示他从官衙回去时顺捎一包糖红果,而每回小侄女发脾气,只要他能祭出糖红果,保准小姑娘眉开眼笑,秦婠也还是个小丫头,又贪嘴,这些东西应该是爱的吧?   想起家中亲人,他思绪有些飞远,其实他真的不凶,不知为何人人都觉得他严肃不敢和他说话,家里人也是,除了小侄女外就没人敢与他说笑,更别提冲他发脾气了。   “梁家果脯的糖红果,尝过没有?他们家腌的最好的就是这个……”沈浩初一边回忆,一边说起果脯来历。他不好这些,不过小丫头们都喜欢,应该是好吃的。   秦婠剪了线,打开油纸,看到里面裹着糖霜的红果,又甜又酸的气息刺激得舌根直冒口水,沈浩初期待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默默端过放在案角落盖的梅花攒心红漆盒,慢吞吞掀盖。   沈浩初温馨的回忆顿时停止。他意料中的惊喜眼神并没出现。   六格的漆盒装满果脯,全是梁家果脯,其中一格装的正是一模一样的糖红果。   “……”沈浩初的哄人计划失败。   她已经不是孩子。   “谢谢侯爷。”秦婠没什么诚意地道谢,再将油纸里的红果一颗颗倒进漆盒,最后轻轻盖上盖,好整以暇问他,“侯爷还有事?”   沈浩初坐直背,挥挥手,屏退正看戏的秋璃和青纹,道:“我们还是来谈谈先前同你提过的那件事吧。”   “侯爷,我没休息好,脑子不太清醒。”秦婠一句话顶回去。   沈浩初便不说话,只看她双眸。   “好吧,侯爷请说。”他的目光让秦婠觉得自己像无理取闹的孩子,她便自觉作出让步。   ————   夕阳一点点沉落到京城的红墙绿瓦后,朱门深宅,藏掩了无数晦涩阴私,在大理寺任寺丞那几年,他不知道亲手查过多少桩案子,看过匪夷所思的故事,也触碰过最阴暗的勾当,越是繁华所向之地,越是包藏祟影。   对面的秦婠安静地等他开口,眼眸虽已不是稚子纯粹,却仍清透,仿如经流过岁月摧折的水,最后将世事复杂淘澄。   “你怎么不说话?”   眼前无声的男人忽然生出陌生的迫人气势,让秦婠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变缓,她早收起脾气,正色以对——也是奇怪,心里明明认定他是个荒唐的人,可每当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她总会产生信赖的错觉。   “在斟酌要从何说起。”沈浩初总算开口,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特别磨心。   “到底何事让你如此为难?”秦婠问道。记忆中沈浩初可不是言语谨慎的人。   “镇远侯府的事。”他道,如愿看见她眼底闪过的惊讶,“不知出于何故,有人想对我不利。”   秦婠微滞:“此话怎讲?”   “前天闯入府中那个人并无恶意,只是以石子击翻我欲饮的汤物,后又引我到废院那里,出言提醒,让我小心府中饮食。我昨日已将那盅翻洒的汤物残渣送去找仵作勘验,从中检中了少量含毒性药物。”   “仵作?你几时认识仵作?毒?什么毒?”   仅管早已知道有人下毒这事,秦婠还是很诧异。沈浩初什么时候认识仵作?趁夜提醒他的人是谁?出于何种目的?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但不管怎样,这一世的发展似乎和上辈子不相同——沈浩初变了,而本不该这么早就被查觉的事竟然在一开始就有人提醒,这让沈浩初起了戒心,可上辈子他明明不知道,又或者他早就知道却没告诉她?   秦婠眉头紧紧拢起。   “这你就不用管了。”沈浩初不打算解释自己如何认识仵作,虽然昨日是找了仵作,但结果也没这么快出来,只不过食物里下的哪种毒他早就有数,“下在汤里的是西域春子根,不算是毒,应该算药,夏秋生长,经冬日雪水滋润,春日方结根块于地。”   “草药?那有何功效?”她又问他。   “春子根又名多子根,是一种……”沈浩初微顿,而后仍正色解释,“男人兴阳之物,也可治女子宫寒。”   “……”秦婠脸一红,却见他神情坦荡,不过正常解释而已,便也将羞意抛开。   “此物少量服用无碍,可若长期食用,则会致使精/血亏损,身体虚耗,此外还会出现谵妄症,致人性情大变,最后非疯则亡。”沈浩初并未因她是女子而对此药有所遮掩,相反他尽可能地解释清楚。   “难怪……”秦婠想起上辈子成亲之后沈浩初种种表现,确实越往后脾气越暴躁,甚至纳了几房妾室还不知足,仍要寻春问花,当时人皆以为他天性顽劣不堪,所以无人深究。   “难怪什么?”   “没什么。”秦婠再看他时目光里添了几分同情,“既然是药,侯爷何以认定是要毒害你?难道不能是别的……”   沈浩初似乎知道她有此一问,很快答道:“我查过这段时间府库进出,并没春子根,厨房那边也去探过,那人参鸡汤是老太太命人炖给各房爷们公子滋补,断不可能下这药,另外药量下得极少,喝个两三次毫无作用,显然是打算长期下药且还要掩人耳目,再加上那人的警告,由不得我不想,即便不是真的要毒害我,我们也该长点心。”   听到最后那句,秦婠不禁想——要长心也是他长,跟她有什么关系?   这想法被他读出来:“我若死了,你就是寡妇,能有什么好处?”   秦婠吓一跳,抿唇瞪他,有种被人揭穿心事的尴尬——她还就想当寡妇。   他捏捏眉心,心里叹气,她眼里那么明显“巴望着你死”的神色,难道不能收敛些?心里真有股冲动要把真相告诉她,再问清楚她和沈浩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他们彼此怨恨,可到底他什么都没说——若是她知道丈夫换人,恐怕该无法自处了。事关她的名节,且也不知这错误何时会被扳正,他不敢告诉她。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你想让我帮你查这件事?”秦婠不与他纠结这个问题。   “不,这事很危险,你别插手。凶手既然会对我下手,也必会因为自保而对你下手。”沈浩初立刻摇头,“我只需要你帮我两件事。”   “哪两件?”   “第一件,你替我在后宅里留意一个手肘有蝴蝶伤疤的人,如果发现你千万不要靠近,离他越远越好,要马上告诉我。”沈浩初道。当初沈浩初被害一案,从现场情况来看,凶手是女人的可能性很大,所以官府才将目标第一时间锁定了当时与他闹得极僵的秦婠,既然是女人,那就要从后宅查起。   “为何要查此人?难不成他是凶手?”秦婠大惊。上辈子卓北安都没能查出来的事,除了死去的沈浩初,谁能知道?   “只是有些嫌疑,未能确认,但为安全着想,不要靠近。”因来龙去脉未明,沈浩初并没将那夜对话全盘告诉她。   “第二件事呢?”秦婠又问。   “第二件,你既然已开了蘅园小厨房,那要麻烦你找个可靠的丫鬟,将每日饭食偷偷送来给我。”他道。   秦婠不待他说明便想通其中缘由:“你不想打草惊蛇?”   沈浩初点头,他既不想中毒,又不愿意叫人发现他已起了戒心,只有投毒之人继续,他才更容易顺藤摸瓜。   “你可愿意?我的小命可在你手里攥着。”   她怎能愿意?最想要他小命的人是她吧?毕竟她最早的目标是——   熬死丈夫做个自在寡妇。   再说,凭什么他要帮她就该点头,至少也让他拿点好处来。   “不是我不愿帮你,公中皆有定例,小厨房偶尔开个小灶无妨,哪有一日三餐都开伙的理?没得叫人说嘴,骂咱们没分家就躲起来吃独食,老太太见了也不高兴。”   理由嘛,她张嘴就来。   “老太太那里我去说,至于那些嫌言碎语……秦婠你不是怕这些的人。”沈浩初算是看透了,丫头不想他活着。   秦婠还没开口,外面就传来青纹的声音:“侯爷,夫人府上送了一撂书册与竹简过来,沈逍问您是收到书房还是送到蘅园?”   沈浩初挑眉笑了,扬声道:“送到蘅园。”   秦婠心一跳,便听对面那人冲自己眨眼,又压低了声音:“你若不愿也无妨,今儿起我就搬回来,和你一道吃。”   他才不信她会不开小厨房。   此语一出,秦婠马上站起,郑重非常:“爷,我想了想,就照你的意思吧,每日让人把吃食送过去,只要你相信我。”相信哪天惹急了她,她不会亲手给他下毒就行。   她一点都不想与他共住一室。   语毕,她转身去唤人倒茶,说了半天,她口干舌燥心气不顺。   身后忽有低沉笑声传来,她转头望去,沈浩初正低头握着剪子替她将那些未拆的礼物逐一拆开,嘴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他心情大好。   ————   在蘅园里用过晚饭,沈浩初才告辞回琼海阁,秦婠一晚上没说超过五句话,脸绷得紧,听他说要走,只敷衍地行了个礼就自己撩帘进了寝间。   外间,秋璃送他出园子。   迈门槛时,沈浩初突然道:“秋璃,你家夫人最近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东西?”   秋璃想了想——以夫人爱吃的脾性,想玩的没有,想吃的倒有不少。   “拣最要紧的说来。”   “最近夫人最想喝的就是卓大人埋在大理寺官衙后院柿子树下的花雕。成亲之前,卓大人送过一坛给我们家三老爷做贺礼,夫人背着老爷偷偷尝了一小杯,喜欢极了。”秋璃捂着嘴笑了。   “……”他已经不记得送酒这事了。   过去心疾甚重,他不能饮酒,就只酿酒过过瘾,每年都酿,酿好了就送人,自己却从来没尝过一口,也不知酒味是好是坏,没想到竟然有了个小酒迷。 作者有话要说:  一整章的北安叔叔,别嫌腻,另,那个毒/药杜撰的。 啊,求收藏~! 第17章 抱抱   啪——   沈芳龄将手中篦梳用力拍在妆奁上,铜镜里映出她柳眉倒竖的脸。   “让我去讨好秦婠?想都别想。”   徐太妃寿宴的事昨夜传进她耳中,气得她一晚上没睡好,大清早起来气都没散。   沈家三房的六姑娘芳润忙拈起梳子,亲自站到她身后替她将长发梳散:“三姐姐,不是让你去讨好,只是去走动走动。毕竟是咱们嫂子,侯府夫人,抬头不见低头也见。何况,我可听说四姐姐昨儿傍晚就去蘅园了。”   瞧着沈三心高气傲的模样,沈芳润暗自摇头,沈三与秦婠的心结她是知道的,和沈浩初一样,都是因为秦舒。沈三与秦舒交好,十分盼望秦舒能嫁到沈府为嫂,暗地里没少替沈浩初搓和,不想临了被秦婠给算计走亲事,她为秦舒不平,便十分厌恶秦婠。   “那又如何?徐太妃寿宴这事,谁能去最后还要老太太作主。大不了我不去了,反正要我跟着那个心机深沉连自家妹妹也算计的人,我恶心。”沈芳龄心里堵着气,头发也不让沈芳润好好梳,转头就拽住她的手,又颐指气使开口。   “你也不许去,咱们姐妹几个都别去,就让她带着他们大房那锯嘴葫芦去丢人现眼,哼。”   “三姐姐,你这又是何必?”沈芳润悄悄翻个白眼,她一早过来还想寻沈芳龄想办法同去寿宴,不料这人竟然蠢钝至此,只知意气用事。要不是二房主持中馈,她才懒得逢迎这长胸不长脑的姐姐。   “你怕什么?去告诉她们,只要乖乖听我的,以后我得了什么好东西都忘不了你们。不过区区一个寿宴,人再多又怎样,我母亲每年带我去赴的宴还少吗?我带上你们就是。”沈芳龄说着“嘶”了声,被沈芳润不小心扯到头发。   “抱歉。”沈芳润忙道歉。   “蠢。”沈芳龄骂了她一句,又道,“反正听我的就是。也不知祖母在想什么?竟然让她赴宴,年纪大了老眼昏花……”   抱怨的话没说完,外面就传来斥责声:“沈芳龄,你胡言乱语什么?”   门帘被人撩起,宋氏板着脸快步进来,她站在帘后已将一席对话都听到耳中。沈芳润见到她忙放下梳子过来行礼,宋氏将脸色稍缓,只道:“好孩子,难为你替你这不争气的姐姐着想。昨日漱玉坊送了批时新绒花过来,一会我让清露送些过去给你们先挑挑。”   沈芳润一喜,道了谢,又见宋氏似有体己话要和沈芳龄,便告退出来,只是脚步才踏到院里,她就听到屋里传出隐约的争执声音,不由暗自感叹。   她二婶那么精明的人,怎就生了沈芳龄这么个扶不上墙的女儿?   ————   沈芳龄不满秦婠的消息,一转头就传到秦婠耳中。   “夫人,你说这三姑娘总与咱们作对,可怎么办?”夏茉禀完消息站在她身边撅着唇问道。   时值午饭时间,秦婠正坐在桌前,等去给沈浩初送饭的秋璃回来,闻言抬头看夏茉。夏茉今日穿着杏黄的袄,头发挽作斜月髻,两颊抹了胭脂,眉也画得细长,比以前在秦府时更漂亮。   秦婠这人不大管丫鬟们的打扮与衣着,只要不过分僭越,她也喜欢身边的人漂漂亮亮,但夏茉自打来了侯府后花在打扮上的心思一日重过一日,秦婠看在眼里,心中透亮。当初年轻没能看明白,夏茉嘴甜惯会做人,在她心里竟比秋璃还重一些,所以即便母亲不同意,她还是执意让夏茉陪嫁到侯府,以至后来发生那样打脸的事。如今重生归来,大抵是添了阅历的关系,她才发现原来从一开始夏茉就已泄露了不该存的心思。   有了上辈子的记忆,她该早早打发夏茉以绝后患才对,不过秦婠并不准备此时对夏茉出手,毕竟夏茉身上有她眼下最需要的能力——打听消息。   如果不想赶尽杀绝,那便将人牢牢掌握在手里,为己所用。   “夫人?”见秦婠眼眸里的沉默已不再是自己能看透的目光,夏茉心突地一跳。   “随她闹去,动静这么大,想来老太太也收到风声了。”秦婠无所谓。宋氏园子里几乎都是她的人,可谓固若金汤,就这样还能传出沈芳龄发脾气的消息,可见这气撒得有多夸张。   “哦。”夏茉垂下头,有些闷闷不乐。   “夏茉,这事你办得不错,得空多很西园子走走,和姐妹们熟熟。前两日听你老嚷着府里发的头油味不好,喏,我才刚买了两盒春临阁的香发犀油,在妆奁上搁着,你拿一盒走吧。”秦婠却笑着推推她的手。   夏茉眼一亮,倒不是为了头油,而是秦婠态度。从前她在秦婠面前最为得脸,可自嫁入侯府后不知为何秦婠总冷着她,今日看来,约莫是她多心了。   “多谢夫人。”   秦婠正看着夏茉喜不自禁地道谢,忽闻珠帘被人用力拔开,秋璃风风火火地进来,将食盒往桌上重重一放。   “这是怎么了?”秦婠奇道。   秋璃气恼地开口:“才刚送过去的饭食侯爷一口没动,只拿进去看了几眼就原封不动退回来了。”   “他不吃就不吃呗,你犯得着生这么大气吗?”秦婠将食盒略掀开条缝,瞄了两眼又扣下。   “我替夫人不值。侯爷不宿咱们园子,夫人送去的心意他也不领受,外头风言风语又起。”秋璃绞着手里帕子,昨日她还觉得侯爷人挺好,没想到一天没过就又闹起来。   “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说便是,咱们做好咱们的。对了,他既然没吃咱们做的,用的该是公中饭食吧?今日是谁给他送去的?”秦婠问道。   “沈兴。”提起这人秋璃脸色越发难看,“夫人,那沈兴不是个好的。我去的时候见到他鬼鬼祟祟地夹私给侯爷带东西,也不知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件,怕是要把侯爷往歪道上引。那人实在可恶,贼眉鼠眼老往我身上盯,真想戳他的眼珠子。”   想起刚才沈兴打量自己的目光,上上下下总绕在胸腰之间,她就犯恶心。   “别说了,以后见到沈兴离远些。”秦婠脸色忽沉,又指着食盒,“把这个送去给奉嫂吧。”   按与沈浩初商定的,她每日给他送饭,因想着园中耳目太多,再怎么遮掩都难逃有心人耳目,所以秦婠想了个主意,每日叫秋璃给他送饭,他收到后将两份饭食对调后,再假装不领情地让秋璃把饭食送回来,秦婠这里收到后送去给奉嫂检验,再从出问题的饭食食材上着手去查。   “是。”秋璃气鼓鼓地拎着食盒又出去了。   ————   转眼两日过去,秦婠渐渐习惯侯府的日子,她手中事务不多,左不过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再懒散半日也就料理妥当,除了沈浩初那边的事,她目前要操心尚少。   过午天光正好,她近日睡得有些多,便不敢再睡,让秋璃陪着在园里的莲池边消食散步。夏暑未褪,午间几乎无人出来,很是静谧。秦婠在池畔喂了一阵子鱼,被晒得有些晕,便携秋璃的手往叠石山的阴影间避去。   叠石重重,藤萝覆盖,其间山洞石隙甚多,弯绕曲折,倒是阴凉非常。   “夫人,你有没听到什么声音?”走了一段路,秋璃忽然攥紧了秦婠的手。   隐隐约约有阵似哭非哭的尖细声音传来,让她想起前段时日在琼海阁撞见的事,不禁紧张起来。   秦婠也已侧耳听去,声音从前边石隙里传出,隔得有些远,她听不清,便又往前走了两步,辨认了一会终于想起什么来,脸色陡然大红。秋璃未经人事自然听不出来,她却明白,那阵嘤嘤如诉还夹杂着男人笑语的声音是什么。   “别过去,我们回去吧。”她拉着秋璃就往回走。这二人躲在这里白日宣淫,必定有奸,若是叫她撞破,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秋璃忙不迭地点头,与她正要急步离去,石隙那边忽然响起男人轻快的吹哨声,一人拎着裤头狎笑着走出来——显然已经完事。   秦婠眉头狠狠拢起。这里只有一条小路,她来不及离开,眼看要被发现。   两人心都悬到喉咙口,正一筹莫展之际,旁边藤萝突然一阵簌簌轻响,里头冒出手来,将两人都给拉了进去。   秦婠还来不及叫,眼前就被绿影迷过,待她再看清之时,人已经进了处狭窄的洞穴中。原来那被藤萝层层覆盖的叠石山中竟然有个小凹洞,里面不知几时藏了个人。   “唔!”秋璃吓得要大叫,却被人飞快拿着一把藤萝塞进嘴里,只能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一切。   想比秋璃,秦婠要冷静许多,但也撑不住想叫——   “别叫,是我。”低哑的声音像阵雾,从她耳边散开,温热气息拂过。   秦婠这才发现将自己拉进去的人是沈浩初。   洞中狭小,容纳两人已是拥挤,现在进了三个人,秋璃占了半壁江山,所以秦婠只能……背靠山石缩在沈浩初胸前。   她抬头,前额堪堪擦过他的下巴,些许胡茬扎得她额头发痒,两人对望一眼,各自别开头。她心脏咚咚作响,不知是吓的,还是因为这番突然的靠近,正待要问他躲在这里做什么,又听他说:“别问了,看。”   藤叶被拔开一道缝,前面藏人的地方尽落眼中。   秦婠愕然——认识他这么久,她都不知道他还有这癖好。   窥人……行淫?   察觉到她气息突滞,沈浩初低下头,将声音压得极低:“你这小脑瓜到底在想什么?”   他一不小心又看穿她的想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卡得我想哭了…… 另外,回复上章评论里一个比较多人问的问题哈,就是北安叔叔对小婠儿怀不怀疑的问题。 其实,从第四章开始,卓北安就已经在试探小婠儿了,后面已经不止一次怀疑了,同样的,他对那个夜闯沈府的人也有很大怀疑,我不记得在哪章有写,不过可能太隐晦了,而且这文女主视角,所以男主的心理活动并没太多描写,所以被大家忽视了? 后面我会注意的,谢谢大伙意见。 第18章 迟迟   如果声音是有气味的东西,那沈浩初这一刻的声音,应该是介于松柏与岩兰之间,厚而沉,可能尾香还要些佛手柑,因为他在笑。   很浅的笑,几乎不能让人察觉。   风一样拂过她耳畔。   秦婠被他说得脸发烫,收起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专注朝外望去。   出来的男人正不紧不慢地系着裤头,身上穿着府内下人的灰褐色衣裳,粉白的脸,细长的眼,唇边的狎笑似在回味,正是府里小厮沈兴。   秦婠有印象,这沈兴是沈府家生子,没什么大本事,却喜欢给府里年轻的公子爷们带外头不入流的东西,勾诱他们行那起下三滥的事,讨他们欢心。有段时间沈浩初非常喜欢他,经常把他带在身边,后来不知怎么就淡了。   听秋璃说这几天沈浩初的饭食都是沈兴给送的,她心念一动,又转过头看他。两人靠得近,她脑后绾的发髻随着她的动作在他下巴来回扫,搅得他难受。他手一抬,飞快把她后脑勺的发簪给抽走。乌油的发散了大半到肩头,他舒坦了,她却怒瞪双眼。   眼神交错,没有时间说话,沈兴冒着油气的声音响起。   “晚上再来外头寻我,咱俩好好亲香一回。”   石隙里藏的另一个人并没出来,只有时不时露出的裙裾与汗巾子,那女子约摸正在整理衣裳,只压着嗓道:“冤家,你饶了我罢。你平日里没个正事,我可有一大摊火烧屁/股的事。”   “那咱们几时再会?”沈兴意犹未尽,朝那人伸手,也不知摸了什么,引得里面一阵尖细的喘吟。   “急什么,等你办好了主子的事,自有你的好日子。”玩了一阵,那人拍开他的手,“你可记好了,别办差了。”   “放心吧,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不过,你主子到底是谁?竟然想算计……”沈兴欲言又止,眸中几分意味不明的光。   里面那人掷出物,沈兴忙伸手接下,放在掌中掂了掂,露出满意的笑,竟是包分量不轻的银子。   “拿好你的银子,办好这事,少不了你的好处。不该过问的,就不要问了。”才刚还妩媚的语气转眼就凉透。   沈兴掂着银两不作答,石隙后闪出个窈窕人影,抬手整理起脑后的发。衣袖滑落,露出两截藕似的小臂。秦婠记起沈浩初交代的事,仔细望去,那人的手臂白皙光滑,肘上并没伤痕。那人整理完发髻并没再说话,推开沈兴朝着秦婠来时相反方向的曲径走去,沈兴被推了一把也不恼,站在原地四下张望片刻,与那人背向而行,从秦婠藏匿处走过,转眼消失。   由始至终,他们都没瞧见那女人模样。不过根据那人衣裳的浅亮颜色与身形,秦婠可以断定她确是内宅之人,年岁在二十左右,要么是待嫁的丫鬟,要么是新嫁的媳妇,只是不知是哪房哪院的人。   ————   两人远去,四周安静,沈浩初将秦婠拉了出来。他长年习武,手掌生茧,粗砺地磨过她的手腕,秦婠有些恼,甩开他的手,低头整理发皱的裙裳。叠石山的阴影里,她长发半散,乌油油垂过脸颊,把整张脸衬得愈发雪白。   沈浩初手中还攥着她绾发的簪子,簪头的赤金蝶蝶翼微颤,像他忽然颤抖的心绪。身量才到他下巴的小姑娘长大了,腰纤体娇,明晃晃的风情让他意识到,他不能再把她当孩子看待。   “呸——”秋璃把嘴里塞的藤萝吐干净,站在自家夫人身后敢怒不敢言地盯着沈浩初。   秦婠理完衣裳又将发拢起,见他愣着,便自他手中抢回簪子,让秋璃替自己绾上。沈浩初回神,面上浮起薄红,为自己一时的意乱感到愧疚。   这不是他的妻子,他也不是沈浩初。她只是他故人的女儿,一个他很想要保护,也很想弥补的人。   没有别的。   “你为什么来这里?”沈浩初听到自己的声音沉了几分。   “来这儿散步消食,还能干嘛?总不至于我也青天白日跟着别人,还躲在暗中窥探吧。”秦婠嘴皮子利索,狐疑地目光粘在他发红的脸颊上。   哟!她还从没见过喜欢寻欢作乐的沈浩初脸红的小模样儿。   “我不知道他来这里是做这些事。”沈浩初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解释,“最近一直是沈兴给我送饭,我有些怀疑,今日又见他鬼鬼祟祟的,就跟过来看看。”   结果目睹了一场活春/宫。   “可惜刚才没能瞧见那女人模样。你为何不追上去把她拿下审问?放走了人我们又到哪里抓去?”秦婠一叠声地问他。   “现在抓还太早,一则你我不知沈兴与那女子做了何事;二则也不明背后之主到底是何人;三则我还没有证据证明是沈兴投毒。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即便抓了他们审问,他们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又或者编造谎言,而我们无从分辨。”沈浩初非常耐心地向她解释,“放长线钓大鱼,既然知道他们有所牵联,往后必还会再联系。”   除了与秦婠说的这些理由外,沈浩初还有诸多顾忌无法明言。   投毒之事与五年后的案子有没关联,他当时没有查出,而五年后的案子他虽记忆全在,可那是五年之后的事,也就意味着很多的事情如今只是才现端倪,又或者根本还未发生,他无法凭借未来的记忆查案,因为他要查的那些东西,现在可能还不存在。   这给沈府这桩案子带来诸多困难,不过他很清楚他要做的事——并非查清凶手,而是扼制这件凶案的发生,保住沈浩初的命,保住秦婠的命。   “可你刚才没听他们说,似乎还有什么诡计要施?”秦婠认真地把他的话听进去。凭心而论,虽然她并不信赖沈浩初,但当他头头是道地分析案子时,便自然而然散发出让人信任的气息,谜一般叫人心服。   “有诡计才好,我们保持警惕,方能从中摸出蛛丝马迹。”沈浩初道,眼前一片鳞光晃过眼。   秋璃远远跟着,秦婠与他并肩而行,身边并无他人,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叠石山外的莲池畔,碧波微漾,满池莲叶随风而动,像少女转开的裙摆。   “随你便,反正诡计也是针对你的。”秦婠耸肩,坐到池畔石头上探手去掰莲蓬。   “你不打算帮我吗?”沈浩初坐到她身边,手臂一伸,就将她够不着的那莲蓬给拉到她面前。   “不是已经帮了?”她用力扭下莲蓬。   “新的诡计和那个女人的身份,你不好奇?后宅的事,你比较方便。”沈浩初松手,荷茎弹回,抛起些微水花,迷人眼眸。   “哦。”秦婠敷衍地点头。   “不是让你打听,你只要稍加留心就是。”沈浩初想了想,动之以情似乎对她不管用,那就晓之以利,“你帮了我,我也帮你。我可以带你回娘家看你爹娘,还可以求老太太放你出府散心,嗯……还能带你去大理寺看看……”   秦婠握着莲蓬转身,看了他良久,才道:“这是交易?”   “对。”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成交。”   ————   秦婠对沈浩初说的话上了心。   其实不必沈浩初叮嘱她也自会留心,毕竟事涉上辈子她的大冤,她怎会白白放过?不过那傻子既然愿意给她好处,她哪有理由拒绝?   自然坦然收下!就让他欠着她吧。   不过可惜,连着几天下来,沈府连丝风吹草动都没有,别说诡计,就是先前闹脾气的沈芳龄也安静下来。府里来找她套近乎的人不少,秦婠并没一直在蘅园呆着,除了老太太与小陶氏那里,二房与三房也都一一拜访过去,均未能发现异常。   要查的事没有着落,倒是老太太那边交代的事她已经回了话。徐太妃的寿宴,她想带大房的沈芳华与二房的沈芳龄前去,理由很公平——这两个嫡女已到议亲之龄,自然该带出去见见场面。余的,就等老太太发话,她也不急。   到了八月下旬,诡计她没等到,倒是先等到了一个人。   “夫人,西角门外头有人想求见您,没有名帖,门房不让进,如今正在门口跪着哭呢,赶也赶不走。二门的李妈妈来讨您示下。”青纹得了消息小跑进屋禀道。   秦婠正在看邱清露送来的给徐太妃备下的寿礼礼单,闻言抬了头:“是什么人?可问清楚了?”   “是个女人,看打扮……不像什么正经人家,问她来历她也不说,只说了名字。”青纹迟疑了一下才道,“叫马迟迟。”   “名字这么奇怪?”秋璃站在旁边咕哝,“我怎么没印象夫人见过叫这个名字的人。”   秦婠却已将礼单按在桌上,沉默了一会才道:“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马迟迟……是月来馆的头牌。”   “啊?”秋璃愣住。   “月来馆……那不是……烟花之地?”青纹也惊呆,良久才道,“这,夫人若不想见,我让人把她撵走?”   “不必。”秦婠起身,“把她带到偏厅。”   马迟迟,秦婠怎么能忘记这个名字?自己与沈浩初之间第一次撕破脸面的争吵,就是因为这个马迟迟——她奉子而来,求入沈家之门。   可是不对呀?按记忆,她应该是在沈浩初成亲三个月后才出现,为何早了这么多? 作者有话要说:  愉快的打脸副本一开启。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出自北宋柳永《少年游》。 第19章 背锅   秦婠不是个爱读诗词的人,会记得那首《少年游》,正是因为马迟迟。   兆京里达官显贵、文人骚客多,但凡有些名气的青楼楚馆都会请教习教馆里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不落,比大家闺秀学得还多,就连取个花名也要附庸风雅,为讨恩客欢心。马迟迟本姓马,迟迟是花名,就照着那首《少年游》给起的。   月来馆是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青楼,这马迟迟就是馆里头牌姑娘,花名在外。   上辈子马迟迟是在她嫁入沈家后的第三个月,才挺着微凸的肚子找上门来,和今日一样,跪在门口要见她。   秦婠还记得,那天是沈浩初生辰,在此之前他们冷战许久,好不容易有破冰的迹象,她知道他少年心性常思走马天涯,仗剑江湖,所以特地挑了块好玉,编成剑穗打算送他作寿礼,好让两人之间别总是剑拔弩张。谁知,剑穗还没送出去,她就先等来了这个奉子而至的马迟迟。   那天,沈府被秦婠闹了个天翻地覆。   不管哪个女人,都很难接受自己才嫁入夫家三个月,门口就跪着个烟花女子,口口声声称自己怀了她丈夫的孩子,而那个孩子还是在他们大婚前一个月种下的。   即便她在他心里有再多的不好,他也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她,更何况她并没过错。   那时她年轻气盛,学不来委屈求全,也想不到顾全大局,心里大概对沈浩初还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幻想,毕竟是要执手共度余生的男人,她不甘心,所以撕破脸闹起来。   沈浩初想要马迟迟进门,想要这个孩子,她偏偏不让,甚至负气回了娘家,让沈秦两家闹得大不愉快,她母亲也就在那时候开始忧心加重。后来又不知是谁将此事流传到坊间,结果闹得全京城人都知道沈府这件丑事——   正室才嫁三个月,嫡子未怀,就有娼妓携子上门。   京城中议论纷纷,都道沈家门风败坏至此,镇远侯府还有什么脸面自诩百年世家,而沈浩初的名声更是一落千丈,甚至有言官向皇帝进言,指责镇远侯德行有亏。   最后还是老太太出面,将马迟迟赶出侯府,直言即便这孩子生下,镇远侯府也绝不承认,这才平息风波。   后来,秦婠听说马迟迟的孩子落了,人也不知所踪,沈浩初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这层罪,又由她担下。到此,她与沈浩初之间,再无半点回旋的余地。   京中人又论及她容不得人,连子嗣都不肯留,真真心肠恶毒。   毒妇之名,再难洗脱。   ————   “砰”一声,听完马迟迟来意的秋璃气得将青瓷茶碗重重搁到桌面,碗盖被震得歪斜,茶水洒了满桌。   秦婠自回忆中醒来,坐在锦榻上把玩着掌中一只脂玉兔子,面无表情道:“抬起头来。”   跪在地上的女人缓缓抬起头,露出张素净脸庞,眼眶微红,汪着泪,端是惹人心疼。身为月来馆头牌,模样自是上选,难得的是她身上似乎带着清净之气,并无太多风尘味。   娼门女子一抬眼,一扬唇,都经过调/教,怎样转头,笑要露几颗牙,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逢迎男人的心,那清净大方中难免流露出烟柳媚态,与正经的大家闺秀还是有所区别。   到底,失之自然。   不过沈浩初会看上马迟迟,并非因为她漂亮,而是因为她像一个人。   秦婠毫无避忌地审视着她,在心中暗道,果然与秦舒有六分相像。   “求夫人成全。”马迟迟才看了秦婠一眼就将头又低下。   她已将来意说过,此时正忐忑地等秦婠发话,可眼前这年纪轻轻的侯夫人似乎和她想得不一样,不惊不躁,不吵不闹,甚至连一丝火气都没有,高高在上,宛如观音座下含笑的小仙童,分明是稚嫩的脸庞,那目光却让她心里发虚。   “几个月了?”秦婠一边问,一边向秋璃示意,让她将人扶起。   秋璃不情不愿过去扶人,马迟迟却不肯起来,只道:“前日大夫才来诊过,已有一个半月。”   “难怪还没显怀。”秦婠见她不起,便随她跪着。   马迟迟以为她不信,便道:“夫人若是不信,可请大夫来此再诊一次。”   “我没说我不信,不过兹事体大,关系我侯府子嗣,马姑娘又身份特殊,我必要弄得明明白白才好。”秦婠摆手,无波无澜地说道。   马迟迟面上一红,那丝自信在她面前出现裂缝。   “马姑娘,并非我有心鄙薄你,只是我尚有一事需要向你问清,你莫介意。你既是月来馆之人,又如确定你怀的一定就是我们侯爷的的骨肉?”秦婠端起茶,慢条斯理地啜饮,等她回答。   马迟迟脸色大红,抬起头时盈亮的眸子里水雾大泛:“夫人,那段时间奴家身体不大好,馆里的妈妈怜惜我,所以让我将养了一个多月。月来馆里所有姐妹但凡有客,必有记录,夫人只需遣人往月来馆调看这段时日的记录便可。”   “你既然在休养,那怎么又与侯爷……”秦婠继续追问。   “我与侯爷不是在馆里认识的,是在月来别苑休养时遇见的,侯爷那时不知道我的出身,以为我是良家子。”马迟迟细语解释着。   秦婠点了点头,不予置评,道:“你说的这些,我自会派人查明。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作主的,马姑娘也知道自己的出身,就算我允了,老太太那边也未必同意。”   “奴家不求能进门,只希望侯爷能接受我肚里这孩子,余愿足矣。也求夫人大发慈悲,救救奴家的孩子,若是馆里的妈妈知道这事,这孩子恐怕……”马迟迟以退为进,往前跪了两步抱住秦婠的腿。她本以为秦婠听到此事就算不当场动怒,必也要气恼的,怎料竟是副无悲无喜的小菩萨模样,她心里反而没了底。   “行了,有身子的人就别跪了,快起来吧,让人见到了还以为我苛待了你。”秦婠眼角一翻,终于不耐烦了。   马迟迟这才撒手,抚着并不显怀的小腹慢慢站起。   “马姑娘先回去吧,此事待我禀过老太太之后再作定夺,放心,沈家不会让骨血流落在外。”秦婠理理衣裙也站了起来,不容置喙地吩咐,“秋璃,让门房备辆车好好送马姑娘回去,再叫常给咱们府诊病的李大夫跑一趟替马姑娘把把脉,开些养胎调身的方子,只管用好药,诊金与药银来找我便是。”   “夫人,奴家想见见侯爷。”马迟迟又道。   “我们侯爷一早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秋璃看不过她这作派,抢嘴道。   “那奴家能留下等……”   “马姑娘,别说了,今日能让你进门已是破例,留下是万万不能的。你回去吧,好好安胎,有消息了我会着人通知你。”秦婠语毕轻喝,“秋璃,送客。”   ————   送走了马迟迟,秋璃捧着碗酸梅汁小心翼翼地递给秦婠,见秦婠神色尚静,并无怒态,她反而急了:“夫人的心性也忒好了,竟不将人打出去了事。还有侯爷……平时看着挺好,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秦婠正想事,心思不在,便没理她,只捧着碗有一口没一口饮着。   “夫人,您不能让这女人进门,他沈家也欺人太甚了,这才嫁过来一个月不到呢!不成,夫人,要不您回去同咱们三老爷和太太说说……”   “秋璃,你给我把嘴巴闭紧了,这件事不准传回秦家。”秦婠听她提及自己爹娘,断然出声冷道。   “可是……”秋璃不甘心。   “没有可是,你去把奉嫂叫来。”马迟迟这事,秦婠自有打算。   ————   不过半碗酸梅汁儿的功夫,珠帘一响,奉嫂便进来了。   “奉嫂,有两件事要交托给你和你家那口子,我可一定要替我办好了。”秦婠放下碗道。   奉嫂身上还穿着灶上炒菜避烟油的兜裙,闻言忙道:“夫人请说。”   “让奉大哥跑一趟月来馆,把叫马迟迟的女人给我赎回来,银两我支给你,这事马上去办,她的身契我一定要拿到手。奉嫂你到西六坊那帮我赁一间三进的小院,待奉大哥将人赎出后先安置在那里,不要带回侯府。”   秦婠有条不紊地吩咐着,末了又叮嘱:“这两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秦楼楚馆她是去不得的,交给别人她又不放心,思来想去这事也只有奉嫂的男人许奉能办了。   “是。”奉嫂也不多问,领了包银子便告退而去。   “夫人,你怎么还要替马迟迟赎身?”秋璃憋了半天,终于等到屋里空下来才开口。   “你懂什么?”秦婠横了她一眼,道,“替我更衣,我要去见老太太。”   上辈子闹成那样,她对沈浩初早已经没有夫妻情分,更一并将那男女之心都抛。既无感情,他有多少女人都伤不着她,今日即便没有马迟迟,他日也要有什么猴迟迟、猪迟迟的,既然挡不完,就抓在手中吧,像夏茉那样,身契在她秦婠手里,凭她们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   沈浩初出去了整天,至傍晚方回,还带回来一个人。一进园子,他就带着人直奔蘅园。   “夫人呢?”进了屋,他并没能找着秦婠,便随意抓了个丫鬟问道。   那丫鬟摇摇头,话都不说就低头怯怯告退了。   沈浩初觉得古怪,往常这个时间正是蘅园最热闹的时候,因为要开饭了,可今日却冷冷清清,便是小厨房那里也不见烟火,屋里烛火不燃,就连几个大丫鬟也不见踪影。   正奇怪着,就听旁边传来青纹的声音:“侯爷,老太太说让您回来了去祠堂一趟。”   ————   祠堂旁的禅室被落地铜鹤台的烛火照得明晰,佛龛上摆的观音像眉清目敛,悲悯众生,静静望着房中神色各异的人。   沈老太太拄着根龙头杖,板着脸端直坐在紫檀椅上,另一手捻着佛珠,几乎要将串珠的线都给掐断。许嬷嬷站在一旁低着头,欲言又止的模样,眉色紧皱。   “老太太莫急莫气,我已将马迟迟送回月来馆,另外打发了一位大夫前去诊脉,又派人去月来馆查明情况,若真如她所言,便将她先赎身再作打算。”秦婠坐在沈老太太旁边的椅上,这祠堂院里除了她们,就再无其他人,一干丫鬟婆子全站在外头候着。   才刚她在丰桂堂里将马迟迟的事一说,老太太当即就沉下脸动了大怒,直接带她来了祠堂,又命人急寻沈浩初。秦婠见气氛沉得吓人,不由开了口。   老太太将龙头杖一顿地:“你赎那娼妓做什么?”   秦婠马上起身,垂下头微红了眼:“老太太别气,孙儿媳这么做,一则为了沈家的骨血不外流,那毕竟是侯爷的孩子;二则也为了堵上马迟迟的嘴,省得她在外头胡言乱语,坏我沈家家风。”   老太太闻言怒火稍收,目光冷肃地看了她片刻方道:“也对,是我气糊涂了。”   “老太太,我适才琢磨着,这人断不能再留在月来馆,一来她怀着孩子也需要静养,二来他日若她要进门,从娼馆里出来毕竟不好,不如在那宅子里悄悄躲上些时日,等这事过去,没人记得她了再进门,也不叫人说嘴了。”   “进门?想都别想!我沈家百年清誉,断不容一个娼妓进门,就是做婢妾,都不可能!”老太太又顿了顿龙头杖,拉起秦婠的手,“好孩子,这事委屈你了,难为你还处处替咱们侯府着想,行事又这般稳妥。你放心,有我替你作主。从今往后,但凡我老太婆在一日,就没人敢欺负你。”   秦婠嘴唇嗫嚅两下,眼里水雾弥漫,似强忍着委屈,可怜至极,却也不再多说。   心里却是透亮的。   有时不争,便是争。   烛火窜了两窜,外头传来丫鬟的通禀声——“老太太,侯爷来了。”   沈老太太立时松手,拄着龙头杖站起,许嬷嬷忙上前扶她,秦婠便跟着二人往外走去。才踏出禅室的门槛,她就见沈浩初迎面走来,他穿了身宝蓝的便服,走得很急,一看到她们便要行礼,老太太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龙头杖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锤在了沈浩初右肩之上。   毫不留情。   沈浩初没还手,被打退了一步,震惊又莫名地看着她们,许嬷嬷更是一声尖叫:“老太太手下留情!”   秦婠已看傻了眼——她知道老太太对沈浩初管得严,也晓得以老太太脾气必定动怒,可她没想老太太竟怒得动上了手。   上辈子,明明不是这样啊。   “这不肖子孙,给我跪下。取家法来,看我今日不替你老子好好教训你。”   沈家的家法,是鞭笞。   ————   月华清冽,夜幕初降,月来馆前的红灯笼高高挑着,门口迎来送往的年轻姑娘扬着手里的绢帕,扭着细柳似的身段,勾魂似的挑弄着过往男人的目光。   月来馆的对面有条胡同,胡同口摆着个露天的汤面摊子,几张八仙桌随意架在旁边,坐着两桌客人正在吃面。莺声燕语传来,红光薄薄打在地上,为这夜色中的小摊添了几抹艳色。   其中一桌客人是个年轻男人,高且瘦,翘着腿用筷子拔着面条,注意力却在月来馆的门口,桌角搁着柄长剑,像个游侠儿。   不多时,月来馆里出来个脂粉未施的女子,肩上背着包袱,面上有浓重的倦怠,正缓步离去。那男人飞快按了两枚铜板在桌上,拎起剑就冲了过去。   “马姑娘。”   “何公子?你怎么在这?” 作者有话要说:  实力背锅—— 第20章 鞭笞   月来馆门口脂粉香浓的姑娘们看到男人过来便蠢蠢欲动,何寄忙将马迟迟让到了几步开外的地方说话。霜凉的月色似乎被晃眼的红沾染上世俗烟火,在马迟迟脸上勾勒出深重的阴影,看起来又一点都不像秦舒。   “我来看看你,前些日子那起无赖可还有找你麻烦?”何寄问她。   马迟迟微微一笑,道:“月来馆是什么地方?那些人怎敢上门捣乱。倒劳烦公子记挂了。前几日的事多承公子侠义相助,迟迟无以为报,请公子受迟迟一礼。”   说着她便盈盈福身。   这还是七天前发生的事。她出门时遇上一伙无赖,大约是前段时间来的恩客,因为银两不够被月来馆扫地出门,没能见着她,所以聚了起恶棍想要堵她,幸而被何寄救下。   何寄救下她之后,便常来打听她的消息,但凡她有些难处,他便倾力相助,也不问缘由。起先马迟迟以为这不过是个迷恋自己美色的少年人,可看久了又不像。他知道她在月来馆却从没踏进过一次,隔上一日就来面摊这里坐着,等她出来又或者她的婢女出来,问上几句话,再捎点补品给她,好似知道她有了身孕般,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倒是个奇怪的男人,不过马迟迟看得出来他没恶意,熟了以后碰上面也能多聊些话,听他言语间对江湖侠士甚为向往,马迟迟觉得他大概就是个天性热血的少年,遇上不平就会拔刀相助的那种。   “别客气,我应该的。”何寄忙扶起她,目光不动声色掠过她的小腹。   这个时候,马迟迟应该怀有身孕了吧?他对马迟迟是愧疚的,上辈子不过与她相处了一夜,谁知竟会生出那番变故来。大婚前一个月,他心里还记挂着秦舒,消沉度日,整天在外游荡,那日也不知如何就走到月来别苑外头,瞧见当时着杏黄袄荷粉裙的马迟迟像极了秦舒,他便上前搭话,聊了几句就被她请入屋中小坐。   马迟迟谈吐很好,他们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他饮光了整壶酒,醉在她屋中,翌日醒来时人已躺在她床上……其实他不记得那夜到底发生过什么,马迟迟没说,与他一笑而别,之后两人再无交集,直到她奉子而来,跪在了侯府门外。   秦婠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他的确对不住她,可那样的情况下他也做不出让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再流落烟花柳巷之事,更何况怀的还是他的孩子,故他顶着重重压力执意要让马迟迟进门,只可惜秦婠撕破脸将此事闹回了娘家,老太太动怒,驱逐了马迟迟,且拒不承认那个孩子——不过一个月时间,马迟迟就落了胎,跟着便销声匿迹,生死不明。   是他欠了马迟迟。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何寄见她洗尽铅华背着行嚢的模样不由问道。   “我以后不在月来馆了。”马迟迟回头看了眼月来馆,住了十几年的地方,离开时也不过背上这小小行囊,她什么都带不走。   “你要去哪?”何寄想了想,忽然沉道,“你去了镇远侯府?他们要将你赶出京城?”   “你误会了,我是去侯府求见了侯夫人,不过她没将我赶出京城,她替我赎身了,又帮我在外赁了处宅子叫我先住着。侯府的马车就在前头停着,我要过去了。”马迟迟摇摇头解释道。两人相识有段时日,偶尔聊起时马迟迟也会将些微心事告诉他。   “替你赎身赁宅?秦婠怎会那般好心?”何寄眉头拢成结,百思不解。   “她为什么不会好心?”马迟迟反问他。虽然和秦婠接触时间不长,但她从小在烟花之地尝遍人生百态,自问看人还是有些道行,那年轻的小侯夫人虽然有些奇怪,却也不似阴毒狠辣之人。   何寄语结。他无法告诉马迟迟曾经发生过的事,而上辈子马迟迟落子后失踪之事,也许就出自秦婠之手,毕竟她是个连妹妹都害的女人,可惜他没找到证据。   “大宅院里难免有阴私勾当,总之你小心些就是,特别是侯夫人。若你日后遇到什么急难之事,都可以来找我。”   “知道了,多谢何公子。我真的该走了,告辞。”马迟迟恐马车等得太久,便不再多聊,告辞离去。   何寄悄悄跟在马迟迟身后,见她果然上了镇远侯府的马车,又一路跟着马车到了一处宅子外头,再目送马迟迟进了宅子,这才沉着脸若有所思地离开。   这辈子,哪里不一样了?   ————   镇远侯府的祠堂外头已经围了群神色焦急的人,可谁也不敢往里去,只能听着祠堂里一声接一声响起的鞭笞音,砸得人心里不住发慌,连太阳穴都跟着突突地跳。   “你还说你不知道?”老太太拿着鞭子指着跪在地上的沈浩初,气得声音都在颤抖,“我已经拿了你跟前的小厮逐一问过,那日是沈兴跟着你去了月来别苑,他还劝过你别进那狐媚之所,你偏不听。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倒推个干净?”   越说越来说,老太太又是一鞭子抽下。   她年纪虽大,可手上力道却不轻,再加上又是盛怒,竟把鞭子挥得猎猎作响。   沈浩初闷哼一声,咬着牙愣是把火烧似的痛给咽下去。他跪在院子里,外袍已褪去一半,露出月白中衣,背上是鞭笞后的斑斑血痕,已经透衣而现。   秦婠已被惊呆。沈浩初和老太太这对祖孙并不亲近,盖因老太太对沈浩初管得太过严厉,这点她是知道的,可她也没料到老太太竟会下这样的重手来教训孙子,上辈子可没有这出戏,沈浩初只被罚跪了三天祠堂就算了事,为何会不一样了?   她却不知上辈子因为她的吵闹,老太太对沈浩初虽也是气的,但注意力都放在如何平息这场闹剧之上,再加上又将家丑外扬的错怪在秦婠身上,对沈浩初的怒火自然被冲淡许多。   “老太太,侯爷只是一时糊涂,年轻气盛才做出这样的事,您看在老太公和去了的从海侯爷份上,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便饶他这一回吧。”许嬷嬷在一旁哭着求情。   老太太这人年轻时就强势,老太公去得早,后来嫡长子又比她早走,嫡次子不长进,偌大的镇远侯府都靠她一人撑着,好容易有个承爵的沈浩初,她怎不费尽心思教养,可不料越是严厉,这孩子便越顽劣,到头来连祖孙情分都淡了。   沈老太太早就红了眼,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哭的,苍老的声音里透着悲怒:“这不肖子孙打死便罢,留着也是祸害别人,到时候还不知道闯出什么祸事,反倒连累家里!”   说着她又要将鞭子挥下,秦婠飞快上前抱住了老太太的手,劝道:“老太太息怒。”   “怎么?你也要拦我,我这是在替你出气。”老太太看着秦婠颤声道。   “我不气了,老太太也莫气,身体要紧。回去之后秦婠会好生规劝侯爷,定然不叫侯爷再做出这种事来。”秦婠抱着老太太的手不松——再打就真要打坏了,到时候麻烦的还是她。   老太太虽然强硬,到底上了年纪,挥了几下鞭子就后继无力,被秦婠抱着手直喘气,许嬷嬷见状忙上前抢下鞭子,又再三劝她。有了这两个台阶,老太太这才真正撒开手,指着沈浩初又狠狠训斥一通,被许嬷嬷劝回了丰桂堂,留下秦婠在院里站着。   得,烂摊子又甩她了。   ————   祠堂前挂的灯笼光芒与月光一道,浅浅落在院子里,沈浩初还跪着,背挺得老直,牙关咬紧唇色发白,气息喘得紊乱,除了最初那一句“我没做过”的分辨外,他没说过第二句话。   秦婠看着他满背的血痕,有些痛快,又有些心软,叹了口气只朝外吩咐:“来人,抬春凳来。”   话才落,她就听到沈浩初哑忍的声音:“不用。你过来扶我一把。”   “伤成这样,你如何走路?”秦婠见状俯到他身侧。   才靠近,她已看见他满身的汗,额间的汗珠子滚落脸颊滴在地上,想必是疼得狠了。   “还是用春凳送你回去吧。”秦婠劝他。   沈浩初不语,伸手狠狠攥住她的手腕,秦婠无法,只能用力扶他起来。沈浩初半身力道都压在她手上,她不得不再倚近他些才好扶住人。   “你慢点。”外面的下人还没进来,秦婠只能先撑着,可沈浩初才迈了一步,也不知扯到哪处伤,口中“嘶”了声,身形晃了晃,眼见要倒地,她下意识地去扶——   被他抱了满怀。   秦婠只觉得他的身体沉沉倚在自己身上,温热的气息急促地拂过她的脖子。   “对不起。”沈浩初一开口就道歉。   秦婠以为他指没站稳的事,转开脸道:“不碍事,我叫沈逍进来扶你吧。”   她可没力气把他撑回屋。   脑后忽然有手缓缓抚上她的发,她听他喘了几下才缓道:“不是……我是说,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秦婠一时错愕,待反应过来后才知道他是在为马迟迟的事道歉。   一词“委屈”,并非什么感人肺腑的话语,却让她眼里酸气突涌。五年,她受了五年的委屈,从来没听到有人真心实意说一句,她委屈了。   “别说了,回去吧。”她吸吸鼻子,忍住泪,平静道。   “嗯。”沈浩初点点头,再无二话。   这顿鞭,他卓北安替沈浩初受了,这歉,他也替沈浩初来说,只希望这一世,她能少些怨忿。   日子大抵会舒心许多。 第21章 疑心   虽然看沈浩初被揍是件挺解恨的事,但看到后来,秦婠又有些心软,她无法明白自己矛盾的心态,因为这种心软很快就转为头疼了。   因为受了鞭伤,沈浩初人被扶进蘅园,作为妻子,秦婠不得不负起照顾他的职责。   她终于明白“自掘坟墓”四个字,大概就是写给她这种只有小聪明的人。   蘅园里灯火通明,乱哄哄闹个没完,大夫给沈浩初上完药又开了方子,好容易送走大夫,秦婠又要命人趁夜抓药,又要等着药抓来再令人生炉煎药,期间她还得守在沈浩初床榻,时不时应付老太太那里派来问情况的人,一直被折腾到三更。   秦婠坐在床沿已经昏昏欲睡,头有一下没有一下地垂点,正恍惚着,突然被一件嘤嘤哭泣声吵醒,她勉强睁眼,看到两眼肿成核桃的青纹端着刚煎好的药站在床头,仍在不住抽泣,间或有一两声哭嗝,活像躺床上的是她男人。   那些杂音蚊子般绕在秦婠耳畔,把她烦得彻底。   “有什么好哭的?还不把药端来喂侯爷喝了。”进蘅园这么多日,秦婠还是头一回翻脸动怒。只要想想未来几天沈浩初都要呆在她屋里,而她还必须汤汤水水地侍候,她就烦躁。   青纹被骂得把到嘴边的嗝硬生生吞下,她抹了把眼飞快跪到榻前,秦婠也俯身要扶沈浩初,沈浩初并没睡着,迷迷糊糊地早被吵醒,睁眼看到秦婠伸来的手便一把推开,自己撑着床半倚起来,没等青纹把汤匙喂来就把药碗直接端起,仰头三两口饮尽后复又躺下。   “……”青纹满腔柔情落空,不由怔怔看他,又有落泪的迹象。   “出去吧。”沈浩初闭着眼沙哑开口。   “让青纹留下照顾你吧。”秦婠小声道。此话倒是她真心的,屋里的丫鬟中青纹是待他最好的,又最熟悉他的脾气,要青纹来照顾最合适,而她也不想自己呆在这里照顾他。   “不需要,都出去。”沈浩初觉得背上火辣辣地疼,上了药也不见好转,语气难免比平时烦躁严厉。   “侯爷……”青纹好容易才盼到秦婠松手,正高兴着,不想被他驳回。   “所有人都出去!没听懂?我不需要人服侍。”沈浩初重喝一句,打断她的话。他的脾气向来隐忍克制,不过那只在他没发病的时候。从小到大,他都被顽疾缠身,病一发作就要被关在家中,只能躺在床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折磨掉他所有好脾气,他讨厌别人在他病床前哭泣,也讨厌满屋子的目光都怜悯地注视在他日渐虚弱的躯体上,所以他身边几乎没有侍女,他也不愿意有女人呆在身旁。   青纹吓着,脸臊得一阵红一阵白,慌乱地收拾了药碗就跑出房间,秦婠也被他闹得莫名其妙,挥挥手让屋里人都退出去,她又看了他两眼——这人正静静趴在迎枕上,脸色苍白,发丝被汗粘在双颊,眼眸紧闭,没有从前任性猖狂劲,有些可怜,只有脑后的发髻还紧紧绷着。   秦婠想了想,小心地抽走他髻间簪子,解开他绷束的发,好让他能睡得舒服些。   “那我也出去了。”她把他的发拔到枕旁,小声说了句,见他没反应,就蹑手蹑脚往外退去。她可没兴趣在这里陪他一宿,闹了整天,她困坏了。   只是才起身,丝被底下的手突然伸出来,紧紧攥住她的衣袖。   “你别走,我有话和你说。”沈浩初闭着眼,强撑着开口。   “……”秦婠想,这人都被打成这样,还有什么话可说?   ————   屋里的油灯点了许久,没人剪灯芯,爆了两朵灯花,火光晃了晃,变得有些暗。   秦婠又坐回床沿,顶着困意静候下文。   沈浩初慢慢松手,手臂从丝被里垂到床下,因为才包扎过的关系,他上身并未着衣,一番动作让丝被滑下,裸/露的肩头与手臂便尽落秦婠眼中。男人的身体,线条利落起伏,是练过的遒劲肌理,秦婠看了两眼,转开眼去。   “还在生气?”他问她。   “没。”屋里太静,她的声音变得温柔。   秦婠确实没动气,该气的上辈子都气完了,现在她只想睡觉。   但沈浩初并不这么认为:“我知道这事委屈了你,如今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希望你先把这气摆到一旁,冷静听我说两句话。”   “侯爷请说。”坐在床沿没处靠太累,秦婠索性往床下脚踏一坐,这样就能把颈背靠在床上了。   “秦婠,你不觉得马迟迟的事来得奇怪吗?”沈浩初道。   “有什么奇怪的?”除了发生的时间比上辈子早,秦婠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你们不了解娼门里那些勾当,青楼楚馆的姑娘在开始接客前,为了防止有孕,都会被灌一些杜绝受孕的药,虽然不能完全避免,但受孕的机会会减少许多。再者论,那些姑娘自己也不愿意受孕,因为在娼门之内有孕,其下场是很可怕的。”沈浩初说着终于睁开眼,看到一脸愕然的秦婠。   这些娼门秘辛,别说秦婠这样的良家子不知,便是许多积年的老人都未必知道,他也是因为查案的关系才有途径探得世事百态。那些娼门女子是青楼的生财工具,青楼老板不会让她们有机会生孩子,因而会用各种手段打掉她们的骨肉,而这些手段多数残暴,落胎之后更不会有什么良医好药,所以都会大损身体,留下病根,故她们自己也想尽办法避免怀孕。   “所以这些姑娘往往在事后还会其他方法让自己避免怀孕……”沈浩初慢条斯理说着,尽量避免太过直白的描述让她不适。   秦婠已无暇顾及他嘴里说的“事后”是哪些让人脸红的事,她忙着消化他所带来的这些信息,一个字都回不上。   “马迟迟就只见了沈……见了我一次,怀上孩子的机会有多大?她又怎会冒如此大的风险要生养我的孩子?如果我死不承认呢?她要怎么办?就算她笃定我会为此负责,那又是谁让她如此笃定的?而她为何不喝药?不用别的方式避免受孕?因为我是镇远侯?可去月来馆的达官显贵大把,爵位官职比我高的也大有人在,她为何选我?”沈浩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把问题问出。   “还有沈兴……”秦婠顺着他分析的条理接下去,“去月来馆时是他陪着你的,那天在我们在叠石山里也听到他与神秘女子对话,暗中有人要沈兴办一件差事,莫非……”   似乎有什么线被串在一起。秦婠想起上辈子来,上辈子这事发生在他们成婚后三个月,正逢老太太大寿,老太太有意将这事交给她来办,也打算扶她协理府内事务,然后就出了这事,老太太打消了念头,而这辈子……老太太让她独自以侯府夫人身份赴徐太妃的寿宴,好像也是在给大房铺路,所以,马迟迟的事,并非单纯的意外,就是冲他们来的。   “若是真的,这事应该早就成局,不止是想让你我离心,还想借我之手闹开,致使你名声受累,抬不起头,而我在老太太跟着也讨不到好,大房地位岌岌可危。”沈浩初的三言两语让秦婠很快想明白他所怀疑的东西,她的心脏也跟着突突急跳。   好一个一箭双雕的毒计。   “不管是不是计,我与马迟迟之事始终是对不住你。”沈浩初没有逃避错误,道了个歉又开口,“不过当务之急,并非论对错之时。今日你的安排很好,按兵不动,稳住了马迟迟,又把她的卖身契拿到手里,接下去会比较好查。这件事,交给你来查。”   今日突发之事让他明白,身处混乱中心,他又没有沈浩初的记忆,很多时候应变不及,就算想护她也多有困难,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成长,一步一步,让她拥有自保之力,那样即便往后他离开,她也不至让自己落入一筹莫展的境况。   “我查?”秦婠脑袋里乱七八糟,觉得自己陷进了漩涡里。   “我受伤了,出不去,只能靠你。放心吧,我会帮你。”沈浩初露出倦怠的笑。   强撑着精神说了半天话,他已倦极,又缓缓闭了眼。秦婠趴在床边,把他的话来来回回嚼了半天,竟也忘记要离开,两人浑浑噩噩又说了两句,居然各自睡过去。   ————   翌日清晨,鸟鸣细细,屋内灯油燃尽,只剩灯芯冷冷。沈浩初趴了一夜,觉得呼吸不顺畅,侧过身来睁开眼眸。帷幔内的光线朦胧暧昧,将睡得香甜的人照得像场梦。   秦婠正趴在床沿枕着自己的手,安安静静闭着眼,呼吸匀长,他的手不知何时已搭在她头上,似安抚般,已经整夜。她的发半散,黑青柔软,沈浩初不由自主拨拨她的发,那发流水细沙般穿过指缝,他恍惚看着她的脸,定力与意志均飘散,手又从她发间缓缓抚过她的脸颊,最后落在她唇间,轻轻一点,她的唇像软糯的冻果子般弹了弹手,勾起他几分想要品尝的欲/望。   “唔。”许是觉得有些痒,秦婠发出呓语,眼皮动了动,要醒。   沈浩初大梦初醒般缩回手,闭上眼。   秦婠醒来,看到仍在睡梦里的沈浩初,除了呼吸急促一些,并无大碍,她这才伸着懒腰,扭着酸涩的脖颈,一边暗骂自己竟在这里睡了一宿,一边踱去了外间补眠。   身后复杂的目光,她并没瞧见。   ————   虽说要查,但沈浩初在蘅园养伤,秦婠一时半会也脱不开身,只好派人日夜守在马迟迟宅院附近盯着,看她都与哪些人接触。   直到第三天早上,沈浩初的伤好转许多,她才得空去丰桂堂向老太太回禀,顺便说了自己打算出园去看马迟迟的打算。老太太见沈浩初恢复得不错,便允了这事。   派去盯着马迟迟的人是许奉和沈逍,两人轮换,每日都会回府向她汇禀一次,今日一早是沈逍回来,恰逢秦婠备好马车,打点了几样礼品,正要出府去看马迟迟。   “边走边说吧。”秦婠让秋璃替自己披上薄丝披风,自己将兜帽盖上,一边系着穗儿,一边往外走。   “是。”沈逍跟在她身后,微躬着身回话。   “可有发现?”秦婠小声问他。   “没有什么特别发现,马姑娘一直安分守己地在宅里住着,从不出门,一应饮食采买都交给夫人安排在宅里的婢女。”   “也没熟人来找她?”秦婠点点头,已经走到角门外。   “没有。”沈逍道。   角门外已经停着马车,车夫见她出来忙将蹬脚用的小杌子放下,秦婠一脚踏上,正在进马车,又听沈逍道:“不过倒是有件怪事,只不知和马姑娘有没关系。我和奉兄已经连着两日在宅外看到有人徘徊。”   秦婠停了动作,道:“是谁?”   “奉兄说,那位好像是夫人您的熟人,大理寺的捕快,何寄。”   “……”秦婠大惑。   何寄和马迟迟几时扯上关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有一个爽爽的小情节盘旋于脑中,恨不得马上写出来,可惜会剧透,T.T我忍。 第22章 绿了   京城街巷的喧哗吆喝声传进车厢,像露天摊子上旺盛的灶火。秦婠趴在窗棂上挑起帘缝朝外张望,压着眼皮的披风兜帽被风吹歪,那风带着鲜活的气息,叫她兴奋,也叫她忐忑。   马车驶过闹市拐了个弯儿就到西六坊,车速减缓,转眼要到马迟迟的宅子,一晃眼,秦婠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停车。”她急急叫停马车,风风火火地从车上跳下,往马迟迟宅子对面的小酒肆跑去,身后的秋璃追都追不上她。   酒肆门口正有人抱着剑沽酒,才从老板手里接过二两酒,耳边就响起唤声:“何寄哥哥。”跟着就是一阵风扑来,等他定睛看清,眼前已站着熟悉的人。兜帽落到脑后,秦婠一张脸红扑扑的桃子,笑出两个深邃梨涡,没有上辈子剑拔弩张的骄纵。   “果然是你。”她喘着气,眼里带着因为见到亲人的欢喜,转眼又化成狐疑,“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跟着北安叔叔办差,还有功夫到这儿摸鱼?”   “要你管?”何寄掂掂葫芦里的酒,觉得分量差不多,才系到腰上,“你个后宅妇人,懂什么?”   “我怎么不懂?我爹是大理寺寺丞,我从见过他办差。他说了,公职在身时不准喝酒,也不准擅离职守。你信不信我告诉我爹去。”秦婠仰着头,见他无动于衷又加了一句,“我记得连姨也不让你喝酒的吧?”   一提起连姨,何寄就醒了。   这原身的主人喝醉了酒就发疯,故何家有条家训——不准喝酒。再加上他母亲连姨是寡妇带大儿子,当真是比沈府的老太太还凶悍,一言不和就操棍棒,何寄还真有点怵她。   “行了,我来这就是当差。大理寺有个案子要查,嫌犯和证人都在这条街上,我过来查问的,沽酒是顺便。”何寄低头看秦婠,他变高了,就显得秦婠特别小,毫无杀凶力,蹦哒得像只兔子。   “你娘不让你喝酒,你少喝点,别误了正事。”秦婠不再多问,她只记得上辈子何寄死后连姨伤心欲绝,没过多久也随何寄去了,所以这辈子她希望何寄能好好活着,好好孝顺连姨。   “啰嗦。”何寄望了眼对面的宅子,看着沈府的下人正往下搬东西,明知故问,“你呢?堂堂侯夫人,来这种市井街巷做什么?”   “来替沈浩初收拾他造的孽。”秦婠也回头看了眼马车,礼品已经搬得差不多了。   何寄凌厉的眉梢顿扬,脸黑了几分——什么叫他造的孽?   “你想怎样?”他语气冲了起来。   “这事跟你有关系?”秦婠却笑起来,不知为何她觉得这哥哥学成下山后特别容易炸毛,没事逗逗还挺好玩的。   “当然有关,这条街住的人我都要盘问一遍。”何寄可不认为秦婠会好心收留马迟迟,只是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还探不出来。   “想知道?那你在这儿等我,我出来了就告诉你。”秦婠得意地眨了下眼,扭头就走。   “臭丫头……”何寄想追,不料秋璃闪身拦了出来,双手插腰杏眸圆睁地瞪他,何寄只得作罢。   ————   马迟迟的宅子是临时赁的,除了几间住人的屋舍已经打扫妥当,小院里还空荡荡的,各处的起居物品也才简单备了个大概。秦婠进宅时,马迟迟已经迎到门口。   “本想租个更大些的三进宅子,不过时间太紧,只赁到这个两进的,你且先住着。”秦婠扶着秋璃的手,一边走,一边说。   “如今这宅子住着已经很好,夫人无需再为此费心。”马迟迟跟在她身后缓步踱着,小心翼翼回话。   “把东西替马姑娘送进屋去。”秦婠略笑了笑,便出声吩咐身后跟的小厮。   两个小厮就将带来的补品、布匹等物搬了进去,马迟迟连声道:“夫人,奴家愧不敢受。”   “有什么愧不愧的,给了你你就拿着就是。”秦婠不以为意,只往她身上扫了几眼。   马迟迟已经换作寻常打扮,脸上也脂粉未敷,倒是素净,只是脸色不太好,眼窝有些凹陷,神色不济的模样。   一时间两人也进了屋,马迟迟将秦婠迎至上座,亲自捧茶过来,又问:“夫人今日过来,可是……”   她迟疑了一下没有问出口。   “我今日过来就是看看你住得惯不惯,身子可好。进府的事,恐怕要略往后推推。”秦婠只将茶沾沾唇就搁下,“你不知道,为了你这事,侯府给闹得天翻地覆,老太太动了怒,还把侯爷给打了。如今侯爷正在家里养伤,一时半会也出不来。”   她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一边留意马迟迟的表情——沈浩初提醒过她,一个人在面对不同的情况时会流露出不同的表情与动作,这些细微之处虽然不可作为断案的证据,却有助于她判断对方的心态及言谈真假。   所以秦婠说得很慢。   很奇怪,马迟迟听到暂时进不了侯府时,竟然长松了口气,不仅毫无担忧反而有些高兴,可听到沈浩初受伤之事时,却又低头避开她的目光,似乎有些愧意。   “你也不必担心,这件事自然会有个交代,你只管安心养胎。”秦婠见她沉默不语,又安慰了两句。   “夫人真是贤良大度,奴家多谢夫人。”马迟迟心不在焉地道了谢,没有再接话。   屋里静下来,秦婠扫了眼屋子。屋子还很空,角落的斗橱上放着针线篾箩,上面有个扇袋的半成品,绣着几杆墨竹。   “这活计做得真雅致。”她走到斗橱前,拾起扇袋赞道。   马迟迟忙道:“谢夫人赞,这是……是给侯爷做的。”   秦婠笑了笑,放下扇袋,道:“你有心了。”   心里想的却是——全京城都知道沈浩初喜好武刀弄枪,送扇袋这等风雅之物给他,倒是有意思了。   “我才刚在外头见到个人,不知马姑娘可认识?”她转头又问起另一事来。   “夫人说的是……”   “大理寺的护卫,何寄。”秦婠笑吟吟道。   “原来是何公子。奴家与何公子确有数面之缘。”马迟迟说完怕她误会,又道,“夫人莫误会,月初奴家遇了次险,多亏何公子路见不平助我脱险,所以才认识的,并无其他。何公子是个好人,这几天他好像在这街上查案,知道我住这里后替我打点了这巷子里的几个地痞……您知道一个女子独门而居,有时难免招惹是非。”   秦婠点点头:“倒是我疏忽了这一点,是该多谢何公子。”   ————   两人在屋里说了一阵子话,秦婠问了些她的近况,并没发现太多不妥,便要离去。   “行了,你好生住着,我……”   秦婠与她走到院里,正要劝她回去,就见她的丫鬟带了个男人进来。那人穿一身青褐布衣,背着个大竹筐,一见到院里站了几个人忙垂下头。马迟迟当即喝斥:“夫人还在,你怎把这不相干的男人带进来?”   声音尖锐,震得秦婠按了按耳,淡道:“无妨。这是何人?”   “是隔街卖菜的菜郎,我们不便出门,就让他隔两天送一次菜过来。菜筐沉重,我和小梅都抬不动,所以每次都让他送到厨房里。”马迟迟忙解释道。   那菜郎只低着头,有些紧张。   秦婠看了两眼,从他身畔走过,漫不经心道:“既如此,快送进去吧。”   “还不将人带进去。”马迟迟冷瞪着他们,直到小梅把人带进了厨房,才又朝秦婠开口,“夫人,我送您出去。”   秦婠推了几番,见她坚持,也就随她去了。   到了宅外,马迟迟又目送她上马车,直到确认马车从巷子拐角转出才回头。   对面酒肆里坐的何寄看到沈府的马车远去,气了个倒卯——那人说要他在这里等着,结果他等了半晌,她连个响儿都没给他,就拍屁/股走了。   ————   马迟迟宅子不远处就是巷子转角,何寄抱着剑跟着马车追到巷口,眼瞅着那马车远去,他只得缓下脚步,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恨恨转身,谁料才走了两步,就被胡同口伸出的一只手给拽了进去。   “铮——”   霜冷剑光闪过,出手那人被出鞘的剑刃给抵到墙上。   “是我!”清脆的声音响起。   何寄定神看清被自己抵着咽喉的人正是秦婠,她对他的剑毫无惧意,和从前面对“沈浩初”时的模样截然不同,那股熟稔里透着天生的信任与亲切。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他又“铮”一声将剑回鞘,蹙眉问她。   这人什么时候跳下马车躲到这里的,他竟没发现?不对,她躲在这里想做什么?   “少啰唆,帮我个忙,否则我就告诉连姨你又拿剑欺负我。”秦婠压低声音,拽起何寄的袖子就往胡同里跑。   “……”何寄莫名其妙被她拽着跑过两间宅院,到了马迟迟宅子后院的墙外。   墙外正好有棵歪脖子树,秦婠抱着树杆跳了跳,发现上不去,飞快朝何寄开口。   “你武功那么好,快把我弄到树上。”   再晚,人就跑了。   “我武功好也不是用来帮你做这种事吧?”何寄愕然至极。   “你这几天老守着马迟迟,不就是想保护她?现在里头就有问题,你不想知道?”秦婠急得不行,又试着爬了两下,都没上去。   “你最好别骗我。”何寄眉头拢着结,心里却也架不住好奇心,提起她的后领往上一窜,轻轻松松就拎着人到了歪脖子树的树杆上。   秦婠晃了晃,抱住旁边树杆才稳住身子,缩在树叶里往宅子张望。她正愁没法窥探到宅里情况,不想这树长得位置可真好,竟就生在厨房后的墙外。   “这是……”看到树下情况,何寄情不自禁蹲低。   树下就是厨房与院墙间的阴暗角落,里边面对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马迟迟,一个正是刚才送菜进来的菜郎。秦婠才刚看到菜郎就觉得奇怪,那菜郎生得面白清瘦,双手如葱白皙非常,毫无劳作过的痕迹,不像是个贫苦菜农,再看他背上一大箩筐的菜,就是一个五口人家两天也吃不了这么多菜,马迟迟这儿就两个人住,哪吃得了这许多,可见送菜不过是个借口,只是假借筐沉为名将菜送入宅中。   再加上马迟迟绣的那扇袋,附庸风雅的东西显然不是要送给沈浩初的,秦婠不得不怀疑,可惜马迟迟颇为警醒,看着马车离开才肯回宅,她只好出些下策。   “别吵!”秦婠抱着树,只好用脚轻踹了他一下。   何寄气得想把她扔下去,到底忍着没有发作。   厨房后的两人似乎在争执,马迟迟很激动,夹着啜泣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   “王郎,不是说好事情办妥就带我离开?为何还要我留在这里?”   “迟迟,你的身契还在侯夫人手里攥着,你能去哪里?”   “我不怕,大不了你我私奔,你答应过我,拿到银子就带我去江南。如今我按你说的做了,镇远侯夫人也已经将我从那火坑里赎出来,你还在等什么?”马迟迟忍不住上前哭道,再无人前大方温柔模样。   “你有了孩子,别这么激动,我还不是为了你好?”那人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为了我好?为了我好就带我走,我不想进镇远侯府,不想你的孩子唤别人作爹……”   听到此处,秦婠不由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原以为能探出幕后黑手,不想竟抓到一对野鸳鸯,这事峰回路转,委实难料,她现在只想——大笑。   蹲在树杆上的何寄已经呆若木鸡。   “迟迟,你想想,我们如今这景况还能去哪儿?不如你安心进侯府为妾,有个安稳日子过,而咱们的孩子以后也能在镇远侯府享荣华富贵,我听说小侯爷和小侯夫人感情不睦,现在都没圆房,凭你的手段容貌进府之后,还愁不能得宠,你肚子这孩子可就是沈家长子,日后弄不好就是世子,我可就是世子的爹……”那人抱着马迟迟哄起来。   秦婠听得实在忍不住,跟着蹲到树杆上,死捂着嘴不住抖肩。旁边的何寄已气到七窍生烟,见状压沉了声音问她:“你笑什么?”   她转头,细细地,甜甜地,回他:“我笑沈浩初是个活王八。”   何寄那气被她捅破,理智暂时消散,往她身后树杆重重一锤:“闭嘴!”   树被他锤得震动不已,秦婠脚一滑,从树上掉下。枝叶簌簌作响,惊醒了马迟迟二人,两人惊惧地朝树上看来,何寄却无法分心去顾,他正俯身攥住秦婠的手,秦婠整个吊在半空,脚胡乱蹬着,吓得满头大汗。   “王郎,快走。”   宅里已传来马迟迟惊呼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远目…… 第23章 审问   歪脖子树说高不高,说矮不矮,秦婠低头看了两眼脑袋一阵昏眩,总觉得会摔断腿,便不由分说挣扎着胡乱去拽何寄的手和衣袖,也不管自己抓到的是什么,就往上攀。何寄正俯身拉着她的手腕,只是还没等往上提,就被她给扯了下去。   落地之前,他只有一个想法——她怎么那么沉?   秦婠的尖叫来不及窜破喉咙,脚便已踩到实地,耳边有人咬牙切齿开口:“睁眼。”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安然无恙,何寄站在自己对面,也不知怎么救下的她,反正她睁眼时,他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她缓了片刻,吓傻的脑袋总算清醒,也不管何寄救了她,劈头盖脸就恼道:“你干什么?好端端发什么疯?我骂的是沈浩初,又不是说你,瞧你那脸黑的,难不成你也做了冤大头?”   语毕她推开他,飞快往外头跑去。现在过去,也不知来不来得及抓到人。   “……”何寄心里那气只差没有冲破天灵盖。   秦婠跑出两步又回头:“你傻站着干嘛,快点帮我抓人啊!”   何寄长长地吐出口气,勉强压下自己的火,一边拔步跟上,一边在心里和自己说——他帮她不是因为听她的话,而是他也想查清这事。   活王八、冤大头这种事,任何一个男人都忍不了,尤其是被她这么指着鼻子骂,而偏偏他还一个字都没办法反驳!   ————   两人拐个弯追到马迟迟宅外时,只看到马迟迟慌张地站在宅门外张望,那男人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见。何寄顺着马迟迟所望的方向看了两眼,还要再追,却被马迟迟一把攥住手臂。何寄想要甩开她,奈何她有孕在身,嘴里唉呀两句,何寄便恐伤到人,不敢发力。   秦婠见情势已难挽回,索性放弃抓人,只上前拍拍她的手,似笑非笑道:“马姑娘,放手吧,我们不追就是。你可别因此伤到腹中胎儿,那罪过便大了。”   马迟迟胸膛起伏几番才慢慢冷静下来,松开手,也不辩解,破罐破摔地道:“夫人既然看到了,那迟迟也无话可说。”   一句话说得何寄脸色更加难看,像结了层冰霜般。   秦婠看看人来人往的街巷,拍拍双掌的泥沙,朝不知所措的小梅道:“小梅,扶马姑娘进屋说话。”   小梅应了声“是”便将马迟迟扶回屋中,秦婠随后踱入,何寄不作多想地跟了进去。   ————   屋内光线昏昏,秦婠端着侯夫人的架子坐上主座,何寄觉得自己坐哪里都不像话,索性抱剑站到她身后——一站过去就觉得更不像话,好好的成了她的跟班,待要走出又抹不开脸,少不得咬牙忍了。   “夫人,此事错在迟迟,若要怪罪就怪迟迟便是。”马迟迟不待她开口就跪在堂间,咬牙认道。   秦婠看着她,又思及刚才窥听到的对话,不由在心中暗叹,许是女人心思细腻,这世间男女感情中始终女人更为执着也更加容易受伤些,那男人显非良配,可叹马迟迟执迷不悟。   虽然有些可怜马迟迟,但秦婠还是收起心软,冷道:“当然要怪你,竟然敢用子嗣之事来讹我镇远侯府,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孩子不是沈侯的,是我贪慕虚荣想借子嫁进侯府。我虽是月来馆头牌,但年岁渐大,若不能寻个恩客赎出火坑,便难得善终。前两个月我身体不适,因在月来馆多年,我素来安分听话,所以月来馆的妈妈多少对我有些情分和怜惜,便让我去月来别苑小养,我在那里遇见沈侯。侯爷他……当夜只是与我把酒言欢,并未有逾矩之事,是我故意借他醉酒不醒人事设下此计,妄图进沈家的门。”马迟迟垂头缓缓说道,手也抚上小腹。   “你真是……”何寄忍不住想骂人,被秦婠一眼瞪了回去。   “马姑娘,你勇气可嘉啊。知道本朝关于讹诈欺瞒之罪如何量刑么?且不说你如今讹的是堂堂镇远侯府,便是一般人家,这罪也不小。《刑律·诈伪》中有言,凡欺讹者,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姑娘若想一力扛下这罪名,恐难承受,便不为自己着想,你也该为腹中孩子着想。再者论,姑娘的身契可还在我手上。”秦婠捧着小梅端来的茶,不喝,只慢慢转着碗盖。   马迟迟闻言已惶恐难安,便是何寄也不由自主看向秦婠。   “夫人恕罪,迟迟知错了。是迟迟见钱眼开,有人许了奴家一百两银子,要奴家找机会勾引沈侯。奴家正在攒银赎身离开月来馆,就应下此事。沈侯他不入烟花之地,所以我才想了那办法哄他进门。可自那夜过后,沈侯与我便再没见过,怎料前些日子那人又找来,让我以腹中孩子为名闹上沈府,事成之后就替我赎身,又许我银两,我见钱眼开所以应下。”   “哦?那人是谁?”秦婠面无表情问道。   “不……不知道,他每次来时都穿着斗篷,我看不到脸。”马迟迟慌乱地避开她的眼。   “啪”一声,秦婠将茶碗重重盖上,马迟迟吓得一缩,连何寄都跟着心头一震。   “马迟迟,事到如今你还在骗我?你根本没有见过指使者吧?说,这孩子的父亲,刚才那个王郎到底是谁?是他应承了别人,转而哄你替他办事吧?”秦婠厉声质问。   马迟迟捂紧小腹抬头,泪眼婆娑求她:“没有,这事与王郎无关,求夫人开恩。”   “愚昧。那男人既能为蝇头小利舍你为饵,将你送到别的男子身畔,又不顾你腹中骨肉,一心贪求荣华富贵,甚至置你于险地,他怎会是你良人?你却还如此执迷不悟?”秦婠气得拍案而起,见她依然摇头死咬不松,便指着她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出来?我告诉你,这宅子外头我早就布下眼线,他一离开便有人跟着去了。你觉得他是良配,那我们便拭目以待,看到时候他会不会为求自保弃你不顾。”   有些人偏就是不撞南墙不死心,非要头破血流才知道所托非人。   何寄听得愣住,眼前人盈亮的眼眸里有针一样痛,不浓,却直戳人心。   她骂了这么多,最想骂的人,应该是他吧?   ————   从马迟迟宅里出来,秦婠的气已经平复。沈府的马车已经按她的吩咐兜了一圈又绕回宅外,秋璃满脸担心地跑到她身边问长问短。何寄心情复杂地将目光从宅门处收回,望向秦婠。   “你打算如何处置马迟迟?”   秦婠嘲弄得笑笑:“怎么?你怕我真要将她送官查办?我在你眼里就是那种人?”   她一眼就看穿他的想法。何寄眼中,她就是个恶妇。   “何寄哥哥,你想行侠仗义也要看着点人哪,别学那沈浩初,好歹不分,真假不识。”见他不语,她又怼起沈浩初来。   这次何寄只沉了眼,并未动怒。回忆当年为着马迟迟之事闹得家无宁日,他自以为做了件男人该做的事,谁料竟是个天大的骗局,她骂得……也对。   “放心吧,她也是有身子的人,我不会拿她怎么样,只是想查出王郎身份,好往下继续追查。你啊,以后别再骗我了,明明与马迟迟认识,却说为了查案。”秦婠半嗔半怨,似怒还喜。要不是因为他是何寄,她就要疑心他是马迟迟的情人了。   “我在这确实为了查案,帮她是顺便。”何寄不知自己为何要解释。   秦婠撇撇嘴,她信这话才有鬼。   “你刚才说要往下继续查?你要查什么?”何寄转而问起别的事来。   “沈府的家事,怎么你也有兴趣?你不是最讨厌名门大宅里的那些事吗?”秦婠转了转手指上戴的翡翠戒指,不以为意道。   “我就随口问问。”他道。   “何寄哥哥,你武功好,以后能不能帮帮我?”秦婠却扯扯他衣袖,脸上尤带几分从前的娇憨。   何寄神使鬼差地点头:“好。”   帮什么?怎么帮?她却一句没说,只甜甜笑着上了马车。何寄回神,忽觉自己被骗了,正要追去,马车却已缓缓而行,秦婠从车窗里钻出头来,摇着手大声道:“何寄哥哥,上回的酥酪与甜醅吃完了,你让连姨再给我做两坛呗?还有,马上入秋了,连姨的腿脚遇潮冷便作疼,我昨日打发人送去的膏药你提醒她用,若是好用,回头我再送点过来……”   风将她的声音吹散在四周,很久,都没消失。   ————   风风火火地出来,又风风火火地回了镇远府,秦婠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想到可以狠狠挫沈浩初的脸面,她就痛快,比看他挨打还痛快。   这痛快让她连未吃中饭的饥饿都给忘了,踏进蘅园就直奔屋子,中途却被夏茉与青纹拦下。   这两各自心怀鬼胎的人能混到一起来找她,倒也稀罕,秦婠停下步子让她二人说话。   “夫人,您回来就好了。您可不知道,侯爷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在咱们院闹得忒不像话了。”夏茉先开口了。   “对对,夫人,那女人也不知什么来历身份,怎么就住进了咱们园来?”青纹也有些急。   秦婠想了想,终于记起是有这么一号人物,还是沈浩初在挨打那夜带回来的,不过当时闹得兵荒马乱,谁也没顾上她,就让她先在后罩房里呆了下来。   ————   蝉枝打起珠帘迎秦婠进屋,屋里安静,明间里没人,蝉枝回了句:“爷在次间看书。”   秦婠奇怪:“你们怎不进去服侍?”   “爷不让。”   秦婠挑了挑眉,径直进了次间,一眼就看到坐在贵妃榻上看书的沈浩初。他已经好转许多,身上的月白中衣外头只罩了件薄氅衣,头发半披,眉目低垂,正静静地看书,很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回来了?”听到声音,他就抬了头,也不问何人。   “侯爷这是在修心养性呢。”心情好,秦婠说话也就随意了些,“我可听外边的丫鬟们抱怨,说不知如何应对爷带回来的那位姑娘呢?爷要不要给她一个名分?”   “名分?你这么看得开?”沈浩初把书丢开,本来唇边有些笑意,忽然又收起。   “我向来看得开。”秦婠渴极,自顾自倒了杯茶端起就饮,衣袖滑落,露出纤白的手肘。   “发生了何事?你受伤了?”沈浩初已然见她手肘上两道擦伤,还有裙上点点泥污,快步走来拉下她的手细看。   秦婠瞧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受伤,大约是从树上掉下来时擦到的,当时情急也没功夫理这些。   “没事,皮外伤罢了。”她刚要捋下袖子,就被沈浩初拉着坐到贵妃榻上,她有些不自在,便问他,“侯爷,那位姑娘……”   沈浩初已经起身,闻言道:“她叫谢皎,是我请回来帮你的。你不是说你身边缺可靠的人?”   语毕,他又问她:“伤药放哪了?”   秦婠听到这个名字有些怔,回忆了半天,才道:“谢皎?是我知道的那个谢氏吗?”   “你知道的哪个?”沈浩初转头似笑非笑看她。   秦婠语结。   她知道的那位谢氏,可是大安了不得的人物。   这谢氏原是孤女,幸得大理寺一个门人收留,从小就在大理寺长大,于医道极有天赋,后拜卓北安为师,主要学习医理与尸验,后来凭借一手勘验之技替后宫破了一起被掩藏了十年的悬案而名声大臊,再后来更是着手编撰仵作勘验之书,是卓北安手下一员悍将,而且还是个女人。不过谢皎之所以让京沸腾,却是因为另一件事。   因为破悬案的关系,当今天子霍熙对其情根深种,可惜谢皎誓不入宫为妃,即便霍熙愿意为她散尽后宫,她也不为所动,这在当时引得朝野皆震,无人不知,后来终以谢皎远避他乡告终,不过谢氏之名永远留在了京城。   那些都是秦婠成亲后第二年才开始发生的事,这时的谢皎还只是名不经传的小丫头。   可别告诉她,沈浩初请回来的谢皎就是她记忆里的谢皎。   秦婠已经惊得把想要讽刺沈浩初的话都抛到了脑后。 作者有话要说:  我打着打着,老把沈浩初打成沈浩宇……原来总记不清名的,不止是你们。 第24章 靠近   沈浩初在屋里走动几番,亲自绞干了一块帕子坐回犹自陷在震惊里的秦婠身边,将她的手拉起横于桌上,又把宽大的衣袖往上捋了捋。深色的紫檀木桌面将她皓白的手腕衬得更为白皙,一片被沙砾刮过的血痕十分刺眼。   “你从哪儿找回的谢皎?”秦婠又惊又奇,逮着他问。   他拿湿帕仔细擦去血痕四周脏污,头也不抬:“大理寺找回来的,借你用几天,事情了了她得回去。”   秦婠睁大眼,还真是大理寺那个谢皎,不是同名同姓的。   “她是北安叔叔的学生吧?你怎么让她跟你回来的?”她激动地反手拽住他的衣袖。   沈浩初无奈地将她的手掰开放好:“老实点,别动。那个赖皮丫头还不算你北安叔叔的学生,不过帮你做些事还是可以的,她脾气不太好,性子也冲,你好好调/教下。至于怎么跟我回来的……不告诉你。”   “……”秦婠语塞。没人告诉过他,一本正经的说笑一点都不好笑吗?还有,让她调/教谢皎?他是不是说反了?   擦破的皮肉里沾着些沙砾难以擦走,沈浩初索性托起她的手,软软一吹。   手上传来丝线拂过的感觉,又暖又痒,秦婠从谢皎之事的惊诧中走出,心“咚”地撞了下胸口,她飞快缩回手,沈浩初抬头以目光询问她,她只道:“我自己来。”   他点点头,将伤药瓶子推到她手边,问了句:“你会吗?”   “……”秦婠本还有些感动,转眼变成恼火。不就是上个药,他至于这么小瞧人?   沈浩初却已想到别的事上:“说说吧,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一听这话,秦婠来劲了,当下不怀好意地笑起:“你坐好了,听我慢慢同你道来,可不许发脾气。”   ————   一席话说得秦婠口干舌燥,白天的事被她绘声绘色详详细细地说了个遍。最后一个字说完,秦婠连水也不喝,光顾着看沈浩初。   她在等他发作,等他骂人,等他怒不可遏——自己作的孽,这果子吃起来肯定有趣。   沈浩初的唇动了动,骂人的话似要冲口而出,秦婠抬头拭目以待,看着沈浩初越蹙越紧的眉头,她那心也越悬越高。   “谁让你去爬树窥听?谁让你以身犯险?谁让你耍这种小聪明?”沈浩初是沉着脸开口了,可并非秦婠所想的那样。   秦婠已经准备好的,张狂的笑和假惺惺的安慰,通通卡在喉咙里。   他是动怒了,不过不是因为马迟迟,是因为她。   冷冽的质问让此时的沈浩初显得凌厉而严肃,他眼眸里有些与生俱来的威势,让刚才还温柔的目光转眼冻结。秦婠愣住,被他此刻陌生的气势震住,这虽是成亲以来他第一次动怒,但上辈子他可没少向她发脾气,却没有哪次似这回一样,凭眼神就能震慑到她。   “我……我只是想早点查清楚。”秦婠不自觉矮了一头。   “你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却贸然行事,万一出了差池,该如何是好?”沈浩初接触过太多犯人,其中不乏心狠手辣之徒,每年为了抓捕这些人大理寺都要折损不少捕快护卫,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挡?   “不是你让我去的嘛。”秦婠小声嘀咕起来。   “我只是让你去试探虚实,没让你冒险。退一步说,就算你发现疑点,也该找个稳妥的办法,而不是只身涉险。马迟迟宅外已经布下我们的人,你大可让他们在嫌疑人离开后尾随,而不是亲自去抓!”沈浩初板着脸,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严厉。   他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听到她涉险时会动这么大火气。   秦婠磨了磨牙,拍案站起,这会她反应过来,也气上心头:“你这人好笑了,我帮了你你反倒怪我?我要是不去窥听,你现在还在做那个傻傻的冤大头、活王八呢!再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自以为是!那今后你的事别来找我。”   “你……”沈浩初长这么大,就没被人如此回呛过,简直给她气笑了。   冤大头、活王八都能说出口?   秦婠哪管他气不气的,撂下话转头就走,好好的心情被他给败光,她气得胸膛直起伏,可脚步才迈出,她的手臂就被一只大掌攥住。还没待她问出声,那手便十分用力地把她扯了过去。裙摆划了道弧线,秦婠转了半圈,撞进沈浩初胸口。   脑袋一时发懵,她笨拙抬头,对上沈浩初狭长幽沉的眼。半披的发凌乱垂过肩头,将属于卓北安的一丝不苟打乱,像临阵的军队却被扰了阵脚,他心里的迷惑浮于脸上,是些自己也看不透的狂乱思绪。   秦婠觉得他陌生至极,想要离开,他的手忽扣住她的后颈,逗猫似的轻轻一捏,她彻底石化,只傻傻看着他两片唇启启合合,低沉又无奈的声音绕耳而来:“不过说了你两句,你怎就生气了?傻丫头,你不知那些歹人手段,道行又浅,我怕你受伤罢了。”   末了,还有声云雾般的喟叹,卷走秦婠满腔怒气。   “我知道危险,所以不是找了何寄帮手……”说了一句话,秦婠突然发现自己声音莫名嗔羞软糯,心里警铃大作,她猛地推开他,换回正常语气,“你真是奇怪,遇上这种事,不气马迟迟拿你作冤大头,倒气起我来。”   沈浩初搓搓指尖,感受着指腹残留的一点点她的温度,扬了嘴角:“我有什么可气的?这不是让我们识破了。”   秦婠语塞——这辈子好像真没让马迟迟占到便宜。   “你白挨了一顿鞭子不算吗?”她强辩。   “那是给你的赔罪,提醒沈浩初以后别做这种蠢事的,和马迟迟没有关系。”沈浩初眸色微沉,重拾桌上的帕子浸入盆中洗净绞干。   “说得好像这事不是你做的一样,难为你也知道蠢啊。”秦婠嘲讽他,若没上一世,搞不好她真会被他感动。   沈浩初不语,展开帕子走回来,猝然捏住她的下巴,道:“别躲。”   秦婠刚要拍开他的手,闻言手一顿,便见他已经把温热的帕子印到她颊上轻轻擦着,一边擦一边嫌弃:“脏死了。”   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对,她竟然站着没动,只是嘀咕:“倒是奇怪,你这个当事者倒和没事人一般不气不恼,不相干的人却急眉赤眼的,不知道气什么?”   “你说何寄?”沈浩初心中微动。   “你怎么知道?”秦婠大奇。   “离他远一点,为了你好。”沈浩初仔细擦她脸颊旁边干涸的泥痕,淡淡地警告她。   有些事虽尚未确认,却也离真相不远,他不想在事情未明时吓到她。   “为什么?”秦婠不解。一个是负了她一世的男人,一个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该信哪个,她自有答案。   沈浩初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拍拍她的脸,哄孩子似的道:“干净了。”   “……”秦婠讨厌他。   ————   唤来秋璃更完衣裳出来,秦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谢皎,只不过还没找人去传她,蝉枝就已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回她:“夫人,青纹、夏茉在小厨房里边和侯爷带回来的谢姑娘吵起来了。”   秦婠索性带着秋璃与蝉枝直接去了小厨房。小厨房里早就围了好些人,都踮着脚朝里看热闹,蝉枝替秦婠开道:“夫人来了,还不让开。”   众人一惊,皆往两边让出路来,秦婠便板着脸走了进去,第一眼就瞧见半倚着灶台的绿衣小姑娘。那小姑娘年约十六,模样只称得上清秀,唯有一双眼睛大得吓人,眉骨略凸起,眼神散漫,看着桀骜难驯,有些目中无人的意思。   听到秦婠过来,青纹与夏茉率先抢上前来,哭诉道:“夫人,您可要替我们作主。”   秦婠一看,这两人已经哭得妆都花了,而谢皎仍旧老神哉哉地模样,甚至手里还抓着根鸡腿,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到底出了何事?”秦婠扫了一眼众人,没让青纹与夏茉开口,直接指着奉嫂,“奉嫂,你说。”   奉嫂上前先行过礼才道:“禀夫人,是这样的。青纹姑娘早上借灶炖了盅参汤正煨着,结果被谢姑娘给吃了。而夏茉姑娘刚是因为才刚去后园采花时被谢姑娘一桶水沷到了脚,所以恼了。”   秦婠蹙了眉,不过是些小事,怎会闹成这样?   “夫人,这谢姑娘好没道理,喝了我的汤也不见道个歉的,我们来寻她说理,她倒吐了我们一地鸡骨头……”青纹哭道。   “就是,这几天爷伤着我们也没敢开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夏茉也急道。   秦婠低头,果见地上一大堆啃过的骨头。   “行了,不过是点小事,也值得你们闹成这样。汤没了再炖,衣裳湿了换掉,谢姑娘刚从外面进来,许多规矩还不了解,你们都是这园子里的老人,多提点便是。”秦婠想了想,决定息事宁人,坚决不能把谢皎这尊大佛给吓跑。   “呸。”谢皎吐掉骨头,脆生生道,“夫人这话我不爱听,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可没闹。那参汤是青纹端去问候侯爷的,不过被侯爷给打发了出来,我在帘外头听到,侯爷说了不喝,让把汤倒了。我到厨房时正好看到,寻思着倒了怪可惜的,这才喝了,那上头又没贴条,我哪知道青纹还要留着。”   青纹一听这话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至于夏茉……我来侯府几天白吃白喝啥也没做,心里过不去,所以早上就帮小萝姐姐给后园的几丛花浇水,我哪知道那半人高的花丛里站着人,衣裳还穿得漂亮,跟朵花儿似的猫在夫人屋子的窗户外头,我心里怜惜那花儿,想着要多浇点水,所以就一桶水沷过去,哪知道竟是夏茉。”   夏茉脸色顿时也难看起来。   这番话说得巧妙,既把错给摘个干净,话里话外还影射起别的事来,屋里都是人精,哪有听不懂的,当下便有人捂着唇窃笑起来。   秦婠自然也懂了——青纹想借送汤接近沈浩初,夏茉是打扮漂亮躲在沈浩初的窗户外要勾引他。   “我记得我临出门时交代过,侯爷需要静养,不准有人打扰,以及他的汤水饮食一概不准你们接触,你们是忘了我的话吗?”秦婠沉下脸。   青纹、夏茉慌忙跪下:“夫人,奴婢知罪。”   “罚两个月月银,以后侯爷近身之事,你二人不必再管。”秦婠淡道。   夏茉倒好,她本就没接近过沈浩初,闻言只是心疼银子,青纹就不同了,当下难过得泪眼婆娑,众目睽睽之下又难堪至极,索性哭着扭头跑出了小厨房。秦婠也不理她,只朝众人开口:“从今日起,谢姑娘会留在蘅园,暂时先在小厨房帮衬奉嫂,月例二两,从我这里出,不必动公中,不过秋璃你还是去向清露嫂子知会一声。”   “是。”秋璃应而去。   一时众人各自散去,秦婠凑到谢皎跟前,问她:“你真是谢皎?”   谢皎横了她一眼,莫名其妙:“我不是谢皎,难道你是?”   “……”秦婠竟然无言以对。   ————   夜黑风高,月隐不出,时已入秋天气渐凉,满园草木被吹得簌簌作响,飘落一地早枯的叶子。孤伶伶的灯笼随着步伐在黑夜里上下起伏,像一团悬于夜色里的鬼火,不多时便钻入了巨石之中。   黑暗里,只有低而细的声音响起。   “我们的事似乎被人察觉了。有两拔人在查,一边是小侯夫人,她已经发现马迟迟的事;另一拔人不太清楚来历,正在暗中查春子根的事。”   良久,才有另一个声音响起:“马迟迟的事无妨,即使抓到王新也攀不到我们,不过最好还是别叫他们找到王新,至于春子根……这事先暂停。”   “是。”   交谈非常短暂,很快又只剩下风声。   ————   翌日,沈浩初与秦婠收到派去寻找马迟迟情人的沈逍的回禀。   沈逍没能追到那人,不过已查明其身份,乃是东甲街的秀才王新。   “属下在王新家附近守了一宿,都没见他回来。”   王新失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后天,也就是周五,本文入V。 求支持!么么哒。 第25章 苏萦   沈逍的回禀让正在用早饭的沈浩初与秦婠都陷入沉默。   片刻之后沈浩初方开口:“你找两个可靠的人继续找,去他家附近打探打探他最近都和哪些人来往,再上月来馆查查他和马迟迟的旧事。马迟迟那边也要盯着,悄悄地盯,不必限制她的自由,随她进出。”   “是。”沈逍领命告退。   秦婠放下筷子,问他:“为何要悄悄盯着马迟迟?”   “那人一夜过后突然失踪,要么畏罪潜逃,要么遭人毒手,两件都是走投无路的事。人在走投无路时都会想到最信任的人,那王新父母早丧,他尚未娶妻,亲眷甚少,只有马迟迟最为信任。”沈浩初解释道。   “所以你觉得他会找马迟迟?”秦婠顺着往下说。   沈浩初点头,又敲敲她的碗:“快点吃,吃完陪我去见老太太。”   “哦。”秦婠乖乖低头,吃了两口忽然醒来——她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   因着马迟迟之事,老太太大动肝火,回丰桂堂就病倒了,这几日也将丰桂堂闹得人仰马翻,小陶氏更是不分昼夜地守着,这两日方好转。   “老太太已经好多了,侯爷呢?”   秦婠与沈浩初相携到丰桂堂时正遇上小陶氏,秦婠便问起老太太身体,小陶氏温柔地回答一番后又问起沈浩初。当日鞭笞之事阖府皆知,不过到底老太太下令封口,没让马迟迟之事漏出口风去,是以园中诸人并不知沈浩初因为何事而受罚。   “我已无大碍,劳烦挂心。”沈浩初客气回道。   虽然仍是疏离,他的态度到底温和许多,小陶氏脸上添了笑容,把二人迎进了丰桂堂,亲自去里间服侍老太太起身。不多时老太太便扶着小陶氏出来,看到沈浩初时还有些气,冷哼一声坐到堂上,盯着他道:“你不在蘅园好好呆着,跑我这里碍什么眼?”   沈浩初忙与秦婠一道行过礼,秦婠开口:“老太太,侯爷有件事要禀告老太太。”   话到这儿便停了,小陶氏知道眼色,不待老太太开口就寻了由头告退出去,屋里便只留他三人说话。沈浩初方将马迟迟之事一五一十回给老太太,言语之间又将发现此事的功劳都归给了秦婠,待老太太听完所有,不由指着他又气又笑,一时想起自己无缘无故把他给鞭笞一顿,心里又疼,半晌说不出话来。   “都是孙儿媳妇不好,没将事情弄清楚就来惊扰老太太,还害得老太太误会了侯爷,请老太太责罚秦婠。”秦婠知道老太太拉不下脸,又承了刚才沈浩初一番夸奖,便将错揽到身上,做起二人的和事佬来。   岂料还没跪下,秦婠就被老太太拉到身边一把搂住,只听她苍老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慈爱说道:“好孩子,你真以为我年纪大了就老眼昏花不明事理?这事你只有委屈的份,哪有错的份?事情办到这个份上,已经是难为你了,快别说这样的话,便是有错,也只在这混世霸王身上!”   老太太说着话佯怒地指着沈浩初,沈浩初笑着应下:“是,都是孙儿的错,气坏了祖母,委屈了……娘子,请祖母与娘子恕罪。”说着他还真的抱拳向两人认错。   秦婠从没听他叫过自己“娘子”,有些怔住,老太太就更是惊讶了:“你这魔王今日吃错药了?居然知道认错?”话音未落她又将秦婠朝他推去,只道:“我倒没事,难为你媳妇,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才刚嫁过来就要应对你从前的混账事,你啊……也多亏娶了这么个媳妇,还不好生待着,若叫我知道你再委屈她,小心祖宗传下来的那根乌金鞭!”   秦婠眼见要被老太太推到沈浩初怀里,忙装羞抱着老太太的手臂往她身边一缩,此举惹得老太太一阵爱怜——她为人太过严厉,儿孙少有亲近的,邱清露与她虽亲,不过是个干练精明的人,失之娇憨,倒是这刚嫁来的秦婠竟不怕她,讨喜又贴心,她这铁石心肠的人也不由多给了几分怜爱。   沈浩初见状只道:“不敢,不敢再惹祖母与娘子生气。”   这回再唤“娘子”,他顺口多了。   笑过一阵,他又说起另一事来:“祖母,孙儿想过了,此前因守孝之故已经耽误了三年时间,现如今孙儿年纪也不小,是该谋个差使为自己,为侯府的将来打算打算。”   “哦?”老太太一听这话立刻收起笑正色看他,“你有何打算,说来听听?”   秦婠也已坐直身体,见老太太似乎腰背不适,便体贴地拿到迎枕塞在她背后,叫她坐得舒服点。   “孙儿……想进大理寺。”沈浩初说话间向秦婠递了眼神。   秦婠忙接话:“祖母,大理寺掌刑狱讼案,寺卿位九卿之列,在其间任职虽不似其他官员那么大权在手,却也前途无量,往后既可升迁刑部,又可掌一方之政,再加上我父亲在大理寺多年,侯爷初涉官场,也需人指点一二……”   按事前说好的,秦婠要帮沈浩初说服老太太同意这样。   “你们不必劝了。”老太太却摆手打断秦婠。   沈浩初与秦婠心里均“咯噔”一沉。   “你夫妻二人一唱一和,想说什么我都明白。”老太太松懈下来,倚到迎枕上,缓道,“其实……我同意你二人这桩婚事,有一半的原因,也是希望浩初能往这方面发展,不要再武刀弄枪每日胡闹。如今太平盛世,武道不易出头,而当年天子以仁德安民,以律法治国,尤重国律,他特别赏识大理寺少卿卓北安卓大人,此人少年成名,为兆京三子之首,眼光胸襟都非同一般,我听宫里的消息,皇上有意将他升为大理寺卿,掌一国之律,只碍于他的身体……年纪轻轻已有九卿之才,前途不可限量,你若能进大理寺,跟着他学习,他日必有你的造化。”   二人万没料到老太太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尤其是沈浩初,听着别人当面夸自己已不自在极了,倒是秦婠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不断附和着老太太的话拼命点头,只差没把头点断。   沈浩初知道自己在世人眼中有些能耐,却没想到评价这么高,听着不禁面红耳赤,可看到秦婠那崇拜的目光时却又无比愉快——   小丫头真的非常崇拜她的北安叔叔啊。   不知道若是遇上了,会是怎样的情景?   ————   从老太太那里出来,两人又得了一堆赏,给沈浩初的补品,给秦婠的布匹首饰,都是顶好的。办妥了一件事,秦婠与沈浩初心情都好,天已入秋,阳光已凉,两人便沿着莲池缓步而行。   “秦婠,你是不是……特别崇拜卓北安?”时光太寂静,沈浩初忍不住问她。   秦婠横她一眼,道:“那是自然,北安叔叔是我心里最厉害的人。”   “哦。”沈浩初淡道,嘴角忍不住一扬再扬——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你笑什么?我又不是夸你。”秦婠受不了他这笑,莫名打个噤,赶紧加快步伐往前走去。   没走两步,她就远远撞见几个人。   沈芳龄带着十岁的庶弟沈浩武并三房的六姑娘沈芳润与一帮丫鬟正将沈芳华围在湖畔,一阵阵的嘲笑声不断传来,便是隔了一段距离,秦婠都听得清清楚楚。   “四妹妹,你该不会是打算穿着这么寒酸的衣裳去太妃的寿宴吧?多失礼啊!”沈芳龄掩着唇取笑道。   沈浩武更是放肆地扯着沈芳华的衣袖粗声道:“丑八怪!你不是我姐姐。”   沈芳润则站在两人身后,两不相帮。   沈芳华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不回话,只是急得想往外走,可每次往一个方向冲时,就被人给拦了回来。秦婠瞧去,沈芳华身上的衣裳并不算差,都是府里给一众姐妹量体裁制的夏衣,用的都是公中的布料银子,皆为定例,自然不能同各房拿体己银子另做的好,是以别说和深受宠爱的沈芳龄比,就算是三房的沈芳润,她也比不过。   夹在这莺莺燕燕中,沈芳华确实失色许多。   沈芳华不擅言辞,只能甩开沈浩武的手,沈浩武被甩得退后半步,气极了便拾起地上的石子往她身上砸。十岁大的孩子,生得痴肥,霸王似的横样,大力丢出的石头砸得沈芳华生疼,她气得终于哭出声来,往旁边跑去,见人拦来低头就撞。   拦路的丫鬟不依不饶,竟反撞得沈芳华往后退了几步,脚一滑就往池里栽,正惊险着,忽然一道人影窜来,把她给堪堪拉了回来。   “初……初哥哥。”沈芳龄见到来人,立刻换上撒娇的神色。   迎接她的却是沈浩初冷怒的脸与缓缓走来的秦婠。   “前些日子听人说三妹妹不打算去太妃的寿宴了,我正遗憾呢,这一转头三妹妹怎又如此关心起寿宴来了?”秦婠拉起沈芳华的手,轻轻安抚着。   沈芳华抹抹眼睛,并没哭出声来。   沈芳龄看向沈浩初,发现他并没出声帮自己的意思,便鼓起腮帮子气道:“我什么时候说不去了?府里嫌言碎语太多,嫂子可别道听途说。”   “原来你要去啊?那大概连老太太也听差了,才刚她还向我问起三妹妹的事来,说若是三妹妹不愿去,那便作罢。”秦婠勾着唇浅笑道。   沈芳龄果然沉不住气:“我没说我不去!你们别欺负人!”   “我们欺负人?才刚不是三妹妹拦着芳华不放?”秦婠见沈浩初站在一旁不作声,便越发无顾忌,她早就看沈芳龄不顺眼。   “哪有?我是关心她,想问问她衣裳首饰可够,若是不够,我可以借她。”沈芳龄得意地仰起下巴来。   沈芳华局促得揪住衣裙,秦婠眯了眼:“那就不劳三妹妹操心了,大房就这么一个姑娘,衣裳首饰岂有不足的理,不过是老太太素日里教导咱们,虽生于锦衣富户,可也要知晓俭省持家之理,故三妹妹惯常打扮得朴素,原是通达之举,不想竟叫三妹妹误会了。放心吧,我大房自然不会让家里姑娘出去了被人说嘴,倒是三妹妹……你也要议亲了吧,总这般铺张浪费,传出去了也不好听。”   “你!”沈芳龄说不过她,被气得倒卯,又见沈芳润躲在后面做鹌鹑,气得推了她一把,转头恨恨要离,“我们走!”   “等等!”秦婠一声脆斥。   几人皆望来,她逐一指着四周丫鬟朝秋璃开口:“把她们的名字都记下来送去清露嫂子那里,一个都不许落。就说她们欺负幼主、目无尊卑,教唆主子逞恶行凶,欺负同宗姊妹,让清露嫂子看着办吧。”   “……”几个丫鬟脸色均是一变,都惶恐地朝沈芳龄看去。   沈芳龄气得不行,想了想还是决定朝沈浩初求救,沈浩初已然开口,指着小胖墩:“你,身为家中男儿,不思保护姊妹,倒还欺凌起来,你跟我来。”   他语气不重,却已让沈浩武瑟瑟发抖起来,家中谁人他都不惧,只有这个哥哥最叫他害怕。   沈芳龄一见,知道求沈浩初也无用,气得甩袖走了,一群人也跟着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畏缩的小胖子。   “嫂子,我……我不去寿宴了行不行?”沈芳华转头强忍着泪朝秦婠道。她到底是年轻姑娘,因为衣裳首饰的事在家中没少被嘲笑寒酸,一众姊妹兄弟都不爱搭理她,若是出去了,少不得多受白眼,何苦呢?   秦婠替她理起鬓发,也不问缘由。沈家这点事,她能不清楚?   “放心吧,有你哥哥和我在,断不会委屈你去,你只管好好准备就是,我保你到时是咱们沈家最漂亮的,芳龄也比不过你。”   沈浩初也开了口:“你嫂子说的是,听她的吧。今日这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吧?她们常欺负你?”看到她点头后,他又道:“若是再有发生,你只管来告诉为兄,为兄自会替你出气。”   “……”沈芳华怔怔看了两人半晌,终于扑在秦婠肩上哭起。   秦婠一边安抚她,一边心道——这人终于有一次让她觉得他像个男人了。   到了下午,邱清露那里就把几个丫鬟亲自押到了蘅园里让秦婠发落,秦婠就让人直接去向沈芳华磕头认错,又罚了每人三个月月银,才将这茬揭过。   兆京入秋,徐太妃的寿宴已近在眼前,打点寿礼,安排车马与随行仆妇丫鬟,还要准备一应衣裳首饰,桩桩件件叫人抽不开空来。秦婠只得暂时放下手上诸事,专心料理起这件重要的事来。   ————   秋意渐浓,秦府校场旁的树已黄了半边。   何寄教完一套拳,让秦家两个小公子自行练去,他径自走到长廊上坐下,沉默地想事。   早上从大理寺出来前,同僚与他说了件事——   近日有人总问起他的事。   是镇远侯府的人。   那个……不知道真假的侯爷似乎在查他。   他半眯了眼,看着阳光在眼缝间形成一道道金芒。   不期然间,耳边有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何公子,我听说后日的太妃寿宴,你也会去?”   何寄转头瞧见来人,马上站了起来,神情不自觉便柔和下来。   “秦二姑娘。”他抱了抱拳,道,“是啊,跟着燕王殿下同去。”   前些日子燕王霍宁在回府的路上遇袭,恰逢他经过,出手救下霍宁,霍宁赏识他的武功,近日有意拉拢结交,所以打算带他去太妃寿宴。   秦舒笑起,如春风拂面,声音也迷人至极。   “何公子竟能结交燕王殿下那等人物,可见公子亦非池中之物。秦舒有些事相求,不知公子可否帮我个忙?”   ————   兆京九月,正是一年之中颜色最丰满的时节,青绿金橘红层渐染尽,是这庄严肃穆的大安都城在冬天到来前最后的浪漫,万物萧瑟前最浓墨重彩的繁华。   镇远侯府后园已落了满地黄叶,忙坏了洒扫的仆妇,天才擦亮就已满园扫叶。秦婠在这阵扫地的沙沙声里醒来,今日就是太妃寿宴,她不敢怠慢。   梳洗更衣一番折腾,她妆点完毕又亲自督人查点了随带的物件与各色礼品后,才领着沈芳华往前院去,邱清露已带着沈芳龄等在车马外。天已转凉,夏衣换作秋裳,外头都罩了纱面斗篷,里头的衣裳看不清晰,只有妆容被人看得明明白白,沈芳龄看了沈芳华一眼,已是银牙暗咬——从没见过的妆容将沈芳华的七分容貌妆成十分,黛眉长眸,眼角细勾出五瓣梅。与她相比,沈芳龄觉得自己涂得铅白的脸十分可憎。   那是来自一年以后大安最时兴的秋日妆容,出自秦婠之手。   时辰不早,秦婠催了一声,众人各自蹬上马车,往府外驰去。   夹道上的落叶还未及扫去,被车轱辘碾得粉碎,秦婠正捧着昨夜许嬷嬷送来的一份名单逐行看,那是这回太妃寿宴宴请的大部分贵客名单,昨晚她只来得及听完许嬷嬷叮嘱的各府忌讳,这名单只略看了两眼,现在正好趁空细看看。   沈浩初坐在旁边沉默地打量她,她打扮得中规中矩,并没打算和人一争长短,只是很认真地做好自己的本分。小丫头歪着脑袋,耳垂上的红宝石耳珰衬得她肤色白净到几乎透明,有些粉雕玉凿的错觉,很是迷人。   他正静静欣赏她难得安静的美丽,秦婠却忽然“咦”了声,把名单凑到眼前,整张脸都皱了,沈浩初刚要问她,马车却停了。外面的崔乙扬声回禀:“侯爷,夫人,前面是顾尚书家的车马。”   秦婠掀开帘子,马车已行到岔道交汇处,他们与顾家的车马都往一个方向去,可道路只容得下一辆马车,眼下两边都停了下来。沈浩初看明情况,很快道:“让他们先行吧。”   崔乙领命前去转告顾家,不多时顾家的车马就缓缓而动,从秦婠眼前掠过,不期然之间,一只素手拂开纱帘,娟丽秀雅的笑靥出现在窗口处,朝她与沈浩初颌首致谢。顾家车马很快过去,那张笑靥却总难抛开,秦婠想了又想,终于从记忆深处挖出一个人来。   她急切地转身回车里,脑袋却撞上窗棂,发出“咚”地一响,将沈浩初从怔忡里拉了出来。   “怎么了?”见她一边捂着额头,一边火急火燎地翻起名单,他不禁问她。   “我想起来了,那是苏萦。”秦婠道。   “苏萦怎么了?”沈浩初目光微垂。   “那是和北安叔叔从小就定了亲的姑娘。”秦婠眨着眼睛道。   “那又如何?她如今已是顾家的媳妇了。”沈浩初淡道,无波无澜。   “你看,太妃的寿宴,北安叔叔也会到,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碰上?”秦婠将手里名单举起,指尖压在一个名字旁边,“卓北安”三个字,在她的指引之下尤其醒目。   “这与你有何关系?”沈浩初靠到迎枕上闭了眼。   “没关系,我只是替他们可惜罢了。”秦婠见他意兴阑珊的模样,也没了说话的兴趣,只捧着名单暗想——   不知道这回能不能见着北安叔叔? 作者有话要说:  啊,入V前来个肥章吧,大家别忘记我。 明天入V,入V……我迟量多更。 关于更新:入V前两章更新时间会比较早一些,后面的更新时间不变,最晚晚上九点更新上来,如果有意外会提前说明。 多谢支持!!!!!!!!!!!!!!!!!爱你们!!!!!!!! 第26章 坠台(修)   徐太妃的寿宴办在栖凤山的别苑里,那栖凤山上红枫遍植,一到深秋便如红霞满天,宛如有凤来栖,所以名为栖凤山,不过在别苑的金潜湖畔种有一片银杏树,此时已金黄满树,倒映入湖,恰似潜龙浮鳞,故这里又被称作藏龙栖凤地。   马车鱼贯停在别苑的明芳门外,秦婠跟着沈浩初从马车上下来,山间秋风袭来,比城中要冷,沈浩初见她打算脱斗篷,忙阻止:“进去了再脱,这里不比城中,小心着寒。”   说完他又转头叮嘱两个妹妹:“你们也一样。”   沈芳华听话地点点头,紧紧挨到秦婠身边,只有沈芳龄看着明芳门越来越多的人,念着斗篷下那条新做的月华裙,安心要压过沈芳华,又想博人目光,便一意孤行脱下斗篷甩给身后仆妇,昂头道:“我不冷。”   岂料话才落地,就叫风扑得打了个喷嚏,秦婠因想今日是她带姑娘们过来,若是沈芳病了她也有责任,便想劝她,谁知她已不管不顾地朝前行去,秦婠也无可奈何,只得拉了沈芳华跟去。   才走了一段距离,秦婠又遇到前头让道的顾家人。顾夫人带着大儿媳苏萦并家里两个姑娘前来打招呼,相互行过礼,正要相邀同行,便听到明芳门前传来宫人唱名声——   康王殿下到。大理寺少卿卓北安到。   秦婠忙翘首而望,可惜还隔着一段距离,中间又有不少人,她个子矮看不到,于是不管不顾地攀着沈浩初的手臂踮起脚尖,总算如愿以偿看到个披着鹤氅的背影。分明是秋初凉爽时节,卓北安身上已经披了厚重氅衣,略微弓着背,行走之间似乎正在咳嗽,可惜她瞧不见正脸,有些失望。   “看够了没有?”沈浩初好笑地问她。   秦婠收回目光,皱皱鼻子,换回老成持重的表情,正要朝前走,却发现另一个没有看够的人。   秋风拂动衣裙,薄金的光芒镀在清瘦玲珑的身体上,让苏萦沉静的温柔化成风里隐晦的忧愁。   “苏萦姐姐?”她抛下沈浩初,靠近苏萦,小声唤她。   苏萦回神莞尔一笑,驱散薄忧,在秦婠眼中温柔得像天边云朵,和卓北安恰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可惜……   ————   苏卓两家是世交,二人的亲事自小就已定下,卓北安从小天资聪颖,苏萦也温柔端敏,二人不仅门当户对,模样、品性无一不配,本该是兆京里的一桩美事,只可惜卓北安的宿疾从五岁开始便一日重过一日。   卓家为了他的病访遍大安名医,得到的却全是活不过三十的结论,无一例外。英年早逝似乎成了他的标记,与针药一起,伴他成长。   苏萦是苏家长女,受尽父母宠爱,眼见儿女渐大,可卓北安之症却药石无用,没有哪对父母愿意把掌上明珠嫁给注定早夭的男人,苏家也一样。所以在苏萦及笄前一年,苏家打算向卓家退亲,只是碍于两家交情,又怕此事传出后苏萦落个贪图安逸的名声,故一直难以开口,直到卓家主动退亲。   亲事是卓北安亲自上门退的,退亲的书信也是他亲手所书,包括当年定亲的信物也由他一并带到苏府。退亲的所有过错,卓北安一力承担,没让苏萦受半点口舌之伐。   两家亲事就此作罢,苏萦及笄后便很快另择良人,而卓北安却再没议过亲。   秦婠记得自己父亲提起这事时曾说过,一个男人的担当,不在他有过多少辉煌的功绩,而在于面对世人种种质疑与误解时,他能勇于承担所有不公平,并无惧一切目光,坦然磊落地活着。   在她心里,这样的男人,除了自己的父亲,就只有一个卓北安。   苏萦与卓北安的故事,一直都让秦婠唏嘘,那样好的卓北安,也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女人生死相伴吧。   ————   沈浩初不知道秦婠心里弯弯绕绕的纤细,他见秦婠亲热地挽着苏萦说话,旁边又是一众女眷,便离得远远跟着。到了飞仪堂前,男宾女客分而行之,他与秦婠不得不分开。   “记得我说的话,嗯?”临去之前,他还是把秦婠从苏萦那里截过来叮嘱了一番。   “知道了。”秦婠嫌弃他的啰嗦,无非是些穿衣饮食上的事,值得他特地来说。   苏萦掩唇窃笑起来,等沈浩初无奈离去后才取笑她:“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小侯爷待你如此体贴,可是世间少有。”   两人一阵交谈,早已熟稔不少,苏萦才嫁人两年,秦婠也是新妇,正是最易结交的年岁。   “是呀,少有。”秦婠回了一句,世间少有的差。   说话间众人过了飞仪堂,女眷往南行去,到了飞烟阁,众仆妇丫鬟都被留下,只剩各府夫人姑娘再往里去。这别苑极大,依山傍水而修,景致秀丽,树木掩映处皆可见飞檐翘角与屋脊瑞兽,温室培育的花朵在秋日盛放,被摆于园中与长廊各处,别有一番争奇斗艳的景象,各色温驯的宠兽放养四处,白鹤灵鹿不惧生人,引得众女眷叽叽喳喳笑语声不断,和着远处的丝竹宫乐悠然而扬,竟是个仙境般的所在,而漫步其间云鬓高耸、彩衣翩然的众女,恰似天宫仙娥,人影无分,真真是人间富贵乡,皆是盛朝大安的繁华之象。   秦婠也有些恍惚,跟着苏萦穿过层峦叠翠的石山群,到了临仙台的飞阁中,那里已聚了不少人,秦婠与沈芳华等人这才将斗篷除下交给宫人。沈芳龄因为斗篷除得早,加之为了漂亮穿的又单薄,早已打了不知多少个喷嚏,此时鼻头已红,拿着帕子不住地压,有些不雅,已惹得周围同龄姑娘侧目。沈芳华那斗篷一除,身上的梅下鸣鹤裙大放异彩,与她脸上的梅妆相应,又暗合这别苑盛景,不止富贵喜庆,还时兴非常,将沈芳华的沉默妆点作清冷,一扫从前拘谨之气,一身上下首饰虽不多,却件件是点睛之品,衬得沈芳华清贵非常,立时俘获众多目光,无人再看沈芳龄。   秦婠这人有个嗜好,她自己不爱打扮,却极喜欢打扮别人,不论男女不论大小,再加上有了上辈子的记忆,时兴的妆容信手拈来,这满堂女子能作她对手的,恐怕少之又少。   沈芳龄气得咬着丝帕恨恨看着秦婠,秦婠却勾唇一笑,道:“三妹妹,你穿得这般单薄,可要我寻人将你的斗篷取来?”沈芳龄待要反驳,开口又是一个喷嚏,秦婠只好让宫人给她拿个手炉过来,旁边几家夫人围过来打听沈芳华,秦婠便无暇再顾沈芳龄,转而认真与几位夫人太太说起话来。   沈芳华甚少出度这样的场合,外人不知沈家四姑娘,少不得多打听了几句,那厢沈芳华已被几位姑娘拉着问妆容衣裳。沈芳华话虽少人却温厚,有问必答,很快就赢了不少好感。秦婠才应对完几个夫人,又被沈芳华带过来的姑娘们围住。   “妆容是嫂子替我画的,衣裳首饰也是嫂子挑的,你们有话问她便是。”好些问题沈芳华也答不上来,只好带着人来寻秦婠。   年轻的少女们都很活泼,而秦婠又没有架子,见完礼后便围着秦婠问个没完,秦婠少不得一一解答,外人眼中便只见个年轻的小媳妇被众少女簇拥着,娇俏讨喜,既有为人妇的稳重,又有些少女的天真,不论是与各家夫人太太在一块,还是和少不知事的姑娘们在一块,都极融洽。   有人问起秦婠,苏萦恰在一旁,温柔地回答,那人惊奇非常:“那便是秦家大姑娘?”   后面有半句没说,想必是要说恶妇之名。   可恶在哪里?也看不出来,分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人皆有忘性,这辈子没了后来的风波,那恶名自然慢慢被新的印象冲淡。   秦婠却是不知。   ————   不多时,燕王、康王与永寿公主等皇家子孙皆已到来,场上的声音便都消失,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们都回到自家大人身边垂手站好,曲膝行礼,目送几人进了临仙台给徐太妃祝寿。   秦婠行礼时悄悄抬眼,想一窥天家风采,不过看到的只有站在最旁边的燕王。燕王霍宁并非太妃亲生,是先皇长子,由太妃抚养长大,所以与太妃极亲,又自小与皇帝交好,深得其信。这霍宁自幼熟读兵书,长成之后便替先皇掌了帅印,平定过两次疆域动乱,是位难得的将才,如今又是今上最信任的兄长,朝野上积威甚重。上辈子秦婠没机会见到,今日一见,便觉这久经沙场之人果然与其他人不同,他板正的身骨宛如铁盾,步伐坚毅,眉沉目敛,行动之间皆是杀伐之气,与身旁俊美的康王形成鲜明对比。   正想着,霍宁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凌厉的眼眸扫来,秦婠赶紧垂下头,不敢多看。   ————   徐太妃已经盛妆端坐临仙台中,先领今上从宫中颁下的贺寿旨意,再受自家子孙之拜,接着才是各府女眷入内拜寿。寿礼一早已经抬到殿后,此时呈上的不过是礼单,由宫人一一唱过。   沈家虽有爵位在身,但由于沈浩初并没出仕,名声不显,是以并不受重视,秦婠带着两个姑娘上前拜寿,徐太妃并没多说什么,赏了些礼就算完事。   拜过寿的人便往外头去,别苑里备了宴,请了几台戏,已经咿咿呀呀唱起,外头的爷们早就听上,里面的女眷爱听戏的便自去听戏,不爱听的就在园里逛起,亦或抹起骨牌。   年轻的媳妇姑娘自然不爱这些,都聚到了天宵台上。   这里有个不成文的习俗,乃由永寿公主发起的。大安崇尚礼乐,永寿公主年轻时就喜好舞乐,乐衷诗词,曾亲创过不少宫廷舞乐,在兆京乃至整个大安都久富盛名。而每一年太妃的寿宴,永寿公主都会在这里设下邀才宴,请各府姑娘一展风采,若是投了她的眼,日后便能被邀入公主府邸,结识皇亲贵胄,可谓前景无限。   再加上天宵台是别苑一处外挑的观景台,正对着栖凤山,下边是猎场,燕王、康王带着各府公子准备赛马狩猎。站在台上的姑娘们已能看到狩猎场上英姿勃发的男人,而底下的男人一抬头也能瞧见天宵台上的姑娘,两者之间仿若隔着淡淡雾纱,彼此都像是书画里的神仙,不知多少年轻的心被撩动。   如此出风头的机会,一年不过一次,谁愿意错过?   “在找你家小侯爷?”   秦婠正朝下张望,不若然间被苏萦拍了肩膀。   “谁找他了。”秦婠想找卓北安,不过想来他身体太弱,是不可能到猎场来的。   “那你看什么?”苏萦笑了。   “我……在等一个人。”秦婠想到了曹星河,刚才拜寿时她可没有看到曹星河,根据上一世的记忆,曹星河出场,非常特别。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宫人的唱喝声突起:“永寿公主驾到。”   果然,永寿公主带着一帮人到了天宵台。   所有人便都躬身行礼,永寿公主道了句“免礼”,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又温声道:“久闻各位姑娘博艺多才,今日难得聚于一堂,又来得这般齐全,本宫甚感欣喜。不知诸位姑娘可愿在此一展风采,让本宫再睹我盛京繁华?”   众人齐声应诺。   天宵台的正中空了出来,秦婠与苏萦退到角落里。她们已为人妇,这种出风头的事和她们沾不上边,只默默作个观众便好。   很快的,琴乐响起,有人在天宵台上挥袖舞起,衣裳被风吹起,如虹霓满天。   秦婠看得投入。上辈子没机会看到的景象,这辈子她要看个够,才不枉这一场断头的重生。乐音入心,舞姿催情,她忽有种身在局外的看客之感,仿如站在遥远的地方,看一场时隔已久的演出。   各府姑娘或舞起,或奏琴,或吟诗,使尽浑身懈数,而猎场上的男人已经上马,却都随着乐声驻足仰望,仿如出征前的临阵仙音,精彩非凡。秦婠不知前几年是怎样情况,但这一年的寿宴,当真如坊间所传得那般,美如牡丹群放。   秦婠看得正陶醉,乐音忽然停止,一阵急促的鼓声如急雨般响起,天宵台上起舞的人已然换过。着一身宝蓝舞衣的曼妙身影飘然而至,在台上急旋。这人乌发高挽作分花髻,束着赤金冠,手臂、腕间与脚踝上也是赤金坠铃的细环,随着她的急旋发出清脆铃音,其音之细又中和去鼓声的粗厚,让这阵鼓乐刚柔并济,而她手执三尺青锋剑,竟是一曲剑舞,在这天霄台上挥出漫天霜光,似壁画上奉剑的飞天仙姬跃然而出,吸引去所有目光。   不是别人,正是秦舒。   ————   难怪从拜完寿到现在,秦婠都没看到秦舒,她正奇怪呢,原来是准备去了。秦舒本就是博才多艺之女,她会有此表现,在秦婠看来不足为奇,秦婠只是好奇,这天霄台上没有战鼓,这鼓声从何而来?   她忽然心念一动,悄悄走到天宵悬台的木栅栏前探身望去,果然看到猎场上放的一面狩猎用的战鼓正被人奋力敲动,敲鼓之人赫然是她最熟悉的人——何寄。   何寄身着一身玄色劲装,手执骨棒,英武非常,正一边击鼓,一边双目含情地望向天霄台上舞剑的秦舒。秦婠看得暗暗翻了个白眼,好似看到第二个沈浩初一般。   他以为秦舒这舞是跳给他看的吗?   她未来的丈夫康王就站在猎场上,此刻与所有男人一样将炽热的目光投望向她……康王?不,不对!   秦婠突然察觉到一丝古怪之处。   上辈子她帮秦舒打听过康王的喜好,康王喜欢柔婉的女子,不爱这等刚烈的东西,她这舞不是用来吸引康王的。可秦舒这样目标明确的人,绝不会只是为了出风头而找上何寄帮忙,那她是为了什么?   她又看了眼何寄,忽然想起这一世何寄会来此是因为救了燕王之故。久经沙场的人,心志坚毅,必然更懂欣赏秦舒之舞。秦舒看中的,不是康王,是燕王霍宁。   仔细想想也对,比起不问朝政的康王,霍宁手握军权,又是亲王之尊,权势地位皆有,在秦舒心中,恐怕没有比霍宁更合适的夫婿人选,除非她要进宫。不过霍宁的亲事一直悬而未定,此人唯我独尊,老早就放出风声,除非他自己挑中的女人,否则一概不娶,皇帝都拿他没辙,所以秦舒只能另辟奚径,以求能入霍宁之目。   想通此节,秦婠再看秦舒时也不禁要佩服她,若自己能有她一半心计,上辈子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不过,她此番筹谋,注定落空。   想到上辈子发生的事,秦婠心又是一松,悠然倚在栅栏上欣赏她起舞。台上秦舒正舞到酣处,忽然间却响起一阵鞭响,又有一人加进了秦舒的剑舞中。秦婠定睛一看,竟是秦雅。   秦婠不禁蹙眉,上辈子她可没听说秦雅与秦舒共舞之事,这姐妹两是怎么了?   天霄台上,秦舒脸色已然微变,秦雅的鞭子踩着鼓点,一身衣裙猎猎而飞,也是出彩非常,落在他人眼中这剑鞭之舞端地精彩,可在秦舒看来,却是自己精心布置的计划被人破坏,她不再是唯一。   这叫她如何甘心。   “秦雅?”秦舒暗喝一声,她不知自己的舞怎会被她发现,但眼下显然不是计较此事的时候。   “姐姐,独舞不如众舞精彩,难道不是吗?”秦雅笑得冶艳,长鞭挥过,画出鞭花。   “你不是要奏琴?为何与我争抢?”秦舒脚步变幻,从她身边掠过,低声问出。   “将计就计,这是姐姐教我的。是你先坏我姻缘,那便莫怪妹妹我也不顾姊妹情谊。”秦雅轻灵跃起,咬牙切齿地开口。   石榴红裙之恨,她怎能甘心?   秦舒已然听明白,当初秦婠那一句“石榴红裙”埋下的隐患已演变为祸事。   ————   鼓声急切,天宵台上的剑鞭之舞俘获了所有目光,台下的男人们看得精彩,连连击掌,而台上的人也都或羡或嫉地紧紧盯着秦家这对姐妹花,却没发现远处树林里突然骚乱冲天的飞鸟。   只有秦婠率先看到这一幕。   她已经等了很久。   就像当年坊间传奇里所说的一样,栖凤山上两匹骏马疾驰而下,惊起满天飞鸟,有两人策马如电   冲入狩猎场中,当着所有的人,刀剑相交,冰冷的锋刃间闪起金色火花。年轻的南召小郡王霍谈坐在通体黝黑的马背上,手执长剑与另一匹四蹄踏雪的骏马交错而过,那马上坐着的红衣姑娘纵身飞起,手里弯刀划过冷芒,头上披覆的火红长巾在脑后似霞光万道。   这番异动让天宵台上与台下的所有人都受到了惊吓。   南召小郡王是徐太妃最爱的孙子,永寿公主最疼的侄子,若是受了伤可不得了。天霄台上台下都已无人再看秦舒秦雅之舞,所有目光都集中到狩猎场上,永寿公主更是几步冲到台边,花容失色地看着场上真刀真剑的比试。鼓声停下,被夺走目光的秦舒秦雅自然无以为继,两人恨恨对视一眼,也都冲到台边观望。   狩猎场上的比斗还在进行。那红衣姑娘刀法凌厉,身形变幻莫测,比起秦舒秦雅装模作样的舞不知高明多少倍,只可惜头脸皆被火红长巾覆盖着,谁也看不清她的模样。   两人斗了几个回来,霍谈落了下风,银铃似的笑声响起,清晰地落入各人耳中。   “你这呆霸王,还不给本姑娘乖乖认输,真要将你掀下马才甘心吗?”   霍谈在兆京逞凶已久,哪曾受过这等气,又怎肯认输,当下骂道:“少逞口舌之利,再吃我一剑!”   话未落又是一剑刺去,那红衣姑娘“哼”了声,柔软的身体往后一仰避开了他的剑,手中弯刀已毫不留情往他背心划去,眼见要伤到霍谈,众人尽皆色变之际,一柄长/枪似电光般往她面门飞来,她只得闪身避让,谁知那枪尖勾中长纱。   红纱如霞雾绕枪而去,乌发散落,明丽无双的容颜陡然出现在众人眼前,长眉杏目,红唇如勾,似一团燃烧的火焰闯入沉寂已久的草原,燎起肆意之火。   出枪之人,燕王霍宁已然失神。   这人便是秦婠期待许久,以一人之姿力压群芳的,西北掖城异姓藩王曹启苏的嫡长女曹星河,亦是霍宁此生心仪的唯一人。   只不过,终其一生,恐怕都只能与曹星河失之交臂。   因为,曹星河此来兆京,为的是受封为和安公主,远嫁西北回纥和亲。   整个兆京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与她同样鲜活,同样狂妄的女子。而她自然也有狂妄骄傲的资本,秦婠在掖城呆了十年,最是知晓掖城那地方天高皇地远,掌一方军政的曹启苏就是那里的皇帝,而身为他长女的曹星河就是掖城公主。曹家与回纥王族通婚的习俗由来已久,曹星河生来就是要送去回纥为后的,大安皇家赐其公主正名,不过是为了这场政治婚姻能够更加名正言顺一些,所以曹星河才不远千里入京。   她的身后,是一方疆土平安,是以整个京城都无人敢动她,连皇帝也要让她三分。   ————   能看到这一幕,秦婠非常满足,但她心里又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曹星河很眼熟。她虽在掖城呆过十年,但她发誓自己肯定没有见过掖城的天之骄女曹星河,但今日初见她怎会觉得面熟?   这个问题没等她想明白,天宵台上意外陡生。   也不知是这台栅栏年久失修,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一处栅栏突然断裂,秦雅竟从台上失足坠下。   坠下之前,她只尖叫了一句:“姐姐,你为何推我?”   在她身边称得上姐姐的,只有秦舒。   饶是秦舒计谋多端,此时后背也窜上股冷气,若是坐实这谋害姊妹的罪名,她的名声前途尽毁。电光火石之间,她豁出性命伸手拽秦雅,可惜只来得及摸到秦雅的衣袖,人却随着秦雅掉下天宵台去。   此番惊变顿时让台上台下大乱,连秦婠也被闹个措手不及,忙扑到栅栏上朝外探去,后面冲来的人也都重重扑上栅栏。这木栅栏经年累月风侵水蚀,纵使秦雅落下并非意外,但此时裂处已生,又被众人如此一压,怎堪重负。   秦婠只听到一声男人重喝:“秦婠,进去!”   她还来不及分辨这声音从何传出,又是谁发出的,自己身前的栅栏已然断开,她这条无辜被殃及的池鱼还没扑腾起水花,就跟着跌下了天宵台。   老天这是见她今天过足了戏瘾,觉得她已经圆满了,所以要把这条小命收回去吧?   天旋地转之间,秦婠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无比可笑。   ————   接连坠下的两个人已让天霄台下的男人乱了阵脚,幸而燕王霍宁应变及快,闪电般策马而回,堪堪将率先落下的秦雅接到手里,似拎麻袋般拎在了马侧。   后面坠下的秦舒,他却已来不及再救。   电光火石间,却见一道人影掠来,拦腰接下秦舒。   竟是一直站在鼓前的何寄。   这两人都被救下,众人正松口气,却未料台上栅栏断裂,竟又有第三人坠下,可武功最好的何寄和霍宁已都来不及援手。何寄一眼认出那身衣裳属于谁,一颗心已悬到喉咙,脑中不自觉闪过那日马迟迟家门前笑语吟吟的脸庞,他恨不能化成一阵风赶过去,可事实却是他只能眼睁睁看她落下……   正惊险万分,果然有阵风急掠而来。   一匹枣红的马如风似火地从台下疾驰而过,秦婠并没坠到地面,而是稳稳落到了马背之上。有人驾马从远处飞奔而来,救下了她。   马儿跑得急,煞不住步伐,带着秦婠又飞奔而出。   秦婠惊魂难定,坐在马上久久不能回神,只凭烈风刮过脸颊,直至身后那人的手臂牢牢圈上她的腰肢。   “没事了,别怕。”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语气,属于这一世的沈浩初。   木然地回头,秦婠果然看到因她遇险而吓觉脸的沈浩初,他脸色苍白,头上犹带成片汗珠,满目担忧地低头看她。她骤然回神,什么也没说便颤抖着回身抱住身后这个男人。   沈浩初一手后着马缰,一手扣着她的腰,被她这么一抱,只觉心神摇曳,很想回抱她,只可惜他还不能,因为眼下还有件更加重要的事。   “秦婠,放手。”他不得不逼自己冷静下来。   秦婠抬起头,惑然看他。   “我……我控制不住马,你坐好些。”沈浩初不得不向她承认这件有些丢脸的事。在作为卓北安的漫长岁月里,因为身体的关系,他并没机会接触马术、狩猎这些激烈活动,刚才能救下秦婠,凭的不过是这具躯体留下的本能与一丝丝微渺的运气。可也正因为救了秦婠,她坠下之势惊到了马匹,使这匹马失控狂奔。   秦婠回神,转身坐好,很快便意识到发生何事,她做了个大胆的举动,将沈浩初紧握马缰的手掰开放到自己腰上,朝他脆喝一声:“侯爷,抱紧我。你救我一回,我也救你一次。”   昔年在掖城,她十岁便已能独自在沙漠间纵马驰骋,回到兆京为了做个安分守已的深闺女子,她竟抛开了从前最为肆意的快活日子。   可到最后,她却死得那样惨烈,倒不如完全放手,不再做那个苦苦挣扎于后宅的小女人。   沈浩初惊讶至极地看着她驾轻就熟地握紧马缰,身体绷低,双腿夹紧马腹,他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或微小谨慎,或活泼跳脱的她,其实都只是她众多面目中的其中一面,而那个被埋在她心底深处极难释放的鲜活灵魂,才是真正的秦婠。   就像刚才惊鸿一现的曹星河,惊艳绝伦。   不,不一样,在他心里,秦婠独一无二,无人可替。   “叱——”   一声娇喝,枣红的马被她勒住马缰,生生调转了方向,往狩猎场中驰去。   狩猎场上的曹星河看了她许久,忽然惊喜:“小婠儿?”   语毕,策马跟了过去。   ————   天霄台下,何寄目光已被秦婠所吸,全然忘记自己正抱着秦舒。   秦舒本就惊怒交加,又见秦雅被燕王救下,自己却在何寄怀中,她用力挣扎了几下,惊醒何寄。何寄忙将她放下,正要问她可曾受伤,不料眼前向来温柔高贵的姑娘竟不由分说地扬起手。   啪——   何寄觉得时间有一瞬的凝固。   他缓缓抚上自己的左脸,疑惑至极。   秦舒打了他一巴掌。   “是不是你把我习剑舞,又与你谋划踏鼓而舞之事,告诉给秦雅的?”   何寄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眼前这种慌乱的情况下,她不管两个姐妹生死安全,也不顾他刚刚才救她一命,开口就质问一件无关轻重的事,甚至于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便扬手一掌?   “我没有。”何寄摇头,觉得秦舒陌生。   “不是你,还能是谁?这事是你我之间的秘密,我以为你会替我保守。”秦舒说着忽然眼眶一红,眸中清泪倾眶而出,滑满脸颊。   何寄瞧着她委屈的模样,忽又怜惜起来,只想着她如此气愤,大约是因为太过信任他的缘故,若是如此,那这一巴掌大概也挨得不冤。   心中正想着,燕王已经走来询问秦舒情况,秦舒便抛下何寄,抹了抹泪,强自镇定地盈盈而拜,只道自己无恙。   燕王闻言并不多问,一双冷眸又望向了猎场,何寄随之望去。   狩猎场上,一前一后两匹马儿正追逐而驰,他一直嫌弃矫柔造作的秦婠正执缰纵马,身后,是另一个他,紧紧抱着秦婠的腰,二人都笑得飞扬。   就像藏龙湖畔满树金黄的银杏叶,迷人,又刺眼。 作者有话要说:  入V三更,一次性放上来了。我好困。 感谢小伙伴陪我到这里,本章下24小时内的所有评论,送小红包,谢谢。 PS:上回有个小伙伴问我能不能给秦婠安排两个好朋友,别总是坏女配,其实当时很想剧透来着,我安排给秦婠的伙伴,都是牛人。 好吧,宅斗写着写着总要被我写歪掉。 祝大家阅文愉快,明天见。 第27章 执念   “吁——”   飞奔的马儿在姑娘的斥声下嘶鸣着停下,前蹄腾空蹬了两番才落下,呼哧呼哧地吐着气。沈浩初紧紧搂着秦婠的腰防止被马掼下,小丫头的腰肢纤细,后背与他的前胸紧紧相贴,一丝间隙都没有。马落地后甩着尾巴不动,狩猎场上的秋阳无遮无挡地照来,晒得人像要融化,她身上熏的香被热意催发,越发浓郁,从前沈浩初不解何为女子香汗,今日方明白此间撩人之所在,如蛊似毒。   秦婠拭了把汗,已然发现腰间的手臂如藤蔓紧紧绞缠,两人贴得太紧,他身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能被她敏锐察觉,耳边是他浊重的呼吸,后背是他起伏不断的胸膛,而两腿之间贴着她腰臀的那处……   她脸颊骤然大红,转头瞪他。   许是才刚共经了一番劫难,她这眼神远不是她心里所想的恼恨,被汗珠染得几许迷离,倒像是嗔羞。   沈浩初呼吸更重了些,努力地克制心间蠢蠢欲动的念头,上辈子清心寡欲活了三十几年,他从没料到自己会栽在个小丫头身上。   “小婠儿!”一声清脆响亮的叫唤,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的马儿终于追上来,被其主人勒停在两人身旁。   秦婠用手肘狠狠撞了下沈浩初的胸口以作警告,脸上却已挂起甜美的笑。沈浩初闷哼一声,搓了搓被她撞疼的右胸,有种想咬她细颈的冲动。   “曹姑娘,我们认识?”见到曹星河叫出自己小名,说不惊讶是假的,但秦婠绞尽脑汁也没想来自己何曾认识过这样的人物。   曹星河骑着马绕着她转了一圈才又停下,微仰着下巴,唇线叫阳光照得棱角分明。   “你说你回了京城,连师父都给忘了?当初还说要给我来信,结果这么些年我一封都没收到过。”   秦婠一拍脑袋,她想起来了。   “葛莎?”她用西域蛮语叫出个名字。   曹星河这才冲她扬起笑脸:“算你有良心,没把我忘了。”   “可你不是……”秦婠来来回回地看曹星河,总算把人与记忆里扎着两条麻花辫的野丫头联系起来。葛莎是秦婠在掖城时认识的所有玩伴里,除开何寄以外最为要好的一个。秦婠七岁那年在金驼山的月泉旁边遇见当时被一幅刺绣难倒的葛莎,她愁得脸就像风起时的大漠沙纹。秦婠的绣活虽然也不怎样,但比起葛莎那拈针像拿剑的架式还是好了许多,两人连姓名也没互通,秦婠就替她绣完了那幅巴掌大的刺绣,后来每次一有刺绣,她就来寻秦婠,而为了报答秦婠,她则教会了秦婠马术,且自诩是秦婠的师父。   那时她说自己是掖城曹家堡里的丫头,每回出来找秦婠都神神秘秘的不让任何人知道。单纯年月里的友情极纯粹,秦婠从来没怀疑过她的身份。后来秦父迁回京城,小姐妹就此分别,再没见过面。秦婠不知道她的身份,上辈子曹星河进京,她忙着沈家那摊事,连见都没见到,又遑论与她相认。   “你好意思怪我?你怎知我没去信?我前后写了十多封信,可每封信都石沉大海,原来是我写错了收信人,你根本就不叫葛莎。”秦婠撅起嘴瞪她。   “怪我怪我。”曹星河马上就认错,“我怕你知道我是曹星河后,会像其他人一样不敢同我玩,所以才编了个身份。”   秦婠心里也已经猜到,曹星河的名字在掖城要多响亮有多响亮,没人敢惹这位大小姐,所有人见着她都得绕道,她身边朋友太少,这大概就是她要隐瞒身份的原因吧。   “原谅你了。”秦婠拉着缰绳与她并肩御马缓缓走着。   曹星河拿着马鞭指向沈浩初,问她:“这是你男人?”   直爽的问题让秦婠脸一红,沈浩初却已朝曹星河拱手:“镇远侯,沈浩初。”   “原来是侯爷,失敬。”曹星河也向他拱手以回,又冲秦婠眨巴眼睛,“你男人长得不错,看起来……”她目光从沈浩初紧紧缠在秦婠腰上的手臂掠过,声音异常暧昧,“很紧张你。”   秦婠被她说得脸红透,忽又想起刚才窘迫的情况,忍不住又是一肘子,这次沈浩初没让她得逞,一掌钳住她的手臂往前一环,又朝曹星河微笑:“多谢曹姑娘夸奖。”   两人这番你来我往落在曹星河眼中那就是打情骂俏,她长笑几声,带着意味不明的韵调,纵马而出,秦婠一夹马肚,也追了上去。   ————   策马奔回猎场的马厩前,曹星河立刻就被人如群星拱月般被围在中间,霍宁拾回长/枪走到她马前,将枪尖上勾的长纱巾往她面前送去。   “曹姑娘。”他开口,声音里透着久经沙场的铁骨铮铮,没有半点圆融。   曹星河居高临下,从枪尖上取回红纱,道:“刚才是你掷的枪?”   “正是本王。”霍宁不在意她的无礼与骄傲,略微颌首,朝她抬手。   曹星河看着横于眼前厚实的手掌,勾起一边唇角,伸手按在他掌心,利落地翻下了马。   “原来是赫赫有名的燕王殿下,有机会咱们再比过一场?”在地上站稳后,她才看着他手中长/枪笑道。   “会有机会的。”霍宁轻轻攥起拳,感受着掌中一触而过的温柔。   曹星河只是笑了笑,将纱巾随意披到脑后,被风扬起的长长的红纱,像从西域吹到京城的大漠金沙。   出人意料的初逢,化作日后魂牵梦萦的思念,最终都托付这千里江山,万里河川。   儿女情长,长不过家国千秋。   ————   浑然不知自己已和曹星河一样成为全场焦点的秦婠正将注意力放在腰间的手上。   “你抱够没有?”秦婠回头怒视沈浩初。   沈浩初展开双臂,耸耸肩,道:“我救了你,怎不谢我?”   “谢谢。可以下马了吗?”秦婠敷衍地说着,一边把手中马缰交给过来牵马的马夫。   沈浩初失笑,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秦婠只觉后背灼人气息消失,她松口气,扶着马鞍跟着翻下,只是才翻到一半,腰就被一双大掌扣住。沈浩初轻而易举地将小小的她掐腰抱到地上。   “你……”秦婠才要发作,身边已经涌来好些人,生生让她按下了愤怒。   “嫂嫂,你没事吧?”沈芳华急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狩猎场里一众男儿,从山阶飞奔而下,冲到她身边。   “我没事,你莫担心。”秦婠瞧见沈芳华忧急的模样,不觉心头一暖。   她就是这样的人,别人待她三分好,她便想着要还人十分,即使被秦舒利用,这与生俱来的脾性,怕也改不掉了。   “你三姐姐呢?”拉起沈芳华的手,秦婠又问道。   沈芳华神色微微一滞,也不说话,只抬手指向某处。秦婠顺着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石台上坐着秦舒秦雅两人,被一大批宫人围着,正委屈可怜地啜泣,沈芳龄在秦舒旁边嘘寒问暖地关怀着。再远些就是拉着马的何寄,原正看着秦舒,约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将头转来,眼现几分关切之意,秦婠毫不客气地朝他翻了个大白眼,转回了头。   “你们没事就好。”对于沈芳龄的举动,秦婠不以为意,反正只要这两位姑娘能好好地回去,她今天的差使就算了了。   沈芳华乖巧地点点头,秦婠又问起刚才曹星河与霍谈拼斗之事,沈芳华便一问三不知了。   还是沈浩初开了口替秦婠解了惑。原来早在曹星河进京那日就曾在京城里遇上招摇过市的南召小郡王霍谈,曹星河看他不顺眼,出手教训了霍谈一番,二人就此结下梁子。曹星河身份特殊,霍谈贵为郡王也拿她没办法,只好私下屡次找她麻烦,可没一次在她手上讨到好处。今日太妃过寿,霍谈本约了曹星河进山比狩猎,因见天霄台上歌舞不歇,他看着无聊,就提前进了山,不料在山里两人又一言不和打了起来,结果一路从栖凤山斗到了狩猎场上。   “这小郡王实在是……”秦婠悄声叹道。   两人说了会话,旁边的宫人就围了过来,说是奉命请秦婠去内殿歇息,由御医诊查是否受伤,秦婠本不愿去,奈何沈浩初已替她开了口。   “劳烦几位了。”   她只得扯他衣袖,沈浩初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摸摸她的脑袋,哄道:“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是该让大夫好好诊看一下,以策万全。你乖乖听话,嗯?”   话说到这份上,秦婠也没难再推却,只能跟着宫前去,心里腹诽——   乖乖听话?   当她是孩子吗?   呸!   臭不要脸。   ————   才走到天霄台上,秦婠立刻又被一大群人给围起来,不为别的,只因为曹星河。曹星河下马之后就被燕王、康王接走,连句分别的话都来不及与她说,众人在天霄台上看得仔细,秦婠和曹星河有说有笑了许久,分明是相熟的人,便都围过来向她打探。   像曹星河那样的人物,莫说男人,便是女人,也无不好奇的。   秦婠被围个水泄不通,成了这寿宴上炙手可热的人物,跟在后面上来的秦舒、秦雅、沈芳龄三人乏人问津,眼睁睁看着前面众星拱月似的一群人,与她们身边小猫两三只的景象成了鲜明对比。   秦舒面上不显,心里却已气得七窍生烟,原来精心筹谋的剑舞不止被曹星河抢了风头,如今越发连秦婠都比不上,还要被安上说不清道不明的谋害亲妹之罪,可谓有苦难言。   都怪秦雅!   思及此,她不由转头瞪了眼秦雅。   秦雅冷笑两声,甩下这两人快步走开。   ————   众人跟到内殿前就不再跟了,秦婠在内殿里被御医诊查一番,又饮了两盏热茶,终于松了口气,耳根子也清静不少。   稍作歇息后,她便振作精神出来,再往宴客处走去。虽然乏,但也没办法,沈家的两个姑娘还在宴上,她不能离开。   没走两步,她就叫人拦下。   何寄靠在殿下巨大的麒麟石像下,似乎已经等了她很久。   “秦舒在南殿。”秦婠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没好声气。   “我来找你的。”何寄转过身,难得温和对她,“你没事吧?”   “能跑能跳,应该没事,多谢记挂。”秦婠歪了歪头,不以为意回答道。   “对不起,没来得及救你。”想了想,何寄还是决定道歉,虽然不知道为何。   秦婠沉脸盯着他,问道:“说得好像要是来得及你就会救我一样。如果来得及,你是救我还是求秦舒?”   何寄顿滞。这个问题,他一时间竟然回不上来。   见他呆住,秦婠“扑哧”笑了:“我逗你玩的,你不用把这事放在心上,我没怪你。”   笑完她又语重心长地开口:“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什么人不喜欢,偏偏喜欢秦舒,劝你你还不高兴。不撞南墙不回头,算了,不管你。”   男女之情,外人多嘴只会徒惹反感,何寄对秦舒的感情秦婠也无能为力,反正……撞得头破血流之后,他自然知道回头。   甩下一句话,秦婠就已提着裙子远去,留下站在原地久未回神的何寄。   不是因为她的问题太难回答他才答不上来的。   而是因为……这本该毫无犹豫的问题,而他竟然犹豫了。秦舒和秦婠,他应该救秦舒的,可他竟然迟疑了。   ————   夜暮垂降,为这一天的繁华染上迷离的美。夜宴开启,戏台上绵长的唱腔婉转演绎着遥远的故事,月下华灯描绘着盛世大安璀璨的色彩,宛如永无尽头的长卷。   楼阁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宴饮正酣。沈浩初向身边的人告罪离席,到了楼外被灯火照得昏暗的园子里。远处青山墨染,草木萧簌,秋夜凉透。   细微的嗡鸣声让他耳根子一动,身形也随之闪开,侧面霜冷的剑刃来袭,堪堪从他手臂擦过。高瘦的人影从他头顶掠过,落在他的对面,锃亮的剑折出银芒,剑尖直指沈浩初。   “你为何查我?”何寄的眼凉得与此时萧杀秋风一样。   “我没有查你,我查的是那日擅闯我镇远侯府的黑衣人。”沈浩初把玩着手中约他出外见面的字条,面无波澜道。   “你为何会认为是我擅闯镇远侯府?”何寄把剑放下,问道。   沈浩初自然有他查案的办法,不过他并不打算向何寄解释,只淡道:“这些眼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沈侯,你不打算找办法换回来吗?”   就算今晚何寄不找他,他也已准备找何寄了。   此语一出,何寄当即色变。   很快,他就明白,对方遇到了和自己同样的事。   “你是谁?”何寄冷道。他心里不痛快,对方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却不知道这个藏在“沈浩初”身躯里的人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沈浩初回答他。他的身份若是言明,对秦婠和卓北安的存在,都是一件难堪的事,所以他不打算说。   “你我是不是该想个办法,归还原位?”见何寄不语,沈浩初又道。   既然会换过来,那应该也能换回去才对。   何寄转了转手里的剑,剑光自沈浩初脸上闪过,逼得他不得不眯了眼。   “不必,这样挺好的。”何寄开口,森冷的话语里是三分绝情。   “为何?难道你不想回侯府?”沈浩初大惑不解。   “不回,这是我求来的,我为何还要回去?”何寄不再隐瞒,冷漠笑了。他早已厌倦镇远侯府,厌倦那个樊笼,厌倦无时无刻都压在自己头上的家业大任,他只想做个自由自在的人,不想一世背负着庞大的责任而活,那些兴衰荣辱,百年沈家,他通通不想理。   沈浩初难以理解他的想法:“沈府是你的家,这里有你的家人,你的妻子,你的所有,你难道打算就这么割舍?”   “对。我不要了,都给你。镇远侯府的荣耀,爵位,责任,都留给你。”   包括秦婠。   所有与镇远侯府有关的,他通通不要。   蜉蝣一卷,他只求择命而生,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爱自己想爱的人。   为此,他舍弃所有,换来这一世重生。   “我希望你日后……不会因为这个决定,而后悔!”卓北安将字条紧紧攥在拳中,克制着心中番腾的怒火,一字一句道。   “我不后悔。”   ————   夜深露重,盛宴已散,马车鱼贯从别苑驶离。   车轱辘吱嘎转动着,带着车里的人远离栖凤山。   秦婠疲于应酬了整日,又饱受惊吓,还要照顾家中两个姑娘,早就累得不行,马车才驶出两步,她便已浑浑噩噩地坐着睡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竟然也醒不过来。   沈浩初心里存着事,今晚沉默非常。车轱辘碾过块大石头,车身跟着震起,身边的秦婠身体一歪,就往他身上靠去。沈浩初轻叹一声,展臂将人揽进怀里,让她倚到自己肩上好能睡得舒坦些。   他侧头望去,小丫头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唇角微微翘起,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可爱极了。   想着刚才园中与何寄一番对话,他心中翻腾如海。   小丫头纯良如此,即便含冤而归,也不曾怨恨待人,那何寄该是多绝情的人才能说出那番话,她不是物,是他的妻,却这样被随意舍弃……   若是她知道了,也不知会如何伤心?   只消想想,沈浩初便替她心疼,就仿如自己珍而重之的宝贝,却叫人随意践踏。   回不去了吗?   他看着秦婠平静的睡脸,心思转了又转。   上一世病体孱弱,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很少对人事物动执念,也没有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但他心里明白,若然动了执念,便不论生死都不会放手。   死也不放。   那是属于卓北安的执着。 作者有话要说:  卓大人会有机会出场的……哈哈。 第28章 摸脚   归府之刻已是星斗满天,镇远侯府外仆妇小厮站齐,等着远处的车马一辆辆停在门前。小厮举着灯上前,丫鬟掀起帘子,正要唤人,却见里面坐的人竖起手指做了噤声的动作。   “醒醒,到家了。”沈浩初拍拍秦婠的脸,轻声道。   秦婠已经睡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拖着绵长的声音“嗯——”一声,那尾韵似乎还会拐弯,像绕着手指的细丝线,人不止没清醒,头反而往他颈窝里钻去,嫌弃外面的火光太亮。   “侯爷和夫人呢?”秋璃迟迟没见人出来,不由推开人群往前凑去,正打算往马车上唤人,却见沈浩初已矮身从车内出来,手里抱着个人,踩着小杌子轻轻站到地上。   那人被桃红纱缎面的斗篷裹得严实,头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又埋在他脖弯里,脸看不清,只有两条手臂从斗篷里钻出牢牢圈在他脖子上。身边的小厮仆妇丫鬟们与后头下来的沈芳龄、芳华都看愣,沈浩初却满面坦然地抱着人朝两个妹妹开口:“你们累了一天,快回院早些歇息吧。”   声音低且沙,极是镇定。   沈芳龄哼了声,随自己的丫鬟婆子率先进园,倒是沈芳华有些担忧地上前询问:“嫂嫂这是……”   “她没事,累坏了而已。”沈浩初温和回答,话正说着,那厢挂在他脖子上的人忽然蠕动两下,发出梦呓——   “叱!”   得,做梦还在骑马,手凌空挥了挥,拍在他后肩。   沈芳华没忍住“扑哧”笑了,沈浩初纵是再冷静这脸也挂不住,清咳两声,沈芳华善解人意地福了一福,与哥哥告辞进了园子。   沈浩初无可奈何地把人往上掂了掂,小丫头看着比别人圆润些,但抱在手里却没什么分量,腰是细的,骨架也小,整个人软绵绵一团,像蜷缩成球的兔子,他没费多少气力,就把秦婠一路抱回蘅园。   秋璃跟在后边,眼都看直了。   ————   蘅园里灯火通明,热汤热茶齐备,青纹夏茉几人都候在屋里只等着伺候两人,可谁料沈浩初把人抱进屋后就径直去了寝间,除开秋璃外,他并没让其她人进来服侍,倒叫这干人都插不上手,一时之间也无用武之地,只能干瞪眼。   虽然见过爷们在后院宠妻宠妾的举动,但也没见过能宠到这份上的……   沈浩初并不理会屋里各色复杂的眼神,步履稳健地进了屋后就让秋璃把秦婠身上斗篷给解了,再将人放到床上。秦婠迷迷糊糊地翻个身,凭着直觉把丝被凌乱地扯到身上。软滑的被面凉得像水,她打个哆嗦,把被子紧紧抱住。   “侯爷辛苦了,让奴婢来服侍夫人吧?”秋璃收好斗篷过来,小声道。   沈浩初点点头,人却没离开,只往床尾退去,又倚着床柱坐下。秋璃自去打水绞帕要替秦婠净面,沈浩初坐了一会,忽然俯身捏着秦婠的脚踝,替她将脚上的缠枝荷纹翘头履与白色足袜一一褪下。正要将丝被给她掖实,他又见那脚莹白圆润,脚趾头似泡过的嫩藕尖,脚底微弓,也不知哪里窜出道邪念,沈浩初指头一勾,就在她脚底轻轻挠了两下。   秦婠眼还是闭的,脸却马上皱成一团,另一脚不由分说把他的手踹走,又拿脚背磨了磨被挠的那只脚脚底,倏地一下钻进了被子。沈浩初撑不住笑了——总算找着弱点了,小丫头怕痒,以后要收拾她有法子了。   一转头,他看到拿着帕子尴尬地站在外边的秋璃,满脸通红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脚是女子私/密之处,别说摸一下,就是外人想窥探都算逾礼,他刚才……   老脸红透,沈浩初霍地站起。   秋璃趁热打铁问他:“爷今夜宿在这里?”   “不用。我在这里会吵到她,还是去琼海阁。”他说罢就往外走去。   “可是爷的伤还没好全,那边没人照顾您。”秋璃忙要劝他。   “无妨,已经差不多了。”沈浩初走得更快一些,生怕自己再不走真会留下,小丫头睡着了也撩人,真真是他心里魔障。   转眼间屋里就剩秋璃一个人,她怎样都想不明白刚刚还和自家夫人亲昵无比的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愣了半晌,她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刮子。   都怪她,主动要求服侍夫人做什么?都交给侯爷不就结了,搞不好今晚这房就能圆了。   秋璃郁闷至极。   ————   一觉黑甜,秦婠睡了个饱。   对于昨日的寿宴,她非常满足,见识了大场面不说,还与曹星河重逢,虽然波折惊险连连,但瑕不掩瑜,她回味至今,不过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还是没能见到卓北安。   卓北安虽然陪燕王去了别苑,但因他身子不好,去给徐太妃拜完寿就告辞离去,并未多留。秦婠只隔得老远瞧见个背影,不过也够了。   知道北安叔叔好好的,她就高兴。   梳洗更衣后,秦婠便去丰桂堂给老太太请安,时间掐得不早不晚,去得早她睡不够,不痛快;去得晚吧又要被人诟病,所以她踩着点儿过去。   反正也没打算博什么孝名贤名,这些事情过得去就好了,她可不愿意为难自己。   到丰桂堂时,小陶氏、邱清露与三房的林氏都已经到了,正陪老太太说话,几位姑娘也都坐着,只有宋氏和沈芳龄今日竟然缺席。堂上正有说有笑,看得出来老太太心情不错,一见秦婠进去,她便招手把人叫到自己身边。   “丫头,昨天吓坏了吧?”一见面,老太太就抚着她的头问。   秦婠颇为惊讶,老太太已又道:“一早康王府和永寿公主府都遣人过来问候了,昨个儿那情形真难为你了,幸而……”   “幸而咱们侯爷英武。”邱清露笑着附和上。   秦婠低头,小声转了话题道:“今儿怎么不见婶娘和三妹妹?”   “哼,你那个妹妹昨日在别苑吹了一天的风,夜里就发起热来,正闹着呢。”老太太一听就板下脸来。   “都怪我,没照顾好她。”秦婠忙道。   “这事不怨你,我清楚,怪她自己。三丫头那骄纵的性子,就是她正经嫂子的话都未必肯听,何况是你。”老太太看了眼邱清露,又朝秦婠道,“不过你脾气也过于柔顺,哪里压得住人,这样吧,过几日浩初那事定下后,你便随你清露嫂子学着料理府里事务……”   此话才出,堂下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秦婠心头砰砰跳起,嘴里却道:“老太太,不成不成,我对府里事务不熟……”   “没叫你立时上手,不过是跟着清露多看看学学,再加上眼下年关将近,府里事务繁杂,清露一个人料理着太累,也需要人搭把手。你是正经侯夫人,总要学着主持中馈。”老太太是说一不二的个性,本来就意让秦婠学着料理家事,叫她参加寿宴已是铺垫,如今哪容秦婠推却。   秦婠只得应下:“老太太说得是,孙媳妇记下了,今后就跟着清露嫂子行事,还请嫂子多指教。”   说着她站起来向邱清露行礼,邱清露回她一礼,嘴里勉强说着客气话儿,心里早就翻腾开了。满屋的人心思各异,小陶氏站在老太太边上倒是满脸喜色,几位姑娘都垂着头,只有三房的林氏仍静静坐着,似乎这些事都与她无关。   ————   老太太令秦婠协理府务一事,转眼传遍整个后宅,众人看秦婠的目光立时就不同了。秦婠在老太太那儿坐到近午才回蘅园,一路上的丫鬟婆子见到她无不规矩行礼的,不再是从前散漫模样。   秦婠这人不太拘礼节,和丫鬟婆子常有说笑,并没架子,她们待她也多有亲近,突然间如此拘谨起来,她极不习惯。闷闷回到蘅园,正碰到奉嫂把午饭烧好,秦婠想到昨日沈浩初救了自己,便打算亲自跑一趟琼海阁,借送饭的机会去瞧瞧他。   这人身上鞭伤未痊愈,昨日疾行策马前来救她,也不知可曾扯到伤口,她可记得事后旁人议论,那时沈浩初距离她可有段距离,也不知怎么飞奔过来的。   还有坠台前那声警示,应该也是他发出的。   于情于理,她都该去看看他,更何况昨晚上他还……   秦婠一边走一边想,脸慢慢红了。谢皎拎着食盒从旁窥她,不明白她为何走路也能走到脸红。   不多时两人到琼海阁,崔乙守在外边,因见是秦婠亲自前来,便直接让二人进去。   琼海阁的窗子半敞,窗外的细竹被风吹出沙沙声,竹影婆娑落在地上,光影斑驳,沈浩初并不在这里,秦婠看了眼谢皎,她正将食盒打开,将饭食一碗碗取出放到桌,秦婠便往内室行去。   珠帘垂密,帷幔半落,内室的锦榻上坐着沈浩初,半褪了衣裳背对秦婠,窗外几缕阳光落在他裸/露的背上,将紧实的肌肤照得分明,也将青蜈似的鞭痕照得可怖。他手里正拿着蘸过伤药的布帛,双臂往后扭着,要给自己上药。   那伤毕竟在背上,再怎么折腾,总有他够不着的地方,沈浩初费了一番精力仍是徒劳。   秦婠悄然站在帘后看了两眼,已经转身本打算离开,可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回了头,缓缓踱到他背后,从他手里抽走布帛。   沈浩初心中一惊,转过身来,看到她站在斑驳光影间,疑似梦境。   “转过去。”秦婠撇开脸,目光不敢在他身上打转。   “你怎么进来了?”沈浩初飞快转回去,从耳朵开始红到脖子,声音如窗外风拂翠竹般沙沉。   “为何不叫人替你上药?”秦婠坐到他身后,他背上的伤果然迸裂了多处,渗出的血水已经干涸发黄,而他上的药涂了满背,却没多少擦在伤口上。   “不习惯。”沈浩初言简意赅地回答,也不知想起什么,又突然转身握住她的手,“我自己来,脏。”   秦婠用力把他的手掰开,道:“行了,转过去吧。”   她话也不多,只将布帛握紧,又蘸些药轻轻印到其中一处伤口上。   冰凉的触感从伤口处传来,很快便化作些许刺疼,沈浩初能感受到她动作间的温柔与小心,甚至于,她还怕他太疼竟轻轻吹气……   那气吹得他要化开。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让我快哭了,唉。 对了,以后更新固定时间吧,晚上九点见。 第29章 欲吻   女人与男人的差别,在这时体现得淋漓尽致。秦婠极尽温柔的动作,让他觉得自己回到被人小心呵护的幼年,没有铜筋铁骨的心,一点点的疼都被无限放大,用来吸引在意之人的目光。   “疼吗?”秦婠一边上药,一边吹气,一边问他。   沈浩初端直了背回答:“不疼。”   “嘴硬。”秦婠小声回嘴。   沈浩初只笑笑,最初的尴尬渐渐消散,他没想到平时毛燥迷糊的小丫头也有这般沉静温柔的时刻,像甜甜的果酒,尝一口就醉人。   没听到他的声音,秦婠又觉沉默得难受,便自己开口:“早上老太太让我协理管家了,等你进大理寺这事办妥,我就先跟着文大嫂子学去。”   “这是好事,一则老太太信任你了,你在府里地位更牢固,日子也好过些;二则你若能接掌府里事务,我们查起那事来更加方便。你也是该学学这些事,别老像个孩子。”沈浩初淡淡说着,语气里有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秦婠觉得他这话说得老气横秋,却难得没有反驳他,竟还有些撒娇:“可是接掌府中事务,每天都要按时点卯,还得照管各院各人,每日巡园……”   光想想,她就头大。   要是嫁给她表哥多好,家里人口简单,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不知道多舒坦。   “你表哥?”沈浩初蹙着眉转头。   秦婠闭上嘴,她怎么把心里想的事给说出来了?   “后悔嫁进镇远侯府?”他逼视她。   秦婠想了想——她能不后悔吗?本来就不是要嫁进沈家的,无端受牵连罢了。   “秦婠,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沈浩初靠近她,唇几乎要擦过她的耳廓,“以后不要再想别的男人,因为,我不喜欢。”   重生而归,不管是他,还是她,又或者何寄,都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她拿着布帛,愣愣地看他,似乎不太理解他的意思,像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他只好再补充一句。   “你要想的男人,只能是我,你眼前的这个沈浩初。”   不是过去,只有现在。   秦婠打结的脑袋慢慢醒过来,总算意识到对面坐的人好像在和自己说情话,而要命的是,他的声音还那么好听,语气一半霸道一半温柔,模样长得又好,墨透的瞳孔只有她的倒影,好像有多么深情般,她中邪似的被迷住,忘记上辈子在他手里吃过多少苦,仍是要一头栽下去。   她手里的布帛不知何时掉到地上,沈浩初已彻底转过身,裸/裎的半身透着男人粗犷的气息,漂亮的肌理随着呼吸均匀起伏,有些急促。他抬手抚上她的后颈,来回摩挲。秦婠从后颈酥凉到腰肢,像被点了穴般直愣愣坐着,任凭他的脸与唇越来越靠近自己……   蓦地——   支离破碎的画面闯进脑海,不愉快的记忆铺天盖地涌来,上辈子种种不堪撕破这一刻温柔,秦婠捡回迷乱的魂魄,用力把他推开。   “别碰我。”突兀的话语是拒人千里的冰冷,秦婠站起,没了他步步逼近的手臂与胸膛,四周的空气变得冷凝,她的理智悄然回归。   沈浩初的手在半空僵了僵,最后落下,目光半怜半伤地望她,并无责怪的意思。   “皎皎还在外头等着,饭菜也要凉了,爷快些出来用饭吧,我先出去了。”她拢拢鬓发,匆匆撂下一句话,也不给他回答的机会,转头就离。   沈浩初坐在原处,深深叹口气,空气里还留着她身上的余香,甜甜暖暖。   看起来上辈子她真被伤透了。   如何顶着这具让她厌恶憎恨的身体让她接受他,这大概是他两世为人遇到过的最棘手的案子。   ————   珠帘被大力撞起,哗啦一响。秦婠逃命似的从里间出来,冰凉的手抚上双颊,火似的烫。   明明知道这人心有所属,明明上辈子被他伤透,她怎么还差点又一头栽下?秦婠想不明白,只能将一切归结为沈浩初长得太好。   世人毕竟都厚待模样出众的人,要想完全不看脸那也是件困难的事,所以她肯定也只是偶尔发昏迷恋他俊美的脸蛋,如果换个同样英俊的男人,她肯定也是要动心的。   一定不是因为沈浩初这个人。   一定!   如此安慰了自己两句,秦婠舒服多了,又想起沈浩初刚才的种种举动——这辈子他身边一个女人都还没有,该不会是冲动了吧?听说男人常有那方面的需求,他们如今还未圆房,他莫不是把心思动到她身上了吧?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怵。   看来,有必要给他安排两个侍妾了。   如是想着,她走到琼海阁外间。饭食都已摆好,谢皎等得无聊,已经坐在紫檀椅上,手中拿着柄巴掌长的柳叶小刀戳着另一份饭食里的糟鹅掌往嘴里送。   “这是……”秦婠按下思绪,问道。   “沈兴把大厨房的饭送来了。”谢皎咂吧着嘴简道,反正他们也不吃,倒了多浪费。   “大厨房的饭你也吃?”秦婠忙上前阻止她。   “放心吧,我查过了,里边没毒。”谢皎又戳了块鹅掌,冲她道,“味道不错,你要尝尝吗?”   秦婠摆手,她便自顾自吃起,秦婠也不阻止她。谢皎这人脾气古怪,跟谁都不亲,秦婠拿她是没辙的。   “最近大厨房送来的饭食都没问题?”瞧谢皎吃得高兴,秦婠便坐在一旁忖道。   “没问题。”回答她的是已经穿好衣裳出来的沈浩初。   秦婠想起适才二人在室内的情况,心头不由悄然一跳,只拿眼窥他。沈浩初缓步踱到屋内,神色与平日无异,秦婠稍稍安心,正要移开视线,却见他望过来。两厢目光一撞,他眸中冷静顷刻间化成烫人幽光,灼得她那心怦怦直跳。   “投毒者很谨慎,并没固定的投毒时间,也没固定的投毒方式……”沈浩初坐到堂上,慢条斯理解释。   大厨房送来的一日三餐,并不是餐餐都被人下过春子根,有时早,有时晚,有时整天都没有,可见投毒之人非常小心,有把握了才下毒,没把握便宁愿不动手,横竖这类药物长期服用才见效。而没有固定的投毒时间与方式,他们就很难查清。   “不过间隔时间再长,三日内必有一餐是含毒的,但眼下已经有五日之久没发现饭食问题了。投毒者想必察觉到我们在查他,所以暂时罢手。”沈浩初斟酌道。   “沈兴呢?”秦婠的心在他平静的声音里又慢慢回归正轨。   沈浩初摇摇头:“最近并无可疑行为,饭虽然是他送来的,但是他没动过手脚。”   事情似乎陷入僵局,可陷井却一个又一个地埋在那里,即便他们有前世的记忆,可又怎能保证暗中之人不会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王新还没下落?”秦婠也蹙起眉头。   “没有。不过王新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已经交给可靠的人,想来很快会有进展。”沈浩初回道。   “是何人?”秦婠听他那话中之意,这可靠的人似乎不像是侯府的人。   沈浩初凝她两眼,并没回答,只是从袖笼中取出一张纸展在二人面前:“你们好生记清这个图案,若是在后宅中行走时发现与这图案相同的物件亦或伤痕,一定要告诉于我。”   秦婠从他手中取来纸细细看去,只见纸上墨笔勾勒着一个图案,看起来有些肖似蝴蝶。上回他就提过个蝴蝶形的伤痕,这次直接拿出图样来了,这东西到底与他们要查的事有何关系?   “这图案……”谢皎凑到秦婠身边看了两眼,狐疑着开口。   “怎么了?你见过?”沈浩初目光一凛。   “没有。”谢皎想想又摇头,坐了回去。   “行了,我们记下了。”秦婠将那纸折起收进随身香囊里,催促道,“饭菜要凉了,爷快些用饭吧,我们先回了。”   这人的话说一半藏一半,以为她听不出来?秦婠不乐意了,语毕就示意谢皎把大厨房送来的碗碟放回食盒里,碗碟已空,饭菜已被谢皎毫不客气地吃完了。谢皎打了个嗝儿,把碗碟收好,跟着秦婠拍拍屁/股离开。   沈浩初盯着她离去的背影,暗暗叹气。   不是不说,只是怕说了徒惹她生气——这画的来源和他派去查探王新的人,都是何寄。   话说开之后,何寄的意思也很明确,他不愿做回镇远侯,但当初被谋害的仇,还是要报的。   他们已定下合作之约。   ————   从琼海阁出来,秦婠与谢皎便遇上了正等在阁外的沈兴。一看到两人,沈兴就躬着身过来见礼。   “沈兴见过夫人。”谦卑的语气里有沈兴特有的油滑腔调,他腰微弯,恭顺谄媚的模样,头歪着,眼睛斜向上看秦婠,有些讨好的意思。   这还是秦婠重生后第一次与沈兴正面打交道,她向来不喜欢沈兴。沈浩初会被养坏,恐怕与这些人的调唆离不开关系,况且这人还是个酒色之徒,又与后宅不干不净,秦婠不想和他多说半句话。   “嗯。”冷冷应了声,秦婠并不搭理。   身后的谢皎已把大厨房的食盒交到他手里,跟着秦婠正要走,不想这人竟壮着胆子拦在秦婠面前。   “夫人,不知今日饭菜可对侯爷胃口?厨房的人说这几天侯爷吃得少,不知爷可有什么想吃的?”沈兴找借口问她,一双眼却在秦婠胸腰之间不住来往,喉结上下滚动,不断咽着口水。时下兴瘦,后宅女人多数都瘦到干巴巴,似秦婠这般饱满又柔嫩的女人,掐一下就像能出水,该细的地方细,该圆的地方圆,简直让他克制不住手,可惜却是他无论如何都碰不得的人。   秦婠被他看得心烦气躁,气不打一处来。凭心而论,沈兴面白无须,模样倒是俊秀,就是那眼神透着淫/秽之气,总爱盯着女人看,上回就将秋璃给气个半死,这次竟然大胆到直接看她。   “看什么?”谢皎比她快一步开口,手里的柳叶刀无声无息抵到沈兴脸上,“再看就把你眼珠剜下来。”   “你你你……”沈兴色心被吓碎,话都说不齐全。   “皎皎,走吧。”秦婠冷睇他一眼,拔步离开。   谢皎把刀刃压在沈兴脸上警告地拍了拍,这才收起刀跟着秦婠走了。   沈浩初将她带回沈府,为的可不全是查案,还有一半是为了秦婠安全,如今看来,他倒有先见之明。   ————   一点不愉快转眼被秦婠抛到脑后,用过午饭时间已晚,老太太又打点了许嬷嬷过来问她回秦府时所备的礼。因为沈浩初想进大理寺,老太太对这事格外上心,不仅让秦婠回秦家,连给秦父备的礼都亲自过问。   秦婠少不得陪许嬷嬷聊了许久,跟着小陶氏、宋氏、邱清露都遣人过来,借着送吃送玩的东西来打探她这里情况,她又是一番应酬,好容易才清静下来。   青纹捧着刚炖出来的雪梨汤进来,规规矩矩地呈奉上来。上回在小厨房里被敲打过一次,她近日老实不少。秦婠端起汤饮了两口,想起一事来,拉着青纹的手道:“青纹,这屋里的丫鬟中,你跟侯爷最久吧?”   “回夫人,是。”青纹近期对这老是笑吟吟的主母有些发怵,又不知她突然问这些是何意,心里已忐忑起来。   “你原是老太太屋里的丫鬟,被指到这里服侍侯爷,如今跟着我,倒有些委屈你了。”秦婠笑眯眯地看着她。   青纹却吓得马上跪地:“夫人言重了,能跟着夫人是奴婢的福气,并无委屈。”   “怎么吓成这样?快起来?”秦婠见状忙让秋璃上前将人扶起。   青纹却已手脚冰凉。如今秦婠是蘅园的女主人,沈浩初的起居与这里的大小事情,都由秦婠打理,而原来蘅园当差的丫鬟们的去留及安排自然也由她作主,成亲两个月,众姐妹都在园里都已经派了新的活,只有她既不得主母的心,也没讨到侯爷的宠,不上不下地吊着,怎不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被赶出园去。   “当初老太太安排你进蘅园,怕是另有深意吧。”秦婠又问道。   青纹吓得一哆嗦,忙道:“夫人明鉴,奴婢进蘅园后不到半年,老侯爷就过世了,侯爷守孝三年,奴婢与侯爷之间不曾……不曾……”   她这话倒没说谎。   但凡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身边都有一两个通房丫头,青纹因为老实本分,便被老太太指到了蘅园,虽未明说,却也存了这个意思。怎料她才过来不到半年,老侯爷就过世,沈浩初因要守孝不能行房,再加上他心里又有惦记的人,竟只将青纹视作同龄玩伴,并未行那云雨之事。也正是这个原因,两人感情不错,青纹便自觉高人一等,安心等着沈浩初出孝娶亲她好仗着旧日情谊,再加上有老太太的背景,好能抬抬身份。   谁知……沈浩初娶了媳妇翻脸不认人,老太太那里也走不通。   “行了,我知道你老实。”秦婠微微一笑,招来秋璃,道,“秋璃,去把我那套雀上梅枝的簪钗   和前两天刚买的香粉取来,哦对,再替我拿套没穿过的袄裙,要颜色鲜亮点的,给青纹扮上。”   “……”青纹和秋璃同时愣了。   “去吧,好好收拾一番。秋日气燥,你替我送盅雪梨汤去给侯爷。他那边缺人使唤,我也不知他喜欢什么,你是他跟前的老人,最明白他的心意,好好服侍。”秦婠拍拍青纹的肩,起身进了里间。   话已至此,便没明言,她们也听懂了。   ————   独自回了里间,秦婠坐到窗前,拾起绣了一半的兜儿,才扎了两针,心思已乱。   比起青纹,她倒是更想抬夏茉,因为夏茉的身契在她手中,更容易拿捏,但青纹是老太太的人,若是越过青纹去抬夏茉,不单老太太面上不好看,传了出去也容易叫人说嘴。   横竖都是要爬沈浩初床的女人,上辈子闹成那样,这辈子不如她亲自来送。   一时间她又想起满屋的人,青纹、夏茉、蝉枝、棠云,她们大概不知道,在她心里,她们全都是死人。蝉枝死在她嫁入沈府的第二年,夏茉被人利用滑胎而亡,青纹与棠云死在最后的那场大火里。不论这后宅多少恩怨,她们都无一善终,如今想来,当初那般斗法作妖,也不知最后都成全了谁。   何必呢?   秦婠是看开了,不爱了她就是局外人,冷眼旁观他们闹去,她只牢牢拿捏着关键所在,便是这辈子安身立命之处。   可想虽如此想着,手上动作却和心思一样乱了,耳畔响过沈浩初不久前才说的话——   似有情,到底搅乱一池平静。   这一世,他们为何都不一样了?   时间缓缓流逝,天渐渐黑下,青纹已经去了琼海阁许久,秦婠起身出去,只觉得做什么都不对劲,脑中乱轰轰的总不自觉地去想他们在琼海阁里做什么,起坐难安。   很不痛快!   正满屋子绕着,外头传来丫鬟们惊讶的声音:“侯爷……”   秦婠蓦地停下动作,只听外面传来沈浩初沉怒的声音:“这里没你们的事,全都下去,谁也不许进来。”   还没等秦婠想明白沈浩初话里意思,珠帘一动,那人已重重迈进屋里,指着秋璃道:“你也出去。”   秋璃战战兢兢地退出屋子,一时间屋里屋外全都鸦雀无声。   天色已暗,屋中只剩秦婠与沈浩初双目对瞪。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 第30章 懵懂(修)   秦婠回忆了一番上辈子沈浩初发怒的模样,琢磨着有哪些词可以形容,比如怒发冲冠?大吵大闹?横眉怒目?他是个怒形于色的人,尤其对她,发起脾气来要么争吵要么漠视,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   除了脚步重些,语气沉了点,他很平静。   但秦婠就是觉得他生气了,没有来由。   “呵呵。”她干巴巴笑了两声,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给他倒了杯茶,“我正要打发人给爷送饭过去,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沈浩初没接她手里的茶,越过她一撩衣袍径直坐到堂上,冷眼看她。秦婠讨个没趣也闹不清他要做什么,再想想下午刚把青纹送过去,这两人指不定如何风流快活,她心里刺刺的又开始不痛快,就自个儿把茶给饮尽,空碗“砰”地扔在桌上。   沈浩初气得笑了,没想到这丫头披了层兔子的皮,内里横得像螃蟹,他都没发作呢,她就先甩上脸色了。   “除了送饭,你还想送什么到我那里,一并说了吧。”他蹬掉鞋,往锦榻里面一坐,双腿都横放到榻上,人懒洋洋半倚着迎枕,又拍拍自己身前位置,“来,过来坐着慢慢说。”   “……”秦婠极不想过去,却又见他不容置喙的神色,大有“她若不过去,他就要来抓人”的意思,对比了一番强弱差距,她还是慢慢挪过去,屁/股挨着锦榻边沿小心坐了,才开口,“这话应该我问侯爷才是,除了饭食,侯爷还想要什么?”   靠得近了,她嗅到他衣上薄熏的棋楠香,温润清雅。青纹走时身上带的是香梅丸,香气甜而幽,极易熏染入衣,可他身上竟没掺杂半分,仍是干净温雅的味道。他没碰青纹?可是青纹去了一下午没回来,能在琼海阁做什么?   “是不是我说了,你就给我?”沈浩初问她。   秦婠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这问题是个陷阱。   “侯爷要的,只要我能给,自然是给的。”她才不上当。   沈浩初勾唇,脱口而出:“废话。”   看起来她防着他呢,没那么好骗。   “侯爷到底想说什么?别拐弯抹脚了。”互相试探了两句,秦婠先忍不住。这人懒懒歪着,勾着唇斜挑眼的模样在烛火微染下真是好看,比她记忆里毛毛燥燥的样子添了说不清的韵味,多看两眼她都要醉。   真想戳瞎自己这双只看脸不管人的眼睛。   “是今天下午送去的人不合侯爷的心?”秦婠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我见青纹跟了爷多年,多少知道你的喜好,才作主挑了她过去。侯爷一个人在琼海阁住着,身边没个贴心人伺候总叫人挂心,昨儿老太太还问起这事呢,说你总这么呆在琼海阁也不成。蘅园事多我也脱不开身,所以才让青纹去的。侯爷这是怎么了?难道青纹没服侍好爷,惹您生气?”   沈浩初听她软绵绵说了一大通话,话里话外都在表示她的贤良,最后叹口气,道:“秦婠,我不需要这些,早上我与你说的话,难道你没放心里?”   “放了呀。爷不是让我想着你嘛,我这不正替你着想。”秦婠回答得理直气壮,“不喜欢青纹,那要不……夏茉呢?爷看夏茉合适吗?你要是喜欢,我就给她开脸,让她跟着你,老太太那边我去说。”   话音未落,她看到沈浩初脸黑了一大半。   “夏茉你也不喜欢?”她揣度着他的心意,“还是你想两个都要?这可有些难办,一下子纳两房妾室,外头人会说你的,老太太恐怕也不同意。”   沈浩初的脸全黑,连笑都没了。   “怎么?都不满意?”秦婠觉得这人难侍候极了,这也不对那也不行,简直烦透,想了想,祭出杀招,“难道说……你还记着马姑娘?现在这情况让她进府可有些难度啊,老太太那关过不去,要不……”   她正真心诚意地替他想法子,背后那人突然间坐起,“砰”地一掌拍在桌案上。   “够了。”沈浩初打断她。他素来自负的冷静被她三言两语粉碎得彻底,原来想掏心掏肺的满腔柔情都败在她的浑噩之下,那气突兀涌来,在心中冲撞。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胸竟然如此之小。   也许,情窦初开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秦婠闭嘴,只听他又道:“你就这么大方?结亲两个月就要替丈夫纳妾?不委屈?不难过?”   委屈?难过?上辈子她受过了啊。秦婠摇摇头,更加真诚:“侯爷放心,秦婠绝不是妒妇。”   沈浩初勉强按捺住自己的委屈,道:“秦婠,听好了,我要你只能想我一个男人,同样的,你也可以要我只想你一个女人。”   一对一,非常公平。   他谆谆善诱的语气,像在教她,也像是在教自己。   “……”秦婠眨了两下眼,又开始觉得他陌生。   “你不觉得我与从前不同了?”沈浩初靠近她,烛火下的眉眼璀璨夺目。   秦婠看了半天,又想了半天,终于伸手,在他的后颈与下颌处摸索开来。   “你干什么?”沈浩初以为自己这番话至少能打动她半分,才好继续说后面的话,可她的举动总是出人意料。   “是不一样,不像沈侯。”她一边摸一边开口,“我听人说江湖上有种易容术,往脸上糊个□□就能改头换面,面具会在后颈和下颌处留下接缝。”   可她没能找到想像中的接缝。   沈浩初哭笑不得地抓下她的手,问她:“要是你发现我不是沈浩初,会怎样?”   秦婠愣了片刻,断然道:“报官,抓人,治你个冒名顶替的罪。”语毕,她飞速缩回手,从他身前跳开,紧紧盯着他,“你到底是不是沈浩初?”   他要不是沈浩初,她就能报官抓人,然后丈夫就没了,重生目标直接实现。   沈浩初静静看她,良久方道:“你说呢?”   秦婠还没开口,屋外传进秋璃小心翼翼的声音:“侯爷,沈逍把您的铺盖被褥与书册都送来了。”   他看着秦婠回答外面的人:“把东西都送进来吧。”   秦婠眉头顿蹙。等会,把铺盖送到蘅园是打算怎样?   “为了让你少跑两趟路,少操些心思在这种事上,我决定搬回蘅园。”沈浩初倚回迎枕,好整以暇地回答她,又如愿以偿看到她彻底垮下的脸。   秦婠许久没从他的话里回过神来。   没事装什么贤良大度,这下可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蘅园因为沈浩初的决定而沸腾,上上下下的人不管存了怎样的心思,都在高兴,除了秦婠。沈浩初老神哉哉地倚在锦榻上看书,不管屋里进进出出的人,只是目光偶尔会越过书页看看秦婠。   秦婠心不在焉地指使众人将他的东西搬抬进屋收好,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儿叭叽的,直到蝉枝风风火火地进来,连礼都忘记要行,就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夫人,青纹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了,怎不进屋?”秦婠沮丧地开口。   “她本来是要给夫人回话的,不过一听侯爷在屋里,就吓得不敢再进来了。”蝉枝说话间还瞅了瞅次屋,生怕叫里面的人听到自己的话。   “怎么了这是?就算没成,也犯不着怕成这样?”秦婠心里纳闷非常,便扶着蝉枝的手出了屋子。   屋外天已暗透,只有檐下灯笼发出的光芒照亮半个院子。青纹还穿着秦婠赐的那身鲜亮衣裳,脚却直打哆嗦,一看到秦婠出来马上就跪下,哭哭啼啼道:“奴婢谢过夫人抬举,求夫人收回成命,奴婢没有服侍侯爷的福分,还是让奴婢在蘅园跟着夫人吧,去小厨房也好,只求别再让奴婢跟着侯爷了。”   “怎么了?难道侯爷骂你打你了不成?”秦婠可不记得沈浩初有打骂下人的习惯。   青纹摇摇头,哭得说不出话,还是替沈浩初送书过来的沈逍开了口。   “夫人,侯爷发话了,他身边只要定力足、身手好的人,如果几位姑娘想在他跟前服侍也成,需要先练练身手和定力。侯爷已经给青纹姑娘布置了功课,下午她在琼海阁外扎了两个时辰的马步,晚上再把这簸箕的豆子挑拣好算过了第一课,明天就能请刘师傅教她了,不出三个月,青纹姑娘应能近身服侍侯爷。”   秦婠这时才发现青纹身边摆的簸箕。绿豆、红豆、黄豆混装,满满一簸箕。   “挑拣好?是把豆子分开?”秦婠蹲下拔拉了一下豆子,问沈逍。   “正是,此法可练定力目力。”沈逍回道。   “……”秦婠看了眼青纹,忽然同情起她。   青纹“哇”一声过来抱住秦婠的腿:“夫人,求您让奴婢跟着您。”   比起面无表情的沈浩初,秦婠简直是个活菩萨。   “行了行了,让你跟着我就是。沈逍,你把这豆子撤了吧。”秦婠又挥手叫来两个小丫鬟,“你们两扶青纹回屋歇着,明天放她一天休沐。”   青纹总算吃了颗定心丸,啜泣着跟人走了。秦婠扫了眼院里的丫鬟,看到夏茉心有余悸的目光——得,这几个丫鬟怕是不敢再接近沈浩初了。   ————   秋夜凉如水,风透过窗缝一丝丝钻入,吹得秦婠搓了搓双臂,扑到窗棂前把窗给关紧。一转头,她就看到仍旧坐在案前看书的沈浩初。从饭后到现在,他已经看了一个多时辰,起先她以为他不过装装样子,后来她才发现他是真的在看书。   一边看一边作批注,他没有丝毫分心。倒是她,因为与他独处一室而显得紧张,总是时不时偷偷打量他。   “天冷了,记得添衣。时候不早,你去歇吧,不必管我。”   秦婠正想着,沈浩初却头也不抬地开了口。虽说搬回蘅园,沈浩初也没打算与她同房,所以在次间铺了床。小丫头戒心太重,想要她敞开心扉并不容易,所有复杂的故事,也只能循序渐进地让她接受。   “你在批注什么?”秦婠好奇地凑上前,发现他竟是在《大安律》的《刑卷》上作批注。   沈浩初看了许久,脖颈正有些酸疼,闻言便放下笔,道:“我大安现行律法有诸多不足之处,如今虽是太平盛世,但弊端已现,正是思变之时。这些是我批出的问题所在。”   重读这三十卷的《大安律》,不止是为了应对大理寺的考核,也是为了延续他上一世未完成之心愿。律法已旧,积弊甚重,长此以往必至国政动荡,他有心变革,却苦于力不从心,受病痛困扰,这辈子,也不知能否一展抱负。   变法之途,犹如刀火前路,稍有不慎,便是血光之灾,而……   他看了眼秦婠,她正对着他的字满脸疑惑。   “这字……”   “字怎么了?”他问她。   “没什么。”秦婠摇摇头,是她想差了吧。   沈浩初的字,怎会与卓北安如出一辙?还有他的想法,也与卓北安不谋而和。   要知道上一世她死之前,卓北安也正在修订《大安律》,更得皇帝赏识,力争革新,若不是他那身体……只怕那时的他早已不是区区大理寺少卿了。   她记得自己父亲说过,皇帝有意让卓北安进内阁,不过碍于他的身体情况而迟迟没有下诏。以卓北安的身体,若是进了内阁,恐怕是加速他的死亡。   “发什么呆?早点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去看望岳父大人与母亲。”沈浩初拿狼毫笔管点了下她的鼻子,催她去休息。   秦婠摸摸鼻头,扭身进了里间。   算了,管他在想什么,反正别来寻她就是。   ————   翌日天晴,秋高气爽,秦婠精神爽利地起个大早。她本以为沈浩初在蘅园她必睡不安稳,岂料竟是一夜好眠。她起来时,沈浩初已经在院里练罢一回拳,正在院里拿冷水沷脸,秦婠回想昨个儿夜里次间那点火光隐约烧到三更天,恐怕这人很晚才睡,不想竟比她起得还早。   因要回娘家,老太太又打点了不少礼物,秦婠忙了半天才算把东西装妥,与沈浩初踏上马车,往秦家驶去。   秦家那边,却出了件极不光彩的事。   当初推秦婠入池的凶手被人找了出来,一口咬定了二房秦雅。 作者有话要说:  唔,谁说一定是北安叔叔教育秦婠,难道不能反过来? PS:我在尽量让文看起来轻松些,所以不会像《出宅》那样,写戾气比较重的角色和情节,希望大伙能笑笑哈…… 第31章 正名   马车晃悠悠地往秦府驾去,秦婠有一颗没一颗地嗑着新炒的瓜子,嗑嗑哒哒的声音一点也没惊扰到倚在迎枕上看书的沈浩初。沈浩初话不多,拿起书来就更是沉默,两人这样倒也相安无事。   不多时马车就到秦府,秦婠深呼吸——又到了装恩爱的时间。   马车停稳,沈浩初也放下书,一整衣冠,率先掀帘踏下马车。秦婠随后跟出,正要踩上小杌,眼前便有手伸来,她抬头,竟是沈浩初亲自来扶她。秦府门口站满小厮仆妇,数双眼睛瞪着,秦婠不作多想,把手往他掌中一放,跟着下了马车。   “多谢侯爷。”甜甜道过谢,秦婠就要收手,岂料他大掌合拢,竟将她的手牢牢攥住。   秦婠被他拉着往里走,门前行礼的小厮与仆妇们望来的目光多少叫她难为情,她想要他松手,不过沈浩初却已坦然自若地进了府,她也只好随他去。   刚迈过门槛,秦婠迎面就撞见自己的爹娘。   虽然爹娘疼自己,却也没道理亲自迎到门内。秦婠纳闷,对面的秦少白与罗氏却已走来,见到沈浩初拉着秦婠的手,秦少白儒雅的脸倏尔绷起,只朝自家闺女肃道:“这大庭广众的,你怎好与侯爷拉拉扯扯,都嫁人了还没个分寸?”   秦婠委屈地抿唇,沈浩初才要解释,罗氏已风风火火上来,轻轻搡了把秦少白,挑起冷眉道:“你可算了吧,当初也不知道谁在刚成亲那会就爱拉手,到了外头也不放,如今倒摆起架子怪女儿了。”   秦少白被媳妇一通抢白,面皮顿时发红,清咳几声以作掩饰。秦婠捂起唇想笑,又怕扫了严父的脸,故勉强忍着,与沈浩初朝二老行过礼后才问母亲:“娘,你怎与爹到这里来?”   “呵。”罗氏冷笑地瞅了眼秦少白,道,“我来接你的,不过你爹不让。你今儿回来得可巧,家里呢正有出好戏等着你瞧。”   “碧妁。”秦少白眉头紧拢,低喝出声。   秦婠终于发现不对了,爹娘刚才对话可不是往常的斗嘴,两人这是在吵架呢。   “爹,娘,发生何事了?”   “走,你爹不敢作声,便由为娘替你讨个公道去。他秦家要是不给个说法,我今天就收拾了箱笼回罗家去。”罗氏拉着秦婠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抹着发红的眼眶。   秦婠一头雾水,回头看亲爹和沈浩初,沈浩初耸耸肩比她更加莫名,而自己爹的脸则一阵红一阵白的。   “娘。到底出了何事?你好歹先和女儿说说,这里人多,你别叫人看咱们笑话。”她忙把罗氏拉到廊下,朝外边来来去去的下人呶呶嘴。   罗氏这才冷静些许,看着女儿犹带稚气的面孔,疼不打一处来。   “年初你落水那事,今儿被人抖了出来,是你四妹妹做的。原是她设计了落水的局,想引……引侯爷救她,她好嫁进侯府,怎料阴差阳错却是你被她的人推入池中,累得你好好的亲事黄了不说,又伤寒入体差点不治,后来还要背负恶名嫁入沈家,名节大损。这口气,为娘咽不下。”   秦婠顿时明白,看着母亲的目光情不自禁一柔再柔。许是因为家中没有兄弟的关系,这么些年母亲越发强势,连父亲也不肯让,将自己磨砺成枪盾,为的就是能作她倚仗。   “如今秦雅正在老太太面前跪着认错,你祖母素来偏心大房二房,你父亲又不愿与你祖母争执,这事怕又是不了了之。不过小婠儿你放心,有为娘在一日,便替你争一口气,断不叫人如此伤你。”罗氏说着又要往秦老太太园里走去。   秦婠已听得鼻尖发酸,又回忆起昔年种种,忍不住扑到母亲身上紧紧抱住。罗氏脚步一滞,只当她委屈难过,便回手抚上她的头,柔声道:“放心,有母亲在。”   “娘,女儿不委屈,你也莫难过。”秦婠却开口安慰起罗氏,“如今女儿在侯府日子尚好,侯爷待我也好,并无委屈。若是秦雅之事传出,少不得又将秦家姑娘与侯爷置于风口浪尖之上,我恶名虽除,却也逃不开与姐妹争抢之说,而侯爷也必受此累,秦沈两家颜面都将受损,为市井取笑,不值得。”   被秦婠如此一说,罗氏这才记起此时沈浩初已是自己女婿,若是那事传来,外人少不得诟病沈浩初与秦雅之事,世人哪会管是非曲直,不过都捡着风流韵事作谈资罢了,最后影响到的必是秦婠与沈浩初的夫妻感情。   “再者论,娘也莫怪父亲。夹在祖母与娘之间,父亲已尽力斡旋,力保母亲与女儿周全,这么多年,难道母亲还看不明白父亲的心?祖母的脾气娘也不是不知,这后宅之中她唯我独尊,今天你顶撞了她,明日她便换一百种方法来折腾你,有时不是父亲不肯出头,只是咱们逞了一时意气,可回过头来背地里她却叫母亲受一百倍的苦,父亲他舍不得。”秦婠说得极缓,慢慢劝住了罗氏。   罗氏眼眶一红,看了眼秦少白,秦少白叹口气上前,沉声道:“你啊,与我夫妻这些年,竟还不如女儿看得明白。”   语罢他又望向秦婠,这嫁了人到底不同,前后不过数月,她面容未改,人却已沉稳许多。   “别站在这里说话,不如先扶母亲回屋吧。”一直沉默的沈浩初此时方上前来。   “让你见笑了。”秦少白朝他叹道。   罗氏虽已冷静,却并未解恨,仍咬着牙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会就这么算了。”秦婠开口,素来平和的眼眸里难得闪过丝冷戾,“娘,你快告诉我,这事是如何抖出来的?”   “是你二妹妹发现的……”   果然是秦舒。   ————   一路走回端安园,罗氏已将早上发生的事说得明白。   当初秦婠落水之事并非无人怀疑,可惜那时已闹得兵荒马乱,加上秦婠落水之后引发寒症高热不退,差点救不回来,以致错过查捕的最佳时机,后来就一直没能找到凶手。今日却是当日推秦婠下水之人吃醉了酒把这事说漏了嘴,这才牵出秦雅。   至于秦舒,这事本就与她无关,自然摘得干净,便是那石榴红裙之事,她索性也不隐瞒,只说是个巧合,谁知竟害了秦婠,再在众人面前自责一番,便没有不怜惜她的。这就是她的高明之处,就算知道那石榴红裙是她给的又如何?不过是个巧合与意外,没有人能证明那是她蓄意而为。   不过这事在上辈子并没发生,这辈子有这番改变,恐怕正因秦婠那一句“石榴红裙”而起。秦雅也不是什么善茬,一旦查到当日之事是秦舒动了手脚,她怎会善罢甘休?徐太妃寿宴上的剑舞与那个意外,恐怕都出自秦雅之手吧。为了报复秦舒,她能舍命跳下天宵台,倒是叫人意外,不过秦舒也不遑多让,为了不背那谋害姊妹的罪名,她竟能舍身救秦雅。姐妹两这番勾心斗角真叫人咋舌,秦婠自叹不如。   如此想来,今日这事必定是秦舒为了天宵台之事,回敬给秦雅的。   倒是有趣。   上辈子她嫁进沈家后,秦雅因为嫉妒而在外大肆污蔑于秦婠,说起来和秦舒不过一丘之貉,有怎样的下场秦婠都不同情,但眼下,秦雅还不能输。   ————   “你在想什么?”沈浩初发现她神游太虚,不禁拿手从她眼前晃过。   秦婠回神瞪他一眼。两人已从端安园里出来,正要去拜会秦老太太。为了怕罗氏太过激动控制不住脾气,秦婠好说歹说才让罗氏留在了端安园里,可是沈浩初为何跟了来?   “你跟来做什么?”秦婠问他。   “你家长辈只有秦老太太见得着,我尽尽晚辈的孝心。”沈浩初笑道。   秦婠却有些过意不去,沈浩初来了两次,两次都没见着她祖父,一次是巧合,这两次就是故意了。祖父看不上沈浩初,所以不愿意见他。沈浩初心里明白,却未表现在脸上。   “你别介意,祖父身居高位,要务繁重,轻易不见客,便是我们这些儿孙一年也难见上几面。待你进了大理寺,学着为官处事,跟着卓大人做出一番成就,我祖父自然要另眼相看的。”这番话倒是秦婠真心诚意劝他的。难得沈浩初肯上进,总好过上一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凭我的能耐,还不需要你祖父的另眼相看。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定会有番成就?”沈浩初自有他的自负之处,而当年秦厚礼在官场上与他政见不合,是个迂腐守旧的人,他本来也没打算走秦厚礼这条路。   “瞧你这牛皮吹的,能过得了大理寺的考核再说吧。”秦婠撇撇唇,又道,“不过你昨日那番见解倒是有些远见,我想只要你肯用心上进,出人头地是迟早的事,到时便能一洗从前的纨绔之名,重现镇远侯府的威名,让我这个镇远侯夫人出去了也能风风光光。”   沈浩初听得唇角翘起。不知何故他特别爱听秦婠夸他,从前也不是没遇阿谀奉承之人,可那些谄媚之语说得再高明听来也让他厌烦,只有秦婠,一字一句都说进心坎。   “好,为了你能当个风风光光的镇远侯夫人,为夫一定上进。”语罢,他点了下秦婠鼻尖,换来秦婠怒目。   “说话便说话,你动手动脚做什么?”秦婠骂了一句,率先迈步进了秦老太太所住的瑞芳园。   ————   瑞芳园里一片沉肃,来往的丫头婆子都不敢大声。明堂上坐满人,除了秦家女眷,也有几位公子,只是人虽多,所有人却都不敢出声,屏着气坐着,气氛一片冷凝。秦老太太板着脸端坐在堂上,身边是哭红眼的秦舒,往下是垂立身侧的秦二太太,秦雅之母李氏。   秦老太太正安慰秦舒:“你哭什么?四丫头做的蠢事与你何干?你不过好心借了大丫头一条裙子罢了,哪里能想到会引出这些风波来。”   “话虽如此,可到底是因为我无心之失,才害得婠姐姐大病一场,又背了恶名,祖母,舒舒心里难过。”秦舒声音带的哭腔不多不少,恰叫人怜惜。   秦婠与沈浩初进到屋中时,恰正看到听到这一幕。秦老太太偏心大房二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除了外院的爷们,后宅的姑娘之中,秦老太太最爱的就是秦舒,往下是秦雅,秦婠是排不上号的。如今受苦的是秦婠,可在秦老太太心里最委屈的,大概是秦舒吧。   “小侯爷也过来了?”秦老太太看到沈浩初,有些诧异。   沈浩初与秦婠二人上前行了礼,坐到丫头搬来的圈椅上,他方开口:“过来给秦老太太请安。”   “侯爷有心了。”秦老太太点点头,心里只道有他在场,有些话恐不好说,又望向秦婠,“你母亲呢?她怎不过来?”   斗鸡似的罗氏知道女儿受了委屈,怎会不来?她正等着罗氏来闹呢。   “父亲早起有些头疼,母亲正在屋里照顾着,今儿怕是过不来了,托孙女向老太太告个罪。”秦婠温声道。   秦老太太听罗氏不来,心里也是松口气,再看秦婠满脸平静,不由试探她:“你四妹妹的事,可听说了?”   “母亲和我说了。”秦婠还是平静。   秦舒已从堂上走到秦婠身边,轻轻执起她的手,道:“姐姐,都是秦舒的错,若是我不给你那条石榴红裙,你也断不会因此而落水。”因有沈浩初在场,很多话不好说,她便只提了落水一事。   说话间,她轻轻抬眸看了眼秦婠身边坐的沈浩初,微红的眼眶水雾迷蒙,叫人怜爱。可惜,沈浩初正端起丫鬟奉来的茶,低头慢条斯理地喝着,没功夫看她。   “已经过去的事,还提来做甚?”秦婠淡道。她不得不承认,秦舒这计用得好,既打压了秦雅,又把自己摘了出去,若她还是上辈子的秦婠,只怕又要和秦舒姐妹情深了吧?   “好了,都别说了。秦雅做错了事连累到你,不能不罚。如今我便罚她当着众人的面给你赔个不是,再关她三月禁闭,可好?”秦老太太发话,“不过婠丫头,此事涉及家中姊妹清誉,断不能再往外流传。”   秦婠看着老太太笑了——涉及秦舒秦雅的闺誉,所以不能流传,便活该她背着勾引镇远侯的恶名永无澄清之日?而秦雅得到的惩罚不过是一句不痛不痒的道歉与三月禁闭?要知道当初她落水差点连命都没了。   秦老太太看着秦婠那笑就想起罗氏,简直一模一样的蛮横,心里正不喜,便听秦婠又温声开口:“祖母所言极是。便依祖母之命。”秦老太太见她安分乖巧,却又起了些怜惜,便命人取来套赤金头面与脂玉套件赐她以作安抚。   秦婠含笑接下,那厢在后头哭得两眼肿如核桃的秦雅被人扶出,正满面羞愧地要向她道歉,忽被秦婠拉住。   “其实要说起来,我这事也真不怨四妹妹。听说那日我落水之时,四妹妹也正要赶来救我,不料却被人绊住,左右脱不开身。可见妹妹不过一时糊涂,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便就此作罢吧。”   秦婠的微笑,淬了毒般的甜。   秦雅一滞,忽然醒悟过来,恶狠狠地看向秦舒,正要当着众人的面嚷开要去抓当时绊住她的人,却叫秦婠按住了手,秦婠只往堂上秦老太太瞥了一眼。秦雅便明白过来,今日坐满了人,又是老太太亲自发话,她若发作就是当众驳老太太的脸面,此时少不得要按下愤懑,也轻泣道:“姐姐怜我,正是如此呢。我要阻止之时却被人绊住,否则也不至酿成大错。祖母,此事秦雅认罪知错,但那阻扰我之人却也委实可恶,祖母定要将那人抓来,还姐姐一个公道。”   秦舒闻言面色未改,只那一双妙目间闪过几丝异彩。   “放心吧,祖母定会为你姐姐作主的。”秦老太太一见能将两个姑娘都从浑水里捞出去,哪有不乐意的,语毕又佯怒道,“但四丫头你的罚可不能饶。”   “祖母,我知道错了,认罚。”秦雅老老实实道,说罢又朝秦婠作了长揖。   秦婠忙扶她起来。   那厢秦舒又岔开话题道:“先前我还担心因为这事累得侯爷与姐姐生隙,如今见到侯爷与姐姐恩爱和睦才安下心来,否则便都是秦舒之过了。可见,错也有错的妙处。”   不过一句话,便叫人想起过去那些事来,还顺道暗示自己成全了秦婠的姻缘,又勾起秦雅嫉妒。   秦婠心里冷笑,正要回嘴,沈浩初却已搁下茶盏开了口。   清冽的声音在一众粘粘腻腻的女音中尤其清晰。   “诸位对本侯与秦婠这门亲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如趁着今日,本侯与诸位澄清一番,免得日后总叫人说嘴。”他坦然开口,又抓起秦婠的手,笑道,“当初救人乃因人命关天,事出紧急,本侯才不顾男女之别下水救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该有男女之别,无论落水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本侯都会竭尽全力去救,此事与本侯娶秦婠毫无关系。”   众人皆是一愣,他的话语却掷地有声。   “本侯之所以愿娶秦婠,不是因为落水之事,乃是因为本侯想娶之人,就是秦家大姑娘秦婠。”   所以,他与秦婠之婚,不存在谁勾引谁,也不存在德行有失之说,本就是名正言顺之事。   沈浩初陪她来这瑞芳园,可不是来听这满屋子女人的勾心斗角,他就是来替她正名的。   秦婠傻傻被他抓着手,失语。 作者有话要说:  唔,做了防盗,百分五十的购买比例,十二小时时间,防盗期间随机显示防盗章。 望见谅,也谢谢支持。 第32章 告状   直到出了瑞芳园,秦婠也没回过神来。   天清气爽,照着沈府的院墙花檐,笔直的行道上落满枯叶,扫过一茬还有一茬,秦婠的脚轻轻踏上,踩出清脆的咔嚓声。她的手蜷成球,还被他握在掌中,长年习武的手掌粗砺坚厚,可劲力动作却十分轻柔。   想着刚才他当着满堂的人,当着秦舒秦雅说出的话,秦婠的心止不住地跳。她费尽心力去勾心斗角,到头来不敌他一句话的威力。   “秦婠,带我逛逛秦府吧。”   正恍惚着,沈浩初的声音忽然在她耳畔响起,秋阳薄晖般的声音,催人心动。   “秦府有什么好逛的,还不如咱们镇远侯府一半漂亮。”秦婠踩着一片又一片枯叶,玩心渐盛。   沈浩初笑着将她那句“咱们”吞到心里。   “不一样,你在这里长大的,跟我说说以前在家你都做些什么,有没躲在哪里偷吃……馒头?”   秦婠猛然转头看他:“我什么时候偷吃了?”   嘴虽硬,心却虚,她常偷吃。京城以瘦为美,她从西北回京后,母亲生怕她长得太圆润不好嫁人,所以经常限制她的饮食,要她像秦舒秦雅那样每日清水豆腐照三餐吃,她有时馋得不行就去厨房偷偷找吃的。馒头是最容易得手的东西,抹上连姨腌的腐乳,那叫一个香。   可这些糗事,除了亲近的人之外,外人怎会知道?这么多年,也就被北安叔叔撞见过一次,沈浩初从哪里得知的?   沈浩初神秘莫测地勾唇,又指着前面别致的小楼问她:“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祖父与大伯见清客门生的地方,后面是个小梅园,没什么稀罕的。”秦婠并不是执着的人,很快被他扯开注意力,慢慢与他说起在秦家的旧事。   “前头的院子是姐妹们学习女德的地方,祖母请了三位老师,教我们礼仪、书乐、女红……秦舒、秦雅都是个中翘楚,我嘛……”秦婠讪讪一笑。   “你常逃课?”沈浩初想起当年在大理寺时,秦少白每每提及这个女儿都是头疼的,可谓劣迹斑斑。   秦婠甩了甩手,目光晶亮:“老师教的那些我不喜欢,老是要女子相夫教子,安于后宅,凭什么?我也没逃课,我只是去外院兄弟们的家学里偷偷旁听而已,或者去我爹书房里看大理寺的案卷,你不知道吧,大理寺的案卷比老师教的都精彩!反正都是学,我挑我喜欢的学不行吗?”   沈浩初听得唇越翘越高,他已能想象当时秦少白面对这个女儿时的矛盾心情,既希望她能无拘无束地生活,又怕她变成世俗所不容的那类人,所以头疼万分。   “你跟我过来。”秦婠反手拉他往外头走,几步走到校场,“那边是兄弟们读书的地方,这儿是兄弟们练习骑射的校场,我最喜欢的地方。从前我在掖城生活,那里的沙漠这么大,那里的草原那么宽……”她说着挥开双手框出个无垠天地,“骑着马怎样都跑不到头,那叫一个惬意。可是回来京城,只有这么个豆腐块大的地方,还不能让我想骑就骑。”   秦婠叹了口气,露出沮丧表情,觉得自己像被束缚在这方寸天地间的马儿。   沈浩初想起那日栖凤猎场上她策马驰骋的风采,沉吟几番拉起她的手,郑重道:“秦婠,来日待你我万事皆定,我带你重回掖城,去看看你眼里的满城黄沙、天地无垠,偿你夙愿,可好?”   这承诺,属于卓北安。   秦婠的种种情绪都归于沉静,只是看着眼陌生的人。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有多难才能遇见一个真正懂得自己的人,可这个人,为什么是沈浩初?   她没回答他。   “侯爷,侯夫人。”斑驳树影下有人走来,停在离二人数步开外的地方开口。   秦婠总算从沈浩初灼烫的目光中逃出,转头朝来人笑道:“何寄哥哥。”   话才落,握着她手的大掌便倏尔一紧,将她往后拉了小半步,沈浩初已然站到她前面。   今日又是秦府的剑术课,何寄仍依约来此授剑,刚才已经站在树下看了秦婠与沈浩初很久。记忆里秦婠在沈浩初面前从来没有那样开心的笑脸,更遑论在大庭广众之下手牵手。   秦婠发现何寄的目光胶在自己被沈浩初握着的手上,才反应过来两人在外的举动太过亲密,马上涨红了脸要抽回手。可惜不知何故,沈浩初越握越紧,她难以挣开,只得抬眼望他,可这一望,她才发现才刚还温柔微笑的男人,此时竟是满眼冷冽,无端生出几分压人气势,连笑也显得沉肃非常。   何寄见状想笑,扯了扯唇,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侯爷,这是何寄,卓大人的护卫。日后你进了大理寺便是同僚,他功夫很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的。”秦婠记起上回沈浩初让自己远离何寄的事,只道这两人之间有些误会。   “本侯知道,何寄何护卫,在燕王殿下那里也记着名,久仰了,失敬。”沈浩初依旧拉着她,身上气势没有半分消融的迹象。虽然寿宴那日两人话已挑明,但除了合作查凶之外,沈浩初不想与他有多余牵扯。   “不敢当,侯爷客气了。”何寄面无表情地抱剑拱手。   看着眼前两人如今模样,他忽想到寿宴那夜这人离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既然你心意已决,要将过往抛下,由我替你扛去所有责任道义,那你便记着,从今往后,纵你后悔,也无路可归。”   心里突然一刺,也分不清是疼还是解脱。   “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端安园见父亲母亲。”沈浩初略点点头便朝秦婠道。   秦婠还有些关于马迟迟的事想问何寄,可碍于沈浩初在身边也只得咽下。   “我娘做了两坛甜醅和酥酪,改天我送到府上给你。”何寄见她欲言又止,神使鬼差地开了口。   秦婠眉开眼笑,大力点头:“好好好,多谢你,你也替我向连姨道声谢,若她得空,让她也来侯府找我说话。”   声音到了最后被风吹散,她已随沈浩初走远。何寄怔立片刻,不知不觉竟将手中长剑攥得死紧,回神转身时,却见校场上站着朝思暮想的人。   每回授剑结束,秦舒都会在这个时间过来接弟弟回院。   “是侯爷与大姐姐吧?”看到远去的背影,秦舒笑着走到何寄身边,“何公子与大姐姐一家,感情甚笃吧?”   何寄几乎没有迟疑地道:“我与秦婠,情同兄妹。”   秦舒点点头,目光一黯,不无心疼地开口:“姐姐受了那样大的委屈,想必心里难过极了。”   “什么委屈?”何寄问道。   “你不知道?她没告诉你……”秦舒微惊,捂了唇,看着何寄片刻又叹口气,“罢了,你与姐姐情同兄妹,说与你知也无妨。开春之时姐姐落水之事,今已查明,是四妹妹动的手。”   何寄眉目顿时紧蹙,盯着她冷道:“你说什么?”   为了这件事,他整整恨了秦婠五年。   ————   因为见着父母,秦婠心情大好,才刚在秦老太太屋里受的委屈也没妨碍到她的好心情。罗氏在院里置了一桌席面,收拾了几道好菜招待沈浩初,秦少白与沈浩初见过几面,越来越喜欢这个女婿,觉得全然不像外面传言的那般一无是处,便兴致很高地拉着他浅酌了两杯。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秦少白拉着沈浩初去了外书房谈进大理寺的事,端安园里就剩下秦婠与罗氏两人说体己话。秦婠胃口大开多吃了半碗饭,正捧着消食的红果茶懒懒倚在母亲屋子的锦榻上歇息,听母亲唠唠叨叨的声音在耳畔不停绕,格外享受。   “你啊,一点心计都没有,就算不求老太太给秦雅点教训,也不该说原谅就原谅,她可差点害得你没了命啊。”罗氏已经听说了瑞芳园时发生的事,正后悔没和秦婠一并过去出这口恶气。   “娘,你知道什么……这事你别掺和了。”秦婠闭着眼随口回了句,后脑立刻挨了母亲一掌。   “什么叫我知道什么?你嫁人这才几天,就在我面前拿起架子来了?”罗氏气道。   秦婠马上坐起,把茶搁下,挽起罗氏的手哄道:“没,我是见娘最近烦心事多,所以不想你操这些心。反正我也没事,嫁进侯府也还好,就没必要为了这事和老太太置气了。”   罗氏闻言叹口气,知道女儿在替自己着想,近日秦老太太又寻思着往秦少白那里塞女人,想要他再生个儿子,她正烦心着。   “说来说去,都怨我,怨我没给你爹留个儿子,没给你留个娘家倚仗。”她抚上女儿的头,想起被抢走的尚在襁褓中的儿子便红了眼眶,“小婠儿,咱们这一房总没个子嗣也不好,日后我与你父亲辛苦积累的家产叫他们分走不说,你也没个倚靠,娘这心总是悬着。要不娘让你爹过继个儿子?前几天你二妹妹来看我时说起她那三弟弟……”   “不要!”秦婠一听这话,哪还容母亲再说下去。   秦家虽说世代为官,面上风光,但若论家产,大房二房全加起来,都比不起三房,所以那时所有眼睛都盯着无子的秦少白。而上辈子就是信了秦舒,罗氏同意过继这个儿子,结果养了只白眼狼,帮着秦舒一家把他们房的家产尽数骗走。最后两房绝裂,那白眼狼还是回了大房。   “怎么?信不过你二妹妹?秦舒那丫头是个好的,你不在这几日,多亏她常来看我,排遣烦闷,在老太太那里也帮我说了好些话。”罗氏笑道。   “娘,你有没想过,哥哥也许还在。”秦婠忽道。   秦舒的事她一时半会无法向母亲解释清楚,但过继这事这辈子她肯定不会容许再发生,而让母亲放弃过继这个念头的最好办法,就只有她孪生哥哥秦望。事实上关于寻找秦望这个想法,秦婠已经放在心里很久了。   “怎么没想过?我想了十几年……可……”   年年想月月盼,盼来的都是失望,久了便化作绝望。   “娘,我近日重遇掖城故人,她是掖城王曹启苏的嫡长女曹星河。哥哥当年是在去往掖城的路上被贼匪掳走,那地方在曹王辖下,如果我求星河帮忙,以曹家在西北手眼通天的能耐,也许可以找回哥哥。”秦婠握住母亲颤抖不止的双手。   寻回儿子,是他们想了一辈子的事。   ————   夕阳渐沉,秦婠窝在屋里与罗氏说了一下午的体己话,成功说服了母亲放下过继嗣子的念头。时间悄然而去,转眼又到回沈府的时辰。   秦婠盘腿坐在榻上,看着母亲收拾出一大桌子要她带回去的礼物。   “娘,这些沈家都有,你别拿了!”   实在看不过去,秦婠出声阻止母亲。   “沈家有是沈家的,这是我给你的。”罗氏压根没理她。   屋里丫鬟来来去去地收拾,正满屋吵杂,门口珠帘响了几声,秦少白带着沈浩初进来。   “爹。”秦婠忙从榻上跳下,知道沈浩初来接自己回家了。   秦少白却板着脸,指着秦婠骂:“你这丫头,委实不像话!”   秦婠一愣,好端端怎么骂上她了?连罗氏也上前奇道:“怎么了这是?”   “你问问你的好女儿做了什么?才嫁过去两个月,就要给女婿纳妾!”秦少白气坏了,“浩初是要成大事的人,你说你每天撺掇这些做什么?一纳还要纳两房?”   “……”罗氏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秦婠。   秦婠傻眼,只拿目光窥沈浩初。沈浩初耸耸肩,笑得无辜。   好半晌她才回神——这男人居然告状!   居!然!向!她!父!母!告!状?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话要说,但还是想打两个字,啊你们遇到一个唠叨的作者…… 第33章 命案   先被父亲义正言辞地教训了一番,再被母亲骂得个狗血淋头,秦婠才灰头土脸地坐上回沈府的马车,整个人蔫茄子似的瘫靠在车壁上,只用目光狠狠戳沈浩初。沈浩初看那恨不得将自己剜下二两肉的眼神,抿着唇没忍住笑,唇角高高翘起。   马车驶了整路,秦婠愣是半句话没说,到了沈府门外,车没停稳她便跳下车,冷着脸吩咐下人该搬的搬,该抬的抬,一路急匆匆往蘅园去,也不搭理沈浩初。   沈浩初摸摸下巴,快步跟上,随她进了屋子。   屋子里已站了几个丫鬟,热烫的饭菜刚摆上桌,正是满屋香绕的时刻,不料两人前后脚进来都不说话,秦婠更是虎着脸,进屋后就奔去次间。几个丫鬟面面相觑,却无人敢上前问沈浩初。沈浩初知道秦婠气狠了,也不着急哄人,自己拎壶倒了半杯茶,岂料那茶还没沾唇,珠帘撞响,秦婠已经抱着一大撂物什冲到他身旁,往他怀里一塞。   可怜沈浩初茶没喝着还差点翻洒,只得急急放下,将那些物什一抱,才发现是自己在次间的被褥枕头。   “出去,回你的琼海阁去睡,你就该一个人过日子。”秦婠这时方出声,咬牙切齿,两腮气鼓,把被褥塞给他还不过瘾,又开始推人。   大约是没见过哪家夫人会这样往外赶丈夫的,屋里丫鬟看傻了眼,也不知如何上前劝解。   幸而沈浩初下盘够稳,未被她推离半分,他倒也不急,只朝两边丫鬟悄悄打个手势。秋璃领会其意,带着人默不作声地出了屋子,再把房门掩紧。   “我不会照顾人,给你找个可心的你也不要,我侍候不了爷了。”秦婠连被带人一起推他。   “不过被说了两句,你气性怎么这么大?”沈浩初含笑开口,“别孩子气,外头丫鬟们看了笑话你。”   “随她们笑话去!反正我也没脸了。”秦婠以为纳妾那茬事已经揭过了,怎知这人一转头竟和她父母告上状!想起今天父母二人连番上阵骂她就来火,最关键的是,父母当着这人的面骂她,她几次三番在他脸上看到笑,浇得她那火气噌噌往上冒。   沈浩初不动如山,秦婠闹了两下便没力气,动作慢下来,发泄够了也要罢手,不料他却突然把被子抖开。   “啊!”秦婠只来及尖叫一声,就被他用被子裹着给抱了起来。   ————   屋里闹出的动静那样大,谁也不敢走开,都聚在屋外看着。   灯火将人影打在窗纱上,朦胧得像皮影戏,外头的人凝眼看了一会,忽然听到里头尖细叫声,吓得头皮都是一紧。。   “散了散了,没什么可看的,主子的事你们这些丫鬟凑什么热闹。”许嬷嬷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将众人遣散。知道夫妻两回来后,许嬷嬷就被打发来看这两人,不料一进园就瞧见这一幕。   秋璃不放心,拉着许嬷嬷当救兵:“嬷嬷快想点办法。”   许嬷嬷冷静地瞅着她:“急什么,小夫妻两吵个亲热,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话没落,就见那窗上印出的两个影子已经缠到一块,再无声音传出。   许嬷嬷抛给她个安心的眼神,秋璃竖了竖拇指,果然姜是老的辣。   ————   “你放开我。”秦婠被他连被带人裹抱在怀里,气势减了大半,声音都小下来,只不住挣扎着,羞得双颊通红。   沈浩初只道:“你不闹我就放手。”   “无赖!”秦婠更气了。   “你别再打什么纳妾的主意,我就不无赖了。”他歪头看她气恼的侧脸,羞红的脸像寿桃包子,软绵绵的叫人想一口咬下。   “我那还不是为着你好?不识好人心!不要算了,以后你别来求我给那些花花草草抬身份。”秦婠心被搅乱,这被子里都是他身上的棋楠香,恍惚间让她有种裸/裎相拥的错觉,缠绵莫名。   “你记得自己说的话就好,若再往我房里塞人,我可要让岳父大人请家法治你。”为了杜绝后患,沈浩初不得不斩草除根,让外头的丫鬟打消念头还不够,还得把她心里的想法给拔了才成。   秦婠哼了哼,不甘不愿地妥协:“知道了。”   沈浩初这才松手,把丝被往榻上一扔,拉着她走到桌旁,拿碗替她舀饭。秦婠累出一身薄汗,提起铜壶倒水,倒的第一碗水正要喝,她又想起适才情景,便将那水递给他。沈浩初笑着接下,知道她那气是消了。   “坐下来罢,我有话同你说。”沈浩初把饭摆上她面前,拉她坐下。   闹了半晌,秦婠早已饿透,与他面对面坐了,一边低头拨饭,一边问他:“什么话?”   “吏部已将为大理寺选拔的人才名录送到卓大人手中,岳父说估计明日考核的消息就会传来。按照近年惯例,大理寺的人才选拔考核是要进大理寺官署内封闭作试,所以后日我就要去大理寺,估计有五日回不来。”   秦婠筷子一停,正色问他:“那你可作好应试准备了?”   沈浩初点点头,便听她又道:“只剩一天时间,明早先去回了老太太,回来就给你打点行李。近日天气转凉,恐怕要把氅衣带上,大理寺的寮房略简陋,被褥、熏香这些,恐怕也得带着……”   他眼眸微弯,笑容越发明朗。   有时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哪怕死过一趟回来,性情也没变,有时候他又觉得她沉稳,温柔体贴进退得宜,说话做事贴着心坎,倒是矛盾。   今日一看,他方觉她为人处事,只讲个“心”字。   沈浩初按住她的爪子,“寮房虽粗陋,但该有的都有,我也不是身娇体弱的人,你不必准备那么多,备两套换洗衣裳,再将我的书带上便是。”   “晓得了。”秦婠虽然听着,心里却仍有自己的打算。   “行了,与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叫你操心。”沈浩初又道,“我不在家这五日,你自己小心些,遇事莫急进,当以自己安全为上。除了秋璃之外,谢皎你也可放心,出入可以带上她。”   “这是你家,不是龙潭虎穴!”秦婠失笑。   “近日发生不少事,小心些总没错。”沈浩初仍不放心她。虽说二人重生而归,很多事牵一发动全身,未必就一定照着上辈子的轨迹来演变。他们两已经改了不少事,往后如何,全都是变数。   秦婠就着窗下烛火看他,少年的面容如清风朗月,已无法再与记忆里的男人重叠起来。   他变了,变得太多太多,多到让她忘记两人间曾经有过的爱怨,不知不觉间将他与曾经的沈浩初分而待之。若不是这张皮囊还在,她几乎以为留在自己身边的是另一个人。   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与自己同为重生而归,可即便他也是重生,一个人的禀性习惯却不会改变,他怎会与过去天差地别,宛如脱胎换骨?秦婠想不通,想不通的事只能慢慢揣摩,可就这么日复一日的揣摩与猜测之间,她对他的依赖信任及二人之间默契却与日俱增。   以至于,她会想,如果是这个沈浩初,她愿不愿再与他共度余生?   她也清楚,这个问题一旦问出,便意味着她开始动摇。   沈浩初,真像个美丽的陷阱。   ————   翌日天阴,秋雨骤来,凉意浸骨。