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寡妇荣宠记(重生)》 作者:陈云深 文案: 姜红菱嫁入顾家三天就守了寡,守寡六年就被婆家沉了井。重生一睁眼,怎么还是个寡妇。姜红菱心中暗暗吐槽:我和寡妇干上了吗?!既然老天开眼,让她重活了一世,她坚决要摆脱守寡的命运,好好的尝尝做女人的滋味。 姜红菱:顾府的一切,都将是我的。 顾思杳:嗯,都是你的。 姜红菱:我没说包括你。 男主:冰山腹黑面瘫脸 女主:冷艳口嫌体正直 寡嫂与小叔的二三事~ 1V1 HE 甜文 宅斗 重生虐渣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爽文 主角:姜红菱 ┃ 配角: ┃ 其它:重生虐渣,打脸爽,日常甜 作品简评: 冲喜嫁入顾家的姜红菱,进门不到三天就死了男人。守寡六年,又被婆家沉了井。重生之后,她依然是顾家的孀妇。既然上天开眼,让她重活一世,她必定好好活出个滋味儿来。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生的变数,多了和那个男人的纠缠。本文情节紧凑,文笔流畅,剧情张力极佳。男女主角之前的感情纠葛,令人心悬。故事层层递进,豪门众生相演绎了多彩人生,值得一品。 第1章 沉井   四月细雨,江南江州。   时下已过了清明,天气本已渐渐转暖,却因连着落了四五日的雨,又冷如深秋一般。   丫鬟如素在廊上守着一只红泥小炉,那炉上炖着一口药锅,锅内的墨汁也似的浓黑药汁不住翻滚着。她将手中的扇子放下,看了一眼屋檐上滴落的雨水,并院中那被雨打的瑟瑟的梧桐,不觉叹了口气。   门上帘子忽被打起,如画自里面出来,低声问道:“药可好了没有?”如素点了点头,使着衬布将锅自炉上端下,递给了如画,又问了一声:“奶奶可好些了?”如画顿了顿,说道:“醒了。”便未再多言,端了药锅进去。   江南顾家的大少奶奶姜红菱病在床上已有许多时日了,起初只是一场风寒,只因时气不好,一顿顿的药吃下去,只是不见效验,身子却越发沉重起来,弄到如今竟致下不了床。   如画走回内室,只觉这屋中一片昏暗回病气混着药气,污浊不堪。她眉头微皱,将汤药倒进一只青瓷小碗中,走到床畔。   雕花大床上帐幔半垂,里面声息俱无。   如画将药碗搁在床边的杌子上,一手撩起帐子,轻轻说了一声:“大奶奶,吃药了。”   姜红菱睡在床上,一张鹅蛋小脸蜡也似的惨白,原本乌油一般的头发宛如枯草拖在枕上,丰艳的身子瘦脱成了一把骨头。   听到丫头的声音,她星眸微睁,低低应了一声。   如画忍着不耐,将她扶起,又拿了一只水绿色织金湖缎软枕垫在她腰后,方才端起药碗喂她吃药。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将汤药一口口的咽了下去。药汁苦涩,她禁不住微微皱眉,却并未言语什么,待一碗汤药喝完,方才说道:“我病了这些日子,拖累你们了。”   如画连忙陪笑道:“奶奶说哪里话,伺候主子是我们丫头的分内之事,怎好说什么拖累不拖累?”   姜红菱唇角微弯,哑着喉咙道:“那你可真是个得人疼的丫头。”   两人说话间,却听外头廊下一阵脚步声响,似是来了许多人。   如素大声说道:“各位嫂子这会子来是做什么的?大奶奶病着,怕人多吵闹。”   但听一妇人说道:“自然是要紧之事,你且让开。”   一言落地,便听那脚步声纷至沓来,两个中年妇人带着五六个顾家三等仆妇自外头进到内室。   一见这情形,如画双手一颤,将药碗合在了身上。所幸汤药已然喝完,并不曾弄湿了衣裳。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并未斥责,将地下站着的几个妇人挨个扫过。   领头的两个,大约四十上下的年纪,皆是中等身材,一个容长脸面,一个圆脸,一样的装束,是顾家的内管家媳妇赵武娘子、章四娘子。   如素自外头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向着这起人喝道:“大奶奶的卧房,你们怎么能说进就进?还有没有规矩王法了?!”   那领头的妇人,皮笑肉不笑道:“太太的吩咐,库房昨夜失窃,合家上下大小屋子都要一一看过,免得错冤了好人。”   姜红菱眼眸低垂,遮掩着其中的冷意,是太太的意思,还是姨娘的意思?   如画早已躲在了一旁,如素还要强辩,却听姜红菱道:“罢了,既然是太太的吩咐,两位嫂子也是家中办老事的人,当不会行出错儿来。”   胳膊拗不过大腿,以她在顾家的情形,跟她们强争,也不过是鸡蛋撞石头。   那两个妇人一笑,说道:“大少奶奶果然明事理,咱们就得罪了。”说着,一声令下,随来的几个仆妇立时动手,在这屋中翻箱倒柜,把姜红菱穿着穿不着的衣裳绣鞋扔的满屋皆是。   众人翻了一回,不见什么异样。赵武家的一眼瞥见衣柜旁放着的一小口上锁的桐木箱子,走过去,笑道:“这里面是什么,说不得,也打开叫我们瞧瞧罢?”   如素看这屋里被她们如此作践,早已气红了眼睛,喝道:“这里面是奶奶的亵衣,莫不是你们也要看?”   赵武家的狞笑道:“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还用我们来搜么?快些交了钥匙,不然我便叫人来拧了锁子!”   姜红菱冷眼看着,低声吩咐道:“如素,给她们开箱子。叫她们洗亮了眼睛,好好看清楚。”   如素无法,只好将箱子开了锁。   赵武家的亲自上手,将里面的衣裳扒了又扒,却只有些抹胸、肚兜、亵裤,果然只是贴身衣裳。   众人搜了一遭,一无所获。   赵武家的同章四家的面面相觑——怎会没有?   如画紧贴着墙壁,一张小脸煞白,娇小的身子抖如风中落叶——怎会没有?   姜红菱嘴角扬起一抹嘲讽,哑着喉咙道:“两位嫂子都一一瞧过了,可有什么贼赃?”   那两个妇人无话可说,只好悻悻说道:“既没寻到什么,咱们就去回太太的话了,大奶奶歇着罢。”言罢,便带着手下,铩羽而归。   如素气不过,追了出去,大声骂道:“你们平白糟践了人一场,连个交代也没么?”   自是无人理她,那起人一阵风也似的去了。   如素转回屋中,一面抹着眼睛,一面收拾着满地的衣裳。如画跟在她身边,一道拾掇着,一字不发。   姜红菱看了地下这两个丫头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如今的她,还能怎样?   药劲儿袭来,姜红菱双目合拢,缓缓睡去。   入夜,下了一日的雨并未停下,雨势却比白日更大了几分,刷刷的打在瓦片上听得人心里发寒。   今日,该如素值夜。   坐在床下的脚凳上,拨拉着火盆里的炭,她歪着头,半睡半醒着。   许是大夫新开的药甚有效验,奶奶今日睡得极熟。   夜半子时,顾家大宅一片死寂,唯有巡夜人的敲梆子声按时传来,更显的这夜长而寂静。   一阵冷风自外头吹来,将如素吹得身上打了个激灵。   她起身出去,想要将门帘掖死,却忽见几道人影冒雨而来。   如素心中大骇,这院子的角门每日晚间是必要上锁的,这起人是怎么进来的?   还未细想,那伙人便已到了门前,竟不问话,就撞开了门柄。   如素满心惊恐,正欲张口大叫,便被一人捂住了口鼻拽在一旁,缚住了手脚。那人顺手,将一块手巾塞在了她口中。   但听一人低低道了一声:“不要理这丫头,手脚快些!”   只这一声,如素已然认了出来,这些人是家里的下人,不是土匪!   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这些人走进内室。   这起人走进内室,直奔床前,撩开青纱帐子,只见大奶奶姜红菱卧于被内,双目紧闭,睡得很沉。那人长臂一伸,将姜红菱连被卷起,扛在了肩上。   如素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人将大奶奶自屋里带出——他们要做什么?!正在疑问之际,头上忽然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她便人事不知。   门外,依旧是凄风苦雨,雨丝打在脸上甚是冰冷,姜红菱却依旧没有醒来,她睡得实在是太熟了。   这一行人趁着雨夜,匆匆走到顾家后巷的一口井前,将井盖揭开,把肩上的人连着被子一道丢了进去。   那落井时的声响,在这雨夜之中,显得尤为沉闷。   领头之人将井盖子合上,又上了锁,说道:“成了,回去复命罢,明儿一早再来。”便登时走了个干净。   冰冷刺骨的井水从四面八方袭来,姜红菱终是醒了过来,张口欲喊,井水便直直灌进口鼻之中,冲进肺腑,呛噎难忍,胸肺也憋闷刺痛。身上裹着的被子,吸饱了水,拖拽着她向下沉去。全身上下都被冻到没有知觉,唯有胸口宛如要炸开一般的剧痛。她拼命的挣扎,却只是无用之功。   终于,她死了。   顾家大少奶奶姜红菱,于一个雨夜,无声无息的死在一口井中,终年二十三岁。   芳魂无归,漂浮在空中,冷眼看着顾家将她的尸身打捞起来,对外报称她守寡六载,为夫殉节,换得贞节牌坊一块。这块用她性命换来的牌坊,为日薄西山的顾家又博得了一点点光彩。然而那位科考在即的小叔子,却没有受其荫庇的命,不知怎么生了怪疾,不上半年便就撒手归西。   她犹记得,那日她灵堂之上,四处一片缟素,堂下皆是披麻戴孝的下人,或真或假的哭着。顾思杳本在病中,却忽然来了。他一袭素服,白衣胜雪,将那瘦削的身子衬的越加单寒。原本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却在短短几日内磨损成了这副样子。走至堂上,望见姜红菱的牌位,他双目血红,面色惨白,甩开搀扶的下人,走上前去。细瘦的手指轻抚木牌,一口鲜血喷在了供桌之上,猩红触目。   顾思杳死时,姜红菱纵然已是一缕幽魂,却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触动。原来,自己还是有些挂着他的。   看着顾姜两家一步一步的下蠢棋,在皇位争夺之中押错人选,最终大厦倾颓,家破人亡。   顾家宅邸,为新帝下旨,烧成了白地。满门人口,男丁皆问斩,女子便入了娼籍。   史书于此,不过寥寥一笔。而她姜红菱呢?仿佛世间,从来不曾有过此人。   一声叹息,落于天地之间。   名为姜红菱的无主孤魂,慢慢淡去了影像。 第2章 新寡   大梦初醒,姜红菱惊出了一身冷汗,看着头顶悬着的雨过天青色轻纱帐幔,她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这是梦是醒。   隔着纱裤,狠掐了自己一把,几欲掉泪的痛楚,在在彰示着这并非梦境。   她分明被顾家沉井死去,又亲眼看着顾家沉沦灭亡,如何一闭眼的功夫,又躺在了这里?   身下是柔软的褥子,身上盖着湖绿色水波纹绣莲叶荷藕丝绸被子,正是自己的嫁妆之一。她还记得,这床被子是出嫁前,家中奶母帮忙绣成的。嫁到顾家之后,这床被子她盖了两年,后被火星撩了被面,这才换了。为何如今又盖在了自己身上?   姜红菱不解,坐起身来,身上微有几分不适,不觉低吟了一声。   帐外守着的丫鬟听到动静,连忙上来撩起帐子,说道:“奶奶醒了。”一面就使赤金双鱼钩将帐子勾起,又说道:“奶奶今儿身上可爽快些?昨儿晚上,太太打发人来问,还给送了碗银鲊汤。只是奶奶睡下了,就不曾告诉奶奶。”   这丫头身段修长,圆圆的脸面,话语轻快,唇角带笑,却正是自己陪嫁丫头之一的如锦。   然而如锦早在自己嫁入顾家的第二个年头里,得了场大病去了。眼下,她却站在床畔,笑盈盈同自己说话。   难道,她是回到了当年不成?   姜红菱垂下长长的眼睫,敛去眼中的疑惑,只淡淡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如锦不疑有他,笑说道:“奶奶是病糊涂了,今儿是四月初三啊。再过两日就是清明了,太太前儿还同奶奶说起要去祭扫少爷的坟,偏巧奶奶又病下了,正愁怎么办呢。”   姜红菱顿时明白过来,这一年是大业十二年,是她嫁入顾家的第一年。   顾家是江南世家大族,世代簪缨。祖上因有从龙之功,被封为义勇侯。   传到如今,老侯爷五年前身故,其妻顾王氏育有二子。长子顾文成,乃是现任顾氏族长,承袭爵位,次子顾武德任江州中正。虽是钟鸣鼎食之家,但自老侯爷一辈起,已有式微之势,到了如今这辈,更是江河日下。然而俗语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家再如何,终究是江州一大势力,趋附之辈仍旧多如过江之鲫。比如,姜红菱的娘家。   姜红菱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祖上三代为官,算的上是书香世家。然而这等家世,在这些高门大户面前,根基却浅薄的很。故而,当顾家前来下聘之时,她的兄长姜葵便迫不及待的答应了。   想起这门亲事,姜红菱不觉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   她还记得当时嫂子的说辞:“顾家大少爷顾念初,温文有礼,英俊倜傥,又是长房嫡出的长子。你这过了门,就是大少奶奶。这可是门不可多得的好亲,若不是刘家退亲,这好事可落不到妹妹你头上。”   然而却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位顾大少爷已是痨病缠身,故而才会被同为世家的刘家退亲,这样的“好事”也才落在她姜红菱头上。   姜红菱五岁丧父,六岁丧母,她的亲事自然由兄嫂说了算。她名为姜家二小姐,实则只是兄长手里的一枚棋。   其时,顾家寻了阴阳先生来看了她的生辰八字,只说和顾家少爷极其匹配,顾家便急三火四的下聘。只是短短一月的功夫,顾家就把她抬了过去,成了顾家的大少奶奶。   然而那顾念初却是个命中注定的短命鬼,即便家里连哄带骗的为他娶亲冲喜,也一无用处。就在姜红菱过门第三天,这位大少爷便就撒手人寰。姜红菱又从新妇,变作了新寡。   如锦取了衣衫裙子过来,说道:“奶奶穿衣裳罢,好容易好些,仔细再着凉。”   姜红菱点了点头,却见如锦拿来的是一件月白色清水芙蓉盘花纽对襟衫子,一条玉色水波纹绉纱挑线裙子,没有言语什么。   顾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不会准许她改嫁的。她守的是终身的寡,穿的自然也是终身的孝。   听凭如锦服侍着穿了衣裳,她起身下地,踏着绣花拖鞋,走到楠木雕石榴花妆台前坐下。   虽说是为冲喜之故,到底也是家中少爷娶亲的大事。因着当时婚期急,家中来不及造备嫁妆,顾家便说不用麻烦,一应都是备好的。自然了,毕竟当初是为了迎娶刘家大小姐的,这屋里的一应家具陈设,都是选的上好的木料,用了江州最巧手的匠人比着当下最时兴的款式打造的。螺钿雕花鸟栏杆拔步床,红木描金兽面双扇衣柜,六扇双面苏绣四季花卉锦缎屏风,嵌琉璃面酸枝木躺椅,烛台灯盏亦都是描金刻银的。顾家虽不如以往,却也还不难于此。   如锦提着黄铜鸡鸣壶往铜盆中注入热水,姜红菱洗脸漱口已毕,便开了镜奁,取出一只绘着白梅花的宝蓝色瓷盒子,沾了些许香脂轻轻匀脸。   看着镜中那张熟悉的面容,鹅蛋小脸,淡淡的娥眉,目横秋波,琼鼻樱口,肤如凝脂。虽因守孝,不能涂抹胭脂,只以香脂润肤,却越发显出瓷白一般的肌肤,清丽脱俗。   姜红菱禁不住轻抚着这张好容颜,她自小便生得一副好相貌,但凡见过她的人皆交口称赞,说这小姑娘将来必配得一位好夫婿,一生荣宠。想想上一世的收场,这就是她的一世荣宠?姜红菱红唇微扯,想必上天也看不过去,方才让她重活一次,她又怎能辜负?这一次,她必定要好好的活着,活出个滋味儿来!   她望着铜镜出神,如锦在她身后使着香木雕花梳替她梳着满头缎子也似的黑发,嘴里便闲话道:“这两日奶奶病着,不止太太焦急,连老太太也问了一嘴,这顾家对咱们奶奶还挺上心的呢。”   姜红菱浅浅一笑,顾家那里是对她上心,只是这样的人家,总还要几分颜面。刚过门就守寡的媳妇,总不好过于苛待,传扬出去叫人说他顾家刻薄。   在顾家活了一世,她怎么不知这合家子上下心里都打些什么算盘?从上头的老太太,到下面的大老爷、二老爷,皆是趋炎附势之徒,凡事只思量好处,故而上一世才能为了那么一点虚名,轻轻巧巧的送掉了她的性命。   现下想来,上一世她还是没能看明白,自以为耍些心机手段,不被人捉了错处,就能安稳度日。然而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生与死又有谁在意?即便无错,人硬要你死,你又能怎样?   所谓的智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足一提。这一世,她决然不能再重蹈覆辙。   眼下不过是她嫁入顾家的第一年,离被顾家沉井,尚有五六年的功夫,尚且来得及经营谋划。   按下眸中的冷意,姜红菱见梳洗这一晌的功夫,只得如锦一个在跟前,便问道:“她们两个呢?”   如锦赶忙笑道:“如素到灶上取奶奶的饭去了,如画被上房里的绣桃请去了,说有事烦她。”   姜红菱闻言,菱唇微勾,轻轻吐出一句:“她倒真真儿是个忙人,我在这里病着,偏她又被人请去了。”   这如画不比如素如锦,如素与如锦是姜红菱自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而如画却是顾家的人。   听顾家的管家嫂子说起,这如画本是服侍老太太的,后来便给了顾念初。虽说不曾过了明面,老太太私底下却是许过她,她便算作顾念初的房里人,将来总也是一房姨娘。   想及此处,姜红菱不觉微微冷笑,只可惜这顾大少爷是个短命鬼,那如画有主子的运,却偏没有主子的命。她自认自己算是个容得下人的,奈何人家心比天高,不把你卖了,又靠什么去邀功。想起临死前的那一碗汤药,姜红菱摸了摸头上的玉簪,只是问道:“我记得,如画上头还有哥嫂来着?”   如锦微微一怔,不知为何奶奶忽然问起此事,只如实答道:“这我倒不知,奶奶从何处听来的?”姜红菱面色淡淡,并未答话,只说道:“得了空,打听着些。”如锦是自幼便跟着姜红菱服侍左右的,自然晓得自家姑娘的脾气,便也没有多言,只是应了下来。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如素便提着食盒自外头进来。见了姜红菱起来,她便笑道:“原来奶奶起来了,奶奶昨儿发高热,我还道今儿必是要多睡一会儿呢。奶奶身上可爽快些了?”   姜红菱见了这丫头,心中微微发酸。犹记得上一世,自己身死之后,这丫头被二房老爷看上,硬讨了去做姨娘。那二太太又不是好相与的,没上几年功夫,便被生生磨折死了。   这一世,总要自己过好了,才能保的了她们一世安泰。   如素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按着老例,将饭菜一一拿出,摆在西窗下的炕桌上。   姜红菱起身过去,见是一盘豆腐烧面筋,一盘小腌菜,一盘素烧菜心,一碗白粥,另有一盘子春饼。尽是素菜不提,竟还比份例少了许多。   她虽不贪图口腹之欲,但这显然也不合规矩,不禁眉头轻皱,淡淡问道:“我记得,往昔早膳,总有四菜一汤,两荤两素,点心若干,今儿却是怎么着?”   如素见奶奶发问,咬了咬嘴,小声道:“灶上的嫂子说,上面吩咐的,奶奶身子不适,怕吃不了那许多菜,又怕克化不动,叫裁了份例,都改做素菜。”   如锦嘴快,当即说道:“即便奶奶身上不好,也该来先问一声。这样一声不响就扣了份例,又算什么事?”   姜红菱面色淡淡,问道:“这是谁的吩咐?老太太的,还是太太的?”   如素低声回道:“都不是,是李姨娘。” 第3章 借势   姜红菱尚未言语,如锦便先自说道:“这顾家也当真稀奇,这大房里当家的竟不是太太,却是一个姨娘。这样的门第,上有老太太老爷,下有太太,再不济如今还有奶奶,怎么就轮到一个姨娘来当家做主?通江州城,我再不曾见过呢。”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我才过门不久,少议论这家的事情。锅碗瓢盆都有耳朵,叫人听了去,徒生事端。何况,这屋里又不独咱们。”   如锦知她话中所指何人,将嘴一抿,怏怏的收拾床铺去了,嘴里小声念叨着:“她又不在这里,怕些什么?”   姜红菱在炕上坐定,如素上来服侍奶奶吃饭,便拨了一碗白粥,放在她面前。   姜红菱举箸而食,饭菜清淡,吃在口中寡淡无味,然而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又岂会将眼前这点点小事放在眼中。   用过早膳,如素端了香茶来与她漱口,低声说道:“我去厨房时,正巧碰上老太太房里的春燕。她说老太太昨儿晚上吃了二房送去的一盘点心,夜里就起来了两次,今儿早上身子还倦得很,起不得床。她叫我告诉奶奶一声,今儿早上是不用去老太太房里了。”   顾家的规矩,合家子小辈早上当先往老太太房中请安,姜红菱是顾家第三代上头一个孙媳妇,这规矩自然是要严守的。   姜红菱默然不语,仔细想了想,模模糊糊记得自己才嫁来那一年,似是有这么一回事。自己当初听了那春燕的话,果然不曾去。到了午饭时候,却被自己的小姑子好一顿数落。   老太太不待见她,大约也就是从这时候埋下的引子。   想起当年之事,她红唇微勾,若是还走前世的老路,她又重活这一世做什么?   当下,她吩咐如锦道:“在屋里看着,到了晌午时候将我拣妆里的六安茶炖上一瓯子,等我回来吃。”便带了如素出门。   如锦嘴快,性子活跳,如素老实嘴严。姜红菱日常出门,常带的是如素。   出的门来,才走到廊上,迎头便是一阵风,姜红菱只觉通身一凉。定睛望去,却见这院中雨润苔青,不由问道:“昨夜下雨了么?”如锦回道:“昨儿三更时分,落了几点雨。”姜红菱微微点头,又想起自己横死那夜,亦是下了雨的,不觉面色微沉。   主仆二人步下台阶,径自向后行去。   义勇侯府原是当年高祖皇帝赏赐的,世袭至如今虽有了年头,倒也不失宽广深邃。青砖黛瓦,水墨墙裙,亭台楼阁,轩馆无数,自大门起,到底四层。各处皆有游廊角门相连,顾家老太太的居所延寿堂,便在宅子的最深处。   想是天色还早,二人出了院子,一路上倒也并没碰上什么人。   这延寿堂面阔四间,两旁有抱厦耳房,双交四椀蝙蝠菱花窗,窗上蒙着青纱,屋顶碧瓦,檐下铁马,端的是华丽大气。   才走到老太太的院子,进门便见小丫头招儿在院中扫地。   招儿一见二人,面露讶异之色,当即迎上前来,含笑问道:“大奶奶怎么来了?”姜红菱看了这丫头一眼,不过十二三岁,头上尚且扎着丫髻,浅浅一笑,说道:“来给老太太请安。”   招儿搔了搔头,说道:“老太太身上不大爽收拾这会子还没起身呢。”   姜红菱知是实话,点了点头,便往廊上走去。   里头守门的丫鬟听到,连忙掀了帘子出来,满脸堆笑道:“奶奶来的可是不巧,老太太不曾起身呢,我一早告诉如素了,她没对奶奶说么?”   这丫鬟容长脸面,长挑的身材,左眼角下点着一颗痣,正是顾老太太身边第一得力的丫鬟春燕。   姜红菱浅笑道:“如素告诉我了的,然而老太太身上不快,我这当孙媳妇的,自然该来伺候着才是。”言罢,并不同她多话,径自拾阶而上。   春燕微微一怔,旋即跟上前去,嘴里便说道:“听闻大奶奶身上也不好,这里有我们这些丫头在便是了,奶奶还是去歇着罢。”   姜红菱不去理她,迈步踏入门槛。才入内,迎头便见一少女自里面出来。   这少女大约十四五的年纪,一张瓜子脸,峨眉淡扫,皮色白净,唇未涂朱,虽非绝色,却也算得上是眉清目秀。她身上穿着一件葱白绫子对襟夹衫,下头系着一条湖绿色暗绣竹叶纹盖地裙,头上除却绾发的钗子,便再无装饰。   这少女见了她,神色冷淡,只问道:“老太太身上不爽快,春燕早已知会了嫂子,嫂子这会子跑来做什么?”这女子,便是顾念初的妹妹,姜红菱的小姑子,顾婉。   姜红菱听了这话,心中暗道,上一世我不来,你便说我不知规矩,才过门的新媳妇,明知祖母身子不适也不前来侍奉。如今我来了,你却又说这个话来。横竖我一身是错,你怎样都要挑我的毛病。   她当即淡淡一笑,说道:“祖母身子不好,我当孙媳妇的自然要来侍奉。不然,妹妹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顾婉不过是个不知世事的闺阁弱女,哪里懂什么唇齿相讥,被她呛了个当面,不觉面上微微泛红。   上一世,顾婉同她一向不对付。大约是因为她才过门,顾念初就撒手人寰,顾婉便一心认定了是她克死了自己哥哥,打从心底里的不喜欢这个嫂子。   然而想到上一世这小姑子最终的收场,姜红菱心底暗叹了口气,将那讥讽的心思收了几分,只说道:“妹妹辛苦了一早上了,我来替你,你且回去吃早饭罢。”言罢,她径自向内室行去。   顾婉立在原地,默然不语,只看着那俏丽身影往里走去。   家中说是为了给哥哥冲喜,才娶得这嫂子。谁知她进门才三天,哥哥就一病殁了。虽说此事也不能怪她,但自己就是不喜欢这个嫂子。   然而这嫂子原先人前寡言少语,想是才做新妇,性子腼腆的很,人让向东不会往西,今儿却是怎么了?   姜红菱走至内室门前,先不进去,只轻声问道:“老太太方便见人么?”   里面服侍的丫鬟早已听得了外头动静,连忙打起帘子,满面堆笑道:“奶奶进来吧,老太太起来了。”一面向里说道:“大奶奶来了。”   姜红菱迈步进得室内,打眼望去,见这屋子果然还如前世一般,门前立着六扇蜀锦龟鹤延年红木屏风,墙壁糊的雪洞也似,西墙下神龛上供着一尊白玉菩萨,佛桌上净水香花瓜果齐全,一旁便是樱桃木四角包铜的衣柜箱笼等物,皆是半新不旧,有年头的家什了。   靠东边墙下,是一张楠木六柱床,床上挂着轻纱帐子,以镀金钩子勾了。顾家老太太顾王氏正在床上,半倚着一方宝蓝色织金素面缎子软枕,同丫头说话。   这顾王氏今年已是六十高寿,满头银丝,满面橘皮,慈眉善目,一脸慈和之态。   她额上戴着富贵长寿抹额,上身着一件蜜合色对襟蚕丝夹袄,膝上盖着薄被,一见了姜红菱,满脸笑意,招呼道:“孙媳妇儿,听闻这两日你身子也不好。这一大早的,不说歇息着,倒怎么跑来瞧我这老婆子?”   姜红菱走到床畔,垂首低声道:“祖母染恙,我做小辈的,自然要来侍奉汤药。孙媳既进了顾家的门,自然就是顾家的人了,这该守的规矩必是要守的。”   顾王氏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倒是舒坦了许多。打从奉茶磕头时见了她第一面,顾王氏便觉这媳妇生得过于艳丽,心里有些不大喜欢。若是孙子好时,倒也罢了。偏生顾念初到底没撑过去,还是去了。丢下才过门还没圆房的媳妇,成了寡妇。   在顾王氏眼里,这女人模样生得好了,心气必定就要高了,只怕是守不住的。顾家这样的门第,寡妇改嫁,必要吃人耻笑。倘或再弄出什么风流故事,更不好听。然而如今看姜红菱衣着简单,容色清淡,在自己跟前也很是恭敬守礼,心里受用,便将先前的厌弃之心减了几分。   当下,顾王氏颔首微笑道:“你也真是个实心的傻孩子,身子不好,就该好生调养着。年纪小小就不知道保养,这往后岁月还长,可要怎么样呢?咱们是一家子人,难道还说两家子的话?你便是不来,我这当祖母的,又会怪你不成?”   姜红菱听了这话,心中冷笑。她同这顾王氏也算打了一辈子交到,岂有不知她心中所想?这老妪最是口蜜腹剑,面上慈和宽厚,心中却是盘算计较的清楚,犯下一丁点错处,就要记上个一年半载。   这些心事只在肚里打转,她面上是一丝也不带出的,仍旧一脸恭谨道:“祖母爱惜,孙媳感念在心。但长幼有序这规矩,孙媳还是知道的。虽则孙媳才过门,大少爷就不幸去了,但既然孙媳嫁入了顾家,就是顾家的媳妇儿。服侍长辈,那是应尽之份。”言至此处,她眼角竟微有泪光,便拿起手帕轻轻擦拭。   姜红菱容色本好,又是清丽一流,现下脂粉不施,素面朝天,泪光盈盈,看在顾王氏这样的积年老妇眼中,倒也楚楚可怜。   顾王氏见她言辞恭谨,又想到她才过门便守了寡,也是一桩惨事,心中一软,轻叹了口气:“罢了,菱丫头,这个人的命数是没法说的。别哭了,这眼睛都揉红了。”说着,又招呼丫头道:“春燕,拿手巾来给你奶奶擦脸。”春燕连忙答应着,走去拧手巾。   姜红菱闻言,不觉心中一跳,想上一世这老妇唤自己从来都是“孙媳妇”、“姜氏”,几曾喊过“菱丫头”? 第4章 相逢   当下,姜红菱心中虽有异样,面上却不显露,只装作强打了精神,破涕为笑道:“祖母说的是,有祖母爱惜,孙媳不以为苦。”她自知此举需点到为止,若是只顾求人可怜,拖拖拉拉,哀戚不住,只会徒惹厌烦。   说话间,春燕已将温热的手巾递上。姜红菱接了过去,只在眼眸上轻轻沾了沾,便还给了春燕。   正当此时,丫鬟秋鹃端着一只五彩珐琅云纹托盘进来,托盘上呈着一只斗彩瓷官窑盖碗,低声说道:“老太太,燕窝好了。”顾王氏点了点头,说道:“端过来罢。”   姜红菱知晓,这顾王氏每日早起一碗炖燕窝是雷打不动的,便是顾家到了末期,入不敷出难以为继,这例子也断不能改。   眼见秋鹃进来,她连忙起身,双手接了过去,回至床畔,微笑道:“祖母身子不便,孙媳服侍祖母。”   顾王氏便道:“丢着罢,何苦你亲自服侍,养着这些丫头也不知做什么使。”口中说着,却不动弹。   姜红菱便执起汤匙,侍候顾王氏喝汤,又不时以手帕擦去她口边汤渍。   顾王氏见她服侍的殷勤,心里却也开怀,扫了一眼地下,又问道:“玥丫头呢?”秋鹃回道:“姑娘说这里有大奶奶在,她回屋里去了。”   顾王氏叹了口气,语带责备道:“这丫头,就是这般的小心眼。这是她嫂子,又不是外人,也要这样斗气!”   姜红菱连忙笑道:“婉儿是年轻姑娘家,这一大早起的就在这里伺候老太太,想必脸也没洗头也没梳,须得回去梳妆打扮。有我在这儿服侍老太太,也是一样的。”   顾王氏却道:“话不是这样讲,这丫头今年也满十四了,眼瞅着就是及笄之年。若不是出了她哥哥的事,今年六月就要送她出阁的。眼下虽说只好再等着,但她这脾气若是不改,到了婆家还不知让人怎么笑话!”   姜红菱心念一动,嘴上说道:“老太太也别动气,姑娘还小,再教就是了。”   顾王氏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是她嫂子,虽说她上头还有老子娘在,你也留神教导着。”   姜红菱赶忙应了一声,又笑道:“只怕人说我越俎代庖,拿着鸡毛当令箭呢。”   正说话间,顾王氏似是被呛着了,咳嗽了几声。慌的姜红菱连忙端茶捶背,好容易止住,顾王氏方才说道:“你是她嫂子,教导未出阁的小姑子学规矩是情理之中。我看哪个糊涂东西,这等昏聩,敢嚼这样的舌头!”   姜红菱服侍着顾王氏吃了燕窝,又陪着说了几句甜话,便说时候不早,还要到上房请安。顾王氏也不甚留她,她便起身去了。   待姜红菱出门,春燕上来收拾了汤碗,嘴里说道:“这大奶奶虽说才进门,对老太太可是孝顺恭敬的紧呢。”   顾王氏却鼻子里笑了一声,半晌却又叹息道:“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知书达理些。说起来,也是怪可怜见儿的。念哥儿一日夫妻也没同她做过,就撒手西去了,丢下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媳妇独守空房。这一辈子长着呢,她膝下又没个一男半女的,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呢。你们太太,又不是个立的起来的人。”秋鹃端了汤药走来,插口道:“上房李姨娘昨儿来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睡着我就没让进。她说她老家人死了,求烧埋银子,还望老祖宗开开恩典。”   顾王氏接了药碗一气儿饮干,两道浓眉紧皱,秋鹃急忙递上蜜饯。顾王氏自盘子里拈了一颗醉梅放入口中,方才长眉舒展,说道:“家中规矩是什么,叫她自去帐上领就是了,又往我这里来要什么恩典?她也是积年办老事的人了,这点子小事,也要来烦我?”秋鹃欲言又止,点了点头未再言语。顾王氏又叹了口气道:“偏生你们太太是个不中用的,但凡她能立起来,又何必如此!”   姜红菱出了延寿堂,立时便将满面笑意敛去,只留下一脸淡漠。如素跟在她身后,笑说道:“老太太待咱们奶奶还当真是亲昵客气,家里嫡亲的姑娘同奶奶拌嘴,倒派起姑娘的不是来。”   姜红菱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这样的话,往后人前不要说起。”如素自知失言,讪讪应了一句。   斥责了如素一句,姜红菱便默想心事。   顾王氏于她,或许有那么一两分的怜惜,然而只凭着这么一丁点的可怜是绝然不够的。然而她现下一无所有,能借到的势一一要借!   适才说起小姑子顾婉的亲事,姜红菱秀眉轻蹙。若是她没有记错,那件事转眼就要到了。   此事,害的顾家颜面尽失,也致使日后顾家两位家长押错了宝,落了个满门被诛的下场。   她于顾家之人并无什么情分,但如今她毕竟也是顾家的媳妇儿。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只是现下她不过是个深闺寡妇,又能做些什么?   她只顾低头想事,一时没曾留神路上动静,忽见一双云纹弹墨锦靴落在眼前,微微一惊,不觉抬起头来。   但见眼前之人身量甚高,须得仰起头来,方能看清他面容。   这人面容清俊,剑眉入鬓,目若寒江,挺鼻而薄唇,发似墨染,鬓如刀裁,身着一领藏蓝色素面锦缎直裰,墨色暗绣竹叶纹绸裤,腰间坠着一枚羊脂玉双鱼配。他面色寡淡,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亦是冷冷清清。   姜红菱心中微微一震,当即垂首后退了一步。   如素赶忙上前,向她耳畔低声道:“奶奶,这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   姜红菱轻轻点了点头,面上却有些微微作烧。她怎会不知道他?毕竟,当初她嫁来顾家之时,同她拜堂的人,是他顾思杳。   那时,顾念初早已病的下不来床。他底下原本还有一个庶弟,长房的意思本是要这三少爷替哥哥代行礼节。却因李姨娘竭力阻拦,长房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请了二房里的二少爷顾思杳前来。这件事,自然是旁人告诉姜红菱的。   上一世,她是长房的寡媳,他是二房的少爷,叔嫂避嫌,自然少有往来。唯有逢年过节,又或红白喜事,亲族间走动,方能见上一面。两人那一世,统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只是不知为何,这位二房的少爷,于她这个长房的寡嫂,倒是颇为照顾。前世,她病重之时,药里需用一味老山参。这药金贵,顾家又正逢家计艰难,哪里舍得,只寻了些山参沫子来充数搪塞。还是顾思杳使人私下送了几根过来。   按下这些前尘旧事,眼下她不过是才嫁入顾家,他们之间除却拜堂那日,再无瓜葛。   姜红菱垂下眼睫,低低道了一声:“二少爷。”顾思杳面色淡淡,亦道了一声:“嫂嫂。”   二人彼此再无话说,姜红菱本想问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侯府人多眼杂,被人瞧去只怕又是一场是非。   当下,她莲步微移,擦身去了。   顾思杳立在原地,只觉身侧似有幽香拂过,禁不住喃喃道了一句:“红菱。”   姜红菱自然不曾听到这一声,如素跟在她身侧,自言自语道:“这二少爷是二房那边的,今儿一早来这边做什么?”   原来,这顾家长房与二房一早分家,长房承袭侯府,二房便居于西府。两边府邸虽有道路相通,但彼此走动起来,却需车马代步。孤老太太便放了话,免了西府小辈的一应晨昏定省,除却四时八节,婚丧嫁娶,平日里无事是不必过来的。这顾思杳今儿一早过来,又是所为何事?   姜红菱微一思忖,便说道:“许是听闻老太太身子不适,过来请安的。”如素却道:“这倒怪了,老太太又不曾大病,咱们也是早间听春燕说了一嘴。二少爷却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姜红菱亦不得其解,只是说道:“那边的事情,咱们少议论。”如素听了,便再不言语。   主仆二人,一路无话,便到了馨兰苑。   这馨兰苑乃是上房太太苏氏的住处,其面阔三间,绿窗红瓦,镂雕桃花楠木半窗,粉墙环绕,是座小巧院落。院中廊下遍栽牡丹芍药,正是怒放时节,开的灿烂艳丽,花香满园。   姜红菱进得院中,廊下守着的丫鬟瞧见,连忙向里面道了一声:“大奶奶来了。”说着,就打起了鸦青棉门帘子。   姜红菱踏进门内,却见太太苏氏正端坐炕边,手里捧着一只冰瓷茶碗,同小姑子顾婉说话。   姜红菱上前,问过太□□好。苏氏便吩咐丫鬟春杏搬了一张黄花梨镶理石靠背椅,请她坐下。   姜红菱福了福身子,便在椅上浅浅坐了。   苏氏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面露浅笑,说道:“昨儿听如锦说,你还有些发热。我已吩咐了,让你这几日好生歇着,不来请安也罢。怎么今儿一早,就过来了?” 第5章 上房   苏氏的嗓音轻软柔和,正合着她的性子。   苏氏亦是官宦人家出身,其父原任江州织造,十六岁上嫁与大老爷顾文成,至如今也有二十个年头了。膝下育有一子一女,便是姜红菱过世的丈夫顾念初,及小姑子顾婉。苏氏的性子本就温软恬静,嫁入顾家第四个年头,娘家又因官事,家道中落,合家子都发到了外省。她便自觉在顾家抬不起头来,虽是正房夫人,人前连说话声量略高些也不敢。如今长子顾念初又病逝,她那争荣的心思是越发黯淡,只将全幅的精力放在了顾婉的婚事上。   苏氏今日穿着一件葱白绫对襟素面夹袄,下头一条玉色盘锦盖地棉裙,额上戴着岁寒四君子抹额,身上一无装饰。她肤色极白,便如牛乳一般,容长的脸面,杏眼桃腮,两抹淡眉,眼角已微微有了细纹。苏氏尚是姑娘之时,也是一位娟秀美人,即便到了现下,亦算得上是风韵犹存。   姜红菱听她问话,便淡笑回道:“媳妇今早起来,觉得身上清爽多了,便想出来走走。还多谢太太昨儿给的那碗银鲊汤,今儿晨间灶上送来的饭菜都是素的,媳妇口里寡淡的很,多亏了有这碗汤呢。”   苏氏却微微一怔,说道:“这每日早中晚三餐,几荤几素皆是定例,怎么到了你这儿却改了例?”   姜红菱故作不知,含笑说道:“我也不知道呢,只是听上灶的媳妇说起,是上面的意思,我还当是太太的吩咐。”   苏氏脱口便道:“我并没有。”话才出口,她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淡淡,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没有言语。   顾婉在旁,柳眉微蹙,却也没说什么。   苏氏又笑道:“适才,我和婉儿正说着你呢。眼见就是清明,我打算到念初坟上去瞧瞧。你身子若是只顾不好,到时候就去不得了。虽说你和念初不曾圆房,到底也是我们家的媳妇。我这做婆母的,还是想你也去走走。”言至此处,她似是也觉这话过于无情,不禁微微低了低头,拿手帕掩口轻轻咳嗽。   姜红菱是在顾家过了一世的人,怎么不知这些人心底的主意?只是这苏氏,却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   想及这婆母的性子,她心底暗叹了口气,面上温婉一笑,开口道:“太太说的不错,我进了顾家的门,自然就是顾家的媳妇。与夫君上坟,那是情理之中。”这些话,如今她是能不眨眼的说出来了。犹记得前世,她才嫁入顾家那几月,提及夫君二字,便觉苦涩难言。就见了两面便死去的男人,如何就成了她一世的夫君?   甚而连拜堂,也是旁人代行的。   苏氏这方一笑,温婉说道:“真不愧是姜家出来的女儿,最是知书达理不过的。”说着,便向顾婉道:“你眼见着就要出阁了,虽则有你大哥那件事,婚期少不得要推,却也就是这两年间了。你也别整日再跟神仙似的,没事跟着你嫂子学学针线规矩,去了婆家给人做媳妇,娘可护不得你了。”   顾婉听了这话,心中颇为不服。姜老大人的确是饱腹才学之士,然而同这姜红菱又有什么干系?他早早就过世了,姜红菱可不是他教大的。倘或她当真知书达理,那怎么才嫁来那两日,整日窝在房里,也不请安,见谁都是冷着一张脸?丈夫病重,也不见她服侍过几次。   顾婉是顾家人,又是顾念初的嫡亲妹妹,自然凡事只站在自己家人这边,顾家人做什么都是对的。到底也是年轻,她从未想过这十七岁便守寡,是何等滋味。   她心中虽有不悦,却不想顶撞母亲,又是寡言少语的性子,便也没说什么,只是拿眼睛瞟了姜红菱一眼。   姜红菱微有察觉,也故作不知,只是听苏氏提及顾婉的亲事,便想起先前念着的那件事,当即问道:“太太,这婉姐儿婚期推延一事,可知会了宋家没有?”   苏氏将茶碗放在五彩祥云四角包铜炕几上,说道:“这却还不曾,这些日子都乱着。先是迎你入门,又是念初的后事,家中恨不得人仰马翻,尚且不及去说。”   姜红菱微微颔首,说道:“只是媳妇以为,推延婚期也不算小事,何况端由出在咱们家里,还是派个妥帖的人,到宋家好生说上一说。”   苏氏却不以为然,说道:“这却有什么,咱家出了白事,婉姐儿又是念初的妹妹,哪有当年就嫁的道理?宋家也是诗礼人家,再不会这般不通的。”   是么?   姜红菱心里暗道了一声,什么知书达理的人家,什么世故人情。这世上最大的世故人情,便是利益相交。   顾婉定亲的宋家,祖上乃是开国四大功臣之一,被高祖皇帝封为安国公。传至如今,也如顾家一般,有兄弟二人。兄长宋安达袭成国公爵位,弟弟宋宁丰亦官至兵部尚书,兄弟二人皆是官运亨通,备受上宠。顾家虽也是世代簪缨,但一则祖上爵位便不如宋家,二来如今顾家两房皆没有什么出色的人才,顾文成与顾武德只是在官场里混日子罢了,与那宋家自不可同日而语。   与顾婉定亲的,是宋家长房里最末的小少爷,因幼年体弱,便随着祖母住在江州老家,不曾随父入京。到如今,也有十六岁了。听闻生得也是一表人才,又是这样的门第,顾家从上到下,自然是十分满意的。   顾婉能攀上这门亲,还是早年间两家孩子皆幼,两府夫人在一处赏花会茶时,谈及此事定下来的。弄到如今,二房的太太还要抱怨老太太偏心,当初怎么带去的不是她家的姑娘。   然而,那时候顾家两房老爷不过将将踏入官场。宋家亦是看中了顾家门第,思忖着顾家将来的前途,方才有此联姻一举。   不过,如今已过去了十几年,顾家在仕途上几乎毫无建树,顾文成与顾武德现下不过领着官饷混日子。那宋家看在眼中,心中又怎会没有不满?   也确如姜红菱所想,上一世宋家便以顾婉当年不得出嫁,耽搁了他家少爷为由,退了这门亲事。   顾家本就江河日下,还指望着多与几家公府豪门联姻,好提携一二。退亲一事,当真是一巴掌实实在在打在了顾家身上。老太太无处撒火,竟将由头怪责于长房,并训斥苏氏教女无方,致使顾婉被宋家嫌弃退亲。又称她命中带衰,克死了儿子。苏氏正承丧子之痛,爱女又被退亲,被顾王氏兜头一顿训斥,回房便一头病倒。缠绵病榻半载,长房中馈更被李姨娘牢牢掌控。顾婉因被人退亲,性子越发偏执乖张,惹得家中长辈不喜。顾文成又听了李姨娘的调唆,将顾婉嫁给了祁王做良家妾。   祁王乃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其母为皇贵妃柳氏。柳氏貌美而善媚,备受帝宠。子凭母贵之下,祁王便也深受德彰皇帝的喜爱,封地便是这富庶的江州。朝中纷纷议论,这将来继承大统的,必是这位祁王。   姜红菱深深记得,上一世她身死之后,又过三年德彰皇帝年迈体衰,夺嫡之战愈演愈烈。朝中各派人马纷纷下注站队,顾家便将全部前途押在了这祁王身上。   其时四龙抢珠。朝中风声鹤唳,然而最后得登大宝的却是那位平日里默默无闻的六皇子毓王。   这毓王登基,首要第一件事便是将半个朝堂清洗了一遍,顾家既依附于祁王,为其效犬马之劳,自然不能幸免。而这小姑子顾婉,下场更不必提。她性子本就不好,不受祁王宠爱,在祁王府里过了几年倍受排挤的日子,没有生下一儿半女。那祁王是个贪生怕死、趋利避害的小人,为求自保,竟亲手勒死了顾婉,向新皇献忠,言称一切不臣之事皆是顾家打着他祁王的旗号所为。   宋家力保的毓王,改朝换代之后又是一路荣华。   虽则顾家两房老爷皆是昏庸鱼目之辈,但顾婉退亲一事亦有推助之因,还须得想个法子,阻扰此事才好。即便不能令宋家不退亲,也断不能再让顾婉做了祁王的妃妾。旁的不说,只凭这一层关系,将来毓王登基,也决然轻饶不了顾家。她是顾家的儿媳,顾家完了,她又能有什么好处?   想了些旧事,姜红菱自炕几上断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入口只觉茶水粗劣,她不禁娥眉微皱,轻轻说道:“这仿佛是去年的陈茶。”   顾婉脸色一沉,苏氏面上亦有些不快,说道:“家中连遭事端,这些用度上还不及去收拾。”   姜红菱心中知晓关窍所在,微微颔首,亦不言语。那一世此刻她正伤己身所遇,凡事皆不留神,只是头一年上房竟已不中用到这个地步了么?   这三人正对坐无话,却听门上丫鬟说了一句:“李姨娘来了。”说着,打起帘子。   三人不语,就见一靓丽妇人一阵风也似的快步进来。 第6章 李姨娘   姜红菱定睛看去,但见那妇人生得长挑身材,圆圆的脸面,杏核三角眼,柳叶吊梢眉,眉梢眼角透着几许算计狠戾。三十上下,容色不过中上,只是眉目灵动,面色明快,是个活力十足的妇人。   姜红菱同这李姨娘也算打了一世交道了,这妇人原是老太太顾王氏房中的针线丫鬟。顾文成束发之年,顾王氏便将这丫头给了他做通房。李姨娘到了顾文成身边,肚子倒很是争气,亦生有一子一女,便是顾家的三少爷顾忘苦与二姑娘顾婳。李姨娘虽是微末出身,倒是百伶百俐,精于算计,心肠狠辣。   苏氏怯懦,本就不是她的对手,娘家失势,又没了长子,更无力与她争衡。且不知为何,顾文成十分宠信这李姨娘,凡事对她言听计从。这李氏本就是顾家的老人,又是顾王氏屋里出来的一等丫鬟,在顾家脚跟甚是牢靠,家人里多有自己的人脉。苏氏身子羸弱,常有病痛,顾文成便做主将长房家计交予李姨娘管辖。苏氏虽心有不满,但一则顾文成于她不过寥寥,丈夫跟前说不上话;二来李姨娘是顾王氏屋里出来的人,当年又是老太太亲口放话抬举的姨娘,非寻常通房可比。   李姨娘进得房中,扫了三人一眼,嘴角一弯,向苏氏道:“给太太请安了。”口里说着,身子待动不动的,只略福了福便敷衍了过去。   苏氏看了她两眼,道了一声:“姨娘来了。”李姨娘笑着应了一声,又看苏氏没言语,便自作主张寻了一张枣木镂雕桃花圈椅坐了,向苏氏道:“我今儿过来,有两件事来与太太说。一则是婳姐儿下个月就要过生,虽说一个小人儿家不敢操办什么生日,但十三岁不大不小也是个将笄之年,兄弟姊妹之间难免不来坐坐。她往昔那些个颜色衣裳,都不大中穿了,如今赶着做也怕来不及。我记得婉姐儿去年年头做了条石榴百褶裙,也没很上身穿。婉姐儿这一年长高了不少,想也是穿不着了。我问太太个恩典,把这衣裳拿给婳姐儿生日那天穿穿罢。”这婳姐儿便是李姨娘的女儿,顾家的三姑娘。   李姨娘这口气甚是倨傲,口中说着讨个恩典,实则是硬要。   姜红菱冷眼旁观,只看这对母女如何应付。   苏氏尚未答话,顾婉却冷笑了一声,讥讽道:“三妹妹有姨娘照看,一年还能少了衣裳穿?稀罕我那两件薄纱片子?我已同蕙妹妹说好了,那条裙子是送她的,姨娘再去旁处问问罢。”   李姨娘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哼笑道:“婉姐儿,这话就是不分内外了。蕙姑娘是表亲,婳姐儿可是你亲妹妹,你这胳膊肘怎么朝外拐?何况,蕙姑娘在郑家,自有她家老爷太太照看,莫不是还缺了你这条裙子?”   姜红菱知晓,这两人口中的蕙姑娘便是顾婉的姨家表妹,苏氏亲妹的女儿。顾婉性子冷僻,同庶妹与二房的堂妹都处不大好,却同这个郑蕙儿往来甚笃。   这郑蕙儿是苏氏的外甥女儿,李姨娘张口一句外人,分明是不将这正房太太放在眼中。   纵然苏氏已然见惯了李姨娘的跋扈,听了这样的言语亦觉得十分难堪,何况又当着新媳妇的面前。一张秀美的脸庞登时便微微泛红,开口道:“她们姊妹间的交情,既是说下了,总不好反悔。婳姐儿缺衣裳,自管让裁缝做去就是了。婉姐儿的衣裳,说是没上身几次,到底也是旧了。给婳姐儿生日穿,也是委屈了她。”她心中虽愤慨,但到底是怯懦惯了,这话说出来,也没分毫的力道。   李姨娘听了这话,面上一笑,说道:“大姐姐这话就见外了,婉姐儿和婳姐儿都是上房里的姑娘,又分什么彼此?婉姐儿的衣裳,婳姐儿又怎敢嫌弃呢?下个月就是生辰了,怕是来不及。何况今年连出了两桩事,家中花了大宗的银钱。老太太有吩咐,家中各项用度需得节俭一二,免得后手不继。侯府这边的家计既然是我管,少不得各处都检点些。今儿又生出来给婳姐儿做生日衣裳的事儿,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还不知怎么被埋怨。”说到此处,她笑了笑,又道:“太太平日里不管家,所以不知道这些事。往年,连年也过不去的时候还有呢。太太姑娘们都只顾着过舒泰日子,哪里知道管家的苦楚!”   苏氏被她这话气的双手冰冷,口唇哆嗦,却一字也说不出来。顾婉到底年纪尚小,被这话激的两眼通红,冲口就道:“我的衣裳,我愿意给谁就给谁!便是我拿去赏了叫花子,姨娘也管不着!”   李姨娘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婉姐儿这是什么话,你亲妹妹还及不上个叫花子?仔细我告诉老爷,又罚你抄《女戒》!”苏氏见她竟训斥女儿,当即说道:“我的女儿,不用姨娘来教导。我这个亲生母亲还在这里坐着,姨娘不必费心操劳。”李姨娘笑了一声,说道:“早教导早好来着,也不会这等亲疏不分,说这样的荒唐话了。”   姜红菱作壁上观了片刻,见这母女二人一个怯懦一个年小,皆不是这李姨娘的对手,心中喟叹一声,浅笑出声道:“有件事情,我倒不大明白。这兄长才将将过世两月的功夫,做妹妹的就筹谋上生日了?”   那李姨娘打从进来,眼睛便只在苏氏母女身上,忽闻一道清丽圆脆的女子声响,方才看到屋里坐着一素衣丽人。   她定睛望去,将眼前这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穿着素淡,面上脂粉不施,身上无多装饰。然而这女子容貌极美,皮肤如脂,欺霜赛雪,一头青丝宛若柔云,双眸似含一汪秋水,便是这等寡淡穿戴,反倒显得别有一番光华照人之感。只是神情清冷,令人观之生畏,不敢轻易亲近。她将此女看了两眼,自然知晓这是为那个死鬼少爷娶来冲喜的大少奶奶,心里只是奇怪:往昔这大奶奶只在她那洞幽居中待着,鲜少出来走动,今儿怎么到这上房来了?   李姨娘虽有几分狐疑,心念转的倒快,听她这语气不善,便寻了几句话出来,笑了笑说道:“我说是谁在这里坐着,不言不语的,原来是大少奶奶。大奶奶才来我们家,不知这里的事儿。咱们家呢,侯府这边上上下下一应的出入用度,皆是我手里管着。大少奶奶不知道这底下的事情,就少说两句吧。”她此一言,便是告诉姜红菱。她虽只是个姨娘,但侯府的中馈在她手中握着。姜红菱便是大少爷的正房娘子,也要让她三分。此言,便是要给她一个十足的下马威。   姜红菱哪里听不明白她这话中的意思?她与这李姨娘也算交手了一辈子,于这妇人的脾气性子,也算熟稔的狠了。   当下,姜红菱面上浅笑,颔首说道:“才嫁到侯府时,我便也听人说了,太太身子不好,所以这里是姨娘当家。既然是姨娘当家,我才有话问着姨娘。这世上哪有哥哥才过世不足两月的功夫,妹妹就筹谋着过生的?还要穿艳色的裙子,没有便来同嫡出的姐姐讨?这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罢?”   她这话一出,苏氏顿时便醒悟过来,亦斥责道:“念初才将将过身,府里上下都还在守孝,婳姐儿就思量着过生日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李姨娘本拟上房柔弱可欺,来向顾婉要裙子,不过是两句话的事情。谁知半路杀出来个大奶奶,两句话将她问住了。她便是再不将正房放在眼中,顾念初到底也是顾家的大少爷,死者为尊,她也不敢犯这个忌讳。   她心思转的飞快,赶忙一笑,说道:“我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也并没说要为婳姐儿办生日,只是怕那天有客来,所以预备着些。咱们不办,人来总不好挡出去罢?”   姜红菱微笑点头道:“姨娘这话,就近似可笑了。咱家正在热孝,外人谁又会为了个庶出女儿的生日,上门来拜?姨娘既是办老事的人,这点子道理不该不知罢?”她将“庶出”二字咬得甚重,听得李姨娘一阵牙根痒痒,待要回嘴,却听姜红菱又道:“此一则,便算姨娘糊涂了也罢。那石榴百褶裙可是大红裙子,这孝期不得穿艳,是连三岁娃娃也晓得的道理。难道姨娘连这个也忘了?倒还来问婉姐儿要!”   原来,李姨娘是看着顾念初死了,心里痛快,一时得意忘形,只要来耀武扬威,竟将这个忌讳也忘了。尽管她这些年来,恃宠生娇,轻狂惯了,心里倒也还明白,哪里敢冒此等大不韪?   饶是她平日里机智多变,又压着正房多年,却也禁不住的粉面发白,额上冷汗涔涔。   那苏氏却早红了眼睛,哑着喉咙道:“你与我跪下!” 第7章 姨娘母子   李姨娘顿了顿,却倒没有执拗,双膝一软,对着苏氏与顾婉跪了下去。   姜红菱娥眉微蹙,但觉此举有些不妥,却又不好说些什么,索性默然不语。   苏氏平日里被这李姨娘欺压的狠了,今日又是因着顾念初才起的争端,真正是伤口上撒了一把咸盐,新仇旧恨一起发作,当即对着李姨娘斥责痛骂起来:“平素你不将我这太太放在眼里也罢了,如今念初不过才离世,三月功夫尚且不到,你便兴起故事来了。哥哥的孝期未免,当妹妹的便要穿红,这世上有这样的道理?!”   李姨娘似是自知理亏,这会子倒是老实了,只是低头听训,一字不发。   姜红菱看着,心里却暗自叹道:果然是老辣的妇人,一场祸端就预备这么平息了。   苏氏是怯弱惯了,饶是怒火焚心,骂来骂去却也骂不出个所以然来。讲了一会儿,她自家口干,端起茶碗吃了两口,方才呵斥着那李姨娘出去。   李姨娘倒是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说道:“我一时失言,忘了顾忌,得罪了大姐姐,还请大姐姐恕罪。”说完,方才自地下爬起,一溜烟的向外头去了。   苏氏揉着太阳穴,一脸疲惫,向姜红菱道:“倒是让你看笑话了,咱们家就是这等,狗皮袜子没反正的,闹笑话的地方多了去了。偏偏老太太老爷都没言语,我也只好这么凑合着过了。”   姜红菱心中于苏氏这番处置颇觉不妥,嘴上倒还是笑道:“太太说哪里话,这姨娘主事,也不是什么新鲜文章。自古嫡庶难相安,都是人家里的常景。只是李姨娘犯了这样大一个过犯,太太就这样斥责她一番便罢了?”   苏氏面上一阵难看,顿了顿,方才说道:“不然能怎样?她可是老爷心尖上的人,偏生老太太也看重她,我能拿她怎样?说是过犯,到底也没行出事来。便是告诉老爷,也不过是斥责两句。她往婳姐儿身上一推便完了。”   姜红菱听了这话,心知也是实情,便也不好多说什么,迟了迟,又问道:“适才听李姨娘说起,她有两桩事来问太太。不过才说了一件,另一件却不知是什么?”   苏氏不愿多提李姨娘之事,没好气道:“天知道还有什么事,横竖侯府里是她当家,什么事情不是她说了算?来问我,我好稀罕她这个人情?不过是图出了事,好拿我来顶缸罢了。”因着适才发落了李姨娘一通,苏氏尚在气头上,说话倒比平日凌厉了几分。   姜红菱见状,便也不再言语,心里虽还存着些话,只因才来顾家,倒不好立时便说,只索罢了。   苏氏又同她谈起后日清明,往顾念初坟上去祭扫,带着顾婉一道同去。婆媳两个商议了些行程中事,姜红菱又略坐了片刻。眼见要到晌午时分,苏氏例行要吃素斋,便不留媳妇同女儿了。这姑嫂两个,便作辞出来。   走到廊下,顾婉看着姜红菱,神色有些怪异。她原先是很不喜欢这嫂子的,虽明知哥哥已是病入膏肓,所谓冲喜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之举。然而毕竟娶她是为了救哥哥,可哥哥不仅没有痊愈,还在这嫂子进门的第三天便就撒手人寰。她心中,是怨恨着姜红菱的,总是觉得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嫂子,哥哥才会死的。然而今日,她替自己与母亲说话,还当面指摘了李姨娘的不是,与她母女二人出了一口恶气,她心里也不是不感激。   顾婉虽性情偏执,却是个恩怨分明之人。谁对她好,她心里记着。   姜红菱不知她心中所想,却知这小姑子上一世是素来不喜欢自己的,眼下也不指望她能有所改观。眼见她正望着自己出神,面上神情古怪,不觉一笑,说道:“姑娘这会子去哪儿?若是无事,不如去我那里坐坐?我那儿有娘家使人捎来的茯苓糕。”   顾婉是个清闲的闺中小姐,此刻自然别无事情。经了适才一场事端,她倒有心同这个嫂子亲近亲近。当下,顾婉微微颔首,应了下来。   这姑嫂两个,便一路去了。   李姨娘出了馨兰苑,便心急火燎的往自己居所菡萏居行去。   世间常景,姨娘姬妾依附正房而居,便宜早晚请安,梳头服侍。这李姨娘是得宠有脸的姨娘,地位与寻常姬妾不同,所以才有自己的院子。   这菡萏居乃是潋滟池边的一所小小院落,池中满栽荷莲之属,每逢夏日时节,荷花盛开,波光潋滟,香风十里,故此这院落有菡萏居之称。   此地本是老侯爷夏日消闲之所,院落虽小,却甚是雅致。自打老侯爷过世,这院子便空了下来。李姨娘得宠之后,生了顾婳便借口夜间孩子哭闹,怕吵了太太歇息,同顾文成要了这所院落。如今,这母女二人便长住在这菡萏居中。   踏进院门,只见女儿顾婳正追着一只雪狮子球猫儿嬉耍,将影壁下头摆着的几盆石榴弄折了好些,花苞枝叶落了一地。   李姨娘本自不痛快,一见此景心头火起,上前一把揪住女儿,往她头上狠凿了几个暴栗,口里斥责道:“你这小冤家,天生就是来向你娘讨债的!一眼不在跟前,就要闯祸了!这几盆石榴,是老爷使人从南边带回来的名种,指望着开花结果呢。被你这小蹄子糟践的不成样子,老爷怪责下来,你又往后躲!”   顾婳今年不过十一岁,正是调皮的时候,跟着李姨娘娇生惯养,养的白白胖胖,一张圆圆的脸,五官倒是随了赵姨娘,生得甚是精巧,一袭水绿色绸缎扣身衫子紧绷在身上。性情骄纵跋扈,仗着母亲受宠得势,平日里惹猫斗狗,没少闯祸。此时忽然被李姨娘揪住将头上打了两下,不觉嘴巴一瘪,大声号哭起来,两串泪豆子自眼里扑簌簌往下落。   李姨娘正不耐烦,见女儿这等号哭,越发气恼,又将她屁股上打了一掌,呵斥道:“哭哭哭,号丧鬼!针织女工也不学,整日家就知道干这些神三鬼四的勾当。一张嘴就晓得吃,肥的像头猪,明日大了看谁要你!”   顾婳边哭边叫:“我干坏你什么事来?!娘就这等打我?!”   李姨娘将她身上又打了两下,这方说道:“小蹄子,我告诉你,甭做梦了,你稀罕的那条裙子没戏了!”   顾婳闻言,立时便不哭了,圆睁着两眼,大声问道:“为什么?娘去要的,顾婉敢不给么?!”   李姨娘鼻子里哼了一声,斥道:“还要裙子呢,险不被上房的栽派给我一个大罪名!你哥哥才死了几日,你就作妖要穿红裙子了!小心你老爷听见,揭了你的皮!”   顾婳叽叽咕咕道:“娘今儿是怎么了,昨儿还拍手说那死鬼死的好呢,今儿又敬起他来了。”   李姨娘心里烦乱,没功夫理会女儿,叫了奶婆子上来,拉着顾婳去洗脸,她自家便走回房中。   回至房里,却见一年轻后生倚着软枕,半歪在红木雕芍药花罗汉床上。一名丫鬟跪在地下,与他捶腿。两人眉来眼去,言笑放荡。   这后生穿着家常玉色圆领衬衣,敞着怀,下头就是一条月白色茧绸单裤。他生着一张容长脸面,皮色白净,一双桃花眼只在那丫鬟的丰胸纤腰上滴溜溜的转。   李姨娘一言不发,走上前来,将那丫鬟兜脸便是一记耳光,口里骂道:“骚货,滚出去!”   这丫鬟名叫柳枝,是李姨娘身侧服侍之人,生得脸媚眉弯,颇有几分姿色。那后生便是李姨娘的儿子,顾家的三少爷顾忘苦。   这两人平日里在这菡萏居勾搭已有时日,李姨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多理会。   柳枝自忖是讨了上头意思的,今日却忽被李姨娘当面辱骂,甚觉委屈,又不敢顶嘴,只是捂着脸下去了。   顾忘苦眼看爱婢被打,只是母亲面前不好说些什么,懒散说道:“姨娘今儿是怎么了?火气这样大,却才还在院子里打妹妹。”   李姨娘走上前来,在一边坐了,气狠狠道:“这大少奶奶,我原先道她是个中看不中吃的,原来也有这三根刺在身上!”说着,便将今日上房之事一五一十说与了顾忘苦听,又道:“她话里话外都是偏帮着上房的,往后只怕还要与咱们为难。这女子好不精细,一两句话便揪住了错处,怕有些不好收拾呢。”   顾忘苦一听她提起姜红菱,不觉来了精神。   家中娶姜红菱那日,他也是在一旁观了礼的。那时候,她虽盖着大红盖头,看不见容貌,但那丰满的胸脯,杨柳般的腰肢,行动时身姿娉婷摇曳,连着那扭动的翘臀都令他垂涎不已。隔日,她出来与家中长辈敬茶,那芙蓉脸面,乌云秀发,都勾的他心里发痒。虽是这样一幅绝世的姿容,她偏生性子清冷,不苟言笑,倒像是冰霜做成的美人,反而更招人惦记。   那时候,他便大叹可惜,这江州城里的绝色佳人怎么就配了那么个病秧子?真是老天瞎眼!   谁知那顾念初偏没这艳福,娶了新妇没两日就一命呜呼,撇下这个娇滴滴的美人成了寡妇。当真是,天不负他! 第8章 盘算   这顾忘苦虽是个姨娘养下的儿子,却因母亲受宠,在家中颇为得势。自幼便养成了一副纨绔脾性,平日在家正事不做,专一惹猫逗狗,又时常称病不去学堂。他今年年方十七,却极好女色,菡萏居中但凡有几分姿色的侍女,差不离皆被他上手过。这些丫鬟,既有为求富贵自愿爬床的,亦有被他强哄上手的。李姨娘溺爱儿子,从来放任不管。但凡弄出事来,李姨娘便随意寻些由头,将那些丫头打发出门。这些丫鬟的家人,畏惧侯府势力,只是敢怒不敢言。   顾忘苦在家中横行惯了,除却上面的老太太、老爷,这以下的人是皆不放在眼中的。如今眼见家中来了这么一个绝色尤物,也不忌讳她是孀居的寡嫂,一心只要弄到手中。   他诞着脸皮,凑上前去,问道:“姨娘今儿见大嫂了?”   李姨娘一见他这副神情,哪猜不出来他心中所想,将指尖向他额上一戳,斥道:“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好似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一般!这些年来不知惹了多少祸,都是老娘替你擦屁股!你们兄妹两个,就没一个省心的!我可告诉你,这姜氏是你的嫂子,不是外头那些下三滥的贱丫头。你给我收敛些,招惹她出了差错,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忘苦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倒不以为然,只道这么个绝色女子,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就守了寡,看家中这情形怕是也不准她改嫁,他便不信她能忍得住!只是她才来家中,尚且不能操之过急。   他心中想着,嘴里便说道:“莫非是她才来咱们家中,不知咱们家里的事情?以为她是上房的儿媳妇,自然要帮着太太说话了。”   李姨娘将嘴一撇,嗤笑道:“我今儿一早便吩咐厨房削了她的份例,便是要她知道,这家里太太说的从来不算,凡事还是要看我的脸色。谁知进了上房,她便给我摆了这么一出。想必这姜氏蠢笨,悟不透里头的道理,以为巴结了上房的,便能在这家中站稳了脚跟了。哪里有这般容易!上房里那大太太还不是明媒正娶来的正房?这些年来不照样被我收拾下马来?正房又怎样!”   顾忘苦拊掌笑道:“怕就是为了这事,姜氏恨上了姨娘,方才与姨娘难看?这女子生来就是水性儿,姨娘便下个气,与她个甜头,她就回心转意了。听闻姜家也不是什么高贵门第,不然也不会把女儿嫁来冲喜了。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眼皮子浅,又有什么不好收拾的?也值得姨娘这般头疼!”   李姨娘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嘴上说的轻巧,哪里就这等容易了?”口中说着,却还是点手叫了个名叫霜儿的小丫头上来,吩咐道:“去对你桃蕊姐姐说,到小库房开锁,拿二两燕窝出来,给大奶奶送去。就说大奶奶连日身子不好,姨娘很是挂心,送燕窝与奶奶补身子的。”   这丫鬟不过十二左右,生得一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皮色白净,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头上扎着一对双丫髻,身上一领水蓝色素面扣身衫子,包裹着小巧的身子。她腰身纤细,不盈一握,胸前亦有了小小的两团鼓包,年龄虽稚,已是姿色不俗。   她低低应了一声,便向里屋去了。   顾忘苦看着那娇小身子进到里面,颇有几分失落的咂了一下嘴。   李姨娘在旁听到,抽手向他头上打了一下,斥道:“这丫头可不许你碰,让我打听出来,往后你再闯什么祸,娘都不替你收拾了!”那顾忘苦知晓里面的关窍,倒也不敢觊觎,摸着头嘻嘻一笑。   李姨娘又问道:“你连日不上学堂,不怕老爷问你的功课?咱们娘俩好容易熬到今日,你还不争气些!整日家就知道在丫鬟伙里厮混,我还指望着你将来出息了,也替我讨顶珠冠戴戴呢!”   顾忘苦搔了搔耳朵,说道:“姨娘便是太过小心,也不嫌累得慌。横竖侯府这边,只剩我一个独苗了,还愁这家私将来不是咱们的?姨娘便只等着享福吧!”   李姨娘看着儿子这幅不思上进的样子,晓得他是个指望不上的纨绔弟子,叹了口气,只在心中琢磨。   她是老太太房里丫头出身,靠着嘴甜殷勤会巴结,得了与顾文成做通房的机会,又善于体察上意,琢磨顾文成喜好,终被抬举为姨娘。这李氏貌美善魅,顾文成也甚是宠她,令她先后生下一子一女。即便后来苏氏嫁入顾家成了正房夫人,亦被她压了一头。她又是顾王氏用惯了的人,顾王氏对她倒更信上几分。苏氏身子不好,又不善持家,这十几年来侯府这边,便始终是李氏打理内务。   苏氏一无所凭,不过有个嫡长子,倒是李氏的心头大患。如今那顾念初也死了,李姨娘便如去了心头刺一般,几乎要与顾忘苦弹冠相庆了。便是为此,她这两日得意忘形,以至于去上房耀武扬威之时忘了丧期不得穿红的忌讳,为姜红菱捉住了话中的把柄。   李氏虽心有忌惮,却思量那姜氏不过是个孀居的寡妇,同公公不好说话,婆婆又是使不上力的,便也没很放在心上,又盘算起旁的来了。   顾忘苦今年已满十七,该是说亲的年纪了。之前上面压着个嫡出的哥哥,怕娶不着好人家的姑娘。如今顾念初既已身故,这侯府只剩顾忘苦一个子孙,这偌大的家私连着爵位自然都是顾忘苦的,还愁娶不到好家世的女子么?   想至此处,李姨娘不觉有几分飘飘然,连着上房里的纷争也丢至脑后。   姜红菱同着顾婉一路走回自己的居处洞幽居。   这洞幽居却并非顾念初的居所,乃是一间小巧书院,本是顾念初读书时的书房所在。姜红菱嫁入顾家之时,本该与顾念初同房而居。然因彼时顾念初病重,不易同居,顾家便将这洞幽居收拾出来,与姜红菱独居。顾念初身故之后,姜红菱亦不曾迁居出来,便在这院中长居下去。   这院子独门独户,四面粉墙围绕,踏进院中,迎面是一道青石影壁,底下一溜的松竹盆景。绕过影壁进去,正对面便是一排房舍。面阔三间,青瓦石墙,檐下铁马,开着一扇红木镂雕鹊衔桃花窗子,窗上糊着雨过天青色窗纱。两旁皆是厢房,中间天井栽着几株梧桐,皮青如翠,叶缺如花,雅妍静华,将院子笼的安静雅致。廊下亦种着两排兰草,亦是名种之流,只是时下并非花开时节,便只见了些墨绿的叶子。   两人踏进院门,走到廊下,拾级而上。   正逢如锦在廊下扇炉子烧水,见二人进来,连忙丢了扇子,起身笑道:“奶奶回来了,姑娘今儿有空来坐坐?”口里说着,便打起了帘子。   二人进到房中,姜红菱便将顾婉让到明间内,在炕上坐了。   顾婉四下打量,见这屋里收拾的甚是素淡,炕上放着两只老鸭黄绸缎素面软枕,窗台上摆着一只珐琅彩痰盒,另有一盆辛夷花,酸枝木四角包铜炕几上却空无一物。对过一方红木海牙八仙桌贴墙而放,桌上安放着菱花铜镜,针线筐,和一口胶泥垛的香炉。她知晓这嫂子因是孀居,居处不宜过于装饰,只是这番布置却也透着清新素雅,令人只觉舒适。   两人相对而坐,如锦倒了六安茶上来,姜红菱便吩咐道:“前两日家里送来的枣泥馅儿山药糕,取几块来与姑娘尝尝。”如锦答应着便下去了,不多时便端了点心上来。   点心盛在冰瓷盘里,四四方方,雪白软糯,透着中间的一点墨色,芳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顾婉虽是个闺阁小姐,自幼教养甚好,但到底年岁尚轻,此时又将近晌午,腹中已然饥饿,见了这样的精致点心,自然嘴馋。   姜红菱是活了两世的人,晓得这小姑子的一点小毛病。这顾婉难以与人亲近,琴棋书画又诸般不爱,想投其所好,亦不是易事,却唯有一件,便是爱吃。只是她平日里为规矩所束,人前掩饰甚好。无事拿吃食诱她,反倒要遭她白眼。   姜红菱见她今日在上房里坐了半日,喝了许多茶水,早上那点子饭食早已消化的干净了,料她此刻必定是饿了,便以点心相诱,她果然一招即来。   姜家开有点心铺子,师傅手艺独到,在江州城中颇有美名。   顾婉身在闺中,亦久闻其大名,听姜红菱言说是姜家送来的点心,自然神往。此刻见点心上来,不觉口舌生津,喉头轻咽了一下,只是不好意思伸手去拿。   姜红菱细观她神情,浅浅一笑,说道:“这是日前,我娘家嫂子使人送来的山药糕。自家做的,姑娘不嫌弃粗陋,就做个下茶点心吧。”   顾婉听她此言,却还有几分扭捏,只是端起了茶碗。她本已是饿了,茶水下肚,反倒更不好受。   姜红菱笑了笑,先自盘里拈起一块山药糕,递入口中,轻轻咬下一块。枣泥甜香之气,顿时在屋中散开。 第9章 教唆   顾婉闻到这点心香气,越发坐不住了,又见嫂子先吃了,便也顾不得什么矜持姿态,也拿起了一块。   放入口中,咬将下去,山药与枣泥在口中顿时化开,浓香满口,甜美留齿。这山药糕做的入口即化,顾婉不知不觉便吃完了一个,伸手又取了一个。   姜红菱吃了一块,便不再吃,取了帕子擦手,看着顾婉吃的香甜,浅笑不语。   顾婉回过神时,方才发觉盘中五块山药糕,竟有三块都是自己吃掉的,委实有些不成体统,不禁脸上微微一红。   姜红菱知晓她顾忌所在,率先开口道:“姑娘一早起来,到了这个时候,必定是饿了。两块点心罢了,不当什么。你若喜欢,我这儿还有,待会儿回去便包了带回去。”   顾婉听她这话里尽是为己开脱之意,不觉心生感激。   她生性贪嘴,又生在这样的人家里。母亲不受父亲宠爱,便对她兄妹二人管束极严,只要他们两个争气,好博父亲疼爱。若是此举放在母亲跟前,必定是要受她苛责的。   她抬头望去,只见姜红菱坐在窗下,日头自窗外洒进来,正照在她身上。今日天阴,日头也是淡淡的,她一席素服,脸上脂粉不施,却显出细瓷一般的光泽来,眉眼如画,眸色如水,虽无多装饰,但这天然而成的一段风韵,却叫人挪不开眼。这江州城第一美人的名号,果然不是白叫的。   早在她尚未嫁进来时,顾婉在闺中便已听过这嫂子的艳名。姜家门第不甚高贵,养的女儿却是艳冠江州。姜红菱偶然出门,便常有后生小子追着姜家的车马跑上许久,只为一睹其芳容。前年八月十五,她在家中赏月,甚而有人在姜家后宅墙外搭了个架子,爬上去窥探,自架子上跌下摔折了腿。如此故事,在江州城中时有流传。到了这姜红菱议亲之龄,上门求娶的人家几乎连姜家的门槛也踏破了。只是姜葵倚仗妹子姿色,安心要高攀权贵,又听了其妻王氏的枕头风,挑来选去,最终将妹子嫁到了顾家冲喜。   想及此处,顾婉忽觉得这嫂子也很是可怜,生得这般倾城美貌,过门两天就成了寡妇。嫁衣才脱,便换了丧服。连回门,也没有人陪着。这样的事,若是轮到自己身上又将如何?   一想到一生守寡的凄凉处境,顾婉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顿时也深觉将哥哥的死推在嫂子身上,甚是无理,深深愧疚起来。   姜红菱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她同这小姑子上一世处的十分不好。那一世,她才来顾家之时,深恨众人误她终身,顾家所有人等在她眼中皆面目可憎。这顾婉性子不爱与人往来,说话又时常刻薄,两人可谓关系极劣。后来顾婉为宋家退亲,又被李姨娘说给了祁王,两人更是至死都罕有再见。   只是记得有那么一次,顾婉回娘家探亲,正逢姜红菱自上房里出来,见她正在铜盆边洗手,袖口卷起露出纤细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上有那么几道青紫痕迹。顾婉见她注视,连忙将袖子放了下来,在苏氏面前也只说在祁王府过得很好,不必忧虑。   