吏部令史果然一早就登门拜访,将大理寺考核之事通传沈浩初。沈浩初送走令史后便携秦婠前往丰桂堂,将此事禀明沈老太太。因第二日就要前往大理寺,老太太也不多耽搁二人时间,只叮嘱几句就派许嬷嬷帮着秦婠替沈浩初收拾行装。   五日时间虽不长,但沈浩初长这么大还没离家这么多日,沈老太太自然不放心。   因着天转冷又下雨的缘故,除了沈浩初交代的那些,秦婠少不得让人把好用的雨具、防水的斗篷、厚底的皂靴通通找出,再将熏虫的散香、应急的药丸等物备妥,又包了他惯喝的茶与一些小点,再有就是铰好的散银与打点下人的赏赐……林林总总,她逐样拣出,再思添减。   许嬷嬷见秦婠所思所虑已尽够,不必她在旁指手划脚,便提前回了丰桂向老太太回禀,再将秦婠行事作派一说,老太太听得不住点头,此是余话。   蘅园这头,沈浩初看着大大小小摆满桌的包袱,不由失笑:“这是要把家搬去大理寺?”   “你少打趣我。我不过替你把东西收拾出来,你愿带便带,反正我尽了我的本分就是,省得有人又要告状。”秦婠正让人把包袱拿下去放好,闻言冲他做个鬼脸。   沈浩初笑而不语。   小丫头这仇记得可牢了。   ————   第三日,秋雨转绵,淅淅沥沥没个完结。沈浩初穿戴齐全,去给沈老太太磕过头,便往门外去。秦婠撑着伞跟在他后头送着,悄悄打量他的背影。他今日长发尽束白玉赤金冠内,身着宝蓝箭袖,背挺得笔直,脚步飞健,在这秋日阴雨之间也显得意气风发。   送到二门时,沈浩初打住脚步,劝回秦婠:“天冷地湿,别送了,你回吧。”   秦婠点点头,从秋璃手里接过防水的大氅,抖开后踮脚披到他背上。沈浩初略屈膝躬身于她面前,由着她缓慢地替自己将大氅披实系紧。   “祝侯爷此行万事顺意。”替他整好衣冠,秦婠回了一笑。   “定不叫侯爷夫人失望。”沈浩初抬手扫去她发间雨珠,“回吧,我去了。”   语毕,他转身朝外,步如流星。秦婠目送他远去后方回头朝蘅园行去,秋璃从她手中接过伞,打趣道:“侯爷说嘴归说嘴,夫人给他备的行囊却一件没落下,可见心里装着夫人呢。”   秦婠并不回她,只看着伞尖落下的雨珠,一滴一滴,没完没了。   ————   沈浩初一走,蘅园似乎跟着安静。明明才搬进来几天,可少了他,屋里似乎缺了点生气,所有人都懒洋洋地提不起劲来,秦婠也不知为何。   这场秋雨下足三日才见晴,可日头出来,天却不再回暖,一天冷过一天。秦老太太因见年关将近府里事多,又见天气转冷,便免了一众晚辈的晨昏定省,秦婠这几日过得轻闲自在,便趁这空档将府里人事暗暗了解一遍,又给曹星河与自家母亲去了信。   上次回门时间太紧,许多未尽之语她来不及说与母亲,此番便逐一写入信中,多少叫母亲警惕着大房些。但许多事她也不敢明言,母亲性子耿直,若是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通发作,可如今大伯身居要职,大伯母也是诰命在身,掌着府里中馈,又有祖母宠爱,若是母亲闹将起来,决计讨不到好去,所以她也不敢明说。   给母亲的信未见回复,倒是曹星河的信第二日便回复,约了第三日相见,要秦婠带她去尝尝京城美食。秦婠却想王新没有消息,她总这么把有身孕的马迟迟单独扔着也不妥,便想借此机会一并去马迟迟那里瞅瞅,故将两件事都回禀秦老太太。老太太一听是曹家大姑娘,便痛快允她外出。   到这第三日,蘅园里丫鬟忙着将冬衣取出翻晒,秦婠却带着秋璃与谢皎出府。   ————   马车驶过市集,先往马迟迟住的宅子去,才行到巷子转角便缓缓停下。   “夫人,前头路不通。”车夫的话隔帘传来。   秦婠撩起马车小窗的帘子探头望去,只见前头本就不帘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她心里奇怪,正要打发人去问,却见沈逍从远处飞奔而来。   “夫人,不能再过去了。”沈逍原就负责马迟迟这里的盯梢事宜,早早得了消息也正要禀报秦婠,不料才出来就见镇远侯府的马车。   “发生何事?”秦婠问道。   “前面发生命案。王新死在马迟迟宅外的胡同里,现在衙役正在拿人。”沈逍一边回话,一边看秦婠的脸色。   秦婠又惊又疑:“死了?凶嫌是何人?”   “是……何寄何公子,被当场拿住。”沈逍垂头道。   “什么?!”秦婠大惊,马上掀帘跳下马车,将斗篷兜帽盖上,“你快与我说说详细情况。”   一边问,她一边往前面快步行去,沈逍阻止不住,秋璃只得碎跑跟上,谢皎沉凝着走在了最后。   街巷另一头,曹星河被人墙挡在外头瞧不见里边情况,正好奇着,身后跟的人却还不依不饶地挑衅:“曹星河,走,咱们再比一场去!”   曹星河懒得理这人,嘴里只道:“小郡王,姐姐今天没空,你找别人玩去吧。”   说罢,正眼也不给南召郡王霍谈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唔,感情戏看腻了吧,换点剧情看看。 第34章 查案   潮湿的地面被匆促的脚步踩得啪啪作响,巷子被人群堵了大半,车马不通。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不安都在往小胡同里张望,小胡同口已被应天府的衙役团团围起,几个身着青衣背甲的捕快散布其间,正向附近百姓询问情况,勘查现场。   秦婠被人群挡在外围,正费力地踮脚往里张望。   沈逍已将事情的缘由说了个大概。   王新的尸体是今晨卯正三刻被收夜香的林婶发现,那时正是林婶每日到马迟迟宅子后门收夜香的时间。王新就伏尸于离马迟迟后门数步之遥的馊水桶旁,而何寄恰站在王新尸首旁边,手中握有染血石头,正好被林婶瞧见嚷了出去,叫外头巡城的早班衙役发现,抓个正着。   “夫人,才刚应天府的人查问过附近百姓,已经证实何公子近日在附近多有徘徊,还曾数次与马姑娘接触,又有人认出马姑娘与王新的身份与关系,如今恐怕官府的人疑心何公子为夺爱而向王新下手。动机、凶器与目击者皆有,这案子怕有些棘手。夫人莫淌这浑水,还是遣人禀报侯爷吧。”沈逍将事情说完又劝秦婠。   “这两日是他在大理寺考核的关键期,别让他分心。这宅子是以侯府名义赁下,马迟迟的身契也在我手中,如果有所牵连,恐怕我也脱不得身,这浑水不淌也得淌。”秦婠很快冷静,将丝帕扯出蒙在脸上,道了声,“沈逍,叫他们让路。”   年轻的侯夫人身上隐约透着不容置喙的气势,沈逍劝说不能,便果断往后挥了挥手。身后跟的两个镇远侯府护卫便冲进人群之中,将人往两旁拔开让出道来。   里面正在办案的捕快瞧见人群自动分开,其间走来披着锦缎斗篷、面上蒙纱的女人,虽无从窥得真容,通身的气派却与旁边的市井小民截然不同。那捕快也是见惯场面的人,立时便知来人有些来头,只将气焰按下三分,虽然生硬,到底还是客气地上前抱拳要拦人。   “杜捕快,是我。”沈逍已站到秦婠面前冲杜捕快先抱拳,两人竟是熟识。   “沈逍兄弟?你怎么在这?这位是……”杜捕快有些诧异。   秦婠不语,沈逍已上前在杜捕快耳边轻语一声:“这位是我们侯夫人。”   杜捕快看秦婠的眼神顿时一变,四周如此多的复杂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一个内宅妇人仍是泰然自若,倒叫人颇为佩服。   秦婠见对方面露三分肃敬,却没行礼揭穿自己身份,知道是个上道的人,便直言:“杜捕快,里面那宅子是我家私赁之所,故想请杜捕快行个方便,让我回宅一看。”   “这……”杜捕快看了眼身后同僚,有些为难。   “杜捕快,烦请通容,我们不会妨碍几位公务的。”沈逍见状悄悄塞了两块碎银过去。   杜捕快神色松动,只将碎银塞进腰间,朝两边点点头,拦在前面的衙役便往旁边一退,秦婠道了声谢,带着秋璃与谢皎快步进去。马迟迟的宅子大门敞着,马迟迟正面色惨白地站在门前由着衙役盘问,服侍她的丫鬟小梅站在一旁,神色恹恹的模样。秦婠几步上前,正要唤她,不妨人群里传来清脆叫声。   “秦婠。”   秦婠驻足,转头一看,正瞧见拔开人群挤到最前面的曹星河和……南召小郡王?   “还不给小爷让开!知道小爷是谁吗?”霍谈将横在自己面前碍事的手臂挥开。   “小郡王?”杜捕快看到来人就头疼了,但凡在这京城里混的,谁不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混世魔头。   “知道是本王还不让我进去?”霍谈冲曹星河得意挑眉,换来曹星河一个白眼。   “可是……”杜捕快为难至极。   霍谈哪容他多话,抬手推开他大摇大摆就往里走,一边走还一边说:“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掖城王的女儿,圣上新封的和安公主,我们的路你都敢拦?脑袋不想要了?”   话没说完就被曹星河从后脑勺呼了一巴掌:“你给我闭嘴,谁让你报名号的?真是给我丢脸!”   话虽如此说着,曹星河却也不管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径直冲到秦婠面前道:“你蒙着面纱做什么?还不是叫我认出来?”   “京城里的规矩,我不方便露面。”秦婠低声解释。   “你们京城人就是矫情!”曹星河嫌弃至极,又往宅中张望,“你这是要断案?算我一份!”   “还有我!”霍谈上前,摩拳擦掌。   秦婠捏捏眉心,什么人都好说,就是这小郡王……她看到旁边的捕快衙役也已是满面苦色——也不知今天吹什么风,竟然把一个郡王,一个公主,一个侯夫人给吹来了。   ————   “你怎会寻到这里来?”秦婠朝霍谈略施一礼后,便只向曹星河道。   两人约在隔街的市集,说好了好要带曹星河逛逛京城,只不知曹星河怎会寻到这儿来。   “这不是在行馆呆得无趣,反正约了你见面,就到附近先转转,结果就遇到这事,过来瞧热闹了。”曹星河东张西望道。她生于西北,骨子流淌着不羁的血液,也不在乎世人眼光,京城的闺阁规矩束缚不了她,她自然想上哪儿就上哪。   秦婠很是羡慕她,两人说话间往宅里去,倒把霍谈冷落在后。马迟迟一见到秦婠便要跪下,却被秦婠一把扶起:“不必多礼。”见捕快已经向马迟迟问完话,她便命小梅将人扶进宅中,正欲进宅之时,她又见胡同口里出来几个人,恰是要被两个捕快押往应天府的何寄。   何寄眉头紧蹙,身上衣裳穿得单薄,瘦高的身躯在风里像株细竹,他并未抵抗,许是因为身份的关系,应天府的捕快并没对他太差,只是要将他带回应天府问话。   两人目光交错,何寄一眼认出秦婠。那方面纱遮去唇鼻,只留下双盈盈大眼,会说话似的望着他,有些忧切关怀,他知她不便上前,只微一颌首就随捕快走了。   秦婠目送他离开方与众人进宅。宅里与平日并无差别,院子不大,一眼尽收,厨房后面就是一墙之隔的小胡同,旁边有扇木门落了锁。秦婠走到门前看了看,铜锁完好,并无撬损的痕迹,她转身便唤:“小梅,把钥匙拿来。”   小梅虽是她安排在这里服侍马迟迟的,可多少也有些监视的意味,所以宅子的所有钥匙都收在小梅那里。听到秦婠的声音,小梅却陡然间一怵,将手里正要捧给马迟迟的茶给砸到了地上。突兀的裂音将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过去,马迟迟却很快道:“小梅,夫人要角门钥匙。”   小梅这才神情恍惚地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送到秦婠面前。秦婠只道:“开门。”小梅便摸索着铜锁,对了两三回锁孔才将钥匙插入,看得秦婠不由自主蹙眉。老旧的木门咿呀打开,外面就是潮湿阴暗的狭长胡同,地上汪着污水,十数步外就是馊水桶,一阵异味传来。王新的尸首还未被抬走,蒙着布趴在馊水桶旁的石堆上,只露出磨得没有纹路的鞋底,旁边围着几个人正在勘验。   虽说死过一回,秦婠还是不习惯看到尸体,当下胃里有些翻绞。谢皎已经过来,手里不知何时摸出那柄细长的柳叶匕首,总显得冰冷的眼眸里难得折出几缕兴奋的异彩。   “夫人,我过去看看尸首。”扫了两眼,谢皎就已跨出院子。   “皎皎,他们不会同意的。”秦婠忙拉住她。   “放心吧,那是我同行。”谢皎语毕便径直前去,脸上没有一丝年轻姑娘该有的恐惧与拘谨。   “小婠儿,这人是谁?”曹星河在旁看了半天,觉得谢皎与京中女子极不一样,心生好奇。   “谢皎,是我朋友。”秦婠没说下人。   ————   谢皎走到那群捕快中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很快就获许蹲到王新尸首旁,将尸布掀开查看。秦婠远远看了一会走回宅里,沈逍知道她要问话,早已让人搬了几张椅子在院中,秦婠缓缓落座,令人将犹自颤抖的马迟迟扶过来。   院中光线比屋里好,只是风有些大,马迟迟面色惨淡地坐在秦婠身边,连手里的热茶都捧不牢。秦婠想起上次窥见她与王新时的情景,想来她对王新情根深种,如今人死了,她难过也是正常,只是她这难过里似乎还带着几分魂不守舍,倒叫秦婠有些怀疑。   “马姑娘,我已查清,今日死者王新就是当日与你有奸之人。这王新是你在月来馆时的恩客,与你郎情妾意两情相悦,他数番说要替你赎身,这在月来馆并非秘密。不过可惜此人虽祖上有些薄产,却被他花天酒地挥霍一空,他又不思进取,无力替你赎身不说,有时反要你资助。我说得可有错?”秦婠温声问她。   “没,没错。”马迟迟垂下头,“夫人,可王新之死与我无关。”   秦婠摆手,又道:“此节暂且揭过,如今他人死在宅子后头,又与你有些瓜葛,到时候少不得攀扯上镇远侯府,所以此事必要查明。我且问你,王新为何会来此地?昨夜你们可曾见面?”   马迟迟当下便跪到地上,啜泣道:“夫人,我不知道他为何来此。上次他从我这里逃走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我也在找他。他的死与我无关!”   “你先起来,我没说他的死与你有关。把昨夜情况与我说说。”秦婠蹙眉,示意秋璃将人拉起。   “奴家有身孕不足三月,虽无太大反应,却极嗜睡,每日有大半时间都用在睡觉上,夜里更是睡得早。这事奴家问过大夫,大夫说是正常情况。昨夜并无异常,奴家与小梅早早就将院门落锁回屋休憩,不曾听到什么动静。这宅院的钥匙都在小梅手里,晚上关了门奴家出不去,外头还有侯府的人盯着,若是夫人不信只管问小梅与府上的人。”   秦婠闻言望向沈逍,沈逍略躬身回道:“盯梢的人确实没发现异常,不过那胡同是死角,又是夜里,或许有疏漏也未偿可知。”   她点点头,又看向小梅:“小梅,钥匙一直在你身上吗?”   “回……回夫人,一直在我身上。昨晚是我亲自锁的门,确认过无碍。”小梅仍是魂不守舍的模样,言语不清,目光涣散,连谦称也不用。   “那何寄近日可有过来?”秦婠继续问道。   “何公子来过两次,都是来打探王新消息的,与奴家并无其他瓜葛,奴家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杀了王新。”马迟迟摇头回答。   秦婠面色顿冷:“谁说是何寄杀了他?事情未明,便不能下此断言!”   “奴家知错。”马迟迟见她生气,瑟瑟而起。   秦婠见这马迟迟一问三不知,不管什么事只知摇头,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不再理她。那厢曹星河与霍谈都是闲不住的人,早已在宅中四下逛起来,见她问完话,曹星河唤起:“秦婠,过来这里看看。”   秦婠转头望去,曹星河正站在堆杂物的柴房里唤她。那柴房挨着厨房,光线阴暗,里边堆着码好的柴禾与平日用不上的桌椅杂物。秦婠踏入其间便看到曹星河指着地面让她看,她扫过两眼,已然看出不对劲来。   这房里家什平日没人动,面上都扑了层灰,所以但凡地面有拖动的痕迹,那灰痕便十分明显,再加上许多地方的灰尘都有不同形状的擦迹,并不完整,看起来像有人在里面动过。   “小梅,近日可曾打扫过这里?”秦婠走到门口问道。   “没有。”小梅木讷地摇头。   马迟迟却有些慌乱地转开眼眸。   秦婠不知怎地,忽然记起沈浩初同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当下沉声立道:“秋璃,你送马姑娘与小梅到附近的客栈暂住;沈逍,派些人手过来,待外面的衙役走后把宅子封了,不准任何人进来,另外再找两个人在客栈那里保护马姑娘。”   马迟迟面色一变,说是保护,不如说是监视,她张了张嘴,在秦婠不容置喙吩咐下却只动了动嘴皮,不敢多说。   ————   送走了马迟迟时间已到下午,谢皎看完尸首回来,朝秦婠禀道:“王新身上有两处重伤,一处在前额,一处后脑,皆是锐器重击所至,伤口创面与何寄手上所握石块吻合,不过根据尸斑与尸僵情况,我能大概判断他的死亡时间在昨夜丑正到寅时之间,并非当场致死,不过具体情况与确切的死亡原因,还要等尸体送到应天府后再进一步查验才能确定。”   秦婠反应得及快:“不是当场致死,就证明林婶所目睹的并非真正的凶杀现场,人不是何寄杀的。”   “可以这么假设,但不能完全排除何寄是凶手的可能性。”谢皎靠到檐柱前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冷道。   “肯定是何寄见色起义,与那王新争风吃醋起了杀心,这种事在花楼里小爷我见得多了。那何寄定是杀人之后不放心又回现场看看,这才被人发现!”霍谈满不在乎地出来,两条眉毛挑得老高,模样是英俊的,就是痞气太重。   “才不会!何寄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杀人!”秦婠急了。她对何寄的印象,仍是幼时侠肝义胆的少年,从小到大他不知帮过她多少次,她早已将他视作兄长,上辈子知道他亡故的消息,她就整整哭了两天,这辈子好不容易见到他好好的,她又怎愿见他身陷囹圄。   霍谈嗤了声,刚要反驳,便听谢皎冷冷道:“夫人,卓大人曾经说过,断案之人须得抽身事外做个旁观者,不可对当事者带入任何主观感情,更不能因主观想法而作出结论,任何判断,都看证据。”   听到卓北安的名字,秦婠勉强按下情绪,兀自沉思起来。   曹星河见气氛冷凝,不由打圆场道:“在这里耗了一上午,大伙都没用饭,要不咱们先去吃点东西?”   秦婠正要点头,却听外头传来急切哭声。   “何寄呢?你们把我儿抓到哪里去?”   竟是连姨闻讯而来。   秦婠心绪急转,很快做了决定:“皎皎,你能进应天府查验尸首吗?”   “不能。”谢皎断然摇头,“刚才能看尸首是因为应天府的仵作与我师父是好友,不过尸首进了应天府我就无能为力了。”   “本王可以啊!”霍谈挺了挺胸,身份这东西有时还是很管用的。   “那……烦劳郡王帮个忙?”秦婠早已忘记刚才小争,向他求道。   霍谈看着曹星河,不无得意地点头:“行啊,曹星河答应与我再比一场,我就带人进去。”   曹星河沉着脸道:“你那么想死,本姑娘奉陪就是!”   秦婠也不管这两人间的争执,只当霍谈同意,转头向众人吩咐道:“那好,皎皎,你随小郡王和曹姐姐再去查验尸首;沈逍,你派人守好宅子,盯紧马迟迟,等我回来。”   “你要去哪?”曹星河问她。   “我去趟应天府的大牢,见何寄。”   语罢,秦婠又望向宅外连姨。   ————   应天府的大牢潮湿阴暗,散发着浓重霉味,何寄被带到应天府后就直接投入大牢,等候审问。   牢房内只有个小天窗,屋外的光芒冷冷洒落,照出地上冰冷的樊笼影子。   何寄身上佩剑已除,正沉默地屈膝坐在简陋石床上,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只看着地上影子歪斜。沉重的脚步声在幽密空间里响起,狱卒声音突然传来。   “人就在这里,夫人有话说快些,时间不多。”   “知道了,多谢。”轻柔的女音熟稔非常。   何寄抬头,看到牢门之外站着两个人,除了他这一世的母亲连氏之外,还有蒙着面纱的姑娘。   水亮的眼,朦胧的唇鼻,也叫他一眼认出。   秦婠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整章剧情……我感觉药丸。 第35章 愧疚(虫)   应天府的牢房并不陌生,潮湿的霉味与阴沉的光线叫秦婠想起自己身陷囹圄的那段时日,埋在心底深的恐惧让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与惶惑,直到牢房后的声音响起。   男人低沉的嗓音有些急切:“你们怎么来了?”   秦婠就着牢中微弱的光线看他,他已经走到牢门前,双手握着粗实的木栏杆,身上是褪色却干净的青色箭袖,外面罩着半身皮甲,形容尚好,未受屈打。   “寄儿,好端端的他们怎么说你杀了人?怎会将你抓到这里?”连氏扑上牢门,抓着何寄的手上下地看他,生恐他受了伤。   “娘,我没杀人,他们不过抓我来问话罢了,不会有用。你腿脚不好,这地方阴湿,呆久了会犯病,你快点回去吧。”何寄看到连氏满面愁急的模样,连声劝慰。   虽说与连氏相处时间不长,但他睁眼之时恰是何寄重伤之刻,皆是连氏在身旁衣不解带地照顾,不过短短数日,何寄便见她原还乌黑的发转眼斑白,足见母子情深。他自小失恃,连母亲的面容都已记不清楚,侯府里人心叵测复杂无人真心待他,小陶氏与他不过面上温和,老太太虽疼他却严苛非常从无笑脸,二婶娘虽然处处顺着他,但到底失之真情又包藏祸心,似连氏这般真心待他的一个都没有,何寄多少将其视作母亲,孝心以待。   “我见连姨急得团团转,恐她忧急攻心,这才带她来的。”秦婠扶着连姨道。   何寄便又朝她开口:“你也是,一个堂堂侯夫人,为何来这等污秽地方?赶紧出去吧。”   秦婠摇摇头:“何寄哥哥,我是来问你几句话的,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你今早为何会出现在马迟迟家附近?近日又为何总在那附近徘徊?别再告诉我你是为了查案。”   借口用了一次就不灵光,她也不是傻的。   何寄沉默下来,连姨一急:“寄儿,你都被抓到这里,还有什么说不得的?你快把这前因后果都说清楚,夫人才好帮你!还是你真被那马迟迟勾引……”   “娘!”何寄打断了连氏的话,向秦婠道,“前几日我与侯爷商定,王新的下落由我来找。不过这段时间我把能找的地方全都找遍,皆无此人下落。侯爷说此人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时可能会找上马迟迟,所以这几天我才盯着马迟迟。前两日见马迟迟的婢女神情恍惚,说话颠三倒四,我觉得奇怪,所以过去试探了几次,并没别的。”   “侯爷怎会与你……”秦婠听得满心疑问,却都按下,又问他,“那今天早上呢?”   “今天早上是因为昨夜我打探到王新可能去找马迟迟的消息,所以今天一大早才去马迟迟的家,想往后胡同里去查查,谁知竟发现王新被人砸死在馊水桶旁。我自然要上前查验尸首,才拾起沾血的石块,就被收夜香的人发现,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何寄将事情简要描述一遍,这才恼火地以拳砸向木栏杆。   栏杆被砸出“砰砰”响动,秦婠忙安慰他:“何寄哥哥,你别急,这事因我侯府而起,只要你没杀人,我定还你清白。”她想了想,又问他,“我且问你,昨夜丑正到寅时这段时间,你人在何处?”   “丑正到寅时?在家睡觉,还能去哪?”何寄抬头。   “是啊,昨夜寄儿并未外出,我可作证。”连氏急道。   “连姨是何寄哥哥的亲娘,你说的话……”秦婠欲言又止,心里也有些乱。大半夜的在家睡觉,这谁能给他证明?她抓了抓发,又朝何寄问道,“那昨晚可有什么特别的事?你再好好想想!”   “特别的事?”何寄捏着两边太阳穴使劲回忆,忽一拍杆,“昨夜睡到一半,我好像听见临街有些打斗动静,脚步很急,隐约有刀剑声。”   “临街的声音,你怎么听得见?”秦婠奇道。   “习武之人耳力比一般人要好,尤其对打斗动静特别警醒。”何寄有些纳闷,“这对案子有帮助?”   秦婠用力点头:“有,有大帮助。何寄哥哥,你放心,我有办法证明我的清白。”   外头传来犾卒的提醒:“夫人,探视时间到了。”   她语速加快:“你在这里呆两天,等我将事情查清。牢头我已经打点好了,不会为难你的,若有审问你照实说便好。”   “秦婠,你要做什么?”何寄眉头大蹙,难以想像眼前娇小柔弱的女人会做出何事。   重生而归,对于秦婠的印象,似乎在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难以控制。   “还你清白呀。马迟迟和王新的事,要不是我们拖你淌这浑水,你也不会有此劫难,我不会坐视不理的,你放心吧。”秦婠安慰他两句,见狱卒过来撵人,便拉着连氏往外走去。   何寄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牢房幽沉的夹道里,情不自禁攥紧木栏。   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也对,何寄原身是她心里的挚交好友,兄长般的存在,替她出头,给她帮忙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他不是那个何寄。他查马迟迟和王新,是为了自己的仇,不是为了她。   而在此之前,他误会了她整整五年,甚至于死回来仍旧恨她。   可结果,她从来不是他心里所想的那种人。   那点浅浅的愧疚,忽然间被无限放大,像这牢房幽深的阴暗,几乎将人吞噬。   ————   离开应天府时天已微沉,秦婠送完连氏回家时辰愈发晚了,谢皎还没从应天府里出来,她便留下个小厮等她,自己先回镇远侯府。   出来时间太久,若是再不回去,恐怕老太太有意见。   一回府,秦婠连衣裳也顾不得换,饭也没吃,径自去丰桂堂见了沈老太太。   沈老太太显然已经收到消息,此时正沉着脸坐在堂上,一见秦婠回来连礼也没让她行便拉到身前细问。秦婠将白天发生的事详细禀明,只略过王新与幕后黑手交易一事。   沈老太太听完闭了眼,将手里佛珠急速转过。秦婠便有些忐忑,不知道沈老太太会不会怪罪自己,她还想着明日再往外跑,若是老太太动怒,那她少不得要另想他法。   “老太太……”她试探着道。   “好孩子,这事委屈你了。”老太太一开口,却是疲惫的声音,“这几年浩初那孩子没少替府里惹回麻烦,都是我跟在他后面费神料理着,不想这才刚成亲没两天,又闹出一大摊事来,倒是苦了你。”   大约是沈浩初素行不良,沈老太太并没怪罪秦婠的意思,马迟迟本来就是沈浩初惹回来的冤孽,老太太只将此事怪责在沈浩初头上。   “我没事,老太太也别难过,这都是侯爷从前犯过的事,如今他已改了,也知道上进,咱们将这过去料理干净,往后便都是镇远侯府的好日子。”秦婠猜着老太太难过什么,便温声劝道。   这话说到老太太心坎里,她看秦婠的眼神不禁柔和三分,只道:“你说的是,还是先料理好眼下这桩事。浩初如今人在大理寺不便出来,我让浩文出面帮着你们……”   “老太太,大哥是要参加春闱的人,近日正刻苦攻读,他又是个斯文人,还是不要分心的好,再者论婶娘若知道大哥去管这些人命官司的事,心里也不痛快,没得让大房二房之间生隙。”秦婠握住老太太枯如竹节的手,“横竖侯爷后日也要回来,老太太若信得过孙媳妇,这两天就让孙媳妇料理此事,只求老太太允我这两日出外走动,应对此事。”   沈老太太又拨了几颗珠子,断然道:“难得你有这份魄力,我允了,这事先交你料理,侯爷身边的亲随你尽可调用。”   说话间,老太太浑浊的眼眸一凛,现出几分夺人气势。老太公死得早,她一个人支撑了侯府多年,也练出满身硬气,本就不是迂腐之人,秦婠之请,焉有拒绝之理。   “多谢老太太。”秦婠大喜。   ————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蘅园已是掌灯时分,屋里烛火透亮,见她回来众丫鬟便齐拥而至,更衣的更衣,捏头的捏头,端茶送帕布饭,都围着她殷勤不已,好像她才是一家之主。秦婠看着有些想笑,这从前可是沈浩初才有的待遇,如今竟落到她身上。   由着丫鬟们服侍着用过晚饭,秦婠又命人唤来崔乙,要他即刻前往中城兵马司打探昨夜街上可有械斗。中城兵马司为五城兵马司其中一司,专职京畿重地的宵禁、盗贼巡捕等事,兆京夜里宵禁,若有打斗之声,中城兵马司必然有数。若能证明何寄所听属实,足以证明当时他人在家中,来不及赶到马迟迟家附近行凶。   崔乙接了吩咐退下,自去行事。秦婠这才梳洗更衣,散下发髻,换上家常小袄打算歇息,不过脑中一片混乱,她又难以入眠,不知不觉就坐到沈浩初在蘅园看书时的书案后。   案上还放着沈浩初没带走的书册,秦婠随手取过一本打开,入目便是朱笔批注,细如蝇头的小字写得工整漂亮,她读了几行,心中微动,便取出笔纸,自己研了墨,提袖执笔,将沈浩初的批注一行行誊抄于纸上。   纷乱的心竟随着这一行行字而慢慢平静。   待到抄完两页,秦婠的心情已彻底平复,坐直背长吁口气。   秋璃站在旁边笑她:“才刚一晃眼,我以为是侯爷呢。夫人和侯爷,如今真有些像。”   秦婠斜睨一眼,正要回嘴,便听外头传唤:“谢皎回来了。”   她便改口:“秋璃,沏壶热茶来,再叫奉嫂煮碗面,快。”   说着话,她已起身迎出屋去。   不多时,谢皎已经捧着茶坐在外间的椅上,也不行礼,直接便开口:“已经验过王新尸身,他头上不止两处伤,应该是三处。第三处伤口与前额上的伤口重叠,所以初步验尸时并没发现。”   “那这处伤口是如何造成的?”秦婠慢慢坐到榻上,认真问道。   “尖锐硬物重击所至,被后面的创处掩盖。在何寄手上找到的石头大且沉,石面粗糙但没有尖锐之处,所以砸下时造成的骨裂创处相对比较大,也平整,这与后脑的伤口一致,但前额的头骨创面却有不同,除了与石头吻合的伤痕外,里面还有一处凹陷的细小伤痕,是尖物所至。”谢皎怕她听不懂,说得极缓。   秦婠听得仔细,脑袋转得也快:“你的意思是,应该还有一个凶器?”   “嗯。应该是碎陶片、碎瓦片,或者有尖锐突起的物件。我问应天府的人,现场没有发现其它凶器。”谢皎喝了两口茶,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那致死原因是?”秦婠又问。   “是后脑的伤,这伤不会马上致死,但会让人神智昏迷,以致无法呼救,失救而亡。”谢皎答道。   “既然石块才是主要凶器,那凶手没有必要留下石块,却将另一凶器带走,除非这另一凶器能够让人发现凶手身份,又或者……胡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在胡同里没能找到另一件凶器。   秦婠眯起眼眸。 作者有话要说:  没啥信心,言情写多了怕腻,剧情写多了怕枯燥,哈哈,多谢你们安慰我。 第36章 审查   昨夜与谢皎谈至深夜,又因心中存事不过囫囵一睡,到了早上秦婠用尽全部的意志才让自己醒来。下床时眼还迷茫,她连热水都没要,直接让秋璃汲了井水过来。   井水冷得彻骨,秦婠往脸上泼了两捧,觉得脸都冻麻,浑噩的意识才终于清醒。梳洗更衣,用罢早饭,她匆匆往丰桂堂向老太太请示之后方带着秋璃与谢皎出府,先去了马迟迟的宅子。   昨日围得水泄不通的巷子今日已恢复如常,侯府的马车驶到宅前停下。宅院的钥匙如今在秋璃那里收着,她率先跳下马车将宅门打开,秦婠跟着下来,正要进宅,却听旁边传来曹星河的声音。   “就猜着你今天还要过来。”曹星河一边说话,一边将手里抓的油纸袋递给她。   “你们怎么来了?”秦婠接下袋,看到霍谈又是漫不经心地跟在曹星河身后。   “过来看看你有什么要帮忙的?”曹星河拍拍她肩膀,笑如艳阳,若是她不说,绝不会有人能把她与公主之尊联想在一起。   秦婠打开袋子,瞧见里面是新切的枣泥糕,便笑着道谢,一边领人进屋,一边又道:“昨天耽误了你们一整天,已是过意不去,今日怎好再劳烦你们?”   “不劳烦小爷,你一个妇道人家顾得过来?”霍谈挑眉嘲道,“我可让人去应天府打听过了,这案子明天会先过堂审何寄,你想证明他清白,动作可快点。”   “明天?”秦婠没想到这么快,心里发急。   “别急,咱们一块想办法。”曹星河上前揽住秦婠,冲霍谈白了两眼。秦婠从前没少提过何寄,她是知道此人与秦婠交情的。   霍谈鼻腔里哼了声,自顾自进宅。   “有时间说这些没用的话,不如花时间解决。”谢皎也已越过秦婠进了宅,她长眉星目,脸庞棱角明晰,有些男儿英气。   “小婠儿,你打算怎么做?”曹星河与她并肩进去,和颜悦色问道。   秦婠走至宅院中间,环顾小小院子。事已至此,再踌躇也无济于事,满院所有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少不得要努力冷静下来。   霍谈与沈浩初交情不浅,马迟迟之事霍谈一早就知道了,曹星河是西北曹家的人,按她前世记,这两人都与沈府的事没有干系,当是可信之人,若能得他们相助,她必少走许多弯路,秦婠当下不再犹豫,先将马迟迟与王新之事解释一遍,而后才开口。   “今日我重回这里,乃因为我怀疑王新之死与马迟迟脱不了干系。胡同的里的伏尸现场可能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而马迟迟这里又有诸多疑点,故我想在这里搜证,看是否能有新的发现来证实我心里猜测,烦劳几位帮忙,秦婠感激不尽。”   一开口,便是掷地有声的语话,再不是从前绵软口吻。   “说吧,怎么做?”谢皎已在院中缓缓查起。   “小郡王,应天府的消息就拜托你了;秋璃,你将小梅单独叫过来,我有话问她;星河、郡王、皎皎,我们四人将这宅子再搜一遍。”   想了想,她记起沈浩初当日带她看脚印时说的话,便又加一句。   “大伙小心些,莫破坏宅中物件。”   谢皎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秦婠,倏尔一笑。   ————   因为昨日秦婠之命下得突然,马迟迟走之时没做任何准备,故今日宅子仍保留着昨天马迟迟离开时的模样。回形的宅院一目了然,是最简单的二进结构,住人屋舍笼共就四间,主屋是马迟迟的,西厢住的小梅,东厢空着,这是后院,以影壁与屏门为隔,前院只有厨房并一间连在一起的堆满杂物的柴房。宅子不大,平时屏门敞着,站在后院就能将前院看得清楚。   秦婠先搜了马迟迟的屋子,她的私人物件很少,不过几身衣裳、头花脂粉等物,连件贵重像样的簪钗都没有,倒是有些正在做的女红,大多是婴孩贴身衣裳,不过有双才做好的鞋,是男人的样式,谢皎看了眼便已断言是做给王新的,因那鞋长短宽窄恰与王新的脚掌一样。   “人都消失不见,她还有闲情做鞋?”   曹星河问出的疑问,也是秦婠此时疑惑。   “你们有找到财物吗?”秦婠又问起另一事来。   “只找到几枚铜钱,倒也奇怪,这马迟迟好歹也算月来馆的头牌,再怎么穷也不至于连一两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霍谈将搜到的十来枚铜在左右掌间来回翻倒,发出哗哗声响。   “不可能呀,我三日前才命人送了两贯钱过来。马迟迟在这里请医用药及赁宅都不花钱,补品等物也是侯府送来的,她们不过是些日常开销,三天花不了两贯钱,这钱去哪里了?”秦婠与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西厢。马迟迟虽然与王新有苟且,但人现在在这里住着,又怀了身孕,她并不想苛待马迟迟,所以隔段时间就会让人送点银钱过来。   秦婠都想不明白的事,其他人就更想不通,便只能暂时压下疑惑,继续搜查。   西厢是小梅的屋子。小梅是秦婠从沈府挑拔过来照顾马迟迟的粗使丫头,带的东西也不多,不过屋里却很乱。榻上被褥未叠,绞成一团,衣裳随意搭在箱柜上,妆奁盒子敞着,里头的脂粉头油瓶子凌乱不堪,桌面上还有喝剩的半盏茶。   谢皎上前将那茶端起一嗅,茶水虽干,但里面残留的气息立时让她蹙眉。   “迷魂香?”   霍谈马上回身拔高声音:“嗬,那不是娼门里下三滥的玩意儿?”   “大惊小怪什么?”曹星河揉着耳朵瞪他,“马迟迟出身月来馆,有这些东西并不奇怪,关键是为什么会下在小梅茶里?”   “皎皎,迷魂香是用来做什么的?”秦婠可不认得这种香,但听名字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皎转着茶盏解释道:“不入流的蒙汗药,服食后会让人无知觉昏睡,多是娼门调/教雏子,或者淫匪窃贼行凶作案时惯用的手段。”   “难怪昨日见小梅神情恍惚……不,不对,何寄哥哥说几天前就发现小梅不对劲了。”秦婠思忖开来,也不管谢皎说的那些话会不会叫人面红耳赤。   “小梅那情况应该是服食迷魂香有段时日。这东西服食过多会有后遗症,出现心悸、恍惚、思绪无法集中等诸多症状,小梅应该是被人下了很久的迷魂香。”谢皎很快回答了秦婠的疑惑。   “平白无故的,向小梅下迷魂香做什么?”秦婠自己问自己,脑中突然有光闪过,不待众人回答,便道,“走,去柴房看看。”   ————   昨日秦婠与曹星河进柴房时就已发现诸多疑点,只是昨日时间不足,所以未能一一查探,今日少不得详详细细地搜过。柴房之中杂物众多,除了柴禾外,还有坏掉的桌椅与落漆的残旧斗柜,那斗柜放得奇怪,屉门朝墙挨着,却将柜屁/股朝外。曹星河眼尖发现地上几处印痕,因为没有落灰而显得簇新,倒像原来有家什压在上面一般。她看了两眼,拖过霍谈:“帮我一把。”   霍谈虽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按她指示的将斗柜轻轻抬起,按着那几处印痕所处位置放下,恰将印痕盖得严丝合缝。秦婠在一旁看着,并不阻止。地上尚余几处痕迹,曹星河与霍谈又将桌椅挪开,按那痕迹位置摆了,桌脚与椅脚果然逐一对上。   如此一来,柴房格局与刚开始略有出入,斗柜与桌椅围出里面一块床榻大小的空处,地面干净无灰,又被杂物挡着,外头进来的人根本看不到这里,用来藏人自是极佳。   秦婠神情顿凛,大步上前,忽用力逐一将斗柜的大屉打开。   素青粗布的大包袱与一床厚实被褥出现在众人眼前。   秦婠快速打开,翻出了两身半旧的男人衣裳与些零碎的日常之物,看起来都是近期之物。她心里陡然窜出一股火气来,这马迟迟嘴里竟没一句实话。   “夫人,快来。”谢皎用脚挪开两堆柴禾,发现了被掩在角落里的几片叠起的青瓦。   秦婠两步过来,已见谢皎蹲到地上拾起旁边一块碎裂的瓦片朝她递来。   那残瓦只有正常瓦片一半大小,裂处两边形成锋锐夹角,角尖之上恰沾着几点干涸的血液。   “夫人,小梅来了。”秋璃气喘吁吁地带着人出现在柴房外。   “来得正好。小梅,这些瓦片哪来的?”秦婠问道。   小梅从秋璃身后上前,她今日看上去比昨日要精神些许,没那么恍惚,只看了两眼便回道:“夫人,前两日下雨,屋子漏水,所以我买了些瓦将屋顶修了修,这是多出与残损的瓦片,就收到这里了。”   “嗯。”秦婠应了声,带着众人往外去,“都出来吧。小梅,我有些话问你。”   ————   一天转眼过了大半,街巷上往来的人越发多了,饭菜香味从四处飘出,钻进鼻中,叫还来不及吃上饭的行人馋得不行。市井里行色匆匆的人中,却有神情惶惶、面容苍白的女子,将脚步放得极缓。   “马姑娘,还请加快步伐,免得夫人久等。”沈逍见马迟迟越走越慢,不由催促。   小梅早被叫走,现在秦婠又派人来请马迟迟,可她却走得很慢,让沈逍着急起来。   马迟迟也不应他,只看看后面隔着几步距离跟着的沈家护院,沉沉叹口气,终于加快步伐往宅子走去。   不多时,她便到宅门外,正遇见沈浩初的另一个亲随崔乙过来。   ————   崔乙与沈逍点头招呼后率先进了宅子,小院里架起八仙桌,秦婠正与谢皎几人坐在桌旁吃饭,菜是秋璃去附近的泰福楼打回来的,也是昨日秦婠想带曹星河去尝的。   案子要查,但肚子也不能不顾。   崔乙进来时,秦婠只吃了半饱,当下便罢筷问道:“怎样?”   “回夫人,我已去兵马指挥司见过中城兵马指挥使洪统领,洪统领确认前夜为了抓捕一个近期频频犯案的入室飞贼,所以在达营街那里布下人马并起了争斗,起争斗的时间大约在寅时正。”崔乙回答她。   旁边的秋璃已经端来饭菜予他,崔乙不解地接下,那厢秦婠已道:“崔大哥两头奔忙,还没用饭吧。虽说正事要紧,饭食也不能落下,一会少不得还要崔大哥跑些事。今日先委屈崔大哥用些粗饭,待事情落定我让侯爷请几位吃酒。”   崔乙受宠若惊,连道:“夫人,您言重了。”   秦婠摆手,温言开口:“坐着说话吧,这里不是侯府,咱们不讲究。明日何寄就要过堂,崔大哥可能请得动洪统领到堂上作证此事?”   “这……若是侯爷出面倒是可以,我恐怕……”崔乙不敢应承。   “这点小事,交给小爷了。洪华是吧,没问题。”霍谈一边夹了筷熟烂的肘子,一边拍着胸脯保证,说话间又向曹星河抛了记小眼神。他有心要在曹星河面前卖弄自己在京中交友广泛,此时少不得全都应下。   “那就有劳郡王了。”秦婠大喜。   一时间沈逍也进来,秦婠照样让秋璃将饭食分予众人,又将桌子让给他们,自己则和谢皎几人带着马迟迟进了主屋。   ————   屋门关上,室内光线暗下,只有窗外透来的阳光,幽幽不明。马迟迟最后进来,瞧着秦婠端坐常间面无表情的脸,心里已经咯噔响过,又见谢皎几人或站或坐,皆冷眼看自己,她便愈发心惊胆颤。   “坐着说话吧。”秦婠见她又要跪,便冷语令秋璃扶她到凳上坐下,“马姑娘,此番唤你过来,是有些事要问你,望你据实以告。”   “夫人请问,奴家知无不言。”马迟迟低下头,声音仍平静。   “知无不言?”秦婠浅嘲一声,问道,“我刚才问过小梅,她说近日她身体不适,总是昏沉思睡,所以你免了她的活计,只叫她在屋里歇着,连厨房里事你都包揽走,可有此事?”   “有。不过就是一日三餐的便饭,我做也是一样,她病了就多歇歇。”马迟迟点头道。   “马姑娘体恤下人,真是心善。”秦婠冷冷夸她,又朝秋璃使个眼色,“请马姑娘喝杯茶润润唇。”   秋璃端来一盏茶,粗瓷茶盏,绘着两杆竹,里面的茶叶已被水冲开,马迟迟神情陡变,脸色难看至极地开口:“不……不用了,夫人客气。”   “不过是盏茶,马姑娘怎如此惊恐?”秦婠也从桌上端起茶,略抿两口,又问,“是怕我下药?这是小梅屋里的茶,她都活得好好的,你怕什么?”   马迟迟咬牙镇定,思忖过后伸手接茶:“奴家不敢。”   秋璃却倏尔将茶盘收回,秦婠又道:“算了,隔夜的茶,若是吃坏了马姑娘腹中胎儿,可就是我的罪过。我只想问问,这茶里的迷魂香,是从何而来?”   马迟迟嘴唇嗫嚅几番,勉强回答:“奴家不知夫人所言之物,更不知道茶里为何会有迷魂香。”   秦婠不急,只点头笑了,又朝谢皎招手。谢皎将柴房里搜出的一大撂被褥与衣物扔到她面前,秦婠方问她:“那你说说,这些是什么?”   马迟迟立刻便跪到地上,不停摇头:“奴家不知。这宅子是租赁的,里边许多物件我也不清楚。”   见她咬紧嘴不松,秦婠冷笑:“这也不知,那也不知,那你告诉我谁动过柴房里的家什?我问过小梅,她说近日并未整理柴房。”   地上跪着的马迟迟已瑟瑟发抖,只知摇头说不知道。   “说说,你从几时开始将王新藏到宅里的?是从小梅被你下药那时开始吧?你将人藏在柴房里面,为了怕小梅发现,你就每日给小梅下药,让她昏昏沉沉做不了事,只能在屋里躺着,所以发现不了王新的存在,对吗?”   见她迟迟不肯说实话,秦婠索性替她说起。沈浩初判断得没错,王新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时想到的只有马迟迟。   “王新已经藏在这里好几天了吧。这宅子的钥匙虽然在小梅手里,但你给她下了迷魂香,要从她身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到钥匙再还回去是件轻而易举的事。王新是你从角门放进来的,这样就能完好避开附近盯梢的人。这段时间我们遍寻不见王新,倒是没料到他就藏在你这里。前夜你将小梅药晕之后,与王新可是起了争执,让我猜猜,是因为银钱?吵闹之间,你失手打伤王新,他夺走角门钥匙,从胡同出去,后来……死在那里……”   马迟迟脸色已苍白如纸,鬓发也散落几缕,人扑到秦婠膝前,哭着道:“没有,夫人明鉴,我没杀他,夫人说的这些我通通不知!”   “砰——”秦婠狠狠拍案站起,桌上的茶盏震得直响,水溅了满桌,屋里沉默的众人也都被盛怒的她吓了一跳。   “马迟迟,事到如今你口中仍无一句实话。我自问待你不薄,即便知道你与王新之间的苟且,知道你冤枉侯爷,我也怜你有孕在身,未对你有一丝苛责,可你却如此冥顽不灵。”秦婠动怒,将桌角摆的残瓦拈起递到她面前,“看清楚,这是何物?你还想抵赖?这就是打伤王新的证据,王新额前伤口的创面与这瓦尖一模一样,可这东西为何会出现在你的住处?”   马迟迟瘫软在地,身上冷汗频冒,只听秦婠继续说:“你既然不愿意承认,那我只能将你送官,让应天府来查清此事,该审该刑,都交给他们。”   “不要,夫人饶命!”马迟迟涕泪交加地又扑到秦婠身边,抱住她的腿。   若进了应天府,审问用刑,她半条命就没了,再加上她如今怀有身孕,怎能受刑?   “夫人,我说!我说……”见秦婠缓缓坐回椅上,马迟迟这才抽泣着开口,“我是收留了王新,但我没有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啊——脑袋一团浆糊,希望没有太多BUG。 你们想北安了?我也想了,但愿明天能写到他出场的情节,并且除了他,还有我爱的以及你们想见的那个人。 第37章 过堂   秋璃搀着马迟迟坐回凳上,屋里只剩下她的哭声,朦胧的光线让这个原本光彩照人的头牌红妓黯淡失色,微佝偻的背早早现出上了年纪的疲态,分明年华尚好,却已有腐老之相。屋中众人皆不语,马迟迟哭了几声,渐渐转作轻细的啜泣,这才抬头看秦婠。   秦婠仍面无表情,目光如矩地盯着马迟迟,马迟迟竟对她生出敬畏来,明明眉眼脸庞都是年轻稚嫩的,那不动声色的威势也不知从何而来,喜怒之时判若两人。   “夫人,您可还记得上次您离去之时,曾对我说过的话吗?”马迟迟收拾好情绪,淡然开口。   说过什么?秦婠早就记不得了,不过马迟迟也没打算让她开口,自问自答道:“您说您拭目以待,看他会不会为求自保弃我不顾。您是对的,我所托非人,自以为找到个良人能救我脱离苦海,不料千盼万盼,不过是从一个苦海跳进一个地狱。”   马迟迟目光恍惚地落在地上,陷入回忆。她虽是月来馆头牌,被恩客竞相追拱,外边看着锦衣玉食,日子与公侯小姐一般无二,可内里苦楚也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在娼门呆久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别管曾经有多少风光,一旦年华老去春光不再,便如弃履,朝不保夕。为了老有所依,青楼里的姐妹但凡有些手段的都趁着恩客情义尚在,以求赎身出去为妾为姬,王新是她遇见的唯一一个愿意娶她的公子,也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时王郎为了搏我欢心,在月来馆一掷千金,又写了许多诗词赠我,我虽见惯风月场上的花言巧语,可到底还是个女人,便信了他的话。”马迟迟缓缓道来旧事,那时年轻公子玉树临风,在众多肠肥油面的恩客里鹤立鸡群,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怎不叫她心动?即便她曾怀疑过,到底一头栽下去,不识他那金玉之内的满腹败絮。   秦婠没有打断马迟迟的回忆,任她说着。   最初两人也恩爱非常,王新在月来馆里为马迟迟花了不少银两,又答应替她赎身,娶她为妻,马迟迟信以为真。到了后来,这王新却开始推说家道中落,薄产被族亲占走,不仅无力替她赎身,连自己的生活都堪忧,那时起,马迟迟便以自己的卖身银两屡屡资助于他。   “他说他会上进,会考取功名,风风光光地娶我。其实我是不信的,我只想要离开月来馆和他过安稳日子,可惜我和他总也凑不到赎身银两,后来我不慎怀上他的骨肉,正急于离开月来馆,他此时来找我说沈侯之事,有人指使他让我借此抹黑侯爷,为了赎身我便同意了,这事夫人您是知道的。”马迟迟又逐渐从回忆里出来,迷茫的眼神一点点回归清明。   秦婠点头,没有多余言语:“继续。”   “之后那事被您与何公子发现,王新被我放跑。那时我对他还存有一线希望,毕竟他是我腹中骨肉的父亲。他逃走之后并未与我联系,我一直惶恐不安,生怕被他丢下,直到七天前他悄悄联系了我。”马迟迟说到这顿了顿。   秦婠便让秋璃给她倒了杯水。   “多谢夫人。”马迟迟润润唇,已不再哭泣,“和夫人猜测得一样,因为宅外有人盯梢,所以即使他联系上我,我也不敢和他见面,思来想去我终于找了个法子,在小梅茶水里下迷魂香,趁她昏睡之时偷来钥匙,趁夜偷偷把他从角门放进来。他说他走投无路只能来找我,外面除了侯府的人在找他,还有几个债主也在寻他,那时我才知道,他嗜赌成瘾,在地下钱庄借了好些银两无力偿还。”   马迟迟说着勾唇嘲弄一笑,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王新。   秦婠倒不意外,沈浩初派人去查王新时,已经查明这一点,她是知道的。   “我无奈之下只能将他藏在柴房里,每日给小梅下药,让她浑浑噩噩无法理事,每日只在屋里歇着。”她有些歉然地看了眼小梅,继续道,“那时王新哄我,只说他知道了一个大秘密,可以讹个好价钱,等银两到手就能带我远走高飞……”   “什么秘密?”秦婠打断她。   “我不知道,他没肯告诉我,不过应该和上一次讹诈侯府的事有些牵联。那时我劝他别再走这些歪途,正经行事才好,他非但不听劝,反而嫌烦将我斥骂一顿,将钥匙与我身上仅有的银两抢走出了宅子。他在这里躲了几天,闷到不行,便偷偷去了附近的地下赌坊,输了个精光,天将明时才回来。”   马迟迟咬着唇,眼里恨意浮现,又道:“出去了一次他食髓知味,便开始每日从我这里抢钱,入夜就悄悄溜出去滥赌。我仅有的几件簪环都被他夺走变卖。他死前那夜仍想外出,于是变本加厉问我拿钱,我不肯,他便动手抢,不仅将夫人赠我的铜钱尽数夺走,他还朝我动手。慌乱之间我为求自保,顺手拿起残瓦往他额头砸了下去。而后我逃到外院,他见我有出去呼救的打算,便开了角门的锁逃走,逃时他未将钥匙带走,我见他离开便把角门锁起,再把钥匙还回去,心里想着再也不要与这男人有任何瓜葛。”   “他从角门出去的时辰,你可记得?”秦婠问道。   “记得,那时远远有更鼓声传来,应该是四更天,丑正二刻。”马迟迟想了想道。   秦婠思忖起来,丑正二刻,那正在王新的死亡时间范围内。   马迟迟见她不语,又有些激动,颤着唇朝秦婠道:“夫人,那时我已不想再靠这个男人,我已下定决心即便再苦,也要自己养活这个孩子。我甚至想夫人您是个心善的,若是求求您,也许您会给我个遮头之处,我的身契在您手中,日后跟着您就算做牛做马都好过跟着王新。所以那角门落锁之后我便没打算再放他回来,可谁知第二日一早,就听闻王新的尸体在角门外被人发现。我怕惹上官司,这才没敢明言,只把他的那些东西都藏起来。”   谁知,秦婠的反应竟然那样快,马上就将她与这宅子隔离,没有给她更多处理证物的时间。   “我真的……没有杀人。”马迟迟最后只反复呢喃着同一句话。   秦婠听完所有,并未立刻开口,只是伸了伸臂,扭着坐到酸涩的脖颈走到屋外。院里崔乙与沈逍都已不在,曹星河、谢皎与霍谈三人跟着出来。   “小婠儿,你可信她那番话?”曹星河问她。   “目前来看,她的话至少有七成是真的。”秦婠斟酌着解释。   马迟迟的供词几处关键地方都与她眼下查到的事一一对应,首先便是王新夜里去向。她昨日探监时,何寄就曾提及他在近日才打听到王新下落。因为王新嗜赌,所以何寄常在几个赌坊间走动打听,这次他也正是通过那几个地下赌坊的常客才打听到王新的行踪,与马迟迟供述的王新常在夜里去地下赌坊之事吻合。   而马迟迟在王新死讯传开后的反应,更是能证明这一点。若她有心杀人,断不会在第二日尸首被发现之时才想到要清理柴房现场,慌乱匆忙之际她根本来不及将那些证物妥善处理,才会塞进斗柜,留下那么明显的痕迹。   “这些不过是你的推测,没有真凭实据能够证明。”谢皎淡道。   “是啊,她伤人在先,又无法证明王新离开角门后这段时间她的动向,如今看来她的嫌疑确实最大。”曹星河也道。   霍谈无所谓地耸耸肩:“真不懂你们在愁什么?这不是官府的事吗?交给应天府去查不就完了。”   曹星河闻言刚想驳她,却听秦婠“扑哧”一笑,道:“小郡王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查案是官府的事,我们能证明何寄哥哥清白,将这里发生的查清楚也尽够了,余的还得让官府来查。辛苦诸位了,明日我会带马迟迟亲自去应天府,将此事禀明府尹大人。”   “说得也是,如此更加稳妥。”曹星河揽过秦婠的肩,顺手又一勾,把满脸无动于衷的谢皎给勾到手弯里,“等这事了,你们两带我好好逛逛京城。”   “……”谢皎冷不丁被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时已经和两人站到一起。   这事和她什么相关?她不禁挑眉,但到底什么也没说。   ————   安排好所有的事,秦婠又踏着夜色回到沈府。照例先去见过沈老太太,沈老太太已经等了她一天,她少不得仔仔细细将事情经过说了遍,又提及明日之事,待老太太点头应允后她才回了蘅园。   烛火微暖,看得人倦意陡升,可秦婠思绪尚乱毫无睡意,王新之事谜雾重重,虽说要交给官府审查,可她还是止不住要想。   若不是马迟迟下的手,那会是谁杀了王新?   是那个幕后之人?因为王新知道了他们的秘密,所以对方起了杀心?那岂非当年谋害沈浩初的凶案,如今已早早有了苗头?   只可惜王新并没告诉马迟迟他到底发现了何事就死了,她与沈浩初追查的线索到这里就又断了。   秦婠越想越乱,只觉脑袋不够用,忽然想念起沈浩初来。这辈子变聪明了的沈浩初,逻辑条理都远胜于她,若是他在,也许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吧?   想起沈浩初,她又不知不觉坐到了书案后,对着沈浩初的批注誊抄起来,似乎他的字有些奇特力量,能让她渐渐平静。   果然,才抄了两页,她脑中一空,困意上头,便罢手熄灯歇下。   一夜沉眠,翌日秦婠仍旧起个大早。   这个案子的第一次过堂,在今日午后,审的就是何寄。   秦婠吃过饭,向沈老太太打了招呼,便又带着谢皎、秋璃出府,前去寻马迟迟。毫无意外,她又在宅外看到了曹星河,不过今日霍谈没有跟来,按昨日安排,霍谈今早与崔乙一道去请中城兵马指挥使洪华。   两人互相打过招呼,便携手往宅中去,不料才到宅门前,便见小梅从里面慌乱跑出。   “出了何事?”秦婠喝住她。   “马姑娘早上起来便说腹痛,刚流了些血,怕是……”小梅急道。   “我进去看看,你马上去请大夫过来。”秦婠眉头紧拢,吩咐了一句便快步进宅。   马迟迟果然萎顿在床,脸白如纸,一头的汗,身下绸裤上皆是斑斑血迹,叫秦婠不免心慌。她虽嫁人,可未曾生养,曹星河更是未经人事,两人对此都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以言语宽慰,所幸不多时小梅就将大夫请来。   一番诊治,大夫给马迟迟扎过针后才道:“马姑娘忧思过重,以至胎相不稳,若不能安心调理,这胎怕是保不住。”   “那她……还能走动吗?”秦婠问道。   大夫一边写方子一边摇头:“不能。眼下情况只可卧床静养,我开两服保胎药先吃着,看情况可能好转吧。”   听完大夫的话,秦婠叹口气,拿着方子转头命小梅先去抓药。待小梅将药抓回煎好,喂马迟迟喝下后,时辰已然不早,马迟迟仍起不得身。   看样子今日带马迟迟去应天府之事只能作罢。秦婠当下起身,将秋璃暂且留在此处照应着,自己先往应天府去。霍谈那边尚无音讯,也不知能否将洪华请来。   几件事沉如铅石,重重压在心头,让秦婠有些透不过气。   马车抵至应天府附近时,官衙大堂外头已经围着不少百姓,秦婠与谢皎、曹星河三人匆匆上前,沈逍先寻官衙外的衙役表明身份,那衙役听说来的是镇远侯夫人,当下便往堂上通传,不多时便有人出来请秦婠入内。   秦婠长吐两口气,振作精神随衙役进了大堂。   ————   大堂之上,应天府尹陆觉端坐大堂正中,堂间皂隶手持笞杖站着,堂下又有衙役随侯,堂正中青天红日的图与“明镜高悬”的匾额无端叫人敬畏。秦婠对此毫不陌生,上辈子的记忆此时海潮般涌来,勾起她心底噩梦般的恐惧,然她还是生生压下,迈步走进正堂。   案子已然开堂,何寄被带到堂中跪着,背拔得笔直,头发梳得整齐,并无惧怕之意。秦婠见他身上无伤,心里稍安,与他对视一眼,便望向陆觉。   “妾身镇远侯秦氏,见过陆大人。”秦婠屈膝行礼。   她有诰命在身,与陆觉品阶相当,自无需行大礼,陆觉尚需站起还她一礼:“镇远侯夫人。”   “听说夫人前来,是有与案情相关之事要禀明本官?”礼后陆觉落座,沉声问道。   “陆大人,妾身此番前来,确有与案情密切相关之事要回禀大人。”秦婠不亢不卑,沉静开口,女人清脆的嗓间响遍大堂,“妾身能够证明堂下所跪者何寄,与本案无关,乃是清白。”   何寄闻言倏尔抬头看她,目中神色复杂万分,只得她浅浅一笑。   “哦?”陆觉抬手,“夫人请说。”   秦婠略一颌首,便将何寄之事道来,语速不徐不疾,字斟句酌条理清晰,是她在心中演练过多次的说辞。不过这些在审案之时,何寄也已交代过,陆觉并不惊奇,直到她说起马迟迟。   将所有经过说完,陆觉已面色沉冷。   秦婠才进主题:“按推断王新的死亡时间在丑正到寅时之间,而若按马迟迟之言,王新准确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四更天丑正二刻左右。这个时间,何寄并不在凶案现场,无法行凶作案。”   “你如何证明他不在现场?”陆觉问道。   “当夜恰逢中城兵马指挥司在达营街布下人马抓捕飞贼,与何寄所住之处恰隔了一条街。此事是中城兵马指挥司秘事,外人不论事前事后均不得知,何寄因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敏,可以听到临街打斗动静,足以证明此时他尚在附近。而起争斗的时间约是寅时正,比丑正二刻晚了不足一个时辰,且不论何寄的家与王新伏尸地在城两头,其中路程已然紧凑,而那日为了抓贼中城兵马指挥司又在临近几条街都布下人手,何寄纵然武功再高,也来不及回来,更不可能避开中城兵马司的耳目。这足以证明,他与王新之死无关,恳请大人明察。”秦婠说完便垂头行礼。   “你说了这么多,那谁能证明中城兵马指挥司的事呢?”陆觉一语切中要害。   秦婠咬咬唇,回头看衙外。霍谈还没将人请来,她有些着急,正要解释,就见下首坐的主簿收到一张笺子,他扫了两眼就将此笺呈到陆觉手中,陆觉一看脸色顿变,刚要发话,外头忽然传来霍谈声音:“让来让来,证人来了。”   秦婠大喜,回头果见霍谈将洪华请来。陆觉朝主簿轻声吩咐了两句,这才起身与大步迈入堂间的洪华相互拱手行礼。有洪华前来作证,更将那夜兵马指挥司的行事时间一一说明,再与何寄证词对应,果然和秦婠所言一模一样。   陆觉听完所有证词,又问明几处疑点,陷入斟酌,一边想一边点头道:“按诸位证词,何寄有明确的不在场时间证据,确与此案无关,本官宣布,何寄嫌疑暂除,可当堂释放。”   何寄当即站起,对上秦婠喜不自禁的笑脸,也不由自主启唇笑了。   二人正高兴着,又听陆觉道:“不过,侯夫人、何寄,二位眼下还不能离开。”   秦婠蹙眉,不解地看向陆觉。   “刚才杜捕头来报,已找到凶案的目击证人,能指证杀人者乃是马迟迟。我已派人前往缉拿马迟迟,杜捕头也正将目击证人带到堂上。二位还需留下作证。”   秦婠大惊。   ————   半个时辰不到,马迟迟就被人带到。   确切来说,她是被衙役生生架着双臂带上公堂,衙役的手才刚松开,她整个人便虚软跪地。秦婠见她头发未整,衣裳不过是在白天的寝衣外加套了一件外袍,那裤腿上还隐约可见几块血痕,便知这人是被从床上直接抓来此地。   “冤枉……我冤枉啊……”马迟迟面白如纸,满头是汗,眼神已有些涣散,双手紧紧捂着小腹,除了一句“冤枉”,她似乎说不出别的话来,而干枯的唇中冒出的声音,从刚进公堂时的声嘶力竭,到如今的哑瑟不堪,已越发微弱,似乎难再支撑。   秦婠听到“冤枉”二字,浑身一颤,勉强按下的旧日记忆像吞噬人心的巨兽,咆哮而来。   她记得当年自己也像马迟迟这般,发衣皆乱地被人按在公堂之上,不管说多少次“冤枉”,都没人信她……   猝不及防闯进脑中的画面让她不可扼止地颤起,身边的何寄很快发现她的异常,见她面色陡白,不禁心头一刺,小声问道:“怎么了?”   秦婠说不出话,只听到堂上陆觉不知又问了什么,马迟迟只知道说“冤枉”,陆觉便命人取来拶指,要给马迟迟上刑。待那刑具取来,七寸长、径圆五分并以绳索贯之的十二根木条乍然入目,秦婠更是怵然。   十指连心,没人比她明白拶指之痛。   她猛地握紧双手,退后半步,目光已然盛满恐惧,碎碎呢喃的都是旧日噩梦。   “冤枉,冤枉……”   那声音小得只有何寄听得到,也不知为何听在耳中只觉刺心万分,叫他痛得难受,他情不自禁伸手要揽她,却忽闻堂外一声沉喝。   “陆大人,且慢行刑。”   沉稳的脚步声响过,有人迈进堂间,秦婠听到陆觉的声音。   “下官见过燕王殿下,镇远侯。”   她茫然望去,见到着一身绯红衣袍的沈浩初朝自己走来。   “接下去交给我,你别担心。”温和的声音充满力量,像极了那年卓北安在牢中对她说的话。   温暖的掌握住她的手,驱散她即将滑落的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写到男主,我也是肝了…… 虽然在短暂的下线后,他刚刚上线露个小面,但我真的……尽力写了…… 第38章 疑点   宜喜宜嗔的脸上突然涌现的无助,绞得人心痛极,沈浩初看着堂上景象,想起在牢中的她,绝望迷茫的目光无一丝生气,哪及如今半分鲜活。他知道她想到过去,可众目睽睽,他无法安抚她,能做的不过是握握她的手,说句话,如此而已。   这点温暖,于秦婠而言却是冰天雪地间的薪火暖意,虽不能驱走寒意,却可化她心头霜结,宛如无尽苍穹里撕破黑暗的那一道曙光。   何寄在沈浩初出现的那一刻就被迫退到后面,只能沉默地看着,没有插手余地,似乎安慰都显得多余。   秦婠看着眼前男人,几日不见,他似乎更稳重了,举手投足与言行之间,皆非昔日莽撞少年,一身绯红常服与脂玉冠纱却叫他神采飞扬,年轻英俊的脸庞比往日耀眼十分,无一丝颓靡之气。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沈浩初。   两人目光不过一撞,沈浩初只捏捏她的手便放开,秦婠从梦魇中走出,朝他轻轻点下头站到一边。沈浩初已转身随燕王霍宁向陆觉拱手行礼:“陆大人。”   陆觉见到这些人接二连三地入公堂已是蹙眉,又见是京里赫赫有名的纨绔沈浩初打断自己审案,更加不喜,只是碍于霍宁在场,故还客气三分。   “殿下,侯爷,不知此番前来所为何事?”陆觉从正堂上走下,也拱手问道。   “本王今日从大理寺出来,恰听到此案,有些意思,故而前来听审,耽误了陆大人审案,十分抱歉。陆大人请继续,不必顾忌我。”霍宁双手交拢在两袖之内,泰然自若地坐到衙役搬来的椅上。   秦婠听到“大理寺”三字,方记起今日是大理寺考核结束,沈浩初归家的日子,这么看来,他是一离开大理寺就得到消息,马上赶到应天府的,连家都没回过。   “殿下言重。”陆觉客气一句,又望向沈浩初,“侯爷适才出言打断本官用刑,可有赐教?”   “不敢。本侯只是见这马迟迟有孕在身,陆大人对其审讯用刑略有不妥,情急之下方出言阻止,还望大人海涵。”沈浩初歉道,以退为进,“此事是本侯鲁莽了,以陆大人为官多年的经验,怎会不知孕者不宜受刑,想来是大人用以诱供的攻心之计。”   陆觉捋捋下巴上修剪得漂亮的山羊胡,目光如矩盯着沈浩初。人都道新镇远侯不学无术,乃是京城一大纨绔,今日一见似乎不是这么回事。他吩咐衙役取来拶指不过是刑讯之计罢了,马迟迟心态已溃,若再加些压力也许就会主动招认,他并无意用刑,确是攻其心防而已。   “罢了,把拶指拿下去。”走回堂后,陆觉并不回答沈浩初的话,只令人将拶指撤下,又朝沈浩初道,“那么沈侯打断本官,只是为了免除马迟迟的皮肉之苦?”   “本侯前来,是为了替马迟迟洗刷嫌疑。”沈浩初道。   秦婠闻言不由诧异,他过来得这么急,哪有时间了解整桩案子的前因后果,更遑论替马迟迟洗刷嫌疑?   “呵。”陆觉忍不住勾唇,镇远侯这对小夫妻倒有意思,两人一前一后,一唱一和,竟是要把这案子的重要嫌犯都给摘出去。只是想归想,他还是开口,“哦?沈侯要如何证明她是清白的?”   沈浩初闻言朝堂外伸手,立时就有人跑入堂间,躬身呈上一物。那物入手沉伏,连沈浩初的手都不禁往下一沉,秦婠望去,竟是块石头。   那石头甚大,沈浩初一手不过堪堪握住,他又握着石头挥了几下,石头几欲脱手,他挥得吃力。众人不解何意,他又朝秦婠招手,秦婠纳闷地上前,接下他递来的石头。   石头又沉又大,她一手拿不下,只能两手齐上方托起这石头,正疑惑着他的用意,就听他说:“来,往我头上砸。”   “啊?”秦婠惊愕非常,心道这人疯了吧。   “这里,和这里,你试试看。”他指指前额与后脑。   秦婠见那两处都是王新受伤之处,心有所悟,双手抱住石头举起,用力往他后脑砸去。众人瞧得骇然,站在外/围的人均都踮起脚往内张望,就是何寄也替两人捏了把汗,只见秦婠那手越抬高越发颤,待抬到他后脑高度,她已出了身汗,早就无力再砸,石头软绵绵落下,被沈浩初转身接住。   他笑了笑,指指自己前额:“再来。”   秦婠会意,复又用双手抱着石头举起,可前额比后脑更高,她勉强将石头举过头顶,费力往他脑门敲去,人却被石头重量带跑,非但没能砸到人,反而让自己朝前倾倒,被沈浩初的胸膛接下,石头也落进他手中。   “好了好了,不为难你了。”沈浩初的手避过众人眼眸,在她腰肢上轻轻一扶,把人扶好。   秦婠脸已大红,也分不清是累的,还是叫他羞的,耳边只剩他的声音。   沈浩初转身面朝众人,朗声道:“诸位可都看清了。我手里这块石头,不论重量、大小、形状,都极其接近伏尸现场都找到的杀人凶器,也就是在胡同馊水桶旁乱石堆上的一块石头。秦婠的身量与马迟迟相仿,而我的身量与王新相仿,才刚只是做个小试验,用来向大家证明,一个弱质女流根本无力使用如此沉重且不伏手的凶器伤人,会选择此类凶器的,按常理推断应是掌宽且臂力大的男人。”   “沈侯怎知不是王新先在马宅中受伤逃出,后晕倒在地,马迟迟随后赶来下的手?如果高度降低,马迟迟完全可以将石块从高处掷下行凶。”陆觉沉眸反问他,心里早已没了刚见他时的轻视之意。   沈浩初毫不意外他有此一问,马上答道:“王新前后两处伤口,若一早已晕倒在地,非伏即仰,凶手重击一面便可,何需再多此一举将人翻身后再击一次?可见必有一处是王新站之时所受之伤,况且下坠的石块造成的创面与砸伤不同,仵作验尸时应该可以检出,大人只需翻看尸格便可确认。”   陆觉闻言低头翻起案上卷宗,果在仵作验尸的尸格中找到沈浩初所述之要点。   “此为一处疑点。再来便是第二处疑点。案发的那条胡同有一小段路因为石面坏损,才经修缮,夯土铺实,可不巧前几日雨多,土面泥泞难干,脚踏上便会留下足印。而这段路恰好经过马宅角门前,那上面只找到王新足印,没有马迟迟的,可见马迟迟没有从角门进出过。还有第三处疑点,王新从马迟迟那里抢走铜钱,可验尸之时并没在他身上找到这钱,而马迟迟的家宅,内子已尽皆搜过,也没发现此笔钱财,如果是马迟迟下手,那这笔钱财她为何不取回?”沈浩初指着马迟迟继续说明疑点。   疑点太多,听得陆觉眉山紧拢,竟对他的话无力反驳,下首的主簿却在此时上前,附耳一语,陆觉面上忽喜,扬声道:“沈侯说的不过是疑点推测,但本官已经找到目击证人。”   “哦?”沈浩初面无惊色,只道,“不知可否请这证人上堂?”   “传,证人陈三。”陆觉点头喝道。   片刻后杜捕头就将人带来。秦婠望去,那人年近四旬,穿着粗布裋褐,高颧窄脸,个头瘦小且有些佝偻,进来之后双目就四下张望,待皂役们一震笞棒,他就吓得扑通跪地。   “堂下所跪何人?”陆觉问他。   “草……草民陈三,是西六坊的更夫。”陈三连忙回道。   “说说你在案发当夜都见到什么?”   “启禀大人,草民负责西六坊的巡夜敲更,每天都会经过那条胡同。那天晚上草民与往常一样,敲梆报时,应该是四更鼓时,草民路过胡同时见到里面人影闪过,草民不知何事,便站在胡同口探望,只见到一个女人慌忙向胡同后方逃去。”   四更鼓?与马迟迟听到的更鼓声一致。秦婠思忖起来。   “你可认得出这个女人?看看她是否在公堂之上?”陆觉一指堂下。   陈三四下张望一番,指着马迟迟:“是她。”   “沈侯,你虽提出不少疑点,可如今有人亲眼见到马迟迟在案发现场出现过,这又如何解释?”陆觉直接向沈浩初开口。   “大人,可容本侯问陈三几个问题?”沈浩初面不改色道。   “请。”陆觉点头。   沈浩初走到陈三面前,和颜悦色道:“陈三,你当日只是站在胡同口?为何不进去呢?”   “侯爷,咱们这些夜里敲更的人,少不得要遇到些稀奇古怪的事,有些事不问比较好。那日我听到胡同里有动静,又看到女人,怕是狐精鬼怪化人作祟,哪敢上前详看。”陈三道。   “所以你并没见到她动手,也没看到王新,只看到她逃走?”沈浩初不疾不徐地问道。   “是。”陈三点头道。   “和本侯说说你在胡同口时的环境如何?”沈浩初微微一笑,状似无害,仿如与他闲谈。   “环境?”陈三摸了摸脑袋,吞咽两下,方犹豫道,“那天临近十五,月亮颇圆,照得四周很亮堂。街上很静,所以一点动静就格外明显,我走到胡同口,一眼就看到这个女人。”   “你说怕她是鬼怪,那可见着她的影子?”沈浩初又问。   “影子……啊,是啊,我怎么没想着,她有影子,不是鬼怪。有有有,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细细的。”   “身后?那影子是朝胡同口的方向落下?”沈浩初凑近他,眯着眼,微笑。   “是,朝我这里落下,又细又长,是女人的影子。”陈三忙不迭地点头。   沈浩初直起背,笑容骤然一收,适才的温和顿时化作滔天威势:“你在撒谎!”   声如疾电奔雷,引得堂上众人心头皆跳。   “那几日阴雨连绵,到昨日天才放晴,那天夜里乌云厚沉,根本没有月亮,你从哪里见到的月亮?”   沈浩初的话如雷电炸在陈三心头,将他炸得懵然。   “回答我!”   “是是,没有月亮,我记错了,是灯笼,我是用灯笼照去看的。”陈三慌乱地改口。   “哼。你说她影子朝胡同口方向落下,可你的灯笼从胡同口照进去,你是如何看到她的影子落在身后的?”沈浩初冷然一哼,便把那陈三吓得浑身一哆嗦。   “我,我记错,没有影子,我是直接看到她的人。”陈三被逼得再度改口。   “没有月光,那你是凭借你手中灯笼之光看到的?”沈浩初继续逼问。   “是,我用灯照的。”   “那你再告诉我,敲更人打的只是普通提灯,所照范围不过周身五步之遥,那胡同幽深,又无半点月光辅助,伏尸地离胡同口尚有十数步之隔,你是怎样凭着这灯看到里面闪过的女子,竟还能将她面容认清?若你目力真有夜视之能,那便请府尹大人入夜之后带你到胡同那里,一试便知!”沈浩初语如弹珠,句句将那陈三驳得无应对之力。   “我……我……”陈三惶恐地看着他,不住用手拭着额着前冷汗。   “陈三,你满口胡言,颠三倒四,可知在公堂之上作假证供冤枉他人,有何下场?杖三十,流放千里,你可想清楚了!”沈浩初俊脸沉如冰霜,眉目之间气势非常,不仅叫陈三心惊胆颤,也让在座诸君心头大诧。   这哪里还是从前满腹草包的沈浩初?   秦婠已听得嘴都合不拢,何寄更是惊愕——自己这脸他看了二十几年,这时他竟觉得陌生至极。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陈三趴到地上不住求饶,只道,“草民不是故意的,大人饶命。”   此语一出,便算是他认下作假证之罪。   陆觉大怒,待要出言喝问,却听堂下一声尖厉哭声。   “救我……”马迟迟捂着小腹晕阙在公堂之上,裙上不断有鲜血渗出,大片晕开,触目惊心。   秦婠再顾不得其他,蹲到马迟迟身边,伸手摸她鼻尖,气息虽有,已是微弱,身上一片湿冷,面如金纸。   “不行了,她早上已有小产之征,又受这惊吓,恐怕……”秦婠抬头看着堂上众人。   陆觉略一沉吟,敲下惊堂木,道:“马迟迟虽有嫌疑,然行凶疑点甚多,又有孕在身,本官宣布先允其归家请医救治,由镇远侯担保,不得令其离京半步;陈三当堂作伪证,先押入大牢,此案延后再审!退堂!”   ————   应天府官衙里的皂役衙役退下,门口百姓逐渐让开,秦婠向陆觉借了春凳,让沈府的小厮把马迟迟抬到马车上直接送往医馆,她正要跟去,却被沈浩初拉住。   “行了,这事让谢皎和秋璃跟去料理就可以,你跟我的马车回去。”沈浩初拉着她的手不松,阻止她继续掺和这件事。   秦婠只得停步,站到他身前抬头直勾勾看他。   “看我干什么?”沈浩初被她盈盈大眼瞧得莫名。   “没什么,觉得你很高。”秦婠头一次觉得他高大,需要仰望。   沈浩初不解:“我不是一直比你高?”   秦婠“嘻嘻”一笑,不回答他。   那厢何寄跟着霍宁与陆觉一道过来要寻他说话,沈浩初只得将注意力挪开。   “今日是本侯鲁莽了,还望陆大人见谅……”客套话才说半句,沈浩初手掌突然一空,掌心里的爪子抽走,他下意识转头,却只见秦婠飘然而去的身影。   秦婠看到一个人,那人藏在门外的百姓中,正朝沈浩初这里点头微笑,似有赞许之意。   她瞬间把身边的人都忘得精光,在那人转身之际追了过去。   “北安叔叔。” 作者有话要说:  尸格:古代的验尸报告。 哦耶,一直存在于小婠儿的回忆与对话中的北安叔叔,终于迎来正式出场——鼓掌欢迎! 第39章 北安叔叔   夕阳渐沉,余晖斜印在青石板道上,秋风卷着枯叶,飘起满天碎金。阳光没有温度,风吹得骨头发酥,那人将狐皮大氅拢紧,脚步匆匆地往马车走去,旁边的家仆见状忙递上铜置的小手炉。   他没接,仍径直朝前。四周的百姓还穿着秋日夹棉的衣袍,身体壮实些的甚至只着单衣,只有他穿得最厚实,家人连手炉都已备下,尚不如一个女子。   秦婠从官衙追出,看到他正要踏上马车,却突发疾嗽,人停在马车旁,扶着车壁弓着背,肩头一阵一阵地颤,可嗽声却被他死死抑在喉咙间,半点未泄。   她两步追上前,恰逢他的咳嗽已有所缓解,正要掀帘子上马车。   “北安叔叔。”甜甜的,欣喜的唤声,像街巷卖的冰糖葫芦。   卓北安动作顿停,转过身来,看到绽着大朵笑容的秦婠,神色略有疑惑,很快就化作唇边淡得几乎不可见的笑。扶着家仆的手,他又从车上下来,朝秦婠抱拳:“镇远侯夫人。”   秦婠深呼吸几口气才勉强将激动的心情按下。眼前的卓北安模样和她记忆里无甚差别,五年时间似乎未让他苍老多少,清俊苍白的脸庞依旧棱角分明,目光沉静,瘦削的身体被厚实的氅衣罩着,既有松竹的风骨,又有墨峦的厚重,虽说比她大了八岁,可眉宇间犹带少年不可摧折的坚毅锋芒,这让他即便病体孱弱,却也似凌厉刀剑,无惧岁月风霜。   “北安叔叔还是叫我名字吧。”她在他面前不自觉得乖巧起来,连站姿都挺得笔直。   卓北安有些意外,自从上次在秦府偶然撞见这小丫头躲在角落里偷吃馒头后,她就和他家里那些晚辈一样,见到他就离得远远的,这次不知为何竟主动过来打招呼,那目光急切而喜悦,倒似自己是她家长辈一般。   “秦婠。你找我可有事?”虽有疑惑,卓北安还是温和道。其实他并非严肃的人,只不知为何小辈们总是怕他。   秦婠摇摇头,道:“前几日听父亲提说北安叔叔又犯了疾,不知现下身体可安好?”   “托福,已无大碍,多谢关心。”卓北安道谢,看到她身后缓步走来的人,似有所悟,便问她,“你可是想问我,侯爷在大理寺之事?”   除了这件事,他想不出他们之间还有别的联系。   秦婠却是一滞,沈浩初去大理寺的事早被她抛到脑后了,当下讪讪笑出声,正要解释,身畔已有人靠近。   “小婠儿,此处风大,你别耽误卓大人回府。”沈浩初提醒道。   秦婠这才反应过来,她在风里与卓北安说了半天话,万一让他着了风便不好,忙懊恼地附和:“对对,风大,北安叔叔快回府吧,记得好生保重身体。”   “我会的,多谢挂心。”卓北安的笑更大了些,拱手朝二人告辞踏上马车。   掀帘进车厢时,他忽又转身,朝沈浩初道:“沈侯今日表现比这几日在大理寺内更加让人惊喜,本官十分期待日后与沈侯同僚共事。”   “卓大人谬赞。”沈浩初拱手。   马车轱辘缓缓转起,车马渐远,秦婠仍旧不愿离开,短暂的相遇结束,知道他一切安好,她心愿已满。   “还看?人已经走了!”沈浩初在她眼前挥挥手,对她胶在卓北安身上的目光有些不痛快。这世上,自己嫉妒自己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大概也只有他遇到了。   这辈子,卓北安还是卓北安,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是那个多出来的灵魂。   多余的存在。   “北安叔叔夸你了。”秦婠拍下他的手,盯着他道。   不知何时,沈浩初身上的青涩稚嫩已不复存在,刚刚几句简单对话,他与卓北安的气势竟不分轩轾。   “所以……”被自己夸奖,他应该高兴?   “你在大理寺里做啥了?”秦婠好奇至极。   “现在才想起问我?怎不去问你的北安叔叔?”沈浩初还记着刚才小丫头对着自己本尊时那副崇拜痴迷的模样。   “你这人怎么这样?”秦婠撅了嘴。   ————   应天府外的香樟树下,霍谈被霍宁单手揪着后襟,正哇哇乱叫:“放手,皇叔!”   “你小子一天到晚在外头不干正经事,人影都逮不着。要真这么闲,去我营里操练操练!”霍宁骂了霍谈两句,才望向对面兀自窃笑的曹星河。   她一双妙目笑得似夜空弦月,唇瓣轻翘,露出洁白贝齿,有北方女儿的爽朗与明艳,极为动人。   “让你见笑了。这几天这混球没少烦你吧?”霍宁随之笑起,刚毅的脸上是少见的温柔。   曹星河摇摇头,笑道:“没有,小郡王帮了大忙。”   霍谈不住挣扎,他眉眼生得和霍宁很像,只是不如霍宁沉稳坚毅,有些骄纵气,此时已憋红了脸,见两人在自己面前眉来眼去有说有笑,心里不痛快极了,奋力一扯,从霍宁的掌下挣出,打断两人:“皇叔说什么呢?小王这是在尽地主之谊,带曹……噢不,应该是和安公主逛逛京城,毕竟再过三个月公主就要远归西北,和亲塞外。”   酸溜溜的话原只为逞一时口舌之快,岂料话才出口,他就后悔了。霍宁眉眼已沉,曹星河的笑也似天边弦月摇摇欲坠,就连他自己,心头也是刺刺的疼。   终究这颗璀璨的星辰不会属于京城里的任何一个人,他嘲讽霍宁的同时,何尝不是在笑自己?如此想着,他不甘心地撇头往地上啐了口,掩饰那些突如其来的难过。   “说得也是,你远道而来,是该好好欣赏兆京风光。”到底还是霍宁身经百战,率先回神,道,“过些时日禁军营里有场马球赛,你要来见识下吗?”   “只是见识?”曹星河眼珠转了转,将那微渺感伤抛开,“我想亲自上场呢!”   “那我做你对手!”霍宁扬唇。   “一言为定!”曹星河语毕将脑后高束的长发用力一拔。   长发飞扬,似风沙迷眼。   ————   沈浩初带着秦婠回来,与众人一一告辞。   天色又沉了些许,衙门外的百姓已然散去,恢复昔日肃静。   “何寄哥哥,你快回去吧。连姨下午本要过来,是我见她痹证发作,没让她来,如今怕是在家里等急了。”秦婠趁着沈浩初向霍宁告辞之时,朝何寄开口。   站在衙门红墙下的何寄,孤伶伶的有些萧瑟。   听见她的声音,何寄点点头,扯起抹笑,道:“知道了。”   沈浩初已经过来牵她登上马车,并没理会何寄,秦婠便冲他挥挥手:“那我先走了。”   “秦婠。”何寄叫住她。   她的脑袋从马车小窗里钻出,睁着狡黠的眼问他。   “谢谢。”何寄没有更多的话,除了一句谢,他还欠她一声歉,却已不知如何出口。   秦婠眨眨眼,扬声道了句“不客气”,辞别的话未曾出口,里面的人已断喝一声“回府”,马车便缓缓而动,秦婠被人拉回车里,脑袋消失不见。   何寄瞧着渐远的车马,品不透自己的心情。   有些奇怪,秦婠像是这世上一段喧嚣的琴乐,她在的时候身边热热闹闹,她一走,天地仿佛陷入寂寥,再多的人声鼎沸,也不及她无声的笑。   ————   那厢,霍宁目送曹星河离去,回过头来踱到何寄身边。   何寄在他叫唤之下回神,拱手施礼:“殿下。”   “不必多礼,我说过你我是友,无需如此多礼。”霍宁在他躬身之时就已扶住他的手,“此前问你之事,可有答复?”   何寄沉默。   “何寄,大理寺的捕快之职太浪费你的才干,京城的尔虞我诈也不适合你,你有将才,征战沙场才能让你的能力得到最大发挥,就算你不愿入我麾下,也别埋没你的才干。天地宽广,你自可闯出你的天地,莫局于京城这一方困土。”霍宁按上他的肩头。   这番道理,何寄如何不懂。他千求万拜,所求不过自由二字,只是没了桎梏,却又似失了方向,这路走得茫然。   “多谢殿下指点,何寄必铭记于心。”何寄俯身长揖。   旧仇未报,他怎可离去?还有那个魂牵梦萦的姑娘,他都没诉过一声衷肠。   离不得。   ————   夜一点点降临,马车里昏昏暗暗也没点烛,只有幽幽的檀香冒着氤氲香气弥漫四周。车里很静,车轱辘的响动传来,伴着压到朽枝枯叶的清脆声音。   秦婠满腹的问题都在沈浩初沉静的目光里吞吐不出,她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挨近了他问道:“给我说说你这回考核得如何?在大理寺都经历了什么?北安叔叔为啥夸我?还有你怎会赶来应天府?又和燕王殿下一起?还有北安叔叔怎也跟了来……”   沈浩初听她噼哩啪啦扔出一堆问题,没等她问完就打断她:“这么多问题,你想先听哪个?”   秦婠想了想,道:“先说你的考核吧。”   她好奇极了。   沈浩初身体压向她,静静盯着她半晌,才道:“不告诉你。”   “……”秦婠气结,才刚觉得他沉稳不少,转眼怎又幼稚起来?她刚要发作,心思一转,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娇声道,“侯爷,你说说嘛。”   撒娇的秦婠,沈浩初倒是头一回见着,没来由骨头一酥。   心里明明是高兴的,他看她时脸色却沉下,目光里带上几分怒气。   “那你先说说,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遣人通传我?”   秦婠一缩——竟然害怕起沉眸怒目的他来,就像刚才面对卓北安那样,她不由自主地变得乖巧。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基友宝宝天涯牌草草的文—— 双重生,预知未来的金手指X2 从校园到职场,神挡杀神,所向披靡! 第40章 缠绵(虫)   “嗯?怎不说话?”沈浩初的语气低哑慵懒,眼眸眯得狭长,剑刃般凌厉。   秦婠悄悄往外挪了挪,离他远了些,才道:“侯爷在大理寺应试,这两天正是紧要关头,我不想让你分心。”   风将马车里的小帘撩开条缝,冷意嗖嗖如箭,沈浩初侧过身挡去风,正面朝向秦婠。   “你……”他抬起手。   秦婠以为他要骂人,正半闭了眼,岂料温热的指腹点到自己眉心,只是揉了揉。   “秦婠,你怎就不明白?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我们自当以重急之事为先……”   秦婠听了半句,委屈却又振振有辞:“我怎不知道轻重缓急?你在大理寺的考核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沈浩初语重心长的教育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   “况我也没有胡乱行事,你别老说我。”秦婠说了两句忽然理直气壮,又问他,“你快说说你怎么来的应天府,又如何发现那些疑点的?我怎么都没瞧出来。”   要知道她可是花了两天时间才将何寄那头的线索理清,却忽略了马迟迟,在堂上被突发情况打得措手不及,若非沈浩初及时出现,现下还不知是何情况。可他今日才离开大理寺,蛮打蛮算最多也就半天时间,他又怎能将案子摸得如此清楚。   “你的道行还浅着。”他闻言失笑,揉着她眉心的指头轻轻在她鼻根处一捏,“我午时离开大理寺,沈逍接我时把这事说了,我去马迟迟宅子附近看过现场,又在应天府外遇到谢蛟,问明情况。”   他本打算直接去找秦婠,可细思之下还是先去查看了案发现场。   秦婠瞪大双眸,无暇顾及他亲昵的动作。   所以说,他连半天都没有,前后不过一个时辰时间?   她以为自己重生而归,就算没变聪明吧,至少比起沈浩初还是要好上许多,但是现在,她深受打击。   “燕王昨日奉皇命到大理寺找卓大人,离开时邀我同行,正好听到这案子。何寄与他有些缘分,所以他就一道过来了,至于卓大人,大概知道我要插手此事,跟过来看我的表现吧。这几个答案,可解你心中之疑了吗?”沈浩初不知她心里弯绕曲折的想法,只盯着她的脸看。   不过五天没见,他就想她了。   “那……你在大理寺的考核可顺利?”秦婠问了句,又安慰他,“你才涉律法不过月余,比不得别人研读两三年,若是没过你莫灰心。”   沈浩初勾唇,附耳一语,秦婠瞳眸骤缩,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就凭五年前的卓北安,也不够格做他的考官。   五年前的自己,还是稚嫩了。   ————   夜已沉,丰桂堂里灯火透亮,丫鬟婆子站了满屋,影影绰绰的,却几无人声。沈老太太倚在堂中锦榻上,雁歌拿着美人锤在一旁替她捶腿,宋氏与林氏都坐在下首,见老太太面色端凝,谁都不愿开口,只有小陶氏喏喏上前,道了句:“老太太,已经着人去找侯爷了,想必很快就回来,要不您先用饭?”   时辰已晚,饭也热过一回,可沈老太太就是不开饭,听到小陶氏的声音,她还是摇头。   小陶氏无法,只能退到旁边,宋氏摸了摸腕上的伽楠佛珠,也劝道:“老太太,身体要紧,还是先用饭吧。我们二老爷也已命人去应天府打听消息,您宽宽心。”   王新的案子过了两天,消息早已传开,今日过堂之事瞒不住外人,宋氏得了消息又联想起这两日秦婠总往外跑,故而知道大房和老太太都在愁这事,便来丰桂堂里劝慰老太太,谁知入夜了沈浩初与秦婠都没回来,惹得老太太愈加担心。   一是应天府的官司,也不知会不会牵扯到侯府;二是沈浩初进大理寺的考核,到底如何也没个准音。   这两重心事都叫沈老太太吃不下饭,谁劝也没用。   宋氏在这里陪了整日,到后来连三房的林氏也来了。   “侯爷怎会突然想进大理寺呢?”素来话少的林氏抿了口茶,见老太太左右都不展眉,索性拿话岔开心思。   宋氏闻言先接了茬:“是啊,我们浩文从书院回来,听说侯爷要进大理寺也是惊讶。大理寺的考核素来严苛,卓大人又是铁面无私的人,侯爷从前未曾学过这些,突然之间要应试这些,也有些强人所难。”   说话间,她看了眼老太太,老太太面无表情,喜怒难辨,她方继续道:“万一没中选,我们还是莫要苛求于他才好,那孩子面薄,说多了恐他心灰,如今难得他有这上进的心,已是好事了。要按我说,他既好武,何不去兵马指挥司或者禁军营里求个闲差,岂不比去大理寺更趁他的意?”   宋氏嘴里劝着,心里却和这后宅大多数人的想法一样。   沈浩初好武厌文的人,好端端突然要去大理寺,多半就是沈老太太给逼的。他那不学无术的性子能中选才见鬼,这回受挫回来,还指不定怎么和老太太闹脾气,再加上那人命官司,恐怕沈浩初的日子不好过了,事情若是传开,他那名声又该臭了。   “你就知道纵容他!这么些年,每每都是你这做婶娘的暗地里怂恿他做些逞凶斗狠的事,真当我不知道?”老太太眼皮一抬,目光冷厉。   宋氏的打算,她怎会看不出来,所以这几年她才越发对沈浩初严厉起来,一应饮食起居她都看得牢牢,直到沈浩初成亲,她才打算渐渐撒手。可纵是这样,也架不住暗中有人总向他灌输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纵容他的骄纵任性,离间他们祖孙之情。   沈浩初可算是她亲手带大的,她又怎会不知他的脾性,本来走武道也不是不行,只是大房如今只剩他一个,若是刀剑无眼伤了性命,便是绝嗣。再加上军营里有些习气与他那些狐朋狗友,稍有不慎,沈浩初就该走上歪途,更遑论旁边还有人虎视眈眈……   她怎能放心?   只可惜,她年事已高,又能再看多少年?   宋氏被老太太通透的目光看得心中发紧,忙站起来垂头道:“媳妇不敢。老太太明鉴,这么些年,媳妇待浩初之心,虽不是亲子却胜似亲子,衣食住行无一不紧着他,便是一时多疼了些,也不过见他怙恃双失,所以更加怜宠于他,尚在浩文之上!”   老太太冷哼一声,还未发话,只听外头传来匆匆脚步声,帘子撩动,一道丽影香风闯入,形容未清,声音先响:“老太太,咱们侯爷回来了。”   竟是一直在外院忙碌的邱清露亲自进来。   沈老太太急切站起,走下踏步,邱清露亲自上来搀扶,目光却飘到宋氏身上。宋氏已垂头退到旁边,手里的丝帕被攥得死紧——这么多年,老太太仍是偏心看中大房,哪怕沈浩初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也还是如此。   雁歌已经迎到门前,替屋外的人打起帘子,笑着行礼:“侯爷,侯夫人。”   沈浩初与秦婠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并肩走到老太太面前行礼。   老太太忙伸手扶起二人,只急道:“怎样?”   秦婠上前搀住她,笑道:“老太太,侯爷已经通过大理寺的考核。”   “此话当真!”老太太面上一喜,浑浊的眼眸也亮了几分。   “还不止呢。”秦婠看了眼沈浩初,得意道,“大理寺此次考核共三十人参加,咱们侯爷拔了头筹,三关皆是头名,深得卓大人赏识。卓大人又命他作策论一篇,连夜送入宫中,得皇上朱笔亲批,又将我们侯爷召入宫中深谈。今日燕王殿下前往大理寺,特向卓大人转达了皇上对咱们侯爷的赞许,说他乃国之栋梁,可造之才,必要委以重任!”   一席话说得满堂皆惊,始料未及的结果让各人算盘尽皆落空,只有老太太既惊又喜,不可置信地开口:“什么?!”   “恭喜老太太,恭喜侯爷,有了皇上的赏识,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这可是咱们侯府的大喜事。”邱清露马上躬身道贺。   “快,开祠焚香,我要把这事禀告列祖列宗,告诉太公,告诉浩初他爹……”沈老太太扶着秦婠的手急匆匆往外走去。   “祖母,夜已深,开祠之事不如留到明日吧。”沈浩初上前,与秦婠一左一右,扶住了老太太。   “好,好,那就明日。”沈老太太点点头,激动得合不拢嘴。   “祖母,因王新之案今日过堂,所以我亲自去了应天府,才回得晚了,还请祖母恕罪。此案疑点甚多,真凶尚未落捕,不过有秦婠从中斡旋出力,如今何寄已洗刷嫌疑,马迟迟也没事,祖母不必太过担心。有应天府,有我和秦婠,侯府不会蒙羞的。”沈浩初又说起另一事来。   秦婠闻言冲他眨了下眼。他这是礼尚往来吧,她刚夸过他,转头他也夸起她来。   “好得很,你们夫妻很好。”老太太难得当着众人的面笑出声来,只拉着二人道,“吃过饭没,今晚就留在我这里用了饭再回去。”   两人一回府就赶往丰桂堂,衣裳都没换,哪来得及吃饭,秦婠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闻言哪有拒绝的理,当下甜甜应了:“多谢祖母赐饭。”   ————   在丰桂堂用罢晚饭,又陪老太太说了会话,时辰已然晚矣。秦婠累了两天,到此时方真正松懈下来,已是浑身酸疼,回到蘅园后只命人烧水沐浴,也不管外头丫鬟如何招呼沈浩初。   痛快泡好澡,换上松泛的纱绫袄,秦婠从净房里出来,就见蝉枝将寝间里换下的衣裳都抱到手中,看到她“嘻嘻”笑了两声,也不待她出声,就小跑出了屋子。秦婠纳闷地跟在她身后走到次间,外头已经没有声音,一个丫鬟都不在,就连蝉枝也已跑出屋子。   “这些丫鬟怎么了?”想着蝉枝暧昧的笑与举动,秦婠莫名非常,嘀咕两句转身,忽看到案前坐的人,吓了一跳。   她忘记沈浩初回来这事了。   “穿这点衣裳,你不冷吗?”沈浩初眼眸自手中书稿转到她身上,目光顿时幽沉,再也挪不开。   小丫头的长发全都盘在头顶,露出雪白颈子,身上只穿了身就寝的纱绫袄。浅杏色的纱绫薄透松垮,被她身后的烛火一照,贴身而穿的绸绿主腰遮掩不住,像隔了层薄雾般显现在她身上,他能清楚地看到她胸前拢起的梅绣,几点红梅盛开其间,随着她的呼吸浅浅起伏,而那不足一握的腰肢正似妖娆梅枝,叫看的人突然间口干舌躁,喉结几番滚动。   “不冷。”秦婠毫无意识,她才被热水泡过,这会身上正往外冒热气,哪里会冷。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她注意到他手里拈的几页纸。   “你在看什么?”她走过去。   “你说呢?”沈浩初扬扬纸。   秦婠想起,那是这两晚为求静心偷便抄的他的批注。   “还我!”一阵羞意忽然窜到心尖,像被抓到小辫的孩子,她两步冲到他身边,要夺自己誊抄的纸页。   沈浩初有心逗她,将纸交到另一手上高高抬起,秦婠心急,俯身压着他的肩臂伸手去抢。   绵软的触感骤然欺身,像两只兔子突然跳到他肩头,沿着臂上下磨蹭,饶是沈浩初自负冷静,此时也不禁如遭电殛般动弹不得,叫她一把抢去那两页纸稿。   “哼!”秦婠抢回稿,得意地扬扬手,离开他的肩头,正小心翼翼地察看自己的手稿,腰上却忽然一紧,似被粗壮有力的藤蔓缠上,将她往某处拉去。   尖叫过后,她已被搂着腰坐到他膝上。 作者有话要说:  心累…… 第41章 克制   秦婠脑中短暂空白,手松开,那两页纸轻飘飘落到地上。   屋里点的春白鹤鸣香散发出雨后草木清香,像男人身上干净爽朗的味道,不同女子的幽柔细腻,扑面而来吹进胸口,拂动心弦一声接着一声,似惊蛰的闷雷,慢慢敲醒懵懂的妩媚。   “放开我!”待他烫热的掌印在她的肌肤上,她才想起要挣扎,脑袋像塞满稻草的灶膛,火星乱飞,火苗很旺,乱且晕。   “别动。”身后人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三分。   沈浩初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只是将她圈在胸前,没有更多的动作,但她像受到惊吓的兔子般不断蹦跶,以自己的柔软对抗他的坚硬,蹭得他更加难受。   “你放我下去。”秦婠羞窘出哭腔,不必用镜子也知道自己此时定然满面通红。沈浩初个高腿长,她坐在他膝上半脚掌着地,只能绷紧乱踢,腰被他牢牢扣着,她的挣扎不过徒劳,反让本就松垮的绫袄往下滑,襟口微敞,露出圆润锁骨。   “还动?你是想今晚就把房圆了?”沈浩初原只想抱着她小小捉弄一番,谁知撩来拨去,却让自己陷落,只能抱着,进不得,退不舍,欲罢不能。   小丫头身上是沐浴后带着潮气的气息,有别于任何一种香料的香味,为了避免弄湿而高盘的长发底部沾着水,几缕松软的发丝绒毛般落下,不断拂过他的下巴。   他克制得极艰难。   秦婠被他一句话吓到,立刻僵硬地不再动弹。识实务者为俊杰,鸡蛋碰石头这种事,她不想做。   “你到底想干嘛?”她结巴着开口,手不动声色地掰他收紧的大掌。   察觉到她明显的抗拒,沈浩初也没打算再进一步。两人关系好不容易有所缓和,她在慢慢卸下心防,他不能在此时急进。   “只是抱抱你。”他干哑道。   秦婠蹙眉,他的唇离自己脖子很近,喷薄出的热气总让她觉得下一刻他会咬上来,而腿上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他的冲动,都让人害怕。她咬着牙不说话,转头看他,他白皙的面容也浮着一层红晕,眼里清明被混乱取代,急促的呼吸是他正竭力按下欲/望的证明。   上辈子他不近女色,连好友都赞他定力可嘉,不过是因他觉得男女情事无甚吸引之处。他的时间有限,而未完成的心愿太多,男女感情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即便是从小定亲的苏萦,于他而言也只是兄妹情谊多过男女之意。   他从来不知道,所有的冷静自持在一个女人面前化为乌有的滋味,忘却所有的恣意妄为,像酣醉时的狂欢,那是清醒的人永远无法体会到的心情。   “秦婠,告诉我,在你眼里,卓北安是什么样的人?”沈浩初想起白天秦婠见到这一世卓北安时的激动神情,他知道自己在她心中有着很重的分量,但到底是恩情还是感激还是其他感情,他却不得而知。   听到“卓北安”三个安,秦婠稍稍放松警惕,在脑中搜索可以用来形容北安叔叔的词语。   光风霁月?坦荡磊落?机敏沉稳?   想来想去,她只用了最简单的词语:“他是我心里最正直的君子。”   厚重的像座山峦,谁都越不过去。   “正直?”沈浩初呢喃着重复她的话。   小丫头还是太单纯,他不是她想的那样正直。他有他的野心,他的手段,他的私欲,他种种的求而不得——未了的心愿,未完的目标,如今再加一个她。更谈不上君子,否则他也不会在这里抱着她不松,不会在何寄说放弃的时候松口气,然后理所当然地接受所有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的爪牙,曾经被孱弱的病体束缚,又在这一世慢慢撕开束缚……   给了他的东西,就是他的,他不会还回去。   “你问这个做什么?”秦婠见他失神,伸指戳戳他的肩头。   “看你一天到晚提起他,怕你对他……”   “沈浩初!”秦婠骤然扬声喝止他,“北安叔叔于我而言只是长辈,别拿你龌龊的想法来揣测我与他之间的交情!”   他怀疑她不要紧,若是攀污卓北安,她便不能忍受了。   卓北安在她心中是需要仰望的存在,可以尊敬,可以爱戴,可以感激,却独独不能用男女间浅薄的爱情来衡量。她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心。   沈浩初沉默地看着她,想像不出如果此刻她知道,她心里正直的长辈正将她抱在怀中会有怎样反应……抗拒?厌恶?嫌弃?还是其他?   半晌,他低声笑起,秦婠莫名其妙:“笑什么?”   这一晚上疯疯颠颠的,她都被他弄糊涂了。   他没给她答案,只是骤然俯头,咬上她雪白的脖颈,刺麻的疼意传来,秦婠陡然间浑身一颤,还没等回过神,他已松口,只道:“记着你说的话,只是长辈;也记住我说的话,你只能想我。”   语毕,他放手。   秦婠思绪尚乱,还来不及思考他话中意思,便觉周身一凉,她已离开他的怀抱被放到地上。   “阿嚏——”沐浴后的热气散尽,他的怀抱也已远离,秋日凉意来袭,逼得她鼻头发痒。   “都说你穿少了。”沈浩初语气恢复正常,将搭在椅背上的外袍往她身后一披。   曼妙玲珑的身线被遮住,他既遗憾,又松口气。   秦婠抓着外袍站在旁边,傻傻看他俯身去拾那两页纸稿。沈浩初直起身时发现她还懵着,不禁又逗弄道:“什么时辰了还不去睡?莫非你想留在这里和我……”   “不要!”不待他说完,秦婠已经揪紧外袍跑走。   珠帘脆响过后,小丫头的身影消失,沈浩初苦笑两声,丢下手里东西,朝屋外走去。   不知道冷夜练枪,能不能平息因她而起的躁动?   ————   寝间里,红烛摇曳,妆奁被打开,铜镜印出模糊人影,秦婠怎样也看不清晰,便将巴掌大的水晶镜拿在手中。   水晶镜面水一般清透,照出个像煮熟虾子般的人。   她又歪头露出脖子,把镜面凑近——雪白肌肤上月牙似的红印格外醒目。   “混蛋!”秦婠把镜子重重扣到桌面,摸着脖子发脾气。   这么明显,她明天如何见人?   下手也不知道轻点!   一念才过,一念又起。   她不是应该厌恶他的靠近,为何如今心里冒出的却是无关紧要的念头?   ————   脑袋混乱得她一夜没睡好,哪怕身体倦到极至,闭上眼却觉得脖子上还残留他唇齿咬来时的刺痒,挠得她翻来覆去地烦躁,直到天微亮才堪堪闭了眼。   她再睁眼时就见秋璃笑嘻嘻的脸在床边晃着。   屋外天已透亮,幸而昨夜老太太发话,让她这几日好好休息,不必晨昏定省,倒免了她一番手忙脚乱。   只是起身时看到时辰,她不免还是惊讶——竟然睡到近午。   “你们怎么不叫我?”秦婠一边梳头一边骂秋璃,就算不用晨昏定省,她这也晚得过分。   秋璃甚是委屈:“我倒是想叫醒您来着,侯爷一早交代过,谁也不许吵醒夫人,我哪儿敢呢?”   如今蘅园里的丫鬟,没有哪个不怕沈浩初的,他就算不动怒,只用那双眼一瞧人,那些心怀鬼胎的丫鬟都怵得不敢动,谁还敢忤逆他的意思。   从前人人盼着沈浩初回蘅园,现在是人人盼着他别回来,若只有秦婠坐镇,丫鬟们的日子倒还轻松些,自打沈浩初回来,就像是在慈悲的观世音上头再压下尊大佛来,把丫鬟们弄得战战兢兢。   “算他有点良心。”秦婠小声嘀咕了句,问秋璃,“昨日你和谢皎送马迟迟去医馆,她现在如何?”   “孩子保不住,没了,她倒没哭,就是失魂落魄的没个生气,看得倒让人心疼。我与皎皎已经把她送回宅里,还让小梅照看着。”秋璃不无感慨道。   秦婠闻言叹口气,同一件事,两辈子结局不同。原以为只是贪慕虚荣的女人,谁知竟是爱错人的可怜人,也许这世上百般事、千种人,都有各自不同的脉络,每一次不经意的选择,都在推动着脉络的生长。脉络成网,便是这世间缘分,都随时随地的变化,即便她知道未来五年的事,也不见得就能掌握,更无法参透。   因为她本身,就是这网中困蝶。   “小梅太小没经事,你让奉嫂在外面再给她找个有经验的老妈妈服侍她小月子吧。”沉吟片刻,秦婠方道。   秋璃点点头,道了声“好”,手上已动作麻利地把她的长发绾起。   “咦?”   秦婠听到她惊讶声音。   “夫人,您这脖子被什么咬了,怎么红了这么一大块?”   秦婠猛地捂住脖子,涨红了脸:“没什么!”   想想,她不放心,又看着挂在桁架上的衣裳道:“把那身衣裳收了,给我找身竖领的出来。”   “啊?夫人您不是素来不爱竖领的袄子?”秋璃纳闷地看她。   “现在爱了,我怕冷。”秦婠推开她,催促道,“快去拿。”   秋璃只得百思不解地去了,秦婠又拿起水晶镜看脖子上的咬痕。   红红的月牙印还清晰非常,看着就叫人羞恼。   她讨厌沈浩初。   ————   沈浩初在大理寺大放异彩,又得皇帝召见的事转眼传遍京城兆京的政客敏锐地察觉到年轻皇帝急于招揽人才的迫切心情,而沈浩初的出现恰逢其时,应天府里初展的锋芒又让各路势力将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沈府一大早就收了好几份贺他通过大理寺考核的礼物,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寺丞之职,但由于得到皇帝的青睐却显得格外特殊,且沈家有爵位在身,寺丞位置不过跳板,只要沈浩初不出差子,有皇帝的常识,日后仕途必定顺利。   从前对他不屑一顾的人都开始重新审视镇远侯府与年纪轻轻的小侯爷,动作快的人甚至已送上拜帖或礼物,开始试探拉拢。   对于邀酒听戏的帖子,沈浩初一概回绝,送上门的礼物他通通收下,再交由秦婠回礼。   所以秦婠用罢午饭就闷在屋里拿着一撂礼单纠结回礼的事。人情往来是门学问,这礼回得厚了不行,回得轻了也不行,必得刚刚才妥当。她拟了两张单子就烦起来,把笔丢开,兀自生沈浩初的气。   昨夜才欺负了她,今早就开始给她安排活了,他脸可真大。   自己被二老爷请去外院应酬喝酒逍遥快活,倒把这些事丢给他。   正不自在着,外头帘子被人掀开,沉重的脚步声响起,秦婠抬头,看到进来的沈浩初正想出言讽刺,却见他面色沉凝,于是到嘴边的话便改成:“发生何事?”   沈浩初屏退屋中丫鬟,走到她身边。   她动动鼻子,没有嗅到他身上的酒味。   “秦婠,陈三死了。”   早上他只在外院二老爷的酒局里露了个面,就推辞离开,去了应天府,得的消息并不妙。   先前指证马迟迟杀人的陈三,昨夜在牢中自缢而亡。 作者有话要说:  呃……收到好多油,可是车子还没买。 第42章 关心   过了许久,秦婠才记起陈三是谁,又想到他死了意味着什么。   “怎么……就死了?”她喃喃着从书案后走到盆架前,无意识地绞了块绢帕递给沈浩初。   沈浩初接过后抹抹脸,拉着她走到窗前的矮上面对面坐下,才将事情的始末说给她听。   “他是昨夜用腰间系带在牢中自缢而亡,应天府的大牢看守很紧,现场没有可疑,基本不存在他杀的可能性。我去应天府问过,昨天陈三下狱之后,只有他妻子去探过牢,当时有牢头在旁边,两人并没奇怪的对话,说的都是家里事和他们儿子。”   沈浩初手肘按在矮案上,目光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为什么要死呢?就算是作伪证判刑,也远远没到要死的程度呀。”秦婠蜷腿往墙上坐去,两手捂着肚子与他说话。   “应天府的一早就去他家搜查,在他家里找到被王新抢走的,你赠予马迟迟的那贯钱。而他妻子的供词也证明,那贯钱的确是案发当夜陈三带回家中的。所以陆大人猜测应是陈三那天夜里进了胡同,发现被马迟迟打伤的王新,见他手里拿着钱,心生歹念,为财杀人。第二日怕事情败露,所以干脆作伪证污蔑马迟迟,结果被我们识破,并被打入大牢。他生怕官府查到他家中,所以才畏罪自杀。”沈浩初指尖轻叩桌面道。   “这猜测也说得过去,不过……”秦婠盯着他,“你既然说是陆大人的猜测,那就不是你的想法,你不是这么认为的?”   “你觉得呢?”沈浩初回望她。   “我觉得奇怪。”秦婠摇着头,斟酌着慢慢说出自己的想法,“那天早上先被官府当成杀人凶嫌抓走的人是何寄,照道理替罪羔羊已经有了,陈三没有必要在何寄嫌疑最大时突然间提到马迟迟。如果要脱罪,不管是何寄还是马迟迟被定罪,对他来说结果无差。”   沈浩初微拢的眉头稍松,唇边露出浅淡笑意。   两人想法不谋而合。   “对。这很奇怪,陈三出现的时机太早,不像为了脱罪,倒像是更有针对性的诬陷。”   他的想法比秦婠更深一层,她脑子转了两圈才会意:“你的意思是,陈三此举不是为了脱罪,而是为了陷害马迟迟?可是为什么呢?他们并无往来,更没恩怨瓜葛。”   “我也想知道原因,如果陈三和马迟迟之间没有关联,那是什么将他们牵扯到一起?”沈浩初将心中疑问提出。   也不知何时开始,他喜欢上与她讨论案子的感觉。这个迷糊的小丫头,大概只有在说起案子时才会展露出一丝与众不同的精明与稳重。可能有些人生来就具有某类天赋,只是被生活被身份所束缚,天赋难展,也许秦婠就是这类人。   “我想起来了,马迟迟曾经同我提过,王新好像知道些隐晦的把柄,并且这秘密可能与我们府,与那个想害你的幕后指使者有关。他打算用这些把柄讹诈一笔银两,然后远走高飞。你说会不会和这事有关?他在马迟迟那里躲了这么久,如果这幕后指使者误以为王新曾向马迟迟透露过这些事,那么……”秦婠说得非常慢,她与沈浩初不同,许多线索必须在脑中反复想两三遍才会出口。   “杀人灭口的理由,一举两得的计谋,不仅可以让王新之案了结,也能把极有可能知道秘密的马迟迟灭口。”沈浩初目光一亮,“你可知道这秘密的内容?”   秦婠叹叹气,神色不展:“我要是能知道,早就告诉给你了。”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线索可以说全都断了。她原以为上辈子的事只牵涉到镇远侯府,可不想早在五年前这局就铺天盖地展开,如今更是牵联到局外之人,两条人命摆在面前,让她不寒而栗。   身陷囹圄时的无助与恐惧突然袭来,让她阵阵发冷,小腹里的酸闷绞痛加剧。   “秦婠,事情越来越复杂,这幕后之人心狠手辣,你在府里万万要小心,切莫单独出入。”说来说去,沈浩初最担心的还是她。   “知道了,你也一样。”秦婠低头压紧小腹。   沈浩初光顾着案子,这时才发现她的不对劲。小丫头已经蜷成团,双手紧紧捂在腹间,低垂的脸苍白,光洁的前额上是细密的冷汗,说话的语气从刚才的精神十足变成恹恹不安。   “你怎么了?”他急急起身,绕过矮几朝她走去。   秦婠往里一缩,闷声道:“没事,你别过来。”   “快给我看看。”他没理她,径直坐到榻边。   “夫人,桂圆红枣黑糖茶煮好了,快趁热喝。”外头帘子一动,秋璃咋咋呼呼端着瓷盅进来,看到沈浩初唬了一跳,“诶?侯爷您回来了?”   “夫人怎么了?”见秦婠不作答,沈浩初沉着脸问秋璃。   秋璃看看他,又看看秦婠,眨着眼不知该不该回答。   沈浩初心念一动,直接看向秦婠:“是不是你的小日子来了?”   “……”秦婠愕然。这他都看得出来?   那厢秋璃飞快地把瓷盅放到矮案上,识相地抛下句:“夫人这两日畏寒,劳烦侯爷照顾。”人一溜烟地跑出屋子,活似后头有狼在追。秦婠看着这人转头跑得没影,叫都来不及。   有她这么当丫鬟的?   “不舒服怎么不早说?”沈浩初蹙紧眉头,被她含羞带怒地瞪了一眼,又开始检讨自己,“怨我,没早点看出来,一回来就拉着你说这些不相干的事。”   秦婠闻言不自在地道:“你瞎自责什么?这些事,你个大男人懂啥?也不是次次都难受,可能近日累了些,又恰逢天转凉……”   她说了两句忽觉跟个男人说这些不妥,皱着脸挥挥手赶人:“你忙你的去吧,别管我了,我没事。”   沈浩初却很认真地回答她:“一会让秋璃把护腹找出来,将粗盐在火上烤热与艾叶放在一起装入护腹绑到腰间敷着,可以驱寒止痛。”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秦婠自忖做了两辈子女人,还比不上他。   “我知道的很多也很杂,以后你会慢慢发现,不过现在,你先把这茶喝了。”沈浩初打开瓷盅,甜热气味冲鼻而来,见她怔怔的,他不由又道,“要我喂你?”   秦婠赶紧摇头,拿银匙搅了搅茶,舀了半勺送进口中。   甜!甜得发腻,甜得化人。   正喝着,她小腹上忽然一暖,他的大掌覆来,隔着衣轻轻揉着。   她缩了缩,最终不再躲避。   “这两天多穿些衣裳,别往风里钻,家里杂事你就先别管了,安心歇着吧。生冷之物,酥酪果子都别吃了,夜里被子多盖一床,要实在疼得难受只管告诉我,我替你请大夫,千万不要瞒我。”   沈浩初声音还继续响着,唠唠叨叨,她从没觉得这个年轻男人话这么多过,像个老头子。   不过……她喜欢。   ————   秦婠一点没客气,果然把诸事撂开,在蘅园安心歇着,除了吃就是睡。沈浩初不止替她在老太太那里告假请罪,又发了话不让人进蘅园吵她,甚至于把原本交给她打点的人情往来之事揽到自己身上。   如此一来,沈浩初变得非常忙碌。今时不同往日,虽还没到正式去大理寺应卯当差的日子,但日常应酬见长,又有王新一案悬着,他白天基本不现影子,只在晚饭时间回来,用过饭就坐到书案后,忙着回礼单与邀帖,看案卷律法,读读写写的,直至深夜。   好几回夜她深夜醒来,都还见着次间里灯火通明。   最后秦婠歇得过意不去,把人情往来的杂事担走。沈浩初见她歇了两日生龙活虎,也就放心交给她了。   王新的案子查来查去并没新进展,因有铜钱为证,应天府还是将此案以陈三为凶手了结,只有沈浩初还在暗中查着。   转眼便是冬至,兆京下了第一场雪。这里的秋天很短,寒冬每年都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年节将近,沈府变得异常繁忙。宫里开始往下赏赐,各府的应酬往来比寻常多了一倍,底下的庄子都赶来交租,一应器皿年菜并府内各色布置的采买,再加上新旧汰换等诸般事宜,将邱清露忙得焦头烂额,每日卯时就起,子时过后方歇。   纵是这样,邱清露也没让秦婠搭手的意思。   按着老太太的意思,秦婠开始跟着邱清露学习府务,不过也仅限跟着。大权仍旧是邱清露把着,只有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偶尔她会问问秦婠意见。   秦婠倒不计较,笑面菩萨似的跟着四处转。谁知冬至才过没两天,邱清露就扔了件差使给她。底下的庄子孝敬了些活物过来,还有新鲜的鱼内并果蔬,沈芳华兴致上来,求了老太太的允,趁着大雪未化想邀请几家要好的姑娘过来围炉赏雪,吃酒作诗。   邱清露本就不耐烦应对这些小姑娘,如今又忙得不可开交,这鸡毛蒜皮的事她懒得再管,就交给了秦婠。   沈芳华遣人把要邀的名单送来时,秦婠正在照镜。   “胖了。”她把袄衣在腰后抓紧,然后捏捏自己的小腹。   上辈子进沈府后她身上的肉就直线下降,这辈子反过来。   “哪里胖?”沈浩初抬眼看了看,觉得她那腰瘦骨伶仃的,还是要再圆些才好。   “跟你说你也不懂。”秦婠回头呛了句,满脸的嫌弃,跟男人不能讨论这些,他们看不明白。   “……”沈浩初语塞。   那厢秦婠已经拿起沈芳华送的名单细看,才两眼她便蹙眉哼了声。   “怎么了?都请了谁?”沈浩初又抬头问她。   秦婠似笑非笑道:“你的老相好。”   沈浩初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秦舒。   说这样的话,这丫头大概活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要众筹买车的,有打算直接送我车的,你们想过没,我没考到驾照,不让上路啊。 雪天路滑容易翻车,大伙还是注意些安全,哈哈。 顺便,我怎么觉得写了这么久,都是宠和甜,就没点波澜…… 第43章 斗志(虫)   大雪停了半天又纷纷扬扬落下,沈府后园被雪覆盖,地上的积雪已没到脚踝。灰白的天,素裹的景,水墨画卷般迷人。一顶软轿在石道上行着,路两边都是穿得臃肿的仆妇冒雪清扫地面积雪,每扫两下就要停下朝手心呵口热气,雪虽扫掉大半,路仍湿滑,抬轿的人只能蜗牛般缓慢行走。   轿窗厚实的帷帐被人挑开,霜雪刺骨寒意扑得秦婠打了个颤,忍不住将手中暖炉往怀里揣紧。秋璃撑伞走在一旁,见状忙上前:“夫人,外头又下雪了,冻得慌,您快把帘放下,有事在里边吩咐奴婢就是。”   秦婠伸掌接下片雪花,看着雪在掌心融成水。   “你回蘅园一趟,把我屋里的铜云手炉、貂鼠皮的大毛披风与雪具包了,让奉嫂男人跑一趟大理寺,给侯爷送去。他今早出门时,什么都没带。”她仔细吩咐秋璃。   想起早上沈浩初出门时的穿着,秦婠忍不住撇唇。那人仗着年轻又有功夫底子,身子健壮,这么冷的雪天也不肯多穿些,连雪具都不带,匆匆就出去了,这会下起雪来,恐怕有他好受的。   这段日子沈浩初一直在蘅园住着,除了偶尔的亲近外,他还算规矩,两人不止相安无事,倒还添了几分相互扶持的味道。他繁忙得很,不像从前那样纵情玩乐,秦婠便默不作声帮衬着,在衣食住行上出力,慢慢开始打点起他的日常起居。   “还是夫人心疼侯爷。”秋璃捂嘴打趣道。   “去,谁心疼他?不过是怕他冻病了,到时候你们又要侍候得人仰马翻。”秦婠斜瞪她。   “是是是。”秋璃并不揭穿她的口是心非,窃笑两声就走了。   秦婠放下帘子,把手炉贴上冰冷的脸颊,神思恍惚。   她表现得如此明显吗?   刚重生时坚如磐石的心好像松动不少。她本就不是擅长记仇的人,再多的痛都已经隔了一辈子,她可以远离可以铭记却不想牢牢恨着。而面对这个与上辈子相比截然不同的沈浩初,她很难做到心硬如铁。   如果这辈子的沈浩初不是上一世的人,那她希望,过去的沈浩初永远不要回来。   ————   坐软轿巡园子,是邱清露交给秦婠为数不多的几件事其中之一,就是看看各处丫鬟仆妇可有老实干活,有没吃酒赌钱坏事。这巡园白日一次,夜里锁园时再一次,原来是派给邱清露身边的管事婆子照看,是件吃力不讨好且无甚紧要的差事。   秦婠倒是应承得没有一点脾气,每天也都早晚按时辰巡园,并无怨言,几天下来她就将各处的丫鬟婆子都认了个遍,那些原和她不甚熟稔的人,路上若遇见了也知道过来行礼招呼,她又没什么架子,偶尔和下人们闲话家常,倒能说笑上一阵。   日子并不枯燥,不过最近添了围炉赏雪的宴请,秦婠就有些忙碌。巡完园子,她便让人抬着软轿去了杂库房。沈府的杂库房是三连的大平房,里面收满沈府大大小小各种家什。因要围炉赏雪,沈芳龄出了个主意,要在醉翁亭里吃古董羹。古董羹的铜炭炉今年冬天还没用过,秦婠打算叫人开库找出来,再挑两扇屏风、几块厚帘子并取暖用的铜炉,把那四面进风的亭子遮一遮,别叫来做客的姑娘们被风吹坏。   “夫人,管库房的刘嫂子说,今儿二老爷让人采买的祭祖器皿早上送来了,如今库房里正忙着清点,没功夫帮忙开库找那几样东西,请夫人明日再来。”   秦婠正坐在库房外的小厅里喝茶,茶没饮两口,前去传话的小丫头就来回话。她蹙起眉,目光透过花棂窗看向库房外的小院。院里确实忙碌,搬搬抬抬的没完没了,但都是小厮,外院的朱管事在旁边盯着,并没让仆妇们插手。库房的廊下隐约可见两个穿花衣裳的媳妇倚柱而站,手里正抓着两把瓜子一边嗑一边闲聊,其中一个便是管库房的刘嫂子。   “昨儿蝉枝过来的时候,你们就推说正忙着清点库房,今儿过来你们还在忙?”   秦婠没开口,已从蘅园回来的秋璃看看她的脸色,冷着脸替她开了口。   “夫人,秋璃姐姐,二位也看到了,院里忙乱的很,又是祭祖的大事,实在是抽不得空。”小丫头陪着笑脸伶俐地解释道。   “不得空?”秦婠笑着,将手里的茶碗“砰”地搁下,起身朝外头走去,“我去看看,是什么事让库房的人忙成这样,连找两三件东西的时间都没有?”   邱清露管家多年,这府里各处早就都是她的人。这些管事的媳妇婆子惯用看人下碟,见秦婠面嫩不经事,少不得要耍耍心眼,一来是懒散惯了,二来也是为了下下秦婠的威风,好在邱清露那里表个忠心。   秦婠两世为人,如何不懂这些?   她才踏进院里,廊下的刘嫂就把手里的瓜子儿都扔到花丛里,又把嘴里碎壳吐个干净,这才碎步跑来,给秦婠行礼,嘴里说得好听:“夫人怎么进来了?库房物杂灰多,没得沾了夫人的脚。夫人有事只管遣人来吩咐就是,何必亲自来这一趟?”   秦婠不言语,秋璃便道:“昨日已经让蝉枝来过了,刘嫂说忙,我们就不计较。今日夫人亲自过来,你们还是忙,也不知库房的几位贵人什么时候才能不忙?”   秋璃的牙尖嘴利让刘嫂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刘嫂心里不痛快,嘴上仍道:“秋璃姑娘可别这么说,我们忙还不是为了侯府。你也看到了,这院里搬搬抬抬都是过年祭祖的器皿,二老爷亲自交代不许出差子,我们自然要花十二分心。今儿确实不得空,夫人要的东西,明日一定给送过去……”   “祭祖的器皿与你们什么相干?金银玉器你们碰不得见不得,都由外院的朱管家收点着,你们忙什么?”秦婠摩挲着手炉上的镂空花纹,冷淡开口,甜糯的声音陡然降了声调,像被雪冻住的冰糖山楂,又硬又冰,牙齿一咬冷不丁还要被糖块戳到舌头。   沈府的老规矩,祭祖的器皿女子不能触碰。秦婠虽然讨厌这规矩,但此时刘嫂拿这来搪塞她,她少不得要提上一提。   “这……”刘嫂没料到秦婠不开口便罢,一开口连客套话都不愿说,恼羞成怒,又有些心虚地回头看了眼院中,陪着笑道,“夫人自是不知,虽然奴婢们不用上前,可库房里杂物甚多,我等也需得看着。”   “果是看着,连瓜子儿都嗑上了,要不要我们夫人再给刘嫂你送盘花生来?”秋璃嗤笑起来。   旁边的小丫头赶紧指了指刘嫂的衣襟,那上头沾着两片碎壳子。刘嫂的脸顿时通红,用力拍下碎壳,硬着脖子道:“夫人现下就要,奴婢也是不能。那库里东西堆得多,这小件物什也不知塞在哪处,还得好好找找。”   “既如此我们也不为难你,只把库房的账册名录取来,那上头自有记载放置处。你贵人事忙,我叫我的丫鬟去翻。”秦婠越发不耐烦,脸上的笑也没了。   “名录没有文大奶奶允许,不得翻阅。”刘嫂咬了牙回道。   “那就你来查看,看了告诉我东西放在哪里,我自己让人取,若是再不行,我便叫人进库自行翻找,若这样还是不成,那就将清露嫂子请来,让她当着面将名录打开看!”秦婠沉着脸,话锋一利,不复往日模样,“再让清露嫂子瞧瞧,刘嫂子年纪不大,记性倒差,连东西收在哪里都不记得。库房琐事甚多,收的又是各处物件,万一出了纰漏丢失什么重要东西便不好了,这库房是不是应该换个记性好点的?”   刘嫂扇了自己一嘴巴,道:“夫人莫怒,奴婢并非存心怠慢夫人的吩咐,且让奴婢想想……”   她转了两眼,既想不起东西收在哪里,被当众斥责又羞恼,索性道:“想起来了,前几日二老爷在外院宴客,把铜炭炉取去,还没送回来……”   话没说完,库房里出来个粗使丫鬟,年约十六,生得壮实,穿着枣褐的夹棉衣,抹着满头的汗憨道:“可是煮古董羹的铜炭炉,我记得,收在第二间仓库靠窗花格的斗橱里。”   刘嫂双眼顿时瞪如铜铃,正要喝骂,秦婠却已笑着向那丫鬟招手:“你过来。在库房当差多久了?叫什么名字?刚才在里面做什么?”   “奴婢叫玉珠,在库房当差有两年了,负责这里的重活,刚才在里面点酒器。夫人要找什么只管问我,我都记得位置。”玉珠笑起来。   “好丫头,我问你几样东西。”秦婠拉起玉珠的手,把要找的东西一一说了,果听玉珠逐件报上放置地。   秦婠笑颜逐开,向秋璃吩咐:“去把外头我带来的丫鬟叫进来,让玉珠带你们去把东西翻出来。”   听到秦婠要自己进库,刘嫂忙要拦人:“夫人,使不得,这不合规矩。各院各处要使东西,都不能擅取。”   “规矩?不合哪个府的规矩?”秦婠冷道。   “自然是咱们镇远侯府的规矩。”刘嫂挺起胸膛。   “你还记得是镇远侯府啊……那你告诉我,如今的镇远侯是哪位?”秦婠勾起唇角。   刘嫂陡然间生出满背冷汗。   如今的镇远侯自然是秦婠丈夫沈浩初。   ————   大理寺的空庭覆了层厚厚积雪不及扫除,两人漫步其间,落下四行深深足印。   “陈三的后事昨日料理完毕,他媳妇已经收拾好细软一早就带儿子回老家,连屋里一应家什都不愿带上,走得非常匆忙。”沈浩初一边说,一边抖抖发间的雪。   纷纷扬扬的雪落在乌黑的发间像细碎的银粉。   他受卓北安之邀,今日一早就到大理寺议事,待事情谈妥出来时遇见何寄,便与其说起王新和陈三一案。   何寄如今看到沈浩初的面容,已经没有太多感觉,闻言只道:“你怀疑陈三的死和他媳妇有关?”   沈浩初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直觉,想派人跟去看看,你可方便?”   “不用你说,我也打算过去。”何寄抱着剑,眉梢挂了一抹雪粉,让目光更加清亮。   “你能去就最好,不过万事小心,别再着了他们的套。”沈浩初直视前路,冷冷地提醒他。   “那只是意外。”何寄哼道,面上浮起几丝不甘。   沈浩初便不言语。   二人行至官衙门前,有人怀抱大包袱朝沈浩初急步走来。   “侯爷,夫人让小的捎给您的。”奉哥喘着气道。   “是何物?”沈浩初示意身后的沈逍接下,又问他。   “夫人见天又起雪,怕您冻着,所以命小的送了御寒之物与雪具过来。”奉哥朝掌心呵着气,见沈逍将包袱打开,便劝沈浩初,“侯爷,身子骨要紧,您还是把披风披上吧。”   沈浩初已经见到包袱里那件大毛披风,领上一圈油光的黑貂毛。他上辈子因为身体缘故,穿得总较一般人多,到了这辈子难得有个壮硕的身体,少穿几件也不觉得冷,所以便不爱多穿,不过看到这披风,他就想起秦婠常常口是心非的表情,不由笑了。   “披上吧。”他点下头,由着奉哥把那披风展开披到他背上。   小丫头的心意,他怎可拂却。   何寄站在一旁,冷眼旁观那披风。披风有些眼熟,似乎是秦婠亲自挑的皮子,再找人细细缝制的,不过他一次都没穿过。   “她对你不错。”想不通自己是什么心情,何寄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她自然是好的。”沈浩初拉拉披风,意味深长地回他。   何寄抱紧剑,觉得这天似乎真的很冷,冻得人心里不痛快。   这不知沈浩初有什么可得意。秦婠再好,还不是因为二人是夫妻,上辈子这同样的好,他也受过,今世的沈浩初能得到她的好,沾的是他的光。   秦婠妥帖照顾的,是他“沈浩初”,不是那躯体里的灵魂。   如此想着,何寄觉得没那么不痛快了。   ————   冬日天黑得早,沈浩初赶早回府,到蘅园时也已是掌灯时分,屋檐下的宫灯全都挑起。   站在门边将身上的雪抖净,他方挑开厚实的帘子进屋。一进屋,炭火暖意汹涌而至,桌上的饭食热香满屋缭绕。他脱了披风,径直走到炭盆前,伸手烤了两下,问道:“你们夫人呢?”   屋里站着三个丫鬟,没人作声。沈浩初心里奇怪,搓着手转头看她们。   按往日习惯,每到用饭时间,这屋里是最热闹的时候,秦婠喜欢边吃饭边听人说话。   “怎么了?她还没吃饭?”沈浩初出去前说过归时未定,所以让秦婠不必等他回来吃饭,但如今他看这满桌几乎没动的饭菜,寻思着她应该没有用饭。   “夫人今天被气到了,现在还不肯出来呢。”被沈浩初凝肃的目光扫了几眼,只有秋璃壮着胆子开口。   “发生何事?”沈浩初坐到榻上,接过蝉枝倒的热茶,也不急着进去找秦婠。依她那脾气。若是他亲自问她,她必不肯开口的。   “还不是被园里那些见风使舵、惯会下绊子的小人给气的。白天夫人就在库房里动了回怒,到了下午还有人挑上门来。”秋璃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忿忿不平地把早上库房的事说了遍,又提起下午的事,“那赏雪宴文二奶奶就给了三十两银子的份例,我们夫人琢磨着近日降雪,京中物价上涨,已经又添了二十两银子,共五十两,让厨房的人置办酒菜。谁知厨房的赵嫂子拟完菜单也不给咱们夫人过目,直接送去给三姑娘。三姑娘看那单子菜品粗陋,以为夫人苛待她,闹到了老太太那边。夫人下午被老太太叫去丰桂园问了半晌,从老太太那里拿到了菜单,气得倒卯,回来就进了里边不出来,也不让咱们进去服侍。”   “五十两?虽然雪后菜肉价钱上涨,但涨三成已是顶天。三十两本就可以置办一桌体面的酒宴,何况五十两?”沈浩初眉头大蹙。   “可不正是如此……”秋璃还想继续告状,却听珠帘一响。   “秋璃,别说了。”秦婠出来,喝止了她。   沈浩初挥退丫鬟,走到她身边。她头上首饰已去,只插着两支玉簪,额上戴白狐毛做的昭君套,莹白的脸被绒毛衬得十分可爱,就算是板着脸,也像生闷气的娃娃。   “发这么大火?跟我说说?”沈浩初问道。   “有什么可说的?怎么?爷怕我办不好这酒宴,怠慢了秦舒?”秦婠气不顺,张口就刺人。   沈浩初被她堵得,抬手就掐她水灵的脸。   “再说这话,下次我就拿戒尺罚你。”   “罚我?爷还想动手不成?”秦婠拍开他的手,揉着脸气道。   “是啊,再有下次,你就趴到床上去……”沈浩初说的是从前他嫂子揍侄儿的情景。   秦婠竟然听懂。   “下流!”她羞恼地跺着脚走开。   沈浩初却被这话逗笑,跟到她身边,道:“好了,我让你撒撒气,使个小性子没什么,但你这问题还是得解决。被人欺负了?要不要我出面?”   秦婠仰起头,脸上斗志昂扬,像圈里威武的大公鸡。   “不用,若是这点小事我都应付不来,日后如何替你掌管整个侯府!”   沈浩初微微一怔,笑开。   她这话说得他通体舒畅。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忙坏,T.T 波澜什么的,暂时还没想到,我就随口感慨一下,捂脸。 第44章 发威(虫)   昨日遇的那些事儿,与其说让秦婠生气,倒不如说让她斗志更加旺盛。   自从打定主意要争一争侯府的管家权,秦婠就已经做好准备要应付各种情况,而眼下问题不过是才刚浮出水面的石块一角。她本非争强好胜的脾性,只是时势造人,为了往后的舒心日子,她不争也要争。   屋外大雪已停,积雪又厚了几分,檐下结起长长的冰挂子,窗子才挑开细小的缝,刺骨的寒意就钻入骨头。屋里炭火暖和,烤得人干燥,秦婠在脸上抹了厚厚一层面脂才开始上妆。   换上里外发烧的袄子,系上厚实的月澜裙,秦婠已经出身汗,从寝间出来。   次间比里头冷些,沈浩初怕热,炭火没那么旺,秦婠方透口气,看到坐在书案后的沈浩初,她很惊讶:“侯爷怎不更衣?”   沈浩初仍穿着家常的素净衣袍,外头罩着松垮的鹤氅,正歪在椅上看书,头发半披,不像要出门的样子。   “今日不出去了。”沈浩初放下书,看到把自己包成球的秦婠,勾唇笑了。   她那衣裳,襟口袖口都滚着狐狸毛,头上也是细毛的昭君套,乌油的长发全都拢上去,雪润的脸藏在棕白的绒毛间,乖巧精致,叫人看着就想掐。这样年轻带着稚气的脸庞,难怪压不住下人,谁不把她当成孩子看呢?   连他都忍不住想逗她疼她,最好能给她一方无拘束的天地,让她活得永远像个孩子。   可惜……她的心,已经不是孩子了。   成长是件挺无可奈何的事。   “你今日不是和小郡王约了去燕王营里看马球……”秦婠纳闷。   “推掉了。”沈浩初打断她的问题。   秦婠诧异地眨眨眼。   燕王和小郡王的约都敢推?   “我想吃前日的羊肉锅。”沈浩初提了要求,没回答她的疑惑。   秦婠寻思着羊肉还有,爽快点头:“好,我叫奉嫂炖上。”   正好,天冷,她也想吃羊肉。   “你快去快回吧,我等你回来吃饭。”沈浩初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秦婠“哦”了声往外走,没两步她那脑袋才转过弯。   沈浩初今日留在蘅园的原因,不会是为了要替她撑腰吧?   ————   照例巡完园子,秦婠带着秋璃与夏茉去前院的叙海阁议事。   叙海阁是邱清露每日点卯的地方,不过今日邱清露要去赴娘家亲戚的喜宴,所以免了一天点卯,故这叙海阁冷冷清清的,只有两三个打扫的小丫鬟。   秦婠在花厅的锦榻上坐下,命人拢了炭盆,沏来热茶,又用大红的石榴花羊驼绒毯盖了膝,这才揣着手炉吩咐早已候在外面的人进来。   两个穿着褙子的女人进来,年纪不大,约三十上下,梳油光的发髻,簪着两朵绒花,倒是体面。许是昨日她在库房发作的事情已经传来,今天这两人态度都很恭顺。   “哪位是赵嫂子?”等两人行过礼,秦婠才慢条斯理开口。   着菊纹缎面褙子的女人上前半步,躬身道:“奴婢赵王氏,见过夫人。”   秦婠抬了抬眼皮,眼前这人容长脸,宽唇细目,此时低眉顺眼,规规矩矩地的模样,正是总管厨房的赵王氏。   “赵嫂子,三姑娘赏雪宴的菜单子是你拟的?”她问道。   “回夫人,是奴婢草拟的,本欲先呈给夫人过目,不料昨个儿三姑娘身边的四喜到厨房来,把这单拿了去,说三姑娘的宴,她要自己过目。”约是料到秦婠今日会兴师问罪,赵王氏早就想好借口,不慌不忙答着。   秦婠呷口茶,搁下茶碗,道:“那菜单上的菜品我看过了,粗陋了些。三姑娘请的都是各府娇客,这些千金小姐哪些好的没见过?那菜色拿来招待她们,恐怕不妥,没得叫人笑我侯府寒酸。”   她说话间从袖里取出菜单。   菜单上的菜品鸡鸭鱼肉皆备,放在普通人家是不错,但搁在这赏雪宴上确实不妥。沈芳龄眼界高,结交的都是豪门贵勋家的姑娘,她又虚荣,安心想博个名声,看了这菜品也难怪要发火。   昨天下午她告到老太太那里,害得秦婠被请去丰桂堂。老太太倒没责怪秦婠,只是提点了两句,但到底秦婠年轻欠稳妥的印象是留下了,这事在园里传来传去,又变成“夫人行事欠妥,与小姑不和”等等的言论。正值她要学掌事、立威信之机,这样的传言可不好。   这赵王氏是邱清露的陪房,邱清露掌家之后才慢慢被扶上去的,行事倒低调稳重,与昨天库房的刘嫂子可不同。   “夫人,菜色只是草拟,若是不妥可改,只不过……”赵王氏面露犹豫。   “不过什么?但说无妨。”秦婠道。   “那奴婢就大胆说一句,这菜再改也都是差不多的东西。若想置办山珍海味,夫人给的五十两银子怕是不够置办。”赵王氏小心翼翼地解释,看到秦婠面无异色,才又继续,“虽说是给三姑娘,可做了这些菜也不能单给三姑娘,老太太、太太、奶奶,外院的老爷、公子,各房各园少不得都要送一份,这菜量上去,银钱使得就大了。”   “纵是如此,按上次菊宴的菜单,也不过用了三十两银子,那次还是大宴,怎如今五十两银子便不够了?”秦婠温声问话。   “夫人,此值入冬又是年节,菜价本就上涨,又逢近日降雪,外头鲜肉蔬果已供不应求,咱们府因有专供菜肉的农户,所以没短了吃食,不过这价格也已经翻倍。”   “翻倍?谁告诉你的?”秦婠又问。   “负责后院采买常兴嫂,这菜单是与她商量之后才拟下的。”赵嫂子老实回道。   “秋璃,让常兴嫂进来说话。”   赵嫂子话才落,就听秦婠吩咐秋璃,原来她说话的这会子功夫,常兴家女人已经被请到外头等着,看样子秦婠是有备而来,赵嫂子忍不住抬头悄悄看了眼年轻的夫人,发现她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赵嫂子心里冷不丁一颤,总觉得这事没那么容易揭过去。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她们可别撞在这新夫人的火头上去。   “我说姑娘,夫人到底什么事寻我?等了这半天我腿都站颤了。”   人没进来,抱怨的声音就隔帘传入,一道高瘦的人影随之进来,秦婠展目而望,进来的是个三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女人,脸擦得死白,唇脂涂得红,身上穿桃红缎面的银鼠皮袄子,头上几件金灿灿的簪钗,乍一看倒像是哪房的主子奶奶。   这人扭着蛇腰进来,一看到秦婠就将抱怨收起,换上讨好的笑,声音捏得热情:“奴婢见过夫人,夫人万福。”   一边行礼,她一边眼珠子乱转,打量着屋子。   秦婠不语,挥手让她起身,并没赐凳。这常兴嫂心里便不大痛快,站直腰后便作势捶打自己的腰腿。   秦婠猜到她在想什么。   常家是老太太的陪房之一,老常追随老太公多年,常妈妈也服侍了老太太很久,在府里是极得老太太信任的一家人,两口子原就负责内外采买之事,后来年纪大了,这事就交由儿子常兴和媳妇负责。   采买差事向来是所有差事中油水最足的一份,这常兴和他女人在府里府外都得势,被追捧惯了,就是邱清露请她说话也都客气赐坐,如今到了秦婠面前连外锦凳都掏不着,这常兴家的哪里高兴?   “听说近日外头菜价翻倍上涨,想找常兴嫂问问情况。”秦婠拿着那菜单子问她。   “唉哟我的夫人哪,您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哪知外头世道艰难。这雪路难行,多少货被雪挡在路上,一送进京就被哄抢而空,这价格能不上涨吗?翻倍还是好的,按往年临近年节,就是出三倍的价,很多东西都采买不着。”常兴嫂看到那单子,轻蔑地笑道,“单说那茄子、冬笋、番柿、土豆这些寻常菜,都已经涨了一倍,更别提那些新鲜的鱼虾。原来一两银子能买到的东西,如今只能买到一半,夫人要想置办见得了人的席面,少不得要备干货、活禽,各种稀罕配菜,五十两银子……还请夫人恕奴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咱们府里果菜肉并活禽鱼虾等物是找几户农庄专供吧?干货干果都是同福记的,入菜的药材,人参当归枸杞等都是康记药材送来?米面油盐是老陈家的?”秦婠掀开毯子,缓步下来,又身后的秋璃手里接过撂单子,甩到常兴嫂面前。   常兴嫂见她竟把府中常供的商贩打听得如此详尽,心里已犯了嘀咕,再接下那单子一看,脸色顿变。   “常兴嫂子可看清楚了,咱们夫人手里这撂单子是昨日早市上的菜价,还有几家老字号的价格,底下还有张按菊宴的菜色算出的所需采买食材的银两,别说五十两,三十两都尽够了。这还只是按着市集上的价钱来采买,咱们府与这几家农庄商贩向来是大桩采买,价钱较之市价本就便宜两成,再加上近日咱们府底下的庄子交了批租子过来,其中不乏山珍海味,根本无需采买那许多。常兴嫂子这笔账,也不知是怎么算出来的?”夏茉趁着秋璃过去扶秦婠的时机开口讥讽道。   “这……这上头都是错的。”常兴嫂看着那单子,额上开始冒汗,她以为这刚进门的新妇还是不识油盐的小丫头,怎知不过一天时间,秦婠就已打探到这么多?   “错的?哼,咱们夫人外祖家是皇商,夫人的夫人手里握着田庄、铺面不知几何,陪嫁了一半给咱们夫人。这些东西,咱们夫人不必出这个门,每天都有人呈报上来。常嫂子睁着眼说瞎话,我看夫人您不如把这几家掌柜和农庄管事都叫过来问问,看看他们到底如何说的。”秋璃冷冷道,与夏茉一唱一和,把常嫂子说得额上的汗不住往下滚。   “不不,奴婢说的是……大概是奴婢算错了,夫人宽限奴婢点时间,让奴婢再去核实核实。”常嫂子抹抹汗,说话开始结巴。   “常嫂子也是采买上的老手,这还能算错?本来清露嫂子只给三十两银子,已是尽够,我琢磨着置办这些,采买的、厨房的都辛苦,所以才又添了二十两银子,多出来的就算是给你们的辛苦钱。再来采买上那些回扣小利,只要不过分,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不想常兴嫂子竟欺我面嫩不知事,逼得我要好好与你清算这账!”秦婠板起脸,笑口菩萨顿时成活阎王。   常兴嫂吓得立刻就跪到地上。   “如果我没记错,常兴嫂还负责公中一应胭脂水粉、头油布匹等物采买。前日我在清露嫂子的账册上那里看到丫鬟们用的胭脂头油,记载的都是馥华斋头等货,可这几日我巡园时四处走动,看到丫鬟们用的,可都是次货。头等货与次货价格相差近一两银子。你按头等货价采买回来,给丫鬟们的却是次货,这其中差的银两呢?”秦婠冷笑道,“你打量给主子们采买好的,给丫鬟们的就以次充好,鱼目混珠,便无人查觉吗?”   “夫人明鉴,奴婢没有,那肯定是馥华斋送错货了,奴婢明日就找他们问去。”常兴嫂瑟瑟发抖地解释,早没了刚进来时的威风样。   秦婠勾唇:“一件东西错也就罢了,连七月那批胭脂螺黛,八月的头油与秋裳,十月底的布匹,都一起错了?”   常兴嫂瘫在地上,嗫嚅着唇半晌才道:“夫人,奴婢知道错了,求夫人看在老太太的份上饶了奴婢这一回。”   “老太太的份上?馥华记送来的东西,都是以头等品的外盒灌装次品,你分明与外人勾结,欺上瞒下往外骗钱。这事……老太太能饶你?”秦婠见她被自己说得面如金纸,再也接不上话,便往外喝起。   “来人,把常兴家的绑了关去黑房,等清露嫂子回来先交由她发落。是一时出错,还是常兴家的中饱私囊,又勾结外人欺瞒主子,只把这一年来的账目明细仔细核实便知!”   语毕,秦婠又盯着着赵嫂子:“赵嫂子,给你半日时间,重新拟份菜单,晚饭前我要看到。”   赵嫂子早就跟着跪地,闻言只道:“是,夫人,奴婢遵命。”   秦婠揣起手炉,看着外面粗使婆子进来,拿拇指粗的麻绳将常兴家的捆起,常兴嫂只管语无伦次地喊饶命,眼泪鼻涕混成一团求秦婠。秦婠不为所动,看着人被押走后才松口气,让秋璃扶着自己出了叙海阁。   ————   路上积雪已被扫除大半,秦婠穿着鹿皮小靴,裹着灰鼠斗篷,与秋璃等人缓步而行,并没坐软轿。   秋璃与夏茉看她的目光,已转作崇拜。   秦婠却无甚感觉。重生归来最大的好处,大概就是她能提前知道未来才被揭穿的阴私勾当,再加以利用。常兴家勾结外人的事,其实是在两年后才被揭穿,那时老太太已经过世,府里虽是邱清露当家,但实际上却是二房宋氏作主,这常兴家罚得并不重。   “夫人,常家是老太太的陪房,您揭破这桩丑事,不怕老太太怪罪你?”秋璃有些担心。   “不怕。常家虽是老太太的陪房,但常兴早就倒向二房了。”秦婠笑了笑。   沈府人事复杂,府中中馈虽由邱清露主持,但邱清露却是老太太的侄孙女,所明面上是二房掌家,实际却是老太太在管着,这也是邱清露嫁进沈家多年,却不为自己婆母所喜的原因。宋氏与这媳妇面上虽和,但心不在一块。   邱清露不过是老太太用来把握侯府,平衡两房的棋子,夹在中间也不好过,其实她大可撒手,可惜为人又太过要强,恨不得能包揽大权,所以活得很累。   如果不是因为要查幕后指使者之事,秦婠根本不想与她去争,毕竟她不缺银两,不靠公中生活,关上门自过自的还更自在。   而那常兴家虽是老太太陪房,但早就被宋氏以厚利收买。与常兴勾结的馥华斋,实际上是宋氏娘家弟弟的产业,采买所污的银钱三家分利,算下来也好大一笔银子。而为了贪沈府公中银两,宋氏背地里可做了不少事,这不过是其中一件。   所以只要老太太听到馥华斋的名号,心里应该有数,不会责怪她撕破脸。   “啊?”秋璃眨着眼,“夫人连这个都知道?”   秦婠摇了摇头,叹道:“知道再多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利用?”   “利用?”秋璃惊道。   秦婠却不再向她解释。   为何沈芳龄能知道那张菜单,又闹到老太太那里?为的就是有人想把这事闹大,惹怒她。她若出头,必找厨房与常家的麻烦,与宋氏对上;若不出头,她这掌家的威信可就大减。   不管哪个结果,都如那人的意。   只可惜,秦婠不止寻麻烦那般简单,她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拔了这颗碍事的钉子,正面向宋氏发难。   邱清露的如意算盘,还是打错了。   ————   主仆几人慢悠悠地走到蘅园,才踏进园子,秦婠就见沈浩初陪着两个年近四旬的男人站在园子里,旁边的仆妇都在廊下围观着。   三个男人背朝园门站着,不知她进来。其中一个男人正抬着臂,指着蘅园的主屋比比画画,沈浩初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怎么回事?”秦婠唬了一跳,心道这沈浩初做得太过,怎将外男带进这里来?   “夫人。”蝉枝见状忙跑过来。   “侯爷这是在做什么?”秦婠带着丫鬟避到廊下,开口问道。   蝉枝“嘻嘻”一笑,道:“早上夫人前脚刚出去,侯爷后脚就去丰桂园,向老太太讨了示下,要在咱们园里给您建个抱厦。”   “什么?”秦婠没反应过来。   “侯爷说了,夫人迟早要掌家理事,老是往叙海阁那里去未免麻烦,冬天冷夏天热的,不如在蘅园加建个抱厦,以后让那些管事婆子媳妇到这里来议事回话岂不方便。老太太允了,侯爷这不马上就请了工匠过来起图。”说着,蝉枝笑弯了眼,她觉得自己跟对了主子。   “……”秦婠忽然失语。   这一世的沈浩初,似乎让人无力抗拒。   半晌,她方道:“奉嫂的羊肉锅炖好没有?”   “早就好了,只等夫人回来。”   “走吧,咱们回屋。” 作者有话要说:  小老虎发威…… 唔,开这个坑时说的要双开的电竞文,臣妾办不到了……年后再说,谁来帮我加点预收啊啊,话说想看电竞还是想看幻言?好几个坑排排坐,选择障碍。 第45章 初吻   谈妥建抱厦的事,工匠离开蘅园自去起图,沈浩初搓搓双手进屋,看到奉嫂已将羊肉锅摆上桌。陶土炉里煨着炭火,上头架着陶锅,扣着刻了鲤鱼的盖,气泡自盖沿咕嘟冒起,香气满室弥漫,压去满室熏香。京里羊肉总是做得腥膻,沈浩初原不喜欢,前日奉嫂做这锅羊肉,口味重、香,肉烂皮弹,倒极对他胃口。   锅下另又放着三碟凉菜,香油拌三丝、醋泡藕尖与糟鱼,瞧着就馋人。   小丫头别的东西不上心,唯独在吃上面,真是花了十二分心思。   沈浩初看了眼时辰,朝蝉枝道:“你去看看夫人怎还没回来?”   就算事情多,也不该到这时辰都未归,别是被人刁难困住。   蝉枝捂唇窃笑,正待回话,里头帘子一动,清脆的声音传来:“我在这里。”沈浩初循声而望,瞧见秦婠从彩雀上梅枝的帘子下走出。她身上繁琐的簪环已去,只剩发间压的柄插梳,早上裹成球的衣裳也换成家常穿的桃粉纱面银鼠袄,虽简单,却干净俏丽。   “你几时回来的?我怎么没看到?”沈浩初奇道,他一直在院里,却没见到她进来。   秦婠仰起下巴,促狭道:“侯爷眼里没有我,哪能瞧见?”   沈浩初唇一抿,走到她身边,二话没说,伸手往她腰间就捏。秦婠“啊”了声兔子般跳起,往罗汉榻逃去,奈何沈浩初腿长,两步就追到榻前,口中只道:“让你别再说这种话,都抛到脑后了?”手却不停,指尖戳着她的腰,也不需要用力,秦婠就痒得受不了,鞋也没脱就跳上罗汉榻,蜷缩到角落里,抱着迎枕可怜巴巴看他。   “我不说了……不说了……”她喘着气,头发丝儿落下来,挂在额旁飘摇。   沈浩初见好就收,伸手:“起来吃饭。”   秦婠看着伸到眼前的手,假惺惺地去握,可还没等沈浩初摸到她的爪子,她手修尔收起,张口就咬。沈浩初忙把手缩回,她已像猴儿般窜下罗汉榻,嚷着:“我饿了。”   秋璃忙上前掀锅布菜,秦婠在桌旁坐定,这才发现秋璃正捂唇憋着笑,再看屋里其她丫鬟也都窃笑不已,她脸颊愈发红润,挥手道:“下去下去,都下去,不用你们服侍了。”   “那夫人是要我服侍?”   丫鬟尽数退出后,沈浩初才开口。   “我哪儿敢烦劳侯爷?”秦婠说着话,手已拾起镶银的乌木箸,在锅里捞起肉来。那羊肉锅打开后,浓香更厚,上面满满一层羊肉,底下堆的是莴笋、细粉、木耳等物,秦婠夹起两块肉,又往碗里挑面,竟一点都不招呼沈浩初。   沈浩初却慢条斯理从桌底下拎出一物,砰地搁上桌,问她:“要吗?”   秦婠见到泥封的酒坛,觉得极眼熟,不由道:“这是……”问完,不等他回答,便嚷起,“北安叔叔的酒?”   沈浩初拍碎风干的泥块,将坛口红布拆掉,闻言勾唇点头,也不言语,自取两只酒盅斟满,推了一只到她眼前:“服侍你的,尝尝。”   秦婠看看他,又看看酒,把筷丢开,双手拈起酒盅,仰头饮了半杯——果然是记忆里的味道。   “你从哪里弄来的?”她既惊且喜,满目生辉。   “大理寺柿子树下挖的。”沈浩初道。   “你偷北安叔叔的酒?”她一边说,一边把剩余半盅饮下,又让他倒。   “怎么?你要报官抓我?”沈浩初自饮一盅,逗她。   秦婠却是“嘻嘻”笑开:“我早就想去挖酒了。”   “少喝些,这酒劲儿大。”沈浩初眉眼皆柔,他都不知道自己的酒早就被这馋丫头给盯上了。   酒味清冽顺口,他总算也能喝个痛快。   ————   推杯过盏一番,秦婠已经搬凳挨着沈浩初坐下,兴致越发高昂。   自打嫁进沈家来,她还从没像今天这般高兴过。   “沈浩初,谢谢你。”举着杯,她直呼其名,“干了这杯,我和你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我们有恩怨?”沈浩初与她轻轻碰杯,明知故问。   “嘿。”秦婠讪笑两声,未提前世之事,“喝酒,喝了就是朋友。你在侯府替我撑腰,我帮你查案,合作愉快。”   他略挑起眉——只是朋友?   好吧,才四个月,能将她五年的怨气消弥,已是不易了。   心情大好,他将酒一饮而尽,道:“给你在蘅园建个抱厦,你想要什么样式的?”   “都好,你定就是。”秦婠对这不在意,却道,“不过既然建了不妨建大些,除了奏事厅外,再隔个采光好点的书房吧。你如今不爱往琼海阁去,可次间光线不好,又小,你老在里头看书也伤神,一时要见个客什么的也不方便,不如就在咱们外头建个书房,方便你行事。”   沈浩初想了想,她在外边听丫鬟婆子禀事,他在里面看书理事,倒是好得很。   “就依你。”他爽快应下。   她又扯扯他的衣袖,悄悄道:“你知道吗?这几日我已经打听到园里哪些人和沈兴关系密切,我都记下来了。”   巡园不是白巡的,与丫鬟婆子唠嗑也不是白唠,就这段时间,她已经挖出几桩沈兴的阴私隐秘来,虽无实证,却是日后他们重要查证的方向。   “你这几日都在忙这些?”沈浩初蹙眉,从她声音里听出一丝醉意。   “当然。你在外头与何寄哥哥一起查王新的案子,我又出不去,只能在后宅打听。”秦婠思来想去,王新和陈三的死她是插不了手,只有那天在叠石山里撞见的奸/情,她还有办法打听打听。   “注意安全,切莫鲁莽。”沈浩初目光微沉,不是不让她查,只怕她遇险罢了。   “知道了。”秦婠还是笑眯眯的,像餍足的猫凑到他面前,又换了话题,“沈浩初,你怎么生得这么好看?”   “……”他差点没能跟上她急转弯般的思路,待侧头看到已靠上自己肩头的小脸,顿时了然——她醉了。   “你醉了。”他抢下她手里酒盅,要扶她起来。   秦婠挣开他的手,喃喃道:“没醉。我明明那么讨厌你,怎么现在恨不起来了?都是因为你生得太好,我要……把你漂亮的脸撕掉!”   说话间她伸手掐他的脸,沈浩初忙要躲开,岂料她不怀好意地笑出声来,双臂却勾住他的脖子,“叭唧”一口亲在他右脸上。   沈浩初石化。   “骗你的。这么漂亮的脸,我哪舍得撕。”秦婠打着嗝胡言乱语,声音渐微,一头栽在他怀里,舒坦地闭上眼。   沈浩初看着窝在怀里玉面含/春的人,哭笑不得地将人捞起。   ————   步履沉缓地将人抱进寝间,沈浩初第二次将秦婠送上床榻。   屋外光线正明,可隔着蒙了天青纱的窗子,那光线暗了六成,将屋子照得朦胧,各处都染上慵懒气息。拔步床里还要再暗一些,两边的帷幔将落未落,勾勒着这屋子的曼妙风情,一如屋子的主人。   “好了,乖乖躺好。”沈浩初把人平放床上,可脖子却还被她勾着,他脱不得身,只好又反手拉她手臂。   秦婠咕哝两句,也听不出在说什么,手却突然用力,把毫无防备的男人扯到床上。   沈浩初的头歪在她脸侧,脖子还被她圈着,他着魔似地看她。小丫头发髻已松,乱丝铺枕,掩着满面娇春,鼻息长长细细,睫毛便随之缓慢起伏,唇微启,隐约可见雪白贝齿,媚惑到了极致。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指,以指腹轻触她的唇瓣,被酒催得更加鲜艳的唇瓣,像三春桃红,轻轻一碰就颤巍巍的,落到他心坎里,便化作火,灼得人燥热难当。   这样的触碰缓和不了他的魔意,他喉头上下滚了滚,凑近她的唇,小心且温柔地贴上。四唇相交的那一瞬间,“卓北安”尝到三十多年生命里从未尝过的甜蜜,足以驱散漫长岁月所给予的种种痛苦寂寞。   “侯爷,您要的热水来了,醒酒汤我也叫奉嫂备下……啊……”秋璃提着铜壶冒冒失失地进来,看到帐中交缠的人,又惊又窘地别开身。   沈浩初被她的声音惊醒,理智回笼,很快会起。   再怎么情动,也不该趁人之危。   他抹了抹,听到秋璃发颤的声音:“侯爷,我先出去了。”   “别走。”他看了眼因为双手落空而翻身抱住丝被的秦婠,握了握拳,“你留下照顾她,炭盆记得拢上,别冷着她。我出去了。”   语毕,他起身朝外,头也不回地走了。   秋璃怔怔地看着人出去,回过神时又抽了自己一嘴巴。   上回她就坏过一次好事,怎么还没学乖,老在这种关键时候打断他们。   虽然侯爷对夫人宠爱有加,可两人还是没有圆房啊,没有圆房就不是真夫妻,她替夫人着急哪。   ————   是夜,更过三响,芷园烛火依旧。   在外边赴了一日的宴,回来还照样得听各处管事回话,邱清露将大大小小事务处置完毕,夜色已沉。   卸了妆,她倦懒坐在妆奁前,将耳珰逐一拆下,身后的丫鬟梦芝小心翼翼地替她拆髻。   园里寂静,两个孩子早就与乳娘睡下,沈浩文歇在书房已有三日,邱清露身边没有能说话的人,除了丫鬟梦芝。   “奶奶,您莫心烦,虽然结果出人意料,但到底还是如您所愿,让那边与二太太闹去,您不正好趁此机会脱个身?”梦芝见她眉色不展,便劝道。   “你知道什么?”邱清露苦笑,“我是脱不得身,不过借机缓缓我与婆母间的嫌隙,但早上的动静也闹得太大了,竟连那隐晦之事都被秦婠揭破,大房这是铁了心要一争长短。我算计了她一把,她又将了我一军,到底是她略胜一筹。看不出她年纪轻轻,行事竟有这等手段。”   “将了您一军?”梦芝听不明白。   “她揭破常兴家的丑事,自己却不回禀老太太,反将人绑了送来我这里,这不是让我难为?我若不秉公裁夺,这事传到老太太耳朵里,那便我的罪过;若我处置了常兴家的,那便是与婆母为敌。你说,我要怎么做?”   邱清露把翡翠耳珰扔到漆盒里,看着铜镜中朦胧的人影,不知怎地,她竟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别人眼中她与沈浩文恩爱有加,却不知二人夫妻已久,那新鲜感早就过了,沈浩文虽然敬重她,却没多少男欢女爱的感情。她婆母宋氏因她是老太太的人,总隔心防着,她要两头讨好,日子难过得很。近日宋氏又想把自己娘家的侄女,沈浩文的表妹送到沈浩文屋里做个良妾,她正心烦着,本想转移宋氏的注意力,不料倒被那秦婠算计了一把。   “奶奶是老太太的侄孙女,有老太太护着,奶奶还怕什么?”梦芝不解道。   “呵。”邱清露冷冷一笑,不再言语。   老太太纵然再护着她,到底春秋已高,又能护她多久?等哪日老太太一去,二房便是宋氏作主,她的日子才叫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写到这样的情节,我就觉得没多久大概就能完结…… 另外,幻言和电竞,不管写哪个,反正都用《峰途》那个坑来,或者……双坑同开,唔,我大概是要临了疯狂一把。 第46章 雪宴(1)   雪后初晴,天地被冻得霜白,屋外只剩墨白二色,比前两日又冷上几分。   秦婠一步都不想迈出蘅园,起来后就在外间坐着。昨天她醉得彻底,天大黑才起,沈浩初已经不在屋里,晚饭也没回来,只说去了燕王那里,夜里不知几时回来,今早也不见人。   屋里拢着银霜炭,熏炉里点着百合香,她盘腿坐在罗汉榻上看厨房送来的新菜单。那菜单昨个下午就送来了,她斟酌调整了些,又送回厨房,今天一大早,赵嫂子就亲自送了过来。   “行了,就按这份菜单吧,姑娘们喜欢吃些小零嘴,蜜饯果子炒货点心多备点,桂圆红枣姜茶也要煮些,大冷天在雪地里玩耍,冻坏了可不好。”秦婠一边看菜单,一边叮嘱。   赵嫂子只点头应是,无一句反驳。未等她们说完话,外边蝉枝又来通传,说是库房的刘嫂子过来了。   “夫人,您要的厚帘子、屏风、铜炉都已经抬到醉翁亭,还有桌椅锦褥也按您的吩咐安置妥当。另外奴婢另外让人寻了套炙肉的炭炉出来,几位姑娘爱玩,在雪地里烤肉吃也是不错。”刘嫂子躬身回话,连手脚都规矩得不行,并直收拢,动也不动。   秦婠见她一别前日的态度,知道这两日自己发威震慑了众人,也只笑笑。   “夫人若得空,请往醉翁亭瞧瞧,若有什么不妥之处,只管吩咐奴婢,奴婢马上让人改。”刘嫂子又说了两句话,忽然跪到地上抽自己嘴巴,“前日奴婢得罪了夫人,是奴婢该死,奴婢有眼无珠,来给夫人负……负……”   秋璃“扑哧”笑开:“负荆请罪?”   “是是,就是这个词儿。”刘嫂子不好意思笑了。   “好了,那事清露嫂子不是已经罚过你了,还提来做什么?”秦婠笑道,又让秋璃扶人起来。   库房的事她前日发作过后,当夜邱清露回来就已经罚了刘嫂两个月月银,又遣人过来亲自道了歉,秦婠早就没往心里去。   “这两天天冷,辛苦刘嫂子了,秋璃,给刘嫂子两吊钱买酒暖暖身。”   刘嫂子闻得秦婠不止没斥责,反要给赏,面上一喜,抬头看到端坐上方笑吟吟的脸,不知怎地却又让她心里发毛,忙将头低下。   ——————   一时间两人散了,秋璃这才将洒满果仁的热甜醅与一笼糯米丸子端到她案上。   秦婠忙了半天,这时才有功夫吃早饭。伸个懒腰,她才开动,檐下丫鬟就打起帘,有人进来。她眼皮一抬,道:“侯爷回来了?”   沈浩初不言不语地走到罗汉榻前,在她对面坐下,看她没事人般吃得欢快,昨日下午醉酒后发生的事,料来应是不知,难为他躁了大半日,夜里觉都睡不好。   如此一想,他便觉这小丫头真可恶。   “看我做什么?你也想吃?”秦婠见他直勾勾看自己,问了他一声,又叫秋璃拿碗筷。   “你昨天喝醉了。”   “哦。”秦婠眨眼。她喝醉了,然后呢?   见她不以为意地夹起枚糯米丸子,他道:“不记得自己醉后做了什么?”   秦婠动作一停,道:“醉了就睡觉,还能做什么?”   “你……”沈浩初神神秘秘地探过身,凑近她,“昨天亲了我。”   语毕,他如愿看到她瞪着眼不带眨地怔在那里,手里筷子一松,糯米丸子“啪嗒”掉在桌上。   “怎么办?”他便又问她。   秦婠脸颊瞬红,便如突然飘来的云霞。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亲就亲了,还能怎么办?他那语气活像要她负责一样……难道要她把脸凑过去,说一句,来,还你一口?   “我吃饱了。”她把筷子拍到桌上,迅速从罗汉榻上下来,四处唤人,“秋璃,蝉枝,给我更衣,屋里太热,我出去走走。”   “……”秋璃简直没眼看自家夫人。   “……”蝉枝搓着冻僵的手从外头跑进来,以为自己听差了。   这大冬天的,夫人说热?   ————   秦婠那脚还没迈出蘅园的门,就遇上外头跑回的夏茉。   “夫人,听说二房那边闹起来了。”夏茉满头是汗地回道。   “哦?”秦婠闻言步履一慢。   “大/奶奶把这两年常兴家的采买账目都翻了出来,又往库房核查采买之物,听说查出不少猫腻。二太太今早动了大怒,与大/奶奶吵将起来,说要罚大/奶奶呢。现下正闹得不可开交。”夏茉兴奋地说着,好似自己身处现场般。   “随便她们闹去吧。”秦婠耸耸肩,继续往外头走,“咱们去醉翁亭看看。”   “夫人,常兴家的事,咱们就不管了?”秋璃不解道,“好歹也向老太太说一声去。”   “你以为老太太心里会没数?坏人咱们已经做了,后头的事咱们先撂手吧,先瞧瞧老太太的意思。”秦婠摆手。这事她不能再逼,再逼就是她得理不让,况且她还想借这事试探二房在老太太心里的地位。   若是老太太有心袒护二房,那她少不得另作打算,毕竟如今在侯府后宅真正当家的人,依旧是老太太。   ————————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可丰桂堂却一反常态的平静,老太太未置一辞,甚至在邱清露查账的第二日,她就带着许嬷嬷去了清源庵礼佛。宅中上下都料不准老太太的心思,只有秦婠听说许嬷嬷悄悄提起,说常妈妈在老太太屋外跪了一天,老太太都没有见她。   老太太那人面恶心善,待人虽严苛,心却长情。常家服侍她和老太公多年,恩存义在,今儿出了这等事,老太太心里自然难受,不见常妈妈是她心意已决,所以避去清源庵求个静字。   常家的事,恐怕不能善了了。   秦婠心里有数,便不再插手此事,专心筹备沈芳龄的赏雪宴。   ——————   赏雪宴在老太太从清源庵回来的第二日。   常兴家那事已有结果,邱清露查得清清楚楚,不仅是与外人勾结,以次充好欺骗主家,甚至于拿着公中货款在府内外偷偷放利,做那伤天害理之事。恶行一桩桩被揭开,最后把沈浩初给惊动了,因事涉勾结外人欺下瞒上,又背主放贷,种种皆触国法,他什么都没说,只让将常兴家的捆去官府,再把与此相关的一干人等都挖出来,慢慢地审。   老太太回来之后只叹口气,面有戚色,却夸沈浩初“做得好,哥儿长大了。”余话多一句皆无。   赏雪宴就在这萎顿的日子里开始。   本只是几个姑娘的小宴,却不知怎地让大公子沈浩文也来了兴致,邀了几个同窗并好友进府赏雪饮酒作诗,这下连邱清露也没法置身事外,与秦婠一起操持这赏雪宴。   “诶,你把斗篷带上!”   秦婠起个大早,已经去厨房和醉翁亭巡过一趟回来,正碰见要出门的沈浩初。   他穿着宝蓝的箭袖袍,腰间坠着羊脂螭纹玉,与满园来来回回臃肿如球的人相较,鹤立鸡群似的醒目。   “不了,我只是去大哥那里。你自己多穿点。”沈浩初有些赶,见到她却还是停步。   沈浩文也请他过去,如今宾客已至,他少不得要去外院应酬。   秦婠想了想,把怀里揣的东西塞给他:“那你将这个拿着。”   沈浩初低头看到小巧的镂空铜手炉,里面还散发出淡淡幽香,与她身上气息如出一辙,当下笑了:“多谢。”   秦婠目送沈浩初离开,转头进屋,喝了两口热茶朝谢皎道:“皎皎,你去二门那里帮我守着,如果星河来了就带她来找我,别去三姑娘那里。”   这宴虽是沈芳龄所设,不过那日宾客名单送来时,她就大笔一挥往上加了曹星河的名字。   谢皎点点头,前脚才踏出房,青纹后脚就匆匆跑进来。   “夫人,门子来禀,咱们府外有位何寄何公子求见夫人,说是您娘家远房表哥。”   秦婠闻言忙把茶搁下,大感意外:“何寄哥哥怎么来了?你让人先带他去偏厅稍坐,我马上就过去。”   这忙碌的日子,何寄来凑什么热闹?   奇虽奇,她还是看了眼时辰,估摸着自己还有半个时辰的空闲时间,便又让人将斗篷给她披上,穿戴整齐出了蘅园。   ————————   镇远侯府的角门外,何寄拿着细鞭赶着驴车停在了石狮子旁,等了一小会,角门里便有小厮急匆匆忙出,抹着汗他殷勤道:“何公子请进。”   何寄看着角门上挂的匾额与府里熟悉的景象,神思正恍惚,闻言回神,道了声“稍等”便去卸车上装的东西。   “我来我来,何公子是夫人的表哥,咱们府的贵客,切莫脏手。”小厮很热情地过来从他手里抢过陶瓮,又招呼门口站的两个人过来帮忙。   “小莫,你慢些。”何寄退到一旁提醒他。   “何公子知道我?”那小厮惊讶地看他。   何寄突然记起自己已非镇远侯,这里没人认得他,只好讪笑两下,没有回答。   那小厮也不计较,只道:“何公子,这些是什么?”   “送给侯爷与夫人的年礼。”何寄跟在他身后踏进侯府,目光被府里繁华景象所吸引。   他在这里生活了近三十年,没想过自己还能回来。   原本恨不得逃离的地方,如今再看,一草一木却带着记忆的馨香,再不是曾经憎恶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个新坑《末途觉醒》,《医仙》姐妹篇,老读者们大概知道。 有兴趣可瞧。 没有幻言,没有电竞,任性开了网游,打算冷去北极。 第47章 雪宴(2)   何寄被请到外院的偏厅小坐。沈府外院的偏厅也布置得雅致,墙上挂着《寒江独钓图》,角落里供着开得正好的菊花,比普通人家的正厅还要宽敞。   一路走来,属于上辈子沈浩初的记忆渐渐复苏。太多关于过去的画面走马灯般转过,府里的风景、人物,换种身份,换个心情,他忽觉自己像个局外旁观者,看这老朽的庞大世家。唯一的留恋是母亲尚在之时的温暖,那是他在沈家最后的支撑,凌落却模糊;唯一的牵挂是祖母满怀希望的目光,而他辜负了她十多年的教诲。   如今换了个人来做沈侯,应该比他要好吧?大理寺的考核、皇帝的青睐、应天府的惊才,那个沈浩初应该不会再辜负祖母的期望,还有这枝叶繁茂的家族托负。   而他,正如燕王所说,他不适合这里。   离开沈家,他没后悔,即使再回故居,也不过零星唏嘘过心。   ————   珠帘清响,娇脆的笑声先传来。   “你替我跑趟腿,到蘅园让蝉枝姐姐把我斗橱二层放的包袱取来。”秦婠走到偏厅才想起还有事忘了,便赏了这儿的丫鬟一块碎银,打发她去蘅园。   小丫鬟拿了赏钱欢天喜地地去了,秦婠这才进偏厅。   何寄正捧着茶看墙上的画,听到身后响动已转过身来,正瞧见门外巧笑倩兮进来的秦婠。她边走边脱斗篷,露出里面穿的大红缕金百花袄与罩在外面的大毛皮褂子,头发整齐拢在雪貂毛的昭君套里,额前只露大红勒额一角,满月似的脸被衬得玉雪可人,一笑那眼睛就弯如弦月,两点梨涡深得醉人。   说来也怪,从前他总嫌弃她打扮俗丽,可如今再看,这满身颜色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压得住,没有富贵逼人的气势,只有一身的喜气鲜活。   “何寄哥哥今日怎么过来了?”秦婠走到堂上圈椅坐下,立时就有丫鬟捧茶予她,她略抿一口便放下。   何寄抱拳,刚要行礼,就被她打断:“你跟我客气什么?别见礼了,快坐下说话。”   他依言坐下,道:“上次王新的案子,多亏你帮忙,我还没正式谢过你。”   “嗐,你没杀人,就算我不帮忙,应天府也一样查得出来,我也就让你少受几日牢狱之灾,不值什么。”秦婠谦道,又指着地上的东西问他,“这些是什么?”   “这些是我母亲打点的年礼。她本要自己过来,不过近日大雪,她的腿疾严重了,我就没让她一起来。这里头有你上回说的酥酪、甜醅,还有自家熏的腊肠、板鸭,腌的各种酱瓜酱菜,还有几包炒货,娘说都是你爱吃的。”何寄说着就发现眼前人的眼眸越发潋滟动人。   秦婠很高兴:“是啊,我就好这些。不过天气这么冷,难为她还替我想着这些,你回去替我谢谢她,也让她别再辛苦了,身体本就不好,该多歇歇才是。”   “知道了。”何寄淡淡应下,客气里添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秦婠又问候了连姨几句,蝉枝已将她要的包袱给取来。   “这本就要给你们送去的,近日事忙给忘了。里边是些家常药,还有上回给连姨的膏药,另有几块皮子,虽然不是完整的,不过缝在里头做衬里倒是暖和得很。今年冬天冷,你给你娘做一身袄,剩下的也够你再做个马甲贴身穿着。再有我挑了几匹好料子,一会你回去的时候都带上,做两身体面的衣裳。”   何寄的手压着沉甸甸的包袱,摸到里边毛绒之物,忽想起那天在大理寺时沈浩初收到的斗篷,如今他也得了这些,心里平衡不少,莫名的喜意浮起,来得古怪且毫无缘由。   秦婠絮絮叨叨着,忽又神秘暖昧地凑近一些。   “上月我回娘家的时候,我娘和我说了,连姨想给你讨个媳妇,已经托我娘在看了。”她小声道,“你和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也替你物色物色?”   “去!别跟着凑热闹。”何寄把脸一沉,没好气道。   “你羞什么?也老大不小的人了……”秦婠看着他直笑。   “没别的事我先走了。”何寄听她提这话题,心里不自在,起身就要走。   “诶?别走,说你两句怎就恼羞成怒。”秦婠忙也站起,撅了唇道,“你今日来得巧,我们府三姑娘办赏雪宴,厨房备下不少好菜,我虽没空陪你,不过你也别急着回去,一会我在奉哥屋里置桌席面,让他陪你喝几杯,你吃过中饭再回吧。”   何寄原不在乎酒肉吃喝,才刚要推拒,忽记起一事来,便有些迟疑。这一迟疑,秦婠就当他答应了,张口便唤人去找奉哥,又让人把何寄带来的年礼都抬回蘅园。   那厢青纹已来寻她,说是谢皎已经把曹星河迎进府了。秦婠不再多留,只命人好生招待何寄,便匆匆走了。   ————   沈府的园子在京城也是排得上名号的漂亮,到了冬天草木被雪一盖,别有一番萧瑟空灵的意境,比起春日富贵繁华的景象,倒更添雅韵。   大雪下了几天才停,园中积雪甚厚,为了看雪景,丫鬟们只把各处行道上的雪给扫了,好让人走路。曹星河是个闲不住的,秦婠也没准备让她在蘅园里坐着,两人去丰桂堂见过老太太后,秦婠就带着她在园里走起来。   “星河,其实今日我请你过府,是有些私事想求你帮忙。”逛了一会,秦婠拉着她到小亭里坐下歇脚,说过另一事来。   “哦?是何事?”曹星河问道。   “其实上回约你时就已经想请你帮忙,不料被王新之案给耽搁了。”秦婠叹口气,缓缓说起自家孪生哥哥秦望被掳走之事。   曹星河越听脸色越沉,及至秦婠说完,她双眉已拢成川字。   “竟有这等事?那些贼匪着实可恨,你们当年怎不报官?”   “我爹自己就是官。你又不是不知道,西北那地儿匪患严重,那时我父亲母亲又初来乍到,哪有办法查到哥哥下落,后来时间越拖越久,找到的机会也越发渺茫。不瞒你说,家父家慈早就放弃了,是我不甘心。我一个女儿家,嫁了出来就难以尽孝膝下,家里又没个承继的男丁,到了父母年老之时,怕他们要受族中欺凌,所以……”   曹星河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按着秦婠肩头:“放心吧,这事我会帮你查。也不必等我回西北,晚上我便修书一封,将此事禀报我父亲,让他着令属下帮你查找。只要令兄还在西北,便是掘地三尺,我也帮你找出来。”   “如此,秦婠先谢过你。”秦婠大喜,起身向她行礼,却被她拉住。   “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只恨我没早些向你禀明身份,否则这事断不会拖到十七年后。”曹星河说着便有些歉疚。   “这哪能怪你,你肯帮我已是情义之举。”秦婠忙劝她,又道,“我兄长之案,父亲已整理了一份卷宗,晚上待你回去时我拿给你。”   “好。”曹星河爽快应下。   秦婠心中长长舒口气。   十七年了,其实找回的希望还是渺茫。   只是再渺茫,总是份念想,有这念想,母亲也算有个盼头。   ————   到了近午时分,沈芳龄所邀的姑娘们都陆续进府。有老姨太太家的孙女,也有沈芳龄的表姐妹,还有秦孙李等几家嫡出的姑娘,不是公侯小姐,就是高官之女,都是惯常与沈芳龄玩得要好的,另加上沈家三房的几个姑娘,拢共约有十来个,再算上随行的丫鬟婆子,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在冰天雪地里笑闹而行。   这些姑娘正值青春浪漫的年纪,身上衣裳皆富贵华丽,大红大紫,刺金描彩,在雪天墨淡间俏丽得像凤鸟还巢,便是技艺最好的画师,恐怕也画不出此等美景。   最好的年华,最好的颜色。   就连老太太都被她们影响,穿戴整齐,坐着软轿出来赏雪,和这些小姑娘们一起消磨时间。   “咦,快看?那是谁家的公子小姐,大白天的你侬我侬,好不知羞。”孙大姑娘拂开一丛松枝上落下的细雪,指着前边石桥上站的两个人趣道。她是所有人中年纪最大,又最大胆的一位,最喜说笑打趣人。   众人都随她而望,只见那石桥上站的两个人不过相差半头,一人着绯红箭袍,长发高束,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英挺非凡;另一个则娇俏许多,也是大红缕金袄,花团簇锦,面如雪玉,端是讨喜。   二人站一块,夺人眼眸的美。   “谁家小子丫头,快去给我叫过来。”老太太一叠声地叫。   雁歌捂唇笑道:“什么小子丫头,你们都看差了。那是咱们家的夫人与和安公主!”   曹星河可不耐烦京中女儿繁琐打扮,身上惯穿的皆是骑射服所改的衣裳,远远看去正像个少年公子。   “和安公主?她和府上也有交往?”孙大姑娘又惊讶道,“这样的人物,我早想结识了,听说前两日燕王的马球赛上,她与燕王赛了个平手!真真巾帼不让须眉。”   “切,有什么好的。好好的名门闺秀不当,总和男人争强好胜。要我说,舒姐姐更胜一筹。燕王的马球赛她也去了,一曲祝阵引也是满堂彩呢。”沈芳龄挽着秦舒的手得意翘起下巴。   “不敢当,你谬赞了。”秦舒忙谦道。   “是了,是她们。”老太太可没听着后面的争论,只看着前面两人呵呵笑起,“这两人怎会在这里?”   “过了桥就是醉翁亭,夫人怕是在这里侯着各位姑娘过去呢。”许嬷嬷凑过来笑道。   这厢正说着,那边秦婠与曹星河已经看到她们过来,忙笑着迎下桥。秦婠看到老太太出来不由讶然,忙命身边的丫鬟去取更厚实的褥子来再收拾个温暖的位置给老太太坐。   沈芳龄今日很高兴,这赏雪宴到目前为止都办得体面,所以对秦婠态度尚好,见了她也规矩喊声“嫂子”。一时间,秦婠与众女一一见过,又向众人介绍身边的曹星河。星河如今已是公主之尊,在场所有人便都齐声行礼,曹星河忙谦让众人。   “姐姐。”   待众人先完礼,秦舒走到秦婠身边,亲近道。   “妹妹。”秦婠只略点点头,便招呼道,“外头冷,快进亭子,里头炭火齐备,又能赏到冬湖雪景,还有吃的玩的。老太太今天也要喝两盅,看我替您烫肉。”   “好!”沈老太太很久没如此起劲,便领着众人进了亭子。   秦舒看着秦婠与曹星河交好,咬咬唇,咽下心中的话。   ————   蘅园外的西厢房里,一桌好菜已去泰半,酒坛也喝空两个。   秦婠果然令人送了桌上好的席面到奉哥这里,让奉哥陪着何寄喝个痛快。   “奉哥,再饮一杯?”何寄端着酒盅敬奉哥。   奉哥已经双眼迷茫,半趴在桌上摆着手:“不行……不行了……再不能喝了。”   话没完,他就“砰”一声彻底倒在桌上。   何寄笑了笑,把酒盅放下,起身出院。   侯府的路,他摸着黑都熟,既然进来了,要避开耳目去他想去的地方,易如反掌。   如此想着,他纵身一跃,轻灵飞上树梢。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一年的赏雪宴,秦舒会遇见“沈浩初”。就是这场相逢,让他守了她这么多年。   这辈子,他与秦舒,也需要个结局。   他知道如今自己身无长处,配不上她,但当年秦舒既然说过那样的话,那她就不该介意那些身外之物,他如今无拘无束,正好娶她,再搏个前程…… 作者有话要说:  摊手…… 对了,我每章都□□评论送小红包,应该常留评的小天使都收到过吧,有没有这么久以来,经常留言却从没被抽到过送红包的小天使,快来和我报下名,我给你送运气。 第48章 雪宴(3)   大雪倾盖,远山如白头老翁遥立天地间。   沈园的莲池名为“流香”,香水南流,水道收窄,便成绕园小泾,渠面颇宽,可容采莲小舟穿行,唤作“漱玉”。这泾一侧是临水长廊,另一侧是植道,岸边遍植松柏杨柳与藤萝,经年累月那树已横生过渠,最繁茂的那棵树树冠都已压到对面的长廊檐顶,宛如巨大的树形搭桥。   何寄站在树杆上跺跺脚,震下一大片的雪沫。他抖掉头肩上落的雪,双手环胸背靠着主杆站妥,目光凝望临水长廊的一头,等心里那道明月光纤素的身影。   ————   秦舒今年已经十七,要不了一年,至多半年,她的亲事就该定下。上秦家提亲的人很多,可一直都没传出秦家有意与哪家结亲的消息,与康王的亲事是来年五月定来的,这亲事借的还是他与小郡王的交情,再由秦婠作引,秦舒方入太妃的眼,当上康王妃。   那时他想,他与秦舒今生无缘,便替她保一门好亲吧。   看着心爱的姑娘嫁予他人,他心里滋味自不舒服。秦舒出嫁那日,他独自在这里喝了一夜的酒。   就是在这漱玉泾旁的相遇,让他心甘情愿把她一辈子放在心里,守到死。   ————   这不是他与秦舒的第一次相遇。他和秦舒早在六年前郡王府的赏梅宴上就已相识,那时他们尚只是垂髫小儿,他和霍谈并称京中二霸,而她却是秦家最乖巧温柔的姑娘,他本以为秦舒理当同其她人一样,看不起他的作为,却不料一番交谈,她却是最理解他的人。   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他想走的路,秦舒都懂。   她不像祖母,会用家门荣耀与前途束缚他,也不像婶娘,虽然嘴里说着明白,可所行种种不过纵容他变本加厉地坏而已。   谈起梦想,她从没嘲笑过他,次次都字如珠玑,每一句都说进他心里。   她曾赞他如雄鹰,天宽地广方是他心之所向。   她也曾言及想一窥天地广阔,奈何身为女儿,走不出桎梏。   他很难不动心,而秦舒待他分明也是欲语还羞,那脉脉情意虽未言明,却也如朦胧雾纸,他曾许她塞外之约,有生之年带她远离兆京,看遍天地广阔,她欣然应允。   两情相悦,贵在同心。   他自然珍而重之。   在娶秦婠之前,他已向祖母禀明要娶她为妻之愿,媒人都已开始物色,却出了秦婠之事。他很难不怨秦婠,尤其在误会那落湖戏是秦婠刻意所为时,那愤怒更是难以控制。   这漱玉泾旁偶然的相逢,便从她劝他好生对待秦婠开始。   她在这里劝他忘记不该记的事,劝他珍惜眼前人,更要他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她说自己会守着心中江湖,终老此生,不论相伴于否,塞外之约永无期限……   她向他讨回赠他的《西行志》,只道今生不复再见。   是他负了她。   ————   要等的人还没来,今生旧痕已变,他也不知能否等到秦舒。霜白的阳光透过树缝落到他身上,像大块的雪斑。他等得无聊,从胸口摸出本线册,随意翻开一页。   册子里是工整的簪花小楷,一看便知出自女人之手。封面上只题着三个字——《西行志》,落款写着撰者名号:怀远。   何寄到今日都还记得,秦舒泫然欲泣向自己讨要那本《西行志》时悲痛欲绝的模样。   《西行志》是他对她情动之所起。   那册子如街头巷尾盛传的白话杂书,在沈府向来被祖母禁止,写的却是西北大漠与塞外草场的风光,以及少年英雄仗剑江湖的故事。文采算不上精妙,情节却引人入胜,正是他心之所好。   书是他在秦府赴宴时在秦园里拾到的,一翻之下便被故事吸引,叫秦舒抓个正着。   那时还是满脸稚气的秦舒羞得脸红,骂他偷看她的书,他一问之下方知这《西行志》出自她之手,写的正是她梦里风光,潦潦数字,也绘出他向往的天地。   自那一刻起,秦舒成了他心尖之人。   书被他带走,珍藏至死。   今生回来,他又潜入侯府将其盗出,贴身而收,以作证明。   若是秦舒知道他是真正的沈浩初,也不知会有怎样的反应?   何寄有些激动。   ————   回忆旧事,他正恍惚,长廊那头纤影已现。   闻得微弱动静,何寄飞快将书收起,果然看到长廊那头款款行来的秦舒。秦舒今日穿得素淡,里头是蜜合色竹梅对襟袄,配着浅杏的裙,在墨白二色的雪景里袅如烟竹,婷婷而立。   他的心砰砰跳起,脑中不断斟酌着一会要同她说的话,另一边又犹豫着要不要将实情告诉她,会不会吓到她……种种思绪,杂如棉絮。   反正不管如何,他不能让秦舒对着另一个沈浩初说出那番话来。   秦舒带着心腹丫鬟素清缓步在长廊上走着,长廊寂寥,人迹罕至,主仆二人细声细语地说着话。   “这大冷的天,姑娘怎不披上斗篷,再带上手炉出来,万一冻坏了可如何是好?”素清看着自家姑娘单薄的衣着,不由蹙眉道。   “不过就这一小段路,有什么好带的?我看是你自己懒怠走动吧?”离了人,秦舒的语气便不似人前那般温柔,带着几分颐指气使的骄纵。   “奴婢不敢,只是心疼姑娘。”素清知道她脾气,忙解释道,又问她,“沈三姑娘的话可信?”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她既打听到沈侯已从外边回来,必经那条路,我们只管碰碰罢了。”秦舒随意说着,她今日心情不好,口吻也不佳。   想起刚才雪宴上曹星河被众星拱月的模样她就不痛快,可还得保持着自己的涵养。   树影里的人正要下去,闻及此语动作却一顿——他记得上辈子他与秦舒是确是在长廊尽处的月门遇见,但她说自己是来此地寻个清静,相遇只是意外。如今听来,当时的偶遇莫非不是意外?   何寄有些奇怪,却又听到长廊上的说话声响起。   “奴婢不懂,姑娘既然在意沈侯,当初婚事明明可以定下,却为何不愿……”   前后无人,左墙右水,素清说话没有防备。   “不愿什么?嫁进沈家?”秦舒淡道,眉间挂起浅浅蔑色,“那个莽夫,空有金玉之表,爵位富贵加身,却无半点进取之心,成天想着不着调的东西,我不过哄了几句,就换他掏心掏肺,看着也不像有作为的人,我为何要嫁?”   “可……可我见先前姑娘与沈侯,不一直相谈甚欢?”   “呵,不投其所好,我如何得到一个人的心?甭管男人女人,都是这个理儿。对方将你视如知己,才会对你真的好。”秦舒勾起唇角,清丽的容色起了些妖妩。   沈浩初是这样,秦婠也是这样,还有很多人,都与他们一样,不正是被她三言两语的贴心话与小恩小惠所感动?这些人哪,想谈诗歌她就陪他谈诗歌,想论天下她就陪他论天下,横竖她天资聪颖,所有东西均有涉猎,轻而易举就可以引得他们将自己视为挚交知音。   “姑娘说的这个道理,奴婢倒听懂一些,不过还是大不明白,如今沈侯既与大姑娘成亲,姑娘也不钟意他,为何还要再见?”素清摸了摸腮,似懂非懂。   “你不懂,对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永远最好,我就要他时不时见见我,就算娶了姐姐,也要将我摆在心里!”秦婠得意地笑起,“况且,他虽不堪大用,但也难保笨鸟冲天,若日后腾达,这关系就是我的助力。你看近日他不是进了大理寺,还得皇上赏识,又与郡王、燕王交好,不正是我现在需要的?”   “姑娘的意思是……燕王……”   “好了,别说了。”两人在长廊上越走越远,眼见前面就是尽头,秦舒喝止了素清的话。   身后老树忽然一阵簌簌雪落,秦舒回望而去,只看到雪影斑驳,满目萧瑟。   ————   月门外是条卵石小道,着一身宝蓝箭袖袍的沈浩初行于雪色之间,往蘅园走去,经过月门时撞见了刚踏出月门的人。   “侯爷?”素清先声夺人,惊喜地叫出声。   “素清,无礼。”秦舒低喝一句,微垂下脸,柔声道,“秦舒见过侯爷。”   沈浩初在离她五步之遥的地方止步,身后还跟着沈逍。他微蹙了眉,疑惑地看了看她,隔了一小会才道:“秦二姑娘不必多礼。”   秦舒听那疏离的口吻与前几次在秦家见到时一样,又想起最近几次见面他都和秦婠出双入对,恩爱非常,毫无成亲前为了自己大闹沈家的痴情模样,心里浮起些不甘心。   “侯爷如今……怎同我……如此生分了?”她半垂着眼,眶中渐渐蓄起泪来。   沈浩初莫名其妙,他从前只听说自己这原身对她情根深种,却没听说秦婠对他也有情,今日一见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啊?   他回头看了眼沈逍,沈逍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冷风从月门里拂来,吹得人瑟瑟,秦舒捂了唇鼻秀气地“阿嚏”两声,素清马上接口:“姑娘,别是冻着了吧?都让你披了斗篷出来,你偏不听?”语毕她又向沈浩初开口,“侯爷,我们姑娘因嫌亭上太吵,这才避到此地,不想此地风冷。奴婢斗胆想求侯爷将手炉暂借我们姑娘一用,让姑娘暂御严寒。”   “素清!”秦舒娇斥了丫鬟一声,目光却也落在沈浩初手中小巧的缕花手炉上。   沈浩初低头看了看,不知想到什么,露出温柔的笑,开口却仍是清冷的声音。   “抱歉,此物乃是本侯临出门时内子所给之物,贴心体己之器,恕不外借。”他拒绝得干脆,略一思忖又道,“这冰天雪地的,你家姑娘不知轻重,怎么你这丫鬟也不知轻重,由着她任性胡来?也不知替她带些御寒之物?如今既言风冷,就该请你家姑娘快回亭上去。”   语气虽不重,但他说来自带威慑,把素清说得一阵心慌。   “本侯还有要事在身,告辞。”沈浩初懒怠多语,拔腿要离。   “侯爷!”秦舒开口。   那声音凄伤悲切,听到让人肝肠寸断,却恰与另一声叫唤同时响起。   ————   沈老太太兴致虽好,到底上了年纪,在醉翁亭里与众人说笑了一会,吃了几片秦婠烫的肉,就已倦怠。秦婠亲自送老太太回丰桂堂,看着老太太歇下才出来,因惦记着厨房那里几道菜,便又拐去大厨房。   “夫人,那不是咱们侯爷。”秋璃眼尖,隔得老远就瞧见刚过岔道的沈浩初。   秦婠刚从大厨房出来要赶去醉翁亭,看到前边宝蓝的身影,只“哦”了声,也不以为意,正要从另一条道拐走,忽见沈浩初停下。   “咦?二姑娘?”   不用秋璃说,秦婠也已经看秦舒的身影。   沈浩初与秦舒面对面站着,也不知在说什么,她远远看去,止不住在心里胡思乱想。   旧情复炽?   一诉衷肠?   脑中冒出来的都是让她生气的词。   明明应该对这段感情死心,秦婠瞧着这两人背地里相会,还是忍不住恼怒。她以为他变了呢,不想竟还是对秦舒念念不忘!   “夫人,咱们不过去吗?”秋璃见自家主子脸色不对,小心翼翼问道。   “有什么好去的!抓奸吗?”秦婠气得冷斥一句,转身就往另一条道走去。   眼不见为净!   不见不见……   还是净不下来。   秦婠走了两步又驻足。明明上辈子对沈浩初给秦舒的深情已经没有感觉了,可到了这辈子,换成眼前这个沈浩初,她就是不痛快!   心里刺刺地疼。   她一点都不想沈浩初与秦舒相会!   如此想着,那脚步便神使鬼差地转了方向,朝着沈浩初快步行去。   “沈浩初!”   秦舒那声叫唤出口之时,秦婠也同时喊出声,直呼其名。   沈浩初回头看到秦婠,没有理会秦舒的悲切,只往秦婠处走去,边走边道:“你怎么出来了?”   话音才落,他就看出秦婠沉怒的俏脸,那脸颊都气鼓了,眉也皱着,满目的火气,一点没掩藏。   沈浩初略作思忖,了然。   他的小丫头怕是……打翻醋坛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章章都□□红包,竟然还真有小伙伴没拿到过……怨我……运气补上。 第49章 雪宴(4)   秦婠目光在两人间流转片刻,假笑道:“去厨房瞧瞧菜,打扰你们叙旧了?”   那话酸不溜丢,泡得沈浩初牙都要倒了。   秦舒收回先前悲伤神情,落落大方地行礼:“姐姐,我只是与侯爷凑巧遇见打声招呼,并无其他,姐姐切莫误会。”   说话间,她眉目寂寥地看看沈浩初。   沈浩初眼里只有秦婠。   “斗篷不披,手炉不带,你也不怕冻着?”听到秦婠酸味直冒的话,他勾唇笑了笑,又板起脸,抬手抚上她的脸颊。   被手炉烤得温暖的掌将她脸颊衬得冰冷,秦婠脸一红,刚想扯下他的手,他已自觉放下,转为握她的爪子,口中之语带着浅而显见的宠:“脸是冷的,手是冰的。你知道让我出门时带着手炉,自己怎如此不懂事?”   秦婠被教训得一怔:“我忙得很,这进进出出的哪顾得上这许多?况且我身上也不冷,有什么好带的?”   “拿着。”沈浩初把手炉塞进她掌中,转身朝秦舒颌首,“秦二姑娘,失陪。”   秦婠的酸妒还没说第二句,腰就被他的大掌牢牢扣住,这人当着秦舒的面半拥着她往蘅园走去。月门下,秦舒浅淡的身影几乎融进雪色,驻足在原地许久都未动,只看着眼前的人消失于眼前,连头也不曾回过一次。   ————   原本要回醉翁亭的秦婠,糊里糊涂地就被沈浩初带回蘅园。   “你放手!”当着满园丫头婆子的面,沈浩初那手不曾从她腰上挪开半寸,秦婠一路走来已经受到许多注目,薄面早红。   “还生气?”沈浩初与她站在廊下,也不进屋,只转个身把人圈在红漆柱前。   “我有什么可气的?”秦婠一手捧着手炉,一手伸直抵在他胸口,慌张得看院里的人。   院里的人都低垂着头,装作各司其职的模样。   “我就和秦舒说了两句,不信你可以问沈逍。”沈浩初朝后召唤,“沈逍,告诉夫人刚才我和秦舒说了什么。”   “是。”沈逍垂头上前,尴尬得不敢抬头,“刚才侯爷与秦二姑娘在月门前撞见,两人只打了招呼。二姑娘的丫鬟说二姑娘出来时未带御寒之物,所以向侯爷借手炉一用,侯爷说手炉是夫人之物,贴心体己,不肯借给她们。要走之时,夫人正好来了。”   秦婠摩挲着手炉缕空的花纹,眼珠子转了转,小声说了句:“算你识相,没把我的东西给她。不然……”   “不然什么?”沈浩初问她。   秦婠撇开脸,只道:“不然别指着我再给你东西。”   语毕她突然矮身,从他手臂下钻出,快步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朝两边喝:“看什么看?一个个的还杵在这里?”   慢动作干活的丫鬟们闻言作鸟兽散。   沈浩初以拳掩唇,肩头不住耸动,终于笑出声来。   ————   既回了蘅园,秦婠也不打算立刻就去醉翁亭,那些未出阁的姑娘们赏雪作诗,抚琴弄画,她可没那个文雅的性子,也不去凑那个热闹,因想着何寄还在奉哥奉嫂屋里,便拐去那里。   “让咱们府备辆马车,你先叫人把东西抬上马车去。除了那□□子与药之外,还有几匹缎子,我已经挑出来放在我屋里的横案上。另外你再包些干货、瓜果、糕饼,还有前儿拿的茯苓散,哦对……别忘了放两坛花雕,再包一包养胃的普洱茶。”   秦婠一边往小厅走,一边吩咐蝉枝打点要给何寄带回的东西。奉嫂替她打起帘子,她才迈进屋中,就踢到骨碌滚至脚边的东西,她一脚将那东西踩定,见竟是个空酒坛。   抬头看时,她傻了眼,片刻方急道:“我让你们小酌两杯,没叫你们喝得酩酊大醉!”   奉哥已经趴在桌上,鼾声大作,脚边散倒着几个空酒坛,何寄却还抱着半坛酒坐在桌旁,一语不发地往口中灌着,屋里酒味浓重,熏得秋璃掩起鼻,秦婠眉头大蹙。   “别喝了!”秦婠喝了一句,发现何寄充耳未闻,只好吩咐秋璃与奉嫂道,“奉嫂,你先把奉哥扶进屋;秋璃,去把他的酒坛拿走。”   奉嫂早就俯到奉哥身旁边唤着“老奉”,闻言气得用力捶了他一下,才把人架到肩头往屋里送。   “何公子,你醉了,别再喝了。”秋璃上前要取何寄手里酒坛,岂料话才落,何寄便已展臂格开她,他力道没有轻重,秋璃被他推得站不稳,“啊”一声撞在墙前小案上。   “秋璃!”秦婠吓了一跳,忙去扶秋璃。   “我没事,夫人。但是何公子……”秋璃揉着手站起。   “蝉枝,你回院把沈逍叫来。”秦婠沉下脸,转头吩咐蝉枝。   蝉枝应声而去,秦婠也不靠近何寄,只是哄他:“何寄哥哥,把酒放下吧,你喝多了。”   何寄仰头又是一口酒灌下,声音清冽道:“我没醉,清醒得很。”   说话间他望向她,棱角分明的脸庞全无从前的逍遥自在,狭长眼眸没有醉意,眼角几缕薄红如血,眉拢成川,额上青筋爆起,似泣似恨,看得秦婠大惊。   好好的请他喝个酒,怎么把人喝成这样?秦婠又惊又疑,迈步上前,小心翼翼问他:“怎么了这是?”   “与你无关,不用你管。”何寄拎着酒站起往外走,岂料一个不稳撞在桌上。   碗盘被震得乱响,桌角放的东西也被他的身体扫落地面,恰落在秦婠脚前。在何寄手伸来之前,秦婠抢先捡起了那东西。   “《西行志》?”秦婠心头惊疑加重,喃喃着书册名字问他,“这书为何会在你手里?”   何寄怔怔看她手里的书,忽然将酒坛掷下,秦婠被哗啦碎裂的声音吓得心一颤,手里书册已被何寄抢了回去。   “虚情假意的东西,留来何用?”他目露凶光,双手用力。   “不要。”秦婠见他有撕书之意,再顾不上许多,飞跑上前,双手牢牢抱住他的手腕,气急败坏道,“你撒酒疯便撒,好好的为何要撕我的书?”   那《西行志》是她自掖城回兆京之后,因为思念西北生活,又无法融进秦家,为了排遣苦闷一笔一字着下此书,所述所绘皆源自西北风光与她儿时种种际遇,在她十四岁那年遗失,自此再也没有找到过。   为了这事,她茶不思饭不香了一个月。   “你的书?这怎么成了你的书?”何寄动作顿停,眉梢挂嘲望着她,“你知道这里边写的什么吗?”   “我怎么不知道?”秦婠死不松手,生怕他发疯又要撕书,“这话本里写的是西北大漠与塞外风光……”   正说着,她又一转念,忽然问他:“你看过这话本?”   “你说呢?凭你,写得出来这故事?”他冷冷反问。   “我为何写不出来?何寄,你得了失心疯吧?如果你看过这话本,就更该知道,除了我之外,没人写得出!”秦婠说着脸微微一红,似被人撞破心事的孩子,而后又咬牙豁出脸道,“我十岁之前长在掖城,与你自小相识。这话本里有多少故事,就是你我儿时在大漠里的淘气往事?你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   何寄摇着头,冷漠嘲弄一点点崩塌。   “那年你学艺未成偷偷回家,带着我悄悄去月沙关玩,结果在戈壁里遇到沙漠狼。你为了救我独战群狼,肩上挨了狼王一爪子,皮开肉绽,回家后因为这事又被连姨关起门来打个半死,到如今你肩头应该还留着那三道爪痕!”秦婠收回手,指着他肩头道。   何寄缓缓按上自己肩头,那里确实有三道疤痕,与《西行志》里勇救少女的少年侠士果然一样,只是从前他没往自己身上想。   故事里的少年侠士与寻兄少女并非凭空而生,还有寥寥数笔就展于眼前的金沙、戈壁、草场、海子,也都是真的。驼铃悠扬、丝路商队绵长,少年带着少女踏上寻兄之路,闯过关外盗匪山寨,战过沙漠恶狼,也看过月圆之夜掖城的飞天一舞……那是秦婠的过去与她想做的事,写出来不过聊以自/慰。   而从前的何寄,何等潇洒?何等风采?少年侠骨,剑胆琴心,哪里是今日满身酒气的男人?   秦婠也不知这人为何就变了。   “怀远是你……”何寄看着满脸急切的秦婠,失神喃喃着。   “当然是我!你要是不信,这话本还有下卷,正收在我屋里,还没收笔!你快把书还我!”秦婠气急,用力扳下他的手,要抢自己的书。   “居然是你?!”何寄却猛地将书收走,一手箍住她的手腕,把人拉到身前,双目如兽地看她。   “疼。”秦婠只觉手腕传来裂骨之痛,疼得眼泪都要出来,哪顾得上他逼人的目光与几近疯狂的声音。   “夫人!”秋璃惊叫一声,冲上前去用力掰何寄的手指。   “竟然是你!竟然是你……”何寄仍死死扣着秦婠的手腕不肯松。   他死后在佛前所求,择命而回,择的就是成为《西行志》主人公那样的人,再遇到可以陪他浪迹天涯的少女。   老天成全了他。他变成何寄,竟真是这《西行志》里的少年,而那少女,他也遇见了,可惜……却与他所想的截然不同。   她在他身边五年,整整五年,他未有所觉。   夙愿早偿,他却所爱非人……   “放手!”屋外厉喝爆起,一道人影闪入屋中,利掌化刃斩在何寄手上。   何寄吃痛,终于撒手,那人招式未停,掌风呼呼,招式快如电光,将何寄逼退数步后一掌拍在他胸口。   秦婠正甩着手腕,还未定睛看清来者何人,便被收招的男人搂到怀里。   熟稔的气息钻入鼻中,她抬头喘息唤道:“你来了。”   沈浩初低头,眉眼皆沉地看她一眼,目光又移至她的手腕。脂玉似的皓腕上淤青指痕连成一片,看得他那火气噌噌噌上来。   “咳。”何寄受他一掌,胸口血气翻滚,腥甜味道涌上喉咙,被他强咽下。他低声咳着,目光仍落在秦婠身上,手里的《西行志》已被攥皱。   屋里气氛冷至极至,让秦婠没来由发颤,两人那眼神让她生怕一言不合就又要打起来,她扯扯沈浩初衣袖,劝道:“侯爷,我没事。何寄大概喝多了,我已经叫人备了马车送他回去。”   沈浩初前所未有的冷道:“沈逍,送何公子出府。”   半眯的眸依旧戒备地看着何寄。   沈逍上前:“何公子,请。”   何寄已将胸口血气平复,连情绪也跟着冷静,看着半步不退让的沈浩初与被牢牢扣在他怀中的秦婠,他到底没再说话,拂袖而去。   “呼……”秦婠长松口气,却忽想起闹了半天,自己的书还是没能要回,“何寄”两字都到了喉咙口,她看到沈浩初黑沉的脸,顿时打消追过去要书的念头。   “侯爷怎么亲自过来了?”不知为何,她有些心虚。   “我不亲自过来,你这手恐怕废了。”沈浩初冷道,才刚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   “不会的,他只是喝多了而已,行事还是有分寸的。”秦婠垂下手,让衣袖盖去手腕,却又被沈浩初一把抓起。   “这就是他的分寸?”沈浩初看着她腕间青痕,声色皆厉,“你还替他说话?”   不得不承认,他的愤怒里除了因为何寄无礼举动伤害到秦婠的事之外,还有一丝嫉妒。   何寄刚才看秦婠的目光,让他非常不舒服。   那目光,从前并没在何寄眼中出现过。   “我没有……”秦婠头大如斗,看他这神色,她知道他定是气大了。   “狡辩!跟我回蘅园!”沈浩初不由分说搂着人往外走,声音结霜,入耳生冷。   “我不要。”秦婠赖在原地,她觉得要是就这么跟他回去,他真有可能把戒尺拿出来,再将她按在床上——太丢人了。   沈浩初用眼神问她。   “我要去醉翁亭,赏雪宴还没完。”秦婠找了个合适借口。   沈浩初唇角抽动,忽然弯腰,把人拦腰抱起。   “啊!”秦婠身体骤然腾空,吓得尖叫起来,四脚凌空乱蹬乱踢,像只被人掐壳捏起的螃蟹。   “秋璃,你去清露嫂子那里跑一趟,就说夫人被冷风扑得头疼,余下之事就拜托她代劳了。”沈浩初一边吩咐,一边抱着人往外走。   秋璃看傻了眼,等人出屋后才反应过来。她抹了把汗,心道这醋坛子一天翻两回,一人翻一次,也算公平……   秦婠已被抱到屋外,耳畔是他冷冽的声音:“继续叫,把后宅的人都引过来瞧见才好!”   她马上闭嘴,把通红的脸往他脖子里一埋,索性做起驼鸟。   沈浩初将人往上掂了掂,稳步回蘅园。   秋后算账。 作者有话要说:  好几次把《西行志》打成《西游记》,捂脸。 然后关于送红包,再说下,每章的评论都会在第二天更新时抽几个小天使送小红包,经常评论的读者肯定得红包的机率会高点,如果这么久以来经常评论却一次都没收过红包的,那真的是运气问题,捂脸,肯定不是我的问题!哈哈,我尽量保证抽到不同的小天使。 上一章作话里被口口的两个字是“抽/送”,抽/送红包的抽/送!唉,搞得我开车了一样…… 第50章 拥吻   这次秋璃学乖了,跟着夫妻两回到蘅园后,就把屋里的所有丫鬟都赶了出去,然后贴心地把房门彻底掩牢——当然,贴的是沈浩初的心,秦婠期待的目光,她只能假装没看到。   屋内空无一人,沈浩初抱着秦婠进了次间后才将她放到地上。   秦婠落地还没一个呼吸的时间,就“哧溜”一下扑到书案前将戒尺抱在怀中,缩到角落里,戒备开口:“沈浩初,有话好好说,你不许动手!”   动手她可打不过他!   她看得出来,沈浩初很生气,比太妃寿宴那日还要严重——脸是黑的,呼吸是沉的,眼神就更可怕了,像要吃人。回来这么久……不,应该是两辈子加起来,她也没见他露出这种表情,让她觉得自己会被他拆吃入腹,渣也不剩。   “原来你还记得我说的话。”沈浩初看着她手中的戒尺,眯着眼缓缓走近她。   脚步沉重无声,落在地上的影子渐渐靠近她,秦婠感觉自己背上有毛竖了起来。   “当然记得。你别过来,我会叫人的。”秦婠把戒尺牢牢抱在怀里,背往墙上贴,警惕地看着沈浩初。   “记性挺好,那你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离何寄远一点?”沈浩初走到离她两步之遥处止步,被她用戒尺顶住胸,静静开口,“他今日入府,你为何不告诉我?”   “他只是来送年礼,顺道谢我上回帮他脱罪那事,你又正好去大哥那边应酬,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告诉你的?”秦婠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越说越觉得自己没做错,“再说,我为什么要离他远一点?他是我娘家哥哥,还能害我不成?倒是你……三番四次让我别靠近他,他做什么事得罪沈大侯爷你了?”   “你娘家哥哥?这就是你娘家哥哥做的事?”沈浩初压着怒气的声音愈发低沉,像夏日午后骤雨来袭前的闷雷,声音不大,却有雷霆威势。   秦婠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便飞快撸好袖管,将淤痕遮住。   “这是意外,他喝醉了酒,平时不这样的。”   沈浩初听她仍在替何寄开脱,心里的火越烧越旺。平日里他想靠近她一些都要斟酌再三,怕她反感,她也防狼一样防着他,到了何寄那里,连重手伤了她都变成意外?   “我让你远离何寄是为了你好,你知不知道,何寄对你……”   他欲言又止,克制着没把真相告诉她。   “他对我怎么了?”秦婠盯着他,忽恍然一悟,“你该不会以为何寄与我有私吧?沈浩初,你脑子里头在想什么?上回怀疑我与北安叔叔,这回又攀扯到何寄哥哥身上?”   想到这里,她委屈极了,两世为人,她都清清白白,怎么老被冤枉?   “我没……”沈浩初见她不知又联想到哪里,连眼眶都委屈红了,心已经软了三分。   “你凭什么怀疑我?只许周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你自己还不是私会秦舒,背着人说悄悄话。我知道你心里有她,连找个青楼女子都与她七分相像!好意思说我?”秦婠挥起戒尺,没什么力道地敲在他肩头。   他会秋后算账,她也会旧账新算,才不怕他。   在她敲第二下的时候,他一把抢下戒尺,软掉的心被她三言两语又勾出火来。   “你怎又提秦舒,才刚不是同你解释过了。”沈浩初觉得理智正在融化,“这两件事能相提并论?”   “当然不能!我和何寄清清白白,你与秦舒……就难说了!”秦婠鼓着腮帮瞪他,鼻尖和眼眸都是红的。   “你!”沈浩初被她的胡搅蛮缠折腾得难以克制。   “既然心里有她,又何必在我面前装好人?要接马迟迟进门你不要,给你纳妾你也不要,难不成如今你还要等她?”两辈的怨重叠,秦婠有些错乱,又想着刚才见到两人站在月门下说话的情景,那气也是腾地窜起来。   “秦婠!”沈浩初最后的理智都被她说没了,“好,你大度,要给我纳妾,要接马迟迟进门,我成全你。你现在把她们叫进来,想把谁收在我屋里,都随你的便!”   秦婠一怔,看着眼前板得黑沉的俊脸,脑中闪过上辈子这张脸对别人笑吟吟的模样,还有他搂着别的女人软语温存的情景,她很没骨气地难过了。   明明早已不在乎的人,换了时空怎还是让她难过了?   “我不要!”她不作多想脱口而出,“先前给你纳的时候你不要,还闹到我爹娘那里,现在你求我我也不允!”   说着话,她眨巴一下眼睛,竟然接二连三地滚出水豆子。   “我告诉你,我现在就不许你纳妾,也不许你在外头找女人,更不许你想秦舒!你求我也没用。”她飞快抹了抹眼睛,声音大起来,带着哭腔的理直气壮,“我就是妒妇,如果你想纳妾,想要秦舒,那就把我休了,要不然就等我死了,否则你身边只能有我一个女人……唔……”   没过大脑的真心话说到一半,她的腰突然被大掌扣上,人影沉沉压来,喋喋不休的话语被温凉的唇封在口内。她陡然瞪眼,看着骤然放大的他的脸庞,脑中轰地一声,只剩下空白。   他的鼻尖轻轻触上她的鼻头,温热的气息带着雅致的棋楠香,拂面而过,绵长和缓。她的唇瓣上有绵软湿濡的东西扫过,又麻又痒。他的唇启启合合,一下接一下尝她的唇,舌尖勾诱着她的甜蜜,温柔却不容抗拒。   沈浩初从来没有吻过她,这是秦婠的第一个吻。   她无法思考这吻发生的合理性,甚至没力气推开越贴越近的男人,在他铁骨似的坚硬衬托下,她觉得自己像街头的麦芽糖,可以随意搓揉。   细细的叫声从她喉中发出,像呓语,也似乳猫啼叫,挠着沈浩初脑中最后一根弦。   食髓知味,他很快勾开她的唇瓣,卷进她唇中,纠缠着她更加香甜的舌,如墙上已紧紧交缠的两道影子,被纱窗外薄薄的光线拧着一股,难分难拆。   不知多久,沈浩初才气息急促地结束这个吻。   两人唇间扯起一根银亮细长的津/液,秦婠看到他的唇沾着她的甜蜜,光润滑腻,靡艳非常。   “好。”他抿断那银丝,嗓音沙哑含春。   好什么?   秦婠满脑袋晕,人虚软无力,只靠腰间那只手掌撑着,背往后拱成桥贴在墙上,头发也已经被他拨散,她不知道这人吻了自己多久。   “我答应你,我只会有你一个女人,不论生死。”他喘息着解释,手捧着她的脸颊,来回摩挲。   她白皙的脸蛋摸着有花瓣的柔软,她的胸口随着她急促的呼吸一下下撞着他胸膛,她的腰细如摆柳往下便是……   秦婠看着他的眼眸一点点褪却清明理智,她心脏怦怦直撞,脑中绷断的弦突然又接上。   “不要。”惊慌失措地推开他,她脱离他的掌控,以最快的速度逃进自己寝间。   “秦婠。”   她听到他无可奈何的低唤,眼见着他跟到寝间里,她不作多想地蹬掉鞋跳上床,飞快把帐子放下掖进床褥里,人跟着坐在床沿上,把帐子压在屁/股下,好像这样就能彻底隔绝开这个男人,阻止他继续闯入。   “出来,我们谈谈。”他低哑的声音不复先前愤怒,温和又无奈。   他可以让最凶残的罪犯老实听话,却拿这又软又娇的小丫头一点办法都没有。凶不得,狠不得,多责备两句他自己就先心软……   如今亲也亲了,那层窗纸也该挑破了吧。   “我不要谈,你出去。”秦婠心乱如麻,无法思考,无法冷静,更不想面对他。   她捧着自己滚烫的脸,眼前浮现的全是刚才那个吻。   外面不再传来说话声,连脚步声也一并消失,秦婠侧耳聆听许久,没再听到声响,也不知他走了没有,她试探地小声道:“沈浩初?”   没人回答她。   她总算跪着转过身,将幔帐扯开道缝,头钻了出去。   视线被挡,秦婠只看到镶着玉的男人革带与挂在腰间的螭纹玉佩,她傻傻地抬起头,看到已经站上踏步的沈浩初。   他没走,正在守株待兔。   “你出来,或者我上床,自己想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写得少了点,将就下哈。 哦对,上章还有个口口,原话是:除了那□□子与药之外,还有几匹缎子,我已经挑出来放在我屋里的横案上。 你们自己猜是哪两个字被口口了哈,哈哈哈哈。 第51章 告白(虫)   新婚夜过后,沈浩初就一直很君子,她的寝间他很少进来,这床更是没接近过。听到他平静低沉的声音,再看到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秦婠才刚平静几分的心脏又怦怦撞起来。   男人的目光不像是在和她开玩笑,秦婠考虑了一下他跳上床的可怕后果,当机立断地扯开幔帐从床上站起来。   “不许上床,有话这儿说!”她双手叉腰,大义凛然,还要挺起胸脯。   站在床上这个高度她很满意,再也不需要她仰望他,而是反过来,只不过很快,她听到他更沉的声音。   “笨蛋!”沈浩初额角抽了抽,看着在自己唇前晃动的……高耸的胸脯。   高度差微妙得很,这角度这视线这距离,她还挺胸,简直像把两颗桃子送到他嘴边。   他再往前两分,头就能埋进去。   喉咙燥得不急,身体各处都起火似的焦灼,但他还得忍着,这种忍法让他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能飞升成仙。   “……”秦婠听到那声暗骂时就已低头,看到男人笔直地站在自己胸前,她那脸刹那间滚烫,连刚才的吻都抛到脑后,万分想缩回幔帐后再用被子将自己裹了,做只缩头乌龟。   沈浩初没给她这个机会,先发制人出手,将她竖着抱起。   “低头!”怕她撞上挂檐,他起步前提醒一句。   秦婠早在腾空时就已经慌乱地低头抱住他脖子,一天之内遭受太多惊吓,她本就不够聪明的脑袋更加转不弯来。   “你要干嘛?不要动手!不要亲我!”她埋着脸,声音呜咽。   沈浩初走到窗口的贵妃榻前把人放下,看着秦婠发怔的模样,忽然发现一个比用戒尺吓她更好的方式。   “下次再乱发脾气胡言乱语,我会换个方式惩罚你。”   “什么方式?”她没穿鞋,腿被他轻轻抬到榻上放好。   他露出意犹未尽的目光:“不动手,只动口。”   “……”秦婠瞬懂,飞快捂起自己的嘴。   “刚才你最后那几句话,是真心话?”他问她。   平静的语气,像野兽接近猎物时蜇伏的脚步。   她捂着嘴猛摇头,闷声道:“不不不,气话,都是气话。”   “可我当真了。”沈浩初坐在她身边,一边说话,一边从容地自衣袖里摸出青瓷小盒。   盒盖打开后,露出碧翠的膏体,淡淡的药草香味沁出,他将她受伤的手拉到眼前,缓缓撸起她的衣袖。秦婠见他挖了一小块药膏抹在自己手腕上,用指腹徐徐推开,力道不轻不重,让她觉得有些酸疼,却在忍受范围内,药膏抹匀后他的动作也没停,捏着她的手腕继续揉着,药膏冰凉,他的指腹却搓得烫热,她捂唇的手也慢慢放下,垂着头道:“当什么真?你都说我胡言乱言。”   “你最后那番话,不是胡言乱语,对吗?”沈浩初继续揉着她的手,声音放得很轻,“是你的心里话,我很高兴。”   “你这人真怪,不怨我容不下人,是个妒妇吗?”她抬头,脸蛋红扑扑,满眼疑惑。   “那是因为你心里有我。”他与她对望,“我很高兴,你能找回曾经。”   秦婠一震,别开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懂的。从在乎到不在乎,你经历了很多,从生到死,再到生,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说着抬手抚上她的发。   淡淡的药香随着他的动作飘来,她惊愕地转回头:“什么生到死?你到底……到底是谁?”   她终于问出长久以来想问的话。   “不管我曾经是谁,现在都是你的丈夫。秦婠,我已经不是你记忆里过去的沈浩初,你也早就看出来了,对吗?”他握紧她的手,深吸口气,才又道,“我知道你在犹豫和害怕什么,不过这辈子你我已是夫妻,给自己、给我们一个机会,也给我多一点的信任,我不会负你。除了生死,你我不会有别离。我的心和人都只给你,所以秦婠,你也给我你的心,好吗?”   他的指尖往下一落,指在她的心房。   秦婠脑中混乱不堪,无法思考,只摇头道:“太……太快了……”   半年不到的时间,就要她将被折磨了五年的心再交给他,她办不到。   “没关系,我给你时间。三个月够不够?不够就半年,半年不行就一年,一年要是还不够,那就十年,二十年……我的耐性很好,可以等一辈子。”沈浩初极尽温柔。   秦婠心头如有烟火盛开,没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她突然明白戏文里那些为了男人抛弃所有的女子,男人深情时说的话,像最甜的酒,即便明知有毒,也让她心甘情愿喝下去。   他没再多语,倾身俯头,她以为他又要吻来,小缩一下,他的唇却只是印在她额前。   蜻蜓点水似的吻,分量却足够沉重,落在她心头,烙上他的印迹。   ————   夜深无云,弦月如钩斜挂天边,霜冽幽光从雪上折出,加重夜晚的寂冷。   沈浩初待秦婠睡下后,才从镇远侯府出来,独自去了锣鼓巷尾的小宅子。还没走进门,他已看见高瘦的人影背着月光坐在屋脊上,正捧着小酒坛有一口没一口喝着,衣袂被风吹成一道墨影。   “你不是去陈家庄打探陈三妻儿之事,什么时候回来的?可有发现?”沈浩初开门见山地问他。   那人自屋脊掠到地上,眉间已无白日疯色,目光比从前更沉一些,道:“自然有发现才回来的。我按你所说一路偷偷跟着他们,不敢打草惊蛇。快到陈家庄时,陈三儿子突发急病。”   何寄说起当时情景,陈三儿子名字陈健生,当时陈健生原正好端端坐在牛车上,突然之间却全身痉挛抽搐、口吐白沫、双目翻白,情况如此危急之刻,他母亲却并未慌张,而是以早就备下的布帛塞进陈健生口舌之内,待他症状消失后才取出药以水研化喂服。   “羊角疯?”沈浩初根据何寄所描述的情况思忖道。   “看着像,但我不能确定。不过有件事很奇怪,你看看。”何寄自怀里摸出纸包,一层层打开,递给他,“我跟着他们到了陈家庄老宅,跟了几天并没看到他们有何异常,这是我潜进他家里找到的,陈母当时喂陈健生所服之丸药。装药的瓶身上并没标有药品,不过有被撕毁的黄笺痕迹。未免打草惊蛇,我未将瓶子拿出,只偷取了两枚丸药出来。”   贴着黄笺的药品,那便是宫中御用之物。   一个更夫,如何能拿到满满一瓶的御用之药?   沈浩初拈起其中一丸,放到鼻下细嗅。   辨认许久,他方开口:“羚角丸?”   他自小多病,所谓久病成医,他又天资聪颖,曾经研读过一段时间医书,后来入大理寺办案多多少少都要接触药材,所以于此有些研究。   “那是什么?”何寄问他。   “早年先皇有位小皇子也得过羊角疯,先皇曾遍寻名医替这位小皇子医治。这羚角丸就是一位民间大夫献上的方子,方子以羚羊角、全蝎、钩藤等十数种名贵药材为主,为了便于随时服用,故制成丸药,名为羚角丸。你没猜错,这是上贡的药品,外头是买不到的。”沈浩初解释道。   “现在宫中还有人犯此症?”何寄疑道。   沈浩初摇头:“应该没有,不过此药也治小儿高热惊阙等症,每年太医院都会制作一批以备不时之需。这羚羊角名贵,再加上药方隐秘,故所出成药也不多,全都紧着宫中,外头有价无市。按你所说,满满一瓶的羚角丸,那便价值千金,陈三如何得来?”   “这是御用之药,外面很难拿到,但也不是全无可能。一是宫中所赐,二是从太医院中取得,三就是从太医院选定制药药馆里拿。宫中所赐之物与太医院中的御药,其用途去向皆有案可查,这方面交给你了,那药馆我去查。”何寄盯着沈浩初,这段时日两人的交往中,总算有一次,不是再由对面之人主导了。   沈浩初却倏尔伸手,将何寄掌中剩下的药连纸一起抓来。   “这事本侯自会查明,就不劳烦何公子了。”他将药包起收入袖内。   “你什么意思?”何寄目光一冷。   “意思就是沈家的事与阁下无关。”沈浩初拂袖转身,打算离开。   铮——   一声剑鸣响过,长剑陡然出鞘,搭着沈浩初的肩头架上他脖子。   “你别以为占着我的身体,就真当自己是镇远侯!”何寄蹙眉。   “占?是你先弃,而我后收。”沈浩初背对着他,眉目不惊,连一眼都没分给脖上长剑。   “   我不管这些,镇远侯府的事,过不过问由我决定,不是你。”何寄稳稳握着剑。   “你想查也可以,不过要答应我两件事。”沈浩初将双手交拢进袖笼中,淡道。   “何事?”   沈浩初勾唇,却不是笑:“这桩案子如何查,我说的算,此其一;其二,你不能再接近秦婠,也别再进沈家的门。”   听到“秦婠”二字,何寄呼吸一滞。   《西行志》还在怀里捂得暖热,可感情却已天翻地覆。   “怎么,你这个冒牌货爱上她了?”他嗤笑一声。   “是。”   沈浩初的干脆让何寄心里腾起怒焰,他将剑往里抵了半分,压在沈浩初颈肉上。   “那你还敢威胁我?若是我告诉秦婠你是假的,你说她会如何作想?”   “你想说就去说吧,说了……后悔的人会是你。”沈浩初仍无动于衷。   “我后悔?我为何会后悔?‘沈浩初’的记忆只有我有,只要我愿意,我就能让他们相信我才是‘沈浩初’。秦婠嫁的人是我,你说到时她会如何选择?”何寄被他激得怒起,也分不清自己说这番话是因为愤怒于他的威胁,还是憎恨他那已将秦婠收入羽翼的口吻。   沈浩初笑出声来,冷冽的嘲。   “你笑什么?难道我有说错?她嫁的是我,就算一时被你迷惑,心里的人也应该是我……”何寄盯着他的后脑勺道。   这辈子,他与秦婠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若她知道他才是真正的“沈浩初”,还不知会怎样选择,又不是上辈子……上辈子……   脑中似有电光闪过。   眼前之人如此笃定他说了会后悔,莫非……   “说!秦婠她是不是……是不是也……”何寄将剑往里再逼。   沈浩初这时方别开头:“你应该庆幸自己变成何寄。”   何寄回想这一世再遇秦婠,她的种种举止言论,以及初见时那毫不掩饰的对“沈浩初”这个人的厌恶与绝决,那答案已呼之欲出。   若然如此,这辈子恐怕他都见不着她了。   如今她给的笑和温柔关切,给的都是那个叫“何寄”的男人,不是他。   那一声笑语“何寄哥哥”,那一段冒险往事,那几许柔肠百转,他再也得不到。   “她是怎么……”何寄紧握的手终有丝松动。   “死”之一字,却不知如何出口。   “你死后,她被指为凶手,辗转牢狱刑审,最终被判斩首,含冤而亡。”   寥寥数字,藏尽至痛。   而他,看着她被斩首无能为力。   “当啷”一声,何寄手中长剑落地。这个结局,始料未及。   “我该走了。”沈浩初一整衣襟,再度迈步。   身后传来何寄几近飘散的声音:“不要告诉她,永远不要……就算我求你,你说的,我答应你。”   回答他的,只有沈浩初毅然离去的脚步声。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说车,我就想起《平安京》里孟婆开的车,哈哈哈哈,有人玩这游戏吗? 好了,出门看猫,提前更新。 第52章 孕事   雪宴虽过,秦婠却还不能歇息。年节前事情多,早晚的巡园她还得继续,懒觉没得睡,昨晚她又满脑袋心事睡不踏实,这一大清早她是闭着眼睛下的床。   “夫人,你笑什么?”秋璃边替秦婠梳头,边看着铜镜里兀自抿唇笑的秦婠问道。   秦婠摸摸唇,她有笑吗?   她只是想到昨天沈浩初说的话而已。   什么我的心和人都给你,什么我的耐性很好,可以等一辈子……   肉麻死了,谁信啊?   “夫人又笑了。”秋璃无情地揭穿她。   秦婠坐直身子,清咳两声,问道:“外头在吵什么?”   一大早起来她就听到外面传来的隐约喧哗声,似乎还有男人声音。   “侯爷不是要给夫人建个抱厦,今儿早上营造匠把图纸送过来,侯爷正领着人在咱园子外头看呢。”秋璃给她插好最后一支簪子,扶着髻看了看,大功告成。   秦婠站起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马上要过年了,便是要建也等年后呀。”   “侯爷这不是心疼夫人嘛。”秋璃跟着她走到外间门前,替她打起帘子。   秦婠也不出去,只站在帘下往外看,园子外头果然人影晃动,偶尔可见锦袍一角,便是沈浩初亲自带着工匠看屋子的身影。   “按我说,除了咱们府的三老爷和三太太,就属侯爷最疼夫人了。”秋璃挨近她,仗着素日和秦婠的情分也不避讳,窃语道,“夫人,您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和侯爷把房给圆了?真是急死我了。”   秦婠闻言掐起她的脸蛋,羞恼道:“你这蹄子,还管起我房里事了?我看是你想嫁人了?改明我叫奉嫂先替你打听打听人家?”   “我哪有?夫人别欺负人。”秋璃脸一红,捂着脸跑开,没两步就与廊下跑来的人撞上,两人都“唉哟”一声退开。   “诨跑什么?”来人扶住发髻站定,啐斥了句。   “对不住,我无心的。”秋璃道声歉,又问,“夏茉,你这是要去哪里?”   夏茉高挑着眉本要再骂,见秦婠跟在后面,忙换上笑脸:“夫人。奴婢正要进屋服侍您呢。”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等你来服侍?夫人都把你惯成半个主子了。”秋璃笑她。   两人打小就跟着秦婠,彼此间调侃惯了,说话没有顾忌,秋璃如往常那般打趣她,不料夏茉却变了脸色,当着秦婠的面虽没大发作,却也尖声驳道:“我倒也想跟着夫人见识个眉高眼低,不过我比不上秋璃姐姐会侍候人,与其笨嘴拙舌地讨人嫌,不如离得远些,横竖夫人有你就够了。”   “你……”秋璃听她拌嘴说着说着竟扯到秦婠身上,不由急了。   “好了。大清早就拌嘴,这是连我都怨上了?”秦婠半沉着脸上前。   “夫人,奴婢不敢。”夏茉忙躬身,眉眼一低,没了对秋璃时的咄咄逼人,倒有些楚楚可怜。   秦婠仔细打量起夏茉来。这丫鬟今日穿着杏色袄裙,梳着油光的髻,戴着府里发的绒花,还斜插着支赤金梅花簪,莹白手腕上圈着食指粗的虾须镯,镯身镶了颗圆润珍珠,耳垂上也扣着同款的珍珠耳珰,将勾眉描唇的脸衬得艳光水润。   凭心而论,蘅园这些丫鬟中,除了蝉枝外,就是属夏茉模样最好,心眼也多,就是藏得好,能说会道的,上辈子秦婠才没瞧出来,拿她当心腹丫鬟,最后她却趁沈浩初醉酒之时爬上他的床,做了夏姨娘。   不过沈浩初并不宠夏茉,甚至还为了这事与秦婠闹翻,他以为夏茉是秦婠为了争宠而送到他床边的女人。说来也好笑,夏茉虽然如愿当了姨娘,不过在秦婠这里失了心,沈浩初也不喜欢她,那时还有青纹比她更加得宠,她不上不下地卡着,也没落个好日子,谁让沈浩初的心根本不在自己后院,就是给他房里扔个七仙女,他也不屑当董永。   说他痴吧,他也是真痴情,惦记秦舒到死;说他坏吧,他对其她女人也真是坏,收房了也没正眼瞧过……   还好这辈子换了。   不过换成谁?秦婠却不知。昨晚她被这男人撩拨得忘记问了。   “夫人?”   秦婠在秋璃的叫唤下回魂,见夏茉仍低头站着,便拉起她的手道:“你怨我偏疼秋璃,总把她带着,又怎知我一样疼你?你们二人都是从秦家跟我过来的,在这里我们没有根基,很多事我也需倚赖你们,秋璃主内,你主外,内外相辅咱们三才能站得稳。你不必多想,只要你还一心待我,我自不会亏待了你,日后总有你的好处。”   她温言道。   “多谢夫人,是夏茉魔怔了。夏茉自是唯夫人马首上瞻,只要夫人有用得上夏茉之处,夏茉必万死不辞。”夏茉樱粉的唇微启,泪盈盈地向秦婠表忠心。   秦婠点点头,满意道:“你明白便好,去吧,忙你的事去。”   夏茉行个礼,嚼着泪退下。秦婠的温柔却已化作满眼冷意,只看着夏茉的背影沉默不语。秋璃跟着秦婠最久,一眼瞧出她的不对来。   “夫人,夏茉她……”   秦婠不答,径自出了侧边的月门往叙海阁走去。刚才那话虽只是安抚夏茉,却也不是假话。这辈子什么都没发生,夏茉要是愿意忠心于她,她自然会留条好路给夏茉,但倘若夏茉仍一意孤行,她也饶其不得。   这是她最后一次警告夏茉,可看上去夏茉仍旧没有听进心里。   ————   秦婠的沉默让秋璃也心头惴惴,直到出了蘅园,她才听秦婠开口。   “秋璃,最近夏茉可有异常举动?”   “没呀,夫人不是让她上外头打听消息?她就经常往外跑,各处走动。”秋璃说着露出思忖神色。   “她最近手头可松动?”秦婠又问她。   “也没有,前儿她领了月银还嚷说要把银子都攒起来,我们凑份让奉哥买些糖果子回来,她都不肯加入,就知道占我们便宜。”秋璃回忆起来。   蘅园的丫鬟里面,秋璃、青纹、夏茉与蝉枝都是资历最老的,但每个园子一等丫鬟的数量有限,为了公平,秦婠抬秋璃与青纹为一等,夏茉与蝉枝都二等,不过每月秦婠另外会拿些银两出来将两人的月银补到一等,共有二两银子。   丫鬟们的吃穿住都在园里,这二两银不过她们零用,若是平日手头不松,这二两银子都能尽数攒下,夏茉就是爱攒钱的人。   “她近日都往哪里跑?”秦婠忖道。   既然手上不松,夏茉身上那几件体面的首饰又从何而来?那耳珰与镯子上的珍珠,一看便价值不菲,再有她身上那股香,冰麝味道很浓,也不是府里给下人用的熏香,倒像是主子们用的香。   “最近……好像往东边的园子跑得多些,常听她说起东园那些丫鬟婆子的事,问她去做什么,她又不肯说。”秋璃说罢又想到一事,狐疑开口,“不过她这几天似乎常趁我当值时跑出去,我原也不知道,但昨儿……侯爷与夫人进屋后不要我们侍候,我就提早回房了,正好见她收拾得光鲜出去,园门落锁前才回来,我觉得奇怪,就去锁门的周妈妈那儿问了,周妈妈说她这样已经有三四次了,每回都说是奉夫人的命出去。”   园里一二等的丫鬟都是二人一间屋子,秋璃与夏茉同住一屋,不过秋璃因要近身侍候秦婠,所以呆在自己屋里的时间不多,也难第一时间发现夏茉动向。   秦婠把手炉贴胸捧紧,沉吟不语。东园是沈府的大花园,与外院爷们的书房及学堂等地方相连,进进出出的常能遇见沈家男人。若是上辈子,沈浩初住在瀚海阁,夏茉常往那里钻,她倒能明白是为了要遇沈浩初,可现在沈浩初已经搬回蘅园,她还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这辈子沈浩初脾性大变,根本不给身边其她女人可趁之机,除了总要欺负她之外,他对所有丫鬟都不假辞色,连跟他最亲厚的青纹也不例外。自打上回他惩治过青纹后,园里的丫鬟再没敢靠近他的,夏茉也已经很久没往沈浩初跟着凑了。   联想到夏茉近期举动,秦婠脸色骤变。   夏茉还是那个想攀高枝的夏茉。她和青纹不一样,青纹为的是情,她为的是利,所以沈浩初对两人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后,青纹是死心,而夏茉……她改变了目标。   看她身上新得的首饰,应该是得手了。   可会是谁呢?   她最近忙着别的事,竟让夏茉在自己眼皮下底下钻了空子,秦婠倏尔攥紧手炉。   不管是谁,传出去都不是件好事。   ————   真是一桩事才了,一桩事又起。秦婠头疼地拿手炉往眉心上按了按,让那点暖意烫走心头寒冷。说话间二人已走到叙海阁前,却见叙海阁里的人乱哄哄站着,像没了主心骨般焦灼不安。   “出了何事?”秦婠暂按心事,由秋璃扶着自己迈入其间。   一见她出现,厅里原等着回话的管事婆子们都自动退到两边,让出道来。   “回夫人话,才刚文大/奶奶在这里点卯时突然昏阙。”有个年近四旬的婆子上前回话。   “什么?”原正往前走的秦婠猛地转身,“几时的事?如今人呢?可知是何原因?”   “半个时辰前的事,现下已经送回芷园,是何原因奴婢们就不知,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这会应该到了。”那婆子恭敬回道。   秦婠点点头,唤秋璃:“既是如此,咱们先去芷园瞧瞧嫂子。”   语罢她正要走,却立刻被厅里几个管事的给围住。   “夫人,现下咱们手里正有几桩要紧的事等着大/奶奶发落,您看这……”   “是啊,年下好几件事都等着……”   众人七嘴八舌闹起,个个手里都拿着本账册往她面前凑,秦婠抬手喝道:“好了!”底下人顿时噤声,她叹口气,沉声道:“我知道你们心急,但现下大/奶奶病倒也没法子,我也不能擅自替她作主,你们让我想想办法。”   “夫人请上座。”身后有个年轻些的媳妇取来迎枕,请她坐下。   秦婠也不推却,两步走到锦榻上坐下又道:“秋璃,你回蘅园把蝉枝找来,你亲自去芷园问问情况,再让青纹去老太太那儿说一声。”   “是。”秋璃应声而去,匆匆出了叙海阁。   “这样吧,你们拣要紧事说与我听,我给你们记着,一会去看嫂子时禀于她裁夺,其余事你们自己斟酌着,若有旧例可循就按旧例来办,棘手的便先缓个一两天,可好?”秦婠并不急着在这节骨眼上好强出头,揽下所有事,只是想了折衷办法。   底下的人见她沉稳,也都慢慢静下来,几人商量了两句,便逐一上前回事。秦婠捧着新上的茶,一边慢慢抿着,一边记下她们说的事。   蝉枝不多时便到叙海阁,有她从旁协助,秦婠便觉轻松不少。   这一大家子吃喝嚼用的事,不过柴米油盐、人情往来,看着没什么,可一接触她才发现这其中有四五门的学问在里头,幸亏有个蝉枝。蝉枝在沈府呆了多年,对沈府的了解远胜过她,这便是她最早看中蝉枝的地方。   待到秦婠与蝉枝听完这些管事婆子们的回禀,时间也过了足足一个时辰,秦婠这趟出来连早饭都没吃,本欲巡完园再回蘅园用饭,现下已是不可能了,她只得又顶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去芷园看邱清露。   ————   芷园大小与格局都与蘅园差不多,如今进进出出的满是人。秦婠与蝉枝到时,大夫刚号了脉开完方子离开,邱清露的丫鬟梦芝亲自送人出来。   “夫人,您怎么过来了。”梦芝回头时正好瞧见秦婠,忙笑着迎过来。   秦婠见她面带喜色,不似担忧的模样,不由问她:“我早上去了叙海阁,听说嫂子晕倒,所以过来看看。本当早点过来,不想被几位管事婆子给缠住了……”   “秋璃来的时候已经说过,夫人有心了。”梦芝引着人往里走。   两人走到廊下,秦婠正要问她邱清露是何病,却闻得里面传来苍老笑声。   “老太太也惊动了?”秦婠诧异地看向梦芝。   那笑声正是沈家老太太的,她已许久没有听到老太太发出这样的笑声了。   “是呀,老太太心疼大/奶奶,所以亲自过来了。”梦芝不无得意道。   秦婠便又听到里传来道喜声。   “恭喜老太太、二太太,咱们屋里又要再添个小金孙了。”有人笑着恭维,声音里掩不尽的喜意,“要说咱们大/奶奶,那真是个有福的,进门没多久就给府上添了一双儿女,如今又有了!真真福气。”   “我这孙媳妇是个好的,年轻稳重,里外操持,又替我沈府生儿育女,是我沈家之幸。”老太太洪亮的声音传来,话里话外都夸邱清露。   秦婠脚步顿止。   邱清露又有了?   “是啊,我可羡慕坏了,想我那儿媳妇进门都有半年了,每夜都占着我儿不放,肚皮还是没个动静……”那人又羡又叹地道。   秦婠长吐出一口气——她有点不想进去了。   正犹豫着,忽有只手掌贴到她腹上,低沉的男人声音响起:“为何在外头站着,不进去?早上没吃饭?肚子都扁了。”   她一吓,还不待转头,就听院里的丫鬟们行礼:“侯爷,文爷。”   沈浩初和沈浩文都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晕晕的。 第53章 十八岁之约   “啪”,秦婠面红耳赤地往沈浩初手背轻拍一掌,惹来后者低笑,贴着她小腹的手收紧,秦婠上身一倒,后背与后脑均贴到他胸前。   “你干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秦婠急了。   “怕什么?”沈浩初嘴里说着,怕她真跳脚,改为牵手。   “大哥。”秦婠已经看到沈浩文过来,奈何手被人攥着,行不得礼,只好打声招呼勉强应付。   好在沈浩文并不讲究这些,也只回了声“弟妹来了,快进屋”,便当先一步进去。   这沈浩文虽是二房所出,但生得比沈浩初早,大了他四岁,如今已二十有五。镇远侯的爵位落在长房,二房这一支要想有所发展只能走科举之途,不过二老爷沈从远是个不长进的,仗着祖上福荫镇日胡混,惯会在外散财享乐,只考到个秀才就再没作为,幸而生的这嫡子沈浩文在宋氏严厉教导下还算成材,前年秋闱已得了举人,又在家里刻苦攻读一年,如今打算参加年后的春闱,若能一举登科成为贡士,那也算功名在望了。   可以说,沈浩文是整个二房的希望,不过秦婠记得,沈浩文在这次春闱里并未高中,自那以后沈浩文便有些消沉,每日怨天尤人,倒把课业荒废大半,宋氏便打起镇远侯爵位的主意,与大房势如水火。   秦婠有时会想,如果沈浩文能够振作起来考得功名,不必再依赖镇远侯的祖荫,大房二房虽有嫌隙,也不会走到那般田地。   必有欲求之物,求而不得,私心才生。   “进去吧。”沈浩初牵着她也往里走去。   秦婠甩手:“你来这儿做什么?也来看大嫂?”   “我来接你的。刚才和大哥在外院见客,听说这事猜到你会在这里,所以过来了。顺便,再给你当回挡箭牌,走吧。”沈浩初拉得紧,没让她甩开手。   挡箭牌?   秦婠心里琢磨一下,忽然明白,顿时满面发烫。   ————   屋里拢着炭火,厅中坐满人,屋内虽暖和却发闷,还散发着浓郁的药味,闻着不太舒服。笑声不断响起,大多是道喜的吉祥话,秦婠跟着沈浩初进去,展眼望过,邱清露并不在厅上,想来在寝间里头歇着,堂中坐着的人怕吵到她休息,就在这里说说话,除了老太太与宋氏之外,另外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着缎面袄子,头上簪着两根赤金簪子,见到沈浩初与沈浩文进来就先起身,朝两人行礼:“侯爷,浩文。”   沈浩初不过点点头,沈浩文已亲切道:“姨妈来了?”   原来那妇人便是宋氏的娘家妹妹小宋氏,嫁给临省的富户,不过三年前男人病死了,族里为了家产争夺不休,她这一房被族中欺负得厉害,就带着儿子一家和女儿进京投奔宋氏。   “瑜妹妹。”沈浩文又朝小宋氏身后站的少女点头招呼,得了声娇柔的“浩文表哥”,他这才脸皮微红地与去给老太太和宋氏见礼。   那厢沈浩初早就带着秦婠见完礼,秦婠便趁沈浩文行礼的空档打量站在小宋氏身后的姑娘。那姑娘穿桃红的百蝶穿花袄,怯生生的瓜子脸上一双杏眼含烟汪水地看人,多说两句话就要脸红,正是沈浩文的表妹岳瑜。   若是秦婠没记错,这位岳瑜表妹正是宋氏看中想让沈浩文收进房的人,岳瑜出身商贾之家,家中又兄弟照拂,小宋氏看中了镇远侯家的爵位势力,想将女儿嫁进来好镇镇丈夫族人,儿子也能多分点家产,所以允了这门婚,甘愿让女儿为良妾。而这岳瑜和沈浩文自小相识,有些青梅竹马的情份,再加上岳瑜虽为商贾之女,却从小识文认字,与沈浩文相处时红袖添香,自有一段邱清露及不上的温柔劲儿,沈浩文也是喜欢得很。   要说沈浩文和沈浩初这两兄弟,性格真是南辕北辙,一个崇文,一个好武,一个多情,一个专情。多情的那个是各花皆好,个个都想要,最后个个都伤;专情的那位,深情错付,伤人伤己,也没落个好。   说到底,都是一样。   秦婠又望向这两兄弟。二人并排站在老太太面前,都是玉树临风的模样,沈浩文比沈浩初瘦些,身上有属于文人特有的风流意态,眉眼温润多情,与沈浩初的少年英挺不一样。沈浩初比沈浩文长得好,身量也更健硕些,却不如他温文尔雅,身上还有纨绔戾气——当然,这是过去的沈浩初,现在嘛……原谅她,她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如今的沈浩初沉稳有余,厚重有加,倒比年长了四岁的沈浩文还要成熟。   “看什么呢?”沈浩初暗暗扯了她一下。   秦婠想归想,一心两用并没走神,早就听到小宋氏在夸自己,千篇一律的褒赞,她只礼貌地谦虚两声,岂料这小宋氏大约是在商贾之家呆久了,说话总带着刻意讨好,也有些粗鄙,不知分寸。   “老太太真有福气,我瞧夫人这身段也是个好生养的,想必将来也要儿女满堂,不知现下……”   说话间,她只拿眼睛在秦婠腹臀间来回扫。   秦婠被看得羞恼,往沈浩初身后一缩,   “你不是来看大嫂的,还有些家事要请教她?快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沈浩初不动声色开口。   秦婠如获大赦般往内室避去,还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宋氏温柔慈爱的声音。   “瞧你们夫妻两恩爱和睦,倒是极好的,只是这子嗣之事,你二人也该多尽些力。大伯的血脉就剩下你一个,多开枝散叶才是正理,别只顾着玩儿。”   老太太没出声,只有沈浩初略冷的话语响起:“多谢婶娘关心,这些事我与秦婠自有分寸,不劳婶娘操心。”   秦婠胸中一暖,心头大定,往屋里径直去了。   余话是何,她便不知。   ————   天青色的幔帐半落,屋中所有的熏香都被撤下,只剩缭绕未散的药味。邱清露已醒,正倚在床头吃梦芝喂的燕窝粥,见到秦婠进来便将梦芝的手推开,挣扎着坐直来。   “嫂子莫动。”秦婠忙上前轻按她的肩头,“快好生坐着歇息。”   “你来看我?多谢了,我没事。”邱清露温和笑道。她长发披散,脂粉全无,脸色苍白,眼底浮着憔悴,比平日盛妆时少了威严,说话也虚弱无力,愈发可怜。   秦婠从梦芝手里接过银勺,坐到床沿代替她喂起邱清露来,一面又道:“恭喜嫂子有孕,这可是好事,大夫怎么说的?这一胎还安稳,怎会晕阙?月份多少了?”   梦芝满怀喜气代为答道 :“已经两个月了,胎象尚稳,不过大夫说我们奶奶近日操劳过度,缺之调养,所以才会突然昏阙,往后只要多加歇息便无恙。”   “那就好,嫂子可要多加歇息才是。”秦婠温声道。   “我也知道,不过眼下年节,家里事多,我一时也撂不开手去。”邱清露吃完余下的半碗粥,往迎枕上一倒,叹道。   梦芝取来丝帕替她拭唇,闻言只道:“如今不是有夫人协理家事?求夫人心疼心疼咱们奶奶,万事多担待一些。”   “这是自然的,不过我也不敢托大,家事我比不过大嫂,那些跑腿儿的辛苦活我替嫂子担着,家里大事还需要嫂子裁夺拿主意。”秦婠按住邱清露的手背温言。   邱清露反手握住她的手,感激道:“好妹子,与你妯娌真真是我的福气。哪里能有什么大事,不过柴米油盐、人情来往,你斟酌着办便是。”   秦婠只是笑笑,又说起早上那些管事婆子交代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细细问她。邱清露虽然虚弱,但料理家事确是一把好手,这些繁琐的事也不用现查旧例,不过略作思忖就一一回答秦婠。   两人聊了一会,沈浩文就进屋来看邱清露,邱清露见到他却是眼眶微红,将头转向床里边,沈浩文便有些尴尬,既想哄人,又碍着秦婠在场,秦婠见状忙识相告辞。   ————   出来外间,屋里的人还都在,沈浩初正陪老太太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把老太太逗得直笑,宋氏与小宋氏都不大说话。一看到秦婠,老太太便收起笑,指着秦婠却朝沈浩初道:“你媳妇出来了,走吧,你两陪我回去。”   秦婠有些吃惊,却见沈浩初已经把斗篷拿来给她披上,又与宋氏、小宋氏告辞,陪着老太太回丰桂堂。   外头的雪已经被扫干净,老太太穿得厚实坐在藤制软桥上,前后各一个壮实仆妇抬轿缓慢在路上走着。沈浩初拉着秦婠的手在老太太身边走着,并未乘轿。   几人行出一段距离,老太太喟叹一声,开口:“瞧你们恩恩爱爱的,也不像闹别扭的模样,为何到今时今日还不圆房?”   秦婠知道老太太把他们单独叫出来有话要说,却没想到问的是这桩事,当即垂下头。   “祖母……”沈浩初刚说了一句话,就被老太太打断。   老太太精明得很:“你别拿话诓我,你们屋里的事我清楚得很,你虽然搬回蘅园,可还在次间住着。这会子没有外人,你说你们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着说着老太太动起真怒,语气也沉了三分:“是秦婠你还在怨他从前那些混帐事?若是,我替你再抽他几鞭。还是浩初你心里还存着什么不该有的念想?若是这样,你趁早死心!你说你已经二十了,你大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有泽念和嘉敏了,你呢?给你安排的通房丫头你看不上,正经媳妇你也不碰,你想怎样?”   老太太这话说得直白,惹得秦婠脸皮大烫,头都抬不起来,只用力掐起牵着自己那手手掌里的肉。   沈浩初“嘶”了声,面上还要装作无事:“祖母,我没不该有的念想,秦婠也没记着从前的事,只不过我见秦婠年纪尚小,身子骨也不好,不舍得……不舍得要她担生养的风险,所以一直没与她圆房。”   这话虽是借口,也确是沈浩初心中所想。女人生儿育女便是鬼门关走一趟,秦婠这么个小小的人,他完全想像不出她怀孕生子的模样,其间风险更叫人担忧。   秦婠没料想能听到他这番话,既羞又暖,手里动作停止,乖乖跟在他身边,竖起耳朵听这对祖孙说话。   似乎有他在,这些事总也轮不着她伤神,他说自己是挡箭牌,果真替她挡去所有利箭。   “还小?女子十六及笄,十七嫁人生子大有人在,哪里小了?”沈老太太被沈浩初给气笑。   “前两天李大夫来给她请平安脉时才说她身子骨虚弱,经不得……那些事,需要好好调养,等身体养好,一切不都水到渠成,横竖我与她都年轻,有何可急的。”沈浩初的借口张嘴就来,手里攥的小拳头却突然一紧。   秦婠忍着不笑。   李大夫来诊平安脉时,说的分明是——夫人身体壮实,饮食胃口皆好,大安。   哪里来的身体虚弱?   “那你说,你们要等到几时圆房?”老太太已退而求其次,不问几时生子,只问圆房。   “我想等她满了十八再说。”沈浩初道。   “十八?还要多久,秦婠,你说!”老太太点名。   秦婠猛地抬头,露出张绯红的脸,目光在二人间转了转,最后蚁声道:“明年五月,是我十八生辰。”   “你们这两个……”老太太被二人气得不行,可自家孙子不上,她也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只好催抬轿的人,“走快点,回丰桂堂。”   见沈浩初和秦婠还跟着,老太太又斥道:“还跟着我干什么?看你们就来气,别跟着我。”   沈浩初只好拉着秦婠停步,目送老太太气乎乎地离开。   一时间四周安静下来,秋璃与另两个丫鬟离他们远远跟着,沈浩初独自牵着秦婠的手缓步走在冬日石道上。   “挡箭牌,做得不错!”秦婠心情大好,转头笑道,脸颊犹带羞红的薄晕,俏生生像冬雪里的红梅花。   沈浩初心动,以温热指腹搓搓她的脸蛋,道:“小婠儿,十八岁,还有六个月。”   “啊?”秦婠未能及时会意。   他俯到她耳畔:“做我真正的妻子,从心到人。”   秦婠愣了半晌,回过神来时骂了句:“不要脸!下流!”   人却急急地抽回手,跑离他。   沈浩初笑了,有些涩。   能在她身边呆多久?他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你们都化身沈家老太太了。 第54章 查账(修)   沈府已许久没有添丁喜事,沈老太太对邱清露的孕事格外上心,不仅赏了许多补品过去,又免她晨昏定省,只让她在芷园好生调养,连家事也不愿叫她操心,都让秦婠暂时代理。   如此一来,秦婠忙得人仰马翻,幸而她有那五年的记忆,对各处人事不至完全陌生,也知道其中关键所在,再加上雪宴之前那一通隔山敲虎的发威,各处管事不敢再小看她,她料理起来虽不算得心应手,却也应付得过去。   只是年节毕竟事多,到处都是使钱的地方,一不小心就出纰漏。   早上外院管采买的王管事来禀,说是在四方斋定的一批泊来香料布匹与首饰已经送到府上,正等着支银子付给对方清账,秦婠见东西没有问题,对方手中又有盖过府里账印的货单,便批了筹子让王管事去账房支钱,拢共五千两银子,不料账房先生沈意却说账面的银钱不够,支不出现银。   这批泊来品并非沈府自用,乃是赶着年节采买下来打算送到宫里孝敬太后并几位贵人的东西。沈家如今在后宫无人,不过沈老太太与太后却有些旧交情,故每年都要孝敬太后,还要打点宫里得势的管事太监,所以这五千两银子的年礼很重要。   四方斋的掌柜一听没钱可收,当下就要把货给搬回去,王管事见状只得再来回秦婠,秦婠听账上支不出这批银两,便将沈意召来问话。   “什么?账上没钱了?”微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一直闭着眼听下人禀事的秦婠陡然睁开眼。   秋璃原正替她捏头,被她一把拂开。   “账上怎会没钱?月头不是才有两处庄子缴来租子,这还没过年呢怎就空了?”秦婠咳了两声,坐直身来,旁边的秋璃忙端来茶。   这两日每天在叙海阁理事,一天下来她说得嘴都干了,喉咙直冒烟,还要各处照管,三餐都难定时,如此的辛苦事,难怪邱清露要累坏。   “回夫人,原是有的,不过年节下事多,这东一笔支出,西一笔支出,两处庄子的租不够付。今年大雪封路,其他几处庄子的租子都耽搁在路上,一时半会到不了,所以这账上银钱就不够了。”账房先生沈意捋着唇上八字胡,为难地回道。   “账册拿来给我。”秦婠道。   沈意有些意外,仍是朝后面的小厮点下头,当即他身后跟的小厮便恭敬奉上账册。   秦婠母亲手上也有多处铺子与庄子,每月都亲自看账照管,秦婠很小的时候,便已经跟着母亲看账本,这账本她自然看得懂。沈意呈上的当月账册,她翻到最后,果见账上余银只剩两千两,她也不急,一页页往上翻,账上没有问题。   “夫人也瞧见了,账上只余两千两银子,就算都给四方斋作货银也不够,何况府里也要留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若是库上都空了,万一有个急事……”沈意见她看账不说话,便自顾自解释起来。   “把前半年的账本都取来。”秦婠摆手打断他的话,平静吩咐。   “这……”沈意一凛。   “怎么了?”秦婠见他迟疑并无愠色,仍温言问道。   沈意看着坐在堂间的秦婠,心思转得也快,他与后宅那些仆妇不同,心里清楚虽然秦婠从前不管事,嫁来时间也短,但这侯府真正的主人毕竟是沈浩初,秦婠是他正妻,有诰命在身,这侯府由她掌管才是名正言顺。   如此想着,他便吩咐小厮去账房将账册取来。   这一来一回的时间,蝉枝见她迟迟没回蘅园,就把午饭给她送过来,秦婠心里正烦,也没什么胃口,随意对付几口,小厮正好将账册取回,她便将饭食丢开手去。   一时间厅内寂静无声,只有秦婠沙沙翻账册之音。厚厚一撂账册摆到她手边,秦婠也不说话,挑了两本账册出来,嘴里只慢道:“四方斋是泊来货,货从海上来,一来一回少说要半年时间。我们定的货量大,他们那里没有现货,必要新定,所以这货应是半年前就定下的,对吧?”   沈意听她这番状似无意的话,又见她上手就挑出六、七两月的账本,心里已有底,这秦婠起码是半个行家,远不是府里人所想得那般稚嫩,那额上的汗便刷刷下来。   秦婠翻了七月的账册,眼皮抬起瞧了沈意两眼:“原来是七月份定的货。”   沈意又是一惊,好快的速度,原以为她查账少说也要大半日时间,不想竟这么快就找着。   “意先生,这账不对啊。”秦婠前后翻了翻,在心里估算一番,慢条斯理开口,“按四方斋掌柜的说法,这批货共五千两银子,我们给过一千定银,还要再付四千。但据这账上记载,当时这五千两银子是一次性支出去结清账款,我对过前后账款,确实少了四千两。按说这账已结清,四方斋的掌柜为何又讨要这笔银两?你是账房先生,理当清楚货款之事,为何不说?”   “夫人。”沈意从袖中摸出一方素帕拭汗,“账房每日经手银两数十笔,这半年前的旧账,我一时没有想起来,四方斋的掌柜手里又有未讫的款单,王管事要的又急,故也没现查,是沈某失职。”   “现在也不是追究这失职之事,我只问你,这四千两银子哪里去了?”秦婠把账本“啪”一声掷到桌面。   “这……让我想想……”沈意拭汗的速度越来越急,“我想起来了,当时这事的经办人是常兴,筹子是大/奶奶批下的,一次性五千两银子都支出去了。王管事是这个月刚接手的,怕也不知道这其中情况。”   秦婠闻言,拍案而怒。   ————   冬日天暗得早,蘅园早早就点灯,屋外扑簌簌地又飘起小雪,正房里寂静无声,几个丫鬟猫着步在外间拢炭放香,声音都不敢出。沈浩初在次间里坐着,没人敢打扰他。如今的蘅园,若秦婠在还好,有她说闹的声音,这屋里才鲜活,几个丫鬟也敢说话,可今日秦婠迟迟未归,丫鬟怕沈浩初得紧,都不敢说笑打闹,是以屋里虽有炭火暖融,可各人还是觉着这屋里冷得慌。   沈浩初坐在书案后,执笔随意写着。   太医院和宫里他都找机会打听过了。太医院这几年库存的羚角丸均登记在册,一年下来给各宫主子用的羚角丸也都有案可查,宫里往外赏赐的记录,也都对得上,并没遗失。这药用的本就不多,要查证也容易,既然太医院和宫里都没有异常,那陈三家出现的那瓶羚角丸,便不是宫中东西。   余下的,只有一种可能。   今年太医院新制一批成药,其中就有羚角丸,十月中旬刚刚送进太医院,时间与马迟迟一案差不远。而承办这批羚角丸制作的,正是京中大药材商瑞来堂。   御药制作要求十分严苛,制作完毕后要经太医院几道核验方能通过,是以承办御药制作的药局每次都会在定量上多制作一成,以备汰换之需,而这多出来的药会留在药商手里。   陈三手上那瓶羚角丸,便极有可能来自瑞来堂。   也不知何寄查得如何了。   正想着,他忽听闻外间匆促的脚步,还伴着一阵紧密的干咳声。   “快,先倒热茶过来,再倒盆热水绞块帕子,你去把屉里把那盒治头疼的药膏取来……”   秋璃的声音急切传来,依稀还有几声“夫人”的叫唤,外间的平静像突然沸腾的水。   沈浩初眉头大蹙,把心事丢开,两步出了次间。   “咳——”秦婠已经倚在罗汉榻上,身上盖着厚毯,手里捧着热茶急急地喝,只是才喝两口,又不停咳嗽,没完没了。   “怎么回事?”他箭步上前,顺手将青纹绞来的帕子抢到手里,亲自坐到秦婠身边以热帕拭上她唇角。   秦婠只把热帕径自取过展开,敷到脸上。沈浩初已往里坐到她身后,她虚软一倒,就窝进这人怀里。身体正乏力难挡,头也撞钟似的疼,她没精力计较沈浩初的靠近,只软绵绵地让他抱住,闭了眼休息。   耳边传来几句低语:“原来备的饭食不用上了,让奉嫂另熬些软烂的粥来。”   想是他在吩咐丫鬟做事,她也不吱声,乖乖伏着,一时间屋里又安静下来,温热的指腹轻轻揉上她额头,指上沾的药被揉散,清凉直钻脑门。   “小婠儿,可还难受?我请大夫给你瞧瞧?”温柔的声音响起。   秦婠睁开眼缝,摇头:“没事,才刚吹了点冷风,犯了头疾。这两天话也说得多,嗓子有些哑,小毛病。”   “家里有什么棘手的事?你要同我说说吗?”沈浩初便将人扶起起,仍让她倚着自己。   秦婠脚在毯里蹬了蹬,半眯着眼看他半晌,才慢慢把今日发生的事说了。   四千两对沈府来说不算大钱,但就像蛀虫一样,这些心怀鬼胎的人这里蛀一口,那里咬一块,沈府百年家业便如参天大树,再粗壮也难知这蛀虫蚁食,更何这蛀虫还是自家人。   这四千两银子,常兴不敢擅自昧下,定也与宋氏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被挪用到何处去。   难怪邱清露要在这时撂挑子,可见每年年节都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时候。做得好了家里人觉得理所当然,做不好了便只怪当家的人,邱清露虽好强,年年都补得体体面面,可这一次却又牵涉到宋氏,还有她在一旁盯着,半点都错不得,邱清露自然不想管这事,那孩子来得时机倒是刚好。   不过,她记得,上辈子邱清露这个孩子并没保住,但为何滑胎,秦婠却记不清了,二房对此事似乎讳莫如深,滑胎之后,沈浩文也没把岳瑜迎进门来,也不知二者是否有关。   “现在也不是查银子去处的时候,四方斋的掌柜等着货银,我得给他变出这四千两银子来。”秦婠又嗽了两声,唇触到他喂来的茶,便就着他的手抿了半口。   “那你要怎么办?解决了吗?”沈浩初问道。   秦婠疲倦的脸上忽然露出狡黠的笑:“跑了一下午,勉强凑到四千两。我把仲父要支的钱截下了。”   四千两不多,这点钱她自己也掏得起,但她不甘愿替二房去填这个窟窿。既然是二房亏空的钱,就让他们自己填吧。   她把沈二老爷沈从远已经支了未领的两千两银子扣下,又把宋氏和沈芳龄年前定的头面玉饰都给退了,另外再停了几个无关紧要的支出,这才凑足四千两给四方斋的掌柜,解了燃眉之急。   不过这么做,明天二房的人该跳脚了。   “怎么?心疼你二婶与三妹妹了?”秦婠说完见他沉默,便挑眉问道。   沈浩初摇起头:“心疼你。需要我帮忙就吱一声儿,毕竟我还是这个府真正的主人。”   “不用,我说了我自己可以,你莫怨我才是。过两天你也要去大理寺,好好准备。”秦婠说完这一通话,又得他软语熨帖,心里烦躁早已消褪,又扬起笑脸。   “别太逞能。”沈浩初俯下头。   秦婠见他似要吻来,脸又大红,才想要躲,不知想到什么,竟主动仰起头来,把额头凑到他唇边。   沈浩初吻到满唇药膏,清凉刮舌,顿时脸色一变。   秦婠“咯咯”笑声已透耳传来。   这小丫头,实在坏心。   ————   今儿是初一,论理每逢初一、十五都是沈家二老爷进畅春园陪正房宋氏的日子,但今晚畅春园并不太平。   先是沈二老爷沈从远吹胡子瞪眼地进了畅春园,连宋氏给他备下的酒菜都没碰一口就开始骂人,又掀翻满桌酒菜,与宋氏大吵一架后怒而走人,紧接着便是三姑娘沈芳龄哭哭啼啼地闹进来,说自己定的几件首饰原该下午送来,结果她等了整个下午都没等着,一问之下方知让人给退了。   宋氏被这些事闹得头疼,颂经也无法平复心情。   “娘,你看秦婠,才刚掌家就已经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你不想点办法吗?”沈芳龄哭道,一想到三房的沈芳润与沈芳善在自己屋里巴巴呆了一下午就为见识她新打的头面,结果她却被打了脸面,这气就噌噌往上冒。   “闭嘴!你闹够没有?”宋氏把佛珠往案上狠狠一摔。   这大的小的个个都不让人省心。   沈芳龄被吓得噤声,很快又委屈得不住啜泣。   屋里气氛正凝滞,外头有人掀帘快步进来:“太太,抓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得好像,圆房之后就不会有波折?哈哈哈 第55章 奸/情(虫)   二更天,蘅园已然落锁。细雪纷落,冬夜幽沉,只剩朱廊檐下挑的灯笼发出静默的光,然而这寂静很快被匆促的脚步声打断,“啪啪”的敲门声打破寂静。“来了来了。”值夜的婆子披着厚,喝了两口烫热的酒,过来瞧情况。   不多时,院里也响起脚步声,将地上薄薄的积雪踩得嗄吱响。   “侯爷。”秋璃已被惊醒,问明情况,进了外间,隔着厚实的帘子回禀。   “外头吵什么?”沈浩初未睡,还在灯下看书,一早就听到外面的脚步。   “二太太那边打发人来请夫人过去,说是……在椒汀轩里拿住个人,要夫人过去裁夺。”秋璃搓着手答道。   里面传出的声音不为所动:“二更天了,夫人早就歇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沈浩初想着早就在床上包成球睡得香沉的小丫头,她累了整天,到这会才能安生歇一觉,天大的事也不值得吵醒她。   “我已经说过,可陈妈妈不肯走……”秋璃道。   “让她去回婶娘,就说是我的意思,若再来吵闹就绑了扔雪地里。镇远侯府还轮不到别人撒野。”   沈浩初无动于衷,话里已染三分冷意。   秋璃便依言退下,自去传话。   ————   “什么?!”宋氏拍案而起,脸色差到极点,“真是他说的?”   “回二太太,是侯爷说的。”宋氏的陪房陈妈妈垂手而立,小心翼翼地回答。   烛火摇曳几下,宋氏的脸在火色中阴晴不定,手死死攥着佛珠,一动不动了许久。   镇远侯府轮不到别人撒野?   那小畜牲还真敢说,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太太,现下该怎么办?”陈妈妈看着房里被捆得结实跪在地上的女人问道。   那女人嘴被破布条子堵着,说不出半句话,只瞪大眼惊慌地看着宋氏,一身衣裳与发髻早被撕扯地凌乱。   “好,我便等明天,看秦婠怎么说?”宋氏思忖片刻,又缓缓落座,面色渐渐平静。   陈妈妈端起茶奉上,压低声音道:“闹出这种事,想必她也不愿声张,那笔银子的事她定会替太太遮掩一二,不过此非长久之计,常兴家的已经败露,再追究下去只会越露越多。太太还是想法子将那窟窿填上才好。”   “我如何不知要将窟窿填上,然而如今公中挪用的银子和我的体己,都已经投到……我一时半会哪里能筹到这些钱?”宋氏亦细声道,手上佛珠捻得越来越快,不多时又露出笑容,“不必担心,我已想到法子。”   ————   翌日,秦婠按时起来。屋外又盖了层雪,窗子刚打开,冷风就嗖嗖灌入,虽然冷却也将屋里闷了整夜的空气一扫而空。   “侯爷真那么说的?”秦婠坐在窗前呼吸新鲜空气,脸被风扑得红通通。   秋璃已经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都回禀给她。   “除了侯爷,还有谁敢和二太太说那样的话?侯爷出去的时候交代了,若有难处只管遣人去寻他。”秋璃忙将窗户关上。   秦婠笑笑——镇远侯府还轮不到别人撒野?   这人怎么总觉得她会被欺负呢?不过有靠山的感觉倒是好的很。   “我说夫人,您怎么还笑?”秋璃见状急起,“现在那边也不知拿了咱们什么把柄,您这才刚当家呢,别闹出事来。”   “夏茉呢?”秦婠伸个懒腰起来,往外头走去。   “夏茉……不在房里吗?我昨晚在这儿值夜,没见着她。”秋璃跟上她,眼中困惑闪过,恍悟,“夫人,该不会……”   两人已行至门外,秦婠没有回她,只朝门外候的人问道:“皎皎,能确定吗?”   谢皎点头:“可以。”   “走吧。”秦婠叹口气,脚步再无迟疑,带着谢皎与秋璃出了蘅园,往椒汀轩走去。   ————   椒汀轩在东大园与外院的相联处,是二房的书房,不过二老爷沈从远不好俗务,甚少来书房,这里便成了沈浩文读书的地方。秦婠带着谢皎与秋璃赶过来时,这里已经站了几个仆妇,都是二房的人。   “夫人来了。”通传的声音响过,秦婠迈进了椒汀轩的偏厅里。   厅里人倒少,只有宋氏与她的心腹陈妈妈,谢皎与秋璃都被拦在了外头。   宋氏安然坐在堂上喝茶,陈妈妈将秦婠迎进厅中,她才放下茶,冲秦婠颌首。   “婶娘。”秦婠行个礼,先歉道,“昨夜睡得沉,不知婶娘遣人来寻我,还请婶娘恕罪。”   “无妨。”宋氏微笑,道,“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倒是我大惊小怪了。”   秦婠便想起昨晚沈浩初说的话,知道她在浅嘲,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声“谢”接过陈妈妈送来的茶,问宋氏:“婶娘昨夜说在这里拿住个人?不知到底何人?又发生了何事?”   “去把人带上来。”宋氏朝陈妈妈吩咐一声,又向秦婠温言道,“我说了,你可别气。昨儿夜里我这边巡房的老妈妈在椒汀轩的厢房里发现个鬼鬼祟祟的人,开头只当是有人进椒汀轩偷东西,便当场拿下,起灯后才发现是咱们后园的丫鬟……”   “婶娘有话请直说。”秦婠听她欲言又止,只用试探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视,便道。   “罢了,我说多也无用,你还是自己瞧吧。”宋氏却打住话头,下巴朝帘子处呶呶。   帘子被人掀开,两个壮实的仆妇架着衣裳凌乱的丫鬟走到厅间,将人往地上一掼。那丫鬟穿得单薄,身上不过是件夹棉的绫袄,下头是条红绸裙,水蛇似的腰肢不足一握,襟口开得松,隐约可见里边大红的兜儿与半片雪白酥/胸,头发虽已乱,那脸上抹的脂粉却还都在,细描的黛眉与抿得殷红的唇,纵是狼狈不堪也妩媚动人。   “夏茉?!”秦婠大惊,拍案而起,“怎会是你?”   夏茉抬头,被冻了一宿的身体瑟瑟发抖,朝秦婠“呜呜”直叫。   宋氏对她惊怒的反应很满意,跟着站起道:“前些日子我就听说她常往这边跑,我原想找个机会提醒你一番,没料到这几日事多就给忘了,叫她做出这等没脸的事,幸而昨日我儿在书院与同窗秉烛攻读,并未回府,才不致犯下大错。”   秦婠又怒又羞,气得浑身颤抖,被宋氏按住了手。   半夜三更在爷们的书房出现,又穿成这副德性,谁看不出来她在盘算什么?   “丫鬟大了,心思活了,贪慕少爷公子也不足为奇,可做出这样败坏德行的事,却是断不容许的。我因见是你的陪房丫头,这才没声张,只悄悄叫了你过来。你年纪轻,没经事,压不住下人也是有的,这样勾引主子、贪慕虚荣的贱婢,要是传了出去,败坏的可是你的名声。”宋氏一边说一边绕到她身后,双手又缓缓落在她肩头,蛊惑般道,“难保不会有人说是你失德才教出这样的丫头,竟要爬大伯哥的床行那下作之事,要是落到老太太耳朵里,可就更不好了,她老人家最见不得这样的事,浩文的春闱之试又是眼下府里最重要的事……”   地上的夏茉死命摇着头,膝盖往前爬到秦婠身边,叫得越发厉害。   秦婠嗫嚅着唇,仿佛受了莫大耻辱。   宋氏意有所指地劝她:“听婶娘一句劝,当放则放,逞一时之气没用,撕破脸对大家都不好。如今这丫头的发落,凭你一句话,治她个偷盗之罪,打几板子或配人或卖了,都好说。”   “婶娘所言甚是。”秦婠此时方开口,声音透着颤意,“多谢婶娘指点,秦婠知道分寸。”   宋氏满意地松开手,听她又道:“这丫头自小便服侍我,行事素来稳妥,我竟不知……”她说着哽咽了两声,续道,“婶娘,我想与她说两句话。”   宋氏见她服软,,便使了个眼色,陈妈妈立刻上前将夏茉口里的布条拔下。   “夫人饶命,我没勾引文爷。”夏茉马上哆嗦着嚷道,唇上的口脂已经歪到脸颊上,看着有几分滑稽,“我是冤枉的!”   “闭嘴!你没勾引大伯哥,穿成这样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如今叫人拿住,还有什么冤可喊的?”秦婠拂袖走开,不让她蹭到自己衣裙。   “夫人!我真没勾引文爷,我到这里是……是……二老爷约了我!”夏茉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也顾不得上下打颤的牙关,大声嚷出。   秦婠尚没反应,那边宋氏已然暴喝:“你这贱婢胡说!”   “小贱人!敢攀咬二老爷?”陈妈妈闻言冲上前要撕夏茉的嘴。   秦婠踏上半步,拦在夏茉与陈妈妈之间,脸上颤意已去:“我的人,不劳烦陈妈妈出手,要教训我自己会动手。”   语毕,她转头厉喝:“夏茉,你把话给我交代清楚,否则谁都救不了你!”   宋氏见她态度陡然转变,刚才还胜券在握的心“咚”地沉下,心脏不可扼制地跳起来。   “是二老爷……九月底的时候,暖房里采买了一批新鲜菊花,因见夫人喜欢,侯爷就命我去暖房那里挑几盆到咱们屋里摆放。我去的时候,正好撞见二老爷。后来二老爷就常托人给我送些头油、口脂之类的小玩意,我原也没太在意,直到十月二十,有人给我捎了口信,说夫人让我去趟椒汀轩,我便去了,谁料……”   夏茉脸一红,垂下头:“谁料椒汀轩里没有别人,只有二老爷,他……他将我按在桌上,强……强要了我。”   “胡说八道的小娼妇,还不堵上她的嘴。”宋氏越听越怒,刚才还一派温和的脸转眼狰狞,冲上前扬手一掌甩在夏茉脸上。   秦婠挡之不及,看着夏茉半边脸被扇肿,她一掌钳住宋氏还欲再扇下的手,冷道:“让她把话说完。婶娘,这丫头再怎样也是我带来的人,若是错了我自不包庇,若是冤了我也断不容人欺负。今日谁敢堵她的嘴,便是与我,与镇远侯为难,我也不怕撕破脸闹一场。”   说罢,她甩开宋氏之手,朝夏茉道:“继续说。”   “是。”夏茉口齿已不清,勉强开口,“二老爷破了奴婢的身子,又拿话哄我,只说让我乖乖听他的,他一有机会就把我要到他房里侍候,开脸做个妾。他是主子老爷,我只是个下人,又失身于他,不照做又能如何?这一个多月下来,他便屡屡召我去椒汀轩,昨夜也是他遣人将我叫过去的,不想……”   说着说着,她忽又一声尖泣,只道:“夫人,是奴婢的错,出了这样的错,原该一头碰死才对,可奴婢舍不得夫人,怕夫人难为,才苦苦忍着不敢作声……”   夏茉哭起来,向秦婠苦苦求情,却在看到秦婠洞察的目光时渐渐小了声音,心虚地低头。   “既是如此,昨晚你怎不说?”秦婠冷道。   “我怕……夫人不来,没人替我做主,我怕二太太动怒。”夏茉不傻,落到宋氏手中,若是承认自己已经与沈从远有苟且,下场肯定比现在更惨,她只能咬牙等到秦婠过来。   “原来你还知道我能替你作主!”秦婠嘲弄一声。   “一派胡言,定是你这娼妇为求自保攀咬上老爷!”宋氏“砰”一声把桌上茶碗砸到地上,气得胸口发闷,气都提不上来。   “二太太。”陈妈妈忙过来扶她,又向左右使眼色,让几个被秦婠震慑住的仆妇过来要把夏茉拉下去。   “我有证据!”夏茉尖声嚷起,“夫人只往我屋里寻去。二老爷送了我几件首饰,还有一枚玉佩作为信物,都在我屋里床角的墙洞里收着。”   “不必寻了。”秦婠拢了拢鬓发,扬声,“皎皎,拿进来吧。”   宋氏听到此时已是明白,今日这出戏,秦婠早有准备。   外头的谢皎听到叫唤,手中柳叶匕首左右晃动将拦在屋前的仆妇逼退,带着秋璃进入厅间,将手中抱的木匣子呈上,秦婠“啪哒”拧开铜扣,果见匣里有几件黄澄澄的金器,她伸手进去拨弄几下,摸出枚玉佩来,确是沈从远所佩之物无疑。   “这……玉佩是她偷的,其它几件东西,不是我们房的东西。”宋氏强按下心神辩解道。   这大房新妇的陪房丫鬟勾引二房少爷未遂的罪名,与二房长辈奸/污晚辈近身丫鬟的罪名,那可不一样。前者顶多只是丫鬟不检点,后者几乎可算乱了伦理纲常。   “我这里还有两张账房的单据,是那金器行云祥阁送来的,银子支出时写的是二老爷的名字,二婶可要请人来对质?还有那日给我这丫鬟传话的婆子,我也找着了,是这东园看管花树老周家的,说是拿了二老爷两吊钱,就把人诓了过来。人被我捆在耳房里,二婶要见见吗?”秦婠把玉佩扔回匣里,冷眼看人。   夏茉跪在地上心里也打着颤,她万没料到自己的一举一行早被秦婠看透查实,刚刚还要博同情的心思顿时熄灭,秦婠既已查清,便肯定知道所谓奸/污不过是她脱身之辞,她来这里原也确存勾引沈浩文的心思,可惜没被沈浩文看上,却进了二老爷的眼。那日她被骗入椒汀轩后,也不过半推半就委身于他,只想着能当上沈从远的妾也是不错的事,毕竟是沈府的二老爷,所以之后几次三番的勾搭,她也都从了。   宋氏踉跄两步,站立不稳地坐到椅子上。   “仲父若是看中我房里丫鬟,只管正儿八经来要便是,只要夏茉愿意,我这做晚辈的再怎样也不至忤逆长辈,便开了脸收进房中,外人知道了也不过说上两句,又何必行这等污秽之举,累及二房、沈府名声,还叫婶娘冤枉了我……我这冤,要找谁说去!”   秦婠却没放过,做戏做足,她面上冷意一褪,化作伤心,连眼眶都红得彻底,带着哭腔的声音嚷起,叫外头的人都听得分明。   “我没有!”宋氏气个倒卯。今日分明是她将计就计,临了还反咬一口。   这里边正闹得慌,外面忽传来两声沉重脚步,有人高喊:“二老爷。”   宋氏一惊,抬头已经看到沈从远推门进来。   “不是浩初约我过来的?人呢?这怎么回事?夏茉?”沈从远提着鸟笼进来,见到屋里这阵仗,   眉心一蹙。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56章 喜啊   秦婠拿帕子按按眼角,瞧见外头进来个着暗金缂丝面皮裘袍子的男人,襟口袖口滚着圈纯黑貂毛,腕上盘着串蜜蜡珠,腰间挂的香袋、玉佩一样不少,一双手比女人还白,拇指上戴着硕大的帝王绿扳指,面白如玉,蓄着美髯,眉目与沈浩文肖似,常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他看起来富贵逼人,不像是年过四旬的男人。   这便是沈浩初的仲父,沈家二房的老爷沈从远。   沈从远年轻时也是京城有名的纨绔,不过他与沈浩初的顽劣不同,是个惯会享受的公子哥儿。因着祖荫庇佑,再加上有个能干的大哥照拂着,沈从远自小便是个富贵闲人,镇日只知逗鸟弄花、附庸风雅。成年后托兄长的关系,在钦天监谋了个闲职混日子,没什么能耐,如今也只依附镇远侯的祖产过活。   “老爷救我!”夏茉一见沈从远便如遇救星般扑过去,伏在沈从远脚边嘤嘤啼哭。   鸟笼里的鸟被吓得一阵扑腾,沈从远心疼地把鸟笼提高,眼珠扫过,见满脸怒沉的宋氏与红着眼眶的秦婠,很快想明白出了何事。捋了捋胡子,他将鸟笼递给身后的小厮,拿出一家之主的气派,沉声道:“把人绑成这样是做什么?”   “二老爷,昨日奴婢按您吩咐在此处等您,可不想竟叫二太太误会了……”夏茉楚楚可怜地抬头,先声夺人,“奴婢生是老爷的人,死是老爷的鬼,老爷可要救救奴婢!便不看奴婢服侍老爷一场的情分,也请老爷顾念我腹中骨肉!”   什么?   此语一出,别说宋氏,就是秦婠也大吃一惊,愕然地盯着夏茉,夏茉却往沈从远身后一缩,心虚得不敢看她。沈从远原还无甚感觉,听到这话眼前陡亮,亲自俯身扶人,又命旁边的小厮过来给夏茉解绳。   那厢宋氏已气得倒卯,胸口阵阵绞疼,掐着桌角死死盯着沈从远,咬牙切齿骂:“你这个……为老不尊的……”   沈从远正捏着夏茉的手安抚,闻言冷瞪她:“我不过看中个丫鬟,你就这么喊打喊杀的容不下人?难不成还想绝我子嗣?昨晚是我让她到这里等我,不过晚饭时与你拌了几句嘴,我气性上头忘了而已。这丫鬟跟着我也有一个月了,原想年底事多,打算年头再给她开脸,如今既然说开,那我就挑明,这丫鬟我要了。”   “你要了?这丫鬟是你侄儿媳妇的陪嫁丫鬟!哪家做仲父会强占侄儿媳妇屋里的丫鬟?”宋氏怒而拍案,眼里两串清泪流下。   沈从远老脸一红,又看向秦婠,缓了口吻道:“侄媳妇,你将这丫鬟给我,改日我再给你挑两个更好使的丫鬟过去,可好?”   秦婠别开身子,不想面对这人,略欠欠身,只道:“那也不必,仲父既然喜欢,我这丫鬟也愿意,又已有孕在身,原就该让她跟了您,不过才刚婶娘有些误会,责我不会教人,调唆丫头勾引文大伯哥。这冤我不受,若是仲父与婶娘不能还我一个公道,我就是闹出去也要讨个说法!”   说着她哽咽两声,也开始哭,惹得秋璃忙过来安抚,却又见她那帕子下头的大眼睛除了眼眶略红之外,哪有半点泪意。   “行了行了。这事我自己去和老太太说,不会委屈侄媳妇半分。”沈从远被哭得心烦。   “那便好,这人我先领回去,等仲父讨了老太太示下。也请仲父看在我的份上,就是丫鬟也给她点体面,派一乘小轿来抬她过去,别叫人看轻了去。”秦婠一甩帕子,扔下话就往外走,也不给沈从远说话的机会,嘴里只喝道,“你们将夏茉扶好随我回去。”   “是。”谢皎与秋璃应诺,一左一右搀着夏茉跟在秦婠出了椒汀轩。   带着人刚出门,秦婠就听到屋里传出砸东西的声响,噼哩啪啦好生过瘾,间或夹杂着男人怒喝与女人尖厉哭泣,宋氏偷鸡不成蚀把米,二房老子儿子齐当爹,也不知是喜是悲,怕要闹上好一阵子。   ————   几人前脚才迈进蘅园的门,蝉枝后脚就过来,行了礼后打量着虚软的夏茉小声问秦婠:“夫人,奴婢请得可及时?”   秦婠眨眨眼:“不多不少,时辰刚刚好。你们都做得很好,回屋了我给你们打赏。”   蝉枝喜得合不拢嘴。   那沈从远就是她按秦婠的吩咐,以沈浩初的名义从外头请过去的,不过刚才那兵荒马乱的景况,谁也没功夫去琢磨这个。   秦婠心情不错,反正沈浩初说过要帮她,那她借借他的名头也没什么。这一出戏唱得痛快,凭什么她们女人在后宅闹,却要白白便宜沈从远那始作俑者,不把他拉下水她不高兴。   等把夏茉带进屋,门一关,屋里只剩下秋璃与蝉枝陪着秦婠。夏茉要跪,秦婠也没让,只叫她在绣凳上坐了,又让秋璃打来热茶予她,等她缓过气劲来才开口。   “夏茉,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和我说实话,真的有了?”   “夫人,我……我也不知,只是这个月的小日子已经过了十日还未来,又有些不思饮食犯恶心,所以才猜测……”夏茉鬓发凌乱地搭在脸侧,惊魂未定地回道。   按沈从远喜新厌旧的脾气,她刚才要不说自己有孕,恐怕沈从远不会为她出面。   秦婠已猜透她的想法,也不揭破,只问她:“那你想好了,跟着二老爷做个妾?”   “奴婢想好了,愿意跟着二老爷。”夏茉吸吸通红的鼻子,冻了整夜,那里边冰凉凉地往外淌水。   “那好,我今日能争的都给你争来了,你我主仆情谊到此为止。他日你去了二房,是生是死与我再无关系,好自为知。”秦婠声音森冷得像不属于她一般。   “夫人!”夏茉想起今日她替自己争来的体面,不由泪如雨下,“多谢夫人。”   “你不必谢我,我不是为你,我是为我自己。你做下这种事,伤的是我的脸面!少拿你那套说辞来糊弄我,你卖俏行奸,与二老爷一拍即合,打量我真不知道?你在蘅园时便惦记着侯爷,侯爷那里行不通,你才把眼珠子转向大伯哥,说,你又是如何与二老爷搅在一块的?”秦婠疾言厉色盯着她。   夏茉从未见过这样绝情的秦婠,竟被逼问得心里发冷,牙关又开始打颤道:“我……我也不知,我往东园跑确是为了见文爷,可是几番均未得逞,那日偶然得了消息,说是文爷会去暖房,我这才过去的,谁知竟撞见二老爷。”   “你从哪里得的消息?”秦婠继续问。   “好像是……”夏茉有些记不清,努力想了很久才道,“是听沈兴无意间说起,所以我就过去碰碰运气。”   秦婠的冷怒陡然间沉敛,像突然回鞘的剑:“你和沈兴很熟?”   “不算熟,但他常在后宅出入,和各院丫鬟都打过交道,我见他常在外院爷们跟前应事,就找机会聊了几次。”夏茉捧着茶却再也汲不到热度。   秦婠便又细细问了几句,直到再也问不出东西,这才吩咐秋璃:“带她下去吧,给她单独收拾间屋子住着,找个小丫鬟照顾她,别让她再往外头去,另外去请个大夫过来给她瞧瞧身子。”   “是。”秋璃应声带着夏茉下去。   屋里只剩下谢皎陪秦婠,她见人都走了,便大咧咧挑了张圈椅坐下,摸起案上摆的果子啃起,一双明眸时不时在秦婠身上打转。   “你在夏茉屋里还翻到别的东西吗?”秦婠慢慢坐回罗汉榻,望向谢皎。   自打那日她对夏茉起疑之后,就命谢皎着手查夏茉,今日那些首饰,都是谢皎从夏茉屋里搜出的。   “没有,就那些。”谢皎漫不经心答道,将脚抬上椅子。   秦婠从袖里摸出才刚给宋氏看的那两张金器行货单,自言自语:“好高的手段。”   那两张金器行货单不是她发现的,是有人送给她的。   若按常理推断,所有人恐怕都会和宋氏一样,以为夏茉要勾引的是沈浩文,便是秦婠也不例外,若不是这两张货单让她追查到买首饰的是沈从远,她也不可能发现夏茉之事另有蹊跷,再提早做出准备,打宋氏一个措手不及,让宋氏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没能威胁到她,还要让自己屋里再添个姨娘。   “你说谁?”谢皎问她。   “送这玩意儿给我的人,邱清露。”秦婠手一松,两张纸轻飘飘落到桌上。   她能想通邱清露这么做的原因,但是……她猜不透这事与沈兴有没关系?沈兴与邱清露又有没有关系?   ————   出了这样的事,二房消停了好一阵子。秦婠只听说沈从远果然去向沈老太太讨人,却被沈老太太一顿剐削,连带着还把宋氏骂了一通,但因那夏茉确实怀了身孕,这人还是给了沈从远,只是沈老太太觉得委屈了秦婠,又送了她好些东西作补偿,其中好几件都是昔年宫里赐下的御用之物,惹得府里各房的人都眼红。   秦婠拿二房用度的银两去补四方斋货银亏空的事,宋氏也没再提及,这一记哑巴亏吃得人憋屈,她竟咬牙忍下没有发作。过了几天,二房果然挑了个吉日,遣人抬了一乘小轿到蘅园把夏茉抬走。   到底是陪嫁丫头,秦婠也没苛待夏茉,把从她屋里搜到的那匣子细软还回之后,又给她封了五十两银子,两匹尺头,一身新衣裳,把人打扮妥当送进小轿,便算了结和夏茉的主仆之情。   上一世她爬上沈浩初的床做了姨娘,后来也死于非命,这辈子走的路不同了,选择却仍旧一样,也不知结局如何,但不管怎样,都和秦婠再无关系。   送走夏茉,秦婠便接到母亲写来的信。   母亲娘家是皇商,她自己在京中又有铺面,对兆京的各大商肆都极熟,所以秦婠托她打听了一件事——宋氏在外边可有暗中从商。   “瑞来堂?”秦婠看着信上所书,不知不觉读出一个名字。   她记得,给邱清露诊脉的大夫,就是瑞来堂的。   “瑞来堂?你病了?”珠帘响了两声,沈浩初踏进屋里。   秦婠忙将信塞到袖里,笑道:“没,我是想着账呢。今年咱们府在瑞来堂买了不少药材,可是笔不小的开支。”   “我们府的药材补品,都是瑞来堂的?”沈浩初蹙眉。   又是瑞来堂?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前两章几个称呼BUG,沈浩文比沈浩初大,是大伯哥,沈二老爷是仲父,按现代叫法就是叔父吧,公公的二弟。我快被称呼搞晕了,原谅我…… 第57章 贵人   沈浩初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的斗篷没脱,玉扣扣得紧实,他抬起下巴解了两下没没解开。秦婠在袖里掖好信,看到他解得困难,便走到他身前,拍开他的手。   “粗手粗脚,我来吧。”说话间她抬手解扣,又道,“我们府里的药材,原来买的都是华安堂的,今年开始才从瑞来堂采买,只有一半,但都是贵重药材补品,燕窝鹿茸之类。”   她手里那封信上写得清楚,宋氏今年在兆京投了几桩生意,这瑞来堂就是其中之一。瑞来堂是江南一带的大药材行,前两年才进京开了医馆,参与太医院的御药招标。半年前瑞来堂出现过一次周转不灵,是宋氏的弟弟宋瑞拿出五万银两投入瑞来堂,这才解了瑞来堂的燃眉之急,宋瑞也因这五万银两而成为瑞来堂的小东家。   据查这五万两银中有近两万两是属于宋氏。宋家原是官宦之家,不过到宋氏这一辈,家中已无成材子孙,空有百年世家的清誉,内里过得艰难。宋瑞是个心活的,知道自己仕途无望就暗中捣腾起自己的算盘,到处讨营生,结识了京城大半商贾。宋氏自己没什么赚钱门路,大多都跟着这个弟弟,这两万两银子便是她和进宋瑞的银子中,以他的名义投进去的。   如此一来,瑞来堂也算是宋氏的产业,她要照顾自家生意,使点压力让邱清露改为采买瑞来堂的药材也正常,邱清露是她媳妇,碍于这层关系难以拒绝,所以暗中改了府里的药材供应商也说得过去。   不过两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而这只是宋氏所投生意其中之一。据秦婠所知,二房依靠镇远侯府祖产过日子,并没别的营生,宋氏家里也没给她多少陪嫁,现银就更少了,她在沈家多少四周敛财,攒下的也不过是小钱,这两万两银子怕是宋氏所有的家当,这其中恐怕还有不少是从公中挪用的。   真要把账细查下去,这窟窿只怕越查越大,难怪邱清露选在这时候撂手,她夹在老太太和自己婆婆中间,要顾忌的东西远比秦婠要多得多。   “秦婠,知道下次向瑞来堂采买的时间吗?”沈浩初的斗篷已被她的葱葱玉手解开,脖子一阵松快,便扭着脖颈问道。   “咱们家又不做药材生意,哪有固定的采买时间?不过是哪种药材和补品用完了开个单子叫他们送来。”秦婠绕到他身上,将厚实沉重的斗篷从他背上脱下,想了想又道,“啊,不过年下迎来送往人情往来特别多,估计补品的消耗比平时要快,大概开春就要再采买一趟。你问这个做什么?”   “咱们上回查春子根时,虽然查了府里的库单,但并没查过药材。”沈浩初抬起手臂活动了一下关节。   秦婠正拍斗篷上沾的灰,闻言动作顿止,立刻会意。   这些药材送进府后一部分进入库房,一部分分发各房,如果其中有夹带私物,库单上面是看不出来的,只能从药材上查起。沈浩初想从药材送进府时查起,这样一来便可避免中间被人动手脚的可能性,若有夹带立刻就能知道。   可是……他为什么会怀疑瑞来堂?   他又不像她,已经知道宋氏与瑞来堂的关系。   这人,定是又查到了什么东西在瞒着她!   “知道了,如果瑞来堂再有送药材过来,我亲自带人查验。”秦婠心中数念转过,面上却不显,只将斗篷挂到桁架上,又问他,“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也不知何故,卓北安特别欣赏沈浩初,虽然没到沈浩初正式进大理寺的时间,但他已被频频召入大理寺处理公事,已和正式当值无差。   “今日随卓大人拜会刑部康大人,拜会完就直接回来了。”沈浩初坐到罗汉榻上,一眼看穿她的闷闷不乐,“怎么?不乐意我早回来?”   “我哪儿敢,这可是镇远侯府。”秦婠瞥他一眼,走到旁边给他沏茶。   “镇远侯的名头,挺好用的吧?”沈浩初笑道。   “我又没用过,哪里知道?”秦婠放好茶叶,提起温在炉上的铜炉就往碗里冲水。   她是个不讲究的人,沈浩初受用她的服侍,少不得也要粗俗粗俗。   “前几天是谁用我的名字把仲父诓到椒汀轩的?”沈浩初拿手支着头,倚在案上看她。   小丫头生得真好,动静皆宜,笑的时候嘴角的梨涡像两糖窟窿,生气的时候眼睛像星河——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什么时候被她吸引?他心里也没答案,似乎从变成沈浩初开始,与她一步一扶地在沈家过日子,他就慢慢动情,有了心魔,苦苦克制。   直到何寄说放弃,心魔释放。   那一世不曾动过的情,都放到这一生。   他这冷清的性情,合该要她这热乎人来制住。   “不是你说要帮我的,我借借你的名字怎么了?”秦婠理直气壮地回道,将手里的茶搁到他面前,旋即转身。   “别走!”沈浩初一把拉住她,“明天我不用去大理寺,你把事情安置下,下午我带你出去玩。”   “出去?玩!”秦婠抓住两个关键字。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出去散散心吧。”沈浩初捏着她的小爪子,指腹从她手背掌关节的小肉涡里摩娑过。   这些时日她初掌中馈,又值年节,二房虎视眈眈,她真是半分松懈时间都没有,而他又忙于大理寺的事,两人虽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但说话相处的时间还是很少。   他都没机会好好陪她。   “你不骗我?”秦婠眼睛亮盈盈地看着他。   “我几时骗过你?”他唇角轻扬,浅笑道。   秦婠顿时笑出两排贝齿,觉得沈浩初真真越看越顺眼。   他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   第二日天公作美,天清气朗,竟是久违的晴天。   秦婠一早把府内事务安排好,又与沈浩初去丰桂园见老太太,听到沈浩初说要带秦婠出门,老太太只叮嘱二人小心出行,倒未多作阻拦。   在蘅园吃过午饭,秦婠的心已经飞远。   “你穿厚实些,斗篷、袖筒、暖炉都带上,外头虽然天晴,却还是冷的。别顽皮,快穿。”沈浩初自己收拾妥当,看着秦婠嘱道。   秦婠原想着出门玩少穿些才灵活,被他这么一说只得又把大毛斗篷披上,边披边冲他皱鼻子。沈浩初却只勾起淡笑,两世加起来,又经受劫难,这丫头怎还是孩子一样?他想不通。   匆匆忙忙收拾妥当,两人出了蘅园,秦婠风风火火地走在前面,生怕走得慢点就会少玩许多东西,等走出几步才想起还有个沈浩初,回头看时这人已经被自己抛得老远。   “诶?你走快点!”秦婠催了两声,发现他还是老神哉哉地走着,便拎起裙摆冲过去。   沈浩初只见眼前裹得厚实的秦婠像只胖彩雀般,吱吱喳喳地飞到自己身边,哪还有半点平日掌家的沉着模样,他正要笑她,冷不丁手被她一扯,看着小小的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把他扯了过去。   他怕摔着她,只好任她拉着自己在卵石道上跑起来。一时间脆生生的笑声像被撞响的风铃,惊得四周的丫鬟仆妇都望过来,只瞧着平日沉稳的镇远侯已经陪着媳妇撒欢奔跑。   都说镇远侯疼媳妇,料来传言不虚。   ————   及至上了马车,沈浩初气息如常,秦婠却已喘得不行,抹着额上的汗坐在铺着毛褥子的锦垫上,觉得拢着炭的车内闷热非常,便扑到窗前要开窗,却被沈浩初一把拽回。   “别开窗,你身上都是汗,风扑了容易风寒。”他看着没一刻安静的秦婠无奈道。   秦婠觉得眼前的沈浩初像极了自己亲娘,笑嘻嘻趣道:“知道了,沈妈妈。”   沈浩初沉下脸,凑近她,声音喑哑:“乱说话的惩罚是什么,记得吗?”   动口不动手。   秦婠红了脸,捂住嘴,他却越靠越近,她往后躲去,背也贴到车壁,正要躲他伸来的手,却听得一声低笑。   “你这横脾气的人,也有害怕的事?”沈浩初已经笑开,“快别动了,热的话将斗篷脱了,下车再披。”   说话间他伸手解她斗篷的玉扣。   秦婠一张脸羞得通红,任他褪去她的斗篷,她别开脸,不理他。   ————   十二月下旬,离大年三十尚有七日时间,京城的街巷早已布满年味。瓦下的腊肉、熏制鸡鸭鹅都成串挂着,大红福字与各色剪纸贴起,家宅里的老人与女人忙着洒扫庭院,裁制新衣,准备祭祀牲礼与年夜饭,商肆前都挂出大红灯笼,出入的客人也比平时多了数倍,迎来送往的热闹非常。   兆京的人多,年前这波采买能持续到大年三十那日,正是商肆生意最好的时间,故除了要赶回老家过年的买卖人外,大多数商肆都会开到年三十。   这是兆京最热闹的状元街,是每年殿试结束后状元骑马游街的必经之路,街尾有间孔庙名为文宣王庙,是三甲进士老爷们赴试前与高中后必拜之庙,是以这长街得名状元。状元街上商肆林立,到了春节还要热闹,文宣王庙外会有庙会、灯会、游神、烟火会等各色活动,真真将大安都城的繁华描绘得淋漓尽致。   秦婠自从西北回来后,甚少见到这般朴实鲜活的百姓生活,烟火气里透着人情味,和秦府、沈府这些规矩繁琐的高门大院都不同。   虽说以沈家门第,采买各色物件不必她亲自出马,自有下人代劳,亦或是商肆掌柜亲自送样上门,可大抵女人的天性还是喜欢逛逛买买,秦婠有沈浩初陪着,也不必担心什么避嫌之类的规矩,想进哪家店拉着他进去就好,一个时辰不到,两人身后的小厮已经捧着厚厚一撂礼品。   沈浩初见她难得高兴,也不拦她,只听她叽叽喳喳地说:“以前在掖城,每到过年,我爹我娘都会亲自带我上街,拣我喜欢的果子糕点、布料首饰买,那里虽不如这里繁华,但那儿是大安与外邦的通商之路,所以可以买到很多新奇东西,比这儿还要热闹。正月的时候,村镇里常要在高高的大树上搭起秋千,让人打秋千玩儿。你一定没试过站在秋千上飞得高高的,像老鹰一样!”   因为与他说话,秦婠倒着走路,脸颊上挂着两坨嫣红,眉眼生动。西北原是贫瘠的地方,可那里的生活从她口中说去,却带着叫人向往的粗犷自在,是连博学多才的“卓北安”都不知道风景。   “那可和我们后院给姑娘们玩的秋千不一样!唉哟!”秦婠说得手舞足蹈,没留神脚后跟绊到石子。   “小心!”沈浩初急忙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把人转个方向,“好好走路。”   “哦。”她总算老实了些。   沈浩初的手掌松开,往下一滑,轻轻扣上她的手。滑柔的爪子缩了缩,到底没有抽走。   “大庭广众的,你快松开。”她只小声抱怨一句。   “怕什么?你我二人是夫妻。”沈浩初牵着她泰然自若地朝前走去。   恍惚间,似乎他与她已是夫妻多年。   秦婠闻言安静下来,耳边只有他温和沉静的声音:“继续说你在掖城的生活,我喜欢听。”   西北的大漠、草原、戈壁,野马、骆驼,也是他一生永难触碰的东西。   “那里的生活,半天哪够我说?”她骄傲地翘起下巴。   “那就说一辈子。”沈浩初在她耳畔小声道。   秦婠又不争气地红了脸,待要回嘴,却闻身侧小巷岔道口传来声音。   “沈侯。”   秦婠与沈浩初同时转头,却见隔着条窄窄的街道,卓北安静静站在对面,身上罩着厚重斗篷,白底墨竹的花纹,发上也绾着通透的竹节玉簪,正朝二人颌首而礼。   沈浩初已经松她的手,冲他抱拳:“卓大人。”   秦婠却是又惊又喜:“北安叔叔。”   听到这声叫唤,卓北安面上难得露出一丝浅笑。   “这么巧?北安叔叔也来这儿逛?”秦婠已经扔下沈浩初跑过街去。   沈浩初只得迈步跟上——在小丫头眼里,恐怕他这本尊的分量比他还重。   “不是,我是来找沈侯的。适才去过府上,府上下人说沈侯出来了,所以我便过来碰碰运气。”卓北安淡道。   “卓大人有急事找我?”沈浩初蹙眉道。   “不是我找你,是有位贵人今日难得出门,想见见你。”卓北安说着退开身,引他们看停在巷尾的马车。   那马车并不打眼,不过是一般官宦人家常备之车,车上挂着重帷,外人窥不见车内模样,然而秦婠望去之时,恰逢车窗被一只白皙匀长的手掀开,天青色的帷帐后露出半张男人的脸。   这人五官英挺,年纪虽轻,却透着非同寻常的贵气,秦婠不过远远瞧上一眼,心里便咚咚锤了两下,再不敢多看。   他见他们看来,只朝沈浩初点点头,很快就放下窗帐。   “他怎么出来了?”沈浩初神色已变。   “在家里闷坏了,他想找人说说话。上回与沈侯聊过一宿后他便一直记着,所以这次出来就托我找你。你现下可空?咱们去旁边的临仙阁说话。”卓北安收回目光,望向沈浩初。   沈浩初有些迟疑,秦婠却已会意。   他们虽没明说,可车上那人的身份必定非比寻常。   “你和北安叔叔去吧,我自己走走。”   “抱歉,说好陪你的。”沈浩初歉道。   “正事要紧。”秦婠倒不计较这些。   “那你先逛着,也别着急回去,我让沈逍和崔乙跟着你,难得出来一趟,你玩尽兴了再回。我就在临仙阁里,若是早我就去寻你,若晚了你也别等我,先回府就是。”沈浩初叮嘱她。   “知道了,你快去吧。”在卓北安面前听沈浩初说这些话,秦婠怪不好意思的。   “那我去了。”沈浩初笑了笑,随卓北安往马车那里走去,一个人都没带。   秦婠站在原地目送这二人走远后才回身,沈浩初不在了,身边说话的人少了一个,秦婠忽然觉得无聊起来,索性一手一个,挽着谢皎与秋璃往前走。   “皎皎?”脚步迈出,她却发现谢皎胶在原地,目光还落在马车处。   “啊?”谢皎难得失神。   “你认识车里的人?”秦婠见她这模样不由道。   谢皎摇头,立刻收回眼神:“不认识,走吧。”   “咱们去哪?”没了沈浩初在旁边,秋璃顿时没了拘束。   秦婠抬头,正好看到前边“瑞来堂”硕大的招牌。 作者有话要说:  好!!!!!!!!!!!!!!冷!!!!!!!!!!!!!!!!!!!!!!! 第58章 情人节快乐   开在状元街的这间瑞来堂并非医馆,只是间卖参茸燕窝等名贵药材补品的药材铺,门面装得雅致,进出的人大多衣着考究,一望便知都是富贵人家。   秦婠命沈逍与崔乙在外头候着,她则带着谢皎与秋璃二人往瑞来堂走去。药铺门口的引客阶下站着药童,一见她过来便点头哈腰地作揖:“夫人好,里边请。”   秦婠微微一笑,拾阶而上,才刚走到药铺门前,厚实的门帘里面就有穿着青袍的学徒听到迎客声音打起帘子,殷勤地道:“夫人请进。外头天冷,夫人饮杯敝店自泡的姜枣茶歇个脚儿再慢慢逛。”   旁边已有小药童捧着红漆盘端来冒着热气的漆杯,姜辛枣香冲鼻而来,秦婠道了声谢接过杯,红漆杯透着茶汤的暖烫,捂手刚好。   接待秦婠的这个学徒笑容热情,说话麻溜,“在下姓刘名荣,不知夫人是……”   “我夫家姓沈。”秦婠抿了口茶就将杯子递给秋璃。   “原来是沈夫人,我瞧夫人面生,是第一回来敝店?夫人今日是打算买点什么?要不让在下领夫人先在敝店瞧一瞧?”刘荣越发热情。   常在柜上跑的人都练就一双毒眼,他见秦婠这衣着打扮华贵,便已料准她非富既贵,是以较往常更是热情三分。   “是啊,第一回来。那便有劳刘掌柜带我瞧瞧?”秦婠温言道。   “不敢当,在下可不是掌柜,夫人唤我小刘便是。”刘荣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开始介绍起自家的药铺,“要说这药材,整个京城恐怕找不到比我家更齐全的地方……”   秦婠一边听刘荣介绍,一边打量这瑞来堂。这间铺面分为上下两层,楼上卖的是药材,柜台后是顶天的斗柜,每一格屉前都贴着纸,是抓药的地方;楼上卖的是滋补品,也是瑞来堂接待贵客的地方。   “夫人小心台阶。咱们上楼瞧瞧,楼上有各色补品。我瞧夫人打扮不凡,定是大户人家,家中人丁旺盛,不妨看看敝店的补品。敝店新到一批东阿阿胶,上贡的品质,最适合像夫人这样的年轻女子冬日进补。还有冬虫草,给家里爷们带一些,味甘性温,最补精气,比人参还好。”   说话之间刘荣已经把秦婠带到楼上。楼上比楼下装得更清贵,除了一个陈列柜外,便是宽敞的大堂,往里是珠帘隔断的小雅间,隐约可见几位客人坐在里边挑选补品。   “我先前到状元街时似乎没有看到贵店,这是什么开的?”秦婠慢慢看着陈列柜上摆放的补品,漫不经心问道。   “这间铺面是去年五月才开的,原来在京城只有西边一间大医馆,不过夫人可以放心,我们瑞来堂是江南最大的药材铺,在京中名头也是响当当,前年已经开始承接太医院的御药制作,也替宫里供药,这药材不止保真,还保好!虽不敢说样样都与上贡的同样好,但这品质我可以保证!”刘荣与有荣焉地说起这铺子。   “原来如此。我听说瑞来堂在江南也有百年历史,招牌几经易手,不知贵店如今的东家是哪位?”秦婠顺手拿起柜台上的一盒虫草瞧着。   “我们瑞来堂原是江南行医世家张家的招牌,二十年前机缘巧合之下张老爷结识了当时流落至清州做苦力的乔宜松乔爷。乔爷您知道吧?如今咱们江南的首富,承办了江南苏坝营造的大人物,江南王的入幕之宾。”   秦婠手上动作忽然一停。   乔宜松的名字,她当然听过。这位江南首富原是兆京人士,当年也不知何故避难去了清州,在清州卖苦力为生,赤手空拳建下隆兴帮,成为清州苦力之首,包揽了整个清州所有营造活计,后来又开始经营营造基建物料,土木沙石等物,发迹之后便开始大肆发展其他生意,如今才到不惑之年就已成为江南赫赫有名的商贾,官府在江南的许多营造事宜都是与其合作。   可谓清州传奇。   “乔爷初入清州时遇过一难,是张老爷救了他。后来张家经营不善,导致瑞来堂败落,是乔爷出手入资救了瑞来堂,再渐渐扩展到今日之局。所以夫人问在下瑞来堂的东家,咱们瑞来堂有两个东家,一位是清州张家,另一位就是这位乔宜松乔爷。”刘荣笑着拱拱手,以示对这两位东家的敬意。   张家与乔宜松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而乔宜桥才是这瑞来堂真正的大东家,至于其他人就只是些散户,只入资不出力,比如宋瑞之流。   “原来如此,真是没想到,这百年招牌之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秦婠唏嘘两句,将手中之盒递给刘荣,“我想看看冬虫夏草与阿胶。”   “好嘞。”刘荣欣喜地把秦婠往雅间里迎,“夫人您先坐会,在下去后头拿些虫草与阿胶来给您细瞧瞧。”   ————   在瑞来堂里呆了半晌,秦婠也没空手而出,她挑了两盒阿胶与两盒虫草,这才在刘荣殷勤的送别声中踏出瑞来堂。   门帘子一掀,冷风涌来,才刚在铺子里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身体忽有些发冷,她情不自禁拢拢襟口。天有些晚,风大了,她加快脚步往外走去,才行了几步,忽见眼前一辆马车徐徐而来,停在药铺门口。秦婠拉着谢皎往旁边避让,只见那马车华盖宝顶,十分华丽,四角都有金铃悬挂,车子停了还在发出叮咚声音。   马车的帘子被撩起,有人低头从马车里钻出,秦婠望去,只看到穿着暗金万蝠纹缂丝皮裘袍的背影,脖上围了圈貂毛领,身量中等,背却极挺拔,步履稳健,行动如风。   在这人踏上引客阶之前,瑞来堂里已经迎出一大堆人,刚才招呼秦婠的刘荣也夹在其中。   “乔爷来了。”   秦婠听到他们齐声行礼,叫出来人身份。   姓乔?乔宜松进京了?   她有些惊讶,便往前走了两步,那人本已被前呼后拥着要踏进瑞来堂,却在忽然间转过头来,望向身后。   秦婠心里没来由一怵,像心脏被人紧紧握住般,只要那手再用些力气,似乎就能掐碎她胸膛里的心脏。   这个人双眸狭长,目光锋利如鹰视,只一眼,就叫人打心里发寒。   秦婠记得这双眼,她见过,但她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又因何而见了。   “夫人?”秋璃见她不对劲,担心地叫了声。   秦婠回神时,铺门外的人已都进了瑞来堂,她轻吁口气,转身继续往外走。挡在铺子前的马车又徐徐驶走,秦婠瞧见对面街的小弄口闪过道熟稔身影。   ————   “何寄!你再不出来我找连姨了!”   气喘吁吁地追到阴暗的弄子口,秦婠气得高声一唤。   此语一出,前面墙上突然跳下道高瘦人影,仍旧穿着单薄夹棉袍的何寄抱着剑在离她数步之处站停。   “你怎么了?见我跟见鬼似的,明明看到我还跑?”秦婠三两步上前,瞪着他质问。   何寄比上次见时又清瘦了些,眉眼棱角更加分明,目光似乎沉静许多,见了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   “说话呀!”秦婠板着脸道。   “说什么?”何寄反问她。   “合着我与你十几年交情,你现在没话和我说了?”秦婠被他的话堵到。   何寄沉默片刻,淡道:“上次的事……抱歉。你的手好了吗?”   秦婠摸摸自己手腕,道:“早没事了。真想不到几年没见你竟会耍酒疯了,难怪连姨不让你喝酒,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何寄眼角一挑,似乎有些嘲意,却没多说什么。   弄子里的光线黯淡,眼前姑娘裹得像只胖彩雀,一张脸藏在阴影里,喜怒嗔骂都是鲜活模样,怎么看都生动万分,不过一段时间没见,何寄发现自己想她。   秦婠摊开手掌往他面前一横,不和他废话:“还来。”   “什么东西?”何寄不记得自己欠她何物。   “我的话本,你打算几时还我?”秦婠目露凶光。   “没带出来。”何寄别开头不看她。   “那我叫沈逍跟你回家去取。”她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我现在有事,不回家。”何寄想着借口,见她咄咄逼人的模样,又道,“等我回去找了亲自送去还你。”   “你还亲自还我?路上遇见这都不敢见我呢,怎么?愧疚上回的事?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了。”秦婠很大方地不计较他犯的错了。   何寄环着胸的手臂却轻轻压在自己胸膛上,隔着衣服,他能感觉出书的形状。   《西行志》一直在他身上带着,但他不想还给她。他们之间除了这本书已经没有别的联系,故事里的少年儿女,故事外的他们,是失之交臂的过去。   “反正你记着要还我。”秦婠见他一言不发又开了口,“你鬼鬼祟祟在这儿干嘛?”   “沈侯没和你一起出来?”何寄却答非所问。   “他有事先离开了。怎么?你怕他啊?”秦婠歪着脸挑眉笑他,“你两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做个中间人替你们和解和解?不然他老不让我见……”   话说一半打住,秦婠眨眨眼。   “不让你见我?”何寄悄悄攥拳,看着秦婠俏皮的表情,心里突然涌起道不明的波澜。   秦婠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低下头不语。   “他也不让我接近你。”何寄却忽然淡道,“大概是怕你受伤吧,因为我在帮他查你们府上的事,恐是怕你知道太多有危险吧。”   “你查到了什么?”秦婠猛地抬头,想到昨日沈浩初与自己关于瑞来堂的对话,便觉得何寄之言可信。   何寄缓缓迈步,无声靠近她,低语:“你想知道我在查什么,又查到了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但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秦婠问他。   “别让他知道我和你有接触,你想见我便偷偷地来,我就告诉你我们查的东西。”   低沉的声音沙哑,不是何寄从前清朗磊落的声音。   秦婠莫名对眼前的人,有了一丝陌生的惧意。   ————   临仙阁的最高楼可俯瞰整条状元街,高处风烈,倚栏而站的三人衣袂被吹得猎猎而舞。   “既如此,朕便托沈侯往江南走一趟,你替朕查查苏坝的营造情况,是否真的贪腐严重,物料以次充好。苏坝之重,关系江南数百万百姓生计,也关系着朕的江山社稷,朕绝不容失。”霍熙负手而立,远眺碧空,年轻的脸庞上自有一番沉稳气象。   少年天子,负隅前行,正是革新思变之期。   “臣,遵旨。”沈浩初拱手长躬。   “卓爱卿,你看几时去江南好?”霍熙转身扶起沈浩初,又朝静立一旁的卓北安道。   “回皇上,此时大雪封路难行,最快也要来年二月春初。”卓北安回道。   “沈侯,明年二月,可好?”霍熙沉声。   沈浩初算着日子。二月……还剩一个多月,脑中闪过秦婠的模样,口中却道:“就依皇上之意,明年二月上路。”   江南的苏坝是三年前由江南王与工部同时督造,用以解决江南三省水患难题,若是出了差子便是生灵涂炭。上一世在他死前一年,苏坝被大水冲垮,引上江南数地洪灾肆虐,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江南王将此祸推给朝廷,又集结流民兴兵造反,也在那年年末。   事实上苏坝的贪腐与堤坝的溃相早有征兆,卓北安早就有意要查,本来他要亲自远赴江南,可他那身体经不得折腾,所以霍熙改派他人前往。   这一世,卓北安将他引荐给了霍熙。   本就是他要亲自去查探的事,这辈子他总算能踏出这一步。   只不过,上一世霍熙前后也派了不少人过去,可每次都查不出究竟,甚至于……有去无回。   江南清州,于他而言,是处险境。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快乐。本章下面,截止到年初一晚上八点的评论,送拜年小红包,祝各位新春愉快。 PS:明天过年,也许大概可能更不上文,大家不用等了哈。 再祝春节快乐,感谢陪伴。 第59章 亲事   弄子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啪哒啪哒踩得挺急。   秦婠回望,瞧着弄口人影摇曳,已有人往这里走来。冷风刮过,吹得她鬓边几缕发丝儿飘起,云雾似的笼着她嫣红的脸蛋,何寄情不自禁抬手要将那缕和她的人一样顽皮的发丝勾下拂顺,指尖才堪堪触及,她却转回头。   他倏尔收回手,像从未动过般站着。沈逍与秋璃说话的声音传来,正问起秦婠下落,一步步往这里靠近。何寄再看秦婠一眼,俯身轻语:“记着刚才的话,想知道我查到的东西就来找我,有一些连沈侯也不知道。还有,别告诉他们我们曾经遇见。”   秦婠只觉耳畔有风拂过,定眼再看时,何寄人影已经消失,眼前只剩下幽窄的巷弄,斜影斑驳。   弄口有人疾步跑进来,唤着:“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她揣着满心狐疑,思忖片刻方道:“没什么,认错人,回去吧。”   语毕,她便往弄子口行去,站到阳光下时,她略停步,回望寂静小巷,入目只有深浅的阴影。   何寄站在老树枝丫间,从叶缝间看她,她变得小小圆圆,像含苞未放的樱花,向阳而生。怀里的书贴着胸膛早被捂得暖热,他翻过很多遍,上边的字一笔一划他都摸透,很温和的簪花小楷,是女子细腻的笔锋,描绘出的却是另一方粗犷天地。他与她夫妻五年,竟然从来没有认出过她的笔迹。   若非《西行志》,他就不会爱上秦舒,不会为了一段别有所图的感情耗尽所有,更不会娶秦婠,不会蹉跎去她最好的年华,不会害得她含冤而亡,他们上辈子大抵两相安好。然而没有这书,他不会见识她笔下西北,不会认识书中儿女,不会与她结缘,他们便是茫茫人世间毫无关系的男女,爱恨全无。   缘起此书,错过……也因为此书。   两世深情错付,爱与不爱,是放弃秦舒求得自在,还是移情秦婠?到底求的是书中故事,还是书外携手……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他想到见到秦婠。   什么都不求,见见也好。   ————   长街薄暮,风渐狂,秦婠到底没有等到沈浩初。沈逍与崔乙都劝她回沈府,她也没有坚持,蹬上马车回了沈府。   才刚踏进蘅园,蝉枝便已迎过来。   “夫人,今儿下午账房的沈意先生来过,留下最新的账目请夫人过目。”   秦婠正解斗篷,闻言手上动一停:“年还没过,他好端端地送新账过来做什么?”   “夫人,沈意先生说了,下午二太太悄悄送去八千两银子,把先前挪用的几个窟窿给填上了。”蝉枝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   秦婠坐到罗汉榻上,热茶也顾不得喝,只道:“把账拿来我瞧瞧。”   蝉枝早已备好,当下便呈上。秦婠坐在烛下一页页细翻,屋里丫鬟无人敢前来打扰她,期间只有秋璃过来小声催了句用饭,秦婠却摆手不语。也不知多久,她才将账目放下,蹙紧了眉头思忖。   宋氏送来的这八千两银子,不只是填前头四方斋那四千两银,还有其他的窟窿。那四千两银子的事,因是节下,秦婠隐而未发,还没禀到老太太那里去,只是到了年下这账目肯定要盘查,她原想着全部查完再一并上禀,不想这宋氏自己坐不住,把亏空挪用的银两给补上来了。   不过八千两可不是小数目,按宋氏眼下情况,这么短的时间内从哪里弄到了这么大笔银子?   别又是旁门左道弄来的。   秦婠捏捏眉心,倦道:“下午还有什么事吗?”   “下午咱们太太来找过夫人,还有三房的两位姑娘也来过。另外就是外头恭巷的沈三公子递帖求见。”蝉枝一五一十禀道。   “有没说何事?”她将头支在桌上问。   “两位姑娘倒没什么事,只是给夫人送了两瓶自己淘澄的凤仙汁染手。”蝉枝回忆道,“太太倒像有些心事,不过见您不在也就没说,留了两盒桃花酥就走了。至于沈三公子……”   “等会,这沈三公子是什么人?”秦婠叫停她。   “三公子是住恭巷那边的旁支沈容,论辈份算你侄儿,如今也二十了,这两年都在府里讨差使,常往文大奶奶那头跑。奴婢估摸着他是见夫人您暂管家务,所以过来探探究竟。”   秦婠正闭着眼听,听着听着不由笑起:“族里亲戚多,我都认不全乎,好在有你。难为你了,又要顾全屋里的事,又要替我管着外头,夏茉一走,你的事更多了。”   沈家大族,嫡系旁支几十房人,秦婠就认得沈府这几房人。从前她不掌家,旁支的这些人也求不到她头上,甚少与她接触,如今她才得势几天,里头外头的人就一个个地求上门来,三房的两个丫头都是踩低捧高的主,如今也都过来讨好她,难怪邱清露再苦也要把持中馈这么多年。   男人在外弄权,女人却只有后宅这爿天地可以施展,屈才啊。   “这可是夫人给的体面,奴婢再累也高兴。”蝉枝本就是心性高的人,秦婠越得势她越高兴,“倒是夫人这里少了个丫鬟使,这两天有不少人来问奴婢这夏茉的空缺打算让谁替上,都让奴婢给打发了。”   “哦?”秦婠听得兴起,“很多人问?”   “可不是嘛。”秋璃凑过来得意附和,“也好些人向我打探呢。如今园里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夫人身边钻,都说咱们院日子舒坦,嘿!”   “不容易啊。”秦婠抬手伸个懒腰,“开饭吧。”   她怎么有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错觉。   ————   沈浩初回来时,蘅园灯火已微,只有正房厅里留着烛,秋璃守在里头打着盹值夜,听到脚步声她立刻警醒。   “侯爷。”她刻意压低了声音。   “夫人呢?睡了?”沈浩初问她。   “嗯。睡下有一会了,她给您留了汤,在灶上煨着,我去取。”秋璃揉着眼要出去。   沈浩初阻止她:“不了,我不喝。”   语罢,他径自甩帘进入次间,自行解衣除髻,倒水洁面,也不要人服饰。只是帕子才刚绞好上脸,他就闻身后传来细微脚步声,转头一看,却是秦婠着素青绸袍出来了。   秦婠虽累却睡不着觉,闭上眼就想起乔宜松,总琢磨着自己在哪里见过此人,可怎么都记不起来,听到外头传来响动,她料想是沈浩初回来,索性起身出来,果见已经除冠的男人。   “穿这么单薄出来?”沈浩初将帕子扔回盆里,信手从桁架上扯件披风走到她身边,“我吵到你了?”   秦婠摇摇头,顺从地让他给自己披上披风,鼻头一皱:“你喝酒了?”   他身上散发出淡淡酒味。   “陪贵人喝了两杯。”沈浩初将披风在她胸口交叉拢紧。   他的披风宽大,足够将她彻底裹住。   “北安叔叔也喝了?”秦婠手脚都被包在披风里,只能仰头问他。   “哪能让他喝啊,他那身子骨,喝了酒还得了?”沈浩初捏住她的下巴掐了掐。   秦婠扭开头,哼声道:“那都是你喝的?”   “这会心疼我了?”他低声笑了。   “谁心疼你。”她口是心非道,“今天那人是谁?你们聊了这么久,有要事?”   沈浩初的笑微收,眸色略黯。   “朝里的事。”   他淡写一句,她识趣得不再多问。   “进去睡吧,时间不早,外头冷。”   揉揉她的头,他到底没能将离别之语出口。   ————   离年节又近一日,沈府越发忙碌,秦婠再抽不出半点空闲顾及余事,只恨自己没能生出三头六臂。几个庄子送来的租子终于抵至沈府,厚厚的一长撂礼单看得秦婠头晕眼花,正带着下人在园里清点礼单上的东西,丰桂堂却来人请她过去。   老太太的意思,秦婠自不能违,当下就将手中事暂且丢开,带着秋璃往丰桂堂去了。   丰桂堂里拢着旺旺的炭盆子,桌上烧的线香散发出淡淡檀香,绕着一屋锦绣。屋里坐着好几人,正陪着老太太说话。   宋氏拉着身边人的手,面带喜色笑道:“老太太,今儿媳妇有两桩事要回禀。”   “说来听听。”老太太倒如往常那般沉肃。   “这第一桩事与四丫头有关系,大嫂,你且坐坐,听我一语。”宋氏笑道。   正给老太太奉茶的小陶氏闻言转过身,不解地问:“何事?”   “是四丫头的亲事。她上个月已行过及笄礼,如今也该替她物色物色。媳妇这里有个合适的人选,看着倒是般配。”宋氏温言道。   “哦?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公子?”老太太把手中茶一放,看向她。   “礼部员外郎钱家的公子钱博华。钱家与我娘家是世交,也泰徐旺族,钱老爷任泰徐知府多年,克守已任,在朝中声誉极好,钱大公子年方十九,正在刻苦攻读以备来年秋闱考取举人,在泰徐一带也是有名的才子,与我们四姑娘正般配。”   秦婠走到屏风后时,恰听到钱博华的名字。   上辈子,沈芳华就毁在钱博华手里,这辈子这么早就来了?   时间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卡,我慢点写…… 给小伙伴们拜年了!!! 第60章 良妾   丰桂堂里头,宋氏还在同老太太说着钱家情况,都拣好的来说,秦婠进去时正见到老太太听得微微点头,颇有赞同之意,小陶氏正坐在老太太下首的锦凳上,认真地听宋氏说话,事关沈芳华的终身大事,她不得不提起十二分心。   “老太太,母亲,婶娘。”秦婠进屋朝二人行过礼,扬着人畜无害的笑脸道,“才刚我在外头听见什么亲事、钱家?可是咱们家有喜事?莫非是三妹妹要定下来?”   说话间她看向宋氏那边,宋氏端坐椅上,身后站着个年轻少女,正是沈浩文那表妹岳瑜。   宋氏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笑容里有些尴尬,眉间喜色稍褪。夏茉之事过后,她再不敢小瞧秦婠,那厢老太太已经开口:“是四丫头的事,你婶娘打听了一门亲,你是她亲嫂子,所以我叫你也来听听。”   “四妹妹的亲事?”秦婠望着小陶氏,略现惊讶,“四妹妹还小吧。”   “也不小了,已经及笄。”宋氏道。   “我知道,四妹妹上个月的及笄礼还是我给操办的,她可高兴了。”秦婠笑了笑。   听她提及此事,小陶氏也露出笑。上个月沈芳华及笄,是秦婠出面操办,求了老太太将邱家的掌家太太,正三品的诰命夫人邱岺氏请来做了沈芳华笄礼的正宾,又邀了曹星河做她赞者,再请来几位姑表姊妹观礼,将这笄礼办得隆重体面,果然兑现当初她向小陶氏承诺之事。   “不过虽说已过及笄,但我们大房只有芳华一个姑娘,侯爷也只有这一个亲妹子,这要嫁人我们都是舍不得的,还想着多留些日子呢。”秦婠向老太太撒娇道。   “你呀,果然年纪还轻,这说亲哪能挑着时间来?多少姑娘蹉跎年华就因为家里人舍不得,留着留着就错过年纪,再大就不好找了。按我说,有好的人家便只管相看起来,若是有缘便先定下,婚期另择便是。”宋氏笑着指她。   秦婠便打趣道:“才刚我在外头听婶娘提起钱家公子,家世、才华、人品可是样样皆好,又与婶娘家是世交,听得我都心动呢。”   几人便都笑起,宋氏也干笑几声,却听秦婠继续道:“这么好的人家,又知根知底,长幼有序,三妹妹都没定下呢,怎就说给四妹妹了?”   听她提及沈芳龄,宋氏笑里透出些许不快,很快又隐没,只淡道:“我倒也想有这样的好亲事,但钱家太太看中四丫头的温柔端敏,所以才托我过来说和。”   “钱博华钱公子……我有些印象,可是雪宴那日与大伯哥站在一起的那位锦衣公子?阔额浓眉、方颌厚耳,一表人才?”秦婠回忆一番又问道。   “可不就是他。他家里替他在南山书院求了名额,去年起他就进京在南山书院读书,他母亲也跟着进京照顾他,所以才打听到我们四丫头的惠名,这才来相问的。”宋氏回道。   小陶氏已然动心:“家世倒是好的,就是泰徐有些远了……不知这位钱公子的品性如何?钱大人钱太太又如何?”   “钱公子一门心思求取功名,将来也是要给妻子挣诰命的,自然品性端正。钱大人为官多年,可谓社稷之臣;钱太太治家以慈,是最最好相处的人。大嫂,这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亲事,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钱家是肱骨之臣,虽说无爵在身,手里却握着实权,四丫头嫁过去也算高攀,这样的亲事错过了可就再寻不着。”宋氏慢条斯理说道,眉间有些傲色。   秦婠蹙了眉头,见老太太迟迟不发话,恐怕她也在心里斟酌这门亲事。钱家在泰徐确实是一方旺族,知府虽是正四品的官,但手里握着泰徐这富庶之地,权力也的确大,这恰是如今沈府所缺少的东西。   这辈子沈浩初不像上辈子那么好糊弄,而钱博华也没到名声大坏的时间,所以宋氏就没找上沈浩初,直接寻了老太太与小陶氏。单凭这几句话,老太太与小陶氏很难不动心。   “高攀?咱们侯府的嫡出姑娘嫁到区区知府家里怎算高攀?”想了想,秦婠语气也有些强硬,“钱家若存了这样的想法,这亲事可是不妥了。再怎样,四妹妹也有侯爷与我在后头撑着腰呢,要寻门更好的亲事又有何难?”   宋氏想到沈浩初的德性,冷哼一声,没将难听的话说出,只向小陶氏淡道:“大嫂,我只是替钱家来说和的,话也已说尽,若你们还有更好的,那寻去便是,只是钱家也不单看咱们家四丫头,另外也在打听其她两家姑娘,我和钱太太相熟,才觉得肥水不落外人田,巴巴儿地来说和。若晚了时间错过钱家这桩亲事,到时莫再来寻我便好。”   小陶氏闻言着急,颇有怨责地瞧了眼秦婠,正要说话,却听老太太终于发话:“好了,都是为了四丫头着想,何必上头上脑地着火。你们说的都有理,钱家这门亲对四丫头来说确是不错,你费心了,但这毕竟是四丫头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还得遣人去打听清楚钱家情况,钱公子为人才好。”   “老太太说得是。”宋氏也不争执,颌首应下,心里自有一番计较。   秦婠也低头应是,却见小陶氏欲言又止地看着宋氏,显是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宋氏那一般说法,针对的显然也是小陶氏。   屋里一时有些寂静,老太太便又问道:“老二家的,你说两桩事,还有一桩是何事?”   提及此事,宋氏眉间那团喜色才终于又上眉梢。   “老太太,这是我娘家妹妹的女儿,您见过的,闺名岳瑜,您瞧瞧她可好?”宋氏把一直静静坐在后面的岳瑜拉到身前,抚抚她的手,又道,“过去见见咱们老太太。”   岳瑜脸颊虽有羞晕,却不忸捏,上前就盈盈拜倒,欠身柔语:“岳瑜见过老太太,大太太,侯爷夫人。”   “快起来。好孩子,来我身边看看。”老太太招手把人叫到身边,上上下下地仔细看她,又捏着她的手问了年纪喜好,岳瑜一一答了,倒是乖巧。   “上次见她就觉得她好,可惜没机会细看,亲家姨太太会调理人,将女儿教得好!”老太太露出一丝笑,夸道。   “这孩子知书达理,从小与浩文青梅竹马,浩文从前也常与她论及诗词文章,两人禀性倒和。如今清露有孕在身,膝下已有一双儿女,往后还要料理家事,难免照顾不到浩文。我寻思着他们成亲这么些年,屋里也该添个人替清露分担分担,所以想将岳瑜迎进门给浩文做个良妾。”宋氏此时方道。   秦婠一听心头便咯噔跳了下。想了几日,她已经想透,先前邱清露暗中搞了那许多手段,又是将家事甩手给她,引得她与宋氏斗法,又是暗中把夏茉之事透露给她,好借她之手让沈从远将夏茉收房,给宋氏添堵,为的就是让宋氏没有精力再管这事,可做了这么多,似乎都不管用啊。   该来的还是要来。   沈老太太看岳瑜的目光顿时冷了三分。   好好的姑娘,又没个灾劫困难的,怎会甘愿做男人妾室?   岳瑜被瞧得瑟缩一下,很快又镇定下来。   “浩文确实需要添个人照顾,不过让岳姑娘为妾,是不是委屈了她?也对不住你娘家姨太太。”老太太问道。   “我那妹妹说了,能与咱们镇远侯府结亲,是她的福份,至于岳瑜……”宋氏温和地看向岳瑜。   “我不委屈,能服侍浩文表哥,助他高中,帮衬清露嫂子,替她分忧,也是岳瑜心愿。”岳瑜羞红着脸细声细气道。   “清露那边,你问过了?”老太太又问宋氏。   “已经问过她了,她点头了。”宋氏微笑。   老太太心知宋氏这是铁了心要在儿子身边放个自己人,早就做了万全准备,她再难阻止,便道:“既如此,年后挑个黄道吉日将人送过来吧,虽说是良妾,到底也是正经的大家闺秀,这礼节上万不可怠慢了。”   “是,多谢老太太。”宋氏唇边的笑咧得更大。   “多谢老太太。”岳瑜满面羞怯地道谢退下。   秦婠只在心中叹口气——邱清露筹谋算计,到底逃不开这一关。   暗地里两人几番交手,秦婠对邱清露虽谈不上喜欢,但多少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今日清露,焉知不是他日自己?   二房之事,没她插嘴的余地,便只能敷衍地给宋氏道了两声喜,便恹恹坐着,想着心事。   屋里几人便听宋氏说起岳家的事,宋氏说得正兴起,忽闻外几声传来急切地脚步声,却是婆子带着外院的朱管家亲自跑到丰桂堂来了。   “出了何事?”老太太从榻上下来,揪着心一叠声问,生怕出了要紧事。   “回老太太话。”朱管家隔着门帘在外头回道,“宫里派了董公公出来传旨,二老爷与侯爷已经上前院接旨去了。”   “什么?”老太太大惊,直往走去。   秦婠忙上前扶住她。   “老太太莫忧,是喜事。皇上赏了咱们侯爷御用文房四宝一套,又钦定侯爷二十九那日进宫领宴!”朱管家怕老太太担忧,很快将话说完。   此话一出,秦婠、宋氏和小陶氏都惊了。   沈家自太公去后,已有数年未得皇帝钦定参加宫宴,更没得过皇帝什么赏赐。   这恐怕是沈家要再起的征兆。沈老太太捂着胸连道几声好。   只有秦婠,她记起昨日见过的“贵人”,心里并没多少喜意,却有几分不知何来的忧心浮起。   ————   芷园里一片寂静,邱清露脂粉未施坐在窗前,亲自绣手中一件童子持莲的婴儿肚兜,满面温柔。沈浩文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轻轻抚上她肩头,柔声道:“何必做这伤神的事?身体不好便好生歇着才是。”   邱清露没回头,只是淡道:“手里做些活,心里才不胡思乱想。”   沈浩文心生愧疚,言语又柔和三分:“清露,你怀着孩子莫胡思乱想。母亲也是怕你又顾家又顾孩子还要照料我的起居,太过伤神,才要将岳瑜她讨来为你分忧。表妹性情柔顺,必能与你和睦相处。”   邱清露手里的针穿过荷叶忽然就停了。   “你是我的发妻,为我生儿育女,在我心中,没人越得过你去。你放心吧,我不会独宠她的。”沈浩文一边温声劝着,一边从后拥住邱清露。   未施脂粉的她有着清透的肌肤,虽不是无暇,触手却极滑润,又透着委屈,叫人生怜,他忍不住就以唇摩挲起她的脸颊,与她温存起来。   邱清露依旧没开口,他身上沉敛的香气传来,里边还夹杂着一缕女人的甜香,让她心中生烦,可她并没避开。   “清露,你真美。”他细细吻她,吮上她的耳垂。   邱清露闭上眼,眨出一缝泪花。   犹记初嫁时他的誓言,一字一句仍在耳畔——此生枕畔独留卿发,余香皆抛。   他说过的,这辈子有她就够了,谁也不要。   不过数年,容颜未老,恩爱犹存,誓言已空,那些说过的话,记在心里的只有听者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爱你们! 第61章 时间   前头忙着接旨领赏,后头都提着心等着。得了消息的人都匆匆赶来丰桂堂,邱清露带着沈芳龄,半道上遇见沈芳华及带着芳善芳润的林氏,便一同过来。皇帝亲自下旨赏赐,又钦定镇远候进宫领春宴,这等殊荣,只有沈太公还在世时才有过。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沈家传到沈浩初手上,已是第三代,衰相早现。不说光耀门楣,再现沈府昔日荣光,便只是守成,若子孙无能,这偌大家业也必如荒草颓败,这就是沈老太太如今最忧心的事。   宫中的赏赐每年年节都会颁下,不过例行赏赐,今日皇帝赐下虽非贵重之物,其间含义却远非金钱价值可比,董公公又是皇帝身边第一等也难怪沈老太太激动,直嚷着人去前院守着,有消息马上回禀。   不多时,沈浩文领着人匆匆赶来,礼也顾不得行,只向老太太道:“祖母,旨已供入祠堂,浩初随董公公进宫谢恩去了。”   “旨意说了什么?皇上为何突然要赏浩初?”老太太急切问道。   秦婠扶着她,手腕被她攥得有些疼。   “皇上追思当年太公风采,又言及如今太平盛世,无需马上征战,但求笔墨天下,夸浩初少年英才,才思敏捷,所言所论针砭时弊,有醍醐灌顶之效,能担君之忧,有太公昔年之风,是为国之栋梁,故才赐下这套文房四宝,以兹鼓励。”沈浩文激动道。对于沈浩初获得皇帝青睐之事,他心里高兴的,兄弟两人但凡有一人能在朝中得势,于公于私对整个沈家都是好事。   听沈浩文文绉绉说了一大堆,秦婠总结起来就是——皇帝夸沈浩初了,并且准备起用。   大理寺寺正之职恐怕只是挂名,他真正效力之人,应是少年天子无疑。那位贵人的身份,在她心中也已呼之欲出。   屋中众人不管心中所思所想,脸上皆都一派喜色,朝老太太恭喜,也朝秦婠贺喜,秦婠均颌首以回。   那厢,沈浩文已走到邱清露身边,体贴地扶住她,目光却飘向岳瑜,岳瑜早就站在众人身后,见他望来,只回了个浅笑。   ————   因着皇帝下旨赏赐,府里又添了好几桩需要打点之事,秦婠离开丰桂堂后忙坏,也顾不上小陶氏与沈芳华的事。   这一忙就忙到入夜,沈浩初仍未归来,秦婠已沐浴更衣,坐在沈浩初的书案后翻他案上放的书,蝉枝点了盏羊皮灯捧到案边,细声道:“夫人,您吩咐奴婢打听的事,已有眉目了。”   “说吧。”秦婠放下书问道。   “前几日二太太身边的黄妈妈确实曾跑过两趟当铺,奉哥去问过了,黄妈妈当了三样东西,都是死当。”蝉枝一边说,一边将黄妈妈所当之物报给秦婠听。   一幅《春江花月图》,一扇缂丝百子双面屏并一只前朝的青花浪纹玉壶春瓶。   秦婠蹙眉,这几件东西她有些印象,原是椒汀轩与玉漱阁的摆件。沈府各处陈设皆为公中之物,都记录在册,半年前沈府二房出了起丫鬟偷盗的案子,那丫鬟被当场拿住乱棒打死,其家人怕揽罪上身也不敢声张,对外只称病死。官府对这类事情向来民不举官不究,那丫鬟就这么死了,事后清点失物时发现有几件东西怎么都找不着,其中有三件东西,正是黄妈妈典当的这三件。   这事发生在她嫁到沈府之前,她也是前段时间巡园时才听到的秘辛,后来接管家事后特特将府内各院物品记录翻出看过,这么几年下来,除了各处损毁的物件外,好几件古董字画摆件都不明不白地失踪了。   是遗失还是有人蓄意而藏,便不得而知。   “这三件东西合起来,就算是死当也当不到八千两银子。”秦婠估算着这三件东西的价值,“最多两千两,还差六千两呢?再加上岳家,顶多也就凑到五千两,剩下的呢?”   岳家是商贾之家,小宋氏手里捏着钱,却没有倚仗,她既然想靠宋氏,少不得拿出点诚意,除了将女儿给沈浩文做妾外,这里边恐怕也有钱财往来,宋氏从他们身上挖银子使也不足为奇,但一下子要拿六千两,小宋氏也不可能。   剩下的银两,宋氏又从哪里来?   “夫人,你已经累了整天,夜里就好好歇着,别再琢磨了。”秋璃心疼秦婠,自从管家开始,她就没有一天自在过。   “我也不愿想,可这一大家子……容不得我不想。”秦婠捧着脸用力搓了搓,朝蝉枝道,“罢了,不想了。蝉枝,你替我和奉哥说一声,让他再跑趟当铺问问清楚。我要将那几件东西都赎回来。”   “是。”蝉枝应声而下。   秦婠歪在椅子上,心思还是乱的,索性又拿起沈浩初案上放的《奇冤录》翻起来。   ————   沈浩初踏着月色而归,身上犹带寒夜凉意。屋里拢的炭盆将案上供着的柑橘香气催出,冬日寒冷被隔绝在屋外。   屋里烛火正炽,静谧非常,秦婠半个身上都伏在案上看那本《奇冤录》,正看得津津有味,连手边的南枣糖都忘记吃,头发散了满背。   “有兴趣?”   低沉的声音冷不丁在秦婠响起,她猛地坐直来,转头看到沈浩初嚼着浅笑的脸。   这人脚步猫似的轻,又让丫鬟噤声,秦婠压根没发现他进来。   “随便看看。”她推开书,把盘里啃了一半的南枣糖复又咬进嘴里。   “你喜欢?”他指了指案上的书。   不单是《奇冤集》,还有《大安律》、《洗冤录》——厚厚一叠,全是从大理寺书库里搬回来的。   他见过她看的书,都是些民间话本与志怪小说,杂得很。   “还行!”秦婠拈着半块南枣糖瞅着他。他穿戴得一丝不苟,身上有丝清傲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想学?”沈浩初在炭盆前烤暖了手,走到书案边。   秦婠舔舔唇,笑道:“爷和我开玩笑吧?我一个后宅女子学这些做什么?”   沈浩初见她眼珠不住在这厚厚一叠书上来回打转,便已猜出她心思,不由抚过她的发,笑道:“言不由衷!你若想学,我便倾囊相授,你能学多少便是多少,可好?”   话到最后,笑出几缕苦涩。   “我就是想学,只怕也没时间。”秦婠低头摩娑着书页,“你哪有时间教我?”   “怎么?怨我回得晚了?”他低声笑着。   她说得对,他没时间教,她也没时间学……纵有千般承诺,万般心愿,总难敌世间种种牵绊。   “不怨。”秦婠淡道。   她忽然想起白天见的沈浩文与邱清露。这世上男子大多都盼求齐人之福,既想揽尽红梅白雪女儿色,又想妻妾和睦无怨无悔任其温存,何其不公?   如果是她,大抵做不到邱清露那般贤惠,要她不争不抢也许可以,但是无怨无恨……那必然是连爱都没了,就像上辈子。   “怎么了?”沈浩初的感觉非常敏锐,秦婠眼里那点许久不曾出现的悲伤又冒出苗头。   “没事。”秦婠收拾心情,“我今儿是特地在这等你,有两件事要同你说。”   “何事?”沈浩初不强迫她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   “是四妹妹的亲事。婶娘今天与老太太和母亲提起一门亲,是泰徐钱家的嫡长子钱博文……”   话没说尽,沈浩初已断然道:“这门亲不行!”   秦婠瞪大眼:“我都没说完,你怎么知道不行?”   “钱博文那人不学无术,酗酒成瘾,暴戾无度,非芳华良配。”   沈浩初对钱博文的大名并不陌生。上一世他就办过钱博文的案子,那钱博文在正妻死后变本加厉,酗酒伤人,在妓院里打死了与自己争抢头牌的恩客,其父为了让他脱罪,以权压人,又买来白鸭替他顶下死罪。按大安律,但凡死罪皆要送到大理寺复审,以防冤案。钱博文的案子正好就落在他手里,其中疑点甚多,后来又牵出泰徐知府以权谋私等数案,一并被他查出。   泰徐钱家这钉子,被他连根拔除。   如今,他怎会同意钱家与沈家的亲事?   “你也知道?”秦婠大奇。   “我听说过。”沈浩初轻描淡写地解释。   “可母亲似乎对这门亲事很心动,婶娘又极力游说,虽说老太太没有明确表态,但是自古男女婚姻,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母亲点头,老太太反对也没用。这亲求得又急,若是母亲允婚,可如何是好?”秦婠已不去追究他轻描淡写下的真正原因,横竖他们之间都有各自秘密。   “不必担心,明日我就派人去泰徐查查钱博文的底。他本非读书的料,钱家大费周折将他送到南山书院,肯定是在泰徐出了事要遮掩。”沈浩初安抚她。   “你与母亲向来不和,你的话母亲不会相信的,到时候倒要怪你耽误四妹妹的亲事,反而更不好。”秦婠不知何时已靠在他手臂上说话。   沈浩初略一思忖,心里已有计策:“我有个办法,可以在短时间内让钱博文原形毕露。”   “什么办法,快说来听听。”秦婠拽住他的袖子,问道。   “以霸制霸。”他附耳细细说起。   秦婠越听,眼眸瞪得越大,等听他说完,她忍不住伸手指着他:“你怎么想出这馊主意来?”   他一把握住她的指头:“馊主意?”   “嘿嘿,我喜欢这馊主意。”秦婠眼珠骨碌一转,“你交给我吧,我来办!”   “你又贪玩了?”沈浩初见她来劲,又恢复掌家前精灵模样,知道她脾性里的不安分又被他勾起,“破例让你玩一回,不过你得听我的。马上要过年,你也忙,等过了年再打算这件事。”   “好好好,都听你的。”秦婠忙不迭点头。   “你刚刚说有两件事,还有一件呢?”他按下她的手,又问道。   秦婠的嘴唇却倏地落下,半晌方问他:“前几天北安叔叔带来的贵人,就是皇上吧?宫里突然降下天恩,皇上必有所图,你……”   这些是他的正事,她本不该问,可惜心里藏不住事。   沈浩初闻言忽沉默不语,只将她的头圈到臂弯里,良久才开口:“是啊,有所图。秦婠,开春我要替皇上去趟江南,少则两个月,多则半年,我不能在府里看着你了。”   秦婠本要挣开他,却忽然没了动作,静静地被他圈在手臂中。   离别之语,来得突然。 作者有话要说:  T.T 第62章 过年   年前又下起雪来,大雪纷纷扬扬,直下到大年二十九才停。京城又被白雪覆盖,虽冷,却也是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   二十九这日沈浩初一早进宫领宴,这是镇远侯府多少年都没再有过的喜事,老太太从他出门前就等着,午间也不肯去歇,一直等到入夜,沈浩初带着赏赐回来她才大安。   年节正当下,万事暂抛。秦婠无暇顾及他事,只专注在府务之上,恩威并施手段渐显,虽模样仍旧年轻,却无人敢再轻视。   转眼年关已尽,一岁又过。   少时不知韶华易逝,只盼成人,一岁一岁又一岁,离了家门方叹岁月不饶人,惜流年已老。秦婠死而复归,看着沈府败落,看着大房八条人命陨落,又看着今日仍繁华富贵的沈家,多少生出庄周梦蝶的错觉。   虽是一年中最热闹的年节,可在她眼里,却离五年后的生死离散又近一步。   往日刻意掩盖忽略的,属于死去秦婠的那点悲凉,成倍放大,她的笑,浮于唇角,未及心头,不过做给想看的人看。   ————   第二日就是年三十,按旧例要焚香祭祖。   三牲祭礼齐备,由沈浩初领着沈家男丁往祠堂里面拜祭祖先,一众女眷由老太太起都在祠堂外头站着同祭。祭酒献过,天地祷毕,金银纸马焚完,祠堂里檀香缭绕,弥至外头,秦婠悄悄揉揉眼,看到沈浩初着一袭绯红纱罗常服领着众人出来,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他敛目沉眉的气势已压过身后诸男。   经死而归,他已是改天换日的气象。   秦婠搜遍自己的记忆,也找不出哪个人……亦或哪个灵魂与这一世的沈浩初契合。   他不肯说,她无从猜测。   在她有限的岁月里所遇到过的人,没有谁有这样克制隐忍如山峦般的气势。   噢不,有一个。   但那人还在世。   秦婠被自己脑中弹出的名字吓了一跳,吓过之后,她又笑了。   她怎会将他与北安叔叔相提并论?   ————   “侯爷,老太太,宫里又来人了。”   祭祖的队伍还没散去,秦婠正走着神,忽然就听到管家抹着汗跑过来。   “快,快请人去正厅。”二老爷沈从远急道。   “仲父莫急,让朱管家把事说完。”沈浩初拦住他。   “是……是后宫的女史来传太后懿旨,请老太太、夫人并众位太太奶奶前去领旨。”朱管家喘着气将话说完。   此事之前并无风声,沈府众人不知出了何事,皆惊诧非常。独秦婠蹙眉,对上沈浩初含笑的眼,其中波澜皆无,她心内了然,这事他早就知晓,却没漏过口风,料来应是好事。   很快的,秦婠扶着老太太,带着一众女眷到达正厅,着三品官袍的女吏已站在厅间,身边是手捧盖着红绸木托的宫人。   两厢见过礼,老太太颤巍巍地领着众人拜倒。   女吏这才取出懿旨宣读。太后懿旨,镇远侯太夫人邱氏治家有方,抚孤成立,贞良淑德,赐玉如意一柄,楠香珠一串,宫缎三匹;现镇远侯夫人秦氏柔嘉淑顺,性行温良,克娴内则,赐太后手书“贞贤淑顺”一幅,南珠一匣,宫缎三匹。   宣读完毕,女吏将懿旨送到沈老太太手中,又令宫人将红绸打开,将太后赏赐之物一一呈上。沈老太太虽然激动,到底见惯场面,沉着气将女吏送走方松下气来。   近日这天恩接二连三地降临,不消说,都是因为沈浩初。   宋氏、邱清露并府中各人看秦婠的眼神再不是从前目光。若说从前众人待她恭顺多是因她持家时所展露的手段气势,那此时妒羡惊凛的神色,便是因为沈浩初。   夫妻同体,夫荣妻耀,妻贤夫明,本就是互相得宜。   经此一事,沈府后宅再无人敢小看秦婠,即便是老太太要把掌家之权还给邱清露,都要三思而行。   秦婠泰然领受众人之贺,心里却无太多喜意。   ————   爆竹声声除旧岁,沈府热闹非常,请来的戏班子顶着雪寒在浓墨重彩地登台,咿咿呀呀地唱不停歇。   秦婠陪在老太太身边,一边与众人说笑取乐,一边照管着下人行事,就像台上的戏,一刻未得歇。   触目所及皆是笑,像廉价的喜气,贴在众人脸上,也像海面浮浪,乍看极美。   浮浪之下埋藏的东西,小陶氏如何与宋氏往来,宋氏又如何诓瞒她;夏茉怀着身孕在二房如何得宠,宋氏又如何贤良大度对待她;邱清露夫妻如何貌合神离,沈浩文抚慰娇妻,含情目光却脉脉向邱瑜;几房姑娘有各自的闺阁小心思,暗暗攀比争斗,到了人前还是一派融洽;三房林氏如往常般诸事不理,连自己女儿的事也不闻不问,倒像个隐世不出的僧侣。   秦婠已分不出精力去想。   不论府里明争暗斗几番,到这年节里仍旧是和顺兴旺的模样。爆竹声响,烟花绽开,铜板哗哗砸下,真心高兴的人,大概只有沈老太太与邱清露的那对龙凤子。   ————   秦婠看着被老太太搂在怀里那两个粉雕玉凿的娃娃,不由自主露出笑来。   眉间点着朱砂的沈泽念与沈嘉敏一左一右挨着老太太,正捂着耳朵看院里丫鬟放爆竹玩,又是害怕又是好奇,不住地将脑袋从老太太的臂弯里钻出,黑玛瑙似的眼珠盯着爆竹直看。沈泽念比沈嘉敏早出来,所以是哥哥,然而他的胆子没有嘉敏大,沈嘉敏瞧了一会,就嚷着要自己放,被老太太死死攥着手才没跑上前,于是撅着嘴气呼呼坐下,逗得满堂人大笑。   邱清露孕近三个月,身子还未显怀,此时坐在老太太下首,看着一老两少直道:“你们两个小猴儿莫闹老太太,快下来。”   “家里有几个孩子,才有生气。二嫂,我真羡慕你。”三房林氏看着这对龙凤子,难得开了口,眼中不无羡慕。沈家老三庶出,向来不受重视,他又早亡,林氏膝下只得两个女儿,并无其他子嗣,是三房中最孤单冷清的。   “你说的是,多少的荣耀恩宠,都不及有个孩子来得踏实。传宗接代,绵延子嗣方是女子第一要务,也是兴家旺族之重。”宋氏淡淡一笑,回得平静,“如今我就盼着咱们府里能多些孩子,人丁兴旺才好,您说对不对,老太太?”   沈老太太正与两个孩子玩,只听到后半句,点头道:“极是,人丁兴旺才好!”   宋氏得了这话心里平衡些许,又看向秦婠,秦婠早就转头和沈芳华说话去了,并没将这些话听到耳朵里去。   ————   宴饮过了几轮,秦婠被灌了两杯酒,酒劲上头,觉得心里突突直跳,又嫌屋里发闷,便窥了个空隙告罪回蘅园更衣。   凭心而论,沈府的年节很无趣,无非全家老小焚香祭祖,晚上吃个团圆饭,席间满堂儿孙说些笑话哄老祖宗高兴,或行几个令,吟两首诗,玩些斯文人的游戏;或请来戏帮子搭台唱戏,闹腾得人头疼。   她怀念西北的年节。   可以在街巷、大漠、戈壁与草场肆意狂奔的日子,打秋千、骑骆驼、逛集市……   哪像现在,都没几个真心实意的笑脸。   一路回忆,一路回了蘅园,她一进屋就嗅到淡淡的百合香,屋中的安静与外间喧腾对经鲜明,竟没有一个丫头。   大约都去前边听戏抢赏钱了。   秦婠笑了笑,掀帘进屋,没走两步就看到歪在暖阁榻上的人。暗金银杏纹的交领长褂躺得有些皱,修长的腿斜搁在榻沿垂下,露出素青绸裤的一角,正是应该在前院陪爷们喝酒的沈浩初。   她蹑手蹑脚上前,朝他探身,却意外地撞进这人眼中。沈浩初眼睛瞪得老大,盯着她直瞅。   “做贼呢你?”他沙着嗓道,目光笔直落在她身上。   小丫头穿了件对襟的圆领袄裙,金底素粉云纹的缎面,领口绣着两条花蔓,被一圈赤金璎珞压着,长长的流苏垂过胸前,随着她的动作晃荡,团子似的脸飘着两朵红云,莫名叫他想起她前两日趴在他案上画的兔儿爷。   “嘁。”秦婠顿觉无趣,还想着这人睡着了她可以为所欲为一下,结果却是清醒的。   沈浩初见她要走,一伸手拉住她手腕:“陪我说话。”   “说什么?”秦婠坐下,翘起腿儿斜睨他。   “说说你在西北怎么过的年?”沈浩初捏着她的手轻轻地揉,沙沙的声音变得温和。   秦婠有些恍惚,醉眼看人,这人顺眼十分。   “上回不是和你说过了?”她甩甩手,却没能甩开他。   “上回你才说了一点,我没听够。”沈浩初笑得慵懒,“不止过年,还有西北其他节庆,清明、中秋……”   “西北的中秋叫拜月节!”秦婠打断他。   “对,拜月节。你跟我说说,拜月楼的模样,壁画上的月神和兔儿爷,还有跳飞天的姑娘……”沈浩初继续问她,他不是头一回听她提及西北节庆了。   上辈子,他虽年少成名,却碍于心疾缠身,竟从未离开过京城半步。第一次听说西北的生活,还是在秦府的宴请上。那时临近中秋,他从长廊走过,听到坐在院里的她嗑着瓜子和丫头们闲聊,什么飞天的姑娘、金碧辉煌的拜月楼、浓墨重彩的壁画……说的时候绘声绘色,她眼的星星像要蹦出来。   他长她八岁,承她叫了自己一辈子“北安叔叔”,阅历却还比不过她这小丫头。   惭愧。   “我瞧你都知道呀,还要我说什么?”秦婠坐在榻沿,斜着眼勾他,“倒是我要问你,宫里赏赐都是你求来的吧?为什么?”   皇帝赏赐得越厚,就意味着他这趟差使风险越大。   她虽知他要去江南,却不知所为何事。   “为你求的,多给你些倚仗,我走得才放心。”沈浩初说着突然间坐起,一手揽上她腰肢,轻轻圈在怀里,“秦婠,皇上的赏赐只是开始。”   “啊?”秦婠脸红正要挣扎,闻言怔住。   她知道今日太后的赏赐,是他为自己求来的保障,但何为开始?此话她却不解。   “一点赏赐不够,我走之前,会替你肃清沈家!”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吧是打算年三十的时候写到这里应景,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没来得及。 几个小段子修改了一下,已经放到正文里了,哈哈。 第63章 柔情   子正来临,新旧年岁交替,南山寺钟撞响第一声,刹那之时,古刹远钟传至四野,大寺小庙钟齐鸣,敲醒守岁昏沉的人。一百零八响钟声,汇成梵音远来,解众人悲苦。   旧岁已去,新春到临。   爆竹震响,烟花炸起,照出银雪白霜的冬夜。   秦婠陪着沈老太太守完这岁才回蘅园。蘅园里的丫鬟都没睡,穿着年前才发的新衣由谢蛟带头在院里点小炮玩,噼剥的声音被四处不停歇的鞭炮声压过,只余炸起时蹿过眼前的零星火花,却也让人高兴。   小厨房早早包好饺子,白黄绿三色元宝饺,一锅煮熟分碗装出,热气腾腾迷人眼眸。   “夫人回来了。”蝉枝捧着碗站在树下,看到秦婠就罢手。   “行了,别服侍我了,你们吃吧。”秦婠笑道。   青纹已经端了一碗过来:“夫人也尝尝?”   虽说大厨房里也给所有下人分饺子,但蘅园的饺子是奉嫂调的馅儿,蝉枝擀的皮,所有丫鬟一起动手包的,皮薄馅多,一口咬下去油水直冒,可比大厨房的好吃。   “不了,我饱着。”秦婠摇摇头,径直往屋里去。   她在老太太那儿吃过饺子才回的蘅园,这会儿正饱,不想再吃,不过走到廊下时她又改了主意,回声叫住青纹:“爷回来了?”   “回来了,在屋里歇着,他让我们在院里玩,别进屋吵他。”青纹道。   “给我吧。”秦婠将她招过来,从她手里接过托盘进了屋。   屋里很静,只有角落里点的灯,火光随拂动的帘子跳了跳,在地上拉出她细长的影。沈浩初果然还歪在窗前的罗汉榻上看书,他对沈家外院几个爷们的酒宴没有兴趣,早就借口回来求清静。   听到脚步声,沈浩初放下手里的手,眼角勾起点春意看她。   淡淡的酒香从他身上传出,自带一股清冽,神态微熏,眼神却还清明,秦婠知道他没醉。   “吃吗?”她坐到榻沿,将碗捧起送到他眼前。   “有什么兆头吗?”他问她。   “你先前不是问我西北如何过年的?”秦婠不看他的眼,目光落在碗间饺子上,“掖城过年,自家人总要围桌吃饺子,不像这儿,几房人看着热闹,可……”   规矩太多,内外分开,母子之间不过寥寥数语问候,夫妻之间也只得几声温存,被爆竹烟火掩盖的富贵热闹下,处处透着冷清。   沈浩初拈起银匙舀起枚绿饺,回道:“自家人?”   秦婠不答 ,只瞅着他一口咬去半个饺子,没嚼两口就“咯噔”咬中枚铜钱。   “自家人,你一口就抢到头福,今年必然万事顺意,大吉大利!”秦婠掩唇笑了,忙放下碗取来漱盂。   饺子里包了铜钱,不过讨个好兆头。   这一年,他必会顺心平安。   “你也来一个!”沈浩初笑出声来,“我喂你好不好?”   “不好不好,你快放下,我自己吃。”秦婠左闪右避,最后还是被他堵在罗汉榻角落里喂下枚饺子。   鬓发散落,双颊嫣红,她含羞带嗔地看他,是他躲不掉的柔情,从上辈子开始。   都说富贵温柔乡能消磨意志,他算是领教了。   ————   大年初一,沈浩初与沈从远皆着公服进宫参加大朝会,与京中文武百官齐向皇帝朝拜。秦婠仍旧是忙的,京中各家各户的拜帖纷至沓来,送往侯府的节礼一个重过一个,连往年不太来往的人家,今年凑热闹似的往沈家递帖送礼,除了给沈浩初之外,也有许多是给她的。   宫里颁了赏赐,她在太后记了名号,地位水涨船高,和过去截然不同。   应对了两日,到年初三,秦婠备下一车年礼,与沈浩初回娘家拜年。   此番回门境遇与前两次大不相同,不止大房嫡长子秦帆亲自出门相迎,连秦婠祖父秦厚礼今日也没避而不见,把秦父少白叫到书房,又让人将沈浩初请去说话。秦婠心中了然,近日宫中对沈家频频赏赐之事早在京中传开,沈浩初也不再像从那般整日厮混,众人看待镇远侯府与沈浩初的态度都不同了,就连她在秦家受到的待遇也不一样了。   “真真痛快,你没瞧见刚才在老太太那里,她们盯着你的模样,还有老太太……”   给秦老太太拜完年出来,秦母罗氏拉着秦婠一边说着体己话,一边回端安园。   “娘,别说了。”秦婠挽着母亲的手直笑。   秦家虽说也算富贵人家,然而人口众多,一众族人自命不凡,自诩清流,只知读书却不擅营生,各房各支均指着公中永业田与祭田分的那点钱粮过活。秦老太太一把年纪仍把持家事,每日算计这些东西,对银钱之事甚是看重。这趟回来,许是因为秦婠送来的年礼格外丰厚,再加上宫中赏赐沈府之事又已传开,秦老太太待她亲切许多,竟与秦舒一般无二。   刚才在瑞芳园里,秦家太太、奶奶并秦舒、秦雅几个姑娘也都在,见她眉舒目展一身贵气,又闻她在沈府已开始主持馈,得上下宠爱,直叫满屋人又羡又妒。   这桩亲事最初分明是场闹剧,众人看着都像笑话,可如今秦婠却过得最自在,怎不叫人嫉妒?   “你不知道,你祖母年前要往我们这里塞女人,你爹不同意,她正拿我作法。”罗氏附耳道。   “什么?!有这样的事?娘为何不告诉我?”秦婠猛地止步。   “告诉你有何用?你一个出嫁女还能管到娘家头上?”罗氏白她一眼,“况且这事闹没两天,浩初得赏领春宴的消息就传来,年三十太后又下懿旨赏你,这两件事合到一块,你祖母就消停不少,这几天也不提那些事了,待我也好,你不必操心。”   秦婠闻言沉默不语。   她虽是出嫁女儿,不过若能争出头,父母老来,她也能作他们倚仗。祖母与其他族人再要欺母亲无子,多少也要顾着她的脸面,不敢过分。   ————   陪着母亲回到瑞芳堂,秦婠见连氏也在,笑着蹦过去。   “夫人!”连氏正站在屋里布午饭,仍是旧日精神爽利的模样,见到秦婠便要行礼。   连氏不是秦家下人,只是留在罗氏身边帮衬。罗氏在外有好几个铺面庄子要打理,身边没个亲信可不成,连氏如今就是她里外照应的一把手,逢年过节连氏还要亲自过来服侍罗氏,不管罗氏怎么说都没用。   秦婠忙拉住她:“连姨和我客气什么?”   “就是。”罗氏也把她拽下,“坐着陪咱娘两儿喝一杯。”   “这怎么使得?”连氏被这母女的热情吓到,忙道,“不合规矩!况且一会老爷和姑爷要是回来了……”   “放心吧,公公必定让秦帆留他们在外院喝酒说话,这顿饭他们回不来。”罗氏摆手,“难得婠儿回来,咱们也自在乐一乐,别管那些。”   秦婠闻言心里却想起另一件事,把连氏拉坐到椅上后笑问:“连姨,听说你那宅子扩了,又重新粉刷了?”   “托夫人福,旁边那户人家年前回老家讨生活,不留在京城,要把宅子卖了。我见你何寄哥哥年纪也大了,总要讨媳妇,原来的宅子小,就把那宅子买下打通,并在一起,年前才整好。”连姨虽然坐下,手却没闲着,替两人斟起酒来。   “你这丫头又在盘算什么?”知女莫若母,罗氏见女儿眼珠滴溜直转,就猜着她的心思。   “娘……我想去连姨家瞧瞧。”秦婠巴着母亲的手撒娇道,“每天都呆在府里,我闷坏了,想出门走走。”   “你难得回来,不陪娘说说话?”罗氏戳着她眉心。   “陪呀,娘也一块去。横竖连姨家过条巷子就到,来回不到盏茶时间,咱们就出去走走嘛!”秦婠晃着她的手。   罗氏只当她在沈府闷坏,也没多心,只道:“罢了,怕了你这小祖宗。等饭后你让连姨带着你过去瞅瞅,我就不过去了,喝酒上脑,我正好歇歇。你最多去半个时辰就要回来,别多逗留,记住了?”   “记下了!”秦婠笑眯眯地点头。   她正愁没机会摆脱沈府耳目去找何寄呢。   ————   饭罢,秦婠扶母亲往榻上歇下,这才带着秋璃同连氏悄悄从秦府角门出去。   出了角门就是卵石巷子,秦婠与连氏并肩走着说话。除了要寻何寄外,她还有别的话要问连氏。   “连姨,母亲最近身体如何?忧思可重?”秦婠最关心的就是母亲身体。   若她直接问罗氏,罗氏十有八九不会明言,怕她担心,便是祖母往父亲身边塞人一事,若非因为她的关系而暂时解决,母亲也断不会告诉她。想知道实情,秦婠只能问连氏。   “太太身体尚好,并无大碍,至于忧思,来来去去也就这么几件事,除了牵挂夫人,就是疲于应对老太太,再来便是思念……大公子。”连氏扶着她仔细答着,“近日听闻夫人得了宫里恩赐,在府里开始主持中馈,与侯爷又恩爱非常,太太倒比自己得赏更高兴,心思也没那么重。”   “那就好。连姨是母亲身边最亲信的人,可替我劝着她些,再有就是每月两次的平安脉,让她记着要请。若得空也别让她老呆在府里,多去庄子上走走散心。她老当我是孩子,我的话她不爱听,只有连姨的话她还听得进去,连姨可要帮我劝劝她。”秦婠闻言小松口气。   “放心吧,我一定会劝太太宽心的。”连氏应承下来。   “若是母亲身体有何异常,你可千万别替她瞒着我,一定要马上遣人来告诉我!”秦婠握住连氏的手,郑重叮嘱。   “是。”连氏点头。   秦婠这才放下心,又问起罗氏在外的铺面庄子情况,连氏都一一答了。   “连姨,母亲最信任你,你是母亲在外头的眼睛腿脚,可千万替母亲盯牢,别叫歹人诓去她的东西,拜托了。”听完所有,秦婠这才又叮嘱道。   连氏答道:“夫人放心,我曾受太太大恩,便是夫人不说,我也会替太太尽心。”   秦婠总算甜甜笑开。   ————   连氏的宅子离秦府很近,宅门前有棵老桂树,原是两进的小宅,与邻宅打通后成了小三进,因何寄习武,所以连氏又收拾了一块宽旷庭院出来,专门辟给何寄练剑。   这几日年节休沐,何寄并未领差事,今日正好在家。   午饭饮了两杯酒,催生剑意,他索性执剑在院里练起,正舞得一身是汗,他忽听到门外传来笑语声。   “夫人待太太真真孝顺。”   “连姨别夸我了。你这儿收拾得真雅致……何寄哥哥呢?”   何寄收剑疑惑地走到院外,恰见秦婠从月门下进来。   一时间,恍然似梦。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不能在年前开坑,这个时间码字要哭,T.T 第64章 暗慕   年前大雪才过,枝上余雪尚存,在枝桠上化成冰串子,垂在刚粉过的白墙与乌瓦前,墨白两色之间走出个锦绣佳人,通身鲜亮的颜色,颈间挂着赤金璎珞,额前是细细的珍珠抹额,珠悬鬓侧轻颤,香腮敷粉,唇如薄樱,声音脆而亮。   “何寄哥哥。”   还是秦婠先开了口。   何寄没料到会突然见着秦婠,他还穿着家常练剑的青色劲装,衣袖挽到肘间,袍子下摆也给扎在了腰间,汗珠子顺着脸颊滚落,如同火烤般。   “秦婠?”他收剑入鞘,很快将衣袖撸下,又将下摆整好,却仍嫌自己形容邋遢。   “跟你说过多少遍,要叫夫人!”连氏上前一掌呼在他手臂上。   “没事。”秦婠笑眯眯拉着连氏,“连姨,我想喝你煮的八宝茶。”   甜甜的模样让人很难对她说“不”,连氏连声道“好”,又叮嘱何寄:“你妹妹来瞧咱家新宅子,你带她转转,若是冷了就进屋说话。”   见何寄点头,她尤不放心,出月门时还不忘回头警告何寄:“你别欺负你妹妹。”   何寄见秦婠一脸得了圣旨的得意表情,心道谁会欺负她,嘴里却老实回答:“知道了。”   连氏方放心地走了,小庭院安静下来,秦婠先拿眼扫了四周,庭院虽小收拾得却漂亮,中庭铺着大块砖石供他练剑,角落用青瓦圈出一小块花圃,种着三棵树苗,底下挖了个小池子,养着四五条鱼,惬意非常。   “地方不错。”秦婠夸道。   “你真是来看宅子的?”何寄才不相信她的借口。   “你说呢?”秦婠反问他。   何寄瞧她双手握着手炉不住搓,知道她冷,便道:“进屋说吧,我给你升火盆。”   “不了,我时间不多。今天太阳好,你就领我在这里转转,我们走着说。”秦婠摇头,半个时辰转眼就要过去,他们只能长话短说。   何寄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与她说话还要掰着指头算时间,似乎一刻都浪费不得。   “也好,你若冷了就开口。”他把剑挂到树下,回头见她已经站在小池边看鱼,“你想知道什么?”   他问她。   “我什么都想知道。先说说沈侯让你查什么?”秦婠逗鱼,手在池子上挥过,手影就将鱼儿吓跑,真是胆小。   何寄在腰间摸出半袋鱼食递给她,道:“王新和陈三的案子。我们不相信陈三是因为杀了王新而畏罪自杀,所以官府虽然结案,他和我还是在暗中查这桩案子。”   “可有发现?另外这桩案子与沈府有什么关系?”秦婠拈了一小搓投进池里。   “陈三妻子在陈三葬后第二天,就带着儿子回了老家,我跟去查探,发现陈三的儿子有羊角癫之症,而她的母亲竟然在他犯病时给他喂服了羚角丸。”何寄倚着树看她喂鱼。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投食,可惜没有鱼上勾,她有些生气,脸上满是稚气,开口却是沉静的语气。   “羚角丸?那是御药,陈三只是个更夫,这药从哪来的?”   她不说话,就是才嫁进沈府的十七岁姑娘;她一开口,就成了他记忆里的人。   “我怀疑这药的来历,所以就带回京城和沈侯一起追查。他去查宫中赏赐和太医院记录,而我则从今年承办御药制作的药局那里入手。这药虽矜贵但用得人少,宫中很少往外赐,太医院那里也没失药,所以我们怀疑这药是从药局那边流出的。”何寄将这段时日来所查之事逐一告诉给她。   “今年制羚角丸的药局,是瑞来堂?”秦婠立刻便得出结论。   何寄点头:“对。所以我近日都在瑞来堂附近打听消息,看瑞来堂里是否有人和王新或陈三有过来往,亦或是与沈府的人有接触。”   “结果呢?”秦婠飞快转身,心里似乎有条线在慢慢接上。   “有人见过王新在死前来瑞来堂找过人,而陈三也曾带着儿子到瑞来堂求医。”   “他们找的都是同一个人?”秦婠捏紧鱼食袋子。   “对,找的都是在瑞来堂坐诊的大夫杨守心。”何寄道,“另外,瑞来堂和你们府上二太太的娘家弟弟宋瑞有生意往来,我见过几次宋瑞与乔宜松在瑞来堂同进同出。你在状元街撞见我的那一回,我正在跟踪乔宜松。”   宋瑞伙同宋氏入资瑞来堂的事,秦婠知道,只是不知二者间有没联系。那个叫杨守心的大夫,名字听上去十分熟悉,她有印象……是了!杨守心就是给邱清露诊脉的大夫。自从宋氏入资瑞来堂后,二房那边请来诊脉的大夫就都是瑞来堂的人了。   何寄见秦婠久久不开口,面色阴晴不定,便在她眼前晃晃手。   “这些事你告诉过沈侯吗?”秦婠回神急道。   “说过了。”何寄道。他与沈浩初之间的交易,就是查到的内容必须告诉沈浩初,否则合作就取消。   “那你跟我说……有些事连他也不知道?”秦婠盯着他。   何寄却忽然沉默。如果他不说那句话,只怕她也不会想着来见他吧?   “沈府从字辈的长者里,有位早夭的叔伯,按辈份,他应该算是……前侯爷的兄长,沈家从字辈里真正的嫡长子。”   “……”秦婠霍然站起,手里的鱼食袋落到地上。   沈浩初的父亲沈从海是沈老太太的嫡长子,再往上便没有别的兄长了,沈浩初哪里还有什么伯父?祠堂中也没有这位早夭伯父的灵位,那何寄说的这个伯父又从何而来?   此话委实惊骇,即使她上辈子在沈府五年,也没听到一丝风声。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他。   “查到的。”何寄自然不能告诉她,这秘辛源自上辈子,他死之前正在追查的事。   “这事又与你们在查的王新陈三之死有何关系?”秦婠呼吸微促,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撞。   “那位长者,也有羊角癫,要靠羚角丸控制。我不知道这二者有没关系,只是觉得有些巧合罢了。”何寄说罢俯身拾起鱼食袋。   秦婠捂着胸脯,勉强平定息的情绪,问他:“你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沈侯?”   何寄从袋里拈出搓鱼食投入池中,唇角勾起笑:“无根无据的事,不想告诉他。你若还想从我这里打听消息,就别将这些告诉他。”   藏到浮荷底下的鱼接二连三冒头,抢夺何寄扔下的鱼食。秦婠忽觉自己像这几只鱼,他投喂一口,她就乖乖探头。   “这几条鱼我养了很久,都快成精,只吃我娘与我投的食。”何寄语气倏尔一转,不复先前低沉神秘。   秦婠正要继续问,却听月门外传来连氏声音。   他们的交谈到此为止。   何寄见她面有不甘,笑道:“你别生气了,回头我替你教训这几条不长眼的鱼,乖。”   说罢,他抬手抚上她的后脑,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下,很快就落下,在她发上揉了揉,被她气恼地扫开。   那模样,还真像是被鱼气到。   “多大的人了,逗鱼也能逗这半天?冷了吧,快来喝茶。”连氏已将茶端来,身后跟的小丫鬟手里还捧着红漆五梅盒。   盒盖一打开,里边满满的零嘴。   秦婠也不能再向何寄打探消息,端起茶饮了一大口,尝到里边红枣桂圆甜丝丝的味儿,从舌尖暖到心肺。那边何寄已经从五梅盒里拈了颗渍梅递给她:“尝尝,很甜。”   她不疑有他,接过后张嘴咬下,不出片刻,她的脸已皱成团。   “何!寄!”秦婠怒极。那渍梅酸到倒牙,哪里来的甜味?偏生她刚饮下八宝茶,嘴里本正甜着,倒叫这渍梅的酸味放大数倍,酸得她牙都软了。   何寄朗笑出声,有恶作剧过后的得意高兴。   “连姨,你看他!”秦婠气得拉过连氏告状。   连氏的手掌便不由分说地拍向何寄:“让你欺负你妹妹!我让你横!”   何寄被打得哇哇直逃,眼角瞧见秦婠咧唇笑得正欢,他便忽然觉得被打也值了。   她与何寄的过去里,一直都是这样相处的吧?   “好了,连姨快停手。”秦婠看够了戏,忙让秋璃拉住连氏,“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今天谢谢你们。”   听到她要走,何寄从连氏的手底下钻出,神色黯了些:“这么快?”   “我答应我娘只出来半个时辰,咱们改天再聊。”秦婠把八宝茶放回托盘里,向两人告辞。   “我送你出去。”何寄道。   “多谢。”秦婠笑笑,召了秋璃往外走。   宅子太小,两步就到门口,秦婠让他们留步,在门口与何寄作别。   门外长巷静谧,秦婠身影很便消失在转角,何寄往门外追了两步,她的影子仍旧不现。他笔直地站着,低头看自己双手。   见面的时间太短了。   不够,太不够,他想要更长的时间。   见她,好像会上瘾。   旁边的连氏过来,沉着脸拍向他的背,声音低得很:“寄儿,别有不该有的念想。”   “我能有什么念想?”何寄喃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小就喜欢她,学艺十年,年年都跑回来见她。可她是秦家的大小姐,我们配不上她,况且如今……她已经嫁人了!”连氏扳过他的肩。   他失神——原来何寄喜欢了她那么久?   “原来……我喜欢了她那么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喜欢……原来的何寄哥哥。 说起这个更新,请假断更超过两天我就找不着感觉了,T.T,不过虽然更新着,写得也短,也慢,多谢你们不嫌弃 第65章 送子(虫)   从连宅出来,秦婠沉默了一路,脑袋里飘的都是刚才何寄说的话。   瑞来堂是王新、陈三与沈家之间的关键点,他将原本毫无关系两件事,突然联系在一起,虽然还没查出具体原因,但其中必有猫腻。   还有何寄提到的那桩沈家秘辛,秦婠也从没听过。若然真有这所谓大伯,那必是三十几年前的事,府里下人早就换过不知几轮,不知道这事也不足为奇。不过有两个人肯定知道这件事,但这两人的嘴恐怕是撬不开的。   在沈府超过三十年,又与此事有最直接关系的人,只有沈老太太一个,许嬷嬷作为她的心腹,只怕也知道一二。   可惜既是秘辛便意味着有人刻意掩盖,沈老太太和许嬷嬷又怎会轻易告诉她呢?   还有沈浩初说的,肃清沈家,他又要如何做?   都是问题,她头疼。   ————   “夫人,三姑娘与四姑娘过来了。”秋璃提醒道。   秦婠脚步微滞,抬眼一看发现自己已经走到秦府的石桥前,迎面而来的正是秦舒与秦雅。两人带着三个丫鬟,正有说有笑地走过来。远远瞧着,两人正值花龄,生得又都漂亮,在冬天寡淡的景色里倒十分动人,只有走近听得真切了,方知二人如花笑靥之下你来我往的刀戟之语。   “大老远就看到你们有说有笑,都在说什么呢?”秦婠与两人见过礼,笑道。   秦雅摸着自己染得鲜红的指甲,漫不经心回她:“没什么,只是在夸姐姐你比从前更漂亮了,想来在侯府的日子极为顺心,侯爷待你也好,真真叫人羡慕。也不知当初那些看错眼,放弃侯府这桩婚事的人可曾后悔?”   秦婠笑了笑,还未开口,就听秦舒道:“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儿女之事向来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是想要就能要,要弃就能弃的。”   云淡风轻的口吻,是秦舒一贯的作派。   “哈,说得也是,父母之命,我差点儿忘了,听说伯父在江浙替姐姐相了门好亲事,江南王妃呢!”秦雅唇角斜挑,笑得嘲讽。   “妹妹要与江南王结亲?”秦婠眼眸一沉,有惊无喜。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江南王是今皇的叔叔,先皇最小的弟弟,在位时深受宠爱,虽然未能继承大统,却也被封作江南王,封地便是富庶江南。秦舒之父秦少华时任浙江巡抚,与这位江南王时有来往,这门亲事想来是秦少华为了攀附江南王所作的打算。可这江南王如今已近五旬,正妃早逝,秦舒嫁去就是继妃,虽也是皇室贵胄,但要用一辈子陪着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还要提防他膝下一堆业已成年的儿女,又是远嫁江南,恐怕都不是秦舒所愿。   而对秦婠来说,这些都不是她所关心的,她在意的是,上辈子关于时政不多的记忆里,这位江南王占了很大一笔。在她含冤而亡的上一年年末,江南王兴兵造反,意欲攻进兆京。最后结果如何,她没看到,但造反之事素来牵联甚广,若是有个好歹,那都是株连九族之事。   秦舒要是嫁作江南王妃,那秦家……   “别听雅妹妹胡说,捕风捉影的事哪里能算数。”秦舒终于板起脸来。   “我可听说伯父年前已捎信回来给祖父,是捕风捉影还是确有其事,姐姐心里明白,妹妹先恭喜姐姐了。”秦雅掩嘴笑起,殷红的指甲衬着雪白的脸颊,血似的鲜艳。   “你不必恭喜我,你的好事也不远了,二婶近日正四处托人替你物色良人,虽说有些阻碍,你也莫灰心才是。”秦舒不动声色地回道。   她们年岁差不多,秦雅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可惜先前几桩事素行不良,虽然老太太开口遮掩,但还是防不住有心人将流言传出,秦雅的名声不太好听,几桩婚事都谈得不愉快。   “无所谓,我不像姐姐,为婚事万般筹谋。反正也嫁不了我喜欢的,我便剪绞了发去庵里做个姑子又如何?”秦雅看着秦婠,无所谓地开口。   秦婠虽知她爱慕沈浩初多年,却不想她竟有这等决心,忽有些感慨。   若那时秦舒不曾插手,也许秦雅已经嫁给沈浩初,那两人……不成,秦婠想了想秦雅陪在沈浩初身边的画面,心里不痛快了。   “我要回蘅园陪母亲了,两位妹妹慢聊。”听这两姐妹说话真累,秦婠没什么兴趣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两人身上,告辞一句便携秋璃转身走了。   看着她婷婷袅袅地离开,秦舒却有些怔忡。   “姐姐真不后悔?当初把沈侯让给她时,怕没想过侯爷他也非池中之物吧。”秦雅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听说沈侯对她宠爱至极,早就把姐姐抛到脑后了,姐姐嫉妒吗?”   秦舒没回答,她便自言自语:“我可嫉妒呢,那原来应该是我的,可惜被人坏了事。你说她运气怎么这么好?从小到大就是咱们里边活得最舒坦的一个,在家有父母疼着,出嫁了有夫君疼着,不用争不用抢……真是幸运。”   秦舒面无表情地听着。嫉妒,她怎会不嫉妒?从小到大,秦家的姑娘里边,秦婠的吃穿用度向来都是最好的。三房虽无男丁,可秦婠一人占尽父母宠爱,公中拿不出的好东西,三婶娘私底下全都给她。衣裳、首饰、玩物、吃食,但凡秦婠用的都是最好的,不像她,虽说占着长房长女的名头,可到底兄弟姐妹众多,父亲带着姨娘在江浙任职,银钱全都花在姨娘与那边的庶弟庶妹身上,她母亲留在家中侍奉祖母,手里银钱不足,她们房里一应花销全靠公中与祖母高兴,将来成亲她能分到的嫁妆也不过公中那五千两的份例,而自己的亲事还要被亲长视作筹码,用来换取家族利益。   哪里及得上秦婠,受尽宠爱长大,亲事也是父母千挑万选,生怕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秦舒讨厌秦婠的天真和不解世事,那一直是她从没拥有过的东西。什么姐妹情深,她就想把那抹纯良撕碎,看着秦婠哭,她才觉得痛快,才觉得公平。   ————   回到瑞安园罗氏刚好起来,秦婠暂且把诸事抛开,高高兴兴地倚着母亲说贴心话,罗氏一个下午被她逗得没合过嘴,倒把素日的烦恼消除大半。   关于秦舒秦雅这两姐妹的破事,秦婠是不打算告诉母亲叫她再操心了,好不容易母亲心情能松快些,不再郁郁难安,像上辈子那样为了她的事耗神劳力地争斗,这辈子她只盼着父母亲平安康健到老,便足矣。   “娘,不要不要,我不要这个,你自己留着!”   说了半晌话,罗氏非把一样红绸布裹的物件往秦婠怀里塞,秦婠怎么推都推不掉。   “我留着做啥?这就是专门替你求的!”罗氏见她不肯拿,板起脸,“秋璃,替你家夫人收好了,要是碎了我唯你是问。”   “保证不碎。”秋璃立刻替秦婠抱下。   “娘,你留着,可以再和我爹努力努力,给我生个弟弟……”   沈浩初与秦少白踏进屋里时正好听到这句,秦少白当即沉下脸:“你这丫头,又在胡说八道什么?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   秦婠撅了嘴,看到沈浩初的目光在秋璃抱的那东西上打转,便红着脸挡到秋璃面前,和他做个鬼脸。   这鬼脸不做还好,一做就让沈浩初觉得她心里有鬼,出口问道:“母亲,这是何物?”   “我年前去月老庙求回来的送子观音。那里的观音娘娘灵验,你们又这般恩爱,必能早日有后。”罗氏慈祥地看着年轻的夫妻两。   沈浩初不自在地轻咳两声,秦婠已经涨红了脸,干蚁语道:“能怀上才见鬼。”   “你嘀咕什么?”罗氏听到个‘鬼’字,知道她在腹诽,马上又板起脸。   “哪有?!”秦婠干笑几声赶紧让秋璃把送子观音收起来。   一转眼,她就对上沈浩初似笑非笑的脸。   十八岁的约定又浮上心头,秦婠从头红到脚。   ————   夜深露重,寒风肆虐,秦婠坐在马车里却觉得热,热得她都冒汗了。   沈浩初斜倚在迎枕上,没说话也没动作,只那目光像化成两簇火焰般烤着她,叫秦婠脸上的红意一时半会退不下去。   “送子观音?”沈浩初指尖在小方案上划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声音也低沉得很。   “你想说什么?”秦婠被他的指头撩得难受,牙根痒痒地想咬。   “母亲会如愿的。”他望向她,眼神撩人且大胆。   秦婠飞快转开头,把车窗推开,半晌憋出一句:“我不跟你说话了。”   身后的人低声笑了。   十八岁,怎么还那么久呢?   ————   车轱辘碾过石板,吱嗄两声在沈府门前停下,沈浩初先跳下马车,转身朝车里伸手欲接秦婠。   “不要。”秦婠挥开他的手,径自跳下马车。   沈浩初笑了笑——小丫头被他大胆的话惹恼了,正发脾气呢。   偏生秋璃这时候嚷起:“夫人您慢点,我抱着送子娘娘呢。”   “你闭嘴!”秦婠顿时炸毛,能不和她提送子娘娘这事吗?   俯头行礼的婆子,站在门前的小厮,还有跟着的沈逍、崔乙……都笑了,秦婠双手抚着脸,谁也不等,急步往府里走去。   沈浩初知道她羞恼,也不追过去添油加火,只命身边的婆子提着灯赶紧过去给她领路,自己则跟在她身后慢慢悠悠地走,心情颇佳。   夜风虽冷,却走不散她心头烫意,秦婠匆匆回到蘅园,还来不及喝口茶,奉嫂就已将屋内的小丫鬟都赶了出去,亲自凑到她身边。   “夫人,照顾马迟迟的高妈妈今日下午来找过我,说是马迟迟这几天……总往瑞来堂跑。”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有事,请个假哈。 最近的章节都是放在囤稿箱自动更新的,评论一直没空好好回,也没发随机小红包,不好意思,本章下面24小时内的评论都送小红包作个小补偿,我就不回头一一随机了……爱你们。 第66章 冷战   由于秦婠的撂挑子,沈浩初少不得代她吩咐下人将从秦家带回的礼物先抬到小库房去,因此耽搁点功夫才回到蘅园。厚实的丝绣棉帘被掀开,他意外地看到秦婠坐在正屋的罗汉榻上,身边只站着秋璃。   “怎么不更衣?”他迈入屋里,看她正襟危坐,仍旧是从秦府回来的那身衣裳,手边两盏热茶,一盏是给他的?   “有话同你说。”秦婠已经收起刚才羞恼,正色道。   沈浩初点着头也坐到罗汉榻上,端起茶慢条斯理啜起。   “马迟迟那儿,这几天似乎有些异状?”秦婠双肘都搁到桌案上,半探身小声道。   他吹散一口热气,眉眼不惊:“哦?”   “她这两日说是身体不适,往瑞来堂跑了两趟,都是高妈妈和小梅陪着去的,不过诊脉时却都支开了她们。”秦婠才不相信他不知道这些事,她试探道,“要不明天我出趟府见见马迟迟,看她打算做什么?”   沈浩初唇角勾起一缕笑,把茶放下,唇被熏润得亮泽。   “不用。”他探手捏上她的下巴,她下巴有点肉,中间一道细微美人沟,手感极好。   “女人比较好套女人的话。”她道。他的指腹犹带茶水热度,略烫。   “没必要。”他捏一捏,松一松,“我安排的。”   秦婠皱眉:“啊?”   沈浩初见她瞪大了双眼,满目诧异,便信手从旁边食盒里拈起枚蜜枣往她嘴里喂去:“马迟迟去瑞来堂是我安排的,我没时间守株待兔,所以换了策略——引蛇出洞。”   马迟迟就是那块饵。   “你要用马迟迟来诱出杨守心?”秦婠含着蜜枣脱口而出。   他动作一顿,笑容倏尔落下。   秦婠马上捂住唇——她说漏嘴了。   知道瑞来堂不奇怪,但是能说出杨守心的名字,就奇怪了。   “你去见何寄了?”他盯着她。   她忽有种受审的错觉,心虚道:“没……就是打发秋璃过去问过。对不对,秋璃?”   秋璃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被她这么一叫,接触到沈浩初冷凉的目光,顿时后背发毛,结结巴巴道:“是,是夫人打发奴婢去找过何公子……就今,今天下午……”   捏过蜜枣的指头有点粘手的蜜汁,沈浩初将拇指与食指依次拂过唇瓣,舌尖舔砥去指腹蜜汁,斜挑的眉下凌厉的目光让秦婠觉得自己的小心思无所遁形。   无需他开口,她已觉得谎言被看透。   她等他发作质问,可沈浩初只是抖抖衣袍从容起身,没有再给她只言片语,直到他从自己面前走过时,她才回神,急急扯住他的衣角。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沈浩初看着拽住衣角的手,淡道:“你既信何寄,便去找他吧。”   语罢,他抽走衣角,回了次间,留下秦婠与秋璃大眼瞪小眼。秋璃朝秦婠耸耸肩,就将桌上茶盏撤下,留下秦婠苦着脸坐在罗汉榻上发愁。   他好像生气了……   她不就是向何寄打探了消息,他有何可气的?   秦婠苦恼。   再说,她又心虚什么?   真是小气的男人!   ————   想要的答案没能要到,秦婠又出不得府,只好先叮嘱奉嫂,让她要高妈妈把马迟迟盯紧些,有事就来回禀。沈浩初要做什么,她是一点头绪都摸不着,但她也不能贸然行动坏了他的计划。   正月十五没到,这年不算过完,府里的帖子纷至沓来,秦婠还是忙。沈浩初也甚少呆在府里,年后他已正式去了大理寺赴职,虽说正月未过,但由于二月即将远赴清州,他事先要查明的东西有许多,从工部拔款的去向与河道的修筑情况到吏部清州的官员人事档案,诸如此类不胜列举,而京中各家都在猜测圣心,邀请他应酬的酒宴不少,有些推之不得他少不得也要抽空一一应对,再加上沈府的事,他比从前繁忙十分。   京中常见的霸王党,如今已没有沈浩初的身影。   “总算把小郡王送走了!”秋璃想到刚才坐在正厅里不依不饶的那尊佛,头皮就发麻。   从前沈浩初与霍谈交好,两人常泡在一起为祸京城,如今沈浩初去了大理寺,霍谈少个玩伴不痛快,就找上门来要见沈浩初。偏沈浩初去大理寺还没回,没人劝得走霍谈,还是秦婠去正厅里见了小郡王,与他谈了两句,才让霍谈心甘情愿地走了。   “夫人,你到底和小郡王说了什么?”秋璃好奇极了。   “秘密。”秦婠眨眨眼。霍谈那人本性不坏,就是贪玩,给他找点玩的,他自然就不闹了。   “咦?侯爷回来了。”秋璃却忽然指着前头道。   秦婠展眼望去,蘅园门口处,沈浩初正带着沈逍与崔乙二人各抱着一大撂书册迈进园子,也不知是何事。前两天因为何寄的事不欢而散之后,两人就再没说过话,沈浩初一改往日温柔,待她冷冷的,倒叫秦婠心里忐忑,不知如何化解这局面,就这么僵着。   “夫人……我见侯爷这几天忙得很,每日夜里不到三更天都没歇过,早上天擦亮就出门,您不去瞧瞧吗?”秋璃劝她。   秦婠与他同住一屋,怎会不知这些?比起秋璃说的,沈浩初只有更累的份。有日夜里,他屋里的灯根本就没熄过,她那心都跟着悬了一宿。   “侯爷再一个月就去清州了,年也快过完,时间没剩几日,夫人难道要与侯爷怄气到他离开?”秋璃又道。   她每说一句,秦婠心就一紧。   “你别说了!”秦婠受不了打断秋璃,提起裙裾快步往屋里走去。   进屋时恰正逢崔乙与沈逍出来,秦婠不见沈浩初,便问两人:“才刚搬了什么进去?”   “回夫人,是侯爷从大理寺带回来备查的文书档案。”沈逍答道。   “知道了。”秦婠点点头,正要往里走,却听沈逍又加了句。   “侯爷这两日辛苦得很,夫人多照顾些。”语罢他朝秋璃眨了下眼。   秋璃嘻嘻笑着躲到秦婠背后,秦婠没好气地盯了她一眼,快步进屋往次间走去。撩开珠帘,她果然见沈浩初站在书案后头面对着满桌书册正撸着衣袖整理。   “唉哟。”秦婠脚一软,倒到秋璃手里。   “夫人。”秋璃配合地惊叫。   “脚崴了,疼!”秦婠声音细得可怜,眉头蹙得紧紧,努力作出痛苦状,“你去把化淤膏取来。”   “上回是侯爷用完收起来的,奴婢不知道搁哪了。”秋璃偷偷与她对眼。   沈浩初站在书案后听两人一唱一和地演戏,心道演得这么假,让人一眼瞧出破绽来,唇角却是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我左手边斗橱的第二层屉。”他头也不抬地开口,顺便再轻而易举地揭破这两人的把戏,“药是夫人收的,不是我。”   “……”秦婠与秋璃对望,两人谁也没动。   秦婠正想着第二步,青纹忽隔帘急道:“夫人,奴婢有事要禀。”   “怎么了?”秦婠问她。   “四姑娘与三姑娘、六姑娘几人在园里玩儿,不知怎地起了争执,四姑娘失手把三姑娘从石阶上推了下去,如今闹起来了。”青纹道。   “什么?”秦婠立刻站直身体往外走去。   走出两步,她忽然想起自己在装瘸,回头又看沈浩初,只见沈浩初站在斗橱前,手里拿着刚翻出的药膏,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呵呵……”她干笑两声,“你忙,我们不妨碍你了,三妹妹与四妹妹的事交给我就好。”   匆匆扔下一语,秦婠尴尬至极地带着秋璃一溜烟跑了。   ————   “今儿晚上几位姑娘都在老太太那里用饭,散了之后路过叠石山时起的挣执,好像是因为四姑娘与钱家结亲的事。四姑娘出手推三姑娘,以致三姑娘从叠石山的石阶上滚下去。”青纹一边领着秦婠快步地步,一边说起刚才下人来禀报的事。   “伤得可重?请大夫了吗?”秦婠问道。   “听说额角擦破道口子,手腕也肿了,其他伤还不清楚。三姑娘哭喊得厉害,被抬到老太太屋里躺着,大太太和二太太都赶过去了。”青纹回道。   秦婠猛地驻足:“秋璃,你去我屋里把化淤膏和玉痕霜取来,再把皎皎叫来。”   “是。”秋璃应声而去。   ————   几人赶到丰桂园时,里头吵得厉害,隐约还夹杂着女人哭泣。秦婠悄悄地进屋,屋里站满人。大夫还没来,沈芳龄正躺在锦榻上,哭得两眼又红又肿,额角擦了块小指甲盖大小的破皮,露在袖外的左手腕红了一块,粗看之下并无大碍,老太太正坐在榻边上安慰她。   小陶氏、宋氏与林氏围着,后头还跟着沈芳善、沈芳润。   沈芳华直挺挺跪在地上,正被小陶氏气急败坏地责骂,一张脸涨得通红,唇咬得死紧,眶中泪水将落未落,倒比床上哭天抢地的沈芳龄看上去更可怜些。   谢皎看了两眼,指着沈芳华垂在身侧的手给秦婠看,又附到她耳边说了两句话。   秦婠点点头,突然听到宋氏厉声:“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你们看不上钱家这桩婚事,也不相信我,横竖给句话便是,何必朝秦暮楚地悬着钱家,还带累了我儿被四丫头如此作贱!既这样,我明儿便去回绝钱家,这亲事结不成了。”   她说完拿着丝帕拭泪又坐到榻尾看沈芳龄,嘴里只嚷“我的女儿”,心疼得止不住泪。   小陶氏慌了神,忙也红着眼道:“弟妹莫气,都是芳华的错,回去了我定不饶她,你说要如何罚我便如何罚,只盼三丫头这伤无碍,你可别气坏身体。钱家这门亲,我自然是满意的,要不……就定下,定下!我明天就把庚帖送来给钱家合婚。”   “娘!”沈芳华半垂的泪眼忽然睁开,大颗泪珠落下,“我不嫁!”   “你说什么?!”小陶氏气得不行,“儿女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你挑三拣四!难得你婶娘替你挑了这么的一门亲,你还不知足?还想要什么?”   “我……总之我不嫁!我不喜欢他,我……”   “够了!”小陶氏一掌甩在沈芳华脸上。   清脆的巴掌把屋里众人都吓了一跳,连沈芳龄都被吓得停止哭泣,老太太狠皱了眉头。   “都是我纵得你这般目无尊长、不知廉耻!连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小陶氏还要再骂。   “好了,要打要骂回你们屋里去,别在我这里闹!”老太太被闹得头疼,出声喝止她,“四丫头你不睦姊妹,竟向姐姐下此等狠手,不罚不行……”   “大夫来了!”秦婠及时开口,“快里边请。”   众人自行让出道来,大夫背着药箱抹着汗进来,几位姑娘都避到后边,腾出地方来给大夫诊脉。皎腕盖上丝帕,屋里众人屏声,大夫细细把过脉,又查看了沈芳龄的伤口,问了几句后才点头。   “李大夫,我这孙女伤势如何?”老太太沉声道。   “老太太不必担心,姑娘无恙,都是皮外伤,用些药过两日就好,连伤痕都不会留下。我再开两帖药给姑娘安神,没事的。”李大夫安慰道。   “那就好。”宋氏松口气,女人家要是在头面留疤,这亲事往后就不好说了。   “老太太,李大夫既然来了,也替我们四姑娘瞧瞧吧。”秦婠见大夫要走,这才走到沈芳华身边,托起她的右手道。   白皙的手背之上,三道又深又长的指痕,从手背延申到袖里,叫人触目惊心。   “这伤怎么回事?”小陶氏又惊愕又心疼地蹲到沈芳华身边。   沈芳华才刚在人前被她掌掴,便是性子再沉静也难以不怨,见她过来就别开脸,眼眶含着泪,咬牙不说话。   老太太皱眉,又指着她:“李大夫,快,再给我这孙女儿瞧瞧。”   榻上的沈芳龄悄悄一缩,转开目光。   “这伤抓得倒深,要是不注意可要留下痕迹!”李大夫看了两眼便道。   “四丫头,这伤是谁抓的?”老太太问她。   沈芳华从进门到现在一直跪着,所有人都围着沈芳龄转,也没人问过她半句,连亲娘也没理过她,这时心里已凉,便垂着头谁也不理。   “我瞧这伤口上有些朱红蔻丹,想来抓伤四妹妹的人染过指甲?”秦婠看着伤口,心疼地说,“也不知哪个人,下手这么狠,抓得这么深!”   沈芳龄已经把手缩进被里。   全屋的人里边,只有她是染过指甲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回答一个大家常问的问题,关于何寄本尊的去向—— 在上辈子男二重生回来的那个时间,何寄哥哥就已经死了,所以男二回来的时候,何寄哥哥也是死掉了,所以男二才重生到他体内…… 一直爱慕秦婠的那个何寄哥哥,已经死了,只活在她的回忆里。 第67章 巴掌   “雁歌,送李大夫出去开方子,再派个小厮去抓药。”沈老太太面色沉冷地开口,眼见李大夫出了门,才看着满屋的人,眼眸虽然浑浊,目光却凌厉,“芳润,芳善,你们两人当时也在,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沈芳润与沈芳善缓缓踱上前来,二人相视一眼,沈芳善很快垂头。沈芳润知道自己这亲妹妹是个没主见的,便又看向林氏。林氏站在罗汉榻旁,正拿着帕子压眼角,目光半懒地落在地上,似乎被老太太点名的不是三房的女儿。沈芳润暗自咬咬牙,开口道:“从老太太这里出来后,我们就去了叠石山那里。也不知怎地,四姐姐写的诗掉出来,被三姐姐捡走。三姐姐见了那诗,说了几句玩笑话,惹恼四姐姐。四姐姐要抢回诗,三姐姐不肯给,两人这才闹起。四姐姐手上的伤,大约是抢诗时三姐姐不慎抓到的,后来四姐姐大急还要抢诗,三姐姐为了躲避踩着石阶上的湿苔,所以滚下去。”   言语间,沈芳润又看向沈芳龄,沈芳龄已经气得双眼瞪如铜铃,哭道:“你胡说,明明就是她推我。”   沈芳润忙低头,她已经尽力解释,希望两房人都不得罪,可惜似乎没用。   “那诗呢?写了什么?三丫头又说了什么?”沈老太太冷瞪沈芳龄一眼,让她噤了声。   “诗在争抢之中被撕烂,落到雪水里头泡坏,咏春之作,写的是春景。三姐姐说……”沈芳润有些犹豫。   “三姐姐说四姐姐春心动了,想男人,要嫁给钱家,还说这亲事是他们二房赏给她的,要她别挑三拣四!”一直低头的沈芳善忽然开口,未长开的面容仍稚嫩,目光却毫无闪烁,不像其姐,言辞之间左移右摆举棋不定。   沈芳润一怔,却听沈老太太怒而拍案:“混账东西,你真说了这些话?”   她指着榻上的沈芳龄,沈芳龄记起上回沈浩初被鞭笞的惨状,瑟瑟缩到宋氏怀里,哭道:“祖母,她们冤枉我!”   “冤枉?要不要我把跟在你们旁边的丫鬟一个个找出来问清楚?你一个闺阁女子,竟然对妹妹说这种不知廉耻的话来?还学会恶人先告状了?看来这几年我真真纵得你无法无天。”沈老太太气得面色涨红,胸脯起伏不断。   “我没有!”沈芳龄抹着泪。   “别说了!”宋氏喝她,淬毒的眼望着沈芳润二人。   秦婠见状冷笑:“兔子逼急了都还咬人,难怪四丫头这么沉静的性子也要发脾气,原来三妹妹说了这样的话。都沈家的姑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就不怕损了她的名声也要连累到你吗?”   “家里姊妹玩闹争执,起了口角一时说些混账话也是过嘴不过心,浩初媳妇这话,倒是往我们三丫头身上扣了好大的屎盆子。”宋氏抱着沈芳润端直身体坐着,虽怒却不惊。   “婶娘,有些话可不是过嘴不过心。亲事是你们二房赏给我们的,这样的话,她一个姑娘家说得出来?”秦婠仰起下巴道。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上辈子虽然受了诸多委屈,但她也从没示过弱,当争则争,争不过那是另一回事。   “你!”宋氏一时辩不过她,面上起了波澜。   “你看看你,一个好好的公侯小姐,如今被你教成什么模样?”老太太指着宋氏的鼻子怒道。   “祖母莫怨我娘,我自己说的话自己担着。这亲事难道不是便宜他们吗?二哥承爵这些年替家里做过哪些事?咱们家一年不如一年,但凡有些根基本事的人家,听说要与我们结亲都退避三舍,钱家这亲事还是母亲拉下脸求来的。”沈芳龄见母亲被责,忍不住气强出头,“哥哥整日在外厮混胡闹,祖母还每每替哥哥遮瞒,想尽办法掩盖,也没见您责骂过,轮到我们头上,我不过说了两句气话,祖母就大动肝火,连母亲都怨上!要我说,祖母的心早就偏向大哥他们,有什么好的都紧着他们,哪里有我们的地位?”   此话一出,屋里众人尽皆变色,连宋氏也喝止她:“芳龄,住嘴!”   “好好好,这就是我疼出来的好孙女,你教出来的好姑娘!”沈老太太捂着胸指着宋氏与沈芳龄,气得说话也不利索。沈家这些孙女中,因为沈芳龄最像她,说话耿利有些蛮气,所以她向来比旁人多疼沈芳龄几分,不想竟反被指责偏心,她心里绞痛难当。   “我没说错话!他们有什么好的,论才学二哥不如大哥,论人品二哥不思进取,论治家也是母亲与大嫂劳心劳力,可爵位落在他们头上,将来这家也是他们的,凭什么?”沈芳龄哭喊起来。   “啪!”   宋氏也一掌甩在沈芳龄脸颊上。   “你收声!”她气急怒道。这些话,怎能当着人前说出来?   “说,你让她都说出来!你们都见我老了,以为我老眼昏花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吗?你调唆着儿子纳妾,伙同外人昧下公中的银钱,挪用银两在外边与人开铺,我说你什么了?你打量我都不知道?我不过睁只眼闭只眼,想着家宅安宁便好,没想到养出你们这房蛀虫,主意都打到爵位上面?临了还怨我偏心?”沈老太太气得不行,一口气喘不上来,喉咙直呼呼。   宋氏已经把沈芳龄从榻上扯下,跪在老太太面前,直道:“媳妇不敢,芳龄年幼,说话不知轻重,老太太莫当真。”   “年幼?她是咱们府的长女!”沈老太太哆嗦道,“枉我这些年替你们思虑筹谋,敢情你们总想着我对旁人的好,却不念我对你们的好?眼里只有利益,恨不得我把所有东西都捧到你们眼前才是好?”   大房二房皆是她的亲生骨血,她已尽力做到一碗水端平,这里给少了就在另一处填上,可人心总贪,看到的永远只有没能得到的东西。   秦婠说那番话原只想与宋氏争辩一二,好叫她别把目光放在沈芳华的亲事上,再替沈芳华争上一争,不料竟逼出沈芳龄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来。瞧着老太太气得直哆嗦的模样,她心里就后悔不该当着老太太的面说这些话。   “老太太息怒,身体要紧。三妹妹年轻气盛,今日又失足滚落石阶,心里恐怕原也存着委屈,四妹妹这伤也深,倒要早点上药才是。不过都是姐妹之间的玩闹,说开便没事了,犯不着扯到这些上头,也是我犯诨了,说些有的没的,惹得老太太动怒伤身,是我的错。”没人出面打圆场,秦婠少不得自己出言缓和气氛,又朝许嫲嬷使眼色。   许嬷嬷早就准备了丸药与水,见状忙上前轻声劝道:“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怨不怨的。姑娘们年轻不懂事,犯错了您责罚就是,何必大动肝火。”   说着话她又服侍老太太吃了药。   “是啊,老太太息怒,身体要紧。”小陶氏早就跪到地上,她打量了宋氏一眼,又道,“弟妹也是一番好意,只是传来传去的,传出了嫌言碎语来,老太太别怪大嫂。”   秦婠闻言,知道小陶氏还记挂着钱家亲事,不由抚额。   老太太缓过气来,坐回榻上,看着满屋子人,倦意浮起,忽觉力不从心,便闭上眼沉道:“罢了,说再多也无用,他日我两眼一闭随你们闹去。”   “老太太……”底下众人不约而同惊道。   老太太却摆手:“今日这事要罚。三丫头与四丫头姊妹不睦,各占一半的错。念你们有伤在身,跪罚就免了,今起闭门思过十日,将《女则》抄写十遍,哪里都不许去。六丫头与七丫头虽然没有动手,可眼见两个姐姐争执却不思劝导,一样有错,也闭门思过。都散了吧,把人带回去好好管教!”   沈芳龄还想争辩,被宋氏拉着磕头,那厢沈芳华、沈芳润与沈芳善三人都齐磕头应是。秦婠一眼望去,满屋的人或喜或怒,皆有波澜,只有林氏站在屋里,人却似离得远远般,一双冷眼结着霜华,像檐下冰棱,连自己的女儿都没放在眼中。   ————   从老太太屋里散出来,宋氏一言不发,沉着脸带着沈芳龄要回畅春阁,小陶氏怯弱地唤了她一声:“弟妹。”   宋氏回头:“不敢当。”   声音像冬日饮冰,说完她就领着人走了。小陶氏讨个没趣,讪讪回头,又走到沈芳华身边,看看她的脸,又要托起她的手。沈芳华跪了一晚,腿脚正麻,被丫鬟搀住,也不与小陶氏说话,只将脸别开。   “回去吧,我给你上药。”小陶氏又道。   “我不回去。”沈芳华哽咽道,又朝秦婠开口,“嫂嫂,今晚我能去你那里歇一宿吗?”   “我那里还空着屋子,你若想来随时可以,只不过……”秦婠看了看小陶氏。   “多谢嫂嫂。”沈芳华却甩下小陶氏的手,向丫鬟道了句“走吧”,就往蘅园去了。   小陶氏叫了她两句,她也不回头,倒是秦婠在一旁开了口:“母亲,就让四妹妹去我那里呆两天吧,我会看着她的。”   “多谢你了。”小陶氏心不在焉地回答。   “母亲,钱家这桩亲事关系四妹妹的终身幸福,你可万万打听清楚,切莫操之过急。妹妹还小,要挑一桩可心的亲事并不困难,她哥哥如今也知道进取了,日后景况只会更好。那钱家虽有权势,但高门未必是良缘,况且二婶娘这么急着定下,我怕……”秦婠想了想又劝,虽说小陶氏是继室,她本不用管这些,但眼睁睁看沈芳华进火坑,她也做不出。   “你说的我也想过,可你不懂,芳华这孩子,她……”小陶氏欲言又止,最后重重叹口气,到底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秦婠便想起年前小陶氏来寻自己那桩事,小陶氏似乎有事要求她,可后来不知为何却没开口。她正想着,不妨旁边树下突然走出来一个人。   “二嫂,四姐姐所写的那首诗,是年前雪宴时,大哥哥的同窗段谦在园中所吟的盼春诗。”   清泠泠的嗓音犹带童音,树下走出的人身量尚小,形容未开,脸颊嘟嘟的,正是沈家最小的七姑娘,沈芳善。   秦婠有些惊讶,沈芳善却只笑笑,福个身就退走。   ————   “妹妹,你我在府里本就艰难,你为何要帮她?得罪了二婶娘,我们也没好果子吃。”沈芳润牵着沈芳善小小的手,走在回去的路上。   刚才沈芳善与秦婠说的话,她也都听见了,再加上在老太太屋里芳善站出来说的那番话,明日只怕沈芳龄要把她们恨到骨头里了。   “姐姐,我们从前讨好三姐,在他们面前奉承了多少年,也没见他们给过我们什么好果子,不过拿我们姐妹充当逗乐的下人,哪里是真心待我们好?我们在府里无依靠,从小到大我们过得还不如四姐姐。大婶娘虽然懦弱,至少是真心替四姐姐着想,可我们呢?虽有母亲,她却对我们不闻不问,我们这一房又是庶出,老太太也不看中,更没兄弟,若再没个倚仗,将来长大亲事也要落到别人手中作筹码,到时又如何是好?”   沈芳善的童音里透着极不相符的老沉,听得沈芳润心里一阵疼。   年幼早慧,不过因为时势不济,否则谁不愿有个天真纯良的童年?   “你想倚靠大房?可他们会帮我们?”沈芳润问她。   “姐姐,你怎还看不透?二房私心太重,为了家业迟早要与大房为难。你看嫂嫂行事,可有半点退让之意?既不肯退,便只能争。我们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摇摆不定,嫂嫂是聪明人,她都看得出来。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帮我们,但她一定不会像二婶那般落井下石,拿我们姐妹当玩物。你瞧她待四姐姐……其实她可以不替四姐姐说话,不出这个头的……”   沈芳善握紧姐姐的手,慢慢说着。   “说得也是。”沈芳润叹口气。   明月如盆,又近十五,这年……怎么过得如此索然无味呢?   ————   秦婠想着沈芳善的话,踱步回了蘅园。   沈芳善虽只是提了一句,却让秦婠心头雪亮。沈芳华如此看重那诗,必然是对写诗之人起了心思。难怪小陶氏着急,沈芳华虽然沉静温驯,但倔强起来却也不输沈浩初,若她执意要这段谦,恐怕会闹出些不好的事来。   除了觉钱家的门第合适之外,小陶氏恐怕还有这层担心,所以才那么着急要定亲。   不过段谦这名字好耳熟,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秦婠想不起来,同样没有答案的,还是今晚沈芳善突然向她示好的原因。   在她的印象里,沈芳善是最沈家最年幼,也最沉默的姑娘,比沈芳华还寡言少语,惯常跟着自家亲姐在二房奉承,是个没主见的人,今日怎会突然开口?   带着满腹疑问回到蘅园,她又忙着将沈芳华安顿在西暖阁里,铺褥取被熏香……折腾到二更天她才回自己寝间。   经过次间时,沈浩初还坐在灯下疾书,也不知在写什么。秦婠见他专注,便不愿打断他,在帘下看了他几眼,就进了寝间。   翌日她起个大早,觉得身上沉乏,鼻头酸堵,双额闷胀,嗓子眼里冒烟似的干疼,喊了两声没出音儿,便自己昏沉沉地下床。   秋璃正拎着铜壶进来,见她已醒便兴奋道:“夫人,今早侯爷把沈兴给拿了。”   秦婠没听仔细,咳了两声,软倒在走到她身边的秋璃肩上。   “夫人?”秋璃大惊。 作者有话要说:  快快快! 第68章 中毒   秦婠已经无法思考沈浩初打算做什么,她这病来势汹汹,连反应的余地都没有。   秋璃连声叫来屋外的丫鬟,几人一道将秦婠搀回床上,拿大迎枕给她靠坐着。秦婠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帐子、床檐像在飞,胸口翻江倒海,捂着唇直喘,直到秋璃把盂盆端来,她才“哇”一声吐个天昏地暗。   屋里的丫鬟都慌了神,拍背地拍背,端水的端水,秦婠吐完一茬,漱过口,秋璃又喂她饮水,结果才下去两口,秦婠撑不住又吐了。   “你快来看看。”秋璃吓得六神无主,看到谢皎摔帘进来,忙朝她招手。   谢皎几步走到床沿,眉头紧蹙地看秦婠,秦婠脸唇皆白,气息急促,眼眸虽睁着,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拿通红的眼虚脱般看人,吐得眼泪汪汪,泪渍挂在颊上都不及拭去。   “怎么回事?”谢皎一边问,一边探手摸她额头。   她额头满是细汗,一片冰凉。谢皎又飞快拾起她的手腕,双指搭上她的脉门。屋内众人皆都噤声,只看着谢皎把脉。把完脉,谢皎眉蹙得更紧,从床上站起在屋里踱起步,一边问众人:“夫人这两日吃了什么?可有单独吃的饮食?”   “这几日夫人午间多在老太太那里吃家宴,晚上回园里吃饭,不过奉嫂小厨房里的饭菜也不单只夫人吃,侯爷还有园里的姊妹都会吃,几乎不曾有独一份的饮食。”秋璃跟秦婠最久,她回忆道。   谢皎闻言不再说话,秦婠缓了缓气,虚弱无力地开口:“皎皎,怎么回事?”   “不好说。”谢皎没有马上给答案,而是转头吩咐道,“青纹,你去请大夫;蝉枝,把侯爷找回来。”   她虽通医理,但到底摸死人比活人多,要开方治病还力所不逮。   青纹与蝉枝应声而去,谢皎却停在拔步床最外层隔套的花案前,黄花梨的花案上摆着盆开得正艳的菊花,花盆旁边是缠枝花鸟纹的铜炉。她打开炉盖,里面的香已燃完,只剩灰烬,一缕余香窜起,谢皎细嗅之后别开头,当即道:“把窗子都打开。”   秋璃忙转身跑去开窗,秦婠勉力直起身,看着谢皎把炉里灰烬倒在绢帕上包了,她心有所悟,断断续续道:“香有问题?”   谢皎点头:“香里有毒。”   ————   外院议事的广泰轩今日挤满人,拿着棍棒的护院站在广泰轩外的庭院里围着一圈,沈逍与崔乙一左一右负手站在广泰轩的正厅口,看着被绑着双手跪在厅内的沈兴。   “侯……侯爷,小的知错,求侯爷饶小的一回吧!小的再也不敢了!”沈兴不住地朝厅上坐的男人磕头求饶,直磕得额上一片通红。   沈浩初翘着腿坐在圈椅上,捧着茶啜饮两口,又拈起颗冰糖炒的杏仁放在嘴里嚼了嚼。冰糖炒得有些过,泛苦,他便又饮口茶,只不理沈兴。   他手边的几案上摆着些物件,除了一撂厚厚的册子外,还有零星玩意儿。仔细看去,会发现其中有一件是尊铜制小像,金漆的两个小人赤/条条缠在一块,赫然就是外头见不得人的欢喜佛,此外那小像下边还压着几本书,皆是春/宫图册亦或淫文艳事的话本,另外还有些女人的物件,什么胭脂水粉、鞋袜钗环,甚至还有绣着合欢花的大红兜儿。   沈兴正求着饶,外头突然传来几声喊叫。   “让我进去!”沙哑的声音,属于正值变声期的男孩子。   “让他进来。”沈浩初道。   “滚开!”那人推开拦在门口的沈逍与崔乙,冲进屋中冲沈浩初嚷道,“你抓他做什么?这是我让他带进来的东西,是我们二房的事,与你何干?”   沈浩初看着堂下生得痴肥魁壮的少年,若是不知底细,只怕要以为这少年已有十五、六岁,可实际上他才刚满十一岁而已,是沈家二房庶出的沈浩武,排行为八。   “听说你一出生就被抱到婶娘膝下教养,她教了你十一年,就教出你这目无兄长的脾气?”沈浩初淡道,眉间自有让人心虚的从容。   沈浩武被他说得一滞,地上的沈兴却扑向他,直嚷着“八少爷救命”,他便咬牙露出凶色道:“你少污蔑我母亲,我知道你们早就看我们不顺眼,昨晚才在老太太那里冤枉过母亲,今日又打算欺负她?这是我的东西,有什么冲我来就是。”   沈浩初见他说话间眼神凶狠,虽也藏着些惧意,但那目光里的恨意却是不折不扣的。也不知道那宋氏都向沈浩武灌输了什么,以至他年纪小小就将大房视作仇敌,又把宋氏奉为慈母,俨然第二个沈浩初,甚至比起当初的沈浩初,还更加可怕。   “你的东西?你才十一岁?”沈浩初瞥了眼桌上的东西。   “那又如何,你别告诉我你没看过?你从前不也让沈兴带这些进来,现在来装什么正经?摆什么架子?”沈浩武瞧见欢喜佛脸一红,嘴硬地挺起胸膛。   沈浩初耐性似乎很好,哪怕被顶嘴,他也没生气,只道:“按本朝律例,私相传授淫邪违禁物品并图册话本,若论罪,轻则鞭笞,重则充军。这些东西里头,有两本是朝廷明令禁止的话本,污秽难当,不论是授者还是受者,都当处刑。”   他信手捏起其中一本,随意翻过,面不改色看着册中淫秽图案。   沈浩武脸色顿变,却听沈浩初又道:“沈兴,告诉八少爷,是谁指使你帮八少爷做这些事的?若有虚言,我便将你送官查办。”   “是……是二太太。”沈兴眼珠骨碌一转,很快咬出宋氏,“侯爷,这真不是小人之意,都是二太太嘱我的,除了这些东西,还有八少爷看上的银柳,也是二太太安排的,小人就只是负责穿针引线罢了。”   “你胡说!竟敢污蔑母亲,看我不打死你这狗奴才!”沈浩武抡起拳头就往沈兴身上招呼,可拳头还没落到沈兴身上,他的手就被凌空掷来的茶盖割过,他迫不得已收回了手。   “把八少爷拿下捆了。”沈浩初放下茶盏,朝外喝道。   “放开我!”沈浩武被崔乙与沈逍拿住,暴起挣扎,眼眸瞪如铜铃地怒视沈浩初。   “这是怎么回事?”外头传来低沉的喝声,二老爷沈从远得信赶过来,气急败坏地踏进屋里。   “我的儿!”宋氏跟着沈从远而来,见到屋中情景飞奔至沈浩武身边搂住他,抹着泪朝沈浩初道,“就算我儿有错,侯爷也不必拿绳索拘人吧?”   “浩初,你弟弟到底犯了何事值得这般兴师动众?若是大错,你告诉我便是,我自会管教!”沈从远气得胡子直翘,甩袖走到厅中,要踢开押着沈浩武的崔乙和沈逍二人。   “仲父,你莫着急,除了八弟,有些事也与仲父有关。”沈浩初面无表情。   沈从远气到笑:“怎么?你还管我不成?”   “不敢,但仲父所行之事已犯国事,先国而后家,凡我大安子民,皆需奉公守法,律法之下,不论皇亲国戚新疏远近,一视同二。”沈浩初冷道。   “侯爷这是不顾骨肉亲情,要以爵位欺我二房?”宋氏盯着沈浩初,昨夜闹过,她一夜未眠,眼底一片乌青,瞧着有几分狰狞。   “婶娘,你既唤我一声侯爷,便当知晓这是镇远侯府,而我是名正言顺的镇远侯,不管哪一房人,只要在我镇远侯府内,我便管得,罚得!”沈浩初长眸凌厉,身上不见年轻躁气,语如金玉掷地有音,“这镇远侯府的一家之主,是我。”   “……”沈从远被他气势压退三分,不过片刻又暴怒。   “侯爷!”朱管家从外面进来,满头是汗道,“您要抓的人,都替您带到了。”   沈从远、宋氏并沈浩武、沈兴几闻言皆往院里看去,院里近十人被老刘头带着护院押进来,正满面惊恐惶惑地站着,也不知出了何事。厅里闹着的人皆是一惊,沈浩初拿的竟不止沈兴一个!   “你这是要做什么?打算拆家吗?和老太太说过了吗?”沈从远拍案而吼。   “仲父不必担心,我会亲自向老太太交代。”沈浩初依旧波澜不惊,又拾起本册子翻开扔在桌上,“我从两个月前就开始查咱们家各房各院与各支各脉,三世之家,暗地里竟然做下这么多有违国法之事,仲父可看,这些就是他们的罪状,还有证据。”   所谓肃清,可不是如秦婠想得那般,只是找出当年凶手,他想彻底挖出腐朽之肉,还她清净后宅,方无后顾之忧。   沈从远面色陡然惨白,沈浩初还待再说,外边却又跑进一人。   “侯爷……”蝉枝气喘吁吁进来,俯到沈浩初耳畔低语两句。   沈浩初绷了一上午的面容终现裂隙,眉头倏尔大拢,目光越发森冷,看得人寒浸浸。   “先把八少爷、沈兴及这起人都捆在这里,你们看牢了。送二老爷与二太太回芷园,关闭府门谢绝方客,也不准任何人外出。”他匆匆扔下几句话,也不管沈从远和宋氏怒语,带着蝉枝匆匆往蘅园走去。   ————   蘅园已经乱套。   大夫没来,秦婠吃什么吐什么,到最后吐出的都是胆汁,胃被绞得刺疼,喉咙鼻腔火烧似的灼痛。谢皎虽有应急解毒之法,但也只是饮汤催吐,可秦婠之毒乃因烟嗅入体,非关饮食,就算吐出来也无济于事,她只能先让秦婠挪到次间沈浩初的床榻上坐着。   秋璃守在床沿看着秦婠直哭,秦婠无力坐着,双手在胸前握拳缩着,拼命克制一阵又一阵的冷颤,目光有些涣散。   “侯爷怎还不来?大夫也不来?”秋璃急得像热锅蚂蚁,不断催人去外边看。   “侯爷来了。”外头终于传来声音。   秋璃面上一喜,忙抹着泪让出位置。   脚步声急切而至,衣袂闪过,沈浩初两个箭步就已冲到床边。   “秦婠。”他声音已变,再不是先前波澜不惊的语气,“怎么回事?”   秦婠恍惚听到他的声音,模糊的意识清醒一些,虚弱开口:“沈浩初,我很冷。”   身体如置冰窖,冷从骨头里面泛出,再厚的被褥与再暖的炭盆都驱不走刺骨的冷。   “别怕,我在。”沈浩初在她身畔坐下,飞快将人抱入怀中,又被子往上包住她肩膀。   小小的人在他胸口瑟缩成团,不停颤抖,颤得他心脏生疼,仿如当初心疾猝发。   “是中毒,什么毒现在还不知道,是掺杂在我们常用的百合熏香里。毒的份量不大,但是因为最近天冷,所以屋里门窗常闭,故毒烟在屋中越累越多,所以才突然发作。这批香是各房常用香,由公中统一采买后再分到各房各院,香送来时我曾经查过,并没异样才收进来的,所以这香估计是后面被人偷龙转凤了。”   谢皎见到沈浩初才开口解释。   沈浩初抱着秦婠,手已成拳。   因为有先前投毒之事,蘅园一应饮食起居已经万分小心,外来之物未经查验从来不用,但千防万防,竟还是疏忽了。   这样的景况,叫他如何放心离开? 第69章 破案   大夫很快也来了,被领路的丫鬟催着跑进蘅园,折腾出一身大汗。秦婠迷迷糊糊地窝在沈浩初怀里,由着大夫诊脉扎针,也不知大夫和沈浩初说了什么,很快地有阵刺鼻的气息冲入她鼻间,转瞬在肺腑化开。   那味道虽然难闻,却很快安抚下她胸口不断翻腾的恶心感,很快四周的对话声音也变得清晰。   “这是太常鼻嗅瓶,提神醒脑,可解部分烟雾之毒,你们收着。夫人所中之毒还未能明确,但看表相有些像西域曼陀罗花之毒。”苍老的声音属于大夫。   “确实。曼陀罗花花果皆有毒,以西域秘法晒干研磨后入香,毒性较小,若是常嗅可逐渐至人谵语幻觉、昏睡不醒,不易察觉。”谢皎也道。   “确如姑娘所言,夫人此番毒发虽紧急,可恰也因此而提前察觉,否则若长期嗅之恐怕药石无医。”大夫回答道。   “她的毒可能化解?”沈浩初毫不在意外人目光,仍旧抱紧秦婠问道。   “毒倒好化解,但是此毒会引发高热,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虞,再加夫人毒症起得急,汤药恐难入口,医治起来有些棘手。老朽这里有瓶解毒蜜丸,请夫人吞服,待夫人症状稍减可进食之后再转汤药。只要这两日热度可退,便可化险为夷。”大夫说着取出一瓶药交给沈浩初,又细细交代起服用方法。   此话说得屋里众人心皆悬起,沈浩初将注意事项一一记下,才让人送大夫出去,又叫秋璃拿水过来将蜜丸在汤匙上研开,压着秦婠的舌头给灌了下去。   秦婠眼泪汪汪地看他,没多久药效上来,她在沈浩初怀里睡过去。   ————   屋里的人总算松口气,沈浩初将秦婠放下躺平,给她盖好被子,吩咐秋璃与蝉枝一刻不离地守着,他方起身。   “屋里怎么围了一大堆人,外头却没有传话的丫鬟?”   正要开口,沈浩初就听到有人掀帘进来。   “许嬷嬷。”几个丫鬟逐一给进来的人见礼。   “夫人这是……”看到躺在床上的秦婠,许嬷嬷却是一惊。   “嬷嬷过来可有事?”沈浩初回过身不答反问道。   “老太太想请侯爷过去一趟。”许嬷嬷看着秦婠回答沈浩初,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从昨天夜里到今天,这事桩桩件件像没完没了似的。   沈浩初已料到老太太请自己过去,无非是为了今早他抓人的事。   “烦请嬷嬷回去禀告祖母,秦婠在府中被人下毒,如今性命危急,恕孙儿不孝,暂不能前去丰桂堂见她。”   “什么?中毒?”许嬷嬷心里不祥的预感应验,她原以为是急病,不料竟是毒。   “请嬷嬷转告祖母,此事我必会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善了。”沈浩初看着床上的秦婠,冷道,“来人,送许嬷嬷出去。”   ————   许嬷嬷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屋里又恢复平静,气氛更是凝到极点,沈浩初面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原就凝肃的神情此时更是双眉如剑,眸色似刃。   “把园门关上,让园里所有人都集中到院子里,哪也不许去,什么都不准做。”沈浩初吩咐一句,又唤谢皎,“谢皎,跟我进来。”   谢皎眼皮子略微抬起,跟他进了秦婠寝间。   寝间里还弥漫着未全散去的百合香,原来清淡的香气此时显得浓腻,虽然窗户都敞着,冰冷的风灌进来,却也不能把这香都吹散。   “这几日夫人心思重,白天事又多,她睡不安稳,所以烧的百合香分量比往常更重。”谢皎不等沈浩初问就先开了口。   “这香收在哪里?”沈浩初四下查看着问道。   “喏,都在窗前的小案上放着。”谢皎伸手一指。   沈浩初望去,秦婠有熏香的习惯,那案上摆着她惯常用的珐琅彩手炉与香插之类的摆件,紫檀的香盒,装香灰与香炭的锡罐,以及放香勺木镊等物的浮雕黄杨木筒,样样都很精致。   谢皎上前,将香盒打开,里面又分盒放着线香、盘香、塔香等不同的香,百合香是塔香,有宁神助眠之效,是秦婠最常用的香。   “这香什么时候送来的?”他拈起一枚嗅了嗅。   “这批百合香是年前采买的,大年二十九那日分到各房,我和秋璃查验后才收下来。”   大年二十九?这还没过去多少天时间。   沈浩初蹙起眉来。   “夫人的寝间,普通丫鬟是不能进来的,只有我、蝉枝、秋璃与青纹四个才能进来,原来还有夏茉,不过她在此之间已经被送去二老爷屋里了。”谢皎忖道,“难道会是……”   “不一定。”沈浩初摇着头探身过桌,朝窗外看去。   窗外是片花圃小景,底下是为了过年赶在年前种下的花草,因有屋檐遮头而未受雨侵,近日天转暖,这草开始拔新芽,正长得旺盛,可墙根下却有几块地方是凸的,那上头的草虽然没死,却烂在泥里。   “站在外面也够得着香盒。”沈浩初又仔细查看窗框,“给我枚簪子。”   谢皎随手将妆奁上的细簪递给他,他以簪尖从窗棂缝里挑起一小截线香,约是换香之人慌乱之下不小心弄折在此的,已能证实他的推论。   “侯爷,夫人醒了,请你过去。”外头传来秋璃声音。   沈浩初蹙眉。   这才多久,她就醒了?   ————   秦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闭上眼也不安稳,半睡半醒反倒难受,索性又睁开眼。   “怎不多睡会?”沈浩初坐到榻边,柔声道。   “睡不着。秋璃说你让园子里的丫鬟都站到院子里,是有发现吗?”她开口,声音还是沙哑,说话吃力得很,条理却已清晰。   沈浩初挨近她,探了探她额头,才刚还冰凉的额头,已经开始发烫了。他按下心里忧切,把刚刚和谢皎在寝间里的发现慢慢说给她听。   “那就是园里所有的丫鬟都有下手的可能性?可是为什么是我呢?”秦婠缓缓将头倚到他肩上。   “难说是针对谁。近日我一直住在这里,春子根的毒下不了,所以对方换个方式下毒。又或者你开始掌家,触及谁的利益,以至对方要对付你,想让你不知不觉昏睡过去。又或者两者皆有。”沈浩初抚开她颊边的发,细道。   秦婠靠在他身上觉得安心,又开始想睡。   “沈浩初,窗前案上的物件,是在府里分香的前一日,我才摆上去的。那些东西,我原来收在柜子里,因觉得取出放进的麻烦,所以才叫秋璃收拾了翘头案,把东西摆上去。”   她昏昏思睡,眼皮沉下来,用最后一点精力把话说完。   “我知道了。”沈浩初心有所动,唇边总算翘起一丝笑意,“你再睡会好不好?”   “我害怕……”她又睁开条眼缝。   “不怕,我陪你。”沈浩初小心翼翼将她放到枕上,以手肘支着头也侧倚在她枕边。   秦婠迷迷糊糊的,没了平时的羞涩拘谨,只是咕哝道:“那你还气我吗?我这回……没有装瘸……”   沈浩初纵是心里埋着再多事,也不禁被她的话逗笑。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记着这事?   “不气了,你做什么我都不气。”他压着嗓在她耳边小声道,唇缓缓落到她额头。   秦婠嗯了两声,终于踏实睡着。   ————   蘅园大门紧闭,所有的丫鬟婆子都战战兢兢地站在院子里,忐忑不安地等着发落。春寒料峭,冷风刮得众人直哆嗦。   青纹、蝉枝几人虽在屋里侍候着,心却也没定过。此番秦婠中毒,整个园子里的人都有嫌疑,尤其她们这些近身服侍秦婠的人,更加可疑。谁也不知道沈浩初打算怎么做,故而皆都人心惶惶,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要担了罪。   沈浩初哄睡了秦婠,又把秋璃、青纹、蝉枝这几个丫头逐一叫去单独问话,如此问了约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谢皎与奉嫂就匆匆从正屋出来,往三等丫鬟们住的通铺屋里搜去,还没一盏茶功夫,谢皎就捧出个包袱。   常见的素面锦段包袱,里面包的全是衣裳。   站在院中的丫鬟里忽有一人从后面冲上前,既惊又惑地叫道:“谢皎姐姐,这是我的包袱,可是出了什么错?”   谢皎看着这个名为碧柳的三等丫鬟,淡道:“我知道。”   “里面放的都是我的贴身衣裳,并没夹带之物。”碧柳急道。   “是没夹带。”谢皎还是点头,只将包袱打开,隔着帘子递给站在帘后的人。   “那为何要将我的东西搜出?”碧柳争道。   帘后的人低头闻了闻,吩咐道:“告诉她原因。”   谢皎这才转头:“可知今日出了何事?”   碧柳脸色顿白,眼神闪烁道:“我……我不知道……我是三等丫鬟,向来不得进主屋,到现在连夫人出了何事都不知晓,我的包袱又犯了何事?”   外头站的这些丫鬟婆子只知秦婠病倒,却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谢皎冷笑道:“有人将夫人的香偷龙转凤,换成了毒香,以至今日夫人骤然被毒倒。你这衣裳上熏有夫人的香。”   “啊!”碧柳颤抖着突然跪到地上,四周原站的人都散开,她哭道,“侯爷明鉴,奴婢冤枉啊,我连夫人的屋子都进不去,如何换香?定是贼人栽赃嫁祸于我。”   “那这香又如何解释?”谢皎沉声问她。   “我这衣裳上熏的是崖柏,不是毒香。”碧柳着急分辩,以证清白。   谢皎闻言忽然沉默,直到帘后站的人出声:“把她拿下吧。”   “为什么?我是冤枉的!冤枉的!”碧柳跪在地上惨然道。   谢皎冲院里的仆妇使个眼色,仆妇拿过来拿人。   碧柳瘫在地上,在仆妇来时忽又挣扎起来,“正屋我进不去,如何换香?要换也只能你们这些在夫人身边服侍的人。”   “香不是从屋里换的,是你站在墙根下通过窗户更换的。夫人的香案是百合香送来的前一天才布置好的,第二天府里送香过来,那几日因为夏茉离开,园里人手不足,所以让你把香送进寝间交由谢皎清点查验,你非常清楚地知道夫人把香盒摆在窗边。夫人点毒香不是两三天的事,换言之香送来之后没有两天就被人调换,而这段时间里所有人都忙着过年之事,本侯试探过蝉枝几人,她们根本不知道香盒的摆放位置已经改变,外人既不得进,那唯一清楚香盒放置位置,又只能从屋外换香的人,就只有你。”沈浩初从帘后走出,每走一步,眼神就冷上三分,到碧柳跟前已如噬人一般。   “……”碧柳惶恐地看着他,良久才无力辩解,“这只是你的猜测……”   “我的猜测?那你再说说,刚才谢皎没有提过夫人被换掉的毒香是哪一种,你怎一开口便知不是崖柏?”沈浩初居高临下看她,“说吧,是谁指使你做的?”   碧柳已经被仆妇一左一右地架住,动弹不得,闻言只魂不守舍道:“不……不能说……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   蘅园的门忽然被人拍响,外面有人高喊:“快开门,老太太来了。”   沈浩初见状只先挥手:“把人带下去看好,等回头我亲自审。”   大门打开,老太太拄着拐杖颤巍巍进来,满脸惊急。   ————   秦婠这一觉睡得起初踏实,后来却又不安稳起来。   耳边嘈嘈切切传来许多杂乱声音,似乎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大声争吵,时不时就有瓷器砸碎的声音与苍老的哭声,她听得难受极了,勉强睁开眼来。   屋外天已黑,她睡了很久,也不知这一日都发生了什么事,屋里却已经安静下来。   她身边只有秋璃与谢皎守着,一见她睁眼,秋璃便立刻扑到床沿。   “发生什么事了?我好像……听到有人吵架?侯爷呢?”她虚弱道。   恶心的感觉虽然没了,但她的身子却又异常沉乏。   “侯爷傍晚时去了广泰轩,还没回来。”秋璃回答道,又有些支吾。   谢皎替她补上:“午间老太太在这里与侯爷大吵一架,你听到的声音恐怕就是那时的。”   “吵架?为何?”秦婠想挣着坐起来,奈何身体实在乏力。   “侯爷要肃清沈家,老太太不同意,再加上你中毒之事,侯爷提意分府……老太太便动怒了。”谢皎道。   “分府?”秦婠大惊。分府便是分家,老太太不怒才怪,可沈浩初怎会提出这样不近情理的要求来?   “好烫啊!”那厢秋璃探向她的额头,又飞速缩回。   她额头烫得秋璃害怕。 第70章 共枕   秦婠努力尝试着从这团乱麻里抽出一两根清晰的思绪,可眼下身体与头脑都跟不上错综复杂的情况。不管是肃清沈府,还是分府而过,都是声势浩大的动作,而毫无疑问分府而过是最好的办法,在敌手未明的状态能最大程度地把危险摒在门外,可是……   老太太必不会同意,他又会怎么做?   她担心他,也有些恨自己在这一刻的无能为力。   药又喂过一茬,她喝了点水,吃了两口粥,就不肯再吃。喉咙还跟火烧似的疼,恍恍惚惚之间身子一阵冷,又一阵热,像在做着冰火煎熬。秦婠只听到秋璃在耳畔哽咽地劝她躺下,她却还是固执地坐着等他。   梆梆更鼓敲过两响,沈浩初踩着寒意踏回屋里,屋里弥漫着微腥的药味,是她吃的药丸研开后的味道,他一眼瞧见头上敷着冷帕,倚枕而坐的秦婠。   用热水烫暖洗净了手与脸,他才坐回榻边。   “夫人的额头烫得厉害,怎么也退不下去。”秋璃绞来新的湿帕为秦婠替换上,又抹着眼道,“她不肯躺下去,说要等侯爷回来。”   沈浩初胸腔一烫,手抚上她烧得发红的脸颊,道:“小婠儿,我回来了。”   秦婠听到声音,眼皮动了动,蚁声呓语:“北……安……叔叔……”   他一震,把人圈入怀中,问她:“你叫我什么?”   “北安叔叔……救救我……我是冤枉的,我没杀他……”   她的话语说得含糊不清,他还是听懂了。   高热状态下的她,已经开始出现谵语。   “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有。”沈浩初抱紧秦婠,朝秋璃挥手,示意她离开。   “沈浩初,我没杀你,也没设计你,是秦舒……是秦舒啊……我不想嫁给你……不想!”她缩在他胸前,忽然像个孩子呜呜直哭。   混乱的话戳着心窝,纵他不知前世她与“沈浩初”有怎样的过去,也能听出哭声里莫大委屈与压抑的痛苦,这些痛埋在笑容后面,被时间发酵,酿出苦酒,也只有她独饮。   没人能帮到她。   沈浩初不行,卓北安也不行。   ————   一团浑浊间,秦婠仿佛回到从前。   她看到刑场,看到刽子手,看到卓北安,看到自己头颅落地,血溅满天;她还看到沈浩初,五年的争执,狰狞的嘴脸,有他也有她的,都慢慢变得丑陋……   不敢回望的过去变得真实,她的恐惧从心底里漫出,化作刺骨寒意,冻得人瑟瑟发抖。   夜晚太漫长,她分不清时间,前世今生像交叠的剪纸,看不出原形。   身边似乎有人不断说话,他的影子晃动着,时而温柔,时而强势,她听不清他的话,却能感受他身上的热度,只要靠近一些,她的寒意就减少一分。   求生的本能让她摸索着挨过去,贴上他,紧紧缠着。   就这样,像藤蔓一样。   从春夏到秋冬,从天黑到天明……   ————   可怕的煎熬不知几时过去的,忽冷忽热的身体逐渐回归温暖。   秦婠感觉到外界一丝亮光,缓缓睁开眼。入眸的是铺满枕的青丝,不属于她。她疑惑地看了一会,才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陌生的床榻,青帐锦被都不是她的东西,淡淡的奇楠香也不属于她,而枕在她颈下的手臂主人,正被她双手双腿紧紧巴着不放。   意识虽然回来,可转头又被这情景吓飞。   她目光所及,是男人硬朗的侧脸。屋外阳光已盛,透过窗上素纱,照出他俊美的模样,鼻梁像山脊般挺直,眼睫浓长,唇丰润迷人,长发披满枕,耳垂从发缝间隙露出,像荔枝肉一样。   他睡得很平静。   秦婠迟钝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她强抱着沈浩初睡在他的床上,不知多久,大概有一整夜吧?她飞快支起头,青丝垂落,与他的长发缠在一起,她这时方发现……她该死的爪子不仅仅只是抱着他,还钻到他衣襟里按在他胸口。   昨天刚中毒地的窒息感又涌上来。   她缩回手,脸腾地发起烫,看了一眼,又再看一眼——他穿月白交领寝衣,襟口早被拉松,她能窥得他紧实胸膛。   良久,她才轻轻地把挂在他身上的腿撤下,想悄悄地起来,猝不及防之间正平静睡觉的人一个侧身,大掌抓着锦被把她包住按下。   “别闹,会着凉。”他眼眸只睁开狭长的缝隙,头已经贴上她的额头,沙哑的声音还有浓浓睡意,“还有些烫,你的烧没全褪,快点躺好。”   秦婠想不躺好都不成,她已经被侧来的沈浩初紧紧抱住,被子裹到肩头,除了脑袋外,她的身体都紧紧贴着他,严丝合缝。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被子下的手与脚该怎么摆放,只抓着他的手臂,可忽然间她背上爬过他粗砺的手掌,掌上的茧子磨得她皮肤微痒,就沿着背脊来回地摩挲,她猛然惊觉自己身上只穿着贴肉的绿绫兜加一条同色的绫裤。   “沈浩初!”她开口,声音还没全恢复,沙而绵。   “别吵,让我再闭会眼,就一会。我有点累。”沈浩初摩挲着她水似的肌肤,慵懒里全是倦怠。   秦婠已经看到他眼底黑青。   昨日夜里,是他守在她床边,喂水换帕,哄她抱她,又被她拉进被里……   他已经好几天没好好睡过觉,没日没夜忙公务,昨日在沈府又是一通大戏,加上她中毒,他精力也有些撑不住了,现在就想抱着她再闭一会眼。   一小会就好。   秦婠不再吱声,乖乖被他抱着,过一会低声道:“你能别摸背吗?我痒。”   背上的手一停,取而代之的是他狠狠扣上她的腰,把人用力揉进怀里,绵软的胸脯压到他胸膛上,秦婠没了下文。被里暖烘烘的,她闭上眼不敢看他,竟又浑浑噩噩睡过去。   再醒来时,枕边已经没人了。   ————   揉着眼从床上坐起,她看到沈浩初已衣冠齐整地坐在书案后,天明时分那个慵懒倦怠的男人像是她梦里幻觉。   沈浩初听到动静抬头,看到床上发懵的人,目光忽沉。她坐在他床上,被子滑到腰间,身上的绿绫兜鼓胀得像塞了两颗夏日蜜桃,沉甸甸地让他想起早上那番贴来的拥抱。   他咳了两声,别开头朝外唤人:“秋璃,夫人醒了,进来服侍吧。”   秦婠觉得身上凉嗖嗖,忽想起什么,马上用被子把自己裹住。   “你……你为什么……”   “不是我脱的,是你自己昨晚嫌热把寝衣扯掉了。”沈浩初知道她在想什么,立刻替自己辩解。   她昨晚一时热一时冷,热的时候把衣裳给脱,冷的时候就贴肉抱过来——他也很煎熬。   秦婠听他那解释,恨不得把头埋到被子里别再出来。不过片刻秋璃就进来,沈浩初便避出屋去。见秦婠热度退了大半,精神回转许多,秋璃心里大安,服侍着她洗漱更衣。没多久大夫也到府里,替她仔细把脉诊断一番,只道毒症已去了大半,好生将养两日就能恢复如常,又见她已能饮食,遂将丸药改作汤药,提笔开方。   蘅园众人总算安心。   ————   沈浩初陪着大夫写完方子,亲自命沈逍去抓药后才回来。秦婠已能坐在明间的罗汉榻上用饭,喉咙还有些疼,她只吃些稀软的粥,寡淡的味道让她神情恹恹的,看到沈浩初进来,她总算精神一振。   “听说侯爷昨日不止抓了沈兴,还抓了府里许多人,连八弟弟都被你拿了,下午还与老太太吵了一架,可有这事?”   沈浩初听她不问自己中毒之事,一开口便问府内事务,便撩袍坐到她身边,又探她额头。   “是啊,你消息倒灵通,被人毒成那样还想着这些。”她额头不算太烫,他心稍安,“去岁十月份开始,我就已经在暗中调查府里各房各脉,累世之家盘根错结,里面多的是肮脏污秽的事,都打着镇远侯的名头。我既要肃清,便不只为了那桩毒案。这些毒瘤不除,沈家这棵大树早晚有一日被连累,即使分府,到底同宗同脉,若出了事,沈家难辞其咎。”   “他们在外头到底做了什么事?”秦婠推开碗,饮了口茶,舒服地靠到迎枕上。   眼下这状况,她这两天看来是不用理家了。   “做得可多了,挪用府银放利,以镇远侯之名欺压庄上百姓,霸占良田,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做些徇私枉法的勾当,诸如此类,随便一桩被人告发,罪名可都不小。”沈浩初也没法一桩桩一件件地告诉她,只捡要紧的说了,“这其中二房犯下的事最多,其他旁支不过依附于他们罢了。”   秦婠乍舌,这些事可不是她在后宅凭借十天半月就能肃清的,再怎么能耐,她被困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最多也就整顿后宅而已,还要顾及各房关系,哪里能像他这样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说肃清就肃清。   “那沈兴呢?你先前不是说要留着他查背后之人?”秦婠又问道。   “不留了,我没时间等。”他不能在明知此人有问题的情况下,还把沈兴这祸患留在府里,“我此去清洲至少三个月,抓了他,也算隔山震虎,起码要保你这三个月安全,我才放心。”   “可是……”秦婠还有些犹豫。   “别可是了。”他们都陷入了一个怪圈,总觉得要查出当年杀沈浩初的真凶才算了结,可事实上离杀人案还有四年多时间,事情都没发生,谈何凶手?眼下最关键的就是安全,别的都不重要。   “那你审过沈兴吗?可能问出他的幕手指使者?”   “问了,沈兴是怕死之辈,根本无需逼供他就招了。沈兴常出入风月之地,早就认识王新与马迟迟,马迟迟是他发现后引着……我……前去寻欢作乐的,也是他将这消息透漏给婶娘。那时你刚进府,老太太有意让你学着掌事,婶娘为防大权旁落,又想着要我名声扫地,所以给了沈兴银钱,让他想办法借题发挥叫你我夫妻失和,败我声名,沈兴便搭上王新讹诈于我。”   “真是二婶?那……王新之死也是因为她?”秦婠眉头大蹙,脑头又突突疼起。   “应该不是。沈兴对马迟迟借子讹沈府之事供认不讳,但对王新之死却毫不知情,连带着也不知道瑞来堂的,两件事可能是分开的。”沈浩初替她捏起头来。   秦婠想着睡都睡了,也没什么可顾忌,心里贪着他那点温存舒坦,把迎枕架在他腿上,自然而然就把头躺在枕上。沈浩初看她毫不客气的模样,唇角轻勾。   “分开的?”她怎么觉得还是有些牵联呢?“那马迟迟去瑞来堂的事?”   “还没结果,正在等机会。”沈浩初道,“当初王新是因为知道凶手的秘事才遭灭口,凶手也怀疑上马迟迟,所以设下陈三的陷阱来污陷马迟迟。如今马迟迟未死,凶手心里必然还有顾忌……”   “你怀疑杨守心与这件有关系,所以让马迟迟接近他,漏些口风让他们以为她知道了王新的秘密,逼他们出手?”秦婠马上反应过来。   “对。”沈浩初叹道,“本不该这般心急,若不成功就会打草惊蛇,但是我要不出手,往后留你独自在这里,我是不放心的。”   “所以……你又向老太太提意分府?”秦婠继续问他。   他的手从她的额头滑到后颈,缓缓捏着:“是啊,分府过活才最安全,可以挑你信任的人,把那些不怀好意地都扫出去,不过可惜,现在还不行。”   “老太太不准吧?”秦婠道。   “是不准,我也没打算这么快分府,只是用来逼老太太答应我将这些蛀虫肃出沈家,再严惩二房而已。”沈浩初看着她的盈盈大眼,忍不住刮了下她鼻子。   秦婠挠挠鼻头:“老太太同意了?”   “不同意也要同意。我把搜集到的那些罪证,还有我被人投毒,与你中毒之事,都告诉她了。你还不知道吧?下毒者碧柳的指使人,也是婶娘。”   “什么?”秦婠直起身来。   “这么多桩罪,老太太还是有心包庇,不同意我肃清家门。”沈浩初想起昨日沈老太太老泪纵横的模样,面上现出几分无奈。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这百口之家。老太太年岁已大,只想着子孙和乐,家门兴旺,面似严母,心却仁慈,二房到底也是她的新骨肉,她不舍得。再加上被抓的人里面好些是沈家的旁支,亦或是几代人都在沈家服侍的老人,老太太顾念旧情,狠不下心肠彻底肃清。   “你拿分府逼老太太?”   “没办法的事。”沈浩初捏捏眉心,“老太太不同意分府,就只能答应让我肃清沈家。”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些人?”秦婠拉下他的手,自己举起手捏上他的眉心。   “该送官的送官,该逐出去的逐出去,发卖的发卖,一个不留。二房那边,先让婶娘把外面的钱银都退回去,该弥补的弥补,过几天老太太会把她先送到清源庵去静休。老八不成才,扔给老刘头去操练了。”沈浩初说着见她眼皮微垂,“怎么?不能分府你失望?”   “有一点点。”秦婠也想分府。   “祖母说了,想分府也行,我们这一房必得先有子嗣,保证镇远侯后继有人,她就考虑分府。”沈浩初低头笑了。   “……”秦婠特别想咬掉他的笑。   两人正说着,外面忽有人匆匆进来。   “哥哥,嫂嫂,求你们帮我!”   却是沈芳华哭着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不是忘记在这边说我双开了个新坑的事? 《末途觉醒》,《第一医仙》的姐妹篇,全息网游。 行至末途,异世觉醒。 人生不过是段起伏的路,只有攀上,才有巅峰。 她的操作不好,但她的脑袋好,她是天罗唯一的大匠师,她拥有天罗最可怕的人型战斗机——她男人。 【专栏可见,你们随意】 第71章 云阙   沈芳华坐在圈椅上将事情说了一遍,只拿丝帕默默拭泪,蝉枝端来的热茶她也没碰过。   秦婠已经坐起,她就穿着夹袄,背上披着件大毛袄子,长发半散,脸上病容未去,还很苍白。   “母亲怎那般糊涂?婶娘那么个爱算计的人,怎会真心替你挑选婚事?分明包藏祸心。”秦婠一个激动又开始咳嗽。   那天她们在丰桂堂吵完后,小陶氏为免夜长梦多,就将芳华的庚帖给了宋氏,宋氏第二日一早就送去给钱家。沈芳华宿在蘅园,正逢秦婠中毒,她也在秦婠屋里默不作声照顾了秦婠一些时候,便完全不知此事。   钱家人动作很快,不过一天就把婚书合好,到今日是第三天,生辰八字业已合好,钱家请了冰人上门正式与沈家谈婚论嫁。宋氏因为几桩罪,如今被老太太罚在佛堂里不得出,是小陶氏亲自见的冰人,所以叫沈芳华发现了。   “你别这么激动!”沈浩初轻拍她的背,“只是合了八字,还没下聘,事情还有转寰余地。”   “我是气母亲,心是好的,就是……”秦婠看了眼沈芳华欲言又止,转而问道,“四妹妹,我问你件事,你可要老实回答我。”   “嫂嫂请说。”沈芳华虽在哭,却不见慌乱。   “你与段谦公子之间……”秦婠道。   沈芳华一怔,面色渐红,头也垂下:“段公子文采风流,品格端清,我早有耳闻,那日雪宴相遇,听他作诗咏春,甚为钦服其才,后常托文哥哥以哥哥之名将我的拙作交由段公子品评,仅此而已。”   说着她见秦婠大眼望着自己,其中洞悉通达,她咬咬牙又豁出去:“是,我仰慕段公子,但他并不知晓。我与他之间并无私交,一切发乎情,止乎礼,没有做过有伤门风之事。嫂嫂,我自知是个木讷寡言的人,和母亲一样懦弱无趣,但我不想成为她。我知道婚事不是我能作主的,但我还是想说,如果嫂嫂能够成全我与段公子,芳华此生感念嫂嫂大恩,若是我与段公子无缘,我也无怨,不过既然所求不得,芳华便青灯古佛,自此皈依。”   “快扶着她。”秦婠见她要跪下,忙命蝉枝将人扶起。   “段谦?字子清,松江县人士,今年应该……二十有三,祖上三代为农,家境贫寒,父母早亡,是兄嫂将他抚养长大,又出资捐助他进京赴考。此人才思敏捷,品行规正,可嫁。”   秦婠尚未出口,沈浩初已经将段谦来历情况全都道出。   沈芳华面上一喜,秦婠却告个罪,匆匆把沈浩初拉到次间里。   “你怎么知道段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单凭这些就让芳华嫁他,你和母亲有什么分别?别说他才思品行,若是家境太差,四妹妹过去也要受苦,母亲也不会同意。”   秦婠压低了声音急道。   “段谦,兴平二年的探花郎,先受封为翰林院编修,很快就被外放为松江县令,政绩斐然,剿平松江匪患,还松江县百姓太平天下,三年后被调任回京,入内阁参政,官至四品。”沈浩初抚上秦婠的脸颊,“她想嫁薛谦,必得先吃苦,做了选择就无从后悔。”   “兴平二年?不就是今年?”秦婠算了算年份,愕然瞅着沈浩初,“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难怪段谦这名字耳熟,原来是兴平二年的探花郎。可沈浩初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说呢?”沈浩初不答反问。   “你到底是谁?”秦婠盯着他,依旧是熟悉的容颜,却非记忆里的人。   “我会告诉你我是谁,但不是现在。”沈浩初指向她的心,“小婠儿,我要你心甘情愿成为我的妻子,不是因为诡计,不是因为宿命,不是因为身份,只因为我这个人。等我回来,等你十八岁,给我一个答案。”   秦婠心又怦怦跳起,不敢再看他逼人的目光:“那你的意思是,四妹妹与他之事可成?可四妹妹嫁给他,那他原本该娶的那个姑娘……”   “他没娶亲,至少到我死之前,他还没娶妻。他高中探花后京中有不少人家相中他,可惜还没到亲事定下,他就被下放松江苦寒之地,原来想借亲事拉拢他的人家就都鸟兽散。此人遂放言功业不成,誓不成家,便只身赴任。”沈浩初将段谦之事细细说予她听。   “倒有些骨气。”秦婠叹道,一时又好奇,这些官场之事他怎如此熟悉?料来原也是官场中人?会是谁呢?   “其在松江任县令期间,便曾以十敌百数番击退匪患,最后彻底瓦解松江一带最大的马匪帮子,当年可谓大安一桩奇谈。我曾有幸在其回京后与交谈,问起过此事,他倒直白,说这功劳他只能领一半,另一半归功于他的老师。”沈浩初说着笑望秦婠,像说故事般说起这些事儿,“说起他的老师,倒有不少传闻。他的老师也是他的挚友,年纪比他还小五岁,文韬武略样样皆通,来历出身皆不明,是个隐者,人称云阙先生。”   “比他小五岁也能做他老师呀?”秦婠大奇,扳出指头算了算,“小五岁,那岂不是同我一样大?”   人比人,气死人。   “是啊,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无意出仕。”沈浩初揉揉她的头,道,“别说这些了,段谦与四妹妹之事,你若有心尽力便是,也不可强求,但是钱家的亲事,肯定是不能结的。”   “我晓得了。”秦婠回他个明白的眼神,转身出了次间。   沈芳华还忐忑不安地坐在原处,见他二人出来忙站起。秦婠便拉她到身边细细问她,只将沈浩初所言之事换种方式逐一告诉于沈芳华,她听后并未当即决定,沉吟半晌方才坚定点头。   “也罢,你的心意我已经知晓。薛公子之事我尽力而为,但这事还得你母亲说得算,我不能越俎代庖,不过钱家的亲事你可放心,我与你哥哥都不会坐视不理,纳吉到纳征还要段时日,这婚事还没全定,你且安心回去等我消息。”   秦婠郑重点头,又安抚她两句,才将沈芳华送走。   “你身体还没大安,又要操心这些事……”沈浩初见她说了半天话已然疲倦,不由叹道。   “不操心,钱家那事我安排好了。”秦婠说着扑到他肩头,眨巴着眼睛道,“大后日就是元宵节,你带我们去逛花灯好不好?”   “安排好了?”沈浩初扬眉。   秦婠附耳一语,沈浩初慢慢扬了唇。   “你啊……玩心还那么重。”他戳着她的额头道,“若你身体无恙,我就带你们出去,若你身体没有好转,就歇了这心思。”   “放心,肯定会好。”秦婠眉眼一弯,一点不见昨日病怏怏的神情。   “这两日你尽管歇着,什么事都别管。府务老太太已亲自接手打理,肃清之事交给我,你好生养病。”沈浩初叮嘱道。   秦婠摸了颗核桃拿铜钳“啪”地钳开,递了一半给他。沈浩初接下后将核桃肉剥出,又剔去涩口外衣,复递于她。   她眉开眼笑地接下。   “秦婠,你有没事瞒着我?”   他漫不经心问道。   她手一顿,摇头:“没有。”   ————   午饭过后奉嫂将煎好的药送来,秦婠唉声叹气地喝完药,药效上来她晕晕沉沉地被沈浩初抱到床上哄睡,还是在沈浩初的屋里。   见她睡下,沈浩初转头就把谢皎叫到外头单独见面。   “这段时间夫人在做什么?可有什么事瞒着我?”   谢皎背靠斗橱,挑眼看他:“侯爷怎不亲自问夫人?”   “既然是瞒着本侯的事,问她又有何用?”沈浩初扣了扣碗盖,抿下口茶。   “她既然要瞒你,又怎会让我知道?”谢皎反问他。   她是他借来给秦婠用的人,秦婠又不傻,若有心瞒他,真会让她知晓。   “你就没有发现?”   “我只知道她打发蝉枝悄悄地在查些事,至于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谢皎淡道。   “从何时开始的?”他又问。   “正月初四。”   沈浩初目光一沉。初四,正是她从秦府回来,她见过何寄之后。   ————   秦婠一觉实沉睡至夜晚,出了身大汗,身体松快不少,却将沈浩初的被褥都沾湿,她怪不好意思地叫人进来换褥子。   换过身干爽衣裳,她精神十足地走到沈浩初身边,探头瞧他在看什么。沈浩初正看清远的地方志,见她探头探脑的,索性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大掌一扣,就将人抱在膝上。   “想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偷偷摸摸作啥?”他的唇在她耳旁蹭着。   秦婠躲开,红了脸:“我没有偷偷摸摸,你放开我。”   “秦婠,我有话问你。”他放下书,低头望着她道。   “什么话?”她问他。   “你对何寄,到底有什么想法?”   听他提到何寄,她也来了谈话的劲头:“没想法呀,我就拿他当哥哥。其实我是孪生子,原该有个胞兄,可惜在父亲上任途中被西北盗匪劫走,从此下落不明。我到掖城之后认识了何寄,从小到大我都跟在他屁/股后面,他带着着我玩,陪我做坏事,还救过我。他去学艺那几年,年年都会回来看我,给我讲外面的故事,给我带各种土仪,我特别崇拜他,觉得如果我有哥哥,应该就是他这样。所以……你能别老介意他吗?你们到底有什么过节?”   “你很在乎他?”沈浩初抚着她背上的长发,以指腹一丝丝搓过。   “我将他视同兄长,怎会不在乎?你也有兄弟姊妹,你在乎他们吗?”她反问他,又自言自语道,“我家里没有兄弟,从前在掖城时常被人欺负,只有何寄哥哥站出来护着我。虽然他不是我的血亲,可我觉得他就是我哥哥。”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他不在了,可会难过?”沈浩初小心翼翼问她。   秦婠的笑忽然凝固。   这一世予她最大的幸福,大概就是父母尚在,亲友仍存。她没有忘记上一世何寄死的时候自己有多难过。他在她的世界里存在了十多年,给出的岂止是普通交情,还有一段早就逾越血缘的亲情。   沈浩初这个问题,她的答案不是预测而是事实。   “我知道了,你别多想。”沈浩初叹口气,揉揉她的头将人抱起。   “你要做什么?”秦婠很快抛开杂念问他。   “送你回屋歇息。”   “我不回屋。”她见他往自己寝间走,埋头道。   “那你要去哪?”沈浩初问道。   秦婠指指床,脸埋得紧。   那是他的床。   “嗯?”他疑惑。   “我不管,我要在这睡。都要走了,你多哄哄我。”   她很霸道,也很羞涩。 作者有话要说:  嗯,出来个新人物……是你们爱的吧…… 第72章 元宵快乐   秦婠睡得很快。   两人歪在床上,一个很老实在睡,一个很老实在哄。沈浩初从前哄过他侄子睡觉,在侄子还没认事的时候,秦婠比他侄子好哄多了,不哭不闹也不蹬被子。   丝被拉到下巴,她用水汪汪的眼看他,他只说一句“闭上眼”,她就真的闭上眼。   沈浩初的不老实,都藏在秦婠闭起的眼眸外边。没了她的目光,他才敢放肆地打量她,在脑中想一些让自己脸红却充满期待的画面,手还是老实的,有一下没一下拍着被。   说好的哄,就真的是哄,半点偷功减料都没有。   秦婠心说这人怎么能这么实诚,在心里撅了一万次嘴,最后睡着。   ————   听她发出绵长匀净的呼吸,沈浩初才收起略酸的手。凑到她额头上轻吻一口,他意犹未尽,挣扎片刻终于顺从心灵的冲动,往她唇间蜻蜓点水啄了啄,总算起身。   他夜里约了人,再不走就晚了。   早春的夜晚不输冬日,刺骨寒风让人眷念暖烛温语,纵是沈浩初筋骨强健不惧寒冷,也不禁拢紧衣襟,加快脚步。不过盏茶时间,他已到侯府外的一间小宅里,宅中豆灯微亮,窗纱印出模糊人影。他约的人比他先到了。   门响两声,他闪进屋里后将门掩实,豆灯晃动,倚在桌上看书的人眼睛发涩,便将书往袖里收起。   “你找我出来有何事?”何寄问道。   他带了瓶酒与两只小盅过来,缓缓斟满。浑浊酒液在微弱的烛火下看不见底,沈浩初拈起一饮而尽,道了声“多谢”坐下。冷酒入喉烧人,稍去寒意。   “马迟迟已经见过杨守心三次,该漏的口风都漏了,他还是没有动静。”何寄也随之饮下杯酒。如果没有这一世错乱,他觉得他们也许可以成为朋友。他身上有他没有的东西,冷静、理智。   “我知道,不是为了这个叫你出来。”沈浩初给自己斟满酒。   “那我们之间还有何可说的?”何寄蹙了眉。   “你是不是见过秦婠?和她说了什么?”他压低的嗓音沉厚。   何寄笑了一声:“别用质问的语气与我说话,我说没有,你信吗?”   “何寄,你是不是对她动了情?”沈浩初并不追求答案,有时语言不如神情真实。   何寄把玩着手中酒盅,眉间有几分过去的不驯:“是又如何?难道你没动情?你是‘何寄’吧?你不也早就对她动情,这辈子你得偿所愿拥有她了,不过是借了我的壳。”   沈浩初忽然笑到肩颤:“我不是‘何寄’,这重生不是交换。”   小丫头的何寄哥哥,可能真的走了,像上辈子那样,没有奇迹,他留下的遗憾与感情,让眼前的人钻了空子,不过也许是老天想弥补秦婠,所以才用这种方式让“何寄哥哥”回来。   “那你是谁?”何寄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可笑之处。   “一个你想不到的人。”沈浩初不再豪饮,慢慢啜着,“要是她知道何寄不在了,恐怕会很难过,扮好你的何寄哥哥吧。”   “扮?我连接近她的机会都没有,谈何扮演?”何寄嘲笑道。   豆灯的火光在他脸上打下一重重阴影。   “要不,你把她还给我?”没有听到沈浩初的回答,何寄探过身去挑眼问道。   沈浩初笑笑。   “不可能。”他断然拒绝,“况且何来‘还’之说?她有她的选择,上辈子就没属于过你,这辈子更不可能。你只会是她的何寄哥哥。“   他脸上笃定的云淡同轻让何寄胸中愤懑:”你找我过来到底什么事?难道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我是来告诉你,秦婠中毒了。”   何寄一怔,旋即拢眉急道:“中毒?她怎会中毒?现在如何?是什么毒?”   接连几个问题抛出,沈浩初却只是低头饮酒,何寄气急,探手要揪他衣襟,手却被他格挡开。   “你倒是回答我!她到底怎样了?”何寄怒而拍案。   “你也会着急?你明知道沈家的情况,还私下给她消息让她去查?你想见她,就拿这些消息做诱饵,引她见你,却不知你的所做所为可能会害死她!”沈浩初冷笑。   何寄回身缓缓落座,眼眸失神:“我……我只是让她查查沈家的旧事……她到底如何了?你告诉我!”   “她没事,发现得早,若再晚几天,就难说了。”   梆梆的更鼓声传来,月色斜照,已是三更天。   “让我去看看她。”何寄倏尔抬头。   沈浩初沉默地看着何寄,那目光让何寄觉得自己愚蠢,他怎会同意这个要求?   “好。”在何寄已经绝望的时候,沈浩初突然开口。   “我不止可以带你看她,还能让你进沈府,你可愿意?”沈浩初深吸口气,把这两天反复斟酌的决定说出口。人生里还没遇过如此犹豫的决择,纵有千百个反对的理由,都不及一个简单的借口。   “什么?!”何寄难以置信听到的话。   “八弟已经被宋氏教坏,这两天暂时由老刘头管着。但到底他是主,老刘头只是护院,也不敢逾越,所以这是个让你进府的好理由,你给八弟做师父,暗中保护秦婠,直到我回来。”沈浩初看到他脸上的疑惑,又补充了一句,“三月中旬,我要离京。虽说肃清沈府,但我觉得危险还在,并且不是简单的后宅之争,为防再出意外,她需要有人保护。”   “你找我保护她?”何寄自是求之不得,但此话由沈浩初说出来,多少让他觉得可笑。   “有何不可?难道你不愿意?”沈浩初反问。   没人比何寄更了解沈府的情况,他对秦婠又上了心,说他利用何寄的感情也罢,说他无能也罢,都不能与秦婠的安危相提并论。   “我当然愿意。可你想清楚了,我靠近秦婠,就不会松手,我会带走她。”何寄勾唇而笑。   “呵……”沈浩初饮了口酒,想起今日秦婠之语,“如果秦婠愿意跟你走,我成全你们又如何?她本来就不属于镇远侯府,比起在后宅蹉跎年华,我倒希望她真正自在。”   “卓北安”与秦婠没有成亲,十八岁的约定就是他们的婚礼,在她正式点头之前,她还可以选择。不论最后她爱谁,与谁在一起,他都愿意成全。   哪怕会后悔遗憾甚至痛苦,他也愿意成全她的幸福。   ————   翌日天大晴,蘅园花繁叶盛,秦婠身体已然大好,又没府务在身,自在悠闲,拉着秋璃在花圃里挑剪花朵,打算插两瓶送去给老太太,再剔些花瓣晒干了缝香袋。   剪了半天,她被阳光晒得满头汗,坐到廊下翘着腿喝茶磕瓜子儿,她嘴皮子利索,一嗑一口仁,像小麻雀一样。   “夫人。”蝉枝从外边匆匆进来,碎步跑到她身边。   “你们先下去吧。”收到蝉枝递的眼神,秦婠把陪自己唠嗑的丫鬟都遣退。   见到四周的人走得只剩下秋璃一个,蝉枝这才坐到秦婠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夫人,你要查的事有些眉目了。我问过我们府里老人,三十多年前替我们沈府接生的稳婆,一直都是太医院的医女纪华。”   当初老太公还在,镇远侯府显赫一时,一应吃穿用度都是上用之物,这位纪华医女当初深得如今这位太后信赖,被指到沈府替沈老夫人接生。   “已经过去三十多年,纪医女早就告老离宫,她曾在京郊置宅居住,常被京中富贵人家邀去接生,响誉一时。”   “那她如今人在何处?”秦婠问道。   “她膝下无儿,由族中侄子奉养,现住在京城西郊牛头岭下的镇上。”蝉枝回她。   秦婠抓了把瓜子,也不嗑,只在手中拔拉拔拉,心里兀自思忖。她在查何寄提过的那桩事,老太太那儿既然不得入手,她便只能另作打算。   三十多年了,也不知道这位纪医女还记不记得沈府的事。   这件她背着沈浩初在查,原也想过同他说,可这人近日诸事压身,又马上要离府,她实在不愿他再多牵挂,便只悄悄地查。   “帮我把奉哥找来吧。”秦婠想了一会,让人唤来奉哥。   不多时奉哥过来,秦婠又屏退蝉枝,按下那桩秘闻,只让他悄悄跑一趟牛头岭,先打听这位纪女医的下落。   才刚交代完话,外头就响起丫鬟位的行礼声:“侯爷。”   秦婠忙让奉哥退下,把手里瓜子都扔回梅花攒心盒里,起身将衣裳抖抖,又从袖里摸了面不足巴掌大的手镜瞧了瞧,确定自己妆容妥帖,她才蹦下石阶,迎入院里。   “侯爷!”   甜甜的声音在看到迈进门坎的人时响起,沈浩初脚步一停,瞧见雀鸟似的人扑过来,欢欣雀跃的模样让人高兴。   秦婠的声音却在空中兜个圈子转成惊讶:“何寄哥哥?”   沈浩初竟带着何寄进府?她是不是眼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快乐!!!!!今天事情多,写得少了,莫嫌!么么哒!!!!! 本章下24小时内评论送小红包………………………………过了今天年也结束,大家万事顺心!!! 第73章 入府   园里一派春光明媚,外头人家还没褪去冬寒,这里已是繁花似锦。不止景色熟悉,人也熟悉。何寄看到青纹,看到蝉枝,看到从前常在自己跟前服侍的女人,像蜂蝶般绕着秦婠转。秦婠打扮得很家常,八成新的杏色袄子裙外面罩着白狐毛镶边的缎面比甲,缎面上绣着缠枝花鸟,颜色鲜亮,被人拱得像朵开得正灿烂的花。   蘅园从前是冷清的,他不往这里来,园里下人惯常踩高捧低,见她不得宠,也很少在她面前奉承,所以他的记忆里,这地方透着萧条寡淡,还有日复一日的怨气。   “我已与何公子说定,让他进府为小八授剑,治治他被二婶教坏的性子,今日先邀他过来见见人。”沈浩初瞅秦婠满眼惊讶,笑道。   “我不是问这个。”秦婠拽着他衣袖,从他身侧探头打量站在园中怔怔看四周的何寄。   “哦,他听说你中毒了,想来看看你,我顺便就带他过来。”沈浩初又解释道。   “不是!我是问……你两不是……有过节?”秦婠说着踮脚,凑到他耳畔蚁语。   气息拂得他耳朵痒,沈浩初揉揉耳,朗笑道:“从前有从前的考虑,如今有如今的打算,不管如何,我与何公子并无私怨。”   何寄听到他的声音,将目光收回,正见着秦婠拽着沈浩初衣袖攀在他手臂上。   “是啊,你别多心。”何寄淡道。   “那就是冰释前嫌?”秦婠笑颜逐开,扯着沈浩初的手,“叫何寄哥哥留下用饭,我让奉嫂做掖城有名的羊肉锅子给你们下酒好不好?”   “好啊。”沈浩初并未多想就点头。   何寄只略颌首,他已经不记得刚成亲那会,她有没对自己这么亲热地撒娇了,就算有,他也想不起来——他没把她放在心上好多年。   “进屋聊吧。”秦婠拉着沈浩初招呼何寄进屋,一边又唤人,“青纹,你把侯爷的好茶拿出来沏一壶;秋璃,去拿早上新得的酥蒸,再拣一盒果子端上来。”   两人应声而去。   “你又拿我的茶做人情?”沈浩初敲了敲她的脑袋。   “你别那么小气。”秦婠揉着头回嘴,一边进了屋。   何寄移开眼眸,克制着不看两人,踱进屋去。客气一番,他在沈浩初下首坐了。屋里陈设雅致,天青色胆瓶里供着桃粉色月季,玉斗盛着金黄佛手,椅子上都铺着宝蓝缎面锦垫,窗下案上燃着一柱细细线香,香灰随意洒在香插的莲瓣上。   他对这些很陌生,又很恍惚。青纹端茶过来,他接下,连谢字也没说,只看她两眼。上辈子青纹跟着他也没落个好下场,他也不记得当年自己为什么要纳青纹了,似乎是为了气秦婠,这辈子不知她会如何,但也许嫁个普通人家要比为人妾室好太多吧。   “听说你前几日被人下毒,如何身体可大好?”沉了沉心,他回到“何寄”的身份里来。   “已经没事了,劳你挂心。发现得早,并不严重,吃了两帖药已经没事,下毒的人也被拿下了,你可以别和连姨说,省得叫我娘也知道了,她们一块担心。”秦婠亲自把点心果子摆好,招呼他吃,自己剥开颗桔,将桔肉分了一半给沈浩初,“侯爷也是,这事告诉哥哥做什么?没得叫人操心。”   沈浩初吃她剥的桔子,笑而不答。   “母亲知道我来看你,托我带了些甜酱瓜、酥酪、板鸭过来,都是你素日爱吃的。”何寄又道。   “你替我谢谢连姨。”秦婠笑道,她吃完桔子拍拍手起身,“行了,你们聊着,我去厨房和奉嫂交代一下。”   语罢她便出屋,留下沈浩初和何寄二人。   “她今天很高兴。”何寄看着她的背影   “见着兄长自然高兴。”沈浩初手里那半颗桔子没吃完,还在慢悠悠地吃。   “……”何寄竟无言可回。   ————   秦婠进厨房亲自叮嘱奉嫂要做的菜后才回屋,屋里两人各自坐着也没说话,她进屋后声音才多起来,一会问连氏,一会又问他们在大理寺的差使,倒是聊得不亦悦乎,最后又问起秦家。   “你来咱们府给八弟弟授剑,那秦家那儿……”   “秦四公子与六公子的剑术课只到这个月,他们并非学剑的材料,练剑不过强身,学些基本功就可以了。”何寄回道。他去秦家授剑原是醉翁之意,如今念想已断,再留下又有何意思?   “不往秦家去,你舍得?”秦婠试探他。她可没有忘记重生后的重逢,他对秦婠的维护及关切。   “有什么舍不得的?当断则断。”何寄饮了口茶。   再提起秦舒,似乎已是很遥远的人事。她曾经高高在上,是他心目中不可亵渎的存在,他将自己对女人、对妻子所有的期待都假想在她身上,她像庙里供奉的仙女神像,金漆彩绘的身体是世人对神明最完美的描画,可剥金销彩后也不过泥胎木骨。   一世痴恋,成全的不过是他的幻想。   “当断则断,说得真好。”沈浩初的夸奖意有所指。   秦婠哪里知道二人心里想法,只是欣慰——不爱秦舒就好,她可不想何寄如上一世的“沈浩初”那般求而不得。   茶过两盏,谢皎来禀,说是饭菜已妥,秦婠便命开饭。   菜不多,份量却足。羊肉锅子里沉甸甸的肉块,下面垫着土豆、豆芽、粉条之类,汤色酱黄,浓香扑鼻,旁边是一大盘冷切羊肋,用来蘸酱吃,主食是西北的炮仗面,旁边小碟里的都是连姨送的开胃腌菜。秦婠今日心情格外好,挽起袖子把酒盅摆上,亲自抱了坛太禧白出来。   何寄从前在沈家饮食精细,连氏来京城几年做的也多是京城菜,他没见过这般粗犷的吃法,坐在桌旁一边看秦婠动手,一边问:“为何有两锅羊?”   羊肉锅有两份,看上去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锅面上浮着红油,色泽诱人。   “这锅单给你做的。”秦婠热情,闻言给他捞了两大块羊肉,又夹了根肋排到他盘里,再洒上一勺辣子,“你快尝尝和掖城的一不一样?”   何寄不明所以,尝了口汤,不过两个呼吸,整张脸都闷红。   “这汤里有你喜欢的油辣子,我还额外放了香椒子,你肯定喜欢,他们不吃辣,所以这锅为你特别烧的。”秦婠得意道。   茱萸碾制的油辣子在西北一带盛行,不过京城这边没人吃,怕辣。何寄从小嗜辣,肯定喜欢。   “咳。”沈浩初原正慢条斯理从肋排上撕肉下来吃,闻言嗽了两声,想起上回秦婠请自己吃这特制羊肉锅的情景——他有点同情何寄。   想扮好她哥哥这身份,可不大容易。   “喝酒吧。”他替何寄解围。   何寄咬牙连灌三杯酒,才强笑道:“多谢。”   “好吃吗?”秦婠殷殷期盼地望着他。   “好吃。”何寄抹着额上细密的汗开口。   “那就好,你多吃点。”秦婠更高兴了。   她笑得开心,何寄就痛得想哭。他瞧见她往自己碗里又捞了几块肉,那架式恨不得把整个锅都端到他面前,他突然想逃。   沈浩初爱莫能助,只能举杯表示同情。   ————   饭罢秦婠陪沈浩初带何寄去见沈浩武,她在蘅园休养了两天已然闷坏,出了园子就又龙精虎猛的。沈浩武早被带到校场,沈家的校场可比秦家大多了,有靶场、木人桩与小马场,老刘头和沈逍两人一左一右把沈浩武拘在校场,沈浩武穿着练武的劲装被勒出一身横肉,正满脸恨意地站在场上,丝毫未装沈逍与老刘头放在眼中。   秦婠见到沈浩武,好似看到过去的沈浩初,不过这沈浩武可比沈浩初还要顽劣十倍。二房被沈浩初一番肃清动作打得措手不及,如今正缩着不敢吱声,她中毒那事还没了结,沈浩初虽然答应不分府,暂时饶过宋氏,却变着法惩治二房,已经向她问明后宅各院各房人的关系,但凡是二房或宋氏的爪牙,全部清换。   宋氏再毒,拔了毒牙的蛇也施不了法。   因着这些事,沈浩武更是恨上他们。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满身横肉肥得流油,就你这德性,还成天想学人风流快活,撒泡尿尿照照自己什么样子,别年纪轻轻风流没寻到就成了枉死鬼!”   才刚上前介绍完,沈浩武连声“师父”也不叫,把眼睛瞥得高高,不肯搭理何寄。   何寄可没老刘头的好脾气,他也了解沈浩武,这个弟弟当年承袭了三分他的脾性,却又不像他那样愿意吃苦习武,文不成武不就,比他更差,当下便开口嘲讽。   沈浩武才要反驳,忽然“唉呀”惨叫,耳朵已被何寄揪起往校场中间走去。秦婠没料想何寄直接动手,被沈浩武的惨叫吓了一跳。   “该,这兔崽子就要这么教,要是老侯爷还在,怕打得更惨。”老刘头这两天被沈浩武折腾得够呛,见状露出渍黄的牙笑了。   “侯爷……这没事吗?”秦婠却担心把人教坏。   “放心吧,何寄自有分寸。”沈浩初淡道。   校场中央,沈浩武不甘心被何寄揪着耳朵,伸手偷袭他,被何寄反手一个手刀劈在背上,疼得他嗷嗷叫,他又用身体撞向何寄,何寄闪身出掌,一记清脆的耳光听得校场旁边站的人都脸疼。沈浩武更是又疼又怒,发疯似的冲向何寄,何寄扫螂腿一勾,把胖墩勾摔在地,转头就单膝压到他背上,手如铁箍般掐着他的脖子就往砂里按。   “不需要你喊我师父,我只要你听话,对付不听话的学生,我通常打到他听话。”何寄俯头狠道。   沈浩武啃了满嘴砂,呜呜直哭,手脚拼命挣扎。   秦婠看他像块砧板上任人切割的五花肉,又想笑,又有点担心,便拉开沈浩初:“侯爷,咱们走吧。小八少年心性,当着咱们的面被折辱怕心里生恨,还是交给何寄哥哥吧。”   沈浩初点点头,带着她离开。   何寄压着沈浩武,不经意间抬眼,只瞧见秦婠与沈浩初远去背影。   ————   校场的阳光好,秦婠同沈浩初走得很慢,正随意捡笑话说着,前头忽然有个小影子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一头撞进秦婠怀里。   秦婠低头看去,却是邱清露的女儿,嘉字辈的长女,过完年虚龄六岁的沈嘉敏。   沈嘉敏穿着正月里头喜气的大红衣裳,膝盖上都是泥砂,玉雪似的颊上也沾着污泥,被泪水一浇黑糊一团,狼狈又可怜。见到撞了人,沈嘉敏忙站住,有些怯怯地看秦婠。秦婠与沈浩初对视一眼,蹲下身柔道:“嘉敏,你怎么跑校场来了?”   沈嘉敏抿着唇不作声,秦婠便拉起她攥紧的拳头展开,白嫩如藕的掌上几道沾着泥砂的血痕,她蹙着眉往伤口上吹了吹气,又取出丝帕轻轻拭走血痕上的泥砂,最后在她手掌上裹了一圈打个结。   “摔了吗?回去让你的丫鬟或者奶妈妈洗洗,上上药,可能会有一点点疼,但很快过去。”秦婠笑了。   沈嘉敏看着丝帕半晌却突然“哇”地一声扑到她怀里哭了:“我不回去,弟弟欺负我,他们却都不肯帮我,小果说这里可以学厉害的武功,我要学武功教训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  要出门,早更! 第74章 嘉敏   秦婠有些意外。   邱清露的这对双胞胎是二房的命根子,尤其是长子沈泽念,更是家里宠儿,从老太太开始往下无人不喜欢他们的。宋氏和邱清露对这两个孩子看得紧,平素不轻易放进园里玩耍,除了年节里与在老太太屋里,秦婠很少遇见他们,不过每见必喜。二房的行径虽叫人不齿,但两个孩子却是好的,聪明机伶,生得又好,讨喜得很。   秦婠倒是喜欢,但二房的人总跟防贼似的防着外人接近他们,久了她的心也就淡了,每次不过远远瞧着,送点金玉玩意尽尽她这做婶婶的心意,也就是罢了。   这次不知为何,二房竟叫沈嘉敏一个人跑到这里。秦婠抬头看看四周,并没看到四周有人跟来,便问小姑娘:“你跟前的人呢?小果呢?”   沈嘉敏吸着鼻子,瓮声瓮气道:“阿念欺负我,她们笑我,小果帮我,被黄妈妈罚跪。我讨厌弟弟,讨厌她们。”   秦婠听出个大概,当即笑了:“弟弟与你闹着玩的,你别放心上。走,我送你回去找你娘,好吗?”   这两孩子素来亲厚乖巧,她每回见到这对姐弟,就想起自己哥哥。若是哥哥还在,那么他们小时候必然也这般争争闹闹地长大,纵有争执,哥哥肯定会维护她、疼爱她。如此一想,她便当沈嘉敏与沈泽念之间只是孩童玩闹争吵,这天底下哪有不吵架的孩子?   岂料沈嘉敏听了她的话,却蛮横地伸手一推。她小小年纪,力气虽不大,可猝不及防地奋力一推,也叫蹲在地上的秦婠重心不稳往后摔去,幸而沈浩初从后面扶住她。   “嘉敏?”沈浩初扶起秦婠,脸色没变,声音却有些沉。   “我不要!你和她们一样,都向着弟弟,每回都骂我。祖母是这样,黄妈妈也这样,娘也一样!弟弟抢我东西,撕我的画,还推我打我,你们都不帮我。祖母说他是男孩子,说我是姐姐,要我让他,我为什么要让他?”沈嘉敏飞快地抹眼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六岁的孩子,话说得虽急却也齐全,秦婠没有应对孩子的经验,被说得语塞。虽说沈嘉敏是姐姐,可孪生子出生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之差,哪里真分得出大小来,而多大的不公才能让一个六岁的孩子说出这样委屈的话来?   “娘也疼弟弟不爱我,她们说娘肚子里面又有小弟弟,以后就不要我了,我讨厌她们,讨厌弟弟,我不想要弟弟,他们都去死……”沈嘉敏突然间疯狂地摇着头,脸已经被泪水和泥污糊得看不出颜色。   “嘉敏!”沈浩初越听越不对,重声一喝,双手按住小姑娘的肩头。   秦婠被这话惊呆,沈嘉敏只有六岁,到底受了什么样的委屈才会让她产生如此怨念?   沈嘉敏歇斯底理过去不住地抽泣打嗝,身体颤得厉害,秦婠拍拍沈浩初的肩,让他别凶着孩子,沈浩初点头表示明白,而后蹲下与沈嘉敏平视,放柔神情道:“嘉敏,我们没有听你说话,是我们的错;弟弟抢你东西欺负你,是他的错;他们帮着弟弟欺负你,是他们的错。我和婶婶向你道歉,不哭了好吗?”   说话间,他以指腹擦过沈嘉敏脸颊上的泪痕,沈嘉敏失控的情绪总算平静下来:“你们认错了,嘉敏不生气,爹说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   带着哽咽的童音有些大人的老沉,叫人又想笑又心疼。   “嘉敏不气就好。”沈浩初笑了笑,语气却突然有些严厉,“可是嘉敏知道吗?错就是不对的事,你不能因为别人做了不对的事,自己也跟着犯错。弟弟推你疼吗?你刚才也推了婶婶。”   沈嘉敏皱了眉,低头挣扎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那我给婶婶道歉,婶婶要是疼了,我也让你推你一下!”   “傻丫头,错的事情怎么能你一下我一下,那不是没完没了了?”沈浩初把她的脸擦干净,板起脸来。   “婶婶没事,嘉敏也道歉了,婶婶不气。”秦婠蹲到沈浩初身边,笑出两个梨涡。   “嘉敏,别人犯了错,你可以大声说出来,斥责他们,但你自己别和他们一样犯错,否则你和他们就没有区别了。”沈浩初摸摸她的头。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刚刚说了‘死’,你知道什么是‘死’吗?”他又和颜悦色问她。   “‘死’就是……”她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很安静,不吵不闹,不会推我欺负我,不会抢走娘,会像睡着一样乖。”   沈浩初眉头大蹙,看她懵懂的眼眸良久方道:“‘死’也代表着,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弟弟,他会去很远的地方,不能再与你一起玩,不能再和你说话,你娘亲会难过,你也会难过……”   “啊?”沈嘉敏惊讶地瞪大眼,“那我不要了,不要弟弟‘死’,他不欺负我的时候还是很好的。”   孩子的世界,到底纯良。沈浩初微微一笑,点头:“那就不‘死’。”   “嘉敏,告诉婶婶,是谁告诉‘死’的?”秦婠抬手整整她的发丝,问道。   “我的好朋友,可我不能告诉你它是谁!”沈嘉敏突然捂起嘴,“它天天晚上都来找我玩,陪我说话。它最疼我了,可它不许我和别人说它是谁,否则它就不能再来陪我!我不说,不说不说!”   她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秦婠听着孩子气的声音,没来由一阵发瘆。   两人正待再问,远处忽然过来几人,边走边唤:“敏姐儿……”   “在那儿呢,快看!”有人看到了沈嘉敏。   沈嘉敏灵活地往秦婠背后一躲。   那几人很快上前来,皆向沈浩初与秦婠福身行过礼,其中走出个穿月白袄子青棉褙子的妇人来。这人打扮得素净,在年下园中百花争艳的颜色里尤其寡淡,梳得油光的髻间只两朵杏黄的绒花,平眉细目,自有一股温柔含蓄,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段饱满,衣裳上没有熏香,只有头油淡淡的木樨香。   “奴婢是姐儿与哥儿的奶妈妈,今早姐弟两个玩闹时吵架,姐儿发脾气跑了出来,现下大奶奶正着急,命大伙园里找她,不想敏姐儿竟然撞见了侯爷与夫人。”那人温和道,腔调有些平,与京城不太一样。   秦婠对她有印象,这人正是沈嘉敏与沈泽念的乳娘黄氏。当初邱清露一举得了龙凤胎,自己的奶水是不够的,所以特地请了当时逃荒而来的黄氏做乳娘。黄氏原也有个儿子,在逃荒路上生的,因为难以养活就送给别人,后来才被人荐入沈府做乳娘。一做几年,因为规矩好,行事知分寸,所以她又被邱清露留在府里继续照顾两个孩子。   “我不回去!”沈嘉敏巴巴地揪着秦婠衣袂不肯松,缩着不肯出来。   “敏姐儿听话,跟黄妈妈回去。”黄氏语气重了些。   “弟弟也不听话,他推我,疼,我不回去。”沈嘉敏把被秦婠包好的手伸了出来。   “念哥儿是与你玩耍,你是姐姐,理应让着弟弟,怎好乱发脾气跑出来?都是果儿教唆得你如此任性,你若再不回去,我明日就把果儿打发出去。”黄氏沉了脸。   看得出来,这位黄氏在两个孩子屋里极为得势,她说话时旁边竟无一人插嘴。   沈嘉敏一下又扁了嘴,怯生生地汪出泪来。   “黄妈妈,你负责两个孩子日常教养,更该明辨是非才对。自古长幼尊卑有序,弟弟爱戴尊重姐姐那才是正理,你怎不教导念泽爱敬姊妹,反纵容他的任性,却责怪嘉敏乱发脾气,还以下人威胁一个孩子?”秦婠也板起脸怒道。   “奴婢不敢。”黄氏垂头,也不与秦婠争辩,只道,“还请侯爷与夫人把姐儿交给我,大奶奶该等急了。”   沈嘉敏又缩了缩,沈浩初蹙眉向她道:“嘉敏,叔叔和婶婶送你回去好吗?”   她这才点下头,一手拉着秦婠一手拉着沈浩初,把两人拉得离黄氏远远的,往芷园走去。   秦婠一边走一边看沈浩初,沈浩初摸摸自己的脸,问她:“你看什么?”   “你和嘉敏说话好温柔,嘉敏,对不对?”秦婠眼里星星乱撞。   沈嘉敏频频点头:“我喜欢二叔。”   “我和你说话不温柔?”沈浩初盯着秦婠反问。   秦婠“嘻嘻”一笑,把脸转开,自去和沈嘉敏说话。   ————   在日头下走了半天,二人总算将沈嘉敏送到芷园。一踏进芷园那门坎,秦婠便察觉园里气氛不对,几个丫鬟站在廊下手足无措,连接邱清露的贴身丫鬟梦芝都站在外头。   “侯爷,夫人,你们怎么过来了。”见到秦婠二人进园,梦芝马上将担忧之色换作笑脸,扬声迎来,又见两人牵着沈嘉敏,不由讶道,“敏姐儿?”   秦婠和沈浩初都听到屋里传出的吵架声与啜泣声,不过还未听分明,那声音就因为梦芝的话嘎然而止。秦婠料想是邱清露与沈浩文在屋里吵架,他们来得不是时候,原想与邱清露说说沈嘉敏的打算就作罢,便将事情简单说了,那黄氏随后也进了园子,站到一旁。   “原来如此,倒是委屈我们敏姐儿了,手都弄伤了。快来人,先带姐儿下去看看伤口,若严重就请大夫。”梦芝心疼地把沈嘉敏拉到怀里,一叠声唤人过来。   不多时沈嘉敏就被人带下去,梦芝向两人道谢,又说今日邱清露实在不便见客,话才说到一半,正屋就有人摔帘出来。   “大哥。”沈浩初与秦婠看到脸色极差的沈浩文。   沈浩文心情本就差,这几日又因二房境况而愤怒,看到沈浩初一改往日温和,只冷冷扔下句“侯爷好手段”,便匆匆出了园子。   秦婠与沈浩初也不好再留,便转身告辞。   ————   “你说大伯哥和嫂子为何吵架呢?”秦婠与沈浩初并肩走着,手里拈了朵才刚折的花转着。   这里还是二房的地盘,花草收拾倒比蘅园更精致。   “别人房里的事,我哪知道。”沈浩初漫不经心回道。   “他们从前恩爱,听说成亲几年都没红过脸,一直恩爱有加,如今突然吵架肯定是因为大伯哥要纳邱家姑娘为妾的事。”秦婠道。女人啊,再怎么贤良大度,但凡心里有这个男人,都不会愿意他纳妾。   “哦。”沈浩初回应得冷淡。   “所以,还是不要纳妾的好,免得家宅不安,你说对吧?”秦婠藉机教育他。   “我以为你比我更想往我身边塞人。”沈浩初斜眼瞥她。   “嘿,我那就是……装装样子。”秦婠索性承认。原来她是无所谓的,可现在不一样,她有那么一丁点心动,所以必须未雨绸缪。虽然他总是非常正直,但男人嘛,难保什么时候会犯诨,她要提早给他灌输些规矩,她的规矩。   “妒妇。”他轻道,语中带笑,没有怒气,还有些欣喜。   “我就是妒妇,反正我不要你屋里有别人。”秦婠红着脸认下这罪,反正让她扮贤良大度是不可能的,趁早和他说明白,要是他不喜欢,那一拍两散。   沈浩初低声笑了,秦婠恼得伸手锤他,粉拳才敲两下,忽被他抓住。   “谁在那里?”他目光骤凝,盯着花丛转角处道。   秦婠一惊,看到转角处有个人左顾右盼一番才缓缓出来。这人三十开外,容貌虽秀美却有些苦相,年轻的时候约是我见犹怜,老来便有些不讨喜了。   “周姨娘?”秦婠叫出来人身份。   这周姨娘正是二房沈从海的妾室,沈浩武的亲娘。她怯怯上前向两人行礼,不待她说明来意,沈浩初便已开口:“姨娘放心,我已给八弟另择名师,一定能把他的脾性扭过来,你不必太担心。只不过这位师父是个极严厉的人,八弟性子顽劣不堪,开头这几顿皮肉之苦是少不得了,还请姨娘别太心疼。”   “阿弥陀佛,多谢侯爷费心,只要能让浩武上进,便是多几顿棍棒鞭笞也是应该的。”周姨娘双手合什,感动得眼一红。   秦婠纳闷极了,沈浩初便解释道:“之前沈兴教唆浩武的事,是姨娘告诉我的,她怕浩武走上歪门邪道,所以央我帮忙。”   如此一说,秦婠便明白其中关键。沈告武一生下来就被抱到宋氏屋里教养,与亲娘并不亲近。这周姨娘也不大得宠,生过孩子后色衰爱驰,沈从海也很少去她屋里,她眼见亲生儿子被人教坏却苦于无计可施,万般无奈下才偷偷找了沈浩初。   今日怕是听说沈浩初给沈浩武找了新师父,又见他到了二房,所以才背着众人悄悄过来探个情况。   “原来如此,可怜天下父母心。”秦婠叹道。   “对了,今日找你们,是另有一事要说。”周姨娘问过沈浩武的情况,心头大定,便又道。   “何事?”沈浩初问道。   二房和他们如今水火不容,要是让人发现周姨娘与他们有接触,回去日子恐怕不好过,能让她冒着风险来找他们的,必定都是要紧的事。   “浩文媳妇肚里那胎,怕是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T.T 第75章 顾虑   周姨娘带的消息让秦婠惊讶。   上辈子邱清露这胎没保住,秦婠是知道的,可怎么没的她却不清楚,二房对外只称意外,她也没去细究。如今听到周姨娘的消息,她才犯起嘀咕。   周姨娘有个要好的闺中密友,早年家境贫寒被送去道堂做了姑子,这些年学了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惯常在各府后宅游走,拿些阴私伎俩哄那起不通世事的愚昧女人,赚点银钱花,人称莫道婆。那日周姨娘要给沈浩武求个平安,就把莫道婆请到屋里吃酒,那莫道婆两杯黄汤下去就面酣耳热,说起各处阴私,把邱清露悄悄请她作法求安产保命的事给说了。   这安产保命的法术,说到底不过莫婆子诓人的手段,要烧替身,还要请鬼婆,要收一百两银。寻常人家不过是求子亦或安产,只有在胎象极不好的情况下,才会要做这保命的法术。   若这消息不假,邱清露腹中那胎情况确实不好。细想想也通,她早年生那对孪生子就伤了身体,后来几年没怀上,她又操持家务更是将身体亏空,如今突然有了身孕,可不危险?   可是从目前二房传出的消息来看,邱清露的这一胎却是安稳的,过年那会宋氏在老太太和亲戚面前还表现得格外得意,相来这情况邱清露还瞒着众人。   但为什么要瞒?   原因何在?   ————   “想什么呢?”沈浩初见秦婠从芷园出来后就默不作声,不由问道。   两人已回到蘅园,皆走了一身汗,秦婠正站他背后为他褪外袍,手上动作心不在焉,闻言只道:“想大嫂屋里的事,觉得奇怪罢了。”   “怎么个怪法?”沈浩初褪去外袍,一身轻松,接过秋璃绞的帕子抹了抹脸,坐到罗汉榻上取了颗桔子剥起。   泛酸的桔香散开,让人舌下生津。   秦婠也将外袍脱了,只穿翡翠色的小袄坐上罗汉榻,脆生生道:“大嫂的打算与嘉敏说的话。嘉敏那么小,谁会每天晚上与她说话,还告诉她一些明显错误的东西,这不是明摆着挑唆他们姐弟感情?”   就算在大太阳下面,她想起沈嘉敏稚嫩单纯的声音说着那个天天晚上与她说话的“人”,她都还会有毛骨怵然的感觉,是人类对未知危险天生的预感。   “确实很奇怪,但是他们那边我们插不了手。”沈浩初当然奇怪,他比秦婠更加敏锐些,可沈府大宅虽然肃清,小家他却也没理由插手,最多不过放几个眼线过去,但这时候安插过去的人,二房自然怀疑,肯定不会重用。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婠摇头,“我是觉得,原本我们以为在宅中兴风作浪的人是婶娘,她最有动机,也最有可能,而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情也确实都因她而起,那么二房里面应该是安全的,婶娘再坏也不可能对嘉敏下手,更不可能教出让弟弟‘死’这样的话给嘉敏。”   仅管宋氏和邱清露婆媳不和,但这对龙凤子却是宋氏的心头肉,确切些应该说作为长孙的沈泽念是宋氏的命根子,连他掉根头发宋氏都要紧张半天,何况是涉及生死的事?邱清露是亲娘,就更不可能如此教唆女儿了,那会是谁传递给六岁的孩子那样的信息?   嘉敏说那“人”夜夜都来,那就不是外人,二房里还藏着一个人在作祟。   “既然二房内也不安全,中间还有一个瑞来堂与杨守心串不起来,再加上王新与陈三的案子,我只是觉得,会不会还有一个人隐藏在更深的地方,可能针对的不是我们,而是整个沈家?”   她没有证据,只是凭着直觉,但有时女人的直觉往往直指真相。   沈浩初早就怀疑了。   “从婶娘经由她弟弟之手入资瑞来堂开始,就已经不对劲了。”沈浩初查到的东西要比她更多,他原本不想告诉她太多,怕她涉险,可是不说她也要查,反而更加危险。   “怎么说?”秦婠与他讨论得连他递来的桔子都忘了吃。   沈浩初便将桔子拿回来,掰下一瓣喂她,她不自觉张口。   “当初乔宜松以瑞来堂在清州进了一大批贵重药材为由,在京城大肆宣扬周转不灵的消息,这才让婶娘之弟有了可趁之机,最后辗转又哄到婶娘头上。可是我查过,去年整年,瑞来堂在清州并没大批量进过药材,而从瑞来堂在清州上缴的税款来看,瑞来堂去年的利润可观,完全不存在资金问题。”   他要去清州调查江南王,不可避免开始查起清州的事,而在上辈子的记忆里乔宜松和江南王关系非常密切,应该是江南王的军饷的财力来源,所以他也着手查乔宜松。瑞来堂只是乔宜松手上一项并不重要的生意,但他却对瑞来堂非常看重,事必亲为,也不知出于何故。   “你的意思是,乔宜松故意设套让婶娘入资?为什么呢?”秦婠大奇。   “他可能想要沈家的祭田。”沈浩初看了她两眼,忽然道。   这是上辈子他查到的东西了,可惜最后没能救到她。   上辈子老太太死后,“沈浩初”受毒之害脾性恶劣,沉迷酒色,虽有爵位却无担当,沈家族长之位落到沈从海头上,“沈浩初”又信任宋氏,宋氏顺理成章接管沈家祭田、公田等田庄资产,后来又因为在外的买卖蚀了大笔银两,不得不偷偷变卖祭田公田抵债。而她的买卖生意,应该就从入资瑞来堂开始,先尝到甜头,所以越投越多,后来一败涂地。   原来他不够时间查出宋氏从何时开始,又从哪里开始进的圈套,到了这辈子,豁然开朗。   “什么?!”秦婠拍案而起。   祭田是族产,不允许私卖,也是沈家族人最后的倚仗,上辈子她可没听说沈家祭田被卖之事,不过到了后面沈家家境越发不好倒是真的,后来为了维持日常开支,她还动用了自己的嫁妆。她本以为是老太太死后二房当家故意苛扣,倒没往这一层上去想,如今听他分析来看,若是真的,委实也太叫人惊怵了。   “你如何得知?”秦婠紧紧望着沈浩初。   他没说自己是谁,但从他所说之事来看,上辈子他与沈家定然脱不了干系,否则怎会知道这些连她都不知道的事?   “猜的。”沈浩初轻描淡写,他知道她怀疑自己身份,也没准备取信于她。   秦婠气鼓了腮帮子,这处境就像两人玩游戏,他拿手蒙住她的眼要她猜他是何人,明明一个转头就能看到的事,他偏要躲着,怎不气人。   这一气她就不理他,径直起身唤人:“皎皎!”   谢皎应声进来,听她吩咐:“你帮我查下清露嫂子喝的安胎药的方子,找个机会悄悄给她把个脉,看看她的脉象。”   谢皎看了眼沈浩初,沈浩初正剔手里桔瓣上的白络,一语不发,她便点头出去。秦婠方转身道:“你不说我自己查。”   沈浩初叹口气:“不告诉你这些,就是怕你趁我不在的这段时日贸然调查。秦婠,我肃清沈家已然打草惊蛇,不过是为了敲山震虎,先断其爪牙,让幕后之人短期内不敢再有举动,好在我离家期间保你周全。你要知道,如果此事真的涉及乔宜松,那就可能扯上江南王。谋逆的罪名,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冤屈,还要牵扯到整个沈家乃至整个大安朝,根本不是凭你一个人就能解决的,这其中风险有多大,你知道吗?”   这也是他最初想与她合作调查后宅,可随着调查的深入他却慢慢打消这个念头的原因。   太多的蛛丝马迹,都在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不受控制。   迫不得已,他还是提到了“谋逆”。   秦婠的气来得快散得也快,听到他提及“谋逆”,也没有再问他为何知道,反正都是重生来的,他会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了。虽然无人说开,但两人早已心知肚明对方的重生。   “清州,乔宜松,江南王,谋逆……”她想的已是另一件事,“那你这回去清州,岂不是非常危险?”   正因为危险,他才突然有肃清沈家这番大动作,所有的事都在像安排……   沈浩初沉默起来,违心地安慰她肯定不会相信,可要告诉她自己可能有去无回,他说不出口。   秦婠还在盯着他,他终于叹口气,把剥得干净的桔瓣送到她唇间,道:“吃桔子吧,别胡思乱想。我想做的很多事都危险,秦婠,与我在一起,日后你要承受的风险,可能比现在还多,所以你要想清楚。虽然你我如今被迫绑在一起,若你……若你不愿,有别的想法,我都可以成全。”   这些话,本想等回来后再细细说给她听,可面对她似乎也藏不住。   “卓北安”未完之事,他要完成,那危险的程度便不再是后宅私斗可以比拟的了。   因为见到何寄而生的好心情,都被他三言两语打得粉碎,秦婠咬破舌上桔瓣,酸涩汁水涌出,竟无一丝甜味。   “我知道了。我会慎重考虑。”   而今能回答他的,也不过这句简单的话。   有爱无爱,爱有多深,是否到了飞蛾扑火无怨无悔的境界,她都不知。   若是点头,便是刀山火海,她也会陪他走下去。   她是这样的人。   动情一时,承诺却是一世。   沈浩初对她的回答不置一辞,只是继续将桔瓣送到她唇间,纵是知道这桔子苦涩,秦婠也还是张嘴嚼破咽下,寻找苦涩之间那一点甜味。   甘之如饴。   暗涌的情感缓缓流淌,谁都没再开口,像稚嫩的幼芽,在看不见的地方爬着根。   “侯爷,夫人,老太太打发雁歌姐姐送了补品过来。”外间青纹的声音打破这片沉默。   两人都将心事暂放。   因为秦婠中毒一事,老太太每日都打发雁歌过来看她,又往蘅园里送了无数补品,像是要弥补秦婠,如今秦婠大安,琢磨着要去看看老太太,收下补品后便道:“这几日老太太亲自料理家务,劳神费力的,听说身子骨也不爽利,我随雁歌去给老太太请安,让她放放心吧。”   语毕她随着雁歌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花一章时间理理线…… PS:下个文写修仙好不好呢? 噢对,刚刚忘记解释一个问题,好像有几个小天使在问之前和秦婠要定亲的表哥。 那个是秦婠的表哥,不是何寄,虽然满意这门婚事,但是娶不成也就算了,不是本文要交代的人物,所以就略过不写了,何寄是和女主从小一起长大,对她来说是在感情上最接近兄长的存在,所以是不一样的。 第76章 监视   丰桂堂里人比平时要多,明天就是上元灯节,府务仍旧繁杂,老太太暂时接手家事,管事婆子媳妇们都到这里来禀事,故而人便多了。   “听说老太太这两日身体也不大好?”秦婠跟着雁歌走到帘子外头,就听堂内传来苍老的咳嗽,一阵接着一阵。   “老太太上了年纪身子骨本就不好,这两日是内外煎熬,跟油锅上煎似的,哪里能好?”雁歌叹口气,想要劝些话,又想秦婠也才受过一场罪,到底把话咽下了。   秦婠跟她进屋,浓重的汤药味与刺鼻的辛辣一起钻进鼻中,她揉了揉发痒的鼻头,知道那是治头疼的药油味道。堂上已经传来雁歌的回话“老太太,夫人来给您请安了”,秦婠忙快步往里走。   “快,让她进来。”老太太声音急切。   秦婠绕过屏风,看到老太太正从罗汉榻上坐起,她额上戴着宽厚的勒额,小陶氏正挖了药油往她太阳穴上涂抹,三房林氏也正陪坐在下首,见秦婠进来朝她一笑。屋里站着五个婆子,都手捧册子等着回话,因为她进来了所以便停下。   秦婠要向老太太行礼,那礼还没落下,就被老太太拉到身边。   “你身体也没大好,不要多礼了。过来我瞧瞧,脸都瘦了。怎不在屋里好生歇着,过来做什么?”老太太拉着她上下一通看,不无心疼道。   “孙儿媳妇没事,吃两剂药也就好了,老太太别担心我。”秦婠扶老太太歪下,“倒是老太太这两日劳心劳力,累坏身体,是孙儿媳妇不孝,未能分忧。”   “说什么傻话。”老太太说着又咳了几声。   秦婠按按她的手,朝下面站的几个婆子温声道:“都有哪些要禀?”   当前那人便站了出来:“回老太太,夫人,上元灯节祭祀用的纸衣纸马已送来,厨房的家宴菜名已拟妥。园子里的花灯都挂上了,一共是两百三十盏,另外年前在张记订的十盏新灯也送来了,正等着账房支银子。”   秦婠点点头,看老太太不说话,便道:“十盏灯是我年前定的新鲜玩意儿,预备各房都送一盏,再留五盏给老太太设灯谜用的,让账房把银子结了,将灯送到老太太这里来。其余的事按旧例便是。”   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一个婆子,余下的婆子便一一上前禀事,也不是大事,都是杂务或各府往来人情,不到半个时辰秦婠就已处置完毕,老太太早已闭上的眼这才睁开:“人老了不能不服输,这脑袋记性都比不上年轻人。就这几件事我得让她们翻来覆去说上几遍才能听明白,唉。”   “老太太春秋正盛,是咱们府人多事杂,不管谁乍一接手难免忙乱。”林氏柔声安慰道。   “行了,别安慰我了。在我这屋里侍候了一天,你们都回去吧。秦婠,你留下陪我说会话。”沈老太太挥挥手,从榻上起来。   小陶氏与林氏便告辞离去。   ————   沈老太太摒退了所有人,连丫鬟都没留下,秦婠知道她有话要说,便倒了杯温茶倚到老太太身边,轻声道:“祖母,喝茶。”   “乖。”沈老太太接下茶,爱怜地看秦婠。二房那事,她对秦婠有些愧疚,可秦婠什么都没说,仍旧如故。   “孩子,委屈你了,如今府里也就剩你有这本事能管管家了。”   “秦婠不委屈,不过老太太倒是谬赞孙儿媳妇了。等清露嫂子调养好身体,咱们府的大局还得由她掌着,往上还有母亲与三婶娘,秦婠不过玉皇大帝手下听差办事的门将罢了。”   “哈哈。”沈老太太被她的比喻逗笑,笑过两声,面色又一正,“你二婶娘那样的人,清露夹在中间也难为,家事迟早要交还给你,你比我相像的要聪明。你母亲小陶氏是个不中用的,好在有几分孝心,可惜为人太愚,没那能力。至于你三婶……你记住了,这家交给谁,都不能给她!”   秦婠略惊,虽说三房老爷是庶出子,老太太不愿把家交给三婶打理也是正常,但这样不留情面的断然否定,连遮掩的理由都没给出一个,是不是有些不太寻常?   “祖母,三婶她……”   “你别问了,总之不能是她。”老太太道,“哪怕日后分府,三房也得跟着你们,你们只要保证他们衣食无忧,好好地打发两个丫头出嫁就是,两个丫头的嫁妆我这里出,你们不用理会。”   秦婠蹙眉。   这情况好生古怪。三房庶出,三老爷又英年早逝,林氏是寡妇,膝下只有两个姑娘,平时她深居简出,从不插手府中事务,若说宋氏是装出的慈悲,那林氏便是真的菩萨,像潭死水毫无波澜,无论好事坏事她都充耳不闻,甚至连自己两个女儿都不愿管。   如今老太太又这般声色皆厉发说出这番话,她倒想问清其后缘由。   “你别问了,该当你知道的时候,你自会知道。”老太太在她开口问之前就打断她,不想她再继续纠缠三房这个问题。   秦婠乖觉得没有再问,只道:“祖母,其实秦婠有个主意。如今咱们家的姑娘们都大了,也马上到要出阁的时候,日后必是一家正房,要主持中馈,老太太何不叫她们学着料理家事,以后嫁人了也知道些柴米油盐应酬往来的事,不至手忙脚乱。”   沈老太太盯着她,良久方道:“主意是好主意……只不过,丫头你是自己犯懒了吧。”   老太太偶尔精明的目光,与沈浩初有些像,一眼就能看透她。秦婠只好讪笑两声,她这提议确是因为懒症又犯了,这段时间应付家事已经让她筋疲力尽,她这么个闲散自在惯的人,若日日操心这一大家子事,恐怕得疯。家又不是她一个人的,她没邱清露那股劲头,原也只是为了查案才揽事,现在就算不能马上撇下,也给自己找些人帮衬着,所以主意就打到几个姑娘身上。   好在老太太无意追究,反觉得她这提议好:“按你说的办吧,让姑娘们知些俗务,你也不用一个人辛苦。秦婠,你可怨我?”   秦婠正开心,冷不丁听到老太太问自己,不禁抬头:“老太太何出此言?”   “前两日浩初同我争执,言及如今侯府景况,说府中腐朽至此,多是掌权之人无所作为,纵容底下的恶行恶状,他本要将你二婶毒害你之事报官,被我拦下。”   秦婠垂下头,看着老太太枯皱的手正微微颤抖。   这事沈浩初同她说了,之所以未将宋氏投毒一案报官,乃因老太太极力阻挠。   “不管怎么说,宋氏也是咱们家自我而下的长辈,在京中活动多年名声在外,此时若出了投毒的恶状,府里的名声就没了,几个姑娘的亲事,你浩文哥哥的功名,还有浩初的仕途名声,全都完了。”   像他们这样的世家,最讲清誉。小陶氏不争气,京中各府女眷应酬往来多是宋氏出面,秦婠未到之前,宋氏俨然是沈家这一辈最有名望的太太,在各处是挂了名的。眼前几个姑娘正值婚龄,若是宋氏下狱,那这名声就全完了,没有哪个好人家愿意娶犯妇之女进门,也没有谁会把姑娘嫁到侯府,且会成为沈浩文人生里最大污点,大房二房同气连枝,必也受损。   沈老太太自然要拦着。   他们都各为其家,只有沈老太太,要顾着各房子孙,难以放手。   “你放心吧,老太婆死之前,会让你们把这府分了。”见秦婠不说话,老太太长叹一声,倒在迎枕上。   秦婠从来没觉得沈家老太太已经这么老了。   ————   和老太太说完话再回蘅园,秦婠闷闷不乐。天色已暗,丫鬟位见她回来,忙将饭食传来。秦婠脾胃仍虚,晚上吃的都是容易克化的粥食,味道寡淡,她吃着没劲。沈浩初在她走后也出去了,现下尚未归来。   “蝉枝,去把我们府上各房名录取来我瞧瞧。”   舀了两口粥,秦婠便撂开手,想着老太太说的话,便吩咐道。   蝉枝应声而去,不多时抱回一叠册子,秋璃已经她桌前没吃几口的饭食都收走,三层烛台被摆到桌面上,秦婠就着透亮的烛火一页页翻起名录。屋里很安静,只有书页被翻动的声音。不知看了多久,沈浩初还是没回来,秦婠抚着僵硬的脖子抬头,面色有些沉冷。   身边站的人只剩下秋璃,她是秦婠心腹,向来有话就问:“夫人,可是有问题?”   秦婠点点头,在心中梳理着名录上发现的关系。她一直都将注意力放在二房,三房与世无争,所以被她忽略了。   “三房那边的丫鬟婆子,全都是老太太的人。”她若有所思开口。   按理邱清露管家这么久,三房那边的人早该有所汰换才是,但几年下来,在三房当差的丫鬟婆子竟都没变动过,哪怕这次沈浩初肃清沈家,三房那边都未受其扰,纹丝不动。她原以为三房置身事外,所以才能保存,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所有的丫鬟婆子,都是由老太太亲自指派,全与老太太身边最得信的人有关。比如三婶身边的严妈妈,那是老太太当年三位陪房之一的女儿,而三婶的贴身丫鬟画春,那是朱管家的孙女,拜了许嬷嬷做干娘。”秦婠对这两人最有印象,因为每次跟在林氏身边的都是这两人,不管去哪里,这两人都没离过林氏。   那严妈妈生了张马脸,横眉怒眼极是苛厉,画春虽然年轻,模样板正,也不常笑。那时秦婠以为这两人护主,总是跟着林氏,如今一看却不是这么回事。   再来便是三房两个姑娘。两个姑娘从出生起就被抱养在老太太膝下,这几年老太太年纪大了,她们才回三房,但也没住林氏园里,而另辟了一个绣楼给她们住。两个姑娘身边的人倒好些,不是老太太直接指派,但也多是许嬷嬷安排。   “那又如何?”秋璃不解。   秦婠摩挲着纸页,也在想秋璃问的问题。   一个女人嫁到夫家几十年,但凡正常点的都要培养一两个心腹放在身边使唤,又或者用自己娘家带来的人,但是林氏没有,她身边一个心腹都没有,全是老太太的人。   换言之,林氏在沈府无时无刻都被老太太监视着。   几乎算得上软禁。   可……为什么呢?   ————   翌日便是上元灯节,过了这一日,年便算彻底结束。   秦婠起个大早,穿戴整齐就拽着沈浩初去给老太太请安。今日沈浩初答应要带她去看元宵灯会,老太太已经允了,她怎不兴奋?家宴从中午开始,一直到晚上,所有人都围着老太太热闹,二房的人今天也出现了,除了宋氏。   天色刚刚降下来,灯火一盏盏亮起,满园彩辉交映,秦婠在老太太那里领了元宵,看了烟火,又陪老太太猜过一轮灯谜,把昨日送来的新花样绢灯给分了,老太太这才放他们出门。   “灯会上人多,你们这些跟的人可要上心,别把自家姑娘跟丢了!”老太太站在园子里看叽叽喳喳套斗篷的年轻姑娘,摇着头叮嘱道。   “放心吧,老太太,我一定把她们好好带回来。”秦婠上前笑眯眯道。   这趟看灯,她可不是独去,还叫了沈芳润与沈芳善,算是还她们上次的人情。二房也要去看灯,由沈浩文带着沈芳龄并岳瑜两个,邱清露有孕在身不能同行,就只能目送几人离去。   大房二房并不同行,套好的马车停在门口,两房人各自上车后,便隔了一大段距离前后离府。   “你都安排好了?”   车上,沈浩初问秦婠。   “我安排什么了?”秦婠装傻。   “不是你找小郡王与和安公主帮忙的?”沈浩初凑近了她。   秦婠的傻装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写的都是两年前想的坑,修仙是,网游是,这篇蜉蝣也是。 修仙那篇《美女修成诀》——媚宗始祖,天下男女,尽收其囊。 文案似乎有些邪恶…… 第77章 宁非   “我没,我就找了小郡王,哪能找上曹姐姐?”秦婠本也没打算瞒沈浩初,便解释起来。   霍谈那人虽然是京里有名的纨绔,但芯子还是好的,就是为人霸道张扬了些,加之身份关系许多行径都被人放大,所以成了恶霸,和从前的沈浩初有点像。秦婠才把钱博华的为人与结亲的事隐讳一提,霍谈已经自动联想出恶少骗婚、无辜女子被凌虐的事来,由此再衍生出自己拯求少女,拯救苍生的使命,顿时萌生行侠仗义的念头,根本无需秦婠多说,他就应承此事。   不过秦婠本不想将这事闹大,原想着让小郡王帮忙悄悄将他在书院的底查了,将他做的那些混账事昭告天下,这样母亲就不会同意这门亲事。谁知道这姓钱的自己不长眼,那日看到和霍谈一起的曹星河,以为她是哪里的红牌姑娘,竟然出言轻薄,惹得霍谈和曹星河大怒,又见他在书院还四处挑衅惹事,羞辱寒门士子,纵奴行凶,不仅强霸良家女子,甚至虐打同窗,恶行斑斑,便不肯轻易饶过他。   秦婠想着曹星河来信上说的关于钱博华的事就来气,她见沈浩初一语不发地听着,脸上不见喜怒,又道:“这事是你起的头,你让我以霸治霸,我才找小郡王的。”   “今日灯会人多,注意安全。”沈浩初抬头道。   “我们不动手,坐着看戏就行了。”秦婠狗腿地挨近他,眨巴眨巴眼睛。   马车缓缓停下,沈浩初把她的斗篷兜帽戴上,淡道:“街上人多,下去了跟紧我。”   秦婠心里高兴,嘴上却道:“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   扶着沈浩初的手下了马车,秦婠马上望向后边。后边还跟着两辆马车,前面一辆坐着小陶氏、沈芳华、芳润与芳善四人,这趟他们不止将三个姑娘带出来,连小陶氏也一并叫上了。最后那辆马车上坐的都是随行的丫鬟婆子,下来后就簇拥而至。   元宵灯会照例是在状元街,此时已是掌灯时刻,街上花灯齐亮,远远望去就只见人头攒动,是京城少有的热闹喧嚣。马车只能停在西街,再不能往里,沈浩初带着家眷踱步过去,左右与后边都是沈家随从,普通人很难靠近他们。   小陶氏自嫁入沈家后已有几年没出过府,这时见了灯会,既兴奋又胆怯,只将三个丫头都紧紧拴在身边,生怕一个人潮涌动就要将小姑娘们带走。秦婠跟着沈浩初,回头朝她们笑,她倒想过去和小姑娘们玩耍,可沈浩初牵着她的手就不肯放。   大庭广众下拉手,真是有伤风化,不过天黑也瞧不清楚,谁管这些呢?   秦婠随他牵着,难得安分地跟在他身边。   状元街两边树木拉好的长绳上挂着五色绢灯,商肆门庭前也垂着形态各异的灯,路一侧摆着各种露天小摊,小吃有糖葫芦、蒸糕、油糍粑;玩的有套圈、投壶、掷镖;姑娘们喜欢的有脂粉、头油、簪钗;杂耍的有顶碗、吞剑、戏法……东西都不是贵重的,但难得的是走南闯北的人聚到一块,一年到头也就只有这么一天,可以同时瞧见这些热闹。   作为这一年人间烟火最热闹的收场,灯会自然吸引了全京城的人。   “灯,沈浩初,我想要那盏最大最好看的!”秦婠东张西望半天,在卖花灯的摊前赖着不走了。   “这位娘子好眼力,不过这盏灯是我的镇店之宝,只送不卖。您猜对了上头的灯谜,我就送您了。”灯摊的老爷子穿着襕衫,笑嘻嘻着拈着须看沈浩初,“这位公子要试试吗?”   灯摊前已聚集不少人,都是文人雅士,大冷的天手里还攥着折扇,听到老爷子的话都开始起哄。沈浩初接过老爷子递来的谜面,红纸上是龙飞凤舞的字,是个字谜。   “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他边念边看秦婠期待的目光,四周起哄的人也安静下来,等他猜。   “是个井字吧?”沈浩初把谜底还给老爷子。   卖灯的老爷子拾掌一拍,见灯谜被猜中并无心疼之色,反倒满面喜色恭喜沈浩初,又命人取灯。四周爆起阵阵掌声,三房的两个丫头掩了嘴直笑,秦婠也兴奋得抱住沈芳华,直到那灯被沈浩初送到她手里。   “娘子拿好。”沈浩初唤她。   秦婠横他一眼,眼波潋滟,在灯下璀璨生辉。   因她得了灯,也不好让几个姑娘空着手,秦婠又让她们挑灯,最后将这摊上最漂亮的几盏绢都买下才作罢。   街巷尽头传来锣鼓喧天声,沈浩初正付钱,忽见原来还在摊上流连的士子都往巷尾跑去,连秦婠也道了声糟糕,她玩得高兴,差点把正事忘了。   ————   状元街的巷尾是文宣王庙,每到元宵必有诗会。原来这诗会在庙外举行,后来因为人越来越多,官府怕出意外,就在庙的正对面建了个状元楼,平时是酒楼,到了这日便用作诗会场地。   春闱在即,赶考的士子早已齐集京城,正是各路青年才俊最多的时候,到这日都要前来试笔,每年诗会上选出的诗魁,都会是当年春闱的头三甲,故而这元宵诗会又被称为试笔会。听说前几年皇上也会微服至此听他们作诗议事,作为朝廷选拔人才的参考,所以吸引了一大批学子前来。   秦婠拉着沈浩初是去凑热闹的,她早就在状元楼上订了雅间。诗会在一楼大堂,从二楼的环廊雅间可以直接看到。因为人多,即便是雅间也不过是以屏风与竹帘隔开的圆桌,但比起楼下拥挤的人潮也已经好多了。   “刚好走累了可以歇脚,咱们瞧瞧热闹。”秦婠招呼着小陶氏与三个姑娘坐了,这才在沈浩初坐下,见与他同桌她们还很拘谨,便找话题聊起,“你们知道第一届诗会的诗魁是谁吗?”   沈浩初正品茶,听到这问题,心道她又来了。   “是何人?”沈芳润好奇道。   果然,秦婠仰起下巴:“是咱们兆京三子之首,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卓北安卓大人。那年他刚满十八,这状元楼还没盖,他就在对面的文宣庙里舌战群儒,不仅赛诗,还针砭时蔽,正巧被当时还是太子的今上看到,太子亲赐龙佩以示嘉许,一时之间引为佳话。你们不知道,那时的北安叔叔风采绰然,让多少姑娘失了芳心。”   沈浩初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哪里有她说得这样夸张,这丫头是酒楼说书听多了吧?   “你说得好像自己亲眼见过一样?”沈芳华笑了。   “可不是亲眼见的?那年我爹带我去看诗会了,北安叔叔独领风骚,那叫一个厉害!”秦婠夸着,忽然发现身边的沈浩初良久未语,立刻转头,“当然,那是因为他没遇上我们侯爷,要是我们侯爷也去了,北安叔叔肯定不会赢得那么容易。”   沈浩初以为她要拍马屁,不料转个弯却只是安慰他,简直不知该笑还是该气,一时又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他十八岁的时候,她才十岁吧,他想像小一号的秦婠牵着秦少白的手被人群挡在外头,她必是不安分的,肯定要挣开父亲的手往人群里头钻,直到钻到最前面看得到他为止。那时的秦婠,应该有肉嘟嘟的脸颊,穿一身喜气的红衣,头上梳两个小髻,绑着红丝带,特别像年画上的娃娃。   如果没有这样阴差阳错的重生,他和她恐怕再有十辈子,也走不到一块去。于她而言,他是风采绰绝的长辈;于他而言,她也只是故人之女。   如此而已,没有交集,也不会遗憾。   ————   喝了两口茶,楼下铜锣声又起,诗会开始。主持者是名庐诗社的年轻学子,声音洪亮,说着“以诗会友”之类的开场白。第一场赛诗为命题诗,限题限韵,要参与的才子均可上场。场上已摆着长案,案上是文房四宝,供赛诗的才子使用。时限为一支香,铜锣再次敲响时,香被点燃,燃尽之时停笔。   “看,是我们家的浩文哥哥。”沈芳善坐在最靠外,忽然瞧见沈浩文拱手上台,不由嚷起。   几双目光都集中到了场上,秦婠嫌坐在桌前看得不真切,索性拉着三个姑娘坐到外推的美人靠上往下看去。   “不知道今日能不能再出一个惊世之才呢?”秦婠意有所指地拉着沈芳华往某处呶呶唇。   沈芳华正纳闷着,忽然瞧见秦婠所示之处站的人,顿时红了脸。   人群之外的墙根下,段谦正穿一袭单薄却素净的月白襕衫静静站着,并未上场。   ————   段谦不是独自来的,他身边还站着另一人。   “你怎不上场玩玩?”那人穿着竹青的广袖长袍,长发高束,站在灯影里像一丛修竹,说话间唇边勾着笑,手里把玩着木指方,翻来覆去地快速变幻指方的形状。   “这种出风头的事,不适合我。”段谦答得简单。   “那如果为了她呢?”那人手一抬,指向对面二楼的雅间正看着段谦的人。   段谦抬起头,正看到蒙着薄纱美目盼兮的姑娘,一眼便认出:“沈四姑娘?”   “她们是谁?”那人又问道。   “镇远侯府的家眷。”段谦见沈芳华已羞得低了头,心里浮起丝涟漪。   沈浩文递给他品评的诗作,他怎会看不出来是出自闺阁女子之手?而沈家的几个姑娘,除了沈芳华之外,没有第二个人会写出这样的诗,他就知道,未曾点破罢了。   可人家是公侯小姐,他不过一介布衣,不敢痴心妄想。   “旁边那个人是谁?”那人忽又问道,人已从灯下走出一些,露出面如冠玉的年轻脸庞。   “哦,那位是镇远侯夫人,原来秦家的大姑娘。”段谦回神解释道。   那人脸上漫不经心的笑被幽沉的静默取代。   香就要燃尽,诗会主持人提醒了一句:“香只剩一寸了。”   那人突然嚷起:“还有一个人!”   场下原本安静的文人都被吓了一跳,没等回头,就见有个人飞过人群头顶。   段谦只来得及听到一声蚁语:“上去吧,别给为师丢脸。”人就被宁非给扔到了台上。   ————   “啊。”沈芳华紧张地揪住衣襟,目不转睛地盯着段谦,替他担心。   段谦在最初的尴尬过后,很快镇定下来,连想的时间都没有,便提笔龙飞凤舞写下一阙七言绝律,“当——”铜锣敲响,最后一寸香燃尽,众人收笔。   主持人对段谦这个赶在最后一刻上场,却还能将诗写完的人十分有兴趣,第一个便先过来将他的诗作展于众人面前品评。   沈芳华替他捏的那把汗总算慢慢松掉,倚在她身边的秦婠却早就将注意力挪到他处。   人群之外,有道目光紧紧望着她,带着与她相同的疑惑。   心脏突然间应和着某种感应的节奏而怦怦撞起。   那个人是谁?   她探向栏杆外,很想看清楚适才站在段谦身边那人的模样。   ————   “危险!”沈浩初一把将半身探出美人靠的秦婠抓回。   秦婠脸上犹带迷茫,看到沈浩初脸上的急怒时方回神,好在沈浩初并没责怪她,也将目光转向她所望之处:“那个人可能就是段谦的老师,云阙先生。”   那位置人影已空,她没看清,他却看到了,云阙非常年轻,不过十八岁。   “哦。”秦婠点点头,勉强将心口突如其来的震颤按下,走回桌边饮了口茶安神,却忽然发现小陶氏不知几时已经站在了隔帘之下。   一帘之隔的隔壁雅间坐着五、六个人,听声音男女皆有,狎语浪笑不绝,只听其间有人道:“听说钱夫人这两日替钱公子寻了门好亲事,钱公子喜事将近,日后怕不能再出来同我们寻欢作乐了。”   “这你就不懂了,夫人替咱们公子寻的姑娘,那可是顶好拿捏的脾气,日后还不是咱们公子说一她不敢说二?若敢有怨言,就跟那倚翠一样,几个鞭子下去,还怕她不从?”另一人得意开口,期间不知揉了身边女人哪个位置,惹来几声娇喘。   “这是哪家姑娘啊?”   “镇远侯家的四姑娘。”   “镇远侯家的姑娘,你们也敢动?”   “那又如何?不过是填房生的不得宠的姑娘,况且嫁到秦徐天高皇帝远,娘家再得势也管不着,凭她哭喊争闹也无用。”   “哈,倒是打得好算盘。来来来,钱公子,咱们走一杯,当是先贺你大喜了。”   有人举起杯来,可迟迟不见回应。   “钱公子?”   钱博华站在美人靠前,看着对面雅间栏前站的女人已经丢了魂。 作者有话要说:  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南朝,鲍照。 节日快乐。 第78章 起火   楼底下正在评诗,三个姑娘看得正起劲,尤其沈芳华,秦婠却无心多看,走到小陶氏身边轻唤:“母亲?”   小陶氏脸色已白,手情不自禁地紧抠竹帘,听到秦婠声音恍惚道:“这旁边的是……”   秦婠借着帘间细缝看到隔壁雅间景象,男女搂作一块,淫/语艳笑不断,手脚相互搓揉,才一眼就叫她面红耳赤。虽知钱博华行事无度,但亲眼所见还是让她惊愕。今日这里天下文人汇聚,谈风颂雅论古今,便是旁听围观也都保持清明,钱博华这做法和搂着娼妓进书院有何差别?堂而皇之宣淫。秦婠脑中不禁浮出书院夫子气急败坏的声音:“有辱斯文。”   小陶氏“啊?”了声,秦婠已经放下帘子,小声道:“隔壁好像是礼部员外郎钱家的大公子,就是……就是婶娘要替四妹妹说的亲……”   一句话,说得小陶氏脸色又白三分。   秦婠便心中有数。今日这位置是她精挑细选过的,特地托人安排在钱博华旁边。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既然小陶氏执意认定钱博华,那就叫她亲眼看看钱博华到底是什么货色,这要比旁人说一万句话都有用。不过这钱博华也是出人意料,她以为到状元楼里他至少要装上一装,不该这么快露出本性,不想人家连掩藏都不屑,寻欢作乐都作到这里来,倒省她功夫。   隔壁的亵玩声还在继续传来,不堪入耳,小陶氏一言不发走回桌旁,楼下突然爆出阵阵喝彩声,原来是诗会已到第二关,第一关被挑出的六位才子联诗作对,考的急才,不时有惊人之句爆出,比第一关更加刺激。   “婶娘快来看,那位段公子才思敏捷,好生厉害,其他人都快接不上了。我记得他是我们浩文哥哥的同窗吧,上回雪宴时来过咱们家。”沈芳善忽回头,一派天真道。她的年岁最小,说这番话时带着孩子气,没人往他处去想。   小陶氏早就六神无主,哪有心思听楼下的联诗,沈芳润接到妹妹目光,过来拉她。   “婶娘快来。”   小陶氏浑浑噩噩被拉到美人靠前,看到沈芳华全神贯注地听楼下联诗,对旁边的事一无所知,她忽愧由心生。   秦婠今日目标已经完成泰半,心情好得很,拈起颗桔子细剥。   “底下烦死了,白天在书院听还不算,晚上还到这里再听。钱公子,咱们换地方玩吧。”隔壁的人喝了酒,说话声音越发大起来,嚷嚷得两边都听到。   “给我起开!”钱博华厚沉的声音响起,那人似乎被他一掌推开。   秦婠听到摔帘声与几声叫唤:“钱公子?这是去哪啊?”   那钱博华已然离去。   秦婠走到美人靠前,看到对面雅间里站的女人。   红衣黑发,容色照人,不是曹星河,又是何人?   ————   沈浩初也看到对面的雅间了。垂帘之内,除了曹星河外还坐着两人,看不清模样,而与这雅间左右相临的四个雅间坐满,却无人一走到美人靠前听诗。   “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主意都敢打到他身上?”他看了两眼,回头沉下脸看秦婠。   秦婠听得莫名其妙:“他是谁?”   霍谈和曹星河想的损招原是个美人计,拿星河作饵诱使钱博华当众发狂。只要他敢对霍谈和曹星河出手,一个皇亲国戚一个新封的公主,随便哪一个身份都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在这种地方犯下此等恶行,恐怕不到第二天就要传遍全城,到时候他在京城混不下去,还要被治个大不敬的罪。   方法虽然损,不过比起收集罪证再将他的行径昭告天下可快了许多,那些被他所害之人大多畏于他的淫威不敢出声,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揭穿他的面目,也只能另辟奚径。   如此一来,救得也不止是沈芳华一个姑娘,后面恐怕没有人家敢和他结亲了。   秦婠觉得这方法干脆利索,可她没听他们提过这里边还牵涉到其他人呀。   什么时候改了计划,他们没告诉过她呀。   “你仔细些看曹姑娘左右两边雅间里的人。”沈浩初见她两眼发懵,知道连她也被蒙在鼓里了。   秦婠望去,虽只有些影子,但她也看得出左右雅间里的人都正襟危坐,身板厚实挺拔,看着不像普通人,倒像是军中将士,而曹星河也比平时更沉静。   “那是羽林军。”沈浩初给她解惑。   秦婠大惊:“那是皇上的……”   她眼一晕,已然猜着曹星河身后那人身份。   ————   那厢,钱博华已摸着下巴往对面雅间走去,身后还跟着四个孔武有力的随从。   酒气上脑,色欲熏心,他已顾不了太多,只要想想能将那活色生香的大美人绑上铐住随意凌/虐,他脑中就只剩嗡嗡作响的轰鸣声,像被某种本能牵着鼻子走。   还没靠近那雅间,他就见她恰好出来,正要往楼下走。   红衣之下是摇曳曼妙的身体,她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除了美还有风情。   “小娘子,要往哪里去?”钱博华一步拦到楼梯前,将她去路给堵住。   “怎么又是你?”曹星河冷冷开口,在离他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下。   “原来你还记得小爷?”被她拿眼白一顶,他通体舒畅,“今天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没与小郡王一道?”   说话间他看看四周,并没瞧见霍谈身影。事实上上回碰面过后,若非无意间发现了霍谈身份,他就已经下手抢人了。从前就常听人说小郡王是烟花柳巷的常客,也不知他从哪里挖到这活宝贝的,真真是羡煞众人。   “滚开!”曹星河多看他一眼都嫌眼睛脏。   “小郡王今日怎么把你丢下了?一个人在这里好生寂寞,小爷陪你喝两杯如何?”钱博华往她身边走去。要说这钱博华生得也不错,就是面皮浮白,眉心裹着流气,整个人像充气的面粉,毫无少年人的英气。   “你陪小郡王都可以,为何不能陪陪小爷我?要多少银两你开口便是,小郡王能给的小爷也一样可以。”见霍谈不在,钱博华胆子壮大,说话开始没有顾忌,伸手就往曹星河脸上挑去。   不妨曹星河身后有人走出,窄细的声音响起:“何人在此喧哗?”   钱博华手一收,看到走出来两人。两人都面生得很,当前那位穿暗金纹玄色锦袍,打扮得并无特别,不过生得剑眉朗目英挺非常,另一人跟在后边,着寻常青袍,年纪略大,像是管事,刚才问话的就是这人。扫了两眼,他就把注意放在前面这人身上。他自问在京城也算交友广阔,却似乎没听过这号存在。   “原来是有了新欢,难怪没与小郡王一起。小爷是泰徐钱家的,他又是谁?”   那人不理他,只朝身后的人耳语两句,身后的人便道:“我家爷说了,你还不配知道他是谁,快点离开。”   钱博华闻言目光一狠:“无名之辈敢在小爷面前大放厥词?也不打听打听爷的来历。皇帝都要敬我爹两分,你算什么?”   因为这二人身边没有跟着护卫,脸又生,他胆就肥了,眼光只在曹星河身上打转。   那人目光一沉,曹星河便朝那人垂头,话说得恭敬:“爷,莫与这起跳梁小丑多语,免得坏了您的雅兴,咱们下去吧。”   “美人,要往哪里去?不如跟小爷走罢……”钱博华难得逮到这个机会,又见她身边站的不过是无名之徒,哪能轻易放过,当下伸手抓她。   曹星河哪容得这人碰到自己,轻轻一避就闪开,顺势加上一脚,就将这人踹得趴在地上。   钱博华出了大丑,恼羞成怒地招呼手下人一拥而上要抓曹星河。   ————   秦婠有些不安地站在美人靠前,目光紧紧盯着对面。   沈浩初已经过去见皇帝。他既然来了这里,又看破皇帝身份,若不过去行礼反倒不好,再加上也担心钱博华生事引得大乱,所以匆匆走了,只叮嘱秦婠不论出了何事一定要留在雅间。   正担心着,忽然间楼下一阵骚动,原本正在台上高谈阔论的学子与看客都一齐往某个方向退开,惨叫声接连响起,两人一前一后从西楼梯上滚了下来。秦婠并沈芳华姐妹三人和小陶氏都是一惊,不知出了何乱。秦婠下意识看向对面,已见帘子后影影绰绰,她捏起把汗,开始担心沈浩初,却闻又是声惨叫响起,雅间帘子被打烂,有个人被狠狠击飞,从二楼扶栏飞出,撞在楼旁挂的宫灯上。   呼地一声,宫灯被烛火烧着,又被撞飞到对面帷幔上。   火势几乎在眨眼间就烧起。   原本尚还平静的人,一瞬间炸沸。   沈浩初正好冲到曹星河那里,才把扑到自己身前的人解决,就瞧见对面烧起的大火,秦婠恰站在那帷幔旁边……   整个状元彻底大乱,“着火”的尖叫声不绝于耳,人群像疯了般往外冲去,楼上的人也纷纷往楼下逃命,只有站在台上的段谦拔腿朝往东楼梯上冲。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致死。 第79章 哥哥   火舌顺着幔帐往横梁与木扶栏上窜,上下二层的人都乱成一团,下面的人往外冲,上面的人往楼梯涌,西面打斗还未结束,有人头破血流地滚下梯,呼喝声响与兵刃相交的争鸣嗡嗡不绝。众人不知所措,逃跑中又互相推搡踩踏,一时间惨叫呼救声连连。   秦婠脑中空白一片,耳畔是小陶氏、沈芳华几人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焰光印在瞳孔里,渐渐放大。   她骤然转身:“快走,下楼!”   “对,下楼!”小陶氏这时倒将从前的懦弱抛开,先抓起沈芳华的手,又抓住最小的沈芳善,“都抓紧了,跟着我。”   秦婠推沈芳润:“跟着母亲,快!下面人多,你们护好太太和姑娘们。”一时间她又急声催促跟来的丫鬟婆子,可众人早都慌了神,哪顾得上这许多,虽不说背主先逃,却也没了章法,无头苍蝇似的向外冲去。   可外面的走廊早被这一层往下逃的人堵实,东楼梯就在她们雅间外面,人从楼下堵到楼上,整个状元都被逃跑的脚步震得颤动不止,像要垮塌一般,她们想出去也很困难。   楼下大门被人撞倒,冷风刮进来,帷幔的火被风一吹又飘向二楼,瞬间点着秦婠雅间挂的竹帘。秦婠还在后面站着,火舌舔着她的背心而来。   “蹲下!”   冷不防耳边响起一声冷喝。   秦婠也不知道那声音对着谁在说,只觉心弦微颤,本能的反应快过她的脑袋,她瞬间抱头蹲下。身后似有利刃切过的声音,原来被火烤得灼烫的背心突然失去可怕的烧灼感,她抱着头朝后望去,只看到宽大的衣袖挥舞得像鸽子翅膀。有人执剑削掉那道挂起的竹帘,又腾空跃起,长腿一扫,将着火的竹帘踢向栏外。   外面便是挑空的状元楼大堂,刚才还站满人的会诗台上,此时已空无一人,所有人都挤到门前。会诗台前挖有鱼池,养着一池锦鲤,喻义鲤鱼喻龙门,那着火的竹帘正好落进池中。   秦婠危险暂除,站起时恰见到对面的沈浩初站上美人靠。   救她的人背对着她,瞧见这幕发出声低沉的笑,也跟着站到美人靠上。   “不错的法子。”他似乎呢喃了一声,手里长剑已削向着火的幔帐。   ————   沈浩初揪紧了心看对面的情况,有一瞬间脑中是全然空白。隔得这么远,他帮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苗窜向她。他无计可施,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人人夸赞的急才、聪明、多谋,通通都成为没用的摆设。   他救不了她。   在看到那人出手救下秦婠那一刻,他才松下一口气。   可秦婠的危险,亦或说这楼中所人的危险都没解除,各处悬挂的幔帐就像烟花的棉芯,火舌稍一舔舐就开始蔓延。电光火石之间,沈浩初折了根椅腿,一脚跨上美人靠,将那椅腿当成长剑,削下了帷幔一端。这些帷幔有两端是系在东西雅间的横隔上,他削下一端 ,另一端就要靠对面的男人。   那人果然会意,与他目光一个交汇,手中长剑便想也不想地出手。   东西两边同时施力,足够把所有烧着的帷幔扯下来。   ————   “啊!”钱博华被一脚踹到楼梯横栏上,捂着胸惊骇地看着从四周钻出的护卫,还有铁青着脸的男人,而他带来的人已经被打得非死即伤,他知道自己惹到不该惹的人。四周的惊叫声不断响起,刺破耳膜,不断有人往楼梯口逃来,他惊惧不已地看看对面冲来要抓自己的人,一咬牙翻身从楼梯上跳下逃命。   不管怎样,闯下这大祸他要先回家求祖父救自己。   “别追了,随他去,先救人。”少年天子霍泽双眸蓄怒,暗忍着开口。   “皇上,您还是先出去吧。”董公公在他身边急劝。   “现在出去,岂非更危险,放心吧,火已经控制住了。”霍泽目光望向大堂中央,“那人是谁?”   沈浩初他识得,但和沈浩初一起救火的人,他却不认得。   年轻,身手了得,反应机敏,应是可用之才。   董公公刚要回答,却忽见悬在状元楼正中最大的三盏灯随着幔帐的扯落而断下,沈浩初和那人只能救到一盏,最后这盏却是悬在近门的地方,底下是拥挤慌乱的人。   他情不自禁叫出。   “侯爷,这灯交给我。”旁边的曹星河娇喝一声,火红的身影已纵飞而出。   “和安公主……”董公公讶然叫起。   霍泽却面露一丝异色,叹道:“和安……也是人才,可惜……”   可惜却是曹启苏的女儿,可惜要嫁往回纥,如果只是个普通女人,他也许能够放心,但这个曹星河,若是去了回纥,只怕日后会酿成大患。收回西北政权,灭了曹家,打退回纥,才能让他放下西北这个心腹大患。   ————   状元楼外本就拥挤的街巷因为突发的情况跟着乱起来,人群不明何事,受到惊吓,人潮慌乱无序,相互推搡,里面的人想往外走,外面的人又堵进来,水泄不通。   燕王霍宁今日与五城兵马司合作,负责状元街的巡防,已在阙楼上坐镇了一整天,眼见天色晚去,再过两个时辰,这元霄灯会的人潮就该散光,他正约两个属下在差事结束后去喝一杯,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乱子。   幸而阙楼离状元楼很近,他骑着马很快就赶到。   “全街戒严,疏导人潮往就近的出口外撤,快!若遇伤者送往最近医馆。”霍宁坐马背上下令。   大批军队出动,开始控制慌乱失措的人群。   “皇叔!抓住他!”忽然间人群里响起霍谈声音。   霍宁循声看着,果见霍谈被夹在门口的人群中,正不住地跳起示意,他往其示意的方向看去,见到个佝偻着背缩头缩脑的男人正在人群中里寻隙便钻,眼见要逃出去。   “抓住他。”霍宁一声令下,左右上前像猫逮蚝子般将那人拎起。   “钱公子?”霍宁倒是认得此人,正有些奇怪,霍谈已经冲到他面前。   “皇叔,就是这人引的火,皇……皇上和星河还在里面。”他凑近霍宁低声道。   “什么?!”霍宁脸色骤变,当即翻身下马,狠狠剜了霍谈一眼,命身边士兵开路,将急涌而出的人流强硬分出条道,他疾步冲入,直将一身胄甲磨出铿锵之声。   才刚迈进大堂,他便闻得娇斥:“让开!”一抬头,天上硕大绢灯砸下,他小退半步,只见绢灯被人撞开,砰地一声掉进鱼池里,溅起满天水花,火红的人影在他眼前落地。   “燕王殿下。”曹星河喘着气道。   霍宁看到她,心里一定,随即问道:“皇上呢?”   “在楼上!”曹星河用目光示意。   霍宁点点头,只道了声“你注意安全”,就带着人冲向二楼。   ————   惊慌之中,沈家女眷已跑进外廊,等进了人群便已身不由己,只能被迫地跟着人流往楼梯撤下。   “嫂嫂她们呢?还有哥哥?”沈芳华被小陶氏拽着,已经被人群挤到楼梯口,忽然发现秦婠和秋璃几人没有跟上来。   “不知。”身后的沈芳润慌乱地回答。   “先出去再说。”小陶氏左右手各拽紧一个人,到了这危急时候,她反顾不上紧张害怕了。   前后都是人,进退不得,纵是她们有心回头去找,也没办法。   几人被挤着走到楼梯口,却忽然听得一声惨叫,脚下的楼梯发出噼啪裂音,竟是这木楼梯承受不住众人踩踏发生断裂。有人踏空陷进了窟窿里,后面的人煞不住步子,就往下栽去,滚雪球似的摔下去。   “啊!”沈芳华与小陶氏几人步子一乱,站在楼梯口前堪堪被人撞下,不防旁边一人从下往上冲来,嘴里低喝着“得罪了”,纵身一扑,就将沈芳华几人扑到楼梯口旁的花几下去。   那地方是个凹角,没人往里冲,她们逃过一劫,正惊魂未定,只有沈芳华定睛一看,却见上来救她们的正是段谦,不由红了眼,唤了声:“段公子。”   段谦抬头,衣冠虽乱,面色却还镇定:“几位莫慌,我带你们出去。”   他正安抚着,外面却又传来齐整的喊话:“火已熄灭,不要慌乱,保持冷静,勿踩勿踏。”   ————   秦婠还站在雅间里,看着站在美人靠上的人,不知道自己为何激动。明明是惊险非常的时刻,四周的哭喊却好像突然远了。   火情已被救下,那人似有所觉,转身从椅上跳下,道了声“没事了”,将手里的剑归鞘。   秦婠这才看清这人模样。   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削脸飞眉,下巴有浅浅美人沟,模样俊俏英挺,带着少年张扬的气息,只那一双眼,却似在尘世里滚过般,老练沉凉,叫人心疼。   见她定定看着自己,宁非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小小的指方从袖里滑到掌中,他飞快转起。秦婠的目光就落到他手上,八格方木以榫卯为扣拼着大方木,在他指下流利地变幻形状,忽长忽短,忽方忽扁。   “你喜欢?”宁非看她盯着木方,想了想,把木方递到她面前,“送给你。”   秦婠愣愣接下木方,宁非便笑了,一笑,唇边就是浅浅的涡,将他眉间的沉凉打散,方像个真正的少年。   “小丫头,你叫什么?”宁非问她。   “为什么叫我小丫头,你又能有多大?”秦婠摸着木方问他。   “应该是十八吧。”宁非也不太肯定。   “我也十八。”秦婠道,她离十八足岁还有三个月,可谁管呢?   宁非的笑更大了:“你这么小,又矮,肯定没我大。差一天,一个时辰,我也比你大,你得叫我哥哥。”   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宁非自己也奇怪,但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好像自己真有个妹妹似的。   秦婠却是一愣,不知想到什么,心里隐隐有些难过,捏着指方岔开话:“我叫秦婠,刚才谢谢你。”   道谢的话才说完,外头已经有人冲进来。   “秦婠。”沈浩初的声音很急也很重。   “侯爷。”秦婠转身看到他,已将身边的事都抛开。   “你没事吧?”两人异口同声。   沈浩初沉默片刻,伸手将人紧紧拥入怀中,唇抵在她的发上。秦婠靠在他胸前,听到他胸膛里咚咚作响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   良久,秦婠才想起身边还有个人,倏尔脸红地推开他,往那人处看去。   那地方早已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有事晚回来了。 明天要出门办事一整天,怕来不及更了,大家不要等了噢。 第80章 退亲(修)   军队的进入让失控的场面很快得到控制,惊慌的人群逐渐被安抚下来,只剩下伤者的哭嚎声。元宵节本是喜庆之日,这诗会又是拔才之事,霍熙本满怀兴致而来,不料却遇上这样的事,本就喜怒难明的脸已是风云变幻,似有骤雨倾盖而下。   “皇上,让羽林卫护送您先回宫吧,这里的事情交给臣。”霍宁见局面已经安定,回到霍熙身边道。   “皇兄,不急。让你的人把伤者都送到下面,朕已着人去请太医前来救治了,此乱有一半因朕而起,朕大意了。”霍熙沉声道,又叫来董胜,吩咐道,“传朕口谕,在此乱中受伤百姓都由太医院接诊,一应诊金药费皆由宫中来出。”   “是。”董胜行礼退下。   霍宁心中欣慰,坚毅的面容闪过几分赞许的温柔:“皇上仁慈。”   虽是兄弟,但霍宁长出霍熙许多,从前在宫里多是霍宁教导照顾霍熙,于霍熙而言,这个兄长有半师半友之情,甚至还有一份类似父亲的情感。   霍熙待霍宁甚是客气尊敬,闻言只道:“皇兄过奖。走,带朕去看看受伤的百姓吧。”   “皇上请。”霍宁退开半步,请他往外。   少年天子背影越发挺拔,不再是从前牵着他的手踏过后宫血流成河的孩子。   一手仁慈,一手残酷,帝位向阳,背光之处落满阴影。   ————   “母亲和妹妹都往楼下逃了,也不知眼下如何。”秦婠朝外张望,手里不知不觉转起指方,“我们出去找他们吧。”   沈浩初把她拉到椅上坐好,道:“你在这等着,外面人多更危险,我去找她们。”   “秋璃,好好陪着你夫人。”沈浩初叮嘱秋璃一声,正要起身,不妨衣袖被人扯住。   “你又要让我一个人在这里?”秦婠拽着他不松,眸中流淌出几分眷恋。   沈浩初的心忽然酸软,他转而攥起她的手,只道:“那你跟着我,小心点。”   秦婠这才笑了,用力“嗯”了声起来,随他往外走,才行至门帘处,那歪斜的帘子被人挑起,一群人进来。   “火险已除,没有危险了,贸然出去反容易被人挤伤。你们先在雅间里歇会,等人流散去后再离开。”   男人沉润的声音传来,秦婠和沈浩初抬头望去,竟是沈家女眷和段谦一起回来了。秦婠见两个丫头扶着段谦进来,沈芳华跟在旁边眼眶通红,不由急道:“怎么了这是?可是伤着了?”   “都是我连累了段公子。”沈芳华将蒙脸纱巾取下,脸上已有泪痕。   “与姑娘无关,是在下自愿,救人之时哪顾得上许多,姑娘不必自责。”段谦忙道,又要给沈浩初作揖。   沈浩初见他手被人搀着,约摸是伤到手臂,忙扶他到椅上坐下,只道:“段公子不必多礼,本侯还要谢公子相助之恩。段公子可是伤到手了?”   “是啊,刚才楼梯被踩断发生滚摔,我们也差点摔下去,是段公子从下面冲上来把我们几个推到旁边,但他自己却伤到了手。”沈芳善清脆的童音十分清晰,话音还带着后怕的颤意。   “马上就要春闱,你这手若是……”沈芳华闻言眼眶又是一烫。   危急之时,个个都只顾往外逃命,只有段谦冒着生命危险从下面上来救自己,若是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叫她心里怎安?   “左手而已,无妨,右手尚好,况也不是什么大伤,姑娘不必担心。”段谦云淡风轻的笑道,并无居功之意。   小陶氏从旁看了许久,忽道:“段公子为救我们而伤,我们感激不尽,侯府亦不会坐视不理,这段时日就请段公子到府中暂住养伤,让我们略尽心意,以报大恩。”   “不,挟恩图报非我辈……”段谦忙起身要让。   “母亲说的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一会段公子就随我们回府,我们必定请名医为公子医治,公子切莫客气,就算不念恩情,公子与我们家大公子也是同窗,这情宜也是要顾的。”秦婠马上接口,把段谦堵得说不上话来。   难得小陶氏松口,可见世事福祸相倚,确有否极泰来一说。   “不知道大哥在底下如何了?”沈芳润忽想起沈浩文来。   “浩文兄应已带着贵府三姑娘出去了。”段谦道,他刚才在楼下看到沈浩文带着沈芳龄往外冲。   几人都挑挑眉不作回应,只有沈浩初淡道:“出去了就好。”   “咦?谢皎呢?”秦婠的目光在屋里睃过一轮,发现还少一人。   “谢姐姐刚才在外见着一个伤重之人,替他救治去了。”秋璃忙道。   “她在下面救人呢。”沈浩初倚着美人靠往外看,目光所落之处,却是缓缓靠近谢皎的霍熙。   该来的,总是避不过去。   ————   伤者都被抬到会诗台上暂时安置,无关人士已被清出状元楼,楼里只有伤者哀嚎声,太医还没赶来,只有谢皎不顾身份蹲在地上查看伤者。伤者二十来人,多是皮肉伤,还有骨伤,并不致命,但也有几个是滚下楼后撞击造成的昏阙亦或被人重踏胸肋伤及内脏。谢皎让轻伤的人集中挪到一个位置,剩下以布条为记,手伤绑手,脚伤绑脚,以便后面赶来的太医能第一时间知道伤情。   伤最重的几人则被抬到会诗台最右侧,谢皎蹲在地上给他们做紧急救治。   霍熙踏上会诗台时,正见到谢皎掰开一个伤者牙关,将那人口中堵着气管的秽物抠出。不过及笄的少女,脸上是见惯生死的平静,多少让人诧异。   “这位是镇远侯府的婢女,臣见她粗通医术,便留她在此救治。”霍宁解释道。   霍熙点了点头,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撕得残破的裙摆,温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声音,谢皎震了震,转身并不抬头,只道:“民女谢氏。”   霍熙双眉微蹙:“你知道我的身份?”   从头到尾,他都没向人表示过自己的身份。   谢皎波澜不惊:“您与燕王殿下一起,身份必然尊贵。”   “谢氏,呵……”他似有些嘲讽,缓慢地蹲到谢皎身边,小声道,“你不抬头,不报名,以为我真的认不出你来,皎皎?”   “……”谢皎骤震抬眼,目光落进霍熙漩涡似的瞳孔里。   “我找你七年,你藏得可真深,都长这么大了。皎皎,我的六妹妹,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宫?”   少年的声音如沐春风,却隐约带着某种执拗,绵里藏针。   ————   一场混乱搅灭了元宵喜庆,灯火未歇,长街已空,只有持/枪站在长街两侧的兵士,宛如石像般屹立着,从状元街一路排到了皇城前。   秦婠与沈浩初走到西街街头,才看到自家的马车以及站在马车前焦急张望的沈浩文。   虽然先一步离开状元楼,但沈浩文并没先回府,只打发车马送沈芳龄回家,自己则留下等消息。   “浩初,你们可好?我送三妹妹出来后本想带人进去找你们,不过路已被五城兵马司给封了,不让进。”沈浩文看到人忙迎上去,又见段谦被人搀扶着,神色一急,“段谦?这是怎么了?”   “大哥,我们没事,不过段公子为了救母亲与四妹妹几人受了点伤,我们打算接他回府医治。”沈浩初面色一缓,温道。   “原来如此,快上马车吧,咱们回府再说。”沈浩文说着让他们上马车。   街边停的沈府马车比来的时候要多,还添了一批新赶来的护院,沈浩文所言非虚,他确是打算带人进去找沈浩初,只可惜被五城兵马司给挡下了。   大房二房龃龉虽深,但多是后宅阴私,到底兄弟情分仍在。   “多谢大哥。”沈浩初作了个揖,先让人扶着段谦上马车,又看着女眷全都上去后,才带着秦婠坐进车里。   一上车,秦婠整个人就歪到沈浩初怀里。   又惊又吓地一晚上,她倦意已深,沈浩初搂着她绵软的身子,手一下下抚着她脑后发髻,她乖顺慵懒问他:“侯爷,今日救我那人,你可认识?”   沈浩初想起那少年:“只知其名号,当是云阙无疑,旁的我也不知,不过他与段谦乃是挚交,日后也许还能遇上,你我再行谢他。”   秦婠摩挲着手心里攥的指方,想的却不是如何谢云阙,少年的面容不断在眼前闪过,他们长得并不一样,可不知为何,她见着这人总有临水照影的错觉,很是奇特。   两人各有心事,她不再说话,他便也沉默起来。   这一世重生,总以为料得先机便能避开许多事,但有些命数却避无可避,那些注定重逢的缘,注定分别的结果,还有无法控制的局势,像脱缰的野马,朝着另一条路狂奔。   而四年之后,卓北安寿终之时,他还会不会存在?这个问题,突然像条毒蛇,窜进脑中。   ————   元宵过后便出了年,沈府撤下各处挂的灯笼与幔帐摆设,秦婠再度掌府。府里一番清洗,换上的大多是沈浩初新挑的人,秦婠理起事来轻松不少,她悄悄安排了人开始暗中盯着三房,却又因三房都是老太太的人而不敢太过接近,不过在外盯着。   状元楼混乱的第二天,罪魁祸首的钱博华就被皇帝亲自发落。钱博华举人身份由朝廷收回,并且即时革除生员资格,永世不得复名出仕,并领杖责三十。其祖父第二日求见皇帝,在御书房外站了三个时辰,都没能得到面圣机会,踉跄出宫之后就接到皇帝降罪旨意,责其管教无方、纵容子孙行凶,同样的,远在泰徐任太守的钱父亦不能幸免,皇帝钦定御史前往监察,准备肃清泰徐,不过此是后话。   就京城而言,钱博华被革除功名,这辈子不能再入朝官,又被皇帝亲自降罪,这辈子算是废了。小陶氏第二天一早,就派人往钱家要收回沈芳华的庚帖,将此亲事作罢。那钱夫人见儿子前途尽毁,更不会有人家愿意把姑娘嫁过来,自然不肯放过沈芳华,亲自闹上沈府,直言宋氏收了她五千两的聘金,许诺这桩婚事定成,还有字据为证,若是亲事不成,她就要将此事告上官府,定宋氏个讹诈之罪。   此事一发,别说宋氏,连小陶氏都吓得晕了过去,醒后前所未有的发了狠,跑到宋氏那里要与她拼命,拿头撞宋氏胸口,幸而被老太太派来的人拦下。   “祖母,此事也莫怨咱们做小辈的不知进退,委实是婶娘所行太过分了。需知婚事乃女子终生幸福,四妹妹同三妹妹年岁相当,婶娘婶娘,她也唤了二婶十几年的娘,可二婶却为那区区五千两银,就要骗四妹妹嫁给那等虎狼之辈,这等卖女行径,也莫怨秦婠我心狠。”   小陶氏与宋氏被带到丰桂堂时,正听到秦婠义正辞严地朝老太太开口。   她的态度,没有半丝退让。   “钱家情况,若是结亲于咱们府也是拖累,再加上钱博华那脾性,这亲断不能成。眼下才过婚书,还未下骋,就算悔婚我们也占理。至于那五千两银子,我们可一文钱都没见着,字据上画押的是二婶,钱家要告便让他们告去,我们也不会替二婶将这银两填上,谁造的业便由谁去填补,若是填补不得,自有王法公理收拾。”   这话一出,宋氏当下便瘫软在丫鬟怀里。   五千两?这节骨眼让她去哪里找这五千两银子?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血缘关系!! 第81章 发糖   老太太看到被丫鬟搀进来的宋氏,又是怒又是怨又是替二房操心,还想再说些话,却被秦婠打断。   “这笔银两我们不会填,公中的银子也不会动,婚事母亲也不必担心,侯爷已经派人前往钱家说明过了,本来聘礼未下,这亲就没定,也谈不上我们出尔反尔,四妹妹的庚帖已经拿回来了,在我桌上压着,回头我就派人送给母亲。只这五千两银子的事,钱家必不甘心人财两失,又有字据在手,要告个讹诈还是绰绰有余,就请婶娘把这银子填上吧。”   秦婠在这件事上态度强硬,连老太太都没法劝服她。   对于一个三番四次下手毒害他们的人,秦婠已经手下留情了,要还想着让她去填这窟窿,那就真是痴心妄想。到现在换香的碧柳、坏心的沈兴与那和他苟和的女人,都还在黑屋里关着,而那在石山里与沈兴苟和的女人,正是宋氏陪嫁丫头之一。   不审不知道,一审她才发现,上辈子沈浩初到底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从他幼年丧母起,宋氏就不断离间他与沈老太太及小陶氏间的关系,又让沈兴从外面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勾诱他变成个不学无术,只知玩乐的纨绔,后来又变本加厉将人勾引去风月场所,从马迟迟开始,宋氏就在盘算如何将沈浩初的名声败坏干净,好让二房有机会得到爵位亦或族长资格,承继家业。   如今宋氏竟因为年前她掌家的事,将毒手伸到她头上来。眼见她掌家后权势一日强过一日,挖出不少阴私秽事,宋氏担心自己做的亏心事被发现,又眼红公中财务,嫉妒掌家身份,所以偷换毒香进她屋里,好让秦婠昏迷,而邱清露又在养身,老太太年迈,小陶氏不中用,这家中大权自然要落到她身上,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秦婠如今方知,为何沈浩初当日会不惜与老太太吵架也要肃清沈家。不把宋氏送官,已经是他做出的最大让步了,估计等他从清州回来,他便会着手分府之事。   想来当初春子根之毒,也与宋氏逃不了干系,可到如今,宋氏也没承认过这事。   ————   抛下一句话,秦婠就扶着小陶氏从丰桂堂出来,留宋氏独自面对老太太的怒火。宋氏的嘴脸她不愿多看,甚至连争吵她都懒得多说。   “你……你这毒妇,当初让老二娶你,真真是我眼瞎了,以为你贤良大方知书识礼,不料却是个黑心的东西。也罢,待三丫头出了阁,你就给我搬到庄子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秦婠与小陶氏走了几步,还能听到老太太又痛又怒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春光明媚,阳光刺眼,时隔一世,她又听到“毒妇”二字,却不是落在自己身上,当真讽刺。   “娘,嫂子。”沈芳华正站在庭间等她们。   丰桂堂里一番争执,他们这些后辈都没人敢进去,只能在外头等着。   “哥,你放手,让我过去!娘都叫人如此欺负,你怎还无动于衷。”   旁边传来沈芳龄气急败坏的声音,秦婠转头一看,却是沈芳龄被沈浩文死死攥着手臂。见到秦婠与小陶氏,沈浩文面上有愧疚。当初沈家被肃清,处处都针对二房与宋氏,沈浩文不是不气,但宋氏所行之事又清清楚楚摆在那里,沈浩文心里是煎熬的。他知道宋氏有错,但那是他亲生母亲,她做得再多也是为他,谁都能怪她,独他不行。   可今日沈芳华之事一出,便是沈浩文也无法以此借口来安慰自己。   “你放开我!”沈芳龄倒还是冲突,甩冲沈浩文的手,冲到秦婠身边,伸就要推她。   “够了!”这回却是小陶氏出手将她打开,严辞厉色地道,“三姑娘,你也是要出阁的姑娘,芳华还比你小几个月,你将心比心,若是你的终生大事叫人五千两银子卖了,你会作何想法?不是做大伯母的心狠,你母亲做出那样的事,你却还怪我们欺负她?到底是谁欺负谁?”   “你!母亲也是叫人蒙在鼓中罢了,那银两……若非年前你们逼她太紧,她怎会出此下策?都是因为你们……”沈芳龄气得红了眼。   沈芳华上前扶住小陶氏,也气得要争辩,却被秦婠拉开。   “你怨我们逼你母亲?昨儿她能卖了四妹妹的亲事,改明她被这五千两逼得走投无路,也许……就打起你的主意来,你可要睁大眼睛看仔细了!”秦婠轻描淡写一句,不愿多说,与沈芳华一左一右扶着小陶氏要回去。   沈芳龄闻言大怒,待要破口大骂,却被兄长死命拉开。   “闭嘴,芳龄!你还嫌母亲被罚得不够?想要火上浇油?跟我回去!”沈浩文拉着人往外走。   沈芳龄哭哭啼啼地被兄长拉开。   ————   秦婠看到沈浩文,不由有些羡慕沈芳龄。那沈芳龄再蠢钝骄纵,也还有个兄长护着,可她的哥哥又在哪里?   沈浩初忙完外务回来,踏进屋里时看到的就是无精打采趴在桌上的秦婠,她手里的指方被无意识地拔响,发出“啪啪”声音。   “可是累了?”他挨到她身边坐下,摸摸她的脑袋。   “没,想起哥哥。”秦婠懒洋洋趴着,看到指方又想起宁非。段谦已经把那少年的名讳告诉他们,至于是不是云阙,他却没说。   “哥哥?”沈浩初倒没听她说过哥哥之事。   “我没同你说过吗?原来天下也有你不知道的事?”秦婠坐起身,笑嘻嘻打趣他,又将秦望之事同他说起。   “可曾寻过?”沈浩初将她拉进怀中问道。   “寻过,在掖城时父亲就找过了,可惜无果。近日我遇到曹姐姐,又托她再找,但还没回音。都快十八年了,找回的机会太渺茫。”秦婠忽又记起曹星河来,忙道,“对了,星河姐姐和小郡王……都被罚了吧?”   “你说呢?”沈浩初戳她额头,略带怒意,“小郡王被罚到燕王麾下操练三个月,和安公主到太后那里禁闭反省去了。你应该庆幸你这两个朋友够义气,没把你给供出来,否则你这屁/股恐怕得开花。”   状元楼那事,虽然罪魁祸首是钱博华,但霍熙事后追究起来,不难查到曹星河和霍谈耍的小伎俩。说来也是霍谈的主意,因为钱博华知道他郡王的身份,不敢再打他们的主意,所以霍谈把心思动到霍熙身上。知道霍熙有意去状元楼看才子们会诗,才特意安排曹星河跟着霍熙同去,那钱博华见到面生的霍熙,哪能往天子头上去想,果然中计。   可不料原是行侠仗义的事,竟生生祸害到了无辜百姓,霍熙大怒,一个都没饶过。这回霍谈倒老实,自知有罪甘愿领罚去了燕王军中,曹星河也无二话,只在太后宫里呆着,哪儿也没去。不过这二人讲义气,谁也没扯出秦婠,只说钱博华意欲轻薄曹星河,才惹得二人报复,又见其恶行斑斑,所以才设下此局。   秦婠得以脱身。   沈浩初说话间作势要打,秦婠忙捂住臀,瞪他:“你不许……不许打这里。”   她也冤枉,这两人行事向来我行我素,哪里她能控制的了的。   “那我能打哪里?”沈浩初眸中划过几缕红丝,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哪都不许打。”秦婠早就红了脸。   “好,不打,只摸,可好?”正经人说起不正经的话,也显得正气凛然。   秦婠尚未会意,已叫沈浩初压倒在罗汉榻上,青褶裙下的小腿蹬了蹬,最后绷紧,她像条蛇似的被人紧紧压着,粗砺的手已滑进她小袄下摆,隔着滑腻的绿绸兜儿掐摸她的腰肢,那痒似乎从四面八方涌来,把她包裹,可她叫不出声来。唇瓣已被人紧紧封住,又是吮又是咬,轻抿的唇也被人挑开,舌尖探入,她听到些带着水音的咋声,是从两人缠在一起的舌间发出。   突如其来的缠绵惩罚让她全身发烫,秦婠不安地将腿交叠,腰上的掌慢慢往上爬,隔着那层丝滑布料探到一点点柔软。秦婠似被蜂蜇般叫了声,声音却在他唇间化作嘤咛。他重喘着气,倏尔握着她的两侧肋骨将人抱起,拥在怀里,久未再动。   “秦婠,让我喘口气……”沈浩初有些着魔,这几天夜夜都与她同榻,她不解世事睡得香甜,难为他这血气方刚的身体,冰火/两重天地折磨。   “你这人……”喘不过气的人明明是她才对,秦婠委屈。   绵软的声音听得沈浩初喉头又滚动两下,外面却传来几声说笑,丫鬟们回来了。秦婠急得推他,天都没黑两在屋里搂抱厮磨,要是给人看见,她也不用做人了。   沈浩初总算松手,那厢帘外谢皎唤了句“夫人”已挑帘而入。   “我去里面,你们说话。”沈浩初面色绯红,看秦婠娇媚的模样就想起指尖那点柔软,他有些克制不住,避去了内室。   秦婠坐起,抚平衣上褶子,不敢看谢皎清冽的眼,只道:“皎皎,何事?”   谢皎对屋内显而易见的缠绵气息视若无睹,径自坐到秦婠下首,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她在秦婠面前从来不客气。   “你让我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听她说起正事,秦婠那股烫意方慢慢散开。   “我查过邱清露喝的药渣,那药不对,明面上看起来是安胎药,可里头掺了分量很浅的……子母枯。”   “子母枯是什么?”秦婠没听过东西,“是毒吗?有人想让大嫂滑胎?”   谢皎摇摇头,却道:“也是也不是。子母枯确实是一味毒,不过不是作用于母体,而是直接作用在胎儿身上。这毒毒性不大,对大人只有些微影响,但对腹中胎儿却有致命之效,能令胎儿在母亲腹中逐渐夭亡,最后胎死腹中。”   秦婠霍然站起,面色已变。   好歹毒的药,让女人滑胎已是可恨,而这药竟然直接毒害胎儿。胎儿三月成形,已是有灵有命之体,这简直……秦婠一时间脑中嗡嗡作响,只听谢皎还在继续说。   “因是逐渐渗透,且母体不受影响,所以从表征和脉象上很难判断中毒,大部分人只会觉得是胎儿先天不佳以至胎死。这药外面是没有的,乃是宫中禁药,一般人家别说拿到,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谢皎冷道。   “那……此事要告诉嫂子……”   “来不及了,我查到这毒之后,曾在园中见过她一次,找了个机会替她悄悄把过脉,胎脉已经……”谢皎摇头。   胎脉已停,那胎儿凶多吉少,早就药石无医。   秦婠忽觉后背生冷,颤着双手坐到榻上,思忖道:“那药是杨守心开的,毒必然和他有关系。可他为何要下毒?二婶不是和瑞来堂有生意往来吗?嫂嫂此前一直放出风声说身体无碍,可脉象既弱,她没道理毫无知觉?然而她却不愿声张,难道……那药是她自愿服的?”   这猜测委实惊人,普天之下,哪有做母亲的会害自己孩子?   秦婠真是想不明白,只觉得沈家像深不见底的海,似乎随时都有怪物会随浪翻出作妖。   她突然间迫切想要分府。 作者有话要说:  哦耶。 第82章 两个我   沈浩初入夜后出去了一趟,并没告诉秦婠自己去哪里。屋里空空静静,只有烛火摇曳,角落里是大片阴影,落在秦婠眼里总像藏着个人。她已换上寝衣,钻进被中,用被子把自己裹实,可心里巨大的空洞却怎样都填不满。   被子和枕头都有沈浩初身上的气息,她不由自主地怀念他在身边时的安全感。脑袋里充斥着杂乱无章的东西,她难以安宁,又捻不清思绪。   眼皮闭得都酸涩了,她才听到外头传来细微声音。   一道人影蹑手蹑脚进来,哪儿也没去,先到床榻旁俯身看她,冷不防却被猝然起身的秦婠抱住腰。   “还没睡?”沈浩初在床沿坐下,伸抚她披爻满背的发。   “睡不着,我害怕。”秦婠脑袋动了动,钻到他胸前埋下,话语带着起床时的瓮音。   “怕什么?和我说说。”沈浩初拉起被子把衣裳单薄的人裹住。   秦婠的头在他胸口蹭了蹭,似乎是摇头,道:“你带我去清州好不好?”她不想留在京城,不想留在沈家。   沈浩初约是猜到她的恐惧,和被抱住她,柔声道:“此去清州,山长水远,我又轻车简从,你吃不消的,乖乖在家等我回来,什么都别做。”   秦婠却知这些都只是借口,他不带她去,是因为此行危险。   “我也就说说,谁稀罕跟你去了。”她把头埋得更低。   心里那些沉沉的事,她忽然都不想再提,他已经够累了,每日除了公务还要为家事奔劳,她不想临行在即,他还要分心牵挂家中之事,毕竟清州之行,怕是比家里这摊烂事还要危险。   “小婠儿,你放心吧,虽然我不在,但是我……替你求了个帮手,若有事你也可以请他帮忙。”沈浩初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长发。   “帮手?”秦婠好奇地抬头。   “你肯定相信的人。”他道。   “谁呀?”   “你的北安叔叔。”   ————   更鼓三响,卓府书房仍旧烛火明亮,只是书案上的两盏茶都已冰冷。书僮在房外催过卓北安三次安歇,都被他打发了。客人已经离开,可那盏茶水却没撤下。   卓北安是个不信鬼神的人,如果今晚那番话换一个人来说,在他这里只怕会是无稽之谈,但今晚的客人是沈浩初。从相逢的时候起,卓北安就觉得那个年轻人特别,他的行事作风、说话谈吐、为人处事还有那些关于政事、国事乃至律法改革等等,全都能说到卓北安心坎里。   还有那些不为人知的抱负与久病的苦闷……很难想像,那会是一个生于富贵不知忧患的纨绔能想到的。   沈浩初就像另一个他,并且比他更有远见,像有预知能力一样。   卓北安虽然病体孱弱,但他并不是个容易服输的人,可很多次,他和沈浩初的碰撞里,他都落了下风。这是在外人看来根本不可能的事,仅管沈浩初也掩饰得很好,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了,沈浩初在让着他,甚至于在教导他。   很可笑,一个才刚二十初出茅庐的年轻能够用得上“教导”这词,但这件事就是如此发生了,匪夷所思。   可更叫人震愕的却是沈浩初今晚说的话。   沈浩初说了“我是五年后的你,你是五年前的我”这样的话。   叫他如何能信?   可又不能不信。因为沈浩初说了太多关于他的隐讳之事,那些从未为人察觉的心事。   “大人,可要添茶水?”夜又深了许多,门外的书僮低声地暗示他时间。   “不必,你下去歇了吧。”卓北安声音低沉,带着久咳后的沙哑。   书僮应声而去,他目光又落在沈浩初的那碗茶上。   沈浩初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来着?对,他请自己看顾秦婠,盯着沈家。   沈浩初说——他爱上秦婠了。   不,是卓北安爱上秦婠。   卓北安脑海里只能浮现一个模糊的人,他对秦婠印象不深,只记得她很甜,很爱笑……   可他们没有交集。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另一个自己爱上她,并且结为夫妻。   这……是不是很可笑?   可他笑不出来。   ————   秦婠在意外过后,并无太多喜悦,她不喜欢沈浩初这看似妥帖的安排。他把她和沈府都交托出去,肃清沈府,请了卓北安,叮嘱她别轻举妄动——似乎很周全,但更像是一种……不太吉利的预言。   她只希望沈浩初能回来,却不希望自己成被保护的那个人,但沈浩初这人虽然温柔,在某些事上却有他的坚持,不是她能左右的了的。   天不知几时亮的,她听到鸡鸣响起时就已经醒来,和前几天那样,她是枕在他的手臂上睡着的。和他接近、亲密,并没她相像得那样排斥,甚至还带着某种隐秘欲/望,她希望可以更靠近些,不过他太君子,好几次她都察觉到他身体的冲动,可他还是忍了。   为了那个十八岁生辰的约定。   那大概是他们之间最让人期待的日子。   沈浩初有清晨练枪的习惯,天微明时就悄悄起身。秦婠也没多躺,隔了一会就唤人进来。她今日还有诸多事宜要处理,其中有一件就是邱清露的事。   可秦婠才刚用过早饭,小陶氏却到蘅园寻她。   ————   小陶氏拉着秦婠去颐园看段谦。   自被接到沈府时起,段谦就暂住在这颐园里。颐园是外院比较偏僻的园子,园外绿竹百丛,屋内陈设也简洁,但胜在清幽,最适合读书,这是沈芳华的安排。   “从前是我糊涂了,光想着钱家家世好,风评不错,只怕错过了这亲事就没有更好的姻缘,差一点铸成大错,还因此怨上你们,只当你们心里藏奸。”   曲径通幽,小陶氏与秦婠并肩缓步,轻声说着话。   “当局者迷罢了。母亲太过关心四妹妹,情急则乱,再加上有人故意遮掩隐瞒,母亲久居后宅不出,哪里能知道外头的事。”秦婠笑着安慰她。   小陶氏面现愧疚,也知道秦婠是个能拿主意的人,便又同她商量:“好孩子,多亏了你,不然芳华就叫我害了。你也不必安慰我,是我糊涂。如今这钱家的亲事虽然退了,但事情多少已经传开,那起不知情的人在外头也不知如何编排芳华,她这亲事……”   “母亲,芳华的亲事,不是正有个现成的摆着吗?”秦婠索性趁热打铁。   小陶氏一怔,立时会意:“你是指段公子?可他的家境门第……”   “母亲,再好的家境,再高的门第,也比不得一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母亲嫁来府里十多年,怕是没人比你更懂。你看那天危险关头,众人只顾自保,唯独这段公子却甘愿涉险相救,置自己安危于不顾。试问天底下这样的男人能有几个?再论这境门第,段公子贫寒出身,比起侯府确有不如,但那日诗会他文采翩翩,状元楼里又有多少人能比得过他?如今他正年少,恰是一展抱负之时,春闱在即,今上又是爱才之人,何愁他不能鱼跃龙门,一鸣惊人?”   秦婠逐条分析与她,听得小陶氏兀自思忖沉默。   “这样的心性人品,岂不比豪门纨绔更值得托付终生?退一万步讲,即便他日段公子不能飞黄腾达,他家境虽寒,可家中只有兄嫂远在故乡,并无公婆在上,嫁过去后便是主母,给他们置栋宅子,谋件好差事于我们家而言并非难事,到时关上门过自己的小日子,又有侯爷与我照拂,岂不自在?咱们又不是要借姻亲换利益的人家,四妹妹也不是擅与豪门贵妇打交道的人,何必非攀高门之婚?”   被秦婠如此一说,小陶氏眼前倒豁然开朗,方觉从前真是自己陷入死胡同走不出来。   “那这事……我们总不好开口吧?”   “母亲放心,若是母亲同意,我先去探探段公子口风,再找人去细细打听他家中情况。这亲事横竖不急,还是要打听清楚方好。”秦婠温言道。   “好,甚好,还是你办事稳妥。”小陶氏笑颜逐开,心头大定,握着秦婠的手格外用力。   秦婠便想,这重生若能改一人之命,使其善终,也算是值了吧?   ————   颐园内清幽非常,小书房虽陈设简洁,却也透着一股书卷香,此时屋内燃着线香,书案上累着一撂书,文房四宝皆备,书案正中放着墨迹未干的文章。   看得出来,住在这里的人很勤奋,即便是养伤,也没荒废功课。   小陶氏由秦婠陪着去看望段谦,送了好些补品过去,再细看段谦应对举止,不卑不亢,无不从容的,心里便更加满意。   从颐园出来,小陶氏就没合过嘴,秦婠知道这亲事至少成了一半,心里略一松快,总算也有些喜事了。   两人关系又近一重,小陶氏将从前拘谨抛开,拉着秦婠一边散步一边说话。   秦婠忖着时机已熟,便道:“母亲,我前两日理家,想着将府里人事重新安排一番,买些新的丫鬟回来,毕竟各房都有大丫鬟到了该婚配的年龄,也要放出去嫁人,比如三婶屋里那几个……”   岂料这试探的话还没说完,小陶氏便面色一变,左顾右盼了两眼方道:“孩子,其他房的事你尽可管着,但这三房的事,你切莫插手。那边都老太太的人,该如何行事,老太太自有主张,你不要费那心思。”   “老太太已经久不理家事,为何却单管着三婶?”秦婠满面好奇。小陶氏服侍老太太已有很长时间,有些事她必有耳闻。   小陶氏犹豫几番,咬咬说了:“我也不知所为何事。我进家门时你三叔已经去世,三房只剩你三婶与两个丫头,那时老太太就派人看着你三婶了,算是半囚禁。你道你三婶为何与六丫头和七丫头这般疏远?那是因为老太太不许她和两个丫头亲近,那两个丫头一出生就被抱走了,你三婶娘见都见不着。”   秦婠想起那日沈芳润与沈芳善看林氏时颇带怨言的目光,她们都以为林氏性子冷漠,谁想其中还有缘由?   “总而言之,你别去管三房的事。从前老太太将家事交给清露,也是因为清露是她心腹,从来没有动过三房的人。你也别插手,省得老太太不高兴。”小陶氏劝她,又道,“你三婶也是可怜人,比我还不自由,一年到头除了偶尔能去栖源庵拜拜佛,哪怕在这宅子里也被人防着。”   “栖源庵?”秦婠记住这个地方。   “嗯,都是由老太太亲自安排,大概每两个月会去一次吧,府里没人知道这事。”小陶氏小声道,若非她常在老太太跟前服侍,偶尔会听见老太太让许嬷嬷打点车马送林氏过去,她也不知道这些。   “多谢母亲提点,要不是你,我什么时候触了老太太的霉头还不知道呢。母亲在家里住的久,就算不管事也知道得我比要多,以后若是秦婠有不懂的事,少不得还要来请教母亲,母亲可别嫌我烦。”秦婠挽着小陶氏的手道。   那俏美的模样容易叫人心生亲近,小陶氏有些明白为什么老太太会喜欢秦婠了。   “我正愁没人说话,你要来寻我,我求之不得。”她笑道。   二人又说笑了两句,前头忽然冲来一个丫鬟。   “夫人,大太太。”那丫鬟匆匆行个礼,却是蘅园的小丫鬟,“蝉枝姐姐命奴婢来寻夫人,请夫人快往芷园去一趟,大奶奶出事了。”   “什么事?”秦婠眉头一蹙,心中不祥浮现。   “大奶奶今日在园中散心,遇见岳瑜表姑娘。不知何故二人起了争执,她被表姑娘推了一把,肚子撞在石棱角上,血流了一地,已被抬回芷园,现下不知如何了,老太太已经赶过去了。”   秦婠心里“咚”地一沉,不过一夜,猜测之事已成定局。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四月底能完结。 第83章 小产   毫无疑问,芷园乱成一团。   秦婠与小陶氏匆匆赶到时,园里正站着不少丫鬟婆子,厚实的帘子不时有端着铜盆漱盂等物的丫鬟们进进出出,每个人的神情都凝重非常,她与小陶氏上前,这些丫鬟也顾不上行礼,只是小声唤“夫人,大太太”,便掀起帘子。   得到消息赶来的沈浩文正焦急地在正厅里来回走动,双手无意识地攥成拳,一会弯在胸前,一会叹气甩袖,总没安稳时候。屋里另有嘤嘤啜泣声,时断时续地响着,秦婠望去,却见岳瑜缩在自己母亲怀里,吓得惨白的脸颊上挂着两道泪痕,眼睛已然哭成核桃,鬓发凌乱也顾不上梳理,身上樱粉的袄裙蹭着不少泥土,露在裙外的一双珍珠鞋上沾满苔痕,虽然狼狈却又楚楚可怜,不时拿汪着泪的湿眸看沈浩文,沈浩文的急气总会在撞上那双大眼里有片刻消退。   “嫂子呢?大夫可到了?”秦婠只看了两眼,就将目光望向内室。   “大夫和稳婆都请过来了。”沈浩文声音嘶哑。   秦婠点点头,与小陶氏往内室走去,要去看邱清露,可才走到里间的珠帘前,就听到里面突然传出凄厉的哭叫,那尖锐的泣音像绷断的急弦,瞬间让人头皮发麻,整屋的人都是一怵,沈浩文不由自主停了步伐,怔怔看着内室,岳瑜吓得忘了哭,她母亲也面色萎顿地搂着女儿。   只有小陶氏,仿佛经过大风大浪般抚过秦婠的手背,小声叹了句:“这是过去了,没事。”   秦婠没经历过怀胎生产之苦,无从领会小陶氏所谓的“过去了”是指什么,脚步沉重地跟着她进了邱清露寝间。血腥味几乎是瞬间冲入鼻间,搅得人胸口翻腾。偌大的寝间里放着大屏风,大夫坐在屏风外面,稳婆蹲在榻前,时不时有人捧出一盆盆血水来,染着血的衣裤与布帛从屏风后露出一角来,那上面殷红的血色让人看着眼晕。   “下来了。”稳婆如释重负的声音响起。   秦婠正走到屏风前,与捧着红布出来的稳婆迎面撞上。目光所及,红布里一团暗红的软肉,头身四肢皆全。几乎是在看到的一瞬间,秦婠胸中的翻滚达到至极,她不得不扶着屏风用力喘气,以按捺下这阵既惊且惧的感受。   “可惜了,是个哥儿。”大夫看过稳婆递来的胎儿,沉沉一叹。   尖泣声过后,屋里本是安静,可大夫此话一出,榻间的人旋即歇斯底理地哭起来。   秦婠从屏风后望去,邱清露直挺挺躺在床上,汗湿的发贴着颊,蜡黄的脸哭得五官扭曲,垂在被外的手攥着锦褥边缘,指骨泛白,大颗大颗的泪从紧闭的眸里落下,任旁边人如何安慰,她的眼眸始终不睁,像摒开世间万物般哭着。   “咱们出去吧,让她静静。”小陶氏声音极轻极柔。   秦婠“哦”了声,脸颊忽被柔滑的丝料拭过,她才发现不知几时自己已满面是泪,小陶氏温和地替她拭泪。   “谢谢母亲。”她飞快地揉眼,和小陶氏退到屏风外。   大夫已让稳婆将滑下的胎儿送到外间,秦婠定了定神,开口道:“杨大夫,我嫂子现下如何?”   身着青衫、脸庞方长的大夫转头看她,温声道:“孩子保不住,但大人应是无恙,待我诊治过后给她开两帖药,这段时日且都将养着。”   秦婠轻言:“有劳杨大夫了。”   杨守心点点头,不再多言。稳婆又进去看邱清露,丫鬟们也开始收拾屋子,待收拾妥当,才能撤去屏风叫大夫进去把脉。一屋子人忙碌不停,秦婠便与小陶氏退出寝间。   外头又是一阵雷霆震怒。   “来人,给我报官!让应天府派人将这小毒妇给我拿下!”   拐杖顿地的沉声与老太太的怒喝同时响起,其还夹杂着慌乱哭泣与男人的哀求,像一锅浓稠的粥。秦婠捏着眉心走到外间,果然看到岳瑜跪在地上,吓得瘫在其母怀里,老太太浊眼怒红,宋氏因还被关着,所以并没出现。沈浩文跪在岳瑜身前,正拿手抱住老太太的沉拐,也红着眼眶哀求:“祖母,饶过表妹这次吧,她并非有心,一切不过是场意外。”   老太太气得直哆嗦:“你正经媳妇还躺在里面九死一生,你却在外头替这害你妻儿,损我沈家子嗣的女人求情说话?浩文,你对得起清露?对得起刚刚被害死的儿子?对得起我沈家列祖列宗?”   一顶大帽子扣下,逼得沈浩文将头“砰”地磕在地上。   “祖母,是孙子无能,未能护住妻儿,要怨就怨孙子吧。求您放过表妹,孙子发誓……这辈子都不会纳她进门,让她们走吧……”沈浩文一下又一下磕头,直磕得额间高肿沁血。   “表哥。”岳瑜闻言从母亲怀里坐起,扑到沈浩文脚边攥他衣袂。   沈浩文却不回头。   秦婠瞧着这一幕,眼前浮过的,却是独自躺在榻上的邱清露,不论她此番作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在经历生死分离之痛,而本来最该陪着她的男人,却替另一个女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人心,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寒去的吧?从最初的炽热,到心死如灰,再到坚如铁石,是一场淬火而锻的痛苦。   “瑜儿。”小宋氏既心疼女儿,又痛恨沈家所为,便道,“老太太也不必拿高帽扣人,这争执推搡之间到底如何谁也说不准。浩文哥儿也别磕头了,这亲事我们是高攀不起,原想着成全瑜儿与你之情,才委屈她为妾。你邱家女儿娇贵,我岳家姑娘也不是任人欺凌,要告官就告去,闹得大了,左不过鱼死网破。”   “姨妈。”沈浩文转头又要求小宋氏少说两句。   小宋氏已经把岳瑜从地上拽起,强硬地把女儿往外拖。老太太气得不行,却又心疼沈浩文,整个人都在颤抖,只道:“来人,来人!给我看着她们出府,日后不准岳家人再进我沈家大门!”   那小宋氏出门听到此语,又转身朝地上啐了一口,才拖着岳瑜走了。   小陶氏已然上前安抚老太太,秦婠看着一屋糟心事,只觉得头突突作疼。沈浩文见老太太把人赶出家门,知道她也不会再告官,便起身踉跄进了内室。   ————   杨守心把过脉,被丫鬟请去外面写方子,寝间的狼藉已经收拾妥当,只是紧闭的门窗里仍充斥着无论熏多少把香都压不下的血腥味。   邱清露倚着迎枕坐在床上,双眸空洞地看着绣被上的彩线鸳鸯,声嘶力竭的哭泣过后,只余无尽疲倦,无人能解。   “大爷。”帘下丫鬟轻唤来人。   脚步沉沉地迈到她榻前,她也没抬头。   “清露。”沈浩文瞧着往昔明艳的女人丢了魂般坐着,口中只道,“姨妈和表妹走了,你放心,我不会纳她进门,你可满意了?”   那话中心思复杂,有疼有愧也有怨,仿佛质问。   满意,她满意什么?   才刚外间的动静也传入内室,邱清露如何听不到?便是想假装不知都无能为力。   “爷,我倦了。”半晌,她只回了一句话。   ————   邱清露小产一事让老太太大发雷霆,不止赶走岳家母女,还又打又罚惩治了跟着邱清露的一干丫鬟婆子,过了午后,老太太却又突然晕阙,把整个沈家闹得鸡飞狗跳。   幸而老太太并无大恙,只是怒急攻心,扎了两针便已醒转,如今由小陶氏服侍着,其余人都回了各自院子。   闹腾了一天,秦婠作为掌事的人,半刻都不曾歇过,直到踏回蘅园才缓过劲来,只觉得全身上下从肌肉酸到骨头,像锈蚀的铁器般。   沈浩初见她神情恹恹,连奉嫂准备的宵夜都懒得动筷,便知晓今日这事给她打击甚重,遂放下手上之事,坐到她身后替她捏起筋骨来。   “小婠儿,力道可还成?”温柔低沉的声音绕进秦婠耳中。   “再用些力。”秦婠转了转肩关节,消受他这一刻温存。   “你这细皮嫩肉的,再用些力怕要留下印子。”沈浩初低笑,头一俯,唇就压到她后颈上,轻轻吮吻。   “别闹,好痒。”秦婠怕痒,全身上下都是弱点,顿时不安地扭起来。   沈浩初就将人翻了个身搂进怀里,道:“秦婠,还在害怕?”   “没。”秦婠脑袋摇了摇,她也不是什么都没经历过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受影响,“我只是在想大嫂小产这事。”   她实在憋不住,就将昨日谢皎调查的结果细细说给沈浩初听。可惜昨晚才发现的事,今天就已成定局,她不止来不及查,甚至来不及警告邱清露。   沈浩初并无惊讶,只是眼神沉凝:“你在怀疑是大嫂自己布的局,以腹中胎儿为饵阻止邱瑜进门?”   “我起先也这么觉得,不过你可还记得周姨娘同我们说过的话?”秦婠脑袋瓜子飞速转了起来,“她说嫂嫂请莫道婆作法保命安胎,要保住腹中胎儿。如果嫂嫂真的打算以胎儿为饵,又何必请莫道婆做这个法?而请莫道婆做这个法,就证明她虽知腹中胎儿有异却还是想保住,何来利用一说?就算想利用,既然胎儿已经有问题,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再服子母枯?”   这前后因果说不通呀。   邱清露是个谨慎的人,纵然二房被肃清,但她身边的心腹并没受到牵连,她孕后的饮食与用药都由自己房中心腹亲自打点,外人无从插手,更别提在安胎药里下毒。如果不是她自己下的毒,那子母枯只可能是在安胎药交到邱清露手上前的那段时间里下的。   “你不必猜想,这事定与杨守心脱不得干系。母体受子母枯之毒传到胎儿身上,如今小产,胎儿表征定然有毒相,杨守心作为大夫必然一眼能看出不妥之处,但他今日什么也没说,足见他知晓此事。”沈浩初把她发间的簪钗一只只取下。   “胎儿身上能验得出毒?那不就是证据?我找人去取”秦婠想起被红绸裹起的暗红肉团。   “你现在才想起,已经迟了。我接到消息已经让谢皎去办这事,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沈浩初把她的长发散下,用手指轻轻梳着。   “你早知道子母枯的事了?”秦婠撅起嘴,不过想来也是,谢皎查到的事,怎会瞒着沈浩初。   “基本上和你是同一时间知道的,就是昨晚,可惜时间太仓促。”沈浩初想掐她扁起的唇,却被她张嘴咬到手指,他“嘶”一声缩手,直呼秦婠“小野猫”。   “你觉得滑胎之事,嫂嫂会是清白的吗?”秦婠又问他,她始终不愿相信有人能心狠至此。   “那也未必,且查着吧。”沈浩初说话间“腾”地抱起她往寝间去,“很晚了,你该睡了。太迟睡不长身体的。”   秦婠双手挂在他脖子上,见他往里间走去,不由娇声道:“我不要一个人睡。”   “我知道。”沈浩初将人往上掂了掂,“我陪你睡。不过我那里的床榻小,去你屋里歇着吧,你的床大。”   他明明没说什么,却叫秦婠双颊晕红,脸也埋进了他衣襟里。   ————   翌日一早,谢皎果然来禀。   邱清露滑下的胎儿交由稳婆处理,稳婆出府后转头就给了杨守心,她没来得及拦下。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这个写啥呢? 第84章 惊变   老太太的病与邱清露的小产让整个沈府蒙上一层愁云,年才刚过,这日子越发不好过了。大夫言沈老太太的身体虽无近虑却有远忧,毕竟上了年纪的人,经不得更多刺激,一时间丰桂堂里汤药不绝,小陶氏日日前去服侍,其他媳妇与姑娘也按时晨昏定省。   二房那头就更加惨淡。宋氏被关,二老爷整日呆在妾室屋里,邱清露小产后沈浩文就搬去书院,只说为了不打扰她修养,再则也为了专心应对春闱,但事实如何,外人却无从得知。   如此过了两日,老太太身体稍有好转,秦婠才觉得心头宽松些许,带着秋璃与谢皎去邱清露那日被推伤之地。那是芷园外的一条林荫小径,林中有座四角亭,亭外耸着几块嶙峋叠石。邱清露就是在那里被岳瑜推到石头上的,当时旁边跟的丫鬟婆子不少,众目睽睽,所以岳瑜无从抵赖。   “大奶奶的安胎药都由杨守心开好,再让她贴身丫鬟梦芝的娘王氏亲自跟去瑞来堂抓的药。药一抓回来就送入芷园,没有经过府中其他人之手。”谢皎将这两日查到的事与秦婠说起。   “嫂嫂谨慎,防的就是府中有人害她,自孕后一应汤药饮食从不假手他人,药从瑞来堂到她手里,其中被人下毒的机会很小,最大的可能就是药在瑞来堂里就被人动过手脚。”秦婠沿着邱清露走过的路一边来回地走,一边思忖道。   “夫人怀疑杨守心?”谢皎跟在她身旁一起分析,“瑞来堂与二太太合作,二太太很信任杨守心,所以二房的大夫早就换成杨守心,包括邱清露也不例外。而二太太又是极重子嗣之人,就算她再怎么不喜欢大奶奶这儿媳妇,在子嗣之事上却是极尽心的,所以大奶奶才放心让杨守心替自己安胎。你说……会不会是大奶奶买通杨守心,让他下毒毒害胎儿,以便用此事赶走表姑娘?”   这也正是如今秦婠最想知道的事。   如果是邱清露买通杨守心,那这事大概就是二房后宅私斗,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但如果不是,那问题就严重得多了。若是邱清露在不明情况之下被人投毒,那在沈家除了宋氏之外,还有一双黑手隐藏在更深更隐蔽的地方,虎视眈眈地看着沈家,像条蛰伏的毒蛇,伺机窜出来咬一口,再躲回去,很难抓到,并且这人针对的不止是大房,应该是整个沈家,而宋氏不过是枚掩人耳目的棋子。   从之前查到的与瑞来堂和杨守心有关的消息来看,这事很有可能是她最不愿见到的那种情况。   “当日跟在大嫂和表姑娘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怎么说的?”秦婠没下结论,继续问道。   “出事时已经审问过一遍,都说是表姑娘去看大奶奶,两人从芷园出来,在这里散心,开头都还好好的,后来不知怎地就吵起来。两人说话的时候,丫鬟婆子离得远,也听不大仔细,只隐约听到大奶奶提及什么朱家,没多久表姑娘就生气推了一下大奶奶,大奶奶就撞在……喏,就夫人身后这个凸起的尖角上。”秋璃指着秦婠身后的石头回她。   秦婠抚上那块尖石,棱角果然锋锐。   邱清露提到的朱家,她上辈子有所耳闻。那是岳瑜幼时就定的亲事,朱家也是商贾之家,在当地原也富甲一方,不过这些年经了几场事,慢慢家道中落,不复往日风光,那小宋氏又想在京城落脚,攀上侯府就想退亲。上辈子没有她掌家查出亏空要宋氏填窟窿的事,宋氏不急用钱,所以纳岳瑜进门,从小宋氏身上挖钱使的心情并不急切,小宋氏尚有时间让朱家与岳瑜退亲,虽然也闹了点风波,但到底没掀起大浪,如果岳瑜和沈浩文的亲事这么急,那朱家之事便没这么快解决,恐怕邱清露捉到了什么把柄,故意说出来惹得岳瑜发怒出了手。   如此推测,邱清露和这事还是脱不了干系。   难道,这真的只是单纯的后宅妻妾之争?   秦婠脑袋瓜子想破了也没想出个结论,便带着两个丫鬟回了蘅园。   ————   奉哥正站在蘅园门外等秦婠,看到她回来忙迎来行礼。   “奉哥回来了?”秦婠看到他面上一喜,赶忙将人往蘅园花厅里带。   元宵前奉哥就去了牛头岭寻当年专门替沈府接生的医女纪华,牛头岭离京城并不远,来回约两三日时间,但奉哥竟去了十多天,若非中间他曾捎信回来,秦婠还真担心他出事,如今看到他安然无恙,秦婠心便一安。   秋璃泡了茶奉来,奉哥坐在秦婠下首,端起茶小抿一口,才抱拳开口。   “夫人此前命我去查的事,已有眉目。”   “你快说。”秦婠朝前倾身,神色端凝。   “纪医女的下落已经找到,不过……”奉哥顿了顿,才又道,“她年事已大,由侄儿接去牛头岭本家大宅颐养天年,可惜去岁秋末开始就生了大病,到今春已是不行。我找过去的时候,纪医女已人事不认,眼瞅着就那两天的事。”   秦婠闻言失望地闭了眼,却听奉哥继续说。   “我怕来回禀告夫人耽误功夫,故而在牛头岭多呆了两天。”   纪华果然在奉哥到后两天寿终,奉哥便留在牛头岭向纪家人打听消息。不过三四十年前的事,如今的纪家人也没有知道的,奉哥本以为此行无功,原待纪华发丧之后就打算回来,不料纪华侄儿料理纪华遗物,因见奉哥此番前来,帛金礼品不曾短过,又对纪华关怀备至,故带奉哥去看了纪华遗物,奉哥在其中看到一撂纪华早年的行医志。   “就是这本。”奉哥打开随身包裹,从里面取出几本残旧书册放到秦婠手边。   那些书册好些已然脱线,纸页泛黄,显是有年头之物,秦婠随意翻开一页,便见上面写着年份日子,她掐指算了算,竟有二十五年之久,当下大喜。   “奉哥,辛苦你了,快回去歇歇。这件事,你莫再向人提起。”她又用绸布将书裹了,叮嘱奉哥。   “是。”奉哥话不多,简单应了一声就退下。   秦婠抱着那撂残册踱回屋内,细细查起。   ————   是夜,烛火昏黄,秦婠忙完所有的事,凑在灯下翻那几本册子。医女字迹潦草,很多字年月久远又已晕开,极难辨认,她看得眼睛酸涩难当。   好容易才按年月将书册分类放好,这行医志中内容,年月最远的可涉及四十五年前旧事,不过纪华这行医志记得多是历年所遇之棘手之症,或是些重要的事。秦婠并不知道会不会有关于沈家的记载。   屋里很静,只有秋璃偶尔剪烛花与倒茶水的声音,今日沈浩初去了大理寺,回来得晚,次间书案被秦婠一人霸占。   外间传来拔帘响动与丫鬟们行礼的声音,温润悦耳的声音传来:“你们夫人呢?”   “在侯爷屋里看书呢。”守在外面的蝉枝笑道。   接着便是脚步声靠近,沈浩初的出现在帘下,瞧着她低头蹙眉的模样,不由笑道:“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秦婠闻声霍地将册子阖上推开,胸中狂跳不止。   她刚才看到了什么?   丁酉年四月,镇远侯府,获罪于天。   丁酉年,时间是沈浩初之父,沈家长房长子沈从海的生辰前两年。这记录上未写明是何事,但纪华那时获旨主要替当时的镇远侯夫人,也就是如今的沈老太太接生,莫非这记录确与何寄口中所说的,早夭的“大伯”有关?可获罪于天又是何解?   “怎么了?”沈浩初见她神色不对,过来揽了她的肩头。   “没什么,是府里早年旧账,我想查查看有没古怪之处,眼睛看久了酸疼得厉害。”秦婠拿红绸把几本册子一盖,转头又道,“这么晚回来,可用过饭了?”   说话间她起身绕到他身后,替他宽衣解发。   男人钢筋铁骨似的身躯在松泛的里衣下显得格外瘦削,秦婠指尖所触,都是紧实肌理。时间已进二月,再有不到半个月,他就要南下清州,秦婠看着沈浩初兀自捏眉心的模样,有些心疼。   “在大理寺对付用过了,不必麻烦。”沈浩初接过她绞的帕子,往脸上一盖,只觉百乏俱消。   秦婠将衣裳挂好,只道:“你今晚早点歇了吧?”   “不成,还有要事。”沈浩初才刚在外头已叫人沏了浓茶进来。   “老这么忙,人都熬瘦了。”她不大高兴,嘟囔了一声。   “怎么?你心疼我?”沈浩初欺身而来,指尖点上她的唇。   秦婠张嘴要咬,他急急缩手,她把书案上的册子一抱,扭着腰走出书案:“你是侯府的爷,金窝里的凤凰,不敢怠慢。坐着歇歇吧,我去小厨房瞧瞧有什么可吃的。”   “我不饿。”沈浩初就想和她说会话,奈何小丫头不给机会,已径自去了厨房,他也只得作罢,坐到书案前翻起卷宗来。   屋里的柚香沁鼻入肺,自秦婠中毒过后,屋里就不大点香,只拿香气浓的瓜果摆上,闻了倒也舒服。沈浩初在案前看了会卷宗,忽然闻得顶上瓦片传来碎步异响,他眉色一敛,将卷宗丢开,外裳也不披便往外掠去。   ————   夜凉如水,秦婠只穿着夹袄,肩头随意搭着件大袄,正打着哈欠从小厨房里出来。   丫鬟们大多都去睡了,就是守在廊下值夜的小丫头也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头打盹。秦婠捧着两碗桂花酒酿圆子,迈着碎步往屋里去,不妨身后“啪”地一声,传来脚步落地声,她霍然转身。   “秦婠,过来。”沈浩初已追到廊外,眼见有道人影自屋瓦上掠降到秦婠身后。   秦婠吓得手一松,木托盘上的两碗酒酿圆子砸下,却被那人伸手稳稳托住。   但他的声音并不稳,是紧咬牙关的压抑:“是我。”   “何寄哥哥?”秦婠瞧着来人惊愕出声。   何寄站在园中,已是半身浸血。 作者有话要说:  嗯,加油。 第85章 忌讳   皎月自厚重云层里钻出,照出何寄年轻苍白的脸,紧拢的眉宇是兀自镇定的眼眸,定定看着秦婠。秦婠却只看到他颜色素淡的衣袍上刺眼的血,手臂与肩头的衣裳都被划破,血顺着胳膊往下流,沾满捧着托盘的手。   “他伤得挺重,先扶他进屋。”沈浩初已跃到秦婠身边,见来的是何寄,他心里稍安,将何寄的手往自己肩上一搭,就要扶人进屋。   秦婠接回托盘,惴惴不安地跟在两人身后,地上的血渗进石缝,渐渐干涸,留下一点一点的痕迹。进了屋,沈浩初将人安顿在外间的罗汉榻上,秦婠回身关紧房门便冲入内室取药。一时间伤药并干净的布帛取来,沈浩初已将何寄衣裳褪除大半,肩头与左手臂上的伤口皮开肉绽,血未曾停过,血腥味道一阵阵地散发,让秦婠揪紧心。   “我让人去请大夫吧?”秦婠也不问缘由,开口道。   “不要。”何寄咬牙忍着疼,“现在不能让人发现我受伤。”   “可你伤得很重。”秦婠的声音在沉闷的屋里又低又急,沈浩初按住他伤口的布帛已然被血渗红。   何寄还是摇头,反而催她:“你去歇吧,我和侯爷说点事。”   秦婠睁大眼,这种时候,他让她去睡觉?她睡得着才有鬼。当下,她便瞪向沈浩初,直觉告诉她,沈浩初就算没有参与,也必知晓来龙去脉。   沈浩初已飞快地将伤药倒在布帛中再按到他伤口上,一边肃容道:“是马迟迟那边出事了?”   看样子,并没打算再瞒秦婠。   何寄目光从两人脸上来回扫过,最后低头:“是。他们动手了。今晚派了三个好手来杀马迟迟,幸亏这段时日马迟迟按我们的吩咐,并未睡在自己屋里,让人扑了个空。我已经把马迟迟送到安全地方藏起,这伤是和他们拼斗过程中所受的,不过他们并不知道是我。”   按先前的计划,以马迟迟为饵,让杨守心以为王新所知道的秘密被马迟迟发现。他们能杀王新一次,也同样能杀马迟迟一次,所以马迟迟身边早就安排了人手,何寄便是其中之一。不过那杨守心倒沉得住气,竟然等了一个多月才出手。   “你武功在京中已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杨守心找的人竟然能将你打伤,可见身手不凡。这样的好手,不是普普通通的大夫能请得动的。”沈浩初又将血布扔下,让秦婠举烛过来,见伤口出血已经基本凝固,这才示秦婠再拿布帛过来。   “你猜得没错。”何寄从腰间摸出一物掷到桌上,“这是我在死掉的那个杀手身上找到的东西。”   那物沉伏,咣当一响。秦婠正把布帛扯开,闻声望去,却见那物是婴儿手掌大小的令牌,乌青的颜色,刻着瘦虎图形。   沈浩初看到那的,动作一停,烛火倒映在他瞳眸里,摇出晦涩难明的光。   “江南王?”   不是杨守心,也不是乔宜松,这令牌属于江南王霍广。若是涉及江南王,那此事便不再是简单的家宅阴私,可镇远侯府早已没落,沈浩初也无所作为,江南王又何必兴师动众大费周章地要对付沈家?   “乔宜松是江南王的人,会不会是他们借江南王之手行事?”秦婠清脆的声音多少打破了屋里沉重。   何寄抬头,她正帮着沈浩初往自己肩头缠布帛,离他很近。刚才披在她身上的外袍早就滑落,她也顾不上穿,身上只有薄薄的夹袄,碧绿的绸面上什么也没绣,腰肢纤细得像柳枝,看得他有些恍惚。   “不可能,那是江南王的死士令,没有他的吩咐,乔宜松也动不了这些人。不过,江南王的死士几时渗透到京城了?”沈浩初眉头夹得紧紧,将何寄肩上伤口缠好后,才开始处理何寄左手的伤。   手臂的伤相对较轻,处理起来快多了,也不用秦婠帮忙,那柳条似的人从何寄面前消失。   秦婠去了内室。   “你为何让她听这些?”何寄捂了捂扎好的伤口,问沈浩初。   “瞒不住,一知半解反倒坏事。”沈浩初手脚利落地将他手上的伤也扎好。   这大半夜的何寄满身是血出现在蘅园,若他们都不说,凭秦婠的性子必是要查的,一查便要查到昨晚的事上,岂非更加危险。   珠帘“啪啪”几声,秦婠又从里面出来,手上抱了身衣裳。沈浩初下来的时候,把屋外的丫鬟都点了昏睡穴,秋璃也不例外,所以眼下没有丫鬟可供使唤,只能秦婠自己来。   “这是侯爷的衣裳,那边有净房,你快把血衣换下吧。”她将干净的衣物递给何寄。   一时间何寄自去更衣,秦婠便拉着沈浩初道:“此番你们的计划打草惊蛇,只怕江南王的人正在搜找何寄,他身上有伤太好认了,不能让他现在出去。”   “岂止是何寄,恐怕现在整个沈府都成了他的眼中钉。”   此番变化大出沈浩初之料,原是引蛇出洞之计,不料引出的却是大虫,他太冒进了,本想在离开前帮秦婠解决这些,结果却引来更大危险,原本徐徐图之的阴谋,只怕会在他离开后变本加厉。   “你放心吧,这两天我会让何寄留在家里养伤,你明日让人悄悄地抓副伤药回来煎给他喝。我明天一早就去见燕王,把此事禀告于他,再作打算。”瞧见她脸上的忧心,沈浩初宽慰道,又抬手捏捏她的脸颊,“别想太多,不会有事的。”   “沈浩初,你人在京城就已被他盯上,若是去了清州,岂非更加危险?能不能……别去了?”秦婠拉着他垂在胸前的长发,低头闷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秦婠,不必担心我。”沈浩初的手掌在她脑后一扣,便将人按在胸口。   秦婠乖乖依着。   那厢何寄换完衣裳出来,见到烛下两人依偎,脉脉温情无声而绕,便觉身上疼痛更甚,也不知是伤口更疼一些,还是心口更疼三分。   ————   何寄被沈浩初带去外书房歇息,两人又在书房商议了半宿,秦婠还没等到沈浩初回来便已睡着,晨间天微明时分,她已觉身侧有人窸窸窣窣地起来。她咕哝地翻个身,听到耳畔低笑:“乖,你再睡会。”   她知道是沈浩初,想起来服侍他,但倦意上身,心里想着再眯一会会吧,等到睁眼时天却已大亮,沈浩初老早就出去了。   竟是不知他几时回来,又是几时离开的。   秦婠梳洗过后便出了蘅园,让秋璃提着煎好的药跟自己去琼海阁。琼海阁里寂静无声,被拔去照顾何寄的丫鬟坐在廊下数雀鸟,秦婠上前一问方知,何寄去了校场。   等她带着秋璃又赶到校场,已看到何寄在校场上同沈浩武比划。他一手负在背后,单手对沈浩武,身形从容不迫,半点看不出有伤的样子,将沈浩武带得气急。   “何寄!”她在校场旁吼了一声。   何寄看到她分了神,叫沈浩武一拳砸上小腹,他往后缩腹,手在沈浩武肩头一拍,将人转了个方向,拎着沈浩武的衣襟走向秦婠。   “叫人。”何寄把沈浩武往秦婠跟前一丢。   沈浩武想要发作,又害怕被揍,觑了他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嫂子。”   “八弟弟。”秦婠仔细看沈浩武,发现他已瘦了一大圈,人也黑了些,但精神更好了。   何寄却朝他臀上一踹:“去场上跑十圈先。”   沈浩武捂着臀跑了,边跑边回头,心里约是想着要如何报复何寄,秦婠忍不住笑笑,转眼又板起脸:“你伤没好,怎么又与他动起手,万一扯裂伤口如何是好?”   “我有分寸,不碍事的。”何寄看着只到自己下巴的姑娘,春阳笼在四周,她像开在身边的小花。   “你就逞能吧,以前被狼爪子挠了也这样,结果烧得三天下不来床。”秦婠恼得将药重重塞进他手里。   何寄便想起她书里的故事,少年被狼挠伤了肩,却在少女面前逞能,结果引得高烧不退,将她吓哭,那也是他们的往事,而今,他是何寄,何寄就是他。   她也他故事里的主角。   “多谢。”两口喝完药,何寄将空碗还她。   “你好好休养,别再折腾,连姨那边我已经打发人过去说你在我这,你安心住着吧。”秦婠收了碗,又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何寄倏尔拉住她的手,那手绵暖似无骨。   秦婠倒是一惊,飞快抽回手,道:“我午间再来看你,你想吃什么?我叫奉嫂给你做。上回的羊肉锅好不好?”   何寄脸色顿变,上回那顿辣的他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幸好秦婠改口:“不成,你身上有伤,不能吃这些,我还是叫她给你煮些清淡的。”   说话间,她自言自语地走远了。   何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想如果上辈子他们没死,他知道她的委屈,知道秦舒的欺骗,到最后,他们会怎样?   会不会,白头偕老?   重生原是希望,可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希望回到上辈子。   ————   秦婠去丰桂堂给沈老太太请安。老太太精神仍旧不好,说了两句话就乏了,秦婠便告退出来,小陶氏也跟着她出来。自从沈芳华的事之后,小陶氏与她亲近许多。论年纪小陶氏并没大她许多,因是继室,她比宋氏和林氏都小,脸瓜子小小一张,温婉秀气的模样,倒有几分像她的姐姐,脾气也温和,性子虽弱,但待人却是好的,难怪老太太那样的人也会心怜她几分。   两人聊起来,秦婠问了些老太太的情况,小陶氏一一答了,知道老太太确实没有大碍,秦婠方宽心。要是这节骨眼老太太真出了事,沈府就要乱了。   “可不是嘛,菩萨可千万保佑老太太平安,否则……”小陶氏顿了顿,还是开了口,“否则咱们府的姑娘,浩初浩文,恐怕都被耽搁了。”   “放心吧,老太太必定无恙。”秦婠知道她言之下意。老太太若有个三长两短,府里都要守孝,沈芳龄、沈芳华年纪已到了,拖不得,而沈浩初已经出仕,沈浩文马上考取功名也是要进官场的人,要是丁忧又得耽搁好些时日。   “那是自然。”小陶氏拿帕子按按额角,又道,“不过老太太这一病,倒把大家伙都吓到了。芳龄的亲事,最近也急急忙忙开始议了。”   “三丫头的亲事,不是早就挑好了,还是二婶亲自挑的,。。家的大公子。”秦婠道。   “是啊,不过先前只是交换庾帖婚书,你二婶原想多留芳龄一段时日,不过眼下却急了,这几天媒人已经上门,昨个儿她还打发人过来探老太太的意思,问三丫头的嫁妆。”   “咱们家的姑娘嫁妆,公中会出一分,按例是五千两银子,老太太心疼三姑娘,私下贴下体己也有可能。这事咱们不管了,嫁妆如何置办,叫他们自己拿主意就是。”秦婠打定主意,决不再淌二房的浑水。   相比沈芳龄,她更关心沈芳华的事。   “倒是四丫头的事,咱们才该上心。”秦婠笑嘻嘻又道,“我已经探过口风,段谦没有定过亲,对咱们四丫头也是有情有义,老太太那里我也问过,应是可行,就等去他家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   “如此,甚好。”小陶氏闻言安下心,待秦婠又更近一层。   秦婠只挽了她的手,忽然转开话题,问起件事来:“母亲,你经历得多,秦婠有件事想请教你,你可知女子生产,何为获罪于天?”   一句话,问得小陶氏脸色大变。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话?”她急道。   “前两日听外头的婆子闲谈说到过,我好奇,但又不好意思问她们。”秦婠道。   “女子生产获罪于天,指的乃是……诞下畸胎,你快别说这个,忌讳。” 第86章 我要你   罗汉榻上的竹篾箩里放着各色丝线,裁好的布料平铺在榻上,秦婠坐在榻沿给襟口收边。素淡的豆绿寝衣,上面没绣任何花样,款式也只是最简单的交领,胜在针脚细密扎实,比外头做的衣裳强出好几分。   烛花爆了爆,阴影一晃,秦婠正有些心不在焉,针一不注意就扎在指腹上,米粒大的血珠子沁了,她赶紧放下手里针线,含着指头,又想起白日小陶氏说的话。   她未经生养,知事不多,不比小陶氏已在后宅浸淫十多年,纵未经历,多少有所耳闻,那事说来惊悚可怕,听来叫人背脊生汗。   所谓获罪于天,便是妇人诞下的婴孩身有极大缺陷,或是目斜口歪,或是弓背残足,更甚者六指三手,二体连婴等等,多被世人指为怪物,若有诞下或溺亡或捂死,一般人家都绝不允许传出这类消息,更别提镇远侯府这样的公侯之家。   若然如此,沈浩初的那位“大伯”只怕一生下来就遇不测,又被掩口于众,如今无人知晓也不奇怪。只是纪华医志上并没说这胎是谁生的,到底是不是沈家真正的长子,还未可知。但一个出生就夭折的孩子,又能掀起多大风浪?会与如今沈府发生的事有关联?   一时间,她又想起孩子初降便因缺陷而被人杀死,不管有什么理由,作母亲的恐怕心里都痛苦吧。   沈浩初挑帘进来时,便看到秦婠怔怔坐在灯下,膝上铺着缝了一半的衣裳,手指却含在口中,像个顽皮的孩子。他两步上前将她的手拉出:“在做什么?”   指腹上只剩下针尖大小的血点,秦婠回神收手,看屋外天色已沉,沈浩初出去了整天才回来。她按下心事,道:“在缝衣裳。”   “你?缝衣裳?”沈浩初不免惊讶,他眼中她还是个孩子气的小姑娘,平日基本不碰针线,怎会突然缝起衣裳,还是男人的衣裳,“给我做的?”   岂止是男人的衣裳,还是男人贴身的衣裳。   秦婠看到他挑眉的惊喜目光,也有些赧意,撇开头道:“不然我还能给别的男人做衣裳?我的女红不好,绣不了松鹤,只能做些寻常衣裳,可比不上青纹从前做的。”   她虽不爱做这些活计,但做个衣裳缝个鞋袜还是会的,那是母亲从前一定要她学的东西,绣工好不好母亲倒没要求,但衣裳鞋袜却必须会做,比起华丽精致的绣活,这些才最实用。   沈浩初捧起衣裳细看,她又惊呼:“小心针。”他笑了笑,蹲在她身前小心翼翼地抚着衣裳,只道:“漂亮衣裳的外头多的是,都不如你的衣裳贴心。”   小丫头大了,心里也住着女人柔软的温存体贴,你待她好三分,她会还十分给你,这便是秦婠,没那么多矫情的心思,喜欢和讨厌那简单干脆。   喜欢的人,就花心思对待;讨厌的人,就离得远远的。   “你快起来。”秦婠被他看得脸红,少有的逃开了他的目光,嘴里只说道,“再有十天,你便要去清州,我正慢慢替你收拾行李。外头的衣裳样式虽美,到底不如自己缝的结实,难得你不嫌弃这平平无奇的衣裳,我还做了两双鞋袜,你都带着,若是时间来得及,我再给你赶一件外袍出来。”   “不用了,有这贴心的衣裳就够。你这双手,不需要替我操持这些。扎伤了,我要心疼。”沈浩初没起来,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不过片刻又“唉呀”叫起。   秦婠掐了他的脸:“哪学的油腔滑调,满嘴抹蜜,在外头诨玩了吧?”   “不敢。”沈浩初按紧她的手。   “谅你也不敢。”秦婠翘起唇角,又问他,“马迟迟和江南王的事,如何了?”   “马迟迟已经送到燕王军中,江南王的情况我也禀告给燕王,京畿防务他会时刻提防,已经派人严密注视瑞来堂,江南王近期恐怕不敢有所举动,倒不必过于担心。至于杨守心,今天一天,我安在瑞来堂外的眼线都没见到他的踪影,燕王已广派人马暗中搜查,不过恐怕此人也是凶多吉少。秦婠,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江南王的事你知道就好,可千万不要触碰,这不是你一个人能解决的。至于咱们府里情况,二房已经被打压,府中也被肃清过,纵然不是万无一失,但也比从前安全多了,短期内应是无碍,你遇事莫逞强出头,若有异常,等我回来再说。”他抚着她弹糯的脸蛋,仔细叮嘱着。   不管安排得再妥帖仔细,他还是担心。   “知道了,我也没你想得那般无用。”秦婠道。   “我宁愿你无用,安安全全地等到我回来,也不要你涉险。”沈浩初坐到她旁边,把她的头往自己胸前按,又道,“想要什么生辰礼,我给你带。”   秦婠想了想,附到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沈浩初微怔,而后翘起唇角,耳朵也红了。   她那句话就一个字——你。   这算是她承认了自己的心思吧?   ————   往后几日,果然如沈浩初说得那般,风平浪静,没再有异动,燕王插手此事,瑞来堂被燕王严密监视,恐怕也要收敛几分。杨守心的行踪仍旧无人发现,这几日来沈府给邱清露诊脉的已换成瑞来堂的另一位名医,只说杨守心回老家料理家事,却没说多久能归。   上辈子没发生这几出事,江南王谋逆又是她嫁到沈家第四年才发生的,所以无人察觉瑞来堂的异常,也没人发现江南王这么早就将手伸到了京城。   事态的发展出人意料,而这些对秦婠、沈浩初和何寄这样重生的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江南王霍广的谋逆之计,早在五年前就已经部署,可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只是沈家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却无人能猜透,又或者二者并无关系,是他们想得复杂了,也未可知。   在这平静里边,沈府难得还有两件喜事,总算让这段时日的沉丧减轻三分。   “昨日我去看过嫂子,她身子已好转不少,已开始操持他们自己院中的事。杜家的人已经上门提亲,老太太是满意这桩婚事的,本要我打点三妹妹的嫁妆,不过二婶那边不同意,所以折了个衷,让我从公中支五千两现银送过去,让嫂子帮着打点三妹妹的嫁妆。”秦婠一边喝甜枣茶,一边与小陶氏聊起沈芳龄的亲事。   “这事我听说了,老太太心疼三丫头,私下里又添了这个数的压箱钱,昨天也让雁歌送过去了。”小陶氏刺绣的动作一停,偷偷比了三根手指头。   三千两加公中五千两,便是八千两,再算上宋氏另外置办的嫁妆,沈芳龄这笔嫁妆价值不菲,再加上要嫁的也是名门望族的杜家,沈芳龄那气焰恐怕又要起来,有这门亲事撑着,老太太也不能拿宋氏怎样,如今虽还关着人,但到了大婚之期,少不得还是要放出来。   秦婠想想就头疼,不过到沈芳龄成亲至少还要近半年,那时沈浩初应已回来,只要想到这点,她的心情就会舒坦许多。   “母亲放心吧,四妹妹成亲的嫁妆,不会比三妹妹薄的,就算老太太不添,也还有我。”秦婠别的没有,银子挺多。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话倒把小陶氏说得不好意思,“其实我这几年也攒了些体己,再算上我自己当年的嫁妆,芳华的嫁妆就算比不得芳龄,也不会差,我只希望她能嫁得好。”   “一定会的。”秦婠按按她的手,笑得眉眼生花。   ————   小陶氏和秦婠说了会体己话就走了,秦婠正收拾衣裳,忽然听到窗外噼哩啪啦作响,丫鬟们惊叫声四起——早上还晴光四绽的天,过午竟然突然阴云大作,到这会便下起倾盆大雨来。   她蹙了蹙眉,就听青纹在旁边小声嘀咕:“好好的天怎么说变就变,早晨侯爷可没带雨具出去。”   话音才落,青纹就拍了拍自己的嘴,小心翼翼看了眼秦婠,怕秦婠多心。秦婠只有些出神,沈浩初早上出门确实没带雨具,他去大理寺当值都是骑马,回来怕是要淋雨。   “青纹,让奉哥将雨具给侯爷送去……”秦婠说了两句,又改口,“不要了,还是叫奉哥给我备辆马车,我自己走一趟吧。你帮我将蓑衣油伞找出来,再把侯爷的披风包了。”   天一下雨就寒凉,阴得浸骨。   下午没什么事,她也想出门走走。遣人去向老太太禀报了一声,老太太并没阻拦,只叮嘱雨天小心。车马套好,雨越发大了,秦婠带上秋璃举着伞到了二门外,踏上马车时正好瞧见何寄。   何寄的伤势已好了大半,今晨已向他们辞别。   “你要去哪里?”雨声很大,何寄穿着蓑衣牵着马大声道。   “我去大理寺。”秦婠蹲在马车帘子前,挑着帘子回她,雨很大,被风扑到脸上冰凉凉。   “我也正好要去,顺路送送你们。”何寄拉着马缰道,斗笠下的脸已被打湿。   秦婠笑了:“多谢。”   ————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像孩子的玩笑,等秦婠的马车在大理寺官衙前停好,外头天又已见晴。阴云散开,照着地上汪的水潭能照出清晰人影。秦婠从车里下来,伸手接了树上落下的几颗水珠,有些无奈。   看来这趟白跑了。   “既然来了,就进去走走吧。”何寄已经把马交给衙役,一边脱斗笠蓑衣,一边过来。   梳好的发髻散下几缕碎发,湿湿粘在颊上,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笑道。   “也好,好久没来了,搞不好还能见着我爹。”秦婠甩掉手上的水,笑着吩咐秋璃把东西带上,虽说雨停,但天却冷了。   这大理寺她不是头回来,从前也跟着她爹来过两三次,方方正正的格局,前头是审案的大堂,后面是各位大人办公的官署,再往后还有大理寺的牢狱,那地方她也呆过,阴森可怕得很。   衙役得了信便去回禀沈浩初,很快就回来,只道沈浩初正与卓北安议事,还要一会时间,让秦婠先在衙里花厅坐坐。秦婠哪是坐得住的人,况这官衙她也不陌生,便去后园逛逛。   说是后园,其实也只是空庭,种了几棵柿子树而已,卓北安的酒就埋在这几棵树下。现在是春天,柱子才抽绿,还没果子,无甚可看,她转了两步,听到耳边传来声音。   “接住。”   她转身伸手,接下两颗黄澄澄的大桔子。   却是何寄去官署应了个卯出来,没见着秦婠,便找到这里来,还给带了两颗桔子。   “多谢。”她接了桔子剥开,第一颗给他,第二颗才往自己嘴里送。   那桔子甜得很,一咬就汁水四溢,桔香沁人,秦婠一瓣接一瓣地往嘴里塞,眉开眼笑。何寄看她吃得高兴,就只将剥好的桔子放在掌中轻握着。   “先前听你说,你和侯爷之间,似乎不大和睦,如今我瞧着却是不错。”有些话他早想试探,却一直没寻到合适机会。   “嗯?”秦婠眯着眼,站在柿子树下满脸惬意,“我有说过?”   “有,你说过你不想嫁他。现在呢?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感觉?”何寄问道。   秦婠背靠向柿子树,却被他拉住,树杆还是湿的,靠不得。   她歪头想了想,道:“现在这个沈浩初,马马虎虎还能接受吧,以前那个,我是讨厌的。”   话虽说得勉强,但想着近日沈浩初的举动,心里又像喝了蜜似的甜。   “以前那个?”何寄似有所觉,忍不住再问,“以前那个怎么了?”   “以前那个沈浩初,自以为是,刚愎自用,任性骄纵,还蠢,不长脑袋,又成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识人不清,就知道冤枉我,有事没事给我添堵……”   秦婠在何寄面前素来直言,数落起上辈子的沈浩初十分带劲,每咬一口桔子,就蹦出一堆词来,活像那桔子就是前世一无是处的沈浩初,也让何寄的脸一刻黑过一刻。   “他有这么差劲?连一个优点你都找不到?”何寄不相信,再怎么说他们也做了五年夫妻。   “哦,有一个勉强算优点的,就是他挺痴情,不过跟我没什么关系。”秦婠往掌心吐了枚桔核,随意说着。   “那如果以前那个沈浩初回来,向你道歉,求你原谅,你会原谅他吗?”何寄搓搓手,掌里有些潮,他认真看着她,想要看进她心里。   秦婠仔细想了一下这个可能性,忽然觉得害怕。   “不要!”几乎是下意识的拒绝,她断然出声,神情都冷了三分,“我不需要他的道歉,也没什么原谅不原谅,我只希望他别回来,永远别回来,我不想见到他!”   分明是初春草长莺飞的季节,无端端却叫何寄觉得冻得彻骨。   她说……永远。   “你好端端问我这些做什么?什么以前现在,难道不是同个人?只是现在的侯爷把那些混账事都改了,不一样了。”秦婠说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无意间又扯到上辈子去,忙改口。   何寄沉默地盯着她,手里的桔子被捏破,汁水从指缝间溢出。   “他有什么好的?你就这么喜欢他?”语气已无意识地冷下来。   秦婠把掌中的桔核扔到柿子树下的泥里,拍拍手,却道:“他们出来了。”   何寄顺着望去,见到卓北安与沈浩初一起,出现在园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又写到一个预告小段子。 【有个地方写错了,我改改,燕王不是皇帝的叔叔,是他的哥哥。】 第87章 分别   “侯爷——”   乳燕归巢似的清脆叫唤响彻空旷庭院,沈浩初还没瞧仔细,就见柿子树下飞奔出来一个人。裙摆摇曳之间,那上头大朵的玉兰花宛如挣藤而放,远远开来。   终于有一回,她先叫自己而不再是“北安叔叔”,沈浩初总算欣慰不少。   跳脱的姑娘冲到他面前站定,被风扑得红红的脸颊有些腼腆,是见长辈时安分守己的拘谨,乖乖叫人:“北安叔叔。”   沈浩初摸摸她的头,嗅到股淡淡的橘香,道:“吃橘子了?”   “嗯,何寄哥哥给我的。”秦婠回头看,何寄并没跟过来,还站在柿子树的阴影里,她挥挥手,何寄懒懒抬手回应,仍旧没过来。   卓北安一时有些恍惚——看“自己”和秦婠温柔体贴,是件非常奇怪的事。   记忆里秦婠是个孩子,圆圆脸蛋,小眼神机灵精神,每次见到自己都乖乖叫“北安叔叔”,然后远远跑开。如今她长大了,绾发为妇,却仍如故,跳脱,顽皮,并不稳重,和别家太太夫人不一样,有人在纵容她的脾气,而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看得出来,两人感情很好,在他面前像对恩爱的年轻夫妻。仅管他知道“他”比自己大出五岁,但这一刻,他又觉得“他”像年轻的自己,有参天志向,也渴望儿女情长,可最后都被病痛消磨。   如果……站在秦婠身边的人是他……   这个念头几乎是在出现的那一刻,就被他摁灭。   “大人,让你见笑了,内子还是孩子心性。”   正走着神,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沈浩初忽然开口,让卓北安回神。   “哪有?”秦婠不高兴地瞪他。   卓北安淡淡一笑,眼底沉淀不为人知的复杂心绪,和颜悦色问她:“侯爷夫人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   “北安叔叔,你还是唤我秦婠吧。”秦婠不好意思笑了笑,像面对老师的学生,“才刚天降骤雨,所以给侯爷送雨具过来,谁知道这雨眨眼就停了,倒叫我白跑一趟。”   “一会儿带你到外头逛逛,不白跑了吧?”沈浩初道。   卓北安就见秦婠眼眸陡然亮了,像星辰璀璨。   秦婠“嘿嘿”笑了两声,心情大好,又转向卓北安:“北安叔叔,你近日身体可好?春日潮寒,冷暖多变,你可要保重身体。”   卓北安咳了几声,苍白面容上浮现几丝红晕,眸中清冷化作淡淡温柔,道:“多谢关心,我会保重。”   他的话不多,都是温和却疏离的回答,秦婠也不知要说什么,忽又想起别的,“啊”了声问:“我爹呢?”   “令尊今日外出公干,不在衙内。”卓北安道,又言,“时辰不早了,衙里也没什么事,侯爷不妨就先陪夫人回去吧。”   “也好,那沈某先告辞了。”沈浩初抱拳行礼,与他交换了一个彼此才懂的眼神,带着秦婠离开。   秦婠走出两步回头,卓北安也已转身,背影萧瑟,在风中伶仃如薄叶,他的脚步踌躇片刻,忽也回头,见她望来,便露出一个微笑。   温柔的笑,是她记忆中最后见过的笑,厚重得像山峦,可是……。她胸膛重重一撞,情不自禁攥住沈浩初的手臂。沈浩初疑惑地看来,她便牢牢盯着他。   “沈浩初,我怎么觉得,你和北安叔叔有点像。”   是她的错觉吗?温和宽厚的笑容很像,走路的姿态很像,眼神很像,连偶尔的小动作——卓北安有疾常会捂胸而嗽,沈浩初也有同样的习惯;卓北安常会轻转拇指上的玉扳指,沈浩初也有类似的动,但他手上没有扳指……   “你想说什么?”沈浩初勾起一抹略显狡诈的笑,“如果我说我是卓北安呢?”   秦婠愣了很久,脑中浮起几个画面,很快被打碎。她为自己竟然真的想像北安叔叔与自己站在一起的画面而感到羞愧。   “你别闹,北安叔叔还好好的呢。”秦婠捶了下他的手臂,“你别老学北安叔叔,感觉怪怪的。”   ————   一场急雨打落满地枝叶,寺外正有杂役在打扫满地的枝叶与积水,沙沙的扫地声有节奏地响着,官署的浮沤钉门敞开,沈浩初与同僚抱拳告别,带着秦婠踏出高槛,往石阶下走去。   “起风了,你带斗篷了吗?”走到石狮子前,沈浩初拉住她。   “带了。”秦婠点头,让秋璃把放在马车上的斗篷取来。   莲青羽纱面的斗篷罩上身,小丫头一身鲜亮换作素淡颜色,在雨后天青云白的街巷上站着,像刚抽芽的小树。   他捏捏她的爪子,指尖很冰。   “手炉呢?”   “出来得急,忘带了。”秦婠朝手心呵口热气,要拉他上马车。   上了马车就不冷了。   “等会。”沈浩初拉住她。   旁边的杂役牵了他的马过来,秦婠大眼一眨,心道这人该不是要她骑马吧?   “带你去市集转转,不过前面的巷子发生一起案子,官府把路封了,马车过不去。”沈浩初说着要扶她上马,“夫人,委屈你了。”   秦婠虽然心动,但她还是踌躇——两人共骑一马招摇过市,委实大胆,她可没脸做。   他一眼看穿她,笑了:“别发呆了,快上马,我牵着你和马。”   “……”秦婠默。   我牵着你和马——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   扶着秦婠坐上马,沈浩初果然到前头牵起马来。马蹄“哒哒”踩过地面,晃晃悠悠地走起,走了一段路,大理寺渐渐淡出视线,市井人声传来。沈浩初将马牵到一处商肆前,抚了抚马头,道一句“等我一下”,人就飞快进了铺子,不过片刻又出来。   “拿着,你的手炉。”他抬手递给她一袋东西。   秦婠接过油纸袋,袋里的东西烫手,又散发出馋人香气,竟是包刚炒的栗子,让人从手暖到心里。   她想了想,把脸面抛开,俯到马鬃上探身朝他道:“侯爷,上来吧。”   沈浩初正等她这话,闻言攥着马缰翻身一跃,稳稳坐到她身后,双手绕过她的腰肢抓住了马缰,秦婠剥了颗栗子,转头送到他唇中。   他前胸贴着她的后背,将人无间隙地揽在怀里,唇凑在她耳畔轻启。   声音低哑撩人:“夫人,不逛市集了,为夫已经苦练马术,带你去郊外好好骑一圈?”   他还记着上一回太妃寿宴上,她意气风发的纵马,自那后他便暗自苦练马术,还没机会在她面前露一手。   “好啊。”秦婠笑眼如丝。   “叱。”他轻斥一声,马儿调转了方向。   马蹄匆促,踩过积水潭子,溅起水珠如雨落,一马双人朝着城外山樱盛开的夹道去了,衣袂恣意而扬……   ————   二月,惊蛰。春雷乍起,雨水陡降,正是乍暖还寒时。   雨淅淅沥沥下着,马车轱辘压过积水的石坑,溅起数点泥水。秦婠撑伞站在门前,透过伞檐落下的雨帘看府里下人来来回回地往马车上搬东西。   昨日夜里雷霆初响,惊起蛰伏了一冬的鸟兽草木,秦婠听着雷鸣雨声,一夜未眠,此时竟也不觉得倦。   “夫人,行李都装妥了。”沈逍冒雨冲到廊下回话。   “嗯。”秦婠点点头,温声道,“马车呢,可检查好了?这一路恐怕雨多路滑,这马车可要修检妥当以测万全。”   “知道了,夫人。”沈逍应诺。   “还有给你们的药可要记着带在身上,别嫌麻烦,都是应急伤药,若有个万一,你们也能互相照应。”秦婠继续叮嘱。   “放心吧,我们晓得。”沈逍拍拍随身包袱。   秦婠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啰嗦,心里藏着无数话,若是不说她又不放心,正要继续说,却有人带着满头的雨沫钻进她伞下。   “回去吧,雨要下大了。”沈浩初的声音比往常更加温柔。   秦婠点点头,人却没走,只抬手拂下他头上肩上的雨珠,胸中似的千万言语,此时也不知从何说起。他如往常那样摸摸她的脑袋,笑道:“等我回来。还有三个多月,你的十八岁生辰,我给你贺寿。”   秦婠脸一红,想起他们的十八岁之约。   十八岁,成为他真正的妻子,他既要心也要人。   “路上保重。”她没有再逃避。   沈浩初看着她,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腰,把人往怀里一抱,紧紧拥着:“你也一样,好好的等我回来。”   女儿香缠绵透骨,牵心挂肠而来,卷着一腔柔情难分难舍,那手迟迟难松。   “侯爷,时辰不早,该启程了,若晚了怕赶不上驿站。”车夫从车上探出头来扬声道。   沈浩初长叹一口气,在她耳旁小声一语:“如果府里出了急事……何寄可信。”   语毕,也不待她开口,他已断然转身冲进雨里,很快跳上马车。   秦婠看着天上雨落如帘,一颗一颗,迷了眼眸,那人轻车简行,不过两部马车,转眼就已驶出侯府,再不见影踪。   不过半年时光,他已落进眉间心上,全她两世之情。   此一别,却是生死辗转,十八岁生辰之约,已是后话。 作者有话要说:  嘿,又写完两个预告。 SOLO模式开启,何寄哥哥的戏份会相应增加…… 第88章 疑虑   沈浩初一走,那雨淅淅沥沥就没停过,到处都汪着水,蕉叶上,泥洼里,石板道上,天空像晕了墨的笔洗,怎么都淘澄不干净。啪哒啪哒……鞋子踩过湿漉漉的地面,转眼消失在廊下。   “这天什么时候才放晴哪?”蝉枝看着雾蒙蒙的天抱怨,“屋里的被褥都该晒了。”   “可不是嘛。”青纹也是一脸沮丧,“又潮又湿,闷坏了。”   帘子一掀,秋璃扶着秦婠出来,秦婠也抬头看天,那天可不是要把人闷坏?沉得人心像塞了甸甸棉絮。沈浩初走了好些天,她精神都不济,屋里空落落地少个人,她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夫人,把披风披上吧。”秋璃站在廊下觉得有些凉。   乍暖还寒天,一下雨还是冷浸浸的,秦婠摇摇头,捂着手里的珐琅彩小暖炉,道了句“走吧”,就带着人往叙海阁去了。身后的青纹嘀咕了句:“应该早点把抱厦建起来。”却被秋璃使了眼色。   抱厦上年就说要建,图纸到了年前才彻底定下,谁知过了个年侯爷就出远门去了,建抱厦的事便又搁置。如今一提抱厦,就让人想起沈浩初,秋璃怕秦婠这心里头不舒服。   秦婠倒没说什么,不过将手炉揣进怀里,往外头快步去了。   沈浩初不在,她的日子没什么不同,照常掌家理事,得空就去老太太屋里陪着说笑,孝顺她老人家,与先前无甚差别。   叙海阁里老早立着一堆要禀事的媳妇婆子,看到秦婠进来都道:“见过夫人。”语气极是恭敬,没人敢再欺她年轻面嫩。秦婠捧着手炉坐到堂上,蝉枝拿着册子立在旁边发对牌,底下的人挨个上来回话,每说一件事,秦婠若点头,蝉枝便发下对牌,再仔细记录,秋璃便专门服侍秦婠。堂内说话声都不大,井井有条,回完一件事就下去一个人,慢慢的人就少了,站在后面一个穿杏色褙子的丫鬟上前来回话。   “夫人,刘嫂遣奴婢来回您一声,年前在瑞来堂订的补品送到了,这是货单,请夫人过目。”   “瑞来堂?”秦婠摩挲暖炉的手一顿,抬了头,看到那丫鬟的模样。   那丫鬟身量壮实,脸若银盘,憨实墩厚,让秦婠有些眼熟。   “夫人,上年大奶奶掌家时在瑞来堂定过一批补品,分两批送来,第一批年前已经送来,这是最后一批。”蝉枝把货单呈给秦婠,又在她耳边小声地解释。   自从宋氏被关,邱清露不再理家,秦婠就没在瑞来堂定过东西,这既是上年定的,少不得要收下。   秦婠笑笑,和颜悦色问那丫鬟:“我记得你,你叫玉珠。”   “夫人记性真好,奴婢是玉珠。”玉珠摸着脑门憨笑。   “我记性不如你。”秦婠记得她,去岁她刚掌家时,邱清露把赏雪宴推给她,她为这事上库房寻物件,还被库房的刘嫂为难,亏得这个丫鬟墩厚,开口帮了她。后来沈浩初肃清沈家,问她人事安排时,她没把邱清露的陪房,库房的刘嫂给弄下去,只把这玉珠提到了管事的位置,让她帮刘嫂协理库房。   这还是年后玉珠第一回替刘嫂到叙海阁来禀事呢。   “嘿嘿。”玉珠傻傻一笑,也不会谦逊。   “你在这等会,我把这几桩事料理完了,跟你去库房看看。”秦婠把她招到身边。   剩下的人不多,也没要紧的事,秦婠很快便处理妥当,让玉珠领着去了库房。这几天下雨,库房地上汪成一大片水,进出不易,也就少了搬动。瑞来堂的补品早上才送过来的,都在库房外头的小厅里放着。   “按往年的惯例,补品送来后先要给老太太送去,老太太先挑过后再按份例给各房人送过去。老太太那里因有宫里赏的好东西,咱们家里定的她要和倒不大多,只会挑些成药与虫草留下。各房的份例一般是燕窝四两,阿胶两盒,人参三根,若吃完了再来拿。另外还有枸杞、红枣、细参等物,是送去厨房入菜所用。”   秦婠顺口问了一句,玉珠就把这两年府里用补品的惯例细细解释给她听了。   “果然记忆好。”秦婠一边夸人,一边进了小厅。   厅里有两个丫鬟正在收拾补品,打算送去丰桂堂给老太太挑选。   “东西都验过了?”秦婠唤住她们。   “回夫人,早上送来的时候,玉珠姐姐和刘嫂子已经一起验过了。”其中一个丫鬟回道。   “是啊,夫人,我验过了,并没少东西,品质与从前都一样。”玉珠也道。   “打开我瞧瞧。”秦婠摆摆手,让二人将箱笼再次打开。   玉珠不知原因,只疑心秦婠嫌自己做得不够好,便有些紧张,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把箱子打开了。一共两口大木箱,装的都是上好的补品,燕窝与冬虫夏草用圆漆盒装着,阿胶与人参都是长方盒,还有些其它药材,用纸包着,都贴了红条。   秦婠什么也没说,只叫她们将所有东西一件件取出打开,她再对照着货单细看。逐件查看之后,她并没发现异常,便又叫她们包起,她自去查看箱笼。   箱笼最下方,还放着个乌木绒盒。   “这是什么?”秦婠从里边取出盒子问道。货单上的东西刚才都已清点过了,这盒子里的东西显然不在货单上。   “哦,那是瑞来堂孝敬咱们老太太的东西。”玉珠忙道。   秦婠便看到那盒盖上贴着红字条——敬呈镇远侯府太夫人。他们家每年采买的补品多,药铺里额外再赠些东西做人情也不足为奇,只是负责沈家采买的,当时是邱清露,现在是她,瑞来堂不送她们,反送给不管事的老太太,倒奇怪了。   心里想着,她便打开那盒子。   盒子里是一棵扎着红绸的百年老参与几瓶成药,其中一瓶药身上赫然贴着三个字——   羚角丸。   秦婠猛地蹙眉,将那瓶子木塞拔开,放到鼻间嗅了嗅,果然嗅到熟悉的药味,确是羚角丸无疑。这羚角丸治小儿惊阙抽搐等症,用得机会不多,不是家中常备药,再加上他们府里也没有需要服食羚角丸的人,瑞来堂给老太太送的人情礼,怎会挑了这味药?   不过,这瑞来堂既然有羚角丸,岂不更对应上当初更夫陈三媳妇持有羚角丸那事?   “他们去年也有送吗?”秦婠问道,瑞来堂是从去年开始往家里送补药的。   “有的。咱们府从去年二月开始采买瑞来堂的补品,连上这次他们一共送过五趟,大约一个季度一次,每回都送。”玉珠回忆了一番回道。   “你可记得前几次都送了什么?”秦婠又问。   玉珠这次倒没立刻作答,而是仔细想了想才开口:“前几次送来的时候,我只跟着收验过两回,那两回送给老太太的礼有一回是灵芝,有一回是人参,其余成药多有变动,不过羚角丸一直是有的。”   玉珠的记性真是太好了,帮了大忙。   “行了,没问题了,你们收了送去给老太太吧。”秦婠不动声色吩咐道,背过身时却在掌心偷偷倒了一丸羚角丸,再若无其事地封上瓶子放回盒中。   ————   回了蘅园,秦婠钻入屋里,拈着那颗羚角丸反复地看。   沈浩初出行前千叮万嘱让她别轻举妄动,尤其在涉及瑞来堂和江南王的事上面,她如今是要当作不知道呢,还是查下去?有些难以决定。   当初与沈浩初分析时,二人就疑心瑞来堂借送补药进府的机会,偷偷给府里的人夹带春子根。杨守心之事已然证实瑞来堂确有问题,她本以为瑞来堂短期内不会再有异动,不料沈浩初前脚才离开几天,这问题就又来了。先前他们一直以为瑞来堂是借宋氏之手作乱沈府,可邱清露屋里的事却又让她隐约觉得沈府里还藏着一个人,如今瑞来堂突然……噢不,也不是突然,而是早就往老太太那里送羚角丸了,既然老太太那里也有羚角丸,那王新、陈三一案,莫非也和老太太有关?   细思之下极恐,秦婠觉得有冷风嗖嗖钻进骨头里。沈浩初不在,这屋里又大又静,冷得吓人。   “夫人,你唤我?”谢皎的声音打破屋中沉静。   秦婠抬头,瞧了眼门口帘子,确认无人后方将她招到身边:“侯爷给你看过陈三媳妇手里的羚角丸吧?”见到谢皎点头,她又把自己那枚羚角丸放到谢皎手里,又道,“你帮我看看,这枚药和侯爷给你的,是否相同?”   谢皎将药丸收下退出,自去比对。   屋里一时又冷清下来,秦婠心绪杂乱无章,遂起身走到沈浩初的书案后,随手拣起本《大安律例》翻开,里头都是沈浩初的批注,蝇头小字写得极为工整,她不知不觉研墨铺纸,将沈浩初的批注誊抄到新纸之上,就像那一回他去大理寺赴试般。   她想他了。   ————   秦府的校场因为连日阴雨而无法习武,何寄便在长廊上口头指点秦四公子与六公子的剑术。   “老师,您真要走了吗?我舍不得您。”秦六公子年纪尚幼,眼中流淌出依依不舍之情。   这是何寄给他们上的最后一堂课。   “剑法已都教给你们了,你们依诀习剑便是,只作强身健体之用已是足够,切莫做出恃强凌弱有违武道之事。”何寄摸了摸秦六公子的头,微勾唇浅浅地笑了。   “谨记老师教诲。”两个公子乖巧,规规矩矩地行礼。   何寄点点头,正打算让他们离去,身后却传来轻柔的女人声音,缥缥缈缈像阵雾。   “何公子。”   何寄一转头,看到着浅蓝袄裙的秦舒婷婷袅袅站着,像三月烟水里的一丛兰花。   “秦三姑娘。”他颌首施礼,语气很淡,“今天的剑术已经授完,你可以接二位公子回去了。”   每次上课,秦舒都会来接两个公子回去,多少也都与他说上一两句话,初时何寄情绪未复,见了她还有忿怒不平,语气并不好,倒是秦舒一如既往的平和,倒把他衬得不近情理一般,后来慢慢也就淡了。   她就是天生会让人觉得,即便她千错万错,最后对不起她的人,还是你。   “这是最后一堂课了。”她这次不急着离开,眼眸微垂,眉尾一低,便带三分感伤,“我也喜欢剑,也想习剑,不过我母亲不让,原来还想开春了让何公子偷偷指点一二,如今看来是不能了。”   “姑娘乃是大家闺秀,舞刀弄枪并不合适,容易伤了筋骨。再者论若姑娘真有兴致,让四公子与六公子教授便可。”何寄离她很远,曾经在梦里念过无数次的女人,忽然间陌生起来。   “听说何公子辞了我们家的教席之职,是要去镇远侯府为沈家八公子授剑?”秦舒又咬了咬唇,问道。   “嗯。在下已收沈八公子为徒,又有公务在身,精力实在有限,难以分身,贵府四公子与六公子的剑术已有小成,无需在下继续留教,故才向秦大人辞行。”何寄看出她面露不舍目光,只不知其中真假。   秦舒将手中绢帕一扭,声音低了两分:“是因为姐姐吧……何公是为着姐姐才去的侯府吧。真羡慕姐姐有何公子这样的知己……”   “三姑娘慎言。”何寄声音突然大了,那些因怜她楚楚姿态而起的温柔尽皆敛去,“请我去侯府乃是侯爷之邀,与她没有关系。”   秦舒扭帕的指节一用力,那丝帕被绷得死紧,她面上却无异状:“是我失言,我只是有些羡慕姐姐罢了。”   “若无他事,在下就此告辞……”   “何公子!”秦舒叫住他,“三月十八日南华寺的法会,不知你可会去?”   何寄一怔,不知何意。   ————   辞别秦舒与秦家两个公子,何寄便去秦家账房结清这段时日的束修,领了银两,一个丫鬟将他领出送去门口。   “这不是出府的路。”   走了一小段路,何寄忽然停步。   秦家他不是没来过,从前来秦府赴宴也好,陪秦婠回娘家也好,内院外院他都走过,这路他有印象,并非通往西角门的,反而是靠近内院。   那小丫鬟被问得一愣,正有些不知所措,旁边花丛里忽然拐出一人。   “何公子,是我找你。”   何寄望去,见到的却是素来高傲的秦雅。   秦雅给那小丫鬟扔了几块碎银,那小丫鬟便退去路前方给二人打。。   “秦四姑娘,你这是……”何寄抱剑站定,冷冷看她。   “秦舒找你问法会的事了吧?”秦雅露齿一笑,像朵刺玫瑰。   何寄想起刚才秦舒的话,不予作答。   “你要帮她?”秦雅并不急,只是笑着,“听闻何公子与我姐姐有兄妹情分,交情好得很,我有件事想说予何公子听,待公子听完咱们再言其他。”   “何事?”何寄问道。   “当初姐姐落水嫁入镇远侯府的事。”   何寄闻言蹙紧眉头——那件事的始作俑者,不就是秦雅? 作者有话要说:  寂寞啊。。。。。。。。。 第89章 秦雅   秦雅站在树下,此时倒不急着开口,一副愿者上钩的表情。她生得要比秦舒和秦婠都艳丽,脂浓的皮肤嫣红的唇,额角的发天生卷贴在太阳穴上,透着媚世的风情,又因为年纪尚小未经人事,那风情更像含苞的玫瑰,隐约撩人。   何寄不喜欢这样的女人,上辈子不喜欢,这辈子也不喜欢。他很早就知道秦雅爱慕自己,少女眼里的炽热几乎没有掩藏,从见到他第一眼起,目光就已经粘在自己身上了,但他不喜欢主动的女人,尤其是她的主动还带着某些虚荣目的——嫁进沈家成为镇远侯夫人。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秦雅和秦婠一样,对嫁进高门有着某些共同的执拗,不过事实证明是他自视过高,秦婠从来就没中意过他和沈家,嫁给他不过为势所迫,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正是眼前的秦雅。   她才是那个处心积虑想往高处爬的女人,不论是攻击性的外表,还是张牙舞瓜的浅薄,都把她的心思曝露得淋漓尽致,也让她的一举一动显得可笑可恨。   何寄觉得自己应该恨她,可忽然间,他又在她眼里看到某种执拗,像过去的自己,带着盲目疯狂的执着,有些可悲。可她在执着什么?一个侯夫人的虚名?还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不得而知。   秦雅等了很久,等不来何寄一句话,她慢慢地笑了,唇角妩媚地上扬:“何公子,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像他。”   何寄眉头微拢:“像谁?”她说的一定是个男人。   “那年老侯夫人寿辰,祖母带我和三姐去赴宴,他家的园子里有个大大的莲池,那年荷花开得正好,于是长辈们让我们放舟下池采莲。姑娘们都不敢撑篙,只有我壮着胆子站到船舷上向船娘学撑篙。少年们的船从后面赶上来,他站在船头取笑我打扮得像只花雀也学人撑船,我气不过用竹篙撞他的船,却差点把自己撞进池里。他从那艘船跳过来,拉着竹篙叫我站稳,嘴里还是取笑我不中用,却递了方帕子让我拭脸上的水珠。”   那天,阳光正盛,少年的眼眸灿若星辰。   从此,她知道世人眼中顽劣不堪的少年,其实有颗温柔的心。那年他们都还年幼,尚不知情爱何物,她只是牢牢记住他的眉眼,在往后的每一次相遇里又不断加深着这份念想。她嫉妒被他钟爱的秦舒,也嫉妒能够嫁给他的秦婠,而她明明是最爱他的那个人,却连话都不能与他多说一句。   “我很喜欢他,喜欢到……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地想方设法嫁给他,哪怕一辈子被他怨恨,我也想呆在他身边,我不想嫁给别的男人。”秦雅缓缓诉说。   对女人而言最为重要的闺誉名声在这心事面前变得无足轻重,她本来也不是安分守己的女子,想要的东西从来需要自己争取,所以她不管不顾地下手了,可最后求不得的仍旧求不得。   “我是不是很蠢?”秦雅问何寄。   这些话,她不能对父母说,不能对姐妹说,更不可能和心里的人说,但不知为何,她想对眼前这个何寄说,仅管他们并没见过几次。   何寄知道她在说谁。她口中的那个少年,那个曾经给予过她温柔的少年,恰是多年前的他。世事总难料,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顶着另一副皮囊,听一个女子剖白对他的感情,浓烈似酒的让她疯狂的感情。   “你喜欢的人已经成亲了,你应该放下。”何寄答非所问。黑白灰并无明确界线,他以为的好从来不是真的好,而他认定的坏也从来不是单纯的坏,是从前的他太蠢,看世界的目光永远单一。   “我知道。所以我也只是说说,因为你真像他,和你说这些,就像是我在和他对话。这些话,说出来我就舒坦了,以后……也没机会再说。”秦雅眸中是醉后憨态,依旧还是幼年的天真骄纵。   何寄一时间竟无言以对。重生一场,不想认出自己的,不是和他五年夫妻的秦婠,也不是他曾经心心念念的秦舒,反而是一个连话也没说过两次,从未被他放在眼中的秦雅。   “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你姐姐落水之事,不是因你而起吗?”他忽尔沉声。   只是可惜,她满腔爱意,他却无法回应,因为不爱,除了那点同病相怜的感情外,他对她别无其他。   他们都是,求而不得的人。   “是因我而起,但她却是被人陷害的。”秦雅收起迷茫的目光,脆声道,“是秦舒为了阻止我嫁给沈侯,为了牵制利用沈侯的感情,所以设了局将计就计,把姐姐推进了池子里。”   何寄的目光倏尔一寒,却听秦雅以一种古怪而缓慢的语调,将红石榴裙与落池的来龙去脉吐尽。   “你若不信,我还有证人。当初姐姐落水,我本来得及去救她,不料却被人中途绊住,而那人就是秦舒安排的,我已经找着了。”秦雅生怕何寄不信,又搬出证人。当初秦婠暗示过这个人,她事后便去查了,果不其然叫她查出种种不堪,她隐而不发,等的就是最重一击。   何寄没有说话,攥剑的手却已骨节泛白,一张脸沉如寒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婠姐姐……如果秦舒没有插手,也许你和婠姐姐还有些机会。况且婠姐姐为此差点没命,又被迫嫁入沈家,受了多少的委屈,你不想替她出出气吗?”秦雅从花丛里折下朵玫瑰,放在手中轻轻转着,挑着眼看他。   她自觉胜券在握,以为看透秦舒想要利用何寄,又忖何寄与秦婠感情甚笃,若知晓真相必会替秦婠出气,便设下此计,却万没料到何寄早已换了芯子。   “你想要我做什么?”何寄的声音从牙关里磞出,掷地如石。   秦雅眼角翘起,额上那缕卷发越发勾艳。   ————   这场绵绵细雨到了三月头才有些许暂停的迹象,只是雨水虽歇,可天仍未放晴,偶尔才露出一角碧蓝,日光却不见踪迹。   都说春困秋乏,尤其又遇上这样的阴天,秦婠更是思睡,午饭过后就歪在榻上昏沉沉地,耳畔忽然响过几声珠帘动静,她眼皮一抬,看到谢皎进来。   谢皎已让屋里的人都退出去,秦婠见势打起精神坐直,只将昏睡抛开。   “夫人,羚角丸我比对过了,和更夫陈三媳妇手里的那枚,成分完全一样,应该是同一批制成的药。”谢皎并无赘言,进来就直奔主题。   此话无疑又验证了秦婠的猜想,她有些沉默。   如果连老太太都与这事有牵联,那沈府还有哪个人能置身世外?可再怎样,老太太肯定不会是杀沈浩初以及纵火焚宅的凶手呀,毕竟案发之时,老太太都已过世一年半了。   事态扑朔迷离,看似各有联系,可她却又无法连接上,像一幅被撕碎的画,碎片拼拼凑凑总难复原,老是缺了那么点关键的东西。   “对了,皎皎,羚角丸除了治羊角疯或小儿高热惊阙之外,还能治什么呢?”秦婠又换了问题。   “其实不管是羊角疯还是高热惊阙,都是脑部问题造成,所以这味药主要对应的还是头疾,只是世人大多用于治疗这两种症状。”谢皎细思道,“据记载,除了这两种症状外,羚角丸还曾用于谵妄疯症的治疗,尤其是某些先天带有疯症的病患,特别那些出生便带有先天隐疾的孩子,会出现无法自控的躁狂症。”   先天?出生?   这两个词刺中秦婠心中某个想法。   “皎皎,我再问你,那些出生身体就有缺陷的孩子,比如……畸胎,他们得这种病的可能性有多高?”   谢皎被她问得一愣,想了半天才回答她:“这我倒不清楚,不过我师父曾经说过,他处理过几桩你所谓的畸胎的丧葬事宜,皆是身体上有巨大缺陷的孩子,这些孩子通常活不久,并且灵智明显低于普通孩子,其中有个别人会出现突发性抽搐、躁狂这类症状,所以我想这种可能是有的,但至于多高,我就不知道了。”   秦婠低下头,把玩起裙上玉禁步,心里却兀自琢磨开来。   羚角丸自去年春就开始往府里送,足以证明这药不是针对更夫陈三而来,那便是府里有人需要用到这味药?可府里目前没人有这类病症,况且这药又是老太太偷偷收着的,得病之人定与老太太有大干系,秦婠几乎一下子就想到那个“大伯”,但根据俗例,获罪于天的孩子出生后便会被遗弃,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秦婠从没想过他还活在世上。   但这瓶羚角丸的出现,却叫她不由猜测——这个连族谱都没上,灵位都没有的“大伯”,会不会还活在世上?   可即便他活着,又与这一连串的阴谋,有何关系?   “今日何寄有来咱们府里吗?”想了一会,她又问谢皎。   谢皎点头:“有的,现在就在校场教八公子。”   “走,我们去找他。”秦婠霍然站起。   关于“大伯”的事是何寄告诉她的,她要去问个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唔……数了数要写的情节,发现还有点多……20号了啊啊啊啊 第90章 差别   何寄有些心不在焉,沈浩武在场上偷懒胡乱耍了几下拳,他也没斥责,沈浩武觑个空隙想要偷袭他,怎料脚还没伸过去,就被他指间弹出的石子敲中腿上穴道。   秦婠走到校场旁的榆树下,便听到沈浩武“唉哟”一声跪在地上,何寄漫不经心挑眉:“扎马步一个时辰,若是偷懒晚上加罚。”   沈浩武忿忿不平地小声骂了两句,却又老老实实地摆出马步姿势。秦婠看到这小胖墩在何寄手里虽然没瘦多少,但一身松肉却结实不少,人也显得黑壮精神,灵活得很。   “还是何寄哥哥有办法。”她笑着道。   何寄转头,看到刚刚还在心里想过的人婷婷站在眼前,不由恍了恍神,声音迷茫开口:   “你……”才吐出一个字,他又换了语气,“你怎么过来了?”   他提醒自己,他是何寄,不是别人。   “有些事想问你。”她招招手。   何寄看了眼沈浩武,踱向秦婠:“何事?”   “我记得你说过,沈府在我公爹之上,原来还有位早夭的长子?”她毫无客套地问道。   “确有此事,怎么了?”何寄反问道。   “你还告诉过我,那位长子身患重疾,需要羚角丸控制?”   “到底发生了何事?”何寄听她口吻凝重,也渐渐觉得不对劲。   阳光在地上落下片片光斑,秦婠盯着何寄,想最后确认自己能否信他,能否将沈府的隐讳全盘告诉予他。论理他是她从小到大的挚交,她应该信他,可到了这节骨眼上,她想起的却是沈浩初临行前交代的话——“何寄可信”。什么时候开始,她连相信何寄都是因为沈浩初的话了?   “何寄哥哥,你可知道他到底身患何疾?”秦婠又问。   何寄摇头。   这件事他知道的也只是个轮廓。那还是上辈子在他死之前,他发现自己被人长期下毒,这才开始着手在沈家查这件事。可那时沈家府务已经落进二房之手,给他的查证带来不少阻力,后来没等他查出眉目就已被人施下狠手刺死。而关于这个“大伯”的消息,就是他在死前查出的零星隐讳,不过因为这个“大伯”早就夭折,不可能是为祸沈府的凶手,所以他也没放在心上。   当初告诉秦婠这件事,只是他为了见秦婠而想的借口罢了,却不知歪打正着,叫秦婠查出古怪之处来。   “那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秦婠继续问他。   “道听途说罢了,我说过你别问我消息来源。”何寄说着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神色顿沉,“秦婠,你是不是还在查沈家的事?”   秦婠逼人的气势总算略有收敛,眉眼垂下,思忖该如何告诉何寄。   虽然沈浩初千叮万嘱让她不要轻举妄动,但线索摆在眼前,若是错过,下次很可能就查不到了。   “别再查了!沈侯离开前应该说过此事危险,现下他不在,若你在沈府出了意外,就算是我……”他也无能为力,因为他已经不是镇远侯了,根本无法时刻守在她身边,“秦婠,沈侯离开前将我请到府上,不是单纯为了八公子,主要还是想请我看护你,但是我……我也只能借给八公子授课之机到府上,若一时有个意外,你让我……”   他原想说“你让我如何是好”,可秦婠却只当他怕无法对沈浩初交代,便道:“我不会有事,他也不会怪你。我并非要涉险,只是想知道些来龙去脉,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你到底查到什么?告诉我,我替你去查。”何寄仍不松口。   “可这是沈家的事,你帮侯爷看顾侯府,我心内已十分感激,但我们不能要你为此涉险。何寄哥哥……”   秦婠话未说完,便被何寄打断:“别说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乖,听话,交给我。”   微风徐来,拂乱秦婠耳畔细发,她将发往耳后一勾,道:“何寄哥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在西北时我们约定过,有险一起冒,有难一起当,你行事从来不会如此瞻前顾后,也不会以危险之名来阻止我,而即便是侯爷在这里,他也没阻止过我查这些事。你知道我不需要滴水不露的保护,也该相信我不会乱来。”   仔细想想,沈浩初确实从没阻止过她做任何事,他甚至一直在引导她以更缜密的方式来处理问题,即便此行远赴清州,他也只是叮嘱她不要逞强,又特意将江南王之事细细告诉给她,为的就是让她能够自己判断事态的轻重缓急,什么能查,什么不能碰。   从前的何寄与沈浩初有些像,但沈浩初更多的是引导和教授她如何处理,就像每一次两人探讨案件,讨论沈家的事,他都在鼓励她思考与表达,哪怕她的想法再幼稚,而所有她未能思及的漏洞,他都默默填满,他们之间的默契很好。而何寄则是陪她去冒险的人,像两匹并骋成长的马,有广阔无垠的草原等着他们探索,他们的过去,是互相扶持的童年。   而不论是谁,都不会高高在上地要求她远离,因为这世上从来没有滴水不露的保护,而阴谋和危险也不会因为她一时退让而消失。   “……”何寄失语,看她的目光就像在翻那本《西行志》,为何他上辈子就没能发现,她俏丽娇美的外表,是一颗无拘无束的心,曾与他那样接近过。   “你先说说,到底查到了什么。”片刻后,他作出退让。   他想,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   与何寄分开,秦婠就被许嬷嬷请去丰桂堂。   她把羚角丸的事与何寄说了,但何寄仍旧没将他的消息渠道告诉她,只是说自己要探明一件事,待确认后再告诉她。   秦婠也无可奈何。   “许嬷嬷,老太太寻我何事?”   她与许嬷嬷走在丰桂堂外的石径上,笑着问道。   “是三月十八南华寺的法会。”许嬷嬷答道,“老太太每年都会去,不过今年她身子骨不大好,南华山那地方又冷,她是去不了了,所以打算叫大太太和夫人挑两个姑娘带去南华寺祈福。”   南华寺的法会秦婠早有耳闻。南华寺是大安朝香火鼎盛的大寺,每年开春都有一场盛大法会,会吸引无数善信前往听经拜佛,京中各家各府的夫人太太也不例外,到这时都会驱车前往,在山上斋戒三日,替家人祈福。   “母亲也去吗?”秦婠有些讶异,老太太竟然让小陶氏跟去?   “本来是让你单独去的,不过你年轻没经事,在礼佛一事上怕有些不明白,大太太跟着老太太多年,在这些上头心意是足的,老太太想着你或有不明之处,到时也有个问的人,所以便让大太太也同去了。”许嬷嬷含笑回她。   秦婠恍大悟:“原来如此,老太太费心了。有母亲陪我同去,我那心倒不会总悬着了。”说笑了两句,她又道,“咱们家也是礼佛敬神的大家了,我瞧着每个月咱们都给几个寺院庵堂捐香油钱,老太太每逢十五还派人到城外布施,积德行善,神佛定会庇佑。”   “不过求个心安,心里有些盼头。”许嬷嬷扶着秦婠的手进了丰桂堂,正遇上三房林氏从里边出来。   光线正好,将林氏瓷白的脸照得有些透明,淡青的血管隐约可见。秦婠仔细看去,林氏生得娟秀,眉目细长,脸儿尖尖,有些像佛龛里的瓷观音,再加上她又总穿素淡的衣裳,花色都逃不开青白,愈发被衬出几分仙骨来。   “老太太在里边等夫人呢,快进去吧。”林氏颌首回礼,笑容和声音都冷冷淡淡。   秦婠回了个笑,正迈步往里,眼角余光却忽扫到跟在林氏身后的丫鬟手里所捧之物。那丫鬟容长的脸,五官平平,不苟言笑地跟着,手里捧的正是乌木方匣。   瑞来堂孝敬给老太太的东西,也不知羚角丸在不在里面?   秦婠不由多看两眼,那丫鬟却一眼瞪来,眸中竟有凶相,全然未顾秦婠身份。   ————   老太太唤秦婠过去,果是为了三月十八南华寺法会之事。   “这次法会,听闻太后和太妃也会前往,可惜我身子不利索,不能亲自前去。”沈老太太倚在榻上,浑浊的眼眸半闭,偶尔才睁开一丝缝隙看她。   秦婠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正仔细听她说话。   “孙儿媳妇定会替老太太禀明神佛,菩萨不会怪罪老太太的。”见老太太望来,她露出叫人不设防的甜笑。   沈老太太听得“呵呵”笑起:“傻孩子。你去见见场面,多识些人,对你有帮助。浩初不在家,这大房得靠你撑着。咱们虽为女子,该强时还得强着。”   “省得了。”秦婠自然应下。   在丰桂堂坐了一会,商量完要带哪些人去南华寺,老太太的精神又现疲态,秦婠便不多留,自己回了蘅园。   才刚踏进蘅园,秦婠就看到站在院子里的小陶氏和沈芳华。   “哟,四妹妹这手巧的。”接过沈芳华递来的东西,秦婠一看就笑了。前几日沈芳华为了感谢她,绣了两张帕子送她,她见那绣活精致,顺嘴提了句想将玉打个络子戴起来,结果就被沈芳华主动应下了,今日她来送玉,玉上已经打了梅花络,十分别致,看得秦婠爱不释手,直夸沈芳华,“将来谁要能娶到四妹妹,那真真有福。”   沈芳华闻言思及段谦,满脸飞红地跑了。   “哈哈。”秦婠笑得开心,这大概是近日唯一一件让她舒心的事。   小陶氏却有些郁色,悄悄地道:“我听说她把钱家那钱给还上了。”   秦婠略惊,这才几天,宋氏就又凑到钱了?岳瑜已经被赶走,宋氏不可能再从岳家找钱使,老太太那边也卡得紧,公中也没法再挪用,那她的钱从何而来?   正思忖着,奉嫂带着一人从外头进来。   “连姨?”秦婠瞧见来人,很是诧异。   连氏带来的消息很不好,秦婠的母亲病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抱歉,迟来的更新。 隔壁那篇今晚还再迟点。九点十点这样吧。 第91章 训人   秋璃端了杯茶过来,秦婠亲自将茶捧到连氏手边,道了句:“连姨,莫急,我母亲到底出了何事,你慢慢说予我听。”   连氏喝了两口茶,慢慢平缓气息,道声“多谢夫人”这才开始说秦家的事。   “年前的时候太太身子骨就不大好,倒也没添新症,就是头疾发作,加之身上总是倦怠无力,可家里和铺里又有一堆事要照应,她便每常撑着应付,如此往复以至身体越发亏空。老爷请了几个大夫给她调养,可始终不见断根。”   “年初三那时我回家过一趟,母亲还精神爽利的,怎么忽然就……”秦婠心里虽急,此时却只能将焦灼按下,让连氏把话说清楚。   “那不是因为夫人要回来,太太心里高兴,另加上太太也不愿意你为娘家操心,她每常自责娘家已无人能替夫人撑腰,断不可再因娘家之事叫你难为,故而不许我们透漏半点消息。”连氏叹气道。   秦婠心里揪作一团,低声道了句:“母亲真是……”似怨似嗔似痛,后面到底是什么,她却未能出口。   这几个月她与秦府常有书信往来,也时时遣人看望,传回来的消息却都是好的,加上沈府事多,倒让她忽略了母亲,她早该意识到,母亲那要强的脾性素来报喜不报忧,回来的消息怎会连一点坏事都没有?   “那现在呢?可是病情加重?”思及母亲前两月就已病倒,而连氏到了今日才来寻她,可见病势又重,秦婠心头剧跳。   “太太的身体倒是尚好,只不过……”连氏犹豫片刻道,“近日老太太不知被谁吹了耳旁风,说三老爷膝下无子,一定要他在族里选个同宗男丁过继。老爷和太太都不同意,便与老太太理论,结果被老太太一顿训,直说三房绝户都是因为老爷娶了太太,又言太太这是要把秦家家产都送给夫人你带到沈家。太太气不过直接便顶撞了老太太,只说秦家何来家产,她手里攥的那都是她这几年辛苦攒下的家业,就算都给夫人又如何?老太太因此被气得倒卯,骂三老爷不孝,又罚太太去佛堂抄了三天经,等太太回来,才发现老太太送了两个貌美丫鬟到老爷房里……”   秦婠闻言已将帕子紧紧攥在手中,眸中怒气渐盛。她出嫁的嫁妆丰厚,是秦家任何一个女儿都难以企及的,那时祖母就已恨母亲给她的嫁妆太多,直说母亲要掏空秦家家底,可她的嫁妆都是母亲凭自己陪嫁私产赚回来的,与秦家何干?就算是要给她又如何?《大安律例》的户律中尚有规定,绝户门的出嫁女亦有承分权。   倒非她贪这些钱物,只是父母尚且安好在世,便有人惦记上他们亡后财物,这叫她难以忍受。她母亲自己的银钱,别说是给她,就是想给猪给狗给猫,也轮不到旁人插嘴。   “是大房和二房的人给老太太吹的耳旁风吧?”秦婠冷着声音道。   连氏点头默认。   秦婠冷笑两声。秦家大房二房都是群白眼狼,当初秦家钱银不多,大房和二房的爷们走仕途要钱银疏通关系、上下活动,都是往他们这里支的银两,尤其是大老爷秦少华,他能坐上从二品的浙江巡抚这位置,其中可没少他们的银子。当初母亲本以为帮衬着父亲的兄弟上了位,日后这些叔伯便会照拂她这个侄女,不料却换来一众狼眼觊觎,没有知恩图报便罢了,倒图谋起三房财产,还要落井下石。   “那父亲呢?他收下那两个丫鬟了?”   “收了。老爷无奈,若是他不收,老太太不肯放太太出来,又整日哭诉太太不孝……不过夫人也不必太担心,人虽然收下,但还是丫鬟,没抬身份,老爷并没去她们那里。只是这两个丫鬟有老太太撑腰,也不怎么怕太太,每日常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往老爷跟前凑,太太看着生气,今天早上被气晕了一回,我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所以就来寻夫人了。”   秦婠慢慢起身,沉着脸道:“连姨,你早就该来了。”   她有些气,但更多的是着急,只是压在胸中,俏脸板起,这些时日掌家所积累的威势便透过眉眼散出,倒叫连氏暗自惊叹——这嫁了人到底不同,遇上事再没有从前的慌张样子了。   到底,长大了。   “秋璃,随我去趟丰桂园;蝉枝,将管事都叫来;连姨,你先回去吧,待我禀过老太太,明日就回家小住两天。”秦婠很快唤人。   和母亲比起来,沈家这点事就都不是事了。   ————   翌日一早,沈府的马车便已备妥,秦婠带着秋璃与谢皎二人匆匆出来。昨日她去回禀了沈老太太,老太太倒通情达理,知道她母亲生病,便爽快地同意她回家小住两日,又给了她不少补品叫她拿回去。   “夫人,您歇会觉吧。昨儿您歇得晚,今日又起得早,莫将身体熬坏。”秋璃跪在秦婠身边,小心将她后背的迎枕放好。为了赶这趟回娘家,秦婠昨天从丰桂堂后就召了管事安排往后几日府中事宜,等到商议妥当已是三更天,歇下后又睡不安稳,翻来覆去地转,秋璃陪她睡在寝间的罗汉榻上,将声音听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她没歇好。   “心里有事,睡不着。”秦婠捏着眉心歪倚着身,一时想着回了娘家要如何应对那起人,一时又想该怎么安抚母亲,哪里睡得踏实。   车马“嘚嘚儿”地停到秦府门口,秦婠从车上下来,门子见到镇远侯府的马车大为惊奇,忙上前行礼请安,秦婠却是沉着俏脸,半点笑意不见。不多时连秦府管家都出来,将她往里请,又要迎她先去见秦老太太,被秦婠断然拒绝,直接就往端安园去了。   秦府管家见她这阵仗,心里雪亮,知道这是出嫁女回来替母亲出头了。按说秦婠现在也是有诰命在身的人,位份比秦老太太还高点,就是沈侯爷玩乐多年,如今也只谋个寺正小官,未握实权,以至秦婠也叫人看轻。不过京中都传沈侯入了皇上的眼,又与卓北安、燕王交好,现如今更是奉旨出京办差,也有传言说沈侯乃是卓北安引荐给皇上的人才,当年卓北安因病体孱弱的关系,未能出入内阁,如今这沈侯就是皇上用来接任卓北安,打算放入内阁辅政之才。   京中传说纷纭,未有定论,但年前皇帝对沈家三番四次的示好众人却是看在眼中的,所以秦婠的身份,秦家也要顾忌几分。   ————   听到秦婠乍然回府的消息,罗氏已惊得从床上爬起,慌忙坐在镜前让丫鬟给自己梳头上妆,口中直嚷:“快快,粉多打些,唇抹上,别叫她瞧出来……”   “母亲怕我瞧出来什么?”罗氏一句话没说完,就叫外头进来的秦婠给打断了。   “你这孩子,进来了怎么也没人通传一声。”罗氏被抓个正着,忙往外看,发现一屋子丫鬟与园里的婆子们都噤声站着,只有秦婠虎着脸气沉沉地往屋里一站,没人敢搭茬。   “我叫她们不许出声儿的。”秦婠看着罗氏敷了一半脂粉的脸庞,未上粉的皮肤蜡黄,不及点朱的唇灰白黯淡,眼窝佝偻,满面倦怠,不由胸中刺刺地疼,张嘴就道:母亲都病成这模样也不叫女儿知道,家里发生这些事还瞒着我,可是不把我当作女儿了?”   说着她眼眶一红,露出小女儿姿态,倒叫罗氏心疼起来,忙道:“哪里有的事,我不过身子乏力,哪里就病了,是谁在你面前嚼舌根乱说话了?”   “母样还要瞒我?我都知道了。”秦好把罗氏要搂自己的手臂抱在怀中,将眼中热泪吸回去,转头喝道,“站着做什么,打热水,拿帕子来,我替母亲净面。”   她心里有气,话说得严厉,举手投足间已不是从前当姑娘时的气势,屋里人情不自禁地躬身领命。一时间热水打来兑作温水,秦婠试了热度,亲自绞帕:“这自欺欺人的脂粉,母亲还上来做什么?我帮你擦了。”   “诶?你这孩子……”罗氏觉得秦婠不一样了。从前秦婠在自己跟前还是会撒娇的小姑娘,这番回来气势凌人,两人身份似倒置一般。   罗氏想说话,却被秦婠手中温热的帕子敷在了脸上,秦婠虽气恼,手劲却是温柔的,边替她净面边小声说:“母亲别动,从前都是你照顾女儿,如今该换女儿来服侍你了。”   那声贴心可情,听得罗氏泪水直要落下。   昔年膝下幼女已长成,该换作她来庇护父母了。   秦婠仔细地替罗氏净面,外面帘子撩动,突然传来两声尖俏的声音,两道妖娆身影扭着腰嘻嘻哈哈进来,二人皆穿着府里丫鬟的青罗裙,头上却戴了两根鎏金簪子,比别人都俏丽些。   “听说侯夫人回来,奴婢们来给夫人请安。”两个女人中个子高挑那个上前一步,吊梢眉勾起,露出两分妩媚。   秦婠不动声色望去,另一人个子纤巧些,生得清秀,倒比这高个的要稳重点,只跟着行礼。   “奴婢可柔/可巧,给侯夫人请安。”高的叫可柔,矮的唤作可巧。   秦婠感觉到母亲握着自己手腕的手一紧,脸也撇开,鼻间冷哼出声,并不愿搭理她们,她便笑了。   “你就是祖母赐到端园的丫鬟?”   “回夫人话,正是。”可柔答道,并没将看着形容尚浅的秦婠放在眼中。   “过来做什么的”秦婠又问。   “老太太吩咐奴婢二人要好好服侍三老爷与三太太,替三老爷与三太太分忧。”可柔略有羞意地低头。   “哦?”秦婠抬手将帕子掷进盆中,水花顿时溅了可柔可巧满身。   两人愕然抬头,却闻秦婠冰冷声音响起:“既然是过来侍候人的,就是三房的丫鬟。母亲病在床上,你们两个却姗姗来迟,进门也不守丫鬟规矩,当着主子的面在外头大呼小叫,成何体统?祖母平日里就是这么调/教你们?”   可巧怯怯一缩,那可柔却面有不甘地驳道:“回夫人话,奴婢与可巧妹妹被老太太指派过来可不是为了做丫鬟的事,是为了助老爷太太尽孝而来的。”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柔那话说得大胆了。   “哦?原来是打着做姨娘的心思。那二位可抬了身份?”秦婠冷道。   “那倒没有。”可柔低了声音。   “既然没有,就还是丫鬟,丫鬟就该有丫鬟的本份。别说你们现在还只是丫鬟,便是日后成了姨娘,诞下庶子女,你们也还要照样儿在我母亲跟着晨昏定省,服侍主母,方是正理。我可有说错?若有错处,你们只管告诉祖母去。”秦婠缓缓在罗氏身边坐下,也不见她敛眉怒目,那气势已足够震慑两人。   “这……”可柔被说得无言以对。   可巧在旁边看了一会,过来端起铜盆,跪到秦婠和罗氏面前,柔声道:“是奴婢不知规矩,请太太夫人责罚。”   纤弱的手臂举着满盆水有些打颤,倒叫人心有不忍。秦婠看了眼母亲,自可巧端的盆中绞出帕子,又朝可巧淡道:“你倒乖巧。”   一转头,她将帕子交由罗氏,道:“母亲这里如今也缺人使唤,不如就叫可巧留下,晚上父亲回来让她在后边服侍着吧。”   可巧闻言惊喜抬头,罗氏却瞪大了双眼,刚要反驳女儿,却被秦婠捏了下手心,那厢可柔闻言神色已变,忙要过来服侍,却又被秦婠遣退:“可柔姑娘是老太太屋里的娇儿,做不惯粗使活计,想来也不习惯服侍人,母亲今后还是让她好生留在自己屋里吧。”   罗氏从秦婠手里接过帕子,心有所悟,已经知道秦婠要做什么,便道:“果是如此,老太太指来的人,可不就是咱们家里半个小姐,不能怠慢了,就在我这院里好生住着吧。”   此话一出,可柔的吊梢眉当下就拧成结,又见可云已经站到罗氏身边,不由恨恨看了可云一眸,不再多话。   要知在这端园里,秦少白与罗碧妁恩爱非常,丫鬟们要见秦少白除了在罗碧妁这屋子里,其余地方平素是很难遇到的,可云可柔这二人既是为了同一目标而来,若只一人得脸,另一人必定不甘。   且叫她们先争去吧。   上辈子秦婠没少经历妾室之争,这点伎俩如何没有?倒是罗氏一辈子被秦少白爱护着,甚少遇过这般情况,是以为人虽然精明爽利,但于这起阴私之事上,反倒不如死过一次的秦婠,不过母女同心,却也一点便通,无需秦婠多作赘言。   替母亲净好面,扶她上了床,秦婠便遣退了人,坐在榻边陪母亲说话。   众人见秦婠一来便发作可柔可巧二人,那雷厉风行的态度早就与昔年大厢径庭,不由暗暗作奇,均说不愧是已经在侯府主持中馈之人,那通身的气势,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秦婠却无过多想法,只一心侍奉母亲。罗氏因她突至而慌慌张张捣腾,如今气力又弱,躺在榻上歇着,说了两句话便乏力难当,又听说秦婠要在家里住上两日,心中大安,便闭了眼。   “夫人……”   秦婠正看着母亲睡去,不妨听到连氏在帘下轻声叫自己。她见母亲气息已匀,便起身带着连氏去了外间。   “连姨,何事?”秦婠问她。   “外头的铺子出了点事,我本想要回太太,但是她……”连氏面有难色。   “带我去看看吧。”秦婠回身看了眼内室,轻声道。   ————   兆京西大街也是商肆林立的繁华街巷,这里的铺面集中,又靠近京城普通百姓的居住区,所以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只是开的多是些寻常商铺,做买卖的也不是什么大商贩。   “云记羊肉锅”是这条巷子里最有名的一家专吃羊肉的食肆,已经开了有十年,食客甚多,每日堂上都无余座,今日这里却比往常又拥挤十分,店里店外都堵满了人。   有人到这里闹事,为了云记这间铺面。   “喝个酒都这么闹腾?”   坐在堂中最靠里面位置的人举着酒盅看着堂上的不速之客,眉梢略挑,露了丝笑。   广袖一飘,桌前坐的人影便旋即消失,再现身时,他已将要被来人打上的云记老板接了下来。   “宁……宁公子……”老板虽被救下,仍心有余悸,只弱弱唤出救下自己那人的名号。 作者有话要说:  是时候来点爽的了…… 宁小哥哥来了…… 第92章 妹妹   叮叮当当……马车檐角的瓷铃被风撞出声响,叫正低头拎起裙裾迈过门槛的秦婠抬了眼。站在车旁的驾车人已经撩起车帘,见她望来,颌首淡道:“我送你们过去。”   “多谢何寄哥哥。”见是何寄,秦婠也不推让。她们一众女人,跟的护卫不多,武艺平平,若有何寄同去,会减去她许多后顾之忧。   何寄话不多,见她们坐上马车,便“叱”了声驾马而出,马车里传出连氏心疼的声音:“夫人,你歇会?”   “不会了,连姨同我说说铺子的事吧。母亲的营生我素来不大管,还不知道怎么个情况。”秦婠的话音低低的,透着从前没有沉稳,却也有丝倦懒。   沈浩初一走,从沈府到秦家,都靠她一人撑着,倒将她从前跳脱的顽皮性子给压了下去。如果可以,他真想替她分分忧,哪怕只是说两句话,都好。   ————   秦婠确实有些累,她懒洋洋地倚着迎枕伸直双腿,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温润玉镯,垂着眸听连氏说话。   “太太名下在京城的产业,如今多以铺面为主了。前些年刚回京时,太太倒曾开过几间铺子,生意也不错,每年的利银可观。不过夫人也知道秦老太太的脾气,她是不喜欢女人在外抛头露面的,再加后宅之事扰心,太太□□乏力,这两年就渐渐将生意盘出去大部分,只留下四间“花锦记”与两间“花妆阁”。这两家因是经营多年的老字号,名号已经打了出去,外加进货又是从夫人娘家舅舅那边,太太舍不得收,就一直经营至今。“   秦婠点点头。花锦记卖的是绸缎布匹,花妆阁卖的是女儿出阁所需之物,这两者都是当年母亲刚回京时在娘家哥哥,也就是秦婠舅舅的扶助下开的,到现在已有十年时间,也算京城老字号,感情极深,母亲自是不舍盘出。如今这六间铺子,母亲已经给她半数,余下的那些母亲也曾言过,留着权当念想,指着有朝一日能找回她哥哥秦望便都给他,虽然希望渺茫,但总是心头最后一根稻草。   “大部分铺子盘走后,太太就将大部分银钱置了买铺面和田庄,用以收租,现在除了给夫人陪嫁的那几个铺面外,太太手里还有八间铺面,有两间是与人合股开的铺子,太太不管事,只分红,另外六间则是赁出收租。”连氏道。   “嗯,那这些事现在都是谁照管着?”秦婠问道,母亲既然不方便亲自出面,自然会找人代为打点。   “花锦记与花妆阁如今由老李管事与您的娘家舅舅打点着,太太也会亲自过问,我专门负责太太与李管事及舅爷间的联系,这两家倒一直是稳当的。至于其他的,太太没时间逐一过问,就交由太太陪房的梁家在打点,不过近年梁管事身体不好,顾不过来,太太就盘算着培养个新的接手人。”连氏说着叹口气。   “可是这接手人出了差子?”秦婠会意。   连氏轻咳一声,用绢子压压唇角,道:“嗯,如今出问题的就是这个人。夫人您嫁出后,太太膝下空虚,宅里又诸多烦事,老爷有公务在身又不能时常陪着,太太心里难受,身边没个能说体己话的人。年前的中秋节,夫人认识了您六叔公家的四公子秦杰,论辈份也算是夫人的堂哥,不过他们那支无人出仕,只靠着咱们家的关系在外面谋点小差使,没大出息。只是这位秦杰自识得夫人后就常上门拜会,他嘴甜能说,常带礼来孝敬太太,哄得太太十分高兴。您也知道,太太思念大公子,那秦杰又和大公子一般年纪,每回见过秦杰,太太是又高兴又难过……这不是过年那会,太太就收了他做干儿子。”   秦婠摩挲玉镯的手一顿,心里浮起酸涩的疼。   “自此太太就极信他,开始教他买卖上的事务,也放手让他帮着处理些事,他倒有些悟性,件件都做得不错,太太索性就让他跟着梁管事打点那些铺面,打算让秦杰接手那些铺面放租的事。就这么试了三个月,秦杰已经接了大部分铺面上的事,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被梁管事看出端倪。   可碰巧太太近日病沉,几乎不理事,梁管事几番求见都没能见着太太,只让他有事去寻秦杰,梁管事无奈之下才找到了我。”   “秦杰到底做了什么?”秦婠蹙眉道。   “太太的铺面位置都好,抢手得很,他觊觎那铺面位置,背着太太竟要把原来的租户赶跑,再借他人的名义以低价赁下这铺面,省却盘店转让费用,又能占用上一家铺面积累的客流,自己开铺。可太太的租户都是多年的老租户,皆是实诚的生意人,太太宁愿租子少些,也乐意将铺面租给他们,这几家铺面的生意,最久的云记已经有十年时间,最新的也已经有六年,签的都是长租,这些人在京城就指着这铺子过活,哪里肯放弃,所以秦杰暗地里使些阴狠勾当要逼他们搬走,今日他们就找上云记。”   秦婠知道云记。云记是京城有名的羊肉锅子食肆,她初进京城时想念西北的日子,就常搂着母亲撒娇哭泣,说要回西北吃那里的羊肉锅,母亲被她闹得没辙,正好遇到云记的老板刘泉想租那间铺面。当时母亲那铺面原要自己开铺,又见刘泉托家带口的可怜,她不好回绝,便说若刘泉能做出一锅叫女儿喜欢的羊肉锅,她便让他赁这铺面开间食肆。那刘泉回去后在家里钻研了一个月,方小心翼翼煮了锅羊肉端到她母女面前。   那味道是不是与西北完全一样,秦婠已经记不清了,但母亲却被刘泉诚心打动,遂将这铺面租给了他,到如今竟也有十年时间。大概京城里的食客都没想过,这一锅名头极响的羊肉,当初不过是一个母亲给女儿的慰藉,一个男人养家糊口的努力。   十年未改。   ————   说话间,马车已在云记外的街巷上停下,秦婠整好披风,戴妥兜帽,从马车上下来,往云记走去。云记开在巷子正中,正是人流最大的地段。这店开了十年,门面已经发旧,外头的招牌发黄,但这些都不能阻止前来的食客脚步,每天都客似云来。   难怪秦杰第一间想占的就是云记,以最低的价格盘下这门面,不仅是占了这铺面,也等于抢了云记十年的客源,他只要再开一间羊肉锅子,何愁没有食客上门?   算盘打得倒精。   秦婠沉默不语地走着,让何寄在前面带路。   云记的门外已经站着一圈人,都朝铺内指指点点。再离得近点,秦婠就听到百姓的碎语。   “作孽啊,这云记是得罪了什么人?”   “哪里是得罪了人?这铺面是秦家三太太的,如今是秦家要收回铺面,云记老板不同意,说当初签的是长租,哪能说收便收?两边就闹了起来。喏,那个白面男人就是秦家三太太的干儿子。为了收回这铺面,他没少干缺德事,我听人说他还找了地痞无赖骗那刘泉的儿子在借据上画押,回头刘家没银子还,就要他们拿铺子来抵。刘泉闹了起来,他们就把人打得头破血流。这不是,今天就来收铺了。”   秦婠站在人群后面听了一会,朝何寄轻轻点头,何寄闻及这事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当下便将人群拔开,让秦婠进去。人群让出路来,秦婠便一眼看到铺中情形。   原来好好的铺子已被砸得稀烂,桌椅翻倒,盘碗碎地,汤水菜肉洒了满地,一伙穿着黑灰束腰袍的男人气势汹汹地站在堂上,将两个人围在中间。   “我不相信秦三太太会收铺,三太太是位大善人,她说过这铺子是为她女儿才租给我的,只要我煮这羊肉锅一天,她就绝不会收回铺面。你……你让我见三太太,我当面同她说,别使这些下作手段。”其中一人年过四旬,灰褐的衣裳外头还罩了件白色厨衣,正是既做老板又当大厨的刘泉。   秦婠已不记得刘泉长什么模样,不过今日一见,记忆便扑面而来,当年精干的男人,如今也已两鬓花白。   刘泉的声音不大,却说得极坚定。   “你也说三太太有个女儿,那便该知道三太太只有这个女儿,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三房这是绝了户了!这些铺面田庄早晚也是别人的,也就是我可怜他们没儿子送终,认她做了干娘,日后就是她的继子,不过是个区区铺面,我干娘怎会拂了我的意。你们快给我滚出去,这铺面我已应承赁给我冯四叔,你们赶紧地滚。”秦杰冷笑道。他生得面白无须,五官端正,着一身月白衣袍,颇为英俊,只是眉眼举动间透着市井流气,一股子算计味。   “夫人您看,秦杰旁边那个姓冯的,就是秦杰要借名赁铺的人。”连氏指着站在秦杰旁的那人道。   秦婠望去,只见被秦杰唤作冯四叔的男人是个年过而立的髯面大汉,穿着褐金底的锦缎袍,手里转着两颗玉球,看着便不像善类。她微眯了眼,顿住脚步——姓冯的四叔,她想起来了,这个冯四叔可不是陌生人。那是上辈子与秦家大房庶三子合伙来骗她母亲的人,那一世大房庶出的第三子过继到他们这房,结果却将母亲的产业尽数骗走,这辈子她已经提前暗示过母亲了,每月往来的书信里她都要警示母亲,所以这一世母亲已渐渐疏远秦舒,大房庶三子过继的路子已经行不通,所以……   秦舒这是换了条路走?   如此想着,秦婠继续往里行去,却听得个清冷声音,似夏日冰雹敲打在瓦:“原来你们秦家竟是这样的虎狼之地,对外仗势欺凌百姓,对内欺负无依妇孺,倒是叫人大开眼界。什么清流名门,我说都是放/屁!”   那人言语虽粗,但由他说出来却又不叫人厌恶,但有些放浪不羁的洒脱,秦婠不由多看他两眼。这人背对着她,与刘泉并肩而站,显然是他的帮手,不过衣着却与时下众人不同。三月春温,他穿一袭天青色广袖长袍,长发半绾,有半数却散披在肩,因他身量削高,便似青竹一丛拔地而地,无需转身也叫人觉得鹤立鸡群。   “废话少说,今日这铺我收定了。把刘泉给我扔出去,再砸!”秦杰啐了他一口,恶声道。   那梁四叔朝后退了小半步,手臂挥下,堂上的打手又冲上来开砸,那人将刘泉往旁边推开,一手拎着壶酒仰头灌下,酒液顺唇角流下,他痛快大笑,吟了句“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人已纵身而上,单手迎敌。   一时间堂上桌椅飞起,秦婠正走着,不妨里面飞出张长凳,她矮身抱了头,只闻得“啪”地巨响,那长凳被何寄一脚踹作两段。   “没事吧?”他回头问她。   秦婠答:“没事。”他便点点头,纵身跃进堂间,长剑削劈而下,厉喝一句:“够了!给我住手!”这一吼用了几分内劲,震得四周人耳膜嗡嗡作疼,秦杰和冯四带来的人都不约而同捂耳罢手,只有那人只退了开两步,依旧将酒往口中送去。   “大理寺捕快何寄在此,谁再寻衅滋事,就跟我回衙门喝喝茶。”何寄将剑横在中间,冷怒的眼眸望向秦杰。   听到只是捕快,秦杰不屑道:“区区捕快,也敢和秦家斗?”   语毕他正要叫人再砸,外面却传来泠泠女音:“你又是何人,敢冒我秦府之名在外生事,毁我秦家清誉?”   那话语掷地有声,引得围观百姓与堂间众人都往来处望去,却见百姓间走出年约十八的女人,生得玉雪俏丽,模样尚幼,却已绾髻为妇,喜气的眉目里透着冷意。   秦杰瞧得心里发酥,却又被她的眼眸看得一冷,正要喝问她的身份,却见何寄已抱拳行礼,唤出来人身份:“这位乃是秦家三太太的嫡女,如今的镇远侯夫人。”   秦杰一听神色就变了。他只见过秦婠一面,记忆里秦婠还只是个脸颊圆滚的小姑娘,一转眼竟出落得如此俏丽,倒没让他认出来。   “原来是妹妹来了,哥哥失礼。妹妹怎不早点告诉哥哥,好叫哥哥亲自接妹妹去。”秦杰转念一想又笑开,讨好地上前。   “呵。”秋璃从后头拦到秦婠身前,扬声道,“什么妹妹哥哥,你是什么人?敢与我们侯夫人攀起兄妹来?”   “是我糊涂了,忘记告诉妹妹,前些日子我才认三太太做干娘。不过就算没认干娘,我与妹妹也是堂兄妹,妹妹只是不记得哥哥了。”秦杰一边说一边想要靠近她。   铮——何寄的剑劈下,挡到他身前。   “你是糊涂了。我家可没你这般仗势欺人的亲戚,更没有你这样欺瞒讹骗的哥哥。我哥哥必是清风明月般的人物,若从文,便是国之栋梁、百姓之福;若习武,便是英雄良将、守家卫国,怎么可能会是你这样满腹坏水的黑心人。他肯定还在,也一定会回来,你竟说我家绝户?这是存心咒我兄长,骂我三房?”秦婠冷面冷语,声清气定,叫旁观者听得清清楚楚。   那秦杰一时接不上话,心里又虚,“这……”了半天,也没个下文。秦婠便暂不理他,转头望向刘泉,温声道:“刘大叔,可还记得我?”   刘泉“扑通”跪下,老泪纵横:“记得,我怎么不记得,您是三太太的大小姐,当年跟在三太太身边才这么高……”他说着比了比高度,和桌子差不多高,“一边吃我煮的羊肉,一边和三太太说‘好吃’,说以后还要吃。托了您的福,我这小店和一家七口才能在京城落地生根。”   “刘大叔快起来。”秦婠忙要扶他,站在刘泉身边的男子已替他扶起了刘泉。   秦婠看了他一眼,赫然发现这人正是上元灯节在状元楼救过自己的宁非。他显然也已认出她来,冲她眨了下眼眸,露出笑脸。   不知何故,才刚这小丫头提及兄长那席话,竟叫他胸中热血沸腾。他是孤儿,虽有师父抚养教导,然这些年也尝尽世间冷暖,心血早熄,轻易不动情,怎知今日却被一个小丫头说到动情。   如果他有个像她这般的妹妹,该有多好?   “刘大叔不必如此客气,母亲昔年承诺过你,只要你这铺子一日不关门,这羊肉锅一日不熄灶,她便不会收回铺面,今日我也应承你,只要我秦婠还在,便不会让你这铺子关门,至于其他人……”秦婠已又向刘泉开口,她说着又缓缓转身,冷眼盯着秦杰,“我母亲从未说要收回铺面,不止云记,其他几间铺面也一样。你先为私利接近我母亲,骗取她的信任,又趁她病重难以理事之际,假传她的意思骗她铺面,以毒计驱赶租户,这笔账,我慢慢和你算!”   说到后面,已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铺外突然爆出一阵掌声,竟是围观百姓为她这一席话鼓掌,秦婠倒又脸红了。   秦杰被说穿心思,知道这关系难以修补,此时仗着人多也不惧她一个妇人,便横下心道:“你那哥哥早不知死了多少年,三房的家产迟早都要被瓜分,你一个妇道人家最后还不是要依附叔伯堂亲,不过是个铺面,也是秦家的产业,就算是老太太也想着法子要收回,你闹什么?”   “我闹?那咱们上祖父那里分辨一番?祖父贵为都察院右都御史,生平最恨你们这种仗着家势欺凌百姓、为非作歹的族人。今日这外面站着这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你累及他老人家的清名不说,还往祖宗脸上抹黑,我们且看看祖父会如何处置。”秦婠冷笑。   他抬祖母,她就搬祖父。她祖父秦厚礼虽不宠爱三房,但对在外面假借秦家名义生事的后辈却是深恶痛绝的,便是祖母也压不过去。   “你……你……”秦杰被说得一惧,心道今日有秦婠在此绝讨不到好去,恐怕这些时日的心血也要白费,心里又是火盛,不由双眉倒竖骂道,“好,咱们且走着瞧,你是沈家人,秦府的事你可管不着,你等着!咱们走!”   “走不得。”人群之外忽又传来一声沉喝,“事情未了,如何走得?”   秦婠、何寄、宁非并堂上其余人尽皆往门口望去,却见门外鱼贯进来一群衙役。   “公然在闹市区寻衅滋事,伤人讹钱还敢走?奉应天府府尹之命,给我拿下他们带回衙里。”跟在最后的总捕指着秦杰、冯四一众恶徒下令。   “放开我!你们……你们……”秦杰几人挣扎着吼道,却无人理会他们。   秦婠很是惊讶,她来时不知事态这般严重,并没来得及通知应天府的人,这些衙役怎来得如此及时?   思及此,她不禁又往门口张望,只见应天府的总捕快微躬着身体迎进一个人。   那人清咳两声,对上秦婠的眸子,笑道:“是我让人去应天府请衙役过来的。”   秦婠一下子就瞪大了眼,语气终于现出丝昔日轻快:“北安叔叔?”   来的正是卓北安。 作者有话要说:  提早更新,出门接猫儿子,哦耶。评论和小红包回家再回,赶着出门,嘻嘻。 今天心情特别愉快,蜉蝣和末途都是大爽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写爽章果然愉快,希望你们也能被爽到,哈哈哈。 第93章 叔叔   卓北安着玉色长袍,外头罩着件玄青的大氅衣,是家常的打扮,相别于往常端正清肃的常服,倒显得温润许多,站在被人群围住的云记门口,像云散时的一束天光,明亮照人。   他今天没有带人,只身来的。   “卓大人,人已抓齐,卑职先带回应天府复命,告辞。”应天府的总捕头在秦杰等人被尽数抓出后方前来朝卓北安拱手。   “有劳了。”卓北安略一颌首,目送几人离开后才踱向堂内。   秦婠睁着双明亮的眼看他,又有些像孩子,和适才站在堂间疾言厉色面对恶人时不一样了。   “北安叔叔,你怎么来了?”   卓北安又是两声清咳,脸色一如即往的苍白,嗓音略沉:“其实今日我与宁公子约在此地叙话,不料来时在前面的巷口就瞧见这起人在密议此事,所以命人快马赶往应天府请府尹大人派人前来。”   这事本来是秦杰仗着秦家之名,那冯四又是地头蛇,这附近巡逻的衙役是不敢多管的,但卓北安开了口,应天府便不敢坐视不理。   “你不必担心,我回去后便修书一封给府尹,着其禀公办理此案,秦杰欺瞒讹诈在前,又伙同冯四寻衅伤人,众目睽睽之下不容抵赖,只是过后少不得请夫人与秦三太太出面出证此案。”卓北安不疾不徐地说道,朝秦婠点头微笑。   “多谢北安叔叔。”秦婠欠身行礼,真心诚意道谢。   “你客气了。且不说我与令尊之交,便冲着他们的恶行,我也不会坐视不理,况且……”他言语间稍停,很快又道,“沈侯临去清州前曾托我照看侯府,若夫人或府上有难,夫人尽可向我开口,只要不违律法,我都可以帮助夫人。”   秦婠闻言想起沈浩初,这人虽不在身边,却是处处替她着想,她心里便饮蜜似的甜,唇角的笑高高扬起,带着连她自己都不自知的满足。   何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亦朝卓北安行礼:“见过大人。”   卓北安仍是轻轻颌首,望向宁非道:“宁公子,卓某来迟,还望公子见谅。”   平辈般的称呼让宁非露出笑来:“大人言重了,你能纡尊降贵至此,是在下的荣幸。”   他约卓北安来这市井之地时,并没想过他会真的过来,且未带随从,简衫布鞋,一如寻常百姓。   “北安叔叔约了宁公子?”秦婠大眼在两人之间来回扫望,好奇道。   卓北安便道:“我奉贵人之命,来游说宁公子参加今年春闱。宁公子年纪轻轻已是宁安府乡试会元,他有治世之才,状元之文,亦有鸿鹄之志,却不知为何甘心隐遁田园?”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宁非说的。   宁非挑起眉,举起小酒坛往口中送去,却不答他。   秦婠诧异地多看他两眼,宁非看着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大,不过十八,竟已是宁安会元,那就是宁安府乡试的头名,委实叫人吃惊。   “几位恩人,不如上那边坐着说话吧,若不嫌弃,让小老儿给三位爷和大小姐煮一锅羊肉,小老儿别的没有,就剩下这羊肉锅子还稍能入眼。”   四人正说着话,刘泉过来向四人开口。秦婠回头一看,狼藉的铺面已被收拾出一个干净幽静的角落,躲在灶后的两个小二也出来抬了完好的桌椅摆上,手脚极是麻利。   “坐着聊吧,卓大人,请。”宁非道。   “请。”卓北安先迈出了步子。   秦婠跟在两人身后,却被何寄拉住手臂:“他是谁?”   “啊,忘记给你们介绍了。何寄哥哥,他是上元灯节状元楼诗会那日,协助侯爷救火的英雄,还救过我一命的宁非宁公子。”说罢她又向宁非道,“宁公子,这是我何寄哥哥,大理寺捕快。”   宁非嚼着她嘴里冒出的“哥哥”一词,忽然道:“小丫头,你也叫我哥哥吧,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好玩的东西。”   “……”秦婠感觉自己被他给逗弄了,想了想又笑起,“为什么老要我叫你哥哥,我们明明差不多年纪。”   “不知道,就是喜欢。大概我也有个像你这样的妹妹吧。”宁非平时的笑容都带着玩世不恭的浪荡,可这会却又显出三分宠色。   “大概?”秦婠惑道。   “嗯,我是孤儿,不知家在何处。”宁非毫不隐瞒自己的背景。   秦婠心房突兀一揪,开口时语气不由温柔:“宁非哥哥。”   宁非十分高兴,不知何故,他摸摸身上,歉然道:“承你一声哥哥,今日我没带什么好东西,改天补上这份见面礼。”   “我已经得过了。”她笑道。   “哦?”   “上回在状元楼时,你不是送过我一件指方。”秦婠随他走到方桌旁。   “那个不算,我还有更好玩的,天南地北的好东西。有机会去我家里,我让你自己挑,看中什么拿什么。”宁非心情好的时候便特别大方,而每次见这小丫头,他的心情总会特别好。   何寄跟在秦婠身边,瞧见两人说笑模样,不知怎地情绪便低落了。   ————   一时间四人落座,秦婠心道横竖她已经出来了,也不着急这么快回去,便扬声:“刘大叔,来两锅羊肉,一锅清汤,一锅加多多的辣子。”   “好咧。”刘泉在灶后远远应了。   秦婠朝何寄笑道:“何寄哥哥,你尝尝刘大叔的羊肉锅,和奉嫂的比起来如何?”   何寄听到她那句“加多多的辣子”,脸色就已经白了。   那厢宁非给卓北安斟酒,举杯敬他,秦婠眼尖瞧见,飞快拦下:“宁非哥哥,北安叔叔不能喝酒的。”   宁非耸耸肩,自己饮下酒,卓北安却笑着向秦婠道:“无妨,浅酌两杯还是可以的。”   语毕,他已执杯饮尽,一盅酒不过小半口,他含入唇中,分作几次咽下,洒有些辣,入喉化火,他以拳捂唇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浮现几缕晕红。   秦婠忽有些怔——卓北安饮酒的方式,与沈浩初如出一辙。   她与沈浩初常在家中饮酒,每每她都会取笑沈浩初饮酒的方式像个大姑娘,今日见着卓北安,她才发现这两人一样。   秦婠情不自禁地观察起卓北安。说来她虽认识卓北安,却从来没有正经说过几次话,更遑论同桌用饭,除了因上一世而起的感激仰慕外,她对卓北安这个人也算一无所知。   卓北安已经和宁非叙起话来,他是为了游说宁非参加春闱而来的,所谓贵人,便是当今天子。上元灯节时状元楼的骚乱之中,霍熙对宁非印象深刻,回宫后便着人调查他的来历。这一查方知此人竟是宁安府解元,便又将其乡试时的文章找出细读,竟是字字珠玑,后又细究下去,才发现这年仅十八岁的少年,竟是隐世大儒卢湛的学生,也是盛名远播的云阙先生。   如此一来,霍熙自然生出揽才之意,却又发现他没有报名参加春闱,打听一番才知宁非无心仕途,所以便找了卓北安前来当说客。   两人聊得兴起,从时政局势谈到天下兴亡,均有交心之意。何寄听多说少,偶尔也会搭言,所言之物也戳到点上,倒叫气氛更加热烈。他虽不好诗词八股,但杂文与兵书没少看,加上比二人多了一世经历,自也非比寻常。卓北安与宁非并非酸腐之人,言之有物,又叫何寄受教颇多,故这桌上酒过三巡,交浅言深,羊肉锅子上来了也不知下筷。   秦婠只得亲自捋袖替三人舀肉,卓北安肯定要清汤的,何寄要辣的,宁非么……她见他眼珠子直往辣锅上瞟,就给他舀了辣的。   三人仍在交谈,秦婠便只认真听着,目光停在卓北安身上,越看越是惊奇。他的一举一动,活脱脱就是第二个沈浩初,除了孱弱的病容外,神态举止几近相同,恍惚间她想起沈浩初。   沈浩初已经去清州近一个月,她一直忙碌着不敢多想,今日看到卓北安才发现自己思念至及,不禁神思恍惚。   卓北安脾胃不好,很少食肉,就只喝汤,一碗饮毕,他觉味道颇鲜,便又舀了一勺。   秦婠见木勺舀的汤里浮着颗红枣,竟不假思索地伸手:“诶,你不喜欢枣,给我吧。”   一语说完,不止她愣了,连何宁二人都愣了。那语气、那娇态,她分明将他看成沈浩初。   卓北安手停在半空,心头微震。倒不是因为她错认了他,别人不知缘由,他却是知道的。秦婠心思玲珑,必然看出两个“北安”的相似之处。   而她那一声藏着亲密的娇语,猝不及防地刺到心脏,带着难以抗拒的温情,是他这一世未曾体味过的柔情。   秦婠回过神已是尴尬到极点,干笑着不知如何化解这局面,却听卓北安平静道:“还是你心细,连这都看得出来。”说完他便声色不动地将那勺汤舀进她碗中,眉眼低垂,掩去了眸中复杂非常的目光。   ————   直至驱车回到沈府,秦婠还没从那尴尬中缓过劲来。   先前沈浩初问她与卓北安的关系,她还大发脾气,怨他亵渎北安叔叔,如今她自己却直接将卓北安认成了沈浩初,这简直……   秦婠哀嚎着把脸埋进迎枕中,不敢细思。   踏进端安园时,罗氏早就醒来,已用过午饭,正要叫人去找秦婠。   “娘,我回来了。”秦婠大步迈进屋里。   “你这孩子,一回来就往外头跑!”罗氏沉下脸斥她。   秦婠压根不怕她,一溜烟坐到她身边,挽着她的手臂,把脸蹭到她肩头,道:“我要不跑,还不知那些人要骗去母亲多少东西呢。”   罗氏闻言脸色一沉,道:“出了何事?”   秦婠便将白天的事细细说给她听,才说到应天府的捕快过来,罗氏就怒极拍案:“好个黑心坏肚的东西,我拿他当亲戚,当自家子侄,他倒来骗我害我……”   “娘,你别气。”秦婠忙把罗氏拉住,温言劝慰,“幸而女儿去得早,已将此事解决了,秦杰几人如今都被关入应天府里,日后必不能再作恶。”   “那云记呢?”   “没有酿成大错,损了些桌椅碗盘,大叔也受了点伤,无大碍。我原想着赔些银两给刘大叔,不过他不肯收,母亲不如免他几个月租子,也是一样。”秦婠笑道。   “那就好,否则为娘这心过不去。”罗氏抚着她的手,“这事你做得好,我病得稀里糊涂的,倒给了这些贼子可趁之机,就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才知道我们娘两不好欺负。”一时间她又想起秦老太太,转了语气,“不过明日你六叔公那边肯定要闹过来,你祖母必会发作,唉……”   “不怕,女儿有办法。”秦婠拍着胸脯道。   “什么办法?”罗氏问道。   秦婠附耳嘀咕几句,罗氏原还无神的眼眸渐渐亮起。   母女两在端安堂说着体己话,不知不觉间就到掌灯时分,外院小厮来报秦少白回来,罗氏便吩咐摆饭,秦婠这才发现早上见的可柔可巧都没出现,便问罗氏:“不是让可巧来服侍,父亲都回来了,这人怎还不出现?”   一提这事,罗氏就勾起冷笑:“来不了了,可柔心大,不服气可巧踩着自己爬上来,午饭后两人就在屋里闹起来,可柔把可巧的脸给抓花了,可巧哭哭啼啼地去见老太太了,现在两个人都在那头呢。”   “噗。”秦婠听得撑不住笑出声来,她什么都没做呢,这两人就斗上了?   “狗咬狗一嘴毛,叫她们闹去。”罗氏心情大好,恨不得搂着女儿亲上几下。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啦。小猫叫巫妖王,小名啊呜,阿巫,啊巫,已放微博,想吸的同学随意,哈哈。 第94章 出气   秦少白到府外时就听门子说秦婠回来,这会迈进端安园,大老远就听到妻子、女儿和屋里丫鬟婆子的笑声,像江浪般一层层扑来。端安园已有多日总是气氛沉沉,没有这般轻快时刻了,这阵笑声像破冰的阳光,搅得秦少白胸中一暖。   “说什么呢,这般好笑?”撩了帘子秦少白进屋来。   屋里挤满了人,连连氏也在,都陪着秦婠母女说笑,见他进来都起身行礼:“三老爷。”   “女儿见过父亲。”秦婠也笑吟吟道。   只有罗氏,心里还有些怨,撇开脸“哼”了声,那神态犹带少女娇纵,与秦婠十分相似。秦少白见了也只有放下架子陪笑脸的份:“碧妁,女儿回来了,你可宽宽心。”   一时间他又用眼睛在屋里扫过,桌上的饭刚摆好,碗筷三副,都没动过,饭菜扣着盖也都烫热,这是接到小厮通传,两人等着他回屋吃饭。秦少白便道:“你们还没用饭?我今日公务忙,晚了回来,叫你们等久了。”   秦婠捂唇笑了,把母亲从罗汉榻上拉到桌旁:“是娘一定要等爹的,我原想先服侍娘用饭,她不乐意来着。”   “谁说是我?”罗氏拍了她一掌,却被秦婠按坐在椅上。   “是我是我,我要等爹,成了吧。”秦婠笑眯眯地又让秦少白坐下,执起手边凤嘴壶倒酒,“有酒有菜,爹饮两杯。”   “好,好。”秦少白高兴,平日的严父架子化作满目慈爱。   他喝了两盅酒,坐在一旁的罗氏看不下去,伸手过来将他衣袖翻起,又装了饭给他,只道:“吃些饭菜再饮酒。”秦少白听得胸口一荡,再看发妻削瘦的脸庞,不由心疼,情不自禁就抓了她的手,叫了声:“碧妁,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   罗氏忙拍开他的手:“女儿还在呢。”   秦婠早就掩了唇把眼转开。   母亲跟着父亲多年,从清苦的西北到繁华的兆京,没有一句怨言,知道父亲喜欢大理寺寺正一职,她也没逼他要出人头地给她挣什么诰命,只安心操持家务;父亲不通俗务,手里私产都交给母亲打理,不论母亲在外头做什么,他从无二话。相爱相敬,他们是适合彼此的人,若是没有外来纷扰,他们应该会过得很开心吧。   有时秦婠会想,如果留下的那个是秦望,那他们家大概会更幸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顶着外间种种压力艰难求存。他们都尽力了,父亲顶着不孝骂名保存母亲,母亲为着父亲向祖母低头,种种的妥协,不过是在尝试着找到平衡点。他们也明白,所以纵然母亲委屈,也不怨父亲,父亲再难,也仍旧坚持。   世事如此,谁都不是孑然存于尘俗。   “碧妁……那两个人呢?今天……怎没见着?”饮了几口酒,秦少白忽然想起可柔可巧两个,往常他回来,这两个都会凑到他跟前示好,他再怎么冷漠以对都没用,今天怎连影子都没见着?   “怎么?你还惦记她们两个?要不我给你请过来?”罗碧妁听到这话拍下了筷子。   “不是,我就是奇怪。”秦少白怕这两人又要作妖。   “放心吧,爹,她们去祖母那里了。”秦婠笑着将白天的事解释一遍   秦少白这才松了口气:“走了好,走了好。夫人用饭,多吃点。”   罗氏狠狠剜他一眼,方又拾筷。秦婠将话题扯开,拣着沈家的趣事和母亲说起来,又与父亲说了些沈浩初的事,一顿饭吃了半个多时辰才用完。饭罢漱洗妥当,罗氏起身去给秦少白备水沐浴,屋里就剩下秦婠与秦少白二人。   秦婠便将白天秦杰之事都说予秦少白听。秦少白越听脸色越沉,怒道:“竟有此事!”   “放心吧,明日我休浴在家。”   思忖许久,他道。   ————   从上辈子嫁人到这一世重生,秦婠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在娘家闺房睡过觉了。她的房间自她出阁时起就没动过,罗氏常命人打扫,一应物件都保留原样,虽说她回家留宿的机会很少,但罗氏仍旧把她的房间留着。   沈浩初离开后,她在沈家就睡不踏实,回到娘家才算睡个实觉,早上不必人叫唤就睁了眼,像百乏皆消般清醒。   “这梳子还是夫人出阁前老爷从梓乡带回来的,没想到还在。”秋璃替她绾发,拿着梳子不无感慨。   秦婠看着妆奁里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她从前惯用的物件,连她遗失了一边的玉耳珰都还放在里面,她想起未出阁时在父母膝下的日子,情不自禁露出笑来。   “夫人,侯府给您送信来了。”   外头传来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她不禁皱了眉头,沈家怎会突然给她来信?   来的人是奉哥,他躬身将一封信交到秦婠手里后方道:“夫人,这是昨天晚上宫里送出来的信,蝉枝姑娘怕有急事,就让我今日一早给您送过来。”   秦婠忙拆开信,这信是曹星河写来的,字迹飘逸如人,除了向她问好外,只说了一件事。   看了两行,她嚯地从椅子上站起,不顾被扯到的长发,一叠声地唤人:“母亲呢?她起来没有?”   “回夫人,三太太一早就去给老太太请安,还没回来。”   晨昏定省是秦家规矩。   “怎不叫我?”秦婠把信折好塞回信封。   “太太说难得夫人回来,睡得香甜,就别吵醒你了。”   秦婠立刻唤人:“秋璃,快替我梳洗更衣,把礼品拿上,咱们去见老太太。”   ————   秦老太太那屋里早就坐了好些人,除了大太太刘氏、秦舒与二太太李氏陪坐在堂上外,另还有几个人都围在秦老太太身边。   秦婠悄悄进屋时,里面正有哭诉声。   “嫂子,今日我这做弟妹的厚着这张老脸来求您,看在亲戚的分上救救我家杰儿。虽然我们这一支不比大伯官运亨通,举家富贵,可到底也是同宗同枝的兄弟,秦杰也算是你和大伯的亲侄孙,就算是做错了什么事,也不必闹上官府,叫人将抓进狱中。”其中一个穿着万蝠纹青底绸袄,与老太太年纪想当的老妇人拿着帕子抹着泪,坐在秦老太太旁边直哭。   下首另有两个妇人,一个年纪长些,一个年纪还轻,挺着肚子坐着,都拿帕子嘤嘤直哭。   秦婠对她们略有些印象,大概猜到了身份。坐在老太太身边的,自然是六叔奶奶,秦杰的祖母,剩下那两个,一个是秦杰的母亲,一个是他媳妇。想来昨日的事传到六叔公家中,今天一大早他们就找上门来。   难怪母亲这么久都没回端安园,原是被这事扣在了这里。   “按我说一场亲戚,闹到外面要叫人笑话的,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好。”大太太刘氏温吞道。秦舒规规矩矩站在她身后,一语不发。   “正是这个理。”二太太李氏也附和道。   罗氏坐在最后,见全屋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便道:“如今已经不是咱们家自己的事,秦杰背着我收铺便罢了,可他买凶伤人,寻衅滋事,惊动了应天府。他做的是有违律法之事,叫我如何小事化无?”   “天哪,这是要绝我的后啊!你看看他媳妇,肚子都这么大了,难不成孩子出来连父亲的面都见不着?”秦杰之母闻言哭天抢地嚷了起来。   秦杰媳妇也抱着肚子直哭。   “够了!”秦老太太被她们哭了一上午,正有些暴躁,又听罗氏软硬不吃,已经恼火,“老三媳妇,这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怎么就化不了了?原就因你不肯将铺面赁给自家亲戚,秦杰才出此下策,如今你只和应天府的人说一声,那铺子确要收回,因那云记不肯还铺,霸占我秦家的产业,秦杰方带人过去。”   “婆母,这等歪曲事实的事,请恕媳妇办不到。况那秦杰确是恶心欺瞒要骗我手中产业,我断无可能再替他出面。”罗氏强硬道。   “放肆!你这是连我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什么你的产业,那分明是我秦家财物,便是让亲戚得些好处又如何?”秦老太太浊目一瞪,拍桌站起,指着罗氏骂道,“你既不愿过继嗣子,又不愿老三纳妾再生养,是想绝了他的后,好把这些东西占为己有,最后给你那女儿带到别人家去?”   “媳妇不敢,秦家的东西,我一文没动过。那些铺面都是我嫁进秦府的陪嫁,官府里登记过的。”罗氏跪到地上,腰板拔直,无丝毫松动之色。   “那又如何?嫁进我家,你便是我家的人,孝顺公婆、诞育子嗣那是你的本分,试问你做到哪一点?”秦老太太见她顶撞自己,怒极反问,又道,“孝顺公婆我是不敢想了,你没气死我就不错了。但子嗣之事关系秦家香火,你却屡次阻挠少白纳妾过继,连我送到你房里的丫鬟你都变着法给我送回来,你敢说你不是贪图这些财物?我知道,你女儿嫁了镇远侯,现在是侯夫人,你腰板就硬了,自忖有女儿替你撑着腰,但你别忘了,嫁出去的女儿沷出去的水,你还指着她替你养老送终不成?便是你女儿愿意,那沈家能同意?”   “婆母,一桩事归一桩事,如今说的是秦杰之事,又何必扯到秦婠身上?”罗氏便争道。   “你就只会护着女儿,把我秦家的东西往外送。像你这般不孝不悌的妇人,我早该让少白休了你才是……”   “祖母!”一声娇喝打断了秦老太太的话,秦婠自屏风后慢慢走出。   “原来是侯夫人来了,难为你回娘家一天,到现在才肯来见我,倒是老身失礼了。”秦老太太见到秦婠,不无嘲讽地开口。   “祖母言重了,是秦婠不孝,因为昨日听闻母亲病倒,心急如焚便先去看望母亲,后来铺子又出了急事,母亲病体不适难以周全,我这才替母亲跑了一趟,回得时已晚,料来祖母已歇下,故没来请安,还望祖母恕罪。”秦婠只是欠身,并不磕头,她诰命在身,品级高过秦老太太,便不跪也没人敢指责什么。她说着又将带来的礼单递上,交由丫鬟呈予老太太,又叫人捧了盘头饰进来,只道:“年前宫里赏了不少布匹头饰下来,今日回家特地挑拣出来送予祖母并各位婶婶和姐妹。”   礼单丰厚,有好几件是宫里赐下的东西,一看就知不是秦婠陪嫁,又她这般说话,便知所带来的都是沈家之物。众人又见她通身的气派,华服美饰,满面春光,都想起年前关于沈浩初的传言,镇远侯府有复兴之意,而秦婠嫁去不到一年,已掌中馈,上得老侯夫人喜爱,下承镇远侯宠爱,阖府莫不以她为主,连沈府那张扬的二房都被打压得毫无声音,她早就是沈家有名有实的当家主母,站出来便是侯夫人的尊贵身份,谁不让她三分?   她那说话气度,也已不可同日而语。   堂间气氛被她的礼物一打岔,倒消融几分,秦婠一边扶起母亲,一边温声道:“祖母适才怪罪母亲不孝不悌,又言及休妻,定是气话。母亲自嫁进秦家来便恪守妇道,孝顺公婆,操持家事,便没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再论及母亲私产,这几年下来,我们三房替公中、替各房各院垫支的银两还少吗?”   说着她望向刘氏:“五年前大伯刚入朝为官,不过五品小吏,是谁花了大笔银两疏通关节,打点人脉,大伯的仕途官运不说全是我们的功劳,但至少也有我们使的力,到如今每一年母亲还要往浙江寄银子帮助大伯。四年前二伯在外头学人经商,亏蚀了近万两银子,被债主追讨上门,还是我母亲给补上的……”   她的目光扫过李氏,又落到老太太身上:“这两年府里各处屋舍修缮重建,公中银钱不足也都是母亲拿体己帮衬着;祖母病重之时,母亲也照样在床前侍疾,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再贵重的药材也是她掏出银子给祖母买来;今时今日家里各位太太姑娘身上穿的衣裳,有哪一件不是她花锦记送来的布料?”   秦婠声音越说越急,知道有人要争辩,她不给旁人机会,话如雨落,说得又脆又清楚。   “就这样年复一年帮衬着家里,你们还要嫌母亲没替家中出过力,惦记着家里财物,现在看来,到底是谁整日算计着我母亲的陪嫁与体己?”   质问的语气听得周围的人目瞪口呆,一时竟难以应对上。   “秦杰骗我母亲在先,勾结地痞无赖伤人在后,此乃官非,违反大安律法,我父亲在大理寺任寺正多年,每有教诲,国法森严不容亵渎,作假证供陷害无辜者之事,我们是不会做的。”秦婠继续说道,“应天府如何判就如何判,我们一个字都不会干涉。至于再有觊觎我母亲私产之事,你们可以试试看我这镇远侯夫人有没法子替我母亲出头,也尽可以瞧瞧侯爷会不会拦着我!”   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纵脾气一被勾出,连看人的眼神都带着倨傲的不屑,直将老太太、叔太太等一干人气得倒卯。   “你……你……”秦老太太火冒三丈,半晌吱不出一个字来。   六叔太太已经嚎啕大哭,堂上乱成一片,秦老太太缓了缓气,冷喝道:“好,你嫁出去的女儿厉害,我拿你没办法,不过你娘可还是我秦家媳妇,给我把她送到佛堂去,不反省清楚,不将你六叔公这事解决了,就别给我出来。”   语毕她等了一会,却没见外头有人进来,便又大声喝起:“人呢,都去哪里了?”   “别叫了!”洪钟般的声音响起,秦家的老太爷秦厚礼迈着沉重官步从外面进来,一双浸淫官场多年的凌厉眼眸鹰一般盯着屋中众人。   秦少白跟在后面进屋,一看到罗氏便使了个眼色,罗氏暗暗点了头,不语。   老太太吓了一跳,忙收敛声气道:“老爷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还不知你这里要闹成什么模样?”秦厚礼无视发妻,径直走到堂上坐下,屋里的人皆都噤声。   “老爷怎怨我闹,分明是老三媳妇帮着外人在害自家亲戚……”   老太太小声争辩的话没完,便叫秦厚礼拍案打断:“不必多说,事情缘由我已尽知。昨天夜里大理寺少卿卓北安就已给我来信说了此事,直言我秦家在众目睽睽之下纵容后辈在外行凶作恶,在天子脚下欺凌百姓,叫应天府拿下,如今京城有多少言官眼睛盯着此事,你们这些妇人清楚吗?那卓北安又是什么人?他到皇上耳边告上一状,我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秦婠低头吐了吐舌,昨日临走时她只请北安叔叔帮了个小忙,没想到他手脚倒快,连夜就修书给她祖父了。   她祖父这人素来不管后宅之事,虽知发妻糊涂,却也由着她把持家务,她们在这里吵翻了天也惊不动他老人家,只有拿他的仕途官位相逼,才能叫他迈进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健身,回来再发随机小红包和评论,爱你们。 第95章 书信   秦老太太狠狠瞪了眼秦婠与罗氏,扶着丫鬟的手走到秦厚礼身前,忍气吞声道:“可是老爷,难道这事不管了?那可是您的亲侄子,犯得也不是大错,一场亲戚,弟妹她们都求来了,你瞧这秦杰媳妇还有孕在身……”   说着她给她们使个眼色,秦六家的三个女人又哭天抢地地喊起来。秦厚礼被这市井泼妇般的举动弄得脸色更加阴郁,凌厉的眼神扫了老妻一眼,才道:“就因为是亲戚,才更要避嫌。你们明知我为官不易,还仗着秦家的名头在外胡作非为,我今日不惩,改天所有秦家子孙都效仿此等行径,我秦家百年基业就都毁在你们手上了。”   “可是老爷……”秦老太太还要争辩,秦厚礼已经说得不耐烦,一掌甩翻桌上茶盏,瓷碎茶溅,将堂中众人吓得胆颤,连秦老太太都白了脸   “这事我不止不会管,还要亲自修书给应天府尹,令其秉公办理,不得徇私。你们也休要多言,后宅妇人鼠目寸光,不知其中厉害。我将家事交托于你,是望你管好后宅,令外头男人无后顾之忧,不料你这几年仗着诰命夫人的名头里里外外逞威风,一把年纪轻重不分,只知收受小利揽事上身,将宅子弄得乌烟瘴气,还累及前院。我看你也该歇歇手了。”秦厚礼难得在后宅发火,一发起火起就跟捻了虎须般发作,谁的面子都不看。   在秦家,秦厚礼才是最独断专行的那个人。   当着外人劈头盖脸一通责骂让秦老太太当即神情惨淡,脸上的敷的脂粉卡进细密的皱纹间,一道一道格外明显,再被满头花白的发一衬,那精气神像被抽走般,只剩下衰朽的刻薄。   秦杰的家人还在哭,被秦厚礼唤来的人给半请半迫送了出去,堂间只剩下噤若寒蝉的秦家人。秦老太太看着秦杰家人被送走,自觉颜面扫地。她本也不是真要帮助秦杰,不过见秦杰家礼送得沉,又是亲戚,她惯常在外耍秦家老夫人的威风,最好亲戚们逢迎拍马来求她,好叫人知道她的厉害,再加上罗氏私产一事她正好能借题发挥,这才应承下来,如果被当众扫了脸面,那气便只发到三房头上,连自己的三儿子都看得不顺眼了。   秦婠站在父母身旁,抬眼看着秦家人——像从未认识过他们般。不期然间,秦舒的目光撞入她眼中,夹杂着种种说不明的情绪,或羡或妒或恨,像毒蛇滋滋的信子,转眼又蛰伏。   “好……老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外头的事我不管了,但咱们的家事我能管吧?”秦老太太又气又羞,自觉颜面扫地,便提起另一件事,“今日老爷难得踏进我这屋里,便帮妾身料理件家事吧,也免得妾身又做错。”   “何事?”秦厚礼接过重新沏来的茶,从鼻腔里冒出声音。   “老三无嗣之事。”秦老太太阴阴地看着秦婠与罗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房没有儿子承继总不是个事,我想着送两个丫鬟过去给他开枝散叶,这才几天时间又回来了。既不想纳妾生子,又不愿过继子嗣,我倒想请老爷拿个主意,这事该如何处理?”   秦少白和罗氏心里均“咯噔”一响,这事若是秦厚礼开口,回旋余地就更少了。   “嗯……”秦厚礼扣了扣瓷盖,目光望向秦少白,不待他开口,秦少白就已经先跪在地上,只道:“父亲,母亲,儿子已经想过,如今儿子公务繁忙,年纪又已不小,实是心有余力不足,不想再往房中添人,还望父亲母亲恕儿子不孝。”   罗氏也跟着他跪下,红着眼眶低了头。这是秦少白十多年来第一次公然拒绝父母,将态度表达得如此强硬。她又是感动又是心疼,秦少白本是至孝之人,要说出这番话必是挣扎痛苦许久,然而他还是说了。   “糊涂东西!男人三妻四妾算什么?你为了一个女人违逆父母,不惜被外人诟病,难怪这么多年仕途上不去,但凡你在正途上多用点心思,如今也不至只是个区区寺丞!”秦厚礼“砰”地盖上茶碗。三个儿子里面,他最看不上的,就是这个儿子,一辈子庸碌,说好听中淡泊名利,说不好听就是个不中用的废物。   “既然他不愿纳妾,我们也不好勉强,要不就过继吧!趁着老爷你在这里,将这事定下。”秦老太太缓缓坐回罗汉榻上,总算又笑起。   罗氏骤然抬头,却对上老太太得意的示威目光。   “你有合适人选?”在子嗣一事上,秦厚礼倒与老妻一样看法。   “之前有挑了几个,不过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老大家庶出的三子秦达最合适。既是自家血脉,秦达又聪明,过继给他们正合适。”   “老大家的,你怎么看?”秦厚礼问刘氏。   刘氏已是大喜,面上却不显,只恭谦道:“但凭公公婆婆的意思。”   “嗯,那就他吧。”秦厚礼已不问秦少白的意思,替他拿了主意。   “那我明日就请族长过来开祠改宗谱,将秦达过到少白名下,再请几位族人作证,既然是三房嗣子,那秦达也得分一份产才对……”   秦老太太总算舒心一回,忙趁热打铁要把大局定下,不料清脆声音又起。   “那可不成,我母亲的私产,将来是要交给我哥哥的!三房嫡子的名头,自然也是我哥哥的,轮不到外人。”   倨傲的声音让秦厚礼也不禁多看了秦婠几眼。秦家子孙众多,若非特别出挑,他都没什么记忆,而秦婠就是这些子孙里不起眼的一个,他对她印象还留在出阁前落水的丑事上,不过是个普通的小丫头罢了,不过今日一见他却发现她已判若两人。   “你哥哥?你哥哥死了十八年了,早就化成白骨灰烬,哪里还有哥哥!”秦老太太声音一下子尖厉起来。   “婆母!”罗氏听到这恶毒言语,不由抬头吼道,“那也是你的孙子,你怎可……怎可……”   后面的话却是吐不出来,心抽抽的疼,眼泪大颗大颗落下。秦少白忙揽她入怀,也是气得灰败着脸道:“母亲!”   “谁说我哥哥死了!”秦婠上前,从袖管里摸出曹星河的信抖开,“去岁秋我就已请掖城王曹启苏的嫡女,如今的和安公主曹星河姐姐帮助,拜托她的父亲在西北查我兄长下落,这是昨日从宫里递出的回信,我哥哥没死!”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只有罗氏从秦少白怀中挣出,扑上前抢下那信,含着泪逐字看去。   “当初我哥哥是在父亲往掖城赴任的途中被当地盗匪劫走。掖城王已派人打听并找到了当初那批盗匪的其中一人,原来当初我哥哥被劫走之后,恰逢西北几个盗匪山寨间厮斗吞并,劫走我哥的那个山寨被吞并,我哥被盗匪带离西北,辗转流离,后来被一位江湖侠士救走。”   “我儿子还在……真的还在……”罗氏一字不敢漏地读完了信,捂着唇哭倒在秦少白怀中,那信又被人呈到秦厚礼手中。   “听着不过只是传言,又无信物可证,如何作得了准?”秦老太太出言相驳。   “有证物!”秦婠抬手,手上落下一枚玉牌,玉质水透温润,“我与哥哥一母双生,出生后母亲就给我和哥哥一人一个玉牌,玉牌上有秦家徽记,这枚就是随信寄来的信物,除了哥哥,没有第三人拥有。那盗匪劫走哥哥后见玉牌值钱,便留在身边。”   秦厚礼看了看信,又望向秦婠,已为人妇的小丫头还长着孩子气的脸孔,只那眼神透着坚毅,他想起她身后错综复杂的关系——镇远侯府、大理寺少卿、和安公主,再由这些人推及燕王、郡王,甚至于皇帝……连卓北安那样的人物都要替她说话,足见镇远侯府已今时不同往日,他得顾及几分。   “也罢,若能找到秦家血脉,自是更好。我便给你半年时间寻找,若半年后再寻不到,便开祠过继吧。”秦厚礼说罢起身,一振衣袍就往外走去。今日他在后宅呆的时间够长了。   “老爷……”秦老太太还要说话,秦厚礼却已头也不回地离去,她便颓然坐回榻上,头也突突疼起。   闹了一场,什么好也没拿到,还损了颜面,秦老太太看秦少白这一家三品就觉面目可憎,气得把人赶出了园子。   外头春光正明媚,秦婠心情大好,挽着母亲与父亲并肩走着。   “把……把你哥哥的玉再给我瞧瞧。”罗氏的激动久久未能平息。   秦婠“扑哧”笑了:“信是真的,那块是我的玉牌。”   “那你……”罗氏愕然瞪眼。   “我要不拿出玉来,祖父祖母怎敢轻易相信?”秦婠吐吐舌,堂上的人都在震惊之中,一时间哪能想到玉牌的事,“哥哥都被劫走十八年,身上有什么值钱物件早被抢走卖掉,哪能留到现在。”   “你这机灵鬼。”秦少白笑骂一句,心怀陡轻。   “放心吧,既然有了消息,我们便顺着找下去,总能找着的。”秦婠十分乐观。   ————   京城南郊的鱼跃湖畔几间竹舍临湖而筑,门前挂着“云庐”的木匾,苍劲有力的字迹以剑劈成,青松为骨,云风为姿,十分漂亮。   “公子,你做这东西有何用处?”梳着双髻的青衣小书童盯着地上会走会跳的小东西问道。   木头雕的兔子、鸡仔,肚子放了机关,拧好后可以自己活动。   “玩。”宁非蹲在地上,广袖迤地,转头时脸上犹带少年顽皮,“你说十八岁的小姑娘会喜欢这个吗?”   “十八岁?小姑娘?”书童眨了两下眼,“十八岁都嫁人了吧,动作快些孩子都有了,哪能叫小姑娘?”   “我不管,她肯定会喜欢。”宁非想想秦婠的脸,感觉她和地上的兔子有点像。   青衣书童眼白一翻,没再多说,外头又有脚步匆匆进来。   “公子,先生来信了。”   宁非忙起身:“老师的信?快拿给我。”   另一个书童忙将书信呈上,宁非展信看了片刻,神色渐凝。   “公子,发生何事了?”前头那个书童小心翼翼地问。   “老师信上说,有人在查我的身世……”宁非说了一半。   另一半,他没说。   查他身世的人,是秦家。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我又来不及去上课了,亲爱的们,前两章的随机红包不送了,改成本章下面24小时内评论全送红包可好? 原谅我……三月不减肥,四月徒伤悲。 第96章 兄妹   有了秦厚礼的话,秦少白和罗氏暂时摆脱烦恼,又有秦婠陪着,端安园关起门来笑声不断,外人一概不见,就连其他房的亲戚想来拜会秦婠,秦婠也只推说要侍疾不便见客,便都打发了。   有秦婠的宽慰,又知道秦望尚存于世,罗氏心情大好,虽谈不上百病皆消,却也多吃了几碗饭,觉睡得也踏实了,在屋里歇足两天,过去的精神头倒像全部回来一般。到了第四天她就嚷着要出门走走,秦少白见她兴致高昂,索性又往大理寺告假一天,回来陪妻女。   因有秦杰之事在前,秦婠便提议前往罗氏的几间铺面都走走看看,再在附近的市集逛上一逛,罗氏欣然应允。一时间套马备车,带上丫鬟婆子就出了门。   这两日天晴,春光明媚,天也转暖,秦婠将马车窗子打开,便能闻到随风而来的一阵草木花香的气息,马车先往云记去了。秦杰砸了铺子又打伤人,罗氏作为老东家也想去瞧瞧刘泉。   不一会,三人已经走到云记。   大老远三人就见云记里头坐了三桌人,这没到吃饭时间,堂间已然有饮酒声音传出。秦婠循声而望,只见着堂上坐的都是衣裳各异的人,有些看着像武夫,有些却似书生,凑在一起饮酒吃肉好不热闹。   “大小姐?”刘泉先瞧见秦婠,忙扔下手里活计迎到门前,待看清秦婠身后的人时,不由又揉揉眼,不敢置信地道,“三老爷?三太太?”   说着他就要跪下磕头,罗氏上前拦住了他,温言道:“老刘,莫客气。前头我错信了人,累你铺面被损又受了伤,今日我特特来瞧瞧……”她又抬眼往堂间看了看,“你的伤可好些?铺子呢?今日食客倒多。”   “三太太心慈,那不怨三太太。小老头的伤已无大碍,家里也平安,铺子您瞧瞧,也都收拾妥当了,正好借这当口把旧的家什淘换一些,三太太切莫自责。”刘泉一边说一边将人往里头引。   “慢点”秦少白亲自扶着罗氏,提醒她注意脚下门槛。   秦婠却好奇:“现在没到饭点,怎么就有这么多人了?”   “这些是宁公子的朋友。前两日多呈宁公子出手相助,所以今日作东想请宁公子饮酒吃肉,不想宁公子将小店包下半日,带来这些朋友,他也客气,将酒钱肉钱都提前付了,真真见外。”刘泉说着一指角落桌子,“喏,他在那呢。”   秦婠就见着宁非独自坐在角落饮酒,目光落在桌面上,似在走神。   “这位宁公子是……”罗氏问道。   “他姓宁名非,字云阙。”秦婠将与宁非认识的前前后后说了遍,连他上回在状元楼里救过自己的事也没落下。   “宁非,云阙先生?他是近日卓大人一直游说参加春闱的年轻人?”秦少白闻言不住地打量宁非,少年挺拔的姿态倒有几分松竹风骨,全然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沉敛气势。   “不管是谁,他都是你闺女的恩人,咱们也要过去谢谢人家。”罗氏拉着秦婠就往角落里走去。   宁非正在出神,心里烦躁,酒一杯杯地饮,没顾上周遭情况,不妨身后传来娇俏声音:“宁非哥哥。”他一转头就看到笑吟吟的秦婠,便甩袖站起,道:“是你?这二位是?”他目光落在秦少白与罗氏身上。   很难说清看到这一家三口时他的心情,只觉得这三人站在一起便叫他心里暖融融,似乎这几日的烦心一扫而空。   “这是我母亲,这是我父亲。今日来云记瞧瞧刘叔的伤,不想又遇上你。”秦婠回道。   “原来是三老爷,三太太。”宁非施个礼,这几天他已把秦家的情况打听得差不多,自也知道秦少白和罗氏。   “小兄弟不必客气,说来前两次多谢小兄弟出手相助小女,我与内女感激不敬,改日若有机会,也让我请小兄弟喝上两杯,聊表谢意。”秦少白拱手温声道谢。   “三老爷言重了。”宁非话却有些少,目光只是盯着秦少白。   那厢罗氏却忽颤声开口:“你……你叫什么名字?”   秦婠不禁有些奇怪,他的名字才刚不是已经报过了?正要拉罗氏的手,她却听宁非温柔的声音:“三太太,我叫宁非。”他并无不耐烦之意,相反还有几分认真,把自己名字再报了一遍。   “宁非……”罗氏嚼着这名字,不知为何眼眶便有些泛红,又问他,“你今年多大了?”   “在下今年十八。”宁非规规矩矩地回答,不像前两次见面时那般不羁。   “十八岁!少白,这孩子也十八岁,你看他长得和咱们小婠儿像不像?”罗氏攥住秦少白的手,激动道,“我瞧他和你也有点像……你说他……他……”   秦婠一看坏了,母亲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从前罗氏最思念秦望的时候,但凡看到哪家公子与秦望年岁相当,就要过去问人家姓名年纪,每每都会说到流泪,不过近年倒是不常这样了,也许是她心里也清楚,人海茫茫,红尘俗世间能遇到秦望的机会有多微渺,渐渐麻木地接受不可能遇到秦望的现实。   可今天却不知为何,她又动了情。   “碧妁,这位是宁非公子,不是望儿。”秦少白有些歉然地看宁非,一边又小声劝慰罗氏。   罗氏却只盯着宁非,越看越是觉得那眉眼鼻唇都像极当初她抱在怀里的婴儿,泪水不知不觉流下,只道:“可他真像,你看,眼睛鼻子嘴巴……好像啊……”   宁非沉默地看着他们,看着眼前衣裳华贵却掩不去满目思念哀愁的妇人,也看着双鬓已有些斑白的沉毅男人,还有不止一次被人说过与自己相像的秦婠……才刚的和乐被“秦望”这个名字打碎,他们似乎陷入经年累月积淀的悲哀中,无端端地让人揪了心。   “父亲,你扶娘回马车上歇会吧,我和宁非哥哥说两句。”秦婠见母亲已有些收不住,只得向秦少白道。秦少白点了点头,劝走罗氏,秦婠这时才向宁非歉道:“宁非哥哥,实在抱歉,没吓着你吧?”   宁非摇摇头:“令慈这是?”   “秦望是我哥哥的名字。我与哥哥一母双生,他只长我一个时辰出生,所以他为兄我为妹。我们出生在父亲外放掖城为官的上任途中,不料才出生两天就遭遇盗匪,我和哥哥也被劫走,父亲拼死只抢回了我,哥哥则落入盗匪手中,下落不明。”秦婠缓缓坐到宁非身边的椅子上,说起秦望。   她也不知道为何要与宁非说,其实他们只见过两次面,照理这是她家私事,不该说于他知,但她看着宁非这张脸,这个人,这话就再藏不住,只觉得说出来就舒服了。   “然后呢?”宁非给她倒了杯茶,推至她桌前。   “十八年,这十八年里父亲母亲无一日不思念哥哥的。从前母亲每每见到岁数相当的男孩子,就要问人家姓名年纪,总觉得那是我哥哥,父亲是个男人,虽不曾将心事表露于脸,我却见他在母亲睡着后拿着哥哥的寄名锁偷偷红眼……这几年他们用尽一切办法,能查得都查了,却始终不得哥哥下落。”秦婠吸吸鼻子,有些想哭却不得不忍住,“我也想哥哥。如果当初被救回来的是哥哥该有多好,我这么没用,老是叫他们操心,如果是哥哥,肯定会更好……”   宁非不禁想起上一回在云记里,她说过的关于哥哥的那席话——“我哥哥必是清风明月般的人物,若从文,便是国之栋梁、百姓之福;若习武,便是英雄良将、守家卫国。”   “别傻了,哥哥护着妹妹是应该,他会很高兴你如今平平安安。”宁非伸手,想摸她的脑袋,可手伸到一半却转去拿酒坛。   “对不住,你来这里饮酒作乐,我却说这些扫兴的事。”秦婠笑笑,一扫悲色,“其实我上年托西北的人帮忙追查哥哥下落,已有些眉目,哥哥可能尚在人世,我觉得我一定能找到他!”   “是吗?那我提前祝你心想事成。”宁非端起酒盅敬她。   秦婠以茶代酒饮下,道:“好了,母亲在外头等我,不和你说了,我先走一步,告辞。”   “慢走。”宁非道了一声,人懒懒倚到椅背上,瞧着俏丽的身影踏出云记的门,唇角的笑才缓缓落下,若有所思地从怀里摸出一块褪色锦布。   百家布拼成的襁褓一角,上面有金色字绣,布已残旧,那字依然鲜亮。   望。   他叫秦望。   “宁公子,还要再来坛酒吗?”刘泉过来招呼宁非,见他目光落在已离去的秦家人身上,不由叹口气,又道,“秦三太太命苦,大公子从小离散,她与三老爷膝下又无其他儿子,只剩一个大小姐,听说在家中境况艰难,人人都想从他们这里分一杯绝户羹,秦老太太逼得也紧,日子不好过。唉,这大户人家也有大户人家的难处,反倒不如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过得自在。”   刘泉说了两句见宁非不要添酒,便叹着气走了。   宁非想起那日秦婠在云记面对秦杰、冯四时强硬的态度,就像是被群狼环伺的小猫,突然间变成小老虎,牙尖嘴利撕人血肉,倒是痛快。   不愧是他秦望的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总是寂寞…… 第97章 傲骨   看完铺面时辰尚早,秦少白便带着妻女往状元街去。那里的商号多为富贵人家钟爱,不是普通百姓日常采买,秦少白想替她们添几件首饰,没有比状元街更合适的地方了。   车马不入状元街,他们在街外停下,徒步过去,看到喜欢的铺子便进去逛逛。罗氏离开云记后情绪就已平复,又有秦婠从旁宽慰,罗氏很快就又展露笑容,兴致勃勃地要给秦婠挑布料首饰脂粉。   “那不是何寄吗?”从一间胭脂铺里出来时,罗氏眼尖看到街对面站着的男人。   何寄今日穿了身暗绯色捕快公服,胸口有面护心镜,手里拿着剑正向临街的商贩们问话,一转眼就看到朝自己猛挥手的秦婠,他面色一喜,向那人抱抱拳,飞快地过去。   “见过秦大人,三太太。”何寄抱剑拱手。   “不必多礼。”秦少白笑道,“有公务在身?”   “卓大人命我在此查访几件事,现已完成。”何寄答道,目光又朝秦婠望去,秦婠正对着他笑。   “说来我也很久没见你这孩子了,自你进了大理寺后就公务繁忙,也不和你母亲来看我了。”罗氏上上下下打量着何寄,只觉得才一段时间没见,他就越发高大挺拔了。   “是何寄的错,改日一定找时间随母亲去给太太请安。”何寄抹抹额际细汗笑道。   “那也不必,公事要紧。我只是有些感慨,想当年在西北你与秦婠总腻在一起,那么大点的孩子像个小大人似的带着小婠儿疯玩,为了这些你没少挨你娘的揍,可你就是屡教不改,现在想想幸好有你,她也算有个哥哥。这一转眼,你两都这么大了,她这做妹妹的都成亲了,你呢?”罗氏慈爱地看他,何寄是她看着长大的,也算她半子。   闻及此事,何寄不自在地垂头,只道:“还早,不急。”   “还早?你母亲可都急坏了,听说给你找了几家姑娘都不满意……”罗氏没拿他当外人,有什么便说什么。   “娘!”秦婠见何寄尴尬,忙上前打圆场,“这些事何寄哥哥自有打算,你就别当街逼问了。不是说要买首饰?我要去‘琢品记’瞧瞧。”   “行行,随你。”罗氏闹不过女儿,被她拉了过去。   秦婠回头给何寄眨了眨眼,何寄松了口气,旁边秦少白道:“很久没与你饮上两杯了,等她们娘俩逛完,一起去味清楼喝两盅?”   何寄看看秦婠的背影,道:“多谢大人美意,何寄恭敬不如从命。”   ————   琢品记是京城有名的首饰铺,金银玉及各类宝石制品皆有,款式更替得最快,工艺也精巧,深受京城各家太太小姐的喜爱,就连平头百姓也都爱在闺女出阁时买上一两件琢品记的首饰以作传家之物。   罗氏和秦婠是琢品记常客,不过往常都是琢品记的掌柜亲自送时新首饰上门任挑,不想今日她们亲自过来了,掌柜忙热情迎出柜来,又是请安又是泡茶的招呼着。   “难得出趟门,就来贵宝号看看有没新货。”罗氏与秦婠挽着,一这笑一边走进铺子。   “有的,今年春夏的新款刚巧到了,我去拿给几位看,几位稍坐。”掌柜迎他们迎到雅间里坐下后便去外面命人拿首饰。   不多时,几个小厮人手抱着三个檀木锦盒进来,盒子一一打开,金银玉器满室生辉,件件精巧,大气的大气,秀美的秀美,瞧得两个女人眼里大放光芒。全部看过一遍后,罗氏挑出几件玉饰让秦少白陪着坐到镜前试戴,秦婠还在那边慢挑细拣,她母亲有些年纪喜欢玉类的沉稳压得住场面,她却还有些孩子心性,看中的都是俏皮精巧的饰物,不拘是金是银还是其他材质,只求个巧。   何寄无所是事,在旁边看了一会,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匣中首饰上,里头有支小巧的金簪入了他的眸。他随手拈起细看,簪头的金桂簇上有只碧玉兔子,怀里抱着颗蟠桃,兔子与簪身间有机簧,簪子一动,兔子就会颤动,像要抱着桃子跳起来,生动鲜活,不知怎地让他将其与秦婠联系起来,觉得这簪子特别适合她。   他举起手,凌空隔着段距离,将簪子比在她的发间,在心里想像着兔子从她发间跃出的俏皮模样,唇角不由自主扬起,转头问道:“掌柜,这簪子怎么卖?”   “少侠好眼光,这簪子是今年新出的款,叫‘玉兔抱桃’,簪身是赤金所铸,玉兔以上好脂玉雕成,全店就这么一支,送给小娘子再好不过,也不贵,只二十五两银子。”掌柜过来介绍起簪子。   那厢秦婠听到声音转过身,也看到何寄手里的簪子,就见他听完掌柜的话变得沉默,把玩了几下簪子就放回去,目光却仍恋恋不舍地盯着簪子。掌柜以为他嫌贵,便道:“秦三太太和侯夫人的朋友,我们必是要给优惠的,若是少侠喜欢,这簪子可以便宜些,只要二十两银子。”   “不要了,谢谢。”何寄有些失神。如果是上辈子,他说买也就买了,但这辈子他不过是区区捕快,一个月俸禄有限,基本都交给母亲充作家用,他自己只剩些酒钱,加之开春以来连氏身体不好,请医延药又花了许多,他手上没有闲钱,别说二十两银子,就是二两银他也拿不出。   掌柜便没再劝说,秦婠瞧见这一幕,踱到他身边,悄悄问他:“何寄哥哥,你喜欢这簪子?”   何寄沉默地点点头,她眼眸一亮,又问:“要送给姑娘的?你有心仪的姑娘了?”   他握剑的手倏紧,瞧着她清亮澄澈的眼眸里倒印出的自己,像是他的魂魄已陷入其间,他神使鬼差地又点头:“算是吧。”   一语完毕,他脸已发烫。   何寄家的景况秦婠是了解的,连氏要强素来不肯让别人接济,在京中日子不算差,但余钱也没有太多,这二十两银子他应该有些困难,想了想,秦婠拈起那簪子递给掌柜,道:“替我包起来吧。”   “秦婠!”何寄知道到她的意图,低喝着要拒绝。   她却笑道:“难得你有心仪的姑娘,送人家一支簪子也是应该。合心的首饰和合心的姑娘一样,遇见了就不能错过。这簪子二十两银子并不贵,我先替你买下,你存到银子再还我也一样。”   何寄的拳攥得死紧,几近要把那剑折断。   这簪子,他如何送得出去?   ————   春闱将近,南山书院的学子不分昼夜苦读,连日发奋之下身心皆疲,便相约往京中酒肆松快半日。天暮已降,酒肆里的书生们饮酒作诗高谈阔论,好不热闹,段谦是得了信从镇远侯府赶过来的,进门先拱手致歉:“来晚一步,还望见谅。”   “来晚要罚酒三杯。”有人拿着酒壶与酒盅就走了过来。   段谦笑着都饮了,那人又问:“这位公子是……”   “在下挚友宁非。”段谦今晚带着宁非一起过来的。   宁非朝那人笑笑,并未言语,堂间已有两三人叫他的名字,他与段谦相识已久,段谦的同窗他也认识一些,故并不陌生,入堂后便径直走到他们身边席地坐下。   “咱们段公子这是要做镇远侯府的乘龙快婿了!”席上有人打趣道。段谦因伤住进镇远侯府并非秘密,他救沈芳华的举动也尽人眼,书院里早有流言,说话这人便带着酸气。   段谦脸皮一红,道:“酒没喝两盅就胡言乱语上了。”   “镇远侯府……诶,那侯夫人不就是秦家三房的长女?”另有一人说起,又拿手肘撞坐在身边喝酒的年轻公子,“你和段谦要成远房亲戚了。”   “嘁,那是三房的亲戚,和我什么关系。”那少年公子眉头皱起,不悦道。   宁非抬头看向那少年,他年纪还小,并没参加春闱,只是跟在书院里读书,好像是秦家大房庶出的公子,名字宁非已记不得了。   “秦家三房,不就是秦寺正家里?”席间一人扬声道,“我可听说了,前几日你家里为了他们房过继嗣子的事大闹一场,连老秦大人都惊动了。最后镇远侯夫人说已有胞兄下落才将此事揭过,我记得你说过,你家原来要把你过继到三房承业,现如今怕是出了变故吧,人正经嫡子要回来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少年猛一拍案站起,怒道:“回来又怎样?从小被盗匪抢走流落民间,也不知是做过乞丐还是跟着学做蟊贼,回来了也不过是大字不识的粗鄙者,搞不好还是个恶徒,别到最后丢了我秦家脸面,我祖父是断不会让三教九流之辈进家门,况且谁知道是真是假,我看是三房不愿家产归公,所以想了这法子找人冒名顶替,想把钱骗去沈家!再说了都已经十八年,能不能找回还另当别论,我祖父已经明言,若是半年之内再找不回,便必要过继嗣子,哼,到时候便不像现在这样好说话了。”   宁非原来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酒,闻及此言“啪”一声,将酒盅捏碎。   “不会的,侯夫人不是那样的人。”段谦见过秦婠两次,心里认定她乃温和良善之人,出言替其分辩,不过他不擅言辞,也不知他们家事,再多的辩解却也说不出。   少年刚要反驳,却见又有一人进来,靠门近的学子看到那人均都肃容恭敬站起。   “卓大人。”一个接一个的行礼声响起,酒肆里的饮酒说笑声都突然消失,气氛安静起来。卓北安年少成名,是兆京有名的人物,在场的学子无人不识他,也有许多人想拜入他门下,不过他身体不好,从不收学生,只偶尔和一众学子谈论时政要事,每每叫人折服,只可惜想见他一面不容易,所以今日他突然造访,倒让堂间众学子大吃一惊。   卓北安只朝左右颌首,步履沉稳地向宁非走去。宁非心情不好,将酒盅一抛,盯着他道:“你这人怎么就不死心呢?”   “卓某耐性一向很好。”卓北安淡笑。   众学子连同段谦在内,都惊讶地望向宁非,能得卓北安以平辈之礼相待,这宁非的来头自然叫人侧目。宁非对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视若无睹,施施然起身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和卓北安说话:“上回不是同你说过,我不参加春闱。”   “可否告知卓某原因?”卓北安与他并肩走出酒肆。   “过两个月我就要离开京城,到别处游历。”宁非双手交叠在广袖内横于胸前,漫不经心道。他本来到京城也就是呆一小段时间而已,并不打算久居,不过眼下出了桩事,倒让他犹豫起来。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看来你已有长远打算。”卓北安道。   “嗯,老师说我年纪太轻,性子太浮,行事太过恣意妄为,不适合在此时出仕为官,需要多点历练把性子压一压,否则锋芒太露在官场上容易吃亏,故要求我五年后再参加春闱,到时人情练达于我大有助益。”既然说了,宁非便将缘由一五一十告诉给卓北安。   “尊师是位有远见的大能。也罢,卓某倒羡慕你年纪轻轻便能踏遍四方,无牵无挂。”卓北安思其师之言亦觉有理,便不多强求。   “无牵无挂……”宁非却想起这几日的事和才刚席间秦家少年之言,不由蹙眉。   原倒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现在么……老师传信回来,只说西北掖城王派人打探他的消息,而追根溯源竟是秦家三房在辗转追查他的下落,他本不明原因,那日秦婠一席话,却解他身世之源,虽然没有十成把握,却也中了九成,只是他十八年来独身惯了,突然有了家人还难以适应,再加上若冒然相认,那秦家高门贵府只怕也心存怀疑,仅凭一片绣有“望”字的布料,还不足以证明身份,他心性又高,自然不愿去做那攀附权贵之徒,是以矛盾至今。   “你有牵挂?”卓北安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其实有牵挂也好,孑然一身虽无拘束,到底会放任己心恣意而为,有了牵挂就有了顾忌,行事也要三思后行,便不再是任意而为的孩子,这不正是尊师希望你在五年之后能拥有的气度与胸襟吗?”   一份责任感和使命感。   宁非顿步,目光凝视卓北安的双眸,久久未动。   不知多久,他忽然长揖到底:“一语惊醒梦中人,是云阙一叶瘴目了。多谢大人指点,烦请大人转达贵人,今年的春闱,云阙参加。”   待他高中归亲,便不会再有人质疑他的身份,也不会再有人欺凌父母妹妹,这是责任也是他的傲骨。 作者有话要说:  北安=沈侯,我暂时是这样的…… PS:隔壁停更一天。 第98章 思念   秦婠又在秦家住了两日,日日在母亲膝下承欢,亲自伺候汤水饭药,又代为打理罗氏在外的产业,罗氏从旁观察着,只觉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条理清楚,应对妥当,这两日便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欣慰的是幼女长成已可独挡一面,上可为老所依下可为幼所挡;心疼的是从成亲到现在不过短短近一年光阴,她已从世事不透的娇女成为主持中馈的沈家之妇,其中定然几多艰辛。   难为她在外人面前老成持重,到亲人面前却又回归赤子,直叫罗氏心中酸楚,若娘家能有兄弟替她撑一撑,她也不必如此争强,连回娘家也不得安生。   “娘,账册我理好放这了,回头你身体若好转了便看看。”明日就要回沈家,秦婠替母亲把这段时日的账册都看了遍放好,她转头看到罗氏呆呆看着自己,便笑道,“娘,你看什么?”   “我瞧你长大了,嫁去沈家也近一年,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孩子?”罗氏坐在罗汉榻上拿小铜锤剥核桃,剥下来的核桃仁都放在瓷白的小碟里。   “娘。”秦婠嗔道,“侯爷人都不在京城,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总要回来的。从前觉得这桩婚事不好,不过为情势所迫,总怕你要受委屈,在沈家过得不好。如今看来侯爷倒是个好的,成亲后稳重许多,也有了担当,恰能压住你这跳脱的脾性,你二人琴瑟和鸣,倒是错有错着,为娘也算了桩心事。只这子嗣之事……”罗氏在这上头吃了大亏,便希望秦婠别走自己的老路。   秦婠过来依着她坐下:“娘,我心里有数,你就别替我操心了。”   “知道你主意大,娘不过啰嗦几句。”罗氏把核桃仁推给她,“侯爷也离京一个月了吧?可有来信?”   “有。每到一处驿站,他就会往家里捎封信报平安,如今应该到清州了。”秦婠垂下头,拈起核桃仁送入口中,唇边挂起丝笑。不过一人月,沈浩初的信已经来了五封。这男人一抵驿站就会给她捎信,除了向家人报平安外,他还会以文以诗描绘当地风光,偶尔也夹着一两句让人脸红心跳的思念情话,倒让秦婠不好意思将那信给别人瞧了。可他还在赶路途中,她无法回信,只能收下他的思念,却无法告诉他她的思念。   他是了解她的,知道她囿于后宅又心慕天下,所以以文字向她描述了这些她可能一辈子也看不到的风土人情。她也能想像如果他回来,大概会与她耳鬓厮磨,用低沉的嗓音缓缓描述所见所闻,那一定是她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每晚睡觉她都会想,想自己的十八岁生辰该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配什么样的首饰,才能用最漂亮的模样迎接他;想他回来会给自己带什么礼物;想他说的成为他真正的妻子,会是怎样光景;想他到了哪里,月亮是圆的还是弯的,是冷还是热,天下不下雨,路好不好走……   想很多很多。   她思念她男人了。   ————   午饭过后,秦婠服侍母亲用完汤药便踏出端安园。   “好好的四姑娘怎要约夫人去莲池见面?”秋璃陪秦婠走在石板道上,蹙着眉如临大敌。她对那地方没好感,对秦雅就更没好感了。   秦婠挑挑眉,想着刚才信上所写内容,秦雅只说她难得回门一日,姐妹两人久未相聚,故约她一见,却未说原因。光天化日又是后宅深闺,秦婠不怕她耍花招,也想知道她有何事要见自己,便带着秋璃去了。   莲池并不大,一眼望尽,碧叶刚展,颜色翠嫩。池边有凉亭与几丛环池小叠石,当初秦婠就是坐在叠石上小憩时被人推下去的。她重生后就没再踏入此地,此时对这里的记忆已经有六年多时间,早就模糊,不过落水那一刻冰凉彻骨的寒意却是记忆犹新。   秦雅约她在凉亭相见,凉亭的位置在叠石山上,需要过几个幽僻的石径,秦婠踱到凉亭下时,便听到亭间肆意笑声与争执话语。   “姐姐,我笑你万般筹谋,到头来却为她人作嫁衣哪。”秦雅的声音传来,笑里带着一丝尖刻。   秦婠顿足,亭间不止有秦雅,还有另一个人,是秦舒,不过她没听到秦舒说话的声音。   “我一直以为二姐你所向披麾,天下没有你抓不住的男人,不想大姐那闷声不响的人,竟然一下子就收走沈侯的心。本来是你其如敝履的东西,不想别人攥在手里却混得风声水起,你有没些看走眼的难过?”秦雅仍在说话,嘲讽着秦舒,“按我说大姐也算有傻福的人,因为落水之事嫁给沈侯,倒遇上好姻缘,不像你我,婚事都是家里争名夺利的筹码,几曾有人替我们真心实意打算过。”   “那是你,不是我。”   惋惜怜悯的语气让秦舒不悦,她虽惯常在外人面前作清冷脱俗之姿,可在姐妹面前却素来自视甚高,尤其不喜别人的怜悯。   “难道我说错了?听说大伯已动身京叙职,不日就要抵京。他在江浙呆了五年,枕边睡的可是江南王送的姬妾,据说那女子年轻貌美,甚得大伯欢心,又会官场奉迎,可不止是大伯的枕边人,还是大伯左膀右臂。你与伯母在京中守着日子,人家可在外头恩恩爱爱扮夫妻,多自在啊。这趟回京大伯父也将此女带回京中吧,好像她已替大伯父育有两子,这地位可是稳得很。你与江南王的亲事,听说就是她牵的线,江南王听了姐姐的名头,可是心动得很。大伯父要依附江南王,这趟回来少不得要将姐姐的亲事定下。”秦雅嘻嘻笑着说道。   秦婠站在石下听得仔细,心头直跳。   秦雅说的这个姬妾,她有印象,那是在教馆里长大的瘦马,自小便被调/教得八百玲珑,比一般后宅女人手段要厉害得多,又借了江南王义女的名目送给了秦舒之父,谁也无法指责她的出身。这姬妾跟回兆京后搅得大房鸡飞狗跳,几次要扶成平妻,欲与秦舒之母平起平坐,还要让儿女入嫡,后来还是秦舒嫁给康王,位份陡然拔高,她又暗暗收拾了几次,才压下这女人气焰。   不过上辈子秦婠没太关注秦家之事,自是不知这女人几时回京的,不过上辈子秦舒是在这一年求她和沈浩初帮忙在康王之间穿针引线,为其嫁进康王府铺路,想来正是因为这两重原因。如今她心里大抵也是急的,错过了镇远侯府,她眼界又高,非皇亲贵戚不嫁,原以为还有时间慢慢挑选,但眼下却是不行了。   凭心而论,秦家的姑娘处境都不好,婚事皆是筹码,秦婠因有对通情达理的父母算是幸事,其她姑娘便没这福气了。不论秦舒还是秦雅都有身不由己之苦,为母亲为自己筹谋将来也是情理之中,可秦舒以损人利己之法处心积虑地往上爬,便是她所不齿之为了。   若秦舒不曾做过那些事,她尚可替其争取一二,可如今便罢了吧,她没那份心胸以德报怨,不过任其嫁给江南王也是不成。江南王日后可是谋逆造反的人,株连九族的罪,牵一发动全身,她可不想父母为大房陪葬。   “那是我的事,与妹妹何干,妹妹还是管好自家的事吧,听说婶娘也已经替你寻好人家了。”秦舒声音响起,清泠泠的嗓音,不为所动。   “我?哈哈哈。”秦雅笑声陡厉,“说来还真是拜姐姐所赐,若非姐姐插手,如今的镇远侯夫人就是我,姐姐这个‘恩’情,妹妹必定奉还。”   “不知你在说什么!”秦舒冷道,“你找我过来就为说这些话?那我先走一步。”   说着秦婠就听衣袂簌簌声响起,几个急步秦舒就已走到秦婠眼前,见到她不由顿步,脸色骤阴,沉沉看她一眼,也不打招呼便又匆匆离去。秦婠便自石后走上去,只见秦雅站在亭间神色晦明难辨地瞧着她们。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看你们这出戏?”秦婠冷言入亭,眉间霜雪渐起。   “姐姐,我替你出气呢,你不高兴?”秦雅挑了唇妩媚笑道,“她害了我又害了你,你不想报复回去?”   “损敌一千,自损五百的事,我不想做。”秦婠往石桌旁坐下,“你先约她后约我,到底何事?”   “沈侯对你好吗?”秦雅答非所问。   秦婠不语。   “听说他对你很好,姐姐运气真是好,我好羡慕你。”秦雅幽幽道,有些羡慕嫉妒,更多的却是连秦婠也看不明白的情绪。   秦婠觉得秦雅有点奇怪。   “若没要紧的事,我要回去照顾母亲了。”她终于知道刚才秦舒为何不与秦雅争执了,秦雅有些魔怔。   “急什么,过了这回,我们姐妹两还不知道有没说话的机会。”秦雅便又道,“你不想报仇,可若有人觉得你碍事想除了你呢?”   秦婠抬头,瞧见秦雅一脸的妩媚无辜。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个合同谈崩了,难过,求安慰,嘤。 第99章 归家   翌日一早,沈家的马车就到秦府外,罗氏依依不舍地把人送以马车前,秦婠握住母亲的,温道:“娘,哥哥的下落已有眉目,女儿会倾力寻找,你莫太牵挂,宽些心,若有什么事记得要告诉我,女儿虽不济,但也还有能替母亲争辩一二,免得母亲叫人欺负。”   一席话说得罗氏眼眶又红。昨夜母女二人同榻而眠已经说了大半宿的话,可那话好像说不完似的,下次再要这般倾谈也不知是几时了。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免得沈老太太着急。记得替我问老太□□。”罗氏抹抹眼,送她踏上马车。   秦婠从车窗里钻出头来挥手,车轱辘转动,马蹄“踏踏”两声,就将马车拉出彼此的视线范围。秦婠坐回车厢里窝着不动,出来一趟,带回满腹心事。   ————   回到沈府时已近午饭,秦婠衣裳也没换就先去丰桂堂见老太太。老太太屋里正在布饭,看到秦婠回来老太太似格外高兴,知道她没吃饭,老太太就拉着她坐在桌边一同用饭,小陶氏就站在旁边给老太太布菜。   “亲家太太费心了,自己身子骨不好还收拾这些。”沈老太太听到秦婠代母问候,又送了一大车礼物,不由客气道,又问秦婠,“你怎不多在娘家呆两日再陪陪你母亲,家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秦婠捋起袖接过小陶氏手里汤碗,道:“母亲你坐下吧,我是小辈,这些事让我来。”小陶氏还要推让,却被她按在椅子上,又回老太太:“多谢祖母体恤。母亲身体已好转许多,往后只要将养着些便好,况且南华法会马上要到了,家里也有不少事要打点,所以我就回来了。”   凭心而论,沈家老太太比起她的亲祖母要通情达理许多,她在娘家住了这些日子,沈府就没派人来催促过,只隔三差五遣人过来看望她母亲,又是送补品又是问候,还要帮他们请宫里御医……秦婠自是心存感激的。   “行了,你们都坐下用饭吧,老太婆还没老到连吃顿饭都要人服侍的地步。”老太太就将秦婠也拉到椅上,脸上一片慈爱,“你是个知道分寸又有孝心的,就是多呆几日也无妨,谁还不是有父母的人?你母亲病了你心里着急,我自然是明白的。不过既然回来了也罢,我正好问你,前头我听说你在找你哥哥的事,如今找得如何?可要府里再给你派些人?”   秦婠给老太太和小陶氏一人夹了筷翡翠袋,将寻找秦望这事细细说了。   “那就好。好孩子,你若有难处可以同我说,这两年府里虽不像从前那样风光,但也还剩些底子,我会帮你的。”沈老太太和颜悦色道。秦家三房的事,她亦早有耳闻,秦婠在秦府的所行所述旁人看来或许不孝无礼,不过在她瞧来却是好的。   镇远侯府的夫人,自然要有强于他人的手段气势日后方能撑起宅院,出去了又怎能任人欺凌。   “多谢老太太。”秦婠胸中一暖,又问道,“我几日不在家,不知家里如何?”   “并没要紧的事,只不过……”老太太欲言又止,看着小陶氏。   小陶氏便代为答道:“因为三妹妹的婚事,你二婶娘暂时从佛堂挪了出来,如今正置办嫁妆,不过这嫁妆似乎出了些事……”   “何事?”秦婠停筷。   “你清露嫂子订了批布料和金饰给她做嫁妆,前几天送过来过目,正好被她瞧见,除了几匹上好宫缎,两套红宝石头面外,其余的都是次品,你三妹妹就把先前置办的嫁妆全都翻出看了遍,发现大多都是次待货。她越发闹了起来,说她嫂子为了昧下她的嫁妆银子,所以才置办这样的嫁妆,两相揭开脸吵了,才知不是清露昧下银子,是你二婶把银子挪走了……”   秦婠瞪大了眼:“三妹妹是二婶的亲姑娘啊,她就芳龄一个女儿,这……”   太匪夷所思了,宋氏从前疼沈芳龄疼得像个宝,这会要出嫁了,拿着公中和老太太给的大笔嫁妆银子,还有杜家的聘金,却给女儿置办这样的嫁妆?   难怪她能一下子还钱家那七千两的亏空,敢情银子都是这样来的。   “我真不想看到她们,婠儿,你得空替我跑一趟吧,清露夹在中间难做人,你帮我安慰安慰她,顺便看看嫁妆到底怎样了。”沈老太太罢筷站起,长叹一声。   “知道了,我晚些时候就过去。”秦婠对宋氏的行径简直叹为观止。   ————   回蘅园后,秦婠仍不得空,将带回来的礼物分好,拿人送到各房各院去,又在屋里让蝉枝将近日的事一一说过。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倒没什么棘手的事,不安分的就只有二房,不过二房关上门自己闹,与她也没有干系。   理事理到夕阳西沉,秦婠方携礼去看邱清露。   落日余晖将路染成金色,两边草木嫩绿新生,一派葱郁。秦婠缓步走着,不多时便带着秋璃走到芷园外的夹道上,正要过去,却见芷园的门大敞着,几个丫鬟婆子站在附近,却都不敢靠近门口,两道人影在门檐下站着。   她定睛一看,却是邱清露和沈浩文。   ————   邱清露穿着半新的松花色袄裙,面上脂粉未施,脸色苍白,双眸泛红,鬓发有些凌乱,正用低吼的声音冲沈浩文哭道:“沈浩文,你我夫妻多年,在你心目中,原来我竟是这样的女人?我在你沈家劳心劳力,夹在大家与小家之间煎熬,费尽心力保全二房,换来的就是你一句‘市侩精明,敛财成性’?你连问也不问一声,便将罪过归到我头上?”   她气得发抖,再也没有从前干练沉稳的模样,也不愿再忍。   沈芳龄为嫁妆之事闹了起来,一切未撕开时,她派人去沈浩文那里告了状,沈浩文今日从书院回来,不问缘由劈头盖脸一阵指责,将邱清露气到寒心。   诸般隐忍再也装不下去。   “妹妹的嫁妆由你采买,不是你还会是谁?你若对我有怨冲我来便罢,何必拿芳龄的婚姻大事作伐子,你可知那是一个女人后半辈子的幸福!”沈浩文齐整的发髻也已微乱,白净的脸上泛着潮红,他总觉得邱清露变了,从前那样通情达理的人,渐渐变得不可理喻。   邱清露拍着胸脯:“我不知?我怎么不知?你心疼你妹妹后半辈子的幸福,那我呢?谁心疼我后半辈子的幸福?我嫁你近十年,为了让你安心读书,我揽走宅中大小事务,即使再艰难的境地我也不叫你费半分神,可你呢?一转头就要娶青梅竹马的表妹,你们在房里红袖添香人间乐事,我在家里替你们劳心劳力?原来你也知道女人后半辈子的幸福是婚姻?”   “清露,一事归一事,我与表妹的事情已经作罢,你又提来作甚?”沈浩文听到这话狠狠蹙眉。   “我怎不能提?你日日将此事存在心上,不过疑我使计赶走岳瑜,拆散你们这对鸳鸯。那是我腹中骨肉啊,你竟能如此想我?”邱清露一抹脸颊泪痕,也顾不上仪态,只想将这些年的怨言一吐为快,“你只知听你母亲的话,她说一便是一,便是挑拨你我夫妻感情,你也只叫我忍,我忍得还不够吗?你也不看看你母亲都做了什么事?”   “够了,清露,那是我母亲!”沈浩文不想再听她说自己母亲的不是。   “她是你母亲,可我是你妻子!她从不维护你我夫妻感情便罢,还处处为难,若不是我替你们沈家生了一对孩子,只怕如今早被休出门。你不分青红皂白指责我敛财,不曾听过我一句肺腑之言,你母亲妹妹说什么便是什么,那你怎不去问问你妹妹,她那嫁妆银子都去了哪里?是落在我口袋里,还是叫别人昧走了?我在沈家这些年,上承老太太,下承婆母,我能得什么好处?不过白搭一片心罢了。你如今思念岳瑜,料来也不愿见到我,我走,我走便是!”   邱清露语毕便拔步往外跑,沈浩文这时方急了,唤了句“清露”,不妨门边窜出小小人影,直扑向邱清露。   “娘。”奶声奶气的话语响起。   邱清露俯身一把将人抱起,只道:“娘带你走。”便抱着沈泽念往外碎跑。   沈浩文叫了几声,见她毫不领情,加之心头有气,也就作罢,眼睁睁看着邱清露远去。秦婠从那小路赶过去时,邱清露早就走得没影。   “大哥,你……糊涂啊。”秦婠重重叹口气,“三妹妹的嫁妆银子,是二婶拿走的。你怎不想想,嫂子是奉婶娘之命替三妹妹置办嫁妆,一桩桩一件件都要过婶娘的目,若非婶娘的主意,嫂子怎么可能擅自作主贪下那银子。”   沈浩文闻言身体骤震,愣愣看了秦婠两眼,追着邱清露去了。   秦婠摇了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二房的事她不想多管,能点一点沈浩文已是多嘴,旁的她也不愿插手,转手就要离去,一低头却见有人巴在那木门上头,水汪汪的眼盯着邱清露和沈浩文离开的方向。   “婶婶,爹和娘是不是都不要我了?他们都要弟弟……”沈嘉敏一双莹亮的眼眸望着秦婠,又细又软的声音委屈可怜,却没有哭闹。   秦婠的心猛地揪紧。 作者有话要说:  啊——又要写沈家的破事。 谢谢你们的安慰,为了表达我的谢意,我给你们发发小红包,嘻嘻。 第100章 阴影   孩子的眼睛澄澈,倒映出的人间善恶黑白分明,毫无隐藏。自上回一别,秦婠已有数日未见沈嘉敏,小姑娘似乎瘦了些,也静了许多,似乎已经接受某种现实,虽然在问她,却也没打算听她的答案。   沈嘉敏知道大人会说什么,千篇一律的答案连敷衍的安慰都算不上,她听得太多,可总与看到的相反。   秦婠看看四周,芷园的丫鬟婆子都跟着沈浩文和邱清露追出去,沈嘉敏旁边只跟着两个丫鬟,一个木讷站着,另一个的年纪看着只比沈嘉敏大两岁,也是一团孩子气,在沈嘉敏耳畔小声劝着。秦婠记得,那是沈嘉敏的伴读丫鬟,叫作果儿,是邱清露特地买来陪沈嘉敏,养作沈嘉敏心腹的孩子。   “嘉敏,你爹惹你娘亲生气,这是追去了。大人生气的时候会做出不太理智的事,就像你生气的时候会发脾气一样。”秦婠上前,半蹲下身子摸摸沈嘉敏的头,又问她们,“黄妈妈呢?怎么没见着她?”   “今日黄妈妈告假半天,不在府里。”果儿道,她生得圆滚,颊上的肉随着说话的动作嘟成小团,看着就叫人想戳一戳。   “既这样那我带你们进园子走走?你上回说想学武功,我带你去找你。。叔叔,看他能不能教你?”秦婠一手拉起一个孩子,“不过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防御坏人,可不能拿来伤人,你们记住了?”   沈嘉敏一听就瞪大了眼眸,把她的手攥得紧紧,直道:“知道了,婶婶。”   ————   一行数人先去了校场,金乌半沉,校场上正有人扎着马步练拳,下盘不动,只是出拳,另有一人拿着细长的树枝站在旁边,时不时要练拳的人抬肘沉肩。橘色的阳光将两道人影拉得老长,汗珠子从颌线上滚下,没进校场的砂石间。   “何寄哥哥?”秦婠见着何寄,有些诧异,天色已渐沉,他竟还没走?   何寄收回枝枝,看到一大两小,问她:“今日我公务在身,所以来晚了。你们怎么过来了?”   “小姑娘想学些武艺防身,我带她来看看。”秦婠问道。   何寄低头看着沈嘉敏,被她那双敞亮的眼睛注视着,他情不自禁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却朝秦婠道:“秦婠,这是你婶娘的……”   话语未尽就被秦婠打断:“我知道,我有分寸。今日她父母争执,把她撇下,我不过带她来散散心,一会就送回去。”   何寄点头,高喝一声:“沈浩武,你过来。”   沈浩武做了个收势,抹着满头的汗跑过来,老老实实道:“老师。”又向秦婠规规矩矩行礼:“嫂子。”忽然惊讶,“咦?小嘉敏?”   “八叔!”沈嘉敏甜甜叫人。   “把你前头学的那套柔体术练给她看,再把起手术教她看看,若是她要学,以后就亏你管了。”何寄冷冷道。   沈浩武“啊”了声:“我教她?那她也得管我叫老师才行。”   “少啰唆,就你这德性还想当老师,快滚过去练。”何寄一个横眉,沈浩武马上牵着沈嘉敏跑到校场中去,果儿忙也跟上。   秦婠看着三个孩子,唇角微翘:“八弟弟老实不少,还是你厉害,可有窍门?”   “窍门?”何寄也失笑,“他就是欠揍而已。”   秦婠笑出声来,眼睛眯得弯月,何寄一时怔怔看着,可那笑很快便收了,她又问:“何寄哥哥,那事你可去查了?”   说的正是上次在老太太那里发现羚角丸一事。   何寄沉吟片刻方道:“查了。连你提的栖源庵我也去过。除了每隔一段时间瑞来堂会送药过来之外,我目前没发现……沈老太太与瑞来堂有其他接触。”   他差点唤成“祖母”。   “不过栖源庵倒是有点古怪。你大概不知道,这间庵堂原不过是间山野小庵,四十四年前有人斥重金翻修重建,才建成如今模样。”   栖源庵位于京城远郊,地处偏僻,然而整座庵庙却建得颇为开阔,内里一应物件也皆精致,除了佛堂禅房净室外,庙后甚至还建有一座七层佛骨塔。   “斥金重建栖源庵的人,是老太公,第一位镇远侯。”他的祖父。   秦婠眉头紧蹙:“花钱捐修佛庙庵堂并不奇怪,可为何挑了这么偏远的庵庙?”   何寄摇头,这事他并不清楚。   “我也奇怪,所以走访了附近的庄子。离栖源庵最近的庄子叫庆喜庄……”   “等等!庆喜庄?”秦婠打断他,“庆喜庄是我们府的庄子。”   这庄子她有印象,是个侯府所有庄子里最贫瘠一处,逢年过节缴交的粮物最少,人口也不多,向来不被重视。   “对,是侯府的产业。”何寄道,“我去村里打听过关于栖源庵的事,附近的村民们都提到同一件事。他们说栖源庵闹鬼,那座佛骨塔就是建来镇住厉鬼,即使是这样,他们还是时不时听到塔里传来的凄厉哭叫,不过这两年渐渐少了,但偶尔还会遇到。”   “闹鬼?你进去查过吗?”秦婠又问道。   “佛骨塔只有一扇铜门可供进出,门上落锁,钥匙在庵主手里。那地方不能久留,我怕打草惊蛇,所以就先回来了。”何寄沉冷回她,“另外还有一件事你要知道,你们家的三太太,原来就是庆喜庄的人。”   秦婠陡然抬头,止不住满脸惊色,良久方道:“何寄哥哥,你刚才说怕打草惊蛇先回来……那里会有什么蛇藏着?”   何寄被她问得一愣,原想瞒她的事便难以瞒住,道:“也罢,你知道了心里有底也好。庆喜庄来了批外人,可能和江南王有关,你如果方便,去老太太那里查查庆喜庄的地契还在不在,这是侯府的永业田,应该在老太太手里收着。”   秦婠的心咚咚直跳,便没顾上他话里对镇远侯府永业田的了解。   “记住,如果你想查,一定要悄悄地查,别让任何人发现,哪怕是秦老太太。”何寄将声音一沉。虽然秦老太太绝对不可能是上辈子杀他的凶手,但与别的事有无牵连他就不清楚了。   “我记住了。”秦婠点头。   “对不起。”何寄忽然道。她满面思忖的沉敛,眼底隐约担忧并没逃过他的双目。   秦婠不解:“你道什么歉?”   何寄却将目光望向校场,橘色光芒也要消失,最后一缕光打在镇远侯府最高一处屋宇飞檐的瑞兽上,天际云滚不断变幻,像这个诡谲的家。上辈子他没能给她一天安稳的日子,自己死了还要连累她含冤而亡,他辜负亏欠她太多。   如今又因为他一句“择命而归”,他们都回来了,她仍旧置身险境,而他为着那些虚无缥缈的追求,却将本该由他承担的种种,都抛到她和另一个外人身上。   他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所谓自由,有时只是自私的逃避。   “没什么。”他将目光收回,“觉得自己无用,不能帮到什么忙。”   “何寄哥哥,你在说什么傻话?”秦婠眼眸眨了眨,只道,“这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为着侯爷与我做了这么多事,还说无用?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几时才能查到栖源庵。”   何寄笑笑,不作解释。   无关……如今于她而言,他可不正是个无关的人。   ————   那厢正在跟沈浩武学武的果儿忽然间往地上一坐,气喘吁吁道:“不练了不练了,姑娘,我好累。”   沈嘉敏还老老实实站着,跟着沈浩武的动作笨拙出拳,看到果儿这模样就笑了。   “果儿,你过来这里歇歇。”秦婠想起件事来,便冲果儿招了招手。   果儿飞快拍着衣裳上的砂砾奔过来。秦婠取出帕子拭了拭她额上的汗,温声道:“你与你家姑娘真要好,怕是嘉敏最好的朋友吧。”   “我不是!姑娘说了,我只能排第二位。”果儿扳起手指头数数,“我第二,大奶奶第三,侯夫人你第四位,第五个是碧儿。”   五个指头挨个数过去,秦婠看笑了:“我也排上名了?那第一是谁?”   “是小虎。”果儿漫不经心道。   “小虎?他是谁?咱们府里没有这个人呀?”秦婠奇道。   “糟糕。”果儿捂起嘴,“姑娘不让说的。”   “你说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做好朋友了呀。”秦婠哄她。   “做不了朋友,小虎只和我们姑娘玩,不理咱们的。”果儿挠挠头,半大的孩子也藏不住话,奶声奶气道,“它不是人,是去岁姑娘生辰时,我们奶奶给她亲手缝的花布虎,姑娘给它取名叫小虎,每晚睡觉都要抱着它。”   “……”秦婠心里忽然发毛。   沈嘉敏说的那个夜夜陪她说话的玩伴,莫不是这只布老虎?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章啊。四月一号,我感觉这个月写不完故事……T.T 第101章 驯化   夜色降下,冬日厚重的帘子都换已换成防蚊虫的纱橱门,晚春的风轻而易举穿透纱帐,撩拨着烛火,火光透过纱帐,朦胧成一茬烟雾。   阵阵笑声从堂上传出,粉雕玉凿的女娃娃窝在罗汉榻上的老太太怀里,把手腕上的赤金铃铛镯子拍得不住响。   “老祖母,我没骗您吧,果儿的戏法可厉害了。”沈嘉敏鼓掌捧场还不够,又反身抱住沈老太太的手臂。沈老太太将小姑娘搂住,笑出满脸纹:“厉害。”   “那您得给她打赏。”沈嘉敏眼珠子转了转,摇着老太太的手讨赏。   “好,赏!雁歌,去包两盒早上宫里刚送出来的点心给她们。”沈老太太干脆道。   “谢老太太赏。”堂间表演戏法的果儿和帮忙的秋璃都齐躬身。   秦婠从丫鬟手里接过绞干的帕子,坐到榻边,把沈嘉敏拉过来:“好了,你都闹出一头的汗,快消停些,老祖母也要吃不消了。”她一边说话,一边拭沈嘉敏头上的汗珠,沈嘉敏就乖乖把头伏到她膝盖上。   离开校场后,秦婠因要向老太太复命,就把沈嘉敏一道带去丰桂,同在老太太这里用了饭,沈嘉敏到底年幼,很容易就被外间事转移开注意力,不多时就被秦婠逗得直笑,也是个爱闹的主儿。   “辛苦你了。”沈老太太见状叹了声。   才刚秦婠已把在芷园外看到的事同她说过,沈老太太也是又气又急,碍着沈嘉敏在这里不好发作,便强压着怒火。沈嘉敏玩了大半天,这时已疲倦,被秦婠拍了几下肩,她竟缓缓闭上眼。秦婠微笑地看头发还粘在脸颊上的沈嘉敏,想自己当年是不是也这么爱折腾,口中道:“不辛苦,嘉敏很乖。况我也没做什么。”   沈老太太将身子一歪,倦然道:“是我害了清露,当初若非我执意让清露管家,她这几年也不会因为夹在我和她婆婆之间左右难为,白受了那么多委屈,连浩文都不体谅她。如今她负气回了娘家,只怕我娘家亲戚要怨我没有看顾好清露。”   秦婠把二房的事一说,老太太就派人去看了,邱清露气得抱着沈泽念回了娘家。   “老太太莫自责,二婶娘的为人,老太太也不是不知,她连……三妹妹的嫁妆都要昧下,可见是个心狠的,又怎会善待媳妇?这几年若没老太太照拂让清露嫂子拿捏家事,只怕二婶娘更要变着法子折腾她。”秦婠摸着沈嘉敏的头发,小丫头睡得唇不住抿动,像在回味晚上的饭食,“让嫂子回去清静清静也好,过两日气消了让大伯兄亲自过去赔个不是把人接回来。”   灯火下一大一小相依的情景让素来沉肃的老太太也不经心软起来,她不由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你也别安慰我,就算是你二婶娘那也是我作主娶进门的,当初我识人不清,只看她温柔规矩以为是个好的,谁想竟是个藏得深的。如今我只盼着三丫头顺利嫁出去,浩文考到功名,我便打发她去佛堂,眼不见为净。”   这话秦婠便不好再接,只低头看沈嘉敏。   “秦婠,你也和浩初一样怨我老顽固不肯分家吧?死都要把你们攥在一起……”老太太忽然沉沉道,“我还没那么迂腐糊涂,这么大的家,这么多房人,从我嫁给老太公起,我也由年轻的媳妇熬着老太婆,我比你们都清楚这里头的阴私,我何尝不想分府……我早就……”   “老太太!”许嬷嬷忽拉开纱橱进来,“敏姐儿的奶娘过来接敏姐儿,正在外头候着。”   老太太的话被打断,秦婠却听得暗自心惊——她和沈浩初从前都以为是沈老太太不同意分府,不愿把二房拆出去,如今听来,老太太却早有分府打算,只是被什么事牵制了。   老太太在顾忌什么?   沈老太太的话被打断,绝口不提分府之事,只冷道:“你去告诉她,今儿嘉敏睡在我这里……”   “唔。”沈嘉敏却揉着眼睛坐起来,“我要回屋睡,我要小虎。”   她咕哝着跳下罗汉,睡眼惺忪地给沈老太太施礼。沈老太太也不强求,只要人把披风给她穿戴严实。秦婠就跟着下来,道:“老太太早些歇息,我陪敏姐儿回去。”   沈老太太点头,叮嘱两句就让她们离去。   ————   屋外风尚凉,灯火未达之处,有个人立在柱下的阴影里。秦婠牵着沈嘉敏的手往外行去,冷不妨那人从阴影里走出,倒把秦婠吓了一跳,只有沈嘉敏忽然敛起笑规规矩矩道:“黄妈妈。”   握着秦婠手的小手一紧,飞速抽走。   秦婠望向沈嘉敏的奶娘黄氏。上回沈嘉敏提及“朋友”时,她就曾打听过黄氏。黄氏这奶娘是宋氏所挑,祖藉汉兴府,与宋氏一样,算是老乡,进府几年都规矩,没出过纰漏,人也沉默老实,所以邱清露也放心。如今两个孩子大了,沈念泽因为是嫡长孙,不是由宋氏就是邱清露亲自带着,沈嘉敏便交给黄氏教养,故这黄氏名义上虽是两个孩子的奶娘,但如今就只负责沈嘉敏一个。   她觉得沈嘉敏有些惧怕黄氏。   “侯夫人,敏姐儿。”黄氏老实行礼,语气也温和。她穿了身浅蓝缠枝纹的褙子,腰上束着暗褐的汗巾,头上只有根银扁方,是寡居的打扮,很是素淡,但这素淡与三房林氏的素淡却不同。林氏穿得也素,却是楚楚可怜的净,黄氏的素淡却显得暗沉压抑,就像那阴影展开般。   “走吧,我先陪嘉敏回房。”纵有些心思,秦婠仍不动声色道,又牵着嘉敏往园子外面走。   听到她陪自己回房,沈嘉敏很快就笑颜逐开,拉着秦婠的手不肯松:“婶娘真好。我喜欢婶娘,婶娘去我屋里玩一会好不好?我舍不得婶娘。”   “敏姐儿,天已晚了,你不能再玩,侯夫人也要回去歇息。”黄氏比秦婠更快开口。   “就坐一会,我想给婶娘看我昨天画的画。爹和娘都不愿意看……”小姑娘怏怏不乐道。   秦婠闻言心疼,才要点头,却听黄氏又道:“敏姐儿,你又想玩捉迷藏?”   一句话,就让沈嘉敏变了脸色:“不要,嘉敏不玩捉迷藏。”   秦婠眉头大蹙,这话听着怎有些威胁的意味,嘉敏的反应也太奇怪了,黄氏似乎有意阻止她去沈嘉敏屋里,也阻止她靠近沈嘉敏。其实宋氏与大房怨结已深,她下令不让大房的人接近两个孩子也不足为奇,但这黄氏的语气着实奇怪。   沈嘉敏却已经局促不安起来,看了看秦婠,突然抽出手飞奔到黄氏身边,改攥她的手。   “我……我回房睡觉了。”沈嘉敏小声说着。   “夫人,就到芷园了,奴婢会敏姐儿送回屋里好好照顾。夫人且留步,今日大爷宿在芷园,夫人过去恐不合适。”黄氏轻轻牵着沈嘉敏道。   秦婠驻足,只朝沈嘉敏挥手告别。   沈嘉敏依依不舍地看着秦婠,一步三回头,却始终没再说请她进屋的话。   ————   回蘅园的路上,秦婠问谢皎:“皎皎,你信鬼神之说吗?”   谢皎提着灯,闻言眉也不挑:“不信。”   “夫人,大晚上的你说这话做什么?”秋璃却是惧怕鬼神的人,一听就挽紧秦婠的手。   秦婠不语。她原也是不大信鬼神的人,但若无鬼神,她是怎么死而复归的?   但沈嘉敏那只会说话的布老虎,还有何寄说的佛骨塔,是真的鬼神作祟,还是有人借鬼神之说为祸,却不得而知。   ————   第二日,沈嘉敏并没按昨日之约再到校场上,何寄和沈浩武练了半天,只等到秦婠。   “真有此事?”何寄听完秦婠之言,陷入沉思。   秦婠道:“我想查查嘉敏身边的人,尤其是那黄氏,还有那只布老虎。据果儿之言,布老虎只和嘉敏说话,说话时旁边不许有人,果儿也没亲眼见过布虎开口。”   “你想怎么查?”何寄问她。   沈浩初不在,秦婠并没有能商量对策的人,幸而有个何寄,偶尔还能说上两句   “我想请他帮忙。都是孩子,他比较好接近嘉敏,孩子间套话也容易,况且也都是二房的人。你可有把握他能听你的?”秦婠朝校场上的沈浩武呶嘴。二房那边她不好插手,需要找个不容易打草惊蛇的人来帮忙。沈浩武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可不会帮她。   “没问题,这小子没有过去那么混账了,多少也懂些事理,我同他说说。”何寄点头,“那黄氏呢?你找谁查?”   “北安叔叔。”秦婠道,“何寄哥哥,你还是继续帮我追查栖源庵和庆喜庄的事,可好?”   不止是黄氏的来历,还有沈府族产,这些东西官府应有记录,她本可找自己父亲,然而又怕父母多疑担心,所以就想到卓北安。   “也好,就按你说的做吧。”何寄眸色深沉地看她。   不知从几时开始,连他都不自禁地要听她指挥,一点点被她说服。像一只原本与她为敌的猛兽,不知不觉竟被驯化……   潜移默化的改变,滴水石穿的感情,远比从一开始就炙热烫手的钟情更加可怕,让人泥足深陷。 作者有话要说:  妈呀,我怎么写这么慢…… 第102章 罗慎   天色透亮,晨鸟脆鸣,空旷的庭院里有杂役洒扫地面,扫帚划过,惊飞几只落在地面的麻雀。外头不时有官员衙差进来点卯,皂靴踩过青石,发出厚实步音。一阵嗽声从官衙西面的屋里传出,那人咳得很急,喉音浑浊得几乎叫旁人错觉那气已经提不上来。   路过的官员驻足片刻,与同僚叹道:“卓大人昨晚又在这里熬了一夜?他那身体怎么撑得住?”   同僚摇头,不过随其长叹两声,渐渐又走远。   不多时,门“咿呀”敞开,里面的人脸色苍白地出来,身后跟的小厮满眼担忧地要上前扶他,却被他推开。仅管身体虚弱,他仍旧挺直腰板行走。   “卓大人,门房收到镇远侯府给您的信。”外头有衙役捧着封信匆匆进来。   “拿来。”卓北安大廊下停步,从衙役手里接来信展开。   娟秀的字迹一看便出自女子之手,簪花小楷写得很工整,没有一笔错误,想来写信之人非常认真,落笔前必先在心中斟酌再三才敢下笔。   卓北安逐字逐句看过,果在落款处看到意料中的名字。信是秦婠亲笔所书,委婉拜托他查证两件事,却没说缘由。不是什么大事情,于他而言只是顺手,然而沈浩初临走之时曾提过沈家的事,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坐视不理。只是秦婠并非会主动开口的人,除非是上回那般紧急的情况,那这回她又遇到了什么事?   信上没说,不由叫他浮想连篇,一时怔忡起来。   “大人?”小厮见他拿着信发呆,唤了两声。   卓北安回过神一边折信一边转身。   “大人,错了,门在那边?”小厮忙道。   “我还有要事,不回去了,你回去替我和家里说一声吧。”卓北安头也没回地又进了办公的房间。   “啊?”小厮顿时垮下脸。   ————   也不知宋氏如何与沈芳龄解释的,嫁妆之事闹出后没两天,沈芳龄又没了声音,就像从未发生过这件事一般,反而白累了周围人为此事伤神。沈芳龄的婚期已经定下,就在五月上旬,她已甚少出房,只一心呆在屋里裁衣刺绣,缝制自己出嫁用的衣裳鞋袜被褥等物,比从前安份许多。   这些秦婠管不着,也不想管,她如今只着紧两件事。   一件是南华寺的法会,再两日就是法会之期,她已早早打点了金银纸品并家中诸人姓名八字,提前送往南华寺由高僧颂经祈福,这厢她还要准备法会那日带去南华寺的一应物什,因要在寺里住上一晚,要带的人和东西可都不少,不过好在有小陶氏和三房的两个姑娘帮衬她,她倒轻松些。   自上回她提议叫府里的四个姑娘跟着学管家事到现在,就只剩下了沈芳善和沈芳润还乖乖跟着她外,沈芳龄忙自己的婚事,沈芳华还是不喜欢俗务,秦婠也就随她们去了,只有沈芳善和沈芳润认认真真地跟在她身边学着,尤其是年纪最小的沈芳润,别看她话少人闷,脑筋却转得快,算账上可是一把好手。秦婠打趣过她好几次,说她若是男人在外头做个买卖定会富甲一方,前几次她都低头不语,最后一次方幽幽回了句“若我是个男人,必在外头成一番功业,可惜……我是女人”,秦婠未料她竟有这番志向,不由另眼相看,又比旁人更用些心思教她。如此一段时日,两个姐妹与她倒比从前亲厚许多,没了先头对着沈芳龄时那种虚情假意的讨好。   不过三房,秦婠还是看不透。   另一件事,便是沈芳华的婚事。   去段谦老家打探消息的人已经回来,段家虽然清贫,但在老家却是口碑极好的人家,兄嫂皆是良善之辈,虽无丰产却也衣食无忧,如此小陶氏终于放心,沈芳华与段谦的亲事已成了一半。沈老太太听秦婠说起段谦为人与才学,便将人请进丰桂堂见了一次,对他的谈吐态度十分满足,她也并非嫌贫爱富之人,故允下这桩婚事。   秦婠便找机会向段谦挑明了这事。   “在下……在下不过一介布衣,功名未成,怎配得上四姑娘青睐?”段谦闻言惊喜交加,满面激动。镇远侯府的意思,他心里并非不知,只是他以为至少要等春闱过后他取得功名,这亲事才会挑明,不想春闱未至,秦婠就找来了。   “段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我们家也并非那等贪慕高门之家,看中的自不是所谓功名仕途。公子学识人品有目睹,这便是我们愿与公子结好之因,只不知公子意下如何?”秦婠微笑问他。   段谦闻及此语既惊喜又感动,只道自己出身清贫又无功名,却被如此厚爱,心内自是百感交加,一时红了脸颊,长揖到底:“承蒙不弃,段谦之大幸。”   秦婠连忙站起避开他的礼,只笑道:“段公子不必多礼,日后咱们可是要做亲戚的。”   一句话说得段谦脸更红了。   秦婠便不再打趣他,道:“眼下春闱在即,段公子暂时不宜分心他事,你二人亲事便暂交由我打点,只请公子修书一封予你兄嫂,请他们二人进京商议婚事。”   段谦应下,当日便修书回家。   自此,他更加发奋苦读,誓要考取功名,以报镇远侯府下嫁之情,给沈芳华也挣个诰命夫人。   ————   转眼便是三月十八,南华寺法会在即。   天刚蒙亮,沈府车马就已齐备,马车上还挂着几盏马灯,昏黄的光芒照出清晨浓雾。小厮们匆促的脚步声不时响起,昨夜下过雨,地面湿滑,一不注意就踩进水洼,溅了满裤腿的泥水。   “东西都清点好了?”秦婠很早就起来,连犯困的机会都没有,打着精神吩咐众人做事。   “都好了。”蝉枝道。   秦婠看看天色,道:“把大太太和三位姑娘都请过来吧,可以出发了。”   说话间,檐上一滴雨落进她的脖子,猝不及防的冰意让她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春天还是冷的。   ————   南华山离兆京皇城有些远,马车足要走半日才能到。秦婠大半夜就起来忙碌,此时被马车颠得昏昏欲睡,抱着迎枕靠在车壁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嗑睡,官道过后进了南华山,山路难行,马车颠得更厉害,彻底驱散她的睡意。   天大亮,浓雾散去,云仍厚实,太阳隐而不出,山路上时不时驰过马车,都是赶赴南华山的人。除了各府马车外,也有普通百姓,从山下就徒步而上,一步一磕头,诚心十足,看得秦婠不由咋舌,想自己这样经历鬼神之事的人都没他们那般信念,说来真是罪过。   她脑中胡思乱想着,马车在不知不觉间抵达南华寺山门前。   从马车上下来,山间潮冷扑面而来,竟比城中冷上许多。秦婠不由自主拢紧衣襟,小声打了个喷嚏。小陶氏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往她背上盖了件披风,温言道:“山上冷,你快披上。”   秦婠转头一看,小陶氏和三个姑娘都已下来,每人都披着件纱面披风,她便笑了:“我也带着的,不过早起忙得发汗,一时就忘了,我叫她们取去。”   小陶氏拦住她:“现取还要花时间,你先披我的吧,我多带了件出来。”   “谢谢母亲。”秦婠含笑披好披风,搀着小陶氏往山上去。   三个姑娘便跟在二人身后,见到什么都新奇,吱吱喳喳地小声说话,比在府里要活泼了许多。爬了数十级石阶,几人便到寺门前,知客僧上前道声“阿弥陀佛”,双手合迎客。   礼过之后,秦婠等一行人就被迎往落脚的禅房,知客僧一边领她们进去,一边道歉:“今日有贵客驾临,寺中禅房不够,委屈几位施主了。”   秦婠才刚进寺时就已经发现寺里有些常服打扮的男人在巡视,南禅院更是完全被封起,心里便道今年的法会怕是宫里来了重要的人,她便道了声:“无妨,有劳小师父了。”   “南禅院处有贵客,还请几位莫要前往,以免惊扰了贵客。”知客僧微微一笑,“几位长路跋涉,想必未用午饭,稍后会有斋饭送来给诸位,诸位可在此稍作歇息,也可以前往大殿焚香礼佛。若无他事,小僧先告辞了。”   语毕,知客僧又是合什一礼,退出禅房。   ————   分给镇远侯府的禅房只有两间,每间两张床,都是通铺,条件确实是简陋,好在都还干净。小陶氏、秦婠与三个姑娘住一间,其余的下人挤在另一间。三姑娘处处新鲜,也不嫌弃环境简陋,仍旧高兴。一时间下人们把带来的铺盖铺上,又再打扫了一遍屋。秦婠等人已在马车上用过干粮,此时也不等斋饭,便先去了南华寺的大殿。   南华寺很大,大雄宝殿里的金身佛祖更是整个兆京最大的一尊佛,殿后靠山处更有一尊巨大的石雕卧佛凿于山崖间,引来无数善男信女膜拜。   秦婠于神佛一途并不精通,只跟着小陶氏行事。寺里已来了许多人,多是各府女眷,秦婠一路走一路与人打招呼,好一阵子才走到大殿里。檀香味迎面而来,诵经声自殿间传来,殿上的知客僧将她们领进殿里,带着她们焚香拜佛,又引她们去看了镇远侯府的长明灯。秦婠和小陶氏各添了香油钱,请了两根柱子粗的水晶龙香,小陶氏便要去经房听经,秦婠和三个姑娘是不耐烦的,便与其分开。   “我不行了,今儿起得太早,如今倦得很,不能陪你逛了。”秦婠一听沈芳华三人还想去后山瞧瞧,她的小腿肚就打颤,便只吩咐跟着三人的丫鬟婆子,“你们好生跟着三个姑娘,在后山略走走便是,莫走远,也别往偏僻处去,南禅房那边也别过去,记清了?”   丫鬟婆子们应声,沈芳华三人高高兴兴地去了,秦婠这才带着秋璃和谢皎要回禅房休息。   步子才迈出,她便听到远处熟悉的声音。   “表妹。”   一转头,她就瞧见穿着月白斓衫的男子,远远站着,神情有些激动。   “表哥?”   自上一世出嫁后,秦婠就再没见过他。   足六年了吧?   ————   “那位是余扬皇商罗家的公子,罗慎。”温柔的女音在何寄耳畔响起。   何寄转头,却见不远处站着秦家的几个姑娘,只有秦舒一人面向他微笑而语。   “罗公子是大姐的表哥。”   秦舒一说,何寄就想起前面与秦婠相向而立的男人身份。   余扬罗慎,除了是秦婠的表哥,也是秦母原来为她挑的夫婿,一个从小就对秦婠爱护有加的男人——连氏是这么告诉他的。   如果没有那场落水,秦婠嫁的男人应该是罗慎。   她过得会比现在开心吧?   ————   “卓卿在看什么?”霍熙带着一行人从南禅院踏出,正停在院前放生池畔与燕王说话,忽然发现卓北安良久未语,不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这一望他便瞧见大殿正前方香鼎前站的人,眼光倏尔一沉。   他看到了谢皎。   卓北安已回神:“禀皇上,微臣看到熟人罢了,无甚特别。”   余扬罗慎,他在秦家见过,那时秦少白的介绍是——妻子娘家嫡长子,秦婠的表哥,正打算定亲的准女婿。秦少白还曾问他对罗慎为人的看法,卓北安记得自己的回答是:甚好。   他是最适合秦婠的男人,可他们没有缘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好多说吓人的……我为啥写的时候没感觉……好吧,其实我曾经确实想写恐怖,应该说很多冷题材都是我的爱,不过不敢与,太冷了,哈哈。 下面剧情占大多数吧,希望没有亲亲抱抱举高高,也能让你们看下去。 第103章 辜负   南华寺的大雄宝殿前有棵参天古榕,罗慎就站在榕树下叫住秦婠。这让秦婠想很多年前,她去外祖家小住的那个夏天,罗家的后院也有一棵古树,遮天蔽日,像要成精一样。她年轻淘气,想上树抓蝉,却被罗慎阻止。罗慎不是擅言的人,反反复复只会劝说一句“女孩子不该爬树”,降不住秦婠,最后只好代她上树,结果却被困在树上下不来,最后还是秦婠找人来救下他。   他为这事挨了一顿罚,却怎样都没供出她来,从外祖父书房里出来时,还将藏在袖中的蝉托在掌心交给她,以至这么些年过去,秦婠对他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那一幕——少年白皙的掌心带着被戒尺打过的宽印,乌青的蝉虫趴在他掌中,他穿的衣裳和今天一样,很干净的月白色,不过蹭到树上青苔泥污已经脏乱,但他笑得很温柔,眼里有小心翼翼的讨好。   那是她年轻岁月里收到的最干净诚挚的感情。   母亲说要将她许给罗慎的那一刻,她没有太多羞涩,但是安心。家中姐妹都在愁苦要嫁给怎样的人家时,只有她还无忧无虑,仿佛笃定自己的姻缘会一帆风顺,即使罗家并非京中贵女所追求的高门贵戚,于她而言却已足够,她知足。   可怎料媒人都在来的路上,却枝节横生,他们有缘无份,注定错过。   知道自己不能嫁给罗慎,她大哭过一场,可她也不知哭的是不能嫁罗慎,还是自己要顶着恶名嫁进沈家。那时年幼不识情爱,她并没太深刻的感觉,纵有遗憾到底未曾入骨,错过也无从回头,到底都淡了。她嫁作他人妇,他也该另求淑女,各自安好,这是世间常态。   直到有一年她回门,听母亲叹起罗慎,言语间对罗慎十分愧疚,她方知,在她出嫁前夕,向来温和规矩的罗慎在家里与父母大吵一架,执意要娶她,最后被请出家法又关入书房,直到她出阁。再后来,家里替他寻亲他都不同意,辗转打听她的消息,每每打听到的消息总是她过得如何不好,他便替她心疼,又苦无对策,便恨自己无用,执意不肯娶妻。再往后,因不堪家中催烦,他执意带着商队西出掖州,去了遥远关外行商,一年都难回来一次。   他们再没见过面,也不再有彼此消息,直到她死。   也不知上辈子他若听到她的死讯会怎样?如果可以,她希望他永远也别听到她的死讯,也别来看她。   ————   榕树上有过夜的雨水,风一吹就簌簌落下,滴进罗慎头巾发间,他只定定站着。   秦婠离他数步之遥,已是绾发为人妇的模样,她瘦了些许,披着湖水蓝的绸底披风,面上有层雾光纱,将那鲜亮的蓝色罩得朦胧清冷,有别于她从前的喧闹欢喜,像早春的一枝挂露白梨花。   “表哥?”秦婠又唤一声,嗓音仍如初,“你今日也来参加法会?”   罗慎点下头:“嗯,我陪母亲来的。”   他的声音干净清越,和他这人一样,斯文清秀,宛如晨起时照进房里的第一束光。   “舅母来了?如今何在?我要去拜会她。”秦婠便道。   “她才刚替家里求了签,现在应该找人解签去了,过后还要听经,没这么快出来。”罗慎淡笑,眉锋略扬。   “那换个时间我再去拜会她。”秦婠没有坚持。   两人间突然沉默,几步之遥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谁都难过跨过。风仍将树刮得簌簌作响,地上斑驳光影摇晃得厉害。罗慎打破这阵沉默:“你……过得可好?”   秦婠没有立时回答他,思绪杂乱,沉淀了许久,她方平静回答:“表哥,我很好。家中婆母慈爱,小姑温驯,我才嫁进府中半年便已开始主持中馈,并无不合意之处。”   “那侯爷与你呢?我听说……”罗慎欲言又止。   “侯爷待我很好,他疼我护我更教导我为人处事,我与他夫妻和顺。”秦婠说着脸一红,原不过想把自己的生活告诉他,好让他放心,也让他死心,不过说着说着,便成了大实话,“嫁他,我幸。”   罗慎脸色忽然一白,清亮的眸中渐渐浮现痛苦,而彻底的痛过之后,却是释怀。长久以来的执念不过是忧她惧她过得不好,今日得她此话,便如剜肉利刃,虽痛却也剜腐得生。   言语虽可作假,可她脸上的神情却作不得假,那抹红晕有初为人妻的满足与羞涩,他不曾见过。   “如此,甚好。”他敛祍一礼,“罗某要去寻母亲了,侯夫人,告辞。”   他是一介布衣罗慎,她是镇远侯夫人,再无从前。   秦婠颌首,道一句:“慢走。”   客气疏离,却是如今的他们最好的选择,她希望他能彻底放手。   衣袂一动,罗慎转身,行出两步,他又回头:“夫人,不论外间传言几何,我都信你。”   秦婠心头剧震,待要回答,他已振衣而去,不再回望。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只有罗慎,由始至终都没信过坊间种种传言,他情深如此,可她无以为报,虽是造化弄人,不论对错,终究还是一场辜负。   ————   “嫁他,我幸。”   秦婠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落进花荫后站的那人耳中。   心情微妙复杂,很难言语形容,她话中的那个“他”,是他,又不是他。卓北安静静站着,本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被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联系在一起,他很难再像从前那样坦然面对她。   直到罗慎远去,秦婠也要离开,他才踏出花荫。   “北安叔叔?”   看到卓北安,秦婠极为意外。   卓北安却只神色浅淡地点点头。他的脸色不太好,眉间卷着病色,双颊若削,比先前又虚弱几分,瞧得秦婠有些担心。   “山间风冷,北安叔叔怎么来了?”秦婠问出这话就后悔了。卓北安甚少参加这类活动,若是他来了,必是陪着某个人而来,再想想知客僧说的贵人,她已猜着了。   果然,卓北安并没回答她,只是笑了笑,却朝谢皎开口:“谢皎,有人想见你。”   一直冷面沉默的谢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花荫后瞧见一抹明黄的颜色。   “我能不见吗?”她道。   “那不是你能选择的,别激怒他。”卓北安道。天子虽然冷静明理,但到底年少,总也会有不理智的时候,而很不幸,谢皎就是那个让他变得不理智的人。   “知道了。”谢皎面无表情,只向秦婠与秋璃道,“夫人,我去去就来。秋璃,照顾好夫人。”语毕她扭头就走,有一丝明知前路刀山火海她也无惧险恶的从容。   秦婠望向卓北安,她也不指望他会给自己答案,谢皎本来就是卓北安身边的助手,从上辈子已知的发展来看,谢皎与皇室之间必有牵连,只不过那是皇室秘辛,她无从得知。   “你托我查的事,我已经在查了。你家奶娘黄氏,五年前入京,原藉汉兴,当年汉兴大旱,颗粒无收,饿死不少了,她是逃荒进京的人,这些在应天府都有案可查,落户手续齐全,并无疑点,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已派人前往汉兴调查,来回尚需半月左右。另外就是你家公产的事,我查过,庆喜庄、庆源庄、旺平庄,这三处庄子已经悄悄更名了。”   “什么?!”秦婠大惊,这是公田,怎会悄无声音更名?“庆喜庄、庆源庄和旺平庄,这三个庄子是相临的……是谁买走的?”   庆喜庄在最里面,往外就是庆源和旺平,三个庄子连在一块,都是贫瘠的田庄,虽说为族产却也无人重视,可就这样被卖掉却委实蹊跷,公中可是一文钱都没见着的。而上辈子至少到老太太死之前,这几个庄子似乎都正常纳供,并没听说转手他人。   难怪何寄要她去老太太那里查田契。   “官府那边登记的是一个叫陆信的人,只身一人在京城做生意,但近期他并不在兆京,无法找他问话。”卓北安回答道。   陆信?她没听过这个名字。   “也有可能是主谋者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用他人的名义买走了庄子,你现在要查的,是你家里到底是谁将这庄子卖出去。”卓北安在她开口前便补充道。   “官府那里难道没有买卖记载。”秦婠疑道。   “有,记的是沈老太太的名。”   “……”秦婠心头怦怦真跳,越查便越觉得沈家的水又浑又深,全不见底。   最不可能卖田产的人,竟然将田产卖了?这可能吗?还是说其中有猫腻?   “我知道了,我回去会查清此事。”她稳下心神,向他致谢,“北安叔叔,两次出手相助,秦婠还未向你言谢……”   “不必言谢。我查这事不全因为你,燕王近期一直留心京中异状,那庆喜庄有些不大对劲,为公为私我都要查一查,此事可能牵涉及广,你自己也多加小心。”卓北安打断她的话,替自己找了一个无可辩驳的合理借口,“秦婠,容我提醒你一句,你家里可能有人暗中勾结江南王,若是此事属实,你们危险。”   秦婠欠身行礼:“多谢提醒,秦婠知道了。”   卓北安一直绷紧的脸色终于有了丝松动,这才察觉自己声色太过严厉,不由放柔语气想安慰她两句,又见她面无异色,便只将安慰的话放下,简单说了声“告辞”,就转身离去,再无余话。   ————   回到禅房,秦婠心里压着数不尽的事,哪里还睡得着,不过在桌旁用肘支着头略歇了会。山上的天暗得早,待她睁眼人已枕着手臂伏在桌上睡着。天色已昏,屋里烛火已燃,不想这囫囵一觉竟也到天沉。   她甩着发麻的手站起,发现小陶氏与三个姑娘都不在屋里,只有秋璃和谢皎并一个婆子在禅房内。谢皎也不知几时回来的,正坐在烛下擦拭她的随身小匕首,面无异色。   “大太太和三位姑娘呢?”秦婠问道。   “刚才回来过了,因见夫人倦极,故未吵醒你。寺里有晚课,也有撞钟,大太太带三位姑娘过去祈福了。”秋璃给她沏了杯水过来。寺院条件粗陋,水是后山现打的泉水,不能像在家中那样随时汲水,用起来多有不便,不过泉水清甜,烧开后不必沏茶也自带甜味,秦婠漱口后又饮了两杯才起身。   房间烦闷,秦婠推门出屋。这禅院颇大,已住满了人,男客女宾全都分开,这里专供女宾。天色半暗未黑,地上落着树影,山间凉风钻骨,有诵经声与钟声随风而来,清冷幽寂远离世俗烟火,让人一时有些恍惚。秦婠在院中站了片刻,肩头忽然被一物打了一下。   她抬头望去,只见院墙斜长进的一棵大树上站了个人影,那人笼在黑暗里,看不见脸,只是身形像个男人,她吓了一跳,才要张嘴唤人,那人却像只蝙蝠般朝她俯掠。电光火石之间,她来不及惊叫出声,就被那人攥了腰肢高高跃起,跳出墙外。   “是我,别怕,我带你去个地方。”   熟悉的声音,属于何寄。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表哥……T.T 第104章 复仇   宛如旧年在西北打秋千,人忽上忽下,一时离天很近,一时又要坠地,只是速度更快,飞得更高,秦婠能听到耳畔的簌簌风动声和枝叶扫过鬓发的声音,积雨打在脸上、落进衣襟,透心凉。   直至最后落定,秦婠的呼吸已经混乱急促。   “到了,没事了。”何寄拍着她的背安抚道。   秦婠一臂挥开他的手,就算对方是何寄,她也不愿意自己被他用这种半胁持的方式带出来。“你想做什么?”情急之下她转身问他,可脚底生滑,她差点摔下去,只好又狼狈地抱住树枝。   何寄选择的落点是一棵树的粗横枝,秦婠站在离主杆最近的里边,而他站在外面。   “小心。”他靠近她,一手撑上树杆,另一手扶住她的手腕。   秦婠只听到树抖动时发出的沙沙声,她堪堪站稳,借着朦胧暮色往下望去,一阵眩晕。   这树极高,不是凭她那三脚猫般的爬树功夫能轻易上下的。一时间怒气更盛,她不自觉拔高声调,转头瞪着何寄:“给我理由。”   何寄已经感受到她炽涨的怒焰,知道自己此举有些鲁莽,但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拿手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小点儿声,往那边看。”   这番作贼似的举动让秦婠莫名非常,她狠狠剜他一眼,这才顺着他所指方向望过去。夜色未全然降临,山间清月已出,十五刚过,月亮尚圆,只是遥遥挂着,光芒还很微弱,远山亦如墨影。她的视线由远及近,又看到前头有段蜿蜒山路与路旁一丛茂密花墙。   此值花期,野生的九重葛长势喜人,像树一样发起,将山石覆了大半。秦婠又顺着那山路往下看去,山路似乎直通南华寺禅房后门,这里是南华石的后山?腹内正思忖着,山路上就飘来一点灯笼的火光,执灯的人看不清楚,倒显得灯笼像飘浮在空中般,莫名诡谲起来。   “秦婠,你别怕,带你过来是叫你来看一出戏。”何寄就站她身后,为了避免她失足摔下去,他离她很近,近得能嗅到她发间与脖颈里的清幽香气,一阵一阵,撩心撩肺。   “什么戏?”秦婠已然冷静,她没回头,注意力都放在前面。何寄挑的位置极好,除了能妥善地隐蔽自己,又可将底下情景一览无余。   “替你报个小仇。”他声音低得像树叶沙沙。   秦婠不及发问,已经看到山路上来的人是谁了——秦舒和她的心腹丫鬟素清。   “是她设计你落进池中,又骗沈浩初跳池救你的,对吗?你和镇远侯府的亲事,你和沈浩初,从头到尾都被她骗了,是不是?”何寄的声音就像山路上那盏灯笼,缥缈虚无。   “你怎么知道这事的?”秦婠也跟着压低声音猝然转头。   一转头,她就撞见狭长而执拗的眼眸,她没来由心头一凛。这目光很熟稔,却又很陌生。熟稔是因为她觉得似曾相识,陌生却是因为她从不曾在开朗豁达的何寄眼里看过这样的眼神。   像是压抑的仇恨撕裂开平和的假相,将痛苦从心里摊到现实。   她并没告诉过何寄这件事,以何寄的性子若是知道,义愤填膺想帮她出气是必然的,她不想把他扯进这趟浑水,所以没对他提过,但不论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都绝不可能有恨——恨和爱一样,并关己身便很难拥有。   “秦雅说的?”秦婠很快想到最有可能告诉他这件事的人,她又想起在秦府时秦雅说的话:有人想害你。那时她只是心生警惕,提醒自己在南华寺不要独自外出,万事都要小心,可不想却被何寄带了出来。   难道是被利用了?这趟南华寺之行,秦舒秦雅也都来了,她们想做什么?   秦婠一想起这两人就头疼,沈家的事已经够难的了,她实在分不出精力应付这两人,本想借着秦雅的手牵制秦舒,毕竟她不在秦家,很多事顾及不到,然而这两人斗法为何总要牵扯上她?   正满腹郁结,山路上的秦舒将素清留在山路中把风,自己孤身一人迈到了九重葛前。何寄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看。”   事已至此,秦婠只能静观其变。   九葛重微动,花后闪过道人影,竟还站着另一个人。秦婠不自觉抱住树杆,更加专心盯着。花后的人身形隐约可见,看那身量应是男人,可惜看不见脸。秦舒走到花前就停步,她披着月色斗篷,月光落在其上折出淡淡银光,将她衬得修长清瘦,别有一番清冷脱俗之美。   她没走过去,只是看到花间缝隙里透出的男人衣裳纹路,厚重而华贵的图案不属于文武百官,也不属于寻常公侯,那是天家的图案。她心里一安,也不想再往前,隔着九重葛花盈盈欠身:“秦舒见过燕王殿下。”   “燕王?”秦婠大惊,转头朝何寄做了个口型。   燕王那样的人物,怎会与秦舒扯上关系?秦舒手段再高,又怎敌过燕王久经沙场的磨砺,那些伎俩用来骗骗京中不谙世局的少年或许可以,但对燕王而言不是浅得能一眼看透的野心,更遑论燕王早就心有所属。   何寄的声音又压低三分,贴着她的耳:“她求我帮忙,替她约燕王相见,我成全了她。”   话间有讥诮之意,秦婠不解,只得继续看下去。看样子秦舒对燕王始终不肯死心,在做最后的挣扎。   “秦姑娘约本王到此,听说是与江南王有关,不知是何事?”花后男人嗓音刻意压沉,听不出是谁的。他也没走出来,而是隔着花与她相见。   “回禀燕王,秦舒无意间发现一些机密,事关京畿安全,惶恐不安不知该向谁说,这才斗胆托人请见燕王。”秦舒调整了呼吸,这么多男人里,只有燕王她最难捉摸,不得不小心应对。   “哦?姑娘请说。”   “家父任江浙巡府多年,与江南王多有接触,此番回京述职带回一姬妾,为江南王义女。此人常与江南王有书信往来,原无不妥之处,只是几日前我无意间发现其所书之物竟是京畿要务,故深觉不妥,恐怕其中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奈何家母一介妇孺,家父又宠信此女,我也不知该向谁说,便想起殿下。”秦舒垂头道,声音虽平稳,心里却已突突直跳。   秦婠躲在树上听得也不禁要替她叫好。   为了接近燕王,她真是用尽了心思。燕王性喜开朗奔放侠骨柔肠的姑娘,一如曹星河,所以她改了方式,以这样的借口接近他,恐怕是最能博他好感之举,还可借此对付危及他们母子地位的妾室,可谓一举两得。江南王到底有何阴谋,恐怕秦舒并不清楚,但这并不妨碍她借题发挥,那妾室与江南义有私通之举是肯定的,她只不过加以利用。   当真是机关算尽哪。   不过她大概不知道,燕王早对江南王有了戒备之心,从她父亲回京之时开始,那姬妾的来历就已无所遁形,她说的这些事,并非秘密。   “姑娘有心了,此事本王定会查明。”男人的声音放柔许多,目光似也柔和下来。   可旁人看不见。   “能将此事告知燕王,秦舒就放心了。燕王乃不世良将,定能将奸侫扫除,保大安平安,秦舒只恨身为女儿,若是男儿,必也追随殿下卫国护家。”秦舒说得锵铿有力,竟大别于从前的清冷孤傲,似乎胸怀天下。   秦婠发现何寄撑在树杆上的手掌已经攥紧,她奇怪地看他一眼,他眉拢成川,满脸冷色,对秦舒这番话不仅毫无所触,竟还散发出怒气。   这和他什么关系?   是了……莫非他还对秦舒有遐想?所以生气她装腔作势用另一副面孔勾引男人?   走神片刻,下面的对话已经转换。   秦舒不知何时已说起他事,神情语气都带上些女儿家的羞涩,又有一份别样爽朗,只道:“上次在誉安园里,殿下曾言及深慕祖父藏的兵书孤本。秦舒近日在祖父书房里见着那套兵书,将其背下后默出,想赠予殿下。不过秦舒不才,几日才能默出一卷,现如今只得两卷,就先行赠予殿下。”   男人语气已经转淡,不知想到什么,不复先前温柔,只沉道:“姑娘聪慧过人,你对本王的一番心意,本王在此谢过了。”   “殿下知道我的……心意就好。秦舒只憾此生不能身为男儿追随左右,盼殿下能万事平安,余愿足矣。”秦舒又道,这番话虽未明言,却也算是挑明。   秦婠觉得她像一个人。   她在学曹星河,学星河的爽朗大方,也学星河的大义凛然,更加学了星河的主动,因为她知道曹星河才是燕王心里的人,但是他们这辈子没有可能,而她可以变成另一个曹星河。   只不过,秦舒太不了解星河姐姐了,画虎不成反类犬,星河姐姐的风范岂是一朝一夕可学成的?最起码她绝不会说出“只憾此生不能身为男儿追随左右”这类的话,在她胸中山河尽骋,又怎会要追随他人?她也从未厌恶自己身为女儿,于她而言,是男是女并无差别,她想做的事,该承担的责任,纵是女儿也未有半丝推却。   “你的心意?对本王的心意?”男人有些恍惚,“可本王听闻,你与康王两情相悦,前些日子喝酒,康王还向本王提起你的名字,你到底是何心思?”   “殿下切莫听信外人之言,康王与秦舒不过数面之缘,并无深交。他温柔良善,却非秦舒所慕之人,秦舒只慕忠肝义胆,为国征战的良将英雄,也愿意随君沙场共骋,绝不愿做攀附他人的菟丝。康王虽有情,可秦舒却无意。”她声音掷地如石,急切地想表达自己的感情。   男人良久没有出声,秦舒也不再说话,等她回答。   秦婠看戏看得替她捏了把汗,总觉得这戏要崩。   果然,何寄嗤笑一声,花后面的男人也终于走了出来。   “是吗?你既对本王无意,却为何屡次三番在本王面前曲意奉承,温柔小意?本王可记得姑娘说过,你生平最恨刀剑厮杀,最怕征战流血,只愿丹青常伴,诗书为乐?”   秦婠和秦舒一样都瞪大了眼,她看了眼男人,又转头看何寄,以目光询问他。   那躲在花后的男人,容貌清俊,举止优雅,似一捧月色,根本就不是燕王。   和秦舒说话的人,一直都是康王霍泽。   “燕王殿下怎会在这种地方私下见她?近日京中有传康王心慕秦舒,想娶她为正妃,所以他把这事转告康王,改为康王前来。呵……”语罢何寄嘲讽勾唇。   他只说个大概,秦婠却也猜得到有今日这番安排与何寄脱不得干系。   前段时间她就听说秦舒频繁接触南安太妃,这与上辈子的发展是一样的,只不过不再是通过镇远侯府了,料来她已博取太妃与康王好感,亲事指日可待。何寄与燕王交好,在燕王面前揭穿秦舒目的并非难事,他必定是向燕王说了什么。而康王又是皇亲,亦与燕王感情深厚,燕王怎样都不能让康王被个女人哄骗,所以才有了今日之局。   秦舒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何寄对她尚有怜慕之心,便如上回那般加以利用,可不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秦雅一席话,早叫何寄对她恨之入骨,如何能帮她?   “康……康王殿下……怎会……是你?”秦舒阵脚大乱,已装不出泰然自若的镇定。   她最想嫁的人是燕王,康王不过是她的退路,而这退路已然铺好,她只想最后争一把。她太贪心也太自信了,将他人感情玩弄于股掌之间,从未奉过真心,害人终是害己。   不论燕王还是康王,皆为天之骄子,再淡泊名利也有天家傲骨,怎堪被女人如此摆布玩弄?   “看来是本王自作多情了。姑娘今日所说之事,所表之情,本王定会一字不漏地告诉皇叔,姑娘不必担心。若无他事,本王先行一步。”   果然,霍泽并没回答秦舒之问,眸色沉收,语毕甩袖离去。   秦舒脸色煞白,双腿已软,“扑通”坐到地上,颤抖着身体站不起来。   燕王康王都不可能了,那她只剩下一个江南王?   “痛快吗?”   何寄俯至秦婠耳畔细语。   秦婠已然被这急转直下的转变吸引走所有注意力,未妨何寄欺身而来,已离她很近很近。   他才是她的丈夫,她才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一个来哈,都会出手的,不要问我为什么秦婠还没出手。 第105章 怀疑   山里的风不知何时开始变大,一丝水沫落下,都被吹到秦婠脸上,也不知是雨是露。秦婠看着秦舒,她在地上坐了很久,全然不顾山路泥泞沾污衣裳,她应该没哭,就那么坐着,落拓颓然的模样秦婠不曾见过,就算是对不同人用不同面,她总也有丝端坐云上的高洁。不能嫁给康王,这对她打击应该很大,和上辈子的出入也非常大,秦婠已猜不出后面变化。   何寄问她痛快吗?   能不痛快,能不解恨吗?   可她比何寄有更多顾虑,虽有旧恨,但到底同姓同宗,大房出事对她家一点好处都没有,还会殃及池鱼,她隔得又远,哪能第一时间掌握秦家情况,若一时有个急变她没顾上,就要累及父母。她甚至想过就让秦舒再嫁给康王吧,这样秦家屹立不倒,也不会和江南山扯上关系,至少全族性命无虞,她可以放下旧恨和秦舒合作,仅以利益为谋……   不过只是想想。   真与仇者合作,她还没那分胸怀。   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契机,否则任何一场拖泥带水的较量都在给秦舒转寰的余地,让她一步一步走出前世轨迹,往秦婠无法预料的方向转变。   现在已经如此了。   秦婠要的是手起刀落的干脆,绝对不是虚于委蛇的勾缠,所以她不曾向秦舒出过手。若不能一招致死,缠斗不过在浪费她的精力。   现在何寄替她出手了,毫无疑问这个始料未及的变化让未来变得更为叵测,然而,也许是个契机,她真正需要的,让父母完全脱离秦家的契机。   地上的秦舒似乎作了番争斗后缓慢爬起,她恢复得很快,月色下除却满身脏污,并无别的异样,看着不过是刚刚在泥里摔了一跤。   “何寄哥哥,其实你不用为我做这些事,我不想你淌这浑水……”秦婠心中百转千回,良久方转头回应何寄。   可一转身,她方惊觉何寄已倾身半俯在她身边,双臂都撑在树上,虽未触及她,两人间的空间也已小得可怜。   月色渐渐清明,照出他瞳中惊人的专注。   她看秦舒的时候,何寄一直在看她。   ————   月光之下的秦婠恬淡温柔,霜色月光晕开她原本颜色妍丽的唇,总是鲜活的女人变得朦胧妩媚,侧颜的鼻尖挺俏,唇瓣微启,都叫他移不开眼。   他不知为何想起多年前的大婚,她是适合红色的人,生气勃发、妩媚动人,可他绞尽脑汁都回忆不起她穿嫁衣的模样。他并没将她放在心上,拜堂拜得不甘不愿,连分一眼给她都嫌多余。   怎么拜完的堂,他记不得了,只是记得自己喝醉,踢门进了婚房,到处都是喜气的红。酒气冲心,让他极度暴躁,他们之间应该没有饮过合卺酒,他也没挑喜帕,她的大婚夜面对的只是个暴怒的醉汉。   那是他在她屋里过的唯一一夜,而他竟然毫无印象。   她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他多一点点的宽容和耐心,都不会演变成今日这般局面。   可他吝于付出,并且放任种种伤害。   如今,他不得不躲在另一个男人的皮囊下面带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偷偷地看她,而她给他的所有感情,没有一丝一毫是属于他的。   即使只是兄妹之情,他也不曾拥有。   “何寄,你别靠这么近,我抱着树呢,不会摔下去。”   清泠泠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他发现她整个人都贴到树杆上,竭力与他保持着某种绝对不可逾越的距离。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不会回来。   “浑水早就沾鞋了,怎么能避?你不高兴吗?”他眼皮半落,掩去赤/裸目光。   “她也哄骗你的感情了?”秦婠想起初见时他对秦舒的态度,那答案显而易见,难怪何寄会恨她。   “算是吧。”何寄不准备解释,这答案也没错,只不过说的是上辈子。   秦婠有些愧疚,她提醒过他,但没细说,男人在感情冲动下,根本不会听她解释,这是她从上辈子得到的教训,所以她放任了秦舒对何寄的伤害。   “对不起,没有更早告诉你……”   “别和我道歉,这与你无关。”他倏尔抬头。   “那现在你对她……”秦婠问他。因爱生恨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对她没感觉。”何寄看到秦舒已经朝山下回去,一步一步仍旧踩得优雅。   即使知道秦舒骗了自己,他原也不打算追究,毕竟这事失之坦荡,不是男人该有的磊落,直到秦雅那番话将他点燃。   “那就好。”秦婠揉揉眼,“我该回去了,出来太久没有交代,她们要着急了。”   “我送你回去。”何寄点头。   “你送我到山门前就行,我自己走回去。”为了避免又像来时那样,秦婠朝他抬起手臂。   何寄不着痕迹地深吸口气,潮冷的空气里混有她身上的香味,钻入他体内肆意游走。他很快攥住她的手臂,道了句“放松些”,便拉着她往树下跃去。秦婠不由自主闭眼,耳畔只有衣袂猎猎声响,眨眼间她就落地。他松开手,与她并行在湿滑的山道上。天已黑,她看不清石阶,只凭感觉一级一级往下,走得十分缓慢。   “你表哥待你很好吧?”何寄想起寺中那一幕。如果没有意外,他们才是夫妻。   “我表哥?”秦婠对他用这个称呼很诧异,“你是说罗慎?何寄哥哥,你和他不是好友吗?”   何寄心里一凛,很快淡道:“也是你表哥。”   秦婠“哦”了句,并没多问:“他很好。”更多的,她不欲多谈。   何寄有些嫉妒,罗慎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位,而他没有。山路走到尽处,山门近在眼前,果然是禅院的后门。秦婠转头朝他道:“到了。今日之事多谢你,我先行一步,告辞。”   话里有些意味不明的生疏,何寄不知缘故,秦婠却已转身进了山门。   ————   秦婠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对秦舒之事她很平静,而此刻在她心里回想的,只是何寄的眼。他掩饰得很快,几乎在她出声的同时,就把原本灼烫的目光藏起。   快到她以为是错觉。   也许真是错觉。   其实从重生后再相逢,她已经觉得何寄和她记忆里的人不一样了,但还是保留着几分熟稔的侠义与不羁,所以她只把这些改变归结为他们太久未见,而他已经长大。毕竟在他们分开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人总是会变,他们也没有更多的见面机会。   但是刚才,她敏锐地捕捉到眼前这个何寄和上辈子死去的何寄间巨大的差别——当年的何寄,光风霁月,就算被秦舒欺骗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报复,而眼前的何寄,他有着她记忆里从没在他身上看到过的阴暗,执拗疯狂,看她的目光让她发怵。   她想起沈浩初——沈浩初不是沈浩初,他身体是另一个人的魂魄,那么何寄呢?要知道按上辈子的轨迹,何寄已经死了,沈浩初可以变成另一个人,那何寄为何不能?   可他又对她很熟稔,对沈家对秦家都熟,他在处心积虑接近她,接触沈家的事,是为什么?   可怕的想法一旦出现就无法扼制,她发现最近自己越来越疑神疑鬼。   同时她也矛盾,她不希望何寄死,她希望他活得好好的,如果这个何寄是别人,她也许会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就是何寄。   毕竟,何寄曾给过她十八年兄长之情。   ————   “夫人!”秋璃的声音在廊下响起,急切而紧张。   秦婠收起思绪,道:“方才气闷,所以出去走走,一时迷了道所以回来晚了,累你们担忧了。”   秋璃和谢皎同时跑过来,并没因为她的话而有所松泛,反而更加急。   “你刚才去了哪里?”谢皎的问话急而气,毫不客气。   “发生何事?我只是去后山走了走。”秦婠蹙眉。   “半个时辰前,表少爷身边的常远来寻过夫人,说是表少爷失踪了,他想问夫人有没见过表少爷。”秋璃神色不安地问道。   “什么?!”秦婠大惊。她与何寄在后山也就呆了约半个时辰时间,这么说她前脚离开,常远后脚就来了。   谢皎又递上张揉皱的纸:“常远离开后没多久,我们就去找你,有人用信裹着石块砸到我身上。”   秦婠不作多想,飞快展信。   才看两行,她面色已变。   罗慎被人绑走,对方要求她独自前往,否则就下杀手。   “这件事,还有其他人知道吗?”秦婠胸口起伏不停,勉强冷静着。   “没有,大太太和姑娘们要在斋堂用完斋菜才回来,所以还不知道这些事。”谢皎道,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秦婠努力平缓自己的呼吸,良久方沉道:“我先去见个人。”   ————   秦家的禅房分在另一院,并不难打听。   每个禅院都长得差不多,四四方方的格局,毫无新意。秦雅站在院里仰头看天,天上又开始飘雨,月隐入云中,四周一片漆暗。   她如往常般穿着鲜艳的衣裳,彩雀报春的热闹花样,与寺院的清冷格格不入,只是满头乌云却尽皆绾进头上不合时宜的雪帽里,竟不落半丝,莹润俏丽的脸完完整整地露出。   “姑娘,下雨了,回屋吧。”丫鬟担忧的声音响在耳畔。   秦雅却只摇头。   她在等一个人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不会写了,我的妈啊。 第106章 逼迫   雨开始下,在外听经的人渐渐回来。   雨声淅淅沥沥,山里湿气深重,秦婠走得双手冰冷,裙裾也湿了一大块。她在禅院外简陋的四角亭里遇到秦雅,秦雅正站在台阶上,伸直修颈抬着手接天上落下的雨,亭下石灯柱的火光照出她微蹙的眉,仿若被雨困住的天真少女。   秦婠第一眼就注意到她头上的雪帽,山里虽寒,也没冷到要戴雪帽的地步。   “这雨真烦人,说下就下,也不给人拿伞的机会。”秦雅甩掉掌中雨珠,看着秦婠笑出几颗贝齿,神态娇嗔。   秦婠迈进亭里,把伞从秋璃手里取过递去:“妹妹要伞,我这里有,借你便是。”   “那就多谢姐姐。”秦雅接走她的伞,伞柄上刻有镇远侯府的“沈”字,她用指腹反复摩挲,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格外亲昵。   “天色已晚,山雨潮寒,妹妹怎不留在禅房歇着,却要独自呆在此处?”秦婠搓搓手问她。   “姐姐不也来了?而且舒姐姐也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多无趣。以前在家里,你们两个总是呆在一起把我撇下,这次可是不能了。”秦雅俏皮眨眼,眉间波光潋滟。   她说的是从前,秦婠的上辈子,她和秦舒还是姐妹情深,两人常扔下秦雅凑在一起,后来嫁进沈家,回门她也总找秦舒说话。秦雅常在外头散播她的谣言,所以她和秦雅势如水火。不过……与秦雅相关的事,也都是她从秦舒嘴里听说的,如今想来可信度也是要打个折扣,但秦雅嫉恨她却是不争的事实。   因为沈浩初。   秦雅大概是这个世上对沈浩初爱得最执着的一个人。   “那你想要我陪你们玩什么?”秦婠在亭间石凳上摸到一手水,坐不得。   “怎么是陪我玩呢?姐姐也是局中人,难道不是帮你自己?”秦雅把伞撑开,走到亭檐下,听雨水打在伞面的声音。   “那你说说,我该如何帮我自己?”秦婠走到她身后。   “你表哥那事,是个陷阱。”   “哦?我表哥怎么了?”   “姐姐还与我装傻,可是不信我?我都送了你一份大礼,你还不信我?”秦雅转着伞柄,雨珠飞转用开。   秦婠略向后避开,道:“是你把秦舒害我之事告诉何寄的,再借他的手对付秦舒?”   “谁让秦舒自己蠢,找了何寄帮忙,她还真以为全天下的男人眼里都只有她,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秦雅“嗤嗤”笑起,像说到什么极有趣的事。   “你是在帮我?还是自己想报复?据我所知,你的婚事已经定下,是甘州府孙家,秦舒在其中费了不少力吧。”秦婠道。甘州离京城很远,就算骑马日夜兼程也要十天时间,算是远嫁,孙家家世不算差,但秦雅要嫁的孙家嫡长子却是个花天酒地的纨绔,正妻还没过门,屋里侍寝的丫鬟就不计其数。   这事是她回沈府后没几天,罗氏给她送来的信。和上辈子不同,上辈子秦雅嫁的是京城人士,家境虽然普通,门风却还算好,她丈夫脾气也温和,被秦雅的暴脾气压得死死的,没大出息,却也不曾亏待她。这辈子却出现了这么大的出入,秦婠只能将其归结为秦舒秦雅姐妹在家中相互争斗的结果,而她是她们背后的推手。   所以秦雅拼了命也要阻拦秦舒嫁进高门。   两败俱伤的结局。   “姐姐说得好像自己不恨秦舒一样,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在利用我对付秦舒。”秦雅嘲笑她。   “就算是又如何?我和你说的东西可没半句假话。如今你以何寄之事引我过来,是知道秦舒的打算?我表哥如今身在何处?”秦婠不打算继续兜圈。   那封信只让她往某个地方去,却没说罗慎在那里。   而秦雅先利用何寄破坏秦舒的婚事,后在秦家警告她法华有危险,无非想向她证明,秦舒的阴谋秦雅心知肚明,她若想知道,就要在合适的时候去找秦雅。   秦婠没有时间和秦雅打哑谜,如果可以她宁愿与秦舒斗,也不愿意和秦雅斗。秦舒再怎么满身心思她也是个普通人,能找到弱点,而秦雅却是个疯子,疯子没有道理可讲。   上一次在太妃寿宴之上,她为了陷害秦舒不惜跳下天宵台,就足可证明她天性中的疯狂残忍。   “幸好你够聪明,知道先来寻我,我多怕你不来。告诉你也无妨,知道吗?你的存在妨碍了秦舒将她那个傀儡弟弟秦达送去做三房继子的路,妨碍了他们谋夺你的家产,所以他们想除去你。你能想到找个哥哥回来应付承嗣,就该料到他们不会放过你。那么大笔钱财,他们怎么舍得放手。”秦雅慢的嗓音浅浅扬扬,像初次和沈浩初说话时的语气。   “他们想怎么做?”秦舒心情绷得像满弓的弦。   “很多种做法。比如让你身败名裂,失去侯府这座靠山,你就再无说话底气;再比如让你死掉,这是最直接的,你一死,你父母恐怕马上就会崩溃……噢不,其实你身败名裂,就足以刺激他们了……可惜你每天呆在侯府深居简出,他们找不到下手机会,只有法会才是最好时机。”秦雅解释得非常详细。   详细得让秦婠怀疑。   “秦达在城外找了批贼匪,唆使他们掳走罗慎。罗慎是余扬首富罗家的嫡长子,掳走了他必能换到一大笔赎金,而秦雅秦达也正好借罗慎来要胁你,逼你离开南华寺,他们好下手。借贼匪之手……不管是杀了你,还是污了你,三房都完了。”秦雅的目光在秦婠身上转过。她为何从来没没现,这个小时候总被她们明里暗里取笑生得圆胖的姐姐,如今已长成妩媚勾人的身子,纤柳的腰,丰桃的胸,脂玉的肌肤,在床上怕是要勾得男人魂魄都没了,难怪小侯爷娶了她以后便那般宠爱,连秦舒都抛到脑后。   比起她们这些纤细却干涸的身体,秦婠要诱人太多,连她看着都想摸上一摸。   秦婠攥紧手:“所以就算我去了,他们也不会放人,再白白搭进一个我。”   别说真的被盗贼染指,就算她在盗贼窝里呆上一晚什么也没发生,传出去名节也都没了。   可她还是要救罗慎。不管是为了母亲娘家,还是为了表哥,他们都待她不薄。   秦雅笑了笑,把伞歪下:“雨好像要停了。”   “你告诉我这些,又为了什么?你知道我表哥被人掳到哪里?”秦婠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刚才的雨,下得缓慢冷静,一颗一颗。   秦雅的消息,给得太容易了,她不会无所求。   “我不知道他们想把人掳到哪里藏着……”   秦雅的声音让秦婠的心往下沉,可她却话锋一转。   “但是,我知道罗慎在哪里。他在我手上。”   秦婠猛地倒抽口气。   “我提前把罗慎给掳走了,盗匪不熟悉罗慎的模样,抓到的是另一个人。”秦雅笑吟吟地看她。   秦婠面无表情。她不知道秦雅说的是真是假——如果她听信秦雅的话,可秦雅骗她,罗慎还在盗匪手中,岂非误了救他时机?   一物递自秦婠眼前,她认出来,那是罗慎不离身的玉佩,秦雅没有骗她。   “你想要我做什么?”秦婠冷道。   秦雅将伞收拢摆到桌上,从袖中摸出细长物递给秦婠。   那是一把普通的匕首,刀鞘乌青没有纹路。   “姐姐,我和她斗到如斯地步,你怎能独善其身?”她的声音冷得彻骨,“我要你去杀了秦舒。给你一个时辰时间,秦舒死了,罗慎会没事,否则白天那一会就是你与罗慎的最后一面。”   ————   一个时辰。   秦婠离开亭子,握着匕首的手在颤抖。   罗慎落在秦雅手里,似乎比落在盗匪手里更可怕,毕竟盗匪收了钱也许会放人,但秦雅就不同了。   秦雅是个疯子。   疯子会做什么事,正常人无法预料。   手中匕首只有巴掌长短,却似有千斤之力,沉得秦婠的手几乎举不起来。难道她真要听从秦雅的话杀了秦舒?再怎么恨秦舒,她也做不出杀人的事来。   可秦雅只给她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她找不出罗慎的下落。   “谢皎,我……去见秦舒稳住秦雅,你帮我去找北安叔叔,将这件事告诉他,请他无论如何想法子找出罗慎下落,还有那群盗匪也要找出来,这里边还有个无辜人的性命。若是盗匪发现抓错了人,恐怕会杀人灭口。”   秦婠的声音跟着手一起颤抖,她极力冷静,却怎样也冷静不下来。   “好。”谢皎干脆应下。   “越快越好。”秦婠最后叮嘱一句,迈步朝秦舒所住之处走去。   ————   雨已彻底停止,地上泥泞一片,谢皎的脚步很急。   她寻遍全寺禅院,也问过寺里当值的知客僧,可是都找不到卓北安的下落。也许山里寒凉,卓北安已经提早下山,又或者……   她望向某个戒备森严的地方。   谢皎在犹豫——为了秦婠冒险值不值得?   她们相处不过半年时间,秦婠把她当成妹妹。这是个很粘人的姐姐,经常不顾她冷面冷心地贴过来,用崇拜的眼光看她,说自己羡慕她。   其实她有什么值得秦婠羡慕的?   她没有家人,孤苦伶仃,来处是繁华地狱,归路不知在何处……   秦婠羡慕她什么?   她看着那个戒备森严的禅院,心道对不住,这回她帮不了秦婠,她不想进去。   转身拔步欲离,旁边却有巡夜的羽林军喝住了她:“站住!什么人在此鬼鬼祟祟?”   谢皎顿步,想这大概是命。   “我想求见卓大人。”她转身,清冷的面容上有丝迫人气势,一滴雨珠从她眉间落下。   “你是何人?怎知卓大人在此?”当值的羽林军首领问道。卓北安确实在里面,正同燕王并其他几位臣子陪着皇帝。   “我有急事求见,烦请将军通容。”谢皎不亢不卑,也不再用谦称。   “三更半夜,你一个女人家出现在此定有古怪,先跟我回营帐交代清楚再说。”那首领却只觉得谢皎可疑,今日皇帝驾临南华寺,护驾责任重大,他不容有失。   谢皎在他吩咐拿人前扔去一小枚玉牌。   “我是霍皎,今上第六妹。”   早就死掉的六公主。   他说过,如果她用了自己的身份,就要跟他回宫。其实,她早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为什么要写#作者智商跟不上角色智商#的文。T.T卡。 第107章 方稚   谢皎被带到羽林军帐外等着,旁边是两队装备精良的羽林军,他们既不敢动她,也不敢放她。谢皎在夜色里跺着脚,觉得时间难熬,一个时辰似乎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也不知道秦婠那里如何。   既然决定要帮秦婠,她就已豁出去了。   不知多久,前头的路被灯火照亮,模糊夜色里现出草木轮廓,一双两齿木屐出现在她视线里。霍熙穿着就寝前的月白丝袍,外面是随手罩上的深绛色氅衣,头发不过半绾,身上散发着冷峻的气息,竟然亲自过来。   卓北安、燕王紧随其后,在侍卫拿着谢皎的玉来通禀时,他们正陪少帝秉烛夜谈。   谢皎看到霍熙手里摩挲着自己的玉,他的手白皙,手掌宽大,五指很长,却算不上匀称,这人时常练拳和剑,骨节有些大,不是富贵手,她总觉得自己的玉在他手里要被捏碎。   “皇……”谢皎咬咬牙躬身行礼,一个“兄”字未曾出口,便见眼前白光倏尔闪过。   那枚象征她身份的玉佩被他掷出,在山石上砸得粉碎。   谢皎的那个“兄”字梗在喉间。   “朕的六妹妹,大安的六公主,七年前就死了。”霍熙迈步到她身边,霜染的眸凝在她身上,话却对在场所有人说,“哪里来的刺客敢冒六公主的名,拉下去斩了。”   谢皎目光一沉,手腕却被他扣住外拉走。羽林军的首领是少帝心腹,追随他多年,早已习惯他的作派,当下心领神会,俯身领命,着人将并不存在的刺客拉出去。   “霍熙,你放手!”谢皎气急,行到无人处时便挣手欲离,却不料那掌似铁箍紧紧钳制着她。   跟在他身后的卓北安和燕王都离得有些远,她叫不卓北安。   对于她直呼名讳的无礼,霍熙并无异色,手臂一用力,就把谢皎拽到胸前,道:“放手?你拿着这玉进来了我还怎么放手?皎皎,当初这帝位为你而争,你却一走七年?”   “笑话,你有多大的野心难道我会不知道?方稚,别在我面前装兄妹情深,你不是我兄长,我也不是你妹妹!”谢皎压着嗓,言语尖锐。   久违的名字让霍熙失神,谢皎趁机摆脱他的钳制。霍熙掌中空去,回神时谢皎已经跑向卓北安,他却不得不面对这么多年让他如坐针毡的事实——   她是真正的公主,他却不是真正的天家血脉,这个帝位,是他窃来的。   ————   “你说清楚!”卓北安的声音在清冷佛寺中沉如古钟。   谢皎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慌乱,她很快把秦婠的事说了遍,连一点细节都没遗漏。   “皇上。”卓北安听完前因后果,神色愈发沉敛。   “沈侯临去清远前,朕也曾应允过照拂他的家人,卓卿,你带两队羽林军去找秦婠下落,务必将人安然无恙带回,以免寒了沈侯的心。皇叔,你带你的人马把南华寺围了,既有贼匪混入,这里并不安全,你别放跑一个人。”霍熙很快下令。   卓北安与燕王各自领命。   “卓大人,我带你去……”谢皎心头稍安。   “你哪里都不许去!”霍熙自后将她双手反剪在背。   谢皎扭动身体,一边暗骂霍熙。卓北安惦记着秦婠,没时间陪在这里耗,只道了句“谢姑娘所指方向本官已知晓,不劳烦姑娘”,人就已转身离去。   灯笼晃动着,人影很快消失在眼前。谢皎气得不行,手里滑下薄刃,翻掌就要刺霍熙。霍熙用力捏她虎口,铮然一声,薄刃落地,谢皎被按在怀中。   “皎皎,我不想杀你,但你知道得太多,我也不能放你走。你不愿认我为兄,正好,我也不想再让你为妹。”   话音才落,谢皎便闻得男人厚重的龙涎香袭卷而至,带着凉意的唇瞬间贴来。   ————   秦婠后颈生疼地睁开眼,眼前景物一片模糊。   她脑中有片刻空白,慢慢才回忆起发生了何事。   按着秦雅的要求,她去见秦舒以稳定秦雅的情绪,又嘱咐谢皎去寻卓北安帮忙,再叫秋璃悄悄地跟着秦雅。这个安排没有问题,在她稳住秦雅的同时,以卓北安的能耐必定能找出罗慎下落。   这姐妹两的手段都算不得高明,秦雅占的也只是个“先”字,必都有蛛丝马迹可寻,只是秦雅情绪太不稳定,为防她做极端的事,秦婠不得不得暂时妥协。   她带着匕首去找秦舒,原本不过安抚秦雅之举,可人算不如天算,谁都没有料到的是……   秦舒也恰被人绑在屋中。   原是那起贼匪发现绑错人,生恐一番辛苦却得不到赎金,那厢秦婠也没如期而至,又加深了怀疑,便找向留宿寺外的秦达。秦达也不知寺中出了何变故,又天性怕事,就让他们去找秦舒。贼匪中正好有两人潜在寺里乔装为僧做内应,便寻到秦舒屋中。   也不知出了何事,秦舒与二人吵起。这两人一不做二不休,思及秦家也算大户人家,不想再花力气去绑罗慎,就将秦舒给绑了起来,秦婠却在此时敲响秦舒的屋门。   以至两人都被绑走。   思及此,秦婠恨得双眸通红地看着倒在墙边的秦舒,她倒没被敲晕,只是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墙边,嘴里塞着破布,双眸恐惧地看着外边,竟全无平日清冷自信。   秦婠又看这屋子,这是间佛堂,白天她来此拜过,供的是地藏菩萨,神龛上的长明灯没灭,照出满地祟影,紧闭的门上晃动着两道人影,她艰难地挪到门前,只听压低的对话声传来。   “寺里所有出入口都被封了,咱们带着这两个娘们出不去。”粗沉的男人声音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秦婠听得有些吃力。   看起来谢皎已经找到卓北安了,可是到底过了多长时间,她却不知。   “那可咋办?老大还等着咱们复命。”另外一个声音有点尖急,听着年轻。   “眼下这情势迟早被人发现,咱们自己保命要紧。”   “你的意思是不管这两个小娘们?”   “里面那两个小娘们不能留。她们已经知晓咱们身份,若是逃出去倒引人来抓咱们,要是留下又恐被人发现,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后面便没有声音,秦婠看到那人做个手起刀落的动作,她心脏几乎从喉咙跳出,手上的动作也加快了。秦雅给她的匕首还在,仓促之下没人发现她带着利刃,也绝无人想到她是去杀人,这给了她一线生机。她已将匕首反握在手,艰难拔去刀鞘,往手腕所缚的绳索上割。眼睛看不到背后,刀刃好几次都从自己手背上划过,虽疼她却也顾不上了。   墙角下的秦舒看到屋外人的动作,也惊恐地瞪大双眸,朝秦婠递来求救的目光。   可求她又有什么用?秦婠觉得嘲讽。   屋外两个似乎已经商量妥当,门被推开,秦婠看到深重的黑影自门缝间落下,被烛火照得可怖。正叫人惊恐之际,秦婠却又闻得屋外匆促脚步声围来,外头灯火更加亮堂,她心里一喜,知道有人找来了。   “有人找来了。”穿着僧衣的贼匪暗喝一句,快步进屋将门关实。   两个贼匪把秦婠和秦舒从地上拖起,往内室避去。秦婠只能将匕首收起,绳索已经割得差不多,但她当着贼匪的面不敢挣开束缚,便只跟着他们往内室避。   外面响起声音:“卓大人,要进去搜吗?”   卓北安做个噤声动作,冷道:“此地不像有人,去他处再寻。”手却做出包围手势,命人悄悄往外将这个地方包抄。   秦婠被其中一个贼匪勒着脖子,这贼人的手在颤抖,似乎比她还恐惧。听到卓北安的话,他轻轻松口气,手劲略有减轻,可紧接着抓着秦舒那人却忽然反应过来,暗道了句“不好”便把秦舒往佛堂后门处架,一边又吼:“快走,中计了。”   秦婠便又被人拖向后门,她有些喘不过气,被人强迫拽出门后,她便瞧见远处明晃晃的灯火,四周突然充斥起各种声音,喝骂与刀刃声,还有佛堂的门被人大力踹开的声音。   “别追过来!再靠近老子就杀了这两个女人!”秦婠唯一听得听清楚的就是贼匪的声音,她眼角余光已经瞄见秦舒脖子被人架上匕首。   森冷的光吓得秦舒几尽昏阙。   秦婠的运气要好一些,抓她这人手里没有刀刃。   “快走,往后山门跑。”抓秦舒那人显然主导着这场胁持。他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能找来,杀人灭口的计划已然不行,两个女人变成了保命符。   卓北安已经看到秦婠,火光从她脸上一晃而过,他只来得及看到她清亮的眸。   “走,快走!”抓秦舒那人催促着,直往后山跑去。   虽然带着人跑不快,但因有人质在手,卓北安的人不敢狠追,转眼秦婠就被人带到山道上。这是条没有修整过的山路,路面崎岖泥泞,并不好走。秦婠被拖着走了几步,察觉身后那人气息紊乱,体力似有不支,她咬紧牙倏尔用绷紧双手,缚手的绳索断开,她飞快以手肘撞向那人小腹。那人吃痛哀嚎一声,伸手就抓。   一道剑光凌空而至,劈向此人,那人的手只勾中秦婠发髻,便被一剑削断。凄厉的叫声划破长夜,温热的血溅在秦婠脖子上,她不可扼制地颤抖,脚下打滑,人便从山路上滚了下去。有人急唤她的名字,听声音像是何寄,但她天旋地转,也无暇顾及。   直到有人接住她。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我觉得我还是花半章把谢皎和霍熙的关系解释一下,嗯。 这对的故事不会在这里写,要就是独立开文,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窃皎》 一个是大安朝真正的六公主,一个是窃国的野心家,可以想像到的虐。 所以……暂时不打算写。 燕王和星河的故事,名字也想好了,叫《迢迢》,哈哈哈哈。 第108章 强求   秦婠耳边充斥着各种声响,她感觉有人蹲到自己身边,扶起自己。身体没有一处不疼,地上的泥水渗进春裳,冻得刺骨,晕眩感不断传来,她的目光像被撞散,透过披散在眼前的乱发只能看到男人掖得整整齐齐的衣襟,即便在深夜也一丝不苟。   “秦婠。”   他声音厚沉,“婠”字带着某种熟稔的尾音,身上有淡淡奇楠香,衣裳总是整齐……秦婠恍恍惚惚,撞碎的目光里男人的容颜也模糊不清,他将她扶起坐在地上,她却忽然钻进他怀里。   奇楠香越发好闻,像她枕畔萦绕未散的男人气息。   “沈浩初,你回来了?”秦婠拽住他的衣襟,像在家里与他玩闹一样,将他衣襟抓乱,再把手臂圈到男人身上。   男人的身体很明显僵住,听她嘤嘤声里对另一个自己的眷念,忽然恍惚。   身后侍卫的脚步声渐渐涌来,他终于轻轻喟叹一声,有些无奈:“秦婠,我不是沈侯,我是卓北安。”   温暖的手掌抚上她的后脑,秦婠却如大梦初醒般仰起头,撞散的目光渐渐拼凑出完整的男人模样——削瘦的双颊,浅淡的唇,依旧是清俊苍白的模样,唯有眉锋与瞳眸里是这世上少有的坚毅。   “北……北安叔叔……”秦婠大惊之下话也说不利索。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认错人了,这回更加离谱,还动上手了。   卓北安只是笑笑,很快又收敛,直起身朝远处扬声道:“何寄,剑下留人!”   秦婠想到自己逃离贼匪钳制时闪过的剑光,她转头望去,却又被卓北安按着脑袋转回。   “别看了。”他淡道。   她身后的贼匪早被何寄的剑刺成血人,断手还落在半道,场面委实残忍。   “你受伤了?”卓北安看到自己浅色的外袍沾上几处血手印,是她刚刚抱来时按上的,他蹙了眉执起秦婠的手。   玉白的手上有不少伤口,血还没止,是她用匕首割绳时造成的。   “皮肉伤,没事。”顾着逃命,秦婠也没觉得多疼,“抱歉,弄脏你的衣裳。”   晕眩感已经去得差不多,秦婠扶着卓北安的手站起来,又急问他:“我表哥呢?找到他了吗?”   卓北安点头:“罗公子没事,我根据白天秦雅的行踪在南华寺的山洞里找到了他。据他所述,他在南华寺后山遇到秦雅,被她以你为由骗到了人迹罕至的山洞中以药迷晕。秦雅并没囚禁他,只是将他身上衣物剥去,令其难以离开山洞。令兄到现在还以为此事是秦雅的恶作剧,并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   换言之,秦雅确实救了他。   秦婠彻底松口气,却听卓北安又道:“但是现在秦雅不见了。”   她的心便又悬起——秦雅的想法已难摸清,这人分明没打算向罗慎下手,却骗她去杀秦舒?   对了,秦舒?   “卓大人,另一贼人以秦舒姑娘为质跑进林中,卑职们跟丢了。”侍卫前来禀报。   “砰——”卓北安还没回答,远处就扔来一个满身血污的人,恰是刚才抓着秦婠的贼匪。何寄执剑而来,剑尖上血珠滴落,汇成一片。   火色下他双眸淬毒般的暴戾,在瞧见秦婠之时,那戾气又加深三分。   “有没受伤?”他朝秦婠问道。秦婠披散着头发,一身衣裳皆是泥污,脸颊与手上处处血痕,脖子有两指多宽的淤青,形容狼狈,瞧得他又疼又怒,满心怒火恨不得将贼匪千刀万剐泄恨。   不过离她这点时间,竟就起了这样的祸事,他恨自己没能守在她身边。   秦婠察觉到他一身的戾气,衣裳上满是血污,眉眼里杀气外泄,一副生人回避的模样,旁人见了都怵他三分,她反上前两步,道:“我没事,你呢?”   “我也无碍,他的血。”何寄往地上的贼匪踢了一脚。   那人哀嚎起来,还没死。   “卓大人,卑职请命随羽林卫抓捕贼匪。”何寄抱拳道。   卓北安道:“好,你带着这个人去抓,天亮以前,本官要见到人质安全回来。”   “是。”何寄又深看秦婠一眼,总算缓道,“你跟卓大人先回去,待我替你把这些人都抓了,再去看你。”   “你小心些。”秦婠低头回避开他的目光。   那里有些情绪,太露骨,与从前大厢径庭,遮不住。   何寄沉步离去,秦婠一转头,对上卓北安洞察的眸,他道:“夫人,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没有多余的话,却好像看穿了许多东西,秦婠在他眼前无所遁形,只能一步一步跟随,看他蜷着背咳了几声,很快又挺直了背。   这一夜,真是漫长。   ————   卓北安将秦婠送到南华寺一间单独的禅房内,又派人请来寺内懂医理的僧人替她诊治,再将已发现秦婠失踪而急得团团转的小陶氏等人请了过来,让她安心呆在这里休息。   折腾了大半夜,天已将明。秦婠精力透支得太严重,不等汤药熬来就昏沉沉睡过去,小陶氏就在旁边守着。卓北安只向众人说佛寺附近有山匪出没,秦婠差点就被掳出寺去,幸而救得及时并无大碍,小陶氏闻言双掌合什连道了几句“阿弥陀佛”。   卓北安在门外看了两眼,身边谢皎问他:“大人为何不进屋?”   他摇头:“不合时宜。”   即便她嫁的人是另一个自己,外人眼中,她也是镇远侯夫人。   他们之间,不能存在一点点的逾越。   “你呢?他怎会放你回来?”他转而问起谢皎和皇帝。   谢皎挑了眉:“我和他说了,我答应过沈侯在沈家呆到他回来为止。”   卓北安道了句“也好”,见屋里已无甚大事,转身便离。   ————   翌日,天仍阴。   秦婠昏沉沉地醒来,她似乎做了个冗长的梦,很多破碎的画面交叠出现,分不清时间地点,到最后也拼不出完整故事,醒来后她便再也想不起梦中何物。   屋里只有秋璃和谢皎照顾着,满室药香弥漫。   秦婠看着被布制包起的双手,仰面躺着问道:“大太太她们呢?”   “大太太昨晚在夫人身边守了一宿,早上法会开始时,她带着三个姑娘去参加法会了,她交代过莫吵醒夫人,让夫人安心休息。”秋璃见人醒了就给她倒药。   秦婠一骨碌坐起,身体酸涩地疼,但并没大碍。   “皎皎,山匪可抓到?秦舒呢?”她一觉睡到这时候,也不知外间如何了。   谢皎靠着窗,天光照亮她眸中冷意:“抓到了,你的何寄哥哥大开杀戒,杀了好几个顽抗的贼匪,秦舒也被人从贼窝里救回来了,不过秦达被贼匪给杀了。据秦舒说,这批贼匪想抓秦达和她向秦家勒索,事情败露才痛下杀手。秦达是主要和贼匪联系的人,他一死,双方各执一辞,秦舒事先并没同这伙人接触过,脱身容易,不过……”   秦舒当然不会在这种事里留下把柄叫人抓信,秦婠毫不奇怪,只道:“不过什么?”   “她被人掳进贼窝一夜,今日这寺里又都是各府夫人太太小姐,这流言已经传得满天飞,回京后恐怕有得受了。”谢皎嘲道。   流言的威力秦婠上辈子深刻领教过,不管秦舒在贼窝里遭遇了什么,只怕都难逃世俗恶意揣测,她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形象,几近一夕覆灭。她的亲事未定,又被康王厌弃,如此一来,怕是雪上加霜。   但这又能怪谁?   不过作茧自缚。   秦婠接下秋璃递来的汤药,闭着眼蹙着眉,仰头一饮而尽,宛如饮酒。   “走,咱们出去看看。”把药碗扔在桌上,秦婠起身。   ————   寺钟沉沉,随风撞在心上,连绵不绝,前音余韵未褪,后声又起。秦婠梳妆妥当出来,法会已进行了一大半,午间的斋宴小憩刚过,祈福的人都集中在大殿前空旷的莲台上听高僧讲经。   佛法有云,众生平等。故莲台之上无分贵贱,不论何人皆只得蒲团一张,与高僧席地幕天盘膝而坐。秦婠从旁望去,只见莲台上黑压压的人头,众生皆寂,只有僧人洪亮的声音。   昨夜南华寺外应该有场血雨腥风,可未曾影响半分,这个法会仍旧庄重肃穆。   秦婠不急着过去,目光缓慢扫过莲台上的众人,并未瞧见皇帝和卓北安等人。   “夫人,看,是三姑娘。”秋璃眼尖,一眼看到跪在莲台靠前方醒止处的秦舒。   秦舒双手合什、眉目低垂地跪着,并非盘膝而坐,身上是浅青莲色的衣掌,乌黑的发齐整梳起,只簪着两支珍珠簪,在人群里像朵静谧盛放的莲,似乎丝毫也未受昨夜风波影响,也毫不在意身后众人异样目光。   “她倒厉害。”谢皎忍不住讥诮道。   受了那样的劫难,她还能泰然自若地出现在人前,便是谢皎再不喜欢这人,心里也不禁要夸上一句聪明。   “她这样大大方方地出现,反倒堵了悠悠众口。”秦婠也忍不住要想,秦舒不愧是秦舒,燕王康王的打击未能打倒她,被掳进贼窝救出,还能在第一时间想出应对办法,比起躲在房里自怨自艾,毫无疑问她安然无恙的出现在众人面前能将流言最大限度地平息。   秦舒的韧性,比她所想得要大得多,秦婠自愧不如。   台上的高僧讲经告一段落,开始答众生惑,底下的人却无人开口,众生最大之惑却是不知惑在何处。有人自远处走来,头戴雪帽,身上披着缂丝锦段的披风,眉目妩媚。   “大师,弟子有惑。”这人停在众人之后,声音像檐下风铃。   秦婠与众人都转头望去,却见失踪许久的秦雅婷婷立于人后。秦雅失踪和秦舒被掳一样都没瞒住人,从昨晚开始就闹得沸腾,这里坐的不少人都知晓这事。   “四丫头,你……你这是去哪里了?”带秦家姑娘参加法会的刘氏昨晚已经因为秦舒而担惊受怕一夜,此时又见秦雅突然出现,心头陡然加速跳动,总觉得没有好事。   秦雅却不理她,只看着台前高僧。   “施主有何惑?”高僧合什一礼,温言问道。   “弟子心中有苦,此苦难解,想求佛祖渡我。”秦雅目光转了转,瞧见人群之外的秦婠,竟朝他颌首一笑,没了昨日乖张,“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弟子之苦,源于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故而强求,种种罪孽皆因此生。”   “施主所求何物?”高僧问她。   “一个男人。”秦雅平静非常,“镇远侯府的小侯爷沈浩初。”   此语一出,群情沸然,底下响起一片议论声,刘氏脸色顿变,左顾右盼要唤人将秦雅架下去,不过来参加法会并未带着仆众,她一时也难找到人,只得命身后的人去唤秦家仆妇来。   秦婠站在树下也已愕然,万没料到她能当众说出这番话来,一时五感杂陈,竟不知能说些什么。距她五步之遥的身后,何寄也突然顿足,没人比他更清楚,秦雅口中的“沈浩初”说的是谁。不过少年一时温柔,种下的却是日后数载痴心错付,他爱错了秦舒,秦雅何尝不是所爱非人?   “我知道我姐姐嫁给了沈侯,我不该再有念想,但你们大概不知道,原来能嫁沈侯的人是我。是我要强求这段姻缘,明知他心里藏着的人秦舒,也非要强求,鬼迷心窍设下莲池一局。你们不必以这种目光看着我,你们都知道我说的是哪件事,就是当日我大姐姐因为落水被沈侯救起而嫁进沈府之事,那是我设的局,是我想进沈家,本要自己落水,不料却被秦舒利用。秦舒自己不愿嫁给沈侯,却又不肯我嫁进沈家,只因我与她处处为难,便设下毒计,令我大姐先我一步失足落水,叫沈侯救了去。你们可睁开眼瞧清楚了,这誉满全京的秦家四姑娘,到底生了怎样的心肠?”   秦雅的话说得又快又急,几乎让人无招架之力。   “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秦舒嚯得站起,气得双目通红,泪水止不住的落下,“你……你含血喷人,空口白牙的冤枉我,且拿出证据来!”   秦婠突然庆幸,自己没有出现在这法会之上,秦雅今日疯狂之举,必令整个秦家蒙羞,使得秦沈二府都沦为京中笑谈,这烂摊子也不知该如何收拾了。   “证据?我不需要证据,我以我半生幸福为证,为我做的事赎清罪孽,求一个心安理得,修一个来世,你敢吗?”秦雅说着,将头上密实的雪帽一掀,再将身上披风解下。   全场皆寂。   秦雅三千青丝已去,缂丝锦缎的披风如繁华尘世,被她抛掷于地,露出其下素青袈裟。   什么时候削发为尼,谁都不知道,只是从此便青灯古佛,了却尘事。   秦婠捂紧胸口,被这幕惊得久难平静。便是何寄,也不禁手指掐入树皮间,满目复杂。   秦雅声音未停,仍在数着秦舒和自己做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听得众人目瞪口呆,秦舒面色惶然,已是难以招架。   秦婠听了几个回合,脑中嗡嗡作响,已经不愿再去思考这些阴祟勾当,转身离了莲台。 作者有话要说:  不不不,我没有挖坑,连预收坑都没铲下去……哈哈。 第109章 端倪   秦雅大胆的言论,在南华寺掀起一轮风波。她并不在乎会有多少人相信自己的话,因为她心知肚明在她露出圆整的脑袋与那一身僧衣草履时所能带来的震撼,即便她的话漏洞百出,在场所有人也会站在她这边。   这是秦舒教给她的——人们天生对弱者怀抱同情,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的同情。   秦雅用后半生幸福为代价,是解脱,也是最后的报复。   事实的真相已经不重要了,秦舒的未来将会被种种流言淹没,一如上辈子的她。只是秦婠仍猜不出秦雅昨晚扔出的匕首用意何在,是想将她也拉下浑水,逼她和秦舒决裂?亦或是对她报复的恶作剧?她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   秦雅和秦舒这一世的结局已然改变,从她重生起,好像所有与她有关的人的轨迹都变改写,是好是坏,秦婠亦无从分辨。   ————   寺里的放生池养着各色锦鲤,人一靠近就纷纷浮到水面求食。秦婠并没回禅房,而是布施了几两银子换来一袋鱼食,站在池畔投喂。   池面很平静,锦鲤颜色鲜亮,看着平和美丽,只是池水浑浊,不见底下勾当,池中放生不乏天敌,这表面的和乐不过安慰人心的假相,底下的阿鼻地狱才是被掩盖的真实。   谁知道呢?   秦婠拆开鱼食袋,要投喂时才发现自己双手都缠着布帛,很难从里头拈食。笨拙试了几番,她有些挫败,想把手上缠的布帛拆掉。   “你在干嘛?”何寄及时出现制止了她鲁莽的动作。   秦婠转头,瞧见他从池畔曲折的引桥上走来,背后是高耸的佛塔,一群鸽子掠过天际,在塔尖处兜个圈子又渐渐飞走,何寄的身上便有稍纵即逝的阴影,他变得不那么像她记忆里的少年,也许是成长,也许是改变,也许,是另一个人。   听说,昨晚他杀了好些人。可在她面前,他没一丝戾色。   “如你所见。”秦婠拎了拎鱼食袋子,“你不是在莲台听经?”   离开莲台时,她看到何寄站在树下,目光惊愕地看着秦雅,眼中风雨雷电像惊蛰那日的暴雨,他被秦雅的举动震惊了,久久不能平复,连她离开他也没留意。   也对,秦雅的爱恨太强烈,像簇火焰,以自己为薪。   “已经结束了。”何寄道。   “秦雅呢?”秦婠问他。   “去南华庵了。她昨日失踪,就是在南华庵削的发。秦家人乱成一团,三四人都没能抓住秦雅,你那大伯母哭到昏阙,秦舒避进禅院了。”何寄说起这些面无表情。   秦婠想起秦雅戴的雪帽——削发之心早有预谋,她肯定不会再回秦家。   “你身上的伤呢?”何寄盯着她额头与脸颊上擦伤的血痕,她声音有些沙,可能是喉咙被掐时留的伤还没全好。   她并不在乎这些,只觉得手包成这样太不方便:“大夫说都是皮肉伤,养一养就好了。倒是你,昨夜剿匪可曾受伤?听说你杀了好些人……”   他已换过衣裳,身上没有血腥气,她想象不出他杀人时的模样。   “嗯。”何寄走过去一些,让自己的影子把她完完全全罩住,“你怕吗?”   秦婠将整袋鱼食都投入池中,引来一群锦鲤前扑后继地夺食,她回头认真答他的问题。   “只要你是何寄,我就不会怕你。”   何寄失语。   “知道卓大人住在哪里吗?昨晚之事,我想过去谢谢他。”若没有卓北安,这会她是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呢。   “卓大人昨夜未眠,今晨病倒,正在禅院休养。”何寄道。   “病倒?”秦婠的心揪紧。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他。”何寄不多废话,转身便离。   ————   去看卓北安的路上,秦婠才知道昨夜他将自己那间禅房让给了她,而他则搬去另一处简陋的禅房住。秦婠心中内疚,不由加快了脚步。   卓北安现住的这个禅院很小,院子有些荒芜,胜在幽静,不过此时院里却有两个小厮进进出出。何寄带着秦婠迈进院门时,正听到屋里传出卓北安沉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属于他的任性。屋子不大隔音,他的话清晰入耳。   “我说过不想见客,谁让你们放他们进来的?”他一边咳嗽一边说话,气息紊乱,口吻语气都不是面对外人时的沉静平和。   “夫人勿怪,适才是有其他人来看望过我们大人,他不是在说您。”廊下的小厮看到她忙上前来歉然道,“我们大人病时素来不喜有人探望,还望夫人见谅。”   秦婠看了眼禅房,没有勉强,只压低声音问小厮:“卓大人的病可要紧?”   “回夫人话,山间潮冷,卓大人昨夜又在外奔忙一宿,引发宿疾,今晨起有些发热,已请寺内医僧瞧过,并无大碍,夫人无需挂心,请先回吧。”小厮生怕秦婠和何寄的到来又引卓北安动怒,故而想劝他二人早些离开。   病中的卓北安,脾气可不太好。   秦婠明了,与何寄对望一眼,正要告辞,不妨禅房的门被人打开,里头急匆匆出来个书童,手里抱着一撂东西,往外跑去,却在下台阶时绊了一跤,手里的东西散了满地。   “唉,你手脚怎么这么笨!”与秦婠说话那小厮忙上前扶他。   秦婠也俯身拾地上散落的东西——是些文墨用品,还有一撂书。   书是《大安律》的《户卷》其中一本,秦婠拾起时,那书正摊开某页,其上有数行蚁字小注,秦婠粗略扫过,瞳眸骤睁,一把拾起书细细看去,越看越是心惊。   何寄已将其他东西捡好递还书童,见秦婠怔怔的,不由催她:“秦婠?”   秦婠没理他,注意力仍在书上。   屋里又传出声音。   沉重的脚步声与咳嗽声一齐出现在禅房门口,卓北安咳得话语有些虚弱:“你们把东西收拾了放进马车,让马车在山门前等我,我去看看镇远侯夫人……”话语顿顿,他又改了主意,“罢了,不去看了,你们替我去转告一声吧。”   话在他出现在门口时销声。   秦婠站在院里,目光从书册又缓缓落到卓北安身上。他身披大氅,脸颊咳得潮红,背有些蜷,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又挺直了。院中一时无声,直到房里照顾他的小厮捧着药匆匆跟来,苦口婆心地劝:“大人,先把药喝了再回京吧。”   卓北安眼中尴尬一晃而过,转身端起药碗仰头饮尽,借此平复见到秦婠站在院中时的情绪。秦婠见他饮药时眉头略蹙的表情,他是抿着唇喝药的,喝的速度不快,每口药都在舌上过味,秦婠曾经笑过这种喝药方式,说这么喝药多苦啊,被她取笑的人回答说药苦也有味,他习惯了。   那时秦婠不解何意,因为沈浩初分明是个健康的人,很少生病服药。   卓北安服药的模样,与沈浩初如出一辙,不论是表情还是动作。   “砰”地轻响,卓北安将空碗搁回小厮手中的托盘上,下了台阶,看到仍摊在秦婠手中的书,秦婠的目光有些古怪,他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从她手中抽回书合上。   秦婠回神,只是道:“前两日我在家也读过拙夫的《户卷》,真是巧了,他与北安叔叔的见解,不谋而合。”   岂止是见解相同,那小注都写得一模一样,从字迹到内容到位置,一字不差。   沈浩初那本《户卷》在她手里,卓北安这本《户卷》上的字是新墨,不是同一本,也不是同时写的。   秦婠回忆了重生以来的各种细节,从最初沈浩初的字迹与卓北安一样,到后来她觉得沈浩初的小动作也像卓北安,再到现在,沈浩初不在,她却已经两次将卓北安当成沈浩初了,那种诡异的相似,让她渐渐浮起叫人无法置信的想法。   但是,那真的不可能。   毕竟,卓北安还活着!   “巧合罢了。”卓北安将书交予书童,语气忽显淡漠,“夫人,时辰不早,本官要回京了,夫人保重。”   “大人也保重。昨夜之事,秦婠改日再登门致谢。”听他有意拉开距离,秦婠便也不再称他叔叔。   “夫人客气,卓某既为朝廷命官,安民驱匪便是份内之事,责无旁贷,夫人不必记挂在心。”卓北安将大氅拢紧,抱拳,“卓某还有公务在身,先行一步,告辞。”   语毕,他便越过秦婠,头也不回就走了。   秦婠退到一侧,垂首欠身送他,地上有他被阳光拉得老长的身影,渐渐远远。   她又觉得,他不像沈浩初。   ————   南华寺的法会到第三日才算彻底结束,不过寺里的达官显贵们多数第二日日暮时分上完最后的祈福香就纷纷下山回京了。   沈府也在其中。   马车从泥泞崎岖的山路上驰过,颠得人头昏脑胀。   秦婠看着自己缠成熊掌的手,想沈浩初和卓北安之间的不同处。除了已经发现的那些诡异共同点外,她觉得,这两人还是不一样的。   沈浩初比卓北安要更明朗些,他会笑会怒,偶尔也有小脾气,不像北安叔叔拒人千里之外……   越想,她越觉得自己大概疯魔了,那可是北安叔叔啊。   是她太思念沈浩初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可以……专心写沈家的案子了。 为了天下苍生,我可以放任你的野心报负,忘记昔日种种,但为了我曾经冠过的姓氏,我不允许自己向一个窃国者曲膝,尽管也许我并不爱我的宗室,但我始终记得,我曾是大安公主。 ——谢皎《窃皎》 可以预见的虐,HOHOHOHOHO…… 哦对,我还给秦雅想了个重生梗,啧…… 第110章 春闱   夜色深沉,星月无光,云厚厚笼着,城中一片阴郁沉寂,沈府门前的红灯笼照出满地潮湿。马车缓缓停在沈府门前,厚重的门“吱嘎”打开,里面出来几个挑灯的丫鬟与婆子。   何寄骑在马上停于巷口,隐于夜色中,隔得远远看马车帘子被掀起,缠着布绷带的手按在车壁上,秦婠揉着眼跳下马车,与小陶氏几人边说话边往家里走。   不多时,人影就消失在沈府门口,大门紧闭又恢复原来的幽寂,何寄方拉着缰绳调转方向往家里去。此番从南华寺回来,他不放心,便暗中护送了一路。   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接近她?   何寄不知。   ————   秦家的事随着从南华寺回京的人潮而飞快地散布开来,成了全京城如今最受关注的谈资,沈家被殃及池鱼,不过好在众人谈起秦婠时多半只是叹一声“秦家可怜的大姑娘,是个没城府的”,谈起秦雅多是“那个刚烈的姑娘啊……”,至于秦舒,那评价便一落千丈,但更多的,都在感慨“从前看着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年纪轻轻怎么心机能深到这般田地”,也有怜悯她的“被盗匪掳走一夜,也不知遭了什么罪”……   原本京中传闻有意与秦家结亲的康王府也在第一时间放出风声,撇清了与秦舒的关系,更是从侧面验证南华寺里发生的所有故事。   这些都与秦婠没什么关系,她只在归家第二日收到过罗氏的一封信。罗氏在信里劈头盖脸把她削了一顿,骂她隐瞒了秦舒害她落池之事,又言及秦舒自归家后便躲在房中不见任何人,秦达的尸首到现在还在官府里没抬回来,秦达的亲生姨娘为这事和秦舒并刘氏吵起来,大房闹翻了天,二房也不甘势弱,和大房互相撕扯攀咬,最后还是秦老太爷出面压下。秦老太太因见秦雅出家,秦舒名声大损,祸及整个秦家女子,又死了一个孙子,气到昏阙……   洋洋洒洒五页信纸,秦婠捧着读了半天才看完。   看秦家闹成如今这般田地,她谈不上高兴,也谈不难过,就像看一出别人家的闹剧,似乎都和她没有关系。想了想,她提笔回信,信中提及分府之事。   这至关重要之事,需要早日计划。   ————   秦家发生这样的事,沈老太太待秦婠倒无异色,相反,她还有些庆幸。   “亏得娶进门的是你。”沈老太太当着秦婠的面如此感慨。   秦婠只笑而不语。上辈子娶进门的也是她,可结局并不好,她不过是经了一世长些心眼,要说多能耐多厉害也是没有的,自己有多少斤两她还是清楚的。   沈老太太怜她在南华寺受了这劫难,让她安心在蘅园休养几日再料理家务,秦婠并不好强,觉得自己这段时日确实累坏了,便应下,横竖府中人事已尽掌她心中,不必事事亲躬,她放手个几日也不成问题。   去南华寺两日,沈府并无异常发生。二房那头也很平静,沈浩文服软,亲自上岳家道歉,总算将邱清露和沈泽念给接了回来。春闱在即,沈浩文再无心思顾及他事,一头扎进书房刻苦攻读。邱清露又掌起二房事务,沈芳龄的婚期择定,其中大大小小的事宜都要料理,便由邱清露主要负责,秦婠代表公中从旁辅助,倒也相安无事。   段谦亦埋头苦读,安心留在了镇远侯府。沈芳华每日都偷偷拿体己银子打点厨房的人给他炖些补品,又托人买了上好的纸墨悄悄予他。种种温柔贴心虽未言明,段谦却心知肚明,只牢牢记在心里感激,想着日后若高中必百倍还她,不叫她委屈半分,如此便愈发悬梁刺骨地读书。   ————   南华寺回来的第三日,秦婠收到了份礼物。   “夫人,这是云庐的云阙先生送到咱们府上给侯爷的。”蝉枝带着捧着大木匣的小厮的进了蘅园,给秦婠递上张拜帖。   秦婠打开拜帖,上面规规矩矩地写着沈浩初的名号,只说敬呈镇远侯。秦婠脑中浮现宁非笑吟吟的脸,不知何故心中一暖,她便命人打开木匣。木匣里放了一堆小玩意儿,还有一张花笺。秦婠信手拈起一物件,却是个有机簧的木头小鸭,鸭子雕琢得栩栩如生,其上羽翼画得细腻,惟妙惟肖,机簧一转,那鸭子就能在地上奔跑,看得她笑颜逐开,又展开花笺读起。   其上有龙飞凤舞的字,是王维《别弟妹》的前半首——两妹日成长,双鬟将及人。已能持宝瑟,自解掩罗巾。念昔别时小,未知疏与亲。今来始离恨,拭泪方殷勤。   秦婠便明白了,这匣子小玩意儿都是给她的,只是怕人碎语,故才借着沈浩初的名头交到她手中。不想那位洒脱不羁的云阙先生,竟也是如此心细之人。秦婠再读一遍诗,忽将自家失散兄长的模样与宁非交叠,一时竟有些恍惚。   那厢蝉枝又递来一青瓷扁盒:“此物也是云阙先生送来的,说是外伤圣药,有祛疤除痕之功。”   秦婠转而拿起扁盒,心道南华寺内发生的事连宁非都知道了,看来已传得满城风雨,他却不问缘由,只表关怀,叫她心中感激,遂回屋提笔亲自回信。   因从段谦那里得知,宁非同时参加今年春闱,如今怕也正埋头苦读,秦婠便命人拿了块上好端砚,再开库取了一套陪嫁的玉制九连环,连信一并送去了云庐。   宁非那人,寻常物件根本入不得他的眼,秦婠手里能挑出来的,也就这个巧件了。   却说云庐那厢,宁非接到沈府的回礼,再看那信,信上唤他“云阙兄”,落款却是沈浩初的字,沈浩初年纪比他大,会称他为“兄”的,只可能是秦婠,那字迹又娟秀规整,分明就是秦婠所书。   他拿着信便笑了,一时又想起这两日风言风语听到的秦家之事,忽觉归家之事不宜再耽搁,幸而春闱已然在即。   ————   三月底,春闱至。   沈家阖府都为沈浩文的春闱而紧张,开试前二老爷更是开了宗祠焚香祷告,春闱那日,连沈老太太都亲自将沈浩文送至大门外,许久未曾露面的宋氏也在那日匆匆一现,足见沈家对这场春闱的期待,以及对沈浩文振兴门第的期待。   相较之下段谦的赴试就简单得多了,不过是给老太太和小陶氏行了个礼,就只身去了状元庙,身上的衣裳鞋袜倒是崭新的,都是沈芳华偷偷给做的,再托秦婠送给他。   春闱三场,每场三日,足九天,至四月初。   四月初,段谦的兄嫂抵京,秦婠在外赁了间三进的宅子给他们暂住。段谦家里人口简单,兄嫂膝下只一儿一女,年纪尚幼。小陶氏与段谦兄嫂见过两次,见其人衣裳虽普通,神情却是不卑不亢,未因镇远侯府的名头便有谄媚之色,待人接物谈吐得宜,为人也爽朗,并无京中高门后宅那些弯绕心思,说起话来倒是舒坦,再看那一双小女儿亦被教养得大方得体、进退有度,全无小家之气,连沈老太太见过后都夸段家有寒门贵子之风,小陶氏便愈加满意,待段谦兄嫂更加和颜悦色。   只二房那边将沈芳华的亲事与沈芳龄相比较,暗地里没少嫌弃过这门亲事,沈芳龄自忖要嫁入豪门,在园中撞见沈芳华几次,总以言语相讥,讽她凤凰进土窝。沈芳华只充耳不闻,倒叫沈芳龄自讨没趣。   沈家一人赴春闱,二女将嫁,倒把秦婠忙得又不得空闲。   转眼便到四月上旬,沈老太太忽聊起秦婠十八岁生辰。   秦婠的十八岁芳辰在五月二十,沈老太太会想起是因为许嬷嬷一句话,五月是京城的花神节,而秦婠的生辰恰好是花神节当天,非常好记。   “秦婠,你的生辰倒是个好日子,想怎么过?”老太太念及自沈浩初离去之后,她独自掌府,几番辛苦从无怨言,便想给她好好过个生辰。   这话当着到丰桂堂请安的一众媳妇姑娘之面问出来,多少意味着秦婠在老太太心里地位与众不同。老太太春秋已高,这几年连自己的寿辰都不过问,几曾为一个小辈操心过生辰?   秦婠自己倒无想法,她还记着沈浩初临去前的话,脸一红答道:“老太太,侯爷答应过孙儿媳妇,说是要回来替我过生辰,所以我想等他回来再过十八岁生辰。”   话到后面已变成蚁语,秦婠有些不好意思。沈老太太瞧她这副羞涩模样像极了刚嫁进沈府之时,哪有日常掌家的威仪,便笑了起来,一时又欣慰他夫妻感情和睦,除了膝下尚无子嗣外并无半点不妥,沈浩初那顽劣的脾性更是自打她进门后就愈发沉稳,便愈觉这媳妇是娶对了人。   “成,就依你,等浩初回来后给你热热闹闹地过个生辰。”   秦婠红着脸谢过老太太,回了蘅园。   蘅园那里,有沈浩初寄来的信。   ————   时已四月,江南多雨,雨丝连绵不绝,黛瓦汪的水珠串似的落下,白墙湿霉横生,整个城镇烟水朦胧,似淡墨泼洒的山水画。沈浩初到清洲近一个月,已将这里的人事摸个透,这几天正悄悄带着随行的工部的都水郎中唐枫视察江南一带最大的水坝,位于清洲的苏坝。   唐枫乃是大安治水的一把好手,不过是在三年后苏坝垮塌的灾祸中因治水而出名的,此时名头尚不响亮,不过沈浩初对其记忆深刻,此番视察苏坝便将其带上。   雨已下了十日,竟未停过,近日唐枫与沈浩初接连跑了几个地方,已对当年花费朝廷数百万银子督造的大坝疑窦丛生。   这日日暮时分,二人方从坝上回来,为了不耽搁来回时间,沈浩初借住在坝下小村的村民家中,院落简陋不过篱笆围起,茅舍三间,在这多雨的季节潮湿非常,连被褥都是湿沉的。   “侯爷,您这鞋子?”唐枫打开篱笆时瞧见沈浩初那鞋子。   坝下就是千顷良田,土壤被雨水浸得湿软,一不注意就踩得满脚泥,沈浩初才刚不知踩到何处,皂青的鞋面上已是泥痕斑斑。   那鞋不甚起眼,用料也不考究,只是针脚细密,极为耐穿,唐枫知道这鞋是侯夫人亲手纳的,沈浩初珍之非常,每有脏污就会用细鬃刷子刷去泥污,再放到灶火旁烤干。   凭心而论,像沈浩初这般分明含着金汤匙出生却不辞艰辛为民谋福的人,唐枫也是佩服,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非但毫无架子,甚至称得上亲民,倒叫唐枫大为折服。   沈浩初看看自己的鞋,眉头微蹙,很是不舍。时间紧凑,秦婠就来得及纳了这一双千层底的布鞋,比外面的鞋子不知好穿多少倍,他既舍不得穿,可又不想穿外头的鞋,每每都矛盾。   如今看到满鞋的泥痕,他更是心疼,进屋摘了斗笠就想去刷鞋,沈逍却在这时抱着包袱进来了。   “侯爷,夫人给您捎的信和东西。”   信和东西只能寄到清洲的驿站,沈逍今日去清洲城办事,顺道替他取回来。   沈浩初打开包袱一看,里头是新做的春裳一套并一双鞋,信上有她娟秀的字,他一看就笑了,约是他在上一封信上提过自己舍不得穿那鞋,所以小丫头赶着又纳了双捎来,还在信上叮嘱他别舍不得,穿坏了再做就是。   一时想起秦婠的模样,他心头大暖,不觉又记起她的十八岁生辰。五月转眼也要到了,不知他来不来得及回到兆京。清洲这里的局势,远比他想象得要复杂许多,早已脱离贪腐案的范畴。上辈子后面几年发生的事,不过其中皮毛而已。   江南王的野心,昭然若揭。 作者有话要说:  以最后一段向你们证明,你们的沈叔叔目前安好,不用担心…… 刚才把《窃皎》的预收坑弄出来了,不过这个坑可能不会写,这段时间被数据虐到怀疑人生,以至下个文一直没定,可能是《美女修成诀》吧,写点能哄自己开心的。《窃皎》或者《迢迢》,看情况吧,收藏好会提早开,势头不妙的话就等着……过一两年也许会写,因为我现在写的文也都是两年前的坑,哈哈。 原谅我这个正在怀疑人生的写手吧,不敢称作者,也不敢称大大,写开心吧。 第111章 庄子   四月上旬,兆京人议论最多的就是三年一次的春闱。对沈家而言,这却是注定忙碌的月份,一来有清明祭祖之事,二来沈芳龄的纳征日就在春闱结束的第二天,秦婠虽不管她的亲事,但阖府布置、置礼宴客这些她却是要亲自过问的,再加上段谦兄嫂抵京,秦婠自是忙得脚不沾地。   纳征是儿女婚嫁之中仅次迎亲的大礼,杜家的人会在那日请全福人并媒人将聘金、聘礼送到沈家,经此一礼,这婚便已成约,请期之礼虽排在纳征之后,但婚期却由两家长辈一早商妥,到时不过走个礼,亲迎日挑在五月十五,纳征后一个月左右。   因着婚期将近,近日来沈家走亲访戚的人不少,宋氏也不好一直关着,出来的机会就多了,常往老太太屋里跑,同老太太一起陪客,每每都带上沈泽念。沈泽念算是沈府这一辈唯一的男丁,生得也机伶,每每都让到访的客人羡慕赞叹,给老太太面上添光。   人一旦上了年纪,对子嗣便尤其看重,各府夫人间攀比的,多有各家子孙,一来二去的,老太太就默许宋氏的作法。明眼人都看得出宋氏此举多少有拿沈泽念换老太太欢心的算盘,秦婠自也明白,只是宋氏最近老实,除了讨老太太的好之外就没做别的事,她也动不得。   这日又来了两府的太太,在丰桂堂里陪老太太说话,秦婠带着沈芳润和芳善过去禀事时,恰听到屋里传来阵阵笑声,原是宋氏让沈泽念背诗,沈泽念小大人般在堂间摇头晃脑地背起诗来,逗得围观者击掌不已,赞扬声没停过。   “老太太和二太太好福气,府上有这么个机伶乖巧的小公子,真真叫我羡慕。”有人恭维起沈老太太和宋氏。   “你别夸他,再夸下去他就得意得没人降得住他了。”宋氏打趣一句,把沈泽念拉到怀中。   “听说赵太太府上前些日子又添了个小公子,定也聪明机伶的很。”这却是三房林氏的声音,一贯的轻柔,随意搭着话。   马上便有人附和道:“可不是,她家这都第四个小公子了,也是福气得很。”   最先恭维老太太的那赵太太马上客气道:“哪里的话,你是不知家里孩子多了闹腾得紧,每日搅得人耳根子不得清净,镇日调皮捣蛋没个安生,我都恨不能避到侯府来讨个清净。”   虽是自谦,可那话中不无骄傲,沈老太太面上的笑便淡了些。   “快别这么说,小侯爷如今也娶了媳妇,恐怕老太太膝下很快就要孙儿满地了,不得清净了。”马上就有人打了圆场。   “老太太,这侯夫人嫁进府也快一年了吧,还没个动静?”那赵太太便忽然压低了声音,“我认识位大夫专给女人调理身体的,要不请他来府上给夫人调养调养?待到小侯爷回来,指不定一举得男?”   沈老太太笑容更淡一些,不动声色地看着沈泽念,秦婠踏进堂间时,正好听到老太太喜怒不明的声音:“他们年纪都还小,浩初又不在身边,不急。”   赵太太还要说什么,因见秦婠进来忙收了嘴,宋氏只抱着沈泽念不搭腔,看起来很有祖孙和乐的模样,眉间隐约的得意,林氏低头饮茶不语,仿若置身事外。秦婠眼眸半沉,只觉林氏话虽少,可每次一开口,状似不经意地闲聊搭话,却次次都能挑起两房暗斗,初时她只当巧合,可来来回回已经好几次了,便不再是无心之语。   “你怎么过来了?”沈老太太见到她,面色柔和许多。   因最近事忙,老太太免去她的晨昏定省,让她安心理家。   “这不是马上就到三妹妹纳片之日,我琢磨着把园子收拾一番,好接待杜家的人,就让六妹妹、七妹妹搭了把手布置园子。她们与三妹妹年岁相当,玩得又好,最知道三妹妹的喜好,如今按着她们的想法已经将园子收拾妥当,是来请老太太去园里转转的。”秦婠带着沈芳润和沈芳善上前。   沈老太太目光先扫过林氏,见她毫不关心地搭着眼皮看帕上绣,这才将目光又转到沈芳润和沈芳善身上,她二人近期跟着秦婠学习,精气比之过去大有不同,那起忸捏的小家子气已尽去,有几分端庄贤惠的大家闺秀之度,让堂间坐的几家夫人都为之侧目。   毕竟接下去沈府就剩这两个姑娘待字闺中,秦婠常带着她们四处走动,也是存了给她们长名声的想法,以便日后寻亲,否则这两个爹不在娘不亲的姑娘在沈府就像两个隐形人,外人均不知晓。   沈老太太心里清楚,便神情温和地问道:“你们且同我说说,都布置了哪些地方?”   秦婠接过雁歌送来的茶,坐在堂下,轻抿一口,朝姐妹两递了个鼓励的眼神。沈芳润便大大方方地回答沈老太太的问话,将园子里的事务逐一回禀,沈芳善偶尔接话,补上姐姐未尽之处,二人一个干练一个沉稳,说话有条不紊,不论老太太问什么,她们都接得上话,进退有度,倒叫几位夫人不禁多看了两眼。   秦婠含笑点头,很满意她们的表现,目光不经意间逡巡过堂上诸人,忽瞧见林氏怔怔盯着姐妹两人,听得极其认真,并不似从前表现那般无动于衷。   她便记起小陶氏曾经说过的话——这姐妹二人从出生就被带离林氏,由老太太寻的人教养着,从未接近过生母,母女三人并不亲近。   也许,不是林氏不想亲近,而是身不由己?   不得而知。   “你把她们教得很好。”姐妹两个回完话,老太太面露一笑,朝秦婠赞道。   “自家姐妹,应该的。”秦婠谦道,再看林氏时,她已又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   送走了丰桂堂的客人,沈老太太总算松散下来歪在榻上听秦婠说话。   屋里已经只剩秦婠和许嬷嬷两人,秦婠向老太太请示一件事。   “过两日孙媳妇得些空,想带两个妹妹去庄子上走走,一来让两个妹妹散散心,二来年前几个庄子上缴租子时报了灾,收成不好,租子比往年短了四成,孙媳妇想去瞧瞧情况,若果如庄头所言,料想这几个庄子的百姓日子不易,咱们该施些粥药米粮予他们,以彰侯府悯恤之恩。”   沈老太太眼皮子一跳,头仍半垂着,露出花白的发髻对着秦婠。   “夫人想去哪个庄子?”半晌,许嬷嬷小心翼翼开口问她。   秦婠笑道:“聚合庄那一带吧,靠着三清山,风景不错,两个妹妹可以散散心,那边几个田庄都是报过灾的,正好挑两处走走。”   “行了,就依你所言,你去安排吧。”沈老太太斟酌片刻,沉声道。   “是。”秦婠应诺,又与沈老太太聊了几句话便回了蘅园。   堂间炉烟熏缭,淡淡佛香弥漫满室,老太太轻叹口气,坐起身子,许嬷嬷忙前来扶她,一边又挨着她的耳根道:“您真要让夫人去?夫人是个聪明的,怕是已经发现了什么。”   “该发现的瞒不住,随她吧。若真是个聪明的倒好,这家迟早要交给她,有些事她也迟早要知道。”老太太咳了两声,觉得肺里抽抽地疼,许嬷嬷给她拍了良久的背才算缓过来,又道,“迁址的事办得如何了?”   “奴婢已寻到一处稳妥之地,过些时日就能迁了。”许嬷嬷道。   沈老太太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   秦婠从丰桂堂出来满腹心思,并未立刻回蘅园,而是拐去校场。   从南华寺回来后,安插在三房附近的眼线曾来禀过一件事,说是林氏在她去南华寺祈福那两天里离过一趟府,她去查了沈府的马车记录,却并未发现有这记录,不过账房那厢记的账上,却多出一笔香油支出,并没写用在何处,秦婠问过账房沈意,沈意只说是每季例行的香油钱,添往各个庵庙,是老太太支走的,至于添到哪处,他也不知。   秦婠便想起栖源庵来。   而另一方面,沈芳龄近日气焰又起,一扫先前由于嫁妆以次充好而带来的郁闷,秦婠打听之后方知,沈芳龄放出话来,说自己的压箱银两竟有一万两之数。   这着实叫秦婠吃惊。她的嫁妆公中五千,老太太三千,拢共就八千两,采买嫁妆之后,就算宋氏愿意再贴补,也不可能有一万两之数。可秦婠去查过沈芳龄的嫁妆单子,确实在其间看到一万两的压箱银。   联想到栖源庵附近几处庄子易主,她不得不怀疑这笔巨额银两的来历,这一有些空闲,她便决定亲自去趟栖源庵。   “什么?你要亲自去栖源庵?”何寄闻言表情顿凝。   上次南华寺的伤,恐怕都没好全吧?她额前刘海下面还隐约可见淡淡的疤痕,这又要往外跑,何寄不免担心。   “嗯。我想亲自过去瞧瞧。侯府常给栖源庵捐香油,我以镇远侯府的名义过去,他们不敢拦着我。”秦婠这便算是先斩后奏,她并未和老太太说自己要去栖源庵。   “我怕会有危险!”何寄眉头紧蹙,若非近日他不得空,早就去栖源庵查探,哪要她亲自过去?   “没事,我会小心的。你不知道,我托北安叔叔查过,栖源庵附近那几个庄子,庆喜庄、庆源庄、旺平庄这三处已经易主。”秦婠也不隐瞒,直接道。   “怎么可能?这是公田,况且……”何寄一样惊讶。   有半句话他没说出,虽然对这几个田庄早有怀疑,但他没料到竟然易主,要知道上辈子,到他死之前,他还看到这三处庄子的庄头前来缴租。就算重生有变数,也不至于变得这般离谱。   秦婠却盯着他:“你怎知这三处都是沈家公田?况且什么?”   这话,便有试探之意。   何寄收声,不答反问:“你几时去栖源庵?”   “后日。”   “我同你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来吧来吧,嗨起来吧。 第112章 佛骨   第三日,天放晴。   秦婠果然带着沈芳润和沈芳善姐妹两个出府,三人只坐了一辆马车,往三清山方向驰去。前几日雨水不断,官路上铺了满地残红来不及扫去,沾在马蹄与车轱辘上,看得趴在车窗上的沈芳润一时泛起清愁,被沈芳善取笑了几句,满车都是笑声。   秦婠坐在车里,只含笑不语,想着自己分明没比她们大几岁,怎么就少女愁春的时候呢?后来又一想,自个儿比她们多了上辈子五年时间,心早就老去许多,便也释然而笑。   聚合庄是三清山下最大的一个庄子,不过这个庄子上年报了雪灾,收成比往年少了三成,上缴的租子就少了许多。不过就算如此,聚合庄也是沈家所有田产里最肥沃的庄子之一,纵少了三成,也比旁的肥厚许多,所以这里庄子建得也漂亮,多是青砖黛瓦的大平房,庄中仓廪实,鸡鸭牛羊随处可见,又倚着三清山,风景也怡丽。   车帘子一拉开,触目所及便是无垠田地,似青绿的豆腐伏于旷野之间,稻草人高高驻扎,身上绑的赶鸟的布条随风而扬,田垠间是放养的孩子赤脚奔跑,看到有马车驶来,便好奇地一拥而来。   沈芳润和沈芳善久居深闺几曾见过这等野趣,当下便左顾右盼好奇极了,小一点的沈芳善更是抛开素日沉寡,只将一双盈盈大眼贪婪地望着窗外景象。秦婠捧着珐琅彩的小香炉,里头焚的是些花果干,香气淡而清,她瞧着沈芳善那眼睛,有些心疼。   都被关得太久了,外头的天地是什么模样,她们一点不知。   马车进了庄子,庄头亲自带人站到村口迎接,将马车迎往祠堂。祠堂后面是全庄建得最好的宅院,庄头得了信连夜带人将那院落收拾妥当,给秦婠几人暂住。秦婠与两个姑娘缓缓下了马车,看那宅院前后两进,中庭宽阔,墙柱新漆,屋里被褥椅垫皆是簇新,虽比不得京中,却也干净舒适,她当下便向庄头笑道:“有劳周庄头了。”   周庄头是个憨实的庄稼人,不大会说客套话,只是谦道:“夫人大驾光临,这是敝庄应该做的。”   秦婠笑了笑,坐到上座,茶水送来,是加了蜜的八宝茶,又香又甜,她饮过两口,方将随行的朱管家和账房沈意都叫进房里,开始问庄上的事。一时问起今年春天雨水情况,又问种的稻谷长势,几月可收,还有庄民生计,并上年雪灾的影响,等等诸如此类。周庄头坐在椅上逐一答过,只道上年雪灾对聚合庄影响倒不算大,但是附近其他几处庄子却都遭了罪。   “南边稍好些,北边情况比较糟糕,像庆喜、庆源、旺平这几处庄子,土地本就贫瘠,遇到雪灾更是颗粒无收,还要缴租子,今年可就难过了。粮食储备不足,好些户人家都吃不上饭。”周庄头说起周边情况一脸同情,不住叹气。   “这几处庄子离这儿多远?”秦婠眉眼不抬地问道。   “都在我们庄附近,就是庆喜庄偏僻了些,在庆源和旺平中间还要往山里头去,往南往北来回也要半日时间。如果夫人都要走访一遍,没个三、四日是不够的。”周庄头回道。   “我们只能在庄上呆到明日日暮就要回。”秦婠斟酌片刻,道,“这样吧,今日先在聚合庄附近走一走,明日我与朱管家分头走,朱管家你与沈意去北边几处庄子看看情况,庆喜庆源旺平这三个地方情况比较糟,我想亲自去。六妹妹、七妹妹,你们两个留在这里,明日叫周嫂子带着你们到三清山转转。”   语毕她又柔声吩咐随行的婆子丫鬟:“你们几个要服侍好两位姑娘,跟紧她们,别自己贪玩倒把姑娘弄丢了,那我回来了可不能轻饶。”   人事安排一定,众人无不应声,无人有疑。   秦婠便起身往外,边走边道:“周庄头,烦劳带我先在庄上走走吧。”   “是。夫人请。”周庄头见秦婠年纪虽轻,行事作派却沉稳非常,也不见她如何冷面发威,可几句话出口,带来的人竟无一人敢置疑,心里便愈加尊敬。   在聚合庆走了大半日,夜里沈家人就宿在祠堂后的宅院里,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秦婠又再细细叮嘱了众人几句话,就带着三个随扈,和秋璃、谢皎坐着一辆马车往庆喜庄去了。   ————   四月桃李花盛,田间小道虽不若官道好走,不过车帘撩开便能瞧见两边山上盛开的野桃花,轻粉满树,似一夜绽放,未遇雨袭风卷,开得那叫一个漂亮。   何寄牵着马倚在桃树下,手里转着折下的一枝桃花,正闭着眼等秦婠。车轱辘的声音由远及近,他睁开眼,瞧见狭窄山道上驶来的马车,车窗里钻出个乌油油的脑袋,正冲他笑着扬手。   近了,他便看清,秦婠乌油的发间簪着两簇新摘的桃花,脸上脂粉未施,颊上是淡淡桃晕,鲜活健康,笑容由心而生,唇瓣两点梨涡比桃花还甜。   他轻斥一声,纵马到她马车旁边,得她一声“何寄哥哥”,也不回话,只将手里桃枝递予她。她笑嘻嘻接下,晃着花把下巴搁在窗棂上,眉眼弯弯,容色照人,逼得何寄不得不将目光挪开,怕太过直白的眼神引她怀疑。   “就带了这点人?”看了眼她的随扈,何寄问道。   “人多了打眼,这几个都是侯爷留下的,功夫好,也信得过。”秦婠答道,又问他,“咱们先去庄子,还是先去栖源庵?”   “先去栖源庵。此庵地处荒芜,趁着天色正好早些过去,不怕迷道。”何寄见她双眸直往自己这匹枣红的马儿身上瞟,便笑道,“怎么?你想骑马?”   他记得,太妃寿辰那日,她曾沙场策马,丝毫不逊曹星河,而上辈子他们夫妻五年,他都不知她竟会骑马,且马术如此精湛。   秦婠撇唇,道:“不骑,每回都输给你。”   何寄笑出声,是重生以来最爽朗的一次:“那我下次让你一段路。”眼里有些得意,觉得自己就是在西北与她并驾齐驱的何寄。   秦婠却忽然收声,只盯着他。阳光下的少年神采飞扬,是上一世的她再不曾见过的洒脱。有时她觉得他不像她心里何寄,有时她又觉得他就是那个何寄,有着相同的侠气。   “看我作甚?”何寄被她看得心慌。   秦婠收回目光——在西北赛马,不管是他有心相让还是二人确实棋逢对手,她从没输给过他,都是平局。   “何寄哥哥,连姨近日身体可好?我听说她又病了。”她转而问起连氏。   何寄眉色一落,不无担忧:“嗯,从上年开始,她的病就反反复复,一时好一时歹,请了几个大夫都不管用,总难断根。这个月病情又加重了,如今正卧床养着。”   “连姨早年太过操劳,伤了身子,又失之调养,这辈子不容易,等这趟回去了我请位太医院的先生去给连姨瞧瞧身子吧。”秦婠仍旧趴在车窗上,与他闲谈。   连氏寡妇带大儿子,又要赚银钱,又要照顾儿子,早年在西北过得艰难,损了身子,早就染上顽疾。照上辈子的记忆,连氏在何寄去了以后身体就一落千丈,不过数月也跟着走了,这辈子连氏比那一世活得久了些,但顽疾仍在,不过药石吊着,时好时坏,也不知这辈子命数几何?他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若然其中一个不在,剩下那个便孤苦伶仃,连氏每常为此伤神。   何寄谢过她的心意,却闻她提及另一事:“连姨眼下最关心你的终生大事,上回在琢品记的时候,你提过你有意中人,怎不见你告诉连姨,好让她替你去求亲?连姨眼下最关心的就是你的终身大事,你若是娶妻,指不定她心里一高兴便百病全消?”   秦婠想起那根玉兔抱桃的簪子,何寄说过是买给他意中人的。他这人也是心高气傲,即便手头紧凑,买簪子的银钱却也在数日后就尽数送还到她手里。   何寄攥紧了马缰,唇忽抿作直线,良久方回她:“她嫁人了。”   马车磕到一处石洼,车身震了震,秦婠手一松,攥着的桃枝便落地,被车轱辘碾过,“嘎吱”一声断裂,桃花被碾进泥水,不复初色。   “倒是可惜。”秦婠替他惋惜。   二人间忽然无话,陷入沉寂,秦婠缩回脑袋坐进车里,何寄目光方似起火一般,烈焰滔天地隔帘而望。   他从未试过这样隐忍地喜欢一个人——再多的骄傲,都愿意折作那枝桃花,碾入尘埃。   接触得越多,越无法自拔。   这与他当初爱慕秦舒并不一样,未得秦舒,他虽有遗憾,却是怨忿胜于难过,久了便淡了,他在乎的只有自己而已,所以求来重生,求来自己想要的生活,变成他想成为的人。   这本来很完美,但秦婠却是其中最大变数。   ————   四月午时的太阳已有些炽热,不过山野间草木繁盛,却透着丝丝阴凉。栖源庵被一片荒芜草木遮掩,确实偏僻得紧,马车走得近了才能远远看到六角的塔顶。   “那是佛骨塔吧?”秦婠步下马车,问何寄。   “是。”何寄将马拴在附近的树荫下,前去带路。   从这里到栖源庵,已无可让马车通行的道路,只能徒步而行,幸而距离并不远,只是山道难行,秦婠不免还是走出一头薄汗。   庵门被茂密藤萝所掩,有几朵朝生夕谢的勤娘子点缀其间,颜色绮丽。跟在秦婠身后的随扈上前拍门,不多时庵门被人打开一道缝隙,后面有个素衣尼姑只露出半张脸,警惕地看着外面,见到是男人后冷喝:“这里谢绝男客。”说着就要关门,却被随扈紧紧按着门。   秦婠见状上前,见那尼姑已是三十左右的人,便道:“这位师太,我乃镇远侯夫人,这两日在附近田庄视察农情,听闻贵庵乃由我家供养,便想来神明前上柱清香。”语罢,她招来谢皎。谢皎手中已提有藤篮,其中放着香烛果品等物,秋璃更是取来秦婠掌家所持的沈府玉牌置于那尼姑眼前。   尼姑听到“镇远侯夫人”几字里,脸色就已变了,话也不多说半句,门也未关便飞身转入庵中通禀。秦婠也不贸然闯入,只站在庵门口侯着,一会儿功夫,庵门忽被人彻底打开,里头迎出三个衣着相同的尼姑,正中那个年岁大些,脖上挂着串佛珠,朝秦婠合什拜倒,道:“阿弥陀佛,不知镇远侯夫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夫人恕罪。”   “师太客气了,是我不请自来才对。不知师太法号?”秦婠略作颌首便带着人进庵。   “贫尼法号惠圆,乃这座庵庙的住持。”惠圆师太客气回答,又面有难色地看着秦婠身后的男人。   秦婠便令几个随扈在庵门处侯着,只带着何寄同行,惠圆见她面上已无回旋余地,又看何寄冷面抱剑,便只能任之,道:“夫人,敝庵供奉的是千手千眼观音大士,让贫尼带夫人前去上香吧。”   “不急。”秦婠笑了,道,“外头一片荒芜,此地却别有洞天,风景雅致,我想先在庵里走走,再行上香。”   惠圆待要阻止,秦婠却已径直往庵后走去。栖源庵建得清幽别致,风景开阔,大殿正后方便是何寄口中的佛骨塔。秦婠一路疾走一路看,在庵里看到不少女子,除了已削发出家的尼姑外,还有些穿着素衣带发修行的女子,似乎都在收拾东西,见到他们几人纷纷吓得退入屋内,只把已收拾妥当的箱笼放在院中。   秦婠眯起眸,这是要搬走?   “夫人,里面无甚可看,请夫人止步。”惠圆陪着她急道。   秦婠却道:“我瞧那塔建得漂亮。”   “夫人,那是不祥之地,夫人快别往前,省得沾染祟气。”惠圆劝道。   天际却有鸟儿扑翅声响起,秦婠抬抬,瞧见那七层佛骨塔上的最高处开的扇小窗中飞出一群洁白鸽子,绕着塔顶飞了两圈后纷纷落下。她展眼而望,小窗里黑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有人在塔里饲养了鸽群?   “好乖巧的鸽子。”秦婠夸了句,满面兴趣,拾步而去,不理惠圆劝说。   走出一片花圃,那佛骨塔全貌已然近在眼前。   她驻足,看到塔前站有一人,鸽群落在他四周地上,洁白羽毛散了满地,这人掌背托有一只洁白鸽子,正朝坐在石墩上的另一人温柔而笑。   秦婠怔住。   站的那人年纪不大,眉目清秀隽永,只是肤色苍白,似久不见阳光之人,病态的白着。   他看起来,有点像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啵儿~~ 写了个《窃皎》的开头扔在微博上,正在犹豫要不要放过来,哈哈…… 第113章 身份   在秦婠想出那人长得像谁时,她身边的惠圆忽厉喝出口,尖锐的声音几乎刺破秦婠的耳膜。   “明烟!”她只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塔前的两人仿似惊弓之鸟,鸽群突飞,翅膀扑棱声乱作,直往秦婠面门飞来。才刚还平静和谐的景象转眼被破坏,这群看起来可爱的小家伙显露出突兀的攻击性,将秦婠惊得退后两步,何寄目光冷凝地踏前,袖风划圈扫过,鸽群扑棱棱地掠过他飞向高空,留下几片羽毛缓缓飘落。   秦婠目光从何寄身侧穿过,瞧见塔前两人已经站到一起。石墩上坐的原是个姑娘,此时已站到那年轻男人身前,垂着头,眼珠子却不断从低垂的眼皮下窥探他们。她很瘦,面色蜡黄,五官生得都薄,薄唇狭眸,容貌普通,头发毛燥枯黄,随意绑在脑后,身上衣裳洗到褪色且打了许多补丁,脚上布鞋破了个洞,大脚趾从里头钻出,秦婠看得出来,那鞋短了顶着脚。   “你们在做什么?”惠圆也被鸽群吓了一跳,此时惊魂未定地骂了两人一声,又朝秦婠道歉,“夫人,实在抱歉,惊扰到你了。”   “无妨。”秦婠淡道,目光仍在塔前两人身上流连不去   两个人都很紧张,但站在那姑娘身后的年轻男人显然更加紧张,他半侧着身,垂头看地,手悄悄地紧拽那姑娘的衣角,恐惧并且瑟缩。他也很瘦削,衣袍穿在身上像挂在竹竿上,个头不高,就比那姑娘高出半头左右。   “师太……对不起,我不知道今日有客。我们要搬离此地,我来帮他收拾东西,见他……他舍不得鸽子,所以带他出来放放鸽群。”明烟磕磕巴巴地回答,头稍稍抬起,看着秦婠身上华贵的衣裳,露出丝无措的羡慕。   “带他回去!”惠圆喝骂的时候,也在留意秦婠的神色。   秦婠并无异色,只问惠圆:“他们是何人?为何住在塔内呢?这塔又有何名目?”   “回夫人,明烟是敝庵收留的孤儿,在庵里做些杂役。这塔名为佛骨,里面……收有高人舍利子,所以找了个人守塔。”惠圆目光闪烁答道。   “全庵都是女子,只有他一个男人?他叫什么?”秦婠盯着两人背影又问道。明烟已转身扶着那男人入塔,他一增动,秦婠方发现他宽大的衣袍之下,脚踝竟被铁链锁着。那铁链子很长,一直没入塔内,随着他的脚步摩挲着地面,发出轻微沙沙声。   从头到尾,他就连个反抗的目光都不曾露过,逆来顺受似乎早已接受这样的境况。   显而易见,他是被人囚禁在塔里,终日不得见阳光,所以皮肤才白得那样病态。   “他……他叫……浩允。”惠圆犹豫许久,咬牙说出这个名字。   浩允?   似乎有东西撞上何寄和秦婠的心,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均从彼此眼里读到某种不可思议的想法。秦婠又再望向那二人,明烟扶着浩允已要步入佛骨塔阴沉的塔门内,浩允仿佛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般,突然回头。   不论过去多少年,秦婠都始终记得那个眼神。   像长年蛰伏在黑暗中的蛇类,忽然吐出蛇信扫过她的皮肤,冰冷粘潮,叫她毛骨悚然。   ————   从栖源庵出来,何寄与秦婠都异常沉默。四月春光分明妩媚明亮,秦婠身上的冰冷却久未退散。   在佛骨塔前撞见浩允之后,惠圆师太的态度便突然强硬起来,坚决不同意他们再靠近佛骨塔。他们又在庵内转了一圈,却再未看到什么怀疑的地方,而惠圆的口风守得更紧,他们探不出什么东西来,因有惠圆守着,他们又无法与其他人对话,时辰眼看不早,他们无法再多逗留,索性告辞。   “他的手……”何寄终于打破平静,他的眼神比秦婠要好,看得更加清晰,“有六指,两手都是。”   这并不是一个正常人。   秦婠陷入沉思,没有任何惊讶,只道:“你觉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何寄有些恍惚:“是。他有点像……”   “侯爷。”秦婠替他说完未尽之语。   轮廓和眉眼,都有点像沈浩初,亦或是沈浩文。沈家的男人,多少都着某些共同的特征。   她忍不住捏捏眉心,这与她预想的结果差得有些远——她以为佛骨塔里藏得,应该是沈家那个消失的大伯,但显然浩允的年纪不对,他和沈浩初差不了几岁。   “这里到庆喜庄,要多久时间。”想不通的事暂且放下,秦婠很快收拾情绪。   “从栖源庵另一头下山,一个时辰左右。”何寄道。   “那我们加快些速度吧。”秦婠跳上马车,利落地吩咐车夫出发。   ————   栖源庵另一侧的山路其实算不得路,只是条捷径,鲜少有人会走,比来时的路险峻许多。路面不平整,多是尖石砂砾,一侧是大斜坡,车夫也不敢加速,生怕有个意外马车翻下坡去,故而虽然秦婠心急,速度仍旧提不起来。   如此一来,她估摸着今日只来得及走完庆喜庄。   走了半个时辰左右,马车忽然缓缓停下,谢皎坐车门前,见状将马车门帘掀开,回答她们的却是何寄的声音。   “秦婠,前面有异常,不能再走了。”何寄策马,比马车要快些,一直冲在最前面探路。庆喜庄这段时间来了许多外人,论及危险要比栖源庵大许多。   秦婠跳下马车,走到他身边:“发生何事?”   “你自己来看。”何寄并没多说什么,而是领着她往前去。   山路弯曲已近山脚,站在这头的崖边,可以直望到对面山脚的情况。借着草木山石的遮避,秦婠掩去身形,看着山脚下一群人来来去去。若是他们的马车再往前,就会被发现。   “他们在做什么?”她问他。   “不知道。上回来的时候,并没发现他们在这里有过动作。瞧他们的打扮和人数,似乎是庆喜、庆源和旺平三庄的壮丁,也不像是江南王的人。”何寄盯着那群人道。   秦婠思忖片刻:“你能不能带我靠近看看?”   “那你要跟紧我。”何寄觉得自己很难拒绝她。   ————   二人放弃车马,自斜坡的荒草丛间悄悄过去,秦婠猫着腰紧紧跟着何寄,就像从前在大西北的沙漠里冒险那样。斜坡之是片小树林,越过树林,就能直达他们站在高处所看到的那处地方。   树林不处茂密,但能很好的将他们的行踪隐匿。若非她与何寄为赶时间挑了捷径,根本发现不了这座荒山下的异常。秦婠与何寄停在树林外,秦婠已出了身密汗,直用手背拭额头与脸颊,走得急,此时她的气息也喘得急促。   林间静谧无声,只有鸟鸣虫吟并草木簌响声。   “我先进去看看,你呆在这里别动。”到了这里,何寄也不敢再冒险带她进去。   秦婠道了句“你小心点”便自觉找了丛茂盛的荒草要躲,可走了两步,又觉得哪处不对,便转身拽住他欲离的衣袖,压着声音道:“等等。”   何寄不解,她四下张望一番,寻了块两个拳头大小的石头递给何寄。何寄立刻明了,心道还是她细心,当下将这石头贴着地以内力掷出。石头滚入树林里老远,似乎绊到贴地的细绳,牵动了机关,只闻得“咻咻”破空之声,林中竟暗藏弩/机,数支利箭射出,看得二人色变。   一支羽箭朝林外射来,正冲着二人所站之位,势如流星。秦婠呼吸凝滞,危急关头双脚却如沉铅,幸而何寄身手敏捷,将人一把拽了跃入秦婠方才要藏身的草丛里,拉着她蹲到地上。羽箭落地,秦婠惊魂未定,刚要开口,却被何寄紧紧捂住嘴。   “别说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秦婠心脏怦跳不止,急促的气息都泯于他掌中,只余一双眼眸睁得老大。不过片刻林中就有脚步传来,由远及近。何寄将杂草拨开些许,秦婠便看到林中奔出两个手执长刀的黑衣人,身手矫健显然有武功,并非庄上农人。这些人耳目聪敏,秦婠气息太大极易被察觉,故而何寄才掩住她的口鼻。   那两人走出林外搜寻,拿着刀剑在四周围的草丛中乱刺。找了一会,并没寻到何寄他们藏身之处。   “没有人。会不会又是山兔野狐误触机关?”其中一人开口。   “不管是什么,小心为上,免得坏了大事。近日燕王已对此地有所怀疑了。”另一个声音更加沉稳。   秦婠听那声音,已经离他们很近。她勉强镇定,保持身体不动。耳畔荒草突然一动,似有锐器刺入,还没等她反应,何寄已经按着她的脑袋把她往怀中一藏,又弯腰和她一起压到地上,秦婠眼角余光瞄见森冷刀光堪堪擦过自己鬓发。   那刀在草丛里来回拨了几下才收回。   “回去吧。”那人终于确认无异,唤同伴一起走回树林间。   听到脚步渐远,直到再也没有声音,何寄的手才松开,秦婠半伏在地上,呼吸总算畅快,她也意识到危险已经远离,方动动身体要直起身,可转身之机方察觉自己还被何寄按着头搂着,情急之下男人的手劲力很大,生恐危险发生,他的目光便再隐藏。   秦婠看到直白灼烫的眼眸,他的情绪来不及遮掩。   “没事了。”她陡然一惊,拂开他的手。   何寄有些控制不住心绪,只能飞速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忽听秦婠压低的疼呼,一转头却见她又坐到地上,五官缩皱地抱着脚。   刚才躲箭时何寄拉得仓促,她并无武功,身体没有应变之力,被强拉着跃进草丛时伤了脚踝,这会一动才刺刺疼起。   “怎么了?”何寄回身把剑扔在地上,蹲到她面前。   秦婠只是摇头,欲缓过这阵疼劲再站,何寄见她这模样却顾不上许多,嘴里只道“可是伤到脚?我看看。”说着便用手去抓她脚踝。秦婠没来得及缩回脚就被他的手捏住小腿,一时涨红了脸,急道:“我没事,你放手!”他压根没听她的话,只去脱她的鞋,秦婠急了,伸脚便踹在他胸口,力道不算大,却也让他向后晃了晃,手上力道松开些许,她趁机收回脚,用裙子一盖。   “我都说了我没事。”她压低的声音有些急有些怒。   何寄再望她,她那水亮的眼里是两人泾渭分明的关系。   他不是她丈夫,碰不得她。   心里不知为何升起无名怒火,哑忍在胸,何寄久未言语,秦婠却已经站起,一瘸一拐往回路走,嘴里是强自镇定的话:“里面太危险,我们两不能再探了,回去吧。这件事,你要立刻禀报燕王和卓大人。”   这事已经不是她独力可查之事,她不能再贸然插手。   话说了几句,她没听到何寄声音,转头一看,却见何寄还站在原地,眼神晦明难辨地盯着她,她突然间就想起一个人来。   那人,也曾经用这样的目光盯着她。   一瞬间,属于上辈子的记忆翻天覆地涌来。   何寄在她眼里看到恐惧和厌恶,比之刚才面临生死绝境时的恐惧更甚,一如前世他死之前,每回遇见她,都能在她眼中看到类似的神情。   像被蛛网困住的蝶,挣脱不得。   那是对真正沈浩初的恐惧。   她不希望他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写快一点吧,我也想我家沈叔叔了…… 第114章 生杀   草木扑簌簌作响,有风吹过,秦婠汗涔涔的身体一阵发冷,倾泻过多情绪的眼眸飞快沉下。约是意识到何寄不过一片好意,他刚刚还救她一命,而自己的态度委实太差,秦婠半垂下头,道:   “对不起,刚才我急了些。我的脚没事。”   何寄不再接话,面无表情地拾剑站起,长步迈开,擦着她的肩越过了她。秦婠只得跟上,可他步子走得飞快,她瘸着脚每走一步脚踝都刺疼,怎么也追不上他,没几眼他的身影就消失荒草间。秦婠心道他这是生气了吧,她有些内疚,闷闷走着,幸好还记得路,只是没走几步就听得荒草尽处有“笃笃”声音传来。   拔开草丛,她就看到何寄站在一棵小树前,正以剑劈下段儿臂粗的树枝,又以剑锋削去枝叶,将粗刺刮干净,递到她眼前。   “拿着上山吧。”何寄平静道,眼中风雨尽去。   秦婠道声谢接过树枝,放在地上试拄两步,心中已是五味杂陈难以言喻,他此时将步子放缓,带着她从来路慢慢回去,只是一言不发。秦婠不习惯这样的沉默,她与何寄从前有说不完的话题,总是吵吵闹闹没有停歇,愈发让这沉默在她心里显得异样起来。   “何寄哥哥,你将来有什么打算?”秦婠找了个话题缓和两人间的气氛。   何寄不解她的问题,她便解释:“你打算当一辈子大理寺捕快?”   倒不是她看不起这份差使,只是捕快这行当几乎没有升迁的可能,俸禄微薄,也不能再参加科举,以何寄的本事做这差使,算是屈才了。   “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他反问她。上辈子是个纨绔,这辈子是个武夫,纵有年少轻狂的意气也早被磨平。   “我记得你说过,习武者保家卫国,要么济世苍生惩恶扬善做个大英雄,要么便征战沙场为国效力做个大将军,难道你忘了?”秦婠看到他眼中棱角摧折的失意,像硬生生剪翅的鹏鸟。她便又觉得,他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   何寄笑了笑,她是了解他的,或者应该说,她是了解何寄的,而他恰巧与何寄有那么一星半点相似。   “我已经向卓大人请辞了,下月起正式转投燕王殿下麾中。”   秦婠的树杖重重撞向地面,她眸中惊喜:“真的?!恭喜你,有燕王殿下的赏识,你何愁有志不得展?”   “但愿吧。”他道。沙场征战,离京万里,也许他有生之年,真能见到她心里的大漠雪山,只是再不能见到她……   ————   四月樱花始盛,兆京皇城内的十几株樱花都开了,不过京城气候不合,那樱花开得并不繁盛,这几日又逢雨季,风雨飘摇打落满地樱花,枝头上开的只剩些残花。难得今日天晴,玉福宫的主子张婕妤带着两个宫娥到此采些樱花回去入食,一时兴起,又状似无心地在樱花树下作舞。   初夏的天还凉,她却着轻薄襦裙,臂间挽着长长的披纱,梳着小丫头一样的发髻,转起圈子时裙摆打开像伞一样,确有几分风情,若树上的花开得再好些,这动情起舞的画面,也许就不那么突兀了。   “皇上不下去看看?”燕王霍宁陪着皇帝站在半山腰的凉亭里,居高临下看着起舞的人。   霍熙饶有兴致地盯着张婕妤,神色温和笑若动情,只那一双眼,凉薄沉冷,未将那舞那人看入心中。   宫中女人的小心思在他眼皮下无所遁形,哪有什么巧遇?哪有什么无心舞花?不过是事前买到他的行踪,在这里上演一场所谓缘分罢了。霍熙心情好的时候,会配合她们做个温存体贴的帝王,心情不好的时候,连看一眼都懒。   “花都败了,有何可看?”今天他心情不好也不坏,虽然看了却不打算理会,“今日找皇兄进宫,是有事交给你去办。”   “皇上请说。”霍宁道。   “曹星河进京已逾半年,前些日朕收到西北来信,曹家要接她回去完婚,朕想派你送她回西北。”霍熙缓道,目光落在霍宁渐渐攥起的拳头上。   可这不是他要给霍宁的主要任务。   “皇兄,我希望你在送她回西北的路上,杀了她,以江南王之名。”   “啪”霍宁手里拈的瓷盏被捏碎,开口时声音喑哑:“为什么?”   “曹星河此人不能嫁入回纥,西北曹家早有勾结回纥外部之心,曹星河手段非比常人,若和亲回纥,迟早酿成大患。西北掖城我不想再受制于人,而皇兄你征战多年,难道不想远驱外患,永保大安平安?”霍熙知道,他解释的所有内容,霍宁心里都一清二楚,甚至比他更加明了,西北的局势还有江南的局势。   内忧外患,看似平静的大安,恐怕要迎来一场大乱。   霍宁攥着一掌碎瓷,久未言语,戎马半生早就习惯将心事沉敛于胸的人,第一次将情绪形于色。   他明白,他怎会不明白?   “皇兄,我知道你心仪曹星河,若是你下不去手,我可以换人。”霍熙神情仍旧平和,甚至看着樱花树下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张婕妤还露了个笑,“但你也该清楚,今日就算我放走她,来日你们也必将为敌,西北之地我志在必得,你们终究要在战场相逢。让她回去,无异于纵虎归山,你不该有妇人之仁。”   霍宁记得得,这句话是很多年前,他教给年幼皇帝的。那时候,霍熙才刚回宫,尚无自保之力,还要保护幼妹霍皎,仁慈不能帮到他们,所以他将屠刀递给他们。   转眼已经十一年。   “妇人之仁?这句话,是我教给你的吧。”霍宁声音像一抷沙砾。   “嗯。”天子点头。因为这句话,他把知道他身份的,从小带大霍皎和“霍熙”的嬷嬷杀了,从那时起,他与皎皎之间离心便生。   “好……臣,领命。”霍宁单膝落地。   “朕就知道,皇兄不会叫朕失望。”   霍熙神情温和,三言两语间定下生杀予夺,再也不是昔年在宫中如履薄冰的少年方稚。   ————   为了安全起见,秦婠没去庆喜、庆源和旺平三处庄子,拄着杖一瘸一拐地回到马车后她便令马车调转方向,沿原路回栖源庵,再由栖源庵直接回聚合庄,带着众人回京。   何寄只送她到聚合庄外,便与她分开。他并没回京,心中自有一番计较,却未告诉秦婠。   抵京时已星月满天,秦婠身乏体沉,回蘅园便要来热水沐浴。温水暖着肌肤,热气氤氲间宛若有   人走来。那人散着满背乌发,着宽大的寝衣,一步一步靠近她。   她听到他的呢喃:“小婠儿,十八岁生辰,嫁我好吗?”   她一时心急,顾不得自己未着寸缕,自水间站起,唤道:“沈浩初,是你吗?你回来了?”   那人便低低地笑了,人影又渐渐消失。   秦婠想追,抬脚爬出浴桶,却不妨脚下一滑她摔回水中,被水封了口鼻,呼吸顿难。   眼眸猛地睁开,哗啦一声,她从水里钻出,脚踝刺刺的疼,外头侯着的秋璃听到动静急忙冲进净房——哪有什么男人,她不过累到睡着,做了个梦。   她想沈浩初了,每晚都想。   ————   翌日,她去丰桂堂向老太太回禀庄子的事,提及庆喜、庆源和旺平三处庄子,老太太面无异色,只是说天灾难避,生计艰难,要秦婠减免他们租子,再赐些米粮过去。   秦婠一一应下,没从老太太话里探出什么事来。   退出丰桂堂时,她心里还在想,若地契不是老太太所卖,那还能是谁?她又想起沈芳龄的压箱银子,足有八千两之多,来历不明。   揣着心事回到蘅园,才踏入门槛,就听到里头有孩子笑声,沈浩武拉着沈嘉敏站在园子里,蝉枝正捧着梅花攒心盒,拿里面满满的果子哄他们,一抬头就看到秦婠就唤起:“夫人回来了。”   沈嘉敏手上正有吃了半块的红薯干,一听她的声音忙把剩下半块都塞进嘴里,转头飞过来抱她。沈浩武站在原地,有些尴尬地道:“嫂子,是嘉敏缠着要我带她过来找你的。”   被何寄教了两个月,沈浩武待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敌意,也懂事不少,只是见了她难免想到从前荒唐,多少还是不自在。   “婶娘,我想你了。”沈嘉敏抱着秦婠的手臂直晃。   秦婠一下子便笑了,捏捏小丫头的脸蛋,又叫人把前些日子宁非送来的那一大匣子小玩意儿找出来。   “来,挑一个,婶娘送你玩。”她把一只木头鸭子放到地上,拧好机簧。   鸭子笨拙行走,逗得沈嘉敏满面惊喜,又是跳又是鼓掌,最后把这只木头小鸭牢牢抱在怀里,怎么都不松,脸上笑出两团肉,围着秦婠直转,不停问她为什么木头小鸭会动。   秦婠被这小丫头追问得不行,没几回合就败下阵来,躲到廊下看她玩,一时又想沈浩文与邱清露夫妻,沈浩文虽把邱清露请了回来,到底夫妻感情已伤,邱清露待他也不是从前百般温柔,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地处着,听说宋氏又向邱清露施压,说她没照顾好沈浩文,邱清露这回倒大方,直言要将两个丫鬟开脸,等沈浩文春闱结束回来就收房。   父母感情不睦,苦得便是孩子,沈泽念似乎被送去宋氏那里,邱清露自己无心教养,沈嘉敏又扔给乳娘和丫鬟,这回过来,怕也是偷着出来的。   正感慨着,谢皎却悄悄递来一封信。   秦婠低头一看,那信是曹星河所书,约她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  霍熙是个充满野心的政治家,肯定不会是《白月光》里面那种散尽后宫的皇帝了,童话我写过一次,不会再写。 扔个《窃皎》的小段吧,大家看着玩。今天有事赶着出门,来不及回复评论,回来再回。么么哒。 惊蛰的闷雷惊得山野四动,磅砣大雨敲出刺耳的碎玉声,官道上有马车飞驰而过,车夫挥着鞭子驱马,车轱辘转得几乎要离地。车顶四周的金铃摇出支离破碎的声音,被雷声和雨声掩盖。 方稚将帘子挑开一角,潮气扑面,视野模糊,四周风雨飘摇,不见追兵形踪。 “皎皎别哭……”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 方稚回身,看到车里躺的人睁了眼。那人年岁与他相当,穿着绛紫衣袍,头束玉冠,剑眉星目甚是英挺,只是此刻面色灰败,再无昔日睿智清朗。方稚有些痛心,更多的却是惶惑,他追随霍熙有两年时间,本以为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远去,谁知转眼却是性命攸关的宫闱剧变。 “皇兄。”嘤嘤哭声响起,梳着双髻的小姑娘一手抹泪,一手紧紧用白布按住霍熙小腹,那张脸已被血糊得看不出本来模样。 车里充斥着血腥气,白布转眼被浸透。伤成那样,活不成了。方稚心里想着,却没敢开口,只听到霍熙安慰了霍皎两句,又唤他名字:“方稚,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方稚挨到霍熙另一侧跪下,听他断断续续地说话:“方稚,答应我一件事。” 他用力握住方稚的手,方稚心道这人都要死了,若是不应允怕要死不瞑目,便点了头:“殿下请说,方稚必在所不辞。” “我只有皎皎……这一个妹妹了……我把她……交托给你……” “皎皎是公主……”方稚一惊,到底也年幼,沉不住气,叫了霍皎小名,又偷看她一眼,小丫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是可怜。 “你听我说!此去兆京,必是虎穴龙潭,若我不在,皎皎年幼,无人可依,况我母妃谢氏一族也须要皇子在宫中为附,所以,霍熙死不得!”他话说得有些急,像回光返照最后那口气,“方稚,你是个聪明人,我相信你……能当得好霍熙,我把皎皎,把谢氏一门交给你,如果你有足够的胆识,未来的荣华富贵就是我给你的酬金,替我……照顾好皎皎……” 方稚怔住,心脏骤然紧缩。霍皎年幼,这方话似懂非懂,却已心生不祥,扑到霍熙身上哭成泪人:“我不要别人做我皇兄,我只要皇兄,皇兄说过要照顾皎皎……” “答应我!方稚,我知你有野心,我给你机会,从往后,你就是霍熙,替我回宫!”霍熙手掌抚上霍皎后脑,猩红的眼珠却瞪着方稚几乎离眶。 “我……好……我是霍熙……”方稚方寸大乱,只知先应承他。 