姜红菱深知这小姑子性情倔强刚烈,这样的人是最吃软不吃硬的。上一世她在顾家,一人单打独斗,过得好不辛苦,临了还是草草送了性命。这一世,她可不能重蹈覆辙,能拉到身边的人自然越多越好。   侯府的中馈如今在李姨娘手中,姜红菱想要在侯府活的自在,自然要将这掌家大权捏在手中。如此,上房的势力是必定要借的。毕竟,李姨娘既是顾文成的爱妾,又深得顾贾氏信赖,在侯府势力极其深厚。只凭她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想要夺权,实在是难上加难。   姜红菱想了些前尘旧事,却听顾婉细细说道:“多谢嫂嫂,只是点心吃多了,母亲是要责罚的。”   姜红菱微微一怔,便想起苏氏不受顾文成喜爱,便将心思全放在一双儿女身上,日常管教未免过于苛刻。当下,她笑道:“既是这样,你以后想吃点心了,自管来嫂嫂这儿,嫂嫂必定不说出去。”   顾婉平日里被苏氏管教极严,为求身段姿容,点心零食绝少吃到,听了姜红菱这话,既有点心能吃,又免了后顾之忧,心里自然高兴。她上头只有一个兄长,并无姐妹,兄妹相处自然不如姊妹亲昵,三少爷与四姑娘都是李姨娘养的,二房那边的堂哥堂妹也没什么往来。这姜红菱本就是自己的嫂嫂,待自己温厚随和,不禁心生亲近之意,仿佛多了一位姐姐。   顾婉到底年岁尚小,孩子心性,心底想些什么便都现在了脸上,含笑应了下来,便缠着姜红菱说动问西。   姑嫂两个说了一会儿话,却见如素进来说道:“李姨娘打发人送了二两燕窝来。”   顾婉听得“李姨娘”三字脸色立时拉了下来,姜红菱问道:“打发了谁来?让她进来吧。”   如素闻声出去喊人,不多时便进来一名十二三岁、身着水蓝色素面扣身衫子的小丫头,年岁小小,却已是姿色不俗。   姜红菱立时便认出来,这是李姨娘房中的小丫头,名叫霜儿。   这丫头身份虽卑微,上一世却还弄出了不大不小的一场风波。上一辈子,在她来顾家的第二年,李姨娘不知为些什么缘故,忽然将这丫头卖了。为了此事,大老爷顾文成还同她好一场合气,只说她对下人太过苛刻,忘了自己出身。彼时,李姨娘被顾文成这话气的死去活来,生生两日吃不下饭,闹了许久才好起来。只是至始至终,姜红菱也不知其中出了些什么故事。   霜儿年纪小,于这新来的大奶奶又不熟人,有些怯生生的,上来福了福身子,小声说道:“奶奶好,我们姨奶奶打发我送了二两燕窝来。我们姨奶奶说,大奶奶连日身子不好,她很是记挂,只是不得空闲来看,还望大奶奶见谅。”   姜红菱笑了笑,说了一句:“姨娘倒是客气。”说着,又佯装不知这丫头是谁,问了她年纪名姓,并家世等语。   霜儿一一答了,姜红菱听着倒与上一世并无出处,只是前世她不曾留意此人,却不知原来这丫头是人贩子带来的,家世父母等一无所知。   霜儿将燕窝送到,急于回去复命。姜红菱赏了她两块点心,便打发了她去。   待这丫头出门,顾婉鼻子里忽然哼了一声,斜眼看着姜红菱,轻轻说道:“嫂子要吃那燕窝么?”   姜红菱正吩咐丫鬟将燕窝收好,忽然听闻这一句,转头望去。却见顾婉坐在炕沿上,两只小手绞缠着一方手帕,清秀的小脸上一副别扭之态。她不觉一笑,问道:“难道婉姐儿要我把这燕窝丢出去么?”   顾婉脸上微微泛红,嗫嚅了一阵,忽然将嘴一撇,说道:“我就是不要嫂子吃她送来的燕窝,这母子三个都不是什么好人。李姨娘仗着父亲宠爱,一门心思跟太太作对。顾婳奸懒馋滑,最坏不过,看我有什么好东西,必定要想法子抢过去,今儿还要抢我的石榴裙呢。顾忘苦更坏,两只眼睛只能看见……看见……”话至此处,她忽然语塞,不知想起来了什么,脸红更甚,再不言语。   姜红菱看她说到一半,突然支吾不言,含笑问道:“只能看见什么?”   顾婉脸上红白不定,又看嫂子正浅笑盈盈望着自己,银牙一咬,索性说道:“只能看见女人!”话才出口,小脸便已通红。   姜红菱被她这言语逗乐了,她以往怎么不知道,这小姑子竟还有这样有趣的一面。看着这豆蔻少女,脸红过腮,气鼓鼓的,倒比平日里那冷冰冰的样子活泛可爱多了。   顾婉见嫂子笑,只当她不信,情急之下,跳下地来,走到姜红菱跟前,扭股糖般扭着她胳臂,说道:“嫂子可不要不信,这些事情,合家大小都知道的。李姨娘那菡萏居里,但凡略平头正脸一些的丫鬟,差不离都跟他沾过身。之前我奶娘的女儿清荷,也在菡萏居服侍,忽然一日被李姨娘撵了出去,只说她手脚不净。奶娘也当清荷当真做了什么偷窃之事,领她回家好一顿责打。清荷这才说了,是被顾忘苦哄了身子,李姨娘容不下她,才叫奶妈把她领走。”   姜红菱倒不知曾有此事,微微一怔,问道:“竟然出过这样的事,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   顾婉说道:“我也曾跟奶妈说过,不能白白叫清荷姐姐吃亏。然而她们畏惧顾忘苦是家中的三少爷,不敢声张,就当吃了哑巴亏。”   姜红菱面色微沉,默然不语。她在这大宅门里过了一世,岂有不知这里的污秽?一个丫鬟的身子,又算得了什么!倘或当真闹出来,只怕反倒要被这母子咬上一口,说她痴心妄想,狐媚惑主。   但听顾婉又道:“所以,嫂子你可一定信我的话。”   姜红菱口中不言,心底却冷笑,她怎会不信?上一世,那顾忘苦还曾欺辱过她呢! 第10章 欺凌   上一世,她才来顾家的头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夜里,顾家合家团圆,开赏月宴。她在席上吃了几杯酒,略微有些酒意上涌,便下了席到园子里走动醒酒。   只记得那夜皓月当空,合家子都在前堂上吃酒,园子里空无一人,花影深深,草木扶疏。她想一人走走,便打发了丫头回房,独个儿在园中信步闲游。木底子高低绣花鞋踏在青石子路面上,那登登之声,如今似乎尚在耳畔。待她走至太湖山石后面,那顾忘苦忽然自山洞子里钻出来,酒气熏天,合身扑了上来,将她牢牢抱住,嘴里胡乱说着些什么嫂嫂空闺寂寞,白守着也是浪费,不如跟他一道快活快活,尝尝当女人的滋味儿。种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姜红菱只是一介女流,力气有限,哪里争得过一个男人?何况顾忘苦醉中力气奇大,她无论怎样也挣脱不出。那夜的遭遇,带给她的惊惧之感,直至如今都森冷入骨。   顾忘苦将她压在石桌上,就要扯破她的衣裳。就在她惊惶无助之际,园中林子深处却传来一道男音:“三弟不在前面吃酒,跑来此地做什么?”那声音冷清淡漠,于那时的姜红菱,却犹如天籁之音。   顾忘苦亦不曾料到竟会有人到后园来,见被人撞破了奸//情,又惊又惧,连忙起身跑了。   独剩下姜红菱一人,瘫在那石头桌上,泪痕满面。   然而那惊走了顾忘苦的人,却始终未曾露面。事后,姜红菱忆起才认出来,那声音当是出自顾思杳之口。她心底也是感激他的,那夜并未冒失走来,全了她一场体面。姜红菱生性清高冷傲,目无下尘,又怎能容这般不堪之态落入旁人眼中?何况,她是个寡妇,且背后一无靠山。这世道对女人原就不公,出了这等事,不说男的无耻,反斥女人狐媚。   再则,即便她能拉着顾思杳来作证,那顾忘苦亦能反咬他二人一口。届时,这两个男人无事,她自己的清誉却要毁于一旦了。   自那之后,她深恨顾忘苦,顾忘苦也在她手中狠吃了几次亏,就此她同那对母子结下了不解之仇。只可惜,那时她势力有限,几次争斗也只是小打小闹,并未能将这母子当真如何。那时的屈辱尚且记在心头,这一世她定要好生筹谋,好好的报答这对母子。   顾婉见嫂子出神不语,只当她不信自己的话。小姑娘性子急躁,一时情急自炕上跳下地来,上前挽住姜红菱胳臂,牛股糖一般蹭着说道:“嫂子,你可定要信我说的。这母子三个都不是什么好人,李姨娘送燕窝给你,一定没安什么好心!你可不要上了他们当!”   姜红菱这方回神,看着眼前这小姑子,见她满面焦急之色,虽明知多半是因她与李姨娘不和之故,可那关心之情亦非作伪,心底却也有所触动。   她浅笑颔首,轻轻说道:“婉姐儿的话,我当然是信的。谁扯谎,婉姐儿也不会扯谎。”   顾婉听嫂子这般说来,心中一定,方才惊觉自己此举着实唐突,失了闺阁气度,红着脸退回座上,嘴里强自说道:“我也是怕嫂子你才来家中,不知李姨娘的为人,怕你吃了亏,方才叮嘱你。”   姜红菱看她这故作倨傲之态,倒也可爱的紧,心中好笑,还是点头笑道:“我知道,婉姐儿关心我,我开心的很呢。”   顾婉听她这样说来,脸却红了,顿了顿方才恨恨道:“说起来,李姨娘当真是可恶。仗着父亲宠她,在家中为所欲为,顾婳那死丫头片子也整日与我合气!但凡老太太问起,她便只会装哭撒娇,叫大伙儿信她的!”   姜红菱知晓这里面的缘故,顾婳是李姨娘的女儿,容貌随了她母亲,又贪吃懒动,一张小脸甚是圆润。被她母亲教授的,长辈跟前,极会撒娇。今年大约也有十一岁了,她容貌本好,虽吃的甚胖,但因年纪尚小,倒显得娇憨可爱。顾婉性子冷淡,又总以闺阁千金自居,凡事往往拉不下身段,便不如她讨喜。这姊妹两个出了矛盾,闹到长辈跟前,除却苏氏那里,便往往是顾婉吃亏。   然而眼下,却有个绝好的机会。   姜红菱明知这些关窍所在,却故意装作不知,问道:“这倒是怪了,婉姐儿可是老太太嫡亲孙女儿,婳姐儿虽说也是咱家姑娘,到底也是姨娘养下的。我瞧婉姐儿平日里对老太太也十分的孝顺,老太太怎么倒胳膊肘朝外拐?”   顾婉面上微微一红,顿了顿,说道:“那顾婳最会撒娇,同她母亲一个样。每逢有事,她必定闹到老太太跟前,哭闹耍赖。她长的又得人疼,老太太就偏疼些她罢了。我可不是姨娘养下的,那下三滥的狐媚本事,我学不来。”   姜红菱晓得这里面的事情,原也为引她说这些话,见她果然这般说来,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方才说道:“婉姐儿这话有些没道理,孩子同大人撒娇乃是天性,长辈看着心里也欢喜。那二十四孝上还有斑衣戏彩之说,如何就成了狐媚?坊间有句粗话,叫会闹的孩子有奶吃。你不言语,长辈们便当你不在意,自然就多疼婳姐儿些。”   顾婉听了这话,垂着头不说话,半日才闷闷说道:“可要我学顾婳那般矫情作态,我可学不来!”   姜红菱淡淡一笑,说道:“也并非叫你学她,只是多去陪老太太坐坐,说些笑话哄她老人家开心也好。我听闻李姨娘是老太太当年用过的老人,既是如此,想必这娘两个时常到老太太跟前请安说话。你也跟去,听听说些什么也是好的。”说着,见她只顾低头不言,便继而说道:“你自觉受些委屈不妨事,可太太看在眼里,岂有不心疼的?你不为自己着想,总得为太太想想。再一则,婳姐儿虽说是姨娘生的,好歹也是咱们家的姑娘。这丧期穿红这样大的忌讳也能犯,真不知李姨娘平日里是怎么教导她的。她在家里这样胡闹倒也罢了,自家人不说那许多。往后她出了门子也是这等,岂不叫人家看咱们的笑话?”   她这一言倒点醒了顾婉,顾婉眸中一亮,心中却又有所顾忌,垂首叹息道:“只是太太管不了她们,说也是白说罢了。老爷是极宠姨娘的,更舍不得说她那许多了。”   姜红菱浅笑道:“合家子皆以老太太为尊,后宅女眷的事,不麻烦老爷也罢。”   话至此处,顾婉心中已然雪亮,当着姜红菱面前,也不再多说。姑嫂两个坐了一会儿,吃了两盏泡茶。顾婉的丫鬟来寻顾婉,言说太太叫她去穿珠花,她便起身去了。 第11章 思绪   送走了顾婉,如素上来收拾茶碗,笑着说道:“往日这二姑娘同奶奶是一向不和的,今儿倒很坐了一会儿,说了这会子的话。”   姜红菱笑了笑,不谈此事。一上午去了两处地方,她身上倒也乏了,便靠着软枕斜歪在炕上,闭目养神。   如素收拾着茶盘,如锦只当奶奶睡了,蹑手蹑脚上来,扯了扯如素,轻声问道:“那李姨娘送来的燕窝,要怎生处置?莫不是真似姑娘说的,丢出去么?”   姜红菱却不曾睡去,听见此言,也不起身,闭着眼睛,懒懒说道:“收在柜子里就是了,好金贵的东西,丢了倒也可惜。就算不吃,往后留着送人也好。”   如锦听闻,连忙陪笑道:“我当奶奶睡着呢,原来还不曾。”说着,就依着姜红菱所说,将那二两燕窝收了起来。   如素在旁拾掇着器皿,随意扫了一眼炕上,见自家奶奶星眸微合,云鬟半垂,虽脂粉不施,粉嫩的面颊上却自带一抹晕红,仿若海棠春睡,美的让人挪不开眼。   这个姿容,如素便是身为女子,看了也要怦然心动,又何况他们男人?想到这里,如素忍不住叹了口气。她是自幼便在姜红菱身侧服侍的,她家姑娘打小容颜便好。夫人在世时,便常说将来待姑娘大了,必定要好生为她选上一位才貌家世配得过的夫婿,方才不辜负了她。谁知老爷夫人早早过世,丢下姑娘跟着兄嫂过活。   少爷娶的奶奶王氏,容貌虽好,却是个精细世故之人,一门心思只会钻营。少爷自不必说,是个软骨头惧内的,王氏枕头风一吹,便什么兄妹情分也顾不上了,任凭姑娘被王氏揉搓。那王氏总说如今年成不好,家中用度过于铺张浪费,想方设法的削减姑娘的吃用。就连她与如锦,姑娘贴身服侍的大丫头,若非姑娘咬死了不肯放人,也要被王氏要了去。   姑娘性子清高,不愿与这等俗妇口角是非,所以凡事也不同她争执。姑娘面上虽冷清不好相处,其实跟她久了的人都知道,姑娘为人最是恩怨分明,是非公断不过的。在娘家时,姑娘住的采莲居,从来井井有条,清清静静。反倒是姜府,被王氏弄得镇日鸡犬不宁,是非不断。这样才貌双全的姑娘,本该配个好夫婿才是,谁知竟被王氏搓弄到了顾家冲喜。新妇还未做上两日,便成了寡妇。   想起这些林林总总,如素即便是个丫鬟,也忍不住的叹了口气,直道不公。   她正当出神之际,却听姜红菱淡淡问道:“唉声叹气的,出了什么事?”   如素听问,连忙陪笑道:“吵着奶奶了,原没什么事。”   姜红菱睁开了眼眸,看了她一眼,说道:“既没事,平白无故的,你叹什么气?”   如素见瞒不过去,嗫嚅了半晌,方才说道:“也没什么,只是为奶奶委屈罢了。”   姜红菱听见这一声,不觉问道:“怎么说?”   如素便将适才心中所想讲了一遍,又说道:“奶奶这样的人才,却嫁了这样的人家,当真是命运不公!”说着,两眼不觉泛红,便拿手背抹了一把,再不言语。   姜红菱听了这话,坐起身来,将这丫头仔细打量了一番。   如素小她一岁,今年尚且才十六,只是身材长挑,看着倒是不小。生着一张瓜子脸面,皮肤细腻,却算不上白皙,狭长的眸子,两道柳叶眉,一张樱桃口。虽称不上什么绝世美人,却也别有一番秀美。只是本朝女子以白为美,如她这等,不免在肤色上吃了亏。上一世,这丫头跟着她也拖到了二十来岁不曾许人。倒是有几个家中小厮来求,她却总说舍不得奶奶,不肯嫁人。直至最后姜红菱身故,她依然守在身侧。   如素与如锦,皆是自幼就在她身畔服侍的。她嫁来顾家之时,这两个丫头也做了陪嫁。上一世,她在顾家过的辛苦,多亏了这两个丫头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她方才不至于孤掌难鸣。自打她身故之后,如锦生得模样好,被西府的老爷顾文德看上,硬收去做了小,当了几年的通房,连个姨娘也没挣上去。那二房的太太又不是个能容人的,如锦连着小产了两次。待顾文德新鲜劲儿一过,她便将如锦打发出府,令人伢子领去卖了。自此之后,音讯全无。   如素更是悲苦,姜红菱雨夜被人投井之时,恰逢她值夜,看的清楚明白。天还未亮,便有人来将她勒死。待天亮,顾家发丧,便说她殉主而亡,随着姜红菱一道葬在了西山头上。   想到自己罹难的那个雨夜,姜红菱不觉双手紧握,指甲攒刺掌心,带来丝丝疼痛。绝美的脸上,却波澜不起,她星眸半合,轻轻说道:“命运公道也好,不公道也罢。自己的命,总要靠自己去挣。既然上天薄待咱们,咱们更该好好的筹谋。自今往后,姜家也好,顾家也罢,谁也休想欺凌了咱们!”   如素微微一怔,看着自家姑娘。眼前这位她自小服侍到大的女子,仿佛一夕之间就改了脾气。以前在家时,姑娘可是最看不上这些争争斗斗的。   姜红菱却怔怔的出神,话虽如此说了,她却并不觉得上天薄待了她。不然,又怎会让她重来这一世?   这样的命数,普天之下又有几人?   如素收拾了茶盘下去,如锦自屋里出来,笑盈盈道:“奶奶,我看了,那燕窝成色是极好的。往日咱们在家时,也少见这样的好货。奶奶近来身子不好,不如晚上炖一盅来吃?”   姜红菱瞥了她一眼,低低斥了一声:“小眼薄皮的,这等没见过世面。”嘴里责备着如锦,她心中却不由感叹,这李姨娘果然是个老辣的妇人,能屈能伸,处变不惊。今日看出她来意不善,先告诉她这侯府乃是姨娘当家,给了她一个十足的下马威。而后,被她捏住了把柄,又巴巴的送了这些燕窝过来。这般有打有拉,有力有节,难怪李姨娘能在顾家后宅脚跟牢靠,呼风唤雨这些年。真是,好一个老辣的妇人!   经了上一世,姜红菱心中明白,这李姨娘不是那等容易对付之人。面上,她不过是个姨娘,是个妾室。确是顾王氏手里使出来的人,是顾王氏用于掌控侯府的人。她身后站着顾王氏,身边伴着顾文成,苏氏自然不是她的对手。顾婉也被她调唆着,落了个那般结局。   前世,姜红菱想了很久不能明白,这李姨娘缘何如此得势。便是顾文成再怎么宠爱她,宠妾灭妻这等事情,出在这样的人家,到底有些难看。最后,她终于想通了,一切的根由都在顾王氏身上。   这顾王氏亦是官府小姐的出身,从十六岁起进了顾家做重孙媳妇,生下两个儿子,熬了多少年方才有今日。眼见儿子渐渐长成,娶妻在即,她又如何能容侯府落在旁的女人手里?   顾王氏原本是想将自己的侄女儿说给顾文成的,奈何那姑娘却是个不省事的。堂堂官家小姐,却和一个戏子勾搭上了,甚至还弄到了珠胎暗结。虽说此事终被王家按了下去,但她是那姑娘的亲姑母,这事又岂会不知?这般一来,这儿媳妇便是不能要了。顾王氏再怎么精于手段,却也不能叫自己的儿子当活王八。   故此,她选了自己的心腹丫鬟与儿子当通房,明着为子嗣香火着想,暗地里自然是牵制这未进门的儿媳妇。   这李氏也当真不负所托,虽是小户人家出身,却倒是百伶百俐,性子精明,会写会算。男人跟前又极会奉承,那苏氏不过是个千金小姐,容貌虽美,却性子腼腆,又总以闺阁气度自持,要她去取悦男人,难如登天。两人新婚之时,顾文成尚且贪图新鲜。待头一年一过,顾文成的心思便又偏到了爱妾那边。   再则,苏氏不善理财。初时,顾王氏倒也叫她管过几日,然而苏氏自幼娇生惯养,全然不通俗务。家计到她手上,诸般颠倒。她身子又不甚好,生了顾念初之后便时常有些病痛。顾王氏便顺理成章的,令她将掌家大权交到了李姨娘手上。这一管,便是十多年的功夫。   原本姜红菱是顾家的大少奶奶,是嫡长孙的正房夫人。按着世间俗理,这家务自该由她来掌管。只是连婆婆都还矮了那姨娘一头,顾王氏不发话,她又怎好张口去要?   若单以形式而论,似乎李氏母子那边倒还更有利些。然而经历了上一世,她深知这对母子眼光短浅,是利欲熏心的小人,诸般龌龊肮脏之事,他们行来连眼睛也不眨的。若是将前程压在他们身上,下场只怕更加凄惨。何况,上一世她沉井一事,这对母子也有功其中。这份“大恩大德”她还没想好怎么报答呢!   姜红菱心中盘算了一回,不觉将身子微微侧了侧。日头自窗外洒进来,照在身上颇有几分洋洋暖意。她身上舒快,顿觉睡魔来袭,杏眼微眯,就想睡去。   便在这昏昏欲睡之际,她余光轻扫,自半开的窗缝里瞥见了一抹水波纹杭州绉纱裙子晃进院中,顿时睡意一扫而空。   姜红菱朱唇微勾,忍不住的轻轻冷笑,青葱十指紧握成拳,又是个上一世的冤家。   如画快步走进院中,她出门鬼混了半日,直至晌午才回来,心中有些发虚。   然而想到院里这个徒挂虚名的大少奶奶,她悬着的心不禁又放了下来。   不是她如画自负,她还真有几分看不上这大少奶奶。什么江州第一美人,姜家的千金小姐,进门不到两天的功夫就死了男人的。她这少奶奶的头衔,还没她如画来的硬气!   自打她嫁到顾家,每日只是待在屋里,见了谁都冷着一张脸,好似顾家人各个都欠了她八百吊钱似的!横竖这少奶奶什么差事也没有,她凭什么不能逛去?   这会子,她只怕又在屋里睡着呢!   这般想着,如画往正堂走去。   才到廊下,便见小丫头子松儿出来倒水。见了她,松儿两眼圆睁,问道:“如画姐姐,你这一上午都去哪儿了?奶奶早起就出门子了,还问了你一声呢。”   如画心中咯噔了一下,连忙问道:“奶奶今儿竟出门了?问我什么?”   松儿答道:“奶奶去了老太太那儿,又去太太房里坐了坐。并没什么,只说姐姐去哪里了。”   如画点了点头,便踏进屋中。   进到堂上,却见屋中空无一人。她心中知局,便转到了明间。进去,果然就见姜红菱正在炕上,枕着绸缎软枕,星眸半合,仿佛睡着。   如画心中稍定,放轻了步子,就要回自己屋中。忽听得那炕上一声清丽女音道:“你做什么去了,这半日都不见踪影。进了屋中,主子跟前,竟不行礼,掉头就走?”   如画身上微震,慌忙扭头看去,却见姜红菱坐了起来,头上云鬟不整,青丝散挽,桃腮带赤,星眸含晕,一副春睡乍醒之态。   眼见了这等美色,饶是如画也在心中感慨,这幸而是大少爷死了,不然有这般一个美娇娘,这屋里哪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如画见姜红菱醒来,纵然心中轻慢,面上也不敢失了规矩,上前陪笑道:“原来奶奶醒了,我还当奶奶睡着,所以不敢打搅。”   姜红菱将她上下看了一眼,扬起纤纤玉手,掩着樱桃小口,打了个呵欠,方才懒懒问道:“你做什么去来,这一上午都不见人影?”   如画心中不以为然,嘴上说道:“只是家中有些事,家去了一趟罢了。”   姜红菱点头笑道:“既是家去,为何不先告诉我?我是这院子的主人,你是这院里的下人,你不告而去,岂非是不将我放在眼中?” 第12章 通房如画   如画听姜红菱的话,语气里颇有见责之意,不觉脸色便拉了下来。   她可是老太太身边的侍婢,也是得了老太太口里的话,才来侍奉大爷的。虽说不曾明公正道与大爷做妾,但好歹也是在大爷身上伺候了几日的。哪像这劳什子的大少奶奶,进门没两日大爷就去了。到了眼下,她连做女人是什么滋味还不知道呢!再一则,这姜红菱打从进了家门,日日只在这小院里待着,合家子上下,谁还肯看她一眼!也就是前两日,她病了,老太太并太太方才问了一嘴。这洞幽居如今活像个坟墓,没半丝儿活气的!她又凭什么摆主子架子,充少奶奶的派头?!   如画心底里,是恨着姜红菱的。若非顾家讨她进门,她大可不必守在这里。或者回了老太太房中,或者去李姨娘跟前求上一求,总能得个好去处。只为着服侍了几日大爷,她便成了大爷的房里人。如今既有了大少奶奶,她也只得留下继续伺候这大少奶奶。   姜红菱要守寡,她如画凭什么陪她葬在这儿?!她还是青春大好的年纪,以后的路还长远的很。   这念头一起,如画越发不耐烦起来,这厌烦的神情也露在了脸上,口中就说道:“我家中有些事,走开一会子罢了。我看连日奶奶病着,也没什么吩咐,横竖闲着也闲着。我家去瞧瞧,也不碍了什么事。”   姜红菱见了她这作态,不觉冷笑了一声:这一世,这狐狸尾巴这样快就露出来了!   当下,她开口淡淡说道:“我病着,又是谁许你走开的?我要茶要水,听闻你是老太太手里使出来的人,难道当初在老太太跟前,你也这等没规矩来着?”   如画听她提及老太太,面上更是得意,点头说道:“原来奶奶知道,既然这般,那就好说话了。我以前是伺候老太太的,后来才来服侍大爷。当初大爷在时,我要家去,大爷从不说不准的。我劝奶奶倒省事些,已是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摆什么谱呢?我倒奉劝奶奶一句,身子既不好,就该好生歇着保养。要摆奶奶的架子,也得有人捧着不是?”   如画正说着,恰逢如素安放了茶盘,打从外头进来。听见这话,顿时柳眉倒竖。   姜红菱还未开口,如素便先斥责道:“奶奶跟前,你怎么说话的?!”   如画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大爷跟前怎么说话,奶奶跟前我就怎么说话,我自来便是这么着的。奶奶连大爷的面都没见上两回,还是省省的好。”   如素直气的脸颊通红,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姜红菱道了一声:“罢了。”   如素只当自家奶奶又要息事宁人,不觉顿足急道:“奶奶,你瞧她这没大没小的样子!今儿纵了她,往后还不定怎么张狂呢!”   如画这些日子在院中冷眼旁观,自谓晓得这位新奶奶的脾气,以为这等朱门绣户出来的小姐,便都是那绣花枕头包,中看不中用的。料得她也不敢将自己如何,越发得意起来,仰脸向着如素,下巴微点,讥讽她道:“奶奶还没发话,你倒做起主来了?我是这家中的老人,你这个外来的,打后面站着去!”   如素气的双手发颤,就想上去同这婢子撕扯一番,却被姜红菱喝止。   只见姜红菱青葱玉指按压着太阳穴,双眸微合,柳眉轻皱,口里说道:“我经不得你们这样吵闹,头也要痛起来了。既然如画不愿在这儿服侍我,我也不强留你。如素去外头喊个小丫头子,到二门上同赵武家的说一声。只说如画闹着要出去,叫个人牙子上来,领了她去。”   此言一出,不止是如画,连如素也怔了。   她家姑娘生性冷淡,与人不甚亲和,却也从来不妄动嗔怒。在家时,无论她和如锦犯了什么样的过错,姑娘也不曾打过她们一下,更不要说张口便要发卖婢女了。如今,这是怎么了?姑娘生了这场病,倒好似改了性子?   如画更是面上一白,身躯发颤,强撑道:“你……你竟然想要卖了我?!我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人,是服侍过大爷的人!你凭什么打发我?!”   姜红菱余光轻扫,瞥了她一眼,浅浅一笑,说道:“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若是你不曾服侍过大爷,我倒还真不好处置你。可你既然是大爷房里的人,我是大爷的正房奶奶,自然能打发了你。别说如今大爷不在,便是大爷还在,你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通房。我这个正室要处置一个通房,还要问谁么?”   世间的俗理,正房夫人替夫纳妾又或者是处分内宅侍妾,都是应得之权。强横一点的妇人,连丈夫的脸色也不必去看的。何况,如今顾念初已然身故,这如画当初再怎么受宠,现下也不过是她手下的一个通房丫头罢了!   姜红菱忽然明白过来,不过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上一世的自己怎么就是想不明白?瞻前顾后,倒把这祸患留到了最后。   如画早先只当这少奶奶为人懦弱,也同太太一般,凡事不上心,易于拿捏把持。谁知,这却是个带刺的白玫瑰,还没捏在手上,便先被扎了个满手!   她心知肚明,这大奶奶句句在理,姜红菱若当真要发卖她,她还真无处说理。   如素却也回过神来,看了如画一眼,讥笑道:“姐姐这一路好走,往后有了好去处,可记得奶奶的恩惠!”说着,就要出门。   如画心中发憷,这被大户人家发卖出去的丫头,能得个什么好去处?何况,她还是破了身子的女人。她记得西府里曾有一个丫鬟,当初是二老爷的通房,不知何处得罪了二太太,被二太太打发出去,配给了家中的马夫,成了家中一个粗使的仆妇。如画常在厨下见她,日日累死累活,灰头土脸,哪儿还有半点美人的样子?她曾经以为,她如画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这同等地步。   想到这些,如画忍不住上下牙齿打颤,兀自嘴硬道:“我是老太太的人,你卖了我,不怕老太太问你么?!”   姜红菱听闻此言,抬眼看向她。   如画只觉她目光冰冷,禁不住后退了一步,身上也打了个寒颤。   却听姜红菱轻轻吐出一句:“真是个十足的蠢货。”话未落地,她便将如锦叫了进来,吩咐道:“到延寿堂去一遭,同老太太说一声,如画说话很不好,一些不中听的言语也不敢学给老太太听,竟要打发了她出门才是。如今我要处置她,问老太太的示下。”如锦适才在里屋做事,不知外头的是非,听了奶奶吩咐,也心生诧异。只是自打她们来了顾家,这如画自恃曾是顾念初的通房,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常着她们。今儿见奶奶要发落她,自然乐见其成,不会为她说半句好话。当下,点头就去了。   独剩下姜红菱与如画在屋中,姜红菱坐在炕上,正眼也不看如画一眼,将散落下来的青丝一挽,端起了茶碗,吃了口冷茶。   如画心神不宁,不时的看着窗外,将满盘赌注皆压在了顾王氏身上。她在心底一再告诉自己,她是老太太选出来的人,老太太定然会保她到底的。这么个花架子的少奶奶,没什么可怕的!   只是,看着那静好女子,坐于窗下,低头吃茶,面沉如水的模样,如画也忍不住的心中犯怵。她心头漫起了一股奇怪的预感,仿佛一切当真在这少奶奶掌握之中。   如锦出了洞幽居,一路向延寿堂行去。   走到延寿堂正堂外,却见一个才留头的青衣小厮在门上立着,面貌却甚是生疏。她才来顾家不久,顾家的家人尚且不曾认全,倘或是西府那边的人,那便更不识得了。   如锦便也不曾留意,拾阶而上,寻着守门的丫头通报。   那丫头却笑道:“姐姐且略等等,二少爷在里面呢。”   如锦微微一怔,旋即醒悟过来,这二少爷便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了。   西府那边当家的老爷是顾武德,顾武德原配宋氏,育有一子一女,大的名唤顾思杳,在顾家第三代里行二,人皆称其为二少爷。宋氏生下这二少爷,身上落了疾病,不上几年便去了。顾武德便讨了个继室,这继室小他八岁,娘家姓程,门第不高,只是个小书吏人家。但这继室续弦,原也不求什么门当户对。那程氏生的美貌,又比顾武德小上许多,顾武德便事事让她,颇为惧内。程氏过府这些年,也为他生下一个女儿,芳名顾妩,今年不过十岁,也是一位琼闺秀玉。程氏泼辣善妒,同这继子也处不大好,顾武德又内宠颇多,西府内宅整日吵吵闹闹,鸡犬不宁。   这些事情,如锦便是才进顾家,也听下人们闲话过这两府的家常。她心里倒替自家姑娘庆幸,这幸而不是姑娘的婆婆。不然婆媳本就难处,倘或婆婆又是个后娘,更不知要怎生是好了。   她心中正胡思乱想,却忽觉面上一阵风过,只见眼前门帘掀起,一双墨色云纹锦靴踏出门槛。 第13章 收服   如素微微一怔,抬头猛然就见一轩昂男子自门里出来。   这人身材高大,阔肩窄腰,面若冠玉,目如寒星,剑眉入鬓,发如墨染,高挽在头顶,头戴白玉束髻冠,着一领藏蓝色素面锦缎直裰,墨色暗绣竹叶纹绸裤,腰间坠着一枚羊脂玉双鱼配,器宇轩昂,光华照人。如素看了一眼,心中不由赞叹,好一个芝兰玉树的美男子!   这人出得门来,扫了一眼如素。如素面上不觉就微微泛红,但觉此人虽面色寡淡,周身却自带着一股天然的迫人气势,令人心生敬畏。   那人并不言语,步下台阶,便带上那小厮去了。   如素这方回过神来,晓得这男子就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了。   顾王氏身畔服侍的大丫鬟春燕自里面出来,脸上堆笑道:“二少爷才去,老太太请姐姐进去。”   这春燕性子机灵,最会见风使舵,她见早起姜红菱来了延寿堂一遭,老太太待她和颜悦色,口气甚好,心中不觉也将那轻慢之心收了几分,连着对这陪嫁来的丫头,脸色也好看了几分。   如素晓得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不敢怠慢,笑着说了句不敢当,便进得门中。   走到堂上,只听四下无声,如素知道顾家规矩严谨,垂首敛身,放轻了步子,随着春燕转到了顾王氏日常起居之所。   此时已将近晌午,顾王氏已然起身,穿戴齐整了,正在罗汉床上坐着。一旁立着一位身着竹青色绸缎比甲的中年妇人,圆圆的脸,头上梳着圆髻,戴着银丝鬏髻,气度与寻常下人不同。   如素晓得这妇人乃是侯府掌事之一,见顾王氏正同她说话,也不敢随意插口,就在下头躬身垂首立着,一字不发。   顾王氏见她进来,便住了话头,见她规矩甚好,心中倒也喜欢,和颜悦色问道:“你们奶奶这会子差你过来,有什么话说?”   如素低头轻声将来意说了一遍,照着姜红菱所授,说道:“自打奶奶进门,那个如画便一日日不安分起来。今日又同奶奶口角了半日,口口声声说奶奶没伺候过大爷,不配管她。还有许多腌臜的话,也不敢学给老太太听。奶奶说,如画年轻,想必是守不住的,还是打发了出去的好,免得日后在家里弄出笑话来。因她是老太太的房里出来的,奶奶打发我来讨老太太的示下。”   这一席话落,顾王氏尚未开口,一旁那中年妇人倒先变了脸色,强笑道:“老太太,这事儿想必有些什么误会。如画素来心直口快,什么地方得罪了奶奶也说不准。”   如素听了这话,不觉斜眼看了她一眼,却见那妇人也正看过来,双目炯炯,便连忙低下了头去。   顾王氏心里知道这里头的事情,但她素来厌恶下人裙带勾结,沆瀣一气,欺凌主子。当下,她也不睬那赵武家的,只向如素浅笑道:“如画虽是我房里出去的人,但已是念初的通房了。如今既然有了正房奶奶,这通房侍妾自然都该归她管。妾室不好,叫菱丫头自己看着办罢,该如何处分就如何处分。这等小事,不必来问我。”   如素闻言,心中大喜,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声是。顾王氏便又问了几句姜红菱身子安好等语,令秋鹃将才做下的八珍糕取了一盘子,吩咐如素带回去。如素福了福身子,便告退出去了。   待这丫头出去,那赵武家的脸色极不好看,向顾王氏陪笑道:“老太太,这事儿里头只怕有些蹊跷。如画在您跟前儿也伺候了这些年了,她什么性格您还不知道?哪儿就是这等轻狂的人!想必是大奶奶病里烦闷,如画不会说话,惹恼了她,也未必可知。”   顾王氏这方将她上下看了一眼,点头说道:“赵武娘子,你也是家中老人,不必在我跟前打这马虎眼。菱丫头我早前儿见过,不是这等狂躁不知礼数的人。如画往日是不错,所以我才叫她去服侍念初。可她自谓攀上了高枝儿,便轻狂浮躁起来,往日就欺大灭小的,这风声我也不是没听过。只是以前碍着念初在,人总是给了他的,我也不好说那许多。如今既然念初都身故了,这用过的丫头,还留着做什么?她若是安分守己,便在家中留着伺候少奶奶也罢。可现下既然她守不住,不早早打发了,等着生祸患呢?”   一言才休,顾王氏见赵武家欲语还休,便又说道:“我晓得那丫头是你的干女儿,出了这等事,你怕脸上无光。可若留着她,日后在家中闹出什么笑话来,那时候你的老脸才更顾不得了!”一席话,说的赵武家的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只好作罢。   如素一路走回洞幽居,转进明间,却见如画还在地下站着。   姜红菱却重新梳过了头,盘膝坐在炕上,低头看着一册书。   如素进得门中,如画连忙看向她,一脸焦急。姜红菱却头也不抬,淡淡问道:“老太太怎么说?”   如素快步上前,嘻嘻一笑,将点心盘子放在桌上,含笑说道:“老太太问奶奶的身子呢,还给了这些八珍糕。老太太说,这八珍糕里的茯苓山药等物,最是补身养气,奶奶近来身子不好,吃这个是最相宜的。”   姜红菱看了一眼桌上的点心盘子,却见那青花鸳鸯莲花纹盘上,叠着几块雪白的点心,软糯酥香,一瞧便知是才做下的。她心里明白,延寿堂有一间小厨房,是专门伺候顾王氏的,所做膳食点心,便比大厨房里的大锅烧的好上许多。顾王氏一个老人,胃口有限,那厨房做的分量也极有限,平日里能在顾王氏手中得这个彩头的,合家子上下还真没几人。   如画见了这等情形,心里便知不好,一张俏脸顿时血色全失,脸孔煞白。   姜红菱心中早已猜到,笑问如素道:“那件事如何了?”如素含笑回道:“老太太说了,打发个通房妾室,是正房奶奶的分内之权。奶奶该怎样处置便怎样处置,这等小事不必问她。”   话音才落,姜红菱还未说什么,那如画便双膝一软,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姜红菱浅浅一笑,连瞧也不瞧她一眼,张口吩咐道:“那还愣着做什么,出门喊人牙子去!”   如素应了一声,掉转身子就要出门。   如画如梦方醒,膝行至炕前,扒着炕延,一脸惶恐焦急,泪流满面,向姜红菱痛哭哀求道:“大奶奶,您大人有大量,饶了贱婢这一遭罢!奴婢这是猪油蒙心糊涂了,才敢冒犯大奶奶!奴婢这一去,还不知卖到什么下三滥的窝巢里去。求大奶奶发发慈悲,奴婢情愿往后尽心尽力服侍奶奶,做牛做马!”   姜红菱这才放下手中书册,看向如画。只看这婢子脸上涕泪横流,满面惊恐畏惧,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适才那轻狂傲慢之态?姜红菱心中只觉痛快,上一世这婢子明里暗里与自己使了无数绊子。直至最后自己横死,那场查抄之辱,也同她有莫大的干系。那时候,姜红菱瞻前顾后,顾忌着不容人的名声,顾忌着她是老太太手里使出来的人,让这一个奴婢在自己跟前搞了那许多花样出来。   有些道理,死过一次方能明白。和性命相比,这什么恶毒不容人的名声,又算的了什么?她的不忍与仁慈,最终害的是自己。   这一世,杀伐决断,绝不手软!   这如画,也当真是个蠢物。她怎么会以为,顾王氏会护着她?   顾王氏选她做顾念初的通房,与当初的李姨娘是一个道理。然而如今顾念初死了,她这个通房也就没了用处。现下的如画,不过是一个破了身子的下人罢了。在这些主子眼中,只是一枚无用的废棋。她曾在顾王氏身边服侍过许久,保不齐就知道些什么。顾王氏,心中只怕还巴不得早些处置了她呢!   姜红菱居高临下的看着如画,目光清冷又带着几分轻蔑。   如画被她看的周身难受,仿佛自己是个卑微的虫子。情不自禁的低下头去,却听那清丽女音自头顶落下:“你到底是怎么会以为,老太太会护着你的?”   如画抽噎不已,哽咽说道:“我是……伺候了老太太几年的人……是老太太许给大爷的人!”   姜红菱朱唇微勾,淡淡说道:“那你如今对老太太,还有什么用处呢?”   如画微微一怔,她并非十足的蠢笨之人,又在情急关头,受了姜红菱点拨,思绪飞如电转,顿时明白过来,银牙碎咬,悔不当初。   她现下总算明白过来了,她这样的下人只是人砧板上的鱼肉,只不过那操刀的人从顾王氏换成了姜红菱。   眼下,再想那些已然无用了,她只能紧紧的抱住眼前这冷艳女子。若是出了这个门,她一个破了身子的女人,又能得个什么好去处?卖给老鳏夫还是好的,为娼为妓,都不无可能!   如画抬起脸来,望着姜红菱,咬牙一字一句道:“求大奶奶饶了奴婢,只要大奶奶留下婢子,今后无论大奶奶要奴婢做什么,奴婢都无不奉命!” 第14章 顾二少爷   姜红菱美眸轻转,睨着她,菱唇微勾,轻轻吐出一句:“这话说的倒是好听,但你一个奴婢,又能为我做什么?”   如画将心一横,索性说道:“实话告诉奶奶,我却才是从菡萏居回来的。”这一言未休,她见姜红菱神色微有波澜,心下稍定,继续说道:“打从奶奶进了顾家,李姨娘便时常与我些好处,要我盯着奶奶日常的一举一动。只是后来大爷死了,她自觉奶奶没了倚靠,方才对我淡了。今儿一早,我听闻家里嫂子病了,家去瞧了瞧。回来时便撞上李姨娘的丫头,她硬将我拉到了菡萏居,说姨娘有话跟我说。”   姜红菱也不言语,只是冷冷的看着她。如画心中七上八下,硬着头皮说道:“待去了菡萏居见了李姨娘,她倒没什么要紧话,只是问我奶奶性子好不好,待下人怎么样。又说我曾是大爷的房里人,如今大爷不在了,我往后不是打发出去随便配人,就是一辈子服侍奶奶,也是怪可怜的。若是我能帮衬她一二,她便让我、让我……”   姜红菱眸光似水,淡淡问道:“让你怎样?”   如画咬牙道:“让我给二少爷做姨娘。”   姜红菱咯咯一笑,说道:“李姨娘还真疼你,许给你这样大的好处。你是大少爷用过的人,竟然还能拉到自己儿子房里去。既然她这样照拂你,适才我说要打发你出门,你怎么不求她去?”   如画垂首不语,她原本是赌老太太看在往昔的主仆情分上,是会护着她的。毕竟俗话说得好,打狗需看主人面。谁知,顾王氏于她并无丝毫顾惜之情,将她交由姜红菱处置。姜红菱已然是讨了老太太嘴里的话,这会子再去求李姨娘赶不及不说,李姨娘也不会为了她一个丫头就去顶撞老太太。她纵然一时糊涂,却还不是真正的蠢笨。   恰逢此时,如素打从外头回来,进门便说道:“人已喊来了,后街上的刘妈妈现在二门上等着奶奶传见。”   那如画登时面色如土,磕头如捣蒜,撞的咚咚作响,口里泣道:“求奶奶开开恩典!”   如素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但见了这等情形,也晓得这如画是服软了,便看着姜红菱。   姜红菱先不言语,待如画将额头磕的红肿破皮,方才开口道:“罢了,既然如画知道错了,我也不是不容情的人,这遭儿暂且记下。你去回了刘妈妈,与她些茶点,说几句好话。只说我临时改了主意,劳动她白跑一趟,请她勿要往心里去。往后若是有事,还当麻烦她。”口中说着,那目光便如利刃,刮在如画身上。   如画如何听不懂这弦外之音,只是被她看的周身发冷,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如素晓得主子的意思,当即一笑,说道:“奶奶肯照顾她生意,她莫不是还敢不来么!”嘴里说着,又一阵风也似的去了。   姜红菱这方放了如画起来,见她额头已然红肿破皮,便说道:“去把脸擦擦,橱柜里有治棒疮的药。这两日就别出门子了,免得让人说我苛待了你。”   如画尝过了这少奶奶的手腕,哪里还敢不听吩咐?战战兢兢的自地下起来,依言走去先用净水擦洗了额头,敷上药膏,方才又回来,侍立在侧。   姜红菱闹了这一出,身上有些乏,便在炕上歪了,默默出神,懒怠再去理会这婢子。   时至晌午,洞幽居的小丫头冬青往厨房提了饭来。   如画为讨好主子,连忙走到门上,口里说着:“给我吧。”一面就双手接了过去。   她走回明间,见姜红菱睡着,不敢自作主张,轻声问道:“奶奶此刻就用饭么?今儿天气凉,再待会儿,只怕饭菜就凉了。”姜红菱瞥了她一眼,问道:“如锦呢?”如画赔笑回道:“如锦姐姐想是在忙,我来侍奉奶奶用饭罢。”   姜红菱见她小心殷勤,晓得是畏惧自己之故,也乐得她来服侍,便点了点头。   如画便将炕几收拾出来,把饭菜一道道取出,放在桌上。   姜红菱扫了一眼,却见是四盘两碗:水晶肴肉、清蒸鲥鱼、芙蓉鸡片、蓬蒿烧面筋、山笋煨豆腐、另有一碗芋艿汤,皆是白瓷描金的盘碗盛着。菜色虽不甚多,烹饪手艺却极为精湛,色香俱全,引人食指大动。与早间那顿粗糙早饭,当真不可同日而语。尤其是那鲥鱼,其肉质细嫩,滋味鲜美,非寻常河鲜可比。此鱼一年只在长江中过一次,乃是进上之物。寻常人家,便是使尽了金银,也未必能得上一尾。侯府虽是富贵,此物却也极是罕见。姜红菱只记得,上辈子只在顾王氏的寿宴上吃到过一次。那还是二房老爷顾武德为了讨好老太太,费了无数钱力弄来的。顾王氏吩咐下人将鱼分了,与家中小辈一人一块。分到姜红菱这里时,只得寸来长一块鱼肉。那鱼肉白嫩柔滑,入口清香鲜极的滋味,令她记到如今。   如今,顾家竟能弄来整条的鲥鱼,蒸来与她这个寡媳吃了?   望着眼前这盘中鲜物,姜红菱却倒不敢下箸了,这可不是那李姨娘能做主的事情。   如画却不知这里头的蹊跷,只顾着献媚讨好姜红菱,拨了一碗碧粳米饭放在姜红菱面前,又殷勤笑道:“这鱼怕是有刺,奶奶等我把刺儿剔了?”说着,便要取筷去夹那鱼肉。   姜红菱却握住了她手腕,说道:“这盘鱼先不要动,你出去叫如素如锦两个回来。”   如画不知何故,只当姜红菱信不过她,不要她在跟前服侍,脸上一红,讪讪的出去叫那两个。   少顷,如素快步进房,问道:“我同如锦在那边吃饭,听说这里有如画服侍了,就不曾过来。奶奶可有吩咐?”   姜红菱微微颔首,说道:“你吃过了饭,到厨房走一遭,问问这鲥鱼是从哪里来的。府里得了几条,是老太太、老爷太太并姑娘都有呢,还是怎样。”   如素答应着,见奶奶别无吩咐,方才又去。   姜红菱这方让如画来服侍用饭,那如画被姜红菱收拾了一回,已如惊弓之鸟。见奶奶肯让她近前服侍,竟如得了天大恩惠,感激涕零上前仔细小心的伺候。   待吃过了午饭,如画收拾了碗盘,令上灶的小丫头冬青拿去,又回屋中,在地下规规矩矩站了,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姜红菱看她这幅样子,晓得她是知道了敬畏,也不睬她,只吩咐炖了一盏六安茶来吃。   等了片刻功夫,如素从厨房回来,进门说道:“打听了,厨房上灶的嫂子说,这清蒸鲥鱼不是这边府里的菜,是西府送来的。”   姜红菱满腹狐疑,从上辈子到今生,她同西府那边皆不曾有什么瓜葛,只除了……然而今生,她才刚进侯府两月而已,西府又怎会想起来送鲥鱼与她吃?   却听如素又道:“灶上的嫂子还说,西府那边近来得了好几尾,便整治好了送过来的。侯府这边上下都得了,请奶奶安心吃就是。”   姜红菱听了这话,方才打消了疑虑,只是兀自疑惑不解:西府那边仕途官运比之侯府更差上一等,何时有了这等能力了?   顾思杳出了延寿堂大门,向西走出一射之地,方才向跟着自己的青衣小厮淡淡吩咐道:“去打探一二,看大奶奶使人来延寿堂是做什么的。”   这小厮名唤鹤影,是顾思杳身畔第一得力的跟随,年纪虽轻,行事却甚是机敏周密。听了顾思杳吩咐,也不多问,点头便去了。   顾思杳举头望日,却见那日头已隐在了云中。他思绪飘忽,不觉回到了堂哥娶亲那日。   娶亲前日,长房的老爷太太亲自到了西府,拿了新郎的喜服来,千请万拜求他替顾念初行拜堂之礼。长房二房虽已分家,但到底是一族兄弟,长房丢了丑,二房也没什么光彩。长房虽还有个三少爷顾忘苦,可那顾三少爷偏巧这几日就病下了。顾武德碍于哥哥情面,便令他去。   顾思杳自身,也不情愿将这差事拱手让人。   是他骑着高头大马,去姜家迎亲。是他牵着新娘手中的红绳,将她迎进顾家。是他穿着新郎的喜服,同她拜的天地。   她一身红装的样子仿佛尚在眼前,虽盖着百年好合的大红喜盖,看不见那张雪肤花颜,但那聘婷摇曳的身姿,却深深印在了他心底。红衣紧裹着曼妙的身躯,玲珑有致的身段如同烈焰一般,灼烫了他的眼眸。   姜红菱这三个字,烙印在顾二少爷的心头,已有两世了。   只是可惜,他睁眼知事时,她已然成了他的寡嫂。   想及前世,她最终的收场,顾思杳不禁胸膛中热浪翻涌,难以言喻的悔恨充斥心底。前世他紧守人伦礼节,不敢越雷池半步,得来的竟然是心上人的惨死。   这一生,又何不任性而为,痛痛快快活上一场?既然恪守礼节,谨小慎微,会让她死去,那么这一世他必定要得到她,将她笼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哪怕是不择手段。   收拾了万千思绪,俊美无俦的顾二少爷依然是一脸淡漠,缓缓向西府行去。 第15章 继母程氏   顾思杳一路走至西侧门,门上早有马车同服侍的小厮等候。   跟随的大仆人李忠上前,低低叫了一声:“二少爷”便搭手扶他上车。   顾思杳微微颔首,登上马车,在车中坐定。李忠便骑在车位上,口中呼喝,打马前行。   顾思杳坐在车中,看着窗外垂下的云纹车帘在眼前摇曳晃动,帘布是藏蓝色呢子,边已是卷了,微微有些发黄,显是年深日久之物。这西府自来就不比侯府富贵,如今连侯府也是江河日下,又何况他西府?父亲不是上进之人,江州中正,掌纠察本方官员过失之权,并举荐人才之责。这个位子上,本该大有可为。只可惜顾武德胸无大志,但求安乐度日,全然不思进取。为政多年,全无建树。   眼下倒也罢了,再过两年,德彰皇帝年迈体衰,朝廷势力又将洗牌,顾家往后的路途便全在他们这一辈的手中了。   顾思杳闭目静思,春末的日头正自车窗外照入,洒在这张淡漠俊逸的脸上。   车行至西府侧门上,李忠翻身下车,扶了顾思杳下来。   侯府与西府有一条小街相连,街道两旁所居人家皆是两府成了家的下人。平日里两边府邸正门皆是不开的,家中往来皆是从侧门进出。   顾思杳下了车,进得府中。侧门边上亦坐着几个身穿青布衣裤的小厮,一见他进来,各自起身,齐齐道了一声:“二少爷!”   顾思杳颔首不言,往父亲的居所沃云阁行去。   踏过长长的青石板路面,转了几道抄手游廊,穿过几处天井,便是沃云阁了。   这沃云阁是顾武德平日作息之处,面阔三间,青瓦粉墙,屋檐飞翘,檐上雕有云纹,故此起名沃云阁。正堂上方悬着一块红木匾额,雕刻正堂大名,字迹龙飞凤舞,纵任奔逸,乃是本方草书名家手笔。院中栽有几株丹桂,并非花开时节,满树葱翠。   顾思杳走到廊下,守门的丫鬟连忙向里报了一声,便打起藏青色棉布门帘。   顾思杳拾阶而上,迈步踏进门槛。才进门内,却听一尖刻妇人声响道:“那是我娘家弟弟,又不是外人。你就跟朝廷保荐一下又怎样?莫不是碍了你什么事?!”   听得这一声,顾思杳便知是继母程氏。他面色淡然,穿过月洞门走到明间内,果然见父亲顾武德穿着家常衣裳,坐在太师椅上。一旁继母程氏,正在罗汉床上坐,背后靠着织金软枕,膝上抱着个十岁上下的小小少女。   顾武德一见儿子进来,面上微有尴尬,只问道:“你回来了,老太太可好?”   顾思杳不提适才听见之事,回道:“祖母今日瞧着,精神倒是好了很多。鲥鱼送去了,祖母十分高兴,连说父亲孝敬,又问父亲身体安康,还让父亲多过去走动走动。”   顾武德闻言,倒很是高兴,脸上也泛出笑意来。顾家人容貌皆好,顾武德年轻时亦是江州有名的美男子,挺鼻薄唇,一双桃花眼,招惹了无数姑娘喜欢,欠下许多风流债。如今虽有了些年纪,两鬓添了几缕银丝,眼角也起了些纹路,这风流的脾性倒是没改,常惹的程氏同他大吵大闹。   程氏在一旁坐着,怀中抱着她女儿顾妩,听见这父子二人的对话,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爷俩当真是一样的孝顺,得了这样的鲜物,紧赶着给那边府里送去。你们这等的孝敬,也不见那边看觑这边一眼!”   顾思杳听了这话,不觉向这边望来,却见他这继母今日穿着一件绛紫色团花刻丝对襟夹袄,掐银丝软黄色盖地棉裙,额上戴着抹额,虽是家常装束,倒也美艳。她怀中抱着的少女,名叫顾妩。今年不过十岁上下,虽与顾婳同样的年纪,却因生月小了她一个月,就成了顾家的四姑娘。顾妩容貌随她母亲,小小年纪,已是娇小明艳,只可惜程氏怀她时不慎吃错了些东西,这孩子胎里作病,生来就有弱症。虽有一股天然的娇怯姿态,却是弱不禁风,药不离口。此刻,她正坐在她母亲膝上,被程氏喂着吃八宝甜酪。   这程氏今年不过年方三十,生的面如满月,眉若远山,倒是个美人。程家门第不高,顾武德讨继室时,也是看中了程氏的姿色。程氏贪图顾家富贵,又恋慕顾武德俊朗,便不顾他竟大了自己八岁,嫁过来做了继室。   两人成婚之后,倒也和和美美的过了段日子。只是顾武德那风流的脾气始终不能改过,又怎会为了一朵娇花就弃了整座花园?程氏进门时,西府里已有两房姨娘。程氏过门不到两年,顾武德又陆续纳了三房。这程氏不是个容人的妇人,管不了顾武德便同那些妾室整日吵闹,是非不断。顾武德见家中不宁至此,索性便在外头又养了外宅。程氏气生气死,却毫无办法。   这顾武德虽风流好色,子女份上却福分浅薄,先妻宋氏只遗下一子,便是顾思杳。程氏入门十余年,也只为他生下了个女儿,除此之外便再无所出。   程氏进了顾家,去了侯府两趟之后,见那边府邸装饰,比西府这边华丽许多,顾王氏话里话外又始终偏向长房,对侯府那边便生出许多怨怼。自打顾婉同宋家订了亲,程氏更埋怨顾王氏偏心,有这等好事也先想着长房的孙女儿。如今见顾武德父子二人孝敬顾王氏,不由便生了这几句酸话出来。   顾思杳听这话极不顺耳,但因她是继母,也不能公然顶撞,便不言语。   顾武德便斥道:“一家子人,还说这两家子话?几条鲥鱼罢了,也值当你这等声声气气。”程氏却哼笑了一声:“几条鲥鱼?好大的口气!杳哥儿才挣了几个银子,你腰杆子便这等粗了。这屋里又没外人,你跟谁装胖呢!”顾武德被妻子气的吹胡子瞪眼,却因惧内久了,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程氏见这父子二人皆不言语,心中得意,又点头道:“我就说你们爷们两个,一天天的只知道败家。这家子若不是有我操持,当年老侯爷的脸面也要叫你们败光了!”话未说完,顿了顿又道:“既然都不是外人,你便将那件事答应下来,也算我央你一回。兆丰是你小舅子,也不是外人。”顾武德面色难看,迟疑半晌,说道:“兆丰的才学,你也心知肚明。这人若举荐了,怕是朝里有人要说闲话。”程氏不以为然道:“你一年举荐那些人,各个都是有才学的?我瞧着,也不过那么回事!你是江州中正,举荐自己的舅子,谁人敢说你不成!”   顾武德听了妻子这混不讲理的言语,七窍生烟,一时想不出话来。   顾思杳却忽然淡淡开口问道:“敢问父亲,继母要举荐之人,可是程兆丰?”程氏听了这话,心中便有几分不高兴,口里说道:“杳哥儿,他好歹也是你舅舅,你怎么能直呼他名姓?”顾思杳看着继母,一字一句说道:“我只有姓宋的舅舅,并没有姓程的舅舅。”   程氏见继子竟当面忤逆自己,他既然不认程兆丰是他舅舅,自然也不认自己是他母亲,一张脸顿时拉了下来。正要开口斥责,却听顾思杳又道:“这朝堂上的事情,继母还是少插嘴的好。”   这一言,当真气炸了程氏的肺腑,她同这个继子一向处不好,但以往顾思杳在她跟前还算的上恭敬。直到近些日子,他在她面前连这半分的尊敬也没了,不止晨昏定省再不见人影,话里话外的口气也冰冷的很。如今,他竟然还当众直斥她不算母亲,甚而教训她不该插手公事。程氏泼辣了半辈子,哪里受得了这个气?!   当下,她眼圈一红,向着顾武德道:“你瞧瞧你的好儿子,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程氏只顾向顾武德要公道,却不甚嗓门大了惊着了膝上的顾妩。顾妩嘤的一声哭泣起来,程氏心疼女儿,忙扔了粥碗,揉哄女儿。顾妩却抽噎个没完,哭到后来竟有些喘不上气来。程氏心中火旺,索性抱着女儿起身,向着顾武德斥了一声:“今儿的事,你便看着办罢。不给我交代,我定然和你没完!”说着,便瞪了顾思杳一眼,往里屋去了。   顾武德当着儿子的面被妻子斥责,甚觉没有面子。他大了程氏八岁,便事事总让着她,然而当着独子面前,又不免念起亡妻。他先妻宋氏,本也是世家出身的小姐,容貌娟秀端庄,性子温柔软款,与他做了几年夫妻,倒也和乐。这宋氏只替他生下了一个顾思杳,自此之后再无所出。她身子又不甚好,顾思杳四岁那年便一病身故。顾武德虽生性风流好色,倒是个长情之人,总还念着亡妻旧情。续弦程氏泼辣刁悍,每每同她口角,顾武德不免便更加怀念亡妻的万般柔情。   顾思杳与程氏素来不和,程氏这继母当的也差强人意,顾武德于这些事心里也都知道。如今见儿子当面顶撞了继母,他心中便生起了些许愧疚。 第16章 拒绝   内宅不和,是这一家之长最为心烦之事。   程氏再如何,到底也是顾武德的正妻,也是这内宅女主,倘或她与儿子处不好,顾武德也是头疼。   顾武德清了清喉咙,沉吟片时,说道:“她到底是你继母,往后在她跟前说话,还是客气些罢。”顾思杳面色淡然,顿了顿,垂首道:“父亲教训的是。”言罢,又道:“然而父亲,这程兆丰不学无术,品德又劣,去年科举舞弊,被学正注销了功名。这样一个人,若是保举上去,怕是要惹来祸患。”   顾武德是官场上有名的好好先生,却倒还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自然晓得其中利害关系,点头说道:“为父明白,你才自桐县回来,想必旅途疲乏,还是快些回去歇息罢。”顾思杳晓得他是要去安抚那程氏,剑眉微抬,并不多言,便告退去了。   顾武德见儿子出去,连忙转到内室。   进门就见程氏背冲着门躺在榻上,顾妩却已不哭了,正在一边坐着玩九连环。一见他进来,顾妩便伸手要抱:“爹爹。”   顾妩被程氏养的甚是娇气,都已十岁了,还行动便要人抱。   顾武德吩咐奶母将顾妩带了出去,他自家走到榻边坐下,摸着程氏的腰身,低声道:“还生气呢?”   程氏枕着四季团花喜相逢织金软枕,头上青丝乱堆,哭的花容不整,两眼揉的如同烂桃,听见顾武德出声,料知他是来安抚的,越发拿乔作态,哭哭啼啼:“顾武德,我程三娘嫁给你这些年,自问没做过半分对不起你的事。你在这屋里弄出七八来,我说什么来?!这些年,这家子但有什么好事,能轮到我们母女头上?!侯府那边的能和宋家定亲,你便没本事替你闺女寻个好人家!论起来,那宋家倒还和这边关系近些。如今我不过要你拉拔一把我娘家弟弟,你便推三阻四的。不好意思说,叫你儿子出来挡在里头,还给我的好看!你既嫌弃我,那便拿了休书来,我今儿就回娘家去!”   顾武德于她这一套早已熟透了,晓得她嘴上说的厉害,左不过又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看着她哭的梨花带雨,别有一番娇楚可怜之态,那怜香惜玉的性子便发作起来,将她自榻上拽起,抱在怀中,轻柔说道:“你是个长辈,怎么倒跟孩子一般见识?兆丰的学识为人,你比我还清楚,这样的人让他做了官,你是给我做祸呢?”   这程氏十六岁上嫁来,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七岁,虽经了生育,但因保养得当,身形并未走样,倒还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看在此刻的顾武德眼中,比那些含苞未放的小姑娘还更有滋味儿。   程氏同他做了十一载的夫妻,哪里不知道他那点臭毛病?嘴上同他哭闹撒泼,却将个丰满的身子往他怀里磨蹭,口里又道:“你这话我不爱听,兆丰怎么了?也是在家读了二十年书的,难道就比你举荐的那些个差了?也不是要他去当什么封疆大吏,不过是给他个功名,好说亲罢了。”   顾武德心底默默念道:读了二十年书,所以才次次名落孙山,弄到去年科举要作弊,竟还被考官当场捉了。若非顾家替他说人情,他此刻只怕已是在吃牢饭了。   他心中这样想着,嘴里却不敢说出来,只是搂着程氏低声哄劝了一回。程氏不肯依从,搂着顾武德的颈子磨蹭撒娇。这套把戏,这些年来她是玩的熟透了的。   果然,顾武德虽不肯松口,那性子却被她哄了起来,搂着那丰艳的身躯,解衣滚在了榻上。   正当情浓之际,程氏柔声颤气道:“你既不答应那事,那便依了我,将纯儿接来住上两日。”顾武德一面气喘大动,一面说道:“这有什么,待会儿就叫人接去不是!”   两人白日荒唐了一回,一时事毕,程氏便起来整衣,吩咐丫头打水进来。再回来时,却见顾武德已然齁齁睡去。   看着床上的男人,程氏坐在凳子上发起了怔。   同继子顾思杳闹成这样,程氏心里是有些后悔的。她才嫁来时,自负年轻美貌,心高气傲,想着自己早晚会有生育,便对年幼的顾思杳十分不好。   说来也不能全怪她,这世上有几个女人愿意当便宜母亲的?前后两房夫人,宋氏是原配,出身门第高,程氏是续弦,又是小官宦人家的女儿,程氏心底里不免存着个比较的意思。宋氏性子温柔软款,待下宽和,赏罚有度,家中人无不顺服。程氏泼辣,又恐自己是续弦,合家子下人不服管束,御下甚是严苛,只知罚不知赏。   家中下人不免对她颇有怨言,背地里说起来,都道这新夫人不如旧夫人甚远。程氏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这些消息吹到她耳朵中,当真是气的七窍生烟。偏巧一次顾武德酒醉,拉着程氏满嘴念叨着如何思念宋氏,程氏更深觉奇耻大辱,满腹怨气便都撒在了宋氏遗下的独子,顾思杳的身上。   那些年,她欺顾思杳年幼,顾武德又不大理会内宅中事,明里暗里的欺凌顾思杳,用尽了各种名目苛待于他。顾思杳对她这个继母,自然深为不喜。   程氏起初也没放在心上,总觉得自己年轻,总会有自己的儿子。然而这些年过去了,她除却顾妩之外,便再无所出。顾武德讨的那些女人,无不各个被她使了手段,不能有孕。弄到如今,西府内宅是荒凉一片。   到了这个年纪,程氏才忽然慌张起来。且不说她往后是否还能有孕,顾思杳已然大了,又是西府的嫡长子。这家业,早晚是要他继承的。如今,他已能替顾武德做许多事情,顾武德于他也越来越倚仗。今日之事,方才令程氏真正的恐慌起来。   顾思杳翅膀硬了,且不认她这个继母。顾武德大她甚多,将来十之八九是要走在她前头的。她落在顾思杳手中,又岂会有好日子过?即便日后她当真能再产下一子,襁褓幼儿又怎能指靠的上?   程氏出了一会儿神,便起身出门吩咐家中几个得力的仆妇,往娘家去接她适才说起的纯儿。   这纯儿名叫程水纯,是程氏哥哥的女儿。她哥哥早年亡故,如今只一个寡嫂带着个女儿在娘家过活。这姑娘今年也满十五了,模样也很是不差。   程氏眼见这将来家业都在顾思杳身上,她自然另有一番盘算。   顾思杳出了沃云阁,便往自己住处行去。   西府不及侯府那边华丽考究,府中多栽有松柏,倒也清幽别致。   步行了大约盏茶功夫,顾思杳便到了自己的居所坐忘斋。   这坐忘斋是座精巧小院,院中有青石影壁,雕刻着岁寒四君子纹样。里面正对面是正堂,面阔三间,青瓦粉墙,开着三交六椀雕菱花窗子,窗上蒙着雨过天青色软纱,远观如烟如雾。正堂两侧便是两排厢房,房前天井中栽着几株老梅树,廊下花圃中便是一溜的菊花。房后种着数十杆湘妃竹,微风时过,便有窸窣声响。   顾思杳踏着地下的青石板路,缓步走上台阶。门上守着的小厮见他回来,连忙向里面呼道:“明月姐姐,绿珠姐姐,二爷回来了。”一面就打起石青色竹叶纹棉布门帘子。   顾思杳走进内堂,当即便有两名美婢迎上前来。   这二女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一个圆圆脸,一个瓜子脸,皆生的花容月貌。两人都是一样的装束,只是圆脸的穿着银红比甲,瓜子脸的则是湖绿色比甲。   二女迎上前来,替顾思杳宽衣解冠。   顾思杳脱去外袍,露出里面的玉色绸缎中衣,衣裳紧裹着精健的身躯,显露出遒劲的线条,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引得那二女不禁脸上皆是一红。   她们伺候过顾思杳洗浴,谁能想到,这清隽俊逸,面若冠玉的二少爷,脱了衣裳却那般的精健结实,阔肩窄腰,麦色的肌肤,都令这两个正值青春年纪的女子脸红心跳,遐想不住。只是可惜,二少爷从来不曾多看过她们两个一眼。   明月与绿珠并非打小就服侍顾思杳的,因着程氏的缘故,顾思杳幼年时身侧除了自己的奶母,便只一个老仆服侍。程氏美名其曰,怕被狐媚的女子,拐坏了少爷。到了顾思杳十五那年,程氏又说他大了,身边没两个妥帖的人服侍不成,就塞了这两个丫头过来。明面上是如此,暗地里的事情谁不知道?那两个丫头已被程氏教导过了,又看顾二少一表人才,是千般甘愿给他当通房的。然而顾思杳虽准许她们近身服侍,却从来不曾碰过她们。   初时,二女只当是二少爷少年面嫩。绿珠便夤夜去爬顾思杳的床,却被顾思杳一脚自床上踹到了地下,还受了些轻伤。打从这以后,这两个丫头便都老实了,二少爷是当真不想要她们。 第17章 抱负   这当下,绿珠与明月看着二爷,纵然眼热,也只敢在心中肖想一番,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出什么的。毕竟,她们谁也不想再挨二爷的窝心脚了。   绿珠接了顾思杳的袍冠,摺叠齐整,收拾进了衣柜。   顾思杳脱了外袍,伸了伸腰板,转步穿过月洞门,走到自己日常会客读书所在。   这屋子是打从顾思杳四岁开蒙时便充作书房之用,沿用至今。房中四壁糊的雪洞也似,西墙上窗屉半开,窗下是一方四角雕海牙黄花梨木书桌,黄花梨六螭捧寿纹玫瑰椅。桌上陈着文房四宝,黄杨木雕松鹿山峰笔架,挂着一排斑竹狼毫笔,笔架旁是一方洮砚。书桌边更摆着一口小小的竹编箱子,乃是顾思杳的书奁,他日常往来书信皆在其中。   那书桌对过是一面贴墙而立的楠木博古架,架上瓶书满砌,诸子百家,农学杂谈,无般不有。架上一口青花宝月瓶之中,竟而插着一支松枝。墙上悬着一副清溪松鹤图,乃是前朝名家手笔。除此之外,房中并无多余陈列。屋子摆设虽不甚华丽,却透着书卷气味儿,彰显着主人的品味爱好。   顾思杳走到桌边坐下,打开书奁,取出里面新送来的书信,一封封看起来。   明月轻步走上前来,低低问道:“二爷,炖什么茶来伺候?”   这声音软糯之中透着媚意,顾思杳却头也不抬,看着眼前的书信,淡淡道:“老规矩。”   明月领会,转身走去取了茶叶炖茶过来。   少顷,一盏清香四溢的明前龙井搁在了顾思杳手侧。   江州距杭州甚近,新下的茶叶,在北地金贵,于此处却并非什么稀罕物。顾家如今尚算富贵,每年必是要收上几斤的。   茶水清香,水汽袅袅,尚未入口,已是沁人心脾。   明月将茶盅放下,微微退后,双手下垂,侧目悄悄看着顾思杳。午后日头自窗外照来,打在他侧脸之上,挺直的鼻梁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光辉,薄唇似水,清隽秀逸,俊美非凡。   以往,还只是觉得二爷生得俊俏。这两月以来,二爷却好似脱胎换骨一般,周身的气势越发迫人,仿佛一夕之间便从一个翩翩少年,蜕变为了一名成熟男子。惹得她和绿珠两个,夜里睡前总要遐想一番二爷。只是,二爷怎么就是不肯看她们两个一眼?   来前,太太分明已经是给她们开了路子的。将来但凡有个一男半女,都是一房姨娘。然而若是伺候这样一个俊美无俦的男子,哪怕是叫她们两个当一辈子的通房,那也是心甘情愿。明月自问自己姿色也很是不俗,家里小厮来献殷勤的不在少数,却怎么就是不入二爷的眼?莫非……莫非二爷不喜欢女人?   心中这念头一起,明月便被自己吓了一跳。   掐在此时,顾思杳那淡漠的声音传来:“下去罢,无事传召不要进来。”话音淡淡,却又透着几分不容置疑。   明月听见这一声,不觉身上打了个哆嗦。绿珠之前挨的那一脚,在床上躺了三四天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虽说那次之后,二爷给了许多银两,又请了大夫给医治,也再未责打过她们,但那夜的事情让她始终心有余悸。二爷看不上她们也好,她心底深深的觉察道,这样的男人是轻易招惹不起的。   她连忙低低应了一声,扭身出门而去。   明月出去之际,带起一阵香风。顾思杳剑眉轻皱,起身将窗子又推开了些。   他生性喜洁,也不爱这些脂粉浓香。如今风俗,名士淑媛皆爱熏香,引得世间也跟风而起,上到八十老妪下到垂髫幼童,便是再怎么穷困的人家,出门也要弄些香沫子抹在颊边耳后。顾家内宅则更不必说,两房太太、姨娘连着尚未成年的姑娘,和这些个丫鬟,各个都是弄得满身浓香,人还未到,已是香风十里。   这些脂粉香气,艳丽妆容,搅着鬼蜮伎俩,□□勾当,充斥着顾思杳的童年。   母亲宋氏过世之时,顾思杳不过才四岁稚龄。记忆中,母亲的容貌早已模糊不清,只记得她总是梳着一个倭坠髻,乌黑润泽的发髻上簪着一只点翠金凤钗。金凤雕的甚是温润,一如母亲的为人。母亲在人前很是温婉宽和,对着父亲也是温柔软款。在父亲去东家睡西家宿的时候,她会抱着年幼的顾思杳独自在房中,轻声哼着童谣与他听。族中人说起顾武德这房太太,都赞其贤惠大度。然而顾思杳却深刻记得,无人之时母亲对灯垂泪的情形。泪珠滴在顾思杳额上的湿凉感,到了如今,仿佛还在。   后来,母亲便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半载有余,终于深秋的一个黄昏撒手人寰。那日秋风四起,院中落叶萧萧,母亲枯瘦的手在年幼的顾思杳脸上摸了摸,便无力的垂下。院中下人们哭天抢地,令人分辨不出是真是假。   顾武德亦在床畔,守着亡妻,眸中含泪,指天画地的述说着失了爱侣如何痛心疾首。然而不过一年的功夫,他便抬了程氏进门,同她如胶似漆起来。   自打程氏进门,顾思杳便再没了好日子。程氏用尽了各种名目克扣他日常用度,他身侧除却奶母外,便只得一个老仆服侍。   有一年冬至,顾思杳伤风,高热不退。偏巧那日,顾王氏带着长房子女到了西府这边,合家子吃团圆饭,前头花厅上花攒锦簇,热闹非凡。顾思杳这坐忘斋中,却如堕冰窟,冷清至极。   顾王氏宴席上不见顾思杳,便问了一声,程氏随意拿了些话搪塞,就糊弄了过去。   顾思杳的奶母看他病的昏沉,跑到前头寻程氏要请大夫。却被程氏使人撵了出来,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不过是伤风罢了,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要惊扰了老太太吃酒。”   顾武德自然是早已同那班狐朋狗友,不知钻到哪家勾栏院去了。   奶母无法可施,看顾思杳烧的越发厉害,急的在屋中团团转。最后,还是她拿了体己叫那老仆出门寻了个行脚大夫,悄悄进府替顾思杳看了,方才过了这一劫。   隔日,程氏听闻此事,竟然斥责奶母拐带外人进府,乱给少爷吃药,将奶母一顿杖责。奶母便是自那时候,落下了腿疾,到如今走路尚且不大利索。   童年时的顾思杳,在程氏手下,活得战战兢兢。直至近些年,他渐渐大了,身畔不得不添了些跟手的小厮仆人。他也趁势发展了自己的势力,方才不再受那程氏制约。他知道,西府早晚是要他顾思杳来继承家业的,程氏也早晚会落在他手上。   如若只是程氏曾苛待于他,顾思杳纵然憎恶程氏,却也还能耐着性子熬上几年。然而程氏曾经干过的一件事,令他对这妇人深恶痛绝。   犹记得他死后,魂灵飘忽在侯府与西府间,恍惚间看见程氏竟跑到西府,同顾王氏顶嘴:“不是我出的主意,你们就想到要拿大奶奶换牌坊了?如今我不过要你开口,替妩儿保个媒,就这等推三阻四的!”   到了那时,顾思杳方才知道,害死了姜红菱的是侯府,而出主意的竟然是程氏。   尽管已是魂魄,顾思杳依然觉得血冲头顶,冲过去想要将这妇人那嚣张得意的嘴脸撕成粉碎,却只是徒劳无功的穿了过去。   顾思杳恨着程氏,恨着顾武德,连同侯府的一干人等。   顾家,逼死了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女人。   顾思杳,深恨着顾家。   闭目想了回前尘旧事,顾思杳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   茶香沁入肺腑,想到那泡茶之人,顾思杳嘴角扬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那贱妇还如上一世一般愚蠢,眼看大势将去,便弄来两个丫鬟,妄图以此来控制他。这套把戏对付父亲或许有用,在他身上却行不通。这贱妇,当真是愚不可及!   那两个丫鬟才来坐忘斋时,也着实痴心妄想,被他狠狠教训了一番,就也都老实了下来。   这二女虽存着攀高枝的心思,也有几分小聪明,但她们没再动作,他便也容她们继续服侍。留着她们,也备着将来或许有些用处。   顾思杳放下茶碗,将手边的书信大略扫了一眼,看信中所言,果然都如他事前所料。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一睁开眼,就回到了大业十二年的年初。   这等怪力乱神之事,也无人可说,只是既然重生回来,总要不再重蹈前世覆辙为好。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重生几年,回到母亲尚在之时。如今母亲既然已不在了,他更要好生的护着另一个,那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女人。   于今生,他有着详尽的筹谋。只是回来的这些日子,虽然大致情形与上一世相同,却也有些细微之处发生了变化。   为稳妥起见,这些日子他做了几件事情,便是求证这一世将要发生之事与上一世是否相合。前几日,他便带了几个跟随,往桐县走了一趟。按着前世的记忆,果然在桐县料理了一件大事,还得了这十余尾的鲥鱼。   看来这一世,一些关键事情与上一世是大致不错的。 第18章 情思   正当他静思之时,明月在门上通传了一声:“二爷,锄药求见。”   顾思杳点头:“让他进来。”   少顷,便见一个十五六岁、身穿青布衣裤的小厮快步进来,望着顾思杳拱手行礼,道了一声:“见过二爷。”   顾思杳微微颔首,容色略缓,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锄药低声回道:“都妥帖了,那位贵人说,想同二爷见上一面。”   顾思杳面色不改,薄唇微抿,淡淡问道:“他没说什么时候么?”   锄药回道:“贵人说,不敢擅离封地,倒是清明那日可借着祭拜外祖的机会一聚。就于那日,在城郊望仙湖畔的得月楼一会。”   顾思杳嘴角微勾,点头道:“果然是贵人,全没半分商量的余地。”言罢,又问了锄药几件事。   锄药一一答了,又笑道:“那位贵人说,多得二爷的指点,方才令他免了一场灾祸。二爷交代我办的另几件事,果然也都如二爷所料,全都妥帖了。”口里说着,忍不住脸上便堆下笑来。   二爷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吗?这次二爷吩咐他到外县去办差,临行前告诉他何地何物有缺,要他先行备下,到了那儿卖掉。所得盈利,有他一成的抽成。   原本,他见二爷所说的几样货物,皆是市面上寻常可见之物。就比如那茴香籽,药铺里都是论斤称还没人要的,这贩上五十斤拖到蔚县去,可不就是笔赔本买卖?谁知到了蔚县,他到香料行去碰运气。才张口说有茴香籽,便为掌柜的拉着不放,定要全部收下。打听了才知,原来这蔚县人日常饮食皆爱用茴香籽调味,一日三餐皆离不得。   