霍熙点点头,声音弱下来,又对着幼妹道:“皎皎,记住了,以后,没有方稚,他就是你皇兄霍熙。回了兆京,进了宫,你得听他的话。进京之后,会有人教你们该怎么做……皎皎,母妃一族你的性命,便在你二人手中,记住我的话!” 霍皎泣不成声,霍熙拼着最后这口气逼得方稚点头,如今已无余力,目光渐渐涣散,只残留着一口气嘱咐:“方稚,抵京前把那车夫杀掉,把我埋了……” 声音渐渐小下去,再无气息。霍皎一声凄厉“皇兄”,哭倒在霍熙身上。 方稚看着霍皎,心乱如麻。 这一年,霍皎七岁,未改姓“谢”;方稚十岁,成为大安皇子霍熙。 世间再无方稚。 深宫四年,步步为营、生死扶持,终逃不过野心权斗。他窃国为帝,她遁世而避,死生不复再见。 第115章 临别   接下去几天,秦婠却都没空。   春闱结束,沈浩文回来,紧接着就是沈芳龄的过大礼,杜家也算京中高门,礼节做得周全,请了四位全福之人约同媒人,带着浩浩荡荡的聘礼队伍敲打而来,排场铺得老大。   宋氏与邱清露负责接待杜家的人,秦婠则前前后后忙碌府中应对礼仪并宴请等事。一天忙下来,累得秦婠腰酸背疼,刚回院就听两个小丫鬟和青纹嚼耳根,说起沈芳龄和沈芳华的亲事。   “今儿杜家可给三姑娘长脸,我瞧三姑娘那笑都快咧到耳朵了,听说杜家那位公子生得也好,三姑娘那么个脾气,不想福气竟这么好。”   “可不是。可怜我们四姑娘总被三姑娘压着,今天在老太太院里,二太太与三姑娘没少嘲笑咱们四姑娘和段公子的婚事,真叫人不痛快。”   两个小丫鬟闲扯着,青纹刚想接话,眼角余光看到廊下身影,忙肃脸起身:“夫人。”   天色已暗,秦婠自灯下走来,面色如常,只略颌首便带秋璃进了屋。   对她而言,沈芳龄越快嫁出去她越开心,家里有这么个不长心又爱闹腾的小姑子并非好事,不管沈芳龄嫁谁,反正出去了就好。只不过宋氏大抵又会借沈芳龄的婚事出现在众人眼前,恐怕还指着这事翻身,想想也怪烦人的。   “秋璃,你让奉嫂煮锅羊肉,再收拾两盒果子,拿两坛好酒,明天送去云庐。我这忙得脚不沾地,把春闱都给忘了。如今春闱结束,宁哥哥也该回去,送点酒菜慰劳一下他,权当我这做妹妹的心意了。”秦婠想着,又同秋璃说起另一事来。   “那段公子呢?”秋璃问她。   “段公子自有四妹妹操心,你还怕他短了吃食不成?”秦婠打趣她。   秋璃“嗤嗤”笑了,一边替她摘耳珰,一边道:“四姑娘也嫁出去了,夫人才算真正能歇歇。”二人正聊着,蝉枝忽来禀事。   “夫人,按您交代的,我去找夏茉打听过二老爷的行踪。”   秦婠坐正身体,面上笑容一收:“说吧。”   当初无意间放到二房的人,今天终于派上些用场。   “夏茉说这半年来二老爷确曾在暗中频繁接触雁歌姐姐,似乎有意收她进房纳为妾室,不过老太太曾放出风来,绝计不会让雁歌嫁给家里几位爷为妾,所以目前为止二老爷还没敢向老太太要人。”蝉枝低声道。   雁歌是沈老太太身边最贴身的丫鬟,其重要程度仅次于徐嬷嬷,手里握着老太太的库房钥匙,对老太太的事十分熟悉。   如果田契不是从老太太手上流出去,那就只可能是有人偷走田契。   “二老爷还常常往雁歌姐姐家里跑,送些尺头首饰过去,好些人都看到雁歌姐姐的老子娘陪着笑送二老爷出来,外头都传二老爷看中雁歌姐姐。”蝉枝又道。   秦婠解下手镯,思忖出声:“嗯……”   “另外夏茉说了,二老爷与二太太如今关系非常差,二老爷几乎不去二太太屋里,都在几个姨娘屋里宿着。前两月两人还大吵一顿,听说是二老爷管二太太伸手要钱,二太太一文钱都不肯给。”蝉枝继续说着。   秦婠却是清楚二叔沈从海的钱银状态,沈浩初离开前肃清沈家,就已将沈从海在外的情况查个底朝天。沈从海在外头本就喜欢挥霍,年前又染上赌石的嗜好,跟着几个玉石商人瞎混。据崔乙查探的消息,沈从海因为赌石已经欠下大笔银两,被几个玉石商联名追债,时间就刚好是他向宋氏伸手讨钱的那会。这事二房没人敢告诉老太太,怕老太太知道了动怒,一直都还瞒着,以为瞒得滴水不露,岂料早都在人眼皮下了。   “行了,我晓得了。”秦婠听完蝉枝所言,便要遣她下去,却见她脚步犹豫,就又问道,“怎么?还有事?”   “夫人,夏茉托我带两句话给您。她说她后悔离了您,后悔当初没听您的教诲,如今在那边院里每日担惊受怕,生不如死。她也知道自己回不来了,只是夜夜都记起夫人从前恩情,还有蘅园姐妹,每常思至泪下,如今只盼夫人身体康健,万事顺心,便余愿足矣。”   秦婠正从秋璃手里接过绞干的热帕,还未盖到脸上动作便停下,露了丝笑。   谈不上是嘲讽还是开心,蝉枝觉得那笑更像是夸奖。   秦婠觉得夏茉是个聪明人。她怀着孩子进了二房,又与宋氏结下大仇,在二房的日子定不好过,二老爷又是喜新厌旧的男人,哪能真的护着她,不过看着她腹中孩子的份才另眼相看罢了。夏茉这么说大约是投诚来了,又想借她之势。   “她也快生了吧,不容易。你拿二两燕窝……啊不,还是别送吃的了,出了事谁也说不清……”秦婠自言自语思忖,而后才吩咐,“去挑两匹我上月刚买的尺头,再拿对虾绞镯给她,让她好生养着吧。”   “是。”蝉枝应声而退。   ————   翌日,秦婠总算得空,与曹星河约在状元街的裕园吃酒。临出门前正好有人前来禀事叫她耽搁了一些时间,到裕园时便过了约好的时间。   裕园不是普通酒肆,是专供达官显贵饮酒作乐的场子,常有皇亲贵戚出没其间,建得与一般家宅无二,曲榭回廊、花木成荫,几处馆院分门而立,隐于各色松竹藤葛间,各有名目。   “夫人请。”领路的小丫鬟将秦婠带到香萝苑外就退下了。   秦婠领着谢皎往里走,刚走到垂帘外,就听堂间发出“铮”地拔剑音,她急急挑开帘子,却见堂间曹星河与燕王相向而立,那剑握在星河手中,剑刃却架在霍宁颈上。这阵仗把秦婠吓了一跳,劝架都不知要说什么,幸而曹星河看到秦婠进来便把剑收回,在空中轻灵灵挽个剑花后送入鞘中。   霍宁站得笔直,脸色无异,只朝曹星河沉道:“少喝点。”说完便转身出屋,直到他走到廊下,秦婠才想起来要行礼,不过人已远去。她不知出了何事,皇家之事她又不敢多问,便踏进屋里,唤了声:“曹姐姐。”   秦婠与曹星河已数月未见,她被皇帝下旨拘在宫中已有三个多月,人清瘦不少,除了寒星似的眸子依旧慑人,她的光彩似乎一下子隐藏起来,锋芒尽收。   “霍宁是皇帝派来监视我的,不过也亏得有他,否则皇帝还不放我出宫,怕我跑了。”曹星河不以为意地坐到桌边开口,“我讨厌他。”   秦婠听出来,这个“他”说的便是燕王。听到“皇帝”二字,谢皎目光闪了闪,低垂了头。   “坐下来陪我喝两杯吧,过了今天我们恐怕再无饮酒相见之日。”曹星河斟酒三杯,请她与谢皎入座。酒菜满桌已微冷,她已在此等了有一阵子时间。秦婠于她是旧日情谊,谢皎却是惺惺相惜,在京城呆了半年,幸好还得了这两挚友。   “姐姐,可是发生何事?”秦婠一边入座一边惊问。   “你不必担心,只是我家中来信要我回去完婚,皇上命燕王送我回西北。”曹星河自饮一杯。   “什么时候动身?”秦婠问她。   “再十日。此别后我怕是再无机会踏入兆京,小婠儿、皎皎,你们可要记得给我来信。”她笑道。   秦婠想起多年前她回京时,星河也是这般叮嘱她的,可惜后来却断了音讯。此回西北,她要和亲回纥,那信……怕更加难到。一时间,秦婠胸口发烫,眼眶也见红,只是不语。倒是谢皎干干脆脆地端起酒杯敬曹星河:“写信这种婆妈事不适合我,我陪你喝酒。”   语毕,她饮尽杯酒。   谢皎本性情冷清,遇上曹星河这样火似的人,倒勾出她早被磨灭的热情,虽面冷心却热,寥寥数面相惜之情已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西北局势和霍熙对掖城的盘算,可她却什么都不能说……   除了共饮这酒,她们什么都做不了。   秦婠情绪也低落下来,有一口没一口地饮酒,曹星河却一掌拍上她的肩膀,哈哈笑道:“苦着脸做什么?姐姐要回去成亲了,你们这些做妹妹也不祝福一下?送我个添妆礼?”   “哪有你这样厚着脸皮向妹妹讨要添妆礼的?”说着,秦婠却也笑了。   “好了好了,给你说件开心事,省得你老苦着脸。”曹星河摸出封信拍在桌上,“我父亲来信时一起寄来的,给你。”   秦婠接过信展开,逐字读过,眉目陡亮:“这是真的?”   那信中所书乃是其兄秦望下落。   “千真万确。我父亲的人确认过,你哥哥当年流落街巷,确是被大儒卢湛先生所收留。不过卢先生是隐世大儒,其下落并不好找,你也多派些人去寻。”曹星河温道。   得了此信,秦婠心中自是大喜地望,又感激曹星河,连饮了三杯酒,直喝得脸颊通红方罢。   “你我之间无须客气。”曹星河眉梢一落,也开始饮酒。   谢皎沉默地陪饮,秦婠将信妥善收好,忽又想起一事来,按住曹星河的手,正色道:“曹姐姐,此去西北路途遥远,你需谨防途中盗匪,尤其是在……”   曹星河眸中有精芒闪过:“尤其什么?”   秦婠也在回忆……回忆上辈子。上辈子她们并没相认,秦婠对她的动向知道得不多,也没费心去记,此时回忆起来有些困难,她隐约记得护送的队伍在回西北的路上遇到一场大劫掠,燕王为此受重伤因而惊动了皇帝,但曹星河还是安然无恙回了掖城,顺利和亲。   那地方叫什么来着,她努力回忆。   “在罗家沟,就是靠近掖城的大戈壁。”秦婠总算想了起来。   “知道了,多谢提醒。”曹星河没再说什么,开始饮酒。   秦婠也不能提醒得更具体,因为她实在记不清那件事,也不知来龙去脉,当年不过是听人顺嘴提了一句而已,不过上辈子她既然能安全回到西北,燕王也回京,应该是没有大难的。   如此想着,秦婠又放下心。   一场酒喝到日暮时分,曹星河显然是放开怀喝,第一次在她们面前喝得大醉,步伐都走不稳当,秦婠知道她心里难受,大抵是因为燕王之故,可又说不得,所以借酒消愁,也没拦着,归家之时与谢皎一左一右掺着她出了小苑。   “把她交给我吧。我带她出来的,自会安然带她回去。”   霍宁就在小苑外站着,看到酩酊大醉的曹星河,仍旧面无二色,只从秦婠与谢皎手里接过曹星河。曹星河站不稳,一下子扑在他身上,霍宁沉毅的表情终有些许裂缝,眼中流泻出淡极的温柔,却是至深的感情,手一翻,他就将人抱起。   曹星河并没全醉,还有些理智,双手挂到他颈间,借着酒意道:“霍宁,带我走吧。”   霍宁脚步微滞:“你确定?”   没有人再回答他。 作者有话要说:  把星河小姐姐在这篇里的结局交代交代,马上进入暴风雨式剧情模式…… 话说《窃皎》我才写了个小段子,从哪里就能看出虐了?看来是我的形象深入人心……天天说我虐。 第116章 宁静(修)   梢头月华如玉,山野虫鸣不歇,云庐檐下的灯笼照出树影娑挲,庭院里圈养的鸡鸭早早归笼,屋外的石桌上摆着的红炉肉锅正沸腾不止,羊肉与香料辛香飘得老远。   “卓大人来得可巧,今日我得了锅羊肉并两坛好酒,不如大人留下与我共饮?”秦望站在桌前俯身执筷搅动那锅羊肉,眉目不抬地朝踏月而至的访客道。   “恭敬不如从命。”山风清冷,卓北安拢紧衣襟,行至桌旁,嗅到熟悉的香味,问他,“这是……”   “镇远侯府那小丫头送过来的,说是祝我春闱结束。”秦望亲自将陶碗与瓷盅分放,请人坐下。   卓北安拂衣落座,举起酒坛子倒酒:“秦婠?”   秦望点头,那小丫头好像觉得只要春闱结束就轻松了,也不管他考没考上,亦或是她觉得他一定能考上,丝毫没有别人急等成绩的心情。   卓北安想起秦婠,目色放柔。从南华寺回来后,秦婠每日派人过来问他身体,直到确认他无恙后才消停。而他这么个厌恶别人探病的脾气,竟默许了她的行径,也不知为了什么。   “宁兄弟自觉春闱成绩如何?”卓北安谢过秦望舀来的肉汤,问他。   “非甲不取。”秦望是个傲的,毫无收敛之意。   “那我恭候宁兄弟的佳音。”卓北安执酒敬他,“这酒先贺你春闱结束。”语毕一口饮尽,酒液在他唇中回绕几番,倏尔蹙了眉,这酒的味道和香气,怎有些像他埋在柿子树下的?   他却不知,那酒本就是沈浩初为了哄秦婠高兴而教她酿的,充作“北安叔叔的酒”罢了,用的是和他一样的酿酒方子。   洒过几巡,夜深露沉,秦望微熏,问他:“卓大人,可否与我说说,秦寺丞的为人?”   “你是问少白兄?”卓北安想,眼前的少年对秦家似乎特别好奇。   秦望点头:“正是。”   ————   与曹星河见过面后,秦婠情绪有些低落。曹星河一走,京城里她的挚友又少一个,连带着属于大西北的回忆,也随之远了。   她连夜收拾了一匣首饰,并一枚跟着她多年的温润脂玉,第二日送到燕王府,托燕王交给曹星河作添妆之礼,谢皎往里头加了柄薄如蝉翼的窄匕,秦婠看出来,那也是随谢皎多年的物件。   “夫人,近日雁歌的母亲往当铺死当了一件东西,奴婢自作主张将此物赎出,请夫人过目。”蝉枝躬身奉上一物。   秦婠往她掌中扫了几眼,见是个三层镂空的红铜香炉,便道:“这似乎是……老太太屋里的东西。”语毕心里有思,只问蝉枝,“当了多少银两,你花了多少钱赎回的?”   “当了五十两,奴婢的哥哥花一百两赎回来的。”蝉枝回道。   “秋璃,取一百二十两银过来。”秦婠唤道,又对蝉枝说,“这东西放我这里,此事不必声张。一百两银你拿去给你兄长,二十两是我多谢你们替我办事,这事做得好。”   “谢夫人赏。”蝉枝面露喜色地行礼。   秦婠正要让她下去,不妨青纹从外头进来,急急道:“夫人快去瞧瞧,念哥儿和敏姐儿刚才在校场上打起来了,敏姐儿推了念哥儿一把,念哥儿撞到额角。”   虽然心疼沈嘉敏,但秦婠却奇怪:“这是二房的事,你来与我说什么?”   “夫人,敏姐儿和念哥儿是因为夫人送的那只木头鸭子而吵起来的,如今只怕二太太要拿此事作法。”青纹在外头听到消息跑回来,已是满头大汗。   “你莫急,我去看看。”秦婠当即起,唤来谢皎同行。   ————   时近五月,午间日头已毒,秦婠顶着太阳去校场走了一趟,并没遇到沈嘉敏,连沈浩武也没见着,遂叫了校场附近值守的护卫过来询问。   护卫离得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秦婠只知近日何寄外出未归,好几日没来侯府教沈浩武习武,沈浩武已练成习惯,每天不来这里练上两个时辰浑身不舒坦,沈嘉敏会经常偷偷来校场找沈浩武玩,跟着沈浩武学些强身健身的小功夫。   这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今天不知为何沈泽念那小祖宗也跟了过来。   秦婠只得又往蘅园去,走到半道时被老太太屋里的丫鬟叫住,说是老太太有请,她一问之下方向,宋氏果然在老太太面前告了她一状,遂又带着谢皎去了丰桂堂。   老太太怕冷,丰桂堂的厚帘这个月才换成纱橱,秦婠走到外头已能隐隐约约瞧见堂上的人,宋氏义愤填膺的斥责声与沈泽念的哭声一齐传出,她正当着老太太的面数落沈嘉敏:“好好的姑娘家都被人调唆坏了,整日偷偷出去满园子晃荡,又去校场上学那些男人的东西,如今更是了不得,连弟弟都敢下手,还说自己没错?从前敏儿可是乖巧规矩,现如今也不知被谁蛊惑调唆,离间了姐弟感情。家中如今就这两个孩子,这是安心要我们二房,要咱们侯府子嗣离心!”   宋氏一字一句,夹枪带棒,虽没指明是何人,却是扣下一顶又一顶帽子。   “和嘉敏没关系!是阿念突然过来要抢她的木头鸭子,嘉敏不让,阿念就把那木头鸭子给砸了,嘉敏想抢回来,所以才推了阿念一下。就算有错,也是阿念先错!凭什么只罚嘉敏一个?”沈浩武咋呼的大嗓门嚷得秦婠站在堂后耳朵都直震。   她放眼望去,老太太沉着脸坐在榻上,下首坐着宋氏与邱清露。宋氏正在发作,邱清露则揽着沈泽念一言不发坐着,沈泽念靠在母亲怀里直哭,和沈嘉敏有五分相似的脸庞上眼泪鼻涕不止,额头上有块破皮的小伤口泛着红,看着已经上过药,他却嚎个没完,偶尔看沈嘉敏时却又嚣张得意地做个鬼脸。   沈嘉敏跪在堂中,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脚前是被砸散的木头鸭子,沈浩武就站在她身边,满脸忿意。   “你给我收声!”宋氏厉喝沈浩武一句,“浩武你到底是谁的儿子?这么些年我教你养你,都吞到狗肚子了吗?你的规矩孝心呢?你是你在祖母,在母亲面前说话的态度吗?”   沈浩武这段时间跟着何寄,多少知道些是非好歹,然而宋氏多年教养余威仍在,他不由一缩,只小声说了句:“帮理不帮亲,我只是说出事实罢了。”   “你!”宋氏大怒拍案。   “好了!”沈老太太被她的声音闹得头疼,眼神更沉,“你在我面前这般作态是要给谁看?”   宋氏心里一凛,立刻哭诉:“婆母,是媳妇僭越了,但是你也看到了,如今我二房的孩子一个个的,都被人调唆得偏心往外,被些小恩小惠迷了眼,年纪小小就知道欺凌弟弟,长大了还不知道如何被带歪。婆母,泽念和嘉敏可是咱们侯府唯一的子孙,您不能不管!”   “二婶若是想指责我,明名就是,不必这般藏着掖着,叫老太太为难。”秦婠从后面进来,冷道。   五岁的孩子,跪得倔强,竟是一声不哭,一声不辩,偶尔看向母亲的目光,虽有乞怜之意却无讨好之心,叫秦婠看得心疼,可邱清露只抱着沈泽念坐着,看沈嘉敏的眼神极为复杂,也有不舍心疼之意,可落在孩子眼中却是无动于衷的冷漠。她还琢磨不出大人心思,只知道连母亲都不肯帮自己,目光便渐渐失望。   宋氏见到她,冷哼一声。   “嘉敏的木头鸭子,是我所送,逗她开心罢了;浩武习武之事,是侯爷定下的,他一个爷们既不愿像浩文哥那样习文治世走仕途之路,那便习武,一为强身,二为日后谋出路,又有何不对?既是咱们侯府的子孙,走出去不论文武至少也该有一技之长莫叫看轻才是,难不成要像从前那样耽于玩乐、沉湎酒肉,坏我侯府名声?”秦婠目光逼人,无半分相让之意。   宋氏嚯地站起,怒道:“秦婠,你此话何意?是责我教坏浩武?”   “秦婠不敢,只是希望浩武小叔日后能更加成材。”秦婠道。   “好……好……”宋氏气得连道几声“好”,又指着沈嘉敏,“那嘉敏之事呢?你又如何说?黄妈妈说这段时日你常接近嘉敏,勾得她又是要习武,又是推搡弟弟,看来你这是打定主意要插手我二房事务了?连孩子也不放过?”   “婶娘!”秦婠随之厉声,“嘉敏唤我一声婶娘,正与侯爷也尊您一声婶娘,这辈份是同样的吧?听闻婶娘从前也常教导照顾侯爷,吁寒问暖尽长辈之责,莫非婶娘也抱着同样的心思,如今才这般疑我?”   宋氏闻言脸色顿白,她心里有鬼,自然心虚,觑了老太太一眼,才道:“这不一样,我待浩初一片好心,怜他无父无母罢了。”   “难道我待嘉敏就有私心?纵有私心,也不过盼着嘉敏能过得开心些。分明是弟弟抢夺姐姐心爱之物,你们不分青皂白只斥责嘉敏,又是何故?”秦婠眉梢挂霜,直逼宋氏。   “她推伤弟弟,难道我还要安抚她不成?你是私心公心我看不出来,我只知如今嘉敏与泽念姐弟嫌隙已生,都拜你所赐。”宋氏按住桌面,气得哆嗦,“浩武年岁已大,我也不是他亲娘,管不住他我便罢了,但是嘉敏泽念是我二房子孙,我断不容许他人打主意。你若喜欢孩子,便自己生去!”   这一话便戳到大房痛处,秦婠怒及待要再争,却闻老太太已喝出声来。   “你们吵够没有?不过是两个孩子争抢玩闹,多大的事,也值得你们这般吵闹?”沈老太太走下榻来,气势沉重如山,“清露,把泽念带回去吧,请个大夫好生瞧瞧,至于嘉敏,纵是玩闹也不该对弟弟下手,就罚回屋里跪上半日,禁闭三日反省。”   “老太太……”秦婠看了眼沈嘉敏,想替她争一争,要这么小的孩子跪上半日,她哪里吃得消。   “好了,就这样。”老太太又朝秦婠开口,“秦婠,日后嘉敏与泽念之事你不必再管。”   秦婠抬眸,却见老太太目光望向沈嘉敏,又向她隐隐摇头,她忽会过意来——今日她在这里争得越多,说得越狠,回到二房,受苦的便是沈嘉敏。   “是。”秦婠咬咬牙,低头应下,不再争辩。   老太太这才闭眼坐回榻上,挥挥手:“都退下吧,我乏了。”   一场闹剧这才结束,邱清露抱着沈泽念,黄妈妈牵着沈嘉敏,都跟在宋氏身后,秦婠瞧见黄妈妈将沈嘉敏那小手攥得死紧,已箍出一圈红印来,沈嘉敏回了一次头,目光有些求救的意味,到底没哭没叫,很快又转回头去。   秦婠瞧得难受,沈浩武过来,小小年纪也学大人般叹气:“嫂子,之前师父吩咐盯着敏儿,我去找过她几次,黄妈妈都看得紧。我听我姨娘说,敏儿常被阿念欺负,四周的婆子丫鬟没人帮她,倒还常合着阿念欺负敏儿,所以她不爱呆在芷园,常常偷跑出来找我。”   秦婠闻言愈发心疼,可二房的事,别人的孩子,她无从插手,多说几句话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便只得将那怜意按下,与沈浩武说了两句,便自回蘅园。   ————   转眼五月,沈家又翻天覆地地忙碌起来,沈芳龄的婚期临近,一应事物都要准备起来,再过十日又是春闱放榜之期,举家上下都替沈浩文捏着心。   秦婠自也忙坏。   打从那日在老太太屋里吵过一架后,秦婠再没见过沈嘉敏,只偶尔从沈浩武那里听到只言片语,似乎过得不太好。沈浩文和邱清露的夫妻感情仍旧不顺遂,知道邱清露作主替自己抬了两丫鬟为姨娘后,沈浩文连邱清露的院门也不进,但也没去新纳的姨娘那里,只搬进书房,每日要么饮酒,要么寻访同窗,夫妻感情越发淡了。   这些事,秦婠却都管不着,每日忙得连轴转,难得有功夫歇下,想得也是沈浩初。   已经五月了,如果他要赶回来给她贺生辰,现如今应该在回兆京的路上了,然而……她已经有很久没收到他的信了。   在烛下把沈浩初这几月的信一封封整理好,秦婠数了数,共有八封信之多,不过四月下旬开始,他的信就断了。   心里正有些隐约担心,窗纱却被一物打破。   她吓得站起,举烛看去,却见地上是裹着纸团的石头,上面写了几个字。   “急事相商,速至废园。何寄。” 作者有话要说:  哈!开始了——愉快。 爱你们哟,么么哒。 第117章 灵位   犹豫再三,秦婠还是带着谢皎与秋璃,打着灯笼去了废园。   废园便是当初她刚重生而归时,闯进侯府的黑衣人所逃离的荒弃院落,位于蘅园南面。何寄怎会约她半夜三更在那里相见?有何事他不能白天入府与她详说?   她倒不担心来人身份有假,蘅园外在伏有沈浩初留下的暗梢,能够在不惊动暗梢的情况下潜入蘅园给她消息,那人武功必定不浅,若有二心想要进屋行凶也不是难事,她留不留在蘅园都一样。   灯笼随步伐摇摇晃晃,照明脚下的路,却也叫四周的黑暗更加幽沉。秋璃有些惧怕,紧紧依在秦婠身边,秦婠却也是强壮着胆子,只有谢皎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掌中已扣着薄刃。   一段并不远的路,她们走得颇久,废园近在眼前,仍旧是荒草蔓延的模样,在夜里愈发阴森荒凉。秦婠想着这趟结束,她一定要把这里重新修缮使用,要不太瘆人了。如此想着,她的脚步已踏进废园,没等她走到深去,眼前倏尔有道影子掠过,秋璃“啊”地叫起,被谢皎捂紧了嘴。   “害怕?”何寄的声音在夜色里静得四平八稳。   秦婠确实也被吓了一跳,不过听到他的声音就渐渐安心,嘴里却不饶人:“没你这么吓人的!”   要不是沈浩初交代过可以相信他,就算是何寄,这么闯入侯府她也不会放过。   “抱歉。有东西要给你看,但白天带进府太打眼,且府里人多眼杂,让人瞧去听去不好,所以才出此下策。”何寄歉然道。   秦婠见他背上还背了个包袱,也不知装了何物,看着确实颇大,想了想便朝谢皎与秋璃道:“你们到外头守着,别让人发现这里,我与何寄说两句就回。”   谢皎与秋璃应声去了,秦婠这才转头又望何寄,他穿了件颜色极深的衣裳,夜色里也瞧不出是青是灰,束紧了腰,下面是束腿的练功裤,越发显得瘦削冷峻像柄剑。   “你刚回来?”她问他。   “回来有两日了,我先去见了燕王,才来找你的。”何寄道。   夜露深重,吹得人发冷,她往废屋行去,一边问他:“你去了哪里?有什么要给我看的?”   “其实当日送你到聚合庄后,我回了栖源庵附近。栖源庵竟要举庵搬迁,我趁着庵内收拾家当兵荒马乱之机潜入了佛骨塔,在里面找到了这个。”何寄把包袱从背上取下,打开后露出里面被红绸包的东西,而是略有犹豫地看着她,“你做好心理准备。”   秦婠没什么准备可做的,只越发好奇:“快打开。”   最后那块红绸被抽开,何寄双手擎起一物——油亮的花梨木灵牌,上头金漆的隶书,在昏昏的灯笼光下显出死一般的诡异。   秦婠呼吸一滞,怎么也没料到何寄拿出来的竟会是灵牌。她打了个激凌,手微颤地接过牌位,何寄便替她打起灯笼,让她看清牌位上的字——   先孝沈公讳从山府君生西莲位,立牌人为孝子沈浩允。   “沈从山?沈浩允?”秦婠脑中立刻便浮现当日在栖源庵佛骨塔前看到的少年。   瘦弱、苍白、惊惧的少年,同时似乎又阴郁压抑。   从字辈是沈浩初父亲那一辈,而浩字辈则是沈浩初这一辈,那个不存在于族谱宗室记载的孩子,沈家真正的嫡长子,获罪于天的孩子,名字叫沈从山?   秦婠一直以为这个人要么出生便夭折,要么被人藏在佛骨塔内,可兜兜转转间却出人意料。沈从山确实已经过世,但不是出生便夭折,应该还活了很久,甚至于与人生下儿子。   那个人,便是沈浩允。   若按辈份算,沈浩允才是沈家的嫡长孙,但他似乎一直被关在佛骨塔里……   一只掌搭上秦婠微颤的肩,何寄道:“秦婠,我查过了,那座塔不是用来收藏什么舍利子,那塔下是陵墓,埋的就是沈从山。”   “……”秦婠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了,手里的灵牌重如沉铅,对于未知与鬼神巫蛊之事的畏惧让她身体一阵阵地发冷。   如果塔下是陵墓,那岂非意味着沈浩允这么久以来都住在墓里?沈从山是个畸儿,不能为外人所知,沈家既然不肯承认他的存在,必然不会让他现世,所以他定然从小到大也被关着,又是如何与女人生下儿子?沈浩允双手六指、神态有异,他应该遗传了父亲的某些问题,所以也被关在塔里,才要服用羚角丸,可他的生母是谁?这桩秘事又与府里发生的种种阴谋,亦或是上辈子沈浩初之死及沈家大火有何关联?另外……此事和江南王有没关系?   所有的问题,随着一个谜题的解开而变得更加复杂。   羚角丸?   她忽想起,每年去栖源庵礼佛的都是三房林氏,老太太的羚角丸,也是交给她的,她还是庆喜庄的人,那是最接近栖源庵的庄子……莫非……可她分明是三房的媳妇。   老太太又为何要日夜监视着她,就连分府也要大房供养着林氏?不对,那应该不是供养,而是换个人继续监视她……   为什么?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所有的问题,突然间涌进她脑中,她像是摸到了某些模糊的脉络,可仍旧不够,她不断地去想,去分析,脑袋变得发胀。   “秦婠?”何寄见她不对,忙将灵牌从她手上夺回。   秦婠双手抱住头,额上沁出汗珠,她无法扼制自己的想法,像魔怔了一般。何寄忙把灵牌背到背后,双手按住她的肩头,低沉喝道:“秦婠,够了,别再想了!”   那声音像闷雷,敲打在心头,秦婠脑中种种画面被声音打散,她急促喘息着,声音虚弱:“我没事。你把这个灵牌交给我吧,沈家的事我来负责。江南王的事,交给你了。”   何寄心头紧缩——沈家的事她来负责?可她不姓沈,姓沈的人原来是他。   “你打算怎么做?”他问她。   “有一个人,肯定知道所有的事,问她再恰当不过,给我几天时间准备。”秦婠道。   何寄很快就明白她说的是谁:“你想找沈老太太?”他的祖母,沈邱氏。   秦婠点头,眼眸抬起,忽问他:“何寄哥哥,你对沈家很熟?”   何寄避开了她的眼:“侯爷提过许多。”心里不知何来的惧意,非关生死,只是怕她知晓真相。   “是吗?侯爷连废园是进出沈府的疏漏之地,都告诉你了?”   秦婠目光逼人——她记得,当初那个黑衣人也是从此地逃出沈府,而那个人正是打碎沈浩初所饮之汤,提醒他们有人在沈浩初的饮食内下毒之人。   他对沈家的事,比如今的沈浩初还要清楚……   ————   五月初,名动兆京的和安公主曹星河终于要回掖城。离京之时,皇帝赐了许多和亲之礼,丝绸茶叶瓷器金银……抬礼的队伍浩浩荡荡排在城外。燕王一身戎甲坐在四蹄踏雪的通黑骏马背上,遥望盛装而来的曹星河。   秦婠到城外送她,炽热的阳光烤得她额间汗珠直落,热风卷起她的斗篷在半空猎猎而飞,沙尘扑面,迷了眼眸,惊艳绝纶的身影被泪水冲得模糊,旁边有人递来一方帕子,是难得温柔的谢皎。   “吁——”   马蹄急刹的声音响过,年轻的南召小郡王在曹星河登上辇舆时策马停在城墙之下。曹星河闻言转头,远远见到霍谈,扬唇一笑,仍旧是初见是肆意飞扬的洒脱。霍谈呆呆看她,身上衣裳有些发皱,浓重的酒味被风吹散,也不知是日头太烫还是风迷了眼,他的眼眶渐渐起了红丝,卷着满腹心思,却是肝肠寸断,连一个“留”字,都难以吐出。   曹星河又回头望了眼兆京,向人群里的秦婠的挥手告别。   秦婠那滴泪,晕湿了谢皎的帕子。   尘土滚起,车队渐远……   惊艳了兆京整个春秋的曹星河,终于回了属于她的西北。听说那日,南召小郡王在酒肆里喝得酩酊大醉,清醒后便进了燕王军中,从此绝了荒唐岁月。   ————   送别曹星河后,秦婠全心埋进沈府事务中,一边又暗暗着手调查林氏。心静不下时,她便会躲在沈浩初的书房里,像从前那样誊抄他的小注,看他看过的书。   五月天已初热,要换夏裳,刚巧又遇沈芳龄大婚,秦婠便命采买一批新料给府里的丫鬟小厮们都做两身新夏衣,这日新作的夏衣送来,蝉枝打发人过来请秦婠去验看。   秦婠带着秋璃过去,走到半道上正好遇见从外头回来的谢皎。   “夫人,雁歌想见您。”谢皎按她所言接近老太太屋里的雁歌,此时回来复命。   秦婠沉吟片刻,吩咐秋璃:“你去蝉枝那边传个话,就说这批衣裳她看着就成,我就不亲自过目了。”   下人的衣裳,也没必要她亲自掌眼,现下既然没空,便罢了。   秋璃应声而去。秦婠便和谢皎边说边往蘅园去,正午的日头毒辣,二人皆避在树荫里走着。一个转弯,就见雁歌揪着帕子满面惧色地站在树下,看到秦婠过来,当即跪下。   “夫人饶命!”   “有话起来再说。”秦婠使了个眼色。   谢皎上前要扶雁歌,雁歌却不肯起来,反红了眼眶道:“是奴婢猪油蒙了心,被二老爷威胁犯下大错,夫人求您饶奴婢一回吧。”   “威胁?”秦婠觉得这个词用得妙,难道不是他们有勾结?   “你从老太太屋里盗走的物件,我已寻到大半。你若想保全自己,还是先将此事老老实实与我道来吧。”她冷道。   “我说……我说……”雁歌连眼泪也不敢擦,跪在地上直点头,开始一五一十地交代。   这番话说了约半柱香时间,秦婠正听得面色冷凝之刻,忽闻外面有人尖叫。   “不好了,念哥儿落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下个月去玩,我能在去玩前完结吗? 第118章 溺水   秦婠带着谢皎匆匆往芷园走去。   她发现得晚,到流香池时沈泽念已被人救起送回芷园,听下人说是沈浩武恰巧经过才将人救起的,否则当时流香池附近并无他人,沈泽念落水后无人可救,只有死路一路,也算是命大。   整个沈府都因为沈泽念落水之事而陷入惊惶不安,芷园内外还是一锅乱粥,丫鬟婆子们进进出出,面色焦灼,也顾不上与秦婠行礼打招呼。一个小丫头匆匆出来,迎面撞上秦婠,被谢皎拦下。   “夫……夫人。”那小丫头看到秦婠愣了愣,一脑门子的汗。   “念哥儿怎样了?”秦婠先问她。   “刚刚……醒过来……如今又晕过去了。”小丫头被她气势慑住,慌张答了句,又回望院子一眼,道,“夫人,奴婢赶着去请大爷过来……”   “去吧。”秦婠挥手让她离开,听到沈泽念醒来她心中稍松。此事起得奇怪,叫人措手不及,她总有些不安。   小丫头似乎欲言又止,咬咬唇,飞跑离开。秦婠带着谢皎步入芷园,刚想再找个丫鬟问情问,却见廊下院中顶着大太阳跪着好些人,看着像是沈泽念身边跟着服侍的丫鬟婆子,不过只有当前跪的那人被五花大绑着,瞧那身衣裳打扮——秋香色的半臂,脑后抓的小髻斜簪了支细细的赤金簪,不是秋璃还是何人?   秦婠着实一惊,急步进院,只是还未及发问,便见芷园屋子的纱帘被人用力撩开,一道人影冲到秋璃身前,扬手就是“啪啪”两下耳刮子,打得秋璃面歪脸斜,她又抬起一脚踹在秋璃肩头,将人踢到地上,还要打她。   “住手!”秦婠两步上前,怒道,“婶娘,到底我这丫鬟做了何事,要劳您如此大动干戈亲自出手教训她?”   秋璃见到她“呜呜”两声,从地上挣扎而起,秦婠这才见她已被人拿布堵了嘴,双颊高高肿起,唇已破皮,嘴角挂着血,眼里挂满泪。依稀间秦婠仿佛看见上辈子跪在雪地里的小丫鬟,生生被冻到身体僵硬,尸骨都掰不直。这辈子,她加倍对秋璃好,自重生以来,她连几句重话都没舍得对秋璃弹过,安心将她当妹子养着,等年纪到了便给她寻个好人家,不想今日却遭了这样的罪。   见到秦婠,宋氏收了手,却怒得一张脸狰狞变形,鼻翼急张,指着秦婠骂道:“做了何事?你们主仆二人合谋要害我泽念,还问我何事?若不是你这丫鬟下的毒手,我的泽念怎会落水?现如今昏迷不醒躺在床上!这么小的孩子,你们也下得去手!”   说着,她又命人取棍棒:“来人,给我打死这心肠歹毒的丫头!”   “谁敢动手!”秦婠一声疾喝,震住满院的人,“事情未明,证据未现,婶娘就喊打喊杀,便是官府审案都不敢如此武断。你说我丫鬟害念哥儿落水,证据何在?”   芷园的帘子再度撩志,纤瘦的人出现在帘下,杏眼咬着泪不落,熬得眼眶通红,双手攀在门沿上,染了蔻丹的手几忽掐进木头中。   “还要什么证据?泽念落水之时,附近就只有秋璃一个人。刚才泽念醒过一回,说有人推他入水,除了秋璃,还有何人?”邱清露虽愤怒,却还冷静,不似宋氏那般歇斯底理,但望向秦婠的眼神也似淬了毒般怨恨。   “单凭孩子一面之辞,怎可取信?”秦婠扬声道,“今日制衣坊送来新裁制的夏衣,蝉枝打发人让我去库房查验,我因临时有事,方吩咐秋璃替我跑一趟,让蝉枝直接拿主意便是。流香池是去库房的必经之路,秋璃路过那里有何奇怪?你说附近就秋璃一人,可有证人?”   “胡妈妈,你告诉她看到了什么?”邱清露点了院中一人名姓。   年近四旬、身着褐衣的老妇上来,低头小心道:“回夫人,奴婢是在流香池附近洒扫的,当时正在流香池不远处的凉亭清扫落叶,那处地势偏高,可将流香池畔景象一览无余,奴婢洒扫一半时曾起身小憩,恰看到念哥儿落水,那时附近只有秋璃姑娘一人,离念哥儿最近。奴婢当时吓得慌神,立刻求救,恰好武三爷从外头进园子,听到奴婢的呼叫赶去救起念哥儿。”   “那就是,你并没亲眼看到秋璃推他下水?”秦婠问道。   “没有。”胡妈妈老实点头。   “有没有亲眼见到重要吗?那里只有你丫鬟一个,不是她做的还有谁?”邱清露闻言自廊上下来,恨恨盯着秋璃,想起如今躺在床上的沈泽念,她的怒便不打一处来。   “你们主仆一丘之貉,她是你丫鬟,这事必是你指使的,你当然要护着她。前几日你接近嘉敏,挑拔得他们姐弟离心,我便觉得奇怪了,不想你竟如此狠毒。有恨冲着我来便是,为何要伤我孙儿?莫非你自己生不出,便嫉妒我这两个孙儿!”宋氏一边说,一边拈着绢帕拭泪,哭道,“我可怜的泽念,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和你娘可怎么办……”   “哭丧哭够没有!”   院外沉拐捶地,小陶氏扶着沈老太太急匆匆过来了。沈老太太已是满面急色,刚到此处就听见宋氏哭喊,不由心中生厌。   “老太太,你可要替泽念作主啊!”宋氏扑上前,跪到地上。   “有什么事,等给泽念诊过再说!”沈老太太眼皮也不抬,径直进院,身后除了一干丫鬟婆子外,还跟着个大夫。   邱清露忙将门帘打起,让老太太进屋,宋氏抹着泪也跟了进去。秦婠想同秋璃说话,却听屋里老太太沉如雷的声音:“秦婠,你也进来。”   声音已经没有平日慈祥,只剩肃杀。   沈府的子嗣,是老太太的逆鳞。   秦婠只能以目光安慰秋璃一眼,转身进屋。里屋有扇朝外打开的窗子在她转身之际忽然“砰”地落下,她只来得及看到窗里一闪而过的惊惧眼眸,属于沈嘉敏。进了屋,秦婠跟着人最后一个进了里间,沈泽念躺在床上,小小的身体裹着丝被,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   屋里人已挤得太多,秦婠便站在外围,目光在屋里转过,瞧见被黄妈妈攥着手站在角落的沈嘉敏。她垂着头站着,像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规矩得奇怪,不期间她抬头,惶惑的目光从眼皮下钻出与秦婠眼神相撞,她目光便瑟缩躲开,飞快地藏下去,再不是从前的敞亮。   大夫诊了许久,才说沈泽念暂且无恙,只恐池水入肺引发伤寒,到午后可能会发热,要家人好生照看,又留下方子让抓来煎给他喝。可刚送走大夫,沈泽念就发起寒战,满嘴胡话,没多久又开始发热,把邱清露和宋氏吓得守在屋里一步也不敢离,抱着沈泽念直哭,老太太也端坐在芷园守着。没多久,二老爷沈从远和沈浩文也匆匆赶到,几个姑娘也过来,整个屋子挤满人,秦婠见状便暂时退出,只朝沈浩武招了招手。   沈浩武跟着她走到屋外廊下。秋璃还在院里跪着,谁也不敢求情,求情也没用,日头灼灼晒着,她已汗流浃背,两眼迷茫,秦婠看了她两眼,按下心中焦灼,只朝沈浩武问道:“把今日之事再和我说一遍。”   沈浩武便把路过流香池救下沈泽念一事又说一遍,与胡妈妈所述并无出入。秦婠陷入思忖,此事若非沈泽念意外落水,便是有意陷害。如果今天不是雁歌之事打了岔,恐怕去流香池被陷害的人就是她自己。但眼下秋璃替她受此无妄之灾,她一样脱不了干系。   若说沈家最恨她,最想置她死地的人,那非宋氏不可,但以宋氏对沈泽念的重视程度,断做不出以沈泽念性命为赌的事来,所以这事……是冲着大房和二房来的。可这么做,对谁有好处?似乎没人能从中得利。   “嫂子……”沈浩武却欲言又止地唤了她一声。   “怎么了?你有别的发现?”秦婠问道。   沈浩武点点头:“其实从流香池里救出阿念时,我好像看到有人影在叠石洞里窜过,但那时我双眼为水所迷,也看不真切,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   秦婠面如沉水,只道:“皎皎,我们去流香池看看。”   语毕,她带着谢皎径直出院,地上秋璃昏昏跪着,几欲倒地,她并没多望半眼。眼下心疼已毫无用处,她只能竭尽所能以最快的速度查清此事,方能将秋璃救出。   ————   秦婠与谢皎先去了胡妈妈所说的凉亭,那凉亭在流香池旁的小坡上,是用来夏日观荷歇脚的荫凉处。小坡地势颇高,确如胡妈妈所言,站在其间就能看到整个流香池。流香池是个圆池,两头收拢引水环园,池畔设有不少叠石,种着各色花草层叠其间。那叠石矮小,不能成山,只是小景,秦婠居高而望,只能看到叠石外观。   “我们过去看看。”秦婠带着谢皎又往池畔走去。   不多时二人便到沈泽念落水处的附近。那地方有好几块叠石,都是宽矮,其下有些四通八达的小洞,秦婠站在洞前猫着腰试图钻入,虽能挤进头肩,却已十分勉强,要想在其中穿行更是不可能。   “别试了,此洞大小不足以成人进入,只有孩童倒可能。”谢皎看了洞穴两眼便道。   洞内曲折,成人根本无法行走,反而会被山棱卡在其间。   “孩童……”秦婠缓缓直起身来,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了眼山坡凉亭。   刚才她已经试过,站在山坡上,虽然纵观全景,但叠石下面却是视线死角。   “走吧,我们回去。”秦婠又拉着谢皎回去寻沈浩武。   沈浩武已从芷园出来,去了校场练拳,何寄正在旁边看着,边看边点头,不时指正几句。他见秦婠面色凝重匆匆而来,只当沈家隐讳之事出了何变故,心里隐隐担心,却见秦婠过来,只道:“我找浩武问两句话。”   何寄想问她出了何事,但看她不欲多谈的模样,便没多问,只唤来沈浩武。   “这几日嘉敏和泽念可有异常之处?”秦婠问他。   沈浩武拿汗巾胡乱擦汗,一边耸肩放松肌肉,一边回忆:“没什么奇怪啊,上回那事过后,嘉敏就被拘在屋里,阿念倒是常去找她玩,不过两人时不时就会吵架,和以前一样。”   秦婠待要再细问,他却一拍大腿,道:“啊对了,昨天我遇见嘉敏身边那小丫头片子,她苦哈哈地抱着一堆被剪坏的布头棉絮,和我说什么小虎死了,要埋在哪里好?问得我发瘆,那就是个布缝的充棉老虎。”   “可知道那布老虎是怎么坏的?”秦婠又道。   “好像说是被阿念剪的。”沈浩武回答,又奇道,“嫂子,这事和今日泽念落水之事有关系吗?”   “沈泽念落水了?”何寄蹙眉惊道。   秦婠向他点了点头,又朝沈浩武开口:“知道那布老虎被埋到何处去了?”   沈浩武这会便干脆地摇头:“不知道,怪瘆人的,我就没理。”   秦婠了解完大概,让沈浩武回去继续练武,她望向何寄:“府里……应该潜伏着一个人,要置沈家死地,可能和沈从山、沈浩允有关,也可能和江南王有关,我要把这个人挖出来。”   何寄瞳孔骤缩,只看着她瘦弱的肩膀挑着无形重担,眉梢眼底既有疲倦,也有坚毅。   从何时开始,她变了……不再如从前那样毛躁冲动,渐渐沉敛。   似乎是从沈浩初走后,她只剩自己,连何寄也不能给她半分安全感。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了吧,我没说要匆匆完结呀,我原打算这段时间尝试双更一下,看能不能写完,然后今日梳理完情节发现,双更也完结不了,所以我安心地放弃了这个打算……到时候请假。 顺便,星河小姐姐没完全下线,还有一小段。话说星河小姐姐的人设,有点接近霍锦骁,就是燕王不像东辞也不像祁爷。 第119章 凶手   从校场离开,天色已暮,霞光卷着云金灿灿压在天边。秦婠快步走回芷园,芷园院中只剩下几个当值的粗使丫头,跪在地上的秋璃却已不见,她离去前安排在芷园候着的青纹从廊下过来,低声回话。   “下午念哥儿烧得厉害,屋里闹腾得很,老太太没力气审,就让先把秋璃关进黑屋去,预备明日用刑再审。”   秦婠攥了攥拳,很快松开。犯有大错的丫鬟,主家可以动用私刑,掌掴鞭笞棍棒等等,罚后不死或卖或弃,下场凄惨,秋璃担的是大罪,为害家中子嗣,这刑罚是最重的那种。   看了眼屋门帘下来回走动的鞋尖,秦婠不打算进去,又径自去了黑屋。   黑屋是个无窗的房子,进出的门被粗沉的铜锁锁起,只在靠近地面的地方又开了个小洞,用以往里塞每日水粮,狗洞似的。这是大宅院里用来惩罚犯错女人的地方,进去了四面无光,不知时日,呆上三天人就要疯。   秦婠匆匆赶到黑屋时,三个强健的仆妇正扭着秋璃往黑屋里押,宋氏心腹陈妈妈带着个丫鬟站在旁边看着,见秋璃一直挣扎,便冷着脸上前,照着秋璃脸上就是一耳刮子:“黑心的娼妇,还不老实些,省得我们多花力气,还想着你那主子能救你?她自保都不及,伤了我们念哥儿,那可是咱们府的金孙,你以为老太太、二太太能饶过她?”第二掌还要打下时,却被人拿住手腕,陈妈妈一转头就对上谢皎冰冷的眼。谢皎那掌箍得紧,陈妈妈动弹不得。   “陈妈妈是在说我?”秦婠上前,话说得平静,却在陈妈妈开口前扬手便是一掌,扇得陈妈妈歪斜了脸,“这一掌打的是你私下编排当家主母。”   语毕,她松了松手指,太久没亲自动手教训人,她这力气不够,倒把自己手掌震得发麻。四周的人却是看呆,她素来和善,便是动怒也甚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那厢陈妈妈已红着半边脸哭嚎开:“是老太太命人将她收押在此地,夫人可不能违逆老太太的命。你们……她毒害念哥儿,这是要绝了沈家的后啊,会有报应的!啊——”   哭嚎到一半,只剩下嚎叫,谢皎已扭着陈妈妈的手腕翻折下去,痛得她老脸紧皱,说不出半句话。秦婠看了两眼,森冷目光瞥向那三个仆妇,那三人被震慑,情不自禁松手,秋璃一下便瘫倒在地,她已被折磨得没有站立之力。   “夫人……我没……”嘴里塞的布条被取下,秋璃浑浑噩噩开口。   “我知道。”秦婠蹲到她面前,将人轻轻一抱,手抚抚她的手脑,道,“你放心,明日我定会救你。”   秋璃闻言只是落泪,旁边的仆妇呐呐道:“夫人,这老太太吩咐的,我们必要将秋璃姑娘关入黑屋……”   “放心吧,我不为难你们。”秦婠亲自扶起秋璃,一边将她送往黑房,一边敲打几人,“人,我暂时就先放在这里,你们好生照看着,要水要粮不可短,可别让我明日发现她身上再添新伤,若有,我必不放过你们任何一个人。你们替我照看好了,好处自然也不会少。”   “是。”三个仆妇也不敢得罪她,怕应允。   秦婠已把秋璃扶进黑房,只道:“秋璃,且委屈你在这里呆上一宿,你不必担心,只好生歇着。”   秋璃点点头,对她信任。   ————   安顿好秋璃,秦婠又匆匆离开黑房。天已彻底黑了,她奔走一日,除了早饭外滴水未尽,此时胃中绞痛,不由用手压住胃。谢皎忍不住劝她:“回去吃点东西吧。”   她摇头,步伐丝毫未缓:“明日就要动刑,我怕来不及。”   “你还想做什么?”谢皎问她。   “我去见老太太。”秦婠道。   沈老太太在芷园也呆了大半天,见沈泽念入夜后病势有所减缓,才被众人劝回丰桂堂。秦婠到丰桂堂屋外时,老太太犯了头疾歪在榻上,许嬷嬷正给沈老太太焚艾熏头,听到丫鬟说秦婠求见,许嬷嬷刚要开口让秦婠回去,老太太就先开口了:“让她进来吧。”   秦婠把谢皎留在外头,自己进了屋,屋里一股艾草味道,老太太只穿了身寝衣歪着,规整的发髻散下一半,头上勒着珍珠抹额,松垮的脸在烛色里显出十分疲惫,只有一双眼睛洞察地看着秦婠。   不必秦婠开口,老太太已经知道她的来意。   “若你是来替那丫头求情的,便死了这条心吧。谋害子嗣的罪名,别说一个丫鬟,就是你也担不起。与其替你的丫鬟操心,不如你先替自己想想。”沈老太太捏着眉心坐起,一身素青的寝衣削减去她素日富态,倒像个寻常老人。   秋璃是她的贴身丫鬟,若是坐实谋害子嗣的罪名,秦婠也难辞其咎。   秦婠有些诧异,老太太并没冲自己发怒,也没冷言以向,她言语间只有疲惫与失望。   “老太太,孙媳前来,并非为秋璃求情,只希望老太太给孙媳个机会,让孙媳查明真相。秋璃是我的陪嫁丫鬟,与我主仆同体,若是屈打成招坐实罪名,就等于往我头上也安了这重大罪,孙媳替她操心,便是替自己操心。退一万步来说,便不为我,也该为念哥儿查明此事,推他下水之人必然居心叵测,若是放之任之甚至于如其所愿,那后果会更不堪设想。”她上前,缓缓跪地。   “机会?你要我如何给你机会?”沈老太太咳了两声,许嬷嬷立时捧来漱盂。   “我只求老太太多宽限些时间予我,我一定能查明此事。”秦婠俯身。   沈老太太清清嗓,喜怒难辨地笑起:“说来说去,你还是想替你那丫鬟求情。秦婠啊,别家的主子遇到这等事,巴不得撇得干干净净才好,牺牲一两个丫鬟又如何?你倒好,自个往刀尖上撞,我该说你什么好?心慈手软?”   秦婠没有辩解,只是俯着身。   沈老太太已走下榻来,脚步蹒跚,老态尽显。   “知道我为何将侯府交于你手中吗?”她扶起秦婠,枯皱的手捏住秦婠手腕,“不是因为你是浩初媳妇,不是因为你是堂堂正正的镇远侯夫人,论手段,你不比清露高明;论决断,你不如宋氏,可我还是将整个侯府交给你,你可知为何?”   “求老太太指教。”秦婠摇头。   “因为你有容人之量,而他们都没有。他们个个私心太重,小家小利当头,为一己私欲镇日勾斗不歇,凡事做绝,不顾其他亲族,所以我才爱你品性。你与他们不同,行事留有余地,为人坦荡磊落,不为私欲,公私分明。须知我们这样的世家,旁枝末节甚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气连枝方为兴家之本。”沈老太太一口气说了很多话。   当日她留下宋氏,是不想沈浩文因此与沈浩初心生龉龃,沈浩文要走仕途,沈芳龄要嫁高门,来日与沈浩初必有助益,若是反目到最后两房皆伤。大家枝叶繁茂,荣辱与共,只有将亡之家,才会子孙势如水火。   秦婠将她扶回榻上。   “你身为当家主母,将来也会有你的子孙,手心手背皆是肉,你面对的永远不会是一家一房,而各房各屋都有私心,你不可能个个都驱逐。我也并非要你隐忍,只是你为镇远侯夫人,需要明白,你虽身处后宅,日后必要替浩初斡旋于朝野之外种种场合,男人在朝为官,讲求用人,你也一样,既然不能驱逐,你要学着用。放任二房与你们如今水火不容,是你的失职。”沈老太太拍拍她的手,“光有仁慈,光会容人,是没用的。”   “孙媳明白。”秦婠低头。   “你什么时候能查清此事?”老太太忽又问起此事。   “明日入夜之前。”她沉道。   “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老太太倦然闭眼。   秦婠告退,到她踏出院子,沈老太太都没给她答复。   ————   翌日清晨,秦婠起身囫囵洗漱后便召来谢皎。   “你去黑屋守着,如果在动刑前我来不及解决此事,你就将秋璃救出离府。马车我已经安排妥当,会在西角门外候着,带她去城郊我的陪嫁庄子上暂避。”她细细交代着。老太太活得久,比她有远见,但亦有局限,若连小家尚不能顾全,又谈何大家?   秦婠也有私心——她只想要安稳日子,没那么大的情操。   谢皎蹙眉:“那你呢?”   “我自有办法,你无需惦记。”秦婠又将一个包袱递给谢皎,她做了两手准备。   谢皎一掂,里面却是沉甸甸的银两。   ————   送走谢皎,秦婠带着蝉枝去了校场。昨日离开校场之时,她已交代沈浩武帮她做一件事。她想单独见沈嘉敏,让沈浩武一早想办法偷偷把嘉敏带出来。   到了校场,她等了一会,才见沈浩武果然牵着沈嘉敏快步过来。   “嫂子,你有话可说快些。大嫂派了好些丫鬟跟在嘉敏身边,那黄妈妈更是寸步不离,这要是发现嘉敏丢了,非把我劈散不可。”沈浩武心有余悸地看着后面。   “那你怎么……”秦婠问道。   “是师父。他今早借着教我晨练的理由进了府,是他把人引开的。”沈浩武把嘉敏的手往秦婠掌中一塞,匆匆说完就跑到前头去放风。   秦婠明显察觉嘉敏的小手缩了缩,从前这小姑娘是不会抗拒她的牵手的。   “婶娘。”嘉敏小声打个招呼,又左顾右盼一番,眸色慌张却又松快,很是矛盾。   秦婠蹲下,与她平视,和颜悦色问道:“婶娘有些事想问问嘉敏,你别紧张。”   嘉敏垂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仿若已经知道她要问什么。   “嘉敏,你的好朋友小虎呢?”她摸摸小姑娘的头。   嘉敏闻言一震,抬起脸来,盈亮眼眸水雾四漫:“小虎……小虎不在了。娘亲送我的小虎,是我最好的朋友,可它不在了……”   “它去哪里了?”秦婠把人揽入怀中,柔道。   见不是问沈泽念的事,小姑娘放松警惕,哽咽道:“小虎死了,我……我叫果了把它埋掉了。婶娘,我想小虎!”   “嘉敏乖,婶娘抱抱。”秦婠拍着她的背,又道,“小虎不是一直陪着你,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是阿念……他老爱抢我东西。上回把婶娘的木头鸭子砸坏,这次又看上我的小虎,我不肯给他,他就偷偷地进了我屋子,把小虎剪得稀烂。”嘉敏一边说,一边抹眼睛,“小虎……小虎和我说……它很疼,很疼……它说它要死了,不能再陪我……我好难过……”   秦婠忙掏出帕子给她拭泪,又道:“那后来呢?”   “我……我叫果儿把它埋了,可它还在我耳边一直喊疼,一直喊……它说是弟弟的错……没错,就是弟弟的错,要是没有弟弟,娘亲不会不理我,他们也不会总欺负我,他们都不要嘉敏,只有小虎陪我,我讨厌弟弟,我恨他……”嘉敏说着,澄澈稚嫩的瞳眸中现出不符年纪的恨意,带着孩子无辜的残忍,可很快她又惊觉自己说过头了,马上像受惊吓地兔子般缩回头,不再开口。   秦婠轻轻叹口气,没有丝毫苛责,只道:“记得二叔从前与你说的话吗?错就是不对的事,你不能因为别人做了不对的事,自己也跟着犯错。”   提到“错”字,嘉敏又是一缩,头埋得更低,嘴像蚌壳般紧紧闭上。   “你昨天看到秋璃姐姐了吗?上回你来我院里,她还给你果子吃,陪你玩木头鸭子,我记得你很开心。可是昨天她被人绑在你母亲的院子里,受了伤,也很疼很疼,嘉敏看到了吗?”秦婠继续问她。   嘉敏浑身颤抖,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昨日她从窗子里都看到了。   “因为别人说她把阿念推到了水里,说她做错了,嘉敏能不能告诉我,秋璃姐姐到底有没做错?”秦婠不忍心,但她不能停。   嘉敏怯生生站着,手把衣摆绞皱一团,秦婠也不心急,等着她开口。小姑娘眼泪一颗颗落下,心里似乎承受巨大的煎熬和挣扎,终于撑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展开双臂牢牢圈在秦婠颈上。   “不是,不是秋璃姐姐的错,是嘉敏的错。小虎说弟弟坏,要嘉敏报仇,说把弟弟推到水里给他点教训,弟弟以后就不也再欺负我了……我不知道弟弟会病,娘亲也很伤心……婶娘,嘉敏错了……”   秦婠闭上眼——果如她所料想一般,只是光有嘉敏之言还不够,没有人会相信孩子的话,到头来反要说她教唆孩子,便更不好了。   她一边安抚沈嘉敏,一边思忖对策,不妨沈浩武匆匆跑来。   “嫂子,大嫂过来了,把嘉敏交给我,你先走吧。”   秦婠站起,牵着沈嘉敏的手道:“无妨,我也要见她。”   远处,邱清露已带着两个丫鬟急步走来,秦婠摸摸嘉敏的头,问她:“嘉敏,你既然知道做错了,能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娘亲呢?”   嘉敏情绪已经稳定,虽还在害怕,却很果断地点头:“好,嘉敏做错的事,嘉敏愿意受罚。”   秦婠冲她微微一笑,不再多言,那头邱清露已带人走近,逼问道:“泽念如今还躺在床上,你如今又将我的敏儿私自带出,到底意欲何为?害了一个不够,还想再害一个吗?”语毕,她又朝沈嘉敏怒喝,“嘉敏,快过来。”   嘉敏吓得往秦婠身后缩了缩,秦婠轻按她的肩,淡道:“嫂子不必担心,我只是找嘉敏问些话罢了。”   “有什么话还需要问一个孩子?”邱清露冷冷开口。   秦婠不答,只温和地望向嘉敏,嘉敏鼓足勇气站出,声音不大不小:“娘,阿念……是我推下水的。”   一语完毕,只见邱清露姣好的面容一狠,上前便拽过沈嘉敏捂住她的嘴,骂道:“你闭嘴!”又朝秦婠道,“不知你说了什么调唆得孩子说出这番话来,人证皆在,看着你的丫鬟推人入水,你休想抵赖。我们走!”   说完她拉着沈嘉敏就往芷园走,秦婠察觉邱清露听到沈嘉敏的话并无惊讶,只想着掩盖,心中了然,邱清露怕是早已看出沈嘉敏的不妥。既然选择掩盖,便说明她不想让沈嘉敏承担谋害幼弟的罪过,这是铁了心要让秋璃做这替罪羔羊,兴许还有别的私心,也未可知。   秦婠在她背后忽森冷一语:“大嫂,听说莫道婆的黄符颇为灵验,我已求得一张,稍后亲自送去给念哥,以何他平安。”   邱清露匆促的步伐猛然停下,转头望她,虽面不改色,眼神却乱。   “你此话何意?”   “大嫂不是也求过莫道婆的符,应该清楚才是。”秦婠意味深长地笑了。   邱清露胸口起伏地盯了她片刻,方牵着沈嘉敏离开。   待到众人皆散,天已大亮,阳光灼灼照着,刺得秦婠一阵眼花,昨日没进多少吃食,夜里又难安寝,如今虚乏大作,不由往后踉跄两步。   “小心。”   她被人扶住,一转头见到来人,只虚弱唤道:“何寄哥哥。”   何寄才刚引走沈嘉敏跟前的人,但芷园外不少二房的人,有人瞧见沈浩武带着嘉敏过来便去禀报邱清露,何寄怕生事端便又匆匆折回校场。   一来,他就看到秦婠摇摇欲坠的模样,那心便刺疼刺疼。   如今他方看清,上辈子她是如何孤身一人在这府里熬过五年,而如今又是怎样煎熬挣扎,而他竟不曾给过半点庇护,他太混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全剧情写起来有点累。快快快,给我点评论刺激下,本章下24小时评论,给发小红包。 第120章 合作   阳光灼烈苍白,晃了何寄的眼,她娇娇小小的一个人,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比自己小许多,又被阳光拉得细瘦,像要折断。“还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你不必与我客气。”他的手在衣袖里攥了攥,刚才在她腰肢上扶了一把,细骨伶仃的腰疑似错觉。   “没有了,多谢好意。”秦婠抬手挡着阳光,还是那句话,“侯府的事我自己来就好,你处理江南王的事吧。”何寄已入燕王帐中,但此时燕王护送曹星河去了西北,京畿要务恐怕交代了部分到何寄头上,他也忙得很。   “这个,不知道你需不需要。”他把手里拎着的沾了泥的包袱递上。   秦婠疑惑,便听他道:“沈嘉敏叫丫鬟埋的布老虎。”她想了想,蝉枝把东西接下了。   又匆匆说了两句,秦婠赶时间,很快便振作精神与何寄告辞,头也没回就走了。   ————   走到一半,秦婠遇见寻来的青纹。   “夫人,老太太屋里来人,说是老太太今日晨起头疾加重,审问秋璃的事延至午后。”   秦婠闻言只是点头,脚步一改朝芷园去了。她知道沈老太太是把昨夜自己的请求听进耳里了。   芷园外的小丫鬟看到她的身影,就一溜烟跑进园去,没多久是邱清露的心腹梦芝迎了出来,秦婠都已走过园门。梦芝还是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没露出情绪来,秦婠问候了沈泽念几句,梦芝只说沈泽念的热已经退了,早上吃了药正睡着。   秦婠放下些心,跟着梦芝走到偏厅,偏厅里没有下人,窗子紧闭,只有邱清露在花几旁站着,盯着那瓶刚换过的芍药花发呆。桌上放着两碗茶,秦婠了然,邱清露这是在等自己的到访。   她也清楚,知女莫若母,沈嘉敏犯了这么大的错,邱清露怎会一无所察?她必是早就看出端倪,却故意不发作,由着众人抓住秋璃,约是想袒护嘉敏,不愿嘉敏年纪小小便背上心肠歹毒残害幼弟的罪名,若是传出去,也不知外人会如何看待嘉敏。   “弟妹来了?坐。”邱清露听到声音转身,向梦芝使个眼色,梦芝便退出房间,将门关实。   秦婠坐下,不客气地端起茶小饮,茶是温热的,她的目光自茶雾后穿出,打量起邱清露。大约是昨夜照顾沈泽念一夜,又为沈嘉敏伤心,所以她今日显得格外憔悴,脸上的脂粉也压不住她眼下乌青。   “来给嫂子送样东西。”秦婠将何寄给的包袱放到一边,从袖里摸出叠作三角的黄纸放于桌上,“嫂子打开看看。这东西能保佑念哥儿平安。”   邱清露的葱指一伸,触了触黄纸又缩回,强自镇定地问她:“此为何物?”   “嫂子看看就知道了。”秦婠慢条斯理地喝茶。   邱清露浮肿的眼眸睁圆,一狠心抓起黄纸拆开。那是张黄符,被折得印痕深刻,上面的字龙飞凤舞,谁也读不出内容,邱清露拿着这道符缓缓落座,手有些颤,面色却还正常。   “嫂子应该认得这道符,这是我从莫道婆那里求来的。”秦婠抿抿唇,让茶润泽干涸的唇,她从早起到现在,可没喝几口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邱清露把符纸拍在案上,茶水溅出,晕湿了符纸。   “这是平安符,莫道婆那里求来的。嫂子不是也向她求过符?莫道婆对你印象可深得很。啊,我倒是忘了,嫂子当时求的不是平安符,而是安产保命符,难怪你不记得。”秦婠笑笑,露出狐狸似的目光。   邱清露猛然将符纸揉进掌中:“秦婠,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要问嫂子做过些什么?你说如果让仲父、婶娘和大伯哥,还有老太太,知道你为了赶走岳表姑娘,居然向自己腹中骨肉下手,他们会如何看你?”秦婠抬头,满面笑意,看得邱清露发憷。   如果一个人由受害者变成加害者,那么原来所有的怜悯将都不复存在,她与沈浩文最后一点夫妻感情都会磨灭,还要迎来宋氏疯狂的报复,老太太失望的放弃,她在沈家,将毫无立足之地。   邱清露手颤抖着,将唇咬出血丝,才勉强按捺住情绪:“你威胁我?”从进来到现在,她都绝口不提秋璃之事,只拿这事来说,不是威胁还是什么?   “嫂子可以把这看成是威胁,也可以看成是合作。”秦婠却给了她另一个答案。   “合作?”邱清露可没从她的态度中读到一丝合作的味道,而且她们要合作什么?   “嫂子,你想袒护嘉敏,不愿叫她年纪小小便恶名加身我能理解,但我的丫鬟可不是拿来给你们填命的。”秦婠平静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秋璃背的罪消了。如果你觉得这是威胁,那么等秋璃安然无恙地回来,这件事……”她指了指黄符,“我会忘记,毕竟我也替你守了许久。”   邱清露没说话,胸口剧烈起伏。   “当然,我更愿意把秋璃这桩事当成你对我的合作诚意,而同样的,我也会回报你我的诚意——关于你腹中胎儿的真正死因。”秦婠看到邱清露神情骤变。   “什么真正死因?那一胎……一直都不稳……”邱清露心里怦怦直跳,从她昏倒查出有孕起,大夫都一直告诉她,胎象不稳,随时有小产的可能,根本保不住胎,所以她才……   “嫂子,我言尽于此,余事待秋璃回来,还请嫂子来我蘅园一叙。”秦婠施施然起身,理理衣裙,忽看到桌旁包袱,她便又将包袱推给邱清露。   “对了,此物送给嫂子吧。嫂子若得空,不妨把嘉敏叫到身边,悄悄儿地问她,她的好朋友小虎的事。我想以嫂子的聪明,必能发现其中问题。嘉敏本性不坏,嫂子别责备她,好好听她说说话,她会告诉你的。”   语毕,秦婠往外走去,屋门打开,她于阳光最盛处回头:“嫂子,我在蘅园静候佳音。”   ————   从芷园回来,秦婠终于可以躺下歇神。她太疲倦了,这一觉睡得醒不来,也不知多久才突然惊醒。眼睛睁开,她就看到烟青的帐子外守着人。   从床上撑起身子,秦婠还不及开口,便闻得一声“夫人”,已有人哭着扑到她身侧。听那声音,是秋璃无疑。秦婠心里大松,伸手抚过秋璃长发,又托起她的下巴细看。   秋璃眼睛肿得像个核桃,脸颊也红肿不堪,头发已经重新梳过,衣裳倒也换了,看不出身上还有哪些伤,她见秦婠细看自己,便哽咽道:“夫人,我没事,都是皮肉伤,比不得夫人为我劳心劳力!”   “傻丫头。快别哭了,回来就好。”秦婠摸摸她的头,靠在迎枕上,散落满枕的发,又望向谢皎,“和我说说,怎么回来的?”   “是大奶奶。申时一刻她亲自求见老太太,说念哥儿那日梦呓所言只是胡话,今日午间他已醒转,说落池乃因自己贪玩,非关旁人。老太太就下令将秋璃姐姐放了,另外又赏了不少东西予她。”谢皎一边说话,一边把手里的包袱扔到她床上,“还你,怪沉的。你既有办法,何苦还要我守着救人。”   秦婠“嘿嘿”一笑:“那不是双重保险,万一我这失败了,你还能顶上。”   谢皎白她一眼,没好气地把茶端给她。   她漱漱口,伸个懒腰就要起身:“什么时辰了?”   “已经酉正。”秋璃忙扶起她。   “竟然睡了这么久?”秦婠惊讶,“好饿,让奉嫂早点开饭。”   生龙活虎的秦婠,好像又回来了。   ————   邱清露的到访,比秦婠想像得要早。   她以为至少要到第二日,没想到邱清露当夜就来了,身边就带了个梦芝。听说因为她私自找老太太放了秋璃之事,宋氏又与她大闹一场,但秦婠并没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   邱清露很平静,但这份平静在她被请进屋中,遣散丫鬟只剩秦婠一人时被撕破。   “告诉我!”   秦婠正亲自沏茶,冷不丁被她抓住手腕,壶嘴歪斜,茶水流了一滩。   “嫂子请坐。”秦婠将人拉到椅上坐下,复又沏了碗茶送到她的边,道,“我且问嫂子一句,若是嫂子当日腹中胎儿康健,嫂子会出此下策赶走岳家表姑娘吗?”   “我自然不会!”邱清露脱口而出,这便算是承认当初滑胎之事确是她给岳瑜设的局,“那是我的骨肉,虎毒不识子,我再怎么不愿岳瑜进门,也不会拿亲生骨肉的性命开玩笑。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保胎?瑞来堂的杨大夫说我近年操劳过度失之调养,这一胎恐难保住,于是我想尽一切办法,不论是喝药针灸,还是求神拜佛,我通通都试过!我甚至想过,如果这个孩子能平平安安生下来,就算是岳瑜进门与浩文双宿双栖我也不管了,可是……药石无用,神佛不灵,莫道婆的安产保命符根本不管用!”   秦婠默默递上方帕子,邱清露接过后只是揪在手心。   “那孩子还是一天比一天衰弱,我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动静。杨大夫说这胎十之八九保不住,要我早日打算。我在这厢煎熬,他们却在那头欢天喜地商量如何迎娶新人,红袖添香,柔情蜜意,到我这里不过日复一日的敷衍!我怎能甘心?所以我才给了杨大夫一大笔银两,要他替我守住这个秘密,留待合适的机会利用。”   这些话大概是埋在心里久了,腐朽难挖,一旦有了见光的契机,她便不管不顾地一吐为快。   “所以你设计了岳姑娘推你之事?”秦婠问道。   邱清露忽笑了,有些恍惚,她忘不了那天。   “那天前一夜,我就有小产迹象,杨大夫告诉我已然胎死腹中,回天乏术。我便求他吊住这最后一夜,第二天我就邀了岳瑜逛园子,故意激怒她,让她出手推我。其实我早已服过催产之药,胎自然是滑了。可恨我失了孩子,沈浩文却依旧在外头替岳瑜求情!甚至他还怀疑我以孩子性命陷害岳瑜!”   她眼里有恨,有痛,不再是先前古井无波的模样,自也不是最初精明爽利的样子。   秦婠叹口气,垂头道:“可是嫂子,你那一胎,原是健康的,并无任何不稳之象。”   邱清露一怔,很快嚯地站起:“你说什么?”那眼瞪得滚圆,不可置信地看着秦婠。   “其实我很早就得知你向莫道婆求安产保命符之事,那时我心里奇怪,你对外宣称胎儿正常,为何转头却要求这道保命符,那是专为胎儿不稳,有小产之征的妇人所求,所以我找人偷偷查了你的安胎药,在你的药里发现了一味毒,名为子母枯。”   “这不可能!”邱清露大惊失色,“安胎药我也找人看过,并无异常。”   “子母枯是宫廷秘毒,寻常大夫是辨认不出的,你那里若还有剩下的安胎药,拿去找宫里太医瞧一瞧,便可知晓。这子母枯毒子不毒母,对腹中胎儿有致命之效,能令胎儿在母亲腹中逐渐夭亡,最后胎死腹中。”秦婠斟酌用字,缓缓说出自己所知真相,“我发现此事时已晚,来不及告诉你。不瞒嫂子,我身边的丫鬟谢皎,是熟知医理之人,是她发现你的药渣中有毒,之后她在园还寻机悄悄替你把了一回脉,那时你胎脉已停,胎儿已死,后来马上就出了岳瑜之事,我不确定此事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人蓄意谋害,故一直没有问你。”   “不可能……不可能的……那安胎药来来回回都是我的亲信去抓,从未假手他人。除非……”邱清露心神大乱,在心中想着可能下毒之人。她很快就剔除了这些人,因为从一开始就骗她胎象不稳设下此局的,只有一个人,答案呼之欲出。   “瑞来堂的杨守心。”秦婠替她说出这个人。   “可……他是婆母医馆的大夫,难道是婆母……”邱清露不敢往下想,她颓然坐回椅上,想着自己可能在不知不觉间用一碗一碗药毒杀了自己的骨肉,心里便绞痛如刀割。   “杨守心与之前侯爷所涉及的王新、陈三之案有所牵连,这段时间侯爷一直在追查此事,但是前段时间发了些变故,杨守心忽然失踪,下落不明。我不清楚此事与婶娘有没干系,但是这间医馆很有问题。”秦婠坐回椅上,“不过以我对婶娘的了解,虽说她并非良善之辈,但也断不会朝自己子嗣下手。嫂嫂,不知你发现没有,家中接连发生几桩事件,似乎都有人在暗中推助,引发大房二房间的争斗,谋害沈家子嗣,侯爷与我都曾深受其苦,如今已然祸及嘉敏与泽念。布虎之事,想必嫂嫂已经找嘉敏问过。”   听她提及自己现在一双儿女,邱清露忽又打起精神:“我问过嘉敏,嘉敏说了些,但孩子之语,并不详焉,不过此事却是我疏忽了。”语毕她眼现愧疚。这一双儿女皆是她的命根,她又怎会爱泽念而轻嘉敏,那起下人会对嘉敏有轻贱之意,不过是因为宋氏对泽念爱逾性命,重男轻女,在外人面前多有表露,而她这些时日又为沈浩文之事伤心,为婆媳之争伤神,心灰意冷之际全然顾不上女儿,便只托付给那起下人照看,不想竟酿成大祸。原以为是孩子争宠夺爱的矛盾,可不料竟还藏着如此大的隐情,而第一个发现的人不是她这个当母亲,却是秦婠这个外人。   她太失职了。   想起嘉敏含泪说的那些话,还有那只支离破碎的布虎,她那心都快碎了。布虎还是上一年嘉敏生辰,她亲手缝作礼物的,如今却成了祸害女儿的凶手,真真叫人又愧又痛。   “鬼神之说不可信,孩子年幼,极易被蛊惑,人为之祸倒是真的。嫂嫂,你问嘉敏时可有外人在场?”秦婠又问她。   “没有,我听你的话,悄悄问的。”邱清露道。   “那就好,若是大张旗鼓,怕是要打草惊蛇。我怀疑咱们宅里藏着的那个到处生事的人,应该就在你们房,并且能接近嘉敏,还有,她应该很得婶娘信任,能够挑唆婶娘与大房间的关系,利用婶娘的私心屡屡生事,和瑞来堂的杨守心之间恐怕也有些关系。嫂嫂可有兴趣与我联手,引蛇出洞?”秦婠问道。   “如何引诱?”邱清露已然将此人恨得牙根发痒,平白无故没了一个孩子,身边的两个孩子也差点着了黑手,她怎么不恨?   其实这个人到底是谁,秦婠心里已有眉目。突破口应该是从宋氏身上打开的,联想到这段时日,所有矛盾都系在宋氏身上,瑞来堂是宋氏入股的,杨守心是宋氏引荐入府,马迟迟之事,最初也是宋氏先发现的,那么此人必定是利用了宋氏的弱点,先进入沈府再饲机而动。   府中和宋氏有关联的人很多,但只有一个人,是宋氏从外面找进府里的。   不过,秦婠心中仍有疑惑——既然是外人,纵然蛰伏多年,但并不能接触各房各人,如何能将所有人的心思捉摸得那般透彻?能设下这种种圈套的人,必然对沈家极端了解,区区一个外人,能做得到吗?又或者另有指使之人。   所以眼下,她最想知道的,还是沈家人里边,会不会有这个指使者。   “嫂嫂莫急,给我点时间。”秦婠安抚她的情绪,“此事需从长计议,你回去后先看紧嘉敏与泽念,莫再生变故。另外就是……那人必也知道嫂嫂你以子谋算岳瑜之事,此把柄在他手中,指不定会用来要胁你妥协,替其出力,你可千万别……”   “放心吧,那人杀了我儿,我恨不得将此人碎尸万段,纵是与沈浩文离心,休出沈家,我也必要将此人捉出,以报此仇!”邱清露睁着双猩红的眼,一扫前段时日的消沉。   为了她的孩子,她必须睁大这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啊———————————————————————— 第121章 认兄   经历沈泽念落水一事之后,二房的人更加警醒了。邱清露自见过秦婠后便一扫先前心灰意冷的颓色,重新拿出当初掌家时的威风,大有要与秦婠一争长短的气势,府中都在议论是何事让邱清露又要强起来,又猜莫不是被秦婠要胁刺激到了。当事人却都三缄其口,只在心里清楚,她们不能叫外人看出两人间的合作。   大房二房的关系越差,暗中那人出手的机会才越大。   邱清露借着沈泽念的落水把身边的人清理一遍,泽念与嘉敏更是被她亲自带在身边,不再假借外人之手,她又亲自带着沈嘉敏往校场寻何寄,想请他做嘉敏的老师,教她些防身健身的武艺,何寄自是应允。自此,何寄又再添一个小徒弟。秦婠远远见过嘉敏一次,小姑娘精神抖擞,比先前看着更加明亮,笑容也多了,倒叫人越发喜欢。   见着邱清露的改变,沈浩文也是高兴的,他已许久不曾见到这般艳光四射的邱清露,仿如回到从前。可他那高兴维持不到半日,他回芷园找她,想要留宿,岂料邱清露把他新纳的那两房妾室召到跟前,叫两人服侍沈浩文,又把沈浩文气得摔帘而去。   她对谁都笑语吟吟,独是对他,眉浅目淡,没了从前恩爱。   “嫂嫂与大哥,难道打算一直这样吗?”   四下无人的碧波小榭,秦婠端着碗酸梅汤畅快地饮着,邱清露倚在临水的小窗前看池里游鱼,闻言眼眸飘远,良久才道:“这样有何不好?”   她忘不了自己小产那日,他对另一个女人的诸般维护,也忘不了后来他的置疑,他疑她以腹中骨肉赶走岳瑜,醉酒之时更说她心肠歹毒,争强好胜,不事公婆……夫妻多年,她百般筹谋为了谁?到头来换得如此不堪的评价,尚不及他心目中的表妹半分好,他未有片刻明白过她。   罢了,夫妻情薄,强求不来,倒不如做个贤良大度的女人,不再是那贪欢爱痴的小女儿。   秦婠喝完整碗酸梅汤,心里想如果沈浩初也给她整出个青梅竹马的表妹来,她的反弹大概会比邱清露更大,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没办法,没感情的时候都好说,有了感情人就变得自私,秦婠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别人觊觎,也不想和别人抢,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只有她有一个人。   反正,她就是妒妇。   她搁下碗,问及另一事:“你那园子里的人,可有动静?”   “清理过后还算正常,就是嘉敏被我带在身边后,她便常往婆母那头跑,不知在嚼什么舌根。”邱清露淡道。   宋氏这人外强中干,看着精明,实则极易被人吹风,这回不知又要生什么事。   “只和婶娘接触?”秦婠问她。   “嗯。”邱清露晃着自己那碗没动过的酸梅汤,褐色汤面上印出更深色的人影。   “藏得倒紧。”秦婠勾唇,又问,“嫂子,还有一事请教你。三妹妹嫁妆的压箱银子,那八千两银子,是怎么回事?”   闻及此事,邱清露倏尔露了个嘲笑,道了句“从没见过那样做娘的”,便附耳到秦婠身边说了几句话,秦婠听得满眼惊奇,那八千两银子她想了很多种可能,但还真没想到这一种。   果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像宋氏这样的,全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那八千两银子,说是现银,其实是借据。宋氏答应给女儿这笔嫁妆,但手头又急钱用,越性连她的聘礼都拿去使了,最后写了张借据给沈芳龄,说是一年后连本带利归还。   也就沈芳龄那个蠢的,才会被哄骗住,还在外大肆宣扬,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嫁妆丰厚,到时候去了杜家查问起来,才叫贻笑天下。   不过这是她们娘两的事,和秦婠没有关系,她问这事的目的只有一个,确认二房银两来源。   ————   日子出现短暂的风平浪静,没几天就是春闱放榜之日,沈家阖府上下都为此做足准备。香烛齐备、祠堂已开、爆竹也都挑起、赏银尽都备妥,宋氏今日更是换上新做的衣裳,梳洗打扮得整整齐齐,到丰桂堂里陪老太太等着,连难得呆在家里的沈二老爷,今日也破天荒请了门客在厅里坐着。   秦婠对此不算上心,她早就知道,沈浩文在这一试中未能高中,如今准备得越多,结果下来时就有多让人失望,不过这话她说不得,也只能规规矩矩按照老太太的要求把所有东西都准备。   小厮已经派了几个出去看榜,不过放榜时辰未到,家中众人都焦急等着,小陶氏与沈芳华也一样,只是她们焦急的对象却是段谦。   “放心吧,四妹妹,以段公子的学问,高中必无问题,你且安心等着吧。”秦婠拉着沈芳华的手安慰她。   沈芳华被人看穿心事,脸一红垂下头去。   前头小路恰有衣色鲜艳的丽人转出,轻嗤一语:“就算考中个一百多名,将来也不过外放做个九品芝麻官,看来四妹妹是要嫁离京城了。”   说话之人正是沈芳龄。她今日也打扮得艳色动人,此时正趾高气扬地看着二人。   就在科举期间,沈芳华与段谦的亲事已经被小陶氏与段谦嫂子定下,三书六礼已到文定之礼,二人庚帖合过,是天作之合,并无相冲相克,如今只等段谦春闱结束,殿试过去,再行纳征大礼。   沈芳龄自然看不起这桩婚事,就算段谦过了春闱又如何?每回春闱挑出的学子那么多,也不是个个都仕途亨通,考不到三甲,那拼得还是人脉家世,哪比得上她的哥哥和未婚夫婿。沈浩文若是中举,身后有镇远侯府撑着,而她的未婚夫婿杜大公子更是进了国子监的人,今年春闱必当顺利,到时候她娘家有兄长撑腰,夫家丈夫也有官职在身,沈芳华连给她提鞋都不够。   “段公子才富五车,当今皇上爱才,必不会屈才,到于我要嫁往何处,与姐姐无干。”   这一回,秦婠还没回嘴,沈芳华就主动开口,不由让人侧目。秦婠看了看沈芳华,这个内向木讷的姑娘,已是满目怒气,像只炸毛的猫,她掩唇笑了笑,只道:“走吧,看榜的人快回来了,咱们快去老太太那里。”   说罢她就拉着沈芳华走了,不与沈芳龄做那口舌之争。   沈芳龄的挑衅没得到想象中的效果,气得一跺脚,也往丰桂堂走去。   丰桂堂已经坐满沈家女眷,小陶氏、宋氏、林氏,并邱清露与她一双儿女,还有几个姑娘,秦婠几人一进去,堂上就更挤了,众人都在说笑,堂间笑声阵阵,秦婠在角落里拣个绣凳坐了,今日的主角不是她,她不想挤到前头。她屁股还没坐热,便听外头丫鬟大喊一句:“朱管家来了。”   堂上众人便都齐齐站起,知道这是送信来了。   门帘掀起,朱管家三两步迈进堂间,满头的汗也顾不上抹,脸色不大好,只躬身行礼。   “别行礼了,快说!”老太太阻止他的动作。   “回老太太话,这次春闱咱家大爷……没上榜。”   一句话,打得宋氏脸上那笑直接僵冷,整屋的气氛似骤然凝固般,良久无一人开口,最后还是沈芳龄打破这僵局,小声问道:“那……杜家的大公子呢?”   “杜大公子中了,排在第六十七名。”朱管家没敢抬头。   沈芳龄松口气,刚要笑,发现自家母亲脸色沉得吓人,忙闭嘴窃窃勾唇。   意料中的结果,秦婠毫无意外,她望向邱清露,后者并无多余情绪,看不出失望或者悲伤,只是默不作声地把两个孩子都揽到怀里。   “你们可看清楚了?”宋氏不死心。   “派了三个人出去,来来回回看了十多遍,料来无漏。”管家道。   老太太被许嬷嬷扶着缓慢落座,脸上的失望不加掩饰,当初沈浩初不才,沈家寄望于沈浩文身上,可如今,一个离京,一个落举,自是叫她极其失望,但话还是要说:“今年不中,三年后还可以再考,不碍事,男人就要多磨炼磨炼,他还年轻。”语毕又温声问道,“今年会试前几名都是哪几家公子?”   朱管家这才拭了拭汗:“会试前五名,这会元花落宁安府才子宁非,此人也是宁安府乡试解元。”   秦婠猛地抬头,意外非常。她知道宁非才学出众,却没料想能一举夺魁,要知道他今年才十八岁,便已连中两元,解元,会元,若殿试能再拿下状元,便是三元及第,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能在弱冠之年便连中三元?恐怕是屈指可数。   接下去朱管家又报了几个名字,秦婠都不大注意,直到沈芳华兴奋地站起,她才回神。   会试第五名,是段谦。   ————   会试的榜一放,沈府马上就关起大门,一并连各色庆祝之物都收起,满府都陷入低落,秦婠也不好作主请段谦入府大肆庆祝,便悄悄收拾了一桌席面送到段谦那里,又亲自带着几样礼品登门祝贺。   段谦已经搬去秦婠为其兄嫂所置的宅中,这段时间他兄嫂正替其相看京中的宅子,打算买一间下来给他夫妻二人居住,他们银钱有限,父母死时留下的财产并着兄嫂二人一半积蓄也只够买个二进的宅子,这还是托其兄嫂为人公允。不过段谦高中的消息传来,现如今他们暂住的这宅子门槛差点要被人踏破,他兄嫂便觉段谦将来是要做大官,又要娶侯府千金的人,二进的宅子委实委屈了,正发愁着。   秦婠过来时便言及家中有个三进的宅子正空着,可以先租给他们,待他们攒齐置宅银两再买下。其实那是沈芳华的陪嫁,不过段家人有些气节,也不愿段谦总占女方便宜,所以秦婠换了方式,全其脸面。   一时商定,两相欢喜。秦婠送上贺礼,段谦进来行礼致谢,谦逊了两句,便听秦婠问起一事。   “段公子可知道大儒卢湛卢先生?”秦婠托人多方打探这位当世大儒的下落,均无回应,因想着卢湛是天下学子所钦慕之人,指不定问段谦能有些线索,便向段谦问及。   段谦闻言露出古怪神色:“卢先生之名,段某自然听过,不过他乃当世隐儒,段某还未有缘与其一见。不知夫人问卢先生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有些重要的事要寻卢先生指点迷津,不过他乃出世之人,我这后宅妇人,寻不到他的仙踪。”秦婠叹口气,脸上一片失落。   段谦见状不忍,又念及自己与芳华之事,多亏秦婠从中周旋,此恩难报,故而道:“夫人,我那挚友与卢先生有些渊源,你不妨寻他问问,或有答案。”   “宁非哥哥?”秦婠眼睛大亮。   ————   清晨林间有雾,日出便散,晨光惬意,无一丝夏日烦闷。只是原本清幽的地方已有不少人慕名而至,要一见少年才子宁非的风采,故而时有外人不请自来,把云庐的两个书童烦得不行。   才刚打发走两个想来结交的人,青衣书童嘴里碎碎骂着转身将竹篱掩紧,觉得自己有必要请公子赐个墨宝,就写“内有恶犬,擅闯者后果自负”,然后做个木牌插在外头。   正兀自想着,不妨身后竹篱被人轻轻叩响,他烦不胜烦地转身:“又是哪个不长眼的……”   话未完就见到梳着妇人髻的小姑娘站在外头,一双眼盈盈望来,让他将话尽数咽下。来云庐的男人很多,但女人倒是头一个。   ————   云庐内,秦望正与卓北安执棋对弈,恰是棋逢对手,棋局甚紧,秦望少年好胜,死盯着棋盘,在想这一步该如何走,卓北安捧着茶坐在他对面,淡道:“过几日就是殿试,你可准备好了?”   “有何可准备的,天下皆已在胸,书上那些不过陈腐之论,到时应变就是。”秦望不以为然,看中一处位置,落子大笑,“大人要输了。”   卓北安看了眼棋局,随手拈了枚黑子放下:“看清楚些。”   姜还是老的辣,秦望的笑僵了僵,拱手:“这局我输了,再来一盘。”   “公子,外边有人求见。”青衣书童不合时宜地插话。   “不是说了不见嘛。”秦望头也不抬。   “是镇远侯夫人。”   ————   秦婠第一次来云庐,觉得此地甚好。竹舍清幽,鱼跃湖波光粼粼,风光无限,只叫人觉得若安于此地,纵是一生粗茶淡饭也是心甘情愿。   “小丫头,寻我何事?”一声清越的话语,将秦婠的注意力从风景上拉回来。   临湖的竹榻上有两人正在对奕,少年着白裳,如林间晨阳,自有洒脱之意,而另一人则着竹青长袍,瘦削挺拔,亦如松竹苍劲,正是卓北安。二人静坐天地间,皆望着秦婠,目光扫来,各自夺眼。   “北安叔叔,宁非哥哥。”秦婠上前欠了欠身,眼光在二人间流连。   “是上回给你的小玩意玩腻了?我那里还有,一会带你过去随便选。”秦望冲她眨眨眼,并无对着无人时的疏离。   “多谢宁非哥哥。我此来是为贺宁非哥哥夺得会元之名,喏,带了贺礼。”秦婠举起手中之物,不过两坛酒。   秦望一把夺过,不客气地去了泥封,给卓北安先倒一杯,嘴里却道:“小丫头,你不老实,快和我说实话,到底所为何事。”   一眼看穿。   秦婠不好意思地笑笑,看卓北安只低头举杯,并不参与他们的对话,便回秦望:“我是来请教宁非哥哥一个问题。”   “说。”秦望又给自己斟酒。   “听说宁非哥哥与卢湛先生有些渊源,不知可有此事?”秦婠觉得在秦望面前,兜来绕去的试探没有意义,遂直接问出。   秦望斟酒的动作一停,转头盯着她:“你问这做什么?”   “有些家事想找卢先生打听一二,可我找不到卢先生的下落。”秦婠咬咬唇。   闻及此语,连卓北安都抬头看她。   “家事?”秦望盯了她很久才收目光。   “嗯。”秦婠忐忑,她从段谦那处得知宁非与卢湛有渊源之后便立刻赶了过来,心知自己来得冒失,但她真的很想求得卢湛下落,“就是此前与宁非哥哥说过的,我兄长的下落,可能卢先生那里会有些消息。”   秦望将酒一饮而尽,从榻上站起,走到她面前:“我老师去了漠北,你有什么事,直接问我就可以。”   秦婠一口气差点没跟上,心里突然怦怦直跳,愣了好久才看着他的脸呆呆问道:“你……你是卢先生的学生?”   “是啊,入室弟子。”他噙着一抹笑回答。   “那……那……尊师一共有几个学生?”秦婠脑袋炸开道白光,梦寐以求的消息从天而降,砸得她有些缓不过来。   “老师的亲传弟子一共五人,不过……”秦望钓鱼般放长线,勾住她的心,又猛然收线,“与你同岁的,只有我一个。”   “!!!”秦婠震愕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22章 哥哥   湖畔光线明亮,她的目光似此际粼粼波光,里头的惊讶仿如湖间游鱼随时要跃出湖面。卓北安拈起酒盅,一边远远看她,一边小啜一口,又是熟稔的味道。秦望静候其变,可候了很久,秦婠还是副傻模样,好好的一个妹子被他给逗傻了。   “傻了?”他食指一点,轻戳在她眉心。   秦婠纵使有七窍玲珑心,此刻也在脑中反复琢磨秦望刚刚的话,这话有两重含义——他是卢湛的徒弟里唯一和她同岁的,所以他是她哥哥?而他能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意味着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她想起他给自己送那匣子小玩意时寄来的信笺,上面那半首《别弟妹》的最后两句,念昔别时小,未知疏与亲。今来始离恨,拭泪方殷勤。他不是因为自己唤她哥哥,所以随兴而挥的,那诗别有深意,可她并未意识。   不少人说他们长得像,连母亲在初见宁非时也忽然心恸,可她怎就没点反应,明明见着这人也心生欢喜,从第一面就有异于常人的感觉……   她活了两辈子,也惦了他两辈子,可未想他曾在咫尺可及之地,兜兜转转间竟就这样相遇。   “你早就知道了?”她眼里只剩下宁非。   如今细看,他与父亲有同样的眉眼,可目光却和母亲一样温柔,唇像母亲,饱满圆润……越看越像,越看越顺眼,她知道他生得好,但现在再看,那好里又透着亲。   “不算早,你托曹星河查我身世之事被我老师得知,他写信通知予我,我就自己查了查。”秦望人生中从未有过这般温柔时刻,他戳着她眉心的手自她脸旁边划过,将她鬓边细软的发勾到耳后,认真看她,声音喑哑,“你那几声音哥哥,叫得并不冤枉。乖,再叫几声来听听?”   秦婠听了这话,却是唇一抿一扁,早就微红的眼眶含不住泪,顷刻间就掉下来。秦望眉一蹙,原本温柔目光在她一颗接一颗没完没了的泪珠子里渐渐变得无措——他自小孤苦,感情淡薄,自不明白秦婠寻他两世夙愿得偿之情,加上他并没哄小姑娘的经验,不知如何面对她的眼泪。   他以为她知道了会开心,岂料却惹她大哭,早知道便不说了。   秦望有些挫败,他不知道如何当个哥哥,只想着让她欢喜就是好事,反之则不好。   “别哭了,别哭……乖……大不了我这里的宝贝都给你,你随便拿随便玩,这些东西别人想要没有的,只给你!”秦望无奈,只好拿衣袖略显笨拙地擦她眼泪,动作很轻,怕自己太用力,就把小丫头的脸颊给擦红,虽然她的脸现在已经挺红的了。   他却不知,女人越哭越劝,越劝越哭,所以秦婠泪如雨下,哭到打嗝,仿佛气要上不来,秦望只好求助卓北安。卓北安不动如山,只朝秦望举起酒盅遥远一杯,先前秦望频频向他打听秦家和秦少白事时,他就已有所觉,秦少白的家事,他也知晓,如今见此情景,哪有不懂的。不过,他帮不到秦望,因为他也没有哄女人的经验。   “好了,不许哭!”秦望把脸一虎,索性抛开温柔,佯怒。   秦婠被吼得一停,怔怔看他,秦望马上又放柔姿态:“你乖,别哭了好不好?”   她果然不哭了,只是还打着哭嗝,时不时要“咯”一声,声音扁扁的:“你欺负我!我要回去告诉我娘!”   这话她听秦舒说过,秦雅说过,听很多有兄弟的姑娘说过,她在心里想过很多遍,可从没机会出口。   这句话,一辈子,她也只对两个人说,一个是丈夫,一个哥哥。   “好好好,只要你不哭,随便你怎样都行。”秦望松口气,白衣袖口已被蹭上大片泪痕,他也不在乎。小丫头泪水连连的眼睛看得他心肝脾肺肾都疼,要不是顾忌她已嫁人为妇,他早就把人揽到怀里好好安慰。   秦婠动动嘴皮子,吐了然话,秦望没听见,问她:“你说什么?”   她又动动嘴皮,这回他听清了,她叫他“哥哥”,哭过的嗓音有奶猫的可怜劲,听得他心要酥掉,就是太小声,他假装没听着,又问:“什么?”她再大声点,他揉揉耳:“听不清。”秦婠暴起,在他耳畔大吼:“哥哥——”秦望被她的声音炸得耳朵生疼,转头对上她得意的笑,颊上泪痕在阳光还带着莹润水光,他不禁也莞尔。   “你就这么信我?我说是你哥哥你就认了?万一我是骗子呢?”秦望揉起她的额头,她的发髻梳得太规整,他无处下手,又想摸她这颗猫头,只好打额头的主意。   发泄过后,秦婠只剩无边喜悦,听他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老实道:“我不知道,你一说我就信了,大概……孪生子的直觉?”那种感情,很微妙,以她如今稳重,原不该这样轻信外人,但说话的人是宁非,只一句她就信了。   他失笑,有点嫌弃:“你我双生,可怎么你比我矮这么多?脑子还不好使。”   “……”他是比她高出许多,至于脑子,她更没得比。   “真是个傻丫头。”见她似乎又很认真地思考他的玩话,秦望叹了句,道,“我那里有块锦布,布上绣有‘望’字,据老师说,那是卖我的老盗匪给我留下的唯一东西,说是我襁褓一角,其他的金玉因为值钱都被抢走了,只有这裹被,留到如今。”   “什么颜色的布和字?”秦婠拽了他的袖子问他。   “百家布,金线字,我查过那字的绣法,是余扬的浮绣,字体为隶书。”秦望语罢自怀中取出个青色香囊,将那块布取出。   秦婠接过展下,抚着上面的字,眼眶又发涩:“没错,是我们家的东西,我也有张一模一样的,母亲还好好收着。余扬是母亲故乡,浮绣是她的绣技,这字是父亲写的,母亲再依样摹上。我……我要回去告诉爹和娘,若是他们知道定然高兴,你同我回去见见他们吧?”   “先别说,再等等。”秦望道。   “为何?”秦婠攥紧那布。   “等我殿试过后,再随你去见父母,否则你家那些人又要挑起事端。”他回她。区区一个会元,   还不足压过人。   “我家?”秦婠瞪他。   “秦家。”秦望纠正自己。   秦婠将布装起还他,心里算算日子,还有七日就是殿试之期,第八日读卷,第九日放榜,他应该是想得了大功名再归家,好堵住那些人的嘴。也没剩几天时间,到时候给父母一个惊喜,也好。   “那你不许逃走。”秦婠拉着他的衣袖。   “我为什么要逃?”这回秦望跟不上她的思路了。   “怕你考不好不想回来。”秦婠扬眉。   “我?考不好?”秦望指着自己鼻尖,看看她,又看看卓北安,卓北安耸耸肩不帮腔,他便戳她脑门,“拭目以待吧。”   “拉钩!”秦婠竖起小指。   秦望觉得这钩如果不拉,她大概会派人把云庐给围起来盯着,只好妥协,一边拉钩一边说:“也只有你,换个人敢这么和我说话,现在已经被我扔水里喂鱼了。”   “自负!”秦婠紧紧钩住他小指荡了荡,松手,趁着他甩手抖指的功夫,忽然踮脚抱住他的脖子。秦望一愕,配合地低头弯腰,听她在自己耳边一叠声地叫:“哥哥,哥哥,我也有哥哥了!”   心似要化开般,这十几年孤苦飘零的痛都被她声音安慰,秦望不由自主回抱她,一掌轻按在她背上,一掌却抚上她的发。   妹妹,真是个奇特的小东西。   ————   回去的路,是卓北安陪秦婠走的。云庐外的路很静,路两侧是竹篱围起的树林,光一束束透下来,鼻间都是草木芬芳。道路很窄,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秦婠脚步很轻快,卓北安看得出来,她很开心,偶尔侧头看来时,脸上都带着笑,眉眼弯弯,嘴角的梨涡甜得醉人。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动心,会不可自拔地喜欢她。   她太鲜活,是他苍白岁月里最缺少的东西——炽烈的感情,馥郁的笑容,还有那些属于西北的奔放。   “北安叔叔在看什么?”秦婠退后一步,挨到他身畔走着,撇头看他。   这个角度,她眼角微勾,梨涡香甜,是夹杂着妩媚的清纯,卓北安看了两眼,飞快转开。   “没什么。替少白兄与你高兴罢了,恭喜你寻回兄长。”他淡道,一如既往的平静。   “你可替我保守秘密,莫先告诉我爹。”秦婠笑嘻嘻的,走路都像踩在云上,有几分不真切感。   卓北安“嗯”了声再无话,她便又道:“北安叔叔身体可好些了?上回南华寺的事,我还不曾好好谢过你,因你生病,我也不敢前去打扰。”   “我已无恙,多谢你费心记挂。南华寺之事是我职责所在,夫人不必放在心头,更无需言谢。”他郑重道,脑里闪过山间那一抱,还有她那声呼唤,却又恍惚。   秦婠见他双眼直视前方,语气也疏离,便有些泄气——北安叔叔仍旧是远山高云,不可捉摸。   他们没什么话题,闷着又沉重,秦婠绞尽脑汁,总算又找个话头:“北安叔叔喜欢我的酒吗?”   卓北安想起那酒,他喝过两次:“你酿的?”   “不是,是侯爷酿的。因为……”她眨眨眼,有些俏皮,“我馋你埋在官衙柿子树下的酒,他给我偷偷挖了两坛回来,后来觉得老去挖不好,所以他学着给我酿了几坛,我尝那味道,和你酿的一模一样,你尝着可好?”   他一双浸淫官场多年显得凌厉的眼眸望来,把她看得紧张。   “呃,不问自取是为窃,你别怪侯爷……我……我赔你酒吧。”她怎会觉得他像沈浩初呢?这么严肃的人。   卓北安没饮过自己酿的酒,却从别人那里尝到这酒的滋味,埋酒之时,他只是把自己潜藏的种种欲/望一并埋起来,并没想着去喝。   那酒,顺口,烧人——像他压抑的欲/望。   “酒很好。”他开口,唇角有丝淡淡的笑。   秦婠忽然又觉得他像沈浩初,她觉得自己有些错乱。   沈浩初怎么还不回来呢?   她的生辰,近在眼前,可他连信都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呃,哥哥的人气……有点高…… 话说原想安个CP给他,不过我好像想不出他的CP会是啥样,所以放弃了……捂脸。 第123章 惊怒   从四月开始,江南的雨就没停过,绵延不绝地下。天地灰蒙蒙一片,河道的水已经涨出警戒线,四月底暴发了场小型的洪灾,几处村落被淹没,不过因为苏坝的存在,并没造成更大的灾害,不过……   “沈逍,你带两队人护送唐大人速回京,将苏坝之事先禀告皇上。无论如何,你一定要保护好唐大人的安全。”大雨如倾,沈浩初虽然穿着蓑衣戴好斗笠,仍旧被雨打湿身体。   “那侯爷你呢?”雨声很大,沈逍的声音被迫加大,手里出鞘的剑让雨水打得噼啪响,血被一道道冲下剑。   “侯爷不和我们一起回京?”唐枫蹲在马车车厢边缘,不顾劈头盖脸打来的雨开口。   沈浩初看着来路,泥泞的地面有两道深重的车辙。   “一起走风险太大,我们分开走。沈逍,你带唐大人绕行北口回京,我往泰岩走。”沈浩初抹了把脸,交冲进眼眶的雨水挤走。   沈逍收起剑,沉道:“侯爷,这样你很危险。”   泰岩是回京的直行路线,最近的一条路,也是对方沿途必会设伏之路。   “他们的目标是我,我去引开他们最合适。别说那么多,眼下并非计较这些之刻,时间紧迫。唐大人,要委屈你了。”沈浩初把唐枫从马车里请下,又朝沈逍吩咐,“沈逍,你载大人一途。”   “侯爷……”沈逍仍旧犹豫。   “别废话。”沈浩初声音一厉,将蓑衣斗笠脱给唐枫。   “侯爷,保重。”唐枫拱手。   沈浩初点点头,在他上马之际叫住他:“唐大人,若是你先抵京,烦请捎几句口信予内子……”   他的信,从四月下旬起,就已经出不了清洲府了。   ————   光京万里无云,一丝风都没有。   有人疾步冲进大理寺官衙内,卓北安正与下属议事,议的正是沈浩初之事,沈浩初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音信传回给他。   “大人,探子回报,在泰岩一带发现侯府车马踪迹与伏击痕迹,没找到人。”刚刚冲进来的人在卓北安案前单膝落地回道。   “知道了,再多派些人去找。”卓北安问了几句话,就挥手让人退下。   情势不太妙,看来沈浩初确实查到了什么要紧东西,故被江南王一路追杀逃往兆京,可惜,断了音讯。   卓北安目光沉沉,看着屋外阳光大盛、无一丝阴影的空庭不发一语。   ————   沈芳龄的婚事如期而行,杜家公子过了会试,紧接着便娶亲,可谓双喜临门,那排场声势浩大,相较之下,沈家就有些提不起劲。沈家的两个男主人,沈浩初公差未归,沈浩文落第,侯府门面无人可撑,宋氏因为儿子落第之事又气病了,好转后便每日长吁短叹,沈芳龄的大喜之日也没能让她高兴起来,不过装个样子敷衍了事。   唯一开心的人就是沈芳龄自己。   沈浩文在家呆到沈芳龄出阁后,就收拾了铺盖搬去书院,打算放下一切外务苦读三年再考。走的那日,邱清露带着两个孩子送他出府,她和他的话很少,只将他身边的事一桩桩打点妥当,尽个妻子的本份。临去前沈浩文问她可有话要说,她想了良久,才道了句“珍重”,沈浩文终是失望去了书院。   转眼又是多日,沈芳龄一出嫁,沈府突然安静下来,秦婠的事少了许多,也得了些空闲。近日除了沈浩初迟迟未有音讯传回之事外,她日子还算顺心。   自打知道宁非就是兄长后,她上辈子放不下的心事已经放了大半。这辈子重生之时,她对自己无所求,惟一心愿就是父母安康、全家团聚,如今兄长既已寻回,别说兄长是那样的人中龙凤,便是普通男人,母亲见到了也是要喜极而泣的,料来母亲多年心结可以放下,父亲也不会再像上辈子那样。   一世所盼所求已然成真,秦婠知足,只等着殿试之期。   这几日得空她便开始整整母亲手上的铺面生意账目,以备兄长回来后交还过去,不过今日罗碧妁又送回信来,信上说秦舒的亲事已经定下,果是嫁予江南王做填房继妃。   “江南王年近五旬,舒姑娘不过十七,他那年纪都和大老爷一样了。”秋璃站在秦婠身边嘀咕道。   “那也是她自己选的,将来有什么事也怨不得旁的。”秦婠面无表情。母亲说这亲事是秦舒自己点的头,她自己挑的路。她在南华寺虽被秦雅害和声名扫地,但这么多年攒下的名气也还在,总有几个痴心男人恋恋不忘,她若愿意放低门槛挑个普通人家嫁了,也是可以,但她并没有。   “可她成了江南王妃,日后夫人见了她不是还要行礼?”秋璃有些不甘心。   “见不见得到都还两说。”秦婠才不担心这个。江南王根本不会回京,秦舒嫁去江南算是远嫁,她们这辈子有没机会再见都成问题,况且……江南王心存反意,皇帝迟早要收拾他,这辈子很多事都比上辈子提早了,恐怕江南王的野心也已藏不住,这正是让秦家分府的最好时机。   虽是险棋,但走好了就是巧招。父母在,无小家,以她父亲的为人,断不会提出分府之事,除非涉及大是大非,这是同大房划清界限,分出秦家的好契机。   两人正聊着,谢皎掀帘进来,附在秦婠耳边一阵轻语。   秦婠点头站起,将坐皱的衣裳拉直,朝外行去。   ————   丰桂堂里正热闹得很,因着沈浩文的事,老太太低落了好长时间,今日才见了笑。沈泽念和沈嘉敏站在堂上摇头晃脑地背诗,憨态可掬,逗得老太太笑个不停。自打邱清露亲自带孩子后,两个孩子的脾性正慢慢被调整过来,也幸而发现得早,两个孩子没长歪,还来得及导回正途。   两个孩子表演了一会,许嬷嬷忽匆匆而至,径直附到了老太太身畔,耳语几句。   老太太嚯地坐起,脸上的瞬间冷凝。   邱清露察言观色发现不对,立刻便将两个孩子招到身边,起身告退。   眼见邱清露带着孩子与随侍的人出了屋,人影都还没从帘下消失,老太太便已按捺不住低声问许嬷嬷:“怎么做事的?好端端的人怎会丢了?”   “是在去新庵的路上,惠圆说有个叫明烟的小丫头跟着他一起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明烟放跑了人。”许嬷嬷哑道。   老太太掐紧了手腕上的念珠,外头忽又传来丫鬟通传:“夫人求见。”   ————   丰桂堂外的九重葛开得正好,红粉白三色花朵扶墙而出,叫那白墙一衬,格外艳丽。   邱清露给沈嘉敏折了两朵拿在手里玩,转头时看到秦婠带着谢皎过来,谢皎手中捧有一物,以红绸盖着,看不出何物。   “嫂嫂。”秦婠见了她略一欠身,神情淡淡的。   “弟妹。”邱清露回个礼,眼眸微垂,并不看她。   两人并无更多交流,礼过后便擦肩而别,只那沈泽念还是顽皮,眼睛直往谢皎手里捧的东西上瞄,突然就挣脱了母亲的手,两步冲到谢皎身边,做了个鬼脸把红绸往下一扯,嘴里嚷着:“这是什么?”   谢皎眼明手快扶住要跟着红绸倒下的东西,又堪堪扯住红绸,只让那东西露出一角。这一次连邱清露也面现惊讶,不过她很快回神,唤了句:“泽念!”又朝身后吩咐:“黄妈妈,还不把这皮猴子抓回来。”   黄氏这时方上前去拉沈泽念。沈泽念绕着秦婠与谢皎二人跑了两圈才被黄妈妈抓住。   “弟妹,泽念顽皮,失礼了。”邱清露狠狠瞪了眼沈泽念,才向秦婠道歉。   秦婠笑了笑,并不计较:“孩子天性,无妨。我还有事要求见老太太,失陪。”说完就带着谢皎往老太太屋里去。   ————   沈老太太正在喝药,眉心的朱砂痣被紧皱的额纹夹住,朝许嬷嬷报怨:“这药太苦了。”许嬷嬷手里的银匙舀了一勺等着喂她,闻言笑道:“良药苦口,老太太喝完了吃点蜜果去味吧。”这些时日小陶氏忙沈芳华的婚事,来丰桂堂的次数少了,老太太并不计较,很多事就让许嬷嬷代劳了。   秦婠进来恰听见这话,捧起桌上的梅花攒心盒就走到老太太身边,也不行礼,只道:“老太太,果子来了。”老太太见到她露出一丝笑,很快又被药苦得蹙眉。   丰桂堂的光线有些暗,丫鬟婆子们都被打发出去,偌大的正堂一片寂静,只有药味和老太太常用的佛香在堂中缭绕,来来回回都是陈年的气息,老而沉。   不多时老太太便喝完药,漱了口,在攒心盒里拣了颗金丝寸枣送入口中,这才接过秦婠手里绞好的帕子净面,待口中腥涩被压下,她方朝秦婠道:“这点儿过来,你是有好东西孝敬我?”目光朝谢皎那处扫了眼。   秦婠坐到榻沿,低眉顺眼的模样:“老太太说笑了。您这几日身体欠安,孙媳妇本不该再来打扰,可有些急事不禀报老太太却是不行,所以孙媳斗胆来了。倘若一会说的话让老太太不虞,还请老太太见谅,因为孙媳妇太需要人指条明路了。”   沈老太太慢慢地坐榻上坐起,脸上的笑渐渐地淡了:“你有何急事?”   “前些日子,孙媳妇得知,咱们府的三处永业田,庆源、庆喜和旺平,悄悄地让人给卖了。”秦婠轻声道,神情平静。   “什么?!”老太太用力一按罗汉榻上的方案,大为惊怒。 作者有话要说:  那就快一点吧!加油~ 第124章 撕开(1)   相较沈家老太太的激动,秦婠很平静。她伸手扶稳方案上的天青色瓷胆杯,淡道:“老太太莫急,小心身体。”目光已扬起,看着屋外。门帘下头露着檀色软底鞋一角,是许嬷嬷今日穿的鞋样,人正跟屋外把着,防止窥听。   沈老太太喘了两口气,坐回榻上,道:“到底怎么一回事,你快说说。”   秦婠点头,缓言:“前些日子不是去聚合庄走动了一番,顺带查了查附近的其他田庄,觉得有些古怪,回来后就请人去官府里查了下田庄情况,这才发现那三处庄子已经悄悄易主。买下庄子的人名唤陆信,永州人士,只身在京城做生意,不过今年春他已离京,如今人不在兆京,无从查问。”   她不想说出卓北安,也不想说自己如何得知此事的,故而编了个缘由。   “那是我们府的永业田,田契在我这里收着,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盗走田契?”沈老太太面上怒意大炽,那手却始终摩挲着念珠,不轻不重。   “官府那里买卖变动记载的卖者是老太太您。”秦婠略垂下头。   老太太的声音倏尔冰冷:“原来你这是兴师问罪来了,怀疑我?”   “孙媳不敢,只是觉得事有蹊跷,才来回禀老太太,讨老太太一个示下。”秦婠有些不安地揪着帕子。   老太太见她鹌鹑似的模样,方觉气顺了些许:“田契虽然在我手里收着,但我毕竟上了年纪,屋里的事多半心有余力不足,都交给得力的丫鬟和婆子把着,也不会时时盯着。一时出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把田契偷出去,以我的名义卖了,也不是不可能。你可查过,谁有可能?”   “查过。”秦婠颌首,“私盗田契贩卖可是重罪,况且还要有老太太私印为证,官府才认,丫鬟婆子们不敢,这罪责太大,也易被察觉。”   本朝土地律法比前朝宽松,永业田为私产,若遇迁徙流移等情况,可以听卖。   “不是丫鬟婆子,那又会是谁?”老太太无声地拔拉着念珠,听她分析。   “我怀疑是二叔与二婶娘做的。”秦婠蓦地抬头,目光有些怨气,直勾勾盯着老太太,“据我所知,二婶娘手里的体己都拿给她弟弟在外边赚营生,她手上并无闲银。此前为了凑银还亏空的银两,甚至于打上四妹妹亲事的主意,就为贪钱家的五千两银,那五千两银子她到手后已又放了出去,一时间本利难归。后来钱家的婚事告吹,钱家人向她讨钱,公中之事又被我把持,她是无处弄银两的,可后来她不仅在短时间内还上了这五千两银子,还给了芳龄一万两的压箱银子。公中加上老太太的贴补,只给了八千两,采买嫁妆后更不剩多少,那这笔压箱银钱,从何而来。”   沈老太太一语不发地听着,面色越发沉冷。   “再来就是二叔。二叔年初已沉迷赌石,为此欠下了几千两银子,惹得债主上门讨钱,他曾向二婶娘开口要钱,不过二婶哪有钱给他,两人还大闹过一次。这事他们不敢让老太太您知道,想要悄悄儿地解决,只好另寻他法。老太太屋里的雁歌,是老太太跟前的大红人,把着老太太屋里很多事务,二叔便打上她的主意,悄悄地寻到她家里去,假意送了几件东西,哄着她家人当了以后,只说那些东西是他家盗取从侯府盗取的贼赃,以报官威胁雁歌,要她帮他行那见不得人的事。”   秦婠捋平帕子,话语虽多,说得却慢,有条不紊。   “老太太,全府上下,只有二叔二婶有动机,也有能耐盗去你手上的田契与印信。雁歌今早已被我拿下,关在小黑屋里正审着,不用多少时间,她必会尽数招认。”   沈老太太狠狠一揪念珠,道:“我屋里的丫鬟,是你说动便动的?”   “孙媳妇身为镇远侯夫人,上承天恩诰命,下受阖府之托,是要替侯爷掌好这后宅三寸之地,让他无后顾之忧,老太太屋里的丫鬟,也是镇远侯府的人,既然犯了错,孙媳身为掌家者,自当替老太太分忧,替侯府查明真相。”秦婠说着起身,往胆杯里倾了些水,放到老太太手边。   “秦婠,我小看你了。”老太太眼眸一厉,眉间那佛慈的朱砂痣显出三分血色,没了平日对着她的温和,“好,那你把老二两口子叫来,再把雁歌带过来,我亲自审!”   秦婠温柔讨喜的面容,此刻在她眼中,就像披着羊皮的狼,爪牙已现。   “不敢烦劳老太太,此事交由孙媳妇就可以了。”她笑道。   “让你掌府管理,你就真以为这侯府是你一个人的了?”老太太盛怒之下反显出刀锋似的冷意。   秦婠不答,门帘外却出现另一双脚,有人站在许嬷嬷身边悄声禀了几句话,许嬷嬷的声音突兀响起:“老太太,奴婢有要事相禀。”老太太按下怒气,让她进来。许嬷嬷快步走到老太太身边,附耳轻言。老太太的盛怒间顿时显出惊愕,待到许嬷嬷回完话,她也不待人离开,便紧盯秦婠:“是你做的?”   “老太太刚刚少说了一句话。侯府不是秦婠一个人的,那永业田却也不单是侯府的。那是天家授予曾祖的产业,曾祖去世之时曾言此田永不拆分,划为族产。虽田契在老太太手上收着,可那田庄却是族中公有。如今有人私卖,于情于理,都该请各位世叔世伯前来断个是非曲直。”秦婠略微欠身。   没错,她把沈家宗族各枝德高望重的长辈们都请了过来,其中年纪最大的,和太公一个辈分,如今已都聚到侯府花厅里。若是坐实二房的罪名,到时候宗族里闹起来,先不说有脸没脸,二房是肯定保不住了。   老太太嚯地从榻上站起,许嬷嬷慌忙过来扶住她。   已经很久没人能把她逼到这般田地了,沈老太太扬手就将案上的胆杯砸到地上,轻瓷迸裂之声如裂帛,扣人心弦。   “你就这么想置二房于死地?忘了我先前同你说过的话?”她气得哆嗦。   “没忘。人皆有私心,为小家谋私利并不奇怪,秦婠也一样,最希望的是侯爷好,大房好,但秦婠不会为一己私利罔顾他人性命,犯下弥天大错。老太太的想法虽好,却在粉饰太平。根已腐朽,勉强合力不过让树朽得更快。想保得百年家业,少不得要有壮士断腕的魄力,您说对不对?”秦婠道,像是笃定二房必输,扬起得意的笑来,不再如先前平静。   “你!”老太太气得说不出话来,二房被拿住的错处实在太多,纵不是他们做的,可这一桩桩一件件也委实太巧,落在秦婠手上,都是可以利用的把柄。   秦婠睁着澄澈的眸子看她,道:“二婶以毒伤我性命,却还能好好留着府里,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沈老太太把念珠抠得死紧,气息急促,苍老的面庞皱成枯树皮,她眼光闪烁几次,终缓缓松了劲:“不是他们做的,这事……是我做的。”   “老太太!”许嬷嬷一声惊呼,沈老太太却已颓然跌坐榻上。   “老太太,您为了救二叔二婶,连自己的名声都不顾了?要揽下这罪责。”秦婠惊呼。   老太太却挥手:“是我做的。印信是我让许嬷嬷取出去的,找的是柳街的牙人丁勇代办。”   秦婠轻轻松了口气,也坐回榻上,轻道:“那老太太为何要做这事呢?”   沈老太太把念珠褪下,“啪”地扔回桌上,刚想开口,忽然惊醒。   “秦婠!你使计骗我?你早就知道是我做的了?”   秦婠没有否认,要老太太这块顽石开口,直接问是问不出结果的,她可下了一番苦功。   “当初知道这件事后,我确实怀疑过二房。就像我刚才说的,二叔二婶的动机最大,除了他们外,府内没有人如此迫切地需要用钱到要把田契买掉了。后来我去查了二房的银两支出,算了算时间,二婶还钱家的银两,是在我把公中银两送过去之后,她用芳龄的嫁妆银子去还上钱家的银两,所以后来才闹出二房给芳龄采买的嫁妆都是廉价次品。芳龄闹到她母亲那里,二婶也是妙人,竟给她写了张万两银子的借据做压箱银子,那日抬去杜家的箱笼里,装的都是石头而已。所以她这笔银钱,不是出自田契之上。”   沈老太太靠在迎枕上,听秦婠毫无波澜的声音,从知道中计时的愤怒到如今,她已恢复冷静。   “至于二叔,他确实与雁歌私通,不过偷得不是田契,盗取的只是老太太屋里那些值钱的古董宝贝。雁歌早已同我交代过,我也去当铺将那几件东西赎回,金额只比二叔在外欠的银两多上一些。二叔的银两,也不是从田契上面来。”秦婠一一道来,她虽然怀疑过二房,但早就已经把他们排除了。   “不是二叔二婶,其他人没有动机,也没有可能盗得老太太的东西,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老太太自己做的。”   秦婠叹口气,抬头时脸上有几分忧愁:“老太太缘何要将族产卖掉呢?”   沈老太太不答反问:“秦婠,你这番阵仗,竟是冲着我来的,好一个秦婠。”   秦婠却继续问她:“可是为了那栖源庵里的人?”   沈老太太神情一僵,便见秦婠将谢皎又唤了进来,她缓步走到谢皎身边,轻道:“老太太,前几日,孙媳得了样东西,今日呈给老太太瞧瞧。事关沈家兴亡,希望老太太能给孙媳一个答案。”   语毕,她将谢皎手捧之物上覆的红绸掀开。   油亮的花梨木灵牌,金漆的隶书,陡然间出现富贵华丽的丰桂堂上,叫那团花簇锦衬得古怪离奇。   沈老太太只看了一眼就往罗汉榻里缩去,声音粗嘎地“啊”了声,浑浊的眼珠惊恐地瞪大后目光垂落,不敢多看。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竟然还写不完这情节…… 第125章 撕开(2)   光线喑哑,老旧的雕花透着陈腐的气息,再怎么富丽堂皇,也逃不过岁月痕迹,变得衰老混沌。屋里只有秦婠的声音,逐字读出灵牌上金漆的字——   “先孝沈公讳从山府君生西莲位,孝子沈浩允。”   她每读一个字,老太太眉头似乎就跳动一下,喉里只发出几声“咕噜”痰音,像陈年发酵的东西要从胃里吐出。是   “夫人,你怎么能把这种东西带到咱们老太太屋里?”许嬷嬷看灵牌便红了眼眶,语带责怪地朝秦婠开口。   “事关紧要,纵是不孝,秦婠也要求个明白了,还请老太太示下,沈从山与沈浩允,是咱们府里的什么人?又是老太太的什么人?”秦婠将红绸在手中卷作一团,轻轻扔在桌上。   “你……”许嬷嬷还要说什么,却被老太太打断:“阿音,别说了。”她疲惫地挥挥手,许嬷嬷便退到后侧,沈老太太慢慢直回身子,仍不看灵牌,只望秦婠:“连此物都被你寻着,那么是你把浩允带走了?”   秦婠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莫非沈浩允被人带走了?会是什么人做的?   心念转过,她面上依旧平静,只拿眼看老太太,老太太便叹:“你不要伤害他,我告诉你便是。我老了,看不了侯府多久,而你本就是镇远侯夫人,是该知道的。秦婠,你今日能有这份决断魄力,我很高兴,你离一个真正的掌家人不远了,告诉你也无妨,但你可要想清楚,若是知道这桩秘辛,你便再也不能离开我沈家了。”   “老太太,此话何解?”她已是沈浩初的妻子,难道现在还能离开不成?   “你不知道吧……浩初临去清洲前,借着你中毒与肃府之事,向我求了件事。”老太太似乎已经想通,靠着迎枕半倚着道。   “何事?”秦婠问她。   “他求的是,如果他此去清洲无归,亦或沈府出现急变,便放你归家另择良人,我这里有封他亲笔所写的合离书。他说你原该有段天作姻缘,嫁进沈家不过造化弄人,以至你初入沈府便面临困局。在沈家为妇不易,他不想你日后独自囿于此地,无依无傍,所以求我放你走,而我答应了他。”沈老太太长叹一声。   秦婠忽怔如木石,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她未料到他连退路都帮她找好,这趟清洲之行到底有多少凶险在等着他,才会让他说出这样谶语?老太太又问她:“你还想知道吗?知道了,就走不了了。”她飞快拭去泪,神色如常:“我会留下,不是因为沈家,是因为我嫁的男人,他会回来,我会等他。老太太请说吧。”   沈老太太点下头,腐朽的脸上绽下些许欣慰的笑,回忆让她的目光飘得很远,隔着岁月望回从前。   “阿音,那件事到现在多少年了?”她问许嬷嬷。许嬷嬷掐指算算:“有四十三年了吧?”老太太又笑了:“你的记性比我更差,已经四十五年了。”许嬷嬷知道她有很长的话要说,倒了两杯茶过来,一杯给她,一杯给了秦婠:“奴婢的记性比不上您。”   “我是不敢忘,每年都要扳指头算算年份。”老太太抿了抿茶,道,“四十五年前的事了,我要好好想想。我记得我在及笄嫁予侯爷……就是浩初的祖父,那时他还不是镇远侯,只是先祖皇帝身边的一员猛将,杀伐果决,助先祖皇帝平定乱世,驱逐外寇,安内攘外。长年驻守边疆他无心成家,直到班师回朝。我嫁他之时,他已二十有八,他长我足有十二岁。”   提起沈家第一位镇远侯沈毅,老太太的笑里多了丝甜蜜:“他待我很好,尊我宠我,把我当成小姑娘那样,既惯着我,又事事教着我,就像浩初和你。”   秦婠头一垂,有些赧意。   “嫁他的第二年,我就有了身孕。那是我和他的第一个孩子,我还记得大夫把消息告诉他时,这个在战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喜得手都颤抖。那几年时局动荡,各地皆有叛乱,宫闱朝野勾结争斗,而他虽已回京,手里却还握着大安朝的十万兵马,又深受军中将士爱戴,先祖皇帝害怕养虎为患,疑他有了反心,便开始接二连三地试探他。”说至此,老太太的笑便淡了。   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岁月,永远不明白血雨腥风、朝不保夕这些存于话本的词里,藏着多少刀光剑影和无奈。   “在我怀孕期间,皇帝以赐美作妾为由将眼线安插入府,日日要求上报沈府动静,朝堂之上也数番敲打,那些日子我一边怀孕,一边担惊受怕,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要万劫不复,他也越来越沉默,每常抱着我也不说话,只抚着我腹中孩子,我知他在挣扎,挣扎着要不要交回兵权换一家平安。”老太太眼里有了些湿痕,“后来,钦天监测出天有异相,预言有灾星降世祸害大安,皇帝便下令在当年所出生的孩子里寻找这个灾星,若有发现举家皆斩。我就在那年,生下了我和他都万分期待的第一个孩子。我们曾想过,若是女儿,便叫柔平,若为男儿,便取名从山。我疼了一夜,他在房外守了一夜,第二日鸡鸣之时生下了这个孩子……”   “老太太……”许嬷嬷已经泣不成声,“奴婢替您说吧。”   老太太摇了摇头:“我自己说吧。那个孩子……三手六指,唇腭外翻……把当时在场的人都吓坏了……”   秦婠听得心惊胆颤:“这是……是皇家的计谋?”她知道有畸儿存世后便打听过,世上有些药物或者秘物,长期接触便会导致孕妇诞下畸儿,而纵观沈家与邱家三代,都没再出过畸儿,此时她闻及诞下畸儿的时机如此凑巧,恰与钦天监的预言同时发生,由不得她不怀疑。   “我不知道,我那时已经六神无主,又惧又疼……”老太太回忆着那个夜晚。   屋外风雨交加,是个惊雷之夜,闪电劈裂天际,一下子照亮男人的背影,仿佛在清洗他这些年手上沾染过的鲜血,而如今他又要沾上自己儿子的血。她霎那间醒过来,在他身后撕心裂肺地喊:“那是你的儿子——”他踉跄一步,仍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心里清楚,这个孩子留不得,留下了就是阖府灾祸,可不管如何,那也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不论有什么缺陷,也是她的亲骨肉   后来的事,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处理的,她只知那一夜除了医女纪华和阿音外,所有在场的人都死了。纪华是当时的皇后派来的稳婆,不能死,他不知拿什么威胁纪华,叫纪华回宫后隐瞒下这件事,只禀说她这一胎出生后便夭折。   “他抱着孩子离开后就没了音信,我大病一场,病得浑浑噩噩之际,他终于回来,抱着我说,念娘,没事了,以后都不会再有事了。我问他孩子呢?他只说他处理了,让我不要再问。等我病好后才知道,他已将虎符交还皇帝,悉数交回兵权,原打算带我解甲归田,然则皇帝还是忌惮于他,便赐了镇远侯的爵位,要他一辈子呆在兆京。他戎马半生,却甘为我放手权势之争,到最后只剩下个镇远侯的名头。”   念娘是老太太的闺名,她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沈毅卧床弥留之际,握着她的手唤她闺名,说自己对不住她,除了这“镇远侯”的虚爵,他什么都没能留给她与儿孙,甚至还给她带来一世之痛。可他故后,她却只剩下“镇远侯”这三个字,那是他挣扎了一辈子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叫她如何能弃?   浑浊的眼眸里滚出泪,在皱纹横生的脸上浸出道痕迹,像被雨水打湿的枯木。   秦婠撇开头,看着灵牌上的字,声音沙哑:“那后来呢?”   “我们绝口不提这个孩子的事,第二年,我怀上从海。那一胎很不安稳,我每夜都做恶梦,梦到那个孩子满身鲜血回来找我,于是我彻夜无眠地坐着,哪怕是他守在身边也无济于事。后来,他先忍不住,告诉我那孩子没死,被他送到一处庵庙里养着,他又捐资修建了那座庵庙,名为栖源。修庵时他寻了堪舆先生,先生说那孩子生而不祥,获罪于天,是沈家的罪孽,也是他的罪孽,是他这些年手上沾染过的性命来寻他报仇,若想化解,便只能筑塔安之,将那孩子永远囚禁塔内,方得安宁。于是,就有了佛骨塔,塔里供的不是佛骨,是沈家的罪孽,也是我和他的嫡长子,我们还是叫他从山……”   秦婠想起那座高耸的塔与洞黑的塔门,还有那根锁在脚踝上的铁链。   “所以,你们把他用铁链锁在塔里?”   “嗯。从山不止身有畸缺,性情也很古怪,一时平静,一时发疯,若发起疯来,庵里的人根本制不住他,照顾他的人被他打伤过好几回,所以就用铁链将人给拴起。”老太太说着忽自嘲一声,老泪纵横,哭声渐大,“像个畜牲一样拴起来……我的儿子,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像畜牲一样活了二十几年……我没尽过一丝为母的责任,我愧对于他……”   “老太太,不是您的错,不是您的……”许嬷嬷走到她身后,一边劝解,一边拍着她的背。   秦婠垂下头去,待到老太太声音暂歇,她还是咬着牙继续问了下去:“那浩允呢?”   老太太浑浊的眼被泪浸得浊红,听到这名字略微一滞,有了些闪烁之意,良久方回她:“那是从山的儿子。从山长到成年,我与侯爷商议着也该给他寻房媳妇,所以从人牙子那里悄悄买了个丫头,许给从山。第二年就有了浩允,他虽没从山那般面目可怕,却也生有六指,且脾气与从山一模一样,时好时疯。侯爷便说罪孽未完,在浩允长到五岁时就也锁入了塔中,而同年,从山病故。像他那样的人,生来便活不长久。”   她的儿子,孙子,都要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终老一生,想来便让人彻骨的冷。   “那浩允的母亲呢?”秦婠问道。   老太太眼神一闪,看向了许嬷嬷:“生完浩允没多久就病故离世了。”   “听老太太所言,咱们府里应该没人知道这件秘辛才是,可为何三婶娘却能几次三番去栖源庵?”秦婠仍有疑惑。   “她是庆喜庄的人,嫁进府里前就对栖源庵有些怀疑,后来更查到了浩允头上。我见她发现秘密,便日夜命人监视于她,不让她把这事说出去。再往后阿音年岁渐大,也不能替我去栖源庵看浩允,索性将此事交予她料理。”老太太的话,没有破绽,也解释了三房这些年都被监视的缘由。   可秦婠仍旧觉得哪里古怪:“已故了的三叔父,就是当年先祖皇帝赐给老侯爷的妾室所出之子吧?”   “是。”老太太并无隐瞒,干脆点头,“秦婠,你问的这桩事,与先前那两个庄子被卖并无关系。你说事关沈府兴亡,又是怎么回事?”   “有关系。老太太,这庄子到底卖给谁了?”秦婠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卖给瑞来堂的乔宜松。”这事也没什么可藏得,老太太直言不讳。   “浩允的脾气时好时疯,应是脑部问题所至,羚角丸可以控制他的情况,乔宜松用羚角丸来接近你?”秦婠忖道。她一早就觉得乔宜松眼熟,仔细回忆后方想起,上辈子她在丰桂堂见过他一面。那是老太太病故前一日,乔宜松借送药之机与老太太说过几句话,隔日老太太便病故了。   “此子心思太深,想要那三处庄子做药田,便千方百计打听了庄子的事,不知怎地就发现栖源庵的隐秘,以此来要胁我将田庄售予他。”沈老太太谈及乔宜松,恨恨捶榻。   “药田?”秦婠嚼着这个词。   “是啊,他说那三个庄子土地贫瘠,种不了稻粮,却正好是种药的好地,想买下来做药田,可以省掉从外地进药的大批成本,所以才非拿下这三个庄子不可,逼我卖庄。我寻思着庄子既卖,再留着栖源庵恐生变化,便令他们择址搬离。”   “呵。”秦婠轻嘲,“老太太被他骗了,他不是什么正经药商,买下那三处庄子,并非为了种药。他与江南王有莫大牵连,夺庄乃因要替江南王行事。”   “什么?”沈老太太大惊失色,她经历过朝野动荡,最能明白一旦时局有变,都是举家牵连,全府性命忧关之事,再不是后宅阴私可比了。   “老太太莫急,此事尚未确认,我还在追查,今日来此不过为了让老太太说出真相以便调查。府里近期多事,上年侯爷被人下药,今年我被下毒,就连原该是罪魁祸首的二房,两个孩子也接连遇事,孙媳心里难安,也不知这种种可有前后因果,故想查明还沈家清静。”   秦婠起身福了一福,又道:“几位族父来此只是为了商议沈家祖坟修葺之事,雁歌姐姐让蝉枝请去喝茶了,老太太可以放心。不过浩允之事,并非孙媳所为,孙媳只是请人将大伯牌位取回,没做别的。”   沈老太太愣了愣,慌忙站起,叨念着“不是你,那会是谁?”一边连声吩咐许嬷嬷“多派些人去找。”   秦婠垂手于侧,并无多言。她现在最担心的,是沈浩允会不会落入乔宜松之手。可一个连名字都没上族谱的子孙,对乔宜松又有何用?   以及,到底谁才是上辈子杀了沈浩初,又纵火焚宅的凶手? 作者有话要说:  ……T.T…… 第126章 生辰   请族父们吃了顿酒,又好生送走,已是入夜时分,秦婠方回蘅园。灯火把身影拉得老长,孤伶伶地落在地上,院里如往常那般,廊下站着两个丫鬟嗑着瓜子说话,声音细细小小,屋里烛火被纱橱蒙得似轻烟,里边人影晃动着,是秋璃领着人在布饭。   时已入夏,天气渐闷,秦婠的胃口不佳,满桌子菜只挑了两样清淡的胡乱对付两口就罢筷。秋璃眼见着人消瘦下去,又急又愁,别看她家夫人在外边精明厉害的模样,回了蘅园就跟泄气的皮球一样,恹恹无力,她自是知道症结何在,却也无能为力。   秦婠吃了饭就一头扎进沈浩初屋里,坐在书案后把先前他寄回来的信找出,一封封读过后就开始发呆。   今日老太太说,他离家前就已写好合离书,放在老太太那里,给她安排了最后的退路。若搁从前,她一定万分高兴自己终有机会能脱离沈家,然而现在,她毫无喜悦。   离她的十八生辰,只剩两日,可他竟然音信全无。   隐约的不安让人寝食难安。   ————   五月二十,花神节,秦婠的十八生辰。   她起个大早,换上新做的衣裳,鲜亮的洋红交领袄,胸口肩头双臂各绣了织金五瓣梅,下头搭了条十六幅的蜜合色绉纱裙,脸上仔细地上了妆,头发也让秋璃挽成垂云髻,又亲自拣了只时新的凤簪与两朵现切的芍药上头。   这一身打扮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只叫人眼前一亮。   她甚少如此盛妆过。   虽说向老太太说过这个生辰不过,但到了日子,虽不大肆操办,该有寿面寿桃与寿礼,各房都送了过来,连老太太屋里也赐了好些东西过来,她自要去老太太那里磕个头,再与诸人谢寿。   只是这妆容衣裳,却不是为了别人。   她只想在这一日给他瞧见最漂亮的自己而已,虽他那承诺,也不知能否兑现。   去丰桂堂之前,她打发人备了份厚厚的寿礼送去了云庐——这么多年,秦望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是哪日出生的吧。她的生辰,一样也是他的生辰,收到礼,他应该会很高兴。去丰桂堂磕过头后,老太太开恩放她出去逛花神节,一并连三个姑娘和邱清露母子三人都放出去玩耍。   午饭过后,沈府的马车就浩浩荡荡出发了。兆京的花神节由来已久,是京城里的姑娘最钟爱的节日,到了这日都要点花钿簪鲜花,摘鲜花做花糕祭拜花神,以求得遇良人。花神庙外头有热闹庙会,各色小吃杂耍齐聚,日暮时分有民间选出的花神娘娘游街,晚上可以在河里放莲灯,是个极有意思的节日。   秦婠的生辰恰逢花神节,从前每逢生辰,她娘都要笑她,说自己生了个花神娘娘,每每会给她备下许多鲜花供她赏玩。花神节她也年年都看,已不稀罕,倒是沈嘉敏和沈泽念两个孩子与三个姑娘鲜少出门,遇到这样的节日,怎不新奇?两个孩子在庙会里已玩得疯,邱清露拉不住人,只能跟着跑,不多时就跑得远了,秦婠只好命下人赶紧跟上。   小孩子的精力旺盛,秦婠自叹弗如,她只能在后面慢慢地走,三个姑娘年纪相近,这段时间玩得好了,便喜欢聚在一起,她也插不进小姑娘们的话题中,便有些意兴阑珊。   日头一点点沉去,要等的人却始终没出现,她撑了一日的笑慢慢蔫下去,街巷间的热闹也似乎与她再无关系,正毫无目的地走着,耳畔忽传来男人声音。   “秦婠。”   她一喜,转头,却见人群间高瘦挺拔的男人提着藤篮过来。她唇角回落,复又扬起,唤道:“何寄哥哥。”   “本想下午去府上给浩武上课时送的,去了才知道你出来了,给你,生辰寿礼。”何寄把藤篮递上,双眸如星,满眼只剩下秦婠。她今天很美,娇艳鲜嫩,水灵得像枝上含苞待放的芍药。   “谢谢。劳你挂心了。”秦婠笑着接过,篮子实沉,拽得她手往下沉,“嗬,好沉啊。是什么?”她说话间将篮子上盖的布掀开,篮中是累累果实,半青半黄的鹅蛋物,散发出独特香味,她的身体却突然僵硬。   何寄为了追她,起了身汗,额头亮晶晶一片,道:“是你喜欢的,我费了不少力气才得来。”   话音没落,那篮子就叫秋璃劈手夺走:“何公子,我家夫人几时喜欢过小考了?她一碰小考就全身起疹发痒,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又来捉弄她吗?”   何寄蹙眉,他明明记得,上辈子她说过她喜欢这东西。那年夏天,宫里也赐了这样一篮子小考下来,他送到老太太那里,老太太要他分予各房人,偏巧她和沈芳龄等人也在丰桂堂里,她只看了一眼,就说自己是极爱小考的。那时他们闹得僵,举凡她喜欢的东西,他都不给,所以那篮小考,最后散给各房人,却一颗也没留给她。   “秋璃,不可无礼,这是何寄哥哥的心意,收下吧。”秦婠没说什么,又客气笑了。   这世上觉得她真喜欢吃小考的,大概只有一个人吧。上辈子在沈家,丈夫不疼,小姑无理,那一篮送到丰桂堂的小考,她说了自己喜欢,沈芳龄果然与她抢果,他也任之随之,没有给她留一颗。早知道他们不愿遂她心意,她那般说也只是反其道行之,为了不叫小考近身引发自己的疹子,但真看到了,还是寒心。往后几年,宫里年年都赐小考,她就再没见过。   防她防到这般田地,连一点欢喜都不愿叫她得着,她又能期待什么?所以早早死心。   “秦婠……”何寄失语。将上辈子之事前后一联想,他也想到原因,心口像塞入沉甸甸的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想解释,却又无从说起,半晌只道,“对不住,改天我再给另给你补一份。”   “生辰年年都过,何必在意这些。”秦婠神色淡淡的,转了话题,“你近日可有发现?”   她已将那三处田庄是乔宜松设计买下之事告诉予他了。   “我已让人两头盯着,乔宜松近日没有异常,只在京城几个铺面间走动,一次都没去过那三处田庄。至于庆喜庄那边,我已带人查过,他们凿洞为了种植部分喜阴药物,并无过分处。”听她谈起正事,何寄也只得暂时按下情绪回道。   “会不会是掩人耳目之举?”秦婠道。   “眼下还看不出,有待追查。他们防得紧,殿下离京时交给我的人手不够,需要多些时日。”何寄又问她,“你呢?你那边可好?沈浩允的下落找到没有?”   秦婠摇头,与他走过一段小桥,桥下窄细的河流漂来几盏莲灯,随水而远。   “找不到。”她探身出桥,水里倒映出她的轮廓。   何寄想将人拉回,却见桥对面忽走来个佩刀的衙差,正是他在大理寺时的旧同僚,那人走到他们面前拱手行礼,何寄回礼问道:“康哥在巡逻当值?”那人便摇了头:“是卓大人派把衙门里的人派到这里来寻侯夫人。”   秦婠惊奇:“寻我?”   “还请夫人随我走一趟大理寺,卓大人有事急寻夫人。”那衙差道。   “可知何事?”能让卓北安派出大把人到闹市来寻她,定是要紧之事。   “不知。”那人道。   秦婠略作思忖后朝身后跟的人吩咐几句,命他们前去寻三个姑娘与邱清露,自己则带着谢皎、秋璃并两个护院往大理寺去,何寄也跟着去了。   ————   天色暗透,官衙里的大多少人已经回去,只剩西侧厢房的灯还停着,几人立在房外说着话。衙役将秦婠与何寄等人领到院中后便向其中一人复命:“卓大人,侯夫人已到。”   廊上立刻走下一人,身着孔雀绯袍,神色凝重,正是卓北安。   “卓大人。”秦婠行个礼,问他,“不知何要事请我过来?”   卓北安今日神色与前几次见面不同,透着肃杀:“有劳夫人跑这一趟,实乃有位重要的人要见夫人。”   “是何人?”秦婠道。   “工部的都水郎中唐枫。”卓北安语毕侧身让出路来,请秦婠入内。   秦婠心头一惊。唐枫是随沈浩初离京之人,如今唐枫回来,可沈浩初却没回来……她心中不祥之感越发强烈,走的步伐很急,竟越过卓北安便进了屋子。   屋子不大,一眼望见,木架子床的青帐下躺着个男人,年约二十,头上缠着绷带,有血色透出,床边坐着大夫正替其扎针,另有两个杂役,一个捧水,一人捧盂,候立床尾。受伤那人秦婠没见过,但她已猜着,应该是唐枫。   唐枫闭着眼,也不知道醒没醒。秦婠走到堂中就止步,回望卓北安:“北安叔叔,这……”   “唐大人是今日午时被护送回京城的,他身上多处伤,到大理寺时已昏阙,入夜前醒过一回,说要见夫人。”卓北安道。   “那……那其他人呢?”秦婠大急。   卓北安摇头:“不知。本官派出的人找到他时,他只身一人被马驮着往京城方向跑。那匹马,应该是侯爷亲随沈逍之马。”   秦婠手颤了颤,发间一朵芍药滑出鬓角,被她一脚踏烂,她冲至大夫身边,急道:“大夫,唐大   人他……”   大夫还没回话,床上的唐枫就慢慢睁开眼。   “可是……侯夫人……”   “是啊,镇远侯夫人来看你了,唐大人有什么话就对夫人说吧。”大夫小声一语,退到旁边。   秦婠忙凑上前,一股血腥味夹着药味齐扑鼻间,唐枫脸色惨白,气若游丝,看到她却露了丝笑:“夫人来了?”   “来了,我就是秦婠。”秦婠微低了头道。   “我……见过侯爷画的夫人小像,一模一样……认得夫人……”他说得很慢,手又摸摸索索向胸口,“夫人,侯爷与下官分别前曾托付下官一句话并一样东西。”他缓缓将胸口处的东西摸出,将到秦婠手中。   “小婠儿,生辰快乐,来不及替你贺寿了,只有此物,托唐大人先带回京城,愿你年年岁岁人如花。”唐枫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口气却与沈浩初如出一辙。   秦婠眼眶已红,抖着手把唐枫带回的香袋打开,探指拈出几片轻飘飘的东西,却是形态不一的花瓣。花瓣已干枯,没了颜色。   “这是一路上侯爷替夫人收的各色花瓣。他……咳……发愁夫人的生辰不知要赠何物……路上艰辛,他没空闲去给夫人挑礼物……说夫人生辰乃是花神节……后来他就把沿途看到的花各取一瓣收进囊中,足有九十九种,无一重复……”唐枫说得接不上气来,断断续续地。   “侯爷人呢?”秦婠只觉香袋沉重滚烫,落在心间烙铁般疼。   “他……他与我分开了……不知……”又说了两句,唐枫精力实难支撑,忽又阙了过去。   大夫忙上前号脉施针,秦婠被迫离开床头,呆呆握着香袋站着,卓北安从后上来道:“秦婠……”才唤出她的名字,秦婠便倏尔转身,双手拽住了他两袖,眼眶通红地看他:“北安叔叔,告诉我,沈浩初人呢?他去哪里了?为何他没有回来?”   何寄见状忙上前想拉她,嘴里劝道:“秦婠,别这样。”   秦婠却不理会,只看着卓北安。卓北安道了声“无妨”,便以双掌托起秦婠手腕,肃杀的神色总算柔和下来,眼里只剩意味不明的复杂。   “秦婠,实不相瞒,我们也在找侯爷。侯爷与唐大人在回京路上遇到些难事,所以分道而行,唐大人先抵京,侯爷恐怕还在路上,我已广派人手去找,若一有侯爷下落,我便命人通知你,你莫太忧急。”卓北安的声音沉敛温厚,有着安抚人心的镇定。   秦婠唇嗫嚅两下,眼眶里的泪硬生生忍住:“北安叔叔,求你……求你一定把他找回来。”   卓北安看着她,她眼里情深一片,皆为“他”而起,忽然心痛难忍,可偏偏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答应她:“一定!我一定替你找回侯爷。”   秦婠这才失魂地松开手,何寄瞧着同样五内俱焚,他知道她对那个人动心动情,却未料已情深如许,不由又是心疼又是嫉妒,恨不得把错误的时间再翻转过来。   一时间,屋里诸人心思各异,复杂难明。   秦婠将那香袋护入怀中,想着沈浩初的贴心温存与生死安危,一时喜,一时忧,心如火焚。   他到底,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T.T…………………………………… 第127章 旧冤再现   隔着一条街巷,喧闹声传来,灯笼的光芒将黑暗的天映红,热闹的花神正在收场,她的十八岁生辰马上就要过去。沈浩初说过,等到她的十八岁生辰,要她给他一个明白的答案,是不是愿意成为他真正的妻子。她今天盛妆打扮,就是为着亲口告诉他,她愿意嫁他为妻,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放下昔日种种恩怨……   不管他是谁,是真正的沈浩初,还是另一个人,她都不在乎,他只是她这辈子遇到的良人。   可这番话,她却没机会说出口。   “秦婠,你没事吧。”   耳边有另一个温柔声音,她转头,看到何寄年轻的面孔,眉扬目清间剑骨侠肠,最是少年洒脱时,却有牵肠挂肚的绵绵情意,化作隐忍微光,似夏夜萤虫,一夕即枯。   “何寄,这条路很长,很黑,我们别再往回看。”她望着前路,话说得平静。   大理寺外的街巷很长,两边有幽窄曲折的小弄堂,像大树的枝丫,灯火只能照出脚下的路,却照不出那些四通八达的分岔,像命运的巨网,稍有不慎便走迷了道,踏上错途。可哪条路是对的,哪条路是错的,谁也不知道,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回头看。   人生没有回头的路,即便重生,再走的路也是崭新并且未知,难以预料。   何寄见她将那香袋紧紧按在胸前,眉目疏落,对自己的态度已没有开始时的亲近依赖,越发连“哥哥”都不唤了,连名带姓地喊他,他心里隐约焦灼不安,听到她的话,他脚步一顿,她就已越过他去。   背影清瘦,果然没有回头。   走一段路,又坐了阵马车,秦婠终于到府,沈府的大门吱呀打开,秦婠从马车上下来,朝何寄颌首礼过:“多谢护送。”   何寄抿着唇,见她客气得不像从前,心里刺挠难当,想问个清楚,又怕有些事捅破后再不能回到从前,便只能艰难咽下,挤出个笑:“怎么忽然如此客气?你我兄妹多年,还说这些?”   秦婠便不作答,转身进府,挑灯的人簇拥着她进去,沈府的大门在她背后阖上,偌大的侯府门口霎时又只剩他一人一马,与静立左右的两只石狮。   回到蘅园,秦婠未更衣卸妆,只将一干人都遣退,独自坐在烛下将那袋花瓣倒白宣上。花瓣枯黄发脆,她小心翼翼地一片片拈起,生怕稍有大力就将花拈破。   花瓣有胖有瘦,有尖头有圆边,有长有短,每一瓣都不同,是他这一路南下所遇的花,不拘品种,不拘颜色,或许是田垠的野花,或许是山野绽放的春色,他踏泥而下亦或纵身上树,每每遇见便摘入囊中,将所行所见与相思一起纳入,赠予她知。   “傻子。”秦婠拨弄着满纸的花瓣,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滚下,在宣纸上晕开。   梆——梆——   子时的更声敲响,烛火爆了朵灯花,她的生辰彻底过去。   起身,洗漱更衣,摘去簪环,散下长发,头上的芍药已蔫……她沉默地上床,拥被而卧,将青帐落下。   ————   是夜,夏风忽至,扑得檐下灯笼一阵乱晃,廊下值夜的小丫头在地铺上睡得实沉,风声啸起,她不过翻个身继续睡着。屋里的正主却已醒来,她长年浅眠,稍有风吹草动就睁眼。对面锦榻上的丫鬟也睡得实沉,屋里只有她细微的鼾声,正主放开挑开床帐的手,盯着漆黑的床顶发呆。   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多少年了,这毛病仍旧改不掉。   窗外树影摇摇晃晃,天边有电光驰过,似有暴雨将倾,她才要闭上,那电光劈下,床帐中间一双手被照得阴森灰白。她蓦地瞪大眼,刚想叫,床帐被撕开,有道黑影扑来,紧紧捂住她的嘴。   “嘘……是我。”   床上的人巴着他的手,胡乱蹬床的腿渐渐停下,只有眼眸仍瞪着,试图在黑夜里看清来人的脸。   “我来了。”那声音阴柔,听不出男女,“你们动作太慢,并且已经打草惊蛇,黄氏已经曝露,外面有人在查她的来历,马上就会查到这里,他让我来帮你了……接下去的事,交给我吧。”   “你想留在沈家?这里没有你的藏处。”她安静下来,他终于松手。   “我不会藏在你这里,我有别的藏处。”他似乎在黑暗露出笑脸,“不欢迎我回来吗?母亲。”   “你想做什么?”她拽住他的手甩开,从床上坐起。   “镇远侯回不来了,镇远侯夫人也没必要留下,让他们去阴间再做夫妻吧。”   电光劈裂天际,窗口白光一闪,照出他阴郁的脸。   ————   一场倾盆大雨下了整夜,电闪雷鸣直至天明。天光亮起,雨后的草木滚着露珠,晶莹剔透惹人怜爱。秦婠一夜心神不凝,睡不踏实,总惦记着沈浩初,醒来后精神恹恹,恨不得能插翅飞到他身边瞧个究竟。   沈家家事繁杂,秦婠少不得还得打起精神应付,昨夜的事她并没转告老太太,这些时间老太太受的惊吓已经太多,若沈浩初这消息再传进老人耳中,她怕一时有个好歹。   如今她只能盼着卓北安能尽快找到沈浩初,否则她这颗心实难安下,不过勉力镇定心神。而在这纷繁复杂的事情中,唯一能让她欢喜的,也只有秦望之事了。后日就是殿试之期,过了殿试,她亲哥哥便能认祖归宗,想想就让人充满期待。   “夫人,奉哥回来了。”秋璃在她耳边小声一语。   “快让他进来。”秦婠忙道。一大早她就打发奉哥去了大理寺打听唐枫情况,希望唐枫已经醒转,能多说些沈浩初的情况。   奉哥快步入堂,行了礼道:“夫人,唐大人还没醒转,大夫说他伤得太重,一时半刻醒不来,昨日不过拼尽全力撑着那口气将话转于夫人。卓大人也让我转告夫人,若是唐大人醒转,有了新的消息,一定及时转达夫人,请夫人不要太过牵挂,务必保重身体。”   秦婠眼里的希望慢慢散去,正兀自发呆,秦哥又道:“夫人,卓大人还有封信要我转交夫人。”说着他呈上封信。信封口有蜡封着,上面盖着卓北安的印,她小心翼翼撕开,将信纸取出展开。   目光又是一恍,那信上的字迹,竟与沈浩初一模一样。   她心中惊奇不止,可注意力却渐渐被信纸上的内容吸引。   果如她所猜测的那般,沈嘉敏的乳母黄氏有问题。   卓北安派往汉兴调查黄氏的人已经回来,按官府户藉上所登记的迁徙记录,那人走访了黄氏在汉兴府旧宅的左邻右舍,那里确实有位黄氏,也的确在五年前汉兴大旱饥荒里往北逃难,这本无疑点,然而在黄氏的邻居里有户陈姓人,那户夫妻早年曾与黄氏一起逃荒,在外省呆了几年,去岁才落叶归根又回了汉兴。正是这对夫妻,亲眼见到黄氏母子死在逃荒路上,一张破席草草埋之,连碑都没立。而根据黄氏左右邻居的回忆,真正黄氏的形容模样,也与沈府这个出入甚远,显而易见,沈府这个黄氏,是冒名顶替,已在沈家蛰伏五年之久。   用汉兴府的籍贯,乃因宋氏祖藉也是汉兴,以此打动宋氏让此人顺利进府被留下,再慢慢取得信任接手沈嘉敏与沈泽念的教养之职,随后再有意无意地给宋氏谋夺家产与爵位出谋划策,以宋氏为枪挑得大房二房纷争不断,她再坐收渔利。   恐怕上辈子沈浩初与自己的夫妻感情,多少也受其挑拨以至夫妻反目,不过除了的毒计之外,秦婠并没受到太多性命危险,但这辈子想害她的毒计却层出不穷,怕是因为她成功掌家,没让宋氏继续得意下去,他们不能通过控制宋氏来控制沈家,所以对自己下了毒手。   前后因果一想,秦婠已背脊发冷。   这张网的毒牙,是一点一点渗透沈家,上辈子在他们毫无所察的情况下,将沈家毁得彻底。恐怕她被斩首之后,沈家其他人也不得善终。   ————   整个下午,秦婠都没离开蘅园。戌时末,沈府后园大多安寝,邱清露身边的梦芝却深夜忽至,给秦婠带了口信,黄氏已有举动。   那是秦婠和邱清露的合作,那日灵牌之举,是她故意放给黄氏看的,不仅仅是为了引蛇出洞,也为了证明沈家的种种阴谋诡计,都与四十四年前沈从山一事有密切关系。   黄氏倒觉得住气,隔了许多天才想报信。   如今已到收网之时,只要拿住和黄氏见面的人,便知道这后园之中到底是谁在捣鬼。   她匆匆披上外袍,头发随意绾起,带着谢皎与四个体格健硕的仆妇匆匆去往与邱清露所约之地,除了一盏琉璃小灯外,他们谁都没有打灯。邱清露在漱玉泾南面的观景亭里等她,四周树景婆挲,在夜里张牙舞爪地扭动,让人不安。邱清露不自禁地拢紧衣襟,心神不宁地看着远处,眼中闪过忧急,很快按下。   不多时,亭下小道有人行来,秦婠到了。   “几个出入口都派人守住了,他们今晚若有会面,绝逃不出去,嫂嫂别担心。”秦婠见邱清露神不守舍,只当她害怕,便出言安慰。   跟着她来的仆妇已去邱清露所示之地守着,她身边只剩下谢皎与一个守在亭外的仆妇。抓人之事不必她亲自过去,便只和邱清露约在此地候着。   邱清露勉强扯出笑容:“我没事。”   话音刚落,黑漆的草木间忽有鬼影闪过,邱清露“啊”地尖叫一声,退后数步,叫秦婠扶住。秦婠也看到那黑影,不过黑影速度太快,分不清是眼花还是真有异常,心脏忽怦怦跳起。“我去瞧瞧。”谢皎拔步从亭子的美人靠上跳下,往人影处追去。   漱玉泾外栽的草木繁多,经泾水滋养,长得比别处更茂密旺盛,谢皎追出约有半盏茶时间,都没瞧见异状,只有草木簌簌作响,她疑惑片刻,忽然心生不祥,迅速调头。   观景亭中,秦婠带来的仆妇与邱清露俱都昏阙在地,秦婠却失了踪影。   ————   翌日,天光自半新的窗纱照进,落在秦婠眼帘上,将她自沉重黑暗里唤醒。后颈阵阵抽痛,她“嘶”了声睁眼,脑中短暂空白,良久后模糊的视线才慢慢清晰。   入目一片狼藉,桌翻杯碎,她怔怔看着,觉得这景象似曾相识,鼻间有浓烈铁锈味钻入,叫她本就晕眩的身体阵阵恶心,手上粘粘糊糊的,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她木木地低头,看到自己手中锃亮的匕首与地上尚未干涸的大滩鲜血。   不远处,有人仰面躺着,已然气绝。   和当初她被污陷杀害沈浩初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回,死的人换成黄氏。   屋外有沉重的脚步响起,秦婠只听到有人说:“几位爷,这里就是黄妈妈的家。”   门“吱呀”打开,秦婠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唔……暴风雨下啊下…… 上章忘记说了,小考是芒果。吃芒果会过敏的同学举个手啊,我有个同学芒果过敏得非常严重,有年夏天过敏了整个暑假,她后来再也不敢碰芒果,导致男友也不能吃芒果,因为他碰了芒果就不能靠近她…… 第128章 刑审   应天府的牢房秦婠不是第一回呆,当年杀夫一案辗转半年,她在这里呆足四个月。这地方是她的噩梦,潮湿阴冷不见天日,每时每刻都与惶恐为伴,还有永远审不完的话,折磨得生不如死的酷刑。   四个月,应天府说证据确凿,可她拒不画押认罪,所以严刑逼供,要她招认。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骨气,能挺过那段日子,见到卓北安。   重生一回,她以为自己可以躲过这段灾劫,却不料万般筹谋到了最后,这场灾难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更快降临,让人防不胜防。宛如人之生死,即便再世为人,也改不了命定的生死。   天窗射进几道光,她对着光举手,看到自己青葱玉指如削,仍是完整漂亮的。牢墙厚实,她听不见外面声音,是下雨还是刮风她都不清楚。甬道墙上的火把熊熊燃烧,发出噼剥声音,墙根下是成片的阴影,跟着火光轻微晃动,有实沉的脚步声从甬道外传来,啪……啪……一声接着一声,靠近她。   两个狱卒出现在牢房外,摸出细长铜匙,“叭嗒”扭开锁芯。“夫人,陆大人有请。”猝卒态度还算客气,秦婠知道这不过是开始。她略一颌首,微理裙裾,道了声“有劳”便踱出牢房。两个狱卒看得稀奇,下狱的女人不是没有,但进了牢房不哭不闹还从容大方的女人,就很少了,不过听说她是在杀人现场被抓来的,听同僚说当时血流满地,她就坐在血泊之中,手中匕首还往下淌着血,如此想来,这样的女人必有非常之心,不惊不惧也在情理之中。   秦婠跟着他们往外走,她不是从容,也不是不怕,只是习惯而已。   这路也不是第一次走,要路过几个火把,她都清清楚楚。   每隔十步一火把,一共八个,这八十步走完,再转个弯,就是刑讯室。   ————   应天府尹陆觉在刑讯室里坐着,旁边站的孙主簿附耳轻语:“大人,那可是朝廷的诰命,镇远侯府的夫人,会不会……”陆觉做个手势打断他:“镇远侯府早就没落,无人在朝得势,空有爵位而已,我们是在案发现场抓的人,人证物证齐全,待逼她画押招认,纵有疑点也无可抵赖,旁人说不了什么,我们对那边也有个交代。”孙主簿点点头,看到人影在拐角处落下,便直起身退后站着。   陆觉见人带到,神色一沉放出官威。镇远侯夫人秦婠他不是第一回见,上次她在公堂之上巧舌如簧替何寄脱罪的记忆犹新,是个特别的女人,倒是可惜了。   秦婠已换上素袍,在黄氏屋里穿的衣裳染着黄氏的血,已褪下拿去做证物。她踱到陆觉跟前,只是欠身施礼,道:“沈家秦氏,见过陆大人。”陆觉冷冷盯着她:“夫人,你可知此室为何?”   她目光从陆觉身上移至火盆,再从火盆又移至四壁、悬索木架,最后又转到陆觉身上。   “这是应天府的刑讯室。”   “那夫人可知此地之物都是何用?”他又问她,语气平静。   秦婠笑了:“鞭刑、铜烙、拶指、站笼……”她一口气说了十来件东西,又看着木架子,“这里的刑可不简单。把人绑在那上头,用沾过盐的鞭子狠狠地抽,抽到人昏阙,再在伤口抹蜂蜜,引来成群虫蚁啃噬,又或者用烧红的铜烙烫身体最娇嫩敏感的位置……不过那样伤口太明显,容易落人口实,应天府很少用,你们比较爱用拶指、站笼、笞杖、针刺……”   “……”陆觉听得一怔,他原想先吓她一番,以便后面审讯,不想她竟对答如流,“夫人见识广博,连我应天府爱用什么刑罚都知道,看来不必本官多废唇舌,夫人自然明白其中利害。”   “明白。”她怎不明白。   “那好,本官不与夫人废话了。根据夫人所言,我已命人往贵府查探。”陆觉抚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沉道。   此时天已近暮,秦婠乃清晨在黄氏家中被抓,早已将事情经过交代了一遍,陆觉已着人按她所说到沈府查问。   黄氏虽是沈家奶妈,但身契不在沈府,她平时虽长住沈家,但仍在外置了间小宅,就在沈府西角门外六十丈远的胡同里,与沈府一街之隔,离得非常近。   今日清晨时分有人来报案说黄氏家中于昨夜有争斗动静,故而巡街的衙役便到黄家看个究竟,不料正好撞见秦婠手握匕首坐在血泊之中,而黄氏就死在离她不远之处。仵作现场勘验尸体后证实,杀死黄氏的凶器,正是秦婠手里的匕首,另外应天府捕快们在附近排查时,有邻居证实曾亲眼见到秦婠在昨日亥时进入黄家,随后就传来打斗声。   人证物证俱全,她又在现场被抓,无从狡辩。   可秦婠却称自己昨夜在沈家后宅并未外出,昨夜戌时与邱清露约在沈府漱玉泾旁的观景亭里指挥仆妇们捉拿府中一个犯事的下人,那下人正是黄氏。谢皎被黑影吸引走后,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一棍敲到后颈昏阙,再睁眼时人已在黄氏家中,中间经历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按夫人所说,因疑黄氏在贵府与人私通,故而昨日与贵府大奶奶邱氏在园中捉拿此人,她可以证明昨夜你确在戌时带人到漱玉泾,但是她也说了,你们留在亭中等消息时,有人从身后将她们全部打晕。而且她还说,她与丫鬟都没见着你所说的黑影,只听到你们惊呼,紧接着你那丫鬟谢皎便追出,很快她们就被打晕,晕倒前你还站在亭边。这个时间证明不能成立。而事发之后,你那丫鬟也随即消失,遍寻不见。黄家离沈府很近,走路一刻钟时间就到,从戌时到案发的亥时之间,有足够的时间让你走到黄家。而那所谓黑影不过故布疑阵,乃因你要你的丫鬟先行离亭,而后再绕回亭中将邱氏等一干人打晕,你再趁此离开沈府前往黄家杀人,你只需在杀人后返回此地,假装昏迷,如此一来,邱氏会成为你的时间证人。可你并没想到,黄家附近有人夜归,看到你进入黄家,而你在杀害黄氏的过程中引发黄氏挣扎,故而夜半起了争斗,你也被她推撞到墙,以至昏迷当场。”   秦婠微眯了眼眸,已然听出其中关键所在。   邱清露没有说出事实——黑影是邱清露先看到的,然后谢皎才追出,紧跟着她被人打晕,那时候她的背后只有邱清露主仆二人。顺序不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有人想要杀黄氏灭口,顺势将罪名推到她的头上,置她死地。如今最糟糕的是,连邱清露都被收买,当时亭上只有她与邱清露主仆,邱清露的证词对她极其不利,然而她又无法证明。跟着她过去的仆妇伏在漱玉泾下,也看不到亭中情况,无法作证。   “我为何要杀黄氏?黄氏与我无冤无仇,纵然她在沈家做下不容于主之事,我只需将人拿住便是,何必要人性命,纵是要杀,又何必亲自去她家杀她,冒如此大的风险。在后宅我想要一个人死,可以有上百种方法让人死得毫无痕迹。”她想了想,反问陆觉。   “那就要问夫人了,本官不知道夫人的想法,不过我在黄氏家中找到些东西,也许能回答夫人这个问题。”陆觉挥手,孙主簿便捧起托盘走到她面前。   托盘上放有展开的信纸,纸上是簪花小楷所写的字,与她的字迹几近相同,信上内容多是露骨情意,收信人写着“何郎”,落款是一个“婠”字。秦婠要拿起信细看,孙主簿却倏尔将木托盘收走。   “此物便是夫人与外男私通的证据,不知因何叫黄氏拿了把柄,用以威胁夫人。夫人自不能让此事外传,便想杀人灭口,可惜百密一疏,还是遗落了此物。”陆觉站起,围着秦婠踱步,“夫人,本官的人到府上打听时,发现近日夫人与燕王殿下麾下的何寄公子过往甚从,你这位‘何郎’,不知是他否?”   秦婠双眸骤冷,怒视陆觉:“那信我没写过,虽说笔迹相仿,料来应是有人伪造。我与何寄之间磊落坦荡,他进府教授武艺亦是受侯爷所托,陆大人此语不仅污我名声,更牵连沈府清誉,还望慎言。”   “夫人若顾及清誉名声,沈家脸面,不如从实招认,也免得过堂开审,将此丑事昭告天下,毁了沈家百年积望。”陆觉鹰眼如炬,停在她面前逼视。   秦婠不避其目,不躲其锋:“大人,该说的我已都说了,没做过的事我不会认。从事发到现在才短短一日时间,仵作的尸格未出,死亡时间没确定,死者身上是否有其他伤处未可知,黄氏在外的人际情况亦没查清,大人不思查探,倒是一口死咬住我不放,也不知为何。昨夜争斗声吵得左右邻居皆知,那屋中必然打得厉害,你说是我与黄氏争斗后将其杀之,那么除了额上的伤口外,我身上可有其他争斗痕迹?大人可以请位女医来验我身体,我愿意配合。还有我嫂嫂与其丫鬟证词是否有假,大人又可曾查过?”   她说着摸摸自己额上的伤,那应该是在她昏倒过程中被人故意弄伤的,好作为她昏倒的借口。   “好一张伶牙利嘴!”陆觉被她驳得动怒,“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本官为了你的假话浪费时间?”   “大人,你断案如此草率,尚有众多疑点未清便要给我定罪,莫不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秦婠记得,上辈子卓北安已经查到不少疑点,虽未能彻底洗涮她的嫌疑,却也有些眉目,然而朝廷上面只给他极短的时限,他来不及查清整桩案子,就被盖棺定论,如今再细想,她方觉幕后之人手眼通天,已能影响朝堂,向审案官员施压,才会造成那个结果。   “放肆!”秦婠一语说中陆觉心病,他当即怒沉了脸,“本官一番好意前来劝说,不过为着让夫人少受些皮肉之苦,看来夫人是不愿意配合本官了。”   “怎么?你们要对我动刑?”秦婠双手在袖中紧紧交握,心里已紧张,脸上却仍要作出镇定模样。   “夫人身娇肉贵,本官哪敢冒然动刑。”陆觉冷笑,招来两个犾卒,“你们两个将她关入站笼,断其食水,用火把照着她不准睡,什么时候愿意招了再放她下来,另外传我之令,不准任何人探视她!”   语毕,两个狱卒过来押她上站笼,她甩袖震开二人,自己走上前去。所谓站笼又称立枷,上端为枷,锁卡犯人头部,下端为笼,站上去后就不能坐下,要一直站着,而不让人喝水吃饭睡觉,则会瓦解人的意志,这是牢狱刑罚手段的一种,不见血不伤筋,却一样可怕。   ————   这日是殿试,皇帝在金銮殿上召见诸君,今年这批学子能者颇多,霍熙来了兴致,又让翰林院的学士与学子在殿上就天下时政展开雄辩,一时间殿上众学子滔滔不绝,群情激昂。   这场殿试由巳时一直持续到日暮。   卓北安在殿外已经等了整天,大殿外当值的小黄门与他相识,见他一身厚重冠服在阳光下站着,不觉得替他担心,已劝过数番请他先回,都被他拒绝。   直到戌时,星月满天,殿试才算结束。卓北安原闭着眼站着,听到金銮殿的门打开,殿上有人唱名,他身体虚晃几下,才振作精神长揖到底,迎接霍熙出殿。   ————   秦婠站了整夜,不能吃喝不能睡,熬得双眼涩疼,眼前景物一片模糊,身体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沉乏得像铅,四肢僵直稍稍一动就酸痛麻难当,衣裳湿粘在身上,冰冷入骨,但最痛苦的还是精神,每每要睡时,便是盆冰水兜头泼来,将人淋醒。   意识变得浑沌,但她仍是咬着牙。   眼前只有火把刺目的光,她不知时辰,只听到一阵脚步声,旁边有人叫:“陆大人。”她便知是陆觉来看这一夜刑审的结果。   “大人,她嘴硬,还是不肯招供。”狱卒小声回禀。   秦婠觉得陆觉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但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看。   “把她放下来。”陆觉冷道。   站枷被打开,秦婠叫人拖到地上,她双腿酸麻,脑袋浑噩,落地后死死咬牙撑着没往地上倒,只用眼皮一缝目光看他,也不说话。   “夫人的骨头倒是硬,就不知接下去还硬不硬得了。敬酒不吃,那本官只好得罪了。”陆觉坐到圈椅上,“取拶指。”   秦婠身体一颤,费力将眼睛撑开。身后两个狱卒从墙上取下拶指走来,一左一右扳起她的双臂,让她双手自袖中伸出。   青葱素手似玉石温润,叫人心生不忍,但那拶指还是被套上十指,夹棍之间是纤细的手指,还没扯动她已觉骨头被硌得生疼,可怕的记忆涌来,她嗫嚅着唇,眼泪就快控制不住,不过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在这里认罪。   “动刑。”陆觉的声音落下,狠厉且无情。   秦婠紧紧闭眼,手已被拉起。   “且慢!”一声疾喝响过,秦婠听到好几人的脚步涌入这间刑室,还有一阵熟稔的咳嗽声,在阴暗潮湿的刑室里不断响过。狱卒的动作停下,她的手又垂落裙前,心里却是一松。   “卓大人此番前来,下官有失远迎,恕罪。不知大人前来所为何事?因何擅闯我应天府牢?”陆觉已然起身行礼,语气却不甚客气。   “本官乃因黄氏之案而来。”卓北安的声音听着有些虚弱。   “卓大人,您官阶虽在下官之上,然此案乃是我顺天府辖下之事,不归大理寺所属,大人如此是在干扰我顺天府办案。”陆觉冷道。   “此案本官已禀明皇上,因牵涉镇远侯府,皇上震怒,故下谕命本官彻查此案。”卓北安说着退半步,站在他身后的宦官便上前一步,传达了霍熙口谕。   陆觉听得脸一时红一时白,末了只得接谕。   “就请陆大人将与此案相关的所有证物与嫌犯,都移交大理寺。”   秦婠听到卓北安的声音,与上辈子一样沉敛安心。她眼睛勉强睁开,看到有人走到自己面前,她眨着眼努力看清来人,也不知为何,模模糊糊的,她看到的人却是沈浩初。   “能走吗?”他问她。   秦婠刚想开口,脚却一软,人随之被他接下。浓浓的药香钻入鼻中,从他的衣领里散发出来,其中又夹杂着淡淡的奇楠香。她恍恍惚惚地开口:“沈浩初,是你回来了?”   卓北安胸口一滞,见她面色苍白,浑身潮湿发冷,两眼几乎睁不开,鬼使神差地把人给拦腰抱起,小声安慰一句:“是我。”   秦婠笑笑,挨着他肩头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哦耶……飘啊摇啊…… 北安,也算另一个男主?……远目…… 第129章 出牢   秦婠睁眼坐起时,仍旧身处牢中。窄小的天窗有一缕霜光漏进,看着像是月光,她虽不知时辰,却也看出已是夜晚。她已从一个牢房换到另一个牢房里,这里也不大,只是石砌的床榻已铺上厚实褥子用来抵御牢房内的潮冷,盖在身上的被子干燥洁净,虽是旧物却有刚晒过的味道。床边甚至有张方桌,上面放着粗陶的壶碗,她掀被下床,给自己倒了碗水。   清水过喉,喉咙被刮得沙沙作疼。   直到饮过两碗水,她才将唇边的水渍拭去,渐渐褪去脑中浑噩,开始回忆到底发生了何事。身上已换成干净衣裳,被水泼湿的头发也尽数散下,已在绞干,额头的伤口也上过药,不管怎么说,这里的待遇比应天府的牢房要好得太多。   “夫人醒了?”牢门外走来个四旬女狱卒,手里擎着木托盘从栅栏间递进去,“这是卓大人命小人给夫人煮的粥,粗茶淡饭,还望夫人见谅。”   “劳你费心,多谢。”秦婠低头端起托盘,她已经两天一夜没进过食了。盘里放着碗煮得粘稠的粥,应该加了把糯米,闻起来很香,另外还有盘蒸热的馒头,旁边放着碟腐乳,碰巧是她最喜欢的吃法。她坐到桌边,喝两口粥,撕了馒头醼腐乳吃,一边问那狱卒,“这儿是大理寺?”   “是啊,卓大人今晨将夫人带回大理寺的,已请大夫给夫人看过,衣裳是小人替夫人换的。”   “多谢。”秦婠已知大概情况,卓北安接手她的案子,将她带回大理寺,但他也不能徇私,仍旧将她收押牢中,于她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有卓北安替她作主,她是放心的。   “你们大人呢?”她又问。   “卓大人亲自审理此案,早上将夫人带回后就已领着衙里的捕快出去查案,现下不知回来没有。”约是卓北安交代过,狱卒的态度很好,有问必答。   “那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二更天,夫人昏睡了约有十个时辰。”   二更天?秦婠目光微滞。她原想求见卓北安,可这个时间看来卓北安不在大理寺了。她正垂头想着,牢外甬道有火把的光芒渐渐照来,伴着一阵不紧不慢地脚步声,秦婠听到狱卒行礼声:“见过卓大人。”   “她醒了?”人未至,声先到。狱卒尚未回答,秦婠已扑到牢门上:“北安叔叔,我醒了。”卓北安闻声微怔,看到牢栅间隙里的脸庞,散落的鸦发把脸拢得很小,握住栅栏的手腕和脖颈还留着被站枷锁了一夜的淤青,她的眼神却已恢复明亮。   命人开了牢门,卓北安才踏进牢中,就被秦婠攥了衣袖。   “北安叔叔,侯爷……是不是回来了?”见到他,她就隐约想起自己晕过去前的事。   卓北安还穿着白日的绯色官袍,官袍衣袖被她孩子气的动作攥皱,他也不计较,只心想她身陷囹圄自身难保,可第一声问出的,却是沈浩初,她到底有多在乎这个男人?   模模糊糊的念头一闪而过,似乎是羡慕,又或者欣慰感动……种种复杂稍纵即逝。   “没有。”他拉开她的手,坐到桌旁,转头吩咐狱卒,“沏茶过来,我有话要与夫人长叙。”   秦婠怔怔地坐回椅上,失望地自言自语:“我明明记得是他带我离开应天府,我还问他是不是沈浩初,他说是……”   “你当时被陆觉刑审得神志不清,错觉罢了。”卓北安不慌不忙地回答。   秦婠眸光转眼黯淡,收拾了情绪冷静道:“北安叔叔,不知我入狱后,外头人可已知晓?”   “知道,当天早上就已经传遍京城。沈府和秦府都派人去顺天府探过,不过陆觉不允许探视,你转到大理寺后,贵府的大太太与一位姓许的嬷嬷来过,何寄、连氏还有你母亲身边的丫鬟也都来过,不过因你尚在昏迷,我便让他们都先回去了。”卓北安语气很淡。   “都知道了……那我母亲……”秦婠最担心的就是因为这事而叫母亲担心,她身体本就不好,万一急病,“我父亲呢……我能不能见他?”   “秦婠,令尊是大理寺寺正,此时需要避嫌,不能见你,你放心吧,我会转告令尊让他们安心。至于何寄,他与你这案子有所牵连,也不能见你。”卓北安道。   “那……那我哥哥?前日是他殿试,这事没影响到他吧?”秦婠把问题一股脑儿全都问出。   “没有。这一届学子能者颇多,皇上与翰林院主试官决定加试一日,所以昨日还在殿试,今日才封卷。这几日他都在翰林院宿着,还没得到消息。”问题虽多,卓北安却都逐一细答,为了叫她安心。   秦婠心中稍定,抬眸悄悄看卓北安,卓北安脸色不太好,眼底有些黑青,精神却还不错,没有疲态。她忽然意识到此刻已是二更天,卓北安还出现在这里,想必是在彻夜查案,她心内顿时烫暖不已,上辈子于水深火热之际施援手的是他,这辈子帮她的还是他……两世为人,她幸得有他为贵人,不管能否还回清白,她都感激。   “好了,闲话叙完,我们该说回正事。”卓北安见她没有新的问题,接过狱卒奉上的热茶,轻呷一口,闭了闭眼,似乎在梳理脉络。   端给秦婠的却不是茶,而是一碗药,早上大夫给开的药。   “是谢皎去找你的吧?”除了谢皎外,秦婠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能在第一时间通知到卓北安。   卓北安点头:“谢皎在安全之地。那晚邱氏被人打昏,你又失踪,沈府乱成一团,不敢声张,只悄悄地找你,谢皎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就跑出沈府,翌日听说你杀害黄氏被应天府带走后就来寻我,后来陆觉放出风声缉拿谢皎,说她与你合谋杀害黄氏,她也是嫌犯之一,无法替你作证。”他又饮口茶,眉头略舒,“这案子在应天府管辖范围之内,纵然是我也无法公然从陆觉手里抢案子,只能先入宫讨圣谕,拖了些时间,让你受苦了。”   “北安叔叔快别这么说,此番能得你相助,秦婠已铭感在心,这点不算什么。”和上辈子比起来,一夜站笼只是皮毛罢了。   “这桩案子我已研究过,疑点甚多,有些细节我需要再向你求证一遍,你最好连时间都能回忆起来。”卓北安语罢向外招手,有人捧着文房四宝进来坐到一旁,打算将秦婠所供之词详细记录。   “一定!”秦婠郑重点头。   卓北安见她小脸严肃地摆出有问必答的神情,也不知她哪里来的信任,竟那么相信自己能够给她洗清嫌疑,他清咳一声,忍无可忍道:“说话前先把你的药喝了。”   她已经拿着瓷匙在药汁搅过来搅过去捣鼓半天,也没见往嘴里送药,他眼睁睁看着药碗上的热气渐渐消失,变得冰凉。   “哦。”秦婠听话地端起碗,目光却从碗沿探出,带着三分疑思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   那眼神,观察入微,审案般盯着他,逼得卓北安生平头一次逃避了别人的目光。秦婠却很难做到不多心,因为那语气、眼神、小动作,都与沈浩初几近相同,离卓北安越近,这感觉就越发强烈,强烈到她已经很难忽视。   苦涩的药汁被她一口饮尽,她豪气搁碗:“可以开始了。”   两人的对话进行了近两个时辰,直到小窗外的月光隐没,隐约鸡鸣声传进,窗外有第一缕阳光探入。秦婠不仅把整件事的过程详细交代一遍,还回答了卓北安的许多提问。   “北安叔叔,那封信真不是我写的,我与何寄只是故交,他是帮我良多,可我与他之间并无私情。”   卓北安问完问题,并没给秦婠任何解释。她是嫌犯,查案的细节他不能向她透露,闻言只淡道:“那封信我早已交给书法大家比对笔迹,是不是你亲手所写,很快就能查明。”   他的效率很快,拿到所有证物的第一时间就已想到该怎么做。只是此时提到这话,他便想起从秦婠屋里找到的那一叠书笺,那上头誊抄的全是沈浩初在《大安律》上的批注,和他所批注的几近相同。   一笔一划,写尽相思。   秦婠安了安心,关于这个案子,她有很多事想问,但她也知道规矩,有些事不能问,只能相信他。   “大人,李仵作的尸格填写完毕,他有些发现,请你过去看看。”牢外忽有衙役来禀。   卓北安便让秦婠在自己的供词上画押,他则起身去往仵作处。秦婠瞧着他瘦削的背影与沉稳的步履,忽想起他是个久病之人,可是每回与他说话,她都会忘记他孱弱的身体。   “北安叔叔。”她开口叫住他。   卓北安回身以目光相询,她只道:“保重身体。”   他一怔,沉道:“多谢。”   ————   卓北安离开后就没消息传来,牢中狱卒待她客气,三餐虽粗淡,却也饱腹,没人为难她。中间小陶氏与许嬷嬷都来过一次,许嬷嬷是得老太太的授意前来问明情况,老太太只叮嘱她好生保重,旁的并没多说,秦婠也不知老太太意思,倒是小陶氏拉着她的手哭了一回,又给狱卒塞了袋银子要她关照秦婠,却被狱卒推拒,只说上头已吩咐过照看秦婠,她也不敢再拿银两。   许嬷嬷与小陶氏走后,倒没人再来瞧她,想是家里与何寄为了避嫌,没有过来。她又在大理寺牢中呆足一日,夜里囫囵睡了一宿,至第二日天明时分,被牢门外的人唤醒。   秦婠睁眼一看,却见卓北安的亲随带着秋璃站在门外。   秋璃手中捧有干净衣裳,已哭得两眼红肿,见她起来,隔着门就哽咽道:“夫人。”话却已说不下去,泣不成声。秦婠不知出了何事,正心生疑窦,却见卓北安的亲随已命人将牢房打开,他亲自作揖:“夫人,此案已经查明,与夫人无关,夫人可以离开。”   秦婠又惊又喜:“这么快!”上辈子花了那么大的精力都没能证得清白,这一次的结果却大出意料。   那人点点头,又朝秋璃道:“秋璃姑娘莫哭了,净房在南面,你快服侍你家夫人前往梳洗更衣,我在外面等你们。”   秋璃抹把泪,忙不迭地点着头,扶着被这消息炸得脑中空白秦婠去了净房。略作梳洗后秦婠换上秋璃带来的衣裳,不过四天时间,衣裳的腰肢就宽了寸许,让秋璃一边替她勒紧汗巾,一边抹泪,秦婠的情绪却渐渐平复。   从净房出来,阳光刺眼,秦婠情不自禁眯起眸,那亲随果在外头候着,见到二人便上前道:“我送夫人出去吧。”   秦婠却摇头:“不知可否让我见见卓大人,我有些事想问他。”她需要问明此案情况,回府后才好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那亲随面露难色,秦婠又道:“可是卓大人不在衙中?”   “大人在衙内,不过……”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是发生什么难事了吗?”秦婠的心随之一紧。   “实不相瞒,我家大人病倒了。为了夫人的案子,大人已四天三夜不曾闭眼歇过,也没回过家,他昨夜才得了重要证据,今日一早便进宫面圣禀明此案,与陆大人在御书房里争得面红耳赤,总算证明夫人清白,可惜大人劳神太过,回大理寺后旧疾复发,如今请了大夫过来正在看诊。”   秦婠之心猛地揪疼:“带我去看看他,我……我不吵他,就看看他。”言下已有恳求之意。   那亲随看得于心不忍,便点下了头。   ————   疾步离开大理寺牢房的范围,秦婠神情凝重非常地往卓北安的办公处走去,不多时就已到他屋外。屋子分里外两间,外间是大书房,以多宝阁隔出里面一间小小的休憩室,设着木床几案,简洁整齐。   此时这里已站了不少人,秦婠只能站在人群外,踮脚从前人的间隙窥到里边情况。青纱帐下一身白衣的卓北安倚坐在床,大夫正坐于床边给他施针,今日光线佳,秦婠便清清楚楚看到他苍白无色的脸庞,她也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何滋味,只觉酸楚难当。   屋里很静,没人说话,半晌大夫扎完针交代了几句话,便退出屋去写方子,卓北安睁眼,看到自己的亲随在床尾站着,声音沙哑地问他:“送她出去了?”   这个她,指的自是秦婠。   亲随摇头,目光望向外面:“夫人知道大人病了,不肯离去。”   卓北安一转头,就看到人群外的秦婠。   她已换上鲜亮的衣裳,不再是牢中素净的打扮,头发也整齐挽好,只是头上没什么簪饰,恍恍惚惚地还是多年前那个小女孩。   这一眼,便隔着漫长的岁月与纷繁复杂的尘世,温柔至死。 作者有话要说:  呃,我觉得我是亲妈啊………… 第130章 状元   秦婠心情复杂,惴惴不安站在人后,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只能翘首而望,像卓北安记忆里的小姑娘。那年他刚过弱冠,而她尚未及笄,躲着人吃馒头,被他不经意间撞破时露出的目光,也和现在一般。   他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和她会有纠葛,而那份牵绊又远比简单的男女之情更加复杂,他甚至不能明白自己对她的种种关注,是因为“沈浩初”的交托更多些,还是因为她这个人,又或者是因为他知道她是让“自己”动心的女子,所以好奇,所以观察,了解……   这样的情绪复杂并且莫名,但他唯一清楚的事,是她已嫁人,而“沈浩初”说过,他们在那一世,没有任何交集。其实这才是他与她原本该走的路,不过都改变了。   “过来。”他叹口气,朝她招手。   站在秦婠前的人都让开道来,秦婠踱到床前,听他虚弱却温柔的声音:“不是让人送你出去,你怎么还不走?”这语气便是长辈的口吻,略带宠溺的无奈,没有责备。他又不像沈浩了,像她记忆里的卓北安,让她尊敬却又有些敬畏的大理寺少卿,不过现在她不怕他了。   “听说大人病倒,我实难安心,所以过来看看。”秦婠垂手站得规矩,当着众人她也不再唤他叔叔。   “你是想打听黄氏的案子吧?”卓北安懒懒倚着,有了丝平日不曾出现的惫态。   “北安叔叔!我秦婠在你眼里是那样的人吗?”秦婠闻言一急,语气和称呼都变了,“就算我再不知礼数不懂感恩,也不会在此时让你再烦心。”   卓北安看她委屈,不由笑出声:“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失言了。”   这一笑便似春风十里,吹散了绵延数年的寒冬霜雪,显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爽朗来。其实他也才二十六,风华正茂的年岁,却比同龄人要沉稳内敛太多,那身官袍一穿便像是套上甲胄,让人忽略了他的年龄。   “好了,我身体并无大碍,你们都出去吧。”他遣散屋中众人,又朝服侍的人开口,“小右,给镇远侯夫人沏碗茶来。”小右领命退下,他方再向秦婠道:“夫人,坐吧,你既然来了,那我们不妨聊聊。”   秦婠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却道:“北安叔叔还是好好休养,把身体养好才是正理,我不打搅你休息了。”言下有告辞之意,她真不想吵他休息。   “再怎么休养,也养不好病,有限的时间做无限的事而已。”卓北安淡道,语毕却又觉自己的言论对她而言太过沉重,便收了口。   秦婠却已戚然,脑中浮过五年后病得更加严重的他。   “黄氏那桩案子,我目前只能证明你的清白,但还没找到真正凶手。此人杀害黄氏意欲陷害你,如今算盘落空,难保不会再出新花样,你回去后要多加小心。”卓北安确实有些话要叮嘱她。   “知道了,我会小心,多谢提醒。”秦婠从小右手中接过新沏的茶,润了润舌放下,“北安叔叔是如何证明我的清白的?”   “那封信的笔迹已有比对结果,写信之人虽极力模仿你的字迹,但不同的人写字,纵然学得再像,可落笔力道与一些个人习惯却仍有细微差距,让书法行家认真比对,就可以看出。此为其一疑点,可以证明有人蓄意污蔑陷害你。”卓北安慢慢向她解释。   听他说案子是件很舒服的事,他的分析很细致,语速不疾不徐,照顾着秦婠的情绪。   秦婠一下子便听得入神。   “再有邱清露与她丫鬟的证词有矛盾之处。我将她二人带去贵府观景亭上分开盘问,两人的证词虽然在大体上并无差异,都是说你先发现的黑影,且她们被人由后打晕时你还站在亭边,但是现场案情重现时,她们所指认的各人站位及事发经过却有诸多矛盾,并不一致。”卓北安继续解释,见她有些不明白,便又补充道,“寻常人要串供,只会在事前对好一致的口径,却不会考虑到细节问题,所以在审案过程中,把串供者带到现场,让他们分开描述事发经过,就会发现虽说大方向一致,但每个人描述的经过却都有矛盾处。”   秦婠听明白了,大部分说谎的人永远只会想到做了什么,却不会想怎么做的。打个比方,例如今日她与秋璃同时说在大理寺门外见到卓北安,她们只会对好这一口径,但如果有人再详细问,卓北安站在大理寺门外哪处,穿什么衣裳,当时在做什么,门口还有哪些人……这些细节她们没有对过,便要临时想,自然不会一样。   马脚就露出来了。   “再来就是所谓的目击者,我问过那人,他并没见到你行凶伤人,只是看到一个穿着和你同样衣裳的女子进了黄氏家中。他没看到这人的脸,但因为衣裳一样,所以指认为你。你身上那身血衣,应该是凶手行凶完毕仓促间给你换上的,并不是你在府中所穿那身。”   衣裳之事秦婠倒是知道,她在黄氏屋里醒来时身上的衣裳就已被人换过,但她的证词陆觉不相信,或者说他故意无视了。   “黄氏是被人大力捂住唇鼻按在桌上,再以利刃割喉,仵作在她双颊找到已发黑的指痕,另外她的双手指甲里也有挣扎过程所留下的凶手身上的血肉,凶手应该被她的指甲划伤且伤痕还不小。抱歉,你到大理寺时人还昏迷着,事态紧迫,我就让女医替你验伤了,除了额头,你身上并无其他伤口。”他一边说,一边又道歉。   秦婠忙摇头:“幸而北安叔叔极时命人验伤,若再晚几天,这便不能作为佐证了。”   时间一长伤口会愈合,到时再验她身上有无伤口,也无法证明案发时她有没受过伤。她向陆觉提议验伤时,陆觉就直接否定了她的提议。   卓北安点点头,续道:“仵作比对过黄氏的伤口、凶器形状及血液喷洒情况,黄氏是一刀割喉毙命,割喉时血液喷溅力度大,凶手正面捂着她的嘴,血应该当喷到凶手上半身,根据血衣上血液痕迹,应该有不少血从脖颈流入里衣,但你在顺天府时换下的中衣里衣上,都没血迹。此外,你的鞋底只有脚后跟处沾到地上血液,前脚掌部分只有府上漱玉泾处泥痕,也可以证明你是在昏迷的情况下被人带到黄家,不是自己走过去的。还有,黄氏体格比你壮硕,力气也大,以你的力气是不可能捂住她的嘴将人按在桌上,而屋里所有的打斗痕迹都是黄氏死后伪造的,为了让邻居听到屋里响动好作证明。”   话说得太多,卓北安咳起,苍白的面容浮现病态的红,咳得眼眸微红,秦婠见势忙冲到床侧给他倒水,直道:“北安叔叔,别说了,你还是歇下吧。”   卓北安道声“谢”,饮了几口水罢手,气息变得虚弱:“无妨。诸如此类的疑点太多,凶手布局应该比较仓促,所以很多地方思虑不周叫人看出端倪,我已向皇上一一说明,皇上亦觉得疑点甚多,才同意放你出来。但你归家后务必小心,行凶者可能是个女人,又或者说有个帮凶可能是女人,此人应该对侯府之事非常熟悉,知道贵府上夜情况,有机会在值夜守门的人饮食里下药,对府内道路也很熟,否则不可能在谢皎一去一回这短短半盏茶时间里就把你带走。还有你那嫂嫂,现在只能证明她在你遇袭一事上说了谎,不过别的事还查不出来。”   秦婠能得他这番提点,心里已是感激非常。不知为何,他说凶手可能是个女人时,她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上辈子杀了沈浩初的人。不过上一回那凶手陷害她,卓北安替她翻案却最终失败,这辈子却只花了短短三日就证明她的清白,倒是稀奇。   不过她转念又一想,刚才卓北安所言多为现场疑点,而当年她的案子辗转到他手上时已经过了四个多月,所有死者尸体尽皆腐坏,现场也已破坏殆尽,再加上有心人的遮掩隐瞒,朝廷给的时限又短,卓北安为此心力交瘁也未能还她清白,不像这回,他在第一时就已接手调查,虽然凶手还没查到,但要证明她的清白,却也足矣。   “北安叔叔,此番秦婠能够得还清白,多亏你费心相助,如此大恩,秦婠无以为报,请受秦婠一拜……”秦婠说着就要拜下,两辈子的恩情,她还不完。   卓北安忙掀被下床,托起她的手:“别拜了,职责所在而已。话已说完,你快些归家吧,得空去秦府看看令尊令慈,他们……”   “他们怎么了?”秦婠心头忽紧。   ————   秦少白坠马受伤了。   此事说来还因秦婠而起。黄氏一案事发街巷,左右邻居极多,消息瞒不住,一个上午就已传遍各府,秦家自然也得了消息,偏巧那日秦少白去了京城外的凡杨镇办事,罗氏在家中急得六神无主,而陆觉又不肯外人探视秦婠,她便只得命家中小厮赶去请秦少白。   秦少白得信后快马赶回,不料路上出了意外,马蹄陷入地面坑洼,致使他从马背上摔下,被人抬回府里。此事于罗氏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她当下就急病,托着病体一边照顾秦少白,一边忧心秦婠。   卓北安同秦婠说的不让秦家探视虽是规矩,却因受罗氏之托也多少有要隐瞒她的意思,怕她知道此事后在牢中更加不安。   秦婠得信后匆匆辞别卓北安,从大理寺出来。沈家的马车已经牵到大理寺正门外,何寄也在门口的石狮子下站着。一看到她,何寄眼神就是一亮,抢步上前。   “何寄。”秦婠抓着人就问,“我家可是出事了?眼下情况如何?”   她被陷害与何寄有私情,原不该在此时再有接触,但现下她也顾不得这些了。   何寄见她形容清瘦,但精神尚好,心里稍安,答道:“三老爷伤到头,眼下已经诊治,伤势虽重却已无险,不过三太太就……”   “我母亲怎么了?你倒是说呀!”秦婠急了。   “因为三老爷受伤,秦老太太旧事重提,要三老爷过继子嗣,今早把三太太叫了过去,要逼她点头。我母亲陪着三太太去了,她找人悄悄传话于我,只说若你今日能归家就好。”何寄沉沉道。   阳光灼得人眼花,秦婠眼前发黑,扶着秋璃的手闭眼站好,当机立断:“秋璃,你回府替我回禀老太太一声,就说我已无事,不过我父亲伤重,母亲急病,我要先回家侍疾,改明再回府向她老人家陪罪。”   事已至此,她自当以父母为重。   她神情不似往日温和,带着几分煞气,这番劫难何寄有千言万语想问她,可见着人了却什么都问不出口,只看着她踏上马车,人影消失。   他亦飞身上马,正要往前走,马车的帘子忽被挑起,秦婠探出头来:“今天是不是殿试放榜之日?”   “是。今晨放榜,学子入金銮殿领赐谢恩后三甲会骑马游街,现在应该出来了。”何寄答道。   “三甲都是何许人?”   “新科状元乃是大儒卢湛的弟子宁非,你见过的,榜眼是韩家大公子韩康美,至于探花,是府上四姑娘的未婚夫婿,段谦。”何寄有些疑惑,“你问这做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秦婠陡然高扬的声音,唤着车夫名字。   “先不去秦府了,带我去接我兄长。”   ————   秦府瑞芳园外站的丫鬟正竖着耳根听屋里的对话,园门外却忽然有人进来。   “三老爷!”看到来人,丫鬟很是惊讶。   园外进来的却是被人用藤椅抬过来的秦少白,他额上包着白绷带,伤口处透着点红,面色苍白虚弱,神情却焦急难安,不住地催抬椅的人快些。   不用他明言,这园里的丫鬟们都清楚他为何而来,这必是要来给三太太撑腰了。要说起三老爷与三太太,这园中的丫鬟又同情又羡慕,是个女人都想当三太太,能嫁三老爷这样痴情疼妻女的男人,但他们又膝下无儿,在家中没有地位,屡被老太太为难。   如今给他们撑腰的大姑娘镇远侯夫人出事进了猝,三老爷又受了伤,老太太自不再顾老太爷当时定下的半年之约,卯足了劲发难,连嗣子都替他们挑好,只逼三太太点头。   堂上已经争吵了好一阵子,秦少白走到帘外时,恰听到自己母亲中气十足的声音。   “碧妁,你也替我儿想想,你们那女儿如今收押牢中是犯妇身份,我儿又伤重卧床,你还不同意过继一个儿子,这是安心让我儿日后连个捧灵摔盆的人都没有!”   罗碧妁这两日备受折磨,心力俱瘁,哪还有精神应付老太太,此时不过勉强跪着,忽也觉得老太太这话有些道理,都已经这么多年,家中屡屡为此吵闹不休,她已经疲惫不堪,不如遂了他们的愿一了百了。   心念一崩,她就不想再坚持,双眸通红地正要点头,却听外间传来秦少白声音:“母亲,我还未死呢。”她飞快转头,扑到秦少白身边,哭道:“你怎么来了?伤都没好,不好好躺着,若是让伤势恶化可怎么办?”   一边又骂身边跟的人:“叫你们好好照顾三老爷,你们怎么将他给惊来了?”身边跟的人个个都垂下头。   堂间老太太见他过来,倒也不急,只道:“你来了也好,今日便让这孩子一并给你夫妻二人磕头敬茶,把这事给定了吧。这事我也同你父亲商量过,他已作主叫人开祠了。”   “不是说……要等半年吗?”秦少白扶着罗氏的手走入堂间,脚步踉跄。   “那是你女儿说的!眼下她已入狱,能不能出来都成问题,我秦家可没有这样手段狠毒的姑娘!”秦老太太老脸一沉,骂道。   这堂上坐满人,大房、二房,还有几个族父,都是老太太请来劝她的,也是作个见证,如今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责秦婠,听得罗氏怒起:“老太太要怪怪我便是,我女儿是怎样的人,我最清楚,她绝不会杀人,这定是误会!”   “老太太莫动怒,大姑娘之事自有官府查探,今日还是只说咱们家事吧。”大房刘氏见老太太又要骂人,忙低眉顺眼劝道。   秦老太太一想也是,便拍案:“不必多说,过继之事我与你父亲已决定……”   话未说完,外头忽有人急奔至帘外。   “老太太,不……不得了了……咱们家门外头来了好些人,都跟着游街的新科状元爷来的,还有咱们家大姑娘……”   听到秦婠,罗氏心头一急,立刻喝道:“大姑娘怎么了?”   “大姑娘陪着新科状元爷来的,说是……说是迎接兄长归家……”   “!”堂间众人尽皆愕然。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我是亲妈了吧? 第131章 状元哥哥   秦府外的街巷已水泄不通,宫里出来的仪仗队锣鼓喧天停在府外,把秦府门口的护院门子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何事。   秦家正门前已经站满围观民众,挤在后面的压着前头人的肩,踮脚翘首,尽皆引颈长望。不少年轻女子也挤在人群里,将往日矜持抛开,无数双妙目含情脉脉只望向同个方向,手里的香袋香花帕子扔了满地,只求一眼青睐。在秦家外院当值的丫鬟闻讯也都赶来躲在门后偷偷地看外头坐在金鞍朱鬃马上的男人。   今日殿试揭榜,金銮殿传胪唱名,皇帝钦点了状元、榜眼、探花三甲,三甲在宫中领恩出来,由礼部仪仗队鸣锣开道,骑马经皇城御街昭告天下,最后返家。   眼下在秦家府外的,就是新科状元爷的仪仗,可谁也不知他为何停在秦府门外。   说起这位新状元,短短半月就已经名动全京,大安立朝百余年来,便只出过这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而他却年仅十八,弱冠之岁独占鳌头,怎不让人称奇?况他又生得一副好容貌,今日着红袍、戴金翎,更是气宇轩昂、气势逼人,怎不引得一干女子如痴如狂?偶获他一眼回眸,浅笑之间是天生的多情眉目,少年得意,正如当空骄日,风采夺目。   有人自后方缓步踱上前,手里把玩着地上拾到的一个香袋儿,噙笑而至,朝马上的人打趣道:“你这人也太招摇了,今日也不知有多少姑娘要为了你睡不着觉。”   他不以为意地挑挑眉,一翻身利落下马,落到她身边:“招摇些别人才不敢再欺负你。下次他们再要抓你,就得先掂量下惹到我划不划算。”   秦婠入狱之事他是今日才知,心里正憋着气,幸而见她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面前,不然他就将这皇城拆了也要替她讨回公道。   秦婠“扑哧”笑了,这话也就他敢说,偏他还真有那股劲儿,果然是少年轻狂,真真地好。   这一笑似朝阳,没他那么夺目,却温柔讨喜,唇边的梨涡像汪着醉人的酒,和秦望并肩,一放一收,恰如春夏,倒叫四周的人好一阵猜测,那分明是秦府已外嫁的姑娘,如何会与状元爷走到一起,又状似亲密。   稍顷,秦府大门敞开,管家抹着汗匆匆跑了,正要朝秦望行礼,却见秦婠亦在门外站着,愈发纳闷:“这位是新晋状元爷宁公子吧?失敬失敬。今日是公子大喜之日,不知驾临敝府有何贵干?”   秦望笑而不语,秦婠上前:“老管家,我祖父与我父亲可在家中?”   “侯夫人。”管家又朝她一揖,“今日族中有位旁支族孙殿试排得四十六名,老太爷与大老爷正带着大公子他们与他摆酒庆祝,才刚我已着人通禀老太爷他们。三老爷这几日都在瑞芳园休养。”   秦家嫡系后辈今年没有参加殿试者,倒是一位常得秦家资助的远房族亲得了不错的名次,因进京后他依附秦家借住秦府,故而今日秦厚礼便在家中设宴,请清客门人替他庆祝,也有笼络拉拔之意。   “三老爷的伤已经诊治,并无大恙,夫人可以宽心。”以为秦婠为了探父而来,管家又安慰一句。   秦婠笑笑:“老管家,劳烦你再通传一声吧,就说秦婠带兄长回家了。”   老管家一愣,秦婠却朝秦望做个“请”的手势:“走,我带你去见父亲和母亲。”   ————   秦婠到底没能带秦望到瑞芳园,因为秦少白和罗碧妁都去了老太太那里,她原想着直接去见老太太,不料走到半路却被秦厚礼身边的人拦下,迎去了秦府正堂。   抵至正堂时,堂间已满是人。秦婠的祖父秦厚礼、大伯秦少华、长房长子秦帆等人皆在,另外还有些秦婠不太熟的族亲,都跟堂间坐着,地面有些湿渍,堂间酒香菜气未散,显是匆匆撤去的宴席。   数双目光紧紧盯着秦婠兄妹二人,秦望坦然入内施礼:“晚生见过御史大人,小秦大人。”   秦厚礼与秦少华颌首还礼,秦少华一边道:“宁公子客气了。”一边又让上茶,秦厚礼却沉默不语,只用老谋深算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秦望,似要窥穿人心,却见秦望不卑不亢站着,人如兰芝玉树,其风采将堂间所有男人都压了过去。   十八岁便有这番成就,他秦家百年积世,都没出过这样的人才。   “婠儿,日前传你涉及要案被顺天府带走,他们可为难你了?”秦厚礼又看了眼秦婠,心中似有所动,先朝她开了口。   “多谢祖父挂心。此案已经皇上圣谕由大理寺接管,大理寺少卿卓大人已将孙女的冤屈洗净,还孙女清白,孙女无碍。”秦婠福了福身,声音清脆。   秦厚礼点了点头,又温言道:“如此我便放心。若再有难处,你可遣人来寻我。”   这慈爱作派与场面话因何而起,秦婠心中有数,只笑着谢过,又听秦厚礼问:“婠儿,才刚你在外头说,带你哥哥回家,不知你哥哥……”   “祖父,大伯,大堂哥……”秦婠一口气叫出十来人,神色渐肃,“今日秦婠归家,只为一件事,那便是将我失散十八年的孪生哥哥带回家中,认祖归宗!”   堂中众人俱是一紧,秦帆年轻沉不住气,脱口道:“你哥哥是……”   “我哥哥就是今日金銮传胪的新科状元宁非。”秦婠骄傲地抬起下巴,向后退了半步,将秦望彻底露于人前。   虽然已有预料,但这话仍叫满室炸起,一时间哗声大作,秦家三房人心各异。   “宁非是我的老师从流匪手里救下我时给我取的名字。”提及恩师,秦望朝天拱了拱手,“不过妹妹说,我的本名应是秦望。”   秦少华走到宁非身前,鹰目刺人,问道:“你是如何得知自己身世?又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   秦婠便代秦望将托曹星河寻兄之事,并秦望老师那处所获消息一一说明,语毕秦望取出那襁褓一角,由秦婠呈于秦厚礼,秦厚礼眯眼看着手中之物,秦少华已先开口:“单任几句话与这块布,恐怕不足为证,昔年我三弟三弟妹痛失爱子,曾在西北大肆寻找,知道这些的人并不少……”   “大伯父,莫不是你想说,当今圣上钦点的新科状元,还需要来骗我们家一个三房长子的身份?他要贪什么?”秦婠就料到有人会质疑,这还是他已被钦点为状元,若是个普通人,也不知会被如何刁难。   秦望不愿她满身尖刺与人争执,只把秦婠往后一护,目露讥诮:“小秦大人说得是,晚生证明不了,也不想证明,更不需要你相信,我归家是为了见父母妹妹,为了不叫他们再被外人所欺,不是为了‘秦’这个姓,入不入你们宗谱,我无所谓。”   说话间他脸上现出少年人的乖张来,有着肆意而为的狂妄,秦家在他眼中,还真算不上什么。   “你!”秦少华接连被兄妹两抢白,当即沉下脸。   “胡闹!”那厢秦厚礼已拍案而怒,“既是我秦家子孙,三房血脉,如何能不认祖归宗,入我宗谱?”   短短时间,他已想通。秦家百年到如今已然式微,他年迈力衰,已有力竭之势,大房不得圣心,与他政见相左,后辈之中又无有能之人,大多庸碌,食荫而存,秦家颓势已现。宁非却是冉冉新星,三元及第的人才,古往今来能有几人?不管是皇帝还是朝中肱骨大臣皆对其赞誉有加,其师又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卢湛,他的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就算他真是假的,只要认下“秦”这个姓,便是秦家子孙。他若聪明,秦家花些气力扶他上位,再叫秦家光耀百年,并非难事。   秦望却只淡嘲地看他,年轻的眼眸似乎已看透他的想法,那张脸忽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叫秦厚礼又有些恍惚。   一时无人接话,堂间正沉默,外头又进来数人,却是被抬进来的秦少白与紧随其后的罗碧妁,再往外去还有一长溜的人,都是秦家女眷,因见堂间坐满人,女眷便避到廊侧,只有长媳刘氏扶着老太太进来了。   “秦婠,我的儿!”罗碧妁一眼先瞧见秦婠,也顾不得行礼,上前就把人搂进怀里,“你叫娘担心死了。”   秦婠见着母亲眼眶陡红,拍着她的背安慰:“娘,我没事了,这不是好好站着!”   那边秦少白目光从妻女身上挪开,见到秦望只略作颌首后,便拿眼睛在满室人中睃巡,他在找哪个人比较像自己的儿子。   “婠儿,他们说你把你哥哥带回家了,快指给娘看,你哥哥……哥哥在哪里?”稍顷,罗碧妁抹干泪,扶着秦婠的肩膀一叠声问,来禀报的人并没说清楚谁是她哥哥。   秦婠把母亲推到秦望面前:“母亲,父亲……”她又看向秦少白,“你们的儿子,我的亲哥哥,就是今日新科状元,你们见过的,宁非。”   “……”罗氏顿愕,连秦少白也惊得站起。   突然之间,他们不止找回了儿子,还成了状元的爹娘。巨大的惊喜砸得人脑中心中俱是一片空白。   而跟着进来的秦老太太恰听及此语,已是目瞪口呆。   秦婠的声音又缓缓流转:“其实女儿十天前就知晓些事了,不过哥哥说等过了殿试再来拜见你们,也免得他人说三道四,所以拖到今日。”   罗氏与秦婠肖似的眼眸里水雾顿满,难以置信地看着秦望,不过片刻,泪水已纵横而下,抬起的手都在打颤,想要触碰秦望,却又害怕一碰之下人会像这十八年来的噩梦,转眼消失。   秦望温和地托起罗氏的手,让她轻轻抚上自己脸颊,他低低唤了声:“母亲,儿子不孝,回来晚了。”   罗氏说不出话,只不住地摇头,悲喜交加,泪水如夏日倾盆之雨,秦少白已踉跄走到她身后,将妻子拥入怀里,口中安慰着:“碧妁,莫哭,这是喜事。”话虽如此,他却也已双眸通红,只看着已然长大成材的秦望。   岁月倥偬,转眼十八年,人生过半,幸而有生之年,还能得见至亲。   秦望眉眼间的凌厉不驯渐渐融化,他孤苦十八年,在市井街巷流离,也曾想过父母兄弟姐妹,可千思万梦,终不及此时母亲泪眼,无需言语,已叫他胸怀滚烫。   秦婠揉了揉眼,倒没随母亲哭成泪人,只是抬眼见满堂人都眼睁睁瞧着他们一家相认,秦老太太已走到秦厚礼身边,见秦厚礼端坐不动,她也不敢随意发话,正寻思着,后边突然有个族亲悄悄绕了过来,在她耳边悄悄道:“老太太,你看这……那过继一事?”   那人便是今日挑定原要过继给三房那孩子的生父,是秦家的旁支。   秦厚礼听到“过继”二字,倏尔抬首,沉道:“过继之事本就不妥,如今亲子既归,此事就此作罢,日后也不必再提!”   “可是……”秦老太太欲言又止。   “还可是什么?”秦厚礼怒瞪她一眼,唬得秦老太太噤声,“如今孙子回来,又是这般人才,你这做祖母难道不高兴吗?”   秦老太太不言,只朝秦望看去,不料正撞上秦望的眼。   他朝她笑得极冷,冷得她情不自禁一颤,没来由地惧怕。   罗氏在堂上哭得收不住,秦厚礼见他们情绪激动,便着人把他们送回瑞芳园去,让他们好好说体己话。秦婠挽着罗氏,秦望陪着秦少白,谢过秦厚礼后便出了正堂,廊下原来站的一众女眷都齐往旁边避去,秦婠不经意间望见站在最后的人。   仍是淡浅的衣裳,秦舒已瘦了许多,双颊削了进去,不见原来的丰润,原来的出尘之色便显出三分寡淡刻薄来。她已经很久没在京中走动,亲事定下,只等着嫁往江南,以这一身青春骨肉侍奉枯木残年。   两辈子之差,已是云泥之别,上辈子秦婠被秦家所弃,这辈子,轮到她了。   ————   新科状元是秦家三房失散多年的儿子之事,比镇远侯夫人被关押入牢这事更快传遍京城,半日不到,整个城不论贵践都在谈论此事,那酒肆茶馆里的客人无不将此作为谈资,一时间将秦家三房这寻子之事并秦望认祖归宗编得天花乱坠,整一出刀光剑影的江湖故事。   倒没人再提及秦婠那案子,说起她,众人的第一反应都是,镇元侯夫人,就是那新科状元的妹妹……   大喜过后,接踵而来的便是疲惫。秦婠在秦家用过晚饭才匆匆踏上回沈府的马车,她今日才出牢,老太太恐怕还等她回去问话,她不宜在娘家过夜。   秦望虽归,但还要择日开宗祠正式入宗谱拜祖先,秦厚礼要求此事大办,所以还要再等些日子。但不管如何,秦家那边今后有哥哥在,她也有了可以商量的人,不再独木难支,已是大幸。   而眼下等着她的,却是沈家那个无底深渊般的地方。   她已倦极。 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哈哈哈哈,终于啊……下周出行要停更几天时间,我感觉五月完结都有点悬了,怎么能写得这么慢……我自我反省一下。 第132章 彻查   回到沈家,秦婠连衣裳都没换就径自先去了丰桂堂,沈老太太果然没歇,正在屋里倚着,新提上来的丫鬟雪桔正在给她捏头,力道不得心,让沈老太太蹙了眉。雁歌已经被打发出去了,雪桔顶替她的位置,但用起来却比不上雁歌。   秦婠在榻前福身行礼,老太太打量着她,她神色平静,举止从容,没有猝经大劫后的惶惑委屈,老太太点了点头,问起黄氏一案,秦婠一一答过,她陷入思忖 ,良久才道:“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查!”秦婠声音清如丝竹。   老太太撑起身子:“怎么查?”   “从上到下,一个都不放。”秦婠回道。   老太太挥手:“你平安回来就好,在外头委屈了这些时日,也倦了,回去休息吧。”语毕,又唤许嬷嬷,“阿音,明日起你协同夫人查这件事,一切就按夫人意思办。”   “是。”许嬷嬷躬身。   这是让许嬷嬷代表老太太跟着她,一则替她撑腰,二则也有些监管的意思,秦婠明白。   辞别老太太,秦婠回了蘅园。   ————   蘅园外的灯下站着几个丫鬟,正拨弄地上放的东西,秦婠走到近处才见着是个火盆,里头放满艾草。蝉枝见着她马上欣喜地唤了声“夫人”,一边又命小丫鬟点火盆,只道:“夫人,跨过火盆,去去晦气。”   秦婠笑了笑,脚尖一点,跳过火盆,刚在地上落稳,立刻就有冰凉的水泼到身上,竟是青纹拿着把柚叶沾水泼她。她甩甩头,把发间沾的水珠甩落,道:“够了够了,可以了。”   秋璃与奉嫂听到声音从里面出来,奉嫂挽着袖,秋璃哽咽地冲过来,围着秦婠。   “夫人,你可算回来了!”秋璃抹着泪。   秦婠捏了下她的鼻尖:“早上没哭够?夫人我回来了,你是要笑的。”说话间,她被簇拥着进屋,屋里已经摆了整桌菜,都是她素日爱吃的,显是丫鬟们的心意,虽说她在娘家忆用过饭,但此时也不想拂了她们心意,便在桌边坐定,由着她们服侍自己褪去外裳,解下发髻,斟酒布菜,好不惬意。   外头再怎么诡谲危险,回到这里总还是安心的。   只是可惜,谢皎不在了。   北安叔叔说,她去了另一个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从谢皎来的第一天起,秦婠就知道,她是要离开的,只是不曾想过,她们间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   饮罢两盅酒,吃过几口菜,秦婠酒足饭饱,捧着消食茶打了个小饱嗝,看着满屋人收拾桌面,秋璃过来提醒她时间不早,该歇息了,她方将茶放下,起身,收了笑脸。   “蝉枝。”她叫住蝉枝,“你带上咱们的人,叫上崔乙,把那天夜里守西角门的婆子、嫂子身边的梦芝都绑了,关去黑屋,当时在附近值夜的丫鬟婆子也都抓了。与黄妈妈过往密从的人,也都给我拿来。”   “青纹,蝉枝出去后,你把蘅园落锁,谁来我都不见,就说我已睡下。”   “秋璃,你跟我进来,我有话问你。”   众人的动作都是一顿,回头看她。   她已一扫先前温柔甜美的模样,眼中酝酿着暴风雨。   ————   烛火摇曳,照着秦婠沉冷的脸。更鼓敲过一响,夜已深,秦婠没有睡意。   黄氏死得很是时候,她一死,这条线索就算彻底断了,要想挖出她身后藏的那人,又要另找法子,但这也恰好证明她的猜测,黄氏背后确实还藏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止要杀黄氏灭口,还要置她死地,是因为她已查到了关键的线索?所以才设下这一石二鸟之计?   而近期她在查的,除了黄氏之外,就是栖源庵的事,黄氏也是在那日见到沈从山的牌位后才被下局杀害,莫非……幕后之人果然与沈从山有关?   会是谁?这世上和沈从山最有关系的,就是沈浩允,但他被关在栖源庵多年,而沈家这种种阴谋却已存在很久了,应该不会是他,但他前些日子逃走了……   秦婠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秋璃忐忑地站在她身边,不知她要做什么。秦婠隔窗看着院里的人举着火把浩浩荡荡地出去,把头倚在迎枕上,问道:“我不在这几天,府里可有异常?”   “头天晚上夫人失踪,大奶奶和梦芝被发现晕在漱玉泾的亭子里,我们都吓坏了,满府地找夫人,又不敢声张,直到第二天,外头有消息传来,说是夫人在黄妈妈家中被顺天府的人带走。老太太当日就遣了许嬷嬷去顺天府,也让二老爷在外奔走,可惜都没能见着你。”   秋璃一边回忆一边说起这几天的事。   “这些我知道,你只告诉我,这几天大奶奶有没异常,比如与哪些人频繁接触?”秦婠问道。如果邱清露与人合谋,那么事发之后她必然要与那人联系互通有无。   “大奶奶第二日午间醒转,见完顺天府的陆大人后就没再出去芷园,直到第三日卓大人到访。这几日家里很乱,夫人不在,也没人出来主持大局,老太太又急倒,各房各院都各顾各的,谁都管不过来。”秋璃有些内疚,她不像蝉枝和谢皎那么本事,只会在起居上对秦婠尽心,别的却是力所不逮。   “别急,想不出来就算了,明日我再问蝉枝与其他人就是。”秦婠笑起来,没有责怪的意思。各人有各人的好处,秋璃于她而言,是唯一能完全信任的丫鬟,这一点无人可及。   秋璃却还是沮丧,垂着头闷闷地,也不知想起什么,忽“啊”了声,道:“我想起来了,那日我去寻朱管家问夫人的情况时,正好碰见梦芝。她看到我很快就走了,我顺嘴问了朱管家一句,朱管家说大奶奶在等娘家送过来的信,来来去去已经问了好几趟。”   秦婠蹙起眉,这节骨眼上还着急娘家的信?   “大奶奶娘家最近有事?”   “没听说呀,只是大奶奶把敏姐儿与念哥儿送去娘家小住了,可能是在等他们的信吧。”秋璃道。   “送去娘家?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秦婠问道。   “好像是……夫人出事的前一天,也就是花神节后一日吧。”秋璃回忆道。   秦婠思忖片刻,霍然直起身:“有没人看到两个孩子被送去邱家?”   “这便不知了,要不等明日把管车马的人叫来问问?”   “现在就把人给我叫来,还有那天跟着我们去花神节,尤其是后来护送大奶奶他们回府的人,通通叫过来。”   秦婠站起,望着窗外幽深黑暗,冷道。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今天这章有点短小,头疼了一天,下面的情节又很重要,勉强写的话质量很差,抱歉。 第133章 阴祟   鸡鸣过数声,天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秦婠坐在搬到廊下的锦榻上,膝上盖着张织锦毯,头发随意挽了髻,一根簪子都没戴。院里或跪或站着不少人,她连夜审人,到此时还未闭过眼。秋璃看了眼天色,捧杯热茶给她。   碗里热气迷了眼,也蒸暖酸涩眼眶,秦婠揉揉眼,听到秋璃声音:“夫人,天快亮了,您不歇会吗?”   秦婠看着满院人,随着审问的发展,牵涉的人越来越多,她不准备给这些人反应的机会,问出一个就逮一个,连夜就将人叫到蘅园问话,也不管那人是哪房哪院什么来头。   抓的人里不少二房的人,甚至有邱清露的心腹梦芝,邱清露和宋氏都来蘅园找过她,然而蘅园的门始终紧闭,哪怕院里喧声不落,对外也只说秦婠已歇下,概不见人。   秦婠摇着头,身体很疲倦,但脑袋却像被塞满乱麻,若理不出头绪,她睡不着。   这一夜先审了花神节当日随她们出游的护卫并一干丫鬟婆子。花神节当日因为两个孩子精力旺盛,在市集中跑闹,秦婠与三个姑娘都跟不上,只有邱清露与下人们跟了过去,后来她又被请去大理寺,故只命人看好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何事。根据当时在场的护卫和下人的证词,两个孩子被一个杂耍摊吸引了注意力,挤到人群里,邱清露与梦芝跟了进去,后面的下人被人群挤散,在街上来回找了两次后才发现邱清露已经带着孩子回到马车上,当时只说孩子玩累已睡着,马车到府后,她又与梦芝一人抱着一个下马车,以大披风盖着,从走散到归家,都没人再见到两个孩子,第二日一早,就传出邱清露送两个孩子去娘家小住的消息,为此宋氏还与她吵过一回,责她自作主张将孩子送走。   如今看来,两个孩子不像是去了外祖家,倒像是被人掳走。若果真如此,就能解释为何邱清露临阵倒戈,又或者捉拿黄氏本就是场戏,是那人授命给邱清露,让她照做的。   邱清露要等的所谓娘家来信,其实是掳走沈泽念和沈嘉敏的凶徒来信。   不过她又审了捉拿黄氏那夜在角门当值的门子,她被敲晕后是从西角门被带出去的,角门向来有四人轮值,两人一岗,被药倒的是下半夜的当值人。沈府的厨房会给守夜当值的人准备茶水点心做夜宵,那药就被下在茶水里面。为此秦婠又将厨房的人给找了过来一一审问,把厨房的人吓得跪地不起,指天誓地说自己没做过。   那吃食是晚饭时统一做好的,入夜就送去给守夜人,若是在厨房里就被人投药,那上半夜的人必也会被迷倒,但晕的却只有下半夜的人,这证明药是在上半夜的人离开时投入的。那段时间恰逢换岗,极有可能是他们中间某个人下的药。   秦婠便又命将四个门子通通捆起,就这么折腾着,天已亮了。   她顾不上歇息,修书一封命奉哥送去大理寺给卓北安,将自己调查的结果与猜测都告诉卓北安,不止是为了自己,也为了让卓北安查案能顺利些。   ————   天亮之后,审问暂告一段落。   蘅园里的人被放回,部分疑点极大的,都被关入黑屋。这场风波闹了整整一夜,阖府人心俱惶,虽然想着秦婠回来必会大发作,但众人没想到她竟如此雷厉风行,回府后竟连夜开审。   秦婠一宿未睡,天明才躺下,浑浑噩噩地睡着,梦得乱七八糟,并不踏实。   到了正午她睁眼,秋璃上前服侍她洗漱更衣,一边梳发一边道:“夫人,才刚二太太和大奶奶又来过一次。”   “你打发走了?”秦婠挑了只简单的簪子给她。   “不是,是许嬷嬷把她们打发走的,说全府彻查是老太太的意思。”秋璃瞧她脸色仍不好,哪怕睡了半日,也依旧没缓过来,不由担心,“夫人,你多歇歇吧,瞧你这气色……”   秦婠摸摸自己的脸,看着镜中苍白的自己,只道:“上点妆吧,气色确实差。”   ————   关了一夜的蘅园门终于在正午后敞开,秦婠带着秋璃去往芷园。   是时候要见见邱清露了。   时近六月,兆京大热,盛夏将至,园中百花已开至尾声,被阳光晒得蔫了头。秦婠还没走到芷园,就先遇上沈从远。沈从远只带着一个小厮,正满面怒气赶回。   “仲父。”秦婠半道上遇见人,欠身行礼。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沈从远面色不虞地拦在她面前,皮肤在灼热的阳光发出一丝青色,是长年纵情酒色的亏空。   “不知仲父寻我何事?”秦婠问道。   “是不是你把西角门的四个门子给关起来?”沈从远捋捋髯须,喝问道。   秦婠往树荫下躲了两步,道:“是我关的,那四人是日前黄氏一案的关键所在。”   “这是外院之事,你一个妇道人家怎能插手?管好后宅事务便是,快把那四人交予我,我会替你审个水落石出。”沈从远沉下脸道。   “不敢有劳仲父,秦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况且这是侯府,侯爷不在,何分内宅外院,秦婠身为主母,自有义务替侯爷守紧侯府。”秦婠并不让步,只是心中奇怪,沈从海向来不管家事,怎会为了四个门人出头?   “侯府?要是没我让着,沈浩初那免崽子能拿到爵位?连他见着我都要恭敬叫声仲父,你算什么?在我面前拿侯夫人的架子?前些日子那几桩旧账都没与你清算,你倒又耍起威风来了?”沈从远冷笑,髯须跟着翘起,“这才刚从牢里放回来,就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怎么着以为侯府是你一个人的?还是觉着有了当状元的哥哥腰杆便硬了?这儿可是沈府,不是你逞威风的地方。沈浩初不在,这府里还有我,还有他兄长,怎么轮得到你作主了?快将人带来给我!”   “仲父,你怎么如此紧张这四人?”秦婠对他的咆哮不置一辞,略勾了笑,好奇道,“莫非你与他们之间,有些不可告人之处?”   “放屁!”沈从远涨红了脸,目光一低,“外院之事本就该爷们料理,你一个女人整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莫不是真叫外人说中,你与何寄有私?趁着浩初不在,你便为所欲为,还妄图把持侯府?”   “仲父!”秦婠厉声,“秦家女子清誉,侯府脸面,望仲父慎言。若是仲父实在不信秦婠也无妨,秦婠已向卓大人去信,请卓大人亲自过府审案,仲父觉得呢?”   “……”沈从远脸色一白,指着她的鼻尖,“你……”   半晌吐不出话,只有碧绿的扳指折出刺眼的光。   ————   沈从远拂袖而去,秋璃问秦婠:“夫人,你真打算请卓大人过府查案?”她想起早上秦婠才给卓北安去的信。   秦婠叹口气:“北安叔叔如今病倒,我哪能在这时候劳动他过府?不过是吓吓仲父。这些事我先查着,待来龙去脉清楚后我再把证据一并呈给北安叔叔,这样他能省些气力。”   脑中浮现卓北安虚弱的模样,她哪里敢再让他伤神?去信不过是将自己的调查情况向他说明而已。   两人半肩走到芷园,丫鬟将人迎进花厅,过了片刻,就有人进来,不是邱清露,却是沈浩文。   “你嫂子先前伤势未痊愈,这些天又担惊受怕,才刚吃了药已经睡下。”沈浩文没让她见邱清露,“我知道弟妹为何而来,不过那夜情况危急,丫鬟或有走眼看错或一时记错也未可知。梦芝是你嫂子陪嫁的丫鬟,你纵要审她,也不该如此强横将人抓去,若有疑问,我们可当面对质。我虽不才,但也容不得旁人欺凌我屋中之人,还请弟妹尽早将人放回。”   沈浩文神色冷凝,下巴上几点胡茬透着落拓,一扫往日斯文,显然这段时间他过得极不好,但眉眼里的坚毅倒比从前更盛了些。   “大哥不必担心,我不会为难梦芝的,问几句话就会放回。”秦婠知道见不着邱清露,便起身告辞,“既然嫂嫂在休养,那我就先回了,改日再来拜访,请大哥代向嫂嫂问安。”   语毕,她便带着秋璃离去。   沈浩文松了口气,回身进屋。   脚步才迈进里间,邱清露就踉跄到他面前:“她走了?”   “走了。”沈浩文见她一身素青里衣,脸色苍白,满目仓惶,不由心疼,将人揽到怀里,“清露,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他也是黄氏案发当日才得信从书院赶回家中,一到家便只看到她昏阙在床的模样,她醒转后什么也没说,是他这几天呆在芷园察觉不对,着人去了邱家一问,才知道两个孩子并没送回去。   “我……我……”邱清露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再无先前的冰冷,只是揪着他的衣襟,语不成调,“那人说不能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若是有人知道了,就……就先把他们的手指剁了,再把耳朵割了……我……”   “好了好了,别怕。”沈浩文见她惊惧非常,忙将人紧紧搂住,“我回来了,我会找回泽念和嘉敏。”   “你真的可以?”邱清露抬头,满眼通红。   “我发誓。”沈浩文拭去她的泪水。   “可是……可是我没办好那人交代的事,让卓北安瞧出破绽,你说那人会不会因此伤害他们?秦婠好像也猜到这事了,那人会不会以为是我说的,他说不能叫人发现……我的孩子会不会……”她仍旧六神无主,胡思乱想地说着。   “别想了!”沈浩文紧紧抱住人。   邱清露便伏在他胸前,呜咽哭起,泣不成声。   ————   又是一夜过去,秦婠见了梦芝,这丫鬟倒是忠心,一口咬定是自己记错,才与邱清露证词相佐,旁的只字未吐。那四个门子被关押在黑屋里,嘴还硬着。秦婠也不急,她原也不认为一天时间就能把这些事弄清。   翌日傍晚,秦家送信过来,说是挑好吉日,开宗祠让秦望认祖归宗,届时再大宴宾客将此事告知天下。   “下个月二十?怎么过这么久?”秦婠捧着信问送信的人。   “回夫人话,近的没有好日子,三爷他又被皇上钦点随御驾往东玄山见几位番邦使臣,这来回就要半月时间,所以挑在了下月二十。”送信的人恭敬回禀道。   按辈份秦望在这一辈子孙中排行第三,所以秦家人已称其三爷。   “哥哥什么时候去东玄山?”秦婠又问,看起来皇帝非常欣赏她这哥哥,殿试才刚结束,官职未派便要带着人去东玄山了。   “后日启程。听说原是卓大人同去,不过卓大人病倒,便改为让三爷随同。”   “知道了。你转告我父亲母亲,下个月二十,我会回去。”秦望认祖归宗的大日子,她自当出席。   如今,也就只有这事能叫她开心。   ————   是夜,惊雷又起。   檐下灯笼的火烛早熄,被风吹得摇摆不定,一道闪电刺破漆黑,照亮灯下苍白如纸的人。那人伏在半敞的窗棂上,像片贴窗的枯蛾,看着窗后阴影里站的人。   “你的计划失败了,她回来了,很快就会查到你头上,快走吧。”阴影的人身形纤瘦,声音也幽细,似乎稍不注意就被风吹散。   窗棂上的人晃了晃,笑出声来:“不怕,很快,她就没心思查这些了。”   含笑的声音有顽童恶作剧的得意。   又是道闪电劈下,将他容貌照得清清楚楚,阴影里的人忽然退了半步,像看到鬼魅。   “怎么?母亲也怕我?”他很失落,很快又兴奋地伸出双手,将十指张开。   失去手臂的支撑,他挂在窗棂上更像片要被刮跑的蛾。   “看,没有了,允儿也是正常的孩子了。”他很高兴地展示自己的双手。   那手在黑暗中只有轮廓,手掌不大,十根手指头细细的。   “你的手?”阴影里的人惊道。   “我用剪刀,把它们剪掉了。”他轻描淡写。   电光再闪,将他手掌照明,尾指旁边有节古怪的凸起,像被截断的骨,阴影中的人骇然。   “母亲放心,我不会像杀掉父亲那样杀掉母亲的,因为我和母亲是一样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爱一下自己,《悄悄等到你心动》,也就是《肉多多的小阳光》出版预售了,嘻嘻,有兴趣的同学可去微博瞅瞅,那边有链接。啦啦啦…… 第134章 生死   电闪雷鸣的一夜,到了天明却又阳光明媚。   “夫人,何寄公子已经连着两天递话过来,说想来看看你。”秋璃一边替秦婠绾发,一边道。   秦婠正在妆奁里挑耳珰,指尖拈起副珍珠耳珰,停在半空:“不见了,你替我回一声,近日太忙不得空闲,让他不必惦记,我一切安好。”   秋璃道声“是”,把她的发梳了上去。不见也好,外面风言风语传得厉害。   发才梳好,正挑压发,外头蝉枝笑声传来:“四姑娘,五姑娘,六姑娘来了。”竟是沈芳华并沈芳善姐妹两人一同过来看望她。秦婠随手拣了只玉簪插好,笑着转身。这些日子发生太多事,她没顾上家事,幸亏还有沈芳善这对姐妹一左一右地帮衬着,后宅的琐事倒也井井有条,让她省了不少心。   三人进屋后吱吱喳喳声音就多起来,年轻的姑娘就是热闹,再怎么老成持重,也有活泼时候。   “嫂子,这几日你辛苦了,我们服侍你用饭。”最擅说话的沈芳善把秦婠拉到外边按在摆满早点的桌旁。秋璃见了道声“阿弥陀佛”,只说:“四姑娘若能劝夫人多吃一点,奴婢给您烧香。”   沈芳华笑了:“秋璃姐姐莫急,我们帮你。”说话间夹了枚半口大的卷子就往秦婠唇边送去。秦婠避不过去,只能受用,掩着嘴声音含糊:“吃不下这些的,快饶了我。”   最小的沈芳润忙端杯茶过来,秦婠饮了两口才算将嘴里食物尽数咽下,道:“近日家里事多,我也顾不过来,多亏了你们,往后要是你们嫁了出去,这日子我可怎么过哪?”虽是说笑,却也真心感叹。沈芳善讨好道:“那我不嫁了,留家里陪着嫂嫂。”   “呸!”秦婠忙戳了下她的脑门,“我可不敢,要是让你娘知道我留着你,还不把我吞了。”   提及林氏,两姐妹不约而同低头,秦婠不由奇道:“怎么了,突然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沈芳润忽小声道:“母亲不会的。”沈芳善脾气更大些:“我娘才不会管我们,我们是生是死她从来没理过。”   秦婠蹙眉,转念一想便了然她们这怨气从何而来。沈芳龄已嫁,芳华也定了,接下去就是她们,可到目前为止,林氏都没替她们打算过,别说相看人家,连嫁妆怕也没有准备,她们怎不心急?   “三婶娘面冷心慈,不会不管的。”秦婠也只能安慰她们,“这是愁嫁了?再不济也还有我呢,我替你们看着。”   “嫂嫂……”沈芳善大羞。   “你们外祖家可有表哥?我帮你们探听探听去?”秦婠掩唇笑了。   “我们没有外祖。”沈芳润头又低了三分,“外祖家人都死光了,就剩下一两个,也是祸害。”   “此话怎讲?”秦婠倒是不知林氏娘家情况,只知她原是庆喜庄一个贫家女,娘家人在她出嫁后就已搬离庆喜庄,说来两辈子倒还真没见林氏和娘家人有来往。   “反正我们从没见过外祖家的亲戚,小的时候问过母亲一回,她说外祖家都死绝了,没人剩下。去年倒是有个表哥上门过,可惜是个赌棍,上门来讹钱,被许嬷嬷给打发了,后来就没再出现过。”   “去年?什么时候?”秦婠眸色一闪。   “就是嫂嫂刚嫁那段时间吧,我也记不清了。”沈芳善道。   “侯府的钱他也敢讹?”秦婠微挑了眉。   “说是知道咱们侯府的秘辛,若不拿钱与他,他就上外头说去。”沈芳润淡道,“我好奇母亲娘家人,所以后来悄悄拿钱买通当时他们谈话那个院子的丫鬟,想了解他们说了什么,不过许嬷嬷与他说的时候很小心,那丫鬟只隐约听到一些,也没见着人。”   秦婠忽想起一个人。死去的王新,马迟迟提过,王新知道侯府的秘辛。   “嫂子?”沈芳华唤了她数声,秦婠才回神。   “不说这些了。”沈芳润见话题有些沉闷,忙打住。沈芳善识趣地道:“说些有趣的吧,听说四姐姐最近打了批新首饰,不请咱们去瞧瞧?”   “好好的,说到我身上做什么?”沈芳华脸红,那是她的嫁妆。   “快走快走,带我们瞧瞧,顺便陪嫂子散散心。”沈芳善出手强拉起沈芳华。   沈芳华无奈,只好含羞带着众人去了自己屋里。   ————   姑娘家的闺房没有蘅园那般大,却收拾得十分别致,床上有做了一半的绣活,里面是桃红的鸳鸯戏水兜儿,沈芳善一见就嚷出声来,把沈芳华羞得脸要滴水,赶紧将那东西藏起。   秦婠笑眯眯坐到书案旁,目光在她屋里转着,落到桌上一叠图样上。   那应是首饰的图样,有簪钗、压襟、革带扣,画得倒是新奇,皆是外头没有的样式,她好奇地把镇纸拿开,将图样一一翻过。   沈芳华已拿丫鬟上茶,她又亲自将刚到的那盒首饰取出来,摆到桌上。   “是铜鎏金的,不值多少钱,就是图个好看。赤金太软,这几款打不出来,所以芯子用了铜。”沈芳华见沈芳润姐妹拿着簪子啧啧称赞,不由谦道。   “嫂子,快来看,四姐姐的簪子好漂亮。”沈芳善已经过来拉秦婠。   秦婠却不动,手里拿着那些图样微微颤抖:“芳华,这图……谁画的?”   “是母亲呀。我外祖家从前有个金铺,母亲从小就爱在铺里看师父做首饰,耳濡目染下也喜欢上了,所以常会自己画些图样到外头找师傅打造,这是母亲为了我的亲事画的,喏,这是成品,与嫂子手上的那张鎏金镶绿松石的腰饰并革带扣是一套。”   说话着,沈芳华拣了只簪子送到秦婠眼前。   秦婠瞳孔骤然紧缩。   簪子,腰饰,革带扣上,都有同样的图案。   那个图案,她忘不掉。   重生之后,沈浩初曾经给她看过,一只蝴蝶,来自杀他之人身上。   ————   秦婠拿着图样,脑中正一片混乱,帘外忽传来蝉枝慌声:“夫人,二老爷带着人硬要将西角门那四个门子带走。”   她不得不镇定心神,站起身来道:“走,去看看。”   三个姑娘面面相觑地站在屋里目送秦婠离去,秦婠转身前再看了眼图样,匆匆离去。   两人步伐极快,蝉枝一边走一边道:“夫人,早上孔黑的媳妇已经撑不住招了。”   孔黑便是四个门子其中一个,案发那夜负责守上半夜。四个门子断食已关了两日,只进水而已,除此之外,秦婠没用别的手段逼审他们,但到目前个个都还在喊冤,没人松口。秦婠只得另想法子,便暗中找人寻到他们家里去,只威吓说他们犯了大事要报官,还会祸及家人,果然便有人撑不住。   “说了什么?”秦婠忙问。   “药是孔黑下的,为的是给二老爷开角门放人出去。”蝉枝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难为情,“二老爷与黄氏所住的那胡同里的王家寡妇有染,听说是黄氏给搭的线,这段时间常让黄氏悄悄把人带进府里,玩够了再叫黄氏把人送出去。那孔黑收了二老爷的钱,专替他开这方便之门。”   “竟有这种丑事?”秦婠脚步未减,“难怪他急着要人。可知那夜发生了何事?”   “那就不知了,孔黑媳妇只知道这些。”   “嗯。”余的,就要问孔黑了。   没几步路,秦婠与蝉枝就已抵至黑屋,果见沈从远带着三个小厮要强破黑屋的门,守在门口的仆妇不敢违抗,但她们没有钥匙,那门也开不了,正被沈从远的人砸开一半。   见到秦婠过来,仆妇们大松一口气:“夫人。”   “仲父这是在做什么?”秦婠上前问道。   “你瞎了眼不会看吗?”沈从远正眼也不给她一个。   “别砸了,蝉枝,给仲父开门吧。”秦婠淡道。   沈从远倒是惊奇:“怎么?你想通了?这么多天审不出来,终于打算放人。”   “是啊,放人。”秦婠看着蝉枝把门打开,“除了孔黑,其余人都回去吧,回头每人找账房拿十两银子,这几天委屈你们了。”   “……”沈从远脸色一变,看着仆妇们把孔黑押出来才反应道,“你留他作甚?”   “仲父不必明知故问。”秦婠神色微凝,一声沉喝,“把人带走。”   “不准走!”沈从远慌忙拦住,吩咐小厮道,“把孔黑抢过来。”   三个小厮一拥而上,眼见要动手拿人,旁边忽有人影冲来,将这些人格开。   “崔乙?”秦婠退到后面,唤出来人名字。   崔乙逼退三个小厮,扬声道:“二老爷,夫人,卓大人亲自带着大理寺衙役入府,要拿孔黑。”   ————   匆匆带人押着孔黑抵至前院,秦婠果见卓北安在正厅的画下站着,四个佩刀衙役守在身边。听到脚步声,卓北安转过身,秦婠施礼:“见过卓大人。”   他的脸色苍白,官服穿得齐整,愈发瘦削,只有眼神仍十年如一日的坚毅。   “侯夫人。”卓北安还礼,淡道,“本官今日是为孔黑及贵府沈二老爷而来,烦请夫人将此人交予本官,另再请沈二老爷与我同回。”   秦婠笑了笑:“卓大人查案的速度果然快,是查到寡妇王氏了?”   卓北安浅笑不语,也未否认。秦婠心知此事他不便与自己多说,也就不再追问。刚才过来的路上,她已先问过孔黑,那天夜里确是孔黑在下半夜值守的门子茶水中下了药,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下半夜的门子睡去后,送王氏离开的人就能自由离开。不过孔黑这人长了心眼,为了防止生变,他每次都会假意离开后再半途折返,潜到附近花丛里,看着人离开,把手脚处理干净后才真正回去。   所有那天夜里,他确实看到有人被个仆妇打扮的人架着离府。只是隔得远,光线又暗,他也看不清是何人,只当是王氏和沈从远玩得离谱,闹得走不得路,要黄氏架着才能离开,倒未多想,直到第二天出事,他才意识到不对,但也不敢吱声。   所以孔黑有可能是唯一一个见过凶手的人,确实应该交给卓北安带回细审。北安叔叔应该是从寡妇王氏那边入手查到沈从远和孔黑身上的,只怕这会王氏人已在大理寺里。   “那我就将人交给卓大人了。”秦婠使个眼色,命人带上孔黑,又着人去请沈从远,刚才听说卓北安过来,沈从远在第一时就溜了。   卓北安道了谢,秦婠看着他,忽道:“北安叔叔,案子虽紧要,可你也该顾着你的身子。这才病没几日,你怎又操劳起来?”   闻及这几声柔语,卓北安不觉将面色松下,道:“多谢关心,我没事。”话虽如此,但他还是没忍住嗽意,咳出声来。   秦婠忙让人端上茶水,卓北安饮了两口,略作缓解,又自袖中掏出一撂纸。   “这是先前从你屋中取走的墨宝,如今原物奉还。”他今天亲自过来,也为了将秦婠的东西还给她。   秦婠接过一看,他拿去的正是自己给沈浩初誊抄的注解,那上头的注解,应该有不少与他的理解是一样的,她看了眼卓北安,却见卓北安目光坦然平静,并无波澜。她不禁奇怪,他难道不应该问问她这些注解的来历?为何竟毫无反应,就像……早有所觉那般见怪不怪?   心里正揣测着,一阵急促的脚步突然响起,秦婠展眼望去,却见来的并非沈从远。   “沈逍?!”秦婠看着被搀进厅中的人,愕然把手上的东西交到秋璃手中,大步冲到来人身畔。   回来的人,正是浑身是伤的沈逍,他被两个护卫抬进厅中。   “出了何事?”秦婠心头骤紧,诸事皆抛。   沈逍眼珠转了转,露出眼白,似有晕阙迹象,听到秦婠的话,勉力睁开眼来。   “夫人……侯爷……他……遇难了……”   秦婠震立当下,沈逍拼着最后一气传回消息,此时撑不住,已然晕去,她怔了片刻,木然转头看向卓北安:“北安叔叔……他刚才……说了什么?”   卓北安喉中刺痒,强忍嗽意。   “秦婠,你冷静些,其实……消息还未得到证实,所以我……”   “你早就知道了?”秦婠陡然睁大双眸,“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说过你会带他回来!”   “我……”卓北安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胸中一阵翻腾,“唐枫醒了,他说侯爷为了引开追兵,往泰岩去了。这段时日泰岩一带暴雨,爆发山洪,埋了……好几处村镇……”   生平第一次,他的话说不下去。   秦婠那双常含着笑意的眼眸就那么望着他,定定地,一动不动。   情绪,随着泪水,土崩瓦解。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预感,今晚的评论会炸? 我只好说,稍安勿躁。 第135章 倾塌   周围嘈嘈切切的响动都变得遥远,有很多人跑进跑出,哭声急声乱成一片,画面落在眼中像被放缓,一幕一幕都显得不真实。   卓北安被她的眼眸看得刺疼,那双眼,望过两世岁月,迷茫痛苦地看着他,泪水像经流时光的河,漫过交错的时间,分明是重叠的一段故事,却平行在两个世界。她想的念的伤的,都是他,可他却又代替不了她心里的人。   “秦婠……”他唤她闺名,徒劳无功地劝解,“你冷静些,如今消息还未落实,我已加派人手去寻了。”   “我还不够冷静吗?”秦婠只是流泪,脸颊有些刺疼,“北安叔叔,有没人告诉过你,你说谎的时候眉梢会放平,和沈浩初一模一样。我要听实话,北安叔叔。”   她的歇斯底理,埋在眼泪之下。   卓北安呼吸一窒,指尖在袖中搓了搓,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   “在泰岩下的广泽镇外找到侯爷随扈人尸体和马匹,侯爷应该是被人追杀进了广泽……但是广泽镇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暴雨来袭后的第三日夜里山上泥水洪流倾泻,整个村镇一夜之间被填为平地,没人逃出……”   卓北安不知道自己如何说完这番话的,他只知道自己说完这番话后,厅中一片寂静,只有抽气啜泣声音。   “沈浩初,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回来给我过生辰?我的十八岁生辰还没过呢,你怎么能不回来?”秦婠的泪靥在四周人的惊慌悲泣中显得安静,就连声音都波澜不起。   像暴风雨前的宁静,悲伤无声席卷。   “你还没听我的答案,你也没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不在,谁来告诉我,我爱的男人,是谁……”   卓北安听到她细细的话语,春草般温软,却又尖锐直达心肺。   劝慰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他只知道她想求的答案差一点便脱口而出,如果她没有倒下的话。   “夫人——”   秋璃的尖叫声刺破满厅悲哀。   衣袂飘过,秦婠的人直直倒下,像断根的木。   ————   “秦婠,来日待你我万事皆定,我带你重回掖城,去看看你眼里的满城黄沙、天地无垠,偿你夙愿,可好?”   “言不由衷!你若想学,我便倾囊相授,你能学多少便是多少,可好?”   “我会告诉你我是谁,但不是现在。小婠儿,我要你心甘情愿成为我的妻子,不是因为诡计,不是因为宿命,不是因为身份,只因为我这个人。等我回来,等你十八岁,给我一个答案。”   梦里萦绕不去的,都是昔日承诺……   等他回来。   他不守信用。   没有带她去看她的满城黄沙、天地无垠,没有教她她想学的东西,没有给她过十八岁生辰,没有听到她的答案,没有告诉她他是谁。   她连自己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逢年过节、生忌死忌,香烛纸衣要烧给谁,她也不知道……   她知道自己动情,知道自己爱上他,可她未曾料到,情已入骨。他不在的每一天,她都若无其事地生活,尝试当一个真正的侯夫人,因为他说过他将来要做的事很多,而她想帮他,所以她在努力成长,成长成可以和他相互扶持的人,她的思念和感情,都委婉地写进那一张一张誊抄的批注中,然后在枕上期待他的归来。   这样的日子,孤单寂寞却也充实,累吗?累啊……可她甘之如饴,愿意为之努力。   但如今,没了他,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   沈浩初遇难的消息传遍京城,镇远侯府原就是多事之秋,如今不啻雪上加霜,偌大侯府已乱了套。沈老太太在看到沈逍带回的沈浩初衣冠后哭晕,病重不起,府里无人掌事,连一贯要强的邱清露,这一回也没站出来主持中馈。   秦婠更是浑浑噩噩。   沈浩初不在,这里的人事物与她何干?她心中脑中俱是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听,也不愿管。   “夫人,吃点东西吧?”秋璃端着粥坐床边劝人。   稀烂的粥煮得像水,喂入秦婠唇间,仍旧顺着脸颊流下,把秋璃急得红眼。屋里当下便有人哭出声来,蘅园失了男主人,女主人又这副模样,顿时让一众丫鬟失了主心骨般惶恐。   “哭什么?”听到哭声,秦婠转头看向哭泣的人。   青纹拿着帕子哽咽打嗝。   消息传来后,除了第一日当着卓北安的面落过泪外,秦婠没再哭过,现在听到哭声,心中一阵烦躁,胃里翻腾作恶,干呕两口,待秋璃捧过漱盂,她却又吐不出来。   “砰——”她暴躁地将床头粥碗打到地上。   “不许哭!谁都不许哭!”秦婠喘着气道。   屋里人几曾见过她如此愤怒失态的模样,当下便被震住。她兀自掀被下床,两日未进米食,她的双腿虚软,人踉跄往外走去,秋璃忙从桁架上扯了外袍跟上:“夫人,你要去哪里?”   秦婠出了屋,阳光刺得她眼前一阵白花,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只漫无目的地走,可才踏出槛,就见两个仆妇爬在木梯上换蘅园门口的宫灯,要将两盏写着“奠”字的白灯挂上。   她身体陡然间一震,推开秋璃冲了过去,劈手夺过灯扔在地上,厉声道:“谁让你们挂的?”   两个仆妇吓了一跳,忙道:“是……是二太太……”   “滚!不许挂!”秦婠伸脚将灯踏扁,“他没死!”   那两人被吓得不敢动,秋璃忙推了她一把:“还不快走!”两人方跑走。   秦婠呆呆看了灯笼半晌,问秋璃:“这是怎么回事?谁下的命?”   秋璃咬咬唇,道:“老太太病倒,大奶奶也不管事儿,夫人你又……所以二老爷和二太太就拿主意……用侯爷的衣冠……要治丧……”   秦婠的拳在袖里攥了攥,忽然拔腿飞跑。   ————   镇远侯府外来往的路人都不禁要打量侯府几眼,侯府门口一群穿着素麻丧衣的下人,正在布置,朱管家抹着眼站在石阶下指挥,让人把幡和灯笼挂正,再上白幔。   漆黑的“奠”字,刺目非常。   何寄驾车到了沈府外。从秦婠离开大理寺开始,他就再没见过她了,如今沈浩初死的消息传开,沈浩武的功课也停了,他进不去侯府,只能在外面看着别人布置“自己”的丧事。消息陆陆续续地传出来,他祖母病倒,秦婠也倒下,他心急如焚,特地找了连氏,以秦家的名义过来探望。   可刚从马上下来,他就看到门内冲出个人不由分说地推开布置丧仪的下人,将挂了一半的白幔通通扯下。   “夫人,使不得!使不得啊!”朱管家慌忙喊起,上前要拦人。   秦婠却不听劝,疯了般扯白幔,又把地上还未挂的灯笼通通踩烂,何寄见状忙也跑上前要拦她,一声“秦婠”才刚出口,便闻得“铮”一声,竟是秦婠将他腰间佩剑拔出,劈向挂好的幡和白幔,将那幡与幔削得稀烂。四周的人被她这疯狂的举动闹得措手不及,也不敢冒然上前,只有何寄一掌箍住她的手腕,问她:“你在做什么?”   她甩开他的掌,拿剑指着众人:“我告诉你们,他没死,不许布置。”   何寄见她脸色苍白,发髻凌乱,整个人瘦得脱形,心里已痛到窒息,刚才那一握,她的手腕只剩伶仃细骨,叫人忧心。   “夫人……这,这是二老爷吩咐的。”朱管家为难道。   “我不管!这是镇远侯府,我是镇远侯夫人,我说他没死他就没死,谁再提这件事,就给我滚出侯府!”秦婠厉声道。   朱管家和下人见她疯状,尽皆噤声,她收声后便又提剑冲进府里,何寄再顾不上别的,当下跟着她跑了进去。她跑得飞快,拣着就近的小路,弯弯绕绕,多亏何寄还有记忆,所以跟上了她。   她去了侯府居闲院,那里果然正在搭灵棚。   灵棚搭了一大半,白布丧幡齐备,满目皆白,棚里正有好些下人进进出出在忙碌,看到提剑冲进来的秦婠都愣住,秦婠一语不发,只执剑毫无章法地劈削,将两侧的纸扎丧幡削得稀烂,下人们被吓得逃出棚去,一片惊声乱语。   何寄赶到时,正逢秦婠后继无力,撑在桌上不住地喘气,剑尖垂地,外面围了一整圈的下人窃窃私语,都道夫人疯了,秦婠将剑一扔,吓得人心头跳起。   “把灵棚拆了!他没死!尸骨未现,他就没死!不许治丧,不许哭!”她赤红双目,盯着众人。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何寄拨开人群冲到她身边,拾起剑,沉声道:“秦婠!”   “连你也要和我说他死了?”秦婠抬头,一双眼布满痛怒。   何寄忽然语塞,半晌方道:“你撕烂白幔,踩烂奠灯,拆了这灵棚,又能怎样?能让他回来?”   一句话,说得秦婠顿怔。   何寄见她冷静,小心翼翼劝解:“秦婠,我知道你难受,但是……”   她却自言自语打断他:“是啊,我不能让他回来,我在这里怎么让他回来?”   “秦婠?!”瞧她又有些魔怔,何寄急了,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却不管不顾地往外去:“备马车,我要去大理寺找卓大人。”   ————   自沈府回来后,卓北安的心绪就没宁过。心绪不定,黄氏那案子查得就慢,审了半天也没有头绪,他只将沈从远先放回去。   那日他眼睁睁瞧着秦婠晕倒,却什么都帮不到,如今也不知她怎样了?镇远侯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听说侯府在着手准备丧事,她应该很难过吧?   每每想到她痛不欲生的眼神,他就无端心疼,痛到呼吸都难。   提笔写了两个字,他又将纸揉成团扔到地上,地上已满是纸团,他正要再取新纸,外头衙役忽然跑进来:“大人,镇远侯夫人求见。”   很快,卓北安就在厅中见到秦婠。   秦婠脸色很差,他从没见到她这般模样,像一身活力都被抽空,透着死气。   “夫人,你……”卓北安迎上前去,心脏像被人用力掐紧。   秦婠尚未开口,便要跪下,将卓北安惊得忙伸手托着她的手腕将人硬生生拉起。   “不可!”卓北安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受她这一拜,“夫人有话便说,只要卓某办得到,卓某一定替夫人完成。”   他知道,秦婠有求于自己。   “北安叔叔,我求你,带我去找他!”秦婠反手拽住他的衣袖。   卓北安未料竟是这样的要求,他不由蹙紧眉头,道:“秦婠……去不得,泰岩一带很不安全,又有人要置你死地,你出了京城,会很危险。”   “我不在乎,不就是死,我也不是没死过。”事已至此,她也不管自己的话会不会叫人惊讶,只管说,“我和他一起回来的,要死,我就和他一起死。反正我没亲眼看到尸骨,我绝不承认他死了,求你带我去吧。”   一句话,说得卓北安和跟来的何寄都失神。   用情至深,她没给自己留后路。   一时间百味杂陈,分不清喜怒忧愁痛,一世所求,都叫那人得走了。   “我……”卓北安心中大恸,情绪起伏剧烈。   “要是你不方便,那求你派两个人带我去,去找到他车马和随扈尸体的地方,我自己找,好不好?我求你。”秦婠仍在哀求,瞳里是被碾碎的光芒,像渴求,又像希望,寄在他身上,“你当初说过,会帮我带回他,我就求你这一件事,帮我找回他,不管是生是死,好不好?”   “好,我……亲自带你去……”卓北安托起她。   他一辈子没踏出过京城,为了她,冒死走这一趟,他愿意。   可这决定刚下,屋里便有人惊声叫起:“大人!你怎么了?快,快请大夫。”   秦婠刚刚有了点期盼,那星火突然又黯淡。   卓北安唇间沁出血色,染红他浅淡的唇,一滴、两滴、三滴……滴滴落在素白衣襟上,像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她怔怔看着,心里陡然一阵尖锐地疼,他却在笑着,说:“好,我带你去。”那笑渐渐消失,山峦一样的男人倒下,她伸手去扶,却扶不动他,跟着跪倒在地。   “北安——”   意识陷入浑沌前,他只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   没有“叔叔”两字,更加动听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京城看腻了吧,新地图读取中。 今日有事,提前更新。 第136章 离京   大夫很快被请来,连卓北安的兄长也被请来,屋门紧闭,病势危急。秦婠被隔绝在门外,满心不安歉疚,神情恍惚地盯着屋中灯火直看。   暮色已沉,窗纱下人影晃过,却迟迟未见人出。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何寄轻声劝她,她已在这里站了近一个时辰,谁劝都不走。   “是我的错,我若不作此过分之求,他不会……”秦婠心中难安,沈浩初的事与卓北安的病,忽似两重沉峦,压在肩上,叫人透不过气来。   是她太自私,忘记他宿疾在身。   要是卓北安有个三长两短,她……她万死难辞其咎。   门终于“吱呀”打开,卓北安的兄长拱手送走大夫,转眼看到秦婠,沉步行来,朝她行礼:“侯夫人。”   卓北安的兄长与卓北安只有三分相像,生得比卓北安粗犷些,浓眉阔额,内敛沉稳。   “北安叔叔情况如何?”秦婠却顾不上礼节,急问。   “急怒攻心,凶险非常。”他如实相告,看到她露出内疚忧心,方又缓和口气,“施过针,用了药,情况暂时稳定,只是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   秦婠方松口气,待要再说,却听对方仍在继续说话,语气颇为严厉。   “舍弟自小身染顽疾,从未踏出京城半步,跋山涉水、周舟劳顿会让他的病情加重,若路上再有急险……他根本就……夫人,在下知你记挂侯爷,本不该阻止此事,但舍弟实在无法……”   “卓叔叔,你不必再说,秦婠明白。”她叫卓北安一声叔叔,自然也该唤他叔叔,“是秦婠的要求过分了,还望叔叔见谅。我不会让他涉险的,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对方轻叹,缓和语气歉道:“多谢夫人体谅。”   她勉强笑笑,往半掩的门里看去,目光仍是担心,他便侧身,请她入内探望卓北安,她收回目光,摇头淡道:“既然他已脱险,秦婠也不便再留,侯府事忙,就此告辞。”   语毕她欠欠身,转身走出几步又回头朝卓北安的兄长道:“若北安叔叔醒来,烦请代为转告他,泰岩之行不必放在心上,是秦婠鲁莽了。侯府之事我自会解决,只望他能好生保重身体,来日再叙。”   “好,夫人也多保重。”   秦婠便不再回头,一路直出大理寺。何寄单手按在剑上,沉默地跟在她身边,及至马车前,见她面色发沉,不由问道:“接下去你打算如何?”   她脱口回答:“自己去。”声音未落,人已钻进马车,厚帘甩落,不见人影。   ————   马车抵至镇远侯府门外,两盏白灯笼仍旧是高高挂起,黑漆的“奠”叫那白光衬着,悲凉沧桑。“秦婠,冷静些。”何寄见她跳下马车后就呆呆地看着灯笼,生怕她又似白日那般暴躁疯狂,不由劝道。   秦婠只道:“我没事,你回去吧。今日之事,多谢了。”   何寄觉得她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可哪里不同却又说不出来,便只这恍神的功夫,秦婠已大步进了侯府。   出去的时候,她没带丫鬟,回来时也只身一人,秦婠去了丰桂堂。夜色已沉,丰桂堂里灯火明亮,有啜泣声响起,沈从海、宋氏与沈浩文正在厅间坐着商议沈浩初的后事,老太太倒在榻上,紧闭着眼,呼吸粗重,痰音浑浊,对他们的话置之不理。   “这秦婠也太不懂事,浩初都已经……她身为妻子,身为镇远候夫人,却在这个时候任性发疯,还私自出府,搅得这后事也办不安宁,我们浩初可怜哪。大嫂,她是你的儿媳妇,你怎不管管?”宋氏抹着泪哭道。   “她行事自有分寸,今日这般行径,肯定有她的主意,老太太,还是待她回来听听她的解释吧。”小陶氏正在老太太身边替她揉背。   宋氏帕子一甩,用肿得核桃大的眼睛看她:“大嫂这是在替她开脱?当着外人的面在咱家大门口把奠物砸个稀烂,又拆了灵棚,这就是她的分寸?可怜我们浩初,人都走了还不得安生。大嫂,就算你不是浩初的亲娘,那也是你姐姐的儿子,是你从小看到大的,你怎不心疼心疼,反倒纵容她的行径。”   “大嫂也说她是我儿媳,我如何管教她,不需要大嫂在这里指手划脚。你又怎知我不心疼浩初,莫非只有像大嫂这般哭天抢地方是心疼?”小陶氏停下动作,转眼冷瞪宋氏。纵她是个怯弱的人,这时候也被激出几分怒气来。   “老太太,我不过一片好心,你看……”宋氏哭得更大声了。   “母亲,别说这些了。”沈浩文见老太太蹙起眉头,便打断宋氏的话,“我们过来是商量如何给二弟办身后事的,不是来吵架和告状的,弟妹也是心里悲痛难抑才会如此,又何忍责怪于她。”   “后事,如何料理?”老太太这时方开了口,声音虚弱不堪。   “明日恐怕就有人上门吊唁,灵棚我让人今晚连夜搭起,白绫也已经扯了几匹赶制丧服,寿棺我找我朋友先匀了副上好的楠木棺,已经将浩初衣冠放入,其余香烛纸马这些,明日再说,还有超渡的和尚,对了,最好还要请几个招魂的道士,毕竟浩初他客死异乡……”这回却是沈从海开口。   听到“客死异乡”这四字,老太太情不自禁又老泪纵横。   “不必了。”清冷声音传来,秦婠在帘后听到一切,踏进堂间。   “秦婠!”小陶氏见到她,忙从榻上下来,“你回来了?怎么一个丫鬟也不带在身边?”   秦婠木然走到厅中,二话不说便先跪下,只朝老太太道:“孙媳妇求老太太一件事,求老太太让我去泰岩。仅凭他人三言两语,若不能亲眼见到他的尸骨,我不相信他死了。若生,我与他同归,若死,我也将他尸骨带回,亲手安葬。”   纵是黄土十丈,她也要将他刨出带回。   “你又发什么疯,这事打发下人去做不就成了,你一个妇道人家跑那么远去到底要做什么?”宋氏歇了泪道。   沈浩文却道:“是要亲自去看看才好,我……”这事本应他去才对,可他那自顾不暇,两个孩子仍旧没有消息,邱清露已担心到要崩溃,他根本走不开。   “浩文,你陪她发什么疯?”宋氏拍案,她自不会让儿子去泰岩,那地方山洪爆发成灾,死伤无数,流民纷杂,必不安定。   “若不叫我亲自跑这一趟,我绝不承认他走了,便是闹到皇上面上,我也还是这样说。我是他的妻子,朝廷封的镇远侯夫人,我不承认,谁敢说他死了?!”秦婠抬头,盯着宋氏。   二房心思她如何不知,沈浩初若死了,她又没有子嗣,爵位空出来,即便夺情降等袭爵,也是落在二房身上,他们自然盼着沈浩初死。   宋氏被她恶狠狠的眼神吓得言语一滞。   秦婠又朝老太太拜倒:“求老太太成全!”   沈老太太已经睁开双眼,按着小陶氏的手坐起身来,踉跄走到秦婠面前,道:“你真的能把浩初给我带回来?”   秦婠只看到老太太趿的鞋:“孙媳妇一定把人带回来。”   不论生死。   “好!”苍老的声音长叹一声,“把灵棚撤了,告诉外边的人,我孙子没死!我等你回来!”   这话说到后来,只剩嘶哑。   “谢老太太成全。”秦婠叩头。   ————   焚了把宁神的四雾香,淡雾缭绕而起,氤氲满屋,屋中烛色明亮,所有烛台上的蜡烛都被点起,将夜晚照得如同白昼。秦婠坐在书案后,像沈浩初从前那样,端端正正坐着,手执狼毫沾墨,字斟句酌地落笔,在纸上写下娟秀字迹。   这信,一写就是三封,从天黑写到天明。   “收拾得如何了?”罢笔之时,秦婠问秋璃。   秋璃带着两个丫鬟收拾了一宿的行囊,正在犯愁,总觉得带得再多也还是缺这少那,她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秦婠扫了两眼,淡道:“咱们不是去玩,那地方如今洪灾肆虐,必引得流民四乱,不安宁,这些东西都别带了,挑最朴素的衣裳,要最普通的马车,水和干粮多备些,轻车简从吧。”   她拣去了一大半东西后,方又叫来奉哥奉嫂。   “这里有三封信,分别是给我父母、哥哥及北安叔叔的。你们待我走后一天,先把我父母的信送过去吧。”秦婠将三封已封了火漆的信放在桌上,给卓北安的信是最厚的。   沈家出了这样大事,她父亲母亲怕是忧急不已,她却又在此时离京,累得二老担惊受怕,真是不孝,幸而兄长已回,纵她不在,家中也有人可依。   “这封,是给我兄长的,不过他现下不在京中,待他回京,你们就送过去吧。”   她既要离京,自要交托一番,故在信中将江南王的心思与秦家大房的心思并秦舒的亲事都提了提,以秦望的聪敏,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最后这封,是给北安叔叔的,不过你们务必要等到他身体好转,已无大碍再送过去。”秦婠推出最厚的那封信。   给卓北安的信里,她已将沈家的秘辛与她查到的所有事,并王新、陈三一案及瑞来堂的疑点等自重生到现在所遇一切都写尽。这封信花了她最长时间,希望能助他勘破黄氏之案,也希望能救回沈嘉敏与沈泽念……   “是。”奉哥奉嫂拿信退下。   秦婠又叫来蝉枝,将家事仔细叮嘱一遍,又吩咐自她离府起,蘅园便闭园谢客。   如此这般,待到出行前要准备的事全部妥当,时已过午。秦婠摘去簪环,换上布衣,前往丰桂堂拜别沈老太太。   此番离京,也不知何时能归。   午后,骄阳似火,蝉鸣震耳,两辆马车并五个护卫自侯府驶出,往泰岩行去。   ————   兆京东城门外的三里坡上,一人一骑正在树荫下站着,马儿正轻甩尾巴啃着树下长的草,马的主人漫不经心地抚着马鬃,目光却落在坡下的官道上。   阳光灼热,便是树荫也凉快不了多少,那人脸上的汗珠子滚过双颊,自下巴滴到地上。他取出水囊,随意饮了两口,眼角忽见官道上驰过马车与随从,他一眼便认出。   “果然……你就这么喜欢他?”他自嘲笑笑,把水囊收起,翻身上马。   那话,问的是秦婠,也问自己。   你就这么喜欢她?   ————   天越发热起来,连风吹来都是烫的,人稍动动就是身汗,粘得难受。提着桶热水的小厮已被水温熏得大汗淋漓,将热水倾入铜盆,又兑些冷水,书童试试水温,这才抽下巾帕在水中搓揉,要给在床上晕迷了四天的擦身。   绞干帕子,他转身却是一惊:“大人,你终于醒了。”   卓北安已醒,眼里有三分迷茫,正费力地从床上撑起,声音沙哑地开口:“这是……”   “这是咱们家,大人你的屋子。”小厮忙先倒了水过来,一边解释道,“你那日见镇远侯夫人时旧疾复发,晕了过去,被抬回家中了。”   卓北安饮了两口水,才渐渐想起发生的事。   秦婠苍白的脸与乞求的神情似还在眼前晃动,他想起自己答应了她要带她去泰岩找沈浩初。   “我晕了几天?”   “到今天是第四天了。”小厮又将湿帕递予他。   “四天……”他迷茫地嚼着天数,忽然一醒,挥开小厮的手,掀被下床,趿了鞋就往外走,脚步仍是虚浮,身形不稳。   “大人,你要去哪里?”小厮大惊,忙抢上前扶人。   “把越兴叫来,备马车,收拾行囊,你去请镇远侯夫人……”   “大人!”小厮打断他的话,“镇远侯夫人已经走了。”   “走了?”卓北安喃喃着停步。   “是啊,她带着镇远侯府的人去了泰岩,已经走了两天,大人,赶不上了。”小厮见卓北安失神的模样,不由红了眼。   卓北安怔怔踱回床榻坐下,一动不动,仿如入定,眼中没有波澜,似古井沉水。   片刻后,有人捧着汤药进屋,小厮便将药端到他榻前:“大人,该喝药了。”   卓北安无意识地接下他递来的碗,习惯性低头饮药,却见碗中汤药漆黑如墨,十年如一日的苦涩,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绝望。   “大人……药已经凉了。”小厮见卓北安失神,不由轻声劝道。   回答他的,是一声裂瓷。   “砰——”碗碎药洒,漆黑的汤汁溅了满地。   “大人!”小厮惊道。从前卓北安病狠了也发脾气,但没像这回这般砸过药碗。   “出去。”卓北安冷道。   下人都不敢动,他发狠重捶床板:“给我出去!”   “大人,你别激动,好好,我们都出去……”那小厮见状不敢刺激他,只能顺着他的意,挥手让屋里的人通通出去。   屋中顿静,卓北安倚在床上,看着青帐子出神,想秦婠走到哪里了?   两天,应该快到东水吧……   良久,他自嘲笑起,眸光绝望。   这辈子,他真是恨透自己这副无用的躯体。   什么都做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亲妈,我是最心疼北安叔叔的…… 第137章 村为坟   泰岩离京城约有六日车马路程,秦婠走了四日,已抵东水城。越往南边走,路况越差,暴雨冲坏了不少官道,官府还来不及派人来修,天气也不好,天色总是阴沉,不时下起绵绵细雨,道路一片泥泞。   车厢被连日雨水冲涮得犯潮,被褥枕垫都潮,空气闷得烦心,撒了两把散香都驱不散。秋璃拿着罗扇驱赶车里的蚊虫,这时节蚊虫刚生,正是最凶狠的时候,秦婠那脖颈小臂上已被咬了好几处,奇痒难耐,一抓就红了一大片,抹了药都不顶用。   秦婠倒没多抱怨,她呆得发闷就掀帘看外头的景色,越近泰岩,路上的流民就越多,都是背着行囊举家迁移的百姓,三两成群地走着,神情委顿,看到他们的马车会打量几眼,然后继续赶路。   很少有和他们同方向的人。   “夫人,何寄公子还跟在后面。”崔乙负责全队人的安全,早在两天前他就发现何寄的行踪,对方并没刻意掩藏。   秦婠脑袋钻出车窗往后张望,她看不到何寄,这人也不知道藏在哪里。   “随他去吧。”她收回目光,又问,“东水城到了?”   “前面就是城门,我们今晚在东水城住一宿,补充点水粮再上路。”崔乙勒紧马缰让马停在马车旁边。   “好。”秦婠应了声便放下帘子钻回车里。   半个时辰后,崔乙回来,脸色不好。   “夫人,东水城进不去。因为山洪的关系,泰岩一带的灾民都往东水逃难,大批人涌至东水,东水太守为免引起城中□□,所以下令关闭城门,禁止流民进入。”崔乙回道。   “你没与他们说我们的身份?”秦婠从车上跳下来,放眼望去。   城门果然就在不远处,两层高的阙楼,楼下朱红城门紧闭,门前站着几个佩刀的守兵,满面煞气地盯着门外聚集的一大批人,那些人衣衫褴褛地或站或坐,目光空洞地看着紧闭的城门,等待它开放的时间。   “说了,但是没用,他们还是不肯放我们进去,说奉太守之令,只出不进。”崔乙跳下马,跟着秦婠往前走。   “不走东水城呢?”秦婠看这情势,料想东水城门一时半会不会打开。   “那要从城西的五寿山绕路,多费的时间倒是另说,只是这五寿山原就不太平,眼下流民又多,恐怕不好走。”崔乙回道。   秦婠想了想,道:“再和城守说说吧,使点银两,不管多少,求他们放我们进城过一宿就好。”   崔乙道声“好”,又往前去找守城的士兵说道。秦婠便在人群后站着等他,只是站没多久,便发现四周越来越多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她低头看看自己,并无不妥之处,便觉古怪。看她的都是流民,男人居多,眼神不善,秦婠心生不妙,转头就往马车处走,不料她一动,流民们就跟了过来,竟是步步逼紧。她慌忙碎步跑起,马车处的护卫见势已然冲来,不过还是晚了些许,流民们的动作更快,已将秦婠半围住。   秦婠被他们的目光看得头皮发紧,好似被沙漠上的秃鹫盯紧般,已有流民朝她伸手,正是心跳剧烈之刻,旁边忽有重物疾飞而至,砸到其中一人身上,那人被砸得退后数步,捂胸直咳,流民皆是一惊,剑光又至,劈在了流民与秦婠中间,将流民生生逼退。   “滚。”何寄将剑震出一片剑花,沉眉怒目满身煞气。   流民被吓得止步,何寄方转身看秦婠:“你下来做什么?”   秦婠见是他,心中一定,道:“城守不肯放我们进城,崔乙过去交涉,我下来看看罢了。”   见她对自己的出现毫无惊讶,也不问缘由,何寄便知他们早已发现他一路跟随了。一边护着她往回走,他一边又道:“路上流民太多,你没事少下马车。”   “为什么?他们要做什么?”秦婠不解,回头望去。   “不要回头!你太打眼。”何寄声音低沉。   “可我已经换过装束了。”如今她的打扮与普通百姓无异,都是朴素布衣,头上扎的也只是块花头巾而已。   何寄看她一眼:“有些东西,光靠衣着也没用。”皮肤、容貌、仪态举止,全都能泄露她的出身,“前两天也有个富商乔装打扮要逃去京城,刚出泰岩就被流民袭击,车马银钱被抢不说,人也落个身首异处。”见秦婠脸色有些白,他又安慰,“东水城这里应该还好,刚才那些人应该只想问你要吃的,不过往后在外头你还是少下马车为好。”   “知道了。”秦婠乖乖点头。   “看紧你家夫人。”何寄把人送回到秋璃处,叮嘱一句,又道,“我去崔乙那看看。”   语毕他便转身离去,秋璃看着人离开,朝秦婠问道:“夫人,何公子……”   秦婠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就上了马车。   不多时,崔乙回来,催促众人进人,秦婠便隔帘问他:“疏通好了?”   “嗯,不过是何公子出面的。他有燕王铁鹰军的鹰令,东水城守将原是燕王麾下,所以就放行了。”崔乙回道。   秦婠便又默不作声,进城时引发一阵骚动,外面的流民见城门敞开想要挤进城去,却被守城兵死死拦住,起了冲突。秦婠只听到喝骂声与推搡打闹的动静,她却不再探头出去。过了一阵子,动静小下去,马车窗边的声音换成何寄的。   “进城了,已经安全。”   秦婠这才掀帘,看到坐在马上一身劲装的何寄,以及他身后的东水城。东水城中仍是平静,街市井然,百姓往来无异,只是巡逻的将士似乎多了些。   “先送你们去驿馆,晚上我要请东水城守将喝酒还个人情,顺便套些消息,不会在驿馆,你没事不要出驿馆,叫他们抓紧时间准备水粮,明天一早出发。”何寄继续道。   秦婠听他之意,似乎打算一路护送,不由垂眼问他:“你跟来做什么?”   何寄双眸直视前方,似乎有些怒意:“你不是说你我情同兄妹,从小到大都视我为兄,如今我护你周全,有什么可问的?倒是你,你宁愿去求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也没想过找我,你何曾将我当作你的哥哥?”   “北安叔叔不是外人!”秦婠辩解到,想起卓北安,她心里没来由又是阵疼。   “是吗?可他不能带你去泰岩。”何寄转头冷冷盯她。   “那又如何?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路上艰险,我不想再连累别人。你眼下出来了,连姨怎么办?她就你这一个儿子,要是路上有什么闪失,你让她日后如何是好?”秦婠靠在窗畔道。   “我已经同我娘说过了。与其操心别人,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何寄语毕“叱”了声,驱马驰过马车,往前行去。   “夫人,要让何公子跟着我们吗?”崔乙从后面赶上问到。   “随他吧。”秦婠叹了声,没有更多的精力花在纠结这些事上,“到了驿馆后,你随何寄去和城守打个招呼吧,顺便也探听下往后路上的消息,另外派些人去采买水粮,多准备些。近日封城,城中粮价必涨,你只管让他们买,不必管银钱,再置办些好菜犒劳下随行的几位兄弟,不过不许饮酒,我们明日一早便要出发。”   “是,夫人。”崔乙领命自去行事。   东水城的驿馆比较简陋,不过胜在房间整洁,秦婠进了驿馆后就不再外出,梳洗过后早早歇下,一夜安静,至次日天蒙亮便起身。   她踏出驿馆时,城中天色尚未全亮,屋舍被烟灰的光笼着,陌生而清冷,车马已在驿馆前备妥,何寄倚着马车,还是昨日的打扮,看到她出来只道:“走吧。”再无二话。   马车再度驶起,昨夜何寄已与城守打过招呼,今日出行便顺利得多,走的南城门,门敞开条缝让马车驶出,秦婠悄悄将门帘挑起道细缝,看着南门外幕天席地的流民,他们还没醒来,枯瘦的脸在烟灰色的天光里阴暗而凄凉。   放下帘子,秦婠抚着掌中装着花瓣的香囊。   沈浩初,你在哪里?会不会也混在哪处的流民中……   ————   马车一路往南,出了东水城直奔泰岩,又过三日,总算抵达泰岩。   路上的流民越发多起来,山洪淹没了泰岩下好几处村镇,死伤不计其数,田地被毁,屋舍垮塌,数万流民涌往泰岩,泰岩官府应对艰难,幸而朝廷拔了款粮下来赈灾,如今已在泰岩城外与城中都搭了临时避难所及粥棚,赠衣施药发粥,但还是僧多粥少。   泰岩再往西南,就是广泽镇,因背靠葵山,那里是受灾最严重之地,山上的泥石被暴雨冲下,一夜之间就将整个村镇淹埋,几乎没有活口逃出。   听说他们要赶去广泽,泰岩的县令给何寄了一张广泽镇最详细的舆图。   道路已被毁去,广泽镇被埋在泥水之下,他们只能靠舆图指路。   雨又淅淅沥沥下起,马车在碎石嶙峋的路上颠簸着,人也被震得头晕眼花。泰岩到广泽镇,原只有两个时辰的车马路程,可如今道路难行,他们已走了约三个时辰。秦婠正怔怔坐在马车上,不妨车身突然一歪,正在打盹的秋璃冷不丁撞到车壁,痛呼着醒来,却见秦婠已下了马车。   “发生何事?”秦婠见马车已倾斜,崔乙正带着人查看。   “地面开裂,石缝很大,被泥水淹着看不清楚,马车轱辘陷进去了。”崔乙抹着脸上雨回道。   “难修好吗?”秦婠问道。   “要花些时间和人力,先把马车抬出来,再看轱辘有没损毁。如果车轱辘坏了,修起来就有些麻烦。”崔乙道。   秦婠见何寄正在骑着马在前头对照舆图,便又走到他身边问他:“还有多少路程?”   这一带毁得厉害,只能对照舆图凭感觉来走。   “就剩一小段路,大概半柱香时间吧。”何寄收起舆图,翻身下马,“要不在这歇歇吧。”   秦婠便又四下看了看,看得出这里原是一段官道,不过眼下已被泥石冲毁,两边多是断树,到了这里就几乎看不到人影,该逃出来的人都已经出来了,没人再往里面去。   “崔乙,你留在这里指挥大家将马车修好,秋璃你也留下,我与何寄先行一步,你们随后赶上。”秦婠等不急了,越近广泽她的心越慌,自顾自从一名护卫手中牵过匹马,她利落地翻上马上,“给我点水粮。”   “夫人!”秋璃和崔乙都不赞同,秋璃更是冲到马下拦她。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里面应该没什么人了,况且有何寄哥哥在,他会护着我的。你们快点修好马车赶上来。”秦婠俯身摸摸她的头,笑笑,“快去,给我拿份干粮和水囊来。”   她语气虽平和,眉间神色却很坚决,不容置喙。   秋璃只得将水粮拿予她,秦婠只朝崔乙叮嘱一句:“帮我照看好秋璃。”人便如离弦之箭策马绝尘而出,何寄眯了眯眼,跟了上去。   骑马比马车要快许多,还不到半柱香时间,二人已策马驰到一个土坡上,放眼望去,皆是黄土碎石,毫无村镇痕迹。   秦婠跳下马,地上的泥土松软,她一脚就陷进半掌。   “舆图上显示已经到了,可是……”何寄对比舆图,除了两座高耸的葵山,再找不到一点村镇的影子。   她把马拴在就近的石头上,人往里走去,泥土湿软,像踩不实般。走了几步,她忽见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拄着杖在路上蹒跚而行,一边走一边低头不知在寻找何物,她远远唤了声:“老婆婆。”   那老妇人止步,看着她艰难地踩着泥水过来。   “老婆婆,请问广泽村要往哪里走?”   “广泽村?”老妇人听到这个词,游魂似的眼眸中顿时流下泪来,“你们脚下,就是广泽村……”   秦婠心里“咯噔”一声,低头看去。   “整个村子,都在这下面啊,我的儿子……媳妇……孙子……都在这下面……”老妇人忽然趴到地上失声痛哭。   秦婠踉跄半步,被何寄扶住。   他们竟是踩在了整个村子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唔,明天出行,16号回,所以,这段时间内停更……抱歉。 电脑我带着,明天在动车上,应该还能码码,至于其他时间,估计没办法了,那么十六号见,祝我回来还能看到大伙。 第138章 惊袭   整个广泽村,成为一片废墟。   秦婠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完全不见村落的土坡,即便她在心里想过千百遍可能会看见的惨状,却绝没想到竟会是这样平静却绝望的一幕。   老妇人声嘶力竭地哭泣,苍凉沉甸,而随着这声悲鸣,这片废墟上竟传回无数哭泣的声音与之响应,像阙绝望的哀歌。秦婠终于看到,远远的,高低起伏的土坡上,其实还趴着些人,或老或少,弓背俯身,用手用铲用棍,徒劳无功地挖掘着昔日家园与亲人。她挣开何寄的搀扶,往前走去,脚陷入泥里,沾了满裙黄土,她不管不顾。   离京时,她心怀期待,以为自己能为沈浩初做些什么,可到了这里,却只剩绝望。   泥石覆盖了惨烈的曾经,她看不到任何希望。   “何寄,你说……他也在这下面?”秦婠喃喃着,想着他昔日模样,笑容、声音,温柔的吻,细腻的吻,还有那些承诺和情话,可如今,他埋在这黄土之下,她却连他在哪里都找不到。   “秦婠,你别这样。”何寄看到她一点一点露出与刚才那老妇人同样的神情,带着绝望的悲伤,空洞而苍凉,惶惑的眼神像针刺般扎着心,可他无能为力,想劝她接受现实,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秦婠一步一步走着,亲眼所见远比想象更加残忍,她的信誓旦旦变得可笑,而长久压抑的悲伤渐渐溃决。   “他……他会在哪里?”她失神地问何寄,问沈浩初会被埋在哪个位置。   何寄除了摇头,连安慰都找不到词语。她没得到回应,忽然拔腿跑起,奔向这里与她一样正惶然悲伤的人。   “你见过我相公吗?”她挨个问这里幸存的人,用手比着沈浩初高度,描述着他的模样。   可那些人要么无心听她说话,要么木然地摇头,要么便一掌推开她。   “秦婠!”见她被人推跌在泥石里,何寄再难压抑,他冲上前攥住她的手,“够了,这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如果他真在这里,不可能活下来。”   秦婠双眸赤红地盯着他,良久,方大力甩开他的手,兀自跪到地上。   两辈子,她才寻到这么个男人,他们两情相悦,他爱她敬她,教导她为人处事,也包容她任性骄纵,她以为上天总算厚待她一回,可怎知一转身,人就不在了?   “你要做什么?”何寄跟着她跪到地上,发现她用双手刨挖起泥土。   “挖出来,把他挖出来,带回去。”只要想想他可能埋在泥里,被土封了口鼻舌眼,她那心就绞痛难耐。   从得到消息至今,她都没放肆哭过,压抑的痛苦随着四野绵长哀婉的泣音被彻底激出,像灌满水的沉甸甸的皮球,突然被尖锐的剪刀前破,那痛倾泻而出,化作泪水与难以扼制的痛声。   “你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挖?”何寄尝试阻止她,把她的双手拉起,可她一甩手就挣脱。   “那就全挖了。”秦婠疯狂摇头,对何寄的劝解置若罔闻。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用手抹过,和着血的泥在脸上糊成一片,粗砺的石子刮过指尖,鲜血便渗出泥水。何寄见状已是心痛难忍,他忽然羡慕起那个人来,若能换得她这深情不负,即便是被埋在这里,他也心甘情愿。   活着的人,深深羡慕死去的人。   “秦婠,够了!”他拉起她的手。   “你走开!”她推开他,换了个方向,跪下继续,像个唤不醒的疯子。   “你的手!”何寄看着血渗进土里,猛地吼起,可她仍旧不理,他便只能按住她的双肩,“你别这样,就算没有他,你也还有我,还有我……”   失控的情绪疯涨,他顾不得许多,摇着她的肩,重复地说:“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一辈子,你别这样!别挖了好么,我求你……”   秦婠听不见,也不想听。   她是有些疯劲的人,固执的时候,谁都降不住。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下起绵密的雨,在发间洒下晶莹水珠。何寄阻止不了秦婠,她指尖已皮开肉绽,她曲着指改用骨节刨土,地上挖出个小土坑,但对比整个废墟,这小土坑便只是九牛一毛,就是她将双手挖烂,也挖不完这片土坡。   何寄被她的举动折磨得发疯,不论说什么,秦婠都听不进去,回应他的只有泪水与不顾一切的刨挖。   “秦婠,别挖了!”他受不了,窒息般难受,终于伸手。   秦婠挖起捧土,正要往旁边洒,后腰却忽然一麻,她痛到麻木的双手颤抖着松开,沙土自双掌间落下。她用含泪的眼看他,回应她的只有何寄沉默却猩红的眸。   身体软去,她倒在何寄怀里,他点了她的昏睡穴。   “对不起。”她闭眼前,他道歉,将人紧紧拥入怀中,一遍一遍抚过她的发。   “秦婠,你还有我。回来,回我身边,我才是你的沈浩初……”他呢喃着,也不管有没人听去,“回我身边,我带你走,带你去西北,带你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只要你回来。”   秦婠的世界,只剩黑暗。   ————   这黑暗持续了很久,秦婠的意识才有了恢复的迹象。   眼皮扯开条缝,眼前的光线晃动不止,橘色的火光模糊不清,她隐隐约约只觉得有人扶着自己喂水。她抿了两口,喉咙被水一润却刺刺地疼。他又放下水,又改用浸湿的布来拭她脸颊,动作很轻,可不知为何却忽然停了。   何寄半抱着人用衣袖沾了水给她擦脸,血泥的污痕被一点点擦去,白净的肌肤露出,她的唇角也沾着一星泥土,他小心地擦去,目光却胶在被橘色火光染得透亮的唇上。她的唇很漂亮,微微嘟着,丰满甜蜜,他有些魔怔,拿指尖划过她的唇,渐渐迷失。   秦婠却醒了,她脖子动了动,喉咙里的声音破唇而出,是嘶哑的长呓。   他被惊醒,仓惶收起手,把人扶着坐起,她果然睁开眼,看到自己坐在铺着油毡布的地上,背后是棵大树,不远处是雄雄燃烧的火堆,木头被烧得噼啪作响,松木的香味四散。   天色已经全暗。   “发生了什么事?”她开口,声音嘶哑难听。   何寄让人靠在树杆上坐好,道:“你在广泽村失控了,我只好点了你的睡穴把你先带回。这是广泽村外驿道,在这里等崔乙他们过来。”他不敢看她的脸,只把水囊递给她。   秦婠接水囊时看到自己的双手已经缠了绷带,身上也盖着件男人的外袍,她道声谢接下,往喉咙狠狠灌了两口水。何寄见她情绪平静不少,便安下心来,又摸出干粮,掰了一块递给她:“泡水吃吧,不然硬。”   她点点头,就着水嚼了几口干粮,勉强裹腹。   “我们在这里呆多久了?”   “有四个时辰了吧。”何寄看了眼天色。   “这么久他们还没过来?”秦婠有些惊讶。   “是有点奇怪 。”何寄也觉不对劲。   秦婠拍去手上与身上的食物碎屑,拎着他的外袍站起:“走吧,我们回去看看。”   何寄接下自己的外袍,只道:“好。”便听她又说:“刚才的事,谢谢你。”他闻言望去,她却已经垂头转身,不见脸上悲喜。   “秦婠。”他叫住她,她回头以目光询问,透亮的眼神望来,他却又说不出话来。   不过是想问问她可曾听到他在广泽村说的话而已,他竟又胆怯。   “没事。”   “那就走吧。”秦婠没有追问,冷静之后她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掘开广泽村的土,看样子少不得要回泰岩花钱雇些人过来。   ————   天色愈发黑沉,雨虽然停了,天却还阴着。秦婠与何寄人手各举着一个火把,策马回到马车停的地方。   马车里燃着灯,车窗发出幽幽的光,有人影倚在车窗前。秦婠与何寄将马拴好,朝马车走去,车夫盖着斗笠歪在车前板上,其余人都在背着他们坐在马车前,黑暗隐藏了面容,让一切只剩下轮廓。   “等等。”靠近马车时,何寄忽拉住秦婠。   秦婠不解,何寄小声道:“有点不对,放哨的人去哪了?”   他这么一说,她也警觉起来,不止放哨的人不见了,这里还静得异常,马车已被抬出石隙,但他们却没往广泽去,这说不通。   何寄轻轻将剑出鞘,一手将秦婠护在身后,道:“一会如果有变,你别管我,骑马跑。”   “好。”秦婠悬起心。   二人缓缓靠近马车,何寄微猫着腰,再靠近些时将手中扣的两枚石子掷出,被他砸中的人应声而倒。火把照出张惨白的脸,竟是已然气绝身亡的护卫之一,秦婠“啊”了声,紧紧捂住嘴。   “跑!”随着何寄一声厉喝,车厢里的人与那装成车夫模样的人同时跃起,马车后的树林间也窜出不少黑衣人。   秦婠听到刀剑的铮鸣,第一次离她如此之近。何寄已拔出佩剑,剑气划过,逼退第一波攻击,他转头又吼:“快跑!”秦婠猛地惊醒,转身以平身最快的速度朝马跑去。   解绳,上马,动作一气呵成。何寄见她上了马,长剑逼开身边两个刺客,跃身而起,落到她身边,一掌拍在她那匹马的屁股上,吼了声:“走!把火把扔掉!”   马儿嘶鸣一声,顺着那方向飞奔而去。秦婠将火把往身边一扔,压低了身子,心脏怦怦直跳,耳边是不绝于耳的铁器交鸣声,对方像是扔出暗器,她担心何寄,转头看去。   黑夜之中只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   “何寄?”她喊了一声。   “快走。”身后的人回答她。   确认何寄已然跟上,她心头稍松,不顾一切策马狂奔。 作者有话要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嘻嘻嘻嘻,火车上码的,好了,下回真要16号见了,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本章下24小时内的评论送小红包。么么哒。 第139章 盲眼   夺路狂奔的秦婠在夜色里已经失去了方向感,耳畔的风呼啸而过,她不知道自己朝着何处逃离,只是隐约清楚何寄不知何时已策马赶到她身侧,而身后追兵的声音渐渐弱下,只剩下些许呼喝随风送来,让她明白,追杀的人仍旧没有放弃。   也不知逃了多久,夜色里漆黑的轮廓陡然改变,不再是山林绵延无尽的道路,两人逃进一处村庄,清冷月光将屋舍照得分明,然而除了月光,这里便再无星火,村子静得不闻鸡犬,除了他二人的马蹄声,便只剩风声。   “停下。”何寄低喝了声。   秦婠勒紧缰绳,翻身下马,何寄已先一步冲到她身边。   “马跑不动了,往前也不知是何处,我们今夜暂且躲在这里。”何寄借着月光将两匹马拴在树上,向秦婠解释道。   秦婠点头,她心乱如麻,脑中有无数问题,此时却也不知该从何问起,只能先顾眼前。   “这村子不大对劲。”   “这村子应该被洪水淹过,村民出去逃难将村庄荒弃,如今洪水已退,没有问题,只要那些追兵不赶过来。”何寄从衣袖里摸出火折子点燃,带着她去找合适落脚的房子。   脚下的淤泥还潮湿松软,都是大水过后的痕迹。   秦婠跟在他身后,一眼瞥见他后背上的血污:“你受伤了?”   “没有。敌人的血。”何寄没转头,伸手推开间尚算完好的屋子。   门吱呀打开,一股潮霉味扑面而来,门后累积的泥沙塌下,覆了何寄满脚,何寄抖抖脚 ,举着火折子进屋。屋里一片狼藉,桌翻椅倒,没有完好之地。他检查过屋子转头看到秦婠在灶膛里寻个根烧火棍,便问她:“你做什么?”   “做根火把照明。”她眉眼不抬。   “别做了。”他伸手拦住她的动作,“火光会引来追兵。”   秦婠心道也对,便将烧火棍丢开,却又眼尖发现他手臂上被划破的衣袖。   “那总不是敌人的血吧?”她指着他那处伤口。   “小伤,无妨。”何寄扫了眼,不以为意道,又把桌椅拼拼凑凑,“凑和歇歇,明日天亮我们再出发。”   “好。”秦婠并不计较这些,挑了长凳坐下,看着何寄把那火折子给熄了,“你的伤不要紧?我给你包包吧?”   何寄把剑往桌上一放:“不用了。”随后又问她:“你有受伤吗?饿不饿?”   “我没事。”秦婠双肘撑在桌上,身体疲倦非常,精神却异常亢奋,“今晚这些人是什么来历?为何要伏击我们?跟我出来的人……秋璃和崔乙……”   “刚才我没发现秋璃和崔乙的尸体,也许崔乙带着秋璃逃走。你别太担心,一切等天亮后再作打算。”何寄安慰她,心里却隐约对这批人的来历有了猜测。   身手如此之好,人数又众,除了江南王不作二人想,只是江南王追杀他们又为了什么?秦婠不过是个后宅弱女子,他也只是藉藉无名的剑客而已。   想到秦婠,他不禁又看她两眼,黑暗里她的面容模糊不清,这一整天时间,她从失控的崩溃到冷静再到惊恐逃命,她的经历跌宕起伏,但眼下却显得冷静。   何寄对她刮目相看。   他曾以为她就算有些见识胸襟,终归也是后宅妇人,却不料刀光剑影下她胆魄不减,是他梦寐以求能策马并肩的女子。   ————   这一夜歇得不踏实,对眼前境况毫无头绪,又挂心着秋璃等人,秦婠心里沉甸甸,广泽村的景象又一遍遍在脑中回放,像个无止境的噩梦,她想哭,却又被情势逼得强忍泪水,满腔悲伤堵在胸中,化作窒息的痛苦。   也不知到了何时辰,月亮已然落下,屋外正是黎明前最黑辰的天,何寄忽然警醒坐起,站到掩住的门前,侧耳听去。半晌,他暗骂了句娘。秦婠没睡着,马上便察觉他的异常,不由走到他身边。   “别说话。”何寄压低声音。他没想到这伙人竟会穷追不舍,一路寻到此地,拴在外面的马必然会曝露他们的行踪。   “那些人追来了,我们来不及跑,你在这里呆着,我去把马藏起来。”   秦婠还没开口,他便又道。她点点头,他却不放心,又叮嘱一声:“呆在这里别乱跑,我很快回来。”   她还是点头,他咬咬牙,将门打开道细缝悄悄地出去了。何寄一走,屋里便静谧非常,未知的危险笼罩着秦婠,她紧张得手心潮湿,从门缝里偷偷往外觑。村子远处已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出现,马蹄声音愈发接近,看那阵势人数还不少,凭何寄根本打不过,她又替何寄捏了把汗。   不多时,火光已涌进村子,将废弃的村落照得分明。她看到十多个黑衣人就在离她这屋子不远的空旷处翻身下马,他们都穿着一色的衣裳,分不出谁是主谁是仆,秦婠也不敢多看,蹑手蹑脚躲到门后,心里已怦怦作响。   “先搜村,仔细搜。”有个粗沉的声音响起,听着像是主事的人。   “是。”底下人七嘴八舌地应和,秦婠便听到匆促的脚步声朝着四周的房子走去,让人心脏发紧。   火色影影祟祟照进来,她不敢发出声音,连呼吸都不敢多喘。   “火统领,老二那头来消息了,说是已经抓到活口,明日应该就能押到,我们在哪里审他?可要送回清州?”另有个尖细些的男人声音响起。   “等搜完村,确保这里没人,就在此地审吧,那事宜早不宜迟,如果晚了时辰坏了那位的好事,我们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火统领冷道,“沈家那小媳妇也一定要抓回来,别给跑了。”   “是,已经加紧在追了。”他的手手回道。   “一群没用的废物,连个女人都抓不住。”火统领啐道。   “火统领,不怪兄弟们,是她身边那护卫招子太硬。”   秦婠揪紧衣襟,果然是追杀她的那群人,但他们似乎并不知道她和何寄藏在这里,然而她没空细思,门缝外透进来的火光越来越亮,那两人已往她藏身之处搜来,她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因为恐惧而发出异响,屋里一目了然,毫无藏处,若是他们推门进来,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秦婠已急得不行,屋外却在此时响起两声马匹嘶鸣,有人喝了声:“是沈家逃掉的小媳妇?”“快追!”要推门进来的人便止步门前,秦婠松口气,却见天上有人影倏尔落下,她吓得要叫,嘴却被捂个结实,不过眨眼功夫,人就被抱着从残破的瓦片洞里飞到屋顶上。   “嘘,是我。”   熟悉的声音响过,秦婠喘着粗气看向正用手压着自己的脑袋,把她压在屋脊后的何寄。见她不再挣扎,何寄这才松开她的嘴,将人圈在胸前护在屋顶上。   “我把马放跑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天马上就亮了,一会我去偷两匹马,我们就能重新上路。”他小声解释,注意力却没离开那伙人。刚刚要推门搜屋的人已踢开门闯进屋中,仍将房间搜了个底朝天后才离开。   “何寄,我不走。”秦婠回头,脑门磕上他的下巴,却也无暇他顾,“他们抓了个人要带到此地问话,我怀疑……怀疑那人是沈浩初,我想看看。”   她想了很多种可能,对方抓她的原因,适才听那火统领提及清州,她方觉此事可能与沈浩初有关,那么抓她便有可能要威胁沈浩初,亦或是有其他作用,他们现下又抓到另一个活口,那极有可能是沈浩初。   这个想法让她狂喜,而这喜意压过这种种惶恐惧怕,危险也变得微不足道,这世上总有些人事物能叫人豁出性命,无惧生死,沈浩初就是她心里的勇气。   “你……”何寄攥紧拳又松开,“太危险了!”   她有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坚持。   “我不怕,但我也不想拖累你,你先走吧。”秦婠小声道。   一点点的希望,哪怕是荒唐而微渺的,她也愿意去求,只要沈浩初没死。   何寄盯着胸前小小的脑袋,想她真是可恶,他既然为她离京,陪她远赴广泽,又怎会在这时候扔下她一个人?他做了这么多,她却不曾回头看过他一眼,甚至不愿在危急时向他开口求助。   如果可以,他也想像上辈子那样扔下她。   但他做不到了。   ————   天渐渐亮起,那伙人在村中搜过一遍,并没发现半点人影,去追马的人也回来,虽然如愿追上了马,却发现马上空无一人,才道被人给骗开。   虽然搜过村,但为谨慎起见,火统领还是拔出四个手下在村里各处巡罗,何寄只得带着秦婠东躲西藏,避开他们的耳目。   到了天大亮,远处又有马蹄飞驰而来。秦婠与何寄悄悄伏在路旁的树林里暗中窥视着,只见远处来了五匹马,其中一匹马上果然趴着个受伤的男人。她眼见那血从男人垂软的手臂一路滴下,到底沉不住气差点要跳出去,却被何寄按住了肩头。   那男人的衣裳确是沈家的,但头垂在马的另一侧,秦婠并不能看到他的模样,无法确定是何人。   “火统领,这厮嘴巴硬,用了刑也撬不开。”有人从马上翻下,朝火统领复命。   “这人伤得如何?”火统领问道。   天已亮,秦婠已能看清,这火统领年约三旬,高大壮硕,下盘稳当,是个练家子。   “被我刺了一剑,流了不少血,已经简单包扎过,没性命危险,不过我用了点刑,他撑不住晕了。”那人回道。   “把人抬进屋去,喂点药和吃的,别没得审出来人就死了。”火统领下令。   秦婠便见有人将那俘虏搬下马往旁边的屋子抬去,视线被人挡着,她仍旧看不清那人模样。   ————   人被抬进屋后就被看守起来,火统领另又安排了些人去追捕秦婠二人,村子里就留下半数人,约有十个。何寄与秦婠趴在屋顶仔细察看了局势,那人应该没醒,火统领并没马上审问,而是与他的心腹站在屋外商议事情。   屋前屋后都守着人,加上火统领在内,有六人,余下的都在村中巡逻。   何寄瞧了一会,附到秦婠耳边细语一阵,秦婠初时摇头,而后渐渐被他说服,只能点下头去。何寄见她同意,便带着她悄悄到屋后,先将掌中扣的石子掷出,屋后守卫应声而倒,引得前头来人探看,何寄倏而发难,一剑刺去,与来人拼斗十来招后将人放倒,守在屋前的人已闻风赶来,他便正面迎上,将所有人的攻击与注意力都引到屋后。   秦婠便借此时机,悄然绕进了屋中。   屋外的打斗声不绝于耳,她逼自己冷静下来,双眸在屋里一巡,瞧见角落里躺着个人,满身是伤,正是被他们抓住的俘虏。   “吴元?”秦婠一眼认出那人来,此人正是沈浩初带出去的随从之一。   不是沈浩初,她很失望,但看到吴元,她又燃起希望,吴元是跟着沈浩初的人,他必知道沈浩初的去向。   吴元脸色苍白委顿于地,听到声音也无反应,秦婠两步上前,蹲到他身边唤道:“吴元?”她拍拍他的脸,他唇嗫嚅两下,失色的脸动了动,睁开道眼缝。他的意识似还模糊,喉咙里呼隆两声,说不出话,也认不出人。   “是我,我是秦婠!我来救你。”秦婠附耳道,一边又看了眼门。   屋外的刀剑声越发近了,她生怕有人闯入。   “秦婠……夫人?”吴元看清来人,总算有些反应,声音虽小却也让秦婠勉强听清。   “是是,我是。”秦婠大喜,“侯爷呢,他可与你一起?”   “没……侯爷……引开追兵,进了广泽……”他虚弱道。   果然还是进了广泽?   秦婠眸色一黯,待要细问,却见他力有不支,便道:“那,我先救你出去。”   “夫人……别救我……快去……去……”他声音越来越小。   “去哪里?”秦婠不得不低头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他咕哝了几声,气息一停,人又晕阙过去,秦婠待要叫醒他,却闻得门被一物大力撞开,有人被踹飞进来。“快出来!”何寄的声音响起。   秦婠抬眼,看到飞进来的人已从地上爬起,正要冲她抓去,她“啊”了声,低头避过,往屋外急逃。屋外不知何时已又来了拔人,何寄并无胜算,他几个纵跃落在她身边,不由分说揽住她的脸,往远处逃去。   “里边的人是谁?”一边逃,他一边,气息急促。   “是吴元,侯爷的随从。”秦婠回道,“我们能救得下他吗?”   “救不了,他们又有同伴赶到,先顾着我们的小命再说吧。”何寄断然道。他已将人带到村口那群人拴马之地,只来得及拔剑斩断一根马缰,便带着秦婠坐上马去。   “那就去绿柳坡的清平寺。”秦婠没有坚持救人,而是提起另一件事,接到何寄疑问的眼神,她又解释,“吴元说的,侯爷把很重要的东西,藏在清平寺了。”   ————   绿柳坡的清平寺,位于秦岩城外,是座废弃的寺庙,因为香火不旺早早没落,秦婠与何寄摆脱追兵后,一路询问方才在日暮前抵达清平寺。   清平寺很小,不过是座小庙,庙里供着泥塑的弥勒,早就残破不堪,梁上结着蛛网,窗纸早就烂了,到处落着灰。秦婠与何寄将马拴在庙口的石墩上,匆匆进庙。   “什么东西?”何寄问她。   “不知道。”秦婠摇头。吴元只含糊说了地址,却没告诉她沈浩初到底在这里藏了何物,但她猜测那必是相当重要之物,所以才引得对方穷追不舍。   说话之间,她动作也没停,双手在庙里杂物中翻拣起。何寄看了她半晌,忽然抬头,道:“别找了,我知道在哪。”   秦婠双手沾满尘土,怔怔看他,他却纵身跃起,从横梁上取下一物来。   “此地连日大雨,地上潮湿进水,他不会把东西藏在地上的。”何寄捧着被油布仔细裹好的东西送到秦婠面前。   秦婠将油布一重重打开,见到里面包着的方木匣子。匣子上落了锁,没人打得开。   “到底是什么?”秦婠捧着匣子蹙紧眉头。   正百思无解之即,何寄忽作警语:“小心。”手比他的声音更快一步将人护入怀中。秦婠只闻得“咻咻”两声,竟是两支毒箭从屋外射进来。那箭擦着何寄的胳膊而过,没入佛龛下,何寄拉着秦婠便往后躲,屋外已有三个黑衣人纵身进庙,朝他们追去。   “该死。”何寄暗骂一声。   这三个黑衣人功夫了得,不知何时竟已追上他们,也不声张,只一路跟踪,约是想来个黄雀在后,借他二人找到沈浩初所藏之物,结果还真被他们得逞了。   秦婠被何寄推入佛龛底下,佛龛上铺的黄绸已然残破不堪,震起阵灰尘扑得她眼鼻皆痒,她按下这痒意矮着身往外张望,只见身前人影飞纵往来,刀剑声不绝于耳,何寄却是死死护在佛龛之前,不叫人越过半步,她紧紧抱着木匣,目光急切地跟着何寄,心里惊忧一片,又不敢叫出声来,只恐让何寄分心。   来回走了百多招,何寄已然挂彩,不过那三人也不好受,何寄自小习剑,又有名师指点,其精湛程度非寻常江湖好手可比,一炷香的时间,其中有一黑衣人就叫他一剑刺中小腹,顿时血倾如注,看得秦婠一阵眼晕。余下两名相互交会了个眼神,便有一人欺身而上,另一人便趁何寄举剑迎敌之机扬手朝他眼眸洒出一包粉末。   “唔!”他暗忍痛呼,下意识闭起眼眸,脚步“噔噔”朝后退去。   秦婠见他腰侧重重撞上佛龛,心生不妙,不由担心道:“何寄?”   “别出来。”他闭着眼,双眸刺疼,勉力睁开道细缝,只瞧得眼前模糊人影以及压头而下的刀刃。他凭影听声将剑斜出,一下刺进当前一人肋下。   鲜血喷洒,溅了秦婠满头,她手一抖,险些失了木匣。最后那人的刀又劈来,何寄瞧不见人,只听到刀刃风声,矮身避开,那刀便从他臂上划过。   “何寄……”秦婠那心都在发颤,把木匣往身后一藏,随手在地上摸了个破瓦罐,趁着那人朝何寄落刀之际,拼尽全力朝他后脑砸去。   那人正要趁何寄无力之机置他死地,哪曾预料身后这弱不经风的小媳妇能出此狠手,那刀未及落下便闻得“哗啦”一声,后颈处有滚烫的液体淌下。何寄却只听到秦婠的惊呼,他眼睛已然看不清东西,心里大急,想也不想便将剑朝那人刺去。   秦婠才刚砸伤了人,便眼见着人在自己眼前被刺个对穿,她虽比普通女人胆大,但自小也从未见过这等血腥场面,当下便吓白了脸,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怔在原地如木石一般,直到何寄摸索着冲来,直唤她名字,她才回神,用手抹了把脸,道:“我没事。”   声音有些哽咽颤抖,但她知道这会不是感情用事之时,一手夹住木匣,一手扶起何寄。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何寄摸索着与她往外去。   秦婠只见他被洒得满脸灰白粉末,眉毛与鬓发都灰蒙一片,双眼紧闭,眉拧作死结,满脸痛苦之色,却强作镇定,心中已有猜测,边走边问:“石灰粉?”   “嗯。”何寄点头。   江湖上不入流的门道,却很管用,石灰粉入眼遇泪便会灼伤眼睛,稍有不慎他这眼睛难保。秦婠在西北的时候没少听过这些事,也有些认识,便从身上摸了块干净帕子,把脸上鼻上的粉末先擦了一遍。   “不能用水冲洗,需得菜油。你别揉眼,我带你去找户人家借油。”秦婠扔掉帕子,翻身上马,又将手递给他,“上马。”   她轻喝一声,何寄便借着她的手翻到她身后坐定,只听她脆声道:“我要催马,你抱紧些,莫被掼下。”   也没说抱什么,只是她一声厉叱,马如烟绝尘而出,何寄便双手圈住她的腰。   那腰细若柳枝,不足一握,却又坚如杨木,有七分定骨,是他两世为人都未曾遇过的温柔。一时间心驰神荡,他也不觉得眼睛有多疼,只有些痴念,想着若从此瞎了,她这辈子都会如此温柔待他吧?   不得而知。   秦婠心头乱糟糟的,哪能知晓他心中所思,眼下只想着先医他眼眸,再将木匣送回京中交给卓北安,再图他事。 作者有话要说:  嗯,回来了…… 有人在不? 本章下24小时内的评论也送红包。 第140章 防备   泰岩大水,受灾最重的是泰岩辖下几处村镇,泰岩城尚还好,只被水淹了部分,如今大水已退,城中百姓归来,底下村镇的灾民也纷涌而至,小小的泰岩城陷入兵荒马乱中,县衙在城里城外都建了避难点,联合城中富户施粥赠医,却也应对不及,再来便是天气渐热,各种被水淹死的人畜开始腐败,滋生疫病在人群中渐渐扩散,来得叫人措手不及。   幸而,朝廷派来赈灾的官员带着物资也已赶到泰岩,情势得到暂时控制,秦婠带着何寄从清平庙逃回泰岩时,这里的乱象已得到缓解。   “疼吗?”秦婠手执细长嘴的酒壶,壶里装着菜籽油,正以最轻最缓的速度冲在何寄眼睛上。   何寄坐在一处农庄院里的藤椅上,仰起的脸庞双眼已红肿不堪,连睁开都困难,眼中灼刺难当,但听她问了,他少不得咬牙摇头,声音嘶哑道:“无妨。”   旁边有个农妇已打来盆水,脚步却停在离二人几步开外的地方不敢上前。秦婠眼角余光看到,在心里叹口气。她带着何寄一路赶往泰岩,在城外见到这家户家中有人,便上前求助,只说两人是兄妹,在逃难路中被匪民劫掠。世道不太平,他们又满身血气地进到她家中,也难怪人家害怕。   “婶儿,我与哥哥路遇匪民,那起人手段下作,若不是婶儿善心施援,我哥哥这双眼睛怕是不保。”秦婠给他冲完眼睛,回身又拿帕子往农妇手中水盆里绞干。   听了她的话,那农妇也不好意思,农人淳朴,并没恶意。   “小哥儿这眼睛,只用油洗怕是不够,还得找大夫瞧瞧。”农妇听她谈吐得体,举止温和,心内已生好感,不由出言劝道。   秦婠看了眼何寄,又瞧瞧天色,天边晚霞成片,眼看要入夜,不过夏日天晚得早,到大黑还要一个时辰。   “姑娘,若要进城便赶早,城南医馆的权大夫看杂症不错,也有夜诊。”农妇把盆搁到地上,初中的惧意已减轻不少。   秦婠点点头:“多谢婶儿,我兄妹二人也不知何以为报,这枚簪子权作谢礼,多谢婶儿相助。”说话间她从发间拔/下唯一一只鎏金细簪递去,簪子很普通,值两三两银子,不会惹人觊觎,她与何寄的全部家当都在马车上,仓惶逃命出来,身上并无长物,也只剩这簪子。   “不不,姑娘别客气……”农妇要推却,却被秦婠塞进手里。   “哥哥,走了,我带你进城看大夫。”秦婠转身又拉何寄,她原也打算带他进城,城里安全些,若是在城外,保不定又被那些人追上。   何寄便起身,眼前模模糊糊只剩下她纤细轮廓。   “等等。”农妇收了簪子过意不去,叫住他们,“我给你们寻两套衣裳换上吧,你们这样子,要叫人害怕的。”   秦婠看了眼两人的模样,满身血污确实骇人,便道:“烦劳婶子了。”   片刻后,那农妇寻了两套粗棉布外袍出来,让二人去屋里换好,秦婠的外袍宽了,只拿汗巾在腰间扎紧,何寄却是小了,不过也比刚才的模样好,两人齐向那农妇道谢。   许是看二人谈吐举止皆文雅,农妇便又道:“城里现在灾民多,你们若是有难处,可去寻我弟弟问问。我娘家姓柯,行二,你只说是柯二娘的远亲便可。”说着她又报了个地名。   秦婠谢过她,不再迟疑,带着何寄上马,匆匆离去。   夕阳余晖洒落,像被踏碎的金箔,一路铺开。   ————   到城南时天确实未暗,但秦婠并没立刻去医馆。   她身上没钱,摸遍全身,只找到手腕上戴从不离身的翡翠镯子,那还是她及笄时母亲送的礼物,一戴就戴了多年。   想想请医延药要钱,吃饭住宿也要钱,秦婠并没打算就此回京,沈浩初没寻到,秋璃与崔乙都失了跌,她不能就这么回去,少不得要在泰岩多呆段日子,正是急钱的时候,她也顾不得许多,把何寄带进一条无人巷中,让他坐在巷中石板凳上。   “你在这儿坐着,我去去就来,你千万别乱跑。”秦婠叮嘱他。   “去哪儿?”何寄紧道。   “我……”秦婠低低头,“去当个镯子。”   何寄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当镯子?”   “嗯。看诊抓药吃饭,都要用钱。”秦婠拉开他的手,淡道。   何寄的手抓了把空气,握紧,骨节尖锐。本该是他保护她的,可如今他却成了她的累赘。   “没事的,你安心坐着别走开。”秦婠又道。   “我随你去。”何寄哪能放心她一个人。   “不,你在这等我。”秦婠执意不带他,见他不解,只好解释,“当铺的朝奉眼睛贼尖,最会看人下菜,若是叫他瞧见你的模样,知道我们愁钱,便会下绊子。你就在这等我,当铺就在巷口,我很快回来,好吗?”   她语气温柔,却不容他置喙,何寄一直以为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可不想她却比他更成熟,他被她说服。   ————   劝定何寄,秦婠便匆匆去了当铺。   当铺的柜台很高,朝奉坐在柜台后,拿精明的眼审夺着秦婠,又看着她递来的玉镯子。那玉镯通体碧绿水透,质地极佳,一眼看去就知好货,但那朝奉却眉眼不眨,居高临下地审视秦婠。   果不出秦婠所料,朝奉不止压价,还想骗她将活当改为死当。   那是母亲送的及笄礼,如今不过情势所迫,她方将其当出,还打算过两个月拿钱来赎回,哪能死当,就算是加钱她也不愿意,当下便与当铺朝奉口舌往来了一番,最后只当了一百两银子,当期两个月,四分利。   比起这镯子的价格,一百两简直是九牛一毛,不过这世道钱多了在身上也不安全,横竖过两个月要赎回来,她不在乎少当了钱。   捧着银子出来时,天已隐约黑了。   ————   何寄安静地坐在巷中等秦婠。   他眼睛肿得睁不开,勉强扯开缝后只有白茫一片,周遭一切都看不见,只有声音,清晰地传进耳   中。   巷外大街嘈杂的声音被他分得清清楚楚,视线受阻,听力便不可控制地敏锐起来,似乎全身感知都集中在耳朵上,他听到各种脚步声、对话声、孩子的哭泣、贩卖吆喝声,粗的沉的尖的细的,还有各式环境声,强迫着他不由自主地区分。   可他听清声音,却依旧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对外界的难以捉摸一点一滴加深着不安与恐惧——秦婠去了很久都没回来。   他情不自禁攥紧手,像被遗弃的家兽,害怕她遇到危险,也害怕她离开……情绪蔓延开来,不可控制,直到远处一声女人哭泣的“救命啊”,彻底刺破他强自镇定的心神。   那声软细,像极秦婠。   他摸索墙壁慌张站起,往声音方向寻去,可四周杂乱的声音又像海浪般涌来,将那声哭泣淹没,他再也听不到这声音。莫大的恐惧像巨兽的爪牙,握紧脆弱的心脏,他抬起头,强忍着眼中刺痛努力睁眼,徒劳无功地想看清外面发生的一切。   可眼前依旧模糊。   秦婠捧着银子回来,迎面遇上跌跌撞撞往外走的何寄。   “秦婠!秦婠——”他满面惊急,嘴里只叫她的名字。   “何寄?发生什么事?”她吓了一跳,冲到他身旁扶人。   她的声音像一抷雪,在他急到灼痛难当时洒下,瞬间冷却他的情绪。他怔怔站着,听她一声又一声叫自己的名字,绷紧的心弦松开,却被另一股情绪占据,像骤然迸发的火焰,烧得人猝不及防。   今天之前,他并没发现,他对她的感情,竟深到这般田地。   “何寄?啊……”秦婠见他呆呆的,不由探他额头,那手才刚抬起,忽然间她的人却被一双铁臂牢牢钳制如怀,她愕然不已。   何寄俯身紧紧抱着人,头越过她的肩,满面迷失,只是唤她:“秦婠,秦婠……”   秦婠很快从震愕中回神,双颊立刻通红,又羞又气,滚热的身体贴来,叫人难堪难受,他的拥抱并不温柔,双臂钳得她骨头疼,也让她失去自由。她用力推他,可男人却纹丝不动,只是紧紧抱着,仿佛松开手,人便消失不见。   他的头埋下,贪婪地嗅她颈间淡淡馨香,细软的发丝拂过,又痒又酥,让人失了魂魄般迷恋。   “何寄,你发什么疯?”秦婠心头浮起极强的烦躁与抗拒,但又挣脱不开,只好压着嗓质问他。   听到声音,他的理智似有回笼,手劲稍松,她趁此机会把人狠狠推开。   何寄踉跄一步,撞到墙上,有些狼狈地扶住墙,声音嘶哑:“刚才……外面有个女人叫救命,我以为是你……”   秦婠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那里人来人往,哪有什么叫救命的人。她揉了揉手臂,又狠狠搓着衣服,似乎要将他的温度与气息彻底擦去,心里堵着团气,她想要斥责他,可看他如今狼狈模样,那些话说不出,抗拒的情绪里又夹着心软,矛盾不堪。   “对不起,我……”意识到自己做了太逾越的事,何寄也恼火地抓抓发,想要解释。   “算了,别说了。”秦婠打断他,声音里没有情绪,“先去医馆吧。”   她俯身拾起落地的银子揣入怀中,又在巷里寻了根细木棍递给他,领着他去往医馆。   ————   近日城中有疫症,医馆的患者很多,看诊到很晚。秦婠扶着何寄进去还等了一会儿,才等到权大夫。权大夫仔细查看了何寄的眼睛,又问明情况,才道:“幸而这小姑娘聪明,知道用油冲洗,不然小兄弟这双眼睛不保啊。”   秦婠听大夫之语,知道何寄眼睛有救,心里大安。   权大夫看完情况后,便叫药童取来瓶药液,将何寄眼睛再度仔细清洗一遍,最后拿碧莹的药膏抹了绑上绷带,再叮嘱秦婠:“今晚老夫已替他处理过了,无须再动。现下我给你写个方子,你抓了药回去煎好放凉,从明天开始冲洗他的眼睛,一日三次,洗完后再敷上药膏,三日可好。”   说罢他将药方写好,又取了盒全新的药膏予秦婠,另叮嘱了煎药法子,这才让他二人离去。   出了医馆,天已黑透。秦婠在街边买了两个粗面馒头,塞给何寄一个。如今城中多灾民,缺食少粮,一个粗面馒头的价钱比从前都贵了几倍。   “我们找个客栈落脚吧。”秦婠看着陌生的街巷道。   何寄摇头:“不行,那伙人肯定还在找我们,住客栈目标太明显,容易被找到。”   秦婠亦觉有理,斟酌片刻道:“那走吧,找人问问可有屋子租赁。”语毕,她狠狠咬口馒头,朝柯二娘给的地址走去。   柯二娘的娘家恰巧也在城南,只剩下她弟弟一家三口,她弟弟名为柯勇,倒是热心肠的人。秦婠报上柯二娘的名讳后,柯勇果然愈发热情,秦婠说明来意,求他帮忙打听附近租赁的宅子,可巧柯勇手上就有个小宅院,是邻居托他转租的,就在边上,此时就先借予他们。   虽说是借,但秦婠也通晓人情,打听了市价后就双倍给了租金。   如今这世道,要想租到宅子,可也不容易。   ————   如此一来,秦婠与何寄在泰岩算有了落脚地。   宅子不大,一个天井两间并排的屋,她一间何寄一间,余的便只是厨房等地。屋子有柯家媳妇帮忙收拾一番,又抱来两床被褥,勉强能睡。秦婠担惊受怕了几天,又逃亡奔波,脑中那弦已绷到要断,现下得了安生住处,心里也未见松快,只把何寄扶进屋里,领他摸清屋里摆设后就回屋自去休息。   夜里,何寄辗转难眠,踏出屋去,却闻得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隔着门传出来,他心头一紧,摸索着墙走过去,听到秦婠夜半无人时压制的哭泣声。   她应该忍了很久,一路上都克制着未曾失态,却在深夜痛哭,那声音叫人肝肠寸断,他不由自主推门想要安慰她,可伸手才用了点力,他便发现那门从里面被人用重物抵住。   何寄心里一沉,缓缓靠着门坐下。   她在防备着什么。   哭泣的声音响了很久,最后变成哽咽,再后来就停了,也不知她睡没睡着。   何寄在门外坐了整夜,石化一般。   ————   清平寺又响起杂乱的脚步,一队身着甲衣的士兵踏入其间,面色冷凝地将此地重重围起。   “这里发生过打斗?”这队兵马的头领率先步入庙中,看着满眼狼藉转头朝身后的人开口。   身后的男人穿着素青长袍,右肩高高隆起,似乎裹了东西在肩上,他面色苍白,唇色浅淡,神情却很坚毅。   “侯爷,你藏的东西怕是不妥。”那头领又道。   沈浩初压了压右胸,进庙左右看过后已在脑中描绘出当时混乱场景,他又抬头往梁上望去,沉了声:“嗯,东西不见了。”   那头领顿时骂了句,道:“知道是谁拿走的?我派人追。”   沈浩初并不回答,循着地上的各种痕迹踏出庙去,停在庙外又是一番察看,忽然间,他目光停滞不动,粘在泥间某物之上。   片刻后,他疾步上前,将那物拾起。   沾满石灰粉的绢帕上,有一个小小的“婠”字。   是秦婠的东西。   他倏尔攥紧帕子。   秦婠的东西怎会遗落在此?莫不是她离京了?   可她怎会离京?被人掳来的?   重重疑思打乱他的阵脚。 作者有话要说:  远目…… 第141章 争执   晨光微熹,将天井照得陈旧黯淡,像蒙着灰雾,门“吱呀”打开,何寄从石板上站起,用覆着白布的眼睛望向秦婠。秦婠脸色苍白,眼睛微肿,见到他只道:“这么早起来?不多睡会?”   “睡不着。”何寄其实在天井里坐了一宿,也不解释,跟着秦婠的脚步摸去厨房。   秦婠简单洗漱后想生火起灶,可摆弄半天也不得要领,只好放弃,另寻出小红炉来煎药,一边煎一边说:“过会我会出门,你在家好好呆着,我会拜托柯嫂子照看这里。”   “你要去哪?”何寄看不见东西,听她一通折腾,可什么也帮不上,有些沮丧,如今她又说要出去,不由心急。   “府衙在城里城外搭了几个灾民避难棚,我想去打听消息。崔乙和秋璃要是还活着,兴许这一路上会有人见过他们,没准也会混在这些人之中逃进来。”秦婠拿着葵扇扇炉火。   她都打算好了,把何寄安顿在这里,自己出去探听消息。根据此前在京中的情况来看,那起人可能与朝廷官员有所勾结,她不知这泰岩的官员是否被收买,所以也不敢贸然前去找官府,只能自己找。   何寄一滞,低声道:“你不是为了崔乙和秋璃,是为了他吧。”   流民多来自泰岩底下几处灾区,若沈浩初真的出现在广泽,那必定有人见过他。   她还是不愿意相信沈浩初遇难的消息。   如她所说,尸骸未见,她抵死不信。   真是个烈性子。   “是又如何?”秦婠反驳他,“我出来本就是为了寻他。”   何寄心里一刺,语气便不好:“外头流民众多,避难棚里又有疫症爆发,你一人去了,万一遇上事谁来救你?更何况你身后还有追兵!”   “我会小心行事。”秦婠不想和他争辩,看了眼药罐,又猛力扇风。   “不许去!”何寄听出她的固执,知道劝也无用,便蹙紧眉要阻止她。   她没理他,他看不见她的神情,等了很久,才放缓语气:“秦婠,就算你要去,也等我眼睛好了陪你去,好不好?”   “药煎好了,等放凉后我给你洗眼睛。我去找柯嫂子问问如何起灶,你在这等会。”她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径直起身去隔壁找柯勇的老婆。   她去了有半炷香时间就回来,身后还跟着柯勇两口子,何寄也不知她与人说了什么,只依稀听秦婠道谢。不多时,秦婠就把他拉进屋里,给他端了碗粥和两块馒头过来,待他吃完,又给他洗眼换药,折腾了约半个时辰,柯勇进来陪他说话。   这话说了一阵子,何寄忽然察觉不对,问道:“我妹子呢?”   柯勇顿时沉默,片刻后才支吾道:“秦姑娘她出去了,嘱了我夫妻二人照看你。何兄弟你放心,秦姑娘说去去就回来。”   “……”何寄攥紧拳,怒急攻心。   她竟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   ————   泰岩的灾民区共设了三处,城西城北各一处,城东外一处,搭的都是简易木棚,地上铺着席子,上面或躺或坐挤满目光空洞、无家可归的人。这些人皮肤黝黑粗糙,都是常年曝晒的农人,大多是妇孺与老人,但凡有些力气的,如今怕也都往外逃去,不会呆在这条件恶劣的棚子里。   人一多,气味就杂,再加上夏阳热度的发酵,空气里弥漫着汗臭与屎/尿/腥/骚的味道,隐约还有酸败的气息,那些人像被丢上岸的鱼,张着嘴苟延残喘。   官府和富户的施粥一天只有两顿,熬得稀烂的粥,一瓢子捞起来只有几粒米花,饶是如此,也让这些人像突然间活起来般争先恐后地涌上前抢粥,生怕晚了连米汤都捞不着。   那粥一喝完,他们又陷入空洞的绝望里,像轮回一样。   有人得了疫症,发起热,就会疲守在旁边蒙着脸的衙役拖到另一个小棚里隔离,自生自灭。官府的赠药,不过是山野随处可摘的普通草药,熬一大锅每人分点,也不管用。   秦婠自小到大,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这种情景。她以为自己上辈子已经很惨了,现在觉得,如果真要比惨,那天底下恐怕只有更惨,没有最惨。   好歹,她还锦衣玉食过了二十多年,没经历过天灾。   在城西的灾民区里转了大半天,她也没打听到有用消息,只得先回去。进门前,她把蒙着口鼻的布取下,这是学着那些衙役防止染上疫症的举动,也正好避人耳目。   时已近暮,天井里光线黯淡,何寄站在中间正给自己冲眼睛,柯家夫妻并不在,宅里很静。他看不见东西,药水冲得到处都是,秦婠见状上前,道了声:“我来。”伸手就要拿装了药的壶,却被他一掌甩开。   “不必。”何寄转开头。   秦婠听出来,他是生气了,她张张嘴想解释,最后却又闭上,何寄已经把药拿进屋里,“砰”地关上门。她呆立片刻,去了厨房。厨房灶膛已经生好火,火很小,煨着灶里的一碗面条和灶上的铜壶,也不知道是柯家嫂子弄的,还是何寄。   她没有多想,拿了半铜壶热水兑了冷水,去净房里勉强沐了浴,把衣裳给换下,免得将病气带回来。等她吃了那碗面,天已经暗了,何寄仍没出屋。   一天便过去,她无果,心情更加焦虑。   ————   转眼就过去三天,秦婠将三处避难棚都走过,仍旧没打听到半点消息,她觉得自己的方法出了问题。   满腹心思地走回宅中,何寄依旧在天井里,他已经三天没同她说过话,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就要回屋。秦婠心情低落,叫住他:“你打算一直不同我说话吗?”   何寄停下脚步,石头般杵着,秦婠过去,将人按坐到石板凳上,抢过他手里药壶,又道:“头抬起来。”   他的气早就消了,不过憋着性子,现下听到她的声音,他便听话地仰面而起,缠在眼睛上的白布已去,他紧闭的眼眸狭长,红肿已褪。秦婠一手执药壶,一手把巾帕垫在他眼尾,防止药液流下,手肘略提缓缓将药汁倒出。   药液沁凉清爽,从眼缝里渗入,他眨眨眼皮,让药液流进眼中,隔着这层水光,他看到秦婠低垂的脸庞,认真的模样温柔至极。   其实眼睛已经好了泰半,他能看见她了。   澄澈的眸,带着美人沟的下巴,还有微抿的温润的唇,都随着她微俯的姿势,送到他眼前,她在说话,唇瓣轻启,气息温热,他没听清她在说什么,注意力都在她唇齿间。   上辈子他荒唐,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一样,虽说早就经历人事,但到底没有入心的,这辈子他没碰过女人,满眼满心只剩下一个秦婠,可又碰不得。这段时日与她朝夕相对,那些火苗埋在心里已久,稍有撩拔便是燎原,他控制不住自己。   等到秦婠意识到这人的不对劲,已有些晚了,狭长的眼已然睁开,里头是幽深的火,瞬间让她浮起似曾相识的感觉,记忆铺天盖天涌来。他倏尔抬手扣向她后颈,像直起身子勾扑猎物的豹,往她唇间凑去。   “砰——”   一声脆响和着哗啦水声,满壶的药溅洒在地,秦婠像猫一般缩开身,从他爪牙之下逃开,一脸震愕看着他。如果说上一回在街巷是因为情急,那么这次,他没有任何借口。   “秦婠……”他气息略促,声音喑哑。   秦婠往后退去,眼现戒备:“你的眼睛好了?”   “差不多了。”何寄站起,身体落下的高大身影笼住她,“别,别躲,我不会再伤害你。”   秦婠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字眼——再。   “既然你的伤好了,那就别呆在泰岩了。侯爷所藏之物可能与清州之案有莫大关系,你把它带回京城交给卓大人吧。”她极力镇定,用正事转移他的注意力。   “好,我们一起回京。”何寄答应她,却没了先前小心翼翼的克制。   她大力摇头:“我不回京,我要留在泰岩找沈浩初。但此事事关紧要,这东西再放在泰岩不安全,我们兵分两路,你先把它带回去吧。没有我,你一个人更方便行事,不用顾忌太多,也更安全。”   “你赶我走?”何寄眯起眸,心情极其暴躁。   从很早开始,秦婠就不再像对“何寄”那样亲近他了,处处透着若有似无的疏离,他以为这不过是他的错觉,可今日他突然发现,她是真的在疏远他……即便他豁出性命救她,也没办法留在她心里。   这滋味不好受,尤其中间还隔着一个沈浩初,那明明本该是他的。   “我没有。”秦婠辩驳。就算没有今天这事,她也打算在他伤好后劝他回去,一则是她不想再拖累他,二则也是因为那木匣是沈浩初搏命换来的东西,必事关重大,不能就这么在她手上遗失,自然越快交回去越好。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打算,如今听来,倒真像是借口一般。   “没有?我只是想陪在你身边帮你而已,你却一直将我往外推,你不是说过,你我挚交,情同兄妹,可我宁愿去求卓北安那个外人,都没向我开过口!”何寄走向她。   “那是因为北安叔叔比你更了解这件事。何寄,你讲点道理好么?现在不是争执这些的时候,还有,我找谁几时需要向你交代了?”秦婠退后,直到抵墙。   黯淡的光线下,她防备的神情扎入他的心底。   “你是不需要向我交代,是我蠢,一头扎进来,看你心心念念另一个男人,我真不应该再遇见你。”盛怒之下,他说话没了顾忌。   “另一个男人?何寄,你口中这另一个男人,是我丈夫!我念他有什么错?”秦婠笑了,嘲意自眸中散出,堵住心。   何寄眼里有猩红的忿意:“你丈夫?你丈夫是……”   “是什么?”她一声厉问,打断了他的话。   他骤然醒来,唇嗡动着,不再继续。   那窗纸若是捅破,他们之间不复从前,他还是胆怯了。   “说这么多,你不就是想赶我走。我如你所愿!”沉默片刻,何寄抹去脸上残存药汁,转身离去。   笼罩在秦婠身上的黑影渐渐远去,随着宅门重重阖上的声音,何寄彻底消失,秦婠腿一软,滑坐在地上,蜷着身抱着膝缩到檐下,把头埋进腿间。   宅外的人并没离开,负气出门后何寄就已后悔,悔自己冲动,好好的和她发起脾气来,可再折回又拉不下脸,只好绕到屋后,轻轻一跃,飞上屋顶,瞧见暮色里蜷缩的人正不停耸动着肩头,无声哭泣。   那心,便似被撕裂般。   ————   哭过之后,日子还得照常。何寄被她气走,可木匣子却还在她这收着,秦婠一时间有些头大。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别人带进京是不可能了,但她自己带上京反而更不安全,若叫那起人发现她的行踪,她若死也就算了,可连累那东西落入对方手中,岂非误了正事。   如此一想,她更加心焦,一夜没睡好,第二天顶着乌青的眼圈起来,把宅门锁好,又往避难棚去。最后再打听一天,若是没有,她要想别的法子。   到北面避难棚时,正逢避难棚要放粥,灾民们都端着钵碗冲到放粥的棚外排起长龙。秦婠顶着烈日在人群里挨个问去,眼珠子倏尔一转,瞥到棚屋后闪过两个人影,她眼眶骤张,拔开人群就要往那冲去。   可眼下正值放粥时分,几个晚来的灾民想插队领粥,仗着身强体壮把前面的妇孺挤开,引发群忿,一言不合就打起来,挡住了秦婠去路。秦婠眼见那两人身影渐渐消失,她再耐不住性子,抱着头就往人群中钻去。   满天飞舞的谩骂与拳脚都落在她身侧,她此时也只能咬着牙往那头冲,身边忽有惊叫声响起,竟是个妇人被推搡倒下,正往秦婠身上压过来,她避之不及,眼见要被撞到,有人及时拉了一把,将她拉到身边。   “何寄?”秦婠看到来人,正是昨日负气离开的何寄。   何寄看上去情绪已平复,眼里没有波澜,只道:“你在干什么?”   他一直跟在她身后,迫不得已才出了手。   “我看到崔乙和秋璃了。”秦婠来不及多想,指着刚才那两人消失的方向急道。   “走!”何寄轻喝着攥住她的手腕一跃,跳出人群,带着她朝那两人消失处追去。   ————   棚屋后是个阴暗的巷子,何寄带着秦婠追到此处,忽将秦婠往身后一推,放轻脚步。巷子里看不清,也没有声音,何寄恐生异/变,拔剑戒备地靠近。   没走两步,巷侧处有道冷光劈来,剑气凌厉,何寄忙将秦婠推开,迎敌而上。   铮——   剑刃交鸣。   巷中藏匿的人跳出,秦婠一声急喊:“别打了,是崔乙。”   清脆的声音将躲在巷子深处的另一人惊出:“夫人!”秋璃飞奔而来,满眼泪花,惊喜交加。   “对不住,我以为是他们。”崔乙气息虚弱地收剑,见到来人心里一安,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他嘴里的“他们”,秦婠与何寄自是知晓说的是何人。   “无妨。你受伤了?”何寄扶住崔乙,问道。   那厢正抱着秦婠又哭又知的秋璃闻言转头,哽咽道:“崔大哥为了救我,背上了中一剑。这一路上又带着我东躲西藏,也没好好医治过……”   秦婠拍拍秋璃的背,开口:“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我落脚的地方吧。”说话间她看向何寄,何寄扶起崔乙,避开她的目光,道:“我背你走。”便俯身背起崔乙先走了。   ————   知道这两人还活着,秦婠心头大定,一路上避开耳目将崔乙与秋璃带回小宅,反身将门又锁紧。崔乙的伤颇重,幸而何寄身上随带了金创药,便由秋璃帮着忙将他的伤口重新包扎了。   一边包扎,秋璃一边又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向秦婠细细说明。   原来那日她与何寄单独往广泽去了以后,没多久他们便遇到袭击,对方来了十来人,招子都很硬,见人便杀,毫不留情,他们寡不敌众,只有崔乙拼死将秋璃护住逃了出去,一路上被人追杀到泰岩,直到今日。   “他们应该想抓夫人,那时车上只剩秋璃一个女人,他们大概误会了秋璃是夫人,所以没下杀手,我才有机会带她逃走。”崔乙听完秋璃的讲述,补充了一句。   “后来他们可能抓了活口问出你我下落,所以才埋伏在马车上等我们自投罗网。”何寄点了点头。   “幸亏夫人你当时不在,要是你出了事,我……”秋璃哭得两眼通红。   “好了,莫哭了,我不是没事。你在这照顾崔乙,我去厨房烧点水,做点吃的。”秦婠用衣袖擦擦她的泪。   “夫人,怎么能让你做这些活?”秋璃摇着头,打算自己去厨房,被秦婠拦下。   “傻丫头,都什么节骨眼了还说这些,你照顾他吧。”秦婠按住她,转身离开。   何寄在屋里呆了片刻,也跟着出去了。   ————   厨房很暗,灶膛前蹲着人,手里握着把干草,有些沮丧地看着黑洞洞的灶膛。刚才在屋里说得豪爽,到了厨房秦婠就萎靡了,她还是不会生火。   “笨死了。”暗暗骂了自己一声,她又打起精神,按柯嫂子教的法子,准备重新试过。   “我来吧。”有人抽走那束干草,手脚利落地用火折子点着扔进灶膛,再拿竹筒对准灶膛一阵猛吹,没多久那火就烧旺了。   秦婠怔怔看着何寄,一时间又觉得这人陌生。   “看什么?你不是要烧水?”何寄瞥她一眼。   她脸上蹭了灰,就在鼻头那处,他抬抬手,又想起昨天的事,那手便落下。   算了,没得把人又吓跑。   “谢谢。”秦婠站起来,往锅里舀水。   锅盖盖上,灶火雄雄,两人无话,沉默地坐在灶边,半晌又同时开口:“对不起。”   两人都是一愣,何寄忽然失笑:“你道什么歉,昨日是我冲动,说话不中听惹急了你。”   “我也……不大好。”秦婠摸摸鼻子,那算黑脏越发大了,“我想过了,如今崔乙和秋璃已经找到,木匣子又如此重要,我先和你们回京吧。”   “不找他了?”何寄挑眉。   “找。先把木匣子送回去,我再回来。这东西是他拼了命保下来的,我怎么样也得替他完成这桩事。”秦婠主意一定,便没了先前彷徨。   “也好。”何寄这回没再争执,“这儿热,你坐那边等着吧,我看着火就成。”   “嗯。”秦婠打了个哈欠,坐到厨房口的小板凳去。   倚着墙,吹着天井的风,她原想稍作歇息,可不想一坐便闭了眼。何寄回来时,正瞧见睡得气息匀长的人懒懒倚在门边,鬓边垂落几缕发丝,透着家常的模样。   这几天,她是累坏了。   默不作声地蹲到她身边,悄悄地拿衣袖擦去她脸上的脏污,她也没反应,睡得正香,他一抬头,又见她头上挽着乌黑的髻,却没有半点饰物,便想起那天她把簪子送予柯二娘的事来。   轻轻叹口气,他摸了摸身上的暗袋,掏出被绸布裹好的细长物仔细打开,露出里面讨喜别致的簪子,赫然便是当日秦婠帮他买下的玉兔抱桃簪。   他很小心地将簪子插/入她发间,又调整好位置,玉兔在簪头颤巍巍地弹动,和她娇俏的容颜相得益彰,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   翌日,天微明。   秦岩城外的村子里来了人,挨家挨户地查问。   柯二娘一大早便被惊醒,看到拿着帕子的男人站在自家栅栏外,和颜悦色地问她:“这位夫人,听说前些日子你救过两个人,一男一女,不知可有此事?”   男人生得清俊,和这山野荒村的男人都不一样,谈吐举止透着矜贵,不知怎地就让柯二娘想起四天前帮过的兄妹来。   “他们中,可有人被石灰粉伤了眼?”   她还没回答,便听对方又问了一句。她起了戒心,不敢多说,正要想个借口把人打发,便听旁边有人道:“这位是镇远侯,你还不将知道的事如实禀来!”   柯二娘心里一凛,就见男人阻止了那人的话,依旧温和,只是看着她发间的簪子,道:“夫人头上的簪子,是内子之物。不瞒夫人,内子为了寻我辗转落难此地,我心中忧急,还望夫人怜悯告知。”   柯二娘便没了拒绝的理由。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千字啊,挺粗长的,不来夸夸? 第142章 来了   天才蒙蒙亮,何寄连夜雇的马车就已停在巷口处。秦婠在柯勇家门前向柯勇夫妻告辞,又送上包银子,在柯勇夫妻连连推却之下还是塞到柯嫂子怀里。柯勇一家心热,听说是妹子家的远亲,那房子的赁金原不肯收,只说借他们的,但秦婠执意给了。   何寄与秋璃将崔乙从屋里扶出,送上马车。崔乙带伤波折数日,实在无法再骑马,可城中太乱,何寄只来得及雇到这一辆马车,便让崔乙坐了,秋璃随行照顾,秦婠只能骑马,待到东水城再另雇马车。   “那几个遇难的护卫……”秦婠辞别完柯勇,走到何寄身边问道。   虽说护卫是他们的职责,但她将人带了出来,却折在半道,连尸首都没收回,她愧对这几个护卫的家人。   “待到东水城,我寻城守看能否帮忙,遣兵跑一趟广泽料理后事,你回去厚恤他们的亲属吧。”何寄将崔乙扶上马车后跳下,见她郁郁寡欢,又安慰她,“与你无关,情势所迫罢了,你别放在心上。”   秦婠扯动唇角,勉强算作笑,又道:“东西藏好了?”   何寄点头,不作声。   她这才翻身上马,居高而望:“走吧。”   何寄随她翻上另一匹马,轻叱催马,与她并肩策马行出长街。   泰岩还沐浴在半梦半醒的晨曦间,饱受天灾摧折的人,正陷在睡梦中,是一天之中难得的安宁,偶尔有早起的人,游魂似的在街巷间飘荡……   天地仓惶,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眼人事皆非,上辈子那五年恍惚像场荒诞不堪的梦,时光交叠,总叫人错愕,所幸转头之时,还有人陪在身边,可共策马并行。   何寄看了眼秦婠,她手执马缰的模样,仿如书中走出来的少女,或笑或哭或喜或怒,成全的都是他来不及明白的感情和错过的故事,长街寂寥,豆灯如萤,他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秦婠却在回头——荒草沉土间,有她两世为人感情的归宿,那个男人,像黑夜灯火,把她从过去救赎出来,让她不再陷于过去的泥沼,不再怨怼、憎恨、自我放逐。他扶着她成长,笑对她的怨恨,倾尽温柔,她以为她可以像个普通女人得遇良人,可如今……   他在哪里?   是在荒草沉土之下,还是在乱城困象之地?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没能找回他。   ————   骄阳当空,泰岩城被热浪席卷,石墙灰瓦都折射着明晃晃的光,像要将人烤化,过往的行人无不汗如雨下,湿粘狼狈,独当铺迎来的一位客人,长身玉立,似玉石般温润,在灼热的阳光下沁着凉意。   当铺的老板小心翼翼地捧出前几日刚收的玉镯,恭恭敬敬递给这位客人。   见了那玉镯,客人云淡风轻的神情有了变化。   “连这个都当了,秦婠,你到底遇到什么事?”沈浩初握紧玉镯,眉间已是一团冷凝。   秦婠随身长佩之物,他焉有不知?镯子是她母亲送的及笄礼,她素来珍而重之,怎会轻易当掉?除非遇到什么急险之事……   如此一想,他未免又焦急几分。   从发现秦婠的帕子开始,这一路找过来,得到的都不是好消息,广泽外遇害的沈家护卫、清平庙里血迹斑斑的打斗现场,还有柯二娘和刚才医馆大夫的话,及至如今在当铺所见之物。   他应该理智些,以大局为重,而不是因为惦念着一个人而放下更加要紧的事,追着她的行踪一路至此,可……他做不到。   “她多少当的,我赎。”片刻后,他道。   付了银子和利息,他将玉镯收好,身边的人问他:“侯爷,现下往哪里去?”   “去柯二娘弟弟家瞧瞧。”沈浩初一振衣袂,站起往外行去。   ————   午后的阳光更加灼热,便是玉石做的人,也开始发烫。   沈浩初额际沁出豆大的汗珠,沿着脸颊滚落,阳光晒得他眯起眼眸,想着刚才柯勇说的话,他满腔似的沸火燃烧,烫得人心酸疼难当。   “那小姑娘啊?带着有眼疾的哥哥过来,一个人里外操持,看着细皮嫩肉,那手上全是伤,每天往灾民棚里钻,也不怕染上疫症……”   他怎会不知,她往灾民棚里钻,是在找谁?   从前他只觉得她孩子心性,想要宠着护着,叫她一世安生,却未料想她竟有这样的勇气,敢涉险至此,明知身后有追兵,仍滞留泰岩找他。   这情,重到压心,烫到催泪。   “侯爷,您要去哪?”身后的人见他翻身上马,不由问道。   沈浩初叱马,疾驰而出,声音远远飘来:“追人。”   “诶?侯爷,您慢点,您的伤没好……”   话被风吹散,阻不了急切的心。   ————   天清月明,霜银的光洒满街巷。   崔乙的伤势起了变化,开始发热,何寄和秦婠不得不在最近的村子滞留一日。这村镇在东水城与泰岩之间,是个近千人的小村,算不上富庶,村里只有个赤脚医生,给崔乙抓了帖退热的药,重新包扎一番,只令好生休养。   秦婠四人便只得暂时在村里落脚,村里没有客栈,他们在村头的老榆树下生了篝火,拿干草铺在地面歇息。崔乙仍旧歇在马车上,秋璃正守在身边给他换敷额的凉帕,火旁只有秦婠与何寄。   “好吃吗?”何寄看秦婠低头小口吃荷叶上的糖糕,发间的玉兔簪跟着她的动作颤动,十分可爱,不由问道。   那是小村特产,傍晚看过大夫出来时在村边看到的,秦婠买了一块,到现在才有空吃。   糖糕是蜜做的,甜甜糯糯,多少慰藉心中苦涩,她点点头,掰了半块给他,何寄摆手:“你吃吧,我不喜欢甜的。”   秦婠也不勉强,收回糖糕,又低头,声音粘糊糊的:“这趟出来,多亏有你。何寄,谢谢。”   篝火下她的脸庞明灭不定,他盯着直看,笑得有些苦:“你我之间,还需言谢?”   “要的。”她回得坚定。   何寄心里涩,往她那边悄悄挪了挪地,想挨近一些,不妨树林间发出轻微响动,他倏尔站起,满目警惕。   “怎么了?”秦婠抬头。   “没什么。”何寄蹙眉,那声音似乎又消失了,“总觉得……好像有人跟着我们,大概是我多心了。”   秦婠随之望去,只瞧见一片幽暗夜色。   “别担心,我守夜,你睡吧。”何寄怕吓到她,又缓和下神色。   “你不累吗?”秦婠仰头,他的脸庞一片橘色,看不出脸色,但他已经很久没歇过了。   “还行。”何寄坐回原地,因为她的关心而窃喜。   秦婠却没再说什么,枕着自己的手往干草上侧身一躺,半晌才道:“我歇一会跟你换吧。”   他笑了笑,没有开口。   ————   这一觉,秦婠却睡到天微明。   她睁眼时,何寄已经将马拉去喂草喂水,秋璃正照顾崔乙喝药,她起得最晚,有些不好意思,便拿了水囊,朝秋璃唤了句:“我去灌水。”人就往离榆树不远处的水井走去。   从村子到东水城还要一天多的路程,他们需要补给些水粮。   村头的水井在出城的必经之路旁,用得人很少,四周野草疯长,有半人多高,风一吹便簌簌作响,好似里头藏了人一般。   秦婠一边汲水,一边拿眼睛警惕地看四周,不知为何,她心里隐约不安,大概是因为昨日何寄说的那番话吧。   有人跟着他们。   她心里发瘆,手上动作越发快了,迅速灌满两个水囊,她抱起拔步便离。   哗——   杂草被拨开的声音,不是风吹的。   秦婠的心骤然悬起,有脚步声自外头逼近她,她抱紧水囊往后退去,杂草掩映之间,隐约可见有人影晃动,也不知是何人过来。她不敢再耽搁,飞快转身想藏入草间,跑了两步却绊到井边绳索,一个踉跄重重摔到地上。   痛呼声被她死死咬在唇间,身后的草丛却已叫人拨开。   她听到遥远的声音,像是幻觉。   “小婠儿……”   一刹之间,所有惊恐害怕担忧,都忽然消失,她怔怔盯着地面,不敢转头,生怕这声音真是自己日思夜想出现的幻觉,只要她转头,那些期待全成了一场空洞的绝望。   脚步沉沉匆匆,墨履停在她身边,她看到沾过泥水褪色陈旧的鞋,是自己一针一线纳出的模样,那人已蹲在她身旁,温热的掌托住她的手腕。   “摔伤没有,让我看看。”   秦婠的视线自下而上,缓缓升起,扫过他的鞋袜、袍裾、衣袂、襟口,最终定格在他的脸上。   泪水忽然倾眶而出,磅沱成灾。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字数多,是因为我也急…… 今天字数少,是因为……我有急事要出门…… 第143章 重逢   荒草浅阳间,朝思暮想的脸庞出现得让人措手不及,时间宛如停止,一切都凝固在这个瞬间,呼吸、触觉、目光……除了无知觉倾泻的泪水,一道道爬过脸颊,像春夏疯长的野草。   “怎么哭了?哪儿疼?”他的声音有些急,汗水沁出额头,苍白的脸上泛上些微红晕,不再是先前玉石般的从容模样。   她仍不说话,抿着唇,耸着肩头,任他拾起自己的手,细细看她掌心被砂砾划破的伤口与指尖尚未痊愈的伤,再由着他低头,哄孩子般往她掌中吹气。秦婠觉这情景像梦,像一个做了很多遍的梦,他也这样擎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吹。   “我是不是在做梦?”她害怕,如果是梦,能不能别醒。   “不是做梦。”沈浩初握着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她手上沾的泥沙便蹭在他白皙的脸颊上,“你摸摸看……”   秦婠哽噎着,缓缓抚过他的眉骨、眼眸、脸颊,颤巍巍道:“他们都说你死了,回不来了,要给你治丧,我不相信,把灵堂砸了,带着人到广泽,可是广泽被泥石淹没,我还是不信,就挖啊挖啊……我想带你回家……可我找不到你,你去哪里了?”   “小婠儿……”沈浩初忽然失语,饶是他两世为人,心志坚于常人,此刻也不禁动容,她寥寥数语的描述,说尽数月相思与惊魂,他无法相像她都经历了什么,只是刺骨的疼,疼得眼眶酸涩发红。   那一世尝遍药辛与宿疾折磨都没落过的泪,在她磅沱的泪水之下,竟有溃决的迹象。   “我哪也不去,回来找你了。”他也伸手,先用指腹拭她面上泪痕,可那泪水如雨,怎么也拭不完,他便改用自己素净的袖口按她面颊。   他的小姑娘瘦了许多,眉削骨立,往日丰润消减,眉间眼梢刻上风尘之色,倦怠,却又坚定,再不是从前不谙世事的天真。他曾期盼着她成长,但她真的成长了,他方觉痛。   “真的是你?沈浩初?”她还是不敢相信,生怕一不小心,他会消失。   她受够了每晚睡下时见到他模糊的容颜,睁眼却连衣袂都碰不着,希望与绝望交替煎熬。   “是我!”沈浩初点头。   秦婠忽朝前一扑,撞进他怀中。沈浩初没能稳住身形,与她一道跌坐在地上,任她抱着自己的腰纵声哭泣。泪水浸湿他的衣襟,蹭到他的脖颈,潮湿了他的心。   他没再劝止她的哭泣,由她发泄,只是回抱着她,将人紧紧束在胸口,贴着心脏,以心跳感受她绵绵如雨的情意。   哭了半晌,她才抬头,抽噎道:“沈浩初,你瘦了,也黑了。”   “你不在我身边,如何不瘦不黑?怎么?嫌弃我变丑了?”他拥着她绵软的身体,感受着她的温软,真实而安心。   “你还活着,真好!”秦婠却只感慨,复又气恼,“沈浩初你混蛋,到底去了哪里?竟然一个口信也不带给我!”   说着她往他胸口推了一把,没能把人推开,却换来他的闷哼。   他眯了一边眼睛,蹙眉道:“不是我不带,是从四月起,信在清州就送不出了。”   秦婠马上就察觉不对,从他腿间坐直身体,探手掀他衣襟:“你是不是受伤了?”沈浩初不妨她此举,衣襟被扯松,露出坚实胸膛与白色绷带,她大眼一睁,还没说话就被他哭笑不得地按住手。   “你一个姑娘家,就算我是你男人,你光天化日脱我衣裳,也不好吧?”他脸上的红晕扩大一些。   “你还记得你是我男人啊?”她反驳他,手上动作没停,“快给我瞧瞧。”   “是受了点伤,已经无碍……别看了……”她还是不依不饶,沈浩初没办法,“等回去,回去了给你看……”   衣襟已经松开,秦婠瞧见里头绷带缠的面积很大,隐约还有红色透出,哪肯等到回去,非要看个空间。沈浩初额上的汗珠越发密集,顺着脸颊滑下,哪还有温润如玉的模样,头发丝儿也被她闹得散落几缕,他无可奈何,在衣襟被彻底扯开前,他只得用另一种方法制止了她。   软凉的唇贴来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秦婠眨了下眼,感受着暌违已久的温存,抓着他衣襟的手僵止。   摩挲着她绵软湿糯的唇,唇瓣上淡淡的咸味,是泪水的味道,他忍不住用舌尖轻轻舔,片刻,她安静下来。他离开她的唇,却见她水润的眼眸迷茫,脸上挂着羞红,唇微张,薄息轻吐,勾着引着诱人深陷。   沈浩初喉间发出低低叹息,复又狠狠吻下去,不再克制压抑,温柔化作滔天火焰,他思之念之已久,足够焚净理智。   唇舌相缠,他咬着她的唇,又探进她口中,只将那软糯小舌反复挑弄细吮,直到空气消失殆尽——抵死缠绵。   ————   何寄将马牵到河畔喂草喂水后,便去了村中采买干粮。   村口卖糖糕的老人已开摊,卖的是早市,糖糕都是新蒸出来的,冒着丝丝热气,甜甜的香味钻入鼻尖,他驻足片刻,走到摊前问老人要了一块。   看老人利索的切下糖糕,他又觉得太小,便道:“再加一块。”   “好咧。”老人又再切一块,用荷叶托起,问他,“可够。”   “够了。”何寄方露出丝笑来。   秦婠连日来眉头不展,也不思饮食,他就昨日见她吃到这糖糕时,面上似乎有丝松动。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也只能拿这糖糕安慰讨好她,以解她的悲苦。   纵然只有一丝慰藉,也是好的。   付了钱,他接过老人以荷叶包好、红线扎紧的糖糕,又买了些干粮,便往回走。回到马车外时,秋璃正巧下车倒水,他没瞧见秦婠,便问:“你家夫人呢?”   “去井边汲水了,不过已经去了好一阵子,怎还不回?”秋璃张望一番,发现秦婠不在,掐了掐时间,觉得她去得太久。   “我去看看。”何寄眉头一蹙,拎着糖糕就往井边走去。   井外路上停着匹马,也没拴,摇着尾吃草,他眉头蹙得更紧,加快脚步往里走。荒草虽高,却遮不到他的眼,才走了十多步,他便瞧见井旁的人。   被阳光灼得微眯的眸陡然间全睁,胸膛似有只利爪伸入,把心挖得鲜血淋漓……   突如其来的缠绵景象让他窒息,喘不上气。   秦婠跪在地上,仰着头,侧脸在阳光之下轮廓分明,额头饱满,鼻尖圆润,只那唇,被另一人噙于口中,反反复复地吻,腰也叫人搂着,乖顺温柔,一身的妩媚随阳光绽放。   吻她那人,有他上辈子的脸,他曾经憎恨,如今却恨不得回去。   沈浩初活着回来了。   秦婠等到她所坚持的人,可他……却在瞬间失去所有,亦或他从未获得,不过抱着渺茫的希望,可即使再渺茫,破碎时也叫他痛彻心扉。   以至于,嫉妒成疯。   站在荒草间看了许久,他方满眼猩红地转身,手里的糖糕不知何时已被捏烂,被他随手丢弃。   她已有了真正的安慰,不再需要他可怜卑微的讨好。   ————   骄阳当空,灼烫的日光再也不让她烦闷,连蝉鸣都显得悦耳,秦婠收了泪,咬着唇,脸上还有刚才缠绵的红晕,忍不住勾唇笑着,一边窃望他,一边和他牵了马往回去。   沈浩初刚才还觉得小丫头长大了,才眨眼功夫,她就又露出从前的小模样来,像活过来似的,眼神晶亮,藏着整个天地,可惜他一手牵马,一手拎着两个水囊,无法牵她,否则此情此景还真是快意非常。   “你怎么找到我的?”初逢的惊喜褪去,秦婠满腹疑问一个个抛出。   “我回清平庙找木匣时捡到你的帕子,猜你到了泰岩,只是不知是自己来的,还是被人掳来,很是忧急。后来有消息传来,在广泽外发现家中马车与护卫尸体,所以我又回了趟广泽,确定你来了泰岩并且遇险,便根据你扔下的帕子在清平庙到泰岩之间的村落寻你,花了点时间。”沈浩初回想那几日心内忧焚,竟比自己遇险还要急切,不禁后怕。   幸而她安然无恙。   他根据庙中痕迹与山路上的马蹄印子推测出她的大致去向,便一路追去,有人眼睛被石灰所迷,必要菜籽油应急清洗,所以他猜到他们会找村落借油,就依此找到柯二娘,又从柯二娘口中得到她的下落,依次找上医馆、当铺与柯勇,可惜仍旧慢了一步,她已离城回京。他只得纵马狂奔,将一众随从都远远抛在身后。   连夜赶到这村子时,他正巧见到熟悉的人影拨开荒草寻井汲水,疑似梦中,便匆匆下马,也顾不上拴马就进去一探究竟。   竟真是她。   “你一夜未睡?”秦婠拽了他的衣袖,仔细看他脸色。   他脸上有汗,眼底果有些黑青,但精神倒还好,透着兴奋,不见疲倦。   “我没事。”他笑开,心头暖热,“我且问你,那木匣子是你拿走了吗?”   “嗯,在我这里。”秦婠点头。   他神色一松,却又渐渐凝重:“还在就好,不过接下去回京的路恐怕不太平。”   “那是何物?”她问道。   “你好奇心这么重,没打开看看?”他又笑了。   她做个鬼脸,翘起下巴:“你上了锁,我怕是朝廷机密,就没敢随意打开,想着先带回京交给卓大人,再带人出来找你。”   “你就这么坚信我还活着?”沈浩初心内大动。   “我不管,没见着人,我就当你活着,一天找不着,我就找一年,一年找不到我就找一辈子!”秦婠固执地看着他。   他只觉上一世久病的所有怨忿,都被她融化,再无半点不甘。这辈子重来,也不知是他化解了她的恨,还是她消融了他的怨,总归两心安好,便不枉此生。   “你啊……”他叹口气,又道,“那匣子里装的是江南王指使乔宜松在京城贿赂官员,以及拿京官错处要挟他们替江南王办事的证据与名录,十分重要,所以他们才非要致我死地。秦婠,你是怎么找到这东西的?”   秦婠便将到广泽后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何寄中了石灰粉?那眼下可好?”他听得眉头紧蹙。   “已经无碍,这一路多亏有他……”秦婠忽低了低头,小声道,“从京城出来,何寄就一直帮我,到后来遇险,他更是抵命相护,带着我奔逃,我与他曾独处数日,但是我们没有……”   “傻丫头,你不必解释。若我对你连这点信任都做不到,又怎对得起你千里涉险相寻之情。”沈浩初打断她的话,并未深究他二人这段时日相处的点滴,“反而我要多谢何寄,若是没他,你这小丫头现下也不知如何了。”   “我们一起谢他。”秦婠甜甜笑了。   沈浩初正要点头,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喜及而泣的声音:“夫人,侯……侯爷……”秋璃站在马车旁,清眸睁得老大,不敢置信地揉着眼睛望向来人。   崔乙闻声一把抓下额上敷的湿帕,从车内出来,见到沈浩初,不禁也红了眼眶,单膝落地,沉声唤他:“侯爷!”   这段时间诸人委实悲恸难安,不过随着他的出现,却又叫人心头大安,巨石落地,即便前路凶险万分,似也没了忧切。   “快起来。你身上有伤,赶紧歇着。”沈浩初大步上前,一把搀起人来。   秋璃忙过来帮着扶住崔乙,眼中含泪地望向秦婠,替她高兴。村头小道上忽然尘土飞扬,马蹄声不绝于耳,几骑兵马远远飞驰而来,崔乙吃了一惊,刚要戒备,便被沈浩初拦住。   “不必担心,是我的人。”   “你的人?”秦婠看着那些人,既不像是沈家的,也不像是大理寺的,倒像是军中将士。   “燕王和曹姑娘救下我,殿下知道江南王之事后,给我留了一队人马护我周全。”沈浩初简单答道。燕王护送曹星河离京,恰途经泰岩,正遇上他被人追杀重伤昏迷,救下之后便留了一队人马供他调遣,为避险,他才制造自己躲入广泽的假相,以掩人耳目,他好再回头找回木匣。   也正是这个假相,让他遇难的消息传回京城,引得沈家大乱。   秦婠长吐口气,忽发现说了半天话,却没见着何寄。   “何公子?”秋璃听她问起何寄,不由疑惑,“你们适才没遇上他吗?他去井边找夫人了。”   “……”秦婠一滞,想起刚才自己和沈浩初井边缠吻,莫非被何寄瞧了去?如此想着,她顿时脸颊红到滴血,满眼嗔意地剜了沈浩初一眸。   沈浩初失笑。 作者有话要说:  520上这章,应该挺应景的吧? 就是太久没写对手戏,有点不会写了…… 我觉得我是不是该开始广告下新坑,免得收藏太惨淡。 第144章 死地   凌厉剑气毫无章法扫过,林中惊鸟四起,枝丫绿叶纷纷如雨落了满地,男人身影如闪电,在林间腾挪飞跃,手中长剑不知疲倦地斩向所见之处的一切枝叶,汗水爬过潮红的脸,将猩红的眼眸刺得酸涩,额前长发垂落脸面,他像个落拓剑客,藉着手中之剑发泄满腔怨忿。   良久,一棵碗口粗的小树被拦腰削断,轰地一声折倒在地,何寄方停了这般不要命的发泄,站在原地喘着粗气,大口地吸入新鲜空气,仿似要将胸中浊气一次性吐完。   四肢躯体疲惫不堪,心中空荡荡,只有一丝尖锐的痛,并未随着他疯狂的发泄而减退半分,就如同刚才在井边瞧见的那一幕,越想忘却越清晰。   这辈子走到如斯境地,是他从未料到的。   求得重头来过,人生也未必圆满,他错过太多。   ————   全队人等了许久,才等到何寄牵着马缓缓归来。他面无表情,只是淡道:“去河边牵马了。”算是解释自己晚归的原因,却对沈浩初视而不见。   沈浩初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只下令整装待发。燕王给了他一支十人的小队,如今这十人都听其号令行事。干粮采买妥当,东西收拾装上马车,整队人便往东水城行去。   离东水城尚有一日行程,入夜之后才能赶到,他们需要加紧速度。   “沈浩初,让我看看你的马术有没长进。”所有人之中,最高兴的人当属秦婠。她一扫先前悲恸沉重,精神抖擞地一骑当先,抢在了众人之前,回眸朝沈浩初眨眼。   沈浩初还记得去年在太妃辰寿上,她曾带着他纵马驰骋沙场,一身鲜活明媚,容光照人,那时才刚重生,他的马术尚不如她,被这小丫头笑了好久,到现在都还记得。   “要是还不长进,我可以免为其难做你的老师。”她执缰拔背端坐马上,笑出两洼梨涡。   “那现在先让你考考?”沈浩初语毕忽将身体压下,双腿一夹马肚,催着马儿似离弦之箭般追上秦婠。   秦婠哪料他说追就追,忙转头催马,可身后沈浩初的朗笑声已然逼近,她策马飞奔,却闻得身后一声马嘶已近在耳畔,她不甘心地回头望去,只见眼前一花,那人却已自马背上跃出,在空中轻轻一腾,稳稳当当地落在她背后。   她自不愿认输,手肘往后撞去,却叫他一掌钳住。   “你想要我的命吗?”他低语,另一手越过她的腰侧抓住缰绳。   秦婠这才记起,他胸口有伤,忙道:“没伤到吧?”   “你安分坐好,我就不会伤到。”沈浩初朝她耳语,抓着她手肘的掌往前按在她小腹上,把她往自己胸前一抱。   秦婠便服帖地靠到他胸口,他胸前有伤,她不敢乱动,只能红着脸暗骂他:“无赖。”   沈浩初将唇抵在她鬓旁,喉间传出低低的笑来。   “大暑天腻在一块,也不嫌热得慌,你快起开!”秦婠脸更红了,不敢回头看他,也不敢去想身后那些人的目光。   沈浩初却不理她羞恼的话语,只将目光放远。   天青云碧,山高水长,纵马驰骋,是他上辈子至死都未曾求得的洒脱自在,行遍天下看江山如画,四季雨雪,不再困守一隅,不再孤独寂寥。   有她长路为伴,便是人间至幸。   “那棵树,看到了吗?绑着一条丝带的,是我摘过花瓣的树,我做了记号。”他指给她看前面一株扎着褪色丝带的山樱树。   马儿跑得快,那山樱晃眼便过,秦婠未及看清。   “还没看到呢。”她懊恼。   “不急,等回京将此事了结,我再带你出来,一棵一棵指给你看。”他低声承诺,“小婠儿,以后去哪,我都带着你,好不好?”   秦婠眼眸一亮,惊喜非常。   梦寐以求的生活,焉有不好之理?   ————   马儿跑了一路,何寄便沉默了一路。前方并肩而行的两个人太扎眼,纵是他想转移注意力都办不到,一双眼死死盯着二人,明知看了痛苦,也还是无法控制。   沈浩初未回之前,与秦婠并肩而骋的人是他,那曾是他追寻两世的夙愿,天地自在,有红颜为伴,徜徉江湖。即便心知肚明秦婠心中并无他的一席之地,但每每与她并肩而骑,与她患与共,他就会觉得夙愿得偿,觉得她属于他。   可到头来,都是自欺欺人的想法。   心中似乎有火在疯狂灼烧,可面上仍是若无其事,煎熬在内,便百倍痛苦。   他的情绪糟糕到极点,和谁都不说话,便是午间在山林间休整,他也坐得远远,喝了两口水呆呆看着地上杂草。   秋璃将干粮取出,早晨买的烙饼已有些干,她撕开给每人分了点,秦婠接下后看了眼何寄,觉得这人今日话少得可怜,便拿着半块烙饼过去。   “何寄,你今天怎么了?一句话都不说?”她俯身把烙饼递给他。   何寄看也不看,收回目光低下头:“没什么。”   “走了大半天,你不饿吗?吃点东西吧。”她也不再纠缠,又把饼往他面前推了推。   “不用。”她的声音和人就在身边,可他碰不之不得,心里愈加烦躁,连带着希望她快些离开,免得他控制不住脾气爆发。   秦婠有些担心,不由蹲下身,好声道:“还有大半天的路程要赶,往后没时间休整,你真不吃点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声音很温柔,却让何寄更加痛苦,那抹尖锐的痛一下扎在心头,他猛地挥开她的手,将那半块烙饼打落在地,粗声喝道:“我说了我不吃,你别烦我。”   声音大到周围的人都齐望过来,秦婠错愕非常,自小到大,何寄都没冲她发过一回脾气,这次无端端发怒,她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因记着这一路上他多番回护,她并不计较他的脾气,待要说点什么,却见他嚯地站起,低垂的眼眸里是让她看不懂的神色。   “别靠近我。”何寄用力踢了把沙土,径自绕开她,走得更远。   秦婠抬手挡了挡沙土,默默站起,正和属下交代事情的沈浩初已瞧见这一幕,悄然叹了声,过来牵她。   “他心情既然不好,你就别打扰他,让他静静吧。”沈浩初安慰她。   “为什么呢?”秦婠闹不明白,他们原为寻沈浩初而来,一路艰险非常,好容易找到人了,他就算不像她这般高兴,至少也该松口气才对,可怎么瞧起来越发不好了?   “你不懂,也没必要懂。”沈浩初看了眼何寄,把秦婠紧紧牵在身边,“随他去吧。”   看样子,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何寄对她的心思,越来越深了。   ————   又赶了大半天路,天彻底黑下,离东水城已经很近。   “侯爷,过了前面的青牙岗,就到东水城,大约再走一个时辰。这时间城门必已落下,不过侯爷身上有殿下的信物,守城的伍统领会给你开门的。”属下看了看天色,回答沈浩初。   紧赶慢赶,仍旧赶不及在日落前到达东水城,不过好在也已很近。   沈浩初看了眼坐在胸前睡得下巴直点的秦婠,唇角微勾出一抹笑,可那笑旋即又消失,像被乌云遮去的月,隐于黑暗。   当着她的面,他不愿露出担忧,可危险并未过去。   这一路的平静,就像是酝酿狂风暴雨的前奏。   青牙岗为一处怪石嶙峋的山坡,因群石尖锐似牙,故得名青牙岗。青牙岗只有一条山路直通赤水城,一边是茂密树林,一边是石山群。路才走过一半,沈浩初忽扬手让众人止步,何寄亦从最后策马赶到前面。   月光洒在嶙峋怪石上,像是獠牙森冷的反光。   秦婠睡意正浓,原正有一下没有一下打着瞌睡,忽觉四周气氛有变,冷不丁打个寒噤,睁眼醒来,见到何寄骑着马满面凝重地在沈浩初身边,不复先前沉默。   这一路上,何寄都觉得有人在后面跟踪,奈何敌暗我明,他们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东水城以策安全,不过对方蜇伏了这么久,必不会放任他们抵达东水。   许是最后的交战,对方一直在利用他们引出沈浩初。   “怎么了?”她意识到不对,从沈浩初怀里直起身子。   沈浩初与何寄的交谈已经结束 ,秦婠没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只敏锐察觉到两人的异样。沈浩初抱在她腰上的手更加用力,而何寄已经按向剑柄,随行的人马也从两侧拥上前来,将他们与马车护在正中间。   “没事。”沈浩初轻抚她的头,手一挥,“继续走。”   队伍又开始缓缓前行,马灯的光照不透浓重夜色,飘摇不安。秦婠睡意已无,仅管他们没有说什么,但她已然警惕。所有人之中,只有她与秋璃不会武功,一旦发生危险,她们就是包袱,可她不想成为累赘。   “小婠儿,若是情况有变,你先躲入马车里。”他在她耳边轻声道。   秦婠的心猛地收紧,她回望他一眼,霜月下他面容沉敛,她不由又觉得安心,有他在,即便是黄泉路,也无所畏惧。   点点头,她微笑。   马的嘶鸣声突兀响起,刺破长夜寂静,最前方打头阵的马前蹄惊起,将马背上的探路人掼下,惊声示警同时响起:“有埋伏,小心!”   秦婠并没看到敌人,只听到草木间咻咻作响,仿佛有暗器破空而出,路中间的泥土陡然间扬起,被两头绞紧的绊马索出现在脚下。刀剑铮然出鞘,格挡着两侧飞来的暗器与流箭,何寄护在沈浩初身边,格挡开几枚暗器,只道:“把她送过去。”   沈浩初已调转马匹到马车旁,崔乙已从提刀从车里出来,秦婠只觉肩头被人重重一推,她便不由自主朝马车里飞去。   “好好呆着,不要出来。”沈浩初的声音响起时,她眼前已不见他的身影。   车厢挡去外面的刀光剑影,只有不断响起的金铁交鸣声一下下刺着秦婠心弦,车壁上不断传来“砰砰”声,有时是暗器,有时是刀劈剑削,有时是人撞了过来,马被吓得不断原地打转,车厢便跟着颤动,秋璃吓得瑟瑟发抖,紧紧缩在秦婠身边,只唤道:“夫人。”   秦婠脸色煞白,却还算镇定,只是坐在窗边,仔细聆听外界动静。   “侯爷,不成,他们人数太多,打不过!”   “那就逃!”   “往东面突破。他们想杀的是我,何寄,你先带秦婠离开。”   刀剑声里传来几声疾语,最后那声却是沈浩初的声音。秦婠被这话吓到,她并不想刚和他重逢,转眼又要面临生死诀别。   车门被一脚蹬开,秦婠瞧见十步开外的地方,沈浩初独战三个黑衣人。这些人的目标是他,所以战力也都集中在他身上,加之他身上有伤未愈,此番情势已然危急。   “快去救侯爷!”崔乙眼见沈浩初那边险象环生,想要抽身去帮他,却苦于被人缠住,难以支援,只得高声厉喝。   何寄格开身边的一个敌人,反手将剑刺入那人胸中,正得了空档,听到崔乙叫喊下意识望去,同样见到沈浩初陷入险境,只要他往前掠出几步就能帮得到沈浩初,但他的动作却迟疑了。   那个瞬间,只有一个想法闪电般窜过脑中。   如果沈浩初死了,那他也许还能得到秦婠。   如果沈浩初死了……不要回来……   便只是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他眼前忽有人影掠过,竟是秦婠从马车上跳下,往沈浩初那边跑去。这一惊非同小可,生生将那阴暗的念头惊没,何寄低吼了句:“秦婠,回来!”人却已随之跟去。   沈浩初臂上中了一剑,胸口的剑伤也已迸裂,气力已现颓势,才刚勉力格开身侧刀刃,那攻击却是源源不绝,又有一剑刺来,正对准他的背心,他闻得风声却已不及闪避,正值情急之刻,那对头握剑的手也不知被何物砸到,竟被打偏。沈浩初迅速回头,趁此机会刺入那人胸口,眼角余口却瞄见秦婠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手上还握着地上捡起的铁蒺,当下就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救他的人自是秦婠,但他情愿她安分呆在马车上,不要下来。   铮——又是声金铁交鸣的猝响,何寄已跃到他身边,迎下两个敌手,沈浩初退回两步,拉起秦婠,怒道:“你!”却也不是指责她的时候,他只将她往身侧一拉,与何寄背靠着背对敌。   身边刀光剑影疾如闪电,秦婠来不及恐惧,危急之时大多凭借本能反应,她不想他死,就那么闯进了战局,此时也没有后悔和害怕的余地。黑衣却是越来越多,疯了般往这里涌来,沈浩初与何寄均已喘息不止,面如沉水,按照这样下去,他们根本逃不出去。   正是苦战之际,林间却忽有传来马蹄声,火把光芒照亮了半边天,沈浩初与黑衣人双方都各自猜测来的是何人,却忽见凌空一道剑光落下,径直将最近的黑衣人劈得血肉模糊。   血色染上白衣,却是秦望赶到。   看到火光下熟稔的面容,沈浩初与何寄同时松口气,秦婠已喜不自禁:“哥哥!”   沈何二人合力将身侧黑衣人击退,眼见局势已被秦望带来的人马控制住,心头大定,可那名败退的黑衣人却突然间发出一声急哨。秦婠听到草木簌簌作响,片刻后无数弩/箭无声飞出,似箭雨般落下。沈浩初与何寄自将她护在中间,把剑舞得密不透风。   这箭雨只射出一批,便后继无力,箭矢凌乱落了满地,哀嚎声不绝于耳,受伤的人有他们的,也有黑衣人,不分敌我。见箭雨已歇,沈浩初与何寄方放下心来,转头去看秦婠。   秦婠不知何时已定定站在何寄身后,火光下的脸煞白如纸,看着两人不置一语。   二人同时一愣,沈浩初意识到不对,伸手抱去,却摸到满手的血。   一支箭,不偏不倚插在她背上。   如果没有她,那支箭,应该没入何寄背心。   她救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唔,新坑应该是《美女修成诀》,一个不够漂亮不够妩媚的媚门弟子的修仙记,有男主修仙文。 已经在专栏里挂着了,谁来帮我收个藏藏? 之前撸了个小段子,不是特别满意,先扔上来给大伙瞧瞧—— 升平馆的戏台照常亮灯,那戏台不大,却是琼形藻井,歇山屋檐,斗拱繁复,柱头精美,台上大帐刺绣细腻,出将入相的门帘格外惹眼。灯光最耀眼处,有青袍男人粉墨未施地站在台上,手执玉子唱一曲太平歌词。 男人的声音饱满,颂的是盛世繁华。 台下只有一个听众,是个女人,穿着京中时兴的石榴红坦领半臂,里面是杏红二色交替的坦领襦裙,女人的脸被那红衬得格外白皙,在茶碗氤氤起的热雾后显得朦胧。 她有双会勾魂的眸,台上的男人从她眸中看到金戈铁马,唱的太平歌词莫名染上几分苍凉。 也对,外头世道不好,连年征战,也只有京中仍醉生梦死地自欺欺人。 这曲子唱了一会,外头便有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缓缓压近。 “季姑娘好雅兴。”那人走到她身侧,看着她秀雅的侧脸落座。 她转头,给他看了全脸,刘海全梳的额头饱满,脸颊玉雪似的白润,五官只称得上一个秀字,不算极美,比不得皇帝后宫一个洒扫的丫头,但那双眼眸…… 浸着血,堆满骨,森然如关外荒凉苍茫的战场,瞬间便叫人心凉。 “国师大人不必诸多猜疑,季某答应过权将军,替他带回一物送还国师而已,不过国师轻易不肯见人,所以季某才出此下策邀国师前来此地。”季遥歌的嗓音比台上戏子还圆润几分,语气很淡。 那人却是一怔。 她口中的权将军,早已死去一年,在战场之上被万箭穿心,殉国而亡…… 第145章 第一个真相   秦婠张了张唇,空气有些浑浊沉闷,她喘不过来,想大口呼吸,可一呼一吸间,背上火辣辣的疼,她又只能小口呼吸,像岸上离水的鱼。   她知道自己中箭了,那箭飞来的瞬间,生死刹那,她没有时间考虑更多,救人像是直觉,是她天性中为善的那一部分,而替何寄挡箭,她不曾后悔。抛开那种种猜测与戒备,他还是她眼里的何寄哥哥,重生后的相扶相助,泰岩的患难与共,让感情变得矛盾,一路经生历死护她周全,不论前世种种,这一生他都有恩于她。   如果他是何寄,这一箭,她义无反顾。   如果他不是,那这一箭,只当了结两世恩怨。   世事纷扰,哪来那么多割骨剐肉都不能忘的恨,她连断头的冤情都可释怀,何况是段并不合适的感情,说到底……他们都是被人算计的可怜虫。   视线有模糊,耳边是嘈杂声音,她听不清楚,只看到沈浩初伸来的手,她觉得累,往前倒下,被他接进怀里。身侧人影晃动,越来越多的人拥过来,她眼里只有沈浩初,没有别人。   “好疼。”她皱着眉,缩在他怀里,看着他削瘦的下颌,有些难过。他们才刚重逢,一天时间都没到呢,要是再也看不到彼此,她和他都会伤心的吧,不知道如果死了,还有没有重生,能不能再见到他。   “沈浩初,我会不会死?”她问他,却见他红着眼眶,抱住她的那双手不再稳如磐石,打着颤。   他连声音都在颤抖:“不会,不会!不会死……”   “要是死了,我会很遗憾的,因为我还不知道你是谁,我要是想在黄泉路等你,人家问我在等谁,我该说谁?”她看着他通红的眼中滑落的泪,挤出一丝笑,“你怎么哭了?和你开玩笑呢……我不死,好不容易才回来,我不死……”   “等你好了,我什么都告诉你,小婠儿……”沈浩初方寸全失,手掌上温热粘腻的血带来极大恐惧,经历过死亡的人,本不该如此害怕死亡,但她的存在,让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活的好,让他开始恐惧死亡,亦或是生死所带来的诀别。   “让开!”   短暂的对话被一声怒喝打断,秦望拨开人群一步踏入,看到倒在沈浩初怀里面色灰白的秦婠,少年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可怕,连带着看沈浩初和何寄也没有好眼色。   秦婠略抬起眼,试图缓解悲恸气愤:“哥,你来了啊。”   “你闭嘴。”秦望白衣染血,双眉拧成川,又朝沈浩初道,“把她抱上马车,我带着军医。”   沈浩初抱着人站起,胸口一片殷红,分不出是他的血,还是她的。   何寄怔怔站着,仍未从巨大的震愕中回神,眼前只有她定定站在自己背后的情景,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他不知她哪来的力量能做出这样的举动,似乎从这辈子重逢开始,她就不断刷新他对她的认识,而这一次……他被恐惧与愧疚淹没。   如果,他没动那阴暗的心思,没有犹豫,他向沈浩初施了援手,她是不是就不会从马车上下来,不会为了救沈浩初而冲入战局,也不会为他挡这一箭?   他不得而知。   只是这一箭,刺中的还有岌岌可危的理智和感情。   ————   军医是个年过四旬的中年人,看着沈浩初抱着帮婠上了马车,他有些犹豫。   “秦公子,侯爷,夫人伤在背上,这……男女有别……”   秦望目光一沉,手中长剑翻转,剑身折射出一道月光,晃在军医眼上。   “救人!谁敢说三道四,小爷手里的剑可不长眼睛。”这话,不止是说给军医听,也说给沈浩初听,他要是敢用男女大防这等迂腐言论来阻止军医救人,秦望手里的剑可不会留情。   他正憋着团火气呢。   “医者救人当无男女之分,先生请只管医治,不必顾及其他。只要能救得内子性命,本侯定当铭记大恩。”沈浩初的声音适时从马车内传出,打消军医的顾忌。   军医应了声,一边背着药箱跳上马车,一边道:“烦劳秦公子命人烧来沸水备用。”   秦望乖戾的神情这才放缓,眼中担忧取而代之,正准备下令命人生火烧水,不妨有道人影急匆匆掠来,眼见要闯上马车,他忙伸手攥住那人手臂。   “你要干嘛?”看到来者是何寄,秦望目光一沉。   “她怎样了?放手,我要进去看她。”何寄反手挣脱,双眸已然猩红,满面急色。   “你在胡闹什么?”秦望再度扣住他肩头,“里面有我妹夫和军医就够了,你一个外人进去干什么?你若真想帮忙,真为着她好,还不如替她烧点水,别进去添乱。”   开什么玩笑,箭伤在背,疗伤要脱衣服,连他这当哥哥的都不便进去,何况是何寄这个外人。思及此,秦望不由多看了何寄几眼,他知道这人同他妹妹交情好,但眼下这情况,是不是也好得过分了些?   何寄挣开他的手,气息急促地盯着马车,五内俱焚,却不敢再闯。   ————   秦婠平趴在车内,背上衣裳已被剪子剪开,露出伤口。沈浩初举着灯给军医照明,军医仔细检查伤势,确认箭尖没有倒钩和涂毒后,才决定取箭。秦婠已神情恍惚,迷迷糊糊地有人往她嘴里放了块软布,她也没听清楚他们说什么,只凭本能咬紧。   不多时,秋璃捧着烧好的水进来,代替沈浩初举灯,沈浩初便将她的双手都牢牢攥到掌,她终于听到他的声音。   “忍着点,一下就好。”   声音才落,背上忽然撕心裂肺的痛,只闻得“嗤”地细响,一注血喷出。   “啊——”   尖锐的痛声划破这漫长夜晚。   何寄一滞,不可扼止地颤抖,地上的篝火似乎烧在心头,黑夜像没有尽头。   ————   等到伤口包扎好,秦婠整个人已像水里捞出来般,浑身的汗,失色的脸庞像张薄宣,目光没有焦距,散落在马车一角,人半趴在沈浩初怀里,这是已是她能找到的最不痛的姿势。   医治完秦婠,军医又要给沈浩初医治,沈浩初却摇了头,秦婠如今趴在他怀中,他不想惊动她。见他固执,军医便抹着汗先下了马车,脚才踏地,他就被何寄和秦望拦住。   都是来问秦婠伤情的,他少不得仔细再回答一遍。   箭虽然刺得深,幸而没伤在要害,血流了不少,如今已止住,只是到底伤口太深,恐怕伤情会起变化,军医手里没有药,只能回到东水城再作打算。   外面的战场已被收拾得差不多,秦望一声令下,命所有人即刻赶回东水,何寄渐渐冷静,压着心中无数念头,翻身上马,跟在马车一侧,半步不离。   种种思绪被夜风吹冷,最后只凝成秦婠模样,和血为墨,刻在心上。   ————   不过一个时辰,车马就抵至东水城。东水城城守早接通传,已带着人举着火把站到城门前迎接,沈浩初也不下马车,他眼下已顾不上外务,也不问秦望为何会突然出现,身后还带着一大队兵马,心里眼里只剩下秦婠。   马车进城后就驶向驿馆,驿馆已提早收拾过,沈浩初给她披上自己的外袍后才将人抱下马车,往屋子走去。何寄终于瞧见秦婠,却只是她埋在沈浩初胸前的一个侧脸,他魔怔般跟在两人身后进屋。   秋璃请他出去,他也不管不顾,只是看着被沈浩初放在床上的秦婠,屋中烛火已点了好几盏,可他仍嫌不够亮,照不清秦婠模样。   将秦婠安置妥当,沈浩初这才有些余力,让人拿着军医写的方子去开药,自己则坐在床畔让军医医治。胸口的伤果然迸裂,血已浸透纱布,臂上的伤口血液却已干涸,看得军医频频摇头。   稍倾,有人来传秦望的话。   “公子正和城守说明今夜之事,遣我来嘱咐侯爷一声,请侯爷小心照顾夫人,旁的事暂时交给他就可以。”   沈浩初点了点头,让传话的人下去,又回头看秦婠。   “何公子,夫人眼下要休息,你也先请回吧。”秋璃见屋里人散得差不多,只有何寄仍杵在中间,怎么劝都劝不走,有些急了。   何寄冷冷看她一眼,猩红的眸色像染着血气,把秋璃看得一吓。   “我不走,我想留下照顾她。”   “你!”秋璃更急了,“夫人这儿有侯爷与我,你在这里多有不便……”   “秋璃。”她的话未完,就叫沈浩初打断,“随他吧。”   “侯爷!”秋璃觉得不妥,可沈浩初的声音虽然疲惫,态度不容置喙,她跺跺脚,“算了,我去看看药抓来没有。”语毕,便飞身离了屋子。   一时间,屋中只剩他三人。   谁也不说话,目光只看着秦婠。   不知多久,秋璃送药进来,何寄一个箭步将药抢去,捧到床畔,秋璃又气急,沈浩初却挥了挥手,道:“秋璃,你去休息吧,我来照顾她。”   秋璃看着何寄小心翼翼地把汤药端上前去,也知他不会伤害秦婠,但到底于礼不合,可沈浩初却好像没感觉一样,她也猜不透主子的心,只得退下。   在何寄的帮忙下,一碗药都喂下,沈浩初将双眸紧闭的人放下,掖紧被子,才嘶哑道:“何寄,你到底想怎样?她视你如兄,你好好做她的兄长,不好吗?”   兄长?   何寄在心里嚼着这个称呼,越嚼越痛。   经历过这许多风波,尝过那些温柔和隐晦的甜蜜,他如何回得去?若能回头,他倒宁愿从未与她重逢,就像上辈子那样老死不相往来,也许更好。   “做不到。我不想……做她兄长。”何寄想起井边那一幕,那是他只能在梦中才能拥有的甜美。   “可你回不了头,她已经是我的妻子。”沈浩初叹了一声,从床上站起。   当初请何寄代为照看秦婠与沈家,不过是因其对沈家最为了解,他并没预料会发生这么多波折,也没想过何寄会泥足深陷,以至演变到今日,何寄对她的心思,已经连掩饰都不再有了。   “她不是你的妻子,是我娶的她。”何寄盯着床上的人,“把她还给我好吗?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只要她……”   沈浩初蹙了眉:“我记得我当初问过你,你的家人,你的妻子,你的所有,你是不是都要割舍。你还记得你回答了什么吗?”   何寄沉默,沈浩初便替他开口:“你说你不后悔。”   “那时候我和她之间有些误会……”何寄有些窒息。   “什么样的误会可以让你们五年时间都没解开?”沈浩初语气一重,音量不由自主放大,语毕他不放心地看了眼床上的人,生怕惊醒她,见人仍好好躺着,他才放下心,又压着声道,“倘若你对她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心,你都会在那五年里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你根本就没在乎过她,甚至丢弃得心安理得,把她甩给一个在当时毫无了解的外人,我!你想没想过,如果我是一个恶贯满赢的人,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你没替她想过对吗?你既然放弃得如此彻底,又何必在今日说要她?她不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则去的宠物。”   何寄已是双眸通红,沈浩初的指责,他无可辩驳。   “我错,是我错,让我弥补她,这辈子我会好好待她。”   “我不会把她交给你,从你说你放弃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是我这辈子的责任。”   以及归宿。   “你凭什么?你不过也是躲在我的皮囊之下骗走她的心,她眼里看到的你,都是我!”何寄怒极,却不得不压抑着怒火,克制自己的声音。   “我可以让她选,把这件事告诉她,如果她愿意选你,那我放她走,我成全你们。你敢吗?”相较何寄的愤怒,沈浩初异常冷静。   那冷静里透着胜券在握的自信。   何寄的怒气忽然被戳破,散得精光——他不敢。   “她对真正的何寄感情很深,我不愿她伤心,所以容许你的存在,但也仅止于此,若你有别的想法,趁早打消。我言尽于此,你看也看了,现在可以走了。”沈浩初坐回床畔,看着面色苍白的秦婠,目光渐柔。   何寄攥紧拳,到底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房间。   沈浩初长叹一声,倚在了床头。   藏在被子里的手倏尔轻轻一蜷,秦婠没有睡着。   身体虽乏,但伤口太痛,她睡不着。浑浑噩噩间,这番对话,滴水不漏地落进她耳中。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我开始了。 第146章 第二个真相   秦婠吃过两次药后才勉强睡着,梦里也是疼的,后背的伤口火灼般,转眼这灼烧就席卷全身,她觉得浑身冒火,骨头也跟着发涩。中间睁了几次眼,看到的都是沈浩初,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一遍遍换敷头的湿帕,一口口喂药喂粥,身边的人走马灯似的换,只有沈浩初没有换过。   每一眼看到沈浩初,她就觉得安心,什么都不需要想,把自己交托给他。   如此折腾了几日,那股灼烧感渐渐退去,神志也有了清明迹象,她睁开眼。屋里天光初明,秋璃正站在墙角一盏一盏地灭烧了整夜的烛,床前有两人背着她站着,正压低声音说话。   “妹夫,军医也说了,她热度已退,危险已过,料来应无大碍,你撑了这些日子,也该歇歇,免得我这妹子醒来看到你这副模样,倒又要心疼。”   秦望正在劝沈浩初休息。   “不碍事,我有分寸的,多谢大哥关心。”沈浩初道。   秦婠伸手将床幔挑高一些,看清沈浩初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他瘦了许多,身板在窗光里显得单薄。她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听到动静的沈浩初忙转过身,一步迈到床边扶她。   “醒了?躺着别起来。”他声音喑哑低沉,透着欣喜。   秦婠扶着他的手臂坐起来,摇摇头,开口也是一嗓沙哑:“我躺了多久?”   “到今日已是第五天。”回答她的人是秦望。   秦望已经拖过张凳子坐下,依旧没好气地看着秦婠,眼神却是温柔的。秦婠知道他在生气自己离京之举,有些讨好地朝他笑了笑,心里想着,有个哥哥,真是大不一样了。   “还好意思笑?你知道自己的鲁莽让父亲与母亲有多担心吗?”秦望想着自己从东玄山回来后就收到她的信,父母急得团团转,沈家也是一团乱,妹妹下落不明,如今再看她重伤的模样,那气便不打一处来,又是怒又是心疼。   “父亲和母亲怎么了?”秦婠正摸沈浩初下巴上的胡茬,指腹被扎得刺疼,听到这话忙问道。   “还好,就是一把年纪还要替你操心而已。”秦望其实想骂人,却见她莹白的脸上尚无血色,又不忍斥责,只拿眼剜她。   “是我不好,没能将家里照顾妥当,待回京后再带小婠儿回去看望岳父岳母,大哥要怪便只怪我吧,莫再责怪她了。”沈浩初摸摸她的小脑袋,道。   秦婠认回兄长并秦望考得状元之事他已知晓,称秦望一声“大哥”,可他到底长出秦望许多,不管是沈浩初还是卓北安,都比秦望大,故二人言谈之间,倒又像他是秦望兄长。   上辈子,秦望见到他还要恭敬称一声“大人”,秦婠也要叫他“叔叔”,这辈子……   他和秦家人的关系,全都变了。   “哥哥,你怎么来东水了?”秦婠吐吐舌。   那厢秋璃已经端来茶水,沈浩初端着喂她,她漱了两口才换新茶饮起。   “皇上与我提前从东玄山回来了,一回京我就接到你的信,又听到父母所述,便去找了卓大人。那时卓大人刚收到消息,妹夫极有可能尚在泰岩一带,只是被江南王的人马追杀,故他带着我立时进宫求见皇上,皇上闻讯之后交给我们一队人马,命我等即刻出发泰岩接你们回京。卓大人本要同行的,不过……”   “不过什么?北安叔叔的身体可又不好?”听到此语,秦婠急得朝床外倾身。   “不是,你别急。”秦望点头,“卓大人正在查沈家之案,抽身不得。”   这话他没说实,卓北安查案是真,但身体不好也是真,怕秦婠担心,他话只说了一半。   沈浩初沉默地听着二人对话,未置一辞。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旧身体有多差,想要离京只是个梦。   “侯爷,粥来了,药也煎好。”秋璃捧着粥与药过来,轻轻放在一旁的桌上。   沈浩初就要喂她喝粥,秦望见秦婠才刚醒转,身体仍虚,一时说太多话也不好,便转而叮嘱她好生养伤,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去。   屋里只剩夫妻二人与秋璃,秋璃识趣得不作声,只站在一旁打个下手,由着沈浩初照顾秦婠喝粥喝药。   温凉的清粥一小口一小口地送入秦婠唇中,秦婠边吃边看沈浩初。   他本是对仪容整洁极看重的男人,现如今却憔悴不堪,眼窝深陷,眼下黑青一片,下巴上全是新长的胡茬,头发半绾,毫无往日俊逸。   “行了行了,我这有秋璃就够了,你快去梳洗休息吧。”喝完粥,她便不肯再要他喂自己喝药,伸手推人。   “怎么?才醒就嫌弃我?”沈浩初怕她牵动伤口,便握住她的双手。   “夫人哪是嫌弃,分明就是心疼了。”秋璃适时地抢了一句话,换来秦婠一记白眼。   “好了,别闹腾,伤还没好呢。”沈浩初失笑,把药端了过来,“你把药喝了我就去梳洗,过会我也该和你哥哥去见见东水城城守。”   “喂,我是让你去休息!”秦婠拉住人。   “回来就休息。”沈浩初说着靠近她,“你的床,得分我一半。”   “……”秦婠忘了两人是夫妻的事。   ————   沈浩初离开后,秦婠便挣扎着下床。在床上躺了几天,加之夏日严热,她觉得自己要馊了。伤没好,要沐浴是不可能的,她便让秋璃打来热水,绞了帕子擦身,再换上干净衣裳后躺着叫秋璃帮自己简单沐了发。   头发绞干后,她便蜷在院里的大藤椅上,吹树荫下的凉风。   秋璃收拾好她换下的衣物,拿着件东西出来,疑惑地问道:“夫人,这簪子是你的?我怎么没瞧见过?”   秦婠正昏昏欲睡,闻言只将眼皮扯开道缝,瞧见秋璃手中那簪子时不由睁大了眼。   “这哪来的?”她从秋璃手里接过簪子,问道。   玉兔抱桃的簪子,她记得清楚,是她替何寄付了银两买下的。   “一直簪在夫人髻上呀。”秋璃回她。   秦婠眼眸垂落,看着簪子上弹动的玉兔默不作声。她记得自己曾经问过何寄,问他这枚簪子可是送予心上人的,何寄给了肯定的答案,后来再问他这簪子可曾送出,他却说……   “她嫁人了。”   她握着簪子,心情陡然沉落。   那日她在广泽的废墟上寻找沈浩初时,他似乎也在她耳边说了些话。   “你别这样,就算没有他,你也还有我,还有我……”   “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一辈子,你别这样!别挖了好么,我求你……”   握着簪子的手突然一紧,秦婠想起那夜沈浩初与何寄间的对话,沉甸甸的心情越发复杂。   “这几天,何寄有没来过?”她问道。   “自从那夜侯爷与何公子单独说过话后,何公子就再没踏进过咱们院子。”秋璃一边回忆,一边有些不忍,“不过他一直在咱们院门外徘徊,每次我出院子都能看到他,他总追着我问夫人的伤势……夫人是没瞧见,他那模样……”   想说和沈浩初也没差别了,怪可怜的,可见秦婠冷着脸的模样,秋璃果断地将后半句话给收了。   秦婠把玉兔抱桃簪递给秋璃:“找个木匣子装了,得空拿给何寄吧。”   “啊?”秋璃愣在一旁。   秦婠已闭上眼,不愿多想。   ————   秦婠的伤势渐愈,沈浩初便也开始着手公务,将秦婠与何寄从清平庙里找到的木匣子打开,与秦望商议对策,又与东水城城守商量回京之事,越发忙碌,饶是如此,他每日也要抽时间陪秦婠。   又过三天,回京之期已近在眼前,沈浩初却觉得秦婠有些古怪。   她变得沉默,不大理他,每每他说上几句才换她一声敷衍的回应,初时他只当她刚醒精神不嘉,故而也没上心,可这两日观其神色,他却发现她对其他倒都笑语吟吟,独见到他便冷了脸。   “夫人已经睡下。”   这日他早早回来,本想与她谈谈,不料才进屋就听秋璃咬着唇一脸为难的模样。   “这么早?是真睡了,还是装睡?”他问秋璃。   “侯爷,您就别为难奴婢了。”秋璃只好小声道。   “她这两日怎么了?”沈浩初便压低声音问秋璃。   秋璃摇摇头:“我也不知,侯爷还是问问夫人吧。”   沈浩初无奈笑了笑,让秋璃出去,他一边褪外袍一边进了房间。床上的人面朝里边躺着,丝被裹得严实。这几天睡觉她都这样,严防死守和他划清界限般。   沈浩初洗了手,净了面,方到床榻上看她。人包得像茧子,也不嫌热。他探手摸去,从她额上摸出一手的汗。   “这么烫?又发热了?秋璃——去大舅哥那里把军医再请来——”   “诶!”秋璃隔着房应道。   “我没发热。”床上的人猛地把丝被掀下,露出已有了血色的脸。   沈浩初倾身靠近她:“那你是在装睡?为什么?”   秦婠紧抿着唇,怨气十足地看着他,看得他满头雾水。   “我得罪你了?”他好声哄问着,“你说予我听听,我让你出气。”   说话间,他撩开丝被,钻了进去。丝被虽薄,但她裹得严实,此时也热得慌,他再钻进来更叫那热度噌噌上升。肌肤隔着各自的衣料碰在一块,像会烫人般,秦婠飞快踢开被子,红着脸道:“你快起开。”   “不走,除非你告诉我生气的原因。”他手一横,揽住她的腰。   秦婠闷闷地将头转开:“没有!”   “没有?”沈浩初侧身向她,目光灼灼地逼向她眼眸,“你三天没朝我笑过了。我们好不容易才重逢,你又受此重伤,走到今日委实不易,难道你想和我置气置一辈子?”   “……”秦婠搓着被角,瞧着这人已然清瘦的面颊,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何寄的身份,却一直瞒着我?”   些话一出,沈浩初松快的神情便渐渐凝起。   “你知道了……”   “早就有些怀疑,只是一直未能确认,那日你和何寄在我床边对话,我都听到了。”她慢慢坐起来,露出丝苦笑。   上辈最怨的人,这辈子最想避开的人,却成了她的生死挚交,多讽刺。   “你我刚成亲的时候,有人曾夜探沈家,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查到何寄了。”沈浩初跟着她坐起,见她还在冒汗,便起身给她绞了块湿帕。   “那么早就知道了,你却一直瞒着我?”秦婠没接帕,只盯着他的眼。   “对不起。初时我也不清楚状况,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说出来怕无人相信,也担心你会介怀,索性就没挑明了。后来,你与何寄感情极深,只怕说了徒增你伤感,便一直犹豫至今,原想等你伤愈后再好好说给你知,不想你却先知道了。”沈浩初温声解释着,展开帕子轻轻拭她额际细汗。   “所以……我的何寄哥哥,是真的不在了……”秦婠眼眶一红,怔怔道。   那个在大西北戈壁间陪她玩耍,把她从狼群里救出来的哥哥,真的不在了,即便是她重生回来,也没能改变这个事实。而她最信任的那具皮囊下,装的却是另一个人的魂。借着何寄之名,他肆无忌惮地靠近她。   沈浩初眸色一黯,不知要如何劝慰。   “你明知我怨他避他,还由着他靠近我?甚至将侯府的事交给他?”秦婠抹抹眼,挥开他的手,起身走到屋中。   “那是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只有他最了解沈家的事。”他跟着走来,“我承认此举有诸多不妥,但当时沈家的情况已危及你的性命,我又要离京,实难放心,所以才找遍能找的一切人,而何寄是这些人之中,最能帮到你的。”   秦婠手撑在桌案上,眸目垂落。是啊,何寄的确帮了她许多,多到她根本无法再怨他恨他,就算这一箭还清了这些恩怨,但发生过的事却无从更改,她曾真心视其如亲如兄。   “小婠儿……对不起……”沈浩初大掌抚上她肩头,将人轻轻拥入怀中。   “他……他说想回来……那你会消失吗?我不想再与他一起,不想像上辈子那样。”她红着眼,汪着泪,可怜兮兮。   自从确认何寄是谁以后,她就深深恐惧。他也重生了,藏在何寄的身体里,那会不会有一天他又回来,她睁眼看的男人不再是眼前的沈浩初,而是上辈子避之不及的人?   刹那间,沈浩初明白了她这几日都在煎熬苦闷什么。   她毫无安全感。   “不会的!我和他说清楚了,不会让他回来的。”沈浩初抱紧人,唇落在她眼旁,吻却一星苦涩。   “可你说你要成全我们!”她还记得他最后的话。   “傻丫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还想和他一起,我才……”   “没有如果!沈浩初,你听着,就算我疯了傻了想和他在一起,你也不许成全,不许!”秦婠攥紧他的衣袖,有些激动。   “好好好,不成全。哪怕你不要我了,我也牢牢守着你,好吗?”沈浩初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心中已是柔情满怀。   秦婠这才抽噎着冷静下来,沈浩初见她平静,忙给她倒了杯水。   “你的伤没好,别这么激动,坐下说话。”他把人拉到椅上坐了,将水递给她。   秦婠抿了口水,又抬头,眸色不善:“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吧?”   沈浩初一滞,在她逼人的目光下露出丝无奈的笑:“小婠儿,你这么聪明,其实应该猜到了。”   她蹙蹙眉,第一个直觉是:“你……不会是何寄……吧?”   真正的沈浩初去了何寄身体里,那沈浩初身体里的……   虽然他真的与她记忆里的何寄毫无相似之处,但这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不过……也不知为何,想到他是何寄,她竟然有些……无法接受。   沈浩初哭笑不得,刚夸她聪明呢。   “不是。再猜。”见她有些炸毛迹象,他又给了提示,“你不一直觉得,我很像一个人么?”   秦婠愣了愣,想起一个人来。   她“呵呵”笑了两声,道:“你别逗我,那个人还活得好好的。”   “秦婠,我就是卓北安。五年后的卓北安,死在监斩你的那一日,与你同亡。”   秦婠手一松,捧着的茶碗落地。   裂瓷入心。 作者有话要说:  掉马现场直播。 第147章 接受   秦婠的心,用震撼二字尚不足形容。   连满地裂瓷也未能让她回神,她只呆愣愣看着沈浩初,脑中回荡的全是他刚刚的话——   我是卓北安。   这不啻于她重生以来遇过的最为匪夷所思的事,而这种种震撼中,最让她无所适从的,不是重生本身,也不是另一个卓北安还活着,而是她和卓北安在一起这件事。   她从没将自己与卓北安想到一块,她心目中的北安叔叔,光风霁月,和她隔着十万里的距离,纵然宿疾缠身,也无损他的风采,毫无疑问,卓北安是她最敬重的男人,她也曾有过些少女的孺慕,但那不过是天真岁月里的一点颜色,她崇敬仰望这个优秀的人,却从没想过要和他有所交集。   即便重生,即便她认错了卓北安三次,她也没对这一世的卓北安生出什么绮思,她觉得那是对他的亵渎,他就是云上端坐的仙人,哪怕一世困于兆京,也有睥睨众生的风采,而她则是芸芸众生中的渺小蜉蝣,知道他平平安安,便已足够。   可有一天,有人告诉她。   她心里的仙人,变成了她的男人……   她她她……   屋中沉默,沈浩初在等她的反应,等了许久,只等来她结结巴巴的声音。   “北……北北……北安叔叔……”一副要晕过去的模样。   沈浩初捏捏眉心,他就知道,她会这样。   仅管两人年纪相差并不算多,若按岁数,她叫自己一声“哥哥”也不为过,但是因为秦少白的关系,他当了她那么久的“北安叔叔”,在她心中的地位,恐怕已经要和秦少白划等号了。   这便是长久以来他担忧的事,真相会把她推离,她会……嫌弃他。   他没什么把握。   “把叔叔这个称呼,给我去掉!”他微愠,开始纠正她的叫法。   秦婠还在纠结别的事:“你……你在这里?那那个北安叔叔……”收到他的眼神,她一个激凌改口,“那个卓大人……是……”   “也是我。”沈浩初把木头人似的她牵离那片碎瓷,“我是和你一起重生的,但我回来后并没能回到自己躯体里,而是成了沈浩初,眼下那个叫卓北安的人,也还是我,是五年前的我,这么说,你能理解?”   绕口令一样的解释,秦婠竟然勉强听懂了,她化繁为简:“所以……”她伸出两根手指头,“我遇到两个……北安……”他的眼神又瞪过来,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叫出,“叔叔……”   两个卓北安……她又一阵晕。   沈浩初深感挫败:“是,两个卓北安。不过你记着,和你在一起的,是五年后的卓北安。他为你翻案不成,还要眼睁睁送你踏上绝路,看你饮下断头酒,死在刽子手的刀下,他这里很疼……”   秦婠的手被他握着,紧紧按在他心口。   “那天原本艳阳高照,后来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你的血很快被雨水冲得到处都是,他很难过,他知道你是被人冤枉,答应过要替你洗清冤屈,却没能做到。”虽是回忆,却也叫他胸口作疼,仿如心疾再发。   提及旧事,秦婠神思忽远,见着他痛苦的神情,不由抬手抚上他的脸:“别说了,我没怨过你,我知道你尽力了,反而,我要谢谢你。除了你,当年没有一个人愿意帮我,皆视我如蛇蝎,你可知……你走进牢房来看我的那刹那,我有多高兴。”   “秦婠……”他握住她的手,低头吻上她的掌心。   “可你为何会……”会死?   “其实那一年,我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病入膏荒。家人劝我辞官在家静养,是我不愿意。我的心疾治不好,从小到大已经静养怕了,横竖都是一死,若是躺着反而了无生趣,所以没同意,仍旧撑着在大理寺任职,你的案子就在那个时间交到我手里的,是我生前最后一桩案子,我却偏偏没能查出凶手,还你清白,甚至还要做你的监斩官,看你赴死,我心痛难忍,心疾发作,和你一起死在西六坊口的刑场上。”   他不再隐瞒,将当年之事向她细细道来。   “谁知眼睛再睁开,我竟成了沈浩初,还是在你们成婚当晚……甚至还见到五年前的自己。”想起他们这辈子重逢的第一面,他不禁想笑,多尴尬的情况,“秦婠,虽说两个人都是卓北安,但是你一定要记着,与你一起的,是五年后的卓北安。”   他们共同经历过那段黑暗晦涩的时光,在刑场上共死,于重生后同活,拥有着外人望尘莫及的感情,不论是沈浩初,还是这辈子的卓北安,通通都不能相提并论。   而这恰是他区别于真正卓北安最重要的一点。   他虽是多余的灵魂,却也独一无二。   自重生那天起,他就不再是谁的附属,他只是他。   唯一的,卓北安。   “五年后的卓北安……”秦婠喃喃着,“五年后的秦婠……”   天生一对。   “秦婠,我心悦你,你呢?你会……嫌弃我吗?”沈浩初捧起她的脸,认真问她。   秦婠心里炸起一朵朵小烟花,因为他直白的话。   “嫌弃?”她不明白他怎会有这想法,他是她曾经深深仰望的存在,何来嫌弃之说?   “你一直把卓北安当成,叔叔。”他解释道,目光小心翼翼,像试探,也想期待,在爱情里面,他不再沉稳冷静,像个毛头小子。   秦婠垂下头,憋了半天,才道:“那你现在是我丈夫了,傻子。”   一个“傻”字,真让他傻笑起来。   她的脸红透。   ————   饭点的时候,秦望过来看秦婠,顺便蹭饭。   对沈浩初这个妹夫,秦望原来是很不满意的,尤其是秦婠又为了他而涉险离京,秦望就更不喜欢沈浩初了,幸而秦婠受伤这几日,他的表现良好,才压下秦望这刚升级为大舅子的不满。而这段时间的相处,秦望又对沈浩初刮目相看,原本满京城的青年才俊之中,他只对卓北安一人有惺惺相惜之意,如今这沈浩初的见解学问,竟丝毫不逊卓北安,倒是和京中风评相差十万八千里,他不由好奇。   “妹夫,后天就回京了,今晚陪我喝两杯。”秦望坐在夫妻两正要开饭的桌旁,把带来的一坛酒和一包卤猪头肉放在桌上,“加菜。”   沈浩初见这分明比自己小了许多的少年在他面前装出老成,不由哑然失笑,那厢秦婠已经热情地唤着“哥哥”,一边起身要给他拿碗筷酒盅。   这趟出来她只带了秋璃一人,有时秋璃顾不过来,她便亲力亲为。   “你坐着,我来。”沈浩初拉住她,亲自起身招呼秦望。   秦望挑了眉看秦婠酡红的脸,觉得这两人有些不对劲。一时间新碗筷上来,沈浩初给他斟酒,他饮了两口酒,想和沈浩初聊些话,却见沈浩初的注意力都在秦婠身上。   秦婠伤没好,饮食仍旧清淡,一碗粳米饭,炒得绿油油的青菜,蒸的肉泥,白斩鸡,一大锅鱼汤。这个妹妹的口味秦望是了解的,她口味偏重,这些清汤寡水的东西她必是不爱的。果然,秦婠拿着筷有一口没一口地拨着饭,胃口并不好,眼睛直往盘里那浓油赤酱的卤猪头肉上瞥,可怜兮兮的馋样看得秦望甚是心疼,可还没替她开口求情,他就听到沈浩初的声音。   “怎不吃菜?”   “哦。”秦婠忙夹了一筷菜塞进嘴里。   “饭装多了?”   “没。”秦婠低头大口扒饭。   “吃块鸡肉。”他夹起切成块的鸡腿肉,送到她碗里。   “嗯。”秦婠又转而向鸡腿肉奋战。   “慢些吃。”他又嫌她吃得太快。   秦婠的动作立刻慢下来。   秦望看得连酒都顾不上喝——虽然相认没多久,但秦婠的脾性他也多少了解,几时这么乖巧了?让吃饭就吃饭,让吃菜就吃菜,让喝汤就喝汤。这样不合口味的饭菜,若搁从前,她早就撒起娇发起小脾气了,哪能这能乖?   活像旁边镇了尊大佛,压住这只孙猴子一样。   秦望不信邪,逗她:“小婠儿,要不要来口酒?”说话间他嚼了块猪头肉,又饮下整杯酒,嘴里还要发出痛快的声音,如愿以偿看到秦婠馋虫大作的目光,直勾勾盯着酒肉。   “咳!”沈浩初清了清嗓。   秦婠立刻收回目光:“不了,我喝汤。”   秦望顿时诧异地盯着她——受了个箭伤,连性子都变了?   一时间秦婠老老实实吃完饭,被秋璃扶下去休息,桌旁只剩沈浩初和秦望二人,秦望由衷佩服:“妹夫,你用了什么办法才把她管教得服服帖帖?”   沈浩初哑然失笑。   哪有什么办法,不过就是“卓北安”三个字。   从前她就敬畏卓北安,有限的几次接触中,她在他眼皮下面都是规规矩矩的,现如今这名字余威犹存,她还没缓过劲来呢。   早知道这名字管用,降得住她就好了,他也不用总是苦恼她那不安分的性子。   ————   翌日,驿馆里的小厮跑进跑出,开始收拾行囊,预备第二天一早离开东水城回京。   秦婠还是伤员,沈浩初连看着下人收拾行囊的活也不让她做,只交给秋璃去安排,秦婠百无聊赖,拿着本书坐在院里的树荫下看着。   院门敞开,清风徐来,她看得昏昏欲睡。   院外,秋璃将一方木匣递给何寄。   “夫人说一定要交给何公子的。”   见何寄不解地收下匣子,秋璃忙告退离去,也不等他打开。“啪嗒”,何寄缓缓拧开镂空雕花的木匣铜扣,打开匣子,金绒内衬之上放着小巧别致的簪子。   他双眸倏尔一睁,将那根玉兔抱桃簪子拾起,紧紧攥在掌心。   步伐轻挪,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小院外,从半掩的门间望去,看到树荫下的秦婠。   她正弯下腰去拾地上的书,牵到背上伤口,正疼得龇牙咧嘴,满面皱容。他将簪子往衣袖里一放,扔了木匣,推门而入。   秦婠见到他进来,不禁一愣,他已眼明手快地上前替她捡起了书。   自从那日过后,他们没再见过面,他连一个谢字,都还没向她说过。   如果安分退到“何寄哥哥”这个身份,他们还能有些许联系,那他……认了。   “谢谢。”秦婠接下书,垂眸回避了他的目光。   怎么能一样呢?他不是何寄啊。   ————   书房内,沈浩初正将崔乙叫到身边问话。   离京数月,京城和家中发生的事他一无所知,才与秦婠相逢她便重伤,很多事她都来不及说,而他也不想拿这些事烦她,如今回京在即,沈浩初少不得把崔乙叫来问个清楚。   崔乙所知之事,自然不比秦婠详细,但发生了哪些大事,他却是知道的。   “夫人在应天府关了两天才被卓大人提到大理寺去,听说夫人在应天府的大牢里受了一夜站笼之刑,差一点就要遭拶指之刑,卓大人救下她时,她连路都走不了。应天府尹陆大人执意夫人有罪,卓大人与其在皇上面前争了一夜,才还了夫人清白。”   崔乙将秦婠受冤屈之事说了一遍,沈浩初又问起秦婠可曾受刑,他便补充道。   话听到这里,沈浩初本就冷凝的脸愈发黑沉,无法克制地将衣袖一扫,桌案角落里堆的一撂文书“哗啦”落地。   “陆觉,乔宜松……”他的拳头重压在桌上。   这账,回京后好好算。 作者有话要说:  啊,冲向完结。 第148章 缠绵   “说什么谢字,你这伤因为我而起,我还没向你道声谢呢。”   何寄蹲在秦婠藤椅旁,专注地望着她。她头发懒懒半绾,将脸遮得小而苍白,病容犹重。   “你别放在心上,此前你帮过我许多次,我也没向你言谢,就当是……还你恩情吧。”秦婠淡道,目光落在书上,指腹刮着书页边缘,有些焦灼。   “只是……还恩?”他语气一黯,手在袖中攥紧那根玉兔抱桃簪。   这是在划清界限,楚河汉界,互不相扰。   她没回答,他便自言自语:“还是要谢的,你伤了这么多天,我也没来看过你,抱歉。你的伤口可还疼?”   “不疼了。”秦婠按住书,朝门外张望。   何寄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她打断。“秋璃——”她高声唤人。秋璃从院外匆忙进来,看到何寄在一怔,胡乱打了个招呼,便听秦婠道:“扶我回屋吧,我有些累了。”   “是。”秋璃收拾了书,扶起秦婠,目光自何寄身上好奇地扫过。   “失陪。”秦婠朝何寄略一颌首,转身离去。   何寄只将那簪子悄悄地捏紧,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屋门前。他只是想见见她罢了,没有别的打算,她却冷漠得一反常态。   那疏离的眉眼,刺得人发冷。   ————   秦婠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面对何寄。   即便他有何寄的皮囊,她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他不是何寄,只是一个借着何寄皮囊靠近她的人,她也不想弄清他上辈子吝于付出的感情,缘何在这一世汹涌而来。   她给不了他任何回应,待回了京,便从此不再相见吧。   正怔怔坐在窗前想着,外头的珠帘挑动,有人朗声进来:“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却是沈浩初回来了。   见到他,秦婠那些苦恼都飞到九霄云外,她忙站起来,碎步走到他身前,破天荒福了福身,柔声道:“侯爷回来了。”   “……”沈浩初步伐凝滞。   “侯爷快坐,秋璃,给侯爷沏茶。”秦婠走到他身后,踮起脚,“我替侯爷更衣。”   温柔,规矩,像变了一个人。   卓北安在她心里的威力,实在不容小觑。这都过了一天,她还没缓过来,沈浩初有些哭笑不得。身后的人想帮他褪外袍,不料他个子太高,她手抬得太过,又扯到伤口,发出“嘶”地痛呼。沈浩初便三两下除去外袍扔到椅上,转身抱了她的腰坐到榻上。   “侯爷,这不合礼数。”秦婠被迫侧身坐到他腿上,月白绉纱裙披落他膝头,像一捧倾泻的月光。   “礼数?你什么时候管过礼数了?”他拂开她鬓边长发,瞧她风情照人的脸庞。   才数月不见,这丫头就生出了一身媚骨,虽说清减了许多,但那丝风情却似随风而长般,潋滟动人。   “以前不懂事,现在懂事了。”秦婠垂下头,只要想想现在抱着自己的男人是卓北安,她的心就比从前跳得更厉害。   在卓北安面前,她是不敢造次的。   沈浩初没忍住笑出声来:“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你不喜欢吗?”秦婠一直觉得,神仙一样的卓北安,身边的女人必定是美丽温柔、高贵大方的,而不是像她这样毛毛燥燥的小丫头,没有定性。   “只要是你,我都喜欢。”沈浩初捻起一缕她的秀发,眸中笑出一抹春色,“不过你似乎觉得我喜欢这类型的女人?”   她抿抿唇,眼波一横,道:“你那么严肃正经,肯定比较喜欢温良贤淑的女人,可以替你红袖添香,温柔小意……”   “严肃正经?”沈浩初唇上的笑越发大了。   “不许笑!”秦婠有点恼了,狐狸尾巴藏不住。   “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沈浩初给笑出声来,她大羞,要捂他的嘴,却被他抓住了手,“小婠儿,你怕是对我有点误解。不管你眼里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归根结底,我都是个男人。”   “我也没把你当成女人啊。”秦婠懵道,严肃正经的男人,有什么差别?   “男人就是……”沈浩初觉得跟她似乎解释不通,“我对外人可能严肃正经,可是我对你,大概做不到严肃正经。”   “啊……”她细细呻/吟出口,因为他已将唇贴往她的唇。   “不严肃,不正经的我,就是现在。想要领教吗?”他的气息变得有些重,啄一口她的唇,吐出两个字,断断续续地把这句话说完,秦婠已经被他吻得双眸迷乱,神魂颠倒。   “不……不行……大白天的,不合礼数……”她好不容易才逃出他的吻,急急忙忙按住他已探进她小衣的手,脸红得像要滴血。   “小婠儿,你做自己就可以了,不用为我改变,我喜欢的就是真正的你。”他的唇从她唇瓣游移至她的耳垂,含住她的耳垂沙哑道,说话声里混着吮尝耳垂的啧啧水音,听起来充满挑/逗,与他平日清雅大厢径庭。   秦婠已经酥软成水,出口的话几不成调,绵软成夏日一点铃音。   “别……”她不安地扭动。   逗她的男人低声笑了:“别乱动,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口罢了。明天就要出发,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情况。”   他再怎么心急,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要了她。   秦婠一怔,就叫那手趁虚而入。她穿的本就是单薄的家常衣裳,斜襟旁的系带轻而易举就被抽开,襟口滑落至手臂,她惊呼着抱住胸口,可那浅樱色的小兜儿已尽入他眸中。   樱色的兜儿,绣着两枝白梅,枝头停着只彩雀,羽毛最为鲜亮,衬得她肌肤越发滑腻雪白,前头那两捧甸实的桃果被她双臂一遮,欲盖弥章,十足诱人。   沈浩初深呼吸,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定力,开始后悔自己的逗引。   “转过去。”他松开手,让她坐到床上。   秦婠见他果然是要查看伤口,方慢慢松懈,背着他坐好,扭捏着把手垂下,任那上袄滑落。他的呼吸更沉了些,目光落在她颈上与背上纤细的系带,只要他勾指,无需怎么用力,那系带就会被扯断……脑中自是心猿意马地浮想连篇,他却还克制着,只去解她缠在伤口上的绷带。   手绕到前侧时,不经意间沾过一星绵软肌肤,两个人都同时倒抽口气。   “侯爷……”她略带哭腔地开口,讨饶的味道。   沈浩初急喘着按下情绪,以最快的速度解开最后一段绷带。   她的伤口曝露在他眼前。   “是不是……很丑?”她有些在意。   “不丑,已经结痂了,很快就会有新肉长出,等回去了我去宫里讨些祛痕的药膏敷上,过段时间就没痕迹了。”他强迫自己专注于她的伤口上,“还疼吗?”   “不怎么疼,就是……”她不好意思地扭扭肩,“有点痒,我挠不到,难受。”   “不能挠,好不容易才结痂,要是挠破就麻烦了。”沈浩初按住她不安分的肩头,凑近些看那伤口。   “痒。”他温热的气息喷过肌肤,秦婠觉得原就难耐的痒更加剧烈了,忍不住将手过肩,费力去够伤口。   “别动。”他忙抓住她的手,“我来帮你。”   还没等秦婠想明白他要怎么帮,她就已趴在大迎枕上,男人的指腹沿着伤口边缘划着圈,摩挲着伤口四周的肌肤,人也跟着她缓缓倾倒,斜倚在她身侧。   秦婠半眯了眼。   痒还是痒的,舒服也是真舒服,她发出一声喟叹,身体渐渐松软。   “茶……”   珠帘外头,秋璃已捧着沏好的茶过来,她甚至还贴心地准备了一碟点心,不过隔着帘隐隐约约看到床上的两个人,她急忙把半声尾音咽下,机智地转身离去。   自打跟了这两个主子,她就已经明白,有时候他们要茶不是真的要茶,要水也不是真的要水。   嗯,做人要识趣。   屋里,沈浩初的目光流连在秦婠光/裸的背上,往下,便是那条月白的绉纱裙,纱料薄软,铺在床上后便勾勒出朦胧的腿……思绪更加纷乱了。   秦婠却舒坦非常,懒洋洋地开了口:“你去清州一趟,到底发现了什么,能让江南王的人不惜千里追杀,甚至连我都不放过?江南王的事,与咱们府有关?”   沈浩初的思绪倏尔一滞。   “有关。瑞来春堂的乔宜松,你还有印象吧?”   “当然记得。”秦婠把脸转向他,长发散了满枕。   “乔宜松是江南王派往京城的人,借行商之名大肆贿赂朝廷官员,再以此要胁他们听其摆布,清州水坝的贪腐案,远不是上辈子所知晓得那般简单,而乔宜松此人……”   他顿了顿,又道。   “他原是京城庆喜庄的人。”   秦婠猛地仰头。   那不就是镇远侯府的佃户?她记得,三房的林氏,也出自庆喜庄。 作者有话要说:  本想直接刷剧情,扫了眼评论区,嗯,还是先发点糖吧……捂脸。 第149章 长谈   秦婠胸前小兜已微松,她这一仰头,甸实的果子沉沉兜坠在浅樱色的绸料内,晃得沈浩初喉头一紧,连带着原本要说的正经事,都被这风光撩得接不上茬。   “此前我只说他是京城人士,可不曾听说他是庆喜庄的人呀?况且庆喜庄的佃户们我都派人摸过底细,从没听人提过庄上有乔姓人家。”秦婠犹不自知,思忖着道了两句,发现沈浩初的目光凝在某处,连手上动作都停了,她疑惑地唤了声,“侯爷?”眼珠子顺着他的目光一低,顿时明白他怔愣的原因。   “不许看了。”羞恼地又趴下去,她只差没将脸埋到迎枕里。   “小婠儿,你这样子,我很难与你说正事。”沈浩初叹了声。   怪道人家说美色误人,圣贤都克制不了,何况是他?他从前不知,如今却是领教了。   “混蛋。”鲜少从他嘴里听到今晚这样不正经的话,秦婠觉得血都在往上涌,脱口骂道,再不管他是谁。   沈浩初低低笑了,拉过薄薄丝被盖在她腰背上,这才又开口:“乔宜松离京至少已有二十年,庆喜庄的佃户早就换过好几批,这二十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没人记得乔家也正常。乔宜松的来历原不是秘密,可细查之下才发现大有文章。”   乔宜松的发家史在大安并不是大秘密,他早年流落清州时以卖苦力为生,凭着不怕死的狠戾个性赤手空拳建下了隆兴帮,成为清州苦力之首,不过从沈浩初的调查来看,这其中多少有江南王刻意扶持的关系在内,为的就是让隆兴帮包揽清州所有营造活计与基建物料。   江南多水患,朝廷年年拨款修筑河道水坝,乔宜松便凭着江南王的关系,连着几年都拿下江南几大工事的招标,再以次充好,将朝廷拨下的款银大批贪下。   这所谓的江南首富,就是这样出来的。   “这自然是江南王的授意,乔宜松贪下的大部分银子都给了江南王,以作他暗中招兵买马的军饷。清州府一带的兵种兵数早就逾越一府之制,江南王在那里的威望犹胜皇上。”沈浩初抚着她丝缎般的长发,蹙着眉说起乔宜松的来历。   清州情况不容乐观,可惜当初他死时,江南王的造反才揭开序幕,他们并没得知后事如何。   “这二人官商勾结,欺上瞒下,贪了朝廷大批官银,却不顾民生,清州水坝事关江南数十万百姓的生计,可所用之料却多是滥竽充数。这水坝花费了朝廷百万银两,如今看来都被江南王联合乔宜松并当年负责水坝的一众官员所贪。”   秦婠趴得累了,转个身而向他侧倚着,这回她学乖了,没忘把丝被拉到肩颈上,彻底阻隔他的目光。这防备的小动作让沈浩初失笑,却也没阻止她。就这么面对面躺着,说些体己话,他觉得也很好。   “为了调查清州水坝之事和乔宜松的背景,我找到了乔宜松早年做苦力时的工友,从他嘴里得知,乔宜松在早年曾无意间透漏过自己是兆京庆喜庄人士,因为犯了案子而被逼逃到清州。不过可惜,除此之外,他没有再透漏过更多的情况。”他不疾不徐地说着,看她听得无比仔细的表情,唇角勾起淡淡笑意。   “二十年前,庆喜庄……”秦婠嚼着这几个字。   “想到什么?”也不知道这丫头想到了什么,皱着脸苦思不已。   “庆喜庄的佃户不多,同庄的人彼此间都熟悉,按说咱们家三婶娘与这乔宜松同为庆喜庄的人,年岁又相当,二十年前都还年轻,他们应该认识才对,可是……”秦婠想起的是上辈子的事,“上辈子我在沈家见过乔宜松一次,是在老太太临终前一天,那天三婶娘也在,可她好像第一次见乔宜松似的,两人互不相识,很是陌生。”   隐隐约约的,有条总是联系不上的线被渐渐接上,秦婠继续道:“这辈子她也早就听到乔宜松的名字,甚至知道二房频频接触瑞来春堂,她却毫无反应,这很奇怪。”   明明是认识的人,就算记忆久远模糊,听到或见到时总要有些熟稔反应,不该是全无波澜的模样,除非是故意装出的。   “二十年前,庆喜庄,栖源庵,沈浩允,乔宜松,三婶娘……”秦婠斟酌着,这几个人都围绕着庆喜庄,亦或是栖源庵,这太凑巧了,其中必定有些关系。   林氏是二十年前嫁进沈家的,以沈家家世,就算庶出的儿子再不济,也不可能娶个佃户之女。乔宜松是二十年前犯案离京的,沈浩允是二十年前在栖源庵出生的,而其父也在栖源庵被关多年……   “沈浩允?栖源庵?”沈浩初眉头拢起,“你在京城时又暗地里调查这些事了?”   就知道她这性子不安分,难怪招来那么多劫难。   秦婠“嘿嘿”一笑,眼里有卖乖讨赏的意味:“你那么厉害,那我也不能丢你的脸,怎么说你也教了我半年,是不是?北安叔叔。”   最后那声“北安叔叔”叫得沈浩初又酥又恼,恨不吻住她的嘴,好叫她说不出话。秦婠却很警觉地察觉他的意图,马上开口说起这段时间沈家发生的事并她所调查到的各种结果,将沈浩允的来历一五一十都说给他听。   “老太太……可能没说实话,或者说她还在隐瞒什么。”沈浩初静静听她说完来龙去脉,眉头大蹙。   “那接下去该怎么办?”秦婠问他。   “先把乔宜松的底揭了。他既然在京城犯过案,那么当年必然在应天府留有案底卷宗,回去后调取二十年前的卷宗到大理寺翻查便知当年到底出过何事。”沈浩初断然出声。   “可应天府尹陆觉好像也是他们的人,他会让我们调阅当年卷宗?”说起应天府,秦婠阴影犹存。   沈浩初冷哼,眼中戾色闪过:“不让也得让,他自身都难保。那本名录之上,他陆觉的名字可挂在前头,应天府恐怕也要换人了。”   名录之上涉及诸多京官,此番回京怕是要有一场血雨腥风。   秦婠微微一颤,没来由浮起股冷意。   “别怕,有我在。”他敏锐地察觉她的颤意,伸手搂过人,这回他必定守在她身边。   “嗯。”她点点头,靠到他怀中,又听他低低开口。   “小婠儿,你娘家大伯的名字,也在名录之上。”   秦婠心头骤跳,她知道秦家大房与江南王早有牵连,却不想连错处都叫人拿住。若只是贪腐案便就罢了,可事涉谋逆,诛连九族之罪,大房却还要出个江南王妃,把秦家和江南王绑到一块,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回去后,我便会同哥哥一起,劝父亲向祖父提出分家。”秦婠道。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我也会帮你的。”沈浩初抱紧她,又问,“小婠儿,你说了这么多,怎不提你被应天府下狱之事?”   秦婠摩了摩他的手背,小小声道:“人都出来了,没什么好说的。”   “平时在家一点小事你就哇哇大叫,如今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却不告诉我?”沈浩初亲了亲她的头顶。   “崔乙和你说了?”秦婠眼见瞒不住,用头拱了拱他的下巴,“不想你担心,那事都过去了,幸好北安……”   刚要提卓北安,她忽然想起,眼前这位也是卓北安。   “幸好另一个你及时赶到。说来我两辈子的牢狱之灾,都亏得有你在。”秦婠不无感慨。   能重生已是匪夷所思之事,她却还一次性遇到两个卓北安,过去与现在重叠,真真叫人……像做梦一样。   “陪你的只有我,那位……仍是你的北安叔叔。”沈浩初想了想,纠正她。虽说都是自己,但要是她一视同仁,他也是要不乐意的。   普天之下,会和自己吃醋的,怕只有他了。   秦婠“嘻嘻”笑,很快又黯淡:“不知北安叔叔现在如何了?我这趟离京来寻你,本是求他帮忙,结果却引得他急怒攻心,吐血病倒,真真叫我内疚。我这一走,沈家黄氏之案又都压到他肩头……”   “查案本就是他职责所在,你不必有愧疚。”沈浩初道,“至于身体……”   生老病死,最是人间无常事,非外力可干涉。   秦婠领会其意,心情忽然低落,半晌才闷闷道:“不说这个了。”   话题转移,她又提及沈家二房:“也不知嘉敏与泽念找回来没有。”   “他们怎么了?”沈浩初问她。   “我离京之时,怀疑两个孩子被人胁持用来要胁大嫂陷害我,可惜后来你遇难的消息传来,我难以顾及,也就没有去证实确认,只将此事转告北安叔叔,不知如今他查出结果没有。”秦婠长叹口气,离京前的重重阴云忽又再度笼上心头。   “被胁持?”沈浩初神色一变。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查到你先前给我看的那个蝴蝶印迹的来历了。”   “在谁身上?”他嚯然坐起。   “不在谁身上,是出自母亲之手。”她道,“你怎知这个图案与当年的案子有关的?”   “何寄说的。他死之前在凶手的手上,见到过蝶形烙痕。”沈浩初回答他。   死者的话,不会有假。   秦婠倒抽了口气。   “莫非,杀他之人,与乔宜松之事,没有关联?”   他们查错方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边撩边剧情…… 第150章 推测   天才蒙蒙亮,东水城的东城门就已打开,一队车马鱼贯驰出,朝着京城方向行去。   秦望打头,沈浩初居中,何寄压后,一行人轻车简从,只带着两辆马车,一辆装着秦婠和秋璃,另一辆则是全队人马的辎重。东水城到京城,还有四日路程。   秦婠伤势未愈,自然不能和沈浩初一起骑马,她只好懒洋洋地倚在迎枕上,百无聊赖地看秋璃靠在车窗前结络子。看了半晌,她忽然打趣道:“秋璃,你是打络子呢?还是看男人?头不晕吗?”   秋璃顿时涨红了脸,揪着络子:“夫人!”   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秦婠抬眼看了看窗外,为了透气,窗前的帘子被打开,她的目光与沈浩初撞上,两相一笑,她才看向跟在沈浩初身后的崔乙——秋璃目光追随的男人。   嗯,她的丫头情窦初开。   遥想上辈子,因为她过得不好,秋璃不忍她独自留在沈家面对一团乱的生活,所以迟迟不肯嫁人,最后还因为她而僵死雪中。这辈子若能得见秋璃有个好归宿,她对秋璃的亏欠多少能得些安慰,仅管她觉得……发生过的事就是发生了,她无论如何也弥补不到上辈子的秋璃,但,多少是场慰藉。   “放心吧,你家夫人会替你作主的。”秦婠笑着看她,“崔乙好像还没订过亲,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你的眼光挺好。”   “夫人打趣我,我不和你说话了。”秋璃别开脸,目光却凑巧落到窗外,正和望来崔乙相遇,她脸红得更加彻底,旋即转开头。   崔乙却看得失神,半晌都没能把眼睛移开。   看来……一场患难果见真情。   秦婠高高翘起唇角,没再多说什么。   ————   打趣了秋璃后,车里又安静起来,秦婠收回目光,盯着铜香炉发呆。镂空的炉盖上袅袅生烟,散出一缕幽香,她神思渐远,又想昨晚与沈浩初所谈之话。   难道他们真的查错方向?   乔宜松和林氏有问题,也的确牵扯出沈浩允这段秘辛,但与上辈子杀害沈浩初之案并无关联?   毕竟作为死者的“沈浩初”不会说假话,他既然看到凶手手臂上烙有蝶纹,那凶手必与这蝶纹脱不了干系。   或许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会是小陶氏?亦或和她有关的人?   仔细想想,上辈子小陶氏到后来确实恨透了沈浩初,因为沈浩初间接造成了沈芳华的死。那一世沈芳华与钱家的那桩婚事,是宋氏哄着沈浩初做的主,她还记得,沈芳华死时,小陶氏披头散发地举刀冲到沈浩初书房里,扬言要与他同归于尽,被人拦下后关入佛堂,足有两个月才被放出来。   放出来后的小陶氏变得十分阴郁,原本懦弱的人变本加厉地沉默,只有那双眼,在望向沈浩初,望向她,望向大房所有人时,夹杂着让人毛骨怵然的恨意,带着同归于尽的狠。   她确实有作案动机,且凶手也是个女人,根据现场留下的足印推测,小陶氏的身高是在被怀疑的区间内,但沈浩初同时也提过,上辈子他审此案时,小陶氏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而他查证过那个证据,并无作假,而以秦婠对小陶氏的了解,小陶氏绝没有设局杀人又嫁祸给他人的头脑,再加上此前黄氏被杀嫁祸给她的情况委实和当年之案太像,仿如出自一人之手,这更让秦婠觉得当年凶手就是杀害黄氏之人,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凶手不止一人,小陶氏只是帮凶?她的嫌疑还不能完全消除。   但不论如何,这辈子沈芳华有了好归宿,小陶氏与他们的关系好转许多,若她真是凶手,那么这仇……他们报是不报?   真正沈浩初被杀之恨,沈家被焚七条人命之仇,还有她被冤入狱受尽折磨最终斩首的痛,他们要不要报?冤孽属于那一世,那他们还需要为了已经过去的人生再费尽心力来报复这一世还没犯错的人吗?   若是放弃,让真凶逍遥人世,可谁能保证这一世那人永远不开杀戒,这就像根引线,谁也无法确定何时被引燃,又在哪一天爆炸,造成无法挽回的结局。   她想和沈浩初,或者该叫卓北安,想和他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平平安安,而这隐患却会日日啃噬她的心。   她害怕……害怕失去他。   心头的矛盾没有答案,马车仍在一步一步接近京城,秦婠越发觉得不安。   ————   日正当空,正午的阳光晒得人像融化的蜡烛,冒汗冒油,马也又累又渴,沈浩初便下令在树荫下暂时休整。一路行来,他们不敢过多休息,若是天黑前他们赶不到城镇,危险就会加重,虽说从东水到京城这段路已经比泰岩安全许多,但危险仍未彻底消失,毕竟沈浩初手中握有江南王与京中官员的罪证,多的是人想置沈浩初死地。   秦婠在车上呆了半日,虽未经受骄阳炙烤,却也闷热难当,此时也从车上下来透口气,接接地气。就算是休息,随行的人也没放松戒备,树梢上及远处的阴影里都藏着盯梢的人,秦婠感受到这阵直带人心的紧迫,不敢随意乱走,就在马车旁走了两步。   “要吗?”秦望拿着串半道上摘的野果晃到她面前。   果子是连枝带叶摘的,秦婠看着那发青的小果和树叶的虫洞,毫无吃的欲/望,嫌弃地推开:“不了,哥哥留着自己吃吧。”   秦望摘了颗扔进口中,马上皱眉:“好酸,你不吃是明智的。”   秦婠大笑,眼珠子却在四周围的人里寻找。   “在找妹夫?”秦望一眼看出来,“在树后面与何寄说话呢。”   ————   “你再好好想想,除了那枚蝶形烙痕外,你当时还看到了什么?”沈浩初再度向何寄问起案发时的情况。   何寄双手环胸背靠树干站着,以剑撑地陷入沉思。   “那日我喝醉了酒,正迷瞪着,匕首是凶手从我背后刺来的。当时我的身体虽已垮了,又还醉着,不过常年习武的反应还在,那一剑我虽未能避开,但反手之时撕裂那人的衣袖,看到她手肘上的蝶痕,后来我就被她推到地上。那剑刺中要害,我无法站立,很快就失去知觉,并没看到她的模样和其他特征,只有这蝶形烙痕最为明显,再有就是她皮肤很白,不过后宅女子皮肤都白,并无特别。”   “没有其它奇怪之处?”沈浩初又问了遍。   何寄不耐烦,同样的问题,他已经问很多遍,可当时他遇刺后很快就失去知觉,哪来得及看清这些细节。   “没有!”   “她的衣袖什么样式,你总该看清吧?”沈浩初并不在意他的语气,仍在引导。   “就是沈家普通的下人衣裳,袖子上没有绣花,纯莺黄色,长度到……”何寄忽然滞语蹙眉,似乎想起什么。   “似乎什么?”   “袖口的长度,只到手腕之上,似乎短了一截,对了,我倒地的时候看到她的裙摆,裙摆也只到脚踝上,绣鞋也只是趿着,脚后跟没套进鞋里。”何寄又回忆起一些,“就这些了,多的我实在想不起来。”   沈浩初琢磨着新得到的消息,何寄却忽然将剑出鞘,身如魅影般闪到树后,一剑刺出。   “谁?”   秦婠眼前寒光晃过,退了半步,就听何寄的声音“秦婠?”他急忙收起剑,又道:“怎么是你?”   “对不起,不是故意偷听你们的对话,我来找他,见你们在说要事,正打算离开。”秦婠看了眼树后的沈浩初。   “你听到什么?”何寄攥紧剑柄,敛起的眉头间有丝急切。   他紧张,若是叫她听到刚才的话,她便能顺藤摸瓜猜出他的来历,到时怕不愿再理他了,幸而她说:“没什么,刚到就被你发现了。”   秦婠摇着头,何寄觉得她近日对自己的举动透着疏离,他原以为那玉兔抱桃簪泄露了自己心思,让她刻意与自己拉开距离,可其中又透着古怪,他难免胡思乱想。   “找我有事?”沈浩初已从树后出来。   秦婠看了眼何寄,没说话,何寄便道:“我去前面探探路,你们聊。”语毕他就拔腿走开,走出数步,身后才传来秦婠绵软的嗓音:“没事不能找你?在马车上闷久了,我头疼。”   “坐下,我给你捏捏。”沈浩初的笑声跟着传来。   何寄攥紧剑,再一次告诉自己,他是何寄,她的哥哥。   仅此而已。   脚步没有停留。   ————   何寄走得不见踪影后,秦婠才拽着沈浩初衣角小声问:“你们说了什么?我听到和案子有关。”“你真偷听了?”沈浩初捡了几片大树叶子攒在一起,给她扇着风。   “就听到一点点而已,你快和我说说。”她摇着他的衣袖撒娇。   沈浩初便将何寄回忆到的细节再说一遍,秦婠蹙起眉来:“听着凶手的衣裳不太合身呀,像小了。奇怪,为什么会小呢?凶手是拿了别人的衣裳穿?可如果她是后宅女人,沈家每年都给下人做新衣,不可能出现衣裳尺寸不合身的情况,她为何要拿别人的衣裳?除非,她不是沈家的人,可也不对呀,就算她不是沈家人,又何必连鞋子都穿别人的?”   “挺聪明的。”沈浩初夸她,“当初应天府判定凶手是你的原因,除了你人在现场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从现场留下的脚印长短来推测是个女人,并且身高与你差不多。根据现场勘验的卷宗所述,脚印是泥印,散落在死者身后数处与廊下。我当时对你是凶手持有怀疑态度的第一个原因,就是这脚印。根据记载,他死的当天,兆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下过雨,鞋底不可能沾到泥印再踩到屋里,而书房西侧的花圃每天有人固定浇花,所以离书房最近的湿泥就是花圃。我当时问过陆觉,陆觉说可能是凶手先行躲在花圃中窥探情况,可那处花圃并不适合藏人,花丛矮小,周围洒扫的人也多,既容易被发现,也看不到庭院与书房里的情况,你在沈家呆了五年,不可能连这点都不清楚。”   秦婠琢磨着他的话:“所以这脚印是凶手故意踩湿鞋底留下的掩人耳目的证据?”   “嗯。我接手此案太晚了,所有的现场情况只能根据勘验宗卷来推测,若是能在第一时间就见到现场,我也许能凭借鞋印泥渍深浅来推测凶手身形,不至于让本案陷入误区。”   “你的意思是……凶手……可能是个男人?”   “既然衣裳鞋子都不合身,脚印也是作假,那么凶手的性别,就十分可疑。”沈浩初缓道,不知想起什么,眉头也拧成结。   “这个凶手,或者说他的帮凶,应该具备一定的侦破知识,寻常人不可能了解查案手段是能通过足印辨别凶嫌体型。”   ————   和沈浩初分析过后,秦婠并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反而陷入了新的漩涡中。   原本凶手锁定的是女人,可如今却成了男女皆可,这在无形中扩大了凶嫌的范围,秦婠绞尽脑汁想着当年可能想谋害沈浩初、欲置大房于死地的人。若是利益关系,其实杀了沈浩初就已经足够,因为大房没有子嗣,沈浩初一死,她又被陷落狱,根本无需再放那把火多此一举将其她人烧死。   这必得有深仇大恨才能下此毒手。   可惜的是,蘅园的那场大火烧得极凶猛,一把火将蘅园一切都烧成灰烬,没留下半点证据,应天府查不到凶手,所以将罪名扣到她头上,只说她先纵火再行凶,趁着众人赶去救火之机杀了沈浩初。   秦婠觉得自己的脑袋真的不够用了。   就在秦婠日思夜想地琢磨案子的过程间,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到兆京外。   案子没有新的进展,兆京却已近在眼前。   这一路,风平浪静。   “总算要到家了。”秦婠坐到车夫旁的位置上透气,看着熟悉的官道一阵感慨。   前头就是兆京的三里坡,过了这坡,便是兆京的东城门了。   “我们不回家。”沈浩初骑着马到她身侧道。   “啊?”秦婠微讶。   “先去大理寺见卓大人。”沈浩初回她。   “哦……”意味深长的回应,沈浩初看到秦婠的嘴形,“另一个你。”   他失笑,前方的崔乙却忽然调转马头回来。   “侯爷,大爷带着人在前面。”   秦婠与沈浩初对视——沈浩文怎么来了? 第151章 软肋   风有些大,三里坡茶寮的旗帜随风招展,几个穿着一色衣裳的男人随意围了两张简易八仙桌坐着喝茶,目光只往官道上瞥。茶寮外却有两人站着,当前一人着青色斜纹对襟袍,眉间神色急切,直往车马稀少的官道翘首张望,身后那人是他小厮,指着远处官道上出现的车马嚷起。   “大爷,是不是侯爷他们?”   沈浩文神色一喜,匆匆走到官道旁,坐在八仙桌旁的几人也都随之跟出去。   不多时,那队车马靠近茶寮,速度减缓,秦婠从车窗里探头出去,看着沈浩初催马赶到前头,已先一步与秦望同时落马朝沈浩文拱手。很快的,整队人都停下,秦婠亦扶着秋璃的手下了马车,前去见沈浩文。数十日未见沈浩文,他也削瘦了许多,双颊凹陷,眼下浮着圈黑青,精神不太好。   沈浩初已回过头来接她,沈浩文亦跟了过来,秦婠袅袅行礼:“见过大伯哥。”   “弟妹客气了。”沈浩文回她一礼。   秦婠见他额头鼻尖人中都沁出汗珠,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激动。她眼珠骨碌一转,将周围看个仔细,笑着退到沈浩初身后,听这兄弟二人寒暄说话。   “大哥怎么过来了?”沈浩初对沈浩文的出现多少有些意外。   沈浩文抹了把汗,道:“得知你安然无恙,咱们府里上上下下无不欢喜的,都在盼着你回来。我受祖母之托,特来这里接你的。”   沈浩初便道:“辛苦大哥跑这一趟,是浩初不孝,让祖母担心,让家中不安。不知现下家中如何,祖母可好?”   风很大,刮得衣袂纷飞,可沈浩文脸上的汗出得更厉害了,一张俊秀的脸在阳光下泛起油光。   秦婠安静站着,何寄却不知何时已从站到她的身边,右手握紧剑柄,目光冷凝地看着眼前众人。   “和我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你是受皇命外出,为国尽忠,又不是去玩。”沈浩文摆摆手,语速略快地催促他,“这些闲话回家再说,你既然回来了,就快随我回家见祖母吧,她老人家挂心得很。”   “是。”沈浩初笑着应下,转身朝秦婠道,“上马车吧,天这么晒,我随你坐马车。”   “好。”秦婠让开半步,请他先走。   沈浩初先一步踏上马车后方回头探出身子扶她,秦婠扶着他的手再度踏上马车。   ————   一上马车,沈浩初的笑即刻消失。秦婠知道他说怕晒上马车,不过是个借口,借此和她说话罢了。   “回家?”她坐到竹垫上,给他倒了杯茶。她记得他说过,回京后先去大理寺,怎又改了?   马车缓缓驶动,她将茶小心翼翼捧到他面前,沈浩初接下后却不饮,稳稳捏在手里,目露沉思。   “你没看出什么不对吗?”他问她。   “大伯哥带来的那些护院,都是生面孔,我一个都没见过。”秦婠作为当家主母,家中所有下人都要过她的眼,就算一时叫不上名,但脸至少还是熟的,可沈浩文今日带来的人,她通通没见过,便是家中更换下人,也断没有一下子换这么多人的理,秦婠自然觉得古怪。   “不止,此前在东水城时,我虽曾遣人往京城送信报平安,却从来没提过我的下落,也没说过我几时回来,他如何得知?”沈浩初摩挲着小小的紫砂杯,目光落于琥珀色的茶汤上。   他这么一点,秦婠顿时察觉到更多的异样。除了沈浩文带来的护院古怪外,沈浩文也很古怪。对于沈浩初的归来,他并没表现出多大的喜悦,更像是松了口气,他出汗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紧张,他急着要沈浩初回府。   可为什么呢?   “除非是一路跟着我们回京,否则不可能将我们抵京的时间掐得如此准确。”她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心里想的却不止这一点。   一路跟着他们的人,除了想要沈浩初命的杀手,还会有谁?   难不成……   如此一想,秦婠打了个寒噤。以为回京后危险就会少一些,不料却是才出龙潭又以进虎穴。   “别怕。”沈浩初坐到她身旁,伸手将她的头轻轻按到自己怀里。   秦婠感受着他温热的胸膛与跳动的心,渐渐平静。   “他们……难道与江南王勾结了?”她小声问道。   沈浩初摇头:“只怕情况更糟糕。”   “你的意思是……”秦婠脑中闪过道光,心脏骤紧,“嘉敏和泽念?”   他们的猜测一样吗?   “你说过,杀害黄氏的人可能藏在沈家大宅里,大嫂又因为嘉敏与泽念被掳而受其摆布,那么这个人很可能在你走后变本加厉地利用嘉敏与泽念来威胁二房,潜入沈家,将自己的人渗透其中,控制了整个沈家。”沈浩初抽丝剥茧地分析起来。   他一直觉得从东水到京城这段路平静得异常,他手里握着江南王那么重要的证据,可对方第一场刺杀失败了就没再出现过,这说不通。   没想到,最后的局,竟设在他府中。   若是为利益勾结,他尚能游说劝说,最不济还可大义灭亲,但若是以一家亲族性命相要胁,就算他不是真正的沈浩初,也不可能坐视无辜之人为此枉死。   这一步棋,下得够狠。   “整个……沈家……”秦婠倒抽一口气。   “这是个非常完整并且环环相扣的计划。我走后,你一直在调查沈家内宅的事,从某方面来说,已经触及对方的秘密,对方将你视为眼中钉必要除去,所以才有了黄氏之死与你的冤狱。只可惜此计不成,反而曝露出更多问题,因此对方将我遇难的消息传回京中,逼得你阵脚大乱,无心他事,甚至于前往泰岩寻我,这给了对方最好的机会。”   秦婠所带来的掣肘不见,大房无人,对方以两个孩子为人质,可以非常轻易地通过二房控制沈家,而前往泰岩的秦婠行踪又一直在对方的眼皮底下,当时他重伤躲起,对方遍寻不着他,故而才打算抓住秦婠用来引出他,不过此计仍未成功,后来对方便转入暗中,终于跟着秦婠找到他,可惜刺杀仍旧失败,他们避入东水城,再往后,对方便按兵不动,直到今日。   釜底抽薪。   听完他简洁利落的分析,秦婠顿觉比起他,自己还不够火候,他看得比她要远。   “那……咱们回家,不去大理寺了?”秦婠抬头问他。   “不。”沈浩初看了她半晌,道,“我回沈家,你跟秦望回娘家。”   “……”那岂非又要分开?秦婠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听我说,事已至此,江南王的野心昭然若揭,知道此事的人已经不少,而名录上的人员名字我也已另备,他们杀我意义不大,我推测他们是想以沈家人为质来威胁我,让我加入江南王的阵营,成为他们的人,这样才最保险。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下杀手。”沈浩初按着她的双肩,冷静道,“他们一定找了人来和我谈合作条件,最好还要抓住我的一两个把柄,比如沈浩允之事,我不能再让你陷入其中,秦婠你要知道,在沈家,不对,在这个世上,我唯一的软肋……”   说话间,他顿了顿,看着秦婠晶亮的眼眸道:“只有你。”   那一夜生死边缘,她差点离他而去,他方察觉,这一世重生为沈浩初,他已经不是上辈子无欲无求的卓北安了,他没她相像得那样坚定,为了信念他曾经坚守已心,但如今……若她也成为对方用来要胁他的质子,那他怕自己真会失去冷静。   秦婠眼眸渐红,看着他不说话。   “如果你也落进他们手里,我就真的没有胜算了,我怕我会向他们屈服。”沈浩初指腹轻轻抚过她的眼眸,感受到一丝湿暖的泪,“况且我也需要你回秦家协助我。朝中几个重臣与江南王有所勾结,必会阻止我入宫面圣,卓北安必然也被盯紧,我们没有机会见皇上,但你的祖父可以。你已与秦望提过此事,并手书一封交给他,原计划回京后再找机会说服你祖父,但眼下已然不及,你回娘家后与秦望一定要马上找你祖父。”   “那有我哥哥就够了……”秦婠没那么轻易被他骗到,哽咽道,“沈浩初,你在祖母那里留了和离书,对吗?”   沈浩初一滞,不知为何她会在此时提及这件事。   “你老是……老是替我安排后路,老是护着我,可我不想总这么被你护着。你教我那么多,我也想帮你,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是你卓北安的妻子。”她不敢哭,怕被人发现异样,只好忍着。说也奇怪,他不在的时候,她明明都不哭的,才刚与他相逢,她就哭了几场。   “你已经帮了我许多,小婠儿……乖……”没什么比亲耳听到她说“我是卓北安的妻子”更叫他高兴的事了,他挑起她的下巴,俯头轻触她的唇瓣,以这温存举动来安慰她,“我会尽量拖延时间,在家中稳住对方,你在外头方便行事,要帮我做几件事……”   她认认真真地听完,直身一扑,勾着他的脖子把头埋进他颈间。   直不想离开他。   如此突然。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 推荐篇基友的文噢,奇幻文《史上最苦逼的救世主》,作者湛空 自古枪兵幸运E,她的职位明明是骑士,为什么还能苦逼到这个地步? 地址: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913832 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瞅瞅噢。 第152章 抵京   从三里坡到兆京东城门的这段路并不算短,秦婠说自己头晕,马车的速度已经减到最慢,可她仍旧嫌快。   两世为人,秦婠都没走过这般艰难的路,时间流逝得太快,似乎几个呼吸之间,就已走完一辈子。经历分分和和,也经历生离死别,断头刀挨过,黄泉路淌过,却不曾像今日这样害怕。   可偏偏,她不能害怕,就连与他多说一句情话的时间,都没有。   不论马车再慢,他们始终进了城。   秦婠听完沈浩初所有的叮嘱,胡乱扯起他的衣袖揉去眼中未落的泪,定了定神,道:“我准备好了。”   见到她这副要慷慨就义的模样,沈浩初不禁想笑,可那笑到了唇边,却化作一丝苦涩。   她走到车门前,朝车夫唤了声:“停车吧。”   “吁——”勒马的声音传来,马车缓缓停止。秦婠转头看他:“沈浩初,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有你的抱负与理想,前路刀火,只会比沈家更加危险,做你的妻子,便要做好承受这些的准备。那么这场延续两辈子的噩梦,就算是来日刀火前路的起点,我会陪你一步一步,全部走完。”   再世重生,没有谁拯救了谁,这不过是段相互成长义无反顾的路,每一步,都是崭新。   ————   马车在闹市区停下,前头的沈浩文立时调转马头过来,正遇上掀帘而出的沈浩初。   “出了何事?”阳光炙热,沈浩文的后颈被晒伤,叫汗水一泡辣辣的刺,他便缩了缩脖子,焦灼道。   “这趟秦婠瞒着岳父岳母出来寻我,惹得岳父岳母为其劳神伤心,岳母更为此病倒,秦婠心挂父母,我与她商量过,让她先回娘家瞧瞧二老,我和你回府见老太太。”沈浩初跳下马车回道。   “啊?”沈浩文极为意外,不禁朝着车门内窥去。   车门已掩上,看不清车里人。秦望亦从前方回来,他本要在此与沈浩初分别,带着人马去羽林军的大营复命,闻及此语也颇感意外,但他何许聪颖,马上便接话:“是啊,家母心忧成疾,我离京时她已病倒多日,心病还需心药医,沈侯仁德,特令舍妹先回家安慰母亲。”   “这……”沈浩文迟疑地望向身边的一个护卫。   沈浩初笑了:“怎么?我随你们回去还不够?”   一句话,说得沈浩文既惊且愧,却不敢多言,只复杂万分地开口:“浩初……”   “沈家的事,沈家自己解决,无谓多牵他人。秦府马上有喜事,都是亲戚,若是闹开也不好。”沈浩初笑着解释,隐晦地指明秦家要与江南王结亲,秦婠也姓秦,若是出了意外,也要影响两姓交好。   “侯爷既然如此说,那便凭侯爷一回。”那护卫咧唇,代沈浩文拿了主意。   话已至此,没有瞒的必要了。   “侯爷请。”他又做个“请”的手势,立时有人将沈浩初的坐骑牵来。   沈浩初翻身利落上马,朝秦望拱手:“舅兄,拜托了。”   秦望郑重回礼,不语。沈浩初又回头看了眼已阖上的车门,双腿一夹马腹,高喝了声:“走吧,回府。”人已策马而出。   ————   “走了吗?”   隔着马车壁,秦婠的声音又低又沉,一扫前两日的松快。   “走了。”秦望回答她。   车门被人用力推开,秦婠从车内钻出,双眸死死盯着前方人马消失的方向。   “秦婠,发生何事?那些人不是沈家的护卫。”何寄沉默许久,终在此时出声。那起人下盘很稳,武功不弱,沈家的护卫可没这样了得的武艺。   秦婠缓慢摇头:“那是江南王的人,沈家被江南王暗中控制了,用以威胁……”   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看着何寄,道:“用以威胁侯爷。”   何寄觉得她的目光有些愤意,可不及细想,整副心思已被她话中内容牵扯。   “哥哥,走吧,我们先回家,再作打算。”秦婠朝秦望道。   双目所及,是热闹街市,路人往来忙碌,酒菜馨香四散,是京城最常见的景象,平凡普通,如今却暗藏杀机。   ————   以最快的速度抵至秦府,秦婠飞快跳下马车。府外前的门子正向秦望行礼:“二公子。”认祖归宗的仪式虽因他离京而往后延迟,但秦府的下人们早都认清这位风头正健的新科状元。   “大姑娘?这是……”见到秦婠风风火火地跟着秦望往府里走,下人们大为诧异。   可秦望与秦婠谁也没理,径直入府,往端安园走去。回秦府的路上,秦婠已将沈家之事与秦望说了大概,知晓事态紧急,秦望无半分犹豫,立时就带她回府打算见秦厚礼。   “祖父那边交给我,我会说服父亲与我一起去见祖父,你只管办好另一桩事。”一边往端安园走,秦望一边道。   “有劳哥哥。”秦婠快步走着,不去想沈浩初现下如何,只将心思放在眼前之事上。   园中下人看到他们都非常惊讶,而闻讯而出的罗氏已走到了端安园门口,一见秦望秦婠眼就红了,秦婠飞奔上前,紧紧抱住母亲,从母亲身上汲取暖意来驱散心头浓烈不安。   可她没时间与母亲多说,只道:“母亲,父亲现下何处?我与哥哥有急事要见他。”   罗氏虽满腹问题,可见二人急切模样,恐有大事发生,心中不禁惶然,秦望却道:“你先去大理寺,马车和人已经备在西角门了,现在过去还没什么人知道。”   这话却是对秦婠说的。   秦婠点点头,再抱了下母亲,转身离去。   ————   虽然沈浩初说得云淡风轻,可秦婠知道,她的时间很少。   如果对方不能和沈浩初取得共识,看破沈浩初的拖延之策,那便极有可能痛下杀手,她没有更多犹豫和迟疑的时间。催了几次加快速度,车夫无奈:“夫人,小的尽力了,再快不了了。”   秦婠撩帘看车外天色,时已近暮,天边橘阳一盘,坠入湛蓝似洗的碧空。   “夫人,到了。”车夫唤了声,已将马车停下。   秦婠出来,急步朝大理寺走去,希望这个时间,卓北安还在衙里。她的运气不错,卓北安果然还在衙中,衙役前往通传后很快回来,请她入内。   卓北安正在后堂,天虽未暗,可后堂的烛台上已经点满烛火,四角的宫灯亦被点燃,残破的卷宗堆满各处,卓北安正带着两个寺正站在书堆里翻拣,秦婠到时,他正难得地忙出一头汗珠。   “卓大人。”秦婠站在堂口行礼。   卓北安仍俯着身,只侧过头看她,她目色沉敛,眸中有一小簇火光闪动,不是从前的澄澈。数十日未见,她清瘦许多,透着风霜。   “回京了?”他语气很淡,却又没那么疏离,只是问出此语后忽然神色一凛,直身肃道,“发生何事?为何你一人前来?他呢?”   有些不对劲。   秦婠看了眼屋内的人,卓北安挥挥手,身边的人尽皆退下,他方以眼神问她。秦婠迈过地上散落的几份卷宗,道:“侯爷回沈府了,而沈府……已落入江南王的手中。”遂将因由与卓北安说了一遍。   卓北安越听脸色越沉,听到最后急怒攻心,撑着桌子不住地咳。秦婠忙走到桌旁,替他倒了杯茶送到他唇边,他就着她的手饮了两口,缓去这阵急嗽。   大病一场,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卓大人……”秦婠实在不忍见他受顽疾折磨却还要操心这些事,可不找他,她还能找谁?   “我没事,你不必担心。”察觉到她的情绪,卓北安站稳身子,安慰她,又道,“他想怎么做?”   “侯爷怀疑此事由乔宜松主谋,乔宜松为江南王派往京中的得力谋士,定与此事脱不得干系。侯爷的意思是我们在外可先将乔宜松抓获,再从他口中探取沈家人被关之地与宅中情况,进行营救,而他则留在宅中与对方的人马谈条件拖延时间。”秦婠回答道,也没问那个“他”指的是谁。   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是在问沈浩初。   “还没找到乔宜松犯事的证据,官府无法拿人,况且乔宜松与朝中几位官员有些来往,他若是被抓,马上打草惊蛇。”卓北安眉头紧蹙,“而江南王之事非同小可,又牵涉庞大,没有皇上的旨意,谁也不能以此拿人,乔宜松抓不得。”   “我已让哥哥与父亲说服祖父进宫面见皇上,禀陈此事,不能先行一步吗?”秦婠急道。   “不能。牵一发动全身,贪腐之事涉及朝中肱骨大臣,其中不乏内阁辅臣、世家大族,一动就是朝野动荡,政局不稳,即便是皇上也要谋定而后动,何况眼下皇上他……”卓北安言语忽止。   “眼下怎么了?”秦婠问道。   “没什么,皇上眼下另有棘手之事罢了。”卓北安改口。谢皎被霍熙带回宫中之事已然被谢家人知晓,霍熙这两年不甘心做傀儡皇帝,正在脱离谢家掌控,如今却贸然将谢皎带回,正引发无穷后患,一样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无暇他顾。   “那……那我们该如何是好?”秦婠下意识地问他,一如面对沈浩初那般。   “尽快找出乔宜松的罪证,从黄氏之案与二十年前旧事入手。”卓北安指着地上的卷宗,道,“昨日我接到他的快马来信,让我去应天府要回二十年前京城旧案卷宗,我已去过应天府,这些……便是二十年前的卷宗。”   秦婠看着满地狼藉,其中不乏焦黑残损的卷宗,不由惊道:“这是……?”   “陆觉对此事诸多阻挠,要我给他一日时间将卷宗备妥,不料当晚应天府文书库便失火,看管文书的主簿李品也被烧伤,所幸我提前安排人手埋伏府外,抢下一部分宗卷,救回李品。”卓北安坐回椅上,敛眉肃目地沉思。   “这火是人为的?”秦婠猜测。   “现在还未能明确,李品伤重昏迷,他是当晚唯一的值夜人,若是人为,他极有可能见到凶手。我们眼下能做的,就是尽快将这些宗卷整理出来。这火来得蹊跷,恰发生于我前去调动卷宗之时,若真是人为,必与乔宜松有关,应天府里怕是也有乔宜松的人。”   卓北安随手拿起一份卷宗,边看边说:“另外,你离京前给我写的信,我已收到。府上小公子与小姑娘的下落,我已安排人手在京中四处查找,然而到目前为止均无线索。”   秦婠沉默——那就只能先从乔宜松入手了。   “卓大人,你是不是……又几夜未眠?”她看着火色下憔悴的人,也不知怎地,就将他和沈浩初想到一块去,心里泛起细微的刺疼。   卓北安没回答,只将那卷宗扔于桌面。   秦婠俯身去拾地上的卷宗,正道:“让我留下帮你翻阅这些卷宗吧,多个人多点力量,也快些。”话音才落,她忽然僵了背,痛呼一声。   “你怎么了?”卓北安闻声望去,见她已皱起脸来。   秦婠只是深呼吸——她箭伤未愈,今日一番急行早已顾不上那伤,伤口怕是已裂,刚才她又俯身,伤口的痛便成倍袭来。   “没事。”她咬了咬牙道。   “还说没事?”卓北安已见她背上的血透过单薄夏衣,氤氲而出,“你在路上受伤了?”   “小伤。”她缓慢直起背,按下这阵痛。   “我给你找个大夫,你去客房歇歇吧。”卓北安边说边朝她走去。   “不要,我不用休息。”秦婠摇着头。   她的固执,卓北安是领教过的,说去泰岩就去了,不管不顾的性子,哪里会听人劝,他将脸一沉,道:“这是大理寺的案子,外人不得插手,我这不需要你,你回去等消息吧。”   “……”秦婠攥紧衣袖,心急如焚,半晌方退步,“那……那我看大夫,但你让我留下好吗?我想帮你们……你别让我走,我不想坐在家里傻等。”   带着哀求的话让卓北安怎样都说不出拒绝的言语。   缓了缓情绪,他妥协,点头,秦婠露出笑,转身朝外,边走边说:“那我去叫他们进来继续看卷宗……”   语音未落,她便听身后传来他低沉的话语。   “秦婠,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秦婠疑惑回头。   “我和他,是同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不弃。 第153章 旧事   烛火摇曳,斑驳了满室乱影,那个秦婠崇敬了两辈子的男人,站在凌乱的卷宗间,像透过裂瓦洒下的月光,伶仃细瘦。她顿时怔忡,不知要如何回答这猝不及防问题。那个“他”,是她这一世良人,可也是五年后的卓北安,和眼前的男人是同一个人,但她不能将他们视如一人。   真相揭破,他们该如何相处?秦婠不知……   见她沉默,卓北安发出悠长叹音,也不知是感慨还是咳嗽,他用一如既往面对晚辈的语气开口:“你不必紧张,我只是确认罢了。不管你与他是何种关系,你我之间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你是镇远侯夫人,而我是大理寺少卿,承你唤我一声北安叔叔,今生也只是叔叔而已,你不必有所负担。”   仅管她没说,但聪慧如他,怎看不懂她眼中突然消失的热切崇拜?怎会听不出她那声“卓大人”背后的复杂,已经不是“北安叔叔”了……   他不应该问她的,这些稳秘难堪的真相,哪怕彼此早已心知肚明也只适合烂在胸中,和腐朽的病躯一同封存入棺,埋入地底,但莫名,在看到她哀求的眼眸时,他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我……”秦婠没在他眼里看到一丝一毫的波澜,她想起自己的沈浩初,忽然明白,其实他本不是沉闷严肃的人,他应该是向阳而生的,一如这辈子的沈浩初,像鹏鸟有鸿鹄之志,会笑会怒会动感情。   