这茴香籽在此地,原是香料行杂货铺常年备着的东西。不曾想,今年自从运河开冻以来,便连日的风浪,货船行不得。又是连日的阴雨天气,路上甚是泥泞,大宗的货车也过不来。家家户户厨房里常备着的香料,忽然间便断了顿,上至城中的豪门大户,下至寻常百姓,日常吃饭便都没了滋味。更甚至于,这茴香籽乃是一味药材,大夫常用它来治疗肠胃不调等症,骤然间没了,十二分的不便。连着城中的肠胃病患,也多受了几分苦楚。   锄药带了五十斤茴香籽到了蔚县,才刚去一处香料行问讯,消息便不胫而走。各家香料行、药铺连着杂货铺子掌柜都赶了过来。锄药去的第一家香料行掌柜的急了,竟将大门反插,把人挡在外头。那些铺子的掌柜伙计,见他竟想独吞了这五十斤货,便在外头叫喊起来,群情激昂之下,还险些成了械斗。这些人争来抢去,倒恰好叫锄药看明白了行情,坐地起价。五十斤茴香籽一转手,竟然卖出了二百两银子的净利。   此外还有几件,都同蔚县的茴香籽大同小异。锄药此次出行,里外竟然挣下了一千多两银子。按着二爷的话,这一千多两银子里,有他一百两银子的抽成!   他只是顾家的下人小厮,这一辈子大概也见不到一百两银子!天上掉下一个元宝,砸在他头上,几乎要把他砸晕了。   欢喜过了,锄药不禁又怀疑起来,这一百两银子可不是笔小数目。时下的地价,一亩良田也不过才十两银子。乡下盖一间青砖大瓦房,也花不了一百两银子。这笔银钱,放在寻常人家,已足够置办产业,殷实度日了!   二爷,当真会赏他一百两银子?   顾思杳听了锄药的讲述,既然这般可行,那么他便要放开手脚了。   看着锄药那一会儿傻笑一会儿皱眉的神情,顾思杳猜到他心中所想,微一莞尔,开口道:“你一路辛苦了,这货银便交存在香玉那儿。我之前说过,里面有你一成的抽成。如今既然赚了一千两银子,你便领一百两去。待会儿我写个字据,你一并交与香玉便是。”   锄药闻听此语,激动的无可不可,当即跪倒在地,咚咚磕了几个头,口里大声说道:“二爷对小的真好,小的今后粉身碎骨报答二爷!”   顾思杳唇角微勾,执笔写了几个字,递给锄药,方才说道:“拿去,不要乱花了。奶娘腿脚不好,还是请个好大夫给她瞧瞧。”   锄药连声答应着,自地下爬起,双手捧着那张字条,如同捧着心肝儿一般。见顾思杳再无吩咐,便告退下去了。   锄药家中极不宽裕,父亲早逝,母亲在府中给二少爷做奶娘。听着好似风光,其实底下艰难的紧。原来那房太太身故,新进门的太太想方设法的克扣二少爷房里的用度。母亲看不过去,倒往往要自己贴补些进来。又拉扯着他同姐姐两个,日子过得甚是紧巴。也就这两年,他同姐姐两个都进了府中,被二少爷要在身侧服侍,方才宽裕了些。   如今有了这一百两银子,他要给母亲买请最好的大夫,买最好的药,还要给姐姐打几件像样的首饰,裁几件好衣裳,备办嫁妆。余下的钱,兴许能为自己讨房媳妇。   锄药想着以后的好日子,心里甜滋滋的,也越发的感激二少爷。若非二少爷这样宽厚的主子,这样的好事哪里轮到他们头上?往后,他和姐姐一定要好生的服侍报答二少爷才是。   顾思杳靠着椅背,双手平放于案上,自开着的窗子里看到锄药一蹦三跳的向院外走去,如同活猴子一般,不觉摇头轻笑,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   锄药是奶母方氏的儿子,方氏是个积年的寡妇,除却锄药外,上头还有一个女儿,名叫香玉,如今也在他院中办差。   方氏早年对他照拂甚多,幼年时若非有她,自己只怕早已被程氏折磨死了。所以,在父亲要为他添置下人时,他便将方氏的两个子女都要到了身侧。锄药性子机敏,善于应对,他有些外务便都交给他办。香玉姿色平平,生的两个高颧骨,肤色黄黄的,身子瘦削,如平板一般。故而,顾思杳当初点名要她的时候,府中下人甚为不解。   香玉平日少言寡语,不苟言笑,甚少与人往来。人皆言这女子面目索然,言语无味。起初,顾思杳要香玉,也只为身侧有个妥帖的人。直至两年后,他才偶然知晓,香玉写算皆精,往来账目皆能计算的清楚明白。她生性冷淡,也不会徇私。故而这一世,他重生回来,便立时将香玉调去管理他的私房与账目。赚来的银子,他自然不会交入官中。不然,只是便宜了程氏。   顾思杳站起身子,看着窗外老枝横斜的梅树。午时的日头斜照进来,打在精健的身躯之上。   一百两银子赏下人,换在旁人眼中,只怕是匪夷所思。然而在他顾思杳这里,一百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他要行大事,没有可靠的人手和足够的财力是不行的。   方氏母子对他极忠,上一世便是他身故之后,这一家三口被程氏撵出府去,也不忘了年年为他上坟,黄纸奖饭的祭奠。   这样的人,他自然要用,还要大大的赏。赏给所有人看,效忠他顾二少,是有好处的。   程氏在西府把持中馈多年,府中人多是听她的吩咐,可用之人不多。但程氏待下严苛,并无驭人之道,他要将这些人一点点收拢回来,架空了这程氏。   再一则,顾家这些年来一直在走下坡路,又要维持体面,官库里着实算不上充裕。顾思杳虽为顾家二少,要用钱却也先得问过程氏。   他筹谋之事,需用大笔银钱,要从官中拿,一则府中耗费不起,父亲是个守成之人,没有这样的胆魄;二来还要受那程氏的制约,还不如自己赚钱使用来的自在痛快。   一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重生回来,他多的是赚钱的法子。   便在此刻,就见先前吩咐打探消息的小厮鹤影,快步进来。   鹤影是家生子,是先前服侍顾思杳的老仆的孙儿。那老仆已于去年告了老,荐了自己这孙儿上来。鹤影虽不及方家母子那般死忠,却也是可用之人。   如今顾思杳紧要事便托付方家,不紧要的事就交代鹤影。至于程氏塞来的人,除了扫地烧水,收拾院子,别的事便一概不让他们沾手了。   鹤影经了通传,进来报说道:“回二爷,已经打探明白了。侯府那边的大少奶奶要打发了一个通房,因那通房是老太太房里出去的人,故而派人问老太太一声。”   顾思杳闻言,不由剑眉微挑,她这性子和记忆之中,好似有些不大一样?   敛下思绪,顾思杳问道:“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鹤影答道:“问了老太太房里的秋鹃姐姐,听说似乎是因为那通房说话很不好,顶撞了大少奶奶。大少奶奶不想留她服侍了,就要打发她出门。只是又听闻那通房在大奶奶跟前求了许久,打死不肯出门。大少奶奶心软,就又留下她了。”他素来知晓二少爷的脾气,便将这些事情打听了个清楚,方才回来。   顾思杳听了这消息,心中微微生出些疑窦。   上一世,她在洞幽居足足安静了一年方才生出些动静,且从未听闻有此事发生。今生,她才不过嫁进顾家两月而已。   然而,她依然很聪明。看清了形势,便要快刀斩乱麻的先打发了屋里的麻烦。如画虽是顾王氏手里出来的人,但顾念初既已死了,她就只是个无甚用处的下人。不守规矩,忤逆正房,打发了是情理之中。何况,此时的如画,还仅仅只是个通房,并没有和李姨娘勾连上,收拾起来也无人会阻拦。如画这样的通房都险些被处置了,又何况以下的人?如画出不出去都已无关紧要,倒还彰显了她的仁慈。这般震慑之下,洞幽居中的下人只怕再没人敢小看了她。   顾思杳知道,姜红菱是个很聪明的女子。上一世,她身单力薄,早早死了丈夫,又没有势力强大的娘家做靠山,仅凭着一己之力,左右周旋,也维持住了顾家大少奶奶的体面。只是最终,却横死在了顾家长辈的手中。   她坚毅聪慧,妩媚艳丽。前世,他只在西林寺外远远的看过她一眼,只这一次他便再也挪不开眼。她的一切,都令他着迷。   今生,他是不会再错过了。   顾思杳双拳微握,向鹤影吩咐道:“自南边带来的鲥鱼还剩几条,你去吩咐厨房的王嫂。就说鲥鱼放不住,都劈成窄块儿,用酒糟起来。”鹤影答应了,搔了搔头,又忍不住问道:“二爷,鲥鱼这东西可是天下至鲜。小的曾听人说起,这样的东西,就是要吃个原汁原味。做成酒糟的,岂不糟蹋了?若是怕搁不住,就这两日全吃了不好?”顾思杳不为所动,亦不多言,只是道了一声:“去就是了。”鹤影不知其故,也就一头雾水的传话去了。   到了傍晚时分,程氏惦记着那鲥鱼,便使人去厨房吩咐蒸一条来吃。却听厨房的回话,少爷的吩咐,余下的鲥鱼全做了酒糟,封在坛子里,眼下是吃不得了。程氏气的头顶冒烟,又不好为了口吃食跟小辈争执,近来又有一桩心事,更不好得罪了他,只好作罢。 第19章 延寿堂   吃过了午饭,姜红菱便回屋中午休去了。   再醒来时,却见屋中一片昏暗,窗纱外头也不甚明亮。她坐起身来,乌亮的发丝滑落在肩上,衬着那光润的肌肤越发的白皙柔嫩。   春睡乍醒,明亮的眸子里仿若含了一汪秋水,月白色绢丝亵衣亵裤裹着玲珑的身段,隐隐透着其下玉骨冰肌。   姜红菱只觉的口中干渴,便唤人要茶。   只少顷功夫,如锦便端了一只霁青瓷三才盖碗进来,走到床畔,撩起了纱帐,轻声问道:“奶奶现下起来么?”   姜红菱倒不忙着起身,接过茶碗,痛饮了几口,方才清了清喉咙问道:“什么时辰了?我瞧着外头好似阴了?”   如锦回道:“已是未时三刻了。”说着,停了停便回道:“倒叫奶奶说着了,确实天阴了,风也起来了,眼瞅着就是要落雨呢,屋里倒是闷的很。”   姜红菱将茶碗递还了她,起身下地,踩着绣花拖鞋走到梳妆台前,说道:“打水来我洗脸,梳洗了还要到老太太那儿去。”   顾王氏定下的规矩,合家小辈每日晚饭必要在延寿堂同她一道吃,美名曰一家子一天团聚团聚,亲和说些家常。   可这每晚的定例家宴,却当真是个是非之所,多少次口角矛盾,都是这个时候生出来的。   然而她今日,还就是要去生是非的。   如锦听闻吩咐,出去叫如素打水,回来说道:“奶奶身上才略好些,太太又说后个儿清明,要出城给大少爷上坟。奶奶这两日还是留神保养着,晚上不去也就不去了。使人到老太太跟前说一声,想必老太太也不会说什么。”   正巧此时,如锦提了黄铜鸡鸣壶回来,将热水注入铜盆之中。   姜红菱拧了手巾,洗了脸,便在酸枝木拐子方凳上坐了,吩咐如素梳头。将日间所用的香脂盒子取出,拈了些白腻的膏脂,在手心中焐热软化。茉莉花的清淡茶香,顿时弥散开来。姜红菱素来爱香,却又不喜浓烈甜腻的香气,这茉莉花膏香气清淡悠长,倒正投她所好。如今她正当新寡,这花膏涂在脸上,倒也不招人侧目。   匀脸已毕,看着柔嫩的肌肤泛出细瓷般的光泽,她方才开了镜奁,取出青黛略略描了描眉,樱唇微开,这方说道:“我已好了,这合家子都在的场合,还是去的好。免得人背地里说了些什么,咱们还在睡梦里呢。”说着,望着镜中的冷媚脸庞,勾唇一笑。   如素替她梳着缎子也似的长发,望着自家姑娘那抹浅浅的笑意,她有些发怔。今儿不知是怎么了,姑娘的性子比起以往,仿佛变了很多。往日,姑娘虽也冷清少于言笑,但今日总觉得姑娘眉梢眼角,添了一丝的狠厉。那个如画,不过只是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姑娘便要令人将她卖了,这在以往可是再没有过的事。   她心中有事,不觉手下没了轻重,扯痛了姜红菱。   姜红菱低呼了一声,抬起柔荑按住那绺头发,嗔怪的看了她一眼,斥道:“想什么呢,做事也这般不用心!”   如素慌忙笑着陪不是,姜红菱便也没再说什么。   如素稳下心神,替姜红菱梳着发髻,心中宽慰道:连老太太都应允了的事,我瞎想些什么。那个如画,只是罪有应得!   梳妆已毕,姜红菱又指点如素自橱柜中取了一件月白色荷花滚边盘花纽子对襟夹袄,一条湖蓝色水波纹盖地棉裙,皆是素色搭配,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因着外头变天,恐夜里回来时冷,又拿了一件翻毛斗篷。姜红菱穿戴齐整,对着一人高的黄铜雕刻喜上眉梢穿衣镜理了一回衣裳,只在腕子上挂了一对水沫子镯子,除此之外,便再无首饰妆点。她容色过人,虽是这样一身寡淡的穿着,却依然有一种光华内敛之感。   收拾完了,姜红菱想了一回,还是吩咐如素跟随,如锦在屋中守门,另外吩咐如画在廊上看着炉子。   这差事不算轻松,但如画已尝过了她的厉害,是再不敢顶撞忤逆奶奶了,只是唯唯诺诺答应下来。   当下,姜红菱带着如素,出门往延寿堂而去。   到了延寿堂,尚且不到晚饭时候,顾婉与顾妩两个都在明间里陪着顾王氏吃点心说话。   那顾婳容貌生的甜美,身上裹着一件葱绿色绫子团花小袄,下头穿着鹅黄色百蝶穿花裙子,足上一双绣了宝葫芦纹样的缎子面绣鞋。虽是胖墩墩圆滚滚的身子,但因她年纪尚幼,一双眼睛又水灵灵的,倒显得可爱娇憨。   一旁的顾婉,身子清瘦,穿着一领水青色素面绸缎褙子,里面着一件玉色绉纱高腰襦裙,头上梳着垂鬟分肖髻,斜插着一股银钗,此外便无装饰。   祖孙三人正说着话,便见姜红菱摇曳走来,腰肢软款,顾盼生辉。她容貌本是极出色的,却因穿着素淡,也不显扎眼。   顾王氏看在眼中,心底满意,脸上不觉也露出了几分慈和笑意。   顾婳一早听了她母亲的言语,心底对这嫂子早已有了成见,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姜红菱上来,先与顾王氏行礼。   顾王氏笑呵呵吩咐她起来,又令丫头与她搬座椅,嘴里便说道:“菱丫头身子不好,歇着也罢了。这眼瞅着要变天,你又冷地里走来。横竖也没什么紧要事,无过就是一家子女眷吃顿饭罢了。”   姜红菱笑道:“这是祖母爱惜孙媳,孙媳身子已然好多了。想着孙媳才到家中,还是多同家里人亲近亲近的好。何况,家里地方大人多,一家子人一日也未必见得一面,到了晚上团圆团圆也是好事。”   顾王氏是年老之人,最爱听这样的言语。姜红菱这般讲来,她果然喜欢的紧,脸上更笑的菊纹绽开,口里的言辞却更加亲和:“菱儿当真是个懂事的,又是这样一副好模样。只可惜念初没福气,你进门才两天,他可就撒手去了。”嘴里说着,禁不住的眼眶泛红,竟哽咽难言,掉下泪来。   姜红菱见她这等作态,心中厌烦,却也不得不敷衍一二,取出手帕陪着擦了擦眼角,其实眼中无泪。   堂上一时无人说话,那顾婳倒是个机灵投巧儿的,一见这情形,自凳上跳下地,走上前去,攀住顾王氏的脖颈,将软绵绵圆敦敦的身子偎在顾王氏身上,嘴里奶声奶气道:“老太太,大哥不在了,你还有我和婉姐姐呢。快别哭了,一会儿把眼睛哭坏了,婳儿看着心疼。”这顾婳打小跟在李姨娘身侧,将李姨娘那一套奉承媚上的本事学了个淋漓尽致。她年纪又小,一脸憨态的在长辈跟前撒娇,却着实讨人喜欢。   李姨娘是顾王氏手下出去的人,这顾婳虽是庶女,顾王氏倒也高看她一眼。   再则,顾王氏是上了年纪的人,于这等孩童幼稚之态本就喜爱。顾婳极会撒娇耍痴,在她跟前,自然占足了便宜。   果然,顾婳撒了一顿娇,顾王氏便破涕为笑,抚摸着顾婳的头,一脸慈和疼爱之态道:“婳儿说的是,祖母不哭啦。”说着,又向左右道:“这六亲族眷都说我偏疼这小孙女,你们瞧瞧,这样懂事体贴的孩子,能怪我多疼她些么?”   顾王氏是一家之尊,她既然这般说来,底下的丫鬟仆妇哪敢不附和,堂上一时尽是夸赞顾婳的言语。   顾婉在底下坐着,脸上青红不定,甚是难堪。她才是府中嫡女,但为着李姨娘在府中得脸,侯府里那些拜高踩低的势力小人,便都捧着顾婳,甚而背地里议论说这太太养的女儿还不如姨娘养的。   顾婉自恃嫡女身份,平日里又受母亲拘管甚严,看那顾婳言行媚邪,丝毫没有闺秀风度,心中本就看她不起,这等言论吹入耳中自然气愤交加。然而说这些话的,皆是府中的下人或是族中远亲,又不曾当着她的面讲起。那顾婳年纪又小,更是无可指责。她也只好在母亲面前抱怨一二,奈何苏氏也是个立不起来的,自己在婆婆丈夫跟前尚且没有脸面,哪里还能帮女儿出气。   姜红菱冷眼旁观,顾婳这套把戏作态,她上一世是看的多了。不可否认,这对母子的确聪明,都是极其善于利用自身仅有的筹码,只可惜都没安一副好心肠。   顾婳年纪小小,却已跟她母亲学的尖刻歹毒,顶着一张娇憨脸孔,底下不知窝藏着多少龌龊心思。上一世,也是清明踏青,若非她从中设计,国公府也不至有借口退亲,顾婉更不会嫁给了祁王做妾。   今生,有她在,是断然不会再叫此事发生了。   当下,她转头轻轻吩咐如素出去打了一盆热水进来,暗暗示意顾婉。   顾婉看着顾婳的作态,正满心不自在,险些将早前同嫂子商议好的事情忘了,连忙起身,走上前去,如素捧盆跟在她身后。   顾婉走至顾王氏身侧,向顾婳低低道了一声:“妹妹且让让。”   顾婳瞥了她一眼,心里虽不愿,但碍着长辈跟前也不好和嫡姐顶嘴,还是甜甜道了一声:“是”便让了开去。   顾婉亲手拧了手巾,替顾王氏轻轻擦了擦脸,又重新替她理了冠带。   顾王氏眯着眼睛,听凭孙女服侍了一回,心里也觉受用,含笑向堂下众人道:“我这个大孙女儿也是顶好顶孝顺的,只是嘴笨了些,人前说不出话来,难免就要吃些亏了。”   姜红菱在下头听着,浅笑说道:“这嘴笨倒不算什么,心里真正有老祖宗才是要紧的呢。人呐,不能只看怎么说,还要看怎么做。”   顾王氏笑呵呵称是,又道:“菱儿这话倒很是在理,如今世上,口蜜腹剑的可着实不在少数。”   那顾婳不觉看了姜红菱一眼,她年纪虽小,心机也深,也不知这个大奶奶到底是意有所指,还是随口说说。   顾婉听祖母当面夸奖,却有几分不好意思,垂首笑而不言,两手并拢放于膝上。却因她两臂下垂,便有一物自袖中滑落而出,啪嚓一声掉在地下。 第20章 羽扇风波   堂上四下无声,只见一件物事自顾婉袖中滑脱,掉落在地。   旁人尚且未及动弹,顾婳的丫头松儿倒是机灵,眼疾手快,抢上前去将那东西自地下捡起,递到她姑娘手里,说道:“姑娘,原来是把扇子。”   姜红菱看着这番动静,秀眉微挑,面色如水。   顾婳将那扇子接在手里,细细把玩了一番,却见那是一柄小巧的羽毛扇,不过比自己手掌略大一圈,紫檀木的扇骨,扇叶以鹅羽制成,又以玛瑙金丝为钉铰,被巧手匠人整治过了,毛片平薄,润泽光彩,又染上了淡淡的杏黄色,倒显得活泼俏丽,年轻姑娘家拿在手里也不嫌寡淡。扇柄上刻有“静水流深”四字,坠着石青色梅花络子。这扇子拿在手里,微微有些坠手,沉稳华贵。顾婳轻轻扇了扇,但觉一股香风淡淡袭来,和风悠悠,吹在身上甚觉惬意。她又将扇子翻看了一遍,却见扇柄的最下端,刻着米粒大小的“湖州”二字,方知是一把湖州羽扇。   顾婳早前听人说起过,这湖州羽毛扇可谓是扇中精品。其地制扇工匠手艺独到,做出来的扇子不止美观,扇出来的风也叫做和风,柔和舒适,吹在身上也不会作病,最适宜妇孺所用。湖州最上等的扇子,可还是进贡之物。眼前这把,虽非极品,却也精美贵重,少说也要百八十两银子才能到手。她在李姨娘那儿娇生惯养,平日吃穿都很是不俗,但到底是个庶女,也不能很离了格,越过正房的嫡出姐姐去。   顾婳自幼在其母身侧耳濡目染,心底始终同顾婉较劲,看她有了什么,自己也必定有了才肯罢休。即便不能到手,也定要想法子毁了去才甘心。如今见顾婉竟得了这样一个好物件,顿时眼红心妒,只是碍着众人面前也不好做些什么。   顾婉看了一会儿,方才轻轻开口道:“妹妹若是玩够了,便还给我罢。”顾婳却不放手,娇声娇气的问道:“这么好看的扇子,看着也似乎贵的很,姐姐哪里来的?”   顾王氏身侧立着的春燕,此刻正拿着美人锤替顾王氏捶背,听了这话,伸头看了一眼,向顾王氏耳畔轻轻说道:“老太太,家中好像是没买过这样的扇子。”   顾王氏应了一声,便向顾婉问道:“婉丫头,这扇子是从何处来的?”   一时里,堂上众人皆不言语,目光都落在顾婉身上。   府中众人皆知,苏氏娘家不裕,苏氏嫁来时亦没带多少嫁妆,侯府的家计又在李姨娘手中握着。正房虽体面,其实吃穿用度都在份例之内,苏氏并无余钱与女儿添置这样的金贵玩物。   顾婉一时没有言语,姜红菱却开口笑道:“老太太,这扇子是我给婉姐儿的。”   顾王氏眉毛一挑,笑眯眯问道:“哦,是菱丫头给的?”   顾婉笑了笑,起身上前道:“回老祖宗的话,这扇子原是我娘家赔来的嫁妆。只是我又用不着,放着也是糟蹋,便就给了婉姐儿。”她此言一出,众人登时明了。   南地风俗,确有与出嫁女儿陪嫁扇子的,音似“生子”,为图吉利口彩之故。   顾王氏笑道:“原是这样,听闻你家祖上是有湖州人。湖州扇子闻名天下,你能记着婉姐儿,也是当嫂子的一番心意了。”   姜红菱朱唇微勾,笑道:“老太太记得清楚,我娘家祖母是湖州人士。这把扇子,也是老家的亲戚使人捎来的。”   顾婳在旁听着,眼见这事就此揭了过去,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嗲着嗓子说道:“嫂子对婉姐姐可真好呢,有什么好东西,都先想着她。”她这话说得甚酸,奈何年纪小,又是奶声奶气的,倒似是撒娇发嗔,叫人也发不起火来。   顾王氏便摸了摸她的头,笑呵呵道:“这小丫头就是个鬼贼精乖的,四处掐尖儿要强。这个性子不改,明儿大起来嫁到夫家去,还不知要怎么挨婆婆训斥呢!”   说话间,苏氏同李姨娘也来了。   苏氏还是家常衣裳,只是戴了一件貂鼠卧兔。李姨娘却改了白日里的装束,穿着一件蜜和色丝绸对襟夹袄,一条半新不旧的葱绿色如意云纹盖地棉裙。   姜红菱看了两眼,端起茶碗,低头抿了口茶水,遮掩着眸中闪烁的光芒。这李姨娘平素是最喜欢妆妍斗媚,做艳丽打扮的,仗着姿色受宠,凡事都想压着苏氏一头。这会儿能穿了这样的衣裳过来,想必还是为了白日里的事。   堂上众人,婆媳、母女都各自见过,因尚且不到晚饭时候,就都坐在堂上说些家常话。   延寿堂的丫鬟端了茶水点心上来,白瓷描金莲花荷叶盘上放着芸豆糕、梅花饼、艾窝窝、薄荷糕四样吃食,五颜六色,色香俱全,点心的甜香气味就在堂上四散开来。时下已将傍晚,众人到了这会儿其实也都饿了,只是待会儿就要吃晚饭,明知这点心不过就是个下茶的意思,都随意吃了一块就罢。   唯独那顾婳,胃口甚好,又是个馋死鬼托生的,见了吃的便没够。当即将那羽毛扇别在腰上,跳下地来,一手抓着一块芸豆糕,一手拿起一块梅花饼,风卷残云尽数落肚之后,又去拿薄荷糕。李姨娘怕她一会儿吃不下饭,便说道:“你少吃些,眼见着就要吃晚饭了!”顾婳吃的一脸点心渣滓,满不在乎道:“不怕,我都吃得下的!”   顾王氏在上头,笑着说道:“孩子正长身子,能吃就让她多吃些,只是不要积食了就好。”李姨娘连忙答应着,又赔笑着说了些亲昵言语。那顾婳夹在里面,耍着孩童痴态,逗的顾王氏笑的合不拢嘴。显得其乐融融,倒把苏氏母女撇在一边,冷冷落落。   姜红菱看在眼中,随意拈起了一块薄荷糕,放在口中细细嚼着。这糕点做的极好,入口即化,软糯香甜,又带着丝丝清凉之意。侯府虽已见了颓势,但还撑得住,这富贵滋味尚能再尝上几年。   这顾婳虽是个庶女,到底也是侯门千金,本不该这等教养。姜红菱是活了一世的人,自然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顾王氏是年老之人,喜爱这幼童憨态,顾婳又是侯府这边年纪最小的孙儿,自然更偏宠一些。西府那边的顾妩年纪虽与顾婳不相上下,但因身子不好,不大上这边来。李姨娘母女一心只为媚上,李姨娘为取悦顾王氏,也不大管束女儿的胃口,于是便将顾婳养成了这幅模样。顾婳仗着祖母宠溺,丝毫不肯节制食欲,又屡屡做出些丑态,逗顾王氏发笑。如此做派,也就不怪正房母女看她们不上了,奈何眼下的顾王氏就是偏爱这般。   可惜顾婳再过两年也要说亲,那吃胖了的身子,可不是这般容易减回来的。上一世,顾婳纵然容貌尚佳,但那过于丰肥的身躯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这赛贵妃的名号,在江州权贵圈中传遍,妇人们皆引为笑谈。但凡有些名望的门第,哪个肯讨这样的女子过门。李姨娘为了顾婳的婚事伤透了脑筋,落后七弄八弄,竟然让一个新科举人娶了顾婳。那新科举人,姜红菱倒有几分印象,形容清俊,是个谦谦君子,家世虽不甚富贵,但为人上进,配了顾婳当真是可惜。顾婳性子骄纵跋扈,又以侯府小姐自居,过门之后,无事生非,颠寒作热,欺压丈夫,忤逆公婆。也不知是不是身子太胖,成婚三四年也没生下孩子。   后来,顾家落败,阖府被抄。李姨娘发卖官媒,顾婳因着是已嫁之妇,幸免于难。那举人倒是个君子,不曾因妻子娘家倒台便轻贱顾婳,依旧以夫妻之礼待之。这顾婳却是个不知好歹的,看自己总怀上孩子,便以为是丈夫不中用,竟而勾搭了一个进城卖猎物的猎户。她行事猖狂惯了,不知遮掩,凡事颇露机关,被丈夫捉奸在床。顾婳见已无面目在夫家待下去,索性撕破了脸皮闹着要改嫁。那举人深觉羞辱,要将这对奸夫淫//妇杀却,又难免见官丢丑,只得休书一封,随她去了。此后之事,便是连姜红菱也不知道了。   想起这些前世往事,姜红菱唇角泛起一抹冷笑,这对母女当真是世间少有的无耻之人。眼下,这顾婳年纪虽小,但那爱占小便宜、善妒刻薄的性子,却已然显露了出来。此女,只怕也仍旧如上一世一般了。若非如此,她今日同顾婉的筹谋,也未必能落成。   那顾婳吃了两块芸豆糕,三块梅花饼,两块薄荷糕。唯有那艾窝窝,因嫌弃它不甜,方才没吃。   顾婉温声出言道:“妹妹吃点心,将扇子还我罢。点心渣子弄脏了扇子小事,只怕辜负了嫂子心意。”顾婳听她提起扇子,心里便有几分无名火,仗着长辈宠溺,索性道:“我拿一会儿怎么了,怎么就弄脏了。原来姐姐这等看不起我!”顾婉软声道:“妹妹误会了,我怎会有这个意思。只是这扇子是嫂子赠我的,我还没用两日呢。”嘴里说着,就伸手将那扇子自顾婳腰上抽了出来。   顾婳平日里就常同顾婉争执不休,顾婉总占下风,她是素来不将顾婉放在眼中的。现下看她竟敢伸手过来抢,登时恼了,两只胖乎乎的手攥牢了扇子,说道:“姐姐这是做什么,我拿一拿就拿坏了么?!”   其时,顾王氏正同苏氏与李姨娘说话,无人听到这姊妹两个的小小争执。   姜红菱却忽然出声道:“两位妹妹,手轻着些,那扇子上的羽毛娇嫩,禁不得扯拽。”   她这一言落地,引得顾王氏三人皆看向下头。   顾婉当即松了手,那扇子便牢牢攥在顾婳手中,却见几枚鹅羽飘落在地。   顾婉双眼泛红,一脸委屈之态,哽咽道:“妹妹若是爱着把扇子,实话告诉我,我也不会不给。只是妹妹为何一定要这样?若是为了白日那条裙子,那裙子我是许了郑家表妹的,委实不能说了不算。何况,大哥才去,咱们又怎能穿红?妹妹可是为了这事,恼了姐姐么?” 第21章 惩治   众目睽睽,只见那扇子被顾婳两手牢牢捏住,更有几片羽毛落下。   顾婳当时已然呆了,她实在不知这顾婉方才死命抓着扇子不放,同自己争夺不休,怎么这会儿就突然撒了手。   看着那几片羽毛落地,又听了顾婉嘴里一番委屈言语,心里便觉不好。情急之下,口不择言道:“我、你……都是你的错!是你撒了手,这扇子才坏了的!顾婉,你想害我!”   李姨娘到底老成精明,见了这情形,又听顾婉提及红裙子,心里登时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遮掩斥责道:“你这傻孩子,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要那扇子,你姐姐莫不是死抓着不给你?你弄坏了姐姐东西,还不快给你姐姐赔礼?”   顾婳骄纵惯了,哪里听得进去,将那扇子摔在顾婉身上,向她冲口就道:“还你,谁稀罕你的破东西!”   顾婉接了过去,将扇子展开,却见那扇子的铰钉已是松了,羽毛凌乱,更有几根扇骨折了,更是委屈道:“妹妹为何这样呢?这扇子是嫂子送的,你不爱惜就罢了,何苦弄坏它?”   便在此时,姜红菱也在旁扼腕叹息道:“这扇子是湖州那边过来的,江州里可不知有没有人能修呢。也是我不好,只有这一把又何苦拿出来送妹妹。我原先想着二妹妹大了,时常要出门见人,有这么一样东西也是妆点门面。三妹妹还小,用不上,所以给了二妹妹。若是我知道,咱们家三姑娘更得人疼些,我定然不拿出来了,反倒引得她们姊妹争吵。”   她这一席话,虽不曾明说,却也暗示这家中颠倒,顾婳竟能欺到顾婉头上。顾婉要得个什么东西,竟还要看着顾婳高兴不高兴。   顾王氏的脸顿时阴了下来,顾婳这骄横刁蛮之态她是看了个满眼。她虽将李姨娘当个得力之人,也喜欢顾婳的憨态,却是容不下家里出了这等尊卑颠倒之事。   当下,顾王氏喝了一声:“都停下,婉丫头、婳丫头,你们两个上前来!”   老祖宗一声落地,堂上顿时一片寂静,那双姝不敢不依,各自低头上前,垂首敛身,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顾王氏望着眼前二女,先看顾婳,虽是低头状似恭敬,眼角却藏着一抹狠厉,嘴里更是喃喃诺诺,似在咬牙。她心中登时生厌,又看顾婉,见她眼角有泪,小脸惨白,虽不大喜欢这孙女,倒也生了几分爱怜之情。   顿了顿,顾王氏开口道:“一把扇子罢了,你们争的是些什么?!婳丫头,今日的事却是你不对。你姐姐的东西,你硬拿了去不还,竟还弄坏了。早前儿也模模糊糊听人说你们总是吵,我想着小孩子家家,吵嘴也是有的,没放在心上。谁知你竟养成了这样一副刁顽的脾性!可见,是我疼你疼错了。”   李姨娘听了这话,立时便慌了,连忙快步上前,跪在地平上,向顾王氏道:“都是我失了教养,这孩子平日也不这样,今儿大约是昏了头了。”说着,又拉顾婳赔礼。   顾婳却发了倔脾气,说什么也不肯跪,满口嚷道:“我有什么错?!这扇子、这扇子不是我弄坏的,是顾婉拿了把坏扇子出来,却想赖在我身上,你们都被她骗了!”   顾王氏听她这番颠倒是非的荒唐言语,心中大怒,张口呵斥道:“堂上人都瞧着,这扇子是你硬拿去的。难道你姐姐拿了一把坏扇子过来,专等着你拿去好栽派给你?!”说着,顿了顿,忽然想起适才顾婉的话,便问道:“婉姐儿适才说的裙子,又是怎么回事?这念初丧期还没过完,谁就打算穿红了?”   顾王氏这话一出口,李姨娘脸色顿时一阵惨白,她这些年来能在侯府混的风生水起,除却借了顾王氏的势、仗了顾文德的宠,便是谨慎留神,不出差错,从不留了把柄在人手里。石榴裙的事儿,也是她看上房失了嫡子,得意忘形,蓄意作践之故。只是她原本拿捏好了上房的性格,苏氏懦弱,婆婆丈夫跟前不得脸,是不敢出来生事的。那顾婉年纪小,性子不好,在家中也是个没脸的,想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来。所以,白日上房里的事,她是没放在心上的。   然而她实在不曾料到,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凭空钻出扇子的事儿来?一把湖州扇子,竟然还带出了石榴裙子。   听顾王氏问起,李姨娘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正在思索应对之言,却忽听身后一道清丽女音响起:“上午,我在上房里同太太、婉姐儿说话,就见姨娘进来,说起婳姐儿要过生辰,没有个颜色衣裳穿,问婉姐儿要她去年做的大红石榴百褶裙。”   李姨娘听这嗓音清亮甜脆,便知是大少奶奶姜红菱。她心中恼恨,暗暗咬牙,只是姜红菱说的尽是实情,她也无法抵赖不认。   顾王氏听了姜红菱的言语,双目如冷电,将跪在下头的李姨娘周身扫了一遍,沉声问道:“桐香,大少奶奶说的,可是真的?”桐香,便是李姨娘的名字。   李姨娘张口结舌,平日里再怎么能言善辩,巧言令色,此刻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顾王氏一瞧她这幅神情,便已明了是怎么回事,心中震怒非常。她虽将李姨娘看做个臂膀,却也决然不容她行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顾婳这会儿倒也转过来了,连忙替她母亲开脱道:“老太太误会了,裙子倒是我要的,并没打算就穿。大哥哥的丧期还没过,我们再不至于这般昏聩。”   那李姨娘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也连忙没口子道:“婳儿说的是,我并不敢如此。只是想着二姑娘的裙子穿不上了,搁着也是搁着,所以随口问了问。”   姜红菱也起身走上前来,向着两人说道:“姨娘,当着老太太的面,就不要扯谎了。那天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三姑娘的生辰就在眼前,怕到那天亲族里有兄弟姊妹的来庆贺,三姑娘没有一身好颜色的衣裳穿,所以问二姑娘要。二姑娘说那裙子许给郑家表妹了,你也不依不饶,说出些什么胳膊肘朝外拐的话来。我只是纳闷,大少爷丧期没过,这三姑娘怎么就要过生辰了,还巴巴问姐姐讨要大红裙子穿?”   李姨娘见她半路杀出来捅了自己一刀,急赤白脸生出满头大汗,偏生她说的又是字字属实,想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顾婳听了姜红菱的言语,心里也急了,口不择言道:“大嫂子,你为什么口口声声帮着上房母女两个?你分明、分明就是跟我们过不去!”   姜红菱看了她两眼,秀眉轻挑,唇角微微泛起了些笑意,说道:“三姑娘这话就可笑了,这件事可是你们先行出来的,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顾婳看着姜红菱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眼中满是戏谑之意,心中又急又恨,只是当着人前发作不得,将两手紧握成拳,死死的瞪着她。   顾王氏听了顾婳这两句疯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大喝道:“都住嘴!”   众人登时哑然,顾王氏先不去处置顾婳,只看着地下跪着的李姨娘,一字一句道:“这些年来,我看你是个细心稳妥的人,你太太身子不好,所以将家计交托给你打理。忘苦与婳丫头兄妹两个,我也让你自己抚养。如今看来,我是待你太宽厚了,你竟不知好歹起来,连规矩忌讳都忘了。好好的孩子,也被你教唆的这等坏。抢姐姐的东西,骄横跋扈,哥哥丧期未完,就浪着要过生辰,要穿红裙子了。她心里,可还有半点伦理亲情?!这等,我是不敢再指着你了。”   顾王氏话未说完,李姨娘已然猜到她作何打算,一脸惊恐的抬起头来,泪流满面,苦苦哀求道:“老太太,这事儿当真并非如此。我们母女两个也不敢如此昏聩,奴婢只是随口问了问,并没那个意思。”她是顾王氏屋中侍女出身,情急起来,这奴婢二字的称呼便跑了出来。   顾王氏看着她,一脸厌烦之色,颔首道:“这般说来,你是说我老了,糊涂了,听不出事情真伪来了?”说着,也不待李姨娘答话,继续言道:“不错,你该是这般以为的,所以才敢猖狂放肆了。你回你那菡萏居去,自今儿起无事就不要出来了。关上门,好好的去静思你那过错。家中的事情,自有旁人打理。婳丫头,就交到她嫂子那儿去,也是十岁的人了,该好生学学规矩了。”   那李姨娘听顾王氏这一番发落,竟然剥了自己管家的权柄,还要把女儿也交给旁人去管,大惊失色,连连磕头,嘴里嚷着“求老祖宗开恩”等言语。   顾王氏看不上她这幅样子,吩咐两个身体强健的妇人过来,将李姨娘自地下拖起来,强送回了菡萏居。   那李姨娘披头散发,头上的银丝髻也撞歪了,哭的花容不整,被家人架住两臂拖出门去。她这一世,也没丢过这样大的脸。 第22章 沐浴   这李姨娘在侯府是属螃蟹的,横着走了十来年,今儿却在一把小小的扇子上栽了个大跟头。   众人见老太太发怒,无人敢言,堂上一片寂静。   那顾王氏面红气粗,喘个不住。   姜红菱连忙吩咐了丫鬟端了冰糖梨水过来,喂顾王氏吃了几口。   顾王氏歇了片刻,调匀了气息,正欲开口,却又一眼瞥见立在一旁的顾婳,那口气又上来了,当即斥道:“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跟你娘回去!”   那顾婳自出生至今,备受顾王氏宠爱,哪里受过这样的呵斥,只羞的满脸通红,气恨交加,顿足扭身出去了。   顾王氏看着顾婳身影,摇头叹息道:“平日里我瞧着这孩子,也是很乖巧的,怎么如今就成了这副样子?”   姜红菱拿着手帕,细心的替她擦去口角水渍,浅笑说道:“这孩子能懂些什么,不过白纸一张,心性儿还是要大人来教的。三姑娘如今年龄还小,还能扭得过来。”   顾王氏看了她一眼,眸中精光一闪,似是颇为满意,继而又是一脸疲惫慈和之态,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是我太纵着她们了,才叫家里闹出这样的笑话来。”说着,停了停,忽然对在下头立着的苏氏道:“老大家的,这些日子,你便辛苦着些,家里的事就暂且交由你打理着。”   苏氏在一旁瞧了这样一场大戏,正在目瞪口呆,忽闻顾王氏要将掌家之权交予自己,当真是喜从天降,赶忙应声:“老太太哪里话,本就是分内之事。”   顾王氏还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是叹息了几声。   恰逢此时,外头人报称晚饭已然齐备,是否就摆上来。   顾王氏现出些疲乏之色,说道:“就摆上来罢。”   当即,几个一色穿着的仆妇,手捧托盘,鱼贯而入,将饭菜摆在一方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仙桌上。霎时间,饭菜香气便在堂上四散开来。   众人到了此刻,也都饿了,便相携起身,分长幼落座。   顾王氏晚饭的份例,是十菜两汤,五荤五素,点心四盘。本该是四凉六热,只是近来天气凉,凉碟儿便不曾准备,皆是热菜。   姜红菱扫了一眼桌上,却见是牛乳煨鸡、松菌烩鸭块、芭蕉蒸肉、白鲞樱桃肉、清蒸鲥鱼五道荤菜;荷花豆腐、炒春笋、清炒玉兰片、茭白胡萝卜鲊、酱醋青菜心五道素菜。汤是三笋汤并桂花酒酿汤一甜一咸两道,皆用描金海牙纹海碗盛着。四样点心便是油糖面酥、豆沙馒头、蟹黄烧麦、五香糕。   顾府上下皆是吃主儿,顾王氏又分外的爱排场,晚上这顿因是要同合家女眷一道吃的,老祖宗的做派更是要摆足了。姜红菱记得,上一世即便到了后来,侯府家道中落,入不敷出,顾王氏这里也丝毫不肯减了用度。哪怕是拿了酱腌咸菜出来凑数,也定要摆满了这一桌子。   眼下,侯府的家计,倒还不难于此。   姜红菱上一世守寡六载,最后那两年日子实在清苦,这重活过来再入富贵之乡,自也乐得享受一番。只是在看见那清蒸鲥鱼时,她不觉神色起了些波澜。   众人坐定,顾王氏神色倒有几分松泛,向着桌上人笑呵呵道:“这道清蒸鲥鱼,等闲可不易吃到。这鱼儿一年只从长江里过一次,若见不着,就要再等一年。若是没有门路,即便拿着银子,也不定买得到。这条鲥鱼,还是西府那边杳哥儿孝敬的。我心里想着,这却是个稀罕物,便留着晚上同你们一道吃。”   姜红菱听至此处,脸上微微泛红。她虽只吃过一次鲥鱼,但那鲜嫩肥美的滋味儿却一直刻在心头。中午听闻这鲥鱼是正路来的,心中没了顾忌,便将一整条鲥鱼吃了个干净。   却听苏氏言道:“前几日听闻二少爷出了一趟远门,回来时带了许多土产,就有这十好几条的鲥鱼。也不知二少爷是做什么去的,能弄回这样金贵的东西。媳妇儿听闻,这样的东西,就是皇宫里的皇上娘娘,一年也未必能吃到几次哩。可见老祖宗这段福气,常人都是比不上的。”她今日看顾王氏罚了李姨娘,掌家大权竟然又重回手上,欢喜的心花怒放,便是竭力的奉承顾王氏,唯恐她将那权柄又收了回去。   顾王氏听了这话,却是神色淡淡。顾思杳送这鲥鱼来时,是连着侯府上下几房主子都送到了。苏氏这等说来,岂不是说她侯府老祖宗的福气同他们这些小辈,都是一样的么?   苏氏自料顾王氏素来最爱这些溜须拍马的话,那李姨娘不就是靠了这等奉承才被顾王氏高看一眼的么?她满拟这话说出来,老太太必定听的满脸欢喜,却看那老妪容色淡淡,丝毫没有喜悦的样子,心中便有些七上八下,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姜红菱是早已听出了那话中的关窍,便从旁描补道:“就是老太太福气好,所以携带着我们这些小辈一起沾了光。”   顾王氏这才大笑道:“菱丫头,你说再多的漂亮话,我也没蜜糖给你吃!好生的吃饭罢,哄我笑的吃不下,你好多吃两碗不成?”一句话,众人便笑开了。   席间,姜红菱熟知这老妇的口味,替她布菜添饭,总合心意,果然将顾王氏哄的甚为开怀。   吃过了晚饭,众人又陪着顾王氏坐了片刻,看看已将掌灯时分,便各自回房去了。   打发了众人离去,顾王氏亦回到明间之内,斜歪在炕上,令春燕替她捶腿,闭目养神。   秋鹃上来,替她添了茶水,看老太太面色慈和,不由轻轻问道:“老太太,晚饭前儿听您说要将这家计重新交给太太打理?您也知道,太太性子虽好,却有些道三不着两的,怕是要戳出乱子来。之前她也不是没管过,只是委实不成个体统,提起这儿就丢下那儿的,身子又七病八痛。不然,也不会让姨娘管了这许多年的家了。”   顾王氏双眸微闭,轻哼了一声,浅浅斥责道:“小蹄子,这等没有王法,排揎起你们太太来了!”   秋鹃晓得她脾气,也素知她看不上苏氏,便笑嘻嘻的浑了过去。   顾王氏顿了顿,方才说道:“话虽如此说,桐香这些年来也委实是狂了,所以弄出这样的事来。今儿借这件事,杀一杀她的性子也好,免得她忘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出身,真把自己当个正经主子了。”秋鹃连忙陪笑道:“还是老太太远见,我原不过是些鼠目寸光的粗陋见识罢了。只是老太太也知道,这家计到了太太手里,怕是要弄出乱子来。”   顾王氏颔首道:“这等也好,就是叫苏氏也放清醒些,她不是管家那块料,往后也就省省罢。”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睁眼吩咐道:“明儿一早,打发个人到菡萏居去,就说我的话。三少爷养了这些日子的病,也该大安了。身子利索了,就去上学。别一日日的就混在丫鬟伙里,干些神三鬼四的勾当!”   秋鹃应了下来,这顾王氏自炕上起身,到佛龛前点了一炷线香,双手合十,祝祷了一番,方才回身又道:“如今念初没了,这边只剩下老三这么一根独苗。他若再不长进,这侯府可当真是无以为继了。”说着,又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道:“念初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得了个痨病?”   吃毕了晚饭,苏氏同着顾婉、姜红菱自延寿堂出来。因看天色已晚,又阴沉沉的,恐路上落雨,也没多言,各自匆匆回去了。   姜红菱走至洞幽居小院之时,天上果然落下了零星雨丝。她快步向屋子走去,才踏上台阶,那雨已千丝万线的自天上落下。   回至屋中,如画迎上前来,毕恭毕敬满脸堆笑道:“奶奶回来了,热水已备下了,在炉子上温着。奶奶若要洗浴,随时皆可的。汤婆子也好了,正与奶奶温被子呢。”   姜红菱看着如画满脸谄媚的笑容,心里也知是白日里的事情,将她震慑住了。她勾唇一笑,颔首道:“那便先洗浴罢。”   如画口中应着,慌忙走去预备沐桶热水,取了茉莉花胰子、澡豆等物,服侍姜红菱洗浴。   姜红菱走到屏风后面,脱了衣裳,露出一身玲珑曼妙的曲线。那白腻细润的肌肤,在烛火映照下泛着瓷般的光泽。紧实饱满的胸脯,纤纤如杨柳搬的蛮腰,纤细修长的双腿,灯下恰如自画中走来的妖艳神女,旖旎春//色令同为女子的如画也禁不住的面上发烫。   姜红菱看今日也晚了,并不打算洗头,只用一根簪子挽了如云长发,进到桶中。   热水浸泡着娇柔的身躯,卸下了这一日紧绷的疲惫。   姜红菱靠在桶壁上,闭目养神。不知泡了几许时候,如锦进来,低低说道:“奶奶,就洗了罢。天气凉,待会儿水凉了,恐要冻坏了身子。”姜红菱并未睁眼,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如锦会意,便卷起袖子,取了一枚澡豆,以热水浸湿,双手打出沫子,在自家主子身上轻轻揉搓起来。   如画插不进手去,只在一旁瞧着,细细打量了一回,却见那澡豆比自己所见过的都好,不止打出来的沫子细腻匀净,还有淡淡的栀子花香气。热水将那沫子冲去之后,底下的皮肤擦干了反倒更见白腻润泽。坊间所售澡豆,不止没什么香气,做的粗糙的甚而还夹着不曾筛干净的豆粒子,划的皮肤生疼。那豆面子洗完身上,还干绷绷的,冬日甚而要起干皮,哪里有眼前这澡豆好用?如画心底不禁微微疑惑,不知这是什么好东西,不觉便悄悄拉了如锦一把,低声陪笑问道:“妹妹,这澡豆是哪家店里卖的,这等好用?”   如锦看了她一眼,双唇抿成了一道线,停了停方才轻轻答道:“这澡豆不是买来的,是奶奶自己做的。奶奶还起了个名字,叫玉容润肌丸。” 第23章   如画颇有几分诧异, 她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世家小姐自己动手调配这些东西的。这, 不原该是匠人的活计么?   如锦看她面上露出不解的神色, 本就同她没什么交情,白日还见她顶撞了奶奶一番, 没什么话同她讲,便也不再多言。   姜红菱洗好了身子, 自楠木浴桶中出来, 只着了一件碧青色白蝶芍药肚兜,一条蚕丝亵裤, 便走到床畔坐了, 向如锦吩咐道:“去把花油拿来。”如锦明了, 走到梳妆台前, 开了一口上了锁的红木小箱,自里面寻出一只绘着西子捧心图的白瓷瓶子,回来递给姜红菱。   姜红菱拔开软木瓶塞, 向掌心中倒出些淡黄色油液,双手轻轻揉搓着,在身上涂抹按揉。霎时间,淡淡的蔷薇花香在屋中四散开来, 宛如这屋里放了几盆盛开的蔷薇, 花香吣人。这花香之中,似是又笼着一丝说不出的悠远香气。如画更不知这是什么金贵东西,正在一旁歪着头出神, 却听姜红菱淡淡说道:“把水倒了,就出去歇着罢。今儿晚上该如锦值夜,你就不必在这儿服侍了。”   如画闻听这一言,如梦方醒,连忙道了告退,躬身出去了佳。   如锦看着她那前倨后恭的样子,不觉轻笑出声,向姜红菱道:“奶奶,白日闹了那么一出,这如画可算知道敬畏了。”   姜红菱唇角微勾,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并未答话。只是又倒了些蔷薇花油出来,仔细按摩着身上的皮肤。屋中一灯如豆,昏黄的光照在这青春大好的女子身上,在墙上投映出姣好细丽的身影。   姜红菱天生姿容甚好,她也极爱惜容貌,自幼便于这些养肤的胭脂水粉极为热衷。在娘家时,市面上买来的脂粉总不甚合乎心意。家计又在嫂子王氏手中把持着,王氏屡屡声称家道艰难,须得各项俭省,又怎会买上好的东西给她?无奈之下,她只得自己动手,查阅了许多古方,又几经尝试,改动了无数回,倒撰出了一套独家秘方。如今她身上所用,皆是自己做的,比市面上买来的一切都好。   比如这蔷薇花油,乃是以降真香投入真麻油中,蒸上两回。后将香料弃去,采清晨半开的蔷薇、柚花投入油中,储上十日,便可取油用之。这蔷薇油不止香气清香悠远,更能润泽肌肤,消除疤痕麻点,长用可使肌肤白嫩细腻佳。   她如今守寡,不能穿红戴绿,涂脂抹粉,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合该糟蹋了自己的容貌。上一世,直至最后那两年的请苦日子里,她也必定每日梳妆整齐,仔细搭配穿衣。守寡并非她所愿,她又为何定要糟践自己这副天生的丽质?女子爱惜容貌,乃是天性所使,可并非如世人所言,是为了男人。今世,她定当仔细筹谋,再也不要过那苦日子了。   姜红菱一面按揉着身上,一面想着白日之事。   那把扇子,确是她给顾婉的。今日这场风波,也是她同顾婉商议好的。顾婳的性子,果然还如前世一般,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小便宜,都要陷在眼里拔不出来。若非她嫉恨顾婉,又贪婪狂妄,怎会落入这个圈套中去?自己和顾婉什么也不曾做,不过掉了一把扇子在地下,她便钻入套中去了,连带着将李姨娘也装了进去。直钩钓鱼,也没有这样蠢的。   不过是一把扇子罢了,就把她们闹得人仰马翻了佳。   想至此处,姜红菱不觉一笑,将手中白瓷瓶子递给如锦,在床上懒懒散散的躺了下来。   她手中可用的人事不多,现下倚仗的不过是多活了那么几年,对这些人的性子了如指掌罢了。   李姨娘被禁足,掌家大权又回到了太太苏氏手里。然而姜红菱却心知肚明,苏氏并非那块材料。只怕顾王氏心里也是这般想的,待苏氏闹出了笑话,又不得不将这权柄再度交给李姨娘。如此拿捏妻妾两房,顾王氏这权衡之术玩的倒且是熟练。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能将偌大一座侯府牢牢的捏在手心儿里。于这一点,姜红菱倒很是佩服她,到底是活了一辈子的老人精。饶是她,在这顾王氏跟前,亦不得不小心谨慎着。也不知今日,这老妪到底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姜红菱翻了个身子,一把秀发散在枕上,底下碧绿的枕套越发衬得发丝乌黑油亮。   那念头只在心底过了一下,便就过去了。今儿闹事的是顾婳,张口问顾婳硬要红裙子、预备大少爷丧期里过生辰、穿红裙子的,也是这母女两个,同她有什么相干?   只是适才在延寿堂上,顾王氏说起要她管束家里这些个小姑子,教她们学规矩,倒是有些文章可做。   眼下,她手中可用的人太少。身边这两个丫头,固然忠心,却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同她一道关在后宅之中,做不了什么。苏氏懦弱无用,顾婉没有什么心计,也与她一样都是内宅妇人,出入受限。   她并不甘于只困在这内宅的方寸之地中,不然就算拿到了掌家之权,威风上几年。将来顾家一朝倾颓,她也要遭池鱼之殃,又有什么意思?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回,她心底忽然冒出一个主意,这事若然能成,往后行事就便宜的多了。   此时,离德彰皇帝身体衰败尚有六年,她还有筹谋的余地。   心中主意拿定,睡魔便步步逼近。她神思渐渐迟钝,星眸微阖,便即睡去。   苏氏携着顾婉回了馨兰苑,顾婉本另有居所,但同母亲有些话说,便随着她去了。   回到屋中,苏氏一脸喜气,进门就连声吩咐丫鬟炖果仁泡茶、取了果盒过来,要同女儿说说话。   母女两个进了明间,脱了外头的斗篷,在炕上相对坐了佳。   苏氏笑盈盈道:“今儿倒是痛快,老太太竟能亲口夺了李姨娘的权,这可是十来年都没有过的事儿。”   顾婉心里明白这事儿的缘由,只是嫂子之前仔细叮嘱过她,此事无论是谁都不能告诉,便也不曾提起。之前,她还曾疑惑,顾婳若是不抢那扇子又当如何。如今看来,这嫂子还真是料事如神。   却听苏氏又含笑说道:“桐香栽了这样大一个跟头,我看她往后在这府里还有脸往我头上爬!”顾婉却觉有些不妥,轻轻说道:“母亲,姨娘宠眷多年,怕不是这样容易下去了。何况,还有三哥哥在。”她这话一出,苏氏的脸色果然暗了下来,眼眶也泛了红。   侯府没了嫡长子,只有一个庶出的三少爷。顾文成也渐渐有了年纪,且同苏氏情分平常,每月在她房中的日子屈指可数。她往后再要产子,希望也是渺茫。侯府这份家业,日后只怕还在顾忘苦身上。自打顾念初身故,每当深夜她想及此事,心中便要发慌,今被女儿说出来,连着适才那喜悦之情也尽数消散,再度愁云惨淡起来。   顾婉见母亲面露愁容,心底是知道母亲那柔弱脾性的,连忙笑道:“老太太亲口下了姨娘的禁足令,打从明儿起,这府里就是太太当家了。太太可要早些安歇,明儿一早起来,还要同那些管家嫂子们算账呢。”   苏氏心里存着事,听了这话,也不大能高兴起来。   恰在此时,外头人报称:“老爷回来了。”话音才落,就见门帘打起,一阵风也似的走进一名男子。   这母女二人微微吃了一惊,连忙各自起身。   却见顾文成穿着一袭丝布圆领官衣,头上没戴冠,脚下踏着藏青色素面绸缎布靴,自外头进来时,在地下踩出一个个脚印来。   苏氏瞧见,连忙问道:“外头下起来了?”   顾文成微微颔首,道了一句:“下起来了佳。”   顾婉走上前来,欠身道了个万福,低低问候道:“父亲。”顾文成扫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问了一句:“近来都做些什么?”   顾婉心头有些发酸,父亲从来没有多看过她一眼,倒是很喜欢那顾婳。她低低说道:“也没有什么,老太太身子不好,在跟前服侍了几日。这两天老太太说起,叫我跟着嫂子学习针线规矩。”   顾文成应了一声,没再言语,只是脱了外袍。   苏氏一见这情形,意思便是要在这儿歇宿了,连忙接了衣裳,又吩咐丫头预备热水,顾婉便告退悄悄去了。   顾文成脱了外袍,里面是玉色圆领丝质衬衣,裹着精健的身躯,理了理袖子,走到罗汉床旁坐了。苏氏跟在他身侧,望着那张五官深邃的脸发怔。   顾家满门容貌出众,顾文成年轻时曾练过一段武,如今虽已是将近四旬的人了,身材依旧保持的很好。他面容方正,除却眼角微微的细纹,倒还是一位成熟俊逸的男子。   苏氏嫁来之时,也很是为他着迷过一阵。只是不知为何,顾文成对她总是淡淡的,时日久了苏氏对他也就淡了。总好在这些年来,顾文成除了李姨娘外,再无纳妾。苏氏便也只当,那桐香方才是这位老爷的心头好。   这般发了会儿怔,苏氏便就回过神来,在一旁陪坐了。   丫鬟上了茶,顾文成取了一盏在手中,抿了两口,眉毛微皱,也没多言语什么,只是说道:“今儿的事,我已听说了。既然母亲交代你管家,你便多上心些。桐香管了这些年不曾出什么差错,如今交在你手里,若是出了乱子,就不好看了。”   苏氏也摸不透这话意思是告诫自己仔细管家,还是暗指自己理家才能不及那李氏却硬要把持家计,只顺势应了一声,又唯唯诺诺道:“今儿的事,也不是我跟老太太提的……”话未说完,顾文成便挥手打断道:“今儿的事,我已听说了,这事委实是她们娘俩不对,我已斥责过她们了。婳儿年龄还小,还需的仔细教导。你是嫡母,虽则素来身子不好,但这子女教养上,还是上些心的好。”   顾文成这话却有失偏颇,顾婳自打出生以来,便只在李姨娘身侧养着。李姨娘防范甚严,一子一女于苏氏几乎全无情分,平素也只听自己亲生母亲的话。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又怎能怪责苏氏?   苏氏懦弱惯了,又情知丈夫向来不待见自己,在丈夫跟前,一句话也辩驳不出,只是唯唯诺诺的听着。   顾文成也不看她,吃了两盏茶,便吩咐丫鬟烧水来洗漱,又说道:“昨日我在衙门里,见了亲家老爷一面,他便说起自打年后两家许久不曾走动了。你有多久没带婉儿去那边给老太太请安了?”   苏氏连忙说道:“年里是去过一次的,后来念初的丧事,家里忙乱,婉儿又是重孝之身不好登门的,就不曾去。”顾文成顿了顿,说道:“便是如此,也该时不时着人上门问候一声,走动走动。免得落了人话柄,敢说咱们这样的人家,竟不知礼数。婉儿将来是要嫁过去的,不要人还未过去,先落了人笑话。”   苏氏甚觉委屈,家中这些人情往来等事,向来都是李姨娘管着,顾文成今拿这样的话来责问她,当真有些没道理。然而她在顾文成面前,低头惯了,便也没说什么。   顾文成同苏氏向来少话,看着她灯下低眉顺眼,秀美的脸上满面满是委屈之态,也没话可说,只道了一声:“吩咐丫头,收拾床铺睡下罢。”   苏氏答应着,连忙命丫鬟整理床铺,夫妻两个脱衣上床睡下。   苏氏今年不过才是三十六岁的妇人,徐娘未老,风韵犹在。顾文成长日不进她房来,日日熬得心中也存了些火气。今夜丈夫就在身侧,她不免心底就要想些枕上的事情。顾文成却全无兴致,头才挨枕,便已沉沉睡去。苏氏翻过身子,看着丈夫的侧脸,心里只是发怔。顾文成这些年来同她情分薄淡,就是留宿上房,也总是一夜无事。顾文成也并不算老,身子还算健壮,怎么床笫之间,就这等乏味?若说他独宠李姨娘,可李姨娘自打生了顾婳之后,便也再无消息。   苏氏为世间礼数拘束着,并不敢多问丈夫一句。心底却早有疑问,莫非顾文成身子已然不行了?   胡思乱想了一阵,苏氏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子夜时分,方才闭目睡去。   李姨娘被人拖出延寿堂后,顾婳在堂上也存身不住,索性赌气去了。   出了门,眼见天色不好,又总无处可去,顾婳憋了一肚子气,也回了菡萏居。   才踏进菡萏居的院子,顾婳便听母亲那哭天抢地的自屋里传来,她心中便有几分不耐烦。今儿这事源头在她身上,若是进去见了母亲,只怕要受母亲苛责。李姨娘那韶刀不堪的性子,顾婳是清楚的,心里念头一转,便不打算去正堂,步子一错就要回自己房里去。还没走出两步,李姨娘身侧的大丫鬟玉莲听见声响,自屋里走出来,说道:“姑娘回来了,姨娘叫你进去呢。”   顾婳无法,只得一步三蹭的挪进屋中。   走到堂上,却见满室狼藉,一地的碎瓷,李姨娘坐红漆木雕花罗汉床上,两只眼睛揉的如烂桃一般,嘴里骂骂咧咧,同哥哥顾忘苦抱怨今日之事。   李姨娘一见女儿进来,双目圆睁,张口便啐骂道:“你这个小冤家,浪回来了?!平白无故拿人家扇子做什么,小眼薄皮,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什么好东西,就值得你看在眼里拔不出来?!抢人扇子的是你,要穿红裙子的是你,倒拖累着老娘挨了一通责骂,还被禁了足。我在这家过了二十多年,还从没丢过这么大的脸。今儿出了这样的事儿,明儿叫我怎么出门子见人,怎么管人?!”   顾婳适才在延寿堂被顾王氏数落了几句,本就在气头上,回来又被母亲斥责,心中不服,张口回道:“这事儿凭什么怪我?!那扇子我又没说不还,不是顾婉硬上来抢,又怎么会坏?!红裙子是我要的,娘那时候还说要给上房的一个好看,兴冲冲去要的。如今裙子没要到手,还平白惹了一身腥,倒怎么全都怪到我身上来了?方才我在那边还叫老太太骂了一顿,我满肚子委屈跟谁说去呢!”   李姨娘见她还敢犟嘴,心头火起,登时起身,上前将女儿拖到跟前,两手往她头上狠凿了几个爆栗。   顾婳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被母亲责打,一头便滚在她怀里,大哭大叫起来:“娘打死我好了!输给顾婉,我没脸出门了!”李姨娘嘴里也哔哔啵啵,骂不绝口。   顾忘苦在旁瞧着,见闹得不成样子,只得上前将妹妹自母亲怀里揪了出来,一面拿手帕替她擦脸,一面说道:“母亲好好的同妹妹说话,怎么就动起手来了?妹妹打小养的娇,哪里受过这等委屈。”   李姨娘气咻咻道:“你还护着她,咱们今儿被上房的压了一头,明儿起等着人家把咱娘仨儿往泥里踹吧!”   顾忘苦眉头微皱,沉吟问道:“今日这事,听母亲的话,是为了一把扇子起的?”   李姨娘说道:“可不么,说是大少奶奶给二姑娘的,什么湖州扇子,什么进上的。这等金贵,就该放在屋里供起来,巴巴的拿出来四处炫耀,生怕人不知道她得了个好东西似的!”   顾忘苦看着抽抽搭搭的顾婳,不觉问道:“这扇子,原来是姜氏给顾婉的?”   李姨娘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可不是怎的,老太太还没问一句,紧赶着自己认了。自己的嫁妆拿来做人情,好叫人说她是个贤惠的好嫂子。真要贤惠,有好东西怎么不给婳儿?我倒要洗净眼睛瞧着,看这骚狐狸的尾巴什么时候露出来!”   顾忘苦闻言不语,半日才问了一声:“今儿天气凉,这二姑娘带这么一柄用不上的累赘做什么?”   李姨娘张口便道:“还不是拿出来炫耀,好叫人知道,婳儿得不着的东西,她便能得着!”话才出口,她猛然回过神来,迟疑道:“你是说,这是她故意下好的套?然而她又怎么知道婳儿定然会去要那把扇子?她未卜先知不成?”   顾婳也仰起头,看着她哥哥。   顾忘苦笑了笑,俊俏的脸上再不复平日里那轻薄的神情,灯下那双桃花眼中泛出些许异样的神采。   但听他说道:“可婳儿到底还是去要了,这女子嫁来两月,躲在那小院中不出来,对咱们家中的人情世故倒是摸了个透彻。何况,即便婳儿不去要那把扇子,她们大约也会借由别的话由将红裙子的事儿扯出来。太太同姨娘争了一世,她有多少能耐,姨娘还不知么?若说二姑娘,更是不必提了。若无人在背后指点,这母女两个怎么就跟突然开了窍一般,能想出这样的计谋来了。”   李姨娘听得咬牙切齿,将手在膝上狠狠捶了两下,斥道:“我今儿还送了二两燕窝给她呢,她倒偏帮着上房这等算计我们母女,我只当喂了狗了!”   顾婳听了她哥哥的一席话,圆睁了两眼,一张胖脸涨得通红。她自谓除却出身,凡事皆能压着顾婉,就是家中长辈,也更偏疼她些。今儿这件事,虽可能是姜红菱在后头出谋划策,但明面上瞧着,她是折在了顾婉手里。她一向心高气傲,这口气叫她怎么咽得下?!   她又急又气,狠狠道:“我明儿就去寻那顾婉算账!”   顾忘苦看着妹妹,凉凉的说道:“你要同她怎么算账?合家子人都看着,她不过是掉了一把扇子在地下,是你硬拿去的,还弄坏了。那石榴裙更不要提,也是你硬要的。这里外里,皆是你没理,你又有什么帐好同顾婉算?”   顾婳闻听此言,越发焦躁,索性一头滚在她哥哥怀里,撒娇耍横道:“不然要怎样?这口气讨不回来,我再不要活着了!”   顾忘苦薄唇一勾,摸着妹妹的头发,说道:“后日就是清明,太太不是说过那日要去给顾念初上坟,还要往郊外踏青去?到了那日,你只消听哥哥的话,哥哥包管你定然出了这口恶气。”说着,便向顾婳耳边轻轻言语了几句。   顾婳听得眉花眼笑,搂着顾忘苦的脖颈,欢呼雀跃。   李姨娘在旁听着,却有些不安,说道:“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别弄出事来。”   顾忘苦嘴角微挑,颔首道:“母亲放心,出了这样的事,她们是不敢声张的。”说着,那双桃花眼禁不住微微眯起。   他对姜红菱生出了浓厚的兴趣,征服如此一个心计过人的女人,可比徒有皮相的花瓶有趣多了。不知那张冷艳自持的脸上,露出羞耻慌张的神情时,又是怎样一副情形?   翌日清晨,姜红菱醒来之时,却见屋中一片莹亮,心里暗道了一声:莫不是起晚了?便即坐起身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昨夜是如锦值夜,就在脚踏上打了铺睡,听见动静,连忙起来,一面掀起帐子,一面说道:“才卯时二刻,奶奶并没起晚。”   姜红菱心中一定,随口问道:“天这样亮了,竟才卯时二刻?”如锦回道:“今日放晴了,所以天亮的早些。”   姜红菱听着,便掀被下床,顿时一股凉意扑在身上,微微瑟缩了一下,禁不住脱口道:“今儿倒是冷。”如锦说道:“昨儿下了半夜的雨,这会子虽放晴了,天却凉起来了。”说着,就拿赤金双鱼钩勾起了床帐,服侍姜红菱起床。   姜红菱心里惦记着昨夜筹谋的事,一路走到梳妆台旁,急急梳洗妆扮,又说道:“早饭可好了不曾?好了就取来,吃过了饭,要去见老太太呢。”如锦回道:“上灶的王嫂子一早就去了,想必这会儿就要回来了。”说着,忽然噗嗤一笑,说道:“这些人,经了昨儿奶奶发落如画的阵仗,如今是都晓得敬畏了。之前奶奶才来时,瞧这些人,明使唤着还装聋作哑,该她们的差事,就更要躲懒耍滑了。有了昨儿这出杀鸡儆猴,这些人是再不敢不怕了。”姜红菱浅浅一笑,取了青黛轻轻描眉,并未多言。收拾这等小人,是不必费什么力气的。   梳妆已毕,如锦又去开衣柜,问姜红菱今日穿什么。   姜红菱指点着如锦取了一件白底靛蓝梅花刺绣杭绸小袄,一条葱白潞绸螺纹裙子。顾王氏是个噜苏之人,寡妇穿艳自然不行,但她却又偏生喜欢年轻女子精装细琢,若是穿戴的过于寡淡,她又要嫌丧气。顾王氏不同于寻常老妇,她是这家中幕后掌了几十年大权的人,在她跟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要仔细留神。   姜红菱穿戴齐整,对着黄铜雕刻喜上眉梢穿衣镜理了着仪容。   如锦在旁歪头看着,眼神有些发飘。姜红菱在镜中望见,便问道:“你这丫头,只顾瞧些什么呢?”   如锦回过神来,连忙笑道:“我是看着,这衣裳这样素淡,穿在旁的年轻女子身上,是必定不好看的。偏生穿在奶奶身上,却只觉的干净艳丽。奶奶生的好,穿什么都好看呢。”   姜红菱抿唇一笑,她爱惜容貌,也爱听这样的话,只低低斥了一声:“一大清早就贫嘴了,我是守寡的人,哪里就用得上艳丽两个字了。”   说话间,如素已提了食盒自外头进来,问道:“早饭已得了,敢问奶奶摆在哪里?”   姜红菱道了一声:“就摆在西窗下的炕几上罢。”如素听候吩咐,当即过去,将饭菜一一摆了出来。   如锦过去帮着收拾,见今早送来的倒且是丰盛:一碟白糟炖兔,一碗火腿烧笋衣,一碟木耳炒豆芽,一碟兰花豌豆,另有一海碗乳鲜汤。点心两盘,各自是蛋白糕、内府玫瑰糖饼。   她见这菜式方才合了往日府中的惯例,笑道:“奶奶,这李姨娘被禁了足,连咱们的份例又都复原了呢。”   姜红菱只笑了笑,并没言语,穿戴齐整了,方才过去坐下吃饭。   如锦一面替她布菜,一面说道:“李姨娘被夺了权,如今又是太太掌家了。奶奶是太太的儿媳妇,这以后的日子,必定要好过的多了。”姜红菱没接这话,她心里知道那苏氏不是块管家的材料。李姨娘能把持侯府中馈这许多年,除了顾王氏的支持,还是有她自身的能耐的。   姜红菱在侯府也过了几年,这里面的人事勾当心底如明镜也似。这些管家娘子们,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且都是李姨娘手中用出来的人,苏氏懦弱,耳根子又软,想必是降不住她们的。侯府人多事多,一天下来,各项采买账目往来,就要好几十笔,采买们还要耍花枪,苏氏只怕根本应付不来。这差事若是交在她身上,倒是好办。她熟知这府邸人事,各样往来账目也能算的明白。往昔在娘家时,每到年底,家中事情繁多,嫂子王氏算不清那些账目,弄到不成样子时,都要请她来帮忙理清。   然而,现下苏氏正在兴头上,她若是这会子自己送上去说要帮忙,苏氏只怕不会承她的情不说,反倒要嫌她多事。还是耐着性子再等上几日,待苏氏自己招架不住,再去帮衬方才显出自己的才干。   这锦上添花,总是不如雪中送炭的。等苏氏离不得她,这管家的权柄也就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她手中。   姜红菱心中仔细筹谋了一番,将昨夜想好的话,又在心底过了一遍。这顿早饭却吃的草草,连着平素最爱吃的玫瑰糖饼,也没吃出个滋味儿来。   吃过了早饭,她照例吩咐如锦在屋中看守门户,带了如素出门去了。   走到院中,果然见地下苔泥碧青,屋檐铁马往下滴着雨水,风吹在身上,还颇有几分冷意。   院中有几个三等粗使的仆妇,正围在一处讲说昨日的故事,一见这主仆二人出来,慌忙各自迎上前来,赔笑说道:“奶奶这是往什么地方去?奶奶有什么差事,尽管吩咐了我们。这天儿凉,奶奶身子娇贵,再给吹病了,就值得多了。”   姜红菱扫了她们一眼,嘴角微微冷笑。原来这些家人媳妇,见这大少奶奶嫁来不到两日,大少爷便一命归西。她既没了男人,又没有孩子,往后就是守一辈子的寡,这家中是再轮不到她来说话的,心里便都怠慢起来。再看她自嫁来之后,整日待在屋中不出门,凡事也不多问,前两日更是一病躺倒,便道这个大少奶奶就是美人灯,风一吹就坏,中看不中吃,更不放在心上。洞幽居中的差事,也各自懈怠起来,弄到一阵子夜间院中落锁之后竟无人看守。   谁知,这大少奶奶昨儿一早起来,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去了一趟延寿堂,回来就要发卖了如画。那如画,可是老太太手里出来的人,还是大少爷在世时用过的,这大少奶奶却连半丝情面也不顾,就是老太太也没多一句的言语。这些人经了昨儿那一出,方才晓得,这位大少奶奶是个面冷心硬的主儿,真要恼起来,是不认人的。她们在洞幽居中混闹了几日,生恐姜红菱想起了,秋后算账,故而一见着奶奶便连忙争先恐后的上前恭敬殷勤,把先前那惫赖劲儿全都收了。   姜红菱自然知道这底下的缘故,只要这些人晓得了敬畏便好,她也懒得一一去清算那些芝麻小事。   当下,她浅笑开口道:“我要去延寿堂与老太太请安,诸位嫂子们是要替我去么?”   这些家人媳妇,只是侯府里的三等仆妇,哪里能到顾王氏身前去,各自讨了个没趣儿,脸上讪讪的散了。   姜红菱携着丫鬟,一路走到了延寿堂。   到了延寿堂外,春燕正出来倒水,见她主仆二人过来,连忙笑着说道:“大奶奶来得可是不巧,老太太正做早课呢,吩咐了要念完这三卷《转轮经》方才见人。”   姜红菱是知道顾王氏这习惯的,她是蓄意选了这个时候过来。   她含笑说道:“既是这样,我等着就是了。”春燕赶忙笑道:“今儿天凉,奶奶身子才好些,在这院中站着吹风,怕又要生病了。奶奶还是回去,停上半刻功夫再来的好。老太太这早课,怕还有半顿饭的功夫呢。”姜红菱亦笑道:“不妨事,你自管忙你的去,我在这里等。”春燕无法,只好自作主张请姜红菱进堂屋里坐下,倒了一瓯子茶上来。   姜红菱坐着吃茶,四下打量了一番,见这屋中果然还如上一世的布置一般,进门正对的墙上悬着松鹤延年图,底下便是红木八仙桌,两旁是两排红木雕花圈椅。桌上摆着越窑青釉瓷瓶,锦缎蜀绣松竹梅岁寒三君子紫檀木屏风,描金珐琅彩痰盒。此时正当早间时分,府中人还未起来走动,这里亦没有人来,清清静静。只听得嘟嘟敲击木鱼声响伴着喃喃念诵佛经之声自间壁传来,更有些檀香的烟火气味遥遥而来。   顾王氏笃信佛祖,甚是虔诚,除却每日在家中早晚念经,初一十五的吃斋,每年往净水庵送的香火银子也很是不少。净水庵那主持老尼姑,更三五不时的带了徒弟过来打秋风。   姜红菱嘴角泛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若非心有亏欠,又何必如此?这老妇在侯府把持了几十年,还不知做下了多少龌龊的勾当。   过了大半个时辰,春燕方才出来说道:“奶奶,老太太早课完了,请奶奶过去。”   姜红菱换上一副恭敬笑意,起身整衣,往里屋行去。   进到屋中,那焚香的气味越发浓烈,顾王氏穿着一袭家常旧衣,额上戴着紫貂卧兔,正坐在炕上吃乳茶。眼见姜红菱进来,顾王氏连忙招手道:“菱丫头,快来上炕坐着。”   姜红菱含笑应了一声,上前微微欠身,道了个万福,方才浅浅的坐了。   顾王氏便说道:“你这丫头,也未免太实诚了。我听春燕说,你竟要在院里站着等。我这经念起来,没有三遍是不到头的。你就回去等上片刻再来,又有何妨?”姜红菱微笑回道:“这世上哪有叫当祖母的,等孙媳妇的道理?孙媳等上一会儿,是不妨碍的。”她话音甜润圆脆,说的又是恭敬奉承之言,顾王氏听了果然喜欢,笑得合不拢嘴道:“只是你也太傻了,到了屋里坐着也罢,就在院里站着喝风,弄不好回去又要作病。”   祖孙两个说了几句家常话,姜红菱细观顾王氏神情,斟酌着将昨夜想好的事讲了出来:“老太太,昨儿家里闹了这么一出,虽说都是小孩子家家,又是咱们家里的事,合家子摁下也就完了。然而这姑娘们眼瞅着就大了,二姑娘是有了人家的,三姑娘眼见也到了相看的年纪。咱们家人多嘴杂,再要闹出什么笑话来,保不齐谁往外传一句,姑娘们的名声就坏了。”   顾王氏叹了口气:“我也是这般想来,看着三丫头那不着调的样子,心里实在愁的很。所以我昨儿叫你管着她们,这针线仪容倒还是小事,言行规矩才是顶顶要紧的。不然,以后她们出了门子,敢叫人说这侯府出来的姑娘,就是这等教养么?落人耻笑还是小事,到了夫家只怕也要吃婆婆妯娌们看不起呢。”   姜红菱听这话对路,眼中笑意渐浓,两道秀眉却微微蹙起,似是也替她们发愁:“老太太叫我教她们规矩,这原是我当嫂子的分内之事。然则我也只是个常人罢了,那些规矩礼数,随口说说倒行,真要大教起来,倒是请个正经的老师为好。”   顾王氏听了这话,也觉得有理,点头道:“好却是好,只是这老师的人选却往哪里找去?姑娘们眼见都大了,请个男子来教,只怕不大合适。家中婢女又多,只怕传出闲话去。”姜红菱赶忙笑道:“老太太思虑这一层,我也想到了。弄个男人来家里,男女混杂,果然不合适。我的意思是,不如请一位女塾师来家,也像那些少爷们上学一样,在家中办个女学,教导三位姑娘的针线规矩。族里旁人家有没出嫁的女子,若是愿意来呢,便送些束脩过来,也让她入学读书。这些年轻姑娘在一处,做个伴儿,日后出了阁,也有个人情往来。虽是古人的话,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孙媳却不这样以为,如今世间女子到了夫家,掌管家计,账目往来,哪样不要识文断字,当个睁眼瞎又有什么好处呢?”   于此言,顾王氏倒也赞同,她微微颔首:“这话倒也在理,平日里我也听各家的诰命们闲话,说起如今世上都兴教女孩儿读书。民间便有女学,那些名门望族,也有请了老师回家教的。只是这一时半会儿,又往哪里请这合适的女塾师去?不是知根知底的,若是请来的人心术不正,性情不好,反倒要教坏了姑娘们。”   姜红菱便是等着她这句话,当即含笑说道:“老太太若不嫌孙媳僭越呢,孙媳倒有个人选。孙媳未嫁之时,有位闺中好友,名叫胡慧兰。她本也是名门之后,知书达理,家教甚好,四书五经都是通的,本有才女之名。只可惜她家中遭了一场祸事,如今父母兄弟俱无,只寄宿在城郊的宁心庵里。孙媳读的书,多半都是她教的,倒是很有为师风范。老太太若不嫌呢,不若就请了她来?” 第24章   这话倒是十分合乎顾王氏的心意, 姜红菱同她打了一世交道,晓得这老妇的性情, 素来最重出身, 又是个信佛之人。   这胡慧兰是本方学政的女儿,家中祖上也曾官至内阁, 算得上一位世家小姐。只是也如顾家一般,到了这几代, 子孙不济, 守着祖宗留下的饭碗,官是越做越小。胡慧兰的父亲胡荣达, 早两年还遭了一场官事, 被朝廷罢官撤职。虽无牢狱之灾, 但为了上下打点, 也将家中产业花销了个干净。那胡荣达是个秀才的身子,又是自幼在富贵窝里长大的,哪里受过这样的罪。这番连惊带吓, 又过了几天清苦日子,便就一病呜呼。胡夫人闹着回了娘家,胡家的家人看着家中没人做主,便欺小姐是个女子之身, 又年轻不经世事, 便肆无忌惮起来,奸/淫拐盗,无所不为。胡慧兰忍不下去, 索性带着自己的嫁妆,寄宿在了宁心庵,充作个居士。为免坐吃山空,她还三五不时到最近的员外富户家中,教授那些女孩子读书。稍加时日,她在那块地方还小有名气。常有人家,上赶着去请的。   这胡慧兰在闺中时,同姜红菱倒有些往来,关系也算密切。只是后来胡慧兰家道中落,寄宿于尼姑庵中,姜红菱又出了阁,皆是身不由己,也就断了往来。这女子性情爽直,又是个聪慧之人,同姜红菱甚是投缘。姜红菱昨夜斟酌了一夜,想来想去,也唯有她合适。塾师不算家中女眷,出入方便,却能起耳目之用。   这顾王氏一听此言,心里果然喜欢,能有一位世家小姐来家中做塾师,那也是她侯府的脸面。   她含笑说道:“原来是胡家的小姐,她的名儿我也听过。前年江州闹科考舞弊,她那老子被连累进去,家中就坏了事。一向不听她的消息,原来她投到宁心庵里去了。”姜红菱笑着回道:“老太太消息真是灵通,正是她。孙媳在家时同她有些交情。慧兰的性格品貌都是没得讲的,又是个居士,若要教姑娘们读书,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顾王氏点头道:“既有这样一个人在,何妨去请来?”说着,顿了顿,又道:“既是要办个女学,家中还需得寻个地方。这般——”她顿了顿,叫了秋鹃过来:“去往菡萏居……往馨兰苑,请了你们太太过来,就说我有些事情,要同她商量。”   秋鹃答应着,看了姜红菱一眼,低头去了。   姜红菱便陪着顾王氏,说些天冷水寒的家常闲话。李姨娘被禁足,顾婳也自谓丢人,不肯出来走动,今日这延寿堂上,倒是清净了许多。   少顷功夫,苏氏便同着秋鹃过来了。   她今日穿戴的倒是精神,一袭水绿色织金对襟小夹袄,一条万字不断头的湖蓝色盖地棉裙,头上戴着芍药刺绣勒眉,头上挽着螺髻,戴着银丝髻,斜簪着三股金钗。因着李姨娘被夺权,今儿一大早侯府的管家娘子们便都聚到了馨兰苑,拿了各样账本册子与她瞧。又回了许多话,问了许多事,乱吵吵的闹了一早上还不曾清净。这苏氏并无掌家之才,被这些人吵得头昏脑涨,什么事也没理个明白。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忽听得秋鹃来传话,称老太太相招。她便如天降圣旨一般,慌忙走了出来。   苏氏走上堂来,见过顾王氏,便在地下的一张黄花梨木镂雕莲花圈椅上坐了,赔笑说道:“早起媳妇那院子里便来了许多人,忙了一早晨也不曾清净,听闻老太太传召,媳妇便紧赶着来了。不知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顾王氏将苏氏上下扫了一眼,颇有几分看不上这样的小家子做派,开口道:“这话听起来也是笑话,当初桐香是怎么管家的,还一早一晚往我这儿来请安。怎么到了你这儿,就成不得事了?”   苏氏听她这话中微带斥责之意,讪讪的不敢言语。   一旁姜红菱接话道:“老太太,太太多年不掌家了,这里头的事情生疏了也是有的。”   顾王氏听了这话方才不言语了,顿了顿说道:“适才,红菱同我说起想在家中办个女学,请上一位塾师,把家里这些没出阁的女孩都拢在一处,教她们读书针线。我想着,这倒是件好事。只是家中以往并没做过,你且想想,这事倒要怎么办?”   苏氏连家中日常琐事还不曾料理清净,又凭空出来这样一桩事,当真是不知所措。然而既是顾王氏的吩咐,她也不敢违背,低头唯唯诺诺的应了。   顾王氏又道:“红菱又举荐了一个人来,名叫胡慧兰,倒是个才女,也是官宦小姐的出身,来家中教姑娘们读书,是最相宜的。这小姐如今在城郊的宁心庵里寄宿,算作个居士。你便想法子,把她请到家中来罢。”   这在苏氏,更是闻所未闻,只得一一答应下来。   顾王氏同这大儿媳妇从来没什么话好说,见她坐在椅上垂着头,低眉顺眼,声息不闻,便觉憋闷,只道:“倒也没旁的事,你既忙便回去罢。”   苏氏无话可说,只得起身去了。   打发了苏氏,顾王氏便同姜红菱说笑不绝,又道:“这女学办起来呢,果然是件好事,旁的不说,能改一改三丫头的性子,就是最好不过的了。”姜红菱听了这话,嘴角不觉微微冷笑,便端了茶碗吃茶,低头遮了过去。   她出主意办女学,不过是为己身方便起见。至于能不能磨转谁的性子,又关她何事?她姜红菱又不是观音菩萨,重生回来普度众生的!   陪着顾王氏坐着吃了两盏茶,姜红菱心中记挂着要去馨兰苑瞧瞧,便起身告退去了。   待姜红菱主仆二人离去,秋鹃上来收拾茶碗,便笑着说道:“这大奶奶真是个心思灵巧的人儿,旁人想不到的,她偏能想到。就是塾师,也有现成的人选,倒好似凡事都先想好了的。”   顾王氏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们大少奶奶呢,倒真是个机灵的人儿。然而这两日我冷眼旁观着,她也是个实心的好孩子,一心一意都是为了顾家。她才过门念初就病故了,青春大好的年纪就守了寡,心里有气也是难免。但这么快就转了过来,也是难得。你们太太是个立不起来的,桐香这些日子也须得消停些。何况,她到底是个姨娘,小事儿管管也就罢了,大事儿上名不正言不顺。如今侯府这边只剩下一个老三,她又是老三的亲娘,苏氏懦弱无用。还须得再有个人出来主事,不然这家子还不全由那母子两个说了算?”   秋鹃听了这一席话,倒是明白过来,连忙点头笑道:“老太太真是远见,我这点儿粗陋见识哪里及得上呢?”   顾王氏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方才颔首道:“菱丫头,当真是不错。”   姜红菱出了延寿堂,本要回去,忽然心念一动,调转了步子往馨兰苑行去。   如素随在她身后,不觉问道:“奶奶,咱们今儿还往太太那儿去?”姜红菱轻轻说道:“去瞧瞧太太,办女学的事儿,我看她拿不了主意呢。”   两人说着话,姜红菱便也没留神看路,如素忽然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道:“大奶奶,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   姜红菱微微一怔,举目望去,果然见那轩昂男子正缓步走来。   顾思杳今日穿着一件藏蓝色团花暗纹丝布大氅,鸦青色西番莲纹路松江布深衣,底下是玄色的漆裤,足上登着一双云纹潞绸靴,头上照旧戴着白玉束髻冠。顾家一家子容貌都极好,这顾思杳又是个中翘楚,剑眉玉面,挺鼻薄唇,双眸更是寒光隐蕴。这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被这一袭衣装,更衬的沉稳大气,光华内敛。   姜红菱心头有些异样,他同记忆中的样子,仿佛有些不大相同。   他是西府的二少爷,她是侯府的大少奶奶,虽是亲戚到底也要避嫌。上一世,她在侯府这六年来,同顾思杳不过只见过数面,连话也没说上过几句。她只记得顾思杳至始至终也只是一介廪生,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言谈举止斯斯文文,对她也从来是恪守叔嫂礼节。   哪像现下这个样子……眼前这男子,周身气势凛人,那不经意间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满含着侵略与霸道。   霸道?这是堂叔看堂嫂?   一时里,姜红菱只觉得周身有股说不出的燥热。她心中有些怪异,这天明明不热啊。   再看向顾思杳时,却见他神色如常,面淡如水,分明是个谦谦君子,姜红菱便更加确信是自己会错了意。自己,这是怎么了?   上一世,她心里是很感激顾思杳的照拂,但也实在不明白最后那两年里他为何会忽然来照拂自己这个寡妇。若说他有所图谋,她一个身无长物的寡妇,娘家又没有势力,又有什么可以算计的?按着这世间常理,男人无端的对一个女人好,不就是在盘算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儿。然而顾思杳暗中照顾了她两年,却从未向她提过任何非分的要求。直至她身故,他竟然在她灵堂之上呕血,她心中虽觉震撼冲击,却也不懂他为何如此。   然而当下,姜红菱同顾思杳还并没有什么瓜葛,他们只是堂叔与堂嫂。   姜红菱垂下眼睑,密实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收拾起了满腹心事,欠了欠身,向顾思杳道了个万福,静默不言。   顾思杳却并未像前次那般擦身而过,他躬身还礼,淡淡问道:“那鲥鱼在路上略耽搁了几日,还合嫂嫂的口味么?”   姜红菱不觉一怔,那鲥鱼又不是单送她的,侯府这边上下几房主子都得了。顾思杳这般问来,却是什么意思?   只是无话找话,随口问问?但他这个西府的二少爷,同她这寡嫂又有什么可说的?   姜红菱心念微转,垂眸浅笑:“合不合妾身的口味,都无关紧要。老太太喜欢,才是最要紧的。”   这嗓音圆脆柔媚,听在顾思杳的耳中,当真是说不出的熨帖。她的声音,他有多久不曾听到了?上一世,她统共也没和他说上几句话,一共一百三十二句,每一句都刻在他的心上。在夜深人静之时,他将这些话,一句句的写在了纸上,装订成册,压在枕下。旁人枕下放的都是时下最新的春宫图册,他的枕下却放着一本记着一个女人琐碎言语的册子。   病重之时,他将心腹小厮叫到了身侧,没有别的交代,只是吩咐了待他身故之后,将那册子替他烧来。   幸而,他竟然重生回来了,又再度见到了她。看着那冷艳清媚的丽人再度活生生的立在眼前,连心底里那对顾家的憎恨仿佛也淡了几分。   目光缠在她身上,一寸寸的扫过,尽是贪心与痴意。   姜红菱颇有几分不自在,看顾思杳面色淡淡,并未怎样,心里却怎么总是燥的厉害?   她历经两世,两世皆不识情爱滋味,于男女之事也是懵懵懂懂,同男子更没有什么密切往来。一时里也不知如何是好,她见顾思杳总无话说,便浅笑开口:“若是二爷并无别事,妾身还要往大太太那儿去……”   话未说完,却听一轻佻男子声响道:“二哥同嫂子在说什么呢?”   话音落地,一玉面男子快步走上前来。   这人穿着一袭石青色团花销金刻丝锦袍,底下是一条月白色绸缎裤子,足上蹬着一双花鸟纹路皂靴,腰上一条白玉束带,悬着玫瑰双鱼配,头上没有戴冠,只是扎着一个包髻,插着一支碧玉嵌珠钗。这人容貌倒是极俊,一双风流桃花眼,两道秀眉,算的上一位美男子。只是那双眼睛,滴溜溜的在姜红菱身上转个不住,说不出的轻佻浮浪。   一见来人,姜红菱眸中泛出冷意,两手紧绞着帕子,垂下了头,只怕自己控制不住,让这厮看出了端倪。   这人,便是上一世险些侮/辱了她的顾忘苦。   顾忘苦走上前来,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男女,扫了一眼顾思杳,目光便落在了姜红菱身上。   这女子比前几次见她时,仿佛又艳丽了许多。前几回见她时,她总是满面冰冷,不苟言笑,虽是美人,却不免有些乏味。然而今日见她,纵然还是满面冰霜,但那眉眼却变得分外灵动,一嗔一笑,满是媚意。她身量修长高挑,虽未同人圆房就守了寡,还是姑娘的身子,但那浑圆饱满的胸脯,纤细窈窕的腰肢,挺翘圆实的丰臀,与那些不曾开窍的少女大有不同,似是已有了妇人的韵味儿。她穿着一件白底靛蓝梅花刺绣杭绸小袄,一条葱白潞绸螺纹裙子,本该是寡淡的穿戴,偏偏在那曼妙玲珑的躯体上生生穿出了妩媚的味道。既冷且媚,这样的女子当真是少见。这江州第一美人的称号,果然是名不虚传。她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惑之意。   只是,自从自己过来,她便不曾看自己一眼,不止如此,她周身还散发肃杀的气息。   这女子,竟然恨自己?   顾忘苦觉得有几分好笑,自打这女子进了侯府以来,他话也不曾同她说过几句,她又是怎么恨上他的?   思及这两日,上房同母亲与妹妹的争执,顾忘苦不禁扫了顾思杳一眼:这厮近来仿佛往侯府跑的很勤快,姜氏才进家门不久,立时就站到了上房那边去,莫非是有人在背地里挑唆么?   想起来,成亲那日,还是顾思杳替代顾念初同她拜的堂。难道他也看上了这寡嫂?   江州城最艳的一朵花儿落在了顾家,却又立刻便成了个没主儿的,是个男人都会动心罢?寡妇一词儿,对男人总是有着莫名的吸引。   顾思杳这厮平日里看着衣冠楚楚,似是个正人君子,肚子里却还不知打什么主意。   然而侯府将来会是他顾忘苦的,连这孀居的寡嫂,也会是他的。   顾忘苦想及此节,长眉一挑,面上现出得意之情。 第25章   顾思杳看着顾忘苦, 如水般的眸色中泛着些许冷意,他还记得这厮上一世加在姜红菱身上的羞辱。   现下, 看他盯着红菱的眼神, 依然满是亵渎之意,历经两世这厮的性子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更改。   按下胸中沸腾的杀意, 顾思杳向顾忘苦淡淡说道:“堂弟倒是一向少见,听闻堂弟近来病下了, 如今可是大安了?”顾忘苦惫赖一笑, 说道:“想是年里过了大哥的病气,所以病到了如今。不然代迎亲这样的好差事, 我断然是不会让给你的。”   顾思杳眯细了眼眸, 说道:“堂弟这话近似可笑, 只是代堂哥迎亲行礼罢了, 又算得上什么好差事?”   顾忘苦笑了笑,瞥了姜红菱一眼,扬声道:“二哥近来一趟一趟的往这边来, 是来给老祖宗请安的,还是来看嫂子的?两位在这儿说话,是一早便约下的?”他这话已是轻狂无礼至极,言下之意便是暗指这两人有奸情。   姜红菱柳眉一扬, 心中恚怒不已, 顾忘苦性情狂妄,她也不是第一日才知道。但如这般当面信口妄言,倒还是头一次。这厮比上一世, 似是更加轻佻了。   她面如寒霜,冷声道:“三爷当真会说笑,我才从老太太那里出来,正要往太太那儿请安去,不期在这儿碰上了二爷,招呼一声罢了,怎么就叫约下了?三爷这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张口就来。这话若要传扬出去,要让人怎么在背后编排?咱们是什么人家,能出这样的笑话么?”   这一番言语,如同珠玉落盘,掷地有声。   顾思杳看了姜红菱一眼,那张白腻的鹅蛋脸在日头下泛着细瓷一般的光泽,清澈的眸子燃烧着愤怒的烈焰,宛如一块上好的黑玉,熠熠生辉,不点而自朱的唇边漾着一抹冷笑。她从来就是这幅性情,即便身处逆境,即便孀居,没有男人撑腰呵护,为人处世,也从来是宁折不弯,不卑不亢。但她也从来不会有勇无谋的鸡蛋撞石头,在如泥潭一般的侯府中,机智巧妙的保护着自己。上一世,若非那些人打定了主意要她死,还当真拿她没什么办法。顾思杳,痴迷于这样的女子,也就越发的想要呵护爱怜她。   只是短短看了她一眼,顾思杳便撤回了目光,转而看向顾忘苦,淡淡道:“嫂嫂说的不错,三弟这话过于无礼,还不快与嫂嫂赔不是?”嫂嫂两个字,他说的艰难。顾思杳的心底里,从未拿姜红菱当嫂子看待过。也不知何时,才能直呼她的闺名?   顾忘苦看着眼前的男女,到底还是落在了姜红菱身上,桃花眼中泛出异样的神采。   这女子,竟敢拿话来将他!虽然之前母亲与妹妹在苏氏母女手里吃了亏,他猜出是姜红菱的手笔,但到底没有正面相对。今日当面交锋,她果然与世间寻常孀居女子不同,没有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揪着自己话里的把柄,当面斥责。她的确并非柔弱可捏的无用女人,那双漆黑的眸子盯在他身上时,顾忘苦甚而觉得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姜红菱却只觉腻烦,她一个寡妇,又是这两个男人的嫂子,在这儿同他们说个没完,让人瞧见了,只怕要生出是非来。   当下,她冷冷说道:“两位爷在这儿慢慢聊,妾身先去了。”言毕,再不睬两人,径自抽身走开了。   她要走,这两个男人也不能扯着她不放,只得看着那窈窕身影,扭动着纤细腰肢,转过拐角不见了。   顾思杳心里有些烦躁,不觉迁怒在顾忘苦身上,看他仍旧兴致盎然的望着姜红菱离去的方向,冷淡说道:“三弟今日这等言语无礼,唐突冒犯大嫂,委实不该。听闻老祖宗让三弟这两日就去上学,三弟怎么还在家中?”   顾忘苦回过神来,亦看向顾思杳,不觉唇角一勾,不无嘲讽道:“二哥消息倒是灵通,连老祖宗随意打发个人来说句话,都知道的这等清楚。二哥这般广撒耳目,却是为些什么?是图谋侯府的爵位,还是为了漂亮的大嫂?”   顾思杳听他言语轻薄姜红菱,怒气渐生,神情也越发的冷淡:“三弟这话混账!昨儿侯府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消息传得阖府皆知,我故此知道罢了。什么广撒耳目,你竟也能想得出来。”   顾忘苦收了满面笑意,冷嘲道:“二哥,罢了,都是男人,你当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姜氏貌美,大哥又是个没福的,她如今成了个没主儿的,是个男人就会惦记上,这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你却记着,她是侯府这边的人,轮不到西府那边的人来觊觎。”   顾思杳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怒斥道:“胡说,你对她存这样的心思,不怕老爷太太知道么?”顾忘苦轻笑道:“知道了,又有什么打紧。二哥只管去说,看到时候是谁倒霉。”   顾思杳看着那张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只觉这厮从未如现下这般无耻可恶。他的话确是不错,这事即便掀翻出来,侯府的这些当家长辈,也只会重罚姜红菱,斥她狐媚诱惑,不守妇道。他顾忘苦,充其量受些苛责,不疼也不痒。这世道,对女子就是如此不公。   顾思杳看着顾忘苦,剑眉微拧,眸中的冷光越发凛冽。他不给这厮一个教训,当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顾忘苦却还伸着头上来,皮着脸笑道:“二哥当真是会怜香惜玉,我……”话未说完,忽觉眼前一黑,鼻子上似是被什么重击了一下,登时涕泪齐流,只觉又酸又辣,痛不可挡。   他伸手摸了摸鼻子,却见手上一片鲜红,又惊又怒,向顾思杳怒喝道:“二哥,你这算是干什么?!我这是要去见老太太的,你把我打成这副模样,我要怎么去?你就不怕老太太问么?!”   顾思杳看着顾忘苦鼻血满面的狼狈状,心中的郁气却消散了几分,他睥睨着顾忘苦,轻轻说道:“那就让老太太问罢,你便实话实说,告诉老太太我因何打你。用你的话,看届时是谁倒霉。”言罢,他拂袖而去。   顾忘苦看着那昂扬背影,咬牙切齿,满心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他能如何,去向老太太告状,然后直言是自己言语轻薄姜红菱,顾思杳方才出手教训?若说这二人有私,所谓捉贼要赃捉奸要双,他又没有凭据。这两人只是说了几句话,青天白日的,谁又肯信?母亲和妹妹才惹了一场事端,顾王氏正看他们不顺眼,再出了这桩事,只怕更要不招待见了。顾忘苦心中虽怒,却倒颇有城府,含忍了这口气,也不去见顾王氏了,转身往菡萏居行去。   走在路上,他拿出帕子擦了鼻血,双眼赤红。顾思杳竟敢如此辱他,他定要加倍的回报!   顾思杳不是喜欢那姜氏么?那他更要把姜氏弄到手,好好的羞辱这对男女一番。报复一个男人,再没有什么比凌/辱他心爱的女人,更好的法子了。   想到姜红菱那丰艳妖娆的身子,顾忘苦忽然心情大好,连鼻子仿佛也不那么痛了。   顾思杳大步往延寿堂而去,他那一拳并未用上十足的力道,不然顾忘苦的鼻梁也要碎了。   此番重生,他有意寻了些诸如《十段锦》之类的养生功法来修习。上一世,到了最后那几年他身子便一直有些不大好,时常生病。今生此时,他身子虽很是康健,却也早早的未雨绸缪,留神调养起来。不然,那弱不禁风的身躯,又要如何保护她呢?   顾思杳也并不喜欢这般凡事动武,然而看着顾忘苦那轻薄狂妄的样子,不当面给他个教训,他也实在含忍不下。果然,揍了顾忘苦之后,他只觉胸怀大敞,爽快不已。   先前顾忘苦所言,倒说中了一点,他心中也不是没有心虚。他的确对姜红菱存着非分之想,也并未将她当成嫂子看待。然而,他和顾忘苦是决然不同的。顾忘苦于红菱,唯有淫/欲。而他,他是要将她捧在心头去呵护的。   但,若是她并不喜欢这样呢?顾思杳步履微缓,薄唇轻抿,又旋即自负一笑:她会喜欢的。   姜红菱莲步轻快,走出许远了,心头那股恶气也尚未消散。   顾忘苦这厮当真是可恶,青天白日就敢言语轻薄起她来了!偏生,此刻她还拿他没有办法。顾思杳也是怪里怪气,无事往侯府这边瞎跑些什么,扯着她说些有的没的,倒叫人拿住了把柄。   她心中深恨顾忘苦戏辱之言,连着顾思杳也一道恼上了。   如素跟在她身侧,亦步亦趋,看着自家主子的神情,小心赔话道:“奶奶,三爷今儿这话可没有道理的很。”姜红菱面若冰霜,冷冷说道:“今日这事,只当不曾有过。对着谁,都不要说起。”如素晓得事情轻重,连忙点头。   姜红菱步下飞快,心底将那顾忘苦抽筋扒皮了一番,却忽然想起一节:顾念初已然身故,侯府这边只余顾忘苦这么一个独苗。自己再怎么翻腾,往后这侯府的家业总要顾忘苦来继承的。自己一个寡妇,又没有孩子,早晚是会落在那厮手里的。   想到顾忘苦那落在自己身上的淫/邪目光,落在他手中又要遭受何等屈辱,自是不言而喻。   姜红菱心底怒气渐消,却又禁不住的升起了一股寒意。她步子渐缓,只觉那日头迎头照来,被刺的微微有些眼花。   如素见她粉面发白,身子也微微摇晃着,仿佛就要站立不住,连忙上前扶住,焦急道:“奶奶可是哪里不舒服?不然,就不去太太那儿了。待回去了,打发个人跟太太说一声,请大夫来瞧瞧。”姜红菱摇了摇头,低声道:“无妨,不过是日头刺了眼睛,有些头晕。”说着,稳了稳心神,照旧举步往馨兰苑行去。如素纵然心中担忧,但知拗不过自家主子,只好随行。   走到馨兰苑外,却见一少妇携着一名垂髫幼童,自门里出来。   姜红菱不禁驻足,仔细打量了一番。却见这少妇生的瓜子脸面,肤色极白,两颊逗几点微麻,一头秀发高高盘起,没戴髢髻,只用了一根银簪子挽着。身上穿一件素面青布对襟比甲,下头一条藏蓝色盖地棉裙,似是洗过几水了,半新不旧的,有些掉了色。这妇人眼明唇红,倒是个美人,只是眉眼含愁,似有凄苦之意。她身侧跟着的男童,生着一张圆圆的脸蛋,两只眼睛乌溜溜的,紧紧贴附着那妇人,似是十分依恋。看情形,倒是一对母子。   姜红菱看这妇人面目甚是生疏,想了半日方才记起这是何人。   她心念微转,轻步上前,望着那妇人浅笑道:“过来这许久,一向不见嫂子。今日倒是巧,在这儿见着了。”   原来,这妇人姓张,也是顾氏族人的女眷。她丈夫名叫顾容,算起关系来,还是顾文成的远房侄儿。顾家族大,哪会各个荣华,这顾容便是一房穷亲戚。   顾容家中本也小有产业,娶了这房妻子,也是小户人家女儿。一家四口,敷衍度日。去岁冬季,江州格外寒冷,顾容应朋友之邀,去城郊游玩,不慎坠落在冰洞里。虽被人救起,却生了一场重病,请医吃药将家中产业花销了个干净,那病却依旧不见好转。到了今年开春,顾容撒手人寰,丢下孤儿寡母。   张氏是个没脚的妇人,家中渐渐揭不开锅,也不知如何是好,想到侯府富贵,便时常过来请安打个秋风。如今侯府换成苏氏当家,她自然也带了孩子往馨兰苑来了。   张氏才自苏氏处出来,正满腹愁绪,忽见一艳丽少妇走上前来,同自己攀谈。她看了眼前这少妇两眼,猛然想起这便是侯府新娶的大少奶奶,连忙欠身行礼,口里说道:“大奶奶折煞妾身了,我这等人,怎好让大奶奶喊我嫂子?”   姜红菱笑了笑,说道:“嫂子这是哪里话,一族里的亲戚,序齿而论,我不叫你嫂子,却该叫些什么?”说着,又问道:“嫂子今儿过来,是做什么来的?”   那张氏却面色讪讪,似有几分难言之隐。 第26章   姜红菱见她这般神情, 心底略有几分猜到,便笑道:“嫂子来寻太太, 可有什么话说?若是有什么难处, 都是一族里的亲戚,直言说来不妨, 或有能帮衬的,太太自然也帮衬一二。”   张氏听了这话, 微微有些动容, 口唇略张了张,却又改了主意, 到底没能说什么, 摇头浅笑道:“并没什么, 妾身今日过来, 只是来与太太请安的。大奶奶有事,妾身不敢耽搁,妾身去了。”说着额, 又道了个万福,就要离去。   她身畔那男童却揪住了张氏的裙摆,不肯走,仰头说道:“娘亲, 在家时你不是说要同这边的太太借几两银子, 又说家里没米下锅了,又说哥哥今年的束脩还欠着不曾送。在里头对着太太你怎么没提?这位观音一样的娘娘来说帮咱们,你也不说?”   张氏脸上一阵难堪, 将儿子扯了一把,低声斥道:“别胡说!”转而向姜红菱歉然一笑:“我夫婿早逝,这孩子缺了教养,口无遮拦的,大奶奶却不要放在心上。”   姜红菱看着那男娃儿,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口吃伶俐,谈吐清晰,同大人说话,也丝毫没有怯意,不觉一笑,俯身柔声问道:“你为什么叫我做观音娘娘?”   那男娃儿也望着姜红菱,乌黑的眼睛闪烁着灵透,张口说道:“你生得好看,又穿着一身白衣裳,就跟我娘亲去庙里拜的观音娘娘是一样的。”   姜红菱貌美,自幼也听多了各种溢美之词,但这样的话倒是头一次听见,不免觉得新鲜有趣。小孩子又不会说谎,又是偶然遇上的,自然也不会是张氏提前教授的。   张氏却有些羞窘,她知晓这大少奶奶是进门守寡,怕她听人说起穿白心里不高兴,便把那孩子拉在了身后,向姜红菱道:“这孩子向来喜欢胡说八道,大奶奶莫往心里去。”说着,就道了告辞,扯着那孩子,忙不迭的去了。   姜红菱直起身子,看着那对母子的身影,容色淡淡,道了一句:“倒真是个灵透的孩子。”言罢,便进了馨兰苑。   走到馨兰苑堂上,却见屋中除却苏氏与顾婉外,还是常日里服侍的那几个丫头,并无旁人在。   姜红菱走上前去,浅笑道:“原来太太处置的这等快,我还当上房里这会子必定水泄不通了呢。”   苏氏见儿媳进来,忙叫丫鬟放座与她,听了这话,脸上倒有些不大好看,却也没说什么。一旁顾婉却道:“嫂子不知,方才家里那些管事的嫂子们,挤在这屋里,你一言我一语,真真吵得人头疼。说的事情也是颠三倒四的,不知是从哪个旮旯里拎出来,没头没脑的问着太太,叫太太怎么处置呢?偏偏老太太又新兴出来个办女学的故事,也交代给太太,这些事都堆在一起,可怎么好呢?太太嫌吵得厉害,便叫那些人先去了。”   苏氏见女儿当面揭短,无话可说,只得直言相告道:“我太久不管这些事了,一时又弄不明白,也不能任凭他们糊弄,便叫他们先去,待理出个头绪再说。”   姜红菱含笑点头道:“太太说的是,凡事还是有个条理的好。”口中这般说来,心底却有些不以为然。这府邸家事,不外是些家中采买,人情往来,各样账目盘点等事。虽不算要紧,但有些是须得紧赶着办的。如苏氏这般,等着慢慢处置,什么事都要耽搁了。然而苏氏现下还在兴头上,她自然也不会多嘴去扫她的兴。   苏氏又道:“我也是这个主意,旁的倒也罢了,慢慢理着便是。只是老太太交代的这事,我心里却没个主意。什么办女学,从来没听说过的事,这叫我怎么办?”   正说话间,丫鬟送了茶点上来,一共四样点心,冰糖琥珀糕、果馅儿椒盐金饼、雪花米粉卷、油糖粉饺。四只五彩瓷祥云描金小盖盅,里面沏的便是顾渚紫笋。   姜红菱早起多吃了两口,此刻倒并不觉饿,只取了一盏茶在手,揭开盖盅,却见盏内碧浪翻滚,茶芽微紫,卷似笋壳,轻抿了一口,但觉那茶汤香气高爽,滋味甘醇,回甘悠长,正是自己最爱的口味。茶中她向来喜爱这顾渚紫笋,奈何这是湖州名产,市面上等闲不易见到,在娘家时一年也不定能收得一两二两。不期今日,在苏氏这里,倒是吃着了。   姜红菱吃了几口茶,不禁浅笑道:“到底是太太当家了,连江州城里难得一见的茶也有了呢。”   苏氏却道:“这倒不是家里常备的,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使人送来的。”   姜红菱听她提及顾思杳,不觉微微一怔。但听苏氏又道:“听闻那二少爷近来出外走了一趟,不知做了些什么,倒是带回了不少稀罕物。除了那鲥鱼外,还有些茶叶布匹等物,陆续送来,说是孝敬合家子长辈的。这茶叶叫什么、什么紫笋,说是湖州的名产,连皇宫里的皇上娘娘都爱吃,一两茶叶一两银,可是金贵的很。”   姜红菱才见过顾思杳,只觉他那话外有音,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之时,心底总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此刻又听苏氏说起顾思杳来,便浑身不自在起来。   顾婉接口道:“二哥倒也怪了,他往日是最厌烦这些人来客往的,连私塾也不大肯去,只在家中读书。近来倒常出门访客会友的,前些日子还出了趟远门呢。”   姜红菱心念微动,握着茶碗的青葱十指轻颤了颤,他的性子倒是有些改了?   苏氏说了几句家长里短的闲话,又谈起女学之事,言道:“我当真没个主意,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不知该怎样是好。实在不成,我看还是问问家里这些管事儿的。她们是积年办事的老人了,该有个正经的主意。”   姜红菱听了这话,连忙一笑:“问那些嫂子们呢,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她们常年办的也是家务事,办学于太太新鲜,于她们也是一样。人多吵闹起来,七嘴八舌,反倒于事无补。”这间女学是她日后行事所用,若是被侯府这些管事的娘子们插上一手,还不知要往里面安插些什么人。   苏氏听她这话,便问道:“那依着你说,却该怎样?”   姜红菱正等她问,当即说道:“依媳妇所见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也比照着他们爷们儿的学堂一般,自家中拨一间清净院落,收拾出来。桌椅家什都安置齐整,就办成个学堂的样子,无过就是再添几个丫头洒扫服侍就是了。只是教这些女孩子们规矩针线罢了,又不指望着她们考科举中状元,也不必很认真。只是须得给那位来家的塾师,预备住处并服侍的下人。”   苏氏听了她这一篇话,心里倒有了些条理,点头道:“这倒不错,早年间老太爷在世时,家中养着几个小戏子,住的那梨落院,如今倒空着。小小巧巧的一间,清净的很。正堂厢房一应齐备,那正堂就用作书房,厢房便与那位塾师做住处罢。下人却不知要添几个?”   姜红菱接口道:“却也不必很多,那些小姐姑娘们,必是有贴身侍婢的。添上几个人,只是要收拾院子,连着侍奉那老师罢了。人呢,倒也不必很机灵,最要紧的是老实,手脚干净。上课的都是些姑娘家,若是混进去了些居心不良之辈,弄出些事情来,就不好了。”   苏氏只觉她的话句句有理,点头如啄米一般:“你说的很是,等过了清明,我就叫家人备办起来。这丫头子们倒是容易,家里许多家生子,正愁没个差事呢。”   顾婉听着母亲和嫂嫂说的有来有去,不觉扑哧一笑,说道:“太太和嫂子说的热闹,只是到时候还不定能收几个学生呢。别弄得阵仗唬人,雷声大雨点小,怪招人发笑的。”她自打听了姜红菱的话,用扇子算计了李姨娘与顾婳,扳回了一局,心中畅快,性子比往日倒是开朗了些。   姜红菱亦含笑说道:“妹妹说的也是,然而如今民风开化,这些世家们也兴教女孩子读书,民间的教坊女学也繁盛的很。咱们家既然办起来,自然就有人来。保不齐到时候,门槛也要被人踹塌了呢。”   母女三个说笑了一回,延寿堂的大丫鬟春燕忽然走来,见了三个主子,便说道:“老太太说,明儿清明去给大爷上坟,她老人家了,身子骨不利索,就不去了。大老爷官中有事,三少爷身子也不大好,都去不得。只有女眷出门,也是不好。好在西府那边的二少爷,也要去与二太太上坟,便请他照看着,告知太太一声。”   苏氏与顾婉两个听了这话倒没觉怎样,姜红菱心底却突突跳了两下。上一世,顾思杳有无去给他母亲上坟,她是记不大清了,只是绝然不曾与她们一道出门的。今世,这是怎么了?   春燕传过了话,便又去了。   苏氏又说道:“老太太身边两个丫头,她一个,秋鹃一个,倒是伶俐的很。老太太也是多得这两个丫头的提点,方才万事妥帖。”姜红菱听了这话,笑了笑,低头吃茶,没有接口。   顾婉便说道:“这两个丫头还是亲姊妹呢,能凑在一处,都在老太太房里,也是难得了。”苏氏却笑了一声,说道:“还不是托了她们老子的福,早年间她们老子随老太爷进京面圣,路遇劫匪,他豁出命去救了老太爷。故此老太爷老太太都高看这家子一等,不止她们老子娘是府中养老送终的,就是这两个丫头,老太太也说她们可怜见儿的,收到房里使唤。”   说了几句闲话,苏氏便又说起办女学的事来,因那塾师是姜红菱举荐的,便细细问了几句。   姜红菱说道:“慧兰毕竟是官宦人家小姐出身,虽说如今落到了这个境地,性子到底还是要骄傲些。旁的倒也不必费事,既是请师,便把那拜师礼一一尽到了,她保准来的。”苏氏却有些不以为然,说道:“一个女子罢了,又不是正经的老师,竟还要这等麻烦?”   姜红菱听了她这话,浅浅一笑,并不争论,按下此事,问道:“却才进来时,我倒碰见了张氏。那母子两个,今儿过来是做什么来的?”   苏氏听她问起张氏,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穷家破户,还能是做什么来的,无过就是打秋风罢了。李姨娘当家时,她倒跑的勤快,嘴里一声声的姨太太,叫的那叫一个甜,倒把我这正经太太抛到脖子后头。如今看我当家了,又想起我这正房太太来了。世间哪有这等便宜的事?”   姜红菱听这话,倒暗合自己先前所猜,又问道:“那太太就这样让她走了么?”   苏氏哼笑了一声,说道:“我便是晓得她是什么意思,还没张嘴呢,就叫我堵回去了。我说,外人眼里瞧着都觉得侯府富贵,其实谁知道这里头的难处呢。上头老太太老爷,下头姑娘奶奶,一大家子的人,吃穿用度,哪样不要花钱?只看着老爷们的俸禄,还不够喝西北风呢。就是一年庄子上的租子,其实就将够吃饭罢了。李姨娘当家时是她那时候的事了,姨娘到底是姨娘,想不到将来的事。如今既然我掌家了,以前那些事,就再不要提起。那张氏脸上倒是讪讪的,底下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姜红菱听了这番言语,笑了笑,说道:“太太当了家,果然想得长远。”说着,也就罢了。又坐了盏茶功夫,便起身回去了。   苏氏满心还要梳理那些家务,也无心留她。   待姜红菱出去,苏氏又同顾婉说起家务琐碎,顾婉听她说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总没个章法,便说道:“这些日子,我瞧着嫂子倒是很有心计,凡事都想的清楚明白。母亲既然理不清这些事,何妨请嫂子一起商议呢?她的主意,总是不错的。”   苏氏却不甚乐意,她被李姨娘压了这些年,好容易才拿回权柄,正要一逞当家太太的威风,哪里又肯再去听别人的意思,倒叫人觉得李姨娘行的,她便行不得。何况姜红菱还是她的儿媳,这做婆婆的脸更是拉不下来。   她瞥了女儿一眼,说道:“你嫂子是有主见,到底年轻,又不知家里的事,问她不是瞎问么?你也别在这儿晃了,明儿要出门子,快回去收拾去。免得见了外人,嘴乌眉黑的,像烧糊了的卷子似的。”   姜红菱打从馨兰苑出来,如素跟在其后,不觉说道:“奶奶,太太往日瞧着倒也是个柔和的性子,今儿竟也弄起性来了。”姜红菱轻轻一笑,她当然明白苏氏心中所想,也乐得让她折腾。待到了不行的时候,她自然会出来收拾烂摊子。也必得如此,苏氏才会明白,离了她姜红菱,她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她没接这话,只是淡淡说道:“那个孩子,看着倒是机灵得紧呢。言谈举止,在同岁孩子里,都是出类拔萃的,将来必定是有大出息的。”说着,忽然点头叹息道:“太太果然短视,俗语说得好,莫欺少年穷啊。”   主仆两个,一路无话,走回了洞幽居。   回到房中,一切如常,如锦上来回话道:“奶奶出去后,西府那边打发人来,送来半斤的茶叶,两匹雨过天青色香云纱,两匹月白色缂丝湖州绸缎,一对湖笔。”   姜红菱才进屋中,已然见到炕桌上堆着许多物事,听了如锦的话更觉纳罕。   那两匹香云纱倒还罢了,这缂丝绸缎却是极其难得。缂丝乃是织工绝技,以能描摹名人书画著称,又因工艺精良细致,往往胜过原作。以此法织出来的布匹绸缎,花卉鸟雀,无不栩栩如生,犹如雕琢镂刻。此技难得,以往只供奉于皇室。本朝律法渐宽,民间亦有匠人能做。湖州那边,便有那么几家织坊,专织此物。缂丝与顾渚紫笋,同属湖州的两大名产,有一两茶叶一两银子,一寸缂丝一寸金的说法。她不过是才过门的新妇,又是个寡妇,西府那边便是送些亲戚人情,也该寥寥敷衍,怎么竟会送来这么贵重的东西?   何况,这绸缎上镂刻的,还是寒梅凌霜图。梅花,是她最喜爱的花卉。   姜红菱纤手轻抚绸缎,心念一动,问道:“那茶叶是什么?”如锦回道:“是顾渚紫笋。” 第27章   姜红菱心中更是疑惑, 但听如锦又说道:“送东西来的人说,是西府那边的二爷, 出外游学了一趟, 回来带得许多土产,分送了家中的几房主子。侯府这边上下几房都得了, 这份便是奶奶的。”   姜红菱斜身坐在炕上,看着桌上的布匹发怔。顾思杳若是生性纨绔, 出手豪阔倒也罢了。然而印象里, 他虽不是什么小气之人,但也并非是会大手大脚扔银子的。何况, 西府那边的情形, 她也略微知道一些。如今掌家的程氏是二老爷的续弦, 顾思杳同这位继母相处的也并不愉快。程氏握着家财大权, 又怎会给他许多银子使用?西府那边的家计,还尚且不如侯府呢。   再则,梅花缂丝绸缎, 顾渚紫笋茶芽,皆是她心头所好。一样还可说是巧合,两样都是,不得不令她多想几分。这份礼, 怎样看都不像是随意选出来的。   然而, 她才过门两月有余,品味喜好除却身畔这两个陪嫁丫鬟,旁人是一无所知, 她也从未对人提起过。若说顾思杳是蓄意为之,那他又是从何处打探得知的?   正当此时,如锦自顾自说道:“这次送来的东西好,颜色清淡,正好奶奶穿。香云纱裁裙子也好,做褙子也好。这两匹绸缎,做袄做裙子也都好看。奶奶又素来喜欢这么个花样儿。”   姜红菱听了她这话,心念微动,不禁看了如锦与如素两个一眼,却见这两个丫头眼神明澈,毫无半分闪躲之态。这两个丫头都是上一世跟了她一辈子的人,忠心可鉴,她是从不疑心的。只是,也难保她们才来顾家,跟人说话一时说漏了嘴,也不无可能。   想到此节,姜红菱状似无意的问道:“近来,可有什么人同你们问起我来么?”   这两个丫头听了问话,面面相觑。如素便说道:“并没有,只是前儿我往厨房去时,碰上菡萏居的柳枝。她拉着我问了两句,我心里想着咱们同菡萏居又没什么往来,她问这些做什么,便敷衍了两句,旁的再没了。”如锦亦摇头道:“没有什么人问。”   姜红菱当然信这两个丫头不会说谎,那么顾思杳又是从何处知道她的喜好的?   姜红菱出了一会儿神,便向如素吩咐道:“可知道各房里得的都是些什么?”如素摇头道:“这个并没有问。”姜红菱便道:“去打听打听。”如素点头,转身出门去了。   如锦便问:“奶奶,这些东西怎生处置?”姜红菱说道:“先收起来,记在账上,暂且不要动它。”如锦会意,这些事情在家中都是做熟了的,不必另外吩咐,便将这些布匹茶叶都收在了一口带锁的四角包铜红木箱里。   姜红菱未出阁之时,在家中便有一套规矩,钱财出入,人情往来,巨细无遗,必有账簿记录,故而她院中一向少有是非。她嫁到侯府来时,便将这套规矩也带到了洞幽居。   如锦将茶叶布匹一一收好,又取了账簿笔墨,在账上记下。   姜红菱在一旁看着,如素便已从外头回来,进门说道:“已打听了,问了送东西的嫂子,老太太那儿是三匹四合如意缭绫,三匹福寿双全绸缎,一斤茶叶。太太是两匹四季团花喜相逢绸缎,两匹大红色织金香云纱,半斤茶叶。姑娘那儿是两匹妃色织金如意云纹纱,两匹鸭黄色蝶穿芍药绸缎,二两茶叶。姨娘那儿只有两匹湖蓝色细棉布,旁的就没了。”   姜红菱听了这一番话,心下稍定,暗自忖道:想必是去了一趟湖州,所以带了这些名产回来。我是寡妇,自然只能穿那个颜色。那茶叶,也恰巧是我爱的。如此,是我多心了也未为可知。   想通此节,她又不免有些好笑,自己这般也未免有些杯弓蛇影。现下,自己不过是一个将将过门的寡妇,在侯府中全不显眼,除了顾忘苦那个下流坯,谁还能来惦记上她。她又有什么可图谋的?   这日,一日无事。   到了傍晚时分,顾婉过来,同她说了些家常闲话,谈起明日出城上坟踏青事宜。   顾婉是侯府千金,平日里自然深居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圈在大宅之中,日日也是烦闷。好容易有了个出门的机会,虽说是去给大哥上坟,心里倒是雀跃的紧,同着姜红菱说说笑笑,一时说明日穿什么衣服,一时又说明日带什么吃食。   顾婉便笑道:“虽说厨房都备办好了的,但我还是惦记着上次在嫂子这里吃的山药糕。好吃的很,总是忘不掉呢。”   姜红菱听她提起点心,忽然想起这次清明踏青闹出的事情,便蓄意说道:“眼下正是清明时节,厨房备的必定都是应景的点心。艾草团子、清明果都是少不了的。记得在家时,娘家有个厨娘做这个是最拿手的,团子软糯香甜,艾蒿清香悠长,可惜一年吃不得几次,我倒还真有些想呢。”   顾婉听了这话,脸色果然一变,说道:“说起这个,我也算没福,这些点心我可从不能沾口的。”   姜红菱奇道:“这却是为何?”顾婉便说道:“我自小有个毛病,吃了艾草,脸上就要生红疹子,还要肿起来。我五岁那年,有个族里的婶婶也是清明过来,不知道就递给了我一个团子。我便吃了,立时脸便肿的老高,可把一家子人吓坏了呢。自那之后,我是再也不敢吃了。”   姜红菱柳眉轻扬,颔首道:“原来妹妹有这桩毛病,明儿吃食上,可要分外留神呢。”顾婉又说道:“倒是好,只要不吃就无妨。平常屋里拿艾熏蚊子,又或做了香包,都是无事的。”   顾婉又坐了一会儿,吃了几块点心,喝了碗茶,便起身回去了。姜红菱斜倚着绣花软枕,歪在炕上,怔怔的出神。   到了晚间时候,因着明日有事,姜红菱指点着如锦将明日要穿的衣裳寻了出来。浴身之后,便即熄灯就寝。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做了许多纷杂烦乱的梦。一时梦见自己沉入井中时,冰冷的井水灭顶而来时的凄惨痛苦;一时又梦见在侯府花园之中被顾忘苦羞辱时的情形。梦中,她苦痛难当,香汗淋漓,呓语连连,却又醒不过来。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为何,她忽然梦见了顾思杳那张清隽淡漠的脸。在那双深邃漆黑的眸中,姜红菱却寻到了许久不曾有过的踏实心安,重新平静下来,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红日初升。   她自床上缓缓坐起,星眸微闪,有些疑惑不解。不因不由的,怎么就突然梦到了他呢?   这夜该如素守夜,听到床上的动静,连忙起来服侍。   姜红菱将这事牢牢压在了心底,对着丫鬟更不提起,只是下床梳妆穿衣。   如素将昨夜先行备好的衣裳抱来,乃是一件牙白色暗绣松竹梅对襟盘花纽子丝绸小袄,一条石青色缠枝葵花纹盖地褶裙。姜红菱如今孀居,能穿的颜色也就那么几样,却依旧细心搭配了,倒也不显着重复单调。   穿戴齐整,梳洗已毕,她带了如锦逶迤往馨兰苑行去。   到了馨兰苑,进门便见地下乌压压一片人,苏氏正同几个管家媳妇说话,顾婉与顾婳并肩站在一旁,两人脸色各自僵着,谁也不理谁。   姜红菱进得屋中,同众人见过。   苏氏又将要跟随出门的家人清点了一遍,交代了几句,就领着儿媳同两个姑娘出门而去。   走到侯府大门上,已有三辆青尼顶子马车在门上等候,三辆马车装饰华丽,用料考究。拉车的骏马,皆膘肥体壮,同是名种之流。后面又有两辆蓝布顶子马车,各样皆逊上几等,乃是与那些随主子出来的丫鬟们坐的。   来到门上,姜红菱远远的便见顾思杳已在门上等着了。   但见他今日穿着一件玉色松叶暗纹深衣,头戴白玉嵌珠冠,外头披着一条白鹤氅衣,足上是一双云纹皂靴。他本就是个清隽俊美的男子,被这一身衣装衬的器宇轩昂,如玉人物。叫人禁不住赞叹一声,好一个干净洒脱的男子!   姜红菱昨夜才梦见过他,此时猛然相见,纵然明知他不会知晓,却也忍不住的两颊微红,便低下了头去。   顾思杳走上前来,并未多看姜红菱一眼,望着苏氏躬身行礼,口里道:“伯母,车马齐备,随时可启程。”   苏氏同西府那边无甚往来,但对这英姿飒爽的侄儿却有几分好感,见他言辞恭敬,心里满意,点了点头,又问道:“怎么不见四姑娘?”顾思杳回道:“四姑娘昨夜发了旧疾,今日是出不得门了。母亲要在家中照料苏姑娘,亦不能前往。”苏氏晓得顾妩有些弱症,便笑道:“这般说来,今儿倒只咱们长房这边的女眷了?两房的老爷也都不能去,倒是有劳侄儿辛苦,陪着走这一遭。”顾思杳道了一声:“不敢。”   寒暄了几句,众女眷便依序登车。苏氏同顾婉乘了一辆,顾婳自己坐了一辆。到姜红菱上车时,她今日穿着一双青色莲花荷叶高低木底子绣鞋,足下微有些不大牢靠,偏生侯府的马车做的高大,不大好上。她扶着车门,一时没能上去,忽觉臂弯处被一只大掌托住。她不觉回头望了一眼,正碰上顾思杳的目光。两人四目相对,那双眸子深邃漆黑,让她不禁想起了昨夜。   姜红菱粉面微红,就要抽出手来,手臂却被他牢牢握住,低沉暗哑的男音在耳边低低道了一声:“留神。”   男人的力道,带着几许不容抗拒的强硬,她却也并不觉得厌恶。他掌心的热度,似乎穿过了衣衫,灼烧着底下的那块肌肤。   顾思杳手上微微发力,便将那窈窕的身躯扶上了马车。   姜红菱进得车中,坐在凳上,两颊滚烫。好在适才苏氏母女同那顾婳已然上车,旁人都闹吵吵的,并无人瞧见这一幕。   少顷,如锦也进得车中,挨着主子坐了,口里说道:“奶奶,原来二爷不坐车,骑马呢。”   姜红菱垂首不言,怔怔的出神。车子微微一晃,便有车轮辘辘之感传来,原来车夫已然打马前行。   这车厢内甚是宽绰,座上铺着厚毡子,又有靠枕等物,城中又是青石板路面,一路行去,倒也平稳。   如锦少出门,打起车帘向窗外望去,不住口的说道:“奶奶,去岁着火的那家脂粉铺原来又开张了。”“谭记酒楼原来换了招牌,记得奶奶以往最爱吃那家的冬瓜盅了呢。”“哎呀,老张点心铺子怎么关张了,那家的荷花酥可是一绝呢。”   姜红菱听她说的热闹,便也向外望了一眼,不期却见顾思杳骑着一匹青骢骏马,就在车旁随行。   那马匹本就壮硕,顾思杳身侧亦也高大,骑在那马上,更显得居高临下。日头自他头顶照来,映的那白玉冠熠熠生辉,精健的身躯上亦披上了一层金光,宛如天神降世。   顾思杳似是心有所感,垂首望了一眼,狭长的眸子正巧瞥见那车窗中的芙蓉俏脸,如水明眸。   姜红菱脸上一烧,放下了帘子,心烦意乱,又斥责如锦道:“好好的在车里坐着,叽叽喳喳,也不怕人听见了笑话。”如锦哪里知道这底下的事,被主子训斥了一顿,也就老实安静了。   姜红菱抚摸着手臂,适才被他握住的那块地方,似乎更加滚烫了。   城中人群熙攘,车行不快。待出了城,车夫们便车速,抽打马匹向前快跑。不多时功夫,已到了顾家祖坟上。   众人出车下马,又免不得一番张罗。   姜红菱下了马车,却见正身处一小山头上。山头北面是苍翠群山,山头正南望着一方湖水。顾家的祖坟就安在此处,背山临水,果然是上好的风水。   此时正是四月暮春时节,因才下了一场雨,倒微有几点寒意。今日天气却好,风清日和,苍穹万里,青山隐隐,湖水潋滟。   姜红菱立在山坡之上,举目远眺,却见那望仙湖上飘着几点渔舟,偶有水鸟飞过,在湖面掠出点点涟漪,更不觉有渔歌传来。她在宅院里待得久了,今日出来,见了这等好景,登时只觉胸怀一畅,这两日来的愁闷之气登时消散一空。 第28章   姜红菱驻足远眺, 正玩赏着眼前美景,身旁忽然传来走来一人。   那人步履稳健, 与她并肩而立, 亦望着那远方的潋滟湖面,道了一声:“真是绝好景致。”   姜红菱听见这犹如耳语一般的低沉男音, 心头一跳,开口道:“听闻二爷这次是来与夫人扫墓的?”   顾思杳淡淡道了一声是, 薄唇微抿, 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轻轻说道:“原来你知道?”   姜红菱听这话似是弦外有音, 仿佛在暗指她提前打听了, 不由瞥了一眼身畔之人, 淡淡道了一句:“昨儿延寿堂里的春燕到太太那儿去传话, 我正巧在那儿,便听见了。”说着,转身走到了苏氏那一众妇人身畔。   她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 仿佛时常多心。   顾思杳看着那窈窕背影,她离去之时,带起一阵微风。风中带着些许花香,虽极淡, 却又沁人心碑, 仿佛小时候,在荼蘼架边□□着那些小巧秀气的花蕾,花汁染在手指上的气味。他心神微微一晃, 旋即定了下来。   小厮锄药提着一只竹篮走上前来,低声问道:“二爷,东西齐备了。”   顾思杳微微颔首,面沉如水,抽身迈步向着母亲坟上行去。   顾家族大,祭扫祖坟只在年底,且另有一套繁文缛节。   故此,清明这日只是家中女眷子侄来为新丧之人扫墓。   苏氏今日穿着一件藕荷色素面盘花纽子对襟棉衣,下头是一条月白色云纹盖地棉裙,头上挽着个圆髻,装饰无多,只插着两支白玉钗子,斜簪着一朵丝绸堆的绢花。顾婉与顾婳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倒都是一样的装束,皆是外套比甲,里面是通袖袍子,下头一条褶裙。只顾婉穿的玉色素面比甲,顾婳则是水绿色暗绣桃花纹路比甲。   姜红菱轻步走到苏氏身侧,低低道了一声:“太太,是时候了。”   清明扫墓,宜早不宜晚,苏氏心里也明白,点了点头,随着前头引路的家人,走到了顾念初坟上。   顾念初算是顾家第十代孙,坟在紧后头。他今年二月初身故,到如今不过将将两月,坟包还新的很。只是四月里才降过一场雨,又是暮春时节,那草便茂茂葱葱的钻了出来。   众人到了顾念初坟上,苏氏一见儿子的墓碑,顿时双目一红,合身扑了上去,口中便呼号道:“我的儿啊,你好狠的心,就这样扔下娘走了,让我这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   姜红菱与顾婉连忙上前劝解,顾婳却倒站的远远的,见了这情形,将嘴一撇,一脸不屑之态。   苏氏悲怆难忍,嚎哭了许久。顾婉到底年纪尚小,又是自己的亲大哥,眼见母亲这等悲痛,嘴上劝了两句,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姜红菱同顾念初自然毫无情分,看着苏氏与顾婉泪流满面的涕零之态,心底倒也发酸。她顿了顿,稳了稳心神,开口道:“太太同姑娘还是少要悲伤,弄坏了身子,大少爷在地下瞧着,心里也不安宁。”   苏氏听了这话,又啜泣了片刻,方才渐渐止了哭泣,吩咐家人将带来的祭品一一摆上,安放火盆,亲手烧了黄纸,口中又不住祝祷:“念哥儿,你在下头好好儿的,缺了银钱使用,就托梦给娘。你媳妇倒是不错,模样性格都是百里挑一的,可惜你没福。家里都好,不用惦记,只是你若地下有知,就保佑着娘,别叫那东西再爬到娘头上来。”她本要直说李姨娘,但想及顾婳就在后头站着,话到口边就滑了。   顾婳听在耳里,哪里不明白,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苏氏又颠三倒四念了些有的没的,就起身要旁人来拜。   顾婉与顾婳拜过,便轮到姜红菱。   姜红菱走到坟前,冷冷的望着黄铜盆里燃着的黄纸,半熄半燃的火焰不住的蚕食着纸张,灰烬在盆中不住飞旋,烟火气味冲鼻而来,令人禁不住的喉咙干噎。   在心底里,她是有些怨恨坟里躺着的男人的。只因着他重病,为着世间那荒诞的冲喜习俗,就轻而易举的毁了她的一生。   她同顾念初,统共只见过两面。第一次是成亲隔日,她由家人引着,去了一趟他的养病之所。那时,顾念初已然病的昏沉,模样虽是随了顾家人的长相,清秀俊俏,却是病的不成个样子。一脸病气,面黄唇焦,两眼尽是血丝,看见了她如同不曾看到,点了点头就又睡了过去。   顾念初病的久了,住着的屋子里气息浑浊,药气之中更隐隐夹杂着些屎尿臭气。   当时那情形,真让姜红菱震惊不已。之前,她只知道顾家大少爷身子不好,故而迎亲拜堂只得由堂弟替代。却并无人告诉她,顾念初已然病到了弥留之境。   震惊之余,她只觉备份莫名。世间女子,无论高嫁低嫁,得来的总是个健全的汉子。凭什么只有她,就要嫁个这样的人?   没过多久,顾念初便死了,扔下她成了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如今,还要顶着他孀妇的名分,来与他上坟。   姜红菱心中胡思乱想了一阵,悲愤交加,不觉就现在了脸上。看在旁人眼中,还当她是为夫伤痛,都道这位大少奶奶,倒是很有妇德。   待姜红菱拜过,就是家人上来磕头跪拜。   苏氏又吩咐着下人将顾念初坟上新长起来的草一一拔去,重新修整了一番,这祭扫一事方算完结。   苏氏看着家人收拾了盆碗,跟着顾思杳的小厮便来报道:“大太太,二爷往得月楼见一位朋友去了,特使小的来告知一声。二爷说,合家子好容易出门转转,今日天气清和,不急着回去,就在这湖畔玩赏一番也好。二爷昨儿已吩咐人租下了望仙湖畔的荷风四面亭,在那儿收拾了一桌席面,算作一个下处。待到了午时,二爷做东,就请各位太太姑娘在得月楼吃饭。用过了中饭,再一道回去。”   苏氏听了这番话,本对这小辈擅自做主有几分不悦,但心底里又很是赞赏这侄儿的人品,本心也想在这郊外游玩,便颔首道:“他倒做的好主,也罢,这番布置倒也妥帖。”说着,便向着众女道:“今儿天气倒好,咱们就到湖边去玩玩罢。你们在家中,想必也是闷的狠了。”   那一众女子,皆是年轻爱玩的心性,自然无不欢喜,点头答应。   当下,苏氏等人又上了马车,径往湖畔行去。   到了望仙湖畔,众人下车,就在湖边漫步赏景。   这望仙湖乃是本地盛景,相传上古时期,曾有仙人于天际抚琴,望见此湖中有恶龙作祟,将手中瑶琴掷下,把那恶龙镇于湖底。天长日久,那瑶琴与水同化。这湖面亦是瑶琴的形状,故此得名望仙湖。   如今正当暮春时节,湖畔杨柳依依,芳草萋萋,湖上波光潋滟,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更有许多少女放起了风筝,花花绿绿,形式各异,在晴空之上飞舞盘旋,煞是好看。   今日正是清明时节,来城郊踏青扫墓的游人甚多,红男绿女,垂髫白发,往来如织。祭扫已毕,便都往这望仙湖来踏青游玩。   众人正在湖畔赏景,忽闻得一声温婉女音:“顾夫人。”   众人连忙回首,却见一中年贵妇携着一俊俏少年,正缓步走来。   那贵妇长挑身材,容长脸面,皮肤白腻,明眸如水,头上挽着一个坠马髻,斜插着乌木嵌珠钗,耳上挂着明珠珰,颈子上戴着一串赤金八宝璎珞,上身着一件霜色织金暗花纻丝通袖袄,下头是一条金枝绿叶轻纱薄罗盖地裙,通身的贵气,与江州城里那些寻常命妇大不相同。   姜红菱细细观去,但见这妇人容色极好,只是看来仿佛温柔可亲,眉目之间却有总有股说不出的精明狠辣。她想了片刻,只觉这妇人面生,总是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却听苏氏已然含笑招呼道:“原来是亲家太太,我一早听闻三月时里,你便自京里回来了,想着上门拜访,只是重孝在身不能前去。你们今儿也出城来走走?”   姜红菱听了苏氏的言语,方才明了,这便是顾婉那未来的婆婆宋夫人。她身旁那少年,便是与顾婉定了亲的宋家少爷。   那宋家少爷,长了顾婉一岁,生的风流俊俏,亦是一身锦衣华服,头戴玉冠。看见顾婉,似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却还算落落大方,向着顾婉莞尔一笑。   顾婉倒是脸上微红,躲在了母亲身后,低头□□着裙角,只用眼角余光偷偷瞧去。   宋夫人淡淡一笑,张口道:“本是去年年底就要回来的,但是宫里娘娘才生产,诸事忙碌。京里没了我,是断然不行的。所以拖到了今年,方才回来。”   苏氏是知晓宋家有位姑娘在皇宫中做妃子的,听了这话连忙没口子的奉承道:“可是这样,亲家太太端的是能干,所以娘娘才这般倚重。也是亲家太太的福气,换做旁人,谁能如此呢?姑娘进宫作了皇妃,少爷又这等上进懂事。”   其实,宋家那女儿在宫中不过是一个嫔,还是去年生了公主方才进位。德彰皇帝已然是四旬开外的人,膝下子孙众多,又多了一个女儿,也没什么稀罕。但此事在江州城中,却算得上极有脸面的一件大事。   宋夫人听了苏氏这些奉承话,知道她心中所想,不过一笑置之。   倒是宋家少爷,听闻未来岳母言语提起,上前躬身行礼,道:“见过伯母,并诸位妹妹。”   苏氏欢喜的合不拢嘴:“倒是世家读书的公子,就是这等知礼!”   宋夫人脸上却有几分不大好看,秀气的眉头轻轻一蹙又旋即展开,转而望向一旁立着的姜红菱,打量了一番,含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府上新娶的大少奶奶了?倒当真是个好模样。”   苏氏有意炫耀儿媳,便向宋夫人愁眉道:“可不是么,红菱这孩子倒是好,容貌性格都是没得挑的。只可惜我那儿子没福,新媳妇才过门就去了,丢下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也不知以后如何是好呢。”   宋夫人笑了笑,不接这话,只是随意四下一望,说道:“这几年都在京里,今日清明,我就说来祖坟上拜祭一番。完事就到这湖畔走走,那荷风四面亭上的景致倒好,我本有意去坐坐。却听家人说,那亭子今日被人包了,却不知是怎么个缘故。”   苏氏闻言,连忙笑道:“包那亭子的,便是我家侄儿。宋夫人既有意,咱们一道去坐坐不是。”   宋夫人柳眉一挑,似是意料之外,又旋即颔首笑道:“既然如此,便承顾夫人的情了。”   原来这荷风四面亭并非无人之所,主人乃是清贵人家。亭子平日并无人看管,但要包占下来,却要同这主人定下。亭子主人据闻性情怪癖,又是富贵人家,并不缺银钱使用。想要包亭子,须得投缘。之前江州城里亦有那么一两个世家,托了人情去问,送了无数礼物,却都被打了出来。如今顾家的少爷竟有法子包了这亭子,不得不令宋夫人好奇。   两个妇人说着,就要往亭子里去。那宋家的少爷却忽然说道:“母亲,天气正好,我想同两位妹妹在这儿放会儿风筝。”   顾婉脸上红红的,在苏氏身后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苏氏立时会意。   宋夫人神色微顿,似是不大高兴。   苏氏已然说道:“难得出来一趟,让这几个孩子们玩去吧。咱们老人家说话,他们坐着也是闷得慌。”   按理说,顾婉同那宋家少爷定亲,本该避嫌。   但本朝民风开化,男女之防并无那般严苛,此地又是户外,倒也没有那么多忌讳。   宋夫人却依旧不言不语,顾婳却自作聪明,走上前来,仰着一张胖胖的脸,嬉笑道:“伯母,我想同明轩哥哥一起玩儿。你就让明轩哥哥去,好不好嘛?”她语气娇憨,状似烂漫。   宋夫人却只是瞅了她一眼,并没说话。   姜红菱揣度宋夫人的心事,浅笑道:“不如我也陪他们去罢,姑娘少爷们平日里在家想必都闷坏了,今日好容易出趟门,还是让他们好生玩玩。”   宋夫人见这么多人说项,只得勉强答应,说道:“也好,你们就在这草坡子上玩罢,不要去远了。”   几个少年孩子当即答应,宋夫人便同着苏氏去了荷风四面亭上。   宋家少爷见母亲离去,方才走到顾婉身前,向她道了一声:“婉妹妹,好久不见了。你,你好不好?”   顾婉脸上红晕更甚,低头摆弄裙角,小声道:“好不好,你又没眼盲,看不见的。”   宋家这位小少爷名叫明轩,他是打小就知道自己同顾婉订了亲的。来往过几回,对这姑娘心里也很是满意。两人都正是青春年少,情窦初开之时,又彼此有意,见面免不得一番悱恻之意。   姜红菱在旁看着这对孩子的小儿女之态,不觉一笑,说道:“早晚的事,又脸红什么?”   顾婉听嫂子打趣儿,一跺脚道:“嫂子你笑话我!”宋明轩却正色道:“小弟却以为,嫂嫂的话很对。”顾婉瞪了他一眼,小脸却越发红了。   顾婳站在一边,见这三人说说笑笑,不理自己,心里有气。她今年已然十岁,年纪虽小,却已知道男人好不好看。又总听人说起,顾婉这个未婚夫婿家中如何显赫,人才如何出众,便一门心思的想要抢夺过来。即便不能,也要令那顾婉不能成配,方才解恨。   当下,她仗着自己年小,上前攀住宋明轩的胳臂,磨磨蹭蹭,娇声娇气道:“明轩哥哥,你方才说要放风筝。风筝在哪里?”   宋明轩不明底里,看她年纪小,又是顾婉的妹妹,便笑道:“在我这里,等我拿。”说着,便吩咐小厮:“铜柱,把风筝拿来。”   那名唤铜柱的青衣小厮答应了一声,便自行囊中取出一只双手大小的风筝。那风筝是燕子形状,尺寸虽小,却做的甚是精细,栩栩如生。   宋明轩将风筝取在手中,递给顾婉,脸上涨得通红,说道:“这是我亲手做的,听说你喜欢燕子。你瞧瞧,喜欢不喜欢?”   顾婉本被顾婳气的七窍生烟,忽听宋明轩这般说来,心里那股气顿时消了,又看风筝精巧秀气,想到这是宋明轩亲手替她做的,不觉心头甜甜的,含笑应了一声。   姜红菱冷眼旁观,她活了一世,哪里不知顾婳打的主意,心里冷笑了一声,张口道:“三姑娘,宋公子可是你未来姐夫,你这样吊在他胳膊上,这里又人来人往的,成什么样子?”   那顾婳本是仗着自己年纪小,撒娇发痴,听了姜红菱的话,无可反驳,又不好再装傻下去,只好下来。站在一旁,嘟着嘴,阴沉着脸,一声不发。   顾婉见嫂子斥退了顾婳,心里开怀,向宋明轩道:“咱们放风筝去。”   宋明轩自然是没把那胖丫头放在眼中,应了一声,就拉起风筝线,同顾婉放起风筝来。   姜红菱立在一株榕树下头,看着眼前这对少年男女奔跑嬉闹,淡淡道了一句:“这不该自己得的,就不要总惦记着。不然,活得太累。”   顾婳抬起头来,眨着大眼睛,说道:“大奶奶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姜红菱低头,看着那张肥嘟嘟的脸,浅笑道:“我随口说说,三姑娘听不明白就罢了。”   顾婳看着姜红菱,日头透过树枝落在那张清冷艳丽的脸上,影影绰绰。那双明澈的眼眸,仿佛一口深井,透着几许寒意。   顾婳忽然打了个寒噤,不知为何,她心底生出了一股惧意。   正当此时,不远处忽然有人高声道:“红菱!”   姜红菱一怔,顺声望去,却见一文雅男子正向这边走来。   她微微一呆,暗自忖道:怎么竟会在这里碰见他? 第29章   那男子走上前来, 向着姜红菱莞尔一笑:“红菱,许久不见了。你……过得好不好?”   姜红菱见他当面直呼自己闺名, 又是大庭广众之下, 心里颇有些不大自在,淡淡道:“章公子, 妾身已然出阁,这小时候的称呼就不要再提了。”   那男子面色微淡, 浅笑道:“顾夫人。”   顾婳仰着脸看着眼前之人, 但见这人大约青春二十,面色白净, 狭长的眸子, 甚是温文尔雅, 着一件杭州绸缎鹤氅, 玄色素面锦缎深衣,身姿挺拔,卓尔不群。   顾婳今年十一, 已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近来渐知人事,见了这样姿容出众的男子,不觉脸上微微泛红, 又看他对姜红菱口气暧昧, 心底冷笑了两声,暗道:平日里倒装着一副贞洁烈女的面孔,原来也跟人不干不净。   心中想着, 她笑着问道:“大奶奶,这位公子是什么人啊?你们之前认识么?”   姜红菱瞥了她一眼,见她眸光一闪,甚是狡黠,便知她已然想歪了,心底微有不悦。虽不大愿意理会这顾婳,还是说道:“这位章公子与我娘家原是世交,故此识得。”   这章公子名叫章梓君,其父乃是江州指挥使。这章梓君虽生的一副的文人面孔,却倒是个练武之人,自幼刷枪弄棒,练了一身的结实筋骨。   章家在江州亦是世家,同姜红菱娘家乃是世交。故而章梓君同姜红菱,乃是自幼相识。这章梓君比姜红菱大上几岁,人事早知,看着这位日益美丽的世妹,心中不觉动情于她,也曾向母亲透漏过心事。   然而姜家如今官运不济,姜红菱父母早逝,其兄姜葵不过是区区一届文官。姜家在江州城众多世家之中,十分的不显眼。章家的长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家的长子长孙,讨这么一个徒有艳名,却没有娘家势力襄助的女子为妻的。   章梓君求姜红菱为妻而不得,一则是心中赌气,二来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家中为他说了许多亲事,他却始终不同意,拖拖拉拉到了十九岁竟还不曾成婚。   当初听闻姜红菱许配了顾家,他心中激愤不甘,却也无可奈何。然而不出两月的功夫,就听闻姜红菱所嫁的夫君一病身故了,她竟然成了寡妇,章梓君心底便如开春化了的江水,再度活泛起来。   今日清明,他本是陪着表弟妹来城郊踏青游玩的,却不期在望仙湖畔遇见了姜红菱。   相别已久,乍然相见,看她一身缟素,俏生生立在榕树底下。虽因着孀居不能穿着艳丽艳色,但这一袭素装却倒越发衬的她光华照人,清冷艳丽。   章梓君见了心上人,耳里听着她那圆脆嗓音念着自己的名字,心神微微一晃,莞尔一笑:“我同顾夫人,是自幼一道长大的。”   顾婳两眼一弯,拍手笑道:“这样说来,就是青梅竹马了?”   姜红菱于章梓君的心事,倒也略微知道一些。然而她对此人从来无意,重生归来,对他甚而连印象也淡薄起来。只记得前世,此人最后娶了他姨家表妹为妻。   听了顾婳口中那似有所指的言语,姜红菱面色微冷,索性扯开了话头,向章梓君道:“妾身今日是随婆婆来给亡夫上坟的。章公子所来为何?”   章梓君才待答话,一对少年男女却自后方走了过来。   那少女嘴里还抱怨道:“表哥,你捡个风筝,捡到哪里去啦?这好半日的功夫,都不见回来!”   姜红菱打量了那对少年男女几眼,却见那少女大约十五六岁,生的甚是娇俏柔媚,身上穿着湘妃色百蝶穿花遍地金绸缎褙子,里面一件松花色缕金牡丹绣纹高腰襦裙。跟在她身后的少年,同她岁数相仿,亦也是华服美冠。   章梓君见他们过来,少不得引见了一番。   姜红菱这方知晓,这对男女便是章梓君的姨家表弟妹。   那少女对她这表哥甚有情意,远远的见他同一少妇装扮的女子说话,便连忙跑了过来。听了章梓君的言语,便将姜红菱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看表哥看这妇人的眼神似有痴迷之意,连着自己亲哥哥也一脸惊艳之情,不觉一脸不屑,小声嘀咕道:“不就是一个寡妇!”   她这话音虽小,却依旧传进了姜红菱耳中。   姜红菱听闻章梓君言说这是他姨家表妹,又想及上一世的事情,料来这对男女之间有些纠葛。此事同她无干,她也不想无端扯入是非之中,也只当不曾听到,向着还在放风筝的顾婉与宋明轩扬声:“婉姐儿,宋公子,若是累了,咱们就寻太太她们去。”   顾婉跑了片刻功夫,出了一身香汗,此刻倒也微微有些疲倦。听了嫂子的言语,同着宋明轩一道走上前来,正要说些什么,一眼看见那少女,不觉张口道:“刘玉燕,你怎么在这儿?”   那名唤刘玉燕的少女见了顾婉,脸色更是难看,冷笑了一声:“这儿又不是你顾家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来?”   姜红菱见这两个少女竟起了口角,微微不解。顾婉走上前来,挽住她的胳臂,口中说道:“嫂子,咱们走。”   姜红菱看她一脸愤愤之态,更不知是何故,便低声问询。顾婉听她问起,神色却有些不安,嗫嚅了半晌,还是说道:“她就是之前退了我哥哥亲事的那个。”   姜红菱听了这话,当即明白过来。原来这刘玉燕,就是当初因顾念初病重,退了亲的刘家女儿。   刘玉燕见她当面揭了自己的底,索性张口斥道:“你哥哥是个短命鬼,我不退亲,莫不是过去当寡妇?!你哥哥没福,还要拖累我么?!”   顾婉听她辱及兄长,一张小脸气的蜡黄,回嘴道:“你骂谁短命鬼?!”   刘玉燕冷笑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现成的一个寡妇就在这儿放着呢!”   顾婉口拙,又不似她这般尖酸刻薄,怎样毒辣的言语都能说出口来,一时竟被她噎的哑口无言。   姜红菱于顾念初并无一毫情意,也不大在意这个前未婚妻,只是听她张口闭口的短命鬼、寡妇,辱人太甚,神色微冷,张口淡淡说道:“其时先夫病重,刘姑娘要退亲,也是人之常情。然而我夫家并不曾亏欠你什么,你要退亲也并未拦着不许,退亲之后也未指责过你家一分一毫。如今你辱没故人,却是何故?这满口的短命鬼,便是你刘家的教养么?刘姑娘这般言辞,哪里像个世家出身的千金小姐,却像个市井之中的无赖泼妇。”   那刘玉燕打小被家中惯坏了,性情骄纵跋扈,从来只有她骂人,哪里有人敢骂她?今日却被姜红菱当面斥责为市井泼妇,又是当着心上人的面,顿时气血上涌,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张口斥道:“你、你说什么?!哪个是泼妇?!姜氏,你嫁的是我不要的男人!什么江州第一美人,到头来还不是守寡?!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姜红菱却是轻轻一笑,说道:“守寡不守寡,是我自己的日子,同刘姑娘无干。至于这江州第一美人的名号,那是大伙叫出来的。大伙爱叫,与我有什么相干?刘姑娘既不愿听,就到城里去,逢人挨个儿告诉,叫大伙改了口,缀上你刘姑娘的名字就是。”   刘玉燕被她这一番话气得七窍生烟,偏生章梓君呵斥道:“表妹,你满口胡言些什么?!还不快向红……顾夫人赔礼?!”连她亲生哥哥亦也说道:“妹妹,姑娘家怎么能这样说话?”转而又向姜红菱躬身作揖:“顾夫人,我这妹妹自小被家中宠坏了,有口无心,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刘玉燕眼见如此,又被心上人当面呵斥,又羞又气,又酸又妒,哭哭啼啼道:“你们怎么都向着她?!”话音才落,顿足扭身跑远了。   章梓君同那刘公子眼见她跑开,虽有家人跟随,倒恐她出事,只得向姜红菱匆匆赔礼告辞。章梓君临行之际,深深望了一眼姜红菱,方才迈步离去。   顾婉气冲冲道:“这刘玉燕当真是不知所谓,我们家里哪里得罪了她?她要退亲,也没说什么,就这样恶言恶语。”姜红菱心里倒猜到些许,但当着小姑子的面,也不好直言,只说道:“世家出来的孩子,性情骄纵也不足为奇。”   原来这刘玉燕打小便自负容貌出众,又极爱名声,时常打扮娇俏出门赏花会茶,好叫人称赞她姿容无双。偏生这江州城中又出了个姜红菱,城中人但凡提起本地美人,提起来的皆是姜红菱而非她刘玉燕。她这心底,便一直赌了一口气,凡事都要和姜红菱一较高下。   她自幼同顾念初定亲,却对自己的表哥芳心暗许。后因顾念初病重,她便以此为由,在家撒娇耍赖,逼着父母退了这门亲事。谁知,转头就听顾家娶了姜红菱。她虽不喜那顾念初,却又觉得便宜了姜红菱。正当心中不甘之时,忽听得顾念初身故,那姜氏过门两月就成了寡妇。虽无一人得知,她却在家中拍手称快。   今日清明,她纠缠着哥哥同章梓君带她来城郊散心游玩,却不料就在这里遇上了姜氏。她对姜红菱虽是早闻大名,其实并不曾见过。今日一见之下,纵然心中不服,却也不得不认,这姜氏果然生的艳丽不俗,连自己也要比了下去。   她心中本就不快,偏生又见表哥同这姜氏也不清不楚,又记得以往姨母说起,表哥曾有意往姜家提亲,妒恨交加之下,便对着那姜氏口出恶言。   那姜红菱却不是个好惹的,不止当面指摘她泼辣,更讥讽她毫无教养,如同市井泼妇。   章梓君又迫着她向那姜红菱赔礼,连一向疼爱自己的哥哥也横加指责。   刘玉燕自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只觉羞辱交加,心头对那姜红菱更添上了几分恨意。   姜红菱却未将此女放在心头,历经前世种种,这刘玉燕在她眼中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出了这一桩事,她已无心在这里再待下去,招呼着顾婉顾婳两个姑娘,往荷风四面亭寻苏氏去了。   这一幕,皆落在一旁得月楼之上的两人眼中。   这得月楼就在望仙湖畔,是本方一处华丽酒楼,因借着望仙湖的清幽景色,又传闻掌柜花高价自京城里请得一名退下来的御厨,这楼中菜价也比城中的饭馆贵上几成。江州城中的富户但要请客,皆爱来此,算作个脸面。   顾思杳今日同那贵人相会,便是出了重金包下了二楼的一座雅间。   那雅间的窗户正对着下头的草坡,恰巧便是顾家一干人等所立之处。   