哪有那么多的不动声色?哪来那么睿智的冷静?那不过是他在长久的折磨后不得不妥协的屈服与压抑,通透也罢,历炼也罢,他的平静,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不可能”后的结果。   这样的卓北安,不坚强,甚至很脆弱,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可那又如何?   他们都明白……   她与卓北安,上辈子如何,这辈子还是如何,不会改变。   “还愣着做什么?时间紧迫,快去把他们叫进来翻卷宗吧。”卓北安垂下眉目,淡道。   “哦,好。”她如获大赦般跑出去。   他抬起头,拿着卷宗的手微僵,目光落在背影消失处。感情是种很奇妙的东西,如果不是沈浩初告诉他,他们是同一人,他便不会给这个一直叫自己“叔叔”的姑娘过多关注,他只是好奇,能让“自己”动心的姑娘,该有多大的魅力?   但其实,他没瞧出她有什么魅力,倒是缺点一大箩筐,倔强固执任性跳脱,不过他可以肯定,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人会在他死后砸烂他的灵堂,说他没死,说要找他,然后真就不管不顾地去了——仿佛超越了生死。   而生和死,却是他这辈子都跳不出的桎梏。   别人是向死而生,他却是生而向死。   外头她的声音传来——“卓大人请诸位入内。”短暂的走神被打断,从他问出问题到现在,不过须臾瞬间,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来思考这些比案情更错综复杂的感情。   说开也好,明白了,才能将执念松开。   ————   暮色重重降临,渐又转为浓厚夜色,黑暗笼罩了天地,外间一切嘈杂都被摒弃,更鼓不知敲过多少响,茶碗的浓茶一碗一碗地添,烛火下发红的眼眸不知疲倦在看着褪了色的墨字,额上的汗滑到鼻尖,不经意间滴到纸上,渲开一抹灰淡的水渍。   “要是累了,你去歇歇吧。”卓北安看到秦婠用力揉眼,一双眼红得像兔子,不禁道。   “不累,就是眼睛疼,我撑得住。”秦婠拿着锦垫直接会在地上,身边全是卷宗,像被埋进纸堆里。   二十年前的兆京罪案卷宗,就算是卓北安已经将年份锁定到三年,这卷宗仍是不小的数量。兆京是京城,虽说天子脚下律法森严,但人多的地方毕竟矛盾就多,小偷小摸、争抢伤人这类案子数不胜数,何况有一部分卷宗还被烧残,找起来更加困难。   几个人通宵一宿,分工合作,看过的卷宗都按年份日期排列整妥,撂得像小山一样高,没看过的卷宗还凌乱地堆满半间屋子。秦婠回答过卓北安的话后屋里就再无声音,只有沙沙翻书声,烛火爆了灯花,小厮第三次来剪烛芯、换上新蜡,屋里的人都是习以为常的模样,想来是常常如此。   秦婠不禁看了眼卓北安——长期如此,他这身体受得住?   闪神不过瞬间,她飞快又低头继续,才看了两行,忽见有人捧着卷宗欣喜若狂地跳起来,直嚷:“大人,是不是这份卷宗?”   卓北安已接过他递来的卷宗,秦婠则将满手灰墨在衣上蹭了蹭,冲到卓北安身边,踮起脚看去,卓北安迫不得及将卷宗拿得低点,让她一起看。   这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份卷宗,卷宗内只有两张薄薄的纸,宣告了一个人的罪状。   犯事者名为乔义,年十九,兆京庆喜庄人士,镇远侯府佃户,因对当年租税不满,故聚众闹事,争斗中打死主家护院一人,打伤数人,因而被判流放西疆。   “这个戳是什么意思?”秦婠将几行字来回看了两遍,指着上面的一个红戳问道。   红戳正中,是个“逃”字。   卓北安翻到第二页,道:“这是在逃犯人的意思。”   果然,第二页上写着,乔义于流放西疆途中打伤押送衙役后逃跑,去向不明。   “这戳未消,便说明此人没有抓捕归案。”他把卷宗递给秦婠,又向众人道,“在这卷宗附近找找,有没有同年庆喜庄的其他案子。”   “是。”众人领命。   秦婠捧着卷宗蹙眉道:“乔义逃跑后去了清州,改名乔宜松,这说得通,但他安排黄氏入沈府,挑起沈家混乱,看着却不像只是替江南王行事这般单纯,更像是挟带私心报复的行为,借江南王之手除去沈家人。难道只是因为沈家害得他被判流放?他的家人呢?”   卓北安已接起另一份卷宗,翻了翻便递给秦婠:“你再看这个。”   秦婠放下手卷宗,接下他递来的看起,一阅之下,眉目立凝。   这是与乔宜松那份同年的卷宗,只早了一个月,是起淫辱案,被害人为林氏小女,年方十七,同为庆喜庄佃户之女,不过这个案子没有凶手,卷宗上只写明被害人自愿销案,不再追究,然而,报案之人写的却是……乔义,林氏小女的未婚夫。   “这……”   秦婠捂住嘴,脑中浮起老太太说过的每一句话——   “从山不止身有畸缺,性情也很古怪,一时平静,一时发疯,若发起疯来,庵里的人根本制不住他……”   “从山长到成年,我与侯爷商议着也该给他寻房媳妇,所以从人牙子那里悄悄买了个丫头,许给从山。”   “沈浩允的母亲生完浩允没多久就病故离世了。”   庆喜庄,乔宜松,淫辱案,林氏小女,姓林啊……   “大人!”屋外有人提灯而入,“应天府的李主簿醒了。”   卓北安立刻往外走:“走,过去看看。”   秦婠忙将卷宗放下,将满心惊涛骇浪收拾,跟上道:“我也去。”   卓北安没有阻止。   ————   李品直挺挺躺在床上,双手双脚都敷了层碧莹莹的药膏,没有敷绷带纱布,被火灼伤的皮肤焦黑渗水,看着吓人。屋里有股怪味,混和着草药的气息,冲鼻而来。秦婠揉揉鼻子,看着那吓人的灼伤阵阵难受,卓北安上前两步,站到她左上方,将目光挡住,低头轻声道:“李主簿,可能说话?”   “啊……可以……”李品的嗓子经火燎之后沙哑难当,不过幸而他被救出得及时,头面无碍,只是四肢在逃命过程中受了伤。   “本官乃是大理寺少卿卓北安,来问应天府文书库失火一案,你莫慌莫怕,一切有本官在,本官必将纵火行凶之人抓住,还你一个公道。”卓北安见李品听到“失火”二字时陡然激动地瞪眼,喉咙里也发出混浊痰音,不由安慰他,又朝旁边人使眼色。   立刻就有人拿着干净的帕子沾了水按到他唇上。   “你慢慢说,别急。”卓北安坐到秦婠搬来的椅子上,柔声问李品,“李主簿,失火当夜,可是你一人在文书库值夜?”   “是……”他嘶哑缓慢开口,“文书库惧火烛,日夜都有人当值,那夜恰是我值守,我记得清楚,我巡完库房,已确认无火险隐患后方锁库回值夜房内小歇。那夜不知为何,我觉得人特别困倦,昏昏思睡,可是腹内又绞痛难耐,约是白日吃了井水湃的瓜,故而我睡不安稳,烦躁非常,几次起夜去茅房。最后一次起夜回来,我正好撞见有人鬼鬼祟祟从文书库里出来,而文书库内正火光大作,我心一急,就嚷了起来,岂料那人跳过来就往我后颈砸了一下,我便人事不知,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你晕过去后被人拖回了值守房内,文书库的值守房与文书库连在一起,若是失火很快就会蔓延入值守房,那夜恰逢本官命人暗中潜守应天府,故才及时发现异常,将你救回。”卓北安回答他。   如此说来,已十分明显,纵火之人连李品都不放过,想杀人灭口,所以才将人又拖回值守房,到时候只说是他当值时玩忽值守,引发大火,便罪状全消。   他会昏昏思睡,定是那屋里有什么被提前动了手脚下过药,倒是那害他腹痛的瓜反救了他一命。   李品心中洞明,不由忧愤难当地握拳:“想我李品在应天府尽忠职守数十年,不该啊不该……”   “你可看到凶手模样?他身量外貌如何?”卓北安又问道。   “没有,那人蒙着脸,不过他眉骨上有道细长抓痕,是新伤,此人身量高大,与大人差不多高,不过要比你壮实。”李品回忆起来。   “文书库的钥匙都掌握在谁手中?”   “我和陆大人各一把,别人手上都没有。”   卓北安沉吟着点点头,陷入思忖中,那厢秦婠有些疑惑,不禁道:“如果此人想将卷宗毁去,偷走便是,何必要纵火,反倒闹得人尽皆知呢?”   “姑娘有所不知……”李品嗽了两声,回她,“文书库内放的是这几十年兆京的各大案子卷宗,稍微久远一点的卷宗,没有半天时间都难以翻出,若有人想遮掩旧事,便是找卷宗都要花上许多时间,也就我在文书府负责文书数十年,或比其他人熟悉些。”   “李主簿在应天府负责文书有这么长时间了?”秦婠看着李品花白的头发,心头一动,看向卓北安。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卓北安看透她的心思。   秦婠忙道:“李主簿,对不住,还要烦劳你一会。我想问,你对二十五年前庆喜庄的乔义、林氏小女这两桩案子,可有印象?”   “二十五年前……庆喜庄?”李品露出茫然的目光,似乎在艰难地回忆着。   秦婠满含期待地盯着他,卓北安拉了张椅子放在她身后,道了句:“坐着问吧。”秦婠屁股才挨凳,便听到李品开口。   “二十五年前的事,我怕是记不清了……”   秦婠失落地垂眼,却听他继续道:“不过二十五年前,那可是我刚刚调到应天府的头一年,那时陆大人还不是府尹,上任府尹姓刘,委任我做了文书誊录之职,这一做就是二十年。那年京中没发生什么大案,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城外庄子上的疯子伤人案,好像……那庄子就叫……庆喜……”   ————   是夜,露水沉重。   镇远侯府内一片死寂,原本亮着灯的院落如今皆黑灯瞎火,鬼影不见,宛如空院。   沈浩初被人带到丰桂堂,开门的是徐嬷嬷,除了她之外,丰桂堂里没有其他人。   “让你见了她,你可要好好考虑我的话。”   带他进丰桂堂的人狞笑着将他推进丰桂堂里,门再度关上。   沈浩初看到倚卧榻上,喘着粗气、两眼混浊的老太太。   “老太太,侯爷回来了!”徐嬷嬷哽咽地趴在老太太耳边道。   听到此语,老太太睁大眼,眸中混浊有瞬间的清明。   “祖母,孙儿不孝,回来晚了。”沈浩初上前几步,单膝落地,却叫榻上跌跌撞撞冲下的老人抱个满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太太已是老泪纵横。   “祖母,如今,可否告知孙儿,当年之事?”沈浩初任老人抱着自己,缓缓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唉…… 第154章 是非   夏日屋中闷热,烛色下秦婠额前和鼻尖都冒起细密汗珠,但她没察觉,仍专注地听李品说话。   李品声音嘶哑,像喉咙里含了柄刀,说两句话就要抿点水,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叙述。   二十五年前的事,回忆起来太遥远,所以他说得也非常慢,边想边说。   “那年是旱年,京城外的几个庄子几乎颗粒无收,佃户们日子不好过,为了应付进行和主家的税租,好些人都动了歪心思,所以那年京城里外偷盗抢特别猖獗,忙坏了衙里的捕快。我依稀记得,这庆喜庄就是这些庄子里收成最差的一个地方,地贫人穷,事还最多,几次三番来官府闹说庄上出了个疯子,神出鬼没的逮人就伤。”   说话间他咳嗽两声,旁人便又给他点水,叙述中断,秦婠忽然觉得有些许凉风吹来,她转头一看,却是卓北安不知几时让人拿了把蒲葵扇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一大半的风都扇到她这里来。   “热。”卓北安面不改色地解释。   秦婠收回眼——真是和沈浩初一模一样啊,偶尔的口是心非里有他不予外人知的骄傲和温柔。   她想沈浩初了,那人回了沈家,眼下也不知如何。   “庆喜庄的人报案说那疯子生得样貌丑陋,没有人样,他们管那疯子叫夜叉。夜叉藏在草丛里,专挑落单的人下手,打完就跑,又狠又快,闹得庄上人心惶惶。衙里的捕快在庆喜庄见到被打伤的农人,果然都头破血流地躺在家里,几位师兄弟们就在庆喜庄附近的山野树林里搜捕起来,可搜来搜去,并没找到他们说的夜叉,打算回去复命,可庆喜庄的人不让,说师兄弟们无心办案,敷衍了事,放任疯子伤人,就将他们堵在村口,闹了好大一场。我还记得,他们村里那领头闹事的人姓乔。”   乔……   “乔义?”秦婠试探道。   “不记得了,大概是这个名吧,那村里也没几家姓乔的。反正那人最爱煽动人心,挑弄事端,仗着年轻力壮惹事生非,别说是应天府的兄弟们,就是他们主家……好像是镇远侯府……也曾吃过亏。这庆喜庄地贫,收成年年不好,收租子时就年年闹,都是这人带的头,不是聚众闹事就是打人,学着京中那起地痞无赖拉帮结派,着实叫人头疼。”   “那后来呢,那疯子抓到没有?”秦婠问他。   “没有。师兄弟们在庆喜庄呆了三天,前前后后都搜过,就是没找到他们说的夜叉,反而惊动了侯府的人。侯府派人过来解决此事,将几位师兄弟好声送走,后来也不知怎样就将那事压下,约是许了银钱吧。倒是师兄弟们回来后说,那庄里的农人太张狂,尤其是那刺头儿,谁知道那些人怎么受得伤的,也许是想趁着大旱装可怜从主家手里骗点财物,才说了个子虚乌有的夜叉出来。”   所以,没人相信有个叫夜叉的疯子。而自从那场风波之后,庆喜庄安生了一段时间,可不料还没一个月,应天府的冤鼓又被敲响。   “这回报案的是那刺头儿,衙里好些人都认得他。他满面凶狠地冲进衙门,一身蛮力谁都拦不住,刘大人看到他也是头疼,就让师爷问话,我做笔录。不想这回,他报的竟是……他那未过门的媳妇遭人淫辱之案。堂上的人都傻了,女人被奸/污那是奇耻大辱,律例虽有对犯案者的刑罚,可到底事涉女人清誉,很少有人来报案,何况还是未婚夫。”   秦婠头略垂,卓北安代她问出:“你可知此案过程?是哪家女子被害?又是如何被害的?”   “是庆喜庄上一林姓农户家的幺女,年十七,打算挨过这旱年就与刺头儿成亲,说是两人打算南下另谋生路,可惜出了这样的事,也怪可怜的。说起这案子,也玄乎。那林姑娘是在去栖源庵拜菩萨回来的路上遇的事儿,栖源庵是附近唯一的尼姑庵,也由镇远侯家供养,平时不对外人开放,不过庵外有个月老石颇为灵验,庆喜庄的姑娘都爱去那里求个姻缘。林姑娘是与两个同村姑娘一起去的,结果在回来的路上齐齐被人敲晕。另两个姑娘醒转后发现她不见了,便跑回村里叫来村民一起找人,结果却在山林里发现昏迷不醒的她已经被人……”   “好了。”卓北安及时打住他接下去的言词,又问起,“后来呢?”   “后来,乔家见出了这事,打算退亲,林家人觉得此事有辱家门,就想逼那失节的姑娘自我了断,她上过一回吊,被那刺头儿给救下。刺头儿倒是想娶,不过父母不让,他又一心想给那姑娘讨个公道,就来了衙门。”   寥寥数句,却是血泪过往。   秦婠怔怔的,想,若那人真是三婶……   ————   夜暗得深沉,去很厚,一点月光也未透出。   丰桂堂上有股腐朽的气息,檀香缭绕也烧不开这股陈年的味道,像沉淀着岁月的阴暗,都在这里发酵。   老太太的声音和她的面容一样苍老,缓慢:“从山不发疯的时候,很乖,像个大孩子。我去看他的时候,他会给我背诗诵文。他不笨,也读书识字,和你们一样。教过的字他一次就能记下,读过一遍的文马上就能背下。我常想,如果他不是生而残疾,那沈家的门楣也许就该由他撑起。”   徐嬷嬷给沈浩初倒了杯茶过来,轻轻放在桌上,然后用衣袖按了按眼。   沈浩初一言不发地听。   “那时候佛骨塔还没有上锁,也没有那根粗长的铁链,他还能在庵里走走看看,我知道那孩子很想出去,可是我这做娘的,只能给她方寸自由。大旱那年,庄上传来消息,说是庆喜庄有疯子伤人,我隐隐觉得不安,就与侯爷赶去栖源庵,看到从山蜷缩在角落里,身上沾满血。侯爷大怒,将庵里看管他的人一通责骂,方知是从山偷偷逃出庵去闹的事。”   老太太口里的侯爷,自然说的只有她的丈夫,第一位镇远侯。   “侯爷自去料理此事,我便留在塔里和从山说话。”   她记得,她问从山可有受伤,从山抬头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娘,那姑娘真美。”   他的口齿不清,可她却听懂了他的话。   她永远都记得沈从山那时的眼神,像是绝望里生出的花,有了光亮。   纵然在黑暗中呆了半辈子,哪怕再绝望,人心对美或许都有向往。   “娘,她分了我半块馍馍,你看,在这里。”他从怀里掏出捂到发毛的馍馍给她看,他不舍得吃,只想藏着。   她问他,人家为什么要分他馍镆。   他把脸贴在冰冷的石壁上,呲着牙说:“娘,她救了我。我想出去看看外面,想和他们玩,可他们骂我丑,说我可怕,用石头砸我,拿树枝扔我……娘,很疼……”他有些惊慌,很快又笑了,“然后她就出现了,把他们都赶走……我藏在草丛里看她,她生得真美,是我见过的除了娘以后最漂亮的姑娘,她说别怕,坏人都走了,还分了这个馍馍给我。”   “娘,我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她……”他重复着“喜欢”这个词,在尚不明白男女感情为何物的稚嫩心里,一遍遍重复着喜欢。   老太太叹了口气,开口:“如果他是个正常的孩子,有一天他跟我说他喜欢上一个姑娘时,我想我这做娘的会很高兴吧,那意味着他要成人了,该成家了。可他是从山,永远都不可能长大的从山,我从来没想过给他找媳妇,我想我不能害了别人家的好姑娘,我自己的儿子,既然他不能给我养老送终,那就换我护他白头,给他送终吧,可他却告诉我,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他问她:“娘,我能不能再见见她,我会乖乖的……娘,我求你……”   那年他才十九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她记得她没能回答从山这个请求,因为侯爷怒气匆匆地进来,指着从山的鼻子骂,说他不可能再出去,让他死了这条心,这辈子只能呆在这暗无天日的塔里,再也不能出去,说已经叫人打了条粗沉的铁链过来,要拴住他的脚,锁住他仅存的一点自由和尊严。   她劝不住侯爷,只看到从山默默缩进角落,捧着那块馍馍呆呆地看,什么都不争。   “后来,佛骨塔就上锁了。那根铁链铸了一个月才铸好,送到栖源庵要给他铐上时,他却突然发起狂来,把身边的人都打伤,然后跑出庵门,遇到了那个姑娘……”   这一回,便没那么温情。   受了刺激的沈从山,不再是乖巧的孩子,他更像个野兽,愤怒而暴躁的野兽。   “他把那个姑娘带走了,等到被人发现时,什么都晚了,晚了……”   ————   “后来呢?”秦婠今晚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后来”。   “后来……后来林家人亲自到应天府销案,说是误会,已经给那姑娘订了门新的亲事,其中发生了何事,我也不清,只知按上头的意思写卷宗。那刺头儿也不来了,没多久,就传来他犯事的消息,被抓到应天府时整个人像从血里捞出来一样,只有那眼睛,看得人贼冷。再往后,没两天就判了他一个流放,押去西疆了。”   李品说着说着,眼皮有些打架,看着像撑不住的模样。   “那他们的家人呢?”秦婠忙又问道。   “不清楚,听说那姑娘嫁了户好人家,给了林家一笔银两,林家人拿到银两后就搬走了,再没出现过。至于乔家,乔义犯事被抓时,乔父为了阻拦官差办事被打了一通,当晚就走了,剩个寡母和幼妹,没多久也相继病故,算是绝了户吧。”   李品已然将眼睛闭上,话到最后声音已弱。秦婠见状也不好再问,转头看向卓北安,卓北安起身,把蒲葵扇递给小厮,道了句:“出去说吧。”   二人便一前一后出了房间。   屋外很黑,只有两盏灯笼发出些微光芒。   秦婠心里很乱,她已能将乔宜松与沈家之间这根线串上,然而……孰是孰非谁能说得明白?黑白善恶永远都是浑浊的水,没有界限。   “秦婠。”卓北安突然叫她的名字,用和当初沈浩初一模一样的严肃语气开口,“弱、哀、贫,这世间众苦,都不能成为一个人手持屠刀为恶的理由,律法无情,方能治世。”   秦婠如遇当头棒喝,心中那混乱被他的声音一点点安抚。   “你和他……”她苦笑,“果真是同一人。”   卓北安淡道:“不一样,我只是你的北安叔叔。”   秦婠长吐口气,振作一夜未眠的精神:“北安叔叔,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召人,抓陆觉。”   ————   大理寺内的过往已经结束,可沈老太太的回忆却仍在继续。   到底时间已久,很多细枝末叶她已想不起来,恐怕再过不久,她都要忘光了。   “事发之后,庆喜庄的人炸了锅,而我在佛骨塔里重新见到逃回后被铁链锁住的从山。”   他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一边哭一边问她。   娘,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她扬起手,想给他一耳光——那岂是做错了事?那是毁了人家一辈子。   可她到底下不去手。   “后来,那姑娘的未婚夫闹上了官府,说要查清凶手报仇雪恨。侯爷不能让这件事被人发现,也不能让从山曝光,当初可是冒着欺君犯上之罪瞒下的孩子,怎么也不能因此而害了全家性命,所他出面打通了官府,将此事压下,可那姑娘的未婚夫婿不甘心,偏要追究到底,甚至已经查出了些蛛丝马迹。没办法,侯爷只能下了狠手,治他一个罪,叫他流放西疆,他家人也因此事横死病死,一个不剩。”   “那姑娘呢?”沈浩初问道。   “侯爷行事心狠手辣,本不想留着这个后患,是从山……”老太太眼眶通红,想起沈从山跪在自己膝前磕头的模样。   他也不知从哪儿听说自己做的事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于发疯似的闹,直到将她闹来,他跪在她面前,说:“母亲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不往外去,求母亲救救她,她真的很好……很好……”   他不擅言辞,经常重复同样的字眼,以证明他心里重要的人事物。   他磕头,磕得额头血肉模糊,斑驳了地上的砖。   这辈子,从山只求过她两件事,一件是求她放他出去看看,另一件,就是救那个姑娘。   “他真的很喜欢净秀,可他也真的害了她……她是从山这辈子唯一喜欢过,记挂过,并且对不起的人,我问自己,能不救吗?不能啊。为了从山,我也要把林净秀救下来。”   老太太声厮力竭地说出一个名字。   林净秀,那是三房林氏的闺名。   可谁知,那救,却是另一场灾难,整整二十四年的囚禁。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天,一章居然写不完…… 六一儿童节快乐!!!!!!!!!!!!!!!!!!!!!!!!!!! 第155章 从溪   一场大火虽被及时救下,然而应天府的衙役们仍旧有些人心惶惶。这场火来得莫名其妙,灭得也莫名其妙,只留下狼藉一片的文书库。眼下文书库内众人正忙着收拾凌乱的文书,灯火已亮了一夜,陆觉竟亲自坐在文书库外监察着。   衙役们忙了整夜,才有人前来禀告。   “陆大人……”   陆觉正看着天色,天还很黑,可更鼓已经敲过五声,天亮不远了。   “大人?”   “何事?”陆觉回神,估坐一夜,他眉宇间有丝倦怠。   “卑职们已将文书卷宗都整理妥当,库内被大理寺带走的,是宣乐六年到宣乐十五年间的卷宗。”下属回答道,“还有李主簿……我们要不要……”   陆觉指尖扣着椅背,摇摇头:“让本官想想。”   眉心间却有丝忧急悄然爬上。   “大人!大人!不好了,外面……”有衙役急匆匆地跑来,神色慌张地开口。   “放肆!”陆觉的亲信怒斥来人。   那衙役心神一凛,方行礼道:“回禀大人,外面来了好多人,将咱们衙署围起了。”   陆觉拍案而起,沉道:“随我出去看看。”   ————   应天府的大门之外,已围了十数名手持火把衙役,都是大理寺的人,正与应天府的人对峙站在府衙的大门口。秦婠站在卓北安侧后方一步处,额上挂着薄汗,双手在袖中悄悄攥着拳头。   “害怕?”卓北安见她一双眼眸紧紧盯着应天府衙的门,连眨都不带眨,淡淡开口。   秦婠摇着头:“只是有点紧张。”她能不紧张吗?两辈加起来,她也没见过这阵仗啊。   许是觉得有趣,又或是为了安慰她,卓北安低声笑了,火光之下眉雪眼霜皆融,化作十丈春/水,绵绵而落。   “放心吧,有我。”   和沈浩初如出一辙的神态、语气,秦婠飞快将头低下,不敢多想,只“嗯”了声。卓北安不知想到什么,笑意骤歇,恰逢衙内一群人出来,他便又冷凝十分。   “卓大人深夜带人造访应天府,如此之大的声势,不知有何要事?”陆觉迎出衙门,冲他拱手,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本官是为前日应天府文书库失火一案前来,想请陆大人随本官往大理寺走一趟。”卓北安往前走去,步履沉稳。   “怎么?卓大人这是怀疑本官与此案有关?”陆觉露出嘲讽的笑。   “不敢。只是此案有些疑点,想请陆大人协助调查。”卓北安回应他的是一脸平静。   陆觉道:“说来此案乃是我应天府之事,当交由本官主理,卓大人既然发现疑点,便请将人证物证都交还本官才是,本官不会追究卓大人越职插手此事,擅自带走证人与证物之责。”   卓北安轻咳两声:“陆大人,此案牵涉应天府内官员,再交由应天府主理,恐是不妥,且此案与本官手上黄氏一案颇有牵连,皇上上月已降旨将此案交由本官主审,故而便是越职越权,本官也少不得僭越一回,待此案了结,本官甘愿受责。”   “哼。”陆觉闻言却是一声冷哼,“你受得起吗?本官可是堂堂应天府尹,你只是区区大理寺少卿,没有皇上的旨意,你想带走本官?你这是公然蔑视皇恩,向皇上挑衅。”   “我只是请陆大人回去协助调查案情罢了。”卓北安眉平目静。   “本官若是不去呢?”陆觉冷笑。   “恐怕今晚由不得陆大人了。”卓北安道。   “好你个卓北安!”陆觉朝后退了半步,四周应天府的衙役们立时抽刀朝前,将他护在正中。   秦婠捏了把汗,心脏“咚咚”直撞。火光晃着卓北安脸上的阴影,半明半暗,将他本就不苛言笑的脸染得肃杀冷酷。   双方对峙加剧,正僵持着,一乘小轿忽停在火光最外围,有人一边整理衣裳,一边从轿上下来,轿旁跟着几个护卫,将那人牢牢护住。   秦婠闻声望去,却见来的是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一身板正的官服,花白的头发束在乌纱之内,看官服的形制,是个三品大员。还没待众人回神,卓北安已面露微笑,亲自迎上前去,朝那人恭敬行礼,道了句:“学生见过老师。”   “你这混小子,半夜将老夫吵醒,真是不知尊师重道!”老人先给卓北安一通骂,再将目光望向应天府衙门口。   秦婠略惊,难怪卓北安有恃无恐,他竟将此人给请来了。   卓北安的恩师,刑部尚书孔正。   她忽然间意识到,沈浩初作的安排,都在配合卓北安,她的心渐渐安下——   还差一个人。   ————   天已露出鱼肚白,丰桂堂的回忆仍在继续。   “那是从山喜欢的姑娘,从山在我跟前磕得头破血流,求我救她,我不能袖手旁观……”老太太抹着混浊的眼眸,她脸上没有脂粉,皱纹在昏暗的烛火下像枯朽的树木。   “老太太,您说了整夜,换奴婢来说给侯爷听吧。”徐嬷嬷接下老太太的话。   老太太疲倦地点头,将颈沉沉后垂到枕上。   “侯爷,后来的事,都是奴婢按老太太的意思办的,就由奴婢来说吧。”徐嬷嬷朝沈浩初开口。   “有劳徐嬷嬷。”沈浩初的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只听不说。   徐嬷嬷缓缓坐到绣凳上,道:“那时老太太还是夫人,我是她身边最得信的大丫鬟,夫人将这件事交给我。出了这样的事,我怕那姑娘想不开,就带着人悄悄去了庆喜庄,正碰见乔家二老带着人上林家讨要聘礼,打算解除乔林两家的婚约,乔义不在场,听说只顾着像疯子一样满山找凶手。我趁着他们闹事的时候去了林家后院,瞧见林……就是三太太,三太太正被母亲与哥哥逼着上吊。我到的时候,人已经被挂上去了……”   一身白衣的林净秀,就那么悬在梁上,像段柳条随风摇摆,只有面容扭曲狰狞,双手紧紧攥着脖间那段白绫。   “逼她上吊的人把人挂上去后就离开了,我带着人进去,把三太太解下来,带了出去,安置在村尾的小屋里。我按太太的吩咐,告诉她,我们会给她一大笔银两,让乔义带着她远走高飞,离开庆喜庄,只要她能说服乔义。”说到这里,徐嬷嬷叹了口气,“她答应了,就在小屋里等乔义,等了半日,乔义终于来了,喝得醉醺醺地过来。”   她们都以为,乔义会愿意带她远走高飞,毕竟按目前的情况,林净秀若是回家,只怕还要被亲人逼着了断。   在性命倏关的关头,她们以为……他会以她为重,不料……   他拒绝了她。   ————   这是个无眠的夜。   烛火烧了整晚,屋里一个下人也没有,林净秀只能自己剪烛芯,自己换蜡烛。   身后有人静静站着,手里拿着铜扣摩挲着,清秀的眉目之间,是浓得散不开的郁气。   “把你两个妹妹放出来。”换过一轮蜡烛,屋里再度亮堂,但天也要亮了,林净秀坐回堂间,望向他。   “放?为何要放?母亲不恨他们吗?”沈浩允穿着薄薄的浅青长衫,细瘦的身子倚在案旁,仿佛没骨头似的软,乍一望去像个女孩儿。   “那是你的妹妹。况且你已经有那么多枚棋子了,少她们二人并无影响。”林净秀的嗓音带着天生的绵软,这么多年过去,听起来尤似少女。   沈浩允收起那枚铜扣,桀桀笑道:“棋子?母亲,你以为我回来,真的只是帮他下完这盘棋吗?”   林净秀眉头一敛,娟秀的脸庞浮现疑惑:“那你要做什么?”   “母亲,我要报仇啊!他的仇是假的,我的仇是真的!”沈浩允舔舔唇,笑出一抹血色,“我当然是要借他的手,把沈家这群人,通通杀了,最好能放一把火,烧个干净!”   出人意料的答案让林净秀嚯然从椅上站起:“你……你疯了吗?”   “怎么?母亲不恨?”沈浩允将铜扣弹入灯里,双手朝后拢起鬓角。   他的鬓角很整齐,并未散落。   林净秀没回答,他继续:“母亲莫非到现在还觉得乔宜松爱着你,所以你想留着沈家这些冤孽替他下完这盘棋?还是你对沈家存有感情,狠不下手?”   她沉默地思考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乔宜松还爱她吗?她心知肚明——他早已不爱了,亦或是并未深爱过。   对沈家存有感情吗?——有的,那个唯一真心待过她的男人,也姓沈。   可惜,死得太早,还来不及化解她的满腔仇恨。   沈家庶出的三老爷,沈从溪。   那个因为亲生母亲是皇帝安插在沈家作妾为眼线而受尽折磨的庶三子,正是由于他母亲下的药,老侯夫人才生下了畸儿沈从山。   她的人生因为沈从山而彻底被毁,最后,却嫁给了造成沈从山悲剧和她不幸的那个人的儿子。   因果就像一个轮回循环,不论哪条,都是死胡同。   ————   “乔义没有听从三太太的劝说,他们在屋里大吵一架,他执意要找出害她的凶手,三太太却只想离开重头开始。她说服不了徐义,徐义怒气冲冲地离开。林家人发现三太太不见了,又开始满村子找她,我不能让人发现是我们救了她,便只对外说是乔义救下的。”   徐嬷嬷叹了一声,将脉络回忆清楚,才接着往下说。   “三太太自然还是被发现了,哭喊挣扎着被人拖回家去。我见事态紧急,便马上回了夫人。夫人想了很久,才想到了一个人。”   “谁?”沈浩初问徐嬷嬷。   徐嬷嬷看了眼老太太,道:“你的小叔叔,沈家庶出的三爷。”   名为沈从溪的三爷。   前面的兄弟,不是山,就是海,亦或远,只有这位三爷,得个溪字,亲疏立见。   那时沈从溪已到婚龄,却还未婚配,他是整个沈府最不受待见的一个儿子,父亲不爱,主母不疼,亲生母亲早逝,从小受尽诸般冷眼,身体又差,在沈府向来毫无存在感。   林净秀是不可能再留在庆喜庄的,那些迂腐愚昧的人会逼死她,乔义倒想娶她,可他做不到,他父母抵死相逼,外界流言蜚语满天,他只有一腔忿恨。   他们都没得选择。   “夫人命我带着银两连夜赶去林家,向林家下聘求娶三太太。沈家高门大户,沈家三爷的正妻,又有那么丰厚的聘礼,林家人怎会不同意?他们收了银子,答应了我的要求,去应天府销案,再举家搬离庆喜庄,带着银子远走高飞。我带着人,暗中盯着他们将这些事完成,送他们离京,把三太太秘密接到别苑先养着,待风头过了,再行婚礼。事情到这,原本应该了结,可谁知那乔义见三太太失踪,更是愤怒,死咬着这桩事不放,非要追究到底,慢慢地查到了栖源庵……老侯爷便无法再坐视不理,终于出了手。”   老侯爷的手段,可一点都不温柔。战场上回来的人,除了对至亲之外,在外都是心狠手辣的——随便找个了罪名让官府抓走乔义,判他流放西疆,谁料拿人的过程中,却不慎害死了乔义之父,乔家的寡母与幼妹,最终也没能熬过那个旱年的冬天。   “三叔……”沈浩初在沈家很少听到关于沈从溪生前之事,仿佛沈家从没出现过这个人般。   “嗯。你三叔是那个女人生的孩子。”老太太短暂休息过后,又开了口,“若不是那个女人,从山也不会变成那副模样。”   说话间,老太太猛地攥紧锦褥,黯淡的眼眸因为仇恨而变得明亮。   “可我却不能替从山报仇,还要好吃好喝供着她,看着她生下孩子,每回我只要一见从山就恨得想杀了她!好不容易我盼到她死了,可还有一个孩子在我跟前晃着。凭什么……她的儿子干干净净,而我的儿子却因她而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可我能做什么?她是皇帝派来的人啊!”老太太忽然泣不成声。   “不过老天有眼,沈从溪的身体很不好,从小到大灾病不断,也没什么本事,没有人家愿意把闺女许配给他。我想来想去,只有他……让他娶了林净秀,给她一份衣食无忧的生活,也算了了我对从山的承诺,我也可将他们都牢牢看住,不让他二人将这些丑事泄露半分,可谁知……林净秀竟然怀孕了,怀了从山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妈,还是交代不完,总是写着写着发现还有没交代的东西……原谅我……我慢点写,这段需要花点力气理清脉络。 第156章 三司会审   天渐渐亮了,香炉里添的第三把香也已烧尽,只剩余香袅袅不散。   沈浩初有些想秦婠了,但他仍要凝神听老太太的回忆。   老太太已经说到沈浩允了——   “我怎么都没想到,从山这辈子能留后,我想让这孩子生下来,哪怕不能记在从山名下,他也是沈家的长孙,所以我将林净秀藏在别苑,直到她生下浩允后,才安排她嫁进沈家。”   浩允……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浩字辈的孙子,被允许生下的孩子,所以他叫沈浩允。   “浩允生下来的时候,我很高兴,因为他除了双手六指外,没有别的异常,我想将他带回沈家抚养,可被侯爷阻止了,侯爷担心他的心性随父亲,会出现不可控制的疯狂,所以先将他放在了别苑,派人仔细看着。老天真是不长眼,浩允长到四五岁时,果真出现颠狂躁郁之症,与从山一模一样,但他比从山聪明,知道藏和收,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他在自己屋后埋的动物尸体,支离破碎……那是为了给他解闷,我们买来陪伴他的,雀鸟、兔子、猫狗……”   那一幕,连身经百仗的老侯爷都发怵。   “侯爷那时已病重,他怕这孩子日后会成为祸患,临终之时,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将浩允也送进了佛骨塔,他终于见到了他的父亲,也被自己父亲的模样吓得在塔里尖叫发狂了一夜。”老太太此时回忆起来,还觉得孩子尖厉的哭声犹在耳边回响。   五岁的孩子,从此就开始面对陪伴终生的黑暗,与一个面目丑陋的父亲。   “浩允十岁的时候,从山走了,死于意外。”老太太笑了笑,嘲讽非常,“意外……被十岁的孩子,从塔顶推下。那孩子,是他的亲生儿子。”   沈浩初看到老太太的手在发抖,握不紧徐嬷嬷递来的茶,水洒了满手满被。   “一定是我上辈子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报应到了这辈子,那孩子是来向我讨债的。从山走了,我的长子走了,那孩子还好好的,睁着眼睛看我们,那眼睛,和从山一模一样,但我恨他。从山后来就葬在佛骨塔下面,灵位供在塔里,我要那孩子天天都看到自己父亲的灵位。”老太太终于将那杯所剩无几的茶喝下,“后来,我就不再去佛骨塔,转而交由林净秀去,她是那孩子的母亲,也该去看看自己的儿子。那时,她已是沈家的三太太,不过沈从溪已经病故,三房那边都是我安排的人,被看得严严实实,他们夫妻一直都活在我的眼皮子之下,生的两个女儿,我也都抱来了,我知道,林净秀恨我,虽然我救了她,但她恨沈家入骨。”   ————   天已微亮,林净秀一盏一盏地将烛火熄灭。   身后的沈浩允坐在桌案旁,用手支着脑袋,似乎因为彻夜未睡的关系而显得困倦,头一下下点着,像个孩子。   他们都以为她恨沈家,是因为那桩旧事。   是啊,她也恨,但没恨得那般彻骨——如果那个人没走,也许她还能活得幸福,哪怕是被囚禁在沈家。   可沈从溪走了。   那个从未嫌弃过她的身份,从未因她非完璧之身而介怀,也没计较过她有过一个孩子的男人,他温和腼腆,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一点点融化掉她最尖锐的恨和痛苦,竭尽所能的给她带来幸福的男人,却死在沈府所有人的无动于衷里。   没人救他,没人帮他,眼睁睁看他在那场如暴风骤雨般来袭的急病中再也没能起来。   那个夜晚,风雨交加,惊雷不止。   沈从溪之症来得突然,并且急迫。她想找大夫,可她被软禁在沈府,无法离开,也指使不动人,她只能往各房各院求人帮忙。   丰桂堂的门紧闭,徐嬷嬷说老太太在诵经,不见人,风雨交加,要明日才能请大夫。   大房的小陶氏懦弱,不敢替她出头,只软绵绵地劝慰。   二房……二房的宋氏连见都没见她……   明日请大夫……可沈从溪没能熬过那个夜晚。   她什么都咬牙忍了——沈从山的事,她怪自己命苦;乔义之事,她觉得他天性如此;被软禁在此,她想起码锦衣玉食不必受风吹日晒之苦;女儿被人抱走,她想她们跟着老太太也许更好……   但是沈从溪……她忍无可忍。   他握着她的手,到死也放不下她,挣扎着想要活下去,陪着她,可她只能看着他一点点咽气,死在自己怀里。   她所有的恨,都在那一夜,化作电闪雷鸣的疯狂。   ————   丰桂堂的门突然“吱嘎”一声被推开,有人进来,打断了祖孙两的这场交谈。   “侯爷,我们已经给足诚意,让你见了老太太整夜,现在是不是请侯爷移步谈谈正事?”穿着甘青劲装的男人沉声道。   沈浩文跟在此人身后,几步走到沈浩初身边,低垂着头愧疚万分:“二弟,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他们将……将清露、泽念、嘉敏、母亲,还有伯母,两个妹妹,全都抓了,我,我没用,你要救救她们……”   他愧疚于自己的无能,愧疚于将沈浩初骗回沈家。   沈浩初看着他蜡黄的脸,静道:“大哥,交给我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语毕,沈浩初朝老太太躬身一礼,辞别。   他们一走,丰桂堂上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有人伏在丰桂堂的屋瓦之上,怔怔透过瓦缝看着倚在榻上的老人,他曾经害怕并且憎恨的祖母,父亲亡故后,她越发严苛待他,不许他行错踏差半步,是她逼他弃武从文走仕途,是她烧毁他屋里收藏的书藉,是她赶走年幼的他身边所有温柔的人,是她安排下他与秦婠的婚事——她从来不愿遂他的心,甚至为了管教他,曾打断过他的腿……   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祖母那般慈爱,可她却如此可怖。   重生之后,他不怀念沈家,也没想起过她——直到今天。   他听到他的祖母,泣不成声,看到她痛不欲生,可她还是撑下了整个侯府,而他,他在那些荒诞不经的岁月里,又做了什么?   何寄的手收了又松,松了又收。   梦寐以求的天高海阔、自由自在,似乎并不像他想得那样美好,属于过去的牵绊,仍旧缠绕不放。   ————   火把照亮了应天府衙门前的街,青砖缝隙里的苔藓也被照得清晰,天际的鱼肚白一丝丝破开,橘色的火光渐渐被天光吃掉,应天府衙门前的这场对峙并未因为刑部尚书孔正的到来而有所缓和。   相反,陆觉更加坚定了自己不能同卓北安回大理寺的决心。他没想到这次卓北安会行动得这么快,并且不留一丝余地,更请来了孔正,让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派出寻求援手的亲信还没回来,不过京里这些官员,个个都和人精似的,哪能在这时候沾上一手腥?   心里想着,额上滚上好大一颗汗珠,他仍不松口。   “就算是把孔老尚书请来,我也不会随你去大理寺。若是我犯了事,你只管面禀皇上,让皇上裁夺。应天府乃是京畿重地,你没有皇上旨意私自带人围困整夜,这是要反么?”   “陆大人言重了。我这学生年轻气盛,不懂人情世故,此举确实不妥,请人可不是这么请的。”孔正捋了捋胡子,还没睡醒似的眼眸微微一张,有些生气地看了眼卓北安。   卓北安略躬身行礼。   陆觉鼻里冷哼,却听孔正继续道:“本官只是路过罢了,马上到朝会的时间,本官赶着上朝,你们却把这路给堵了,万一惊动了皇上,届时怪罪下来岂不是两边不好,不如都把人收了,去大理寺喝杯茶?”   秦婠捂了捂嘴,没笑。去宫中上朝的路不是这条,孔正哪里是路过,分明是赶来帮卓北安的,在剑拔弩张之际阻止他们发生冲突。   她能想明白的事,陆觉怎会想不明白?   只是他正要开口之际,却听耳畔响起阵马蹄声,竟是中城兵马指挥使洪承泰带着一队部下赶到。洪承泰脸色不太好,天还没亮就听下属禀报说是有人带人将应天府给围了,他负责京畿重地的安全,不管对方是何人,这明目彰胆的行为都惹怒了他,只是到这里一看,却是卓北安和孔正,他这脸色就更不好了。   “洪统领来得正好,卓大人此番咄咄逼人,围困我应天府,还望洪统领替本官解围。”陆觉脸上一喜,先一步开口。   洪承泰看向卓北安,卓北安慢悠悠道:“洪统领,本官想请陆大人随本官回大理寺协助调查一桩案子而已,并无他意。”   “调查案子?”洪承泰看看二人,冷笑,“卓大人调查个案子好大的阵仗!你想带陆大人回大理寺,可有皇上旨意?”   “并无。”卓北安摇头。   秦婠看到满承泰脸色沉了下来,不由替卓北安捏把汗。   “哼,没有旨意就敢抓当朝官员,还擅自带人围困应天府?你把兆京当成什么地方了?”洪承泰并不给卓北安面子,喝道,“本将身负京畿安危之重职,不容许任何人在中城滋事,还请卓大人将你的人带回,否则莫怪本将不客气。”   语毕,他手一挥,身后下属均拔刀相对。   陆觉喜上眉梢,自觉有了倚仗,不料孔正却忽然将神情一肃,朝着洪承泰正后方抱拳。   “秦老哥来了啊,也是赶着上朝去?”似笑非笑的神情。   “孔大人都来了,怎能缺了本官?”一声洪钟似的朗笑,有人走进人群。   洪承泰看到来人神色顿愕,今天这是怎么了?来了一个两个还不够,连秦家正二品的都御史秦厚礼都来了?   秦婠的心情却陡然松开——她看到自家祖父、父亲与哥哥,都到了。   心里明白,父亲与哥哥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终于说服祖父。   秦望冲她眨了眨眼睛,让她宽心,秦婠回他一笑,仍旧站在卓北安身后。洪承泰此时已从马上下来,朝秦厚礼拱手:“秦大人,几位大人这是……”   秦厚礼也是一身板正官服,他颌首回礼,道:“来审一桩重大要案。”   “按本朝律例,凡遇重大案件,可由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三法司共审,现在,可以请陆大人前往大理寺了吧?”卓北安信步上前,开口道。   陆觉终于知道卓北安有恃无恐的原因——   三司会审,他逃不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回忆暂时结束……剧情给我飞起来吧。 第157章 明烟   洪承泰的脸色变了变,陆觉凑来还要说些什么,他却倏尔扬手:“既是三法司共审的重大要案,那本将也不便出手干涉,只希望几位大人快些将人带走,天已经亮了,若是让来往百姓看到应天府被困,怕要引发恐慌混乱,届时就不好办了。适才多有得罪,本将职责所在,还望几位大人海涵。”   说完他又向后一喝:“收兵!”   早已剑拔弩张的士兵整齐地将刀归鞘,发出几声铮响。   “洪统领言重。”卓北安朝他拱手。   “洪统领!”陆觉却是面色大白。   “陆大人不必多说,三法司共审,只是请大人协助调查,只要大人与案情无牵联,想必三法司不会为难大人,还请大人移步大理寺。”洪承泰退了两步,做个“请”的姿势,大有押送他前往大理寺的打算。   陆觉额上的汗沁得更密,都察院、刑部与大理寺三司共审,他逃不过。   “陆大人,请吧。”卓北安往旁边让出路来。   “哼。”陆觉看了眼在场的人,“好,我便随你们前往大理寺,只是若你们给不了本官一个说法,本官定当向皇上上书奏明今日之事!”   “悉听尊意。”卓北安仍是眉目不惊。   陆觉振袍而行,步履才出,身后就有人急匆匆跑来,附耳数语,陆觉的神情骤变。   “回禀卓大人,常山已经抓到!”与此同时,有人抱拳回禀卓北安。   “带回大理寺一并审问吧。”卓北安点点头,并无特别喜色。   陆觉却已脚步踉跄,再无先前气势,恨恨看了卓北安一眼,跟着人走了。   “北安叔叔果然料事如神!”秦婠蹿到卓北安面前道。她不得不佩服卓北安,凭着李品说的一句“凶手眉骨有伤”与火灾现场找到的几枚脚印,就已经确认了纵火之人身份乃是应天府内跟着陆觉行事的一个衙役常山。   “记性好而已,没有什么。”卓北安微微一笑。   说来也是凑巧,他去应天府索要卷宗时恰见过常山,偏他天生有些过目不忘的本事,对人面尤其记性好,所以记下常山的面容,李品说的时候,他就已将目标锁定此人,只不过文书库的钥匙既有两把,一把在当时去解手的李品身上,那另一把肯定是陆觉手里的,所以主谋者极有可能是陆觉,这才有了今夜围困应天府,实则抓捕常山的行动。   常山落网,一经审问,自会供出前因后果,陆觉必逃不得。而陆觉又牵扯乔宜松,他们便有能正式拘捕乔宜松。   秦婠知道他谦虚,还要说话,却听身后传来凉凉的声音:“我劝祖父劝得嘴都干了,才把他老人家请来,怎么没见你夸我一声?”   秦望心里颇不是滋味,找回妹子的时候,他满以为自己会是小丫头最亲近的人,不料有个沈浩初,人家是丈夫,他也说不了什么,那就排第二位吧,谁知……好像他连卓北安也比不上,在小丫头都要落到三名开外去了。   这哥哥当得憋屈。   “哥哥英明神武!我辈凡人自当仰望!”秦婠立刻跟上。   秦望“嗤”一声:“少和我说这些,你个姑娘家的在外头整宿未归,这像话吗?还不快回去!”   “我不回去!我要跟着北安叔叔!”秦婠声音大了点,引得正与属下交代事情的卓北安诧异望来,秦望也怒瞪着她,她又怂地缩回头放轻声音,“侯府的事仍未解决,侯爷还在险境之中,我不回去,这里没人比我更熟沈家的情况,我留下可以帮忙,就算帮不了忙我也不会添乱,哥哥,你让我留下好不好?”   秦望瞧着她那双眼,晶亮可怜,眉间笼着忧色,决计不会离开的模样。   他无奈点头,只那头才点下,就听秦婠大喜的声音:“就知道哥哥最好了,那我走了。”人一溜烟又跑去卓北安那边——等会,就算要留下,她要跟的也是他这当哥哥的吧?跟着卓北安算怎么回事?   卓北安正和秦厚礼与孔正二人说话,秦婠看到自家祖父与父亲的眼刀扫来,她不敢上前,默默等在离卓北安三步之遥处。天色愈发亮了,时间不多,几人只匆匆谈了两句,秦厚礼与孔正二人便相互谦请着离去。   “孔大人,同朝为官多年,这还是第一次你我二人一起上朝,走吧。”   “秦老兄,请。”   卓北安只在二人身后拱手行礼相送,转身,就看到秦婠站在身后,他无奈叹了声,朝身边的秦少白开口:“少白兄,令媛对沈侯及沈府情况比较了解,我想留她协助,不知可否?”   秦少白狠狠剜秦婠一眼,才道:“那小女便暂托卓大人了。”   “放心吧,我会护好他的。”卓北安承诺。   秦婠心里大松,她说一百句话,在父亲那里也不及卓北安这一句免死金牌,不过她也有些惊讶,以卓北安的个性,她以为他必会让她回家等着的,不想竟亲自替她求情。   “北安叔叔,谢谢。”和秦少白说了几句,秦婠飞快跟上卓北安道。   “谢我干什么?”卓北安静道,他是应该送她回家的,只是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却让他改了主意——“我要跟着北安叔叔”。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不回大理寺审案吗?”秦婠笑笑,不继续这个问题,而是奇怪地看着他们走的方向。   卓北安另挑了一队人,与大部队分开,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去找乔宜松。”   ————   天色亮透,温热的茶摆到手边,水雾袅袅升起。   沈浩初以指腹轻抚青瓷杯沿,漫不经心地划着弧线,目光平静地望向坐在堂上的男人。   男人穿着万字纹的锦缎,有些发福,笑吟吟的模样,容易让人卸下心防,他自称王福,是这些人的主事,让沈浩初管他叫“王掌柜”。   一副商人的作派,只那眼眸时不时流泻些许锐利,掩盖了那抹精明。   “沈侯,王爷对你可谓赞誉有加,直言沈侯年少有为,是个可造之才,王爷爱才惜才,有招揽之心,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沈侯在京中既不得志,何不考虑另投明主?”王福乐呵呵的模样,仿佛只是在介绍铺中一件好宝贝。   “这大安的天下,不是只有一位明主,何来另投之说?”沈浩初淡笑,“王掌柜说王爷爱才,所以就将我府中所有女眷全都软禁为质?这般爱才,本侯可受不起。”   王福对他话中责意置若未闻,仍笑得亲切:“这不是因为沈侯与王爷有些误会嘛,贵府几位太太姑娘的安全,沈侯不必担心,只要沈侯原意改投王爷帐下,我们必将她们毫发无损地交还沈侯。”   沈浩初将茶推开,眼眸眯得狭长:“那本侯要如何才能确定她们眼下毫发无损呢?”   “我们不是已经让侯爷见过老太太了?”   “你们抓了本侯这么多家人,总要让本侯见见她们,确定她们的安全,才能再与你们接着往下谈。”沈浩初虽在笑着,可声音却已微凉。   “我想沈侯需要明白一件事,如今我们能坐在这里商谈,只是因为王爷有爱才之心罢了。从沈侯独自踏入家门的那一刻起,沈侯已经没有与我们谈条件的资格了。再者论,我们也不为难沈侯,只要沈侯手书一封投诚信与王爷,你我之间的协议便算达成。”王福摸了摸手上戴的扳指,笑里藏刀。   有了沈浩初的手书,那就坐实他投靠江南王之事,皇帝不会再信他。   “没有资格吗?”沈浩初扬唇,“那么庆喜庄的秘密,王爷也不想继续藏了?”   王福一凛,他以为沈浩初会用那本名录来威胁他们,早已盘算好了如何驳斥,毕竟名录上多是京官与地方官贪赃枉法的证据,与江南王本身关系不大,若真上陈皇帝,也不能定江南王的罪,反倒引起朝纲混乱,谁料沈浩初话锋一转,说的却是庆喜庄。   “庆喜庄能有什么秘密?”王福不动声色道。   “你们费了这么大功夫,从三年前就开始布局,将黄氏送入沈家,搅得沈家一团乱,可不是为了替乔宜松报仇,也不是想要招揽我这个人才吧。”沈浩初往椅背上一靠,道,“兆京原也是前朝都城,前朝时局动荡,老皇帝昏庸无能引发数子夺嫡,曾出现过皇子勾结皇宫守将逼宫之事,虽被镇压,却让老皇帝心生不安,所以秘密着人建了条密道,由皇宫直通京城外郊,以备危急之时逃命这用。后来战事爆发,大安的太/祖/皇帝带兵攻入兆京,占领皇城,却迟迟没能找到老皇帝以及他带走的一大批国财宝。传闻……老皇帝就是从那条密道逃跑后一直藏身其间不敢外出,最后困死其间。”   这是民间一直流传至今的说法,并未得证,连三岁小儿都知。   但沈浩初知道,这件事是真的,上辈子霍熙让他查过,可他还没能查到那条密道的位置,此时说来虽是猜测的成分居多,但……   王福脸色数变。   乔宜松想对付沈家,但他凭何让江南王同意花费这么多的时间精力来对付沈家?沈家已不是昔日望族,对付沈家能有什么好处?   庆喜庄的秘密,就是那个好处。乔宜松从小在庆喜庄长大,对那里比普通人更加熟悉,他必定是发现了什么,才能借此诱惑江南王。   那是什么呢?   沈浩初想了很久,直到从东水回京那日,与秦望在东水城的城守那里看到舆图。秦望虽是文人,却也熟读兵书,天文地理无不通晓,曾一时兴趣指着那舆图分析起兆京的地势,直言皇城之外幸有两山为屏。那时他便发现,这两山之间的山峦,恰与庆喜庄相连。   “如果本侯不能活着出去,那么自会有人将此秘密上奏皇上,届时,王爷三年来的苦心布局恐怕就要尽赴流水了。”他勾起唇,笑得冰冷,“便不在乎前朝的金银珠宝,那条密道若是挖通便可直抵皇宫,江南王若舍得放手,我沈家搭上这数十条性命便来陪你。”   “你!”王福笑容顿收,被逼得拍案而起,深呼吸了几番方冷静下来,“那侯爷意欲何为?”   “本侯说过,我想见我的家人,还有,把沈浩允交给本侯处理!”沈浩初冷道,“若是王掌柜不能拿主意,便去找个真正主事的人来与本侯谈,本侯没那么多时间和一个不能作主的傀儡废话!”   语毕拍案,桌上的茶水被震得满桌都是,他一双漂亮的眼眸结霜似的看着王福,直将对方看得冷汗频冒。   分明是他们占了上风,在他的注视之下,怎好似反过来般?   ————   天彻底亮了,路上往来的百姓多了,时不时就向秦婠一行人投来诧异目光。秦婠跟着卓北安探头探脑地四望,卓北安却目不斜视,一路朝前,直到抵达乔宜松在京城的府阺。   “北安叔叔,你不是说没有找到相关证据前,不能随意拿人,现在陆觉还未招供,你为何就来抓乔宜松?”秦婠不明白。   “时间不早,事态紧急,顾不了那许多,况且陆觉和常山已抓到,招供只是时间问题,我们不能再拖了。”卓北安解释道。   二人正说着,提早一步入府搜查的衙役已经回来:“大人,人不在。”   “其他地方呢?”卓北安敛眉问道。   “昨夜我们已按大人吩咐找过瑞来堂与乔宜松几个别苑并他常去的地方,都没见到他。”   秦婠挑眉,昨晚就开始找乔宜松了?   “做事要学会变通,虽然不能抓人,可没说不能找人。”为了节省时间,能在同时间将人一举擒拿,卓北安早就安排人马寻找乔宜松了,只是昨夜兵荒马乱的,他也不能事事都对她详言。   不过怕小丫头对自己生嫌隙,他还是解释了一句,只是话刚说完,他自己却怔愣。   他为何要对她解释?他行事从来不向任何人解释……为何?   “那这里面也没有吗?”秦婠却一阵失望,还指望从乔宜松嘴里探出沈家人质关押之地,如今却是不能了。   “没有。”衙役回道。   秦婠看了看天色,更是着急,沈浩初已经进沈家一天一夜了。   扑棱棱——   正焦急着,秦婠忽然听到天际一阵飞鸟拍翅声,她抬头,看到成群鸽子飞过,屋檐上落下落点影子,鸽子很快就掠进乔府,在空中盘旋几圈,落到了乔府某处。   秦婠若有所思看了几眼,忽然拉着卓北安的衣袖拔腿跑向乔府:“北安叔叔,快跟我来。”   乔府并不大,三进的院落搭着个小庭院,景色秀丽,府里还有不明所以的下人们在干活,看到身着官服的人冲进来,纷纷吓得退避三舍,他们没有遇到阻拦——看起来,乔宜松要么是将这府阺舍弃了,要么就是用作障眼之地,他另有别处落脚。   秦婠拉着卓北安小跑到鸽群停止之处,卓北安有点喘,苍白的面容上浮起红晕,问她:“你发现什么了?”   秦婠伸手,指着庭院里站的人:“明烟。”   院里的人闻得动静,吓得一缩,转头怔怔看着他们。   她和秦婠第一次见到时不太一样了,蜡黄的脸色丰润些许,头发挽着小髻,身上是套樱草色的袄裙,五官仍是普通,不过精神了不少。   那是跟着沈浩允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六月四号了啊啊啊啊 第158章 火焚   梳着双髻的小丫鬟往秦婠与卓北安手边各奉了一盏茶后就退到旁边,明烟小声地请他们用茶:“侯夫人,这位大人,请用茶。”   她记得秦婠,却不认识卓北安。   秦婠打量明烟所住的屋子,不大,却别致,比栖源庵好了不知多少,屋里的下人对他们的到来虽很警惕,但还算听她的话。   “明烟,你怎会到此?”秦婠问她。   明烟垂着头,抚弄着腰间的玉禁步,仍旧紧张:“夫……夫人……”   “你别怕,我只是来问出了何事。”秦婠安抚道。   “夫人,我告诉你,你别怪浩允哥哥。”明烟抬起头,薄唇浅咬,道,“是浩允哥哥带我出来的。他不想再被人关起来,所以……在从栖源庵迁出的过程中,悄悄弄开了锁,带着我逃了。”   秦婠暗想,果然是逃了。   “那后来呢?”她想直接问沈允浩的下落,但又怕吓到明烟,只好循循善诱。   “我们逃到庄子里,身上没有钱,就……就偷别人家的吃食……”她脸一红,又垂了头,“躲了两天我们就被庄子里的人给抓住,带到了乔大善人那里。”   乔大善人?   “乔宜松?”秦婠问。   “嗯。”时烟点点头,“乔大善人知道我们的情况后并没怪我们,他说我们可怜,就将我们带回京城,让我们住到这里来。夫人,你别怪浩允哥哥,他只是不想再回塔里了,那里太黑太冷,他一个人很难过。”   屋外传来两声“咕咕”的鸽子声,庭院地面落着两只雪白鸽子悠悠走着,秦婠想起上回见到的少年,苍白的模样一如这鸽子雪白的羽毛。   “你和浩允怎么认识的?”秦婠问道。   “三年前家乡大水淹了村子,父亲和哥哥都死了,母亲带着我逃难出来,可她也病死在路上,是惠圆师太外出办事时遇见了我,将我带回庵里收留。庵里收留了许多像我这样孤苦无依的姑娘,师太是个好人。我进庵之后没多久,师太就让我给浩允哥哥送饭,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明烟想起栖源庵的日子,脸上挂起朵小小的笑。   庵里日子清苦,不过食能裹腹,冬有寒衣,已经够了。   最初给沈浩允送饭时,他从不说话,每回她进去,他都缩在黑暗里,师太说他脾性不好送完饭别去招惹,她也不敢多话,直到有一回她见到他脚上粗沉的铁链。   他一个人,孤伶伶地被锁在塔里,哪也不能去,她觉得可怜,就把自己刚刚驯养的一窝鸽子送给了他。   “我父亲以前是驯鸽人,没遇水灾时,家里养了好几笼鸽子,我跟着我爹学了不少驯鸽的本领。他那时不理人,我就想拿着鸽子给他解解闷也好。”明烟说着不知想起什么,脸一皱,“可谁知道,我第二天给他送饭时,看到他掐着雌鸽要杀……”   她救下那窝鸽子,问他为什么。他终于开口,说自己厌恶动物,讨厌它们不听使唤,难以亲近,总要伤害他,不是要挠他的手,就是要咬他,要么就用嘴吸他……他说自己是个和父亲一样丑陋的人,所有人都怕他。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说,我只能安慰他,说鸽子很听话,说我会驯鸽,我可以让这些鸽子听我的命令,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他听了很高兴,让我教他驯鸽。后来,我们就熟了。他人很好,我只教他驯鸽,他却教我读书识字,给我讲很多故事……”明烟笑起来,平凡的五官生动许多。   “他不发脾气吗?”秦婠想起沈从山,沈从山天生有疾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也不知沈浩允是否一样?   “发!偶尔也会发狂,师太说那是他被关在塔里的原因。他发狂的时候,会在塔里大声尖叫,把自己撞得遍体鳞伤,第二天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不过他发狂的次数不多,大部分都在……”她看了肯秦婠,咬咬牙道,“在他母亲来过之后。”   秦婠望向卓北安,均未开口。   “他母亲每隔两三个月就来一次,他既想见到母亲,又怕见到她,因为……他母亲会打他。打得可狠了,拿藤条抽,拿戒尺打,有时候还用簪子戳,用烧红的铜扣烫他,浩允哥哥会大声地哭,求他母亲住手,可他母亲说……”   “你这个孽种,和你爹一样的孽种!为什么是你活下来!为什么是你?你为何不与你爹一起死去!”   明烟忍不住瑟缩,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秦婠顿时怔住,想像不出那个温婉娴静的林氏说出这番话时的表情,但那语中的恶毒即便隔着一个人的口,也叫人打心底寒出来。   “所以夫人,求您别怪浩允哥哥,他真的很可怜。”明烟抹抹眼睛,突然间跪到秦婠面前。   秦婠吓了一跳,忙要扶她,却被她枯瘦的手狠狠攥了手腕。   “夫人,我知道您是个好人,你帮帮他吧,他被乔大善人带走了,我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害怕……我害怕他做错事……”明烟不肯起来,一直拢在眉间的忧心弥漫入她清澈的眼眸里。仅管乔宜松对她很不错,救了她又供吃穿住,但她总是觉得这无缘无故的好里边夹杂了别的成分,让她对乔宜松起了警惕。   “你先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秦婠扶不动她,只能望向卓北安。   卓北安托着明烟的另一手,略一施力就把人扶了起来,沉道:“明烟姑娘,你不说,我们帮不了他。”   “乔大善人把我们带回这里后,就与他单独谈了一番话,我不知道说了什么,只知道回来后,他性情大变。他告诉我,他要去了结一件事,等了结完这件事,他就带我离开,他说他要让所有与这件事有关的人,通通都付出代价,我好担心……可我出不去。”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卓北安问她。   “好像是……花神节前几天。”   花神节,那不就是黄氏遇害的日子么?   “那乔宜松呢?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明烟摇头:“乔大善人很少来这里,也不可能让我知道他的下落,不过……”她想了想,迟疑道,“前日夜里,浩允哥哥悄悄回来看了我一次,他和我说,人马上就齐了,到时他就能将让所有冤孽都化作灰烬,让我再等等……我……”   她也不知道说出这些是对还是错,只是本能觉得沈浩允在做一件非常可怕非常危险的错事,她想要阻止。   秦婠脑中窜过一道电光。   灰烬?人齐?   最后回来的那个人,是沈浩初,他在等沈浩初回来,然后,一把火……   她嚯然站起,惊恐得话都说不稳:“北……北安叔叔,回沈家吧,快……”   卓北安虽已意识到不对劲,却没她想得那么快。   “乔宜松在利用沈浩允牵制沈家,但沈浩允却只是将计就计。他要报仇,要把沈家人全部……全部烧死,所以,被抓的人,都在沈家。”   ————   正午已过,蝉鸣不断。   沈浩初坐在堂间轻叩着桌面等人,正有些倦意浮起,门却在此时被人推开,门口的炽烈阳光射来,入目的先是双柔软考究的云丝履,那人拎着一物缓缓迈入堂中,声音略沉:“听说沈侯要见我?”   “果然是你。”沈浩初稳稳坐着,看着那人渐渐清晰的脸庞,皱了下眉,他人在这里,就不好办了。   乔宜松已年近五旬,保养得并不算好,两鬓微染霜色,一张脸颊削骨立,唯那身板挺得笔直,狭长的眼眸里是锐利的光芒。   无论怎么看,都无法让人将眼前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中年男人,与老太太口中那鲁莽冲动的农家少年联系在一起。   “乔宜松,还是乔义?”沈浩初问道。   “乔某比较喜欢宜松之名。”这便算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   “乔老板为了对付我沈家,也算是煞费苦心,不惜花了整整五年时间来安排此局。”沈浩初道。   黄氏是五年前进的沈家,她若是乔宜松的人,那便意味着早在五年之前,乔宜松就已在策划对付沈家了。   乔宜松坐到堂上主座上,放眼满屋锦绣,他花了二十六年的时间,才让自己从一个受尽欺凌的农户,变成了今时今日可以坐在这堂堂镇远侯府主座上的人。   要整垮沈家,其实有很多种办法,但那样都不能让他痛快,也不能让他得到自己想要的。   “我很好奇,你做这些事,是为了报仇?为了三婶?还是江南王?亦或是三者皆有之?”见他不语,沈浩初继续问他。   “沈侯,如今再追究这些,似乎并无用处。”乔宜松目光晦涩不明,他也想知道自己到底为了什么。   “我只是好奇而已,知道乔老板想要什么,这买卖才能谈。如果乔老板还执意要向我沈家报仇,那么我再手书投诚信,岂非毫无意义?”沈浩初道。   “这一点沈侯大可放心,只要沈侯真心诚意替王爷办事,便是我乔某人的同袍,我自不会再视你为仇。”乔宜松淡道。   “那乔老板就是为了江南王。”沈浩初笑了。   “不管我为了什么,都改变不了眼下局势,沈侯就不必再拖延时间,乔某知道你在外面有所安排,是在等卓北安?秦望?”乔宜松已经接到消息,陆觉被抓了,而他自己的家宅也被尽数搜遍。   沈浩初没回答,他便继续:“乔某已经给了你很多时间,现在不想等了。沈侯尽管考虑,每考虑一炷香时间,我就杀你沈家一个人,这是开始。”语毕将拎进屋中之物掷到地上。   圆球状的物体从布内滚出,赫然便是个人头。   沈浩初从椅上站起,面色顿沉。   死的是沈家二老爷沈从远。   “我会在外面等沈侯的决定,沈侯可别耍什么花样。”乔宜松话不多,手段却极狠辣。   “那沈浩允呢?你可会将此人交给我?”沈浩初双眉拧作结,拳头难再松开。   “好,等沈侯正式投诚,与我同为王爷效力,我就将他交给你处置,也算是我向沈侯表达我的诚意了,毕竟,杀黄氏陷害侯夫人的罪魁祸首,可是他。”   乔宜松冷冷开口,却忽见门外人影闪过,他不禁喝道:“谁在外面?”   沈家的下人早被关到另一处,沈府里都是他的人,他来此与沈浩初商谈,外头的守卫不会贸然靠近此屋,屋外只有两个人,站得比较远。   桀桀怪笑突然响起,在这正午骄阳之下,泛着冬日寒意。   “沈浩允?!”乔宜松认出那声音,几步奔至门口,“你在外面装神弄鬼干什么?”说着用手推门——门无法打开,只有铁链挣动的啷啷声,那门从外头给锁了。   门外的人没回答,但很快的,有东西被沷上墙。   “火油?他要烧屋。”沈浩初一揉鼻子,嗅出那股浓烈的火油味。   乔宜松脸色顿变。   屋外,那人已点起火把。 第159章 相拥   砰——   乔宜松狠狠撞了几下门,却只闻见铁链声响,门纹丝不动,火势渐渐蔓延,即使是大白天屋外的火光也闪得吓人,门缝里已有烟钻入,呛得乔宜松退后好几步,隔着门怒喝。   “沈浩允!你疯了吗?快放我出去!”   “疯……是啊,你们不都说我是疯子?烧死你们,就没人再说我是疯子,再关着我了……”沈浩允桀桀怪笑着,将手里火把抛在屋前,欣赏着屋里慌乱的人影,看他们徒劳无功的做困兽之斗。   乔宜松脸色大变,不复先前冷静,还待说些什么,可嗓子被烟呛得直咳嗽,慌乱间退了数步,外头的人已渐渐消失,只落下句轻飘飘的话。   “都死了,就没有过去。”   谁都不懂这话的意思,乔宜松也没心思解读,他转头,身后的沈浩初早已用冷却的茶水浸湿撕下的衣摆覆住唇鼻,开始在屋里寻找另外的出口。这间屋子是丰桂堂外一间会客用的小茶厅,不大,只有一个门,两侧有窗,不过已被封死,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出口。   和沈浩初分头找到整个屋子,乔宜松面如死灰地看着已烧进屋来的大火。   沈浩初则攥紧拳,目光不断掠过四周,在心里思考着脱身之法。   他答应过她,一定要活着出去。   ————   卓北安与秦婠赶到沈府外时,沈府后院已升起滚滚浓烟,灰沉的烟将明净的天染得灰蒙蒙,吸引了四周围的百姓驻足惊望,住得近些的人家,怕这火势蔓延,已开始往外搬细软之物。   秦婠惊得软了腿,被卓北安眼明手快扶住手,她经历一天一夜动荡都未曾慌乱的眼眸,此时却盛满惶恐:“侯……侯爷……”   她多怕那个人就在这场大火里,脑中那根弦绷得人几乎失去理智。   “别慌,进去看看。”卓北安的声音仍旧稳如磐石,他扶着秦婠挥手,下令,“闯进去。”   火势已起,不管他们进不进,沈浩允都已对沈家的人下手,那么威胁便不再存在。   大理寺的捕快衙役早已待命,在附近街巷巡逻的中城兵马司的人马看到起火也已赶来,得了卓北安的命令,都卯足了劲往里冲。   沈府里已乱成一团,乔宜松带来的人对这场火也莫名其妙,王福发现起火处正是沈浩初与乔宜松见面的花厅,带着人赶去一看,见到屋外躺着两个护卫,便心生不妙,再看那火已熊熊燃烧,忙传令下去救火,偏生救火的当口又遇见闯府的大理寺捕快,那情况乱成一锅杂烩,也不知是先救火救人还是先对付闯府的人。偏偏主事的乔宜松又身陷大火,王福急得团团转,一张脸汗流得油光锃亮。   “别过去。”卓北安沉喝道,将秦婠的手腕牢牢攥在手里。   前方刀光剑影,金铁之声不绝于耳,他此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别,只怕自己手上少用三分劲,就叫秦婠闯进危险中去。秦婠怎不知他为自己好,可看着滚滚浓烟,她那心早就急如热锅蚂蚁,好似身在火场中的人是自己般,煎熬万分,控制不住地甩他的手,声音哽咽道:“你放手,让我过去,我要去救他!”   “秦婠,够了!你冷静点!”卓北安紧攥不松,可小丫头看着虽瘦弱,这时候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像头小牛般要离开他的羽翼,他有些牵不住人,心肺间泛起刺疼,喉咙痒得不行,带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秦婠听到咳嗽声回头,看到他一张脸苍白无色,咳得几乎要将心肺呕出,她忽想起自己求他带自己去广泽那日他吐血昏阙的情景,心中一阵不忍,于是停下挣扎,求他:“北安叔叔,求你放手,让我进去……”   卓北安摇头,她雾光朦胧的眼让他心软,但他仍旧不松,只艰难吐出几个字。   “我答应过他,要护你平安。”   答应他,便是答应自己,他告诉过自己,要她平平安安。   秦婠看着那双与沈浩初如出一辙的眼眸,满心矛盾,五内俱焚。二人正僵持着,前方的战局却已有了结果,乔宜松的人被压住往里退去,卓北安已将这阵咳嗽缓和,暗道了句:“跟着我别乱跑。”便拉紧她的手往起火的位置走去。   “是老太太的丰桂堂,那边走!”秦婠看着起火的方向指路。   “走!”卓北安攥着她,带着人,按她所指方向急步而去。   路上仍不时有人蹿出攻击他们,卓北安只紧紧将人护在身侧,半步也不叫她离开,还未到丰桂堂,他们就已看见院里的人进进出出地救火,也顾不上攻击他们,前面有捕快已擒住个胖胖的男人,反剪着手押到二人面前。   “大人,这人像是这里的主事。”说罢那捕快在那人腿弯踹了一脚。   王福便跪到地上。   “吩咐他们先救火,再抓人。”卓北安下令,而后才看向王福,“火里都有谁?”   看他们也急着救火的模样,恐怕火里也有他们的人。   “是……是乔爷和沈侯!”王福抹着汗,此时也没什么好瞒了。   这场火烧毁了筹谋已久的计划。   “沈浩初……”秦婠闻言腿打了个哆嗦,往里跑去。   卓北安只能跟着她往里,攥在掌中的手已有了颤意。   浓烟让天空变得灰暗,不时有灰烬飘下,落了秦婠和卓北安满头,火已经蔓延开来,未能救下,冲天的火光在骄阳之下像噬人的巨龙,木头被烧得噼啪作响,连后面的丰桂堂也一起着火,梁柱倾塌,锦绣富贵在这火中成了灰烬。   “沈浩初——”秦婠被卓北安拉停在离着火点数十步开外的空庭上,声嘶力竭地喊。   烈火让四周变得灼烫,大滴的汗珠从卓北安额头落下,他依旧死死攥住她,防止她冲进那片大火里。   他毫不怀疑她有这样的勇气。   仅管她的手腕已经被他箍得发红,他也不能松手。   “放开我,放开!”秦婠失去理智,不管不顾地挣扎甩手,想要冲进那片火海,可她始终挣不脱卓北安的钳制,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大厦倾塌,里面掩着她日思夜想的男人。   他们经历千辛万苦才得以重逢,他们和沈家这种种阴私都无关,他们是这场浩劫之中最最无辜的人——可是,为什么要他们面对这一切?   秦婠的声音已经嘶哑,卓北安的话她也听不到了,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也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因为痛。   周遭嘈杂的动静里面,却忽然有个喑哑却熟悉的声音响起。   “小婠儿……”   他的声音不大,却已竭尽所能地唤她,浓烟熏哑了他的嗓子,他发不出更大的唤声。   秦婠疯狂的挣扎突然一滞,宛如木头人般转头,看着旁边花丛里走出来的。两个捕快一左一右掺着个满身焦黑的男人,他那口白牙在蒙着灰烬的脸上笑得格外醒目。   “沈浩初!”秦婠一眼认出那张已看不清五官的脸庞,她甩了甩手。   这次,卓北安没再攥着她,只是看着她从自己身边飞快跑开,投进另一个自己怀中。   那个说“我要跟着北安叔叔”的小姑娘,终究不可能真正跟着他。   沈浩初推开掺着自己的人,展开双臂迎接她。   何寄押着乔宜松就站在沈浩初身边,她那一声“沈浩初”,恍惚间就像在叫他,她飞奔过来的姿势,也像要拥抱他。他本可以光明正大的拥抱她,只是一场重生,他失去唾手可得的温柔。   秦婠却已冲进沈浩初怀里,不管周围所有眼神,她踮起脚狠狠搂住他的脖颈,他亦俯身把人紧紧搂进胸口。所有纷乱复杂的声音,都变得无关紧要,他眼中耳中只有她悲喜交加的容颜,莹白的脸已经在他身上蹭得一道灰一道黑,泪水冲涮过后是尘埃沟壑,却充满喜悦。   “我没事。”沈浩初用衣袖拭她脸上的泪水,良久才开口,“傻姑娘,别哭了。”   秦婠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与心度,终于从前一刻的绝望中脱离出来,失而复得的后怕刹那充盈胸口,她怔怔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身后,卓北安已转头向属下吩咐其余的事,没有打扰他们,何寄神色复杂地将乔宜松押到卓北安身前。   “你救了他们?”卓北安问他。   何寄点头,并不说话。从那天见到沈浩文起他就已经起疑,在兆京东城门分开后,秦婠又突然回了秦家,他便已确定出事,而后悄悄地跟着沈浩初潜进了沈府,伺机而动。   对于沈浩初的生死,他曾经犹豫过一次,想要用那些阴暗卑鄙的手段抢回秦婠,可后来他看明白了,想要挽回这段感情,就必须堂堂正正地挽回,那些阴暗的想法只能让他们越走越远,不管重生也罢,换个身份也罢,想要秦婠的感情,便要以最真实的自己面对过去。   无法逃避。   这么久了,两辈子之长,他也该懂得承担。   “沈家其他人被关在哪里?说!”卓北安逼问向乔宜松。   乔宜松虽俯着身,却是冷冽一笑,有些同归于尽的意味:“放了我,我就告诉你们,否则就让沈浩允那个疯子把沈家人都烧了!我看你们还能救到几人?”   “你!”何寄气急给了他窝心一脚,后道,“我刚才去救他们的时候,看到有人押着老太太往东园去了,只不过不知道具体哪处位置。”   事态紧急,他只能选择先救最急的人。   东园……东园是沈家最大的一个园子,哪那么容易找?   “乔宜松,沈浩允的心智不同与普通人,他连他的亲生父亲都杀了,你就不担心他把林净秀也杀了吗?”说这句话的人,是从后面上来的沈浩初。   此话一出,在场包括秦婠在内的人,都是满脸不可置信,乔宜松脸色也蓦地一白,却死咬着后槽牙不开口。   离卓北安几步之遥,跟着他们过来的明烟闻言也用手捂住唇,拼命遏止自己已涌到喉咙口的尖叫——不可能,她不相信!   “你对她的生死,真的无动于衷?”沈浩初喑哑的声音带点蛊惑的意味,不急不徐。   乔宜松神色变了数番,终于垂头:“在东园的朝风阁,带我过去。”   “快走!”卓北安当机立断。   “我带路。”沈浩初拉着秦婠的手,并行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觉得今天不会有要高考的同学来看文,但还是要说,祝高考顺利!!! 另外,这文磨磨蹭蹭居然写到66万,我的原计划才40W……唉…… 第160章 结束(修)   为了赶时间,众人都抄小路赶去朝风阁。小路弯弯绕绕,何寄仗着功夫好,跑在众人最前方,很快就不见踪影,等到秦婠绕出小路时,那里已是对峙的局面。   朝风阁是栋独立的两层小阁楼,是用来给沈家的爷们宴请文人吟诗作对、附庸风雅的地方,楼里的窗户已然被木头钉牢封死,只剩下一个可供出入的门。   门一反常态地大敞着,里面挤满双手反绑于身后、口舌被堵的沈家人,有沈浩文夫妻、孩子,还有小陶氏母女、沈芳润姐妹两……所有与沈家这一支有关的人,全都关齐了,都瞪着一惊恐的眼看着站在门口举着火把的人,生怕一两个火星溅落就引发大火,毕竟……四周堆满浸过火油的茅草,若是点燃,火势蔓延必定极其迅猛。   手持火把的人清秀文弱,肤色苍白,像久不见阳光似的,他的世界里,最常见的光源,就是火。   这是秦婠第二次见到沈浩允,他穿一袭宽大的衣袍,身形瘦削,只比她高出一些,腼腆的模样有点像姑娘家,眼里还带着些微好奇,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   “把你两个妹妹放出来,她们没有做错什么……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你若想杀,杀我吧。”与沈浩允对峙的人,不是何寄,是林净秀。   林净秀站在朝风阁的石阶之下,仰头望着他,伸长的脖颈像幼细的花茎,在渐渐浓郁的暮色间愈发单薄。   “娘,我也是你的儿子,为何你却厚此薄彼?你可以用自己的命来救她们,却恨不得我死?”沈浩允问她,又伸出手,“你看,我和你一样了,我不是怪物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认我?”   他很平静,与手上蹿动不安的火把成了鲜明反比。   “怎么回事?”卓北安上前先问何寄。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这里阻止沈浩允纵火,里面关着她的两个女儿。”何寄简单解释。   卓北安点了点头,默不作声观望全局,沈浩初已上前低声嘶哑道:“我在这里稳住他拖延时间,你想办法救人。”卓北安暗道了声“好”,悄然退开。   “是,是我的错,你认你,你把她们放了,我来陪你!”林净秀红着眼眶道,脚步朝前小心翼翼迈开。   沈浩允将火把一歪:“别过来,过来我就点火。”   林净秀的步伐立刻停止:“你怎样才肯放手?”   “放手?事已至此,我还有放手的可能吗?”沈浩允居高临下看着朝风阁前密密麻麻的人,笑出一抹凄厉,“不如你来告诉我,我要怎么放手?我从记事开始就被你们关在不见天日的高塔里,和另一个怪物在一起,他清醒的时候只会在我耳边说你有多好,他有多对不起你,发疯的时候就会毒打我。”   他眼眸里渐渐有了赤红的血丝,清秀的脸庞变得狰狞:“我想见你,我的母亲,你那么好那么善良,可你却没来见过我,我想如果他死了,你就会出现吧,也许你会带走我,所以……我把他推下塔。你果然来了,和我想像中的一样美……”   他想起初见林净秀时的心情,那是他的母亲,美丽温柔,声音细细轻轻,是开在阳光下的芍药花,他怯生生地喊她“娘”,可换来的却是塔门落下后她甩落的巴掌与尖锐的声音——“不许叫我娘!”。   他的母亲,不愿认他。   她说她对不起三爷,有他这样的怪物孽子,每次看见他,她就会想起不堪的从前,她恨他。   “老太太说她对不起我那怪物父亲,父亲说他对不起母亲,母亲说她对不起三爷,对不起两个妹妹,可是谁对不起我?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沈浩允的质问,并不大声,却挖入人心深处。   他在黑暗中呆了二十年,每一天都在想为什么?可最后才发现,每个人都有原因,只有他没有,他生而为错。   被绑在朝风阁里的老太太喉咙发出“嗬嗬”声音,眼眶里的泪水像要填满脸上每道皱褶。   一步错,便步步错。   可当初不该留下沈从山吗?那也是她的儿子,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呀。   那么,从哪里开始错的?   “他!”沈浩允忽然指向乔宜松,“他告诉我,你们都对不起我!我才是沈家的嫡长孙,沈家的镇远侯,如果我生在这里,我就能做很多我想做的事,娶我想娶的姑娘,而不是带着她颠沛流离、食不裹腹。”   秦婠站在人群之后,扶着她的人已经在颤抖,她听到明烟细细的哭泣,而沈浩允没有发现明烟的存在。   林净秀听到“乔宜松”三个字,猛地转头,看到年近五旬、两鬓花白的男人,很是陌生。   “你为何要让他回来……”她喃喃地问他。   “阿秀,你不是想报仇,我让他回来帮你报仇。”乔宜松挣了挣,没挣开钳住自己的手,“你不恨沈家吗?不恨他们将你我拆散……”   林净秀仰天笑起,刺耳的笑声扎得人耳朵疼:“乔宜松,你活了半辈子,还没一个幽禁二十年的孩子看得透。没人将你我拆散,我也从来没有恨过这件事。我只恨,恨这偌大沈家人心如铁,害得三爷一夕殒命;我恨老太太嘴上慈悲手持屠刀,生生将女儿从我身边夺走,那是我和三爷的女儿,可我却从来不能抱她们看她们,多说一句话都怕害了她们,看着她们在沈家仰人鼻息过活却什么都做不到,就像当初眼睁睁看着三爷咽气;我恨,恨你们每个人都活得肆意快活,只有我,日日夜夜在地狱煎熬。浩允,你被囚在塔内二十年,我一样被禁锢在这里二十四年。”   沈浩允不说话,手里的火把被风吹得蹿动不发,身后朝风阁里的沈芳润和沈芳善却已红了眼眶。   “阿秀,我不知道……”乔宜松不曾想到过这个答案,他总以为,那个柔柔弱弱的女人,一直在等他,哪怕他一次又一次的离开。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没有亏欠你!你也不必口口声声为了我好!你有很多次机会带我走的,二十四年前,你没带我走,我理解你,理解你想要找出真相的心,可二十四年后呢?你早就可以带我走,可你没有,你让我留在沈家,继续报仇,不是吗?你像蛊惑浩允一样怂恿我,一步一步,按着你的计划为你铺路。”林净秀冷冷笑起,再无温柔可言,那神情竟与沈浩允有些相像。   “不是的,阿秀,我只是,只是想要争取更多一些,让人无法再欺凌我们……我需要这些东西……”乔宜松突然变得苍老,隔了二十年的时间,他们早已无法认识彼此。他不爱她吗?不爱她又怎会牵挂了二十年未娶?可爱她吗?爱她又为何明知早就能助她脱离苦海,却还留她在此煎熬?   他处心积虑说服江南王出手,不正要借江南王的力量替她和自己报这个仇,可到了最后,为何全都变了?   沈浩初看了眼沈浩允,发现他有些怔忡地听着二人间的对话,便开了口:“三婶,你与乔宜松很早就开始设计报复沈家了?”   “呵,没有他,我一样可以。人心太好蛊惑,每个人都有所贪求。你以为你二婶为何对你和沈浩武那么好?因为她想养废你们,而这个主意,是我告诉她的!”林净秀看到沈浩初的眼色,瞄见卓北安的人暗暗往屋后去了,她心领神会,也不再隐藏,说起这些年的事。   “就那么杀了你们,太便宜你们了。什么百年望族,功勋世家,我就要你们从芯子里烂出去!”这个仇,她不急,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耗,让他们自相残杀,就像他们对沈从溪的无动于衷那样,一点点腐朽而败。   宋氏的私心太重了,她只要在偶尔的交谈中稍加提点,宋氏便能从其中摸出脉络,一点点地教坏沈浩初,再轻而易举地挑拨他们的祖孙感情,他与小陶氏的感情……   她不声不响地呆在沈家,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慢慢地磨着他们,也磨着自己的早就枯萎的时光,直到五年前重遇乔宜松。   他将黄氏安插进沈家,开始与她有了里应外合的复仇,而这个复仇,从沈家这一代的镇远侯沈浩初开始。   “春子根的毒,是你下的?”沈浩初一桩桩地问,拖延着时间。   他猜,沈浩允一定也对这些乌烟瘴气的事好奇。   “是啊,毒是他带进来的,我让黄氏下的。每一回下毒的方式都不同,下毒的人也不一样,有时是厨子,有时是丫鬟,有时不下,你们怎么查得到呢?不过后来你们有所警觉,你媳妇又聪明,自己开了小厨房,我便暂时罢手了。”林净秀淡道。沈浩初未成亲前的吃住被老太太管着,不容易下手,所以才拖到了他成亲之后,不想成亲之后这夫妻二人反更加谨慎,像早有所觉般。   “你媳妇聪明,老太太有心将家事交给她,而我并不想让她接管家事,刚好你二婶也不想,所以,我就让黄氏将马迟迟的事透漏给你二婶,她知道了果然下手,打算离间你们夫妻感情,污你名声,顺便让你媳妇发作,触老太太的霉头。”林净秀慢条斯理说着,毫无隐瞒。   沈浩初和秦舒的事,是她透漏给乔宜松知道的,而后乔宜松找到了和秦舒相似的马迟迟,用马迟迟来勾引沈浩初,埋颗棋子留待日后使用,本来不会那么快用到,谁知秦婠入了老太太的眼,如此她便提前使用了马迟迟这颗棋子。   可不想……此事又被秦婠压了下来,并没如预料那样爆发,反倒让老太太更喜欢秦婠些,而另一头,马迟迟的姘/头王新竟是林净秀娘家的远房亲戚,早年见过乔宜松和林净秀,不巧的是又因马迟迟的关系将乔宜松认出,便觉二人有所牵扯,便悄悄寻到沈家打算讹钱,却被人赶走。   林净秀生恐有意外,便把此事传给乔宜松知晓。乔宜松是个狠的,知道此事后一不做二不休,找人杀了王新,因而才牵扯出何寄被冤、秦婠替他脱案之事来。   “马迟迟之事后,老太太对秦婠越发信任,果将家事逐步交托,而我亦察觉她在暗中调查春子根、王新之死这几桩事,甚至还查到瑞来春堂头上,连乔宜松利用生意控制你二婶,还有麟角丸、栖源庵这些事,都慢慢被她发现,我怕她越查越多,就让黄氏怂勇你二婶在她常用的香里动手脚。不过算她命大,那香里的毒原不会这么快发作,只会慢慢蚕食她的精神,谁知因为冬日密闭的关系让毒急发,倒救了她一命。”   想起毒香案,秦婠的脸白了白,沈浩初也沉了脸。   “后来,因为毒香之案,你肃清沈家,把全府的人都清理一遍,我也没什么机会出手,就暂时搁下,而乔宜松也已借着栖源庵之事要到庆喜庄,事情都在掌握之中。你离京前往清州之事,乔宜松早就通知清州那边,江南王不会放他回来的。而京城只剩下秦婠,本以为翻不出大浪,谁知竟然查到庆喜庄去,甚至发现庆喜庄地契之事,还找到了沈从山的灵位……”   沈从山的灵位被秦婠带回沈府,还是黄氏在老太太门外瞧见后告诉她的,那日恰是秦婠与邱清露合力布局要揪出黄氏与她身后之人的第一步。   “我又将此事告诉乔宜松,岂料他竟托人传话于我,说……说他把浩允带回来了!往后的事,会由浩允亲自动手!”林净秀提及此事,恨然地看着乔宜松。   就是沈浩允的出现,改变了所有。他比所有人都狠,亲自设计抓走两个孩子,用以要胁控制住邱清露,让她们为了引出背后之人而设下的局成为了污陷秦婠的杀人案。   “黄氏是谁杀的?”沈浩初又问。   “是我!”这回回答的人,是沈浩允。他眼里有兴奋的光,仿佛做了件足以让人称赞的事,像要讨赞的孩子。   威胁邱清露带自己进了沈府,他便藏身二房,又知道沈从远与寡妇间的勾当,索性利用了这个空子,先扮成女人的模样杀了黄氏,再将那衣裳套到昏迷的秦婠身上……   不过可惜的是,时间仓促,有许多地方未能思虑周全,仍旧叫卓北安找到破绽。   但没关系,很快,沈浩初的死讯就传回来,秦婠陷入崩溃,竟放下一切不管不顾跑去广泽,如此一来,整个沈府无人再能绊住他们,他便一不做二不休,将所有人一步步抓了起来。   这才有了今日局面。   乔宜松原要利用他对付沈家,可不料却反被他利用。   “那你为何又要让陆觉烧应天府的卷宗?”沈浩初转头问乔宜松。   “我并不想这么快暴露自己的身份,让你们怀疑庆喜庄,怀疑阿秀。”乔宜松苦笑地望向林净秀,“阿秀,你为何不愿信我这一回?我想报仇,也想带你走,给你风风光光的日子,而不是像从前那样无权无势,连却报个官都被人打出来!”   “你想要的,太多了。”林净秀摇着头,不再将目光分给他,只望向沈浩允,“把火把给我好吗?如果你一定要报这个仇,那便杀我吧,是我将你生下来的,千错万错,只怨我一人!”   话一句句说着,路一步步走着,她缓慢地靠近沈浩允。   沈浩允有些怔忡,任由她的接近,可就在她的手要触及他之时,他忽然转头——   卓北安的人不知几时已悄无声息地把后面一扇窗的封木撬开,正把人往外慢慢地送出,此时已救出一大半人,还剩了几个。   此举惹怒沈浩允,他发狠地将火把往茅草点去,林净秀纵身一扑,将人撞到朝风阁里。朝风阁里剩下的人惊叫着往旁边挪去,沈浩初和何寄见势同时冲去,想要抢出余下的人。   “浩允哥哥——”明烟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   沈浩允正要将火把扔向茅草,闻言动作一滞,看到明烟爬满泪水的脸,他惊慌失措地推开林净秀爬起,朝外走了两步,又退回,突然发起狂来:“为什么?你们为什么把她带来?为什么让她看到我这不人不鬼的模样?”   二十四年来,只有这一个人,视他如亲如友,温声细语地和他说话,教他驯鸽,听他说书里的故事,他终于不那么寂寞了,终于觉得在她眼里自己也是个正常人,可今天,这最后一丁点美好都被打碎——她看到他杀人、纵火,亲眼见到他最丑陋阴暗的一面。   她会像其他人一样,深深恐惧害怕他的存在。   沈浩允难以遏制地挥舞起火把来,火舌舔着楼里悬垂的帷帐,火猛地窜起。   “浩允哥哥,你别这样,你快出来,出来——”明烟声嘶力竭地叫着,想要冲进去拉他,却被身后的人死死拉住。   “别过来!”沈浩允阻止别人接近自己,也不管他们如何救人。   尖叫声成片响起,林净秀飞快跑到沈芳润和沈芳善姐妹身边,用尽全力解开二人脚上绳索,拉着两人到楼外。沈浩初和何寄各自抢了余下的人出来,那楼里便只剩下沈浩允一人。   “娘!”   “阿秀!”   芳润姐妹和乔宜松的声音同时响起。   却是林净秀将一对女儿带到楼外后狠狠一推,将两人推离朝风阁,嘴里道了句:“芳润,芳善,我知道你们这些年怨我恨我,是我没能尽好母亲之责,我满手血腥,一身阴暗,不配为人母,日后……没了我这罪孽满身之人,你们好好的活着……”   语毕,她竟转身冲进火场。   帷幔被烧断落下,烧到满是火油的茅草上,顿是窜起一片火海。   “浩允,你怨我这些年未尽母亲之责,如今,我便来陪你。这二十多年的恩怨仇恨,今天便了结在这里吧,刀山火海,母亲陪着你。”   大火之中,温语传来,像熨帖人心的歌谣。   沈浩允怔怔看着她,手里火把“咚”地落地。大火隔开了两个世界,火光之外的尖叫呐喊都成了彼岸遥不可及的纷乱,他终于笑了笑,在大火中转头,看着火光之外朦胧的姑娘,遥遥挥手。   再见,谢谢那满天飞舞的白鸽和无数次的陪伴,只是可惜,他不能再陪她了。   没有他的世界,会更干净吧。   几声扑棱,天际鸽群掠过,飘落数片白羽,像雪一样,覆在这场生离死别之上。 第161章 善后   尘埃落定的感觉,像做了场隔世的梦。   已经过去三天,可秦婠睡醒时,眼前似乎还是浓烟滚滚的天空与炽热的大火,嘶喊尖叫哭泣的声音,像一曲急弦高调,在耳边缠绕不散。火光后模糊的面容,被倒塌的梁柱遮去,最后一面,依稀是个笑容。   死亡于他们而言,大抵是个解脱,痛苦属于生者。   比如明烟,比如沈芳润、沈芳华,比如老太太,还有乔宜松……   秦婠不知道那场大火最后如何扑灭的,她被沈浩初强硬地拉离东园,拉出沈家,送回秦府。火一直烧到入夜,火光映红了兆京的天,整个京城的人都见证了这场可怕的大火。   这场火,宣告着镇远侯府数十年繁华的落败,却又是崭新的崛起。   “还在睡?”帘子外头传来男人压低的声音。   秦婠的回忆停止,手肘撑床支起半身,探出青纱帐外。   “醒了。”在秋璃回话前,她先开了口。   声音有些哑,尾音卷起,全是未散的睡意。   男人掀帘进屋,感受到屋里丝丝沁凉,扫了眼床上的人,眸子一眯。   秦婠怕热,屋里置了冰鉴,凉得像初秋,偏她半倚在床上,身上只有件湖水绿的绸抹胸松松系着带,两条藕臂在青纱帐下晃得人眼晕,一头乌油的发垂肩而落,风情自是无声而洒,可恨她竟不自知。   “你不冷吗?虽是盛夏,你也不该贪凉。”沈浩初踱步上前,顺手抄起桁架上的纱袄,面不改色地坐到床侧。   秦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是午间他给自己后背上药时的穿着,那时困倦,那药抹着抹着她就睡着了,不想竟一觉睡到他回来。她忙将薄薄的寝衣穿上,道:“你怎不唤醒我?”   “这段时日你累坏了,多歇歇吧,外面的事有我。”他将她的长发勾到耳后,又道,“这里住着可惯?委屈你了。”   秦婠摇摇头,她只在秦府住了两天就被他接回这里。这是沈家在南面的别苑,沈府被那把火烧毁大半,一片焦黑,要翻新后才能住人,所以沈府人暂时迁到两处。别苑不大,住不了那么多人,大房与二房分开,二房搬去另一处宅邸,他们夫妻则带着老太太与三房的两个姑娘搬到这里。   “终于不用面对那一大家子人,我不知道多舒服。”秦婠私心觉得,哪怕回不了大宅子,就这么住在小宅里,身边只有可心的人,也比从前舒服,就是辛苦了沈浩初,要几处奔波。   这地方离皇宫远,不管是上朝还是去官衙都不方便。   “累吗?”她抚上他的脸,指尖从他下巴瘦削的线条划过,心疼。   “不累,我回来瞧瞧你的,顺便换身衣裳进宫见皇上。”沈浩初身上穿的是素白丧服,他刚从二房那边回来。沈从远被乔宜松杀了,二房正办丧事,原该他们夫妻都过去的,不过他们这边也有太多事要处理,再加上秦婠箭伤未愈,沈浩初便不让她过去操劳,只打算在最后出殡时让她去露个脸。   “吃了饭再进宫吧,否则进了宫又没得吃。”秦婠更加心疼,这人白天家事公事两头跑,到夜里还要被皇帝召进宫议事,铁打的筋骨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不用了,来不及。”他摸摸她的脸,真想好好陪陪她,可惜那案子还在审,又牵涉江南王,一时半会都了结不了,他不得空闲。   “皇上也是,一点不知道疼人。”秦婠闷闷低下头。   沈浩初失笑:“你知道疼我就可以了。”   秦婠撅了嘴,很快又朝外头喊:“秋璃,包两包点心让侯爷带着路上吃。”   秋璃隔着门帘应了声,自去准备。秦婠已掀被下床,趿了鞋要替他更衣,沈浩初捉住她的手,道:“你伤着,不用你来。”秦婠扫开他的手,自去解他腰间革带,小手轻轻一动,就环着他的腰将革带解下,沈浩初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没多久,衣裳已经换好,秋璃亦将包好的糕点拿来,秦婠亲自递给他。   “这包你带着路上吃,垫垫肚,等回来我再给你做别的,另一包……”她顿了顿,低头,“北安叔叔会和你一道进宫吗?”   从大火那日起,她就再没见过卓北安了。   沈浩初明白她的意思:“嗯,我会交给他。”   “沈浩初,我……”她张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两个卓北安,同样的性情、脾气,双份的好,可她只能回应一个。虽说与那一位之间并无私情,但这段时日他对她的诸多维护,若单纯以恩义来论,却又失之真心,她还不了,给不起,只能略尽绵薄之心,盼他安好。   “我明白,你不必解释。”他摸摸她垂在自己胸前的脑袋,对过去的自己,他何尝没有那份愧疚?   秦婠轻轻推他:“好了,快进宫吧,天色不早,再晚就错了时辰。”   “别等我,早点睡。”他俯头在她颊上啄了一小口,转身离去。   秦婠脸红红地看着人离开,半晌才回过神来。   ————   日暮时分的火烧云十分壮烈,让在园子里走到一半的秦婠驻足,她又想起那场大火。   “明烟姑娘可好?”轻叹一声,她问跟在身边的蝉枝。   大火之后,明烟亦被接回这里。   “还好,就是一直在……在浩允公子的灵前守着。”蝉枝回道,按辈份,沈浩允是嫡长孙,她对他的称谓有些拿不准。   秦婠并不在意这些,只道:“让人多照看着她些,劝劝她。”话虽如此,可秦婠知道旁的劝慰大抵是无用的,有些痛,只能自己走出来,一时有些唏嘘,她又问,“芳润与芳善呢?”   “六姑娘和七姑娘,也在三太太灵前守着。”蝉枝回道。   虽说这两人做错了许多,可世俗又何尝对得起他们?既然以命偿还了,那身后的尊严,也该保留,所以秦婠与沈浩初商量后,在园子西边给他们搭了灵棚治丧,虽说不算隆重奢靡,却是简单庄严。   生前未能以沈姓入家门,死后,沈浩允总算堂堂正正地成为沈家子孙。   园子不大,话说了几句,秦婠就走到新安院外。院里很安静,婆子丫鬟们都蹑手蹑脚做事,看到她过来,连礼也行得小声。秦婠站在院里并没直接进去,里面的人接到通禀出来,是正在老太太跟前服侍的小陶氏。   看到小陶氏摇头,秦婠不由叹气:“老太太还是不愿见人?”   被救回之后经历大火,又被揭疮疤,还要面对沈从远、沈浩允和林净秀的死,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太太年事又高,哪里撑得住这连番打击,一下子就倒了,话都说不利索,也不肯见人,哪有半分往日精厉的模样?   “那老太太的身体可有好转?”秦婠又问。   小陶氏还是摇头:“针药都用过,没有好转的迹象,我恐怕……”   余话未尽,却是彼此心知肚明。   秦婠不由想起那一世,老太太是在她嫁来沈家的第三年离世,如今才第二年……她攥了攥拳,松开。   “该备的东西,都备下吧。三妹妹的婚事也加紧点筹备,她年纪也不小了,婚事经不得拖。”秦婠小声道。   小陶氏点头,掩不住眼中忧愁。   秦婠便仔细打量她,她娟秀的脸上已有些细纹,在沈府呆了这些年,唯唯喏喏地活着,眉目还算平和,没有后来的戾气恨意。   沈家腐烂的根虽已拔出,但那枚蝴蝶印痕却始终无法解开。   也许,他们的重生改变了太多轨迹,蝴蝶印痕已不会出现,又或者,它还蛰伏在深处,伺机而动……   秦婠始终担心。   ————   沈从远出殡那日,秦婠去了。   宋氏形容憔悴,哭得两眼肿如核桃,行动都要扶着,几房小妾都跟在身后嘤嘤直哭,只有夏茉挺着要临盆的肚子,面色惨白地站着,不知在想什么。邱清露默默垂泪,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看到秦婠时淡淡行了礼,没有多说什么。沈芳龄也回来了,与母亲抱头恸哭,却在沈从远葬下之后与宋氏撕脸大吵。   为了那一万多两嫁妆银子的欠条。   秦婠还未归家,便已听到这母女二人争执的声音,无非是沈芳龄嫁去杜家之后日子捉襟见肘,撑不起她的排场,陪嫁的东西又是次品叫人笑话,压箱银是石头之事也叫人发现,累得她婆婆丈夫在外头也被人取笑,回来她的日子越发难过,哪有半分新嫁妇的和美?她只能回娘家向母亲讨那压箱银。   可乔宜松已伏法被拘,宋氏在外投的银两都打了水漂,此时又分府而住,哪还能再匀出钱来给她?母女两吵得不可开交,听得在外送客的沈浩文脸一阵红一阵白,在沈浩初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   她母亲做的那些混账事,祸及儿女,连沈浩文都忍不下去,再看身边神情淡漠的邱清露,她只是紧紧抓着一双儿女的手,什么事都不管,他又满心愧疚。   这情景看得秦婠在回家的路上长嘘短叹,直感慨:“日后我必不要我的儿女受这苦。”   沈浩初斜睨她,重复:“你的儿女?”   在哪里?   秦婠顿时涨红了脸。   哦,他们连房都没圆呢。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可以说一声,倒计时了,虽然后面还有很多东西要交代…… 下一篇,我一定要写个轻松点的。 感觉我们要分开很长一段时间了,嘤。 第162章 成亲   林净秀和沈浩允的出殡日,比沈从远晚了两天。虽然沈浩初已经替她挡下许多事,但秦婠仍旧为此忙得脚不沾地。   虽说出这样的事,但隐讳之事不与外人道,林净秀仍是沈家三太太,与沈家三爷从溪合葬一处,沈浩允则另辟了风光秀宜的墓穴葬下。   几抷黄土,红漆石碑,此一生终了,恩怨俱散。   明烟在沈浩允入土之后向沈浩初与秦婠辞行。   “明烟姑娘,你举目无亲,一个姑娘家如何在外独居?不若留在侯府吧,如今府内虽不济,但给你片瓦遮头,让你衣食无忧还是可以的。”秦婠留她,虽然明知留不住。   她连包袱都已经收拾好了,穿的仍是旧日粗衣,头发编成辫,干干净净,没有泪痕,还有些微温和的笑,站在碧空之下,似那只停在枝梢的鸽子。   秦婠怜惜她。   “多谢侯爷与夫人宽厚,容明烟在此为他殓骨收埋,如今心愿已了,再无牵挂。明烟手脚俱全,不会饿着自己的。”明烟笑了笑,又见秦婠仍一脸担心,方道,“我……遇着惠圆师太了……”   惠圆师太便是栖源庵的住持。   秦婠想起秦雅:“你该不会想绞了头发当姑子吧?”   明烟“扑哧”笑出声,露出这个年纪的俏皮来:“夫人多虑了,明烟不打算当姑子,只是眼下……侯府也不需要再供养栖源庵,庵里的师父和收留的孩子没了去处,惠圆师太打算在京郊开间善堂,一则给他们容身之处,二则也救些无依孤儿,她让我回去帮手。”   秦婠松口气——这么年轻的姑娘,绞了头发当姑子,委实可惜。   “实不相瞒,其实先前他与我商量过日后之事,他说待他了结心事,便带我开间善堂收养那些因疾被弃的孤儿……如今,也算是我代他完成夙愿吧。”明烟说着说着,头又渐渐垂下,“今生无德,但修来世。”   这个“他”,指得自然是沈浩允。   秦婠顿时说不出话来,心里酸涩满涨——分明是害过他们的恶人,可如今好像恨不起来。   “也好,总归是条出路。”半晌没开口的沈浩初握紧她的手,温言,“善堂初成,都是使银两的地方,光靠庵里师父们的化缘怕是不够,你替本侯转告惠圆师太一声,侯府的供养不会变,这两个月落下的例银,本侯稍后着人送去,你们若有难处,也只管遣人来告诉我们。”   闻得此语,明烟大喜,她没有推辞,跪下替惠圆师太和庵里的师父们拜谢他二人,被秦婠给拦住。秦婠瞧着她晶亮的眼眸,心中渐安。   ————   送走明烟,秦婠又去看望沈芳润与沈芳善姐妹。   两人正在屋里看林净秀留下的东西,各自穿了身素白的孝服,头上戴着白色绒花,身上只余黑白两色,越发显得楚楚可怜。林净秀本是农家女,沈从溪也是不受待见的庶出子,二人手中并无长物,留给姐妹两的东西并不多,无非是些日常首饰,还有一包银两,是林净秀这些年攒的月例。   姐妹两一件件抚过母亲的首饰,暗暗垂泪,沈芳华今日也在,正细声细语地劝慰二人。   “这么多年,竟是我们误会了母亲。如今,连尽孝的机会都没有了。”不知想到什么,沈芳润握起妆奁中的一根簪子细细抚道。   “如今心结解开便好,三婶心里头,是最关心你们的。”秦婠慢慢踱到二人身后,朝沈芳华微微一笑,劝解道,“人去不复,但她临去前最牵挂的便是你们,好好活着,便是最大的孝心了。”   “姐,嫂子说的是。”年纪最小的沈芳善抹抹眼,扯扯沈芳润衣袖,“而且你还有我。”   沈芳润破啼为笑,仅管那笑仍有些悲伤,到底是笑了。她将手中之物放下,转而抱住妹妹幼弱的身子,秦婠的目光便落在那东西之上,神色顿时一变。   被沈芳善攥于掌中的,是枚瑬金铜芯的蝴蝶簪,簪头蝴蝶与小陶氏所画一般无二。   “这是……”她拈起簪子惑道。   为何林净秀手里也有这蝶形簪子?   “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首饰。”沈芳善回过头来答道。   “我怎么没见三婶戴过?”秦婠问道。   “这根簪子应该还有一枚革带铜扣,与之成对,名为‘双/飞’簪为女用,扣为男用,对吧?”沈芳华忽然开口。   沈芳润将手掌摊来,手心上放着枚方形铜扣,扣上有蝶形浮雕,栩栩如生。   “就是这个。”沈芳华拈起铜扣。   “我记得,这铜扣与簪子是父亲与母亲心爱之物,我小时候经常见母亲戴着,不过父亲去世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了。”沈芳善记事之时,沈从溪尚在人世,她曾见过父母恩爱,依稀有些印象,“四姐姐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她有些好奇地看沈芳华。   沈芳华摩挲过铜扣上的纹路:“这是我母亲画的图样,找师傅悄悄打的首饰,我如何不知?”   小陶氏一生不得丈夫所爱,为人又绵软怯懦,只于这首饰一途,有些浪漫天赋,所绘之图,多是成双成对之物,这些,秦婠是见过的。   看着几双眼眸带着好奇望来,沈芳华也不打算隐瞒:“母亲庶出,又是填房,没有多少嫁妆跟来沈家,她为人又不好争抢,有了我之后生恐我日后嫁妆太少要遭婆家嫌弃,所以偷偷地画图样拿到外头找师傅打造了卖银钱,然后攒起来。那日同嫂嫂说的话,我没说全,嫂嫂见谅。”   她有些不好意思,那天秦婠问起时,因顾忌脸面,她不曾言明,如今她却觉得这些事无甚重要,最重要的,大概便是母亲待她的心。   “你看这里,有个小小的‘华’字,那是母亲闺名。当年母亲所出的首饰在京中可算是独此一件,受许多人追捧,人家都管她叫华先生,不过没人知道是我母亲罢了。”沈芳华指着簪尾刻的细细‘华’字道,“只是不知道三叔怎么买到这对簪扣的,当初华先生的首饰可极难买到,想来三叔对三婶用情至深。”   那些年,林净秀是幸福的吧。   正因为这幸福来得难得,所以猝然失去后,才那般痛恨。   ————   夜里,秦婠与沈浩初说起这事。   沈浩初知道她仍执着于究根问底,那是她的心病,沈浩允的手臂上并没蝶痕,所以他们不能完全确定他是当初杀沈浩初的凶手。而如今,这蝶印的范围竟又扩大到全京城,这让她怎么查?   “小婠儿,别想了。从现有的证据来看,沈浩允应该是最接近当初凶手的人,只有他可以扮作女人,也有杀人焚宅的动机。你所在乎的烙痕,也许是在往后的日子才烙在他手臂上,没有发生过的事,你如何查找?”沈浩初一边从瓷盒里挖出坨莹绿的药膏抹到她背上,一边柔声道。   小丫头侧躺在他腿上,长发撩到胸前,露出光洁的背,上面的箭伤结痂已快脱落,他正在上祛疤的药。   “你说的我懂,可我还是害怕。”秦婠嘟囔着,怕他再次遇害。   “傻丫头。有功夫想这些,不如想点别的。”沈浩初俯头低语。   即便是重生,很多事情也难揣测,两世轨迹早已悖离,谁也参不透明日之事,何苦执着。   “别的什么?”她脸颊红红的。   “你的十八岁生辰,想怎么过?”虽说早过了时间,但他想再给她好好过一次,而且他们说好的,十八岁的生辰,他要听到她的答案。   她的伤也已经好全了吧。   秦婠倏尔把丝被拉到头上,盖住自己通红的脸,声音闷闷传来:“都听我的吗?”   “嗯,都听你的。”他沉声笑了。   “那好,你别管了,我安排。”秦婠道,心中已有计较。   ————   六月转眼过去,七月暑气更盛。   陆觉已然招供与乔宜松勾结之事,他受了乔宜松的贿赂,把柄让人抓在手中,不得不妥协,从马迟迟之案开始就已偏帮乔宜松,到了黄氏之死,他变本加厉,那些杀人的手段,是他教唆沈浩允的。   乔宜松已被皇帝另行关押,审问江南王之事,期间受过两次灭口刺杀,幸被救回。庆喜庄的秘密曝露,羽林军将庄子包围,剿清了江南王的人,剩下的,便是一点点清算。   但这些,和秦婠已然无关。   朝廷的事自有皇帝和大臣操心,和她无关,而她想管的,也只是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诸事各告一段落,沈浩初有两天休沐时间。   秦婠从前一天就开始神神秘秘地准备,也不让沈浩初知道她在做什么,只说是要过生辰。沈浩初随她摆弄,只预备到了那日让她痛痛快快玩一天,谁知到这日,秦望下帖邀他饮酒,他本欲推辞,却被秦婠推出门去。   “你要是不去,我哥哥生气了,可是要把我接回府的。”她软绵绵的威胁没什么震慑力。   沈浩初心里越发好奇她在摆弄什么,面上却不显,淡淡应了便出府去赴大舅子的邀约,心里却跟猫爪在挠似的,酒也喝得心不在焉。秦望见人心思不在这里,这酒饮得不痛快,一坛酒没喝完,他就赶人回府。沈浩初含笑告辞回家,去寻秦婠。   正午阳光炽热,蝉鸣一阵压过一阵,园里一个人也没有,比往常要安静。沈浩初蹙了蹙眉,走到后院时才看到蝉枝悄摸摸地躲在树下的阴影里,一看到她就往里跑。   “侯爷回来了。”蝉枝的声音远远传来,像在报信。   很快,他听到青纹的声音——“侯爷回来了。”   一声一声地往里传。   搞什么?见他跟见了鬼似的!   沈浩初加快了脚步往里走,到自己院门前时,他看到几个丫鬟都聚在门前,那几个丫鬟见了他轰一声全跑光,连礼都没行。他莫名其妙地进院,又听秦婠慌慌张张的声音:“他真回来了?怎么这么快?哥哥真不中用……”   “秦婠?”他沉着声隔帘唤她。   屋里的声音嘎然而止。   秋璃出来挑起帘子,笑嘻嘻地抛下句:“侯爷大喜。”人一溜烟就跑出院去,顺带把院门紧紧关上。   整个院子里,就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站在帘外的沈浩初,一个是坐在堂上的秦婠。   红扇掩面,嫁衣如火的秦婠。   沈浩初愣在门口,呆呆盯着屋里的人。   秦婠将红扇略略往下,露出洁白的额头与一双剪水秋瞳,额间花钿妩媚似火,眉梢挂春,眼尾飞勾。   “今日,是我与沈浩初成亲满一年之期,可当初与我拜堂那人却不是你。”她声音细细轻轻地响起,像一阙动听的歌谣,“我想嫁给你,做你妻子,你要么?”   她手中擎起一段红绸。   如果他与她的心思相同,那便牵着她,再拜一次堂。   天地为证,她真正嫁给他。   这是她的十八岁生辰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双更,不用等哟。 猜猜下章的小标题会是什么?猜对了给红包,嘻嘻。 第163章 圆房   屋内景致有几分不真切,团花簇锦的大红锦垫,喜气的红色帷幔,似乎烧不到头的龙凤烛,还有独坐堂间的姑娘和她手里的红绸,都让沈浩初恍了神。   那把半遮半掩的红扇,将她的容颜藏得似烟茫雾重的远山,窥不得真颜,只有引人揣测的轮廓,或妩媚或妖娆。   “你不愿意?”见他没动静,秦婠再问一声,语气含嗔,像能掐出水,拧出汁来。   “不是。”沈浩初找回三魂七魄,“我只是觉得……我这般,慢怠了你。”   她盛装而展,他却一身家常,不配。   虽说自小不这这热闹的颜色,但如今他却很想与她同着一身红。   瞧出他的心思,秦婠嘻嘻笑了声,把红绸搁到腿,葱指一抬,指着桁架。桁架之上,挂了件男子婚服,朱玄二色,明光流转。沈浩初翘起嘴角,只道:“你稍等我一会。”   秦婠听他那声音,悦耳动人,有不同于往日的喜意,便垂了头,小声“嗯”道。沈浩初取下婚服进了内室,窸窸窣窣地自己换好,再将发重新绾过,束以她备在妆奁上的金冠,在镜前照了几番,确实妥当后方踱出内室。   心,竟怦然而响。   ————   秦婠的眼睛从扇后偷窥了内室好几次,才等来他沉稳的脚步声。   换个衣裳而已,怎要这么久?男人!   她在悄悄腹诽,却在帘子被撩开时情不自禁地偷眼看去——瞳眸骤缩。   红衣玉面,宛若春水秋月,纵是男儿,也当得起一个“美”字,他这身面皮,秦婠早有领教,得了上天厚爱,便在最萎靡的时候,也是好的,而今惊艳她眼眸的,却是这副皮囊之下属于卓北安的灵魂。   除了那身板正官服外,卓北安身上的颜色多是寡淡,青白灰墨蓝,总无喜色。   她看到了被喜色浸染的卓北安,骄阳烈火般灼人,是他们曾经穷尽一生都没见过的颜色。   ————   说好了要拜堂,便无喜娘仪宾,也有天公地母为证。沈浩初执了秦婠手中红绸,将人牵到庭院里,三拜天地。他端正行礼,虔诚认真,礼是虚的,心是诚的,给不了她一场繁华婚事,他只能倾余生弥补,予她一世平安喜乐。   屋里有薄酒小菜,双瓢合卺,一线相缠,二人对坐,秦婠放下那遮面团扇,露出俏生生的面庞,含羞带怯地看他,抿唇之时,颊上的梨涡甜得醉人。沈浩初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她扯他衣袖,他才回神,目光却仍未收。   “小婠儿,饮了酒,你便是我的妻,卓北安的妻子。”他声音压低,有笃定的自信,如有实物撞入她耳中,沉入心头。   秦婠脸越发红了,也不知是胭脂还是羞怯,头几乎要埋进手里捧的卺瓢里。这独属二人的婚事分明是她挑的头,到头来她却羞不堪言。   “嗯?”他勾了嗓,慵懒撩人。   她说不出话,飞快地将卺瓢送去,轻轻碰上他手中卺瓢。琥珀色的酒液晃了晃,撞散倒映而出的人面,沈浩初飞眼看她,慢饮手中酒,姿态无端风流,秦婠却已要将脸埋进卺瓢里,心脏咚咚跳个没完没了,烛火将她眉眼染得鲜妍明媚,动人至极。   他忽然道:“你这么饮酒可不对,为夫教你……”   秦婠还未会意,他便越过二人间小小方案探身而来,一手轻捏她的下鄂抬起,一手抚上她的脸颊,压唇而下。她猛地睁眼,唇瓣间有清冽酒液渡来,沿着唇角缓缓流下,滑过脖颈,落入衣襟,为此她不得不将唇张开,让那酒液能顺利入喉,可随之而来的,还是有他肆意而为的舌。津液酒液搅作一团,舌上缠绵越发用力,他长久的克制隐忍都化作兽类的疯狂,将什么君子之风、正人之德都通通抛到脑后。   像一把火,越烧,越旺。   ————   秦婠被他吻得五迷三道,酒液咽尽后他还不肯放过,勾挑吮弄得越尝越深,直到她胸脯起伏不歇,几近窒息才罢手。小案上的菜盘已被撞得歪斜,她媚眼如丝地大口呼吸,目光落在他唇上,水泽透亮的唇间有轻轻浅浅的红,是她唇上的胭脂,被他吃了去。   他半眯着眸看她,风流浪荡的姿态,是她不曾见识过的。   “先……先吃菜……”她话都说不稳,竟有些惧怕他。   他摇头,跃下锦榻,道:“我想吃别的。”意有所指话让秦婠浑身发烫,她正想着应对的话,不防人却被他陡然拦腰抱起,她惊乱之间碰下他束发的簪,金冠坠地,发出清脆响声,男人乌青的发顿时散落满肩,与她迤地的朱红裙摆恰成醉人风景。   发尾与裙摆都在空中划了道弧,他抱着人进了内室。   ————   雾青的纱帐半落,丝被叫人攥在拳中,呜呜咽咽的声音缭绕满室,似哭非哭,隐隐约约的痛快和缠绵。嫁衣半敞,透出里头大红的兜儿,其上绣的交颈鸳鸯格外惹眼。系带已随襟口滑到手臂,纤细的锁骨上有几块自颈间蔓延下来的红痕与水亮光泽,秦婠一张脸已羞到通红,微抬着颈,张着唇,像只离水的鱼。   “啊……”她喉中忽逸出声惊呼,却是胸前发凉,嫁衣未除,有人自下抽走了薄薄的兜儿,吓得她弓了身掩起胸。   “莫怕。”男人埋在另处的脑袋抬起,咋着唇间馨香,声音被火燎过般喑哑。   “要疼的,你……你轻些。”她断断续续地说。   “忍忍好吗?很快过去。”他虽在询问,动作却未停。   秦婠咬着唇信了他,想,很快吗?   快吗?   一点都不快——   这个骗子!   ————   整个下午,他们都荒废在床上。   秦婠被折腾得全身酸麻无力,裹着被瘫得像团泥,偏男人食髓知味,缠着不放,她期间半晕半睡地闭了会眼,睁开时他还粘着人,她只好喊饿。   沈浩初放过了她,起身要唤人,秦婠拿被蒙了眼,扯住他的手:“别唤人。”   这满室凌乱春/色,还有斑驳的床榻,丫鬟们一见便知他们厮混了整个下午,她明天没脸见人。沈浩初拍拍她的手,示意自己知道,她才松手,他自去外间把中午备的酒菜端进屋里,拣了两三样装在碗里喂她。秦婠委实累得手脚酸软,也就不与他客气,裹着被坐起来,就着他的手吃东西。   吃到五分饱时,她推开他的手。   沈浩初挑眉:“这就饱了?你平时饭量不止这点。”   “不想吃了。”她想睡觉。   他由挑眉变皱眉:“多吃点吧,添些力气才好。”   她咕哝道:“半夜三更的要力气做什么?”厮混了一下午,天都黑了。   “长夜漫漫,春宵千金,为夫还……不想睡。”他目光灼灼地落在她身上。   秦婠巨惊——这没完没了了?   她开始后悔自己将时间定在下午。   难怪别家成婚洞房都是夜里,完事了就能倒头大睡,似他们这般,中场休息吃个饭继续再来什么的……她想悔婚。   那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呢?说好的沉稳内敛、克制隐忍的卓北安呢?   被她撩成兽了。   ————   翌日起身之时,秦婠觉得骨头都要散了。   知她脸薄,屋中凌乱已被他粗略收拾过一番,不过丫鬟们进来服侍时仍旧嗅到空气中浮动不散的暧昧气息,纷纷红了脸,秋璃更是笑嘻嘻地过来恭喜她,恼得她砸了个大迎枕过去。   “侯爷呢?”她起身时他已不见了。   “才刚老太太打发人过来请侯爷与夫人过去。侯爷见你睡得沉,便没让叫醒你,自己过去了。”秋璃一边扶她起来,一边回道。   “老太太肯见人了?”秦婠停了动作。   身后理床的丫鬟红着脸把床上铺的丝质褥子抱起,小声地问:“这个……”   秦婠转眼看到那褥子上斑驳的红痕,顿时从头红到脚,劈手就要夺,被秋璃拦下。   “夫人,交给我们处理吧。”秋璃使个眼色让那丫鬟赶紧下去,又道,“老太太那边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今早突然来请人的。”   “那赶紧给我梳洗更衣,我过去看看。”秦婠忙道。虽然她眼下很想沐浴,但老太太既然打发人来请,便肯定有要紧事。   “不用了。”有人掀帘进来,正是一早出去的沈浩初。   这人得了滋味,倒真满面红光,好似昨儿一下午并一晚上的折腾并没耗费他太多精力。   “哼。”秦婠见了他就想起昨日荒唐,鼻中冷嗔。   沈浩初挥挥手,让秋璃退开,踱到她身边笑道:“汤水已经备好,去洗洗。”   秦婠攥住这人的衣襟,道:“老太太唤我们去做啥?”   “是好事。你先洗洗,一会路上我再同你细说,别误了你哥哥认祖归宗的吉时。”   ————   秦婠被折腾得差点儿就忘了,今日是秦家开祠堂,秦望认祖归宗的大好日子。   秦厚礼遍邀京中权贵,摆席数十,以召众人,这秦望不仅是他秦家的嫡孙,还是他十分喜爱的嫡孙,秦家这一辈中的翘楚。   帖子早就送到他们手上,秦婠已准备下一车的礼。   盯着人把礼装好,她才扶着沈浩初的手上了马车,那马车门一合上,秦婠又是满脸嗔怪。   明明知道今日是重要的日子,昨晚他还闹得那般厉害,她现在不仅困倦,腿还打颤,真是可恨。   沈浩初难得服错,也觉得自己闹得过火,可昨日那景况,他真是克制不住,忍久了这一解禁,肉味就在嘴边鼻头,哪有不下口的道理?他也不是圣人。   “还疼?”他小声问她。   秦婠脸一红,转开眼不理他。   “要是走不动道,我背你。”他磨着她的耳。   秦婠一阵酥/麻,忙推开他:“你正经些吧。”   就算他豁得出脸面在大庭广众下背她,她还抹不开那张脸呢。   “我很正经。”见她嗔怒的眼眸望来,他投降,“好好,不说这些,说说才刚老太太同我提的事吧。”   这下她来了劲:“何事?”   “老太太提了两桩事,一是分府之事,二是四妹妹的婚事。”   秦婠眼都亮了:“她同意分府了?”   “嗯。”沈浩初点头。   老太太迟迟不愿分府的原因,就是为着遮掩沈家那桩丑事,如今疮疤被揭,人也都走了,她的执念已去,再无理由阻止,反更盼着分府,只不过瞧她早上的光景,这怕是她最后两桩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猜中小标了吗?没猜中也没事,今天我高兴,上一章的评论全送。 看了一宿的虐文,我早上写这段实在精分得厉害……好在写出来了。 第164章 故人   从早上起,秦府门口的马车便络绎不绝,秦家门庭洒扫得纤尘不染,门子小厮们都穿了新做的夏裳站在外头迎客,那欢喜劲看着像是在过年。巷口处,有辆驴车慢悠悠行来,到了拐角处却一转弯,去了秦府的角门。   角门小厮正打着呵欠拍苍蝇,看到驾驴车的人眼睛一亮,打起精神笑脸相迎,先倒了碗凉茶递上去。何寄下来,察觉到对方别于往日的谄媚恭维,心里锃亮。秦家三房如今得势,下人们见风使舵,他与三房交好,连带着也被高看一头。不过再怎么高看,也无法和从正门走的达官贵人等同而论,叫他一声“何爷”不过是给三房面子罢了。   这类事,他上辈子见太多,这辈子就淡了,权势富贵也就那么回事,是以虽然袖里兜着帖子,他仍照旧走了角门,免去那些繁文缛节倒自在些。灌了两口茶,他让小厮们帮忙将驴车牵进府里,车上的东西都是连氏备来送给三房贺秦望归宗之喜的。   此次认祖归宗,除了遍请京中望族之外,还广邀亲友,三太太罗氏的娘家人也请了不少,连氏便是作为她的娘家亲戚收到了帖,但是连氏自己来不了,只能让何寄将礼送来,道声贺。   ————   连氏病了。那病绵延近半年,初时不大显,尚能行走活动,入夏后这病却突然转重,待何寄从广泽回来,连氏已病得下不了床。何寄遍请名医,散了大把银两出去买来名贵药材,那病也不见起色,一日拖着一日罢了。是以最近他没有心思再顾其他,只偶尔往沈家走走,想瞧瞧秦婠的伤,不过每回都没见着,下人只是拿话搪塞他,不是秦婠在歇着,便是她不得空闲,总有理由不见。   细算起来,他已有段时日没见过秦婠,也不知她的箭伤痊愈没有。   驴车拉进秦府,搬到三房的端安园,罗碧妁自小将何寄当半个儿子看待,这大日子里也不慢怠他,亲自在偏厅招呼何寄,拉着他一通问,多是问的连氏病情。何寄皆一一详答,罗碧妁听了心里不好受,安慰他几句,又拿了好些上好药材回礼给他,让他今天一定留在秦家吃过酒才准回。何寄点下头,她才又叮嘱人好生招待他,便又匆匆去了前头。   秦望的大日子,她和秦少白这做父母的,怎么能不在场?况今日贵客来得多,他们更加脱不开身。   ————   何寄在偏厅坐了一小会,便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甜甜的唤声:“娘!”尾音打卷,是秦婠回来了。他眉梢一跳,快步走到会偏厅窗前,看着庭院树荫里的身影,婷婷袅袅,确是秦婠无疑。母女两不知说了什么,一路笑一路闹,秦婠走路没个正形,挽着母亲半埋头在她肩上,很是欢快,与在广泽时判若两人。   沈浩初不在她身边,应该是被留在外院陪着见客了。虽说镇远侯府被烧之事惹得京中非议纷纷,都道侯府要落败,可这谣言没出两天便不攻自破。   镇远侯府的旧事皇帝没有追究的意思,反倒连番赏赐下来安抚其心,沈浩初也因此前清州之事与乔宜松之案接连几天被召入宫中面圣,后又随卓北安同审此案,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天子对沈浩初十分赏识,而卓北安亦大力举荐,隐隐约约有扶植沈浩初取代自己辅佐天子之意。众人略作品味便已猜到,这些年卓北安蛰伏大理寺只是因为身体关系,否则以他之才早入内阁,如今既看中沈浩初的才能,他自是要扶其上位。有他相助,沈浩初入内阁是迟早的事,现在不过磨练,是以虽然沈家出了那样的事,但京里想结交沈浩初的人不减反增,就连初时不待见他的秦厚礼,此时也让沈浩初陪着见客说话,再无从前轻视之意。   对于沈浩初的变化,京中之人看在眼中,都说他昔年纨绔不过韬光养晦,实则锋芒藏而不露,深不可测,然而事实如何,也只当事人知晓。不过对秦家三房来说,这便是如虎添翼,得回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儿子,再加上备受天子器重的贵婿,秦家三房因这一双儿女大扫往日困顿之意,成了京中争相结交的对象。   短短一年,各人命数皆改,都有新的出路,只有他,囿于原地,挣不出心牢。   “你何寄哥哥在里面坐着,带了不少你连姨腌的吃食过来,说是要给你的,你进去见见他?”   正心思万千想着,何寄忽闻罗碧妁声音传来,他忙抬了头振作精神,唇角微微扬起,是个温和客气的笑。许久不见,他很想她,但那思念不能表露,他只是何寄哥哥,哥哥而已。他退回屋间,期待劫后的第一个相逢,可她那脚步却停在了长廊之下,没再接近偏厅的门。   有时耳朵太好使,也是件痛苦的事,会叫人听到不想听的话。   “不了,娘请他好好吃酒吧,我想去园子里转转,这儿怪闷的。”秦婠的声音糯糯的,听不出喜怒。   “你与何寄那孩子这是怎么了?”罗碧妁却明显察觉出她的疏远。   “没什么。”秦婠已转身离去,脚步渐远。   母女两还有琐碎言语传来,何寄已然听不进,只认清了一件事。   秦婠不愿再见他。   ————   秦婠在园子里逛了一小会,身边就已聚集不少的姑娘,有些是秦家的女儿,有些是亲戚家的姑娘,都恭敬唤她一声“侯夫人”,有那些想套近乎的,便直接叫了“大姐姐”,秦婠不过笑笑,将带来的礼逐一分了,没有差别对待。   往昔这样的聚会,姑娘们围着的,多是秦舒秦雅她们,如今秦雅出家,秦舒落败,不再出现于人前。   “看,那是谁?”走过莲池时,有人伸手遥遥一指。   七月的天,满池荷花盛放,有人在池畔的毒日头下怔怔站着,一身白衣萧索。   “二姐姐。”很快便有人叫出她来。   一时间,众人神色皆复杂起来。大房与三房不合,秦舒秦婠不合,这已是秦家人尽皆知的事。秦舒出了那样的事,在家中避了数月,声名已是不堪,虽有江南王的亲事在身,也不过是填房,更何况这亲事不被秦厚礼看好,这些时日秦大老爷与和老太爷秦厚礼起了龃龉,父子矛盾渐深,秦厚礼要大房退了江南王这门亲事,大房却死不让步,秦舒夹在中间,嫁也不是,不嫁更不是——退了这亲,京中愿意娶她的人家,还剩几个?   因着这些破事,就连秦望归宗的大好日子,秦家大老爷也不出现,秦舒更是称病不出。   可避来避去,她还是在这里撞见秦婠。   “她不会是要寻短吧?”身后的人小声道。   秦婠蹙眉,转头看了眼有,余声皆噤,她拿团扇挡着阳光,摒了众人独自走到池畔。   这个位置,正是当初她被人推入湖中之地。   “站在这里后悔?”秦婠看着满池莲花,淡道。   秦舒并不转身,声音冰凉:“不后悔,再来一次也是一样,你只是胜在运气太好。”   秦婠捏着扇柄,看远处蜻蜓飞起。对一个因此受过断头之刑的人说运气好?真真可笑。   “冥顽不灵。”她道。   秦舒望来,神情憔悴,脸已瘦得削颊立骨,虽还是我见犹怜的美,却透出几分刻薄,没了从前仙姿丰骨,只是个寻常美人。   “你得意什么?若没有当日之局,你秦婠又何德何能能做上镇远侯夫人,风光万丈地站在这里?你不应该感谢我吗?”秦舒冷笑。   “感谢你?谢谢你推我入湖?谢谢你设局让我错嫁他人?还是要谢你几次三番夺我母亲家产?”秦婠摇了摇扇,风也是热的,她不想再站在这里,“你想要的,都是他人手中之物;而我所有的,不过是我自己应得的东西。如今这一切是你咎由自取,与旁人无关,你且好生受着。”   平静抛下几句话,她走回树荫之下,有人大着胆子问她:“大姐姐同二姐姐说了什么?可是劝她回来?”   “劝不动,放心吧,她不会寻短。日头毒辣,正适合反省,随她晒着吧。”秦婠摇着扇离去,不再多言。   ————   何寄在端安园呆得烦躁难当,秦家请的人多,下人们不够用,都派到前边招呼人,偏厅里也没人招待他。他略又坐了会,便出了偏厅,自去前院找酒。因连氏的关系,秦家他常来,路也熟,下人们也认得他,今日宾客又多,他独自一人倒也不奇怪。   只是走没两步路,他就听到端安园的长廊下有两个丫鬟捧着衣裳往外走,边走边闲谈,声音远远传来,清晰入耳。   那都是罗碧妁身边的丫鬟,聊得正是秦望,只是说着说着,又扯到沈浩初身上。   “二公子是俊,不过咱们姑爷也不差,天底下像他那么好看的男子,可不多见。要是能叫我遇上个这样的,把心掏出来也甘愿。”   “你这死丫头,这话也敢说?二公子和侯爷,是你能想的人吗?”另一人便骂道。   “我哪敢啊!这不是随口说说嘛,再说了,你不瞧侯爷对咱们姑娘那叫一个疼宠,今早下马车时都是他抱着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呢,旁人哪插得进去?”先头说话的丫鬟笑了,不无羡慕,又神叨叨地压了嗓,“我听说为了咱们姑娘,侯爷把原先房里侍候的丫鬟都遣散了,一个没收,又怕姑娘年纪轻吃不消,生生捱了一年才碰她。刚头咱们太太问起秋璃姐姐这事,你猜秋璃姐姐怎么回的?”   “怎么回的?”另一人来了兴致,连步履都放慢。   “秋璃姐姐说,昨个儿是侯爷与姑娘成亲一年之期,咱们姑娘竟在屋里穿了嫁衣等侯爷回来,说是要纪念成亲一年,竟然在屋里悄悄又拜了次堂,终于把这事给办了。”那丫鬟“嘻嘻”一笑,小小声说着,又道,“想不到咱们姑娘竟有这情致,怪不得侯爷疼她,别人哪想得到呢?以前夫人还操心那事,现在可算是放心了。”   二人聊着聊着,渐行渐远,声音也消散在满园的蝉鸣中。   何寄的身影自林荫间转出,下意识要攥腰间的剑柄,可今日前来道贺不曾佩剑,他的手落个空,便只死死握成拳。   满心满耳,都只剩下刚才丫鬟说的那话。   她又拜了一次堂。   那并非什么夫妻情/趣,而是她彻底摒弃过去,另嫁他人。   ————   秦家宗祠已开,早上宗亲与族中长辈都已来齐,族谱亦被请出,果品牲礼齐备,秦家男人们已跟着头发花白的秦厚礼在秦家宗祠里候着,秦婠扶着母亲立在外头,看着自家父亲带着神采飞扬的哥哥大步踱进来,跟过秦婠时,秦望悄悄朝秦婠眨了下眼,仍是从前风流肆意的神态。   秦婠笑了,回了个鬼脸。   认祖归宗的仪式并不繁复,在祖宗牌位前敬上三炷香,名字记入族谱,再向秦厚礼与父母奉茶,最后由秦少白带着一一见过族中长辈,便算是正式归宗。一圈下来,秦望拿了不少厚礼,人散时秦望拉住秦婠,献宝似的让小厮把所得之礼捧到她面前。   “挑挑,喜欢什么拿去。”他大方地挥挥手。   秦婠看着那些东西,都是男人用的,多是佛串、玉佩之类,她没什么兴趣,只看中一套秦厚礼给的上用端砚,也不客气,用手一指,秦望马上会意:“一会送过去,你走的时候带上。”   她笑开,夸他:“哥哥真好!”得了这夸,秦望心里高兴,岂料这丫头马上就转头和秋璃说:“那套端砚放到侯爷书房去。”秦望脸上的笑就垮了,他不痛快。   妹妹是他的,才认回没多久,已经满心都是别的男人,他能痛快才见鬼。   当下他摊出手,冷道:“给我。”   秦婠莫名:“给你什么?”   “礼物。”秦望不悦,“别人都送了,你怎么不送?”   “我送了啊,一整车呢。”秦婠委屈得很。   “谁要那些东西。”秦望这人性子古怪,不入他心的东西,金山银山捧到面前都没用。   秦婠撅了嘴:“那些东西怎么了?哥哥看不上,那我送给别人去。”他的语气惹着了她。   秦望还待再争,到底知儿莫若母,罗碧妁看了半天笑道:“望儿,那里头有你妹妹给你亲手做的衣裳鞋袜香囊剑穗,你真不要?”   “……”秦望卡壳。   秦婠得势:“不要算了,我拿去给别人,你还我。”   “不还。”秦望终于又笑起来,拍了一下她摊开的手掌,心满意足地走了。   ————   到了傍晚,前来赴宴的宾客一一驾临,秦婠便陪着沈浩初帮着自家父母兄长迎客。   “大理寺少卿卓北安卓大人到——”外头唱名声响起,秦婠自沈浩初身边踮起脚,果见秦少白亲自迎着身着官服的卓北安进来。   他刚从官衙出来,一身衣裳来不及换便过来了。这样热闹的应酬,若搁从前,他必是不愿应付的,可这次却有些不同。   自那一别后,卓北安再没见过秦婠,除了偶尔她会借沈浩初之手递来的关心,二人间没了牵连。沈浩初归来,她不会再去寻他。   云集的宾客中,沈浩初带着秦婠过来打招呼,他目光清亮地拱手道:“见过卓大人。”秦婠说的却是:“北安叔叔。”一派欢快,有再见故人的喜悦。   从前不觉得,今日见了这两人,卓北安方从这声称呼中品出些许苦涩,然面上到底还是如常,笑得越发像二人长辈。旁人只将沈浩初视作卓北安的学生,未往他处多想。   秦婠同他,不过几声寒暄问候,语落之时想着风风雨雨里的帮扶,又想着自己枕边的男人与他是同一人,不免有些怅惘。那边有人来请卓北安入座,卓北安便朝他二人拱手,秦婠福身以送。   卓北安走出两步,忽又转身,朝二人道:“今日你家大喜,我也不知要送什么,就把埋在大理寺柿子树下的酒都挖出来,权作贺礼。”   秦婠微怔,他又似叹非叹地道:“日后,你别再去挖了,树下没酒了。你们……要好好的。”   沈浩初已揽了她的腰,郑重道:“多谢,我会的。”   寥寥数字,一段自己对自己的承诺。   ————   席宴酒过三巡,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谈笑声不绝于耳,女眷这边亦是面酣耳热,秦婠今日作为半个主人,又是镇远侯夫人,前来攀交敬酒的人很多,就算每杯都浅酌小抿,也喝了不少。   胸口突突直跳,她告个罪,离席回端安园小歇。   一回屋,她就瞧见十来坛酒摆在父母屋子的翘头案上。酒坛不大,已被擦得锃亮,只是坛口泥封仍紧,她一眼认出来,那是卓北安酿的酒。   数了数,总共十六坛。   十六坛酒,是他一生所酿,往后,就再没有了。   树下没有,他也不会再酿,那是他断去的念想。   秦婠情不自禁取来一坛,去了泥封,寻了小杯满上,一口饮尽,熟悉的味道由舌入心。   这酒沈浩初也会酿,一模一样,然而沈浩初酿的是新酒,而这十六坛却是陈酒。新酒清甜,陈酒甘醇,是他二人这一世已截然不同的人生。   自斟自酌了两杯,秋璃忽进来禀道:“夫人,何寄公子在外头求见你。”   秦婠晃着酒,摇头:“不见。你去告诉他,以后都不见了。”   秋璃一愣,这话太绝,且没有前因后果,她不知如何转达,可看秦婠已无意多言,便只得退出自想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还有好几个情节没写……………………………… 第165章 挑明   秋璃拦不住何寄,他才刚听她说秦婠不得空,也没问缘由就往里闯。秋璃觉得他可怜,为着秦婠生生死死一场也没捞着个好字,原不想将秦婠那话告诉他,可他这么横冲直撞的,逼着她将话说死了。   “不见我?为何?”何寄似乎早已料到,没有惊讶,只是追根究底。   原因秋璃哪里知道,只能揣测,再小心翼翼地点拨:“夫人到底已经嫁人,你也不是她亲大哥,见得多了风言风语传得厉害,夫人也难做人。”见他停步,到底怜他一片痴心,她又劝道,“我也知何公子有心,但到底……当断则断啊。”   她不过依着此前那根玉兔抱桃簪,猜测何寄有情,便从这上头揣度劝诫,哪里能想到那匪夷所思的事上头。   “我能有什么心?再有心也挣不出兄妹二字,要断什么?你让她出来,我要亲口问她。”何寄没将秋璃那话听进耳中,他心里还记着这一年来的种种,去广泽路上的患难与共,那一箭扎在他心上,流着血和着泪逼着他忘,他已经退了,她还想他怎样?   莫非连见上一见都是奢望?   亦或是,她瞧出什么来了?   隐隐约约的,他早已意识到她的转变,自欺欺人地不敢触碰,如今却是呼之欲出。   “何公子,你莫再往里去了。”秋璃见他不依不饶要闯,也急了,可她哪里拦得住人,“你……你讲点道理……”   “闪开!”何寄挥手推开她。   秋璃大急,却听廊下传来冷喝:“秋璃,下去吧。”   秦婠到底是被庭院里的动静惊到,捏着眉心出来,站在檐底被暖黄的光照着,人影斜斜细细落在身后。   ————   有些事避不过去,今天不见,明日也要遇着,终究不是办法。   秦婠不想再躲,喝了酒,气变粗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干脆将错就错把他当成何寄哥哥算了。上辈子虽然闹得那样不堪,到底他也不曾真正向她做恶,不过冷着,朝朝暮暮行如陌路人,这辈子就更别提了,他帮过她很多次,恩怨情义早就算不清,她睁只眼闭只眼也能过去,只是……   若没有那根玉兔抱桃簪,若不曾发现他的心思,也许真的可以。   “你终于肯见我了?”何寄眼里刮着冷风,是质问的语气,看她娇娇柔柔挨着漆红的柱子站着,胸口膨胀到要炸开的烦躁却又散去。   秋璃顿了顿足,想说什么,却在秦婠的目光之下离开。   秦婠知道秋璃担心什么,但她并不害怕与何寄在这里单独相会,一来丫环小厮们都去了前院帮手,这里无人;二来这是三房的地界,便是有人也都是三房的,哪个敢碎嘴?三来……她有沈浩初撑腰,这天下所有人都不信她也没关系,他信她就够了。   所以,她的腰粗背挺,无惧。   “为什么近日不肯见我?我得罪你了?惹你生气了?”见她不语,何寄压着气问道。   她站在灯下,那一脸的妩媚和通身的风情,连夜色都压不去,明晃晃的惊眼,却又扎心。   他的语气,很有兄长对妹子的包容,有一瞬间,眉目神情都像极了何寄。   秦婠恍了恍神,道:“我没生你气。你也没得罪我。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见比较好。”   “因为那根簪子?还是别的原因?”他想要求个明白。   她叹息的声音清晰可闻,声音糯糯卷卷,没有脾气,可那话,却夹着霜。   “你可还记得,在大理寺时,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他努力回忆,只不过零星碎语,想不起来。   “如果以前那个沈浩初回来,向你道歉,求你原谅,你会原谅他吗?”她开口,有风吹过,灯笼晃了晃,将她的身影吹飘摇不止。   何寄如遭电殛,脑中炸开一片,嗡然作响。他的脸藏在夜色中,朦胧晦涩,英挺的眉眼似乎困顿成茧,埋着挣不出的亡蛾。   “你……知道了?”良久,他涩涩开口,“是他说的?”   秦婠摇头:“他没说,你们那日在我床畔的对话,我听到了。不过就算没有听到,我也猜着,你和何寄哥哥一点都不像。他与我赛马,从来没赢过我;他知道我吃小考会出疹子,再怎么同我恶作剧,也不拿小考来逗我。一直误会我喜食小考的,只有一个人,沈侯爷,是你么?”   皮囊未改,然内里已换,细枝末节的东西总难长久瞒住,她怀疑过,也猜测过,原不想揭穿,可不说破,纠结不去的过往又如浑水一潭,叫人难受。   何寄笑得艰涩:“原来果然早已猜着……”   “我的何寄哥哥,还是不在了,对吗?”她笑得也极涩,因为何寄。重头来过,不见得什么都能改变,起码那个疼她宠她的哥哥,永远不会回来,不止不会回来,连临别一面都没能见着,还要将皮囊借予另一个男人。   何寄沉默着,试图读懂她心里想法,然而一无所获。   “你还怨我恨我上辈子所为?原谅我,秦婠,我和你一样,受秦舒蒙蔽而已,一直以来,我爱的……”   他又尝试解释,却被她打断。   “别说了。你在大理寺问过我的问题,我记得我给过你答案。”风吹散了酒意,她的话很凉。   这一回,何寄想起来她的答案。   “我不需要他的道歉,也没什么原谅不原谅,我只希望他别回来,永远别回来,我不想见到他!”   他摇了摇头,觉得这番话委实绝情。几次三番的拼死相救,换来她绝情如斯?   永远别回来……她盼他死去……   “不必道歉,也无谓我原不原谅,因为我不恨你。上辈子那般争争斗斗,吵得天翻地覆,说到底我也年轻气盛,不知进退,那错,我担走一半,你我扯平。你没有亏欠我什么,只是你我缘浅,相见不如各安天涯。”她平心静气地解释,是真的不恨不怨了。   回首前路,他纵有十分不对,她又何尝全然无辜?   何寄却听不进她的解释,胸膛里那簇火骤然烧起,焚得理智全无,他两步逼到廊下,将人困在墙根,秦婠吓了一跳,没料到他突然翻脸。   “不用道歉?无谓原谅?永不相见?秦婠,你别忘了,牵着你拜堂的人是我!就算你另嫁他人,是不是也该问我允不允?”他想起丫鬟说的他们另行拜堂之事,又想着她绝情至此,暴戾之气充盈满胸,愤而攥起她手腕,“用大红花轿将你迎回侯府的人是我,与你拜天地父母的人也是我!你凭什么能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我也无辜,你可以给那个躲在我皮囊下的男人机会,为什么不能给我机会?”   “放手!”秦婠奋力甩开他的手,“机会?你可曾给过我机会?娶我回府,牵我拜堂的人是堂堂镇远侯,你又是谁?你别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黄泉路上,跪求上苍舍弃所有换得自由的人是你吧?若能重生,愿择命而归。这话是你说的吧?”   她记得,那人跪在苍穹间,虔诚祈求,放弃所有。   而她,是被他亲手放弃的。   “重生之后,他也问过你,问你可要割舍你的身份家人妻子,你又说了什么?你既然舍弃了,何必回头?”秦婠已冷了脸,无论有情无情,被当作弃子的感觉总是不好,她是人又不是物,有感情的。   何寄哑然,他没料到她竟瞧见他在混沌中所求之事。   “这辈子你已求仁得仁,还想怎样?你求自由,求洒脱,烂摊子我们替你兜了,责任我们也替你扛了,可你不能得寸进尺,想求尽心头所想。我也喜欢红尘自在,我也爱肆意江湖,可我知道我不能真去寻那样的日子,因为我舍不得我爹我娘,舍不得我牵挂的人,所以我放弃自在求个平安,佛云舍得,有舍有得,这很公平。”秦婠抹抹眼,道。   人这辈子,谁还没个梦想?可有些梦想需要放弃太多东西去成全,她舍不得,所以放弃梦想;他舍得,所以求来所想。   可是不能,得偿所愿后又贪求所舍之物,人生在世,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把好处都占尽了。   “今生,你既为何寄,那便好好以何寄之名活下去吧。那是我一生最羡慕敬仰的人,你别……污了他的名头。”秦婠絮絮说完这几番话,已用尽余力,“你曾帮我救我,我自记在心间,谢你之恩,其他的,我给不了。再见也是无话,各自珍重吧。”   何寄双眸赤红地看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慢慢地后退,退到夜色之中,猛地转身,狼狈不堪地急步离去,瘦削高挑的身影,转眼就没入茫茫夜色里。   秦婠有些脱力,倦怠地挨着墙闭眸站好,气息略促。有人拂开树枝,自荫蔽处出来,脚步声熟稔,她没睁眼,只道:“你悄悄听了多久?”   他揽过她的肩,将人拥入怀中,轻轻地吻她额头:“最后几句吧。你长大了。”   “窥人壁角,非君子所为。”她懒懒倚到他怀里,忿道。   “没办法,想你与他将话说开,又担心他伤你。”他托起她的手,眉头蹙紧。   何寄并没用太大劲,她的手腕只有些微泛红,但他依旧心疼。   “吹吹。”她把手抬到他唇边,娇道。   他吹了两口,最后一下亲在她手腕上:“外头席要散了,咱们先回吧?”   她点点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还没坐到马车上,眼皮已经开始打架。沈浩初捏了捏她鼻子,把人抱进屋安置在榻上,自去寻人将东西搬抬到马车上。屋里的人来来去去,她闭着眼不忘叮嘱:“记得把北安叔叔的酒带上。”   话音才落,她的额头就被人弹了一下。   “不许老惦记着别人。”这回,他是真有些吃味了。   她摸摸头,辩解:“惦记着酒,哪惦记人了,小气。”   他冷哼着转身,代她打点起车马事宜来。   ————   夜凉露重,秦父秦母与秦望将人送到门外,秦少白看着被妥善抱在怀中、睡得香甜的秦婠,一阵无语,直怨妻子没将女儿教出个正形来,声音却是轻的,怕惊扰了她,秦望只是笑,挑了眉看沈浩初,有些大舅哥对妹夫的挑衅之意。   一家人就在门口告别,沈浩初将人抱进马车里,带一车礼物来,又带一车回礼。   秦婠软绵绵地缩在他怀里,睡出细微鼾声,猫一样。她实在太倦,昨日被他折腾半宿,今日又忙碌整天,已提不起丝毫劲来,所以毫无所觉地任人为所欲为。   沈浩初抱着抱着,瞧着她那模样又起了些心思,将手悄悄探进她小衣里,在她腰上掐了一把。秦婠嘤咛两声,转身把脸埋到他怀中,没有反应。他的逗弄化成薄薄的欲/火,手往上移了几寸,揉住另一处,唇也渐渐俯下。   马车到别苑时她懵懂睁眼,抹了抹发痒的唇。   湿漉漉的。   她疑惑地看向抱着自己的人,他显得特别正经,坐姿纹丝不乱,看到她的神色,淡淡回了句——   “你睡觉流口水了。”   ————   转眼七月初七,七夕至。   老太太似乎在一夜之间病愈似的,突然间精神起来,开始过问沈芳华的婚事,又让人整理起沈家地契房产等物,盘查起账册,清点公中余银。   秦婠明白,老太太这是在做分府的准备,也没要她帮忙,也不找二房,只叫了自己的亲信,又请了族中德高望中的长辈前来商议。看这情形,分府是铁板钉钉的事,秦婠只有些担心老太太的身体。   燕王霍宁的送亲队伍于这日暮沉,城门将闭之时进了城,带回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那个曾惊艳了整个兆京的姑娘,死了。   星河陨落,长辞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还没完结…… 第166章 窃皎   七夕乞巧节这日,天气晴好,秦婠拿着昨儿夜里沈浩初写的诗悄摸摸地坐在窗前笑,已经笑了一早上。想着昨夜他伏案振笔疾书又遮着掩着不让她看,神神秘秘说是朝廷机密,结果今早上她睁眼就看到压在自己枕畔的信与一支鹊上眉梢的簪子,人却已早早去了官衙。   信上的字迹力透纸背,写得端方大气,只在或撇或捺间有些行云流水的风骨,像他这个人,他写得极认真,一个错处都没有,难为他遮遮掩掩地完成这信。   秦婠想想又要笑,勉强原谅他昨夜压着自己在被中翻云覆雨的霸道。   真真是当着外人衣冠楚楚,暗里对着她就禽兽,以前没觉得,如今是越发没有正经模样了,着实可恨。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观的《鹊桥仙》,格外应节。   “银汉迢迢……”秦婠念了好些遍,不知怎地,想起了一人来。   如今隔着整个大安的城池,那人在西头,可不正是,星河迢迢。   外头秋璃问:“夫人,中午想吃什么?”   秦婠想了想,道:“豆芽剪饼,就粥。”   ————   自搬到别苑起,家里的规矩就被秦婠免掉许多,不像在大宅里那样森严了,日子过得也格外自在,家事每天不过半个时辰便能料理妥当,那些丫鬟都是她调/教好的,小厮们也是沈浩初精挑细拣过的,办事牢靠,不需要她花费太多力气。秦婠松闲许多,懒骨头发作,头发松散地绾着,衣裳也是半旧的家常裙。   对襟的襦裙,露襟口一小茬葱绿的绫兜,上头绣的粉荷水灵灵的,恰是新荷出水的模样。沈浩初掀帘进来时,正瞧见她风情缱绻的模样,连吃饭的动作都懒洋洋地带着妩媚。   他以前怎会老将她当成孩子?真是想不明白了。   分明是个活色生香的女人。   “侯爷怎么回来了?”看到他,秦婠有些诧异,罢筷起来要服侍他。   他摆手:“坐着吧。下午告了假,晚上带你们出去放灯。”说着眼睛往桌上瞄,“今日吃什么?”   鲜嫩的鸡蛋煎饼,蛋煎得金黄,豆芽还是脆白的,稠浓的粳米粥,一小碟酱瓜,一小碟腐乳,虽简单,然而看着却让人有胃口。   “就吃这些?”他蹙眉。他在的时候,秦婠备的食物都丰盛,鱼肉汤水不缺,他不在的时候,她自己就吃得简单。   “嗯。”她应了声,已装好碗粥放到他面前,“不知你要回来,所以没准备太多菜。”   沈浩初褪去外袍,二话没说坐到她对面,喝了口粥,道:“这样挺好,就是你要多吃些。”   “尝尝。”她笑眯眯地用筷子撕了块煎饼放他盘里。   他咬一口,蛋香芽脆,别有一番滋味,便一口粥一口饼吃起来,秦婠也就低头吃起来,正吃得高兴,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徐嬷嬷的声音。   “我早上拿来的那筐豆芽呢?”   门口当值的小丫头想想道:“豆芽?放夫人屋里的?”   “对对。”徐嬷嬷找得急,闻言大喜。   “那儿呢。”小丫头指指屋里,“夫人早上看到了说要吃豆芽煎饼,让人拿去厨房给煎了。”   徐嬷嬷先是一愣,而后嚎起——“我的夫人啊,那是奴婢给你求子用的种生!”   自打这两人已圆房的消息传到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就对这事上了心,三天两头地叨念起那事来。徐嬷嬷趁着乞巧节发了筐豆芽送来讨个兆头,那是南地的七夕老风俗,七夕前发一盆子豆芽儿,用红蓝丝绳扎成一束,是为种生,用以求子。   不料,被夫妻两几口咬没。   屋里的沈浩初和秦婠错愕抬头,看着彼此嘴里咬的半口豆芽。   豆芽嘎嘣脆,沈浩初觉得自己咬断了好多子孙……   ————   秦婠今日没有午歇,带着沈芳华并丫鬟们在屋里玩投针乞巧,又拿花汁染指甲,沈芳润与沈芳善因重孝在身,便没过来。奉嫂做了好几屉的巧食,秦婠每样挑些送了一大盒过去。   沈浩初自是不参与这些姑娘家的活动,坐在里屋看书,听着屋外头传来的笑声,莺声燕语间秦婠的笑声最是入耳,让他一听就认出,不知不觉也勾起唇角。   难以想象,那一世的自己埋首公务,恨不得将官衙当家,而这一世,他却总想着能快些将公事完成,回来陪她,便只是看到她睡着的模样,听听她的声音,都是满足。   傍晚,暑气渐退,庭院洒过水,冒起几丝凉爽。   沈浩初带着秦婠与沈芳华去花神庙游玩放灯,七夕那儿有庙会,极是热闹。夏日天黑得晚,几人慢慢游逛,秦婠与沈芳华手挽着手走在前头,沈浩初在后面跟着,目光落在她脑后发髻上插的簪子。   他送的鹊上眉梢,很是衬她。   以后,要多送些东西讨她欢心才是,最好让她身上的行头都是他的东西,连她这个人,也是他的。他想要霸着她,一生一世。   “让开——快让开——”   大老远,忽有急喝和马蹄声传来。   听那阵势,马跑得很急,游人纷纷散开,沈浩初将秦婠二人拉到路旁,不由自主蹙眉。这是闹市,明令禁止奔马。秦婠搭着他的肩膀踮起脚,看着由远及近的马。   “燕王的人?”   沈浩初点点头,把人看得更紧些。   “燕王不是纵容下属扰民之人,这是出了急情?”秦婠奇道,“他回来了?”   算算时间,他确实要回来了。   ————   这个问题,秦婠当夜就有了答案,因为南召小郡王大闹军营后又擅闯皇宫,闹得满城风雨。   曹星河死了,死在罗家沟的一场匪患之中,霍宁重伤而归。   “这不可能……上辈子明明……明明没事的,而且临去前,我还警示过她!”   秦婠在戌时末得到的消息,听完消息后就怔怔站在屋里,难以置信。她很难相信这个消息,亦无法想象曹星河会香消玉殒。   明明上辈子平平安安,怎么重生而归,人竟没了?   是她给的提醒太少,还是她无意间篡改了太多人的命数,所以换来这样的结局?   不得而知。   “我应该再多说些的,应该把一切都告诉她,这样也许她会提早准备,不会出事,对不对?我不该因为害怕重生被人发现而有所隐瞒的,不该……”   秦婠哭得一塌糊涂。   曹星河帮了她那么多,而她却连一件事,都没能帮好她。想起马背上红巾飞舞、英姿飒爽的画面,可如今却成荒芜戈壁上的白骨孤魂,她便难过得无法自己。   沈浩初抱住她,拍着她的背安抚,可过了很久,仍未能让她停止哭泣。   天际明月无双,银光洒来,铺在小榻上,星河漫漫,如今生死,果成迢迢。   秦婠哭到上气不接下气,沈浩初受不了了。   “小婠儿……别哭了……”他叹口气,败下来,“曹姑娘没死。”   “嗝……星河姐姐……你说什么?”秦婠打着哭嗝,泪眼婆娑地看他。   “她没死。”沈浩初松开她,将窗户合拢,绞了湿帕过来,抹着她的泪面,又按住她鼻子一擤,“小鼻涕虫,快歇歇。”   “……”秦婠呆住。   “其实上一世,她是真死了。”沈浩初揉揉她的头,抱着她坐到榻上,缓缓说起上世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罗家沟的匪祸,是有人刻意安排阻止她嫁去回纥的,燕王……奉命办事,原想以死掩人耳目,不料那人猜中燕王心软,提前在他麾下埋了暗招。罗家沟那一战,他拼死也没能救回曹星河。”   “那……为何还传回她和亲的消息?”秦婠听得连哭嗝都忘了。   “是掖城王的把戏而已,为免破坏与回纥的和亲,他抢走星河尸首,对外只言她未死,另外安排了女人嫁去回纥。”沈浩初道,“而此举,亦让燕王与那人生了嫌隙,埋下祸患,以至后来局势动荡、朝政不稳。”   这些是时政,又牵宫闱秘事,她那时游弋后宅,哪有可能知道这些?   “那这辈子呢?”秦婠攥紧他的手掌。   “我在广泽被他二人所救,略作点拨,燕王应该有所准备。这死讯,是他刻意传出的,为免掖城王再以星河之名与回纥和亲。”沈浩初反手将她的手包握住,“现下她应该在燕王手里,没有危险,但此为杀头之罪,断不容人走漏半点风声,你可记住了?”   她点头如捣蒜:“记住了!”   “不哭了?”他捏住她下巴。   “不哭不哭,谢谢你!”她总算破啼为笑。   虽说些举不是为她,但看她满面感动,沈浩初毫不客气地将她的感激收下:“要怎么谢我?”   她想了想,还没想出来,便听他低低的笑声:“以身相许好不好?”话落便欺身而下,将她压在窗前小榻上,唇贴着脖颈滑下,对襟襦裙转眼扯散,里头的绿绫兜露出来,水光潋滟,他只隔着那荷花摩挲,又拿唇一口含住。   秦婠魂都散了,正嘤嘤嗯嗯直唤,外头却传来下人声音。   “侯爷,夫人,宫里来人了,传侯爷入宫。”   撩到一半的火,生生打断,沈浩初眼都冒起怒光,粗声粗气地回了句“知道了”,便不管不顾按着秦婠,上上下下搓磨,勉强尽了回兴才起来,更衣而去。   ————   长夜幽寂,为免蝉声惊扰了皇帝歇息,太清殿外树上的蝉早被宫人捉得一干二净。没了蝉鸣,夏夜无端寂寥,霍熙在灯下看奏折,等沈浩初、卓北安等几人进宫,燕王已回,他们要商议对付江南王的法子。   他想起那日卓北安带着沈浩初把那匣子呈到殿上时的情形,他要开启那匣子,却被卓北安按住。   “皇上,若是你未能下定决心肃清朝堂,这匣子,不打开的好。若是开了,便如离弓之箭,难以回头。”卓北安如是说着,“皇上若下定决心,臣与沈侯必倾命协助皇上,匡扶社稷。”   那匣子里装的,是这朝野上下贪腐蛀虫,若是拔除,便如大树削枝断脉,朝政至少三年不稳,而他腹背受敌,这棋下得很是凶险。   他难以决断,心中烦闷不已,抬头时发现殿内无人,不由将朱笔抛下,挟着一丝莫名烦怒去了殿外。   太清宫殿外的花园有五树六花,入夏后便幽香不断,缅桂花长开不歇,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花瓣,树上的新花却仍未开罢。   霍熙循香而至,看到站在缅桂花树下的人。   谢皎穿着鹅黄色的宫女坦领裙,腰肢束得紧紧,蹲在地上拾还完好的缅桂花,脚边是盏琉璃灯,灯光将她的侧脸照出温润颜色,依稀还是幼年时的模样,娇俏,欢喜,时时刻刻都有上房揭瓦的劲力,谁也管不住她,只有霍熙,那个死去的霍熙,她的亲哥哥。   而他,只会顺着她,纵着她,惯着她,开头是因为身份,接着成了习惯,后来却变成喜欢。   这缅桂花树,在皇陵旁边也有一棵,比太清殿外这棵还大,花开得还要多。每年入夏,谢皎都喜欢窜到树上去,牵着树枝使劲摇,摇下零零落落的花来,用针线穿了挂在脖子上,又香又漂亮。而他就站在树下,被花雨洒了满头,等她下来,接着她。   她年纪虽小,跳下来时却还是把他扑在地上,他被她撞得胸口生疼,骂道:“臭丫头,我告诉殿下去。”她也不恼,笑嘻嘻地直起身,坐在他腰上,道:“方稚哥哥不会的。”   他一下子弹坐起来,抱着她瘦瘦小小的肩膀,恶狠狠地说市井之语:“你这样骑在我身上,想给我做媳妇?”   她想了想,一脸天真:“好啊,方稚哥哥尚公主,好不好?”   那时他想,尚了公主,便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极好的事啊。   “你可别后悔。”他掐着她的脸颊,其实心里没有当真。   就算被贬在皇陵,她也是公主,他不过是被他们兄妹所救的市井混混,这里头,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   如今,他贵为天子,她流落市井,还是一样的……   遥远的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  说来,我真是喜欢谢皎和星河两个文的名字,《窃皎》、《迢迢》,哈哈哈哈,有生之年。 交代下方稚和谢皎先,其实这两只,我最想写的是入宫初期那段甜甜的岁月……并不是大伙想的那样虐。算了不想了,都是有生之年。 第167章 迢迢   谢皎拾好一袋缅桂花,将袋口金绳收拢,提起灯转身,不妨被身后黑影吓了一跳,待看清那人模样,神情不由淡下来。   “不爬到树上摘新鲜的?”他从黑暗中走出,眉目平静。   谢皎有些恍神,几年淬炼,眼前男人已有帝王气度,形容举止雍雅沉敛,早不是当年她与哥哥从市井上救回的小混混方稚。他变得太多,以至于她已无法从他身上再找到当年的影子。   “怕摔折了腿。”她随口道,并不行礼。   私下无人时,她从不向他行礼,连语气都很随意。霍熙并不介意,事实上他希望她在自己面前能再轻松些,但她也就那样淡淡的,不会视他为王,自也不会靠近他。   “我在底下接着你。”可他想靠近她。   谢皎嗤笑一声,挑起灯照他的脸,逼近的光芒刺眼,他将脸略略别开,她没回答他,收起灯往外走。霍熙有些烦怒,伸手拽住她手腕:“皎皎,够了。”   纵是再容忍她的挑衅,可为王多年,那脾气有时也按不下。   谢皎手松脱,琉璃灯落地,两人的脸都归于黑暗,她忽道:“是你派人去杀曹星河的吧?”   他有些意外她会提起这些事,不免蹙眉:“你问这些做什么?”   “数数你杀了多少人。”她踢了一脚灯,灯滚了滚,没有熄灭。   他有些窒息,良久方道:“妇人之仁。”   她不以为意地耸肩:“你倒是对一个姑娘家下得去手,却漠视满朝蛀虫为患?”   她说的,却是沈浩初呈上来的那匣子。   “这便是你的为王之策?明哲保身?”谢皎冷笑,“没想到做久了皇帝,你除了会在暗地里下刀子外,还是和以前一样怕死。”   霍熙变了脸色。她字字句句,暗讽他从前混迹市井时贪生怕死的作派,直刺他心底最卑微的痛处。   “当初我默允你坐上帝位,为的是天下社稷、百姓安乐,可不是为着让你坐在这权势顶峰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谢皎甩开他的手,走了两步拾起灯。   身后的人沉默,只剩粗重的呼吸。   为什么不敢打开匣子,是因为他怕,怕自己出手之后没有回头的路,这个皇帝他当得名不正言不顺,朝政不稳他便随时有被颠覆的危险。   是要一个人的安稳政权还是要一个盛世天下的清平,这于他而言,是个艰难的抉择。   谢皎走了两步,黑影越过身侧,陡然扑来,将她按进了花丛之中。那灯又落地,灯火折腾了几下终于灭了。他将她抵在树杆之上,俯头狠狠吻去,她嘴皮虽然厉害,到底输给他的力气,避之不得,叫他堵得结实,连丝间隙都没留。   “皎皎,留在我身边,求你。”缠绵之间,他言语混沌,是多年不曾有过的软弱。   谢皎沉默,最后叹道:“我留下,便会成为你的催命符,你知道的,何必呢?”   他还想说什么,远处有灯火照来,几个宫人提灯找他。   “皇上,卓大人、沈侯爷到了。”   话被打断,没有结局。   ————   七夕的月还不够圆,不过天够清朗,月色便十分撩人,照得京城西营的军帐在沙场上像一个个馒头包子。   主将营帐里的灯一直亮着,帐中只有两道人影。   铮然一声锐响,接着便是剑器嗡鸣。   额上缠了白布条的女人抽剑出鞘,剑尖直指站她对面的男人。   白布之上透出些许血迹,她昏迷了近一个月,醒来时已天地偷换,世间再无曹星河。   “就算没我曹星河,掖城也还会有月河云河,你以为将我拘来此处,便能阻止这场和亲吗?”她声音冷得透骨,看他的眼神很是陌生。   “我要阻止的,只是你去和亲而已。诚如你所言,没了你,还会有其她女人,那你在或不在,又有何关系?”霍宁身着月白寝衣,微敞的襟口里是一圈圈紧缠于胸腹的白布,血色透出,他沉毅的面容苍白无色,只静静将心脏对准她的剑尖。   “你不懂……不懂……那是我肩负的责任。”她那剑不过虚张声势,从未想过刺下。   他的伤是为她所受,她欠他一条命,如果可以,她情愿战死罗家沟。   “我为何不懂?你担负一族兴亡之责,我却有守护天下之任。家国天下,孰轻孰重?星河,你身为大安子民,难道看不明白?不懂你父兄野心?甘为棋子?”霍宁逼视其眸,他救她,不仅仅是想留人在身边,更想避免日后兵戎相见的局面。   如果她嫁得好人,能得一世安好,他痛过放手成全便是,可他不愿与她为敌,换一个你死我活的结局。   “那你又知不知道,若嫁去回纥的人是我,我自的把握免叫回纥与掖城兴兵入腹,免生灵涂炭,换一方太平,可如今嫁去的才真是我父亲棋子,你觉得战祸可休?”曹星河怒极,眼眶隐约泛红,剑尖颤抖。   霍宁沉默地笑开,突然间竟笑出声来。   “你果然是我爱的曹星河。”他没想过她是这样的打算。   “放我回去吧,我不属于这里。这里的宫墙太高,宅院太深,不适合我!”她看着他的笑,忽也笑起,有些苦涩,手里的剑却渐渐垂落。   霍宁摇头:“不会让你留在这里。再过两个月,我估计皇上就要下旨命我讨伐江南王,星河,随我上战场吧,那里会有你想要的。”   他给不了她安稳日子,却能予她广阔天地。   “上战场……”她嚼着他的话,有些期待,却也茫然,“那以后呢?曹家与天家之争,势必难免,我的父母兄弟姐妹,整个家族,你要我以何面目面对他们?”   “星河,我们还有时间扼杀这个结果,不要让这件事发生。家国天下,本为一体,你信我一次。”霍宁终于能够靠近她,抬手抚她姣美容颜。   这一生爱上一个人不容易,他怎能轻易放开?   曹星河目光从他胸口血色掠过,望进他眼里。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她缓道,“如果他日你要领兵攻打西北,便让我归家。”   “好,我答应你。”他承诺。   家是家,国是国,各为其谋,若终究要在战场相逢,他们都无从逃避。   ————   七夕过去,秦婠的日子陡然间又忙碌起来。听沈浩初说,皇帝已决心重整朝纲、清理蛀虫,故而重用新招揽的几个人,他和秦望就是其中之二。为了这事,沈浩初忙得难顾家事,秦婠便挑起家中大小事务,连老宅的翻修都亲自过问,再加上沈芳华婚期临近,桩桩件件都要预备起来,虽有小陶氏帮衬着,也还是繁琐的。   老太太对老宅的翻修格外看重,每常催促工期。秦婠有些心焦,后来徐嬷嬷透露了一句,老太太说,她不愿死在外头,那话里话外透着悲凉,叫秦婠收起焦虑,多花了一倍的钱让工匠日夜赶工。   终于在九月前将镇远侯府的老宅翻修完成,被焚毁的丰桂堂按照旧模样再建,花草重新铺植,秦婠自己住的蘅园外头也扩建了一处抱厦,那还是沈浩初去清州之前就想建的,如今终于建成。   沈芳华的大定小定都已在别苑行过,只等搬因大宅后出阁,段谦在老宅附近新置了屋舍,虽比不得镇远侯府的大宅,但也是三进带个园子的宅子,婚后夫妻二人住着,再加些丫鬟仆妇小厮,已是绰绰有余,反倒简单舒服。小陶氏瞧过一次,很是满意。   搬回老宅前,老太太终于开口分府——把大房与二房的人都叫到跟前,又请来族中长辈与官府的人见证,当面将家业分清。镇远侯的爵位既然归了大房,那在银钱之上便少分了些,加之二房老爷才去,家中新丧,田庄铺面也都多给了二房一份,三房只有两个姑娘,嫁妆银子从老太太的体己中出,暂托在秦婠手里保管着,日后两个姑娘的起居婚嫁也都随大房,老太太的起居丧葬也跟着大房,所以她那体己的银子,逾半数都分给了大房。   因为事前已将家产清点,条条明列,此时分割起来十分清楚,毫无偏坦。   日后,大房搬回老宅,二房便照旧住在现住的宅邸中,不再同府而居。   秦婠夫妻与沈浩文夫妻对此没有意见,只有宋氏,对分府抵触非常,当着族亲的面抹泪哭诉,抱怨老太太不公允,欺负她新寡,惹得老太太怒急攻心阙了过去,沈浩文当下便将积攒多日的不满发作出来,让人将宋氏送回安入佛堂,不叫她再出来。   二房如今沈浩文当家,再不是从前公子哥儿的腼腆模样,经了这些事,他多少拿出男人气慨,欲刻苦攻读振兴家门,保妻护儿。沈浩武也壮实不少,收起毛燥,有了从武之心。   沈浩初请二人饮酒,席间推杯换盏,喝得面甘耳热,二人既有向上决心,走的正途,作为兄弟的他,自会扶持。   如此,分府之事尘埃落定,九月初三,乔迁吉日,沈浩初休沐两日,带着家眷重归镇远侯府。   看着府外新匾缓缓挂上,秦婠忽然阵阵恍惚。   上一世的噩梦远去,渐渐变得不再清晰。   ————   九月,秋风起,天转凉,苦夏终于过去。   老太太的病,在分府之事落定,搬回老宅后加重,病势如山倒来,只靠汤药吊着,连床都下不得。秦婠心知,老太太最后的心事了结,没了大牵挂,身体就垮塌下来,如那回光返照的病人般,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好在,沈芳华的婚期已不远了,府里俱已布置妥当,各处都张灯结彩喜气非常,比当初沈芳龄成亲时更加隆重。   今夜沈浩初早归,秦婠就将要给沈芳华的添妆礼取出给他过目。   一整套的红宝石赤金头面,再加上一套水头极佳的玉件,很是贵重。   “你自己呢?很久没见你换首饰了?找个闲时,我带你去逛?”沈浩初只扫了一眼,就将目光转回她头上。   她在家的打扮俱是简单,头上只有一根簪子,他送的鹊上眉梢,怎么戴都欢喜。   “哪有空啊,最近家里这情况,你又不是不知。”她歪到他怀里坐着,勾了他的脖子,小声抱怨着。   “辛苦你了。”他低头,轻吻她的额。   “哼。”她才不领情,转了个头,在他脖弯里咬了一口。   沈浩初“嘶”了声,正要反口对付她,却听外头秋璃声音响起:“夫人,何寄公子送信过来。”   秦婠蹙了眉,让把信送进来,她打开一瞧,信上寥寥几句,只说连氏已病危。 作者有话要说:  5 第168章 出征   秦婠到何家时,何寄正站在门口送人。这一带有名的媒人,受了连氏之托来给何寄说亲,连氏病重,何寄就自己打发了,那媒人还拉着他站在门口一通舌灿莲花的游说,好容易把媒人送走,何寄抬头看到秦婠,有几分尴尬。   他们有两个多月没见,上回见她时,她还着单薄夏衣,如今却已披起纱缎披风,人丰腴些许,脸上有了肉,不是先前瘦骨伶仃的可怜样,一双秋水瞳沉静平和地望着他。   “我来瞧瞧连姨的。”她走上前,身后的下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礼。   何寄扫了两眼,唇角有些讥诮:“你送过来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她吃不完,别再送了。”   连氏缠绵病榻许久,因不想撞上何寄,秦婠便没去探过,只将名贵药材与补品就流水般往何家送,可到底比不上一眼探望。   那是何寄的母亲,又从小将她带大的连姨,秦婠心里愧疚,便没接何寄的话。   “进来吧。”何寄转身让出道来,将人迎进宅中,语气淡得像无味的水。   ————   虽然久病,但连氏的房间收拾得仍旧干净,多宝格上还供了盆菊,开得甚是漂亮。九月的天,屋里已拢起炭火,秦婠一迈入就觉得热,何寄更是冒汗不止,然他并不在意,只将红泥炉点上,打算烧水。   连氏一病大半年,何寄从泰岩回来后,就专心留在家中侍奉她,病榻前的事大多都由他亲手料理,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妥帖。   秦婠瞧见他驾轻就熟的模样,不免想起上辈子的沈浩初来,那样的脾气性子,和眼前布衣素履的男人,岂止是隔世之别,简直像换了个魂,但偏偏他就是那个沈浩初。   她觉得自己对他有些苛责,语气柔和起来:“怎么不买个丫鬟回来帮手?”   “请了,不过觉着不够细心,就让她在外头帮衬别的活。”何寄沏好茶端来,“坐下喝口茶。”   “连姨这病……”她看着帐子。   何寄走到榻前,将散下的青帐挽到帐钩上,露出里头躺着脸色灰败的妇人。连氏枕着瓷枕,昏昏沉睡,眉头却蹙成死结,她已瘦得脱形,两颊凹陷,脖颈上的皮搭着筋,一点肉都不见,暮气沉重。他挨着榻坐下,拿着绞干的帕子拭连氏额上的汗。   明明热得出汗,她醒来还是喊冷。   “换过好几个大夫,都让准备了。”   准备后事。   “要不再请宫里的太医瞧瞧?”秦婠的声音很小,怕吵醒连氏。   “燕王殿下已经让太医来看过了,也没法子。”何寄回道。   秦婠是知道连氏的命数,连氏这辈子比上一世已多活了半年有余,又有儿子在床前尽孝,照理该要知足,可她心里还是难受,想起从前连氏待自己的好,不免红了眼眶。   一时间,二人无话,床上的连氏却慢慢醒了。   “我好像……听到……小婠儿的声音?”   自从秦婠嫁了人,连氏就再没唤过她小名,如今病得有些糊涂,没了顾忌。秦婠忙凑到床前,道:“连姨,是我来了。这些时日府里忙,来得迟了,连姨莫怪我。”   连氏露出笑,黯淡的眼神有了些微光亮,挣扎着扶着何寄的手坐起:“来了就好,连姨多怕走之前连一面都见不着你。”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若不是顾忌身份,她是真想认来做干女儿的。   “才刚我做梦梦到你,你就来了。”她说话有些喘,然兴致很高。   “连姨做了什么梦?”秦婠问道。   “梦到你和你何寄哥哥又去戈壁上淘气,我握着藤条去寻你们,可我只找到了何寄这混小子,他说小婠儿走了,见不着了,气得我拿藤条直抽他,骂他是不是把你弄丢了……”说着她咳起来,何寄忙喂她喝水。   秦婠却别开脸,死死攥着裙角,才没叫那眼泪落下。   何寄何寄,她梦见的,是真正的何寄吧。   “娘,不会弄丢的。我弄丢了谁,也不会再弄丢她。”那厢,何寄的声音缓缓响起,也不知是在对连氏说,还是在对秦婠,亦或是自己。   秦婠心里咯噔一响,连氏却欣慰笑了:“那就好,你们兄妹两人,可都要好好的。”   她说着,用骨瘦如柴的手抚上秦婠手背:“小婠儿,我没几天活头了,如今只一事放不下心。你这哥哥没个定性,我走之后,他身边一个亲人都没了。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就是没能看着他娶妻生子,小婠儿,连姨求你……帮我看顾看顾他……”   秦婠一怔,看了看何寄,这临终托付,让她为难。何寄却将连氏的手握回,垂眉道:“娘,哪有让做妹妹的照顾哥哥的道理,你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还能陪我很多年,看我娶妻生子。以后,等我出息了,就把这宅子换掉,给你置间大宅,再讨个媳妇,给你们找几个丫鬟伺候着,你们在家里说说笑笑,什么都不用管……”   “再给我生个大胖孙子……”连氏被何寄的岔开注意力,不由自主想象那个画面。   何寄一边附和着,一边用手梳着她凌乱花白的发,连氏渐渐闭上眼,再度睡去。秦婠一双眼眸又红又涩,站起告辞。何寄放平连氏,将被掖好,送她出来。   ————   秋风抚过庭院,落叶簌簌而下。上次来时,这庭院还生气盎然,如今却透着荒凉。秦婠站到庭院间,朝何寄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何寄问她。   “谢谢你照顾连姨。”秦婠踩过几片落叶,脚下发出脆响。   “我孝顺我娘,用你来谢?”他唇角仍嚼起讥诮,“不是你说的,让我以何寄之名活下去?”   那语气有些古怪,秦婠蹙眉望去,秋阳斑驳的金光下,他眸色幽沉不见底。   两个月的时间,他似乎变得彻底,竟叫秦婠觉得有些陌生。   “若是有什么需要,就给我来信,银两与药材只管用。”她岔开话题,不再提及此事。   他的讥诮更明显了:“既然我是何寄,你还见我吗?”   秦婠觉得他目光刺心,便别开头去,道:“我与你之间,没什么可见的。”   还是那样绝情。   他挑眉,在门口止步:“夫人慢走,不送了。”   秦婠的背景渐远,他方自袖中取出玉兔抱桃簪,细细摩挲。   ————   未出九月,连氏病故的消息就传来。   秦婠拿着信,手微颤,眼中渐渐漫上泪水。沈浩初拭去她眼底泪痕,温声问她:“我陪你前去吊唁吧。”   她摇头,道:“不去了。咱们又不是没死过,死了以后一片混沌,哪里知道人世种种。那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连姨走了也好,她也许会在底下遇到何寄哥哥,母子团圆。”   沈浩初紧紧抱住她,任她把脸埋在自己胸口,哭湿整片衣襟。   ————   灵棚一片素白,幔幡高挂,何寄身着丧服跪在灵堂旁,给连氏守灵。   时不时就有吊唁者进来行礼上香,可他要等的人却迟迟未至。好容易听到“镇远侯府”的名头响起,他抬头,见到的却是侯府管家。   秦婠送来的帛金并金银纸马被管家交到何寄手中,何寄垂头道谢,面容落于阴暗之间,滚着悲凉,一身萧索。他的话很少,镇远侯府的管家劝慰了几句就告辞离去,他复又跪回灵前,拿着纸钱往火盆里扔。   灰烬扬起,火色间的笑脸变得朦胧。   真是绝情的人。   他不过只是想见见罢了,她却总要逼他。   逼到没有退路。   ————   又过两日,京城降了场秋雨,天更凉了。秦婠从丰桂堂回来,小碎跑着进屋,一边抱怨下雨,一边将沾了泥水的衣裙褪去,只余浅青的寝衣与绸裤,转进屋内去拆髻卸簪。   雨天阴沉,拔步床里更是昏暗,隐隐约约的,有男人坐在床榻之间,脸掩在雨过天青的纱帐里看不仔细,她拆了簪散下发,头也不回道:“你不是说今日不回来用饭?”   床上的人没吱声,只有目光,紧紧粘在她身上。   秦婠转了转被发髻压得酸沉的脖颈,起身走到桁架前取下身男人衣裳,笑道:“你回来得正好,给你做了身新衣裳,你试试合不合身。”说着她展开衣裳朝拔步床里走去。   走了几步,她没听到沈浩初出声,心里奇怪:“你怎么不说话?傻呆呆坐着?”   床榻上的人似乎动了动,秦婠在离床榻三步之遥时停了步伐,目光从衣裳移到床上。床上的人穿素白的衣,不是沈浩初早上的衣裳,她吓了一跳,转身就要跑,不妨那人伸手攥来,把她一把扯了过去。   “你……何寄?!”秦婠失声惊叫。何寄目光冰冷,打量着屋子,也打量着她。她被他紧紧箍住手腕,捧的那身衣裳落到地面。   她的卧房,他已记不起来,不过今日再见,却勾起些许旖旎。床上的淡香与她身上如出一辙,软榻烟帐,她的身影时隐时现,软语娇笑间全是对另一个男人的温存体贴,如果没有那些错过,那今天这一切,都是他的。   “放开我!你怎会出现在此?”秦婠变了脸色。何寄身上有浓烈酒味,眼神也极陌生,她情不自禁想到上辈子新婚夜,一阵恐惧。   “这是镇远侯府,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几年,要如何进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何寄眯起眸看她,天色太暗,他看不清楚她,便将人拉近一些,又引来她的惊叫抗拒。   秦婠挣脱不去,只好往外头张望,秋璃听到她的声音,已询问着跑进来,何寄却早有准备,手中抛出一物砸在秋璃身上,秋璃应声而倒。   “你想叫人进来看到我们这般模样?”他又笑出讥诮。   “你到底想怎样?”秦婠惊怒交加,额间已滚出密汗。   “不必害怕,我只是来与你辞别的,说几句话就走。坐。”他拍拍自己身侧的位置,要她坐下。   秦婠哪里肯,只道:“你有话要说只管递帖进来,这般行径与盗匪有何分别?”   “你肯见我?没心没肺的女人,我做再多,你却连见都不肯见我。既然你不见我,只好我来见你。”何寄笑笑,不以为意,松开手。   秦婠趁机跑开,离他数步远,却未离去,只警惕地看他,她总不能叫别人发现自己屋里多了个男人。   “这个还你。”他只是从怀里摸出册书递起。   是那本《西行志》,这段感情的起源。   秦婠不敢上前,便听他自言自语:“秦婠,其实我喜欢你,远比你所知道的要早,也比我自己发现的要早。这本书,是我在你家中拾到的。当年我一阅之下就钟情书中女子,那般风采,那般洒脱,恰是我心之所往。后来,遇着秦舒,她说那书是她所着,我自将她视作书中女子敬之爱之,可不曾想一场错缘,把你送到我身边,可我却怨了你五年。你恨我怪我,我无话可说,五年时间足够我看穿这场骗局,然而我没有,到死都没有。”   这一节往事,秦婠从来不知,如今听来忽然沉默。难怪……他这辈子那般恨秦舒。   “万般求不得,其实早就在我手里攥着,真是一场荒唐。”他扬了扬书,“你不是想要回这本书吗?我带来还你,拿去吧,算是与你了结前缘。”   秦婠仍未松懈警惕,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两步,飞快探手取书:“书我收了,你快走。”可话才落,书才进手,他忽电光般把人拽进怀里,秦婠顿时气息一滞,大急,刚想叫唤却被他点了穴,出不得声音。   “了结的是前缘,可不是今生。秦婠,将书还你,是要让你知道,我原以为我钟情书中女子,可如今我方发现,我心心念念难以舍弃的魔障,只是你而已。”他转个身,将人按在榻上,倾身而下,看着她吓到煞白的脸,与散了满被的发。   “别害怕,我只是说几句话,说完就走。以后,这些话不知道有没机会同你说了。”他眼中有些疯色,痴痴看她,“秦婠,我答应燕王随军出征,明日便要离京,以后就看不着你了。你明天……能不能来送我一程?”   秦婠心里早就五味杂陈,分不清是怨他恨他怕他还是……有那么一丝同情。   他解去她的穴道,她寻回声音:“明日不得空。”她很快就拒绝了他,不敢多说多动,生怕激怒了他。   意料中的答案,何寄并未动怒,只有些失落:“真是个没良心的。秦婠,我求你一件事可好?”   “什么事?你放开我再说。”她挣了挣,还是动弹不得。   “如果我死在沙场上,求你帮我立两个冢。一个,是你哥哥何寄的;一个,是我自己的。我不何寄,也没有亲人,只有你记得我是谁,知道我做过什么,是什么样的人,知道我的过去和现在。我求你,帮我立冢,好吗?不论以什么名义。”他虽存于世间,却已孑然一身,没人会想他,也没人记着他。   他求来自由,也求来孤独。   “不会死的。”她别开头,不看他眼中迷惘。   “答应我。”他求她。   “好,若你为国捐躯,我便给你立冢。”她闭了闭眼,道,“能放开我了吗?”   他缓缓松手,任她从身边逃开,他只道:“我自然不会轻易死掉,若我能活着回来,秦婠……”   他只叫出她的名字,未言下文。   若他能活着,自是风光回来,便不会再藏着掖着这段感情。纵然她不爱他,他亦会堂堂正正地爱,不求重生,不必来世,更不要上天可怜,就以今世模样,带着两世记忆,不再退让。   求不得,便求到得为止。   “秋璃姐姐……”屋外传来惊呼,有丫鬟发现晕阙的秋璃。   脚步匆匆响起,秦婠看了眼门口处,再转回头时,房中只剩那本摊开的《西行志》。   ————   九月二十二,秋雨绵绵。   江南王三抗圣旨拒不归京,更在江南一带兴兵造势,自立为王,比上一世早了两年多。   霍熙下旨,燕王领兵十万,讨伐江南王,即刻出发。   雨丝缠绵,时断时续,大军南下,揭开这场上辈子他们都来不及看到结局的战事。何寄长发高束,瘦削的身量被一身戎装衬得高壮。   马蹄踏过泥水,溅起初秋败叶,秋风萧索间回眸而望,城门处只有军士绵延队伍,没有熟悉人影,他收回目光,夹紧马腹,轻叱催马。   红缨晃过,离城千里。   从此,不知归期几何。   ————   九月二十八日,沈芳华婚期至,是难得的好天气。   镇远侯府喜气洋洋,迎四方宾客。秦婠早早就起来,陪着沈芳华梳洗打扮,看她一件一件穿上嫁衣,描眉点唇,戴上凤冠,变成无双美人。   “嫂嫂。”沈芳华拨开凤冠上的珠帘,有些紧张。   秦婠拈了块小糕点,送进她口中,笑道:“别紧张,吃些东西垫着肚,否则这一天下来你可撑不住。想当初我出嫁时,可是饿得饥肠辘辘,差点晕在新房里。”   沈芳华“扑哧”笑了,被她逗得没那么紧张,眼里有些湿润:“嫂嫂,谢谢你。”   谢她帮自己成就了这段姻缘,谢她阻止了那场荒唐的婚事,谢她仔细筹备了这场盛事,让她嫁得良人,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傻丫头。”秦婠笑笑。   她在秦家是大姑娘,从前也曾想过,秦舒出嫁,秦雅出嫁,她如何送别她们,可不曾料到,她视她们为妹,却是明月照沟渠。   如今,看着沈芳华出嫁,便如看着自己的妹妹出嫁般,万般喜悦,又千种不舍。   吉时到,迎新的花轿侯在门外,沈浩初亲自过来背沈芳华上了花轿,送她嫁去段家,秦婠扶着小陶氏站在门口,看着小陶氏哭花了妆容。   这辈子,虽有许多难以更改的生死,但到底,还是好的吧。   如是想着,她忽然觉得喧闹声与爆竹声变得遥远,身体的倦怠似惊潮来袭,她怎么也撑不住,在一众丫鬟下人的惊叫声中,软软到在小陶氏身上。   人事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  4 谢谢给这个故事投过雷的朋友们—— 御雪霄霜、你的小蜜糖、草草、旧时光与远方、这是一个小可爱、墨七、钩吻、妩媚女子、宝心、iiiiiu、欣欣欣、空格而安、白牙、我是一只小黄牛、阿南、ylx21212、凤梨菇、爰之、扇子、曹曹、一桶学霸、蒙宝小公举、ty小汤圆、云煦初阳、龙沙、顾大胆、玉蜻蜓、小猫种鱼、=_=、Nina.、黄鹂鸟、政史系的理科生、Mx、软丁丁、浅墨江山、chris7bl、喵了个咪的、小萌物、vicky诗。 第169章 孕喜   回廊下,年过半百的大夫背着药箱被领路的小厮催个不停,满头大汗地快步走去蘅园,才刚走到蘅园里,就听丫鬟欣喜的声音。   “夫人醒了。”   秦婠并没晕太久,这会子正倚在锦榻上休息,被小陶氏拉着手上上下下看。   “母亲,我没事,近日事多倦乏罢了,你们别担心。”她挠挠头,没好意思跟小陶氏说,晕倒可能是因为饿的——这两天她胃口不太好,吃得少,今早只吃了两口粥,能撑到这会已经不错了。   “已经请了大夫,就当把个平安脉吧。”小陶氏温声道,忽然回头问丫鬟们,“你们夫人近日饮食如何?身体可有别的不适?”   “夫人近日饮食清减,胃口不大佳,身体倒尚可,就是比往日嗜睡些。”秋璃给小陶氏沏了茶过来,回忆道。   小陶氏若有所有思地看秦婠:“我的儿,你的小日子可准?”   秦婠想了想:“上个月未至,这个月已晚了两天还没到,怕是累到。”   小陶氏掩唇笑笑,才刚要开口,外头便传大夫到了,她便不说什么,拍着秦婠的手退坐到一旁。   ————   沈浩初得了家里来的信,只在段家呆到大礼行完,连酒也没顾上喝一口就匆匆骑马回家。沈府的红灯笼还高高挂着,府内喧声不断,宾客正在前院吃席,一路上都有人向他拱手道喜,他回得随意,步履匆匆直往蘅园去。   外头热闹非常,蘅园却很安静。沈家嫁女这么重要的大日子,秦婠作为主母没在外边招待客人,却躺在屋里,这让沈浩初隐隐忧急,若不是极严重的病,她断不会在这时候呆在屋里。   屋里只有两个丫鬟蹑手蹑脚地走动,沈浩初掀帘时,秦婠正歪在外间的锦榻上歇息,身上的衣裳头面都没卸,脂玉似的小脸上有浓浓倦色。他一下子放轻脚步,似乎连呼吸也不由自主变缓。   “怎么回事?”他叫住秋璃,压着嗓问。   秋璃捂唇窃笑,并没回答他,倒是秦婠睁开眼,她并未睡着。   “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是哪儿不舒服?可看过大夫?”沈浩初一个箭步冲到榻畔坐下,将人扶起抱着。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人告诉你没事了嘛。”秦婠斜瞥他一眼,耳根泛了红,声音莫名卷媚。   她晕倒时,府里就有人去报信,后来她醒来,又遣人过去让他安心,可这人还是回来了,急得满头大汗,跑得脸通红。   “不看到你我不安。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他抓住她抬起给他拭汗的手,急道。   年轻英俊的脸庞不是惯常沉敛的神情,眉目间裹着焦色,看得秦婠心头暖意四涌。   “侯爷……”她慢慢挨近他,声音细得像蚊虫,“今日侯府,双喜。”   沈浩初听得莫名:“我问你的病,你扯什么喜?拢共就芳华一桩喜事,哪来双喜?双喜……?”   说着说着,他忽然茅塞顿开,愕然地看秦婠。   秦婠快将脸埋到他胸口里,倒是秋璃看出她面薄,便行了个福礼,笑道:“恭喜侯爷,贺喜侯爷,今日不止四姑娘大喜,侯爷与夫人也大喜,马上……咱们府上就要添小公子了。”   沈浩初震惊非常,手掌慢慢覆上她的小腹——她自己都还像个孩子,怎么就要当娘了?   而他……他要当爹了?   ————   秦婠有孕的消息,在侯府掀起一阵不小波澜。毕竟是镇远侯的嫡长子,也是沈家在长久的安静之后迟来的惊喜,秦婠这一胎理所当然是俘获无数关注,各种补品雪花似的送来,秦家那边更是送了两大车礼,罗氏亲自到沈家,陪秦婠住了两天才走。   罗氏带来一个消息,因为大房此前秦舒与江南王的婚事,秦厚礼怕惹来皇帝猜忌牵连儿孙,是以婚事虽然已退,但他还是让三房分家。如今家里正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不过皇帝赐了秦望一处新宅邸,他们打算迁入,连宅子都不用再找,倒是天大的好事。   二房那边是邱清露带着两个孩子并沈浩武一同过来看她。两房已分,矛盾少了许多,邱清露不用再夹在中间左右难为,再加上沈浩文迟来的醒悟,她的日子舒坦许多,眉间添了精神,不过到底还是伤过心经历大劫,往日的精明干练不再,倒平和稳重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怀孕的关系,秦婠越发喜欢沈嘉敏和沈泽念两个孩子,邱清露见状,便叮嘱了许多孕期注意事项,又说了许多两个孩子幼时笑话,逗得秦婠直笑。   而在这种种关注中,最为欣喜的,当属沈老太太。   听到下人的回禀,沈老太太从病榻上坐起,连道了三声“好”后,复又倒下。   这一倒,就再没起来过。   大喜之后,大悲随之而来。   看着镇远侯府起起落落数十年的沈家老太君邱氏,在秦婠有孕的第四个月,辞世仙去。   ————   兆京下过第一场雪,满城素裹。   秦婠手捧暖炉,穿着大毛斗篷,站在丰桂堂后未开的腊梅树下。腊梅已打了花苞,再过几天就要盛放。这是老太太最爱的花,听说那是老侯爷与她亲手植下的,往年到了这时节,老太太总要安排赏梅宴,可今年……怕是该寂寞了。   “花还没开,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身后有人踩雪而来,将温热的手贴在她冰冷的脸颊上。   秦婠转身,看着一身素衣的沈浩初。他瘦了些许,因为她怀着身子,老太太的丧事都由他亲自操持,费了他许多精力。短短一年时光,经历几场生死,他身上的少年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是更为稳重的气势,像山峦般耸立在她身后。   “在想沈家这恩恩怨怨,算是彻底了结了吧?”秦婠倚进他怀中。   老太太是那段晦涩过往的最后一个参与者,她的离开,意味着过去的种种,都随生死远去。她大半生都过得惊心动魄,从年轻走到衰老,未有松懈之时。   “结束了。以后,只有我与你的好日子。”他轻抚她半绾的发,另一手钻入斗篷,抚上她刚刚显怀的肚子。   四个月,刚出早孕,她寡淡的胃口渐渐恢复,食欲好转,人也精神许多,但他仍觉心疼。老太太去世,他需丁忧在家,不过皇帝急于用人,夺情起复,只给了他三个月的孝期。这三个月他刚好能全心全意陪陪她。   “这宅子好大啊,人却越来越少,空荡荡的。”秦婠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老太太总喜欢儿孙满堂,不愿分府——宅子太大了,再多的人都填不满寂寞。   话说着,她却笑起。怀了孕,人也变得矫情起来。   “嫌人少?”沈浩初轻抚她微凸的小腹,咬她耳朵,“那我们努力些,很快人就多了。”   “去。”秦婠推他。   怀孕多累的事啊,她才不想再要。   沈浩初笑着将人拉到胸前,牢牢环住。   “沈浩初,我想跟你学断案。你答应过我的,要教我。”秦婠踮起脚,亲他光洁的下巴。   他被她的唇摩挲得心猿意马,贴着她的腰臀克制着情动,道:“怎么?要做小寺正?”   “好不好吗?我不想呆在后宅。”秦婠撒娇。   “怀着身子与我说这些?你不想过好好的太平日子?”他的手缓慢地上移。   有了孩子,她那处似乎……丰腴许多。   秦婠按住他的手:“想陪你一起完成你的理想,上一世未完的抱负。”   他不安分的手停下,迟滞片刻,用力地抱住她。   “沈浩初,你会名扬天下的,到时你可会在意,名留青史的,是沈浩初这个名字,而非卓北安?”她忽然问他。   “不在乎。”他答得很快,“我只在乎自己到底能为天下做些什么,是沈浩初还是卓北安,都不重要。更何况,我还有你。”   虚名不过浮云,上苍予他最好的恩赐,不是史书上寥寥数笔的赞誉,也不是天下人的敬仰,而是她。   “沈浩初,我有没亲口和你说过,我爱你。”秦婠仰起头,双眸晶莹。   “我也爱你。”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她的唇瓣间。   ————   第二年七月,荷花初挺的时节。   镇远侯府张灯结彩,热闹喧哗,宾客络绎不绝。今日是镇远侯府嫡长子的满月宴,如今沈浩初已是京城贵人们争相结交的对象,是以这满月宴前来的达官贵人特别多。   卓北安也去了。   他从来不惯参加这样的宴席,但今日却是例外。他真的非常好奇,小丫头和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的。不过可惜,席上宾客众多,秦婠只抱着孩子露了下面就走了,他根本没能看清孩子的模样,只见到秦婠似乎丰腴不少,讨喜的脸圆了些许,像剥壳的荔枝,似乎要滴下水似的。   卓北安有些失望,在席上坐了片刻就向沈浩初告辞。   沈浩初却将他请到另处。都是同一个人,心思是通的。   窗子大敞的临水小阁里,秦婠半坐在榻上,摇着摇篮,唱一曲调子跑偏的小曲,声音轻柔,眉目温柔,正哄着娃娃睡觉。池畔的风吹来,摇起满池沙沙荷响,也送来一缕幽香,沉闷的夏夜在这里变得惬意舒适。   “北安叔叔。”秦婠见沈浩初将人领进来,忙起身行礼。   温和客气的模样,仍是对长辈该有的恭敬。卓北安心中有几分失落,不过见她满面光彩的模样,心知她过得幸福,那失落被冲淡许多,回了礼道:“侯夫人。”语毕他又快步走到摇篮前,细看摇篮里的孩子。   才满月没多久的男娃娃,眉目还没长开,不过那头乌黑卷曲的发和脂玉似的皮肤,却是随了秦婠。他睡得颇甜,嘴巴不时咋一咋,像团糯米圆子。   卓北安看着,心里莫名柔软,他有些想抱,可是不敢,怕粗手笨脚伤了小家伙。   “取名了吗?”他问道。   “取了,泽城,沈泽城。”沈浩初上前,伸出手指逗逗儿子的脸颊。   小家伙被他的动作惊醒,眼皮一张,眼睛大得惊人,嘴唇一扁,眼看就要哭。   秦婠气急,小声骂道:“沈浩初,闹醒了你哄去!”   沈浩初讪讪一笑,缩回手,想求这小祖宗别闹腾。   天知道,这孩子有多难带。   卓北安瞧这两人都是刚得子的小夫妻模样,心中沟壑沉沉,面上只笑了笑,将注意转到沈泽城身上,向小家伙挥了挥手。   小家伙眼珠子转了转,手脚齐挥,竟突然间笑起来。   这一笑,便叫他想起多年前的秦婠,偷偷吃着馒头,笑得一脸无辜。   “北安叔叔……”秦婠见着他专注的神情,忽然开口。   “嗯?”卓北安没头,正陪小家伙玩。   “我们想让泽城拜你为义父,请你赐他字。”   “……”卓北安陡然抬头,错愕非常。   ————   春去冬往,转眼三年。   沈泽城已能开口说话,小家伙生得越发俊秀,像极了小号沈浩初,只有那微卷的发,还有些许秦婠的影子。   “义父——”看到卓北安从官衙里出来,小家伙撒腿就要冲上前,却被人拽住后领。   “爹。”沈泽城转头,看着自家亲爹面色不善。   “你义父这几日身体不适,你别闹腾。”沈浩初瞪了他一眼。   沈泽念老实下来。   天不怕地不怕,他只怕他爹。母亲是惯着他的,义父也温柔,只有亲爹,每日板着脸训斥他。   卓北安瞧见蔫茄子一样的小家伙,唇边扬起笑,可还没说话,便重重咳嗽起来。   开了春,他的宿疾发作,来势汹汹,竟没大好过。   “义父。”听得他的嗽声,小蔫茄子飞快抬头,眨着可怜兮兮的眼睛心疼地看他。   “义父没事。”卓北安抚抚他的头,问,“今日怎么到这里来?”   两年前沈浩初就已调离大理寺,没过一年就进了内阁,早就不是当初的小寺正了。   “听说你病了,他闹着要来看你,今日我休沐,就带他来了。”沈浩初道。   很难想象,人前不苟言笑的卓北安,对沈泽城却极有耐心,教文识字,读经史故事,十分得沈泽城喜欢,算是沈泽城的启蒙老师。   “无妨。年年都发作。”卓北安轻描淡写。   “在我面前,你何必说这些。”沈浩初叹了叹,这世上还有第二人比他更了解卓北安的身体?   不知不觉,他又想起昨夜秦婠之语。   三年了,离“沈浩初”遇刺,秦婠被冤之日越来越近。   纵然风波已定,可这一天却始终是他们心头悬而未落的剑。   怕只怕,旧事再现。 作者有话要说:  3 小伙伴们:为什么怀孕就要晕? 亲妈:因为一晕你们就能猜到我要写啥啊,就会来看小家伙了。 第170章 殇逝   秦婠这几日心神不宁。   辈子沈浩初遇刺的日子近在眼前。时间离得越近,她就越不安,总觉得这个日子像个诅咒,压在心头悬而不落。   沈浩初早已察觉她的不安,总是劝他,今世不同上世,那个人不会再出现,他也不会再遇害,她心里也清楚,但始终无法放下。   也许,这一世的幸福来得不易,她才这般害怕。   虽是重生,然而有些生死终究逃不过去,比如连氏,比如老太太,她害怕他也像她们,逃不过劫数。   “夫人,明日夜里各处值夜的人手都加派一倍,夜里巡园的护院也安排妥当。”秋璃小心翼翼地禀报,这几天秦婠情绪不太对,做下人的都跟着揪紧神经,禀完事,她又问,“夫人,明日到底是什么日子?”   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只对他们两人有意义的日子。   秦婠无从说起。   ————   这三年,镇远侯府早已大变样,里里外外都被秦婠和沈浩初肃整得像个滴水不漏的铁桶。宅里的下人除了几个贴身心腹外,也都已彻底换过一轮血,如今在内宅当差的都是秦婠后来精挑细选的,四周还有沈浩初亲自挑选培养的护卫明里暗里地守着,而三年前何寄擅闯侯府之后秦婠就将此事告诉了沈浩初,他耗了两月功夫将整个侯府外围重新巩固,各种隐密洞穴死角尽皆封死,以杜绝后患,所以这几年,镇远侯府很平静。   沈浩初除她之外,一个妾室通房都没有,儿子也只得沈泽城一个,府内人口简单,秦婠把持后宅,日子很是舒坦,府中也没再生过祸事,平平安定,淡如水。   照理,她不该如此害怕。   “明日我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陪着你。”沈浩初站在她身后,拿着篦梳轻轻梳她鸦青的长发。   秦婠转头,抱住他的腰,什么也没说。外头有道小影子猫儿般冲过来,闯进夫妻二人之间,小手巴住父亲一条腿:“我也要陪娘。”   “世子今晚闹着一定要过来看夫人与侯爷。”无可奈何的声音响起。   照顾沈泽城的是徐嬷嬷。老太太走后沈浩初原让颐养天年,不过老太太临终之时仍旧放心不下秦婠腹中骨肉,徐嬷嬷便握着老太太的手承诺替她看着小世子长大,所以如今沈泽城的起居饮食都由徐嬷嬷把关,有她在,秦婠与沈浩初自然放心。   算上沈泽城,这已是她服侍的第四代主子了。   “泽城?”沈浩初对沈泽城是极严厉的,沈泽城刚满三岁就被他勒令要独睡一室。   沈泽城怵他,秦婠看着与他一个模子倒出的小脸耸眉瘪唇,很是苦恼的模样,不由抱起儿子:“今晚陪娘睡?就一晚。”说话间看的却是沈浩初。   娘俩一起撒娇,沈浩初是没辙的。平时他管教儿子,秦婠纵是心疼,也很少说什么,今日情况特殊,他纵容一次也是应该,正要点头,却听小家伙卷糯的声音响起。   “不和娘睡,嬷嬷说,和娘亲睡,就没有妹妹。娘,我想要个妹妹。”小脑袋摇晃着说得一本正经。   “……”秦婠红了脸。   “你既要陪娘,又不愿睡?明天不想去找你舅舅玩了?”沈浩初盯着儿子道。   秦婠怕明日出事,安排把沈泽城送去娘家小住两日。   “要去要去!”沈泽城眼睛一亮笑出两个梨涡,那甜像得了秦婠真传。和玩比起来,其他都靠边站,“那我回房睡,娘给我生小妹妹,要和娘亲一样漂亮的。”   小家伙回头又拉着徐嬷嬷的手,乐呵呵地走了。   “你听到了?”房中沉寂,沈浩初目光灼灼。   “听到什么?”秦婠不解。   “给你儿子生个妹妹。”沈浩初一把抱起人。   既然言语安慰不了她,那就用行动吧,累了,她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他有一整天的时间。   ————   沈浩初身体力行,果然让秦婠第二日起床晚了时间。好容易撑着酸涩的四肢送沈泽城去了秦望那里,将儿子交到罗氏手上,她与沈浩初又呆了小半日才回府。   一天时间已过去大半,日已将暮。   什么都没发生。   像已经过去的三年中的每一天一样,没有任何异常。   夜凉如水,烛火亮如白昼,沈浩初拥着秦婠卧于床上。   “睡吧,不会有事发生的。”他在她耳畔轻声道。   “不要,我要保护你。”她一骨碌盘腿坐起,很是精神。   沈浩初将被子一掀一揽,又把人搂下来:“别闹,小心冻着。”手在她腰侧轻轻抚着,口中仍道,“小婠儿,你担心的事,如果今日不会发生,你是不是明日还要继续担心?明日没发生,后天再担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秦婠贴着他滚烫的身体失语,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   “如果永远不会发生,你是不是要担心一辈子?”他的手往上蔓延,抚过她的背,“蝴蝶烙痕,也许还来不及出现,就已按灭,你何必总执着过去,不去想如今的改变。”   她咬着唇,将手臂伸出被子,紧紧圈着他的脖子。   “其实你我都知道,那个人不会再出现,凶手就是沈浩允,没有其他人了。”他喑哑的声音略带催眠,“睡吧,不用你保护我,我不会有事,你也会好好的。”   他扯动纱帐,青纱落下,将满室烛火遮得朦胧。   ————   秦婠睡着了,睡得很沉,一个梦都没有。   砰——   刺耳的裂响将她惊醒,她陡然睁眼,床榻旁空无一人,天已亮了。她扯开床帐,连鞋也顾不上趿就冲出寝间。   “沈浩初!”她慌乱地唤他,一路寻到外间。   “无妨,都下去吧。”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门口,朝庭院中收拾花盆的粗使丫鬟道。   有人打碎了一盆花。   听到她惊慌的叫声,他转过身,看到眼前纤影一闪,有人直直冲入自己怀里,将他紧紧抱住。他转瞬了然:“傻丫头,我没事……”再一摸她身上衣裳,他蹙眉,“你怎么穿成这样出来,快回屋。”   早春三月,天还很冷,她只穿单薄的丝绸寝衣,打着赤脚,沈浩初看不下去,将人竖着抱起,回了屋。   秦婠只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颊侧。   他还好好的,真好。   过了这一日,她也该彻底放下这个桎梏。   ————   日子照旧四平八稳地过着,沈泽城大了,不用她再时时刻刻盯着,她开始翻阅沈浩初的藏书,诵记《大安律例》。沈浩初今非昔比,身居要职深受皇帝器重,朝堂在历经三年动荡之后终于恢复稳定,少年皇帝励精图治,时局渐稳后又思变革,日夜忙于政事,沈浩初跟着也几无闲时。   转眼又已秋末。   今年的秋天雨水特别少,总是刮风,冷得很快,天虽然总是晴的,可阳光似乎没什么热度,有些肃杀。   这日午后,兆京难得下了场秋雨,却是狂风大作,天阴沉得像黑夜。秦婠捧着书却看着大雨发呆——这雨,下得真是眼熟。   啪啪——有人踩着积水冲入廊下,掀帘进屋。   “侯爷?”秦婠扔下书起来,很诧异。   这还没到沈浩初回来的时辰呢。   沈浩初被淋得湿得半身衣裳,头发与衣角都在往下滴水,他的脸色不大好,和今日这天空一样。   “发生何事?”她心生不妙。   “你换身衣裳,跟我出门吧。”沈浩初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卓北安……心疾猝发。”   秦婠惊如电殛。   她记得沈浩初遇害的日子,却忘记了自己断头那一日。   就是今天。   ————   这场雨在夜色降临前就停了,马车趁着暮色驰过无人的街道,溅起一片片水花,最后在了卓府门前。   秦婠被沈浩初扶下马车,一路进了卓府,直奔卓北安的居处。   卓北安今日是在金銮殿上病发的,心疾发作之前,他正与沈浩初、秦望并其他几位大人与皇帝商议重修《大安律例》之事,正说到户律上,突然之间便例了。   皇帝急命太医诊治过后,将人送回卓府。   按太医的话——已熬到油尽灯枯。   即使没有那场断头之冤,他的劫数也过不去,不过拖得一时三刻罢了。   卓北安没有家室儿女,守在他身边的是他兄长,看到沈浩初二人连夜冒雨过来,只睁着发红的眼眶沉默地请人入内。对外,沈浩初与卓北安有半师之情,他二人又同朝为官,众所皆知沈浩初是卓北安最信任的人,故而对于他们的到来,卓北安的兄长毫无意外。   因怕卓北安有要紧的话交代,他兄长将人请入屋内后便带着下人退了出去,留时间给他们说话。   这是秦婠第一次见到卓北安的屋子。   简洁、沉寂,黑檀色的家什,竹青的帐子,目光所及,不是书册就是各类卷宗,以及文房墨宝之类的东西,没有别的摆设,只除了书桌后挂了幅画。   远山寒寺,林荫山道上隐约有女子背影,寥寥数笔,一抹隐晦克制的感情,谁也看不出画的是谁,画的何意。   那是南华寺后山的路,他在那里救过她。   秦婠一眼便看出。   内室里,素淡的床帐下躺着削瘦苍白的男人,还穿着白日板正的绯红官服,一只手放在被外,虚   弱无力地垂着,发髻已然解去,长发散了满枕,像捧将要流空的清水。   秦婠还没开口,眼已红了,有许多被刻意忽略的感情盈满心头,沉苦难当。卓北安睁开眼,看到站在床侧的人,目光从秦婠身上掠过,最后停在沈浩初脸上,他没说话,眼里有丝乞求。   “秦婠,你和他说会话,我去外面等你。”这个眼神,沈浩初读懂了,拒绝不了。   “谢谢。”卓北安的声音不再像从前那样沉厚有力,每个字都吐得艰难。   沈浩初点点头,出了房间,卓北安才缓缓抬手,却叫秦婠一把握住。   “北安叔叔。”秦婠坐到他身侧床沿,泪水难再克制,一颗颗滚落。   这双手,曾经抱过她,牵过她,予她危急之时一线安全,也曾牢牢按下她的鲁莽冲动,而今,却瘦得连抬起的力量都几乎没有。   她痛极,很想抓住些什么,可那些东西却始终在远去。   “傻丫头,哭什么?”他的手艰难地抬到她脸侧,温柔拭去她夺眶的泪,“早就想这么做了……可惜……”他欲言又止,话中有他一生遗憾。   “北安叔叔,你会好好的。”秦婠索性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让泪濡湿他的掌。   他笑了笑,唇瓣已没有血色:“今天能看到你,真好。秦婠,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什么事?”他声音太虚弱,她听不清,不得不俯头凑向他。   “叫我一声……北……安……”他贪婪地看着她,迈出今生最难的一步,也是最后一步。   是北安,不是叔叔。   秦婠捂了唇不叫自己痛哭失声,努力呼吸几口控制好情绪,她开口,声音温柔:“北安,卓北安。”可这一声“北安”出口,她好不容易控制下的情绪却又突然决堤,猛地倾身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一声又一声喊。   “北安,卓北安,别走。”   就算一再告诉自己,他们是不一样的,然而终究是同一人,又经了那么多事,便是没有断头冤狱,他也已是五年后的卓北安了。   除了那段不会再发生的事,他就是那个曾经在她落难之时施以援手,一路相扶相守的沈浩初啊。   泪水磅沱而下,滚进卓北安衣襟中。   卓北安已经没有力气阻止她的哭泣,只能用无奈而宠溺的语气虚弱道:“秦婠,谢谢你。”   这辈子,他原以为自己会寂寥至终,是她的出现,让他尝到这世间情爱滋味,纵然不能相守相伴,甚至连一句钟情心悦都难出口,他也觉得高兴。   日子终于不再是灰白黑的单调,心情有了起伏,他会笑会难过会生气……那才是他。   “以后,不能再看着你了,你和他要好好的,替我……好好过下去。”他用尽全部力量,将她的脸托起,“笑一笑,我想看你的笑。”   “北安……”秦婠流着泪朝他扬起笑脸。   “好姑娘。”他也随之笑起,就像那年初见,她捂着馒头转身跑开时,他也笑了。   “去把他叫进来,我有些话要交代他。”他拍拍她的手道。   秦婠胡乱抹了脸,松开他的手,出了内室。   到最后,他们之间便是告别,也只短短数句,像这辈子每一次见面,隐忍克制,相逢之时有礼,辞别之时不回头,只那厚重如山的复杂感情,化成细细丝线,牵在心房之上。   生死不忘。   ————   从卓府回来之后,秦婠就一反常态的沉默起来。   秋雨歇后又是飒爽艳阳,可天却冷了几分。卓北安病重后,朝中之事都交给沈浩初,这两天他常到深夜才归来。秦婠总要守到他回来,替他更衣梳洗后才肯安稳睡下。   死死地抱着他不松。   他知道她不安,却不知如何排解。   直到第三日。   秦婠睡得晚,可这天早早就醒了,起身时沈浩初还在睡,眉间拢着倦色,她不忍吵醒他,怔怔盯着他看了会,悄无声息地下床。   天刚微明,丫鬟们正揉着惺忪睡眼在外面准备早起的汤水饭食,秋璃给她倒了热茶,她捧着慢慢啜饮,屋外有忽促脚步迈来,沈逍在外求见。   “禀夫人……卓大人昨天夜里……去了。”   砰——   秦婠手中瓷盏落地,恍惚了片刻,她忽拔步往里跑。   沈浩初被裂瓷声吵醒,正要从床上下来,却见秦婠疯了般过来,冲进自己怀中,把头埋在他胸口,肩头耸动不止,呼吸急促,他惊诧地抬起她的脸,看到她已满面泪痕。   卓北安走了。   “北安,你还在?”面对沈浩初,她很少喊这个名字,可这一回,她只想知道,她的卓北安是不是还在。   “在,我在!”他抱紧她,“我不会走,陪你一生一世,等老了,我带你回西北,看你说的大漠戈壁,黄沙碧湖。”   秦婠泣不成声。   幸好,他还在。 作者有话要说:  2 原谅我。 这个故事,我想了两个结局,一个给你们,一个留给我自己了。 第171章 六年(完结章)   叫卓北安的男人走了,一如上辈子那般,循着他原本的轨迹,在她二十二岁这一年,溘然而逝。秦婠活过那年秋天,终于走到她和他都没见过的岁月里。   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大雪凛冽将兆京掩埋,繁华的都市只剩下灰白墨,像卓北安屋中单调的颜色。沈泽城还不明白生与死的意思,总会想起卓北安,在秦婠面前“义父义父”地提,也会顶着对沈浩初严厉的眼神问他几时带自己去见义父……   有些思念无法宣之于口,只有孩子,毫无顾忌,替他们说出心底思念。   年关还是过得热热闹闹,大房与二房间走动得倒比从前更亲密些。沈浩文去岁终于考中进士,殿试得名六十五,进了礼部,请沈浩初过去饮酒时,宋氏终于不再如从前那般,腆着脸请沈浩初提携兄弟,那时,沈浩初已是吏部侍郎兼任内阁辅臣,一路由天子亲手提拔,乃天子近臣,京中争相结交的对象。   段谦已然外放松江,小陶氏原还忧心忡忡,但见沈芳华满面光华,并无怨气,那担忧慢慢消了下去。今年是他外放的第三年,松江匪患已平,他政绩卓着,回京述职时带着沈芳华和两个儿子去沈府拜见了小陶氏,小陶氏乐得嘴也合不拢。夫妻二人虽无锦衣玉食,却是和和美美,家里没有妾室通房,清清净净,只有儿孙笑闹,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三年过去,三房的两个姑娘已经出服,沈芳润的年纪略大了些,秦婠正紧锣密鼓地替她相看亲事,沈芳善差一点才及笄,已出落得婷婷玉立,比其姐还要稳重三分。秦婠忖其气度,竟是有大志向与主见的人,问明她的意思后,秦婠将她送去了母亲娘家罗氏的学堂里学些经营之道。   女子从商,自是将礼法抛弃,古往今来也没几人,只是但凡留名者,无不成就一番事业。她既有这样的志向,秦婠便成全了她。   罗氏如今已舒舒服服地做状元的娘,住在皇帝赏给秦望的大宅里,秦望不耐烦久居京城,天子又正缺能替其考察民情的人,加之早两年因要处理各省各地的贪腐,便赐了他尚方宝剑,往各地暗访,一年里倒有八、九个月是在外头的,如今内局稳定,他今年冬回京述职,已不打算再外出。罗氏则急着给他张罗婚事,掐指算算秦望年纪不小,可他自己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把亲娘给愁坏,却也无可奈何——秦望的人品脾性,能合得上的姑娘,难找。   秦家那边,江南王的贪腐案牵出浩浩荡荡一批官员,其中就有秦家大伯秦少华,分家之后秦家祖父秦厚礼上演了一出绑子上殿、大义灭亲的戏来,算是彻底抛弃大房。因着早已分家,又有秦厚礼此举,天子没有大罚秦家,只让秦厚礼告老辞官,又将秦少华流放三千里,至此,秦家大房没落,秦家只剩下一个秦望。   秦舒的婚事兜兜转转,诸般筹谋,最后蹉跎了大好时光,到如今还待字闺中,也不知来路怎样,秦婠与她,已不再相见。   一簇烟花腾空而起,在夜幕中绽开万束光芒,照亮京城繁华地,也将这未融的雪照得金光华灿,天,便没那么冷了。   秦婠倚着沈浩初,看满堂热闹,心里空落渐渐填满。   ————   满城团圆欢聚之时,西北狼烟骤起,一封三百里加急的战报,送入宫中。   回纥集结二十万人马,于掖城以西的天门关进犯大安,天门关内九城告急,沈浩初与一众大臣被连夜召进宫中急议。   该来的,避无可避。   万兴七年,史书所载的,大安明宗帝霍熙在位期间最大的一场战事爆发。   这场战事,绵延三年。   又是一个三年。   ————   西北风沙凛冽,戈壁荒芜,雪山酷寒,一至冬日便冰封千里。   何寄终于亲眼见到秦婠笔下所绘的西北——比起文字描述,眼中所见更加苍凉荒芜,千疮百孔的风蚀土丘、连绵的长城烽燧、大片的沼泽水湖,天高地广,沙漠无垠。   这是他离京的第六个年头,随燕王剿清江南王的叛军,诛杀了江南王后,他又接军令随军远赴西北天门关,迎战回纥二十万大军。   战事比他想象得更加残忍,金戈铁马的诗句间,浸染无数亡魂,广袤天地被血色染红,枪魂箭影厮杀之间白骨累累,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劫后余生的悲怆,没有喜悦。   这战,胜了,回纥被败退千里,城却也毁了泰半。   皇帝班师回朝的旨意下到玉泉城时,驻扎在城中的将士齐声欢呼,夜里便燃起雄雄篝火,和玉泉城的百姓在草原上饮酒欢歌。西北的人奔放热情,女人也不拘礼法,在火堆前载歌载舞——这让何寄想起秦婠。   胡琴喑哑的声音忽然被一阵笛声压过,有人在军中唱起家乡小调。   六年未归,也不知家中妻儿老小已是何等模样,战事急苦,家书不达,多少的思念都已埋在沙场黄土之下。   何寄捧着酒坛坐在石头上,遥看被火光照得满面通红的人,他们有妻儿父母,远在大安腹地,守着这天门关,便是为家人守着那道平安的关卡,铁骑所向,便是一往无前的争战,可到底心有牵念,上了战场也都惜命,不像他,孤身一人,身后没有归处,到了沙场上便是亡命之徒,杀出一条鲜血满溢的荣耀归途。   “将……将军,他们都……都让我来问你……你娶……娶亲没有。”不到二十的少年,穿着褪色的棉袍,醉醺醺地凑到他跟前,捋不直舌头。   何寄看着他空荡荡的左臂袖管,淡道:“何事?”   “老,老莫看上将军,想……把他家二丫,许给将军,就不知道将军有没家室。我,我说将军娶过妻了,可他们不信,我们打,打赌……”少年说着打个酒嗝,用仅存的右手敬何寄酒。   酒坛撞出清脆声响,何寄饮了一大口,从石头上跳下,按着少年的脑袋:“去收银子吧。”   少年一跃而起:“将军有家室了!”   何寄转身回城。   ————   大军驻在城中民居,何寄的住处与普通士兵并没差别,只胜在僻静。   回到屋子时,屋里亮着灯火,有道纤细人影在他屋里站着,何寄沉了眸:“谁?”   女人抱着几件衣裳回头,露出年轻光洁的面庞,弯弯的笑眼,有些像秦婠。   “何大哥。”她将手里衣裳举了举,“我把晒好的衣裳送过来。”   声音温柔,颊上有几缕红晕,是莫家的二丫头,闺名妍华,土生土长的西北人,性子率真爽利。大军驻扎玉泉城已有一年时间,军中多是糙老爷们,平日里守卫疆土几无空闲,何寄又治下甚严,不许军中将士扰民,所以玉泉城的百姓对他们很是爱戴感激,战事已停,城中妇孺便组织起来,给军中将士送些衣物吃住,平时也替他们收拾屋子做些内务。   莫妍华便是其中之一。   “有劳莫姑娘。”何寄说着进屋,接过她手中衣裳,见她仍站着,便问道,“还有何事?”   莫妍华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上面放了根簪子。   玉兔抱桃簪,簪已有些变形,金色黯淡,上头有斑驳血迹,看得出来主人时常带在身上。   “这是……”她神色变得急切。   何寄将衣裳随意扔到椅上,拈起簪子,面无表情:“拙荆之物。”   小姑娘的面色顿时煞白,细细“哦”了声,转头飞奔而出。屋里只剩下何寄一人,他拈着簪子,指腹抚过簪身上的斑驳血迹,思绪陡然间飘远。   那是他从军第二年的事了吧,那次他带百人小队深处敌腹,差一点,便归不来……   ————   那是他第一次尝到战争残酷的滋味。   那日急雨如注,树摇草动,他们的埋伏遭遇出卖,江南王早一步做了准备,将他们诱入陷阱。他只记得自己杀红了眼,耳畔只有同袍的惨烈叫声,他搏命杀到江南王跟前,手中枪剑早已尽失,被江南王近身侍卫压制在地,生死一线间,亏得他藏着这枚簪子在身上。   以簪代匕,刺入对手颈间,血沿着簪子灼烫了手。   他提着江南王的首级归来,战功卓着。   然而这身功勋背后,沾染着无数英魂之血。   那一役,同去的百名兄弟,无一生还,只有他活了下来,因为这根簪子。   午夜梦回,他仍旧会听到不绝于耳的厮杀声与悲鸣,磨着他少年尖锐的棱角,一点一点,化作藏鞘的刀锋。   ————   前线大捷的消息传回,朝廷上下皆喜,天下大赦天下,整个兆京陷入沸腾。   五月,大军归来,天下大定。   又是一年花神节。   秦婠的二十五岁生辰,沈浩初特特告假一天,陪她游玩。今年的花神节,比往年更加热闹。铁鹰军班师回朝,京中参军的将士各自归家团圆,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弦月如钩,坠着天际几颗星辰,初夏的夜,凉风惬意。   酒肆里传来酒令喧声,十来个铁鹰军包下整间酒肆,在其中饮酒作乐,酒肆之外便是放灯的上清河,窄细的河道里有上游漂下来的河灯,多是各色莲花,烛火跳跃,寄着一段儿女情思。   河畔孩童跑过,散落铃音笑声。   “阿芜,你快些,要追不上了。”小男孩梳着溜光的发髻,散落几缕卷翘的发,生得玉雪漂亮,只是此时两道漂亮的眉毛却紧紧蹙着,小大人般看着身后矮胖的丫头。   他在追逐自己刚才折的纸船,想知道那艘船能漂到何处。   母亲说,那船会把他想说的话,送到义父那里。   小丫头不过两岁,刚会走路的模样,穿了身红衣,手上戴着金铃,胸口佩着大玉牌,苹果似的脸蛋,肉坨坨手一抬,抿了小唇:“哥哥背我。”   小男孩神情顿僵:“你那么胖……”   小丫头眼睛湿润,可怜巴巴看着他,他瞬间败下阵来。   “背你背你,摔了别跟娘告状。”他两步跑到小丫头跟前,转身蹲到地上。   小丫头“咯咯”笑起,朝前一扑,驾轻就熟地扑到他背上。小男孩掂了掂人站起,身后传来大人气急败坏的叫唤:“世子,快把芜姐儿放下,你背不动他,要摔的!”   小男孩好胜心起,背着沈嘉芜飞快跑了出去,把人远远甩开。   “哥哥厉害吗?”   “厉害,哥哥最厉害。”小丫头乐得直笑。   沈泽城十分得意,岂料还没得意多久,脚下便绊到石头,往前栽了跟头,在地上跌了狗吃屎,背上的小丫头也跟着摔出,他吓得大叫:“阿芜——”   他摔痛了没关系,万一要是伤到小丫头,那就完了。   意料中的哭泣没有响起,小丫头并没摔到,她被从酒肆里像风一样卷出的男人救下,抱在手里。   那人个子很高,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模样,下颌上有些铁青胡茬,眉目坚毅,身上透出峥嵘气势,抱着沈嘉芜居高临下看着沈泽城,只道:“是男人就自己站起来。”   六岁的孩子拍拍自己的衣裳爬起,虎口被砂砾磨得一片狼藉,他没叫疼,只是抱拳:“多谢阁下相助,那是舍妹,请阁下交回。”   小大人似的语气,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是像他记忆里的人。   何寄看了眼怀里的小丫头,小丫头并不怕生,也无惧他一身煞气,正“咯咯”笑着用胖乎乎的手指戳他,他心念一动,刚要开口问他二人名姓,便闻得远处传来叫唤:“阿芜——泽城——你们这两兔崽子!”   十分熟稔的声音。   沈泽城却是脸色一变,再顾不上正经作派,窜到他身边道:“快把妹妹还我。”   何寄勾唇笑了。   那头寻娃的二人奔到酒肆附近,忽然驻足,与他隔着遥遥距离相望。   秦婠看着眼前男人,一时无话。她知道大军回朝,他也归来,却从未见过他。   相别六年,少年不再。   沈浩初迈前一步,拱手:“何将军,别来无恙。”   何寄将手中孩子放下,看着两个孩子老实地回到她身边,乖乖喊她:“母亲。”   此别经年,她已为人母,儿女俱全。   他错眼别开,朝沈浩初回礼:“别来无恙,沈侯,还是要唤你,首辅大人?”   同朝为官,已是平分秋色。   沈浩初微笑,抱起女儿,牵起秦婠的手:“故人相逢,何必言及朝中虚名。今日多谢将军出手,改天沈某再请将军饮酒致谢。今日沈某夫妻尚有要事,就不打扰将军雅兴,告辞。”   秦婠随之福身行礼,带着沈泽城与他错身而去。   浮生一日,蜉蝣一世。   两世所求,便是重头来过,有所得亦有所不得。   不得之求,便倾尽余生,缓缓图之。   何寄回眸,沉沉目光隐于夜色。   渐行渐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