此刻窗畔坐着一名头戴黄金冠,身着月白色杭州绸缎衣袍的俊逸少年。这少年龙眉凤目,俊秀非凡,举手投足,贵气迫人。他饶有兴致的看着楼下男女,不禁轻轻道了一声:“好一张伶牙俐齿,好一个俊俏的美人儿。”   顾思杳自然也瞧见了那一幕,看着章梓君眼中不带掩饰的痴迷,他面色淡淡,却将桌上一只细纹海牙白瓷酒盅紧握在手中。   那少年又莞尔道:“江州城当真是地杰人灵,能养育出这样绝佳的人物来。如这女子的人物相貌,该当是进宫为后为妃的人。”   顾思杳面淡如水,淡淡说道:“毓王爷说笑了,这妇人乃是在下孀居的寡嫂。”   原来这少年,便是六皇子毓王。   毓王听了顾思杳的言语,长眉一挑,浅笑道:“原来是嫂夫人,那是小王失礼了。然而以令嫂这般人才,年纪轻轻便守寡,当真是可惜至极。”   顾思杳不置可否,亲手执壶,往毓王面前半空的酒杯中注满了酒液,说道:“这是江州本地的名产梨花醉,请王爷尝尝。”   毓王笑道:“好风流的名目,本王果然要尝尝。”说吧,举杯一饮而尽,赞叹道:“清香绵长,更有香梨甜美,难怪叫做梨花醉。”   顾思杳看着眼见这状似放诞不羁的少年王爷,他心底知道这人虽看似纵情山水,风流放浪,于朝政全无兴趣,骨子里实则是个极有野心之人。   那毓王饮了两杯梨花醉,执起乌木包银筷,自盘中夹起一颗盐炒芸豆丢入口中,一面嚼着一面笑道:“顾公子,你倒真是个笨人。” 第30章   顾思杳微微一怔, 不觉开口问道:“王爷此言何意?”   毓王浅笑道:“顾公子与小王素无往来,你忽然寻了门路要与我结交, 所为何故?若为前程计, 我三哥见在江州,他自幼受父皇宠爱, 前途不可限量。你放着眼前这么一个炙手可热的不去趋附,反倒找上我这么个闲散王爷, 岂不是太笨?”   顾思杳微微莞尔:“王爷多心了, 在下不过倾慕王爷仁义,故此想与王爷结交罢了。”   毓王朗声大笑, 说道:“本王仁义?这倒是本王今年以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本王向来风流, 最爱的就是声色犬马, 这朝政民生是向来不在心上的。顾公子这一说辞, 未免过于牵强。”   顾思杳看着毓王那狂放不羁的样子,薄唇微抿,浅笑说道:“王爷是性情中人, 看似风流不羁,其实心有大义。不然,去年西北旱灾,王爷也不会派人往江南筹集粮食前往赈灾了。”   毓王眸中精光一闪, 淡淡问道:“此事, 顾公子是如何得知的?”   毓王是彰德皇帝第六个儿子,其母原是宫中的容嫔。容嫔貌美,初进宫时极得上宠, 不出两年的功夫便生下了六皇子。彰德皇帝龙心大悦,要封她为妃,招来了柳贵妃的嫉恨。   柳贵妃是齐王的生母,多年圣宠不衰,自打王皇后过世之后,更以宫中次后居之。她见容嫔母子极得皇帝喜爱,唯恐其威胁到爱子皇位,便设计构陷容嫔,诬陷她玩弄巫蛊,魅惑君王,毒害太子。容嫔进宫不久,根基不牢,哪里是她的对手。   人证物证俱全,她有口难辨。彰德皇帝听信了柳贵妃的谗言,雷霆大怒,下旨处死了容嫔,自此也对六皇子冷眼以待。   那六皇子自幼竟是在皇家寺庙里长起来的,他年龄渐长,人事已知,见多了人情冷暖。又看宫中柳贵妃母子气焰猖獗,情势又诡谲多变,自料在京城难有作为,便自请去了封地。   彰德皇帝对这个儿子自来不喜,便将西北一带的冒城给他做了封地。西北苦寒,又常有兵事,朝中众臣皆道这六皇子今生已然无望。只是柳贵妃却依旧不能放心,时常派了探子往冒城打探消息。探子回信,言称毓王整日沉溺于声色犬马,往来皆是浪荡子弟。便是在西北之地,毓王府中竟还养着数十名江南美女,其荒淫不羁之态,不可名状。   柳贵妃听了这消息,方才放下心来,再不管这个六皇子,一心一意经营京城。   顾思杳却知晓,毓王不过是韬光养晦之策,他在西北暗中经营自己的势力,将民心军权牢牢捏在手中。上一世,毓王便是凭借西北奇兵天降,剑指京城,逼迫其他三王让位,就此登基大统。   毓王算是一位有为之君,然而此举日后青史留名却是一桩瑕疵。且逼宫上位,后患无穷。   顾思杳按下这些前尘旧事,看着眼前这位少年王爷。这六皇子如今尚且年少,遇事仍有几分沉不住气,听了自己的言语,神情虽未大变,但眼中却已有防备之色。   他微笑开口道:“在下生长于江南,有人采买大批粮食,心生好奇,自然打探一二。”   毓王淡淡说道:“顾公子这好奇心未免过于旺盛,竟都打探到万里之遥的西北去了。”   顾思杳浅笑不言,那毓王又道:“西北旱灾,百姓苦难深重。本王既在西北,自然一尽绵薄之力,算不得什么。”   顾思杳亦不戳破,淡笑道:“所以在下倾慕王爷仁义,并未说错。”   毓王却不想再打这哑谜,皆是聪明人,有些事是不必明说的。他当即问道:“为何是本王?”   他是个闲散王爷,除却身边几个心腹亲信无人知晓他胸中壮志。   近日清明将近,他禀明了朝廷,来江南为母亲扫坟。朝中只道他借此时机,来江南寻欢作乐,也无人理会。   毓王到了江南,便暗中打探齐王人事,又看有无可用之人。便在此时,他收得了顾思杳的礼。也是因这份礼,他愿见顾思杳一面。   旁人即便要讨好他,所赠也不过是宝器玩物美女之流。这顾思杳送的,却是一刀纸,澄心堂纸。   澄心堂纸乃是南唐后主李煜推崇之物,纸张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有诗句写其“触月敲冰滑有余”,乃是毓王心头所好。   这份礼,显然是精心挑选出来的。顾思杳于他这个闲散王爷,是打探许久了。他倒也想来瞧瞧,这顾思杳到底打什么主意。   交谈之下,他察觉这顾公子竟有襄助之意,不免更为好奇疑惑,襄助他这么一个失势王爷,又有何好处?   顾思杳看着毓王,一字一句道:“在下先前有言,毓王仁义,在下倾慕。且……”他微微一顿,又道:“在下母亲早逝,亦是在继母手下长大的。”   此言戳中了毓王心事,他面色微沉,默然不语,良久方才道:“如此,本王知道了。”说着,向顾思杳淡淡一笑:“往后,就请顾公子多多指教了。”   他的确需要在江南发展势力,以来牵制与监视齐王。这顾思杳做事调理分明,精明干练,沉稳精细,又颇具城府,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何况,他亦是在继娘手下长大,两人也算是同病相怜,意气相投了。   顾思杳亦淡笑颔首:“毓王爷高抬在下了。”   如今的毓王,还不过是一届少年,尚且好对付。日后称帝,却是一位杀伐决断的狠戾帝王。然而他手段虽狠辣,却是个恩怨分明之人,也并未行出鸟尽弓藏之事,顾思杳也就放心趋附。   两人举杯碰盏,各自一饮而尽,相视一笑。   顾思杳放下酒盅,眸色深邃,他需要强大的势力,只有如此,他才能护她周全,才能……得到她。   想起姜红菱,他不禁忆起先前一幕,寡淡清隽的脸上现出些许愠色。   章姜两家是世交,此事他是一早就知道的,然而他却并不晓得章梓君这厮对红菱竟然有情。   既然爱她,又为何坐视她嫁来冲喜?上一世,红菱在顾家守了六年的寡,最终被溺死井中,这厮又在何处?   想起适才的情形,那刘家姑娘显然对这章梓君颇为有情。刘玉燕曾同顾念初定亲,刘家的事情,顾思杳也略知一二。既有这么个门当户对的表妹在,章家的长辈大约是不肯让章梓君去低娶姜红菱了。   顾思杳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这种会屈从于世俗的懦弱男人,又凭什么去爱她?   姜红菱同着顾婉等人走至荷风四面亭,苏氏正同宋夫人闲话家常。   苏氏对这位京城归来的亲家夫人甚是巴结,满嘴的阿谀奉承。宋夫人听的乏味无趣,她本就看不起如今的顾家也就越发瞧不起苏氏这副作态。   眼见儿子归来,宋夫人温婉一笑,问道:“玩的开心么?”说着,看宋明轩额角沁汗,便取了手帕替他擦汗。   顾婉走上前来,挽住苏氏的胳膊,低低道了一声:“母亲,方才我们遇见刘玉燕了。”   苏氏脸色一沉,问道:“遇见她又怎样?”顾婉却没有言语,只是看了宋夫人一眼。苏氏心中会意,也未再多问,按下此事,只笑道:“玩了这么久,一定渴了吧?坐下吃杯茶,有家里带来的点心。”   众人落座,苏氏便吩咐家人取了食盒上来,摆上了四盘点心:葱油酥卷、藕粉糖糕、枣泥山药糕、山楂锅盔。四样皆是冷食,颜色清淡,极应清明时节。   宋夫人浅笑道:“今日清明,顾夫人竟没预备艾草果子之类的节日点心?虽是个玩意儿,到底也是个意思。”   苏氏因女儿不能吃艾草,便不曾吩咐厨房备办。听了宋夫人的问话,恐她知道了女儿这桩毛病,心生嫌弃,也不好说,只是一笑不曾答话。   那顾婳忽然娇声娇气道:“我倒是做了些青团子来,有枣泥馅儿的,也有豆沙馅儿的。伯母与明轩哥哥若是不嫌弃,就尝尝?”   众人皆是一怔,宋夫人却含笑说道:“这位是顾三姑娘吧?原来顾三姑娘小小年纪竟会自己做点心,又是世家小姐的出身,这等贤惠勤快,真正难得。”   顾婉听未来婆婆夸奖顾婳,自己又不曾做点心带来,这话倒似是在说自己不够贤惠,心里甚是不舒服,但又说不出来什么。   顾婳吩咐丫鬟送上来一只小竹篮子,亲手自里面取出一个个的团子。那团子皆以油纸包着,小小巧巧,剥开油纸,里面的团子翠青碧绿,甚是可爱。   因是顾婳亲手所做,众人便都吃了几口。这团子嚼在口中,软糯中又带着较劲,艾草清香合着糯米香气,里面的馅儿也炒的甚好,还放了糖桂花,甚是香甜可口。   苏氏吃了一个,不置可否,姜红菱淡淡不语,顾婉自然不会去碰。   宋夫人豆沙、枣泥的各吃了一个,便赞不绝口道:“顾三姑娘真是心灵手巧,小小年纪,点心做的这般好吃,想必女红针指也不在话下。”   顾婳甜甜一笑:“多谢伯母夸奖。”说着,似是无意间瞥了顾婉一眼,看她面前盘子上的青团丝毫未动,便一脸委屈道:“二姐姐为什么不吃?是嫌弃我做的不好么?” 第31章   顾婉看着顾婳, 只见她眼中亮闪闪的,透着狡诈。这二人是姊妹, 顾婳自然晓得顾婉的那件毛病, 此刻当面问来,其心如何, 不言而喻。   然而当着宋家母子的面前,顾婉怎样也说不出话来, 只是死死盯着顾婳, 看着那张胖脸上,现出得意的神情。   宋夫人看了片刻, 忽而一笑:“怎么了, 顾二姑娘不喜欢吃青团子么?”   顾婳垂首小声道:“伯母不知, 婉姐姐一向跟着太太, 我是跟着姨娘长大的,所以姐姐不喜欢同我亲近,也是情理之中。其实也是婳儿不好, 冒犯了姐姐。”   宋夫人看着顾婳,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不屑。她瞧不起顾家,自然更不将顾婳这庶女放在眼里。然而,顾婉若是嫁给宋明轩, 那便是正房。她如今便看不起庶出的姊妹, 那往后也必容不下妾侍。正房如此,岂不耽搁她宋家香火?   宋夫人便是这等妇人,她自己并不待见妾侍, 但儿媳却必定十分贤惠。   宋夫人浅浅一笑,向着苏氏道:“顾夫人,原来二姑娘与三姑娘竟姊妹不合?在我们宋家,即便庶出的女儿,我也如亲生待之。难道在侯府,竟是亲疏有别?咱们做妇人的,头一个便是贤良,这是最最要紧的。不然,岂不是要让小辈女子有样学样?”   苏氏甚觉窘迫,她心里明白宋夫人这话外之音。顾家苛待庶女,教出来的女儿也必定不贤。宋夫人是顾婉的未来婆婆,顾婉还未进门,就先让婆婆如此看待,那以后过了门,日子又岂会好过?   然而她又不敢轻易说出女儿的那桩毛病,若是让宋家以为顾婉身子有什么毛病,竟而退了这门亲事,又该如何是好?   顾念初身故,苏氏如今是把全副的心思都压在了顾婉身上,当真不敢再有任何闪失。她也不曾想到,一个青团子,竟能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苏氏瞻前顾后,不知如何应对,咬牙瞪了顾婳一眼。顾婳触及她的目光,瑟缩了一下,怯生生的道了一句:“太太……”好似极其畏惧。   宋夫人瞧见这一幕,目光越发冰冷不善。   顾婉瞧出未来婆婆不悦,不禁咬紧了下唇,双手死绞着手帕,脸上青红不定。待要说些什么,眼前又是自己的婆婆,不敢分辨。   宋明轩只是不解,一个小小的青团子怎么竟会弄出这么一场事端来。   他看着顾婉低头不语,清秀的脸上甚是窘迫。他便在桌下拉了拉她的手,转而向宋夫人道:“母亲,许是婉姐儿不爱吃呢,你就别多心了。”   宋夫人钉了儿子一眼,语气冰冷道:“你又知道了?”   姜红菱看了半晌,见这对母女总算是顾虑重重,不觉心底叹了口气,向宋夫人嫣然一笑:“宋夫人,你是有所不知。我们家跟别家不同,太太一向身子不好,我们家是姨娘管家,太太竟是不大管事的。三姑娘平日里是跟着姨娘的,太太与三姑娘倒不大常在一起。太太即便想与三姑娘亲近,倒也难有机会。宋夫人适才说,家中庶女待如亲生,宋家几位姑娘,可也是跟着自己的亲娘么?”   宋夫人脸上一阵难看,她本性善妒,家中但凡得宠的妾婢皆是被她整治的服服帖帖。庶子庶女皆是养在她膝下的,便是有那么几个不服管束的妾侍,也被她寻了由头,或构陷或栽赃,打发出门了。   她本是仗着苏氏懦弱,方才敢拿此事刁难,却不料竟会被一个晚辈当面刁难。然而姜红菱当面如此问来,她若照实答了,便是自家打脸,容不下妾侍的反倒是她自己。若是不说实话,当着儿子的面,又怎好扯谎?   眼下,进退两难的,却成了宋夫人。   宋夫人脸上一阵难堪,一时不曾答话。   姜红菱浅浅一笑,又道:“三姑娘因着年纪小,家里老太太老爷都偏疼她些,从来是要一给十的,连着二姑娘也要比下去了呢。宋夫人说的,可是再没有的事。不然,夫人且瞧瞧,怎么二姑娘今日规规矩矩的穿着素面比甲,三姑娘倒穿了个绣花的?”   她这一言既出,宋氏母子一齐变了脸色。   原来,今日顾家女眷来此,是与顾念初上坟的。祭扫穿着,自然只宜素淡。顾婳穿着绣花衣裳倒不打紧,但桃花纹路却是极风流的名目,于今日是极不合时宜的。顾婳如此穿着,显然是不将亡兄放在心上。   宋夫人倒也罢了,宋明轩却已生出鄙薄之心。他是顾家嫡子,又是宋老太君心肝宝贝孙子,上头庶出的哥哥姐姐在他面前都客客气气恭恭敬敬。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不知自己斤两的庶出女儿。   顾婳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她今日又不曾穿红,也想不到那些顾忌,只是听了姜红菱那番言语,自觉对己不利。正要开口,却听姜红菱又道:“三姑娘,你明知道二姑娘吃不得艾草,却定要她吃青团子,是要害她么?”   众人顿时一震,宋氏母子更是一脸莫名。   顾婳本是料定了苏氏母女心有顾忌,并不敢将那缘故说出来,所以安心设下此套。顾婉若吃了,便是当面出丑。顾婉若不吃,那便是她傲慢无礼。谁知,半路杀出个大少奶奶,竟将那缘故说出来了,当真令她措手不及。   然而,姜红菱不过才到顾家,又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   宋夫人适才被姜红菱言语刁难,甚觉下不来台,此刻只想扳回一城,轻轻哼了一声:“顾少夫人这话当真可笑,一个青团子罢了,怎么说的上什么害不害?莫非,顾三姑娘还在这点心里下毒了?”   姜红菱向她一笑,说道:“宋夫人有所不知,这一样的吃食,放在不一样的人面前,还当真就是□□呢。”说着,又看向顾婳,一脸正色道:“二姑娘自幼便不能,但凡吃了便要生疹子,脸还要肿起来。此事阖家皆知,所以太太今日没带青团子来。你做了也罢了,为何定要迫二姑娘吃?你安的是什么心?老太太老爷都待你极好,你为何要害你的嫡姐?”   姜红菱此话一出,众人脸上一起变色。   苏氏只恐宋家得知女儿的毛病,嫌弃女儿娇弱,不仅不欢喜,反倒满腹忧虑。顾婉则是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嫂子替她解围,斥责顾婳,出了这口恶气;忧的是恐遭未来婆婆嫌弃。   宋夫人于此时已是无话可说她也并非是要替那顾婳说话,只是想找顾婉的毛病罢了,谁知竟出了这等事,索性不再言语,只作壁上观。   宋明轩倒是听的有些瞠目结舌,他是从来不曾经历过这等事情的。   顾婳出了一背冷汗,被姜红菱当着众人面前揭穿计谋,她已不知如何是好。顿了顿,咬牙装出一脸无辜,揉着眼睛说道:“大奶奶说什么,我听不明白。我只是想着今日清明,做了点心来与大家吃。婉姐姐有这件毛病我当真是不知道。大奶奶说我要害婉姐姐,可真是冤枉我了。”   姜红菱看她到了如此地步仍作困兽之斗,冷冷一笑。正要开口,却听宋明轩冷声道:“既然婉儿自幼便是如此,顾家的人都知道,你是她妹妹,怎么独你不知道?”   众人不防宋明轩忽然开口,皆是一怔。姜红菱却淡淡一笑,不再言语,任凭宋明轩说下去。   宋夫人见儿子竟然插手顾家家务,心中甚不自在,轻轻咳嗽了两声,宋明轩却如不曾听到一般。   但听他朗朗说道:“看你穿着,顾家待你也很是不薄,你做出那副委屈样子,又是给谁看的?你知道婉儿不能吃艾草,却又逼她吃,是想要害死她么?小小年纪,竟这样恶毒!”   他这话说的厉害,宋夫人不得不道:“明轩,三姑娘是顾家的小姐。如今顾夫人在这里坐着,有什么事,自然有顾夫人发落。”说着,略顿了顿,便向苏氏道:“顾夫人家事要紧,我们母子在这里,想必不大方便,我们便先去了。”语毕,竟不待苏氏回话,径自起身,强带着宋明轩离去。   宋明轩虽不舍顾婉,却拗不过母亲,只得跟随离去。临行之际,还回了七八遍头。   苏氏见这母子二人走了,心中石头方才落地,转而看着顾婳,一脸怒色:“小浪蹄子,你竟这般狠毒,要害你姐姐?!”   顾婳偷鸡不成蚀把米,又急又气,一张胖脸顿时成了猪肝色,眼见外人都走了,演戏也没人看,索性将篮子一丢,滚在地下,撒泼哭叫道:“我说我没有,你们都栽派给我。我晓得太太看我是姨娘养的,心里厌我,所以找出这些事情来要整治我。你们打死我吧,谁让我没有生在太太肚子里!”   苏氏见了她这副样子,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待要张口责骂,姜红菱却道:“太太,跟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将她送到老太太跟前,一五一十的说清楚,看老太太如何处置。”   苏氏却没有接话,只是瞪了她一眼。 第32章   姜红菱微觉奇怪, 不知婆母这是何意。但想及适才情形,她心中微叹了口气。   上一世, 清明这日, 顾婉为顾婳所迫,硬吃了青团, 顿时就发作起来,脸上又红又肿, 当即便昏厥了过去。宋家人被她这幅样子吓了一跳, 回家便以此为借口,退了这门亲事。   这一次, 因她解围, 顾婉倒是解了这次危机。然而适才看那宋夫人的神情, 显然对这门亲事极其不满。   宋家退亲, 说到底根由还在顾家家道衰落之上。其余事情,不过是些由头。宋家若是执意退亲,总能寻到借口。姜红菱能替她挡上一回, 却管不了以后。   原本,姜红菱的盘算,宋家真要退亲倒也无妨,只要顾婉别嫁了齐王做妾, 顾家便不会同齐王扯上干系。然而如今看着顾婉同那宋明轩相处情形, 倒是郎有情妹有意的,若宋家当真退了这门亲事,那便是棒打鸳鸯, 拆散了这对有情人,未免太过可惜。上一世,顾婉退亲之后便性情大改,想必也是因此而起。   姜红菱两世未识情滋味,对这男女□□感应极淡。原本倒也不觉什么,然而看着顾婉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心底便生出了些许惆怅感慨。   苏氏瞪了儿媳一眼,心中对她适才多嘴说出顾婉私事极其不满,然而身在外面倒也不愿数落儿媳。只吩咐几个家人媳妇上来,将顾婳送回马车上,说道:“牢牢看着她,不许她闹,待回去了,再行处置。”   一声令下,几个跟车出来的媳妇上来,不由分说将顾婳自地下拖起,连拉带拽,塞进了马车里。   苏氏便坐在亭子中,冷着一张脸,一字不发。   姜红菱也不知太太为何恼了自己,索性也不再理会。闹了这半日功夫,她倒也饿了,适才顾婳拿来的青团,因不和口味,她也只吃了半个。   当下,她捡起一块藕粉糖糕咬了一口,细细嚼着,看着眼前湖光山色,心里盘算着回去如何同顾王氏言说此事。   微风时来,吹在面上,令人心神一爽。   姜红菱忽然一笑,轻轻说道:“听说三姑娘在家中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今儿怎么忽然就想起来做点心了?”   顾婉微微一怔,面上掠过一阵阴霾。   苏氏却满心担忧,宋夫人知晓了顾婉的毛病,心生嫌弃,正在烦恼满腹,也无心理会姜红菱。顾婉亦是忧心忡忡,亭中一时里却四下寂静。   又过了盏茶功夫,顾思杳身侧小厮锄药走来说道:“太太、奶奶、二姑娘,望月楼中已摆下了酒席,二爷吩咐小的请诸位过去。”   苏氏这方打叠精神,起身说道:“倒叫他破费了,如此我们就过去吧。”说着,便带着女儿儿媳,往望月楼行去,一路无话。   那宋夫人带着宋明轩走出一段路途,回身望去再不见顾家人身影,方才沉下脸来,说道:“往后少同他家女儿来往!别人家的家务事,你跟在里面多管什么闲事!”   宋明轩不明就里,分辨道:“母亲,那顾三姑娘分明是要害婉儿。婉儿既是我没过门的娘子,我自然要护着她。”   宋夫人心头一惊,当即怒斥道:“别胡言!什么没过门的娘子,这话谁教你说的?!”   宋明轩见母亲生气,更是摸不着头脑,说道:“我同婉儿是自幼订的亲事,她当然是我没过门的娘子。”说着,停了停又道:“真没想到,顾家的庶女竟然这等跋扈。母亲,我想等婉儿的丧服一除,便娶她过门。留在顾家,还不知要受多少算计。”   宋夫人气恼交加,当即说道:“顾家的女儿不配做我宋家的媳妇,这话往后不许再提!”说着,见儿子一脸诧异之色,顿了顿,又温言说道:“顾家家道中落,娶他家女儿为妻,于你仕途并无半分好处。当初若非你姑姑嫁来顾家,有这么一层姻亲,又是老太太一力撺掇的,定要亲上加亲,娘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如今你姑姑也过世了,老太太不甚待见他家,顾家上下也并没一个能干之人,你讨他家女儿为妻,能得几分好处?等回去了,消停上两日,娘去跟老太太说,退了这门亲事,再为你定上一门好亲。”   宋明轩听的目瞪口呆,他同顾婉自幼定亲,一早就将顾婉视作未婚娘子,早已情根深种,如今忽听母亲言说退亲,当真如晴天霹雳。   宋夫人见儿子面色有异,也猜到他中意那顾婉,心底极其不悦,便说道:“宫里娘娘传出话儿来,言说吏部侍郎家的小姐很好。去年太妃寿诞,她随母亲进宫贺寿,娘娘见过她一面。只说这姑娘生的花容月貌,性格温婉可人,又是京城世家的千金。娘娘便有意做媒,问了那姑娘母亲的意思,倒也没什么不乐意。你心里觉着,怎么样呢?”   宋明轩心里中意的是顾婉,哪里还装得下旁人,当即说道:“母亲不必说了,孩儿既同婉儿定了亲,她又没犯下大错,孩儿不能做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来。”   宋夫人见说不通,一张脸顿时拉了下来,斥责道:“你这孩子,当真是不晓事!那顾婉有什么好?顾家从上到下只在混日子罢了,讨了她于你有什么好处?那姑娘是吏部侍郎家的小姐,娶她为妻于你仕途是大有助力。你别一时沉迷儿女私情,倒耽搁了大好前程!”   宋明轩却发了拗性,执意道:“不管母亲说什么,孩儿心里中意的是婉儿,要孩儿另娶旁人,那决然不能!母亲若当真为孩儿着想,便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来。”   宋夫人看儿子竟然当面顶撞,越发气恼,索性说道:“我看那顾婉就是个祸水,还没进门,你就敢为着她忤逆母亲了。将来真让你讨了她,可还得了?!不管你怎么想,待回去我便同老太太说这事去!”   这母子两个,吵吵嚷嚷,径自回府去了。   得顾思杳所邀,一众顾家女眷动身到了望月楼。   顾思杳早已在望月楼中定下一间雅间,收拾房间洁净,设下一方酒席。   这望月楼是本方第一大酒楼,店中接惯了各路达官贵人,对着侯府家眷倒也并无畏怯。店中伙计便将苏氏等人引入雅间之内,众女见这房中布置的甚是考究雅致,鼎焚兰麝,盆插仙草,窗明几净,透过窗子便能望见那抚仙湖上的山光水色。   苏氏便笑道:“这屋子倒是有趣。”说着,又问锄药顾思杳去向。   锄药回道:“二爷还在楼上款待朋友,且男女一处颇为不便。二爷上复大太太,酒宴都记在二爷账上,请诸位自便便是。”   苏氏却笑了一声,说道:“好啊,这个侄儿派头好大。放着伯母嫂子堂妹不管,走去陪什么朋友。我晓得他如今出息了,财大气粗的,连亲戚也不放在心上了。”   姜红菱正望着墙上挂着的洛神寒梅图出神,忽听苏氏提及顾思杳登时回过神来。耳听那小厮如此说来,心中倒也诧异。记忆里,顾思杳为人很是谦和有礼,长辈跟前极其恭顺,怎样也不会行出这样的事来。即便不能男女同席,也必定要过来问候寒暄一番。如这般行事,他以往是必定不会的。   姜红菱心中微感诧异,不觉又想起之前在府邸大门上,顾思杳扶她上车时的情形。他那不容反抗的神情与力道,都彰显着前世不曾有过的强势。   忆起那事,姜红菱只觉的身上有些燥热,心底也烦乱不堪。她只将这段心事压在心底,并不愿去细究这心烦意乱的根由。   顾思杳前世于她危难之时曾照拂于她,也曾在她险些受辱之际顾全了她的颜面,她对他心存感激,但也仅限于此。   她是顾思杳的堂嫂,他们不会也不能有什么过多的牵扯。   姜红菱只觉得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菊花茶痛饮了几口,方才压下这满腹的燥热。   锄药回了几句话,便又回顾思杳身侧服侍去了。   苏氏说道:“这西府那边的少爷,如今倒出息了。听闻,这两月帮着二老爷处置了许多公事。有那么几件,若非他帮衬,就要出大乱子了。这若是念初还在……”话至此处,她忽然叹了口气,也没再言语。   姜红菱正满心烦乱,顾婉又口拙,竟无人劝解,屋中一时竟四下无言。   片刻,店家已将饭菜送了上来,皆是山珍海味精工细作。众人举筷而食,皆交口称赞。苏氏又吩咐家人拨了些饭菜,拿到马车上与顾婉吃。   饭后,吃了两盏香茶,苏氏便说要乘船到湖上去瞧瞧。此事是她每年惯例,顾家下人早已在湖边租下了一艘花船。   顾思杳已送走了朋友,便也走了过来同她们汇合。   姜红菱立在不远处,见他身上微有酒香,容色淡淡,不曾多看自己一眼,心下稍定,只道自己先前是胡思乱想。   众人到了湖边,依次登船。顾婳因苏氏厌她,将她关在马车上,便不曾带她去。   众人上的船上,船家便是这湖畔渔家,将篙子在岸边一点,便悠悠向湖中行去。   姜红菱立在船头,看着眼前水天一色,芦花似雪,渔船往来,水鸟穿梭,虽看不到荷花荷叶,却也别有一番野趣。   船身不大,容下顾家四个主子并几个随行的丫鬟便再不能盛下他人。苏氏在舱中看景,姜红菱便与顾婉立在船头说话,顾思杳却独自站在船尾,望着前头那窈窕身影。   姜红菱微有所感,却也只做不知,只是同顾婉讲说眼前景色。   船行至湖中,对面亦有一艘渔船驶来。两船交错,不知怎的,这船便就一斜,竟而撞在了一处。   船身巨震,众人都跌了个趔趄。顾婉站的靠前,对面的一支船桨打来,就要将她打入水中。姜红菱不觉拉了她一把,那船桨错开就打在了她身上。她站立不稳,竟就跌进了湖中。 第33章   众人不防惊变, 顿时乱作一团。顾婉惊哭不住,苏氏连声呼号, 又大喊着家人下去救援。然而顾家家人皆不会水, 花船又同那渔船船尾晾晒的渔网缠在一处,两边船家都忙着去解渔网也无暇顾及。   苏氏慌得不可开交, 看着姜红菱在湖中浮浮沉沉,拉着船家许他银两央求他下去救人。那船家说道:“夫人, 不是我拿乔。这网需的立时就解开, 不然咱们这一船人都要翻进湖里去!”   苏氏无法,只是望着湖面掩口痛哭。   正在焦躁无法之时, 她忽听得船尾传来落水之声, 连忙回头望去, 却见顾思杳的氅衣丢在地下。   姜红菱不识水性, 被那船桨打入水中,顿时便呛了两口水,心底惊慌失措, 只觉湖水自四面八方盖顶而来。眼前白茫茫一片,时下不过四月,湖水刺骨一般的冰寒,前世沉井的情形再度浮上心头, 灭顶之灾的恐惧如刀锯一般横在喉口。   她在水中拼命的挣扎着, 力气却如流水一般的流逝,身躯渐渐的坠入湖中。漆黑的湖水漫过头顶,带着腥气的湖水呛进了鼻口。   姜红菱只觉得胸口憋闷至极, 喉咙鼻子里尽是冷水,悲愤和凄凉之情漫过心头。难道她姜红菱命中注定了就要溺死水中,即便重生一世也无法改变命运?   绝望之际,她只觉身侧有水流波动,身躯被一双强健的臂膀牢牢环住,薄衫覆盖下的矫健身躯温暖而有力,令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安与踏实。她心中已是一片茫然,忘却了所有的顾忌,只是紧紧抱住了那具给她带来希望的身体。   那人微微一顿,便抱着她向上浮去。   待两人浮出水面,新鲜空气再度渡入鼻口,姜红菱勉强睁开星眸,一张俊美脸庞映入眼帘,黑亮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鬓边,湖水顺着那刀刻一般的线条流下,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这紧紧环抱着自己的人,正是顾思杳。   姜红菱此刻已然被湖水冻得麻木,倒也不觉什么。   顾思杳并未看她,一手环着她的身子,奋力向花船游去。   游到船边,船上众人早放了绳子下来。顾思杳双手托举着姜红菱的腰身,船上顾家下人合力将姜红菱拉了上去。   待姜红菱脱险,顾思杳方才也拉着绳子攀上了船。   如今天气尚且有些凉意,姜红菱穿着虽多,但落水之后周身衣衫湿透,已然是曲线毕露。   顾家众人登船无有预备,正在手足无措之际,顾思杳拾起了丢在地下的氅衣,盖在姜红菱身上,裹住了那玲珑有致的身躯。   姜红菱昏昏沉沉,满心惶然,只觉除却眼前这英挺男子,世上已再无可靠之人,不禁哑着喉咙开口道:“二爷,今日这事,有些蹊跷。”   顾思杳容色微动,低低道了一句:“我晓得。”   姜红菱听得这一声,心中忽然一定,只觉疲惫不堪,双眸一阖,就此昏厥了过去。   顾思杳看着眼前这满面苍白、昏睡过去的女子,面色冰冷,双拳紧握。   险些失去她的恐惧之情演化成了滔天的怒火,在胸膛中熊熊燃烧。   若是让他查知此事是何人所为,他必定会让那人后悔生在这世上!   出了此事,顾家众女眷早已无心游玩,吩咐船家移船靠岸,。   至此刻,花船同那渔船好容易才解开。那船家连忙将船划至岸边,又恐侯府怪罪,阖家子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一般的请罪。   苏氏心里忧虑姜红菱,生恐她溺水之后落下什么毛病来,也无暇理会这船家,指派几个仆妇将姜红菱送入马车,便急急忙忙等车回府。   顾思杳在原地逗留了片刻,吩咐了锄药一声。   锄药答应了,顾思杳另披了一件长衫,便也翻身上马,打马回府。   回至府中,因姜红菱落水昏厥,一众家人将她送回洞幽居便乱着请医抓药。   洞幽居中,一时忙的人仰马翻。如素如锦两个丫鬟,早已惊的呆若木鸡,两眼揉的红肿如烂桃,守在姜红菱床侧,手足无措。   苏氏与顾婉坐在洞幽居大堂之上,忧心如焚,各自默然无言。   顾婉垂首不语,半晌才红着眼睛低声说道:“嫂子是因为我才掉进湖里去的,不然落水的人就是我了。如果……如果嫂子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我……”   苏氏看了她一眼,斥责道:“别胡说!她方才还能说话呢,定然无事。”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外头人便传讯道:“老太太到了。”   苏氏正在满心烦乱,今日众人出城踏青,竟然出了这等事情,她这个太太难辞其咎。听得这一声,更如惊弓之鸟,连忙自椅上站起。   只听得外头一阵脚步杂沓之声,就见一众仆妇丫鬟簇拥着顾王氏进门而来。   顾王氏手里拄着核桃木松鹤拐杖,步履稳健踏进门槛。   苏氏慌忙迎上前去,满脸堆笑道:“老太太歇着罢了,这里有媳妇呢,何必亲自走一趟。”   顾王氏横了她一眼,说道:“我听闻菱丫头在抚仙湖上落了水,特来瞧瞧。”口里说着,便向内室行去。   苏氏无法,只得跟上前去。   顾王氏走进内室,就见姜红菱自娘家带来的两个陪嫁丫鬟守在床畔,各自一脸泪痕。   如锦如素见顾王氏进来,连忙让在一旁,低低道了一声:“老太太。”   顾王氏走到床畔,却见姜红菱僵卧被中,双眸紧闭,一张鹅蛋小脸蜡也似的惨白,声息俱无,不觉叹了口气:“好可怜见的孩子,怎么就弄成这样?”说着,看了那两个丫鬟一眼,吩咐道:“你们仔细服侍着,出了差错,我可饶不得你们。”   如锦如素自然一口应下,顾王氏见此处无事,便又出了内室。   到得堂上,苏氏唯恐顾王氏嗔她,赔笑说道:“老太太还是回去歇着,这里已请大夫去了,顷刻就来。”   顾王氏却不理她,走到堂中上首,在枣木圈椅上坐了,将拐杖交由春燕拿着,两眼便紧盯着苏氏。   苏氏只觉顾王氏目光如冷电般射来,身上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上前强笑道:“老太太……”   她话未说完,顾王氏便呵斥道:“今日之事,到底是何缘故?!好端端的,红菱又怎会掉进水里去?!”   苏氏无法,只得将事情前后讲了一番,又说道:“那时候乱着,我也不知是怎么的,眨眼功夫儿媳妇就掉进湖里了。”   顾王氏双眉紧皱,厉声呵斥道:“这话混账!什么叫做眨眼功夫就掉进湖里了?你是当家的太太,领着小辈到郊外扫坟踏青,出了这样的事情,竟然能推一句不知道?!原来你的两只眼睛是白长的!虽则念初不在了,红菱却是你的正经儿媳。她才过门几天,就弄出这样的事情。若无事倒也罢了,倘若有个什么不好,我们怎样同姜家交代?!”   苏氏被顾王氏这一番斥责的粉面发红,心里甚觉委屈,开口道:“这也不是媳妇的错,船不知怎的就撞上了,她在船头站着,就掉下去了。”   顾王氏见她还要顶嘴,心里本就看不上这儿媳,越加恼怒起来。   顾婉见母亲被祖母斥责,禁不住上前说道:“老太太,嫂子是为了救我,才掉进湖里去的。”   此事,倒出乎顾王氏意料之外。   她当即问道:“这又是怎么个缘故?”   顾婉便将当时情形讲了一番,小声嗫嚅道:“若不是嫂子,掉进湖里的就是我了。”   顾王氏听得此言,更如火上浇油,举手向桌上一拍,把那桌上放着的白瓷花瓶震的瓶倒水流,倒将堂上众人惊了一跳。   一旁侍立的春燕,一面收拾一面说道:“老太太息怒,仔细手疼。”   顾王氏充耳不闻,指着苏氏,手指发颤:“你这个糊涂囊子,婉姐儿还未曾出阁,弄出这样的事来,就此污了名声,要如何同宋家交代?!你是她亲娘,连这点成算都没有么?!”   苏氏又是愧疚又是委屈,又后怕不已,哑口无言,低头不语。   顾王氏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底气不打一处来,想了一回,忍气问道:“那游船是咱们家年年乘的,船家也是老于此道,怎会忽然同渔船撞上?”   苏氏嗫嚅回道:“我也不知,那时候急着送儿媳妇回来,便没细问。”   顾王氏见是一问三不知,虽早知苏氏的性子,却依旧气恼难耐,懒怠再看她那窝囊样子,淡淡说道:“虽是事出意外,到底也不算小事,吩咐家人去好生问问。这两日姜家只怕要来人,你也预备着。”   苏氏连声答应,顾王氏也不想再理会她,起身回房去了。   待顾王氏去后,苏氏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地。   又过片刻功夫,大夫已然到来,被顾家的二等仆妇领着进到洞幽居。   这大夫在侯府行医也有年头了,顾家内外都是见熟了的,又是年老之辈,就没那许多顾忌。   同苏氏见过之后,如锦将那大夫领进内室。   那大夫看诊完毕,出来见苏氏:“大少奶奶心悸受惊,又着了风寒,需得仔细调理着。好在尚且年轻,吃上几副药当能大好。”   苏氏见没别的话,便着人送了那大夫出去,又吩咐小厮抓药。   堂上热乱了一日,姜红菱人事不知,直至掌灯时分方才渐有知觉。   乍醒来时,她只觉头目昏沉,喉咙干哑,周身酸痛不已,甚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正在迷蒙之时,却听身侧似有一女子声响:“原来二爷的水性这般好么?” 第34章   姜红菱听得这一声, 不禁睁眼望去,头顶便是熟悉的轻纱帐幔, 身子裹在绫子被中, 身/下是柔软的褥子。她怔了半日,方才醒悟过来, 自己尚在人间。   之前湖上溺水的情形浮上心头,她只觉喉咙干痛不已, 忍不住低低呻/吟出声。   如锦如素正在床畔坐着, 听得这一声慌忙起身,打起帘子, 齐声问道:“奶奶醒了?”   姜红菱看了两人一眼, 低低应了一声, 便又不言语。停了半日, 方才哑着喉咙道:“口干得很,倒盏茶来吃。”   如素说道:“奶奶着了风寒,不能吃茶了。我去给奶奶倒水来。”说着, 匆匆走去倒水。   姜红菱瞧着如锦那红红的眼圈,轻轻问道:“怎么了?”   如锦小声哽咽道:“瞧着奶奶遭这样大的罪,我心里难受,又害怕的紧。万一奶奶有个什么不测, 那……”她话未说完, 便已抽噎的不能言语。   姜红菱浅浅一笑,哑着喉咙道:“傻孩子,我哪里就这样容易死了?”   正说着话, 如素倒水回来,听了这话,埋怨道:“你跟着奶奶,也不知上心,能让奶奶掉进湖里去!如今没事也罢了,若是奶奶有个什么不测,老爷太太在天有知,岂不怪罪?”   如锦自觉理亏,又甚是后怕懊悔,任凭如素数落,一声不敢言语。   如素走上前来,扶了姜红菱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两方绣金软枕,端了茶盏服侍她饮水。   姜红菱渴得狠了,将一茶碗的清水一饮而尽,喉咙里的干涩之意方才略有缓解,浅笑说道:“罢了,也不是她的错。”   如素却是个啰嗦的性子,一面收拾茶碗,一面就说道:“奶奶好性子,只是这也太过凶险了。这一次幸亏有二爷在,不然怎么得了?”说着,顿了顿又道:“倒也不曾料到,二爷这样富贵人家的公子哥,竟有这般好的水性。”   姜红菱听了这话,不觉怔怔的出起神来。   那时候,她跌入水中,只觉湖水盖顶而来,满心皆是恐惧。绝望之际,是那个男人救了她。矫健英挺的身躯抱住她时,她瞬间便安心下来,仿佛这是世间唯一的依靠。   她上一世活的辛苦,兄嫂皆是凉薄之辈,夫家更是艰难。身边这两个丫头人微力轻,也不足以倚靠。她早已习惯了凡事自己筹谋,独力承担。然而如今却不知为何,她竟然对这个夫家堂弟生出了倚赖之心。   顾思杳前世在她困难之际对她照拂甚多,兴许这便是缘由吧。   昏厥之前,唯一的记忆便是顾思杳那张俊脸,不能言喻的踏实与心安令她将疑惑交付给了他。   姜红菱只觉脸上微微有些烫热,她对男女之情十分懵懂,并不知这是什么。只是顾思杳的怀抱,让她心底燃起了一簇簇的小小火苗,不甚热烈,却无法压灭。   然而她是他的寡嫂,注定了这一世孤寂。他是顾家的少爷,将来若无意外,也是要娶妻的。或世家闺秀,或豪门千金,无论怎样都不会是她这个寡妇。   姜红菱微微叹了口气,摸了摸微微泛红的脸颊,便不再去想这件事。   如素端了汤药过来,顿时药香满室。   姜红菱不觉秀眉微蹙,如素便说道:“奶奶着了风寒,大夫叮嘱的,定要好生调养着,不然日后是要落病根。”说着,见姜红菱一脸不情愿的神色,便又说道:“我晓得奶奶打小时候起就不爱吃药,但这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吃药可怎么好呢?多大的人了,吃药也要丫鬟来说。不知道的,还当是哪家的娃娃,哪里像是出了阁的!”   姜红菱晓得这丫鬟啰嗦,也是一番为己之心,说道:“好啦,我吃就是了。”说着,将碗接了过来。看见碗中浓黑的汤汁,不禁又想起前世遇害那夜如画端给她的那碗汤药,不禁眉头深锁,压下这段心事,绷了一口气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汤药极苦,令她忍不住皱了皱小巧挺直的鼻梁,灯下倒显得颇为俏皮妩媚。   吃过了药,如素收了药碗。姜红菱重新躺回床上,伸出两只春葱玉指按压着太阳穴,额头虽有些隐隐作痛,仍旧忍不住的想起白日之事。   今日落水一事,来得极其蹊跷,上一世并不曾有过。那船桨打来时,虽是冲着顾婉去的,但混乱之中,她却瞧见那船家向她阴毒一笑。   然而当时若非她拉了顾婉一把,落水的人必定是顾婉。   那此事究竟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向着顾婉去的?   此事若是向着顾婉而来,倒说得过去。   顾婉是未出阁的姑娘,又是定了亲的,落水之后,即便被人救起,也难免名声受些污损,和宋家的亲事只怕就要从此黄了。   前有顾婳青团一事,这事只怕也是李姨娘等人所为。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好将事情做死了,再无转圜余地。   但若是为她而来却又是为何?   她不过是个寡妇,无权无势,害她又有何好处?   姜红菱百思不得其解,想了一会儿又觉头疼,只好暂且不再去想。   此刻,如素收拾了茶碗出去,如锦也到外头烧些热水备用,屋中空无一人,唯有青灯照壁,寂静无声。   姜红菱默默无言,正在闭目养神,忽听得西窗外一稚嫩童音道:“大少奶奶,西府那边的二爷让我传话过来,叫大少奶奶放心养病,凡事都有他呢,不要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姜红菱乍听此言,身上一震,连忙掀被下床,踩着绣花拖鞋忙忙走到窗边,推窗望去,却见窗外已是空无一人。她立在窗边四下远眺,就见一个穿着碧绿色短衫的小小身影转过花树林子,转眼就不见了。   她立在窗边出了会儿神,如素进得门来,见了这情形连忙说道:“奶奶怎么在窗边站着?夜风凉,扑了热身子病又要重了。”   姜红菱回过神来,问道:“适才见有人进来么?”   如素摇头道:“并没瞧见什么人进来,奶奶怎么了?”   姜红菱便随意寻了些话,支吾敷衍了过去,便关了窗子,回至床畔。   如素替她掖好被子,嘴里说道:“奶奶不爱惜身子,也该替咱们做下人的想想。今儿老太太过来,看见奶奶病着的样子,还将太太狠狠斥责了一顿呢。”   姜红菱听着,浅浅一笑,不置可否,躺了一会儿,终究病体困倦,便又熟睡了过去。   顾思杳回至坐忘斋,明月与绿珠两个房中服侍的丫鬟,眼见二爷竟然周身衣衫湿透的回来,各自吃了一惊,连忙与顾思杳更换干净衣裳,烧热水洗浴。   顾思杳才脱了外衫,只穿着一件牙白色中衣,就听门外一娇□□声道:“听闻表哥掉进湖里了?”   话音才落,就见妙龄少女,手里捧着一只陶锅踏进门来。   这少女大约十五六岁,生着一张小圆脸,细白的皮肤,一双眼睛细细的,小巧的鼻子,两片薄薄的唇瓣。一头秀发细细软软,挽了个盘桓髻。发色不浓,髻边簪着一朵芍药绢花,倒将头发衬的有些黄了。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绸缎绣红梅扣身衫子,下头系着一条水清色细棉布素面长裙。因她身材清瘦,那衫子穿在她身上倒显着单薄,大有弱不禁风之感。   这少女进得门中,似是不曾料到顾思杳正在更衣。顾思杳只着中衣,精健的身躯裹在单薄的衣料之下,看的那少女脸上微微泛红,低头不语。   顾思杳倒也不曾料到她竟会突然走来,扫了她两眼,便再不看她,亦不言语,只看了明月一眼。   明月会意,走上前来,毫不客气的说道:“二爷正在更衣,表小姐若有什么事,便待会儿再来罢。”   那少女不理明月,看着顾思杳,甚是羞涩忸怩,低声说道:“我……我听闻表哥今日去城郊落了水,怕表哥受凉,特地炖了些姜汤。若是表哥不嫌弃……”   顾思杳不待她说完,便即打断道:“不必了,出去吧。”   那少女脸上的晕红顿时褪尽,眸中波光微闪,唇上血色尽失。立在原地,垂首不言,好半晌才低低说道:“那……纯儿打扰表哥了,这姜汤便留在这里……”   这自称纯儿的少女虽姿色平常,却别有一番清秀娇弱之态。她这番话说的怯懦,看在旁人眼里甚是楚楚可怜。   然而顾思杳却不为所动,背过身去,沉声道:“不必,出去。”   纯儿身子微微一晃,双眸泛红,咬唇不言。   明月在旁笑着添了一句:“表小姐还是去罢,别耽搁了二爷换衣裳。”   纯儿无法可施,又贪看了那昂藏身影一眼,方才迈步出门去了。   顾思杳这方回身,满面冰霜,向明月吩咐道:“往后看紧了门户,不许她进来。”   明月触及他目光,直如冷电一般打在身上,不由打了个寒噤,连忙应了一声。   纯儿出得门外,才走下台阶,迎头就见绿珠走上前来。   绿珠见她自屋里出来,两眼泛红,手里捧着一口陶锅,心里便已明白过来,似笑非笑道:“表小姐今儿来的不巧,二爷正更衣呢,您可就跑进去了?就是亲兄妹,也要有个避忌,何况二爷和表小姐又不是亲的。表小姐连这点子规矩也不知道么?”   那纯儿性格娇柔,不会与人争执,哪里经得起这等重话,几乎声堵气噎,咬着嘴绕开绿珠匆匆回房去了。   这纯儿回至自己房中,却见程氏正在屋中坐着,怀中抱着自己的小表妹顾妩。   纯儿强打了精神,走上前去,含笑道了一声:“姑妈。”   程氏看了她一眼,见她脸有泪痕,便说道:“这是怎么的,这家里难不成还有人敢给你气受?!”   纯儿强笑道:“姑妈多心了,并没有什么人给纯儿气受。”   程氏却不肯信,两道柳眉顿时倒竖,张口便道:“我是你亲姑妈,看着你打小儿长起来的,我再不晓得你的脾气?任人欺负着,忍着不肯言语,定要人催着问。如今你是在姑妈这里,旁的姑妈不敢说,在这后宅里,你姑妈却能做的了主。你自管说来,不必怕得罪什么人。”   这纯儿便是程氏的亲侄女,闺名水纯。今年不过十五,亦是及笄之年。程家是小户人家,见女儿到了议亲之龄,一心想为女儿寻门好亲,想着程氏如今在顾家做夫人,见多识广,必定结识得许多显贵人家,便将这程水纯的婚姻大事交托与了程氏。   程氏心中却存着另一段心思,她嫁来顾家这许多年,除却顾妩再无所出,这西府将来必定是顾思杳当家。她同这继子相处极差,为免将来晚景凄凉,便将心思动到了这侄女儿身上。   若是顾思杳娶了程水纯,她是程水纯的亲姑妈,看在程水纯的面子上,顾思杳也只能敬着她。这西府后宅,将来也还在她掌握之中。   虽则程水纯姿色不过中等,甚而不如明月与绿珠,却生的清秀可怜,楚楚动人。那些男人,不就爱女人这副样子么?明月与绿珠都过于狐媚,顾思杳与她们从不曾沾身,想必是不喜欢这等女子。若是程水纯这样的清秀佳人,只怕就能入得他眼。   程氏这盘算甚好,便也将这侄女儿当做个好牌看待,时常接她过府小住,要她三五不时到顾思杳面前小意殷勤,勾搭一二。   她既将程水纯看做个宝贝,便也装腔作势做出一副极其疼爱的模样来。   程水纯听了姑妈的言语,只是低头不言,紧咬着下唇,将陶锅交与丫鬟,两手绞着手帕。   程氏看着她这副怯懦模样,心中气不打一处来,连声逼问。   程水纯被问的急了,忍不住滴下泪来,说道:“姑妈不必问了,总是我不好。说出来,又伤了亲戚和气。”   程氏被她气的无法,只得问跟着她的丫鬟道:“你整日跟着你家姑娘的,你来说。”   那丫鬟便将适才之事一五一十讲了,说道:“姑娘听闻二爷今日踏青落水,担忧二爷身子,便炖了姜汤送去。只是二爷不肯领情,冷言冷语了几句,姑娘心里难过。”   程氏闻得此言,便看着程水纯,问道:“是这样么?”   程水纯依旧不语,那丫鬟便添油加酱道:“二太太是不曾瞧见,姑娘满腹的好意,二爷只是冷着脸撵姑娘出去。二爷身旁那两个姐姐,嘴里的话也不大好听,姑娘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姑娘的性子,太太也不是不知,最是绵软温柔不过的,不想与人拌嘴,这才闷在心中不言语,宁可自己受委屈。”   程氏听了这番话,冷笑了一声,说道:“好啊,原来连两个毛丫头片子,也都狗眼看人低起来!”嘴里说着,便将顾妩交由奶母照看,就要起身出门。   程水纯见状不好,连忙上前拉住程氏,口中央求道:“姑妈这是去哪里?不如就算了吧,纯儿无关紧要,姑妈不要为了这点小事,就同表哥伤了和气,委实不值当。”   程氏冷哼了一声,斥道:“旁的倒也罢了,难道连个下人欺凌主子,我也不能管了不成?!这顾家后宅,如今还是我当家做主!”说着,又教训程水纯道:“又不是你没理,你怕些什么?!”言罢,拉着程水纯就往顾思杳的坐忘斋行去。   其实,程氏心底,也不大在意这侄女儿怎样。只是程水纯是她嫡亲侄女儿,顾思杳不给程水纯脸面,便是不将她这个二太太放在眼里。再一则,她既要程水纯与顾思杳做妻,少不得要将顾思杳的内帷清理一番。虽说顾思杳同那两个丫头好似无事,然而这私底下的事情谁又知道?这两个婢女长日里服侍顾思杳衣食起居,顾思杳又正当青春年少,血气方刚,保不齐哪日里就弄出些事情来。若是以后再捅出了孩子,与程水纯更是不便。   虽则这两个丫鬟是程氏送到顾思杳身侧的,然而如今有了程水纯,这长子自然还是从侄女的肚子里出来更为妥帖。何况,程水纯性子懦弱畏怯,哪里是这两个丫鬟的对手?若是将来被这两女收拾了下去,这顾家后宅还不知是谁做主。   当下,程氏拉着程水纯就往坐忘斋去。   到得坐忘斋,正巧绿珠出来倒水,见了程氏气势汹汹而来,心里大约猜到些事情,但估摸着自己是程氏手里出来的,倒也不怕,迎上前去赔笑问道:“太太来的不巧,二爷正浴身呢。”   程氏看着绿珠那张娇艳的脸庞,抬手便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她是个妇人,手上没多大力气,这一记耳光打的绿珠并不甚疼,只是将她打的呆怔当场。   明月听见动静,慌忙出来,上前道:“太太息怒,绿珠做错了什么事,值得太太发这样大的脾气。太太打绿珠不打紧,仔细气坏了身子,就值多了。”   程氏看着这两个婢女,因是打定了主意要发落这二人的,便也不留情面,冷笑道:“小娼妇们,你们打量你们在这屋里干的事儿,都没人晓得呢!我早已知道的不耐烦了,只是一向没空闲同你们理论,你们倒得了意了!你们当你们是二少爷的房里人,就把别人都踩下去,把持着旁人一概不得上前,如今连主子也敢欺凌起来了!”   绿珠与明月都是程氏塞到顾思杳身侧的人,本意便是要与顾思杳做通房的。虽则顾思杳于她二人无意,但这底下的事却是不用言明的。如今忽听程氏这训斥之言,只觉甚没道理。   这两人自来都是在主子身侧服侍的,哪里受过这样大的委屈。   那绿珠忍辱不过,便哭哭啼啼道:“二太太冤了我了,我们哪里敢欺凌表小姐?实则是二爷叫她出去的,其实同我们有什么相干?”   程氏声色俱厉道:“若非你们这些小蹄子,每日里在二少爷的耳畔吹风调唆。好端端的,二少爷为何不待见纯儿?!如今我家中也容不下你们这样奸猾的奴婢,就打发你们出门,另择高枝儿去!”一声落地,便一叠声的叫管家媳妇去喊人牙子上门。 第35章   明月绿珠哪里料到程氏竟然会下这等毒手, 都已吓得怔了,呆若木鸡, 各自无言。半晌功夫方才回过神来, 慌忙跪倒在地,向着程氏啼哭求饶:“我们两个有眼无珠, 顶撞了表小姐,求二太太高抬贵手, 绕过小的。”   明月更膝行至程水纯跟前, 拉着她的裙摆,哀声求道:“表小姐, 不是小的无礼, 实在是二爷不留您在屋中。二爷正换衣裳, 实在是不方便。表小姐大人有大量, 别同小的一般见识。求小姐同太太说一声,千万不要打发小的出门!”   程水纯白着一张小脸,垂首不言, 两手紧揪着裙摆,仿佛受了无尽的委屈。   程氏不理会这两个婢女,只是连声催促家人去叫人牙子来。   然而如今的顾思杳已不再是无还手之力的幼童,言谈行事已渐有一家之主的做派, 西府的家人中那些有远见之辈, 也都看出了将来情形。二太太无有生育,日后这西府必定是顾思杳当家做主。现下见程氏自作主张,要发卖坐忘斋的婢女, 心中也都料到顾思杳得知此事必有话说,不肯夹在里面两面为难,走到院外便自去寻个地方休息了。   正当坐忘斋院中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正堂大门忽然向外打开,顾思杳披着一件鹤氅,身着宝蓝色销金云玟团花深衣,踏着一双云纹履,自屋中踏出门来。剑眉微拧,星眸一扫,落在程氏身上。   程水纯见顾思杳出来,脸上一红,垂下头去,悄悄走到了程氏身后。   顾思杳立在廊上,沉声问道:“太太来我院中吵闹,却是何故?”   程氏听他口气不善,连母亲二字也不叫,话语之中竟隐隐有质问之意,心中颇为不悦。但她如今正筹谋着如何让顾思杳看上她侄女儿,好叫程水纯做这西府将来的女主,倒也忍了这口气,只摆起了长辈的架子,向顾思杳道:“明月绿珠两个贱婢,目无主上,欺凌主子。现下就敢如此,日后保不齐作奸犯科,留在你身边也是个祸害。我既掌管府中内务,自然不能留她们在家。”说着,顿了顿,又道:“你不必多问,打发了她们,我自会安排旁人过来服侍。”   程氏在西府里当家惯了,虽有心和气说话,这话一出口又禁不住的盛气凌人起来。   顾思杳听了她这颐指气使的口吻,眼眸微眯,淡淡问道:“那敢问太太,明月与绿珠是顶撞了府里哪一位主子?我怎么全然不知?”   程氏当即说道:“自然是纯儿,纯儿看你落水,怕你着凉,好意替你炖了姜汤送去。这两个小蹄子,竟然将她向外撵!这等无法无天的奴才,不打发了,留着做什么?”   顾思杳闻言,微微颔首:“太太也不必怪责她们两个,是我吩咐她们不让程姑娘进门的。”   程氏不料他竟如此说来,不觉一怔,继而说道:“这却是为何?纯儿送姜汤与你,也是一番好心,你不领情也罢了,倒还要丫鬟们给她难堪?!”   顾思杳说道:“我为何不许程姑娘进门,她竟没告诉你么?”   程氏听闻此言,再怎么糊涂也觉察出几分不对,心底虽狐疑,但当着一家众人的面,仍然说道:“还能有什么事!想必就是这两个贱婢调嘴弄舌,在你跟前说了什么话了。”   顾思杳扫了立在程氏身后的程水纯一眼,见她低头敛身,两手放在裙摆之上,似是极其温婉柔顺,心底便升起了几分嫌憎,张口说道:“适才程姑娘去时,正逢我更衣,男女有别,颇为不便,方才令她出去。”   程氏不防竟有此事,心中也暗暗懊悔失了打点,冒失前来,反倒丢了脸面。   却听顾思杳又道:“何况,我是个成年男子,程姑娘岁数也不小了,又非骨肉至亲,这样平白无故的闯进男人住处,也不合乎礼法。为着避嫌,我方才吩咐丫鬟们将程姑娘挡在门外。怎么,程家便是这等教养女儿的么?”   此言一落,在旁的一众下人皆已明白这底下的事情,看向程水纯时,皆是一脸鄙夷之色。   那程水纯清秀的小脸上顿时一片惨白,将头埋的越发低了,在后头拉了拉程氏,小声哽咽道:“姑妈,不必说了,都是我不好,不关表哥的事。你不要怪责表哥,为了纯儿,闹得家宅不和,就是纯儿的罪过了。”   程氏脸上也甚是难看,来前她怎么追问,程水纯皆不肯言明缘故。她只当是明月绿湖这两个丫鬟,见了程水纯心生妒忌,故意在从中作梗,哪里猜到竟有这么一个缘由!   这一下,倒弄得她下不来台了。   正当僵持尴尬之际,却听顾思杳又道:“太太往后也好生管教着程姑娘,未出阁的姑娘这样乱闯男子住处,弄坏了名声传扬出去,日后可要怎么说亲?”说着,略顿了顿,又道:“如今我也大了,这坐忘斋里的事,就不劳太太操心了。我身边的下人,如有不好,要打要罚皆在于我,太太却不要越俎代庖了。”   言罢,扫了一眼地下跪着的两个丫鬟,扔下一句:“还不起来,快些回去收拾屋子。”便抬步重又走回房中。   明月与绿湖如蒙大赦,连忙自地下爬起,再不敢看那程氏一眼,低头忙忙跟进了屋中。   程氏却是被顾思杳的气势震慑了个当场,他虽未说什么重话,但一字一句却是掷地有声。她愣怔了个半晌,忽然醒悟过来,气的周身发抖,口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程水纯见事情闹到如此地步,心中也是为难,上前扶着程氏,低声说道:“姑妈,表哥已是进去了,咱们就回去罢。”   程氏按着胸口,不住气喘,在侄女儿搀扶之下,慢慢走回了沃云阁。   回至沃云阁,程水纯连忙扶着她在榻上靠了,取来两方织金软枕垫在她腰后,又亲手端了一盏香汤喂与程氏。   程氏就着侄女儿的手,吃了几口香汤,方才觉得胸中那团火气渐消,两眼不住打量着眼前这侄女儿。见这姑娘一张白净的脸,一双眼睛虽不大,却颇有几分灵动,不是什么倾城绝色,但含羞带怯,倒也有几分动人之处,不觉便叹了口气。   程水纯听她叹气,便问道:“姑妈做什么叹气?”   程氏看着她,说道:“我是气你表哥不识好歹,虑你不知上进!”   程水纯听了这话,当即低头不语,只是扯弄裙带。   程氏看着她这样子,又说道:“哥哥嫂嫂这些年就你这么一个姑娘,家中什么境况,你心里也知道。你若再没个长进,将来可怎么好呢?能寻个好人家,你终身有个好归宿,也不枉了哥哥嫂嫂养了你一场,岂不甚好?你却这等没出息!”   程水纯垂首不言,半日才细声细气道:“我也不是没上心,表哥瞧不上我,我也是没法子。”   程氏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这话便是推脱,你生的又不丑,你表哥又正当青春年少,怎么就看不上你?”   程水纯又不说话,程氏坐起身来,盯着她的眼睛,仔细问道:“姑妈问你,你别害羞,认真答了。叫你跟你表哥,你到底愿不愿意?”   程水纯脸上一红,贝齿紧咬着下唇,一字不发。   程氏又催问了几句,程水纯方才小声道:“但凭姑妈做主。”   程氏却不听这万金油般的话语,逼问道:“你别拿这话来搪塞,实话实说告诉你姑妈,要你嫁给你表哥,你心里愿不愿意?”   程水纯被她逼得没法,只好低低说了一句:“我愿意。”   程氏这才心满意足,才待说话,却听程水纯又道:“表哥看不上我,又不准我上前,纯儿也是无法可施。”   程氏看不上她这幅窝囊样子,啐了一口:“我们程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从你爹娘,到你姑妈,个人裙带衣食,哪个不是自己争来的?就是你姑妈当年,为嫁你姨父,使了多少手段!你顶着程家的姓氏,倒是半点也不似程家的人!”说着,扫了一眼屋里,见只有两个心腹丫鬟在跟前,便低声将她当初与顾武德那点私密旧事,一一讲与程水纯听。   程水纯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哪里听过这个,直羞的面红耳赤,垂首默默。   程氏讲了几句,又说道:“这些个手段,拿出一两样来,你表哥还不手到擒来?你耍的那些花枪,皆是小孩子把戏,真正没用。倒是把事成了,让他抵赖不得,才是要紧。”   程水纯嗫嚅道:“纯儿不敢。”   程氏恨铁不成钢,又拿这侄女无法,只好道:“罢了,今儿也晚了,我不留你吃饭,你回你房里去罢。”   程水纯起身,微微道了个万福,便带着丫鬟去了。   程氏看着程水纯那单薄的身子晃出门去,微微出了会儿神,方才说道:“真不知她到底像谁,这般的懦弱无用!”   现下在屋中服侍的,只得湘兰湘蕙两个丫鬟,皆是程氏自娘家带来的,打小在身边服侍的心腹,自是不必避忌。   湘兰上来收拾茶碗,又送了一盘子才做的八宝甜饼上来,赔笑说道:“太太这也是操之过急,表姑娘才多大的年岁,又是没出阁的姑娘,哪里就干的了这个?害羞也是人之常情。”   程氏将身子向后靠在枕上,看着手上才染的艳红指甲,懒懒说道:“话虽不错,但也容不得她矫情忸怩了。顾思杳是越发大了,我拿捏不住他,少不得要弄个能管住他的女人来。那两个丫头,如今是指望不上了。她再不紧赶着些,迟些时候,顾思杳再定了别家的姑娘,咱们都去晒牙渣骨去罢!前儿夜里,我探了探老爷的口风,倒是不大愿意的。”   湘兰眼珠一转,在旁笑道:“太太怎么糊涂了,二爷的婚事,太太说了不算,老爷说的也不算,合家子只一个人说了算。”   程氏看了她一眼,问道:“他老子都说了不算,那还能有谁能做主?”说着,便也转了过来,笑睨了那丫头一眼,说道:“你这丫头,还真是个鬼灵精。我怎么就没想到?!不错,是得过侯府那儿去呢,待老太太答应了,这事儿可就板上钉钉了!” 第36章   程氏是个急躁之人, 想通此节,当即就要起身下地, 又转而醒悟过来, 抚脸愁道:“然而平日里咱们同侯府那边走动也不多,就这般陡然请老太太保媒, 只怕老太太也不答应。何况娘家的境况,你我心知肚明, 那老妇怕也看不上纯儿的出身。”   湘蕙在旁听了半日, 插口说道:“太太,我倒有个主意。老太太没曾见过表姑娘, 您这两日就常带表姑娘过去, 只说亲戚来家, 给老太太请安, 让表姑娘陪老太太说些话。老太太上了年纪,年老寂寞,喜欢同这些年轻小姑娘们说说笑笑的。只要表姑娘能入得了老太太的眼, 太太趁着哪日老太太高兴,从旁说上一嘴,没有不成的事。”   程氏听了这主意,倒觉得甚好, 当即笑道:“还是你见得明白, 我倒糊涂了。”说着,也就罢了。   那程水纯自打来了姑妈家中,只住在沃云阁的厢房内。她出了正堂, 走到天井之中,正要回住处,忽听得一人叫道:“大姑娘,你来,我同你有话说!”   程水纯循声望去,只见姑父的妾室,兰姨娘正靠在门上,一脚踏在门槛上,点手召唤她过去。   程水纯自知姑母同姑父这些姨娘们都不和,本不大想理会,只是教养使然,性子本又和顺,不会同人使脸色,还是走了过去。   那兰姨娘三十上下,生的甚是妖艳,身穿桃红色扣身衫子,腰里系着玫瑰紫芍药纹盖地长裙,口里嗑着瓜子,抹得血红的唇边点着一磕痣。她见程水纯过来,向她弯唇一笑,说道:“大姑娘,这是才从太太那儿出来?太太同你说什么了?”   程水纯看她似是不怀好意,便不肯实说,只是说道:“不过说些闲话罢了,姨娘有什么事呢?”   兰姨娘笑了笑,将手中的瓜子皮散了一地,拍手说道:“罢了,大姑娘也不用遮遮掩掩的。谁不知道太太把你接来,是打着二爷婚事的主意?却才大姑娘在坐忘斋里闹下的故事,早已传遍了,合家子大小都笑的了不得呢!敢说大姑娘这样一个没出门子的姑娘,就这样放浪了,当真令人大开眼界。”   程水纯是个未出阁的少女,平素又是养在深闺,哪里听过这等野话,面红耳赤,羞耻不堪,又气又怒,半日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才挤出一句道:“姨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若没别的话说,我这就走了。”   兰姨娘扯着她的衣袖,不放她走,向她笑道:“我只是想同大姑娘说一句,这二爷同太太一向不和,他又怎会待见姑娘?姑娘别瞧着二爷生的俊俏,又听了太太的话,就被糊弄了。就是强行成了事,二爷不认账了,姑娘能如何?这样子的事情,向来是女人家吃亏,到时候大伙只会骂姑娘无耻,不会说二爷一句不是,姑娘只好上吊罢了。所谓奔则为妾,就是家里长辈出面,也是让姑娘给二爷做姨娘。这当人妾室的滋味,可不怎么好。姑娘清白人家出身,何苦要来当这个?”   那程水纯听了兰姨娘的一席话,一张小脸蜡也似的惨白。   兰姨娘又是一笑,向她附耳说道:“姑娘若真想给人当妾,与其打二爷的主意,不如把心思放在老爷身上,倒是有那么几分的成算。”   程水纯听得心口突突跳了两下,狠狠瞪了这兰姨娘一眼,劈手甩开,一言不发,抽身便走。   兰姨娘倚在门柱上,神情懒散,看着那姑娘的身影进了厢房,方才换上一脸的森冷之色。   她十七岁上伺候了顾武德,二十岁时看着程氏进门。原本,她也该有个孩子的,怀了四个月的身孕,大夫说胎是极其稳固的,却不因不由的掉了。打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怀过身孕。   若非顾思杳告诉了她真相,她这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里了!   然而她小产时,这二爷也不过是个懵懂幼童,他是如何知道这些陈年旧事的,兰姨娘也并不清楚。只是二爷找来了当年伺候她的老嬷,几棍子下去招认出那时候,她受了程氏指点,日日往她饮食中掺杂伤胎药物,天长日久下去不止胎儿不保,连身子根本也大为损伤,她这一世都不会有孩子了。她当时胎掉的不明不白,大夫也是模糊其词,那老嬷的言语,她不得不信。   想及此事,兰姨娘脸上现出一股戾气,黛眉深锁,紧咬红唇,染着蔻丹的指甲重重敲在门柱之上。   那时候,顾思杳让她自己决断,是现下就告发了程氏,还是襄助于他,将程氏彻底击垮。   她思前想后,选择了后者。如今事情已过去十数年,除却那老嬷外已再无证据,程氏也可一口咬死是她构陷正房。何况,她不过是妾室,程氏乃是正房,顾武德也不会为了一个妾室流产,就发落正房。她晓得顾武德的脾气,最是贪花爱色,程氏还正当貌美之时,不过三朝五日,顾武德便又要重回她身侧。届时枕头风略吹吹,这一出也就过去了。   兰姨娘是家生子,被顾武德看上,弄到房里当了妾。她于顾武德并没什么情分,只是没有孩子,老来终身也就没有了依靠。侯府里有几个老姨太太,都在家庙中养老。她当丫头时,去家庙送东西曾看过几眼,一个个都老迈不堪,吃穿用度皆是艰难,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饭食也粗陋的很。那时候看着倒没觉什么,如今想起来,她只觉背脊发凉,这大概也就是她的晚景了。   程氏既然不给她活路,她也就决然不让程氏好过!她要看着那个女人,生不如死!   程水纯步履匆匆,回到自己住处,进门便觉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栽倒。   服侍她的丫头金坠儿瞧见,连忙上前扶住,将她搀扶到红木镂雕桃花圈椅上坐了,又倒了碗香片过来,喂她吃了几口,方才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程水纯捧着茶碗,垂首不语,半晌才摇了摇头,低低说道:“没事,就是被太阳耀了眼睛,觉得头晕。”   金坠儿不信,又问道:“可是为着二爷的事?”   程水纯脸上微微一红,继而转白,再度不语。   其时,姑妈第一次来同她说这事时,她心里就愿意了。顾思杳形容英俊,且有着寻常男人身上所没有的气势。初次见他时,她便为他倾倒,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何况,顾思杳是姑父的独子,这偌大的家业将来必定要他继承。若能嫁给他,终身自然也有所寄托。   程家家境寻常,不过小官宦之家,薄有家产。还是程氏嫁到了顾家,三五不时的接济家中,日子方才过出了些许滋味。   因是如此,程水纯自幼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虽不缺吃穿,但用度自然不能同那些世家小姐相较。以往年幼时倒也不觉什么,随着年纪渐长,她跟着程氏往来顾家,见了顾家那些姑娘们的吃穿用度,方才惊觉原来世上还能有这样一种活法,就此生出了浓浓的不甘来。   同样是闺阁少女,凭什么她程水纯就该过这样的日子?绫罗绸缎,金银珠玉,锦衣玉食,这些东西她都想要!   心底本已有了这样的念头,在姑母劝说下,便如种子淋了雨水,催生萌芽起来,抽枝长蔓。   她若能当上顾家的少奶奶,这一切就都是她的了。不,只要能嫁进这样的人家里,就算是当妾,她也是情愿的。   何况,顾思杳又是个上好的夫婿人选。   程水纯本以为攀上顾思杳是十拿九稳的,她自小就有这个本事,知道怎么拿捏男人的心思。小时候在弄堂里,只要她被女伴们欺负了,向着那些男孩子们哭诉上几句,就必定有人替她出气。渐渐地,她晓得了这么个道理,她姿容不算绝好,凭容貌是争不过那些娇艳少女的,只要装出一副柔弱无助的样子,那些男人就会站在她这一边,自告奋勇的替她去做所有的事情。   这一招,自来是百试百灵。   可是,不知为何,到了顾思杳这里却再也行不通了。   不管她如何殷勤示好,顾思杳皆不曾正眼看过她一眼,今日竟还当面下了逐客令。在他深邃的眼眸之中,她甚而还看见了一抹肃杀之意。   想到那时的情形,程水纯不觉打了个寒噤,又想起之前姑母的话来。   那两个丫头,她也见过了,都是娇媚美艳之流,却都不能入了顾思杳的法眼。本以为顾思杳是不喜欢那样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女人,自己或有可趁之机,如今这样却又是为何?   她思来想去,只是想不透彻。兰姨娘的话语,却陡然浮上了心头。   然而那念头只在心间打了个转,便压了下去。程水纯摇了摇头,无论如何,是不能如此的。   顾思杳当面回绝了程氏,便在不理会于她,径自走回了房中。   明珠与绿珠紧随其后,走到大堂上,两人面无人色,抖如风中落叶。她们以往也是知晓程氏心性的,却不料她竟如此心狠手辣,不顾旧情。   顾思杳看了眼前这两个婢女一眼,面无神色,只是说道:“去将屋里的水桶收拾出去,就下去罢,不必在这里服侍了。往后程姑娘再来,就说是我的吩咐,不许她进来。若是太太有话说,也不必理会。”   两个丫鬟低低应了一声,连忙走去办差,咬牙切齿,深恨那程氏。   二爷固然冷淡,却也不曾糟践过她们。她们是受了程氏的指派,程氏竟将她们当成弃子随意丢开。自此往后,她们就忠心于二爷,再也不要生别的念头了罢!   待屋里收拾出来,顾思杳走回卧房,在书桌前坐下。   傍晚的日头自窗外照来,洒在这俊美无俦的男人脸上。   窗台上摆着的几盆兰花,已然抽出了骨朵,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刻。   顾思杳看在眼里,却生出了些许厌憎之情。他还记得,那个程水纯便是酷爱兰花,衣裙手帕都要绣上兰花的花样。   明日,便吩咐人收拾了出去罢。被那女人玷污,当真可惜了这么个清雅的花卉。   程水纯接近他所为何意,他又岂会不知?   这程氏还如前世一般,蠢的无可救药。他同她有仇,又怎会要她的侄女儿?   程水纯亦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前世几番勾搭他不成,竟设下计谋意图诬陷他有意奸//污于她。这事未能成功,最终也不了了之。顾家败落之后,她竟嫁给了一富户员外当妾。   既然这女人这么喜欢攀龙附凤,给人当妾,这一世他便如她所愿。   顾思杳清俊的脸上漫过一阵凉薄之色,这一世他不会再手软了。怜悯这些无耻之尤,只会伤了自己。   便在此刻,锄药自外头匆匆进来,躬身行礼已毕,在旁垂首侍立,低低道了一声:“二爷,那边传来的消息,大奶奶已经醒了。”   顾思杳面色微微和缓,唇角也勾了勾,停了片刻方才问道:“可吃了药了?”   锄药回道:“吃了,那边给请了大夫,还是常来府里走动的那位。”说着,忽有些忍俊不禁,又说道:“大奶奶竟然有怕吃药的毛病,让如素姐姐好一顿数落,好容易才把药吃了呢。”   顾思杳微微讶然,记忆里她一向是冷静自持,坚韧不拔,再难的困境皆能忍耐挣脱,不知她竟还有这样俏皮的一面。   她畏苦不肯吃药,又是个什么样子呢?   锄药也不知二爷为何吩咐他私下留神侯府那边大奶奶的动静,只是二爷吩咐的差事,他必定尽心竭力去做。底下的事情,他没想过,也不敢想。   顾思杳微微出了会儿神,又问道:“抚仙湖上的事,可有消息了?”   锄药回道:“已然知会了楚爷,他说知道了,不日就给二爷回信。” 第37章   顾思杳微微颔首, 说道:“旁的事情,他办的如何了?”   锄药回话道:“都依着二爷的吩咐, 一一在办。楚爷托小的上覆二爷, 云烟货行选址在西市,盘的是之前王记货行的铺子。三进三出的院落, 底下设有地库,宽敞幽静, 存货存钱都安全无虞。楚爷还请二爷过去瞧瞧。”   顾思杳摇头道:“既是你楚爷看好的, 我便不去了。云烟货行的事,便全权交他打理。既是用着他, 我便不疑他。只是你须得叮嘱他, 要他按着我说的去备办货物。旁的都罢了, 之前我说过的两样货物, 都是顶要紧的,要他着紧备办。”   锄药一一应下,心底却有些不得其解。   二爷吩咐的那两件东西, 一样是北地名叫苞谷的粗粮,另一件竟是野菜。   那苞谷在北地常见,南方却是少有,锄药北地的亲戚曾送过他一袋苞米面。母亲蒸了窝头, 吃在嘴里虽有些别样的香味, 却甚是粗糙。搅了黄面糊糊,吃起来也没什么滋味。这东西在北地不算稀罕,卖价也贱, 收起来倒是容易。然而这东西是个粗粮,贩到南地,也卖不上什么价钱,倒要白赔上运费。那野菜更不必提了,是遍地都有的东西,乡下人用来充当菜蔬的。   这样的东西,晒干囤起来,便是白送也难有人要,别说售卖了。   这都是明摆着赔钱的买卖,二爷为什么要做?   然而锄药自来是忠心为上的,二爷吩咐什么,他便做什么,旁的一概不问。   当下,锄药看顾思杳再无吩咐,便告退出去了。   顾思杳坐在太师椅上,端起茶碗,轻轻啜饮了一口,看着窗外景色,微微出神。   话里的楚爷,名叫楚梦昭,原是江浙一带的游侠。本也是名门之后,可惜后来其祖卷进官场纷争,被人构陷,从此家道中落。这楚梦昭自幼不爱读书,反倒喜欢刷枪弄棒,同些江湖人士往来,习了一身好武艺。   自从家道中落,这楚梦昭尝遍了世态炎凉,名利之心淡薄,游山玩水,行走江湖,成了一个浪荡侠客。此人颇有些侠肝义胆,时常做些锄强扶弱之事,在江湖上倒是很有几分侠名。   顾思杳前世便听过此人的大名,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年初,这楚梦昭在江州乡下地方得罪了一个乡绅。那乡绅横行乡里,看上了他家佃户的女儿,不由分说定要娶来做姨太太。那女孩有个青梅竹马的情郎,家里也是订过亲的,死也不肯。这乡绅一怒之下,不由分说,上门硬将那女孩抢来,还把那姑娘的父母打成重伤。那姑娘的情郎上门理论,却被恶狗咬伤,归家不上几日,便患病死了。   那乡绅在乡下颇有财势,打点了本方里长,硬将此事说成那姑娘家中欠债不还,所以将女儿抵债。又指那小伙子是蓄意上门滋事生非,打坏了他家的门面,要他家中赔偿。那小伙子家中只有一个寡母,儿子被人打死,已是晴空霹雳,偏生又钻出这冤枉债来。走投无路,就跳河自尽了。   那楚梦昭走到此处,听到了这桩不平之事,动了义愤。连夜上那乡绅家中,把那乡绅并助纣为虐的家丁仆人一并宰了,连着咬人的恶狗,也剁下了狗头。齐刷刷一排的脑袋,挂在乡绅大宅外墙上。   楚梦昭做完此事,并未一走了之,将那姑娘自乡绅家中救出,送回家中。那乡绅一家子皆是些欺软怕硬之辈,哪里见过这等杀神一般的人物,无人敢拦,任凭他进出如无人之境。楚梦昭送那姑娘回家,又给了路费盘缠,令那一家子人逃离此处,他自己倒是去了江州城衙门自首。因他手上有五条人命,县衙便问了他死罪。这也罢了,偏生那乡绅家中又使了钱财,贿赂牢头,将楚梦昭折磨的生不如死。到了斩首游街之时,楚梦昭已是不成人形。   这一世,顾思杳重生回来,弄清了身处情形,那楚梦昭已然入狱。他动用了顾家的关系,将楚梦昭自牢里弄了出来,又暗示那衙门严查乡绅家中。顾家此时在江州还颇有几分势力,衙门不敢轻易得罪,便打叠了精神,将那乡绅家中过往细细查了一番,竟而揪出了乡绅往昔在乡下欺男霸女的斑斑劣迹。   此案最终,倒把那乡绅定下了数十条罪状。因那乡绅已死,家中便被抄了个倾家荡产。楚梦昭杖责三十,就此轻轻放过。   楚梦昭是个知恩图报之人,知晓是得了顾思杳的恩惠,便情愿跟随顾思杳,报答其救命之恩。   顾思杳也并非随意捡人来用,历经上一世,他深觉此人颇有侠肝义胆,是个性情中人,若能施以重恩,必有重报。何况,看此人行事,粗中有细,敢作敢为,又是常年行走江湖,经历丰富,见识广博,堪得重用。   果然,楚梦昭自出了牢狱,待伤养的痊愈,便自寻上门,情愿充当顾思杳的门下清客。   顾思杳便将这云烟货行一事交付与他,货行要同南北商人打交道,消息灵通,又便于行事。货行要赚钱,除却讲究快进快出,便是要会囤积货物。有上一世的经历,他知道什么金贵,什么能囤,赚钱不在话下。   货行不过是第一步,有了足够的银钱,方才方便做下头的事情。   他既已同六皇子搭上了线,自然要好生经营。   这一世,他的手中,必要握有十足的权势。   顾思杳垂首轻抿了口茶水,掩住了渐深的眸色。   因着姜红菱落水,侯府里乱做一团,苏氏被顾王氏斥责了一番,心里七上八下,便也将顾婳那青团一事丢到了九霄云外。   顾婳回至府中,见没人理她,便一溜烟的走回了菡萏居。   李姨娘被下了禁足令,关在这菡萏居中不能去别处,衣衫不整,发髻散乱,在院中急躁的团团转。待顾婳进门,她一颗心方才放进肚里,疾步上前,拉住女儿,口里说道:“我的小祖宗,你可算回来了!今儿的事情怎么样了?”   顾婳今日在城郊受了一肚子的气,在外发作不得,回来见着了母亲,这一路上的火气委屈顿时闹将出来,两只眼睛一挤,胖脸拧成一团,大哭起来:“我说我不去,你们一定要我去!没讨着半点好,倒叫顾婉她们看了笑话!太太今日还骂我呢,丢脸丢到这份儿上,明儿让我怎么出门子见人?!”   李姨娘听了这话,料知不好,心底焦躁,当着下人面前又不好细问,当即拉扯着女儿进了房中。   顾忘苦亦在堂上,一只眼睛肿如馒头,满面阴沉,看着倒觉得有几分可笑。   顾婳本是哭丧着脸进来的,见了她哥哥这幅鬼模样,突然破涕,捧腹大笑起来。   顾忘苦看着妹妹抱着肚子大笑不止,一手还指着自己,心中更是火起。   李姨娘看儿子脸色越发难看,便打了女儿一下,斥道:“小蹄子,你哥哥心里不痛快,你别惹他了。今儿出了什么事,你还不快说!”   顾婳这才渐渐止住笑意,将今日之事讲了一番,又说道:“顾婉没吃那青团子,大奶奶倒质问了我几句。咱们的法子不管用,我还被宋家的少爷骂了一顿。”   李姨娘不禁扼腕,切齿痛骂道:“这姜氏当真是碍事,此事同她有什么相干?!帮了顾婉,与她有什么好处么?!”   顾忘苦在一旁凉凉说道:“我之前就说过这法子不好,就算将顾婉逼到两难境地里去,妹妹回来也免不了挨罚。”说着,顿了顿,面色一沉,问道:“今日,是谁掉下去了?”   顾婳心头一惊,看着她哥哥,嗫嚅了一下,说道:“是大少奶奶。”   顾忘苦眉毛微微一挑,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她。”   李姨娘心中七上八下,看着自己儿子,低声问道:“我就说这事过于冒险,你可打点好了?若是让人知道了,那咱们……”   顾忘苦冷笑了一声,睨着自己的生身母亲,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条路咱们是回不了头了。老头子现下身子还算康健,不把上房里的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收拾了,往后总是祸患。”   李姨娘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子忽然哆嗦了一下,嗫嚅着不敢言语。   顾忘苦顿了顿,方才又朗声道:“母亲放心,那些人我已给足了银钱,让他们先到下游县城里去过上几日。待消停了,再回来。他们拿不住这些人,自然什么也不知道。再则说来,太太从来糊涂,哪里想得到这些事!”   李姨娘满面忧虑道:“太太糊涂,但是那姜氏却是个精细之人。有她从旁指点着,只怕这事包不住。”   顾忘苦微微一顿,点手招来一个丫鬟,吩咐道:“你出去打听打听,看大少奶奶现下如何了。”   那丫鬟应声而去,这边母子三个,相对无言。   片刻功夫,那丫鬟便转了回来,回话道:“大少奶奶落水受惊,现下还昏迷不醒。府里已请了大夫,说是着了风寒,需得将养上一段了。”   顾忘苦点头不语,打发了丫鬟下去,方才向李姨娘笑道:“母亲的时机来了。”   李姨娘不解,问道:“怎么?”   顾忘苦说道:“如今府里是太太掌家,太太向来糊涂,又是多年不曾执掌家务。陡然间管事,必定诸般皆不熟悉。她又不是个能干之人,侯府人事众多,势必要被她闹个人仰马翻。我原本还担忧那姜氏能替她出谋划策,她如今既病下了,也是有心无力。待太太捅出几个大篓子来,老太太见府里乱的不成样子,自然是要请姨娘出山的。这禁闭令是老太太下的,她若亲口解了,旁人自也无话可说。掌家之权,又回了姨娘手中。到了那时,合家子大小都知道太太是无能之辈,往后太太是再也不要想着管家了。”   李姨娘听了这话,脸上的愁容方才散了些去,咧嘴轻笑:“你倒是鬼主意多。罢了,事已如此,多说无益,就这么着吧。我不能出去,你妹妹太小又是个暴脾气。明儿一早起来,你便到洞幽居去瞧瞧姜氏。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没个走动也说不过去。”   顾忘苦眸色微微一闪,颔首莞尔说道:“不劳母亲吩咐。”   李姨娘不知这儿子心里打什么主意,只是叫奶母带了顾婳下去换衣裳。   小丫头霜儿端了茶食上来,她今日穿着一件桃红色扣身衫子,十三岁的身子还甚是娇嫩,然而胸前那两团已微微鼓起,透着青春的气味儿。   李姨娘看着她发怔,不自觉说了一句:“实在不成,就要用上这丫头了。”   顾忘苦却道:“为时尚早,用不到她,暂且瞧着罢。”   姜红菱昏昏沉沉睡了一夜,大约是吃了药的缘故,倒是一夜无梦。   隔日清晨,再醒来时,姜红菱只觉身子还有些发沉,头目倒是清爽了不少,口中甚是干渴,便连声呼唤要茶。   屋中值夜的如锦听见,连忙走来打起了床帐,拿赤金双鱼钩子勾了,端了一盏清水过来,说道:“奶奶吃药,不能吃茶,喝些水罢。”   姜红菱就着她的手,将一碗热水一饮而尽,清了清喉咙,问道:“什么时辰了?”   如锦回道:“时候倒是还早,只是老太太已打发人来问了两回了,还使人送了一盘子藕粉糖糕过来,说晓得奶奶爱吃。”说着,便笑道:“老太太倒还真是疼爱奶奶呢,昨儿为了奶奶的事,斥责了太太一番,今儿一早又派人来嘘寒问暖,又送点心来的。”   姜红菱但笑不语,顾王氏的心思,她能猜到几分。无过是苏氏扶不上墙,顾念初又死了,府中没了制衡李姨娘之人,所以想着用她罢了。再则,她是冲喜进得侯府,才过门便死了男人。再传出苛待寡媳的话来,这东西两府的小辈,将来都不好议亲了。   顾王氏性子凉薄,于晚辈并无几分照拂之心。上一世将她沉塘换牌坊也好,这一世对她嘘寒问暖也罢,全都是为了侯府的颜面罢了。   稍停了片刻,她便起身梳洗,灶上早已将早饭送来。因她病着,不能吃油腻饮食,便都是些清淡的粥饭。   如锦讨了示下,便将碗盘摆在了炕桌上。   姜红菱梳了头,在炕上坐了,正吃早饭,就听外头一男子道:“听闻嫂子病了,我来探望。你这丫头,却为什么挡在头里?!” 第38章   乍闻此言, 如锦一脸讶异,说道:“听声音, 好似是三爷。这会子, 他跑来做什么?”   却听外头如素大声说道:“奶奶才起身,又病着, 不方便见人。三爷是个男人,怎好往奶奶的闺房里闯?!”   顾忘苦在外头说道:“就是因着嫂嫂病了, 所以我才特来探望。”   话音才落, 便听如锦惊呼了一声,就见一男子大步迈进内室来。   姜红菱主仆二人不防他竟然硬闯, 登时吃了一惊。   如素连忙迎上前去, 张口斥道:“三爷当真是无礼, 奶奶没说请, 就自己进来了,成什么道理?!”   顾忘苦连瞧也不瞧她,一双眼睛只盯在炕上的女子身上。   姜红菱才起身, 穿着一身家常衣裳,藕荷色对襟丝绸夹衫,软黄色素面盖地裙子,一双小巧的秀足套着罗袜, 穿在绣花拖鞋之中。一头青丝乱挽了一个纂儿, 斜插着一支白玉丹凤钗,并无别的装饰,倒将头发衬的乌油也似。许是因病着, 那张艳丽冷媚的脸上带着几许憔悴,明净的双眸里没有了往日的冷清,水一般的泛着光泽,却显出了几分娇弱来。   姜红菱见顾忘苦竟然不经通报,擅自就闯了进来,一双贼眼肆无忌惮的在自己身上乱转,心中恚怒不已,放下手中的筷子,冷笑道:“三爷这是什么意思?小叔子乱闯大嫂的屋子,哪家有这样的规矩?!”   顾忘苦桃花眼一弯,薄唇微抿,缓步上前,说道:“听闻嫂子病了,所以我特来探望。”说着,竟然走到炕边,硬在一边坐了,低低笑道:“都是一家子骨肉,何分彼此。嫂子,又何必见外呢?”   姜红菱不曾料到他竟敢当着一屋子丫鬟的面前如此放肆,又惊又怒,向旁挪了挪,斥道:“男女有别,这算什么样子?!快给我下去,不然仔细我告诉老太太,你竟敢调戏寡嫂!”   顾忘苦丝毫不惧,淡笑说道:“嫂子若想去说,尽管去说就是了。我倒是想瞧瞧,老太太会如何处置?多半,会请大夫来给嫂子看看脑子罢?”   姜红菱心底微微一震,顾忘苦说的不错,如今侯府这边只余顾忘苦一个独苗,将来前途多半都系在此人身上。而她自己,不过是一届孀妇,于侯府可说毫无用处。哪怕她当真告到了顾王氏跟前,侯府为颜面起见,大约也会颠倒黑白,将全部的罪责都归咎在她头上。   毕竟,上一世为了区区一块贞节牌坊,侯府都能将她随意沉井,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心中虽是这般想来,她面上倒是不肯输了气势,依旧冷冷说道:“三爷这是什么疯话?!侯府门第,怎能容得下这样的腌臜事!就算老太太息事宁人,少不得也要罚三爷一回,这又是何苦?你快些出去,我便当此事不曾有过。”   顾忘苦看着她那色厉内荏,强撑镇静的模样,冷媚自持的脸上不自禁的流露出一丝惧色,丰韵成熟的身躯裹在夹衫之下,虽是个未经人事的处子,胸脯却是比寻常妇人还要浑圆饱满,凑在近前,更有一丝幽香袭来,悠远怡人。   他看得身上发痒,心底那放浪念头越发不堪起来,低声调笑道:“嫂子就别装正经了,只要二哥一来,管保嫂子就软了。有便宜大家讨开,这样厚此薄彼的,有什么意思?”   姜红菱啐了一口:“你自己下作,当旁人都如你一般么?!我和二爷什么事也没有,你别这样瞎猜乱说。这话若传出去,我也就罢了,你让二爷如何自处,往后又怎么说亲?!外人又会怎么说咱们家?!你脸上,又有什么光彩?你不顾惜旁的,总该顾念侯府的颜面罢?”   顾忘苦当然不信她这番言辞,口里依旧不干不净:“嫂子这话,只好糊弄三岁的娃儿去。奸/夫/淫/妇,都说清白。”   姜红菱见他左来右去只是这些盐少醋多的言语,倒有几分无奈,开口问道:“三爷今儿是为什么过来的,莫不成是特特跑来调戏我的?!”   顾忘苦唇角微弯:“进门时我便说过了,听闻嫂子落水病了,我心中挂念,所以特来瞧瞧。见嫂子这般精神,我也就放下心了。只是还有一句话告诉嫂子,侯府的家业将来必定是我来继承。任凭你现下如何,将来还是要落在我手上。耍这些小手段小聪明,根本无济于事。”说着,他凑到近前,压低了声量:“大哥死的早,嫂子难道就甘心空守一辈子么?当真可惜了嫂子这般的美人儿!何况,嫂子又没有孩子,现下虽还好,侯府也不会少了嫂子的衣食,可到底晚景凄凉。三弟心里很是倾慕嫂子,嫂子若肯委身于我,还怕终身无靠么?”   姜红菱同他是打了一世交道的,虽早已知晓他是个无耻之徒,但这般当面戏辱,她依然压不住心底怒火,拿起桌上的盏子朝他身上砸去,又啐了他满面,厉声斥道:“滚出去!”   顾忘苦不躲不闪,任凭那茶碗砸在身上,茶水浸透了衣裳。他也料到这女子不会轻易就范,倒也不甚意外,起身冷冷扫了姜红菱两眼,意兴澜珊道:“三弟是一番好心,嫂子还是好生想想。”   言罢,他也不同人告辞,径自出门而去。   姜红菱坐在炕上,惊惧气恨交织在一起,俏脸发白,身子也禁不住的轻轻发颤。   虽则一早就知道这厮是个无耻的无赖,对自己存着下□□/欲,但如这般旁若无人肆无忌惮的前来挑衅调戏,上一世可是从未有过。即便是那次后花园里,他意图强辱于她,也是趁着夤夜无人之时。   这一世,为何他竟会放肆到这般地步?   如锦在旁惊得面无人色,待顾忘苦出去了,慌忙走去关上了门,走回炕边。正要问话,却见自家主子身躯发颤,一脸惊惶,只得先去倒了一盏热水回来,说道:“奶奶吃些热汤,且压压惊。”   姜红菱喝了一碗热汤,定了定心神,方才低声问道:“外头可有旁人?”   如锦晓得她所问为何,出去看了一眼,回来说道:“奶奶放心,并没有什么人。”   姜红菱心下微安,将碗放在桌上,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再也没了胃口,只说道:“都收拾下去罢。”   如锦晓得主子心里不痛快,也不敢多说什么,一面收拾,一面就道:“这三爷当真是狂妄无礼,说的这都是些什么话!也没个避讳,若是给人听了去,叫奶奶在府里怎么做人?”说着额,又问道:“奶奶,今儿这事可要告诉老太太、太太?”   姜红菱神色黯然,摇头说道:“不必了,没有意思。”   如锦心底焦躁,说道:“奶奶,这事儿若是忍了,三爷只怕更要没个忌惮了。”   姜红菱沉声道:“他方才有句话倒是没错,侯府现下只剩他一个了。任凭他怎样,只要不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上面这些人是不会将他如何的。这事当真要捅到老太太跟前,他顾忘苦不会如何,反倒会污了我自己的名声。”   如锦急躁道:“那不然,难道就任凭他随意欺凌奶奶么?”   姜红菱咬唇不言,顾忘苦所说,也是她一块心病。   这些日子以来,她日夜寝食难安,便是不知如何是好。就算现下她能将李姨娘斗倒,那又如何?侯府只有顾忘苦一个男丁,将来自己还不是落在他手中?   思来想去,她忽然想起顾思杳来。   重生以来,他对她似是颇有亲近之意,虽是不知他是何用意,但顾思杳总是强过顾忘苦。这两日听人谈起,他近来时常出门,西府那边官场上人情往来,差不离也都是他出面了。上一世他对爵位并无心思,但保不齐这一世他就没有这个心思。   与其将来落在顾忘苦手中受辱,那还不如现下就襄助顾思杳。   姜红菱秀丽的脸上掠过一阵阴霾,贝齿轻咬红唇,盘膝垂首不语,日光透过窗棂洒在那件藕荷色丝绸夹衫上,泛出柔和的光泽。   她想了一阵,说道:“昨儿晚上,有个孩子在我窗户外头晃了一下,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一件碧青色的衫子。你着人在院里好生问问,找出是谁,带到我这儿来。”   如锦不知她为何忽然要找此人,也没有多问,只说道:“这个容易,我问问院里扫地的妈妈们就知道了。”   如素走进门来,问道:“奶奶,三爷送了些点心补品来,都放在外堂上,问怎么处置?”   姜红菱想也不想,扬声就道:“都丢出去喂狗!”   顾忘苦出了洞幽居,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日头,不觉轻轻一笑,那张轻薄狂妄的脸上倒现出几分喜不自胜的神态来。   不知为何,这女子越是抗拒他,他便是兴奋,看着那张俏脸上出现惊怒惶恐的神情时,他竟觉得血脉偾张的难以自持。   要几个漂亮女人的身子,于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事。但能有这般滋味的女人,倒是难得一见。   虽说姜氏早晚都会是他的,但他就是按捺不住,迫不及待的想来戏弄她。   那些唯唯诺诺,只会奉承于他的女人,他早已腻烦了。他就是想看着,这个漂亮要强的聪明女人,耍尽了心机手段,最终还是要臣服于他时,那不甘屈辱的样子。那滋味,想必如美酒一般,令人沉醉罢?   只是,她不会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罢?   这念头只在顾忘苦心头掠过,他便摇头轻笑。似她这样刚强的女人,又怎会轻生?   心里盘算着以后,仿佛一切都已在自己掌握之中。顾忘苦得意的哼着民间小调,缓步离去。   因顾王氏有交代,苏氏便打发了人到码头去问。谁知侯府的家丁到了码头,却扑了个空。打听之下,方才知晓那船夫一家子畏祸,昨日便连夜起帆,往下游去了,如今也没人知道他们走到了何处。   顾婉受了惊吓,夜间便发起了高热,也病倒了。   侯府一夕间便生出两个病人,请医抓药,亲族里知晓此事,女眷们便都上门走动探望,人情往来,流水不歇,当真闹得人仰马翻。   李姨娘被下了禁足令,家务如今皆归苏氏掌管。   苏氏多年不执掌家事,诸般不熟,偏巧近来事情又多,除去府中日常流水采买,还有女学那档子事。这关头上,姜红菱与顾婉又都病下了,她没了帮手,弄得七零八落,捡起这个丢下那个。府里管事的几个大娘子,见太太不熟家务,又是个面软好说话的,便纷纷打起了擂台,账目上做鬼,采购东西以次充好,反倒跟上头说行情涨了,多拿银子。底下的人也有样学样,夜间值宿,赌钱吃酒,或丢下门户蒙头大睡,无般不有。   顾王氏又不时遣人来问消息,既打探姜红菱与顾婉病情,又问那船夫一家子可寻着了。   苏氏真真恨不得生出十只手来,也料理不清这家中的杂务。   顾文成归家,见家务乱成这幅样子,又听闻女儿儿媳病倒,便将苏氏训斥了一通,直言她无事生事,管家无方。那苏氏自知理亏,在顾文成面前又是一向抬不起头的,只是低头听训。   顾文成看不上她这幅样子,晚间就还到李姨娘处歇着了。   李姨娘欢喜的如同天上掉下了个宝贝,顾文成不进她屋子,也很有一段时日里。极尽力气奉承了一番,晚间收拾了歇下,枕上却是再无事端。   李姨娘知道顾文成那件毛病,自己也生了一子一女,那心思早已歇了。顾文成也是喜她知趣儿,方才独宠了她这些年。   李姨娘放了帐子,在他顾文成身侧躺下,翻了个身,柔声问道:“听闻大奶奶和姑娘都病了,怕太太一人忙不过来。不如老爷去说说,我出来与太太打了个下手也好。”   顾文成已有了几分睡意,听了她这话,又睁眼说道:“老太太亲口下的你的权,我不好去说的。待消停两日,凭她闹去,等乱的不成样子,老太太自然还叫你管。”   李姨娘听了这话,也觉在理,便也不曾纠缠,就此睡下,一夜无话。 第39章   这般又过了两日, 府里各样事情更没了章法,家人们各自懈怠起来,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更乱的不可开交。   这日晌午,苏氏才吃过午饭, 神思困乏,正打算小睡片刻, 松鹤堂里的秋鹃找来, 说道:“太太,老太太请你过去说话。”   苏氏困得厉害, 说道:“老太太可有什么要紧的事?这才吃过饭, 我正想睡一会儿呢。”   秋鹃回道:“我也不知, 老太太只吩咐我来。既是这样, 想必有什么重要的话,太太赶紧去罢。迟了,免得老太太又埋怨。”   苏氏无法, 只得起身收拾着,披了一件淡紫色掐金丝薄罗披帛,带了个丫鬟往松鹤堂去。   走到松鹤堂次间,顾王氏穿着一件蜜合色万字纹绸缎单衫, 歪在炕上, 闭目养神。春燕握着美人锤,跪在炕里侧,替她轻轻敲腿。   苏氏走上前去, 道了个万福,低低道了一声:“老太太。”   顾王氏应了一声,睁开眼眸,歇了歇,方才缓缓起身,还未开口,便先咳嗽了两声。   春燕连忙倒了一盏香片过来,双手捧给顾王氏。   顾王氏接过去,吃了两口,方才说道:“老大媳妇,且坐下说话。”   苏氏这才在地下一张五福捧寿黄杨木圈椅上坐了,赔笑说道:“不知老太太这会儿传媳妇过来,有什么吩咐?”   顾王氏先不答话,只是说道:“这过了清明,天气眼见就热起来了。家中大小都要添上几件夏日的衣裳,旁的料子都是现成的,只是做披帛的罗是从南边送来的,大约这两日就要来家,你上心些。”   苏氏答应着,又说道:“今年家里新娶了媳妇,不曾想念初偏生又去了,去年定下的薄罗里没她穿的颜色,倒是麻烦。”   顾王氏有些厌烦,说道:“这有什么难得,她要守寡,穿不得艳色衣裳,拣那些月白色、天青色的与她做就是了。”   苏氏不敢回嘴,低头听训。   说起姜红菱,顾王氏又问道:“她们姑嫂两个病可好些了?我老胳膊老腿,走起来不便当,又怕吵了她们养病,这两日也没曾过去。”   苏氏这才回道:“今儿一早,媳妇刚去瞧过,媳妇子倒是好些了,婉儿还下不了地。”   顾王氏微微叹了口气:“婉姐儿身子骨虚,仔细将养着。她们是在湖上出的事,怕宋家就要打发人来问。再一个菱丫头,也留神照看着。她是冲喜进得咱们家的门,又是过门就守了寡的。本就招人非议,这出门一趟就掉进了湖里,还生了病。别再弄出什么话来,叫外头人以为,咱们拿着守寡的儿媳不当回事,苛待人家闺女,将来老三不好说亲的。”   婆媳两个说了几句闲话,顾王氏话锋一转,便说道:“昨儿收着琳丫头的来信,言说过了端午,她就到了。这屋舍,须得早些安排下。”   苏氏微微一怔,她知晓顾王氏这话中的琳丫头,是顾家早年出嫁的女儿顾琳。   顾王氏一世养了二子一女,这顾琳便是家中幺女。十六岁那年,奉父母之命,嫁给了一位科举新贵。那举人被上钦点,派到外省做官,这一走便是十余年不曾相见。她随丈夫在任上,虽有书信往来,人却再不曾回来过。   苏氏不知此事,颇有些诧异,问道:“怎么,姑娘要回来?”   顾王氏一副猛然醒悟之态,说道:“看我这老糊涂了,忘了告诉你。去年年中,琳丫头便来信说姑爷去了。她婆家又没什么人,孤儿寡母的住在异乡也颇为不便,我就叫她回来了。”   顾琳的夫婿过世,苏氏是一早就知道的,然而小姑子一家要搬回来住,她却是才知道。这陡然间添上了几口子人,又是些尴尬的亲戚,她倒也不知怎样是好,一时只低头不言。   顾王氏瞧不上她这副样子,脸色一沉,斥道:“怎么,我女儿回娘家,你倒有什么可不高兴的?碍着你什么事?他们娘母子几个来了,一切用度从我这儿出,不必走官中。这么几口子人,我还养得起!”   苏氏见老太太恼了,慌忙陪笑道:“老太太误会了,媳妇只是想,琳姐儿出去也有年头了,她早年的闺房早已收拾了出来。如今她也是带了哥儿姐儿的,倒要叫他们住在哪里合适。”   顾王氏脸上神色这才好看了些,颔首道:“西北角上那个芸香苑如今空着,你着人收拾出来,就留给他们住。那院子清静,西北角上有个角门通到外头大街上,他们采买进出也方便。”   苏氏一一答应着,顾王氏又问了几句女学置办等事,说了一句:“琳姐儿的丫头,今年也有十四了。等她来了,正好同家里这几个姑娘们一道入学读书。既学了规矩见识,姊妹们之间也好一道好好相处相处。”   苏氏这几日忙的人仰马翻,将女学的事早已抛之脑后,忽听顾王氏提起,也不敢多说,只唯唯称是。   又说了几句话,顾王氏要歇晌午觉,便打发了苏氏出去。   苏氏才出了松鹤堂的大门,管家的赵武娘子慌慌张张寻来,见面便道:“采买的跟管钱的账目对不上了,两下里险些打起来,太太还是快些去瞧瞧吧!”   苏氏闻听此言,只觉心中烦乱不堪,不得不打叠了精神,走到库房去呵斥了一回。   回到馨兰苑时,她想起顾王氏所言女学一事,一面发筹子打发人出去采买东西,一面就使了家里仆妇去城郊的尼姑庵里请那胡慧兰。   姜红菱早前虽嘱咐过她,请这胡慧兰定要以礼相待,拜师的礼数要齐备了,她方肯来。   这话在苏氏,却成了耳旁风,她一心只觉那胡慧兰不过是个破落户家的女儿,读了两本书,便自称了女夫子,哪里就值得上下这般大的礼数。只要侯府的帖子一到,人家必定巴巴的送上门来。当下,只拨了一个侯府里四等不如的粗使老妈子,给了些银子,叫她随意买些礼品去请那胡慧兰。   姜红菱这些日子,只在洞幽居中静养,外头的事,虽模模糊糊听见了几句,却也是有心无力。   吃了几贴药下去,烧是退了,身上也清爽了不少,喉咙却又痛了起来,嘶哑着说不出话来。洞幽居的下人慌了手脚,唯恐没伺候好大少奶奶,为上头责怪,连忙再将那大夫请来。   大夫来家又看了一回诊,言称这是大病将愈之态,另改了一副方子。   洞幽居里照方抓药,姜红菱又吃了几日,身子方才渐渐大安了。   如此一番折腾,转眼便是十来日的功夫。   这日清晨,姜红菱吃过了早饭,如锦收拾了碗盘下去,便端了汤药碗上来。   姜红菱一见那药碗到了跟前,秀眉紧蹙,埋怨道:“天天的吃药,黄汤苦水,灌得人嘴里半点滋味也没了,真真是厌烦死了!”   如锦说道:“奶奶还是省省罢,见天的抱怨,哪天又少吃药了?”   如素也从旁接口道:“奶奶今儿不是还要去见人,快些吃了药,好动身收拾。”   姜红菱听见这话,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微微一红,轻声说道:“那是午后,也不急在这会儿上。”口里说着,还是将如锦手中的汤碗接了过来,绷着一口气,把药一气儿喝完,连忙自炕桌上的八宝攒心盒中拈了一块醉梅出来,递入口中,压下满嘴的苦味。   如锦收拾药碗,擦抹桌子,在旁低声说道:“我是不知奶奶为何忽然要见二爷,但奶奶现下身份特殊,寡嫂去见堂叔,给人瞧见了,怕是要说闲话。”   姜红菱默然不语,如素走来瞪了如锦一眼,说道:“奶奶去做什么,自然有奶奶的道理。我们都是打小跟在奶奶身边的,奶奶一人在这边,身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不使着我们,要使谁?你若是怕了,到时候我跟奶奶去,你在屋里待着。”   如锦听她这般说来,立刻便急了,回口道:“谁怕了?!我只是为奶奶担忧罢了!”   姜红菱见这两个丫头拌起嘴来,开口圆场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就不要吵嘴了。我病着,听见这些心里烦。”说着,略顿了顿,又道:“我晓得你们心存疑虑,但他我是一定要去见的。这次谈成了,往后还有咱们的好日子过。若是不成,咱们也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两个丫头也是心思灵巧之辈,听了姜红菱的话,再联想到日前顾忘苦前来恶言戏弄主子一事,心里皆已明白过来,各觉凄苦。如锦更禁不住的低声啜泣起来。   姜红菱见丫头们如此丧气,打起精神抚慰道:“你们也不必担心,他既肯来见我,这事儿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如素听着,嘴上不言,心底却暗自忖道:若是这二爷也跟三爷一般,都对奶奶存着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奶奶这一去,不是正中下怀么?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们主子委实生的太过出色,太招男人惦记。换成旁人,正该避嫌才是。这顾二爷却一招即来,实在不得不让人多想几分。然而她和如锦都是姜红菱的心腹丫鬟,受过姜红菱的恩惠,任凭姜红菱要她们做什么,水里水去,火里火来,绝不会有二话。   自打上次姜红菱吩咐寻那个在窗外传话的小子,洞幽居人少,不出两日的功夫,便将那孩子找了出来。   原来这小厮是院里管花木的老祝妈的儿子,果然是得了西府那边顾思杳的吩咐,来跟她传话的。姜红菱已是拿定了主意,便透过他向顾思杳传了话,约他过府一会。顾思杳收得消息,答应下来。只是姜红菱病体沉重,出不得门,遂拖至今日。   吃过了药,白日无事,主仆几个在屋中寻些针线活计来做,随意打发了些时光,转眼就到了午时。   为着午时有事,如素打发小丫鬟赶早上灶上将午饭取了来。   如锦一瞧,却是一盘子素烧面筋,一碟子白灼菜心,一碟香炒玉兰片,一碟凉调的豆腐,另有一碗鸡丝米粥,还有些素的点心。   如锦便笑道:“奶奶病着,厨房便连日的送这些清汤寡水的来。”   姜红菱心中有事,也顾不上饭菜好坏,随意吃了几口,便将剩下的汤饭点心都打赏了屋里人。   吃过了午饭,姜红菱便催促着洗漱梳妆,如锦拿了几套衣裳出来,她都说不好。   如锦便说道:“奶奶这是怎么了,又不是相亲,这么挑拣穿戴?”   姜红菱面上微红,心底仿佛被她戳中了什么,轻轻斥责了一句:“快替我梳头,不许胡说!”   如锦吐了吐舌头,笑嘻嘻的拿起梳子,将主子那一头乌云也似的秀发散了下来,仔仔细细的挽了个随云髻。   姜红菱守寡,自然是不能做艳色妆扮的,只重新洗了脸,取了常日里所用的蔷薇花膏子,拈了一点,抹匀在面上。只这么一点香脂,就让原本带了几分病气的肌肤,泛出了细腻的光泽。   她开了妆奁,自里面寻出一支点翠白玉丹凤朝阳钗,斜插在了发髻之上。这是她自娘家带来的陪嫁,嫁妆里一应的首饰,唯独这个现下上头不算犯忌。另又取了一副琉璃耳珰挂在耳垂上。   收拾妥当,离约定的时候,竟还有大半刻钟的功夫。   姜红菱不敢出门随意走动,倒恐撞见了什么人,走漏了行藏。   这般好容易熬到时辰,她只带了如素出门,将如锦仔细叮嘱了几句,留在屋中看守门户。   如锦嘴里应着,心中七上八下,待姜红菱一出门,便将门牢牢关上,只在屋中静坐。   姜红菱带着如素,一路只拣僻静处行去。   此时正当晌午时候,合家子大小吃了饭,正在犯困之时,大多歇晌觉去了,一路过去也并未碰见什么人。   走到先前约定之所,却原来是侯府西南角上的一处小小轩馆。   这轩馆名叫怡然居,本是老太爷年轻时读书所在,后无人居住,已荒了许久。这怡然居前头种着千杆竹子,后头有围廊环绕,倒是清幽僻静,又是府邸角落,寻常无人肯来,却是个私会的好处所。   姜红菱走到怡然居外,四下看了一回,见左近无人,遂吩咐如素在门外守着,自己进的门内。   待走进房内,但见这屋中虽久已无人使用,却照旧收拾的窗明几净,墙上悬着几副前朝的山水花卉,高架几上陈着几口汝窑的美人耸肩瓶。堂中一张黄杨木八宝嵌琉璃面桌子,四周摆着四张黄杨木拐子方凳。她便走上前去,寻了一张坐下。心中惴惴不安,静等顾思杳前来。   时下晌午,屋中一片静谧,窗外也只闻微风过时,竹子窸窣响声。   姜红菱只觉满心惶惶,不安之中却又带了几许期待。一时想着他若来了如何应对,一时又想着他竟不来赴约,自己又当如何。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响。如素在门上,低声说道:“二爷来了。” 第40章   话音才落, 那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顾思杳自外缓步进来,如素将门重新带上, 这屋中便独剩下两人。   姜红菱见他到来, 缓缓起身,朱唇微张, 想要说些什么,话到了口边却又失声。   前世带上今生, 她统共也没曾和他说上几句话。两人也不过是家里年节宴席时, 方能见上一面,还从未曾像现下这般孤男寡女, 共处一室。   想到孤男寡女一词, 姜红菱脸上禁不住的微微有些发烫。她也自知此举过于凶险, 然而眼下她也已然无路可走, 只能冒险一试。   顾思杳步入室内,并未开口,狭长的眸子里精光闪烁, 炽热的视线落在了眼前这女子身上。   天气转暖,她今日穿着月白色梅花凌霜罗衫,下头是一条水波纹天青色湖州熟罗长裙。衣衫轻薄,裹着丰艳的身躯。头上挽了个随云髻, 髻上斜插着一支白玉丹凤钗。玉钗光亮油润, 将那满头的秀发衬的乌黑亮泽,柔滑的犹如天际的乌云。   鹅蛋一般的小脸上,并未涂脂抹粉, 却依然是翠眉弯弯,朱唇红润饱满。许是因着天热,光洁的额上沁出了些薄汗,细白的皮肤被汗水润泽,泛出上好的瓷器般的光泽。   大约是大病初愈的缘故,漆黑的眼眸里带着一丝疲倦,倒比往日卸去了几分冷意,添上了些柔媚之态。如水一般的眸子里映照出自己的身影,惹得顾思杳身上微微生出了些燥热。   姜红菱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垂下眼眸,轻轻咳嗽了一声,浅笑说道:“先前湖上,多谢二爷出手相救。”   顾思杳回过神来,薄唇微弯:“红菱今日寻我来,就是为了道谢么?”   姜红菱听他竟然直呼自己的闺名,脸上微微一热,便也没理会这言辞,轻轻一笑,说道:“我也不会弯来绕去的说话,今儿请二爷来,只是想问二爷一句话。二爷,对这侯爵之位,可有兴趣?”   顾思杳虽料到她必定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难事,走投无路,方才来寻自己,却不曾料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姜红菱的言辞,出乎他意料之外。   按下心中震动,顾思杳面色如常,淡淡问道:“红菱何出此言?爵位如今是大伯承袭,将来也是要落在三弟头上的。”   姜红菱不答这话,也不去计较他自作主张直呼自己闺名,只是紧盯着顾思杳的眼眸,说道:“二爷只要答我这句话就好。”   顾思杳望了她一阵,忽而一笑,轻轻说道:“便是我有兴趣,又当如何?”   姜红菱朱唇微勾:“我能襄助二爷。”   顾思杳眼中精光微闪,淡淡问道:“只是,还是我先前的话。这爵位如今是大伯承袭,将来自然也是三弟的,与我只怕没什么相干。”   姜红菱眸色微冷,轻轻说道:“所以我来问二爷的话,二爷若有意,不如取而代之?”   顾思杳闻言不语,这话若是传到旁人耳里,当真是惊世骇俗,然而他却已大约猜到了什么。   上一世,顾忘苦便对红菱心存邪念,这一世也仍旧是贼心不死,想必又是做了什么羞辱她的事情,方才令她动了杀机。   想至此处,他双手不觉紧握成拳,面沉似水,一时没有言语。   姜红菱看他不语,心中也是惴惴不安,然而话已出口,没有回头的道理,索性直言相告道:“二爷知道,我是个寡妇,膝下又没有孩子。现下有老太太、老爷太太在,凡事还好。待到了将来,这侯府易主,我可就成了人砧板上的鱼肉。与其落在他手中受辱,我宁可……宁可你来当这个家。”话说至尾处,她脸上有些泛红,连话音也低了几分。   这话声量虽不高,却如春风化雨,落在了顾思杳心中。   他看着眼前这女子,虽早就熟知她的性子,晓得她是个有主张的女人,却依旧为她这番胆魄折服。换做旁的孀妇,有几人敢有这般作为?   以及,她信他。   在身陷困境之时,她想起来的人,是他顾思杳。只此一点,已是令他开怀不已。   顾思杳眼中微有波澜,按捺着胸中的汹涌波涛,清冷的眸子紧锁着眼前这清丽女子。   姜红菱见他久不开口,只当他对这事并无兴趣,又或自己的言语惹怒了他。   本来,这调唆人家兄弟阋墙,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举。她对顾思杳的性情,也并非有十足的把握。   两人今生相识至此时,交情也不过寥寥。顾思杳的确对她照拂良多,也并非如前世那般闲云野鹤,无上进之志。然而她又怎能断定,他会为了权势爵位,就同她联手?   自己此举,是太过冒失唐突了!   姜红菱的背上不禁沁出了些许冷汗,微风自窗外吹入,竟添上了几许寒意。   正当她进退两难之际,顾思杳忽然开口:“好。”   只这一字,掷地有声。   姜红菱微微愕然,旋即明白过来,竟有几分不敢确信,不禁失声道:“你……你说真的?”   顾思杳锋利的眸光紧凝在她身上,一步步走到她跟前,水色的薄唇微弯,一字一句的说道:“既然是红菱开口,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姜红菱柳眉微蹙,只觉这话说不出的怪异,然而她却不及去细想什么。顾思杳已然走到了她跟前,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他身量极高,几乎超出她一头来,藏青色松竹纹玄色滚边直裰勾勒出精健的身躯,龙脑香那清冷的气味扑面而来。俊美的脸庞上清冷寡淡,深邃漆黑的眼眸中,却缠着一缕炽热而又不甚分明的情绪。   姜红菱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两步,腰身却抵到了桌边,再也后退不得。   顾思杳周身那不容忽视的气势,以及那男性的气息,都让她猛然意识到,眼前之人是个成熟而精干的男子。   记忆里,顾思杳总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于她也是彬彬有礼。   这份压迫感,是历经两世,皆不曾有过的。笼罩在他阴影之下,抵抗不得,逃脱不得。   姜红菱不觉螓首微垂,目光停在了他胸前的衣襟上,看着那微微起伏的胸膛,不禁想起了那日落水之后,为他所救之时,被他抱在怀中的情形,她忽而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奇怪的错觉,顾思杳真正想要的,似乎不是爵位。   嫩白如春葱一般的十指紧握着桌沿,她强行将自己飘忽的思绪拉了回来,轻声道:“二爷既然答应了,那……可有什么打算?”   顾思杳看着她粉面微红,俏丽嫣然的样子,心底倒也觉不能将她逼得太急,向后退了一步,反而问道:“既然是红菱来寻我的,红菱可有什么打算?”   姜红菱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定了定心神,说道:“我夫婿已死,侯府这边只剩下一个顾忘苦。但若是他也没了,侯府为家业承继,定然会另做打算的。”   顾思杳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只要她开口,除掉一个顾忘苦又算的了什么?何况,他本就深恨此人。   只是,她那句夫婿,令他心头陡然不快。   按下不悦,顾思杳面色淡淡,开口道:“这话倒是不错,但他到底是侯府的三少爷。除掉他,也并没那般容易。”   姜红菱方欲开口,顾思杳却向她一笑道:“一切皆有我在,你不必担心。”   其实,姜红菱本也不打算顾思杳真正动手做些什么,只是在她除掉顾忘苦之后,顾思杳承袭了爵位,成了一家之主,能给她一席之地。然而顾思杳这话,虽是空泛,却让她心中不可思议的心安踏实下来。   此事议定,姜红菱唯恐夜长梦多,不愿在此地久留,便向顾思杳道:“既然二爷答应下来,那我便先回去了。出来久了,怕那边有人来找。”   顾思杳眼眸微闪,浅笑道:“慢着,咱们既然联手,此事须得有个见证。红菱,留个什么与我做信物?”   此言,大出姜红菱意料之外,她看着顾思杳,不解道:“二爷要什么见证?字据手印?可惜没有笔墨纸砚。”   顾思杳望着姜红菱那一脸迷茫之态,冷媚的脸上,尽是不解之情,又叹又笑。   她还如上一世一般,虽聪颖精明,于风月情/事却是一窍不通。   正当姜红菱诧异之际,顾思杳却忽然拉着她的胳膊,向她袖中一掏,寻出来一块玉色杭州丝绸四角缀流苏手帕,便放入了怀中,向她浅笑道:“这便是咱们两个今日的见证。”   姜红菱不防他竟然伸手向自己袖子里拿东西,醒悟过来时,那手帕已被他收在怀中,顿时一张俏脸红至耳畔,又羞又急,心底却倒并不觉得生气。只是一时气盛,她瞧见顾思杳腰里悬着一块流云百福羊脂玉佩,上前握住硬拽了下来,向他仰首说道:“二爷既拿了我的东西,那我也得拿二爷一样物事,方才叫做公平。”   顾思杳却是淡笑不言,姜红菱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烧,抽身出门去了。   这么一来,他们两人岂不是就算互换了信物? 第41章   看着那窈窕的身躯晃出门去, 顾思杳唇边笑意渐深,将自她那里硬要来的手帕从怀中取出。略有几分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帕子, 丝滑的感触, 一如女子的肌肤。   月白色的手帕上绣着一枚小小的菱角,针织细密, 精巧逼真,却又带着几分小巧俏皮, 该是红菱自己的手艺。   顾思杳将那帕子送至鼻前, 轻嗅了一下,帕子上染着一缕幽香, 仿佛蔷薇, 又好似橙花, 甜丝丝, 冷森森,沁人心脾。似乎,那玉人还在眼前。   他将手帕紧捏在掌心之中, 又旋即摊开,仔细小心的收入怀中。   顾思杳深邃的双眸中,精光闪过。不管她如何作想,他是不会让她回头了。   姜红菱踏出屋外, 天上云朵遮住了日头, 倒起了几分凉意。   凉风扑面而来,令她脸上的烫热消去了几分。   心神微定,她忽觉手中握着一块坚硬的物事, 低头看去,却是方才自顾思杳腰带上拽下来的羊脂玉佩。   这玉佩油亮光润,白腻如脂,刻着流云百福的纹样,底下坠着一条石青色梅花攒心络子。打络子的丝线已发黄陈旧,显是年深日久之物。   姜红菱细细打量了一番,心中生出了几分讶异。   这玉佩实则是顾思杳生母宋氏之物,她还记得,上一世哪年正月十五,顾思杳来侯府这边赴团圆宴,吃的半醉归去,不甚就将这玉佩失落了。那一次,顾思杳大发雷霆,逼迫着两府下人将阖府上下翻个底朝天,好容易才自一小丫鬟住处寻到。那小丫头谎称是在花园地下捡的,然而顾思杳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信。几棍子下去,这小丫头便招认出来,是在宴席上服侍之时,趁着他酒醉摸去的。   顾思杳待下一向宽厚仁和,那一次却怎样也不肯轻饶了她。任凭府里那些有脸面的奴才前来说情,也不肯松口。终究,是将那丫头打发出府了。   便也是那一次,姜红菱方才知晓,这玉佩原来是顾思杳生身母亲留下的遗物。   顾思杳如此看重这块玉佩,却又为何会任凭她拿去?   才安定下来的心神,不禁又动摇起来。   姜红菱咬了咬下唇,将那玉佩收入袖中,把浮在心头的荒唐念头强压了下去。   顾思杳与她只有叔嫂之分,他是个知道轻重的人,不会动了这样的心思。   如素看她出来,连忙迎了上去,低声问道:“奶奶,二爷怎么说?”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如素看着自家主子那眸光如水,粉脸微红的样子,心中不禁打了一个咯噔。她虽年轻,却也知道些人事,大约也猜到了些许。然而奶奶是嫁过人的,二爷又是西府那边的少爷。这事要是被人知道了,二爷或许没事,奶奶只怕就要没命了。   如素心中惴惴不安,却听姜红菱低低道了一句:“回去了。”她也不敢多问,便随着主子回洞幽居而去。   随着一路行去,姜红菱心中慢慢的安定下来。不知为何,得了顾思杳的许诺,尽管只是一句泛泛的言语,却已足够让她踏实心安。这种感觉,当真是难以言喻。   大约是因着前世他的照拂,心底里也将他当作一个可以信赖之人罢?   姜红菱将这份纷杂凌乱的心思强归于此,再不敢去细想这怪异的心情到底是缘何而起。   一路走回洞幽居,两个仆妇正倚在门上打瞌睡。   如素见状,张口斥道:“这些人,当真是可恶!见着奶奶这两日病着,又怠惰起来。大白天的,竟然在这里偷懒睡觉!”   姜红菱摆了摆手,低低说道:“任她们睡去罢。”   如素会意,便也没再多言。   进得院中,院里空无一人,四下一片寂静。   回到屋里,如锦见她们平安归来,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   如素瞥了她一眼,调笑道:“平日里也不见你拜佛烧香的,这关头上虔诚,佛祖哪肯保佑呢?便是临时抱佛脚,这儿也没佛脚给你抱去不是!”   如锦急了,上去就要拧她的嘴,嘴里说道:“我是为你们焦虑罢了,你却把好心当驴肝肺!你在这屋里担惊受怕的试试!”   两个丫头便扭在了一起,姜红菱没功夫理会她们,将那块玉佩自袖里取出。走到自己的箱笼旁,开了箱子,自里面寻出一块大红色鸳鸯戏水熟罗手帕,把玉佩仔细包裹起来,压在了箱底。   那手帕是她自娘家带了的陪嫁,颜色艳丽,名目风流,如今是戴不得了,一向只在箱子里放着。   不知何时,如素走了过来,在旁静静的瞧着。那玉佩她不曾见过,想是二爷给奶奶的。奶奶却拿了这样一块香艳的帕子来包裹,这底下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这件事,若是让外人知道了……   如素忽被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将这念头压下,不敢再去多想。   此事只有她们主仆三个知道,又怎么会传扬到外头去!   姜红菱收拾好了玉佩,便走到西窗下的湘妃榻上躺了,倚着软枕问道:“出去了这半日,口渴的紧,有现成的茶么?”   如锦赶忙走来,说道:“奶奶走前没吩咐,炉上热着滚水。妆奁里有前回西府那边送来的顾渚紫笋,奶奶要吃,这就沏上一盏来。”   姜红菱点了点头,如锦便去开了妆奁,使一柄银制茶勺向外取着茶叶,口里说道:“奶奶不知,这两日奶奶病着,外头可乱了套了。听闻因着太太掌家,四下不平,各处都造起反来了。不是账目对不上,采购的和管钱的打架,就是值夜的人夜里放着大门跑去耍钱吃酒。前儿我还听几个姨娘嘴里嘀咕着,说如今太太当了家,这用度也不如往日了。送来的胭脂水粉,都是街边铺子里没人要的扔货,太太使人买这样的东西,也不知私下瞒昧克扣了多少。还有许多难听的话,不知有没有传到老太太耳朵里。”   说着话,取来一只汝窑缠枝卷草纹天青色茶盏,沏了盏茶,双手递给姜红菱。   姜红菱揭了盖子,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茶水清香,沁入心扉,她吃了两口茶,方才淡淡说道:“既是闹成这样,许是已经听到了。”   如素在旁侍立,插口说道:“还是奶奶出的谋划,才叫太太重新掌的家,她却又弄成这幅样子。这几日里,我听着底下人都乱嚼着,要姨娘重新出来管事呢。”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沉声道:“这话,往后别出去乱说。李姨娘教女无方,所以才被老太太勒令禁足思过,同我有什么相干。”   如素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再没言语。   姜红菱吃着茶,眯细了眼眸,心里细细盘算着。   差不离,苏氏也该撑不下去了。过去这十来日,不见胡惠兰来府,想必她是没听自己的言语。   胡惠兰以才女塾师自居,自是也分外看重这些礼节。苏氏这般不将她放在眼里,定然是请不来她的。   胡惠兰的名号,她已然报道了顾王氏跟前。苏氏请不来她,这件事便无法同顾王氏交代。再有府里家务乱的不成章法,顾王氏想必是要她重新将家权交出。然而苏氏好容易夺回权柄,又怎肯甘心交出?这两日间,怕就是要来寻她了。   一盏茶吃尽,不觉困倦来袭,姜红菱将盏子递给了如素,就歪在榻上睡了。   如素收拾了茶具,抱来一条沙被替她盖上,就在一旁地下的脚踏上坐着,做些针线。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外头廊上就听裙子拖地声响,小丫头纂儿说道:“绣桃姐姐,这会子过来,是做什么来的?”   这话音落地,但听一女子声响:“太太打发我来请奶奶过去说话,奶奶可有空闲?”   如素听着,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走到外头,果然见上房里的丫鬟绣桃正在廊下站着。   绣桃见她出来,脸上堆下笑来,说道:“吵到如素了,太太有话同奶奶商议。”   如素听着,心里揣摩自家主子的意思,便笑道:“太太相招,原不该不去。只是你也知道,奶奶自打湖上落水,着了风寒,又受了惊吓。将养了这十多日,虽说已好的差不离了,早晚却还有些咳嗽,又总是精神不济。这不,奶奶才吃了药,又睡下了。我们也不好去叫,只怕吵了奶奶休息,病又发起来。老太太一早一晚的打发人来问,我们也怕受上头的责罚。”   绣桃听她搬出顾王氏来,也是无可奈何,只好笑道:“你说的是,奶奶休息要紧,我来得不巧。既是这样,我便先回去了。”言罢,掉身出去了。   如素看着她出了门,方才笑着转了回去。   绣桃回至馨兰苑,将这事一五一十学给了苏氏听。   苏氏此刻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家里各样杂务她尚未曾理清,顾王氏又见天的逼问她女学事宜。   那日,她不听姜红菱的劝告,随意寻了个四等且不如的老妈子去请胡惠兰。   那老妈子得了钱,出门又克扣了几两下来,只在街边买了半斤没人吃的粗糙点心,拿黄纸一包,便搭了个驴车去了城郊的宁心庵。   到了宁心庵,见着了胡惠兰,这婆子不会说话,又是个狗眼看人低的势力奴才,三言两语,就把胡惠兰得罪了。张口闭口侯府看上胡惠兰,是胡惠兰的福气,又有什么胡家祖坟冒了青烟等语。   胡惠兰是个心高气傲的才女,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言语羞辱,当着那婆子的面,就把那半斤点心丢给了庵门上要饭的花子,又将那婆子也撵了出去。   那婆子受了气,回到侯府上,对着苏氏,绝口不提自己说了些什么无礼言辞,倒把胡惠兰大骂一顿,说她不识抬举。   苏氏无法,便将这事讲到了顾王氏跟前,说胡惠兰不识好歹,不如另择人选。   顾王氏本就厌她无掌家之才,听了这话,绝不肯信,倒说道:“人家本就是千金小姐的出身,又有才女之名,难免性子骄傲些。既是红菱举荐的人,想必是不错的。必然是你打发的人,不知跟人家说了什么没轻没重的话,把人惹恼了,方才如此。不然,人家连土财主家的女儿都肯教,倒是看不上侯府门第了?我不管你如何,你定然去将此事办妥。不然传扬出去,倒叫人笑话咱们侯府使出来的人,这等轻狂无礼,竟能闹到佛门清静之地去。祖宗的老脸,都要叫你丢光了!”   苏氏被婆母训斥了一通,无法可施,只好打发了人去请姜红菱。   绣桃回来,报说大少奶奶吃了药才睡下,今儿是不能来了。   苏氏听了这话,急的咬牙,只在屋里团团转。   顾婉在炕上坐着,见母亲急躁,便说道:“早先我就说,嫂子凡事主意拿得正,母亲既然理不干净,不如请了嫂子过来商议。母亲只是不听,定要咬牙自己撑着,这会儿又急的屋里推磨!”   苏氏本就在焦躁之中,被女儿说了几句,越发急了,斥道:“小蹄子,你不晓得帮忙出主意就罢了,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顾婉将手里的茶盅放在炕桌上,向苏氏说道:“这有什么难的,嫂子今日不能来,但话已传过去了,明儿必是要来的。母亲先把外头这些等候的嫂子打发了,只说今日身子不爽快,明日再议。老太太虽说叫太太请那女夫子,又没说立刻就要办妥。那人既是嫂子的闺中好友,冲着她们的交情,只要嫂子开口,没有不了的事。”   苏氏听了女儿这番言语,心里倒清亮了许多,便赶忙依着她的话,叫丫鬟出去传话。   绣桃出去了一趟,又回来说道:“我出去说了,有要紧的,现下进来说。若没有,就等明日。大伙儿便都散了。”   苏氏这才放下心来,又有些忧虑道:“你嫂子是个青年妇人,才出了阁也没当过家,就请她来了又能怎么样。”   顾婉说道:“这些日子,我瞧嫂子的主意极好。人虽年轻,言行倒是比许多老成的妇人还见稳重。横竖如今太太也是忙不过来了,就请她来料理料理也好。”   苏氏心里不以为然,只道自己做不好的事,儿媳妇又怎能做好?   只是当着女儿面前,到底没有说出来。 第42章   打发了绣桃, 如素重新回至内室。   因着天气转暖,如锦便将一冬里使过的被褥拆了, 被面拿给几个家人媳妇去浆洗, 底下的便抱到了院子里去晾晒,也将这一幕收到眼中。   如锦晾好了铺盖, 转身要回去,却见如素抱了针线筐出来, 在门槛上坐了, 绣鞋面子。她便也不急着回去,亦在她身旁坐下, 见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方水红色缎子, 上面是绣了一半的八宝葫芦纹样。   如锦看了一会儿, 低声问道:“这是自家里带过来的?”   如素应了一声, 接口道:“还是新年里头,奶奶因要出阁,收拾旧日里的东西, 将这些零碎绸缎弯角都赏了咱们。大块的我都做成小衣肚兜了,这块小的就粘个鞋面罢。”   如锦便叹了口气,说道:“只可惜这样的颜色,如今奶奶是穿不成了。奶奶这般好的姿容, 江州城里哪家姑娘比得上?奶奶没出阁时, 提亲的恨不得将咱们家门槛也踏破。章家的公子,瞧着咱们奶奶的样子,别提有多眼热了。大爷千挑万选的, 倒给奶奶选了这么一门好亲!”   如素鼻子里却哼了一声,说道:“你快不要提章公子了,大爷说要替奶奶定亲,也没见他怎样。之前对着奶奶赌咒发誓,说的话听着叫人心里喜欢,等顾家来下聘,他便连影儿也不见了。男人都是一个样子,嘴里尽说好听话,真到了事儿上,一个也指望不上!”   如锦一脸愁容,说道:“话虽如此,可也未免太委屈奶奶了。大好的青春,竟然要守寡过完这大半辈子!偏偏,又摊上这么不省心的一家子。”   如素听她说起守寡一词,不知怎么,就想起今日姜红菱同西府那边二爷私会一事,连忙岔开了念头,说道:“旁的倒也罢了,这太太也难怪人家瞧不起她。家里锅大碗小的事都断不干净,偏偏又死抓着权柄不肯放。弄到不成了,才想起来请咱们奶奶,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叫她多头疼一阵,才晓得自己的斤两!”   如锦听她提起这个,想起适才绣桃过来一事,不由说道:“太太是怎么弄的,前儿我听闻为着女学先生的事,老太太还将太太训斥了一番。胡家小姐的脾气性格,咱们都知道,最是有来有往的。她要依着奶奶之前说的去请,哪有不来的道理?连这么件小事,也办不好!”   如素撇嘴道:“她要是听了奶奶的,哪里显得出她的本事?”   两个丫头坐在门槛上,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忽见门上一条桃红色裙子晃过,如画兴冲冲的自门外进来。   两人顿时停下了话头,看着如画,见她头上发髻有些散乱,额上出了些薄汗,描眉画眼,打扮的倒是艳丽。   如画不防这两个大丫头都在院里坐着,上前陪笑道:“二位妹妹,怎么都在门上坐着?奶奶不用人服侍么?”   如锦一声不吭,如素冷冷说道:“你晓得奶奶要人服侍,又跑到哪里去了?这一晌午都不见人影的。”   如画脸上讪讪的,说道:“姑娘房里的小春找我过去说话。”说着,情知同她们两个说不到一起去,又是个有心病的,慌忙回自己屋里去了。   如锦看着她的背影,嘴里便说道:“瞧这蹄子浪的,奶奶还穿着孝,她就打扮起来了。这半日不见,又不知道上哪里鬼混去了。”   姜红菱在屋里不曾睡踏实,梦里听见两个丫头在门口嘀咕,便醒了过来。看人不在跟前,便开口呼唤。   如锦如素听见,连忙起身进去。   姜红菱自榻上坐起,问道:“你们两个在门上说些什么呢?”   如素便先将苏氏打发绣桃过来一事讲了,说道:“我看奶奶睡着,便自作主张,打发她回去了。”   姜红菱闻言,笑了笑说道:“这也好,今日也是半晌不夜了,就是过去,也做不了什么。太太这个人,是专爱拣软柿子捏的,需得好好熬一熬她的性子才好。”   如锦又道:“适才奶奶睡着,如画那蹄子忽然撞了进来,打扮的妖里妖气,被我和如素呵斥了一声,慌慌张张的走了,看她的那神色,仿佛心里有鬼似的。”   姜红菱听了她提及如画,朱唇微翘,泛出一抹浅笑,淡淡说道:“这些日子病着,我倒将她忘了。她可还老实?叫你们打听她哥嫂的事情,可有着落了?”   如素听问,走去先将门掩上了,回来方才说道:“奶奶生病这段日子,如画倒没生出什么是非,只是常往外跑,涂脂抹粉,描眉画眼的,不知是去见什么人。逢人问起,便吞吞吐吐,搪塞说又是谁屋里的哪个丫头叫她过去说话。我问了两个,压根就没那回事!”   姜红菱浅浅一笑,说道:“她自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先前不过是被我整治了一回,晓得恭敬了。如今看我病了,没人管的了她,自然又出去跑了。”说着,又问道:“她家里的事呢?”   如素回道:“也打听了,她哥哥先前在侯府这边管马厩,后来因为吃醉酒和人打架,被人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姜红菱闻言,心里微微盘算了一回。   如画是去做什么了,她不用多想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女人向来心性高,又怎会心甘情愿枯守在这小院里?   侯府里,她能巴结上的人,也就只有那么一位了。   姜红菱微微冷笑,待拿住了如画的把柄,倒可反将那人一军。   至于如画的哥哥,虽然远在庄子上,她鞭长莫及。但如今她同顾思杳联手,顾思杳西府的二少爷,行事比她方便的多。只消寻个时机,打发人给顾思杳送个信儿就是了。   想起顾思杳,她脸上不禁微微有些烫热。不知为什么,同他相对之时,看他的神情,似乎他想要的远不止是侯爵之位。炽热的目光交缠在自己身上时,令她不得不多想几分。   然而顾思杳到底想要些什么,同她却没有什么干系。只要能扳倒了顾忘苦,将来顾思杳承袭爵位,成了这一家之主,能给她这寡妇一个好日子过,那就是好的了。顾思杳是个宽和之人,想必不会为难她一个孀妇。   旁的,她倒也并没那么多奢求。至于顾家的将来,顾思杳并非是目光短浅之辈,待料理干净了后宅事宜,同他细细剖析,他该能听得进去。   收拾下满腹的心事,姜红菱靠着软枕,望向窗外,却见日光渐渐挪过廊下,照着院中的扶疏花木,花影深深。   这日,一日无事。   隔日清晨,天色亮透,姜红菱方才慢慢起身,下床走到梳妆台旁,慢条斯理的洗漱梳妆。   如锦在后头替她梳着头,说道:“如今天亮的早,这会子也还不算迟,只是奶奶还是快些收拾了,不然太太那边就等急了。”   姜红菱拿起日常所用的蔷薇花膏,拈了些许,匀在脸上,淡淡说道:“就是要太太多等上一等,不然一大早就赶过去,倒叫她以为我上赶着去帮她呢。”   如锦听着,想想这些日子苏氏行事做派,心里觉得此话倒也有理,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姜红菱梳妆已毕,略吃了两块点心,喝了一碗粳米粥,便换了衣裳,打扮的精神齐整,出门往馨兰苑而去。   因着有上一世的经历,她算准了时辰,这会子正是府里各管事的去回话讨话的时候。   才走到馨兰苑院门外,果然见府里的下人进进出出,川流不息,院中人声鼎沸,吵吵嚷嚷。门上守着的小丫头子瞧见姜红菱过来,连忙向里面报道:“大少奶奶来了!”   院子里围着的下人,听闻这一声,顿时住了话头,齐齐向外望去。   姜红菱缓步走进院中,她今日穿着一件天青色绣梅花竹叶纹高腰襦裙,上头是一件藕荷色丝绸单衫,外头披着一条丁香色薄罗披帛。头上发髻乌亮,斜插着两股白玉大凤钗,耳下挂着琉璃耳珰。虽是脂粉不施,却难掩这段天然的光华,走到这群插花戴柳的妇人堆里,倒越发显的端庄自持,冷艳出众。   姜红菱容貌绝佳,又向来不喜言笑,令人只觉冰冷而难以亲近。她目光在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触及之处,无不垂首,让出一条道来。   姜红菱向堂上走去,只听身后窃窃私语。   一人道:“这会儿乱着,大少奶奶来这儿做什么?”   另一人道:“你不知,太太见这两日实在不成章法,又没那个本事,便把大少奶奶请来了。”   先前那人鼻子里哼笑了一声,说道:“大少奶奶才来咱们家,太太都做不好的事,她能做好?这么个才出阁的青年妇人,能济什么事!太太也是病急乱投医,有这功夫,不如把李姨娘重新请出来是正经!”   姜红菱耳里听着这些恶言恶语,倒也不以为意,拾级而上,步入正堂。   苏氏在堂中上首坐着,被家中管事的娘子们拿各样事务问着,正如过热堂一般。   见她过来,如同天上掉下来一般,连忙起身,上前拉着她的手说道:“你怎么才来!等你好一会儿功夫了!”   姜红菱含笑说道:“昨儿睡起来,就听丫头们说起太太这边叫。丫头自作主张回了话,倒叫我好一顿数落。今日我本打算是一早过来的,太太也知,我近来身子一直不大好,早上竟然起不来,还是丫头们把我叫起来的,倒拖到了这个时候。”   苏氏晓得她大病初愈,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拉着她的手,到上首坐了。   姜红菱略让了让,便在一边坐了。   苏氏说道:“今儿找你过来,实在是为着府里近来事情繁多,我一人忙不过来。你是咱们家媳妇,虽说念初不在了,也该学着管些家务。找你过来,一则是与我分担分担,二来也是要你历练历练。”   姜红菱听了这话,面上不动声色,微笑说道:“太太说得有理,这也是做媳妇的分内之事呢。”   苏氏点了点头,便向下说道:“你们有什么事,一一来回吧。”   那些人适才冷眼旁观,都不将姜红菱这才到家中的年轻主子放在眼中,何况又是个寡妇,有意要给她一个下马威,一齐围了上来,对着苏氏七嘴八舌,千头万绪一起砸来。   苏氏被她们吵得头晕目眩,听了这件又忘了那一件。   姜红菱将这屋中之人看了一遍,见都是些侯府里有脸面的下人,其中便有赵武娘子、章四娘子。   这两人上一世都是李姨娘手下的走卒,没少与她使绊子。她临死前的那晚,便是这两人到她屋里去查抄的屋子。   姜红菱本也是官宦之家出身,又是在侯府里待了一辈子的人,哪里不知这些人肚子里的算盘,当下微微冷笑,开口喝道:“都退下去,这样乱吵吵的,成什么样子!侯府里的规矩,都被你们吃了不成!”   那些人不料她竟忽然开口斥责,各自一怔。   章四娘子皮笑肉不笑道:“大少奶奶不知道,咱们这些日子存了不少要紧的事,急等着太太的示下。”   姜红菱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便是再怎么急,也要一个个的上来,一件件的说,一件件的处置。这样一股脑的堆过来,太太能听得明白哪些?!你们往日在李姨娘手下听差时,也是这个样子不成?!”   章四娘子便说道:“姨娘也没那个本事,把府里的事情堆积成这副田地。”   她这一声虽轻,却依然传进了姜红菱耳朵里。   姜红菱本就要抓人出来做榜样,正巧这个家人伙里头一个有脸的撞进来。她浅笑问道:“你适才说什么?”   章四娘子见她目光冷冽,身上忽然打了个寒噤,有些不敢言语。   但她是家中的老人,祖上三四辈都在侯府里服侍,就是顾王氏见了她,也要给上三分薄面。在李姨娘手里听差时,又一向风光得意,嚣张的惯了,哪里把姜红菱这个才来的新鲜奶奶放在眼里。   当下,她皮着脸笑道:“奶奶病了这几日,想是耳背了?我再说一遍给奶奶听,我们是无礼闹了太太,只是姨娘也没曾像太太这般,把府里的事堆成这个样子。奶奶不知道前头的事,还是少说两句吧。说的多了,必然说错,闹出笑话,叫我们大家伙是笑还是不笑?”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忽然一笑,起身向外扬声吩咐道:“来两个人,将这老奴拉到二门上,重打四十板子!” 第43章   这一声落地, 屋里众人面面相觑,便是苏氏也呆了。   这章四娘子, 不比旁的家奴, 在家人堆里,可是极有脸面的。她先前是在老太太屋里做事, 嫁人之后便被顾王氏指派为家中的管事,渐渐升到了管家。之前的七八年, 一直在李姨娘手下做事。   李姨娘倒也甚是倚重她, 将她视作左膀右臂。她在家中这些年来,极是风光得意, 还从未有一个主子, 责打过她。   如今听姜红菱竟然要杖责她, 这章四娘子脸也气歪了, 她哪里将这才进门的年轻奶奶放在眼里!   眼见底下暂且无人动弹,她脸上一阵狞笑,说道:“大奶奶才来家中, 不知咱们家的事。你管我叫老奴,凡事还需得向我这个老奴请教咧!我在这家里管了十几年的事,谁也不敢打我一下,奶奶今儿要打我, 也得瞧瞧有没有人敢动这个手!依着我说呢, 奶奶既然是个寡妇,就该关起门来安分守己的过日子,手伸这么长, 也不怕人笑话!”   赵武娘子听她这话说的放肆,不禁在旁伸手扯了她一下。   章四娘子不为所动,她是李姨娘手下的人,如今太太掌家,凡事便觉不便。眼下太太已被她们挤兑的管不下去了,又冒出来个大少奶奶。若是将她也压下去,这家子往后,便还是她们说了算。   一时里,屋中寂静无声,连着院中也是声嗽不闻,一双双眼睛都盯在姜红菱身上,看她如何是好。   姜红菱微微冷笑,看了如素一眼。   如素会意,走到那章四娘子跟前,仰手便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这一巴掌,把章四娘子的威风打了个干净,更把满堂下人打了个愣怔。   那章四娘子呆了半晌,方才白着脸,指着如素,哆哆嗦嗦道:“你、你这么个毛丫头片子,竟然敢打我?!”   如素浅浅一笑,说道:“得罪嫂子了,嫂子既欺凌主子,挨罚也是理所当然。”   姜红菱在上头,缓缓起身,向着外头扬声又道了一句:“章四家的对上不敬,言语冲撞太太,罚她重打四十大板,以儆效尤!”说着,略顿了顿,又道:“你们手都捆着不成,主子已经使不动你们了?!”   众人这方回过神来,晓得这位少奶奶是动了真怒,也不敢真的不听吩咐。院中那一众仆妇里,更有好些往日便看章四娘子不惯的,得了这样大好的时机,自然不肯放过,当即齐齐应了一声,进得门内,就要拖了章四娘子下去。   那章四娘子这方怕了,跪在地下,咚咚磕头,涕泪横流道:“老奴猪油蒙了心,言语无礼,顶撞了奶奶。求奶奶看在老奴这一把年纪的份上,饶了老奴罢!老奴这个年岁,四十板子挨下去,命也要没了!”口里喊着,看姜红菱不为所动,又爬去求苏氏。   苏氏倒也怕弄出人命来,便向姜红菱道:“这……”   姜红菱心底会意,顿了顿,向下睨着那章四娘子,口角浅笑道:“我要饶了你,然而这话已放出去了。这口子开了,往后我不好管人。既然太太有饶恕你的意思,那么看在你这把年纪的份上,就减为二十大板,就在这院里打罢!”   那章四娘子面色如土,她晓得家中那板子的厉害,又是个养尊处优的身子,哪里受得了这个!   然而姜红菱也再不容情,面色一凛,张口厉声道:“还不拉下去,愣着做什么!”   几个身体粗壮的仆妇上来,将章四娘子按倒,立时便拖了出去。   院中的下人听见里面的动静,正在窃窃议论,见了章四娘子被人自屋中拖了出来,各自噤声。那四个仆妇将章四娘子拨了下衣,按倒在地,当即就取了板子来,一下下重打在章四娘子的腰身之上。   这些人都是往昔在章四娘子手下吃过亏的,心里存恨,得了这样一个好时机,公报私仇,手下怎肯容情。   那章四娘子一辈子没吃过这种苦头,如杀猪也似的惨叫,又哭又嚎,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滴在土中。   院中众人,见了这等情形,各自惊得面无人色。这章四娘子与赵武娘子一般,都是家人中头一个有脸面的。如今姜红菱连她都责打了,又何况是以下的人?   堂上,上房的丫鬟绣桃送上了茶水点心。   姜红菱取了一盏在手,揭了茶盅,细细的吃了两口。   上房了今日沏的是瓜片,不甚合她胃口,她略抿了两口,便将茶盅搁在了桌上,一时没有出声。   院中章四娘子那凄厉呼号不绝传到堂上,满堂人听在耳里,无不心惊,两股战战,再看坐在上首的冷艳女子,面上不由现出了既敬又怕的神情来。   赵武娘子同这章四娘子向来交好,往日又是共事的,听见这份动静,颇有几分沉不住气,不觉上前一步,赔笑低声道:“章四家的嘴头子不好,惹了奶奶生气,挨罚也是活该。只是她到底也有了年纪,禁不得这等棍棒。何况,她是家中老人,原是老太太屋里使出来的,家人里也是极有脸的。奶奶今儿打了她不要紧,明儿只怕她不好管束下人呢。”   姜红菱斜睨了她一眼,美眸流转,朱唇微勾,泛出一抹浅笑。   那赵武娘子不知为何,身上却打了个寒噤,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姜红菱浅笑颔首道:“原来她是有脸的,太太与我都是没脸的,所以她当众顶撞太太,你们竟没一个出来斥责。我如今要打她了,你却跑出来替她求情。”   赵武娘子脸上讪讪的,笑道:“奶奶这话是怎么说的,小的绝没这个意思。”   姜红菱脸色一沉,向着堂上众人道:“我不管你们心里怎么想,这所谓有脸没脸,都是上头主子赏的。老太太、太太看你们都是祖上三四辈子在家里服侍的,所以高看你们一眼,把这些管事的差事交给你们。你们不尽心尽力的办差,倒一门心思想着打擂台来坑骗主子,这叫给脸不要。你们自己倒想想,论勤恳忠心敬上,你们当真就比底下的人强么?不过是托着自己的老子娘罢了!太太不来找我也罢了,太太既然找我过来,这些事情,我便要好好料理个明白。今儿我把话放在这里,你们比旁人不同,你们是家中的管事。底下人若是犯了错,自然要罚。你们拿的钱比旁人多,更要加倍的罚!若有查出作奸犯科等事的,这管事的差事,不干也罢!”   她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把堂上一众管事震得无不面色发白,垂首不言。   先前有那么几个不以为然的,见了她惩治章四娘子的手段,此刻也不敢再小看了她。   连章四娘子这等家中极有脸面的管事老人,都被她重打了,又何况以下的人?!   姜红菱见震慑住了全场,方才一笑,淡淡说道:“自然,若是你们忠心为上,办差办得好了,太太也是赏的。”   那些管事这才开口,纷纷说些都是分内之事、不敢等语。   当下,姜红菱便让这些人依次上来回话。   便有一人上来说道:“女学所用梨落院需重新粉刷,等着买粉浆刷子并请工匠。”说着,便将账目递了上去。   姜红菱瞥了一眼,见其上写着需买物事若干,银价几何,所需银两几何等,心底默算了一遍,也不接这帐子,说道:“这账目算错了,拿回去重新算过再来!”   那人面上一红,捏着账册,低头出去了。   又有一人上来,说道:“要上街采买各方所需胭脂水粉,等发筹子领银子。”   如素便捧了账册上去,阖府胭脂水粉算起来,倒也很是不少。姜红菱便细细看了一回,又翻了一下前几个月的账目,不觉一笑,说道:“量上没变,怎么这总价倒比上个月还多出二十两来?”   那人回道:“这月铺子里涨价,所以总价多了。”   姜红菱笑了一声,说道:“这倒好笑,虽是我不能用,我看家里各房太太姑娘姨娘们日常使的那些个胭脂膏子、香脂水粉的,都不算什么好货,有些竟然粗陋到不堪使用。便是这样的货色,铺子里竟然还要涨价么?即便铺子里涨价,难道你们这些干采买的,不晓得货比三家?蒙着头去买,价高货次也买,拿着主家的银子,倒往水里扔不成?!”   那人被斥责的满面通红,垂首不敢言语。   姜红菱便说道:“这筹子暂且不发,我须得打发人到街上四下瞧瞧,免得乱花冤枉钱。”   那人无话可说,抱愧而出。   接下去,姜红菱又料理了十几件事务,有准的亦有驳回的,无不依着成例公理,底下那些人虽有动了自己私利心中不悦的,大多数家人却倒是心悦诚服,都道这位少奶奶比着太太更见精明稳健,比着李姨娘亦能杀伐决断。   一会子功夫,那章四娘子的板子也打完了。   行刑的妇人进来回道:“回太太奶奶,板子打完了,章四家的晕过去了。”   苏氏听见,神色便有几分不安,看着姜红菱。   姜红菱淡淡说道:“着人将她送回去就是,这几日吩咐她在家养伤,就不必过府伺候了。”   那人应声下去了。   苏氏从旁说道:“这章四娘子是家里几个大管家之一,主管的就是厨房采买。如今她被打伤了,这差事却交代谁去?”   姜红菱看了下头众人一眼,目光落在一敦实妇人身上,说道:“就交由柳三娘子罢。”   众人皆是一怔,那柳三娘子更如喜从天降,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这柳三娘子乃是侯府上灶的一个二等仆妇,日常就管些厨房里烧菜等事。因今日厨房采办有些账目要她来对,她方才过来。   姜红菱之所以选上她,便是熟知她是个敦厚妇人,为人忠厚,又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上一世,有那么一年,柳三娘子男人病重,正逢侯府多事之秋,无人肯管这事。姜红菱知道了,便着人送了些银两过去。那柳三娘子便存记在心,虽不能做什么大事,却在给她烧饭之时,多添些肉菜进去。到了侯府后手不接那两年,洞幽居各项用度被克扣的厉害,也多亏了这柳三娘子,姜红菱主仆方能三五不时吃上些荤腥。   姜红菱也曾见过这妇人两面,言谈起来,倒是个脑筋清楚明白之人,本就是上灶的出身,让她管厨房采买,该是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柳三娘子连忙上前,叉腰向上拜了几拜,言辞恳切道:“多承太太、奶奶的高看,小的一定尽心竭力,管好厨房里的事。”   姜红菱淡淡一笑,便让她下去了。   那赵武娘子在旁看着,眼见姜红菱一句话便剥了章四娘子的权,心里焦躁,当即说道:“奶奶,这章四家的管事的权柄,可是老太太当初许的。柳三家的没曾干过,只怕弄出乱子来。”   姜红菱睨了她一眼,目光扫过堂上众人,一字一句道:“我晓得陡然让她接权,你们心里不服。有件事,我倒要先说出来。前儿午后落雨,我打发如素到厨房去要些干莲子回来。却见厨房里的人都不知去向,唯独这柳三家的,在院子里忙忙的收那些摊晒的干菜。我晓得你们心里看着侯府家大业大,不把个把干菜小事看在眼里。然而岂不知,积沙成塔,集腋成裘。这些小事上不上心,大事上我也难信你们上心。这样为主家着想的人,我不用她,倒用谁?!”   说着,她又向那赵武娘子说道:“你这话我不爱听,谁是天生下来就会管事的?无过是学着做罢了,你不让她做,你又怎知她做不好?你们先前在老太太房里端茶倒水,就会管家了?”   两句话,斥退了赵武娘子。   姜红菱处置了此事,又听了几件家事,底下人进来一一报了。足足闹了大半个上午,方才渐渐清静。   姜红菱眼看时辰将至晌午,又见已无紧要事急待处置,问了苏氏一句,便将底下的家人遣散了。   此事传扬开来,阖府家人眼见这少奶奶人虽年轻,倒是精明狠辣,连章四娘子这样的老人脸面也不顾,当众杖责不算,还剥了她的权柄。那些平日里惯会打擂台耍花枪的下人,见账目上糊弄不过去,又看了她的手段,便将那轻慢之心尽皆收了,都对姜红菱敬畏有加。   待听了柳三娘子的事,上面几个管事的各个心惊肉跳,底下平日里不能出头的倒都提起了心气儿,都道少奶奶赏罚分明,只要尽心竭力的办差做事,都会有出头之日的。 第44章   打发了一院子的下人, 姜红菱这方松了口气。   苏氏早已看的傻了,她嫁到侯府这些年来, 再不曾像今日这般发落过这许多人。   她生性懦弱, 出身不算好,在侯府里一向低头做事, 说话都不敢大声,便是家中这些管事的大仆人, 也要给三分薄面, 哪里敢责打她们?   姜红菱看看时辰不早,便问苏氏道:“太太, 已是晌午时候了, 不如就让人把饭摆进来?”   苏氏这才如梦方醒, 连忙说道:“如此甚好。”说着, 又吩咐左右道:“去灶上,把你们奶奶的饭,也一并拿来。”   底下的丫鬟答应着, 便去了。   苏氏便向姜红菱道:“咱们娘两个到屋里说话罢。”言罢,婆媳两个起身,往里屋去了。   到了次间,苏氏让着姜红菱在罗汉床上坐了, 又吩咐丫鬟倒茶。   姜红菱说道:“眼见就要吃午饭了, 这茶不吃也罢。”   苏氏便也不再相让,面带愁容道:“这章四娘子可是老太太手里用出来的人,你打了她不打紧, 还夺了她的权,不知会不会作祸呢。”   姜红菱听了这话,晓得这太太是个最懦弱不成器的性子,少不得劝道:“太太这话就不对了,主家养着他们,便是要他们尽心办事。他们办差了事情,难道还要纵他们不成!这章四家的既是家中有脸的老人,更该知道分寸轻重。如今她自己不顾体面,倒能怪谁?”说着,停了停,见苏氏欲言又止,便说道:“太太也不必担心,这件事我去同老太太说,保管不会怪责到太太身上。”   苏氏听了她这话,心中这才安定下来,又怕被儿媳妇瞧不起,拿话兜揽道:“我倒也不怕她,只是我才掌权,就这样又打又罚,怕底下的人抱怨不服呢。”   姜红菱浅浅一笑,说道:“世间之事,只凭一个理字。若是咱们处事公道,赏罚分明,让能干的出头,没才干的也不白占着位子,大伙又怎会不服呢?凡事稀里糊涂,不问是非的搅稀泥,才真叫人生一肚子气呢!”   苏氏被她这一顿抢白,倒没了话说,只得哑口不言。   姜红菱又说道:“我倒还有件事要同太太讲,这李姨娘管家许多年,从今儿情形来看,只怕账目上有许多亏空。这些采买们,能以次充好,还敢跟上头多要银钱,甚而乱报账目。他们今儿有胆量干这样的事,想必不是一天两天了,须得好好查查,看看到底被她们塌空了多少。”   苏氏不通财务学问,听了她这话,只说道:“查出来又如何,钱想必已是花干净了,还能叫他们吐出来不成?”   姜红菱听了她这话,晓得不说明白,她是不懂的,便说道:“钱自然是讨不回来了,但难道他们贪了主家的钱,就算了不成?上行下效,还不知要亏掉多少。何况这些人都是李姨娘手里用出来的,正好趁这个机会,把他们都换了。李姨娘在府里没了根基,太太还用看她的脸色么?”   苏氏听了这些话,才待说些什么,她贴身丫鬟绣桃亦在旁插口道:“太太这两日没大出门,不知道。外头那些人嘴里都嘀咕着什么,太太掌家,家里便乱了套,凡事没了章法,不如姨娘。我昨儿听春燕说起,章四娘子昨儿还在老太太跟前递了话,说这般下去不是个常法,不如还让姨娘出来管事。”   苏氏闻言,立时便急了。她被李姨娘压了半辈子,好容易有了抬头的机会,怎肯不牢牢抓住,连忙问道:“老太太怎么说?”   绣桃回道:“春燕没细说,老太太也待应不应的,只是说了一句,这么下去委实不成个样子。”   苏氏脸色顿时白了,她在侯府里忍气吞声了大半辈子,这会子好容易能出头了,若是再被顾王氏剥了权,还不让人笑话死?她往后,在这家中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姜红菱冷眼旁观,晓得她心中想些什么,便出言道:“太太也不必焦虑,老太太这样说,是觉着太太管家不如李姨娘。若是太太管的比李姨娘好,那老太太还能说些什么?就好比我方才所说的那几件事,倘或当真能找出纰漏来,别说管家了,老太太只怕还要责问李姨娘呢。”   苏氏是个懦弱无用之人,心里没半点成算主见,垂首想了半日,也没琢磨出个好主意来,便说道:“你说的不错,就依你的办吧。”   说话间,上灶的丫鬟已将饭菜送了过来。   因着姜红菱的份例也送了过来,苏氏日常使的桌子便不够用了。丫鬟们便将以往宴席用的核桃木嵌理石面八仙桌抬了出来,将饭菜一一摆上,布置碗筷。   苏氏同着姜红菱一道入座,姜红菱便问道:“姑娘哪儿去了?”   苏氏说道:“她今日一早起来,说要去看老太太。这时候尚不见回来,多半陪着老太太一起吃了。”   姜红菱听闻,便也不再多问。   两人落座,只见席上摆着十二只盘碟,鸡鸭鱼肉,新鲜菜蔬,皆是侯府流水菜牌子上的常见菜,倒也不用细述。只是中有一碟椒盐蓑衣饼,却是自己爱吃之物,便多吃两个。   那苏氏无甚胃口,只吃了浅浅的一碗饭就罢了。   一顿饭,只见家人往来穿梭,堂上却是鸦雀不闻。   吃过了饭,苏氏倦乏,要歇中觉,姜红菱便告辞出来了。   才出了上房正门,走到廊上,迎头却见一身穿官衣的中年男子大步走来。   这人面目清朗,大约四十开外,两鬓微有几点灰白,精神倒是极佳。   姜红菱一见此人,只得让在一旁,欠身微微行礼,道了一声:“大老爷。”   这人便是长房的当家老爷,如今顾氏族长,顾文成。   顾文成看了她一眼,晓得是家中新娶来的媳妇,本是不放在心上的,因才自菡萏居里过来,听李姨娘调唆了几句,便多看了她两眼。见这儿媳果然生的艳丽非常,姿容出众,不觉眉头轻皱。   只是这世间公公同儿媳,自来是没什么话讲的,他便也没说什么,点头进屋去了。   姜红菱心中微微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什么来,便也出门而去。   离了馨兰苑,她本有心到松鹤堂去见见顾王氏,但见眼下正当晌午,想着顾王氏只怕此刻正当午休,便就先回了住处。   那顾文成进了正房,苏氏一见之下,颇为意外,慌忙吩咐丫鬟倒茶,她自己便走上前去替他接了衣裳。   顾文成自丫头手里接了茶盅,便在罗汉床上坐了,说道:“适才儿媳妇在这儿?”   苏氏将衣裳交丫鬟收起,走来说道:“是,这两日家事忙碌,我便叫红菱过来帮衬了一二,中午就在这里吃了饭。”   顾文成点了点头,没有言语,吃了两口茶,方才说道:“你若是忙不过来,便叫桐香来帮你。儿媳才刚来家中,凡事都不熟悉,能做成些什么,反倒再添上些乱子。”这桐香,便是李姨娘当丫鬟时的名字。   苏氏唯唯诺诺,她在顾文成跟前一向抬不起头来,便是自己被呵斥也只有低头听训,哪里还敢替儿媳说话。   顾文成又说道:“念初不在了,儿媳妇年纪轻轻,又花容月貌的,长远的放在家中也不是长法。将来她若是守不住,在家里闹出些事来,咱们这样的门第,岂不遭人耻笑。”   苏氏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嗫嚅道:“然而念初才去,她孝服都没满呢。侯府的门第,又怎能出改嫁的寡妇?”   顾文成颔首道:“这话倒也不错,我的意思,把她送到家庙中去。那儿清静,平日里也见不着什么人,不怕弄出事来。她没有孩子,一辈子守寡的命,在哪儿都是一样。”   苏氏心中一震,嘴上也不敢说些什么。   绣桃走了过来,提着钧窑提梁壶往顾文成的茶盏里续了些水,口里说道:“老爷不知,奶奶虽年轻,却倒十分的精明稳重。这一上午,堂上乱吵吵的,那些管事的仗着自己是家中老人,不将太太放在眼中,更有那些采买们,竟然意图在账目上做鬼糊弄太太。幸好奶奶在这里,震慑住了他们,又把账目算了个清楚明白,方才好了。”   顾文成浓眉一挑,问道:“竟有此事?”   绣桃浅浅一笑,语调轻快道:“可不是呢,如今大家伙心里都很服奶奶。老太太,也很喜欢奶奶呢。”   顾文成面上神色微有波澜,点头道:“她竟能得了老太太的喜欢,这倒难得。也罢,横竖她如今孝服也没满,这事往后再说。”说着,也就罢了。   姜红菱回至洞幽居,院中一片清静。   回屋问了如锦,今日别无旁事。   在馨兰苑正堂里料理了一上午家事,姜红菱此刻也微觉疲乏,在镜台前卸妆梳洗了一番,换了家常旧衣,就在榻上睡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朦胧中却听前堂似有人语。   但听一人道:“奶奶还没醒,不好去叫的,倒是多谢你来送信儿。”   另一人道:“这倒没什么,只是叫奶奶有个防备为好。”   姜红菱听这话音颇为耳熟,顿时便醒了过来,眼见并无一人在身旁服侍,便问道:“谁在外头?”   如锦听见动静,连忙进来,笑回道:“是太太屋里的绣桃,过来说有要紧事告诉奶奶。我看奶奶睡着,便没叫奶奶起来。”   姜红菱听闻竟是馨兰苑里的丫头,连忙坐起身来,说道:“快请她进来。”   如锦听了吩咐,快步出门,不多时便引着一个俏丽丫鬟走进门内。   这丫头大约二八年华,穿着一件玫瑰紫的半旧比甲,小圆脸面,唇角有一颗小痣,生的极是细巧秀丽,便是上房里的大丫鬟绣桃了。   绣桃进得屋里,先向着姜红菱欠身行礼,嘴里说道:“打搅奶奶午休,奶奶见谅。”   姜红菱连忙吩咐如锦端了凳子与她坐,又问何事。   绣桃便将适才顾文成在上房里,对着苏氏说的那些话一一学了,又道:“这会子,老爷到前堂上会客去了,太太睡着还没起,我故此走来跟奶奶说一声。老爷不知是听了谁的调唆,说怕奶奶在家中不安分,要把奶奶送到家庙去。奶奶只存在心里,好有个防备。”嘴里说着,却悄悄伸手比了个二字。   姜红菱便知她是在说李姨娘,当面也不点破,只含笑说道:“好丫头,难为你能来送信。我才过来,大爷又没了,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年头里,我还在娘家时,倒备了些金瓜子,如今也带来了,你且拿去,闲时也给自己买些花儿戴。”说着,便示意如锦。   绣桃却连忙摆手道:“不敢当,奶奶折煞我了。我不过来白说一嘴,不敢领奶奶的赏赐。”说着,又恐苏氏醒来要使她,便起身去了。   如锦送了绣桃出门,回来却见自家主子斜倚在榻上,青丝散挽,罗衣不整,手里捏弄着一溜头发,满面肃然。   如锦晓得她心中忧虑,轻步上前,倒了一盏香片,递给姜红菱,口里说道:“奶奶也别太忧虑,老爷只怕就是这么随嘴一说,未必就真的动了意。”   姜红菱接过茶盏,却不曾吃茶,摇头说道:“你不知,老爷从来不理会这些小辈女眷的,今儿既提了,必定是当真有这个意思了。”说着,不禁眉头深锁。   这一世倒也奇怪,上辈子到此刻,她还只是个关起门来过日子的寡妇,合家子没人理会,也没人注意到她。   这一世,先是清明落水,那人显然是要害她的,如今李姨娘又调唆着顾文成要把她送到家庙去。桩桩件件,皆是冲着她来的。   而上一世,绣桃也不曾与她送过信。   到了此刻,姜红菱才真切的感受到,她的命运正因着她的举措,剧烈的改变着。   只是不知前方,是福是祸。   如锦见她面色不佳,轻轻添了一句道:“奶奶别太忧心,委实不成了,还有二爷在不是?”她是不知自家主子同西府的二爷都谈了些什么,但既然两人连信物都换了,二爷定然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如锦提起顾思杳,倒叫姜红菱想起一事来,她问道:“我吩咐的那件事,可传话过去了?”   如锦点头低声道:“一早就叫招儿送信儿过去了,二爷该是收着了。”这个招儿,便是先前替顾思杳送话之人。姜红菱自将他寻了出来,有什么事要告诉顾思杳,便也都使唤他去。   姜红菱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想到顾思杳,心中的不安竟然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却是踏实,飘摇不定的前程也仿佛有了依靠。   想至此处,她脸上倒有些发烧,按下这段心事,问道:“这绣桃怎么会突然跑来跟我报信?往日,我和她也没什么往来。”   如锦便笑道:“奶奶这是糊涂了?奶奶才提拔了她娘,她可不尽心报答呢。”   姜红菱微微讶然,旋即醒悟过来,点头笑道:“说的是,我竟给忘了。那柳三娘子,可不就是她娘么!”   顾思杳在书房之中,听了招儿送来的消息,便道:“回去上覆你们奶奶,只说我知道了。”   招儿答应着,见他并无吩咐,正说要去。   顾思杳踟蹰了片刻,又低声问道:“红菱……你们奶奶这两日还好?病可好些了?”   招儿笑道:“二爷不知,奶奶今儿可精神了,走到太太房里,把家中那些管事的好一顿发落,连章四娘子也给打了。大伙都说,奶奶可当真威风,家里这烂糟风气,是需得好生治理治理了。不然,也忒不像了。”   顾思杳点了点头,还想再多问些什么,却又觉这个小厮能知道多少。何况,两人私密的事情,也不好问一个孩子。   正当此刻,招儿忽然想起一事,压低了声儿说道:“奶奶还叫我叮嘱二爷一声,那块手帕子,是她常日里戴的。侯府里人多眼杂,保不齐谁就存在心里。二爷拿着不打紧,且不要叫人瞧见了。”   顾思杳才待答应,却听窗台下头噼啪声响,仿佛是绣鞋踩在花枝上的响动。   他登时起身,向着窗外喝道:“什么人!”   那招儿性子机灵,明白过来,急忙一溜烟跑出门去,就见一年轻女子在窗台下花丛里慌慌张张的走了出来,想往外去。他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揪住那女子的裙摆,嘴里说道:“你偷听人说话,不要走,同我去见二爷!”   那女子身单力小,被这小猴子缠住,竟无力脱身,嘴里低声斥道:“无礼的东西,我是二太太的侄女儿,还不快放开!你这样拉着我的裙子,像什么样子!”   只纠缠了这小片刻,顾思杳已然走了出来,眼见此种情形,不由分手,扯着那女子的胳臂,拉到了屋中。   那女子进到屋里,面色发白,垂首不语,周身抖如筛糠。   顾思杳打量了她两眼,见她头上细软头发挽了个纂儿,身上穿着一件秋香色蝴蝶扣子绸缎单衫,下头系着一条草叶纹松江布六幅裙,身子单薄,正发着抖,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却正是他的便宜表妹,程水纯。 第45章   顾思杳长眸微眯, 凝着眼前这女子,淡淡问道:“你在我窗户外头, 鬼鬼祟祟做些什么?”   程水纯抬起头来, 却见眼前这清隽男子,俊美的脸上一片冷淡, 眸光森冷,打在自己身上。她心中忽然一凛, 禁不住的打了个哆嗦。   顾思杳似乎并非她所想的那般容易对付, 也与她所经历过的那些男人都不一样。   程水纯垂下头,小声嗫嚅道:“我……我瞧着表哥窗户外头这些琼花开的极好, 想采些去插瓶。不想惊扰了表哥, 还请表哥见谅。”   双眸清波流转, 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仿佛受了无穷的委屈,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顾思杳看着她这幅做作模样,唇角微勾, 浮出一抹冷笑。   即便没有前世,仅凭她是程氏的侄女儿,他也绝不会信她。因着熟知这女人的本性,顾思杳只觉她造作恶心。   当下, 他张口说道:“上房园子里树根子底下尽是琼花, 你跑到我这里来采?年纪轻轻的闺秀,倒学起窥篱听壁的下三滥勾当!”   程水纯到底是个没出阁的年轻姑娘,哪里经得起这等重话, 登时一张小脸血色尽失,猛然抬头看着顾思杳,双眸泛红,轻轻说道:“我……我只是……只是倾慕表哥,所以……表哥能跟侯府那边的堂嫂私通,又为什么不多看我一眼?”   顾思杳听了这话,倒是在意料之中,面色如常,只颔首道:“你果然听到了。”   程水纯只道拿住了他的把柄,心中一喜,轻轻说道:“我听到表哥适才跟小厮说的话,也讶异的紧。只是、只是我心里思慕表哥,只要表哥能对我好些,我便……便可以当不曾听到这些事。”话至尾处,已微不可闻。   顾思杳看着程水纯,浅笑问道:“你要我对你好?”   程水纯小脸微红,只当顾思杳回心转意,又喜又羞,轻轻说道:“我要表哥娶我。”   顾思杳剑眉微挑,薄唇轻抿,吐出一句:“这青天白日的,程姑娘就做起梦来了?”   程水纯脸上一白,她如何听不出顾思杳话里的嘲讽之意,然而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索性说道:“方才表哥和那小厮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侯府那边的少奶奶,可是表哥的堂嫂。表哥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和自己的寡嫂私通,就不怕被家中长辈知道了么?表哥是男子,家里还不会怎样。但一个寡妇不守妇道,和自己的小叔子勾搭,你说那边的老太太、老爷太太知道了,又会怎样?”   顾思杳没有言语,容色淡淡,望着眼前这大放厥词的女子。   程水纯只道他心虚,心里得意,越发忘形,继而说道:“我喜欢表哥,也不耐烦去干些偷鸡摸狗、暗度陈仓的勾当。只要表哥肯娶我,让我堂堂正正进顾家的大门当少奶奶,这件事我便不告诉任何人。”说着,她轻步上前,扯了扯顾思杳的衣袖,低声笑道:“哪怕成亲后,表哥还要和那姜氏私相往来,我也可以不闻不问。”   顾思杳将袖子自她手中扯出,轻轻掸了掸,仿佛拍掉了什么脏东西。他目光轻扫,睥睨着程水纯,道了一句:“贱妇,滚出去!”   程水纯不防他态度骤然转变,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说道:“顾思杳,你当真不怕我说出去么?!”   顾思杳却再不看她,背手而立,冷冷扔一下句道:“程姑娘大约是疯了,我听不懂姑娘再说什么。”   程水纯被他戏辱了一番,只觉脸上火烧一遍的辣热,咬着下唇,狠狠的盯着顾思杳的背影,顿足道:“你不要后悔!”说着,便扭身出去了。   顾思杳自窗外看着程水纯的身影跑了出去,面色冷峻。   他原本还想多留这疯女人两日,以备后用。但如今看来,是要极早动手除掉她了。   顾思杳心下微一盘算,点手招了在门上等着锄药进来,又对招儿道:“你回去吧。”   招儿心中七上八下,又不敢违背他的吩咐,应了一声,出门而去。   锄药走上前来,躬身问道:“二爷有什么吩咐?”   顾思杳低低说了几句,锄药听着,点头道:“二爷放心,我这就去办。”说着,掉头出去了。   顾思杳立在窗前,看着窗外花影重重,面沉如水。   程水纯被顾思杳气的声堵气噎,快步走回自己屋中,面上腊渣也似的白。   进了屋,便扑倒在床上,将头埋在枕上,两眼泪汪汪的,一字不发。   她那丫鬟金坠儿看见,走过来,关切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程水纯摇了摇头,并不肯说。   金坠儿晓得这个主子的脾气,受不得丁点委屈,针鼻儿大的事儿也要回来抹上半日的泪。看了她这副模样,只当是她老毛病又发了,并没往心里去,只是倒了一盏瓜片回来,递给她,嘴里便劝解道:“姑娘凡事也要想开些,虽说姑娘不是这家里的正头主子,但好歹后头还有二太太站着。若是谁敢给姑娘气受了,姑娘也不必忍着,说不过她,就回来说给太太听,叫太太替你出头做主。”   程水纯推了茶碗,不肯吃茶,摇了摇头,低低啜泣道:“不是这般说的,你不知道。”   金坠儿见状,也没话可劝,只得走开。   程水纯伏在枕上,两眼通红,咬牙暗道:顾思杳竟然敢这样戏辱于我,我若不加倍的偿还,我程水纯还有脸活在世上么?!   这般想着,她在枕上翻了个身,面色阴沉,心中计较道:听他适才同那小厮的言语,与那个寡妇私通勾搭已有时日了,连信物也都换了。我便把此事告诉姑母,让姑母去跟他说。不成,就先让姑母搜了他的屋子,把那东西抄出来。哪怕他不在意那姜氏,也要顾惜自己的颜面,届时就不怕他不听话了。   想到此处,程水纯脸上森森一笑,便自床上爬了起来,下地走到梳妆台旁。对镜一照,见头上发髻微有些散乱,便开了妆奁,拿了一柄梳子,细细梳理着。   她看着镜中人面,虽非绝色,却也算得上清秀动人,一张巴掌大小的小脸,细白的皮肤。一双眼睛虽不甚大,却明亮漆黑,含羞带嗔。只可惜这一头的乌丝不似旁的美人那般乌黑亮泽,细细软软,还有些发黄,挽了发髻也是软塌在头上。然而虽是如此,却别有一番怯弱可怜的意味。   程水纯越看越觉得委屈,心中也越发不甘。   分明是个清秀佳人,那顾思杳却瞎了一般,就是看不上她!放着她这么一个身家清白的姑娘不要,偏偏要和自己的寡嫂勾搭。难道她程水纯,竟还不如一个寡妇?!   那姜氏,果然颇有一套勾搭男人的本事。   程水纯虽身在深闺,但江州人士,哪个没曾听过姜红菱的艳名?然而姜氏已然嫁了人,又和顾思杳有叔嫂之分,如今又当了寡妇,怎么还和他勾搭上了?   果然,这狐狸精到了哪儿,尾巴都是藏不住的。   程水纯梳着头,心中既觉不甘,又甘屈辱,又恨又妒,便将如何整治这对男女的法子在心中盘算了千遍。   一时梳好了头,她回身向金坠儿问道:“姑妈何时来家?”   程氏今日去净水庵里上香,到了此刻尚且不曾回来。   金坠儿想了想,说道:“太太清早走的,按着往常的老例,必是要在那边吃了素斋才回来。过了午时,就该到家了。”说着,顿了顿又道:“都这会子了,姑娘也该吃午饭了,我叫人摆进来?”   程水纯浅浅一笑,说道:“也好。”   金坠儿听了吩咐,连忙出去。   少顷,便见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提着竹篮子进来,将饭菜一一摆在了屋中桌上。   程水纯挪步过去,却见桌上摆着五菜一汤,便是八宝鸭子、烩鱼块、菜心豆腐、烧蛋白丁、蓬蒿烧面筋,一盆酒糟甜汤,另有一碗碧粳米饭。虽及不上同着程氏一道吃时丰盛,却也比家中日常饮食好上了许多。   程家家计不宽裕,虽说程氏嫁进了顾家,三五不时能接济一二。到底家中养着上下几口人,出力的人少,吃饭的人多,日常用度不得不精打细算。这荤腥,除却逢年过节,每月也只初一十五能吃上一回。   程水纯心中设好了圈套,等着程氏回来如何构陷顾思杳与姜红菱,心怀大畅,胃口甚佳,仿佛已是成竹在胸,胜券在握。看着眼前这丰盛膳食,想到自己就要嫁入顾家做二少奶奶,这样的衣食用度,日后也是理所当然。她浅浅一笑,举筷进食。   正当用膳,门外忽然一阵脚步声响,就听门上的小丫头子大声道:“姑娘正吃饭呢,你们这会子过来做什么?!”   这话音才落,就见门外呼啦啦涌进几个妇人来。   领头的妇人不过三十上下,头插绢花,身穿宝蓝色扣身衫子,桃红色褶裙,形容妖媚,一双丹凤眼在屋中扫来扫去,甚是凌厉,却是前回拉着程水纯说了些不正经言语的程氏。跟在她身后的,都是些家人媳妇,看其穿戴,也甚是不俗,都是西府这边有脸面的下人。   程水纯不防此变,当即放下筷子,起身笑道:“姨娘怎么这会子过来了?还带了这许多嫂子。莫非,出了事不成?”   兰姨娘漫步上前,朱唇轻勾,向着程水纯一笑,说道:“打搅了表姑娘午饭,原是不该。但是这府里出了贼,我们不敢不查。如今四处都找过了,只剩表姑娘这里。虽不敢说定然在这儿,但搜上一搜,叫大伙除除疑惑也好。”   程水纯听了这话,心里深深恼怒,忍着气说道:“不知道姨娘要找什么,我这儿没你们要的东西。”   兰姨娘笑了笑,说道:“还没搜过,姑娘又怎么知道呢?前儿我上太太房里坐,回房就见日常戴着的金镯儿不见了,四处寻了都没有,只好来问问姑娘。那日除了我们家姑娘,便只表姑娘在太太房中。”   程水纯怒极反笑道:“姨娘这话荒唐,镯子戴在姨娘手上。如今没了,姨娘却来问我?”   兰姨娘看了看手上才染的艳红指甲,懒懒说道:“我晓得表姑娘是好人家出身,又是太太的侄女儿,不会将这些看在眼里。但姑娘身边的人,可就保不齐了。毕竟,姑娘的出身,咱们都知道。”   这话一脱口,兰姨娘身侧站着的丫鬟便张口道:“姨娘那镯子,大约韭叶儿宽,满共虽不过一两,到底也是纯金的。只怕谁看在眼里了拔不出来,也是有的。”   这话便如当面一巴掌,打在了程水纯脸上。程水纯顿觉耻辱难当,两颊火烧一般热辣。   自打来了西府,程水纯见日常衣食比之自己家中真如天上地下,本就深觉匹配不上,唯恐人嫌弃她出身低。如今竟被姑父的姨娘当着脸上说自己穷,有偷窃之嫌。这份羞辱,让她如何含忍的下?   然而程水纯人前绵软惯了,不会说什么重话,又看这伙人来势汹汹,程氏此刻又不在府中,无人能替自己说话,只好冷冷说道:“姨娘若搜不出来什么,可需得给我一个交代。”说着,就在凳子上坐了,再不言语。   兰姨娘笑了笑,说道:“这个自然。”言罢,便挥了挥手。   跟着她来的一众媳妇,得了示意,登时就在屋中翻箱倒柜,连着程水纯的小衣鞋脚都掀了出来,扔的满地皆是。   程水纯坐在凳上,冷眼旁观,将此种情形尽收眼中,胸中虽气愤难平,却又无法可施。   金坠儿走来,立在她身后,惴惴不安。   这起人搜了半日,不见个结果,就有人走来向兰姨娘低低说道:“好像没有。”   程水纯冷冷一笑,方欲嘲讽,却又听一妇人大声道:“这可不就是姨娘的金镯儿么?原来在这儿!”说着,那妇人已大步过来,双手捧着那镯儿,送到了兰姨娘跟前。   程水纯心中猛地一震,禁不住起身,伸长了脖颈望去,就见那妇人手中一方帕子,里面黄澄澄的一件物事,正是一支韭叶儿宽的金镯子!   程水纯大惊失色,脸上血色全无,失声道:“这不可能!这东西必定是你们偷拿进来的!我要告诉姑妈,你们都不是好人,一定是你们在害我!”   兰姨娘睨了她一眼,浅笑道:“表姑娘,饭能随便吃,这话可不能随意讲。这么多嫂子一起动的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谁要偷拿东西进来,还看不见么?这些嫂子,可都是府里管事的。就是太太,也很是信她们。你这话,可是在血口喷人了。” 第46章   堂上正在吵闹着, 忽然又有人大声道:“这些是什么?!”   话音落地,一妇人抱着一包物事, 小步跑过来, 递到兰姨娘跟前,瞥了一眼程水纯, 对那兰姨娘附耳说了几句。   程水纯一见那包裹,登时血涌上脸, 扑上来就要抢夺, 嘴里嚷道:“这是我的贴身物件儿,谁许你们翻出来的?!”   兰姨娘跟前站着几个身强力健的婆子, 一见程水纯暴起过来撕扯, 各个眼疾手快, 将程水纯按住。   兰姨娘听了那妇人的言语, 脸色微沉,心中本还不大相信,暗道这么一个未出阁的年轻姑娘, 怎会碰这等腌臜东西。   但见了程水纯如此激动,心中却也不由不信,说道:“大伙听见了,这可是姑娘自己说的。此事干系大, 我不敢做主, 还是请老爷太太示下吧。”说着,便吩咐几个婆子,将程水纯关在这屋里, 又道:“将姑娘看好了,不许出了差池!”   布置完毕,便再不理会程水纯,收了赃物,方才出门。   程水纯眼见这起人把那最要紧的东西抄了去,既惊又惧,又恨又气,只觉头目一阵昏沉,坐倒在地,半日爬不起来。   金坠儿眼见这些人都走了,方才上前,将程水纯扶起,在凳上坐了,低低说道:“姑娘,这可怎么办啊?”   程水纯这方回过神来,双目通红,紧盯着金坠儿。   金坠儿被她瞧的浑身不自在,强笑道:“姑娘,怎么了,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程水纯忽然抬手打了她一记耳光,啜泣斥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姑母叫你来伺候我,你却伙同着外人来害我?!”   金坠儿吃了一惊,连忙跪了,说道:“姑娘明见,此事同我并没相干啊。姑娘那些东西收在何处,并非我一人知道,小鸠儿也知道,姑娘怎么就认定是我去通风报信的呢?何况,那个金镯子,也不知是谁放到姑娘箱子里的。不然,那些人也不会翻出别的东西来啊。”   程水纯斥道:“胡说!小鸠儿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人,又怎会同外人串通来害我?!”   金坠儿已是泪流满面,一面磕头一面说道:“姑娘一定要疑心我,我也没法子辩解。前儿我从外头回来,叫着小鸠儿不见,落后就见小鸠儿从兰姨娘屋里跑出来。我问着她,她只说兰姨娘有些花样要她绣。我怕姑娘听了不高兴,也就没告诉姑娘。姑娘只想想,小鸠儿这两日与之前有什么不一样?”   这小鸠儿是程水纯自程家带来的丫鬟,也是自小就在程水纯身边服侍的。程水纯原本极是信她,但听金坠儿说的有鼻子有眼儿,倒也不由犯了多疑的心思。她细细想了一回,前两日小鸠儿家里母亲生病,需钱买药。小鸠儿来问她,不敢说借,只说要提前支领一个月的月钱。   程水纯一则本就不甚宽裕,二来又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她人在客中,不肯向程氏开口,生恐被这一干家人知道了,背地里嘲笑她穷。她便一口回绝了小鸠儿,只说没有钱,叫她听天由命去。   小鸠儿求来求去,见她不肯松口,倒也罢了。前几天还见她愁容满面,这两天倒不见她发愁了。只怕,就是从旁人那里拿了银子。这东西既收了别人的好处,自然要替别人办事了。   程水纯想到此点,心里也疑窦渐生,又看这会儿屋里被人查抄,偏生那蹄子不在跟前,便笃定了就是小鸠儿做下的勾当。她倒不想自己如何刻薄,只深恨小鸠儿勾结外人害她。   当下,她拉了金坠儿起来,说道:“你说的不错,该是那蹄子的勾当,我错冤了你了。”   金坠儿额头红肿,哽咽道:“姑娘快别说这个,眼下成了这样,还是快想个法子罢。”   程水纯咬牙道:“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她们将门守住了,我也出不去。只好等姑母回来,再去分辨罢!”口里说着,心里便盘算道:我不是顾家的人,姑母姑父也不能将我怎么样。至不济,我回家去就是了。只是可惜了这一趟的筹谋。这般想着,她转念又道:这场事情,分明是顾思杳使了人来捉弄我。他既不让我好过,我定然也不要他好过!待会儿姑父若要问我话,我就把他做下的那些丑事都抖搂出来!顾家爱惜脸面,定然抿了这档子事呢。保不齐,还要给我些好处,好叫我不说出去呢?   想到这里,她又禁不住得意洋洋起来。   兰姨娘查抄了程水纯的屋子,搜得了赃物,便率着一种仆妇出门。走到门外,她便点了几个身体粗壮的妇人看守门户,说道:“看紧了,不要让她跑了,更不要叫她寻死。弄出事来,你们同太太可没法交代。”   那几个妇人齐齐应命,就在门上守了。   兰姨娘离了程水纯的住处,本要往坐忘斋那儿去报个信儿,心念微转,便错了步子,回了自己住处,另拨了个不起眼的小丫头过去。   顾思杳得了消息,倒也颇有几分讶异。他原意只是要将程水纯驱逐出府,到了外面,另有人手法子摆布于她。却不曾想到,自她屋里竟然能搜到这些东西。这女子下作污烂,比他所想更甚。   这等送上门来把柄,自然是要好好把握的。他原本就在筹谋,将家权自程氏手中剥夺出来,只是没个合适的时机。如今,却是再好不过了。   能做下这等事情,便是父亲,也容不下她了。   顾思杳眸色微深,向着那小丫头道:“回去说,我知道了。此事我不便出面,叫姨娘看着办罢。只是,切莫错过了好时机。”   那小丫头点点头,跑出门去了。   待她出去,立在门上的锄药进来,回话道:“有事回禀二爷,楚爷的口讯,那船夫一家子人的踪迹已然寻着了。原来他们一家子人到了下游的县城,又转折去了别处,如今已回到乡下老家了。楚爷叫小的上覆二爷,人既寻着了,下剩的事情就都好办了,叫二爷等消息就是,左右就是这两日了。”   顾思杳微微颔首,说道:“我晓得了,货行的事,也叫你楚爷上心些。”   锄药回道:“前回二爷吩咐的几样货,差不离已备齐了。就是二爷说的那几个人,楚爷还在找。”说着,就退出去了。   顾思杳立在桌边,看着适才写下的几个字,只觉都不大好,便卷下来丢在了香炉子里。接下来要做的事,得着紧些了。虽说离皇帝大行之期尚远,但他也没那么多功夫处置家门里的烂糟事。   再一则,今生与前世似是颇有不同,西府这边是因有他这个活了一世的人在。侯府那边,却又是因为什么?李姨娘竟然调唆着顾文成,要将红菱送到家庙里去?这在上一世,是从未有过之事。   想必是因红菱今生过于出挑,让李姨娘感受到了威胁,方才想要先下手为强。   然而,红菱却又为何与前世行径竟有这般大的差异?   莫非,她与自己竟然是一样的?   顾思杳心底微微一震,虽则此事过于匪夷所思,但既然自己能重生,为何旁人不能?   若是她当真也是重活过来的,那么她在侯府出头也好,主动来与自己联手也罢,便都能说通了。   顾思杳长眸微眯,将手旁的一碗冷茶,倒在了盆栽之中。   兰姨娘收得了讯息,心底会意。   这自然是个扳倒程氏的绝好时机,她也决然不会放过。   待听丫头们说起,老爷回来了,她在镜前理了一回妆容,便带了几个人往正房行去。   顾武德才自一同僚处回来,那位同僚新买了一个绝色舞姬,风月功夫甚好,极善奉承献媚,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乐不思蜀。只可惜是人之所爱,他也只能看看,心中便有几分郁郁不快。   回到家中,顾武德听闻程氏去了净水庵,也并不在意。他满心只记挂着那个舞姬,看着家中这些妻妾的老面孔也都有几分腻烦了,便一门心思想着几时再纳一个进来。   正在满心盘算着,忽听门上丫头说了一句“兰姨娘来了。”就见一妖娆冶艳的丰韵少妇,摇曳走进门来。   兰姨娘姿容本好,今日过来又是刻意打扮过的,落在顾武德眼中,虽已过了大好年华,却别有一番成熟风韵。   顾武德与她也有些日子不见了,程氏把持的甚紧,除却她自己的小日子,旁的妾婢难到跟前。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顾武德又是个好色之徒,见了这等姿容,哪有不爱的。虽是有几分疲倦,脸色倒是和缓了几分,温言问道:“天气暄热,你怎么这会子过来?”   兰姨娘上前,先问了个安,便单刀直入道:“今儿过来,有件要紧事告诉老爷。本是要跟太太说的,只是太太不在家。这事干系太大,我是不敢怠慢的。”说着,却又止了。   顾武德心里疑惑,见她欲言又止,只是看着左右,心里会意,便吩咐道:“你们先下去,没有我的吩咐,暂且不要进来。”   堂上服侍的仆婢听了,便各自退了出去。   兰姨娘便将今日之事一一讲了,又道:“程姑娘是太太的亲侄女儿,也是诗书礼仪门第出身的,按理说也不至于沾了这些东西。但这些物件儿,又当真是自她屋里找出来的。家人媳妇儿拿给我看时,我也吓了一跳。如今也不知怎么为好,只好把程姑娘先看管起来。看老爷如何处置此事?咱们家还有没成亲的哥儿姐儿,这要是被奸人拐带了,可该怎么是好?”说着,便将那一包子东西取了出来。   顾武德听了兰姨娘的述说,也是将信将疑,但看了那一包裹里的物件,果然尽是些南洋过来的秘药、房中用的人事物件儿、还有些时下流行的春宫绘本。 第47章   顾武德见了这些物件儿, 顿时勃然大怒。此事若然是出在旁人的身上,他还要疑上几分, 但出在程水纯屋里, 他却不由不信。   原来,当初他讨程氏时, 亦非正道上来的。   那时候,机缘巧合, 未出嫁的程氏结识了丧妻不久的顾武德。程氏为了巴上顾家, 颇使了些手段。顾武德同她,是无媒苟合, 未曾成亲便先弄出了事来。此事于顾武德, 原不算什么。他常年游走花街柳巷, 照顾的生意, 也很是不少。然而程氏不比那些下三滥女子,程家门第虽不高,到底也是清白官宦人家, 这种事可不是拿银子就能抹平的。顾武德又是个好色之徒,贪恋着程氏年轻貌美,最终便是讨了程氏做续弦。   因着程氏当年所为,程家出来的女儿做下这等勾当, 顾武德也并不奇怪。毕竟, 上梁不正下梁歪,程家的家风大约就是如此。   然而,此事出在他自家身上倒没什么。但如今他已为人父, 膝下已有一子一女,女儿尚未成年,儿子又未娶亲,程水纯将这些东西弄到家里来,不是带坏了女儿,便是要勾搭儿子,他怎能容忍。   兰姨娘看着顾武德脸色,轻声道:“这表小姐……”   顾武德脸色阴沉,张口斥道:“什么小姐,根本就是个淫//妇!”   兰姨娘听了这话,倒不好接口,转而说道:“那眼下,老爷预备如何处置?这程姑娘是太太的侄女儿,且不是咱们家里的人,倒不好怎么样的。”   顾武德面上阴沉不定,沉吟了半晌,方才说道:“她现下在何处?”   兰姨娘说道:“我怕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便将她暂且关在她住处了,留了两个妥帖的人看守。”   顾武德便道:“将她送回程家,程家人但问起来,便要他们自己问他们家女儿去。”说着,略顿了顿,又道:“为免她胡说八道,把她捆了,将嘴巴也封了,不许她撒泼混闹。”   兰姨娘应了一声,又道:“只怕太太回来要问。”   顾武德一脸阴霾,斥道:“她回来,我倒还有话要问她!”   兰姨娘得了吩咐,当即出门,点了两个健壮的妇人,便往程水纯住处行去。   走到屋舍跟前,却见那两个看守的家人媳妇都在门上站着。   兰姨娘上前,低声问道:“里面怎样了?”   那两个媳妇回道:“没什么动静,也不见她闹。”   兰姨娘点了点头,推开房门,踏进门槛。   走到屋中,只见程水纯坐在桌旁,两眼微红,脸上倒是一副镇定的神色。   兰姨娘上前,浅笑道:“姑娘真是好心性,出了这样的事情,倒像没事一般。谁家的孩子,能有姑娘这等好胆魄?”   程水纯亦笑了笑,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家里的丑事被我知道了,把这些东西栽派给我,硬给我捏罪名。你们这样的人家,最能藏污纳垢,什么污秽肮脏之事行不出来?”   兰姨娘轻哼了一声,斥道:“但凭这一句,就该打嘴。这些东西都是从你屋里查抄出来的,倒硬推在旁人头上。所谓淫/妇爱咬群,这话果然不错。”   程水纯脸上一红,张口回道:“呸,你们骂我是□□,不知道你们家少爷竟敢偷嫂子!你们家里的丑事被我知道了,现下要遮盖,就硬往我身上栽派罪名!”   这话一落,屋里这些人倒面面相觑,顾思杳是西府的长子,上头并无哥哥,又哪来的什么嫂子。若说老爷顾武德,更是无稽之谈。   兰姨娘笑道:“姑娘大约是急疯了,为了给自己洗刷罪名,连这等瞎话都编的出来。我们少爷上头没有嫂子,又往哪儿偷去?”   程水纯狞笑道:“他这边没有,侯府那边可是放着个寡居的堂嫂!顾思杳和那姜氏不干不净,被我听见了,所以才弄出这样的手段来摆布我!”   那些家人听了这话,脸上不觉显出些异样神色来。   兰姨娘微微挑眉,当即说道:“这话更是荒唐可笑,二爷平日里鲜少过那边去。大少奶奶又是个孀居的妇人,也罕有出门的时候,又怎么勾搭?你自己不要脸也就罢了,现下还要血口喷人来污人名节?”说着,便喝令道:“你们都愣着做什么,手被捆着了不成?!”   跟来的仆妇当即如梦方醒,上前便将程水纯拖到在地,取了绳索将她捆了。   程水纯不防变故,大惊失色,一面挣扎,一面叫喊道:“你们要做什么?!是要杀人灭口么?!堂堂侯府,这般草菅人命?!”她人单力薄,当即就被捆了个结实。   兰姨娘笑道:“程姑娘也不用慌,我们顾家没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然也不会干灭口的勾当。倒是姑娘你,今儿的事日后传扬出去,不知程姑娘在这江州城里寻不寻得到婆家?我如今告诉你,老爷听了你的事,十分生气,叫把你送回家去。姑娘的把戏太多,怕这路上再生出什么是非来,所以叫几个家人将你好生送回家去。毕竟,姑娘好歹也是顾家的客,真出了什么意外,咱们对你家里也没法交代不是?”   一语未休,她便借着低头兜鞋,附到程水纯耳畔,低低说道:“你现下咬二爷有什么用?二爷未必会怎样,你这名声却是坏透了。你还不紧赶着把自己择出来,把指使你做这些烂糟的事供出来,还等什么呢?她一心只思量她的前程,压根管不着你的死活。你这傻丫头,还护着她呢?”   这一席话,却是教唆之言。言下之意,自然是要程水纯咬上程氏。   程水纯是个灵透之人,哪里听不出这话外之音?她与那程氏,其实也并无几分亲戚情意,无过是相互利用。程氏要拿她博晚景,她也指望着靠程氏当上顾家的少奶奶。然而如今看来,这当少奶奶是无望了,自己还要搭上名声。真正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程水纯本就是个利己之人,到了这关头上,也就更顾不着程氏了。听了兰姨娘的话,也觉得很是在理。这顾家少奶奶做不成,她往后还要嫁人。这种事情传扬出去,她别说许配好人家,不被家里打着上吊,已是难得了。   当下,程水纯银牙一咬,说道:“你们且慢动手,送我去见姑父,我有话要同姑父说。”   兰姨娘眼见她这神情,心里暗自忖道:虽要防她见了老爷胡说,但有这堆东西在,她说旁的,老爷也决然不信的。便笑道:“姑娘这般说,这底下想必还有隐情?既是这等,我就送你去见老爷。”口里说着,便吩咐家人与她松绑。   一众家人将程水纯自地下放起,程水纯起身,理了理鬓发,垂首不言。   兰姨娘笑道:“待会儿要说什么,姑娘可要留神。老爷这会子脾气很不好,姑娘一时说错了话,仔细他可要打你呢。”   程水纯抬起眼眸,看着她,森森一笑,轻轻道:“姨娘放心。”   当下,兰姨娘便伴着程水纯出了屋子,往上房行去。   走到上房堂中,顾武德正在堂上坐着吃茶。见兰姨娘同程水纯一道进来,他不觉脸色一沉,将茶碗重重放在了桌上。   兰姨娘也怕他动怒,抢着说道:“姑娘说,有话要告诉老爷。”言毕,便吩咐底下人都退了出去,将门也自里面合上了。   顾武德看着堂下这女子,见她生的清秀文弱,容貌比其姑母相差甚远,想起她行下的事,心中也是恼怒,只是到底是个女子,又是晚辈,便忍气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程水纯已是打定了主意,双膝一弯,跪倒在地,向着顾武德哽咽道:“姑父还听侄女一言,那些东西都是姑母叫人拿给侄女的,都是什么名目,做什么使得,侄女一概不知。”   顾武德倒也猜到,这里头多半有程氏的手脚,但听程水纯当面说来,仍是忍不住的火气上涌,向程水纯喝道:“你讲!”   程水纯便将先前程氏如何教唆于她讲了,说道:“姑母说,二爷大了,日后也是要娶亲的。与其便宜了旁人,不如亲上加亲。姑母还说,她没有儿子,往后这家里必定是二爷说了算。她心里发慌,想找个人管着二爷,叫我多多与二爷亲热。若是二爷看上我,就是我的造化,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我心里又怕又羞,只是我独个儿在这儿,只能听姑母的吩咐。二爷看不上我,平日里连话也不跟我说上一句。姑母倒骂我没用,训斥了我几回。有一日,便叫湘兰拿了这些东西过来,说叫我趁机下手。待生米煮成熟饭,二爷就是不认也不中用了。”   顾武德听了她这番言语,当真是气冲肺腑。   程水纯这番言语,半真半假,于情理上算却是说得通。顾思杳与程氏不睦,顾武德也略有所闻,程氏有此顾忌,倒也是合情合理。   因而,顾武德也不由不信。   兰姨娘在旁,亦抚脸说道:“说来也是,程姑娘是个没出门子的女孩儿家,又在这深宅大院里,又往哪儿去淘换这些东西?”   程水纯满面是泪,忙忙的向顾武德说道:“我当真不知这些东西都是做什么使得,湘兰拿来我也就放着了,再不曾碰过。”   顾武德气冲上头,大喝道:“把湘兰这贱婢押来见我!” 第48章   程氏今日去净水庵上香, 并未带着湘兰。此刻,那湘兰正在房中闲坐, 尚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忽然就见家中几个管家媳妇气势汹汹的进来。   湘兰丢下手中的针线,连忙起身, 陪笑道:“几位嫂子,急冲冲的过来, 有什么要紧事么?太太还没回来。”   领头的媳妇厉声道:“我们晓得太太没回来, 是老爷要你过去问话。”   湘兰不知这里面有些什么事,但看这几个管家娘子脸色不好, 又熟知她们皆是些势力之辈, 不觉心底咯噔了一下。   当下, 她随意收拾了一下, 便动身随着去了正堂。   到得堂前,那几个妇人便立在门上不肯进去,只推着她进去。   湘兰心中越发没底, 才迈进门槛,那门便在身后合上了。   她进得屋中,一眼便望见程水纯在堂中跪着,哭的梨花带雨。顾武德在上首坐着, 一脸铁青。兰姨娘亦在旁侍立, 脸上神色淡淡。   湘兰一见此景,背上顿时一寒。她是程氏的陪嫁丫头,程氏在顾家做下的许多见不得光的事, 她尽皆知情。程氏要她递东西给程水纯,底下那段心事,她大约也知道些。如今见顾武德拿了程水纯来问话,只怕便是那事发了。   湘兰到底是跟了程氏多年的丫鬟,有些应变之才,处变不惊,稳了稳心神,上前向着顾武德与兰姨娘道了个万福,口里说道:“不知老爷传我过来,有什么事要吩咐?”   顾武德沉着脸,一字不吐,只是看了一眼兰姨娘。   兰姨娘便将手里那一堆物件儿丢在她面前,说道:“才去程姑娘屋里搜过,这都是从姑娘房里查抄出来的。姑娘招认出来,说是皆是太太叫你送去的,可有此事?”   湘兰暗暗咬牙,瞥了一眼程水纯,见她白着一张小脸,抽抽搭搭,不发一语,便已猜到这女子大约是把太太丢了出去,好保全她自身了,心底甚是鄙夷。她顿了顿,说道:“回老爷的话,并无此事,我不知道。”   程水纯猛然抬头,向着湘兰道:“湘兰姑娘,这些物件儿分明是你前几日拿来给我的,说是姑妈要我拿着,怎么如今又不认了?”   湘兰说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哪里找来这些东西,就推在太太身上?”   程水纯眼泪汪汪,言道:“我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连这些玩意儿的名目尚且不知道,又怎会去弄?”说着,又向顾武德说道:“姑父,你可要为纯儿做主,纯儿是个清白的姑娘家,这样大的罪名落在纯儿身上,纯儿受不起。”   湘兰扬声道:“姑娘这话可真没道理,这些东西从姑娘屋里查抄出来,姑娘只说一句不认识就完了?难道太太是认识的,就推在太太头上了。”   这话听在顾武德耳里,便有几分不顺了,那程氏自然是知道的。   兰姨娘见她们自家窝里咬起来了,便说道:“这般推来推去,也不知谁说的是真的。我瞧着,不如这样。姑娘房里尚有金坠儿、小鸠儿两个,她们都是贴身服侍姑娘的人,想必知道的清楚。把她们拿下去,拿狼筋抽上几鞭子,管保就说了实话了。”   湘兰脸色微白,只是强自镇定,将背脊挺的直直的。   程水纯依旧跪在地下,抽噎道:“但凭姑父做主。”   顾武德这方开口,沉声道:“就这样办吧。”   外头守着的仆妇听了吩咐,连忙赶去办差。   堂上一时寂静无声,唯有程水纯那断续的哽咽之声。   顾武德见程水纯跪在地下,小脸惨白,身躯发颤,仿佛支撑不住,心底微微一动,便吩咐道:“搀姑娘起来,拿个凳子与姑娘坐。”   兰姨娘看了那顾武德一眼,因着此事私密,适才她已经下人都撵了出去,这堂上眼下只余一个湘兰。她心念一转,上前将那程水纯扶起,浅笑道:“地下凉,姑娘小心冰着身子。”   程水纯在地下跪的久了,这猛的起身,头有些晕眩,双腿也酸软的很,借着兰姨娘的胳臂方才站稳,向着顾武德柔柔道了一声“多谢姑父。”便在一旁的椅上坐了。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那去刑讯的家人回来,报称道:“摘问了金坠儿、小鸠的供词,两人所述一致,皆称三日前傍晚时候,太太身边的湘兰拿了那一包东西过来塞给姑娘。”   湘兰听了这话,脸色蜡渣也似的惨白,顿时瘫在了地上。   程水纯脸上泪落如雨,哭的越发的凄惨,因着程氏是她姑母,她倒也不好多说什么。   顾武德一时却没了主意,此事成了他家内帷不清,程水纯虽是晚辈,到底是外人,不方便处置。他阴着脸,默然不语。   兰姨娘看在眼里,上前低声道:“老爷,这事儿既是太太做的,还是问着太太。这程姑娘不是咱们家的人,出了这样的事,还是尽快打发她回去罢。”   顾武德又看了程水纯一眼,见她掩面啜泣,纤细身躯抖如风中落叶,倒觉得她可怜,心里那气竟也消了几分,便颔首道:“吩咐人备办马车,将表姑娘好生送回家去。”   底下人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回来报说已经妥当了。   程水纯眼见此地是存身不住了,又怕程氏回来同她算账,也想尽快回家,连忙回去收拾了行囊,带了小鸠儿过来同顾武德辞行,便就去了。   那程氏去净水庵上香,净水庵的主持于这些豪门府邸的夫人们素来颇为孝敬。程氏被她奉承的受用,便不大肯走,吃了素斋又盘桓了两个时辰,方才动身回来。进府之时,已是傍晚掌灯时分。   程氏进府,尚且不知出了这等变故。才走到二门上,就见一个素日里用着二等婆子慌慌张张跑来,口里低声道:“太太,不好了。今儿兰姨娘不知怎的就带人抄了表姑娘的屋子,好似找出了些什么不好的东西。老爷知道了,大发雷霆,已把姑娘撵出府了!”   程氏听了这消息,直如五雷轰顶,一桶冰水自头顶倾下,抓着那婆子问道:“这却是什么缘故?好端端的,兰姨娘凭什么抄了姑娘的屋子?”   那婆子不过是家里二等的仆妇,里头的事一概不清楚,只说道:“底下的事儿,老奴也不知道。眼下老爷正在堂上等太太,太太还是快想话去回罢!”   程氏听得没头没脑,却也猜着了所为何事,想必就是之前她差湘兰拿给程水纯的东西被翻出来了。   她心中惴惴不安,脚下步子微缓,一路都在思索如何应对。   才过了两条回廊,转过一道街角,迎头就见府里管事的娘子过来。   那妇人道:“太太回来了,老爷在堂上等太太过去说话,吩咐我来迎着太太。”   程氏心口突突跳了两下,也无心多说什么。她在这家中横行惯了,心底有事全摆在脸上,登时一张脸就阴了下来。   一路无话,走到正堂,程氏拾阶而上,进门便大声嚷道:“程水纯这个贱丫头,死到哪里去了?!还没嫁人的姑娘家,竟然干下这等不知廉耻的事体,当真是败坏我程家的门风!”她心中打定了主意,先一口咬在程水纯身上,将自己择个干净。   顾武德本在烦躁,见了她这等做派,心中那厌恶之情更多了几分,张口呵斥道:“你乱嚷些什么!”   程氏上前,看了兰姨娘一眼,便转向顾武德道:“老爷,我才进了府,就听底下人说出了这等事。纯儿虽是我侄女儿,但弄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来,我也容不下她!她现在何处,将她拿来,我要好生管教管教!”   兰姨娘同这程氏也算是打了多年交到,于她这番行径早已熟透,不觉轻笑了一声,说道:“太太这话有趣儿,既已听说下人说了,怎么却不知道程姑娘已然被撵出去了?”   程氏脸上微微一红,事发突然,她没功夫思想应对之策,只想着如何将自己洗刷出来,却忘了此节。   顾武德脸色阴沉,点头道:“那些东西,可是你塞给她的?”   程氏强辩道:“老爷这话问的倒是古怪,她一个没嫁人的姑娘,我给她这些东西做什么?”   顾武德看她不认,心里越发恼怒,抬手便是一记耳光打在程氏脸上。   顾武德出手甚重,程氏被他打的鬓歪钗斜,半个脸面高高肿起,半日回不过神来。   程氏自打结识了这顾武德到如今,顾武德在家中向来是让着她,人人皆道这二老爷有些惧内的毛病。在她跟前,顾武德一句重话也不曾说过,何况是打她?   程氏只觉的半张脸火辣辣的疼,且当着兰姨娘的面,只觉羞耻难当,恼怒不已,当即向前揪了顾武德的衣领,撒起泼来:“顾武德,我到底干坏了你什么事,你就抬手打我?!我自小到大在家中,爹娘还不曾动我一根手指头,你就敢来打我?!我今儿被你打了,明儿还有脸去见这一家大小?!你有本事,打死我好了!”   程氏出身本低,言行一贯不大合乎豪门夫人的做派,到了这会子更什么也不顾,撕衣扯发拽着顾武德闹将起来。   顾武德经不住她这等撕闹,将她抓着胳膊,举起来丢在了地下,斥道:“真是个惯会撒泼放刁的妇人!你平日里胡闹也就罢了,我不言语,你就得了意了,如今竟敢连思杳也算计起来!你向你那侄女儿说了些什么话,又要她做什么?!我早已审问的清楚明白,你休想做那千秋大梦!”他越说越怒,只觉一股火烧泥丸,按压不住,竟然上前向着程氏腰上踹了两脚。   程氏躺在地下,一时爬不起来,又挨了这两脚,登时惨叫连连。   兰姨娘在旁看着,倒怕弄出事来,上前拉住顾武德,劝道:“老爷息怒,太太身子弱,经不起这等踢打。”   顾武德气喘吁吁,向着地下的程氏道:“打从今儿起,你便在你那屋里待着,好生修修你那德行!”说着,又向以下人吩咐道:“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放着这妇人出来!”   一语未休,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兰姨娘,想了想,说道:“家中内务,暂且交由兰姨娘打理。”   程氏自打进了顾家的门,从未吃过这等大亏,身上疼痛,心中气恼,又感羞辱,几番凑在一块,正要扯开嗓子哭号,却听顾武德的话音自头顶落下:“妩儿交你抚养,我也真怕你把女儿养坏了。待会儿,就叫人把妩儿从上房里挪出来,送到兰姨娘那儿去。” 第49章   程氏听闻顾武德竟然要把女儿也交给兰姨娘抚养, 顿时急了,一咕噜自地下爬起来, 揪着顾武德的衣袖, 叫骂道:“顾武德,你这个没天良的, 我嫁给你这些年,替你生儿育女, 管理家务, 过了几天好日子?!你不顾惜也就罢了,竟然连女儿也要给别人?!我便是叫我侄女儿勾搭你儿子又怎样?!你是什么正经人, 当初和我好的时候, 什么事没做过!”   顾武德见她不管不顾, 什么都嚷了出来, 虽都是些陈年旧事,倒也怕府里的下人听去,伤了颜面, 当即喝道:“太太发了疯病,快把太太扶回房里去!”   外头的家人听见,连忙进来,连拖带拽, 就要把程氏往屋里送。   程氏打眼望去, 只见拉扯她的人都是平日里在她手下做事的,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此刻都换上了冷漠的神情。她心中又急又慌, 破口大骂,一时骂顾武德不顾夫妻情分,丧尽天良;一时骂兰姨娘无耻惑主;一会儿又骂这些管事的恩将仇报,势利小人。   那些家人听她骂的难堪,只因她是太太,不敢来塞她的嘴。   倒是顾武德,自袖里掏了一条手帕,塞进了程氏的口中。   程氏手足被缚,无力抵抗,被人一路拖拽着,送回了她居所。   她这一世要强惯了,又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在这西府之中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又是当着这些下人的面。她这太太的威风,当真扫了一地。   程氏被一众家人强送回房,顾武德便吩咐了几个身强体健的妇人看守门户,轮班值守,不准程氏出来乱闹,对外便只说程氏染了恶疾,不宜见人。又怕她病传人,把顾妩挪到了兰姨娘处。   顾妩年纪尚幼,不知这些恩怨是非,父亲既说母亲病重,要她到兰姨娘处住,她虽舍不得母亲,也只得随了奶母,收拾东西过去。   程氏被关在屋中,心中不甘,又是个泼辣的性子,嚎叫了半夜。然而这深宅大院,她又住在后头,除却门上看守的几个奴仆,无人听见她叫些什么。   当夜,顾武德便在兰姨娘处住下了。   隔日起来,顾武德便出府去了衙门。兰姨娘打发他出门,便换了衣裳,走到了坐忘斋。   顾思杳今日没有出门,正在书房内看信。   兰姨娘经了传报,迈步进了书房,却见顾思杳穿着一袭月白色丝布圆领衬衣,一条葱绿锦缎裤子,坐在桌前,身子半靠着椅背,神情微有懒散,日光透过窗棂,洒在那俊美无俦的脸上。   兰姨娘微微有些失神,不经意间,这个在府中无声无息、战战兢兢的孩童,长成了这么一个丰神俊朗、气势迫人的男子。   程氏跋扈,顾武德又不甚留意后宅琐事,府里人都道这前头太太留下的小少爷,大约是长不大的。   然而顾思杳还是长大成人了,程氏除了顾妩便一无所出,这西府未来的男主人只能是他。   想及这段日子,她同顾思杳的来往,兰姨娘心底忽然生出了些寒意。   顾思杳并未多做什么,只是告诉了她,这些年来她无子的根由皆在程氏,她自己便一心一意对付起了程氏姑侄二人。继而便是昨日,顾思杳差人告诉她,要她动手。   程水纯那儿搜出来的金镯子,的确是她塞给小鸠儿的。这件事,除却她与她房中服侍之人外,便再无一人所知了。顾思杳,却是如何知道的?   兰姨娘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西府中的一举一动,皆在这顾二爷的掌控之中。   扳倒程氏,从始至终,顾思杳并未出手,只是假手于她,坐山观虎斗。   程氏无子,但终究是太太,顾思杳将来即便继承家业,也少不得要孝敬她这嫡母。而兰姨娘自身,既无子嗣,又是个姨娘,哪怕一时得势掌权,也终究是无用。待将来顾思杳娶了妻,这权柄自然就是那新任女主的。   顾思杳,是早已盘算好了这一切。城府之深,令人不得不惧!   不过好在,她不是程氏,没有蠢到同这西府未来主人争斗的地步。顾思杳要她做什么,她大约能猜到。   顾思杳见她进来,坐在椅上,纹丝不动,只淡淡道了一句:“恭喜姨娘了。”   兰姨娘浅笑回道:“二爷同喜。”   顾思杳闻言,勾唇浅笑,他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放下手中书信,他看向兰姨娘,淡淡笑道:“姨娘是聪明人。”   兰姨娘点头道:“明人不说暗话,二爷心里什么打算,我也知道。二爷放心,既然如今叫我管家,这府里的事情,我便替二爷盯着。只是二爷将来若有什么打算,还是先知会我一声,别叫我莫名进了套子,还在做梦呢。”   顾思杳听她这话说的有趣,不觉笑了笑,说道:“姨娘放心,人不负我,我必不负人。”   兰姨娘得了他这句话,心中方才踏实。   又因到底是年轻少爷的书房,她不敢久留,略坐了坐,就出去了。临去之际,顾思杳忽然道:“太太既得了恶疾,还是请个大夫看看为好。”兰姨娘笑了笑,说道:“不劳二爷费心,我都知道。”说着,就去了。   待兰姨娘去后,顾思杳起身,吩咐明珠取了衣裳,更衣束发,预备出门。   明珠开箱子取了长袍褂子,伺候顾思杳穿衣,口中问道:“二爷这是哪儿去?”   顾思杳说道:“太太得了这样重的病,自然要往侯府那边报个信。”   明珠心里疑惑,说道:“便是如此,打发个下人去一趟就是了,二爷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顾思杳并不答话,打理衣装完毕,叫了锄药跟随,便径往侯府而去。   出的门外,只见天气清和,长空万里,一碧如洗,微风拂面而来,他心中只觉畅快。   扳倒程氏,是他谋划之中的事情。只是不曾料到,程氏竟是如此蠢毒,他也不过是顺势而为。   活了一世,他是知道府中这些女人之间的恩怨勾缠的,不必他多费什么力气,她们自己就斗起来了。   府中家财大权都在程氏手中,于他在外行事,多有不便。然而他如今尚未娶亲,也并无别的内助人选。他选中这兰姨娘,也是看中了上一世她为人爽快识趣,不是那些鼠目寸光、蝎蝎螫螫的妇人。   想到内助一词,他心中忽然晃过一道人影,足下的步履不由快了几分。   西府与侯府有小道角门相连,顾思杳自然不会绕道走外头的大路。   片刻功夫,主仆二人已到了松鹤堂外。   守门的丫头瞧见,颇感诧异,连忙往里通报:“二爷来了。”   其时,顾王氏正在堂上坐着,听到这一声,便向底下笑道:“思杳这孩子倒是有几分孝心,近来跑的极是勤快。”   姜红菱、顾婉、顾婳,另有几个族里的年轻媳妇,都在堂上陪着顾王氏说话。   姜红菱听见顾思杳过来,心底微动,便端起茶碗,垂首吃茶,遮掩着脸上的神情。自从那日她与顾思杳私会之后,但凡听到他的消息,这心底总有几分说不出的异样。   顾王氏说笑了几句,便命请进来。   只须臾功夫,众人便见一轩昂男子,踏进门槛。   顾思杳上前,向着顾王氏请安问好。   顾王氏寒暄了两句,便命丫头放凳子,让他坐。   那凳子就搁在顾王氏左手边,与姜红菱恰在对过。   顾思杳掀衣落座,向顾王氏道:“今日过来,是来探望祖母。如今天气寒暖不定,祖母可要多保重身子。我们太太昨儿出外了一趟,回来便染了恶疾。如今只在家中隔断静养,连妹妹也挪了出来,只怕传人。”   众人听了这消息,顿时一惊。   顾王氏连忙问道:“好端端的,又不是发时疫的时候,怎么突然就染上了恶疾?可请了大夫不曾?”   顾思杳回道:“不劳祖母牵挂,已请了大夫,说这病来的虽凶,却不甚要紧,只是怕传了人,所以须得隔断静养。”   顾王氏这方松了口气,又向底下众人说道:“既出了这等事,这些日子你们也不要出门了。外头染了病回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众人便都答应了一声,又附和着顾王氏说了些天暖水冷的闲话。   说话间,一人忽然道:“这二爷今年多大了,怕不是该说亲了吧?可是说定了不曾?”   顾思杳微微一顿,看向那妇人。   只见那妇人年约三旬,生着一张银盆大脸,身子极是丰腴,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丝绸对襟夹衣,一条黄绸裙子。   这妇人姓赵,乃是顾氏族亲,闲在家中无事,时常出来串门走动,钻营奉承。   顾思杳看了她一眼,正巧姜红菱也正向那妇人往来,两下里目光便碰在了一处。   姜红菱微微一顿,却见顾思杳眸中似有笑意,连忙垂下了眼眸,脸上一阵烫热。   顾思杳唇角微挑,原来她也是在意的。   有长辈在座,顾思杳便也没有答话。   顾王氏便莞尔道:“今年年初才办过他大哥的事,还不曾说亲。何况,这孩子是西府那边的,他的亲事还是他老子说的算。”   赵氏满脸堆下笑来:“老太太这是什么话,一家子皆以老太太为尊,老太太说一句,二老爷还能说不么?我前儿在一户人家看见一个姑娘,生的花容月貌,又很是温柔贤淑。我看二爷也是一表人才,和那姑娘,当真是一对儿呢!” 第50章   侯府贵胄门第, 子孙尊贵,似这等上门乱牵线的, 每月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何况顾家这几个孩子,又都到了说亲的年纪。   顾王氏于这等事见得多了, 面上菊纹舒展,慈和一笑, 说道:“倒是有劳他婶子费心, 孩子们大了,是该说亲的时候。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这门第不甚要紧, 倒是容貌性情好, 才是顶顶要紧的。咱们家孙儿一辈上, 念初的媳妇红菱, 是这江州城里头一个的美人儿。不敢说下头的各个如此,也不要很离了格才是。”   姜红菱听了那赵氏为顾思杳说媒的言辞,正满心的不自在, 忽听顾王氏提到自己,不觉一颤,手中的帕子便落在了地下。   众人目光皆落在了她身上,姜红菱俯身拾起了帕子, 默然不言。   赵氏之前也是听过侯府冲喜这档子事的, 今见了姜红菱,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果然如传言一般, 生的极是标致俊俏,便满口阿谀奉承道:“这便是大少奶奶了?那日大喜,偏生你侄儿病了,我来不得,空过了你的好日子。今儿一见,当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怪道老太太这般喜欢你呢!”   姜红菱听多了这等言不由衷的谄媚言语,只浅浅一笑,没有接话。   顾思杳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顾王氏将姜红菱搬出来,便是推托之言。言下之意,要做她侯府的媳妇,容貌必不能比姜红菱低了太多了。   毕竟,姜红菱艳压江州,只要是江州人士无人不曾听过她的艳名。若要寻个姿色与她能相匹敌的女子,还真不大容易。   这赵氏却好似听不明白,见顾王氏问起门第,只当她真心有意结亲,倒高兴起来,满面红光道:“那小姐姓王,家住在东大街牌楼底下。她家中是开绸缎铺子的,哥哥在衙门里任从事。这王小姐生得可当真是漂亮,虽及不上大少奶奶,也是百里挑一的,性情也极是和顺柔婉。老太太若喜欢呢,明儿我就到她家里说去,把这个姑娘带来,给老太太相看相看。”   她这话音一落,堂上一众女眷皆忍俊不禁,那顾婳甚而禁不住笑出声来。   顾家虽已非鼎盛之期,终究还是侯府门第。那从事是官场里最末等不过的一个官职,不过是本方官员自己聘用的文职,连朝廷的正经官员尚且不算。顾思杳是顾家正派的嫡孙,如何能讨这样出身的女子为正室?   赵氏昏头昏脑,竟忘了顾忌,这等不知量力的话也能说出口来。众人只好似听了一场笑话。   偏生这赵氏没看出关窍,只是追问着顾王氏。   顾王氏虽有几分不耐烦,还是应付笑道:“这就免了罢,说起来,我这个孙子是养在西府那边的,他的亲事还当问着他的老子娘。我老了,子孙辈上的事情都不大管了。就是念初讨红菱,也是他父母的意思。”说着,顿了顿,又笑道:“也多劳你能惦记着,若是当真有绝好的人才,你便领来,给他太太相看相看。”   赵氏这方回过神来,顾王氏这番皆是推托之词,她讨了个老大没趣儿,便有几分怏怏不乐。只是人前也不好显露出来,强打起精神,说笑了几句。   顾王氏同众人说了些闲话,便向姜红菱问道:“菱丫头,这女学的事,筹办的怎样了?”   堂上众人闻言,目光再度落在了姜红菱身上。   姜红菱见顾思杳也正看着自己,脸上发热,也只做不见,向顾王氏回道:“院子已粉刷好了,家具也置办齐备了。那位女塾师,收了孙媳的帖子,也答应过来府中。只待她到了,就都妥当了。”   顾王氏呵呵大笑,向着底下一众女眷道:“我这孙媳,端的是能干。这事交代下去多少日子了,她太太就是办不好,拖拖拉拉直到今日。这到了菱丫头手里,没几日功夫,便万般齐备了。”   众人听着,少不得跟着顾王氏夸赞了几句。便有那好奇的问道:“请教老太太,这女学又是个什么新鲜故事?我们以往可只听那坊间有教女子歌舞的,叫做个女学。难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也来这套么?”   顾王氏便将先前的事情讲了一番,说道:“这也是菱丫头的主意,由咱们府里出钱,仿照着外头的书院,也办个女学。将家中这些没出阁的女孩子们都放在一起,请个女先生教她们些针线诗书规矩。咱们这样的人家出来的女孩儿,琴棋书画不敢说样样精通,总也要会个一两样。好过嫁人之后,做个睁眼的瞎子。”   众妇人听着,都觉的新鲜,又各自盘算着将自家女儿也送来。毕竟,他们这些人家,并非各个都如侯府这般显赫,女儿在家中,并无力量请个先生来家教习诗书礼仪等事。若是送到民间那些女学,日日出门,抛头露面,也不甚方便。这送到侯府来,看在亲戚情分上,束脩也未必要多少。   再一则,侯府门第高,人情广,女儿在这边读书,指不定就有什么机缘,或许能寻上一门好亲,也未必可知。   当下,这些妇人纷纷大赞姜红菱主意周正,又说道:“既是这样说,若是老太太不嫌有玷,我们便将女儿也送来,只当给府里小姐做个伴读。”   顾王氏爱面子,喜欢听人捧着,呵呵大笑,一一答应下来,又说道:“这是好事,人多便是热闹。”   众人坐了一回,顾王氏便说身体乏倦,要回去歇着,便各自散了。   姜红菱今日过来松鹤堂,本有几句话要同顾王氏说,不料碰上了这群妇人,又逢着顾思杳过来,便不曾提起。   走到门外,姜红菱在阶下略站了站,就见顾思杳自门里出来。   她本有心跟他说几句话,只是外头人多眼杂,想了想还是抽身向外去了。   顾思杳出了正堂的门,也见姜红菱立在院中。他今日过来,本就是想着或许能碰见她。即便不能,也要寻个机会见上一见才好。待见着了,却又说不上话。那人明明就在眼前,却偏偏碰不着她。这番滋味儿,梗在心头,当真是一番折磨。   他见姜红菱离了松鹤堂,本想跟上前去,身后春燕却追出门外,称老太太喊他。   顾思杳无法,只得再回头进屋。   姜红菱一路回去,脸上沉沉的。   适才那赵氏言说要与顾思杳说媒时,她心中极其不是滋味,既酸且涩,又有几分苦意。她一早就明白,顾思杳早晚是要成亲的。她是顾思杳的堂嫂,且还是个寡妇,两人之间除却这联手一事,再不能有什么牵扯。那,这番滋味儿,却又是从何而来?   然而,一想到顾思杳日后就要成了哪个女子的夫君,她便忍不住的心中不快。   回至洞幽居,她先到妆台前重新整理了一回妆容,便叫了如素过来,将那小厮招儿传来,吩咐道:“去松鹤堂外瞧瞧,看你二爷走了没。若没有,便叫他到怡然居小坐,只说大奶奶有话跟他说。”   招儿应声,跑跑跳跳出门而去。   如素在旁瞧着,心里忧虑,不觉说道:“奶奶,这……”   姜红菱神色淡淡,只说道:“不妨事,我只是有些话同他说罢了。”   那猴儿跑的甚快,不到半晌功夫便折返回来,抹着头上的汗,说道:“回大奶奶的话,二爷本是要走的,被我拦住了。二爷说知道了,就在怡然居等奶奶。”   姜红菱耳里听着,打发了招儿出去,便到箱子前开了锁,将日前收着的那块玉佩寻了出来,揣在了怀中,又在穿衣镜前看了看衣装仪容,便吩咐如素跟她出门。   如素心中惴惴不安,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随了她出去。   姜红菱想的倒是简单,前回是她一时冲动,将这玉自顾思杳身上拿了过来。她是不知顾思杳为何不向她讨还,但这物件于他甚是要紧,放在她身上,只是徒增祸患。   她心底里,也似乎以为,只要将这玉佩还了顾思杳,这莫名而来的心事也会随之消失。   姜红菱反复的告诫自己,她只是同顾思杳联手,可并未想过要和他私通!   一路过去,并不曾碰见什么人。   走到怡然居时,只见锄药一人在门上守着。   锄药一见她主仆二人过来,低低问候了一声,便开门请姜红菱进去,又向里面道了一句:“二爷,大奶奶来了。”   姜红菱迈步进门,果然见顾思杳正在堂中坐着。   顾思杳见她进来,起身相迎,莞尔一笑:“招儿说,你有话同我说?”   姜红菱看着这温润如玉的男子,笑起来便如春风和面,不觉微微有些失神,怔了怔方才醒悟过来,星眸微垂,目光停在了他胸前衣襟之上,说道:“有件东西,我须得还你。”说着,将那玉佩自怀中取出,递在顾思杳面前。   顾思杳看着那枚玉佩,羊脂也似的白腻,其上雕刻着流云百福的纹样,正是那日姜红菱自他身上要走的那件。   他面色微冷,看向姜红菱,淡淡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你反悔了不成?” 第51章   姜红菱脸色微微发红, 继而转白,垂眸不敢看他, 只是娓娓说道:“那日是我无礼, 一时轻狂。这是二爷的贴身物事,我一个寡妇拿在身边, 极不合适。何况,这玉佩于二爷极是要紧, 我也不该拿去。”   顾思杳长眸轻眯, 问道:“这玉佩于我极是要紧?你怎么知道?”   姜红菱一时忘了,脱口就道:“这是二爷生母的遗物, 于二爷自然要紧。”   顾思杳心头微震, 神色一沉, 不觉竟拉住了姜红菱的柔荑, 将她扯至身前,低声问道:“你从何处知晓此事的?!”   姜红菱不防忽然被他拉住,微微有些粗糙的掌心磨蹭着自己的手背, 惹得心头阵阵的悸动。顾思杳身量极高,立在他跟前,不抬头竟看不到他的脸,目光停在他胸前, 藏蓝色松江布的直裰上, 绣着如意祥云的暗纹,宽阔的胸膛微微起伏。   姜红菱不自禁的干咽了一下,一时不慎, 便失言了。顾思杳并未同她说起过这玉佩的来历,她又是从何处知晓的?   情急之下,她随口说道:“是……旁人告诉我的。”   顾思杳紧盯着眼前的女子,轻轻问道:“这玉佩我戴在身上,平日里轻易从不示人,知晓这玉佩来历的,阖府上下统共不过三五个,且都是我近身服侍之人。何况,你从我这里拿了玉佩去,四处问人不成?!”   姜红菱语塞,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饶是平日里怎样的灵巧多思,机智善辩,此刻在他面前却也是词穷语塞,脑中一片空白。   顾思杳看着她,喉口也是阵阵的发紧。   她本不该知道这玉佩来历的,除却近身服侍的有限的几个人外,顾思杳从未对人说起过这玉佩乃是亡母所留。   只除了,那一次。   上一世,一次家宴之上,玉佩为一个丫鬟偷去,他在家中打发了一顿脾气,众人这才知道。   然而,这是前世的事情了。   难道,她当真也如他一般,是重生来的?   姜红菱呼吸有些急促,从上一辈子到这一世,她两世为人都不曾和男子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何况,他的问话,她当真答不出来。   顾思杳见她不肯说话,眸中的光彩越发炽盛,附耳低声问道:“红菱,莫非你也是重生来的?”   暗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温热的呼吸吐在耳畔,惹得姜红菱背脊上蹿过一阵酥麻,身子一软,竟要滑脱下去。   顾思杳长臂一揽,便将她搂在了怀中,娇软丰盈,冷香沁骨。情不自禁的,他收紧了双臂,将姜红菱困在了自己胸前,继而低声道:“回答我。”   姜红菱心头猛然一跳,也顾不得身子在他怀中,抬起头来,对上了那双利如鹰隼的双眸,只见那眸中漆黑深邃,映着自己的身影。   她菱唇微颤,禁不住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思杳看着她,面沉如水,冷眸之中精光闪烁,蕴藏着说不清的情绪。半晌,他淡淡说道:“我还记得,你沉井那夜,下着瓢泼大雨。”   姜红菱心头剧震,杏眼之中波光粼粼,失声将压在心底里两世的疑问吐了出来:“我还不曾问你,你为何会在我的灵堂之上呕血?”   顾思杳面上波澜不定,心头漫过一阵狂喜,情动之下,竟也忘了顾忌,俯首含住了那双嫩红樱唇。   柔润的唇,仿佛娇嫩的花瓣,温软细腻,诱人反复的吸/吮品尝,更勾引着蜂蝶探寻到那花朵深处。顾思杳吻咬舔/舐着软腻的唇瓣,撬开了贝齿,探入其中,索讨着芬芳的花蜜,勾缠着丁香小舌,半强制的要她和他一起缠/绵。   姜红菱不曾料到他竟会突有此举,一时竟然呆怔住了,任凭他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   她两世不识情爱滋味,被中意的男子搂在怀中,亲吻着双唇,她只觉的身子一阵阵发热,双膝也软的几乎站不住,只能倚靠在顾思杳的身上。龙脑香的森冷气味伴着那成熟男子的气息直冲鼻息,熏得她有些晕头转向。口中秘地,被他强行探入,粗糙灵巧的舌强制又不失温柔的侵占着她。   过了许久,顾思杳方才自她唇上起来,气息不稳的看着她,满眼皆是似水柔情。   原来她也是重生回来的,真好。他不必再搜肠刮肚的筹谋,如何向她述说情意了。   姜红菱靠在顾思杳身上,娇喘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她抬起头,怔怔的看着顾思杳那张俊美有若神祇的脸,猛然醒悟过来,两人适才做了什么好事。顿时血涌上头,平日里那张冷艳妩媚的俏脸上,娇红满面。   她又羞又急,竟不知如何是好,气急败坏之下,拼命扎挣起来,口里低声道:“顾思杳,你做的好事!我是你的寡嫂,你竟敢调戏我!”   顾思杳不许她逃避,一双强劲有力的胳臂搂紧了她,把她紧紧的禁锢在怀中,低声呵斥道:“红菱,你躲什么?!足足两世了,你还要躲着我么?!”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几乎能各自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姜红菱焦虑惶惑,她并不生顾思杳的气,也并不反感适才的亲密之举,甚而心底还有那么几分近乎于尖锐的甜意。然而,她是侯府的寡媳,是顾思杳的堂嫂,她要守一辈子的节,顾思杳也终有一日会娶亲,无论娶谁,都不会是她姜红菱。   姜红菱眸子微微泛红,忍着心口的刺痛,颤声问道:“那你要我如何?我是你的嫂子,你想我怎样?”   顾思杳听见“嫂子”这一词,胸口无名之火顿起。他本是个运筹帷幄的冷面君子,此刻却因着女子的一番言辞,难以压抑的暴躁起来。   他冷声道:“嫂子?你和我堂哥一日夫妻都没做过,你是我哪门子的嫂子?”   姜红菱语塞,她不知今日的顾思杳为何这般咄咄逼人,凛人的气势,竟令她不能招架。   顾思杳揉捏着掌下纤细窈窕的腰肢,面冷似冰,口气也越发冰冷:“你是我迎进顾家的,同你拜堂的人也是我,娶了你的人,分明是我,不是死了的顾念初。你,本就该是我的女人。”   姜红菱愕然,顾思杳一向文质彬彬,谦逊有礼,尽管重生以来,他变化颇多,却也不该能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来。她忍不住低声斥道:“胡说些什么!你代我夫婿行了拜堂之礼是不假,可终究我嫁的人并不是你。你……咱们、咱们是不可能的。”   顾思杳甚是气恼,她一向胆识过人,魄力有加,却怎么在情关上瞻前顾后、谨小慎微起来。   他轻抚着怀中女子头上如云的发髻,低声问道:“红菱,我只问你一句,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姜红菱眸色如水,面上红晕过腮,本就是绝色之姿,更平添了几许妖娆媚态。   她喜欢顾思杳么?她从未想过。   但从前世起,两人虽不曾说上过几句话,但在顾思杳的照拂之下,她心底总是踏实的。重生以来,清明湖上落水,为顾思杳所救之时,她只觉的这世上仿佛只有他一人可靠可信。被局势所迫,走投无路必须寻找盟友时,她便想也不想的寻上了顾思杳。事后,她也从未想过,如若这竟是个圈套,顾思杳将她卖了,那又要陷入怎样一个可怕的境地。她只是信他,从未生过半分疑虑。   这样全心全意的信赖,来自何处?   便是方才,顾思杳这般轻薄于她,她非但不觉生气,甚而还有些惶惑的喜悦。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喜欢?   她心里,是有顾思杳的。   姜红菱垂下了眼眸,细密的眼睫微微颤动着,清亮的嗓音婉转道:“是又如何,你晓得的,你我这一生终究是无望的。”   顾思杳听她竟亲口认了,正在大喜过望,却又听了她后半句话,不觉眸色微黯,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这一生是无望的?难道你我重活这一世,就是为了重蹈前世的覆辙,隔府相望,含恨一生?红菱,我决不答应。哪怕,你是这样想的。”说着,他顿了顿,向她低声道:“红菱,我要你。我顾思杳,今生必定要娶姜红菱为妻!”   姜红菱从来不曾被男子这样剖白过心意,手足无措,却不是不欢喜。   她垂首想了一会儿,似是下定了决心,抬头问道:“那你预备如何?你我背着这样的名分,怎能在一起?”   顾思杳说的不错,她也不是什么胆小怕事的人,他们重活一世不是为了再蹈前世的覆辙。   顾思杳喜欢她,她也中意这个男人,尽管艰难,竭尽筹谋也就是了。   连重生这样的事都能降临在他们身上,还有什么是不能的?   顾思杳抬手,掠去她鬓边散下的碎发,眸光闪动,尽是柔情:“你不必管,一切皆有我在。终有一日,我会要你堂堂正正做我顾思杳的正室夫人。”   姜红菱却不甚赞同,蹙眉道:“二爷,你我相识了一世,你晓得我的脾气。我不是那些柔弱无用的女子,这既是咱们两个人的事情,就当一道谋划。没有你一个人全扛着,我在一边躲清闲的道理。何况,你不告诉我,我心里也不踏实。” 第52章   顾思杳沉吟不语, 却不是他不信赖红菱,此事尚且没有个眉目, 从龙之功看着炙手可热, 然而却也凶险无比。虽说前世毓王兵犯京城,得以登基大统, 谁知今生有没有什么变故?即便毓王仍如前世一般得了皇位,但他今生筹谋与前世已大有不同, 这其中的艰险不言而喻, 他不想因这些尚且没有影子的事,让她日夜忧心。   姜红菱见他不言语, 心中便有几分不悦, 俏脸微沉, 嗔道:“你要讨嫂子做娘子, 却连个谋划都没有么?难道你哄我的,空手画大饼不成?”   她本是埋怨之意,但这口嗓音又圆又脆又甜又媚, 听在顾思杳耳里却如撒娇一般。心上人在怀中娇声软语,直撩的他心酥难捱。这会子姜红菱哪怕是跟他要天上的星月,他也要设法去弄了。   顾思杳微一迟疑,便道:“不是我哄你, 只是现下事情尚且没有个大概, 何必让你担忧?再则说来,那些外头的事情,有我就是了, 你安宁度日,岂不更好?”   姜红菱媚眼一挑,冷冷的扫了他两眼,藕臂轻甩,将身子自他怀里挣脱出来。   这八字尚且没有一撇,他就把她当成自家女人来管束了?   她站定了身子,理了理身上衣裙,淡淡说道:“二爷既这等小看人,咱们也不必说了。二爷当真有本事,就把我从这儿弄出去,再让媒人上姜家提亲。只是到了那时候,我还未必答应呢!”说着,莲步轻移,竟要出门而去。   顾思杳听她这话里意思不对,且竟要拂袖而去,连忙上前扯住了她,沉声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几曾小看过你?”   姜红菱冷声道:“分明两个人的事情,你一定要一力担着。这意思不就是嫌弃我无用,出不得什么力,小瞧于我么?何况,你说不叫我担心,我连你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天天窝在屋里胡猜乱想,不是更要担心?”   顾思杳哑然,他却忘了,姜红菱既然禀性冷烈刚强又极有主见,便必定不是什么温柔如水,婉转依人的女子。他既是因着她的性子而迷恋上的她,也该想到两人相处必会如此。   顾思杳并非是会向着女人低头服软的男子,但偏偏就在姜红菱面前,他硬气不起来。   他顿了顿,温然一笑,握住了她的手,说道:“你说的对,是我的不是。”言罢,便将之前如何同毓王搭上了线,日后又是如何打算的向她和盘托出。   都是重生而来的人,上一世的局势姜红菱心中也明白,无需他多讲。   姜红菱听了他的筹谋,倒和自己不谋而合,也颔首道:“我却也是这般想的,不然即便是能过上几年的安稳日子,待日后一朝换天,大厦倾颓,又有什么意思?”说着,又瞥了他一眼,轻声嗔道:“你也是的,说明白就好了,偏偏要怄我!”   看着眼前这娇媚女子撒娇发拗的样子,顾思杳心中一时忘情,重将她揽在怀中,附耳低语:“红菱果然好手段,这驯夫的本事,当真可为世间女子楷模。”   姜红菱耳畔一阵酥麻,身子忍不住轻颤了一下,听了他没羞臊的言语,啐了一口:“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怎么我就驯夫了?”   顾思杳在她那玉润小巧的耳垂上轻啄了一下,低声道:“还不肯认?你跑不掉了。”   两人轻声蜜语了一阵,到底怕待得久了夜长梦多,姜红菱便自他怀中挣脱出来,说道:“我同你说几件正经事。”言罢,便将这些日子以来如何操控着苏氏自李姨娘手中夺权,如何撺掇着顾王氏在府中设立女学一事讲了。   她说道:“我心里计较着,不如就这样让大太太管着。面上虽说是她掌家,底下其实是我主事,这般名正言顺些,即便有些什么事也有好垫着些。再一则,那个女学,虽说招来的都是各家的女孩儿们,但这些女眷都是各大家族的小姐,镇日在深宅大院里,保不齐就听见些什么。”   顾思杳颔首赞叹道:“你这主意真是极好,也真就是女子的主意。这若换做是我,便想不到这些。”   姜红菱不理他这些奉承言语,继续说道:“待我听到些什么,便会使人告诉你。你是男人,外头的事情办起来更便宜些。只是一点,招儿年纪太小,且是这边的人,两府里不住跑动,太过招眼。需得另行选个稳妥的人,来回送信才好。”   顾思杳心中微一踌躇,便点头道:“我自有计较,你放心就是。”   姜红菱又道:“再一则,看了今日堂上的情形,待女学开起来,来的多半都是顾氏宗族里的姑娘。这不好,我想着还是能来些江州城里权贵人家的孩子,方才能打听到些消息。我是个妇人,不便出门。就是出去了,难道逢人便传扬不成?你镇日在外头见人,看怎样能把这顾氏女学的名声,宣扬出去便是好了。”   顾思杳一一记下,又莞尔道:“红菱真不愧是我的贤内助。”   姜红菱脸上微红,又啐了他一口,斥道:“说着说着,就没正形了,定要在口头上占我的便宜才好。以往看你,还觉得是个正人君子,原来也这样涎皮涎脸的!”   顾思杳薄唇轻勾,面色淡淡,说道:“当正人君子又要不到你,不如不当也罢。”   姜红菱被他这话弄得不知说什么为好,索性不去理会,转而问道:“二太太当真是染了恶疾么?”   顾思杳并不肯瞒她,将先前之事讲了一遍。   姜红菱浅浅一笑,说道:“我说呢,前世记得并没这档子事,原是这样。”说着,不觉睨了顾思杳一眼,轻嘲道:“你还真招人家惦记,又是表妹送上门,又是人家要给你说亲呢。”   两人说了一些话,姜红菱眼看时候竟已过了大半个时辰,便要回去。   顾思杳心中不舍,却也知道顾忌,只能放她离开。   姜红菱临出门之际,忽然想起一事,回首问道:“我还没问你,你既说我进顾家之前就喜欢上我了,你又是在哪里见得我?”   顾思杳浅笑,似是忆起了往事,眸色幽深,说道:“一年前冬季,江州落了一场雪。西林寺外的梅林之中,你隔着梅花向我拈花轻笑。自那时起,我心里就有你了。”   江州雪少,一年前落雪一事,姜红菱倒还记得。只是她但凡出门,便有许多男子盯着她瞧。何况又过了一世,她哪里还记得,当年西林寺的梅花林里,她是不是遇见了谁。   当下,她只回眸一笑,便出门而去,遗下满室幽香。   出了怡然居,却见如素正和锄药大眼瞪小眼的在门外站着。   如素一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前去,口里说道:“我的奶奶,你可总算出来了,等的我心里发火。适才隔着竹林子,见一个影子晃过去,好似是上房里的绣桃。我心都跳到嗓子眼了,生怕她过来问问。好在她仿佛是没瞧见我,就过去了。”她正在啰嗦,却在打量了她主子几眼之中,戛然而止。   但见姜红菱面有红晕,双唇微肿,眼蕴秋水,却是一副春情之态。   如素虽是个姑娘家,但这大宅里服侍的丫头,什么不曾见过。一看了主子这幅样子,她心中便已猜到了几分,虽是不安,也不敢当着锄药的面问,只好闭口不言,扶着姜红菱回去了。   姜红菱自屋中出来,只觉天高云阔,心怀舒畅,两世加在一起都没今天这般快活,不知不觉,连步履也比平日轻快了几分。   回至洞幽居,才进了房门,如锦便迎了出来,说道:“奶奶可算回来了,容大奶奶等了奶奶好久了呢。”   姜红菱心中高兴,一时没回过神来,随口问道:“什么瑞大奶奶?”   如锦回道:“奶奶糊涂了?就是族里容大爷的娘子,容大奶奶。她半个时辰前就来了,这会儿还在耳房里坐呢。”   姜红菱这方醒悟过来,这容大奶奶便是那总来打秋风的寡妇张氏。   这张氏常年靠着侯府接济度日,前回吃了苏氏的闭门羹,回去了几日。如今听闻这边府里,实际管事的是大少奶奶,便又带了孩子来姜红菱这里请安。   姜红菱心里明白这妇人所来为何,虽是门穷亲戚,但好歹是顾氏的族人,面子上也不好过不去,便吩咐道:“先请她到堂上坐,我换了衣裳就来。”   如锦听着,闪身传话去了。   姜红菱便进了内室,在梳妆台前坐了。如素伴着她将发髻重新打散梳理了一回,口里便说道:“这个容大奶奶,往日里只晓得恭敬李姨娘,也怨不得太太不待见她。”   姜红菱自拣妆里拿了一盒香脂出来,轻轻拈了一些,在脸上重新匀了一回,方才说道:“世人皆是这般,能凭着情义相交的又有几人呢?何况,你无权无势,同你结交有几分好处,那谁又会来?有句老话,叫做时来顽铁生光辉,运退真金无颜色。便是这个道理。”   如素听着,又说道:“奶奶说的道理我懂,但这岂非是说势利眼就对了?”   姜红菱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不要这等孩子气,咱们不势力眼就是了,你还管的了旁人么?这个张氏,虽说以往奉承姨娘,到底也只是为家计所迫,且又不曾替她做过些什么。到底是一门亲戚,姨娘当家的时候还接济,轮到太太手里便诸般不管,倒叫人家怎么说太太?传到老爷、老太太耳朵里,总没什么好事。”   如素听着,便不言语了,替姜红菱重新梳了个随云髻,将如意云纹白玉钗插在了发髻之上。   姜红菱见妆容妥帖,便自妆台前起身。她想了想,将那流云百福羊脂玉佩递给了如素,说道:“还拿之前的手巾裹了,好生收在我的箱子里。”   如素神色微动,便应了一声。   姜红菱走到堂上,果然见那张氏在堂上坐着,她那小儿子正偎依膝下。   张氏见她出来,慌忙起身,向她屈膝道了个万福。   姜红菱浅浅一笑,立着受了她的礼,方才道:“嫂子当真是客气了。”说着,便请张氏坐,又吩咐丫鬟重新整理果盘茶点上来。   少顷功夫,堂上当差的丫鬟便送了一盘白糖猪油糕、一盘果馅儿椒盐金饼、一碟子油酥泡螺上来。   这些点心,却是姜红菱这边小灶上做的。她这院中有个小小的茶灶,平日里预备人来客往的茶食。姜红菱于吃食颇有些讲究,娘家祖上又是做点心的起家,对点心烹饪颇有些独到的心得。她闲来无事之时,便常指点着身边的这些丫头们上灶烹调。她这洞幽居中的点心,虽不能与娘家铺子里那些老师傅们相较,却也是侯府别的院子里吃不到的。   张氏来了大半日功夫,喝了半壶的清茶,这会儿早已饿了,就更别说那个跟着她的男童。   那男娃儿看着桌上精致喷香的点心,如点漆般的眼珠子咕噜噜的转着,咬着自己的食指,却并没有闹着自己的母亲要吃。   姜红菱瞧了出来,便浅笑着拿了块点心递给他。   那男娃儿接了过去,却并不肯吃,倒送到了母亲跟前。   姜红菱看在眼中,微笑道:“这孩子知道孝敬母亲,嫂子家里真是好家教。”   张氏笑着回道:“只是他哥哥在家,时常教导他罢了。他哥哥在书院念书,回来无事,便教他认些字,有时也讲些什么先贤的话与他听,我也听不大懂。”   姜红菱说道:“百善孝为先,这两个孩子都知道孝敬母亲,可见嫂子是有福之人。”说着,她心念微动,又问道:“不知这孩子的哥哥,如今做些什么差事,可考了功名不曾?”   姜红菱嘴上虽这般说着,心里却不抱什么希望。   如今朝廷律制,但凡考到了廪生,朝廷按月供给廪膳。这家孩子若当真是有出息的,又何至于让母亲这等日日投亲靠友的打秋风。   然而她于上一世的事情,所记得的并不详实。不是每岁大事,便是与己相关之事。顾氏族里这些人,后来的去向前程,她便都不记得了。   若然当真是有用之人,就此挖来又何妨?   她和顾思杳筹谋甚大,襄助之人是越多越好。 第53章   那张氏赧然一笑, 说道:“让大奶奶见笑了,环哥儿没甚出息, 去岁朝廷的恩科, 方才勉强中了个廪生。”   姜红菱心道,这却奇了。   那张氏见姜红菱面色有异, 也猜到她疑心什么,连忙说道:“环哥儿考了这个廪生, 按律例, 朝廷每月是要给些银米的。只是他在凤阳书院读书,开销难免大些。瑞哥儿年纪尚小, 如今也正是开蒙上学堂的年纪。我相公去的早, 我一个妇道人家, 除却环哥儿有时出去卖些字画, 替人代笔,委实没有别的进项。这往昔虽得姨娘照拂,每月肯借我些银子度日, 但这一年下来的利银也很是不少,偿还起来也是不易。”   姜红菱闻听至末后一句,心里猛跳了一下,问道:“利银?李姨娘往日接济你们的, 竟然是借钱给你们?还要收利息的?”   张氏一时失口, 说走了嘴,忙遮掩道:“姨娘肯借银子与我们,这已然是很好了, 就是收些利银,也是理所当然。”   姜红菱面色微沉,说道:“嫂子不知,此事关系不小,近来府里的账目交还到了太太手里。太太细查之下,发觉竟有许多的亏空漏洞,钱账两不相符,正想着如何同老太太说。嫂子也知道,府里之前是姨娘当家,前任出了漏子,没道理叫太太背着。嫂子还是将实情告与我,借银几何,利银几何,兴许还不止嫂子一家呢?”   张氏是个没甚主见的妇人,她同李姨娘借贷,她长子顾环便不甚认同,只是拗不过她。如今又听姜红菱说的厉害,心里也慌了,只当果然关系侯府什么重大要紧之事,踌躇了一阵,便将李姨娘放贷的经由和盘托出。   姜红菱听了一回,心中算了一下。这李姨娘放的,竟然是高利贷。驴打滚不说,竟还要五分的利。头一年还上了倒还好,若还不上,这债便要如雪团一般越滚越大。长此以往,必要受那李姨娘的勒掯,长年累月的替她送钱。   姜红菱默然不语,只在心中盘算着,却听张氏又道:“……总好在环哥儿还能卖些字画,虽欠了些银子,倒也尽能还上,总不至于打了饥荒。”   姜红菱心道,这却奇了。   这借债算下来,一年也很是不少钱了,那顾环的字画能值得几何,竟然够填这个窟窿?   她心中奇怪,便也当面问了出来。   张氏却有几分不好意思,微笑道:“我也不大懂的,只是听外头那些人说环哥儿是什么名士,来求字画的人也不算少。他有时写,有时不写。”   姜红菱闻听此言,只觉的心中发紧。不曾想,原来顾氏宗族这些穷亲戚里,竟还藏着一个名士!   这些所谓名士,虽还不曾入仕,却在本方学子文人之间,名声极大。书画值钱这还是小事,他们讲出来的话,也极有力道。若是运作的好了,还真是个助力。   那张氏不知她心中所想,絮絮的又讲了一些话。   却原来,这张氏虽是微末出身,却是打小娇生惯养,诸般不通。丈夫过世,家中难以为继,她便上侯府问李姨娘借了一笔银两出来。其时,顾环尚未扬名,一年下来也着实打了不小的饥荒。落后,顾环在本方文圈名声渐起,尤其字画双绝,方才渐渐填了这个窟窿。   然而一则他在本方也只是小有名气,字画不如那些巨匠般动辄便能卖上几百几千;二来所谓名士,便必有些清高的习气,不肯轻易为铜臭所染,他一年也卖不了几副字画。   故而,一年下来虽填平了窟窿,却也不剩几个余钱。过了年关,兄弟二人的束脩,家中柴米不继,张氏便又得往侯府借贷。长此以往,竟是没个终结。   待到了侯府这边,李姨娘被剥了权柄,张氏只好往苏氏那里去借钱。熟料,苏氏只为一时之快,连话都不曾听她说完,便将她撵了出去。所以,直至如今,这件事方才闹将出来。   姜红菱耳里听着,心中计较道,既来借钱,必是家道艰难的。这张氏尚且有个出息的儿子,方能勉强还债,其他人等却不知要如何了。还不上钱,吃李姨娘的勒掯,那顾忘苦又是个狠辣歹毒之人,不知这底下还有些什么事。   同顾思杳情定之后,她心中更是笃定要尽快扳倒李姨娘母子,将侯府大权收归手中,好能帮衬上顾思杳。   不曾想,今日见了这张氏,竟是收获颇丰,不止捏到了李姨娘的把柄,还得了一样惊喜。   这顾环当真是块璞玉,若能好好打磨,日后必有用途。   她心中盘算着,却听张氏又道:“……故而,妾身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大奶奶看在这两个侄儿的面上,接济些个。”   这番话,她虽说的熟了,如今讲出来,却还有几分面红。   她尚未开口,姜红菱便已知她今日过来是做什么来的。攀谈了这一晌,她心中早有主意。   当下,她浅浅一笑,说道:“嫂子这话便是客气了,都是一家子的亲戚,相互帮衬原就是情理之中。只是嫂子也知道,如今当家的是太太,并非是我。我便是有心帮嫂子,也不好从官中拿钱。我这边,每月的月钱,也是个死数。虽说府里管着我这一屋子人的吃穿,但日常琐碎,总有个花钱的时候。一月算下来,竟也很是不少了。说给嫂子听,嫂子只怕也是不信。只是嫂子既求到我这儿来,总不好让你空手回去。环哥儿、瑞哥儿都是读书的年纪,耽搁了前程,却是大事了。我才从娘家过来,总还有几分体己。虽不多,嫂子也不要嫌弃。”说着,便吩咐如素道:“开箱子,取二十两银子来。”   那张氏听了这一大篇话,尽是道如何艰难,还当已是无望,落后又听有二十两银子,便又欢喜的浑身发痒,便推那瑞哥儿磕头。   顾瑞是个极听话孝顺的孩子,听了母亲言语,立时便趴在地下,望着姜红菱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   姜红菱连忙亲自拉了那孩子起来,却见他起来之时,额头已是红肿一片,心里倒也喜欢这孩子灵巧听话,问了问他今年多大,都读了些什么书。   顾瑞一一回了,姜红菱听他口齿清楚,谈吐明白,又不失礼节,点头赞道:“是个好苗子。”   少顷功夫,如素便包了那二十两银子出来,递给了张氏。   张氏接在手中,忙忙的起身向姜红菱屈膝道谢,又说道:“大奶奶慈厚,这笔银子,过得少许日子,我必定还上,利银也还照以往的例子。”   姜红菱浅笑道:“亲戚之间,还说这些。只是嫂子这般投亲靠友的下去,也不是个长法。我倒有个主意,前回清明踏青,听西府的二爷说起,他那边需些人手帮衬。嫂子不如就让环哥儿去问问看,能得些活计,也总是个稳固的进项。”   张氏喜出望外,他们家中如今除却一些微薄产业,便是顾环卖些字画,究竟也是杯水车薪。顾环也是该说亲的年纪,家中没有积蓄,出不得聘礼,又有哪家的好女子肯嫁?这若是顾环能在这侯府寻个差事,又没了驴打滚的债,日子该比往日宽松多了。   想到这些,张氏心底分外的感激姜红菱,立时就要亲身跪下道谢。   姜红菱拦住了她,微笑道:“嫂子不必这等客气,我倒是还有件事要烦劳嫂子。往后若是老太太问起李姨娘放贷一事,还请嫂子实话实说。”   张氏得了她的好处,心里本就感恩戴德,日后又不必再吃李姨娘的勒掯,只是在顾王氏跟前说句话罢了,又怎会不愿?当下,只是没口子的答应。   这母子二人又坐了盏茶功夫,倒把桌上的点心吃了个七八,便看时候不早,就起身告辞家去。   姜红菱吩咐人又到厨下包了些点心,与她带上,说道:“拿回家去,给孩子吃也好。”   这张氏方才带了顾瑞,千恩万谢的去了。   待打发了这对母子,姜红菱便觉有几分疲乏,看看时候也将近晌午,倒也并不觉饿,就在次间里炕上倚着软枕歪了。   如素过来,言说午饭已得了,问是就摆上来,还是略等等。   姜红菱心里还不待要吃,就叫再等等,心里想了一回,便叫了招儿过来,吩咐了几句话,说道:“趁着午时没人,把信儿送到西府二爷那儿去。悄悄儿的,别叫人知道。”   那招儿答应着,飞跑着去了。   如素收拾了外头的茶盘,进来替她捶腿,眼见主子歪在炕上,星眸半合,似睡非睡,不觉说道:“奶奶还是别睡,怕夜里要走困呢。”   姜红菱慢应了一声,又说道:“我没睡,心里想事情。”   如素便闲话道:“这容大奶奶也是的,好歹也是一房主子,求起人来,也不带脸红的。奶奶今儿是拿了自己的体己给她,这要人知道了都上门来求,哪里赔得起?”   姜红菱说道:“所以我才说艰难给她听,也叫她儿子自己找事做。顾家穷亲戚多了,哪里接济的过来。只是一件,倒不曾料到李姨娘原来私下是放高利贷的。”   如素说道:“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有些利息,也是两厢情愿,奶奶倒怎么觉得不对?”   姜红菱翻了个身,说道:“他们是否两厢情愿,我不去管她。但李姨娘拿着官里的钱做人情,面上跟上头说是接济亲戚了,底下却拿去放债,何况还是放的高利贷。五分的利银,她也真敢要!里外里的充好人,叫上头以为她慈悲心肠,连本带利都私吞了。这些年,还不知吞了多少钱呢。那些还不起钱的人家,又不知被勒逼成什么样子。我说那菡萏居里日子也忒好过了,李姨娘就说管着家里的银钱,手里能落些,也不至到了这个份儿上。贪墨公银,账目作假,还在族里放贷,我倒要知道,这一次她还怎么翻身?” 第54章   姜红菱说了几句, 便闭目静想心事。   这几日里,她每日都到馨兰苑去襄助太太料理家务, 家中这些大小家人大半都被她收拾的服服帖帖。上到管事, 下到浆洗的婆子、看门的小厮,提起她姜红菱的大名, 无不又敬服。   任凭怎么积年老奸巨猾之辈,敢在她面前耍弄账目上的花招, 无论是钱货不等, 还是账目错漏,无一不被识破。   除此外, 她还另选了一拨人手, 日日上街, 将市面上一应货物, 大到家具器皿,小至胭脂水粉,乃至蔬菜鱼肉, 日用百货无般不有,陆续打听了行情,一一抄送回府。   却原来,姜红菱心中也知, 侯府家奴另有一积习, 便是采买们以次充好,虚报货价,以此来瞒昧私吞银两。那李姨娘心中大约知道些, 却为了笼络这些大奴才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却也是那李姨娘出身所致,本就是房里丫鬟,做了姨娘,也只是半个主子,生恐人看不起,不服她的管束,故而凡事不问是非,倒是先一头偏向那些有脸的家人那儿。   长此以往,家务是非颠倒,能干的不能出头,有脸的耍奸弄鬼,虽还不至于如苏氏管家那般混乱颠倒,但亦也是弊病百生。   自从姜红菱管事以来,她严查各处账目,绝不姑息养奸。这些家奴,起初还道这少奶奶年轻不经事,易于应付,虽经了馨兰苑那一场下马威,心底还有些不服。然而三五次交锋下来,众人只看姜红菱精明细致,头脑清楚,不管有脸没脸,一律赏罚分明。倘或是管事的亦或者有脸面的大仆人犯了错,不管有心无心,竟还罚得更重。她恩威并施,处事又是十分的公道,无可挑理之处,侯府众人皆佩服她这段才干,也都服了她的管束。   她将查处出来的管事,凡有意与她为难作对的,尽数罢黜,另选了几个忠心为上,老成能干之人出头。这些人,亦也是她前世,冷眼旁观,百般挑选出来的。   不止如此,她定下规矩,每夜她必定亲自坐了轿子,带了一众管事,四处巡查,探访那些上夜之人,看他们有无聚众饮酒赌博等事。查将出来,轻则打板子,重便驱逐出府。几日下来,侯府的门禁也严了许多。   诸般整治之下,侯府风气,为之一清。   如此一来,她在府中稳固了地位,将李姨娘的势力也拔除了许多。虽则不能实说李姨娘收了那些买办管事们的好处,但这些年来,账目塌烂成这般地步,她既是当家人,自也不能脱责。何况,如今她又捏到了李姨娘在顾氏族中放高利贷的把柄,这些事一股脑发作起来,那李姨娘是再也翻不了身了。   姜红菱盘算了一番,只觉心怀大敞,她虽暂且奈何不得顾忘苦,却也要令那李姨娘永无翻身之日。   她这心情一好,胃口顿时开了,腹中微有几分饥饿,便吩咐拿饭上来。   如素将炕桌收拾出来,端了饭菜过来。   姜红菱看了一眼,却见桌上四荤四素,两样点心,另有一大碗火腿鲫鱼汤。那八道菜肴,鸡鸭鱼肉俱全,四道素菜亦是时鲜的菜蔬,两样点心便是一碟肉丝烧麦,一盘子肉馅卷酥。烧麦是鸡肉包了虾仁,卷酥却是猪肉捶打烂了,裹上笋丁儿做成的。这餐饭,却可谓极其丰盛。姜红菱一人,是如何也吃不完的。   姜红菱看了菜肴样式,不觉笑了,说道:“这是怎么的,厨房今儿是不过了么?”   如素一面安放碗筷,一面说道:“奶奶忘了,奶奶才提拔了柳三娘子做厨房的总管,她怎么也要孝敬奶奶几分。这些,不过小意思罢了。”   姜红菱想起此事,微笑道:“这倒是的,近来人事变动多,连我也忘了。”说着,便执起了筷子。   如素在旁布菜添饭,姜红菱家教甚好,一顿饭吃的声息不闻。   吃罢了午饭,姜红菱便吩咐将桌上剩余的菜肴点心收拾了,给屋里丫鬟们去吃。   正在无事之际,外头又有人传话道:“刘二家的来了,有事求见奶奶。”   姜红菱见左右也是无事,便点头令她进来。   这刘二家的,是个四旬左右的妇人,也是近来姜红菱提拔之人。   那妇人进到堂上,望着姜红菱屈膝行礼。   姜红菱含笑让她止了,吩咐如素端了椅子请她坐下,便道:“我同你嫂子在这儿说话,你去外头同她们一道吃饭罢。这儿很不用你伺候了。”   如素这方去了,那刘二娘子便笑说道:“奶奶果然好慈厚仁义的性格,待屋里人这等好。这若是换了那一个,断然不会令下头人这等自在的。”说着,便将嘴一努。   姜红菱知晓她说的是李姨娘,这些人在李姨娘手里时,无处施展才干,不能出头,倒还要受那些人的勒掯,自然心有不满。   她倒也乐得这些人这般作想,面上只是笑道:“这晌午头上,嫂子这会儿过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那刘二娘子便讲了两件家事,一件便是女学所用的梨落院已然收拾出来,问调拨哪个丫头过去服侍;另一件便是端午节各样物事的采买。   姜红菱听了一回,便笑道:“论起来,府里还是太太当家,这些事情还该讨太太的示下才是。我不好自作主张的。”   刘二娘子陪笑道:“奶奶说哪里话,如今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奶奶的才干?说是太太当家,其实都是奶奶在后头撑着。奶奶自管说罢,太太跟前不过走个过场罢了。”   姜红菱淡淡说道:“这话出去却不要乱讲,别叫人家说我轻狂。”说着,顿了顿,又问道:“既是来问,你们可有人选了?”   刘二娘子忙不迭回话:“倒是看好了两个丫头,一个是府里采买张好家的闺女,今年也十五了,如今闲在家中没个差事,倒是机灵乖巧的。另一个是马厩养马的吴老大的妹妹,今年只十四,年纪虽不大,却是勤快。这两个丫头,都是家中娘死的早,无人看管,便想进府寻个差事,来讨奶奶的恩典。”   姜红菱听了一回,这两个丫头都是无名小卒,她没什么印象,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点头应下。   那刘二娘子见大奶奶赏脸,心中欢喜不胜,满口替那两个丫头道谢:“这得他们知道了,合家子都要给奶奶磕头呢。”   姜红菱淡淡一笑,说道:“我也不要他们磕头,叫他们好好办差,便比什么都强。”   刘二娘子又问了些端午采买事宜,得了姜红菱的示下,忽而压低了声响:“奶奶近来可提防着些,前儿奶奶撤下来那些人,心里可着实恨着你。尤其那赵武家的与章四家的,但提起奶奶,没有不咬牙切齿的。她们都是老太太房里出去的人,在家中比别人不同,能在老太太跟前说上话。奶奶可小心,别叫她们在老太太跟前下了蛆。”   姜红菱听在耳中,也料到必有此一出,冷笑了一声,说道:“她们自己有错在先,故而丢了差事,竟还有脸面来怪主家?”   这赵武家的与章四家的,皆是被她裁撤下来的人。平日里本是在侯府威风八面的人,走路都要生风,这忽而被夺了权柄,降成了家中二三等的仆人。又看着往日都是在自己手下的人,反爬到了自己头上,日常还要听他们的指派,心里这口气哪里咽得下去?   那章四娘子之前又被姜红菱杀鸡儆猴,当众责打,更是深恨姜红菱。   那刘二娘子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们奈何不得奶奶,只怕就要把老主子拱出来了。”   姜红菱也猜到大约会是如此,她不知李姨娘是否还有后手,却不能再给她机会了。   当下,她浅笑道:“难为你替我记着,我倒有件事,想请嫂子替我去查查。”说着,便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刘二娘子听了她的言语,心中吃了一惊,不知那李姨娘竟这般大胆,当即点头道:“奶奶放心,我定然给你查个水落石出。”   姜红菱朱唇轻勾,道:“嫂子办事,我自然是最放心不过的。我平日不便出门,万般就托付嫂子了。这往后太太能不能继续管家,嫂子这管事能不能当得长远,就全在嫂子身上。”   刘二娘子听得热血上涌,满口应承,恨不得赌咒发誓。   她又回了几件事,看姜红菱并无别的吩咐,就告退出去了。   刘二娘子出了洞幽居,心里想着适才姜红菱的言语,只觉这大少奶奶甚是倚靠自己,甚是得意。她在侯府当了二十年的下人,从浆洗媳妇熬到了二等仆妇,一向勤谨,只是不会奉承媚上,又没有裙带关系,始终不能出头。又看府里那些人混账惫赖,心中看不过,有时说上几句,反倒吃人的呛。再见上头也不见管束,时日久了,心也就灰了。   这到了姜红菱掌家之时,她见这少奶奶虽年轻,却倒颇有胆魄手段,将府中乌烟瘴气一扫而空,还提拔了许多能干之人。连着自己,也是在她手中扬眉吐气的。她心中十分钦佩大少奶奶,也暗暗决意,定要保着她安安稳稳的掌家。   出来走了几步,穿了园子过去,迎头撞见章四娘子。   那章四娘子见了她,正是冤家路窄,鼻子里哼了一声,斥道:“嫂子从哪儿过来,走路带着风,这等神气!又是给大少奶奶请安去的?” 第55章   刘二娘子见了她, 一个是现任的管家,一个是前头的管事, 何况她在这章四娘子手底下时, 也没少吃她的亏,两厢见面, 自是没有好脸色。   刘二娘子听她口吻,似带挑衅之意, 也笑着回道:“府里事情多, 娘子们之前又捅下了许多篓子,如今倒带累我们也不得闲, 可不得紧赶着办去么?这日日脚不沾地的, 再转不到家里去了。我们辛苦些也罢了, 大少奶奶花朵般的人儿, 又是个娇滴滴的身子骨,也镇日不得个清闲。老太太说起来,也心疼的不得了呢。”   章四娘子闻听这一番言语, 只觉甚是刺耳,张口便道:“刘二家的,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做‘娘子们之前又捅下许多娄子?!’”   刘二娘子哼笑了一声:“你之前做了些什么,心里自有数。不然, 又是怎么丢的这份差事?”说着, 心里记挂着姜红菱交代的差事,不愿跟这妇人多缠,掉头就要走。   那章四娘子在侯府原是极有脸面的, 平日里总是被侯府一众家人捧着,就是老太太也肯给她两分颜面,就更别提太太了。如今忽然一朝跌落下来,却被从前手底下的人爬到了头上去。这却也罢了,府里那些人,都是惯会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的,见她失了权柄,但见了面便要嘲讽上几句,敢就说起:“嫂子原来也有今天,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人,竟也能丢这个脸。”   章四娘子早就窝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偏生今日遇着这个冤家,顿时发作起来。   刘二娘子被她缠住,心里也不耐烦,便道:“我还要紧赶着办大奶奶吩咐的差事,你这样拉着我,一时误了可怎么好?”   章四娘子不依不饶,嘴里哔哔啵啵个没完:“你却把话说清楚,别拿出大奶奶来压我。我几时捅过什么篓子?我是老太太房里的人,你这般说,岂不是连老太太一起伤了?”   刘二娘子被她这胡搅蛮缠的言语气的发笑,没好气道:“你若不是办差了事,又是怎么丢的差事?明明自己的不对,现下倒在这里撒泼耍赖,还连老太太也扯出来。”   这两个妇人正缠在一处,撕吧的不可开交,就见一中年妇人自园子里过来。   那妇人头上戴着银丝髢髻,身上穿着一件蜜合色绸缎比甲,下头一条簇新的潞绸裙子,一张长脸面儿,高颧骨,杏核眼,倒是干净利落。   这妇人一眼见着这两人在路边口角,连忙上前将二人分开,就说道:“两位嫂子为些什么?这人来人往的,仔细上头听见了责怪。”   章四娘子一见此人,也是冤家对头,气更不打一处来。   那刘二娘子气喘吁吁,拉着那妇人道:“情知为些什么,这章四家的大约是疯了,见了我便胡咬一通。我同她说起要替大奶奶办差,不敢耽搁,她竟也不理的。”   那妇人,原来便是姜红菱之前堂上发落这章四娘子时,提拔起来的柳三家的。   如今这柳三媳妇做上了厨房管事,亦算得上侯府的大仆人,和刘二娘子是并肩的。自打姜红菱提拔了她,她便自家人堆里扬眉吐气了,还新做了两件衣裳,走到哪里都是喜气洋洋的。   她和刘二娘子都是姜红菱这边的人,今见了这刘二娘子同章四家的闹起来了,自然是站在刘二娘子这边的。   只是这柳三媳妇生性朴实,不会与人口角,也懒得同那章四家的撕扯,便同刘二娘子道:“嫂子既替大奶奶办差,便快去罢。大奶奶的差事,最是要紧,误不得的。少同这些上不得台盘的人一般见识,自家没本事,倒去赖别人。”说着,将章四娘子往旁一推,搀着刘二家的,一道去了。   柳三媳妇之前在厨房做粗活,有着一把子力气,章四娘子不是对手,登时就跌在路边,半日爬不起来。   待她自己好容易站起来,却见那两人已去的远了。她气的浑身乱战,想要追上前去,想想也是占不了便宜,掉头便往菡萏居去了。   一路走到菡萏居外,却见丫鬟柳枝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水红色比甲,在门上坐着嗑瓜子。   章四娘子走上前去,陪笑道:“柳枝姑娘在这儿晒太阳呢?”   柳枝斜睨了她一眼,轻笑道:“章嫂子如今不办差了,还记得菡萏居大门朝哪儿开呢。”   章四娘子听她当面嘲讽,老脸一红,但晓得她是三少爷宠爱的丫鬟,也不敢轻易得罪,笑着说道:“姑娘说的这是哪里话,我不办差也该来请安。姨娘现下可有空闲?”   柳儿将手一拍,瓜子皮散了一地,猩红的唇一扯:“有,姨娘如今可是空闲的狠了。大伙现下都奔着洞幽居去,谁还记得菡萏居呢!”说着,便起身往里面传话去了。   章四娘子随着柳枝进了院中,她打眼一望,只见这院中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廊下摆着的几盆辛夷花皆垂了头,远不及往日那般热闹风光的景象。   她心中暗自叹了几声,便见柳枝出来叫她进去。   当下,这章四娘子理了理衣裙,垂首跟着柳枝拾阶而上。   进得门内,却见堂上无人,她心中知局,向右穿了个月洞门。   进了次间,果然就见李姨娘散着头发,穿着家常旧日衣裙,盘膝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捧着个五彩瓷公鸡斗鸣茶碗,面上脂粉不施,微有疲惫之色,不知想些什么。   章四娘子快步上前,向着李姨娘屈膝行礼,张口道:“我的姨太太,几日功夫不见,您老怎么就憔悴成这样了?”这老货为了奉承,连称呼也随口乱叫起来。   李姨娘瞧了她一眼,懒懒一笑:“好啊,你还记得来看看我,那班势利眼的,只知趋奉炙手可热的,哪里还把我这过了时的人放在眼里。”   章四娘子老脸挤做一团,陪笑道:“那是她们有眼无珠,不知道姨太太的尊贵。姨太太可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人,又得老爷的宠爱,三少爷可也是姨娘养下的。太太与少奶奶不过眼下得意一时,论起来终究是不如姨太太长远。这些人瞎了心,被那姜氏把些小恩小惠的收买,就这样作践姨太太。我就这么洗眼睛看着他们,将来会得个什么好下场!”   李姨娘被她这番话逗乐了,不觉笑出了声:“这么些年了,还是你知道我的脾气,说出来的话就是这样中听。”   章四娘子在旁唯唯称是,又道:“近段日子以来,您老不出来掌事,家中被那一大一小两个主子闹得不成章法。姨太太也知道,太太素来是个耳根子软的糊涂鬼,人说一句就听在心里。那少奶奶,年轻不知事,懂些什么家计学问!只听人说一句好话,就当个好人看待。这两日间,她撺掇着太太,敢把家中往日这些老管事的换了一个遍,用的又都是从不曾掌过事的。家务被她弄得颠三倒四,倒把老人们一个个拎出来顶缸,动辄就要打骂。大伙儿都抱怨的了不得,只说还是姨太太出来掌管局面才好。”   李姨娘这几日间虽不曾出门,却也风闻了许多消息。   她起初只当这姜红菱年轻,涉世尚浅,能有几分管家的手段。那太太更不必说,就是个不中用的糊涂鬼。侯府这些管事们,都是她手里出来的人,各个练得全套的武艺,只要她们拿出一分半分,就能把这两人收拾下去。   太太掌家之时,确是如此,家务颠倒,从上到下,怨声载道。顾王氏颇有微词,也动意要李姨娘重新出来管事。这李姨娘心中得意,便拿起了乔,只推身子不爽快,不肯出来。   熟料,待姜红菱病好之后,有她出面,这些有脸没脸的老人们各个败下阵去。任是什么鬼花样,在她跟前都走不过两出。稍有不慎,就要被她裁撤下来。短短几日的功夫,侯府的掌事们竟被她换了一个遍,自己往日用着的那些人,如今差不离都打了后靠。连李姨娘自己,要打听什么消息,都甚不方便。   更要命的是,这姜氏甚是精明聪慧,自她掌家,账目里已查出了许多亏空,连着李姨娘往日私吞瞒昧官中银两等事,只怕也要包不住了。   到了这会子上,李姨娘是当真坐不住了。   如若再不想法子把那姜氏弄下去,她在这府中,可是再也无存身之地了。   之前,她调唆顾文成要把姜氏送到家庙中去,谁知这姜氏偏偏入了顾王氏的眼,说什么也不肯,倒将顾文成责骂了一顿。这法子自是行不通了,若是再这般下去,要去家庙的,可就成了她李桐香了。   恰逢此时,菡萏居里服侍的小丫头子霜儿,捧了茶盘点心过来。   李姨娘看了她几眼,见这丫头长得甚快,似是错眼不见的功夫,就又蹿了一节,越发显出窈窕聘婷的少女身姿来。她心念一动,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是不能等了。”说着,顿了顿又浅笑道:“你且回去罢,不出十日,我包管你还做回你的内管家。”   那章四娘子喜不自胜,立时跪地磕头,嘴里说道:“得姨太太疼,往后老奴一定好生孝敬服侍姨太太!”   打发了章四媳妇出门,李姨娘便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一心盘算着如何行事。   这当口上,顾忘苦忽然打从外头进来,见了母亲,也不问安,上前就在一边坐了,嘴里说道:“姨娘这是预备当神仙呢?形势坏到这个地步,姨娘倒还沉得住气!”   李姨娘扫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见天在家里筹谋,你是见天的出去胡行!今儿又往哪儿去来?你说你整日也没个正经事干,书也不好生读,叫你跟着老爷学些仕途经济学问,你也不肯。真不知你将来打算怎样?”   顾忘苦甚是惫赖,笑道:“将来?我将来自然做个安乐侯爷,阖府家私都是我的,还有什么可怕的!”嘴里说着,忽然将一旁侍立的霜儿拉到了怀中,百般揉搓戏弄。   霜儿又惊又羞,又惧怕三少爷权势,不敢大声呼叫,只是咬着嘴,扭着身子不肯依从,眼睛立时便红了。   李姨娘见儿子竟当着自己的面这等放肆,气的粉面发红,张口斥道:“胡闹些什么!快将她放开,我早同你说过,弄谁都行,独她不行!”   顾忘苦笑道:“姨娘这才是糊涂呢!依着我,叫我把这小丫头收了,生米成了熟饭,还怕那老东西不听咱们的?”嘴里虽这样说着,到底也还是将霜儿放开了。   霜儿无端吃了他一场戏辱,哭哭啼啼,跑到外头去了。   李姨娘脸色一沉,说道:“你别乱来!这虽是个把柄,我却还不知那老妇的心思。我伺候这老东西也有十来年了,打从她还是太太时就跟着她,最是知道她这人面慈心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却不要莽撞行事,免得不能收场。”   顾忘苦心里笑他娘胆小,却也依了她。   这日,到了黄昏时分,天上落下了几点雨。   因着天气不好,阖府女眷都不肯出来走动。顾王氏闷在松鹤堂中甚觉无趣,便向身旁两个大丫头抱怨道:“这些日子,你们奶奶忙得很,也不说来瞧瞧我。”   春燕掩口笑道:“老太太糊涂了不成?奶奶今儿上午才来松鹤堂,陪老太太坐了半日呢。”   顾王氏想起来,也笑道:“是有这么回事,可见我是老了。这丫头也偏生合我的心思,说什么做什么都正好可在我心头。她一会儿不在我跟前,我就觉得少了点什么。”   秋鹃插口道:“少奶奶孝顺又能干,大伙儿如今都说,府里的事,面上是太太管着,其实都是奶奶在后头撑着呢。不然,这家子还不知乱成什么样。这些天,我看外头送来的东西也好了,打听着花的钱却少了,也不知是怎么弄的。”   顾王氏想起了些什么,脸色便有几分不悦,只随口道:“红菱的确能干,只可惜念初走的太早了,没让她留下个孩子,往后也是艰难。我前两日还想着,不成就送族里选一个聪明机灵的好孩子,过继给她。也免得旁人总拿这些说道,动不动就想着把她往家庙里送。”   春燕连忙笑道:“老太太可当真疼奶奶呢。”   主仆三个说着话,门上人传报:“李姨娘来了。”   三人顿是噤声,顾王氏说道:“这外头下着雨,她怎么走来了。”说着,便命请入。   李姨娘一阵风也似的进到堂中,先向顾王氏行了个礼,便在地下站了。   顾王氏便问道:“外头下着雨,又是晚饭时候了,你怎么倒跑来了?”   李姨娘笑了笑,说道:“有句要紧话,需得同老太太说。”说着,不待顾王氏言语,又道:“请老太太把这两个丫头打发下去。”   顾王氏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到底是用了多年的人,知晓她不会虚张声势,便示意春燕秋鹃下去。   待堂上只余两人,顾王氏便满面不耐烦道:“你又为些什么?若是为了主持家计之事,就不必说了。你太太虽不行,菱丫头倒很是能干。有她在,比你们两个加在一起都强。”   李姨娘狞笑道:“少奶奶能干不假,但只怕她没那个本事替老太太消灾解厄呢。”说着,自袖里摸出一样物事,递到顾王氏眼前。   顾王氏一见此物,眼前一黑,险些背过去。   那东西原来是一支点翠金凤钗,钗子上刻着琅嬛福地四个字。   只听李姨娘的嗓音自下头飘忽传来:“不知老太太,还记不记得此物?” 第56章   顾王氏乍然见了那枚金钗, 几乎昏厥过去,好半日才回过神来, 又猛烈咳嗽起来。   李姨娘面现得色, 扬眉说道:“老太太可仔细身子,别一不留神竟去了, 丢下这小小姐没人照看。”   顾王氏好容易止住了咳嗽,粗喘了两声, 抬头盯着李姨娘, 冷声道:“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李姨娘猩红的唇一勾, 吐出一句话来:“老太太糊涂了不成?当初是老太太吩咐我办的差事, 这物件儿自然在我手里。”   顾王氏目露冷光, 看着李姨娘, 沉声道:“我当初叫你把事情处理干净,你如今拿了这东西过来,却是什么意思?”   李姨娘轻轻一笑, 说道:“虽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然而我李桐香可不似老太太这般冷血无情,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能轻易舍了人。这些年来, 我可一直替老太太照看着小姐呢。”   顾王氏默然无语, 满面菊纹的脸上更显出几分老态,半晌开口问道:“她现下可还好?”   李姨娘扬起下巴,淡淡说道:“不大好, 前年病了一场,没熬过去,就去了。”   顾王氏听闻此讯,只觉头晕目眩,耳里嗡嗡作响,不觉伸手紧紧握住椅子扶手,方才没有栽倒。   偏巧那李姨娘不依不饶,在下头说道:“老太太也罢了,咱们可是做了半辈子主仆了,您那点子私事儿私心,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眼下又没为人,何必做出这等姿态。您老要当真疼爱小姐,也不至丢开手近三十年不闻不问了。”   顾王氏听闻那人已没了,初时心中只觉酸痛难忍,但过得片刻,便转了过来。既然那姑娘没了,当年的那本烂账已死无对证,她还怕些什么?   原来,这顾王氏年轻时也江州城中有名的美人,嫁了老侯爷大约七八年的功夫,老侯爷便奉命出征边关,丢下娇妻幼儿。顾王氏年轻貌美,又是豪门贵妇,日日无所事事,逸则生烦,又思念丈夫,免不得闺中寂寞。偏巧这时候,江州城里时兴看折子戏,便有苏州过来的戏班子在城中戏园子里挂牌唱戏。   这戏班子里颇有几个名角,嗓子作态都是绝佳的,一时在江州城中名声大噪。这些名门大户,纷纷请他们到府中小住唱戏。   顾王氏在家中闲的发闷,又正是年轻爱玩的时候,便也借着生日做酒的由头,将这戏班子请到家中。   那戏班里有个小生,生的极是俊俏,性子乖觉机灵,口齿伶俐,谈吐甜净,很会奉承。一来二去,顾王氏便和他有了私情。也托了这小生的福,江州城里看折子戏的风头过了,那戏班子也还在侯府住了小半年的功夫。   这小半年的功夫里,顾王氏竟然珠胎暗结。那小生一见闯了大祸,生恐送掉性命,夤夜卷了些财物,逃之夭夭。   顾王氏又气又恨,本要拿掉这孩子,然而私下寻了些大夫来瞧,却说她这身子不适宜打胎,强行弄掉,只怕要出事。顾王氏无可奈何,只好在府中静养,任凭这胎儿日日长大。   好在她公婆早逝,老侯爷又是独子,老侯爷不在,府中独她为尊。她行事又机密谨慎,自此之后只深居简出,不得不见人之时,穿着宽衣大袖,常人也看不出来。到了后两个月,她更是托病不出。又在外头寻了个小院,悄悄将孩子生了下来。   待孩子出世,她便即刻叫其时尚为丫鬟的李姨娘将这孩子抱去送了人。拿了许多银两财物,算作这孩子日后的衣食使费,其中便有这枚金钗。   这件事下来,除却顾王氏身畔的心腹,再无一人知晓此事。   天长日久,许多年过去,再不听那姑娘的消息,顾王氏也渐渐淡忘了此事。眼下,李姨娘将当年那枚金钗重新拿出,方才令她想起这些旧事。   当下,顾王氏脸色一沉,说道:“既是姑娘已不在了,你又把这钗子拿给我看做什么?”口中说着,心念如电转过。   这段日子,她颇为冷淡李姨娘,又让姜红菱当了侯府的家。想是这李姨娘看着大权旁落,心有不甘,急的疯了,遂将往日里这件旧事翻出,想以此为胁,要她将掌家的权柄重新交还给她。   想通此节,顾王氏的脸色越发阴沉,她生平最恨,便是为人胁迫。   李姨娘服侍了她小半辈子,怎会不知这老妇心中所想,朱唇微勾:“姑娘是不在了,只是姑娘生前还遗下了一个孩儿。这孩子长到如今已有十三岁了,算起来她还该叫老太太一声外祖母呢。老太太就舍得这么个外孙女儿流落在外么?”说着,也不待顾王氏答话,继而笑道:“即便老太太当真冷血无情,不顾那孩子的死活,总也要顾惜一下自家并侯府的体面。当年伺候老太太接生的嫂子,如今还健在呢。”   顾王氏惊闻此信,几乎不昏死过去。她左右为难颠来倒去,一时竟也没个主意。此事若是经了李姨娘的口散播出去,她哪里还有这老脸活在世上。   顾王氏心中虽惊魂不定,但到底是在世上活了几十年的人,面上强做镇定,沉声问道:“你来同我说这个,究竟意欲如何?”   李姨娘笑了笑,说道:“倒也不想怎么样。只是想求老太太还像以往那样疼我,这些年来咱们的主仆情谊,老太太于我的恩惠,我都记在心上。府里各样事情,老太太老爷的脾气,我都熟知。老太太这陡然间弄了个新人来管事,不觉的不顺手么?咱们还像以往那样,老太太疼我,我孝敬老太太,岂不甚好?何必撕破了脸,彼此难看呢?又能落些什么好处。”   顾王氏见她果然是这番意思,心里倒安定下来,顿了顿微笑道:“你的意思,我心里也清楚。这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又何许这般大动干戈?太太你是知道的,糊涂人一个。少奶奶虽说能干,但到底是个寡妇,又没有孩子,你怕她怎的?如今侯府这边只有忘苦一个独苗了,你且耐心等着就是了。之前婳儿闹得委实不像话,又当着合家子的面,我不罚你不能服众。我本意不过是要她们随意管管,弄得不成,还得是你来,这就没人能挑出理来了。谁知菱丫头偏是个能干的,一时半刻也不能动她。这般,你且先回去,不要急躁,耐着性子等上几日,我必定给你个交代。”   李姨娘得了她这话,料知今日也就是这样了,逼得急了,反倒难看。她当即一笑,说道:“老太太金口玉言,我哪里会不信?”说着,略顿了顿,又道:“只是还跟老太太提个醒儿,那大少奶奶长得也忒俊了,偏偏大少爷又没福。这天长日久,她又年轻,保不齐弄出什么事来,倒叫人笑话。不如还是将她送到家庙里去养着,免得后患。”   顾王氏嘴角一抽,浅笑道:“我都记着了,你不用操心。”   那李姨娘心满意足,看看天色擦黑,外头又下着雨,便要回去。   顾王氏却叫住她,迟疑了半日,才问道:“那孩子……如今在何处?”   李姨娘笑了笑,说道:“自然在一个万全之所,好生看养着。老太太放心,我晓得这孩子也是金枝玉叶,马虎不得。世人皆不认她,我却不敢不认。”语毕,就出门而去。   顾王氏坐在椅上,脸色阴沉,满腹怒火,停了片刻,忽拿起一旁桌上的描金盖碗,砸向地面。   只听当啷一声,那盖碗摔得粉碎,碎瓷迸溅,倒将才进来的春燕唬了一跳。   春燕从不曾见顾王氏发这样大的脾气,心中惴惴不安,先将碎瓷扫了,方才上来小心问道:“适才姨娘过来说了些什么不中听的言语,倒让老太太这等生气?老太太仔细身子,火大伤肝。”   顾王氏自是不能向她说的,静默了半晌,忽然长叹了一声:“不曾想,这些年来倒养了个颈子后头生反骨的东西!”   春燕听这话摸不着头脑,也不敢接话,只好拿些泛泛的言语来劝慰。   顾王氏面现疲惫之色,说道:“罢了,我懒怠吃饭,扶我回屋躺躺罢。”   春燕连忙上前,搀扶着顾王氏回了内室。   顾王氏在床上躺下,心中默默盘算。这李姨娘断然是不能留了,只是那把柄捏在她手里,不得不顾忌些。   顾王氏虽是个狠心的妇人,对自己的骨血到底还顾念着些。如今上了年纪,看着小辈,心也就越发容易软了。这个女儿从生到死,她一日也不曾养过。留下的这个外孙女儿,她不免就挂在了心头。   她想封了李桐香的口,只是投鼠忌器,一则恐她狗急跳墙四处乱咬,二来又不知那孩子被她藏到了何处,弄不好倒伤了她的性命。   思前想后了一番,她心底忽然冒出个人影来。   想到那人,顾王氏心底却有几分不甘。她虽喜欢姜红菱,却也不愿让她在府中独大,但如今的形势,也由不得她了。姜红菱精明强干,做事滴水不漏,这件事交代她去办,当能万无一失。只是从此之后,在这侯府中,她便只能倚仗姜红菱一人来管事了。   左右摇摆了一番,顾王氏叹了口气,先安度了这一劫再说罢。   她老了,许多事情已难在掌握之中了。   姜红菱自然不知松鹤堂中闹出的故事,她正在屋中,盘膝坐在炕上,在灯下绣着一副手帕。   因着天色已晚了,不必再出门见客,她散了头发,只穿着一件藕荷色对襟薄罗衫,一条葱白绫撒花裤子,散着裤腿。衣衫料子轻薄,透着底下的冰肌玉骨,更裹出了玲珑有致的身躯。   灯光昏黄,洒在她脸上,白腻的肌肤泛着细瓷一般的光泽。乌黑油亮的长发垂散在胸前脑后,显得娟静姣好。   如锦过来,将灯花剪了剪,又往双鱼戏水黄铜油灯里添了些油,便立在一旁说道:“奶奶,时候不早了,吃过晚饭再做罢。”   姜红菱抬起头,揉了揉脖子,浅笑道:“做着活计,竟忘了时辰。”说着,停了停又道:“外头是不是下雨了?这屋里气闷的很,将窗子推开半扇,透透气罢。”   如锦道:“只怕被风吹了要着凉呢。”嘴里说着,还是去了。   如素过来,站在一旁,看着姜红菱手中的帕子,见她绣的是一枚菱角,不觉轻轻说道:“奶奶心里还记挂着那日的事呢?”   姜红菱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那块帕子是我常日戴在身上的,没了自然要补上。”   如素嗫嚅了片刻,忽然道了一声:“奶奶,还是少跟二爷牵扯的好。” 第57章   姜红菱手下微微一顿, 没有言语。   如素看着她,主子那张精巧冷艳的脸上, 淡然无波, 心里便有几分惴惴不安,不禁张口道:“奶奶……”   姜红菱浅浅一笑, 放下手中的帕子,抬眼望着如素, 淡淡问道:“这是什么话?”   如素小声道:“就是……这几日, 奶奶见了二爷两次了,有什么要紧事, 也是告诉二爷。我心里疑惑着, 奶奶是不是和二爷……”   姜红菱微微一笑, 目凝秋波, 望着她颔首道:“你想的不错,我和他,是好了。”   如素虽早有猜测, 但却不料主子竟当面认了,心底着实震惊不小,不禁双手掩住了小口,身子轻轻发颤, 半日说不出话来。   姜红菱看着她这幅受惊的样子, 不觉一笑,轻声问道:“怎么了?”   如素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颤着声道:“奶奶是二爷的堂嫂, 又是孀居,本就该十分避嫌。这府里人多眼杂,奸人又多,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奶奶犯错儿呢。奶奶竟然还……我是怕奶奶被这些人揪住了把柄,那可就真的了不得了。”   姜红菱垂首一笑,鬓边的发丝滑落在面颊上,她抬手撩起,方才开口道:“我晓得你是为了好,这番话也是保身之道。然而,我难道就合该受这个罪么?我今年不过十六岁,被娘家搓弄着给人冲喜,过门没几天就死了丈夫,我就该一辈子守寡到死么?”   如素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的望着她。   姜红菱浅笑点头道:“世人常说这都是命,但我不信我姜红菱就是这个命数。我早前就说过,各人的命要靠各人去争。我不愿意这样糊里糊涂的守寡下去,他也没有娶妻,我们是两情相悦,没什么不可以在一起。”   如素听了她的话,心里有些乱,一时觉得她所言有理,一时又觉得和世间常理相悖,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可是,奶奶是二爷的堂嫂……”   姜红菱抬起头看着她,眸色幽深,淡淡说道:“他说的没错,我和顾念初本就是盲婚哑嫁,又连一日的夫妻也没做过,又哪里算得上他堂嫂?我是诗书门第的出身,本不该说这些话,早年间在家时父兄也曾教导我何为礼教。然而现下看来,这所谓礼教,当真能吃人呢。”   如素更说不出话来,姜红菱微笑道:“我晓得你心里是害怕,既然你怕,我也不为难你。我现下给你想两条出路,一则便是我将你送回娘家去,你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人,是我的陪嫁,我要怎样,旁人说不得什么;二来你看家中小厮哪个合意,我便将你许给他。你离了我这儿,将来无论出什么事,都不与你相干了。”   如素听见主子竟有意撵她走,顿时红了眼睛,哽咽道:“奶奶这是什么话?奶奶是嫌弃了我,要打发了我么?我虽蠢笨,但这些年总是尽心尽力的跟着奶奶的。奶奶今儿怎么说起这个话来?我是死,也不出这个门儿的!”嘴里说着,竟然在炕下跪了。   如锦这会儿也走了过来,正要言说晚饭已齐备了,但见了这个情形,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也就说不出话来,便在一旁垂手侍立。   姜红菱笑了笑,目光在这两个婢女脸上来回扫视了一番。这两个丫头都非绝色,只是烛火昏黄之下,别有一番婉转之态。   这两个姑娘上一世跟了她一世,最终皆没有个好的收场。这一世,她虽有心继续留着她们做个心腹,但这条路毕竟凶险,前途多有未卜之事。如若她们当真惧怕,她也情愿放她们各寻归宿。   姜红菱主意已定,当即开口说道:“既然说到这里,我今日也把话讲明白了。这条路,我是要走下去的。倘或你们害怕,我也放你们去。将来是福是祸,我一人担着,绝不拖累你们。”   如素与如锦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一时里室内悄然无声。   半晌,如锦忽然说道:“奶奶说的这是什么话?想是奶奶嫌弃我们无用,想要撵了我们,好再挑伶俐的丫头来?奶奶若是这样想,不如先把我们两个都打杀了罢。或许如素害怕要走,我是不怕的。”   如素听她竟然将自己咬了出去,登时急了,向她腰里拧了一把,斥道:“你这蹄子,做什么咬上我?!哪个说怕了要出去,就把我拉出来?!”   如锦斥道:“不是你婆婆妈妈啰嗦个没完,奶奶怎么就想起这个事来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就这等胆小!”   如素辩驳道:“不是我胆小,我是着实替奶奶发愁。二爷是奶奶的什么人,奶奶就是再想同他好,这也没个名分。小叔子娶大嫂的事儿不是没有,但那都是什么人家。侯府这样的门第,又怎能容得下这等事呢?奶奶现下和二爷好的时候快活,若是将来有个什么,二爷想必没事,奶奶却要如何是好?再则说来,二爷和奶奶是什么关系,二爷就是娶谁也娶不了奶奶,这事本就是无望的!从前在家时,你就是这样。遇事只会瞎叫,全不管以后如何。”   姜红菱见这两个丫头吵起嘴来,只得出声喝止,又道:“我晓得你们都是为了我好,不要自家窝里吵起来了。”说着,便向如锦道:“我饿了,把晚饭拿进来吃罢。”   如锦晓得,奶奶是要打发她出去,便点头去了。   姜红菱便向如素道:“我知道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丫头,心里总是比旁人想的周全些,也更远些。所以我出阁之时,也带了你做陪嫁。然而活在这世上,只是谨小慎微,唯唯诺诺是远远不够的。你不去害人,人硬要来算计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是吃过这苦头的人。欲行大事,还需的有十足的胆魄。”说到此处,动了她前世的心肠,又知这丫头不知以后那些事情,也只是白说给她听。便也不再多言,只是问道:“我还拿那句话来问你,这条路我是要走下去的,你怕还是不怕?若是怕了,我明儿就想法子放你走。”   如素为人,只是胆小谨慎,于姜红菱却有着十分的忠心。虽是看着她和顾思杳的事情心里害怕,但却绝不肯离了姜红菱身侧。听了姜红菱的话语,她想也不想的说道:“奶奶既不怕,我又有什么可怕的?我只是好意提醒奶奶一声,但奶奶既然打定了主意,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奶奶放心,往后不论出了什么变故,就是撕了如素的嘴,如素也绝不会吐出一个字来。”   姜红菱浅浅一笑,说道:“不用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是个好丫头。”   主仆两个说了几句话,如锦便将饭菜都端了进来,还是照样的四荤四素八个碟子,两盘点心,一碗米粥。   吃过了晚饭,姜红菱又做了一回绣活,便收拾着睡下了,当夜无话。   隔日起来,她才梳着头,松鹤堂的春燕忽然找来。   春燕进门就道:“给大少奶奶请安,老太太请大少奶奶紧赶着过去。”   姜红菱心中狐疑,问道:“老太太这是有什么紧要事么?我这才起,饭还未吃,还有几件事要交代给底下。”   春燕说道:“我也不知,只是听老太太的口气,似乎是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奶奶还是快去罢,耽搁了老太太只怕要生气呢。”   姜红菱见问不出来,又担心顾王氏果然有什么极要紧的事情,只得匆匆忙忙梳妆穿衣,起身去了。   走在路上,那春燕还不住奉承道:“谁不知道现下奶奶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昨儿奶奶上午才去过,傍晚时候老太太就念叨着奶奶不来瞧她了。所以这有什么事,都嘱托给奶奶。这阖府上下,离了奶奶,可要怎么好呢。”   姜红菱听这话倒不好接口,只笑了笑,说道:“这也是老太太看得起我,上头还有太太呢,怎么就显着我了。”   春燕嗤笑了一声,说道:“算了吧,谁不知道太太就是个幌子,这后头没有奶奶撑着,还不知要成个什么样子呢!”   说着话,便走到了松鹤堂。   进到正堂,顾王氏却并不在,只几个小丫头拿着鸡毛掸子打扫桌上的花瓶。一见姜红菱进来,都齐声笑道:“大奶奶可算来了,老太太才还念叨呢。”   姜红菱心里不知出了什么事,脸上倒还含着笑,一路走进了次间。   顾王氏果然在次间炕上坐着,身上穿着往日里见过的蜜色万字不断头丝绸对襟夹衫,底下是福禄寿宝蓝色马面裙,额上戴着抹额,盘膝坐在炕上。见了姜红菱,当即点手召唤道:“菱丫头,打早上起我就盼你过来,你怎么才来。”   姜红菱走上前去,嘴里笑道:“春燕一来,我就想着老太太这里八成有什么事,就惦记着过来,只恨自己没生个翅膀呢。饭也不曾吃了,还有些事情等着吩咐,都顾不上了,这就来了。”口里说着,就被顾王氏拉着在身畔坐了。   顾王氏便数落道:“养着那么些管事呢,都吃闲饭了不成,倒要你这等日日操劳。你年轻媳妇子,需得小心保养,别仗着年小力壮,便什么也不忌讳,熬心费力的,到老来气血亏虚可有罪受呢!”说着,又道:“早饭没吃什么打紧。今儿有好菜,就跟着我一道在这儿吃了!”   姜红菱含笑应下了。   寒暄了几句,顾王氏便借故将屋内的丫鬟们都打发了出去,向姜红菱道:“我倒有件事,需得你帮着仔细查查。旁人我不放心,这些日子看你是个谨慎细心的好孩子,便想着交代给你。”   姜红菱不知她要说些什么,虚应了一声:“老太太有话,但吩咐便了。孙媳妇必定给老太太办妥帖了。”   顾王氏咳嗽了一声,却又不语了,顿了顿才道:“我有个老家人,早年间听闻带了个孩子投奔进京。这些年都没有消息,前儿模模糊糊听人说起。我心里记挂着,你看怎样能将她们找出来。” 第58章   姜红菱听这话来的蹊跷, 心里起疑,只记得前世这顾王氏并没有什么老家人来投奔之事, 又或许只是自己并不知情。但若是如此隐秘, 这事中必定有些缘故。   只听顾王氏又道:“我娘家祖籍金陵,虽则我祖父那辈起便进京为官, 但老家还有些亲戚在。近来金陵那边有人来江州上任,送来个消息。说是我老家的一个姑奶奶, 带了个侄女儿。本是要上京去投奔旁的亲戚的, 但又听人说起,京城似是没人收留, 这才折道江州。但不知为何, 她们来了江州, 竟不曾寻我。如今也过去差不离二三十年了, 那老姑奶奶该是早就没了,我那侄女儿若是还在,如今也该有三旬的年纪了。你瞧瞧看, 怎样能将她寻出来。”   姜红菱心里忖度了一阵,这事儿听来并没什么可避人之处。顾王氏却要将近身服侍的丫鬟都打发了出去,可见实情并非如她所说。再则,既是多年没有音讯, 如何近来忽又有了消息?   她心底狐疑, 面上浅浅一笑,周旋道:“既是老太太的老家亲戚,当然不能叫她们流落在外。只是孙媳妇不明白, 这么些年了都没有消息,这话又是谁传来的?可还有别的踪迹?不然,这人海茫茫的,又是这二三十年没有往来,比大海捞针还艰难呢。”   顾王氏顿了顿,心里晓得这孙媳妇精明细致,话不说囫囵了,只怕要被她看出端倪来。盘算了一阵,半真半假道:“也是老家那边的亲戚,前几日有人来江州经商,便到府中送帖子。说起来,也算是拐弯抹角的关系了。只是多少年没见过老家来人,我便见了一面。闲话中说起此事,我心里倒挺挂念的。说起来,那老姑奶奶夫家有房亲戚在这江州,想是来找他们了也未必可知。”   姜红菱听了这番话,只觉的甚不合情理,中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那老姑奶奶既有夫家,王家在金陵尚有人在,又为何独自带了个侄女儿进京?进京不成,又折道江州。   但见顾王氏讲了这番话后,忽而咳嗽不止。她只得暂且按下不提,连忙起身走到桌边。   桌上摆着一只白鹤嬉戏冰吻瓷茶壶,她伸手摸了摸,只见茶壶半温,便倒了一盏温水上来,服侍顾王氏吃了。   顾王氏顺了气,粗喘着道:“不成了,这身子骨是越发不爽利了。一冬里都没事,开了春倒染了些风寒,吃了大夫几副药下去,也不见什么用。睡到半夜,还是嗽的厉害。想是我也到年纪了,大约在这世上的日子也没多久了。”   姜红菱听着,便拿了些话语来宽慰:“老太太这也是多心,这天气不定,乍暖乍寒都是没准儿的事。别说老太太,就是孙媳妇前不久不还病了一场。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来这般快呢?老太太这重孙子还没抱上,可还有的等呢。”   顾王氏倒爱听这个话,登时便笑出了声,说道:“菱丫头,你这心是怎么长的,尽能想出些哄我开心的话来!”说着,又叹了口气:“可惜念初去的早,不然这家子将来就是你们两口当家了。我还用得着操那么些心?”   这些无用的空泛言语,姜红菱听着也就罢了,见顾王氏缓过来,便又问道:“老太太才说起的那老姑太太,来江州投奔的人家,可知道住在何处?孙媳妇好着人打听着去,兴许就也有小姐的下落了。”   顾王氏想了一会儿,说道:“听老家人说起,那老姑太太的夫家姓李。这户人家好似是磨豆腐的,原本住在东四街牌楼底下。如今还在不在,就不知道了。”   姜红菱心中越发狐疑,但顾王氏已说起了家常闲话,便只好按在了心底。   顾王氏拉着她的手,说了几句闲话,便道:“我昨儿就惦记着叫你过来,早饭有你爱吃的东西。”   姜红菱笑了笑,说道:“得老太太爱惜,孙媳倒愧不敢当呢。”   顾王氏说道:“这有些什么。”言罢,便叫丫头摆饭上来,起身同姜红菱携手到了外头堂上。   这顾王氏是现如今侯府最尊贵的长辈,一日三餐之丰盛自不在话下。   祖孙两个走到堂上,在红木嵌琉璃面海牙八仙桌前坐定。姜红菱打眼望去,只见桌上八荤八素、八冷盘八热碟儿,共十六个盘子,另有粥饭点心等吃食,不禁心中暗自感叹。   这些日子以来,她主持侯府中馈,已察觉侯府这些年来颇有些入不敷出。虽有李姨娘中饱私囊,刁奴蛀虫败家,但这最大的开支便是府中的奢靡浪费。加之自打老侯爷身故,侯府这些年来产业没有丝毫扩张,倒有萎靡之势。如此坐吃山空,长此下去,必定后手不接。   前世,侯府到了临末几年,便已是衰败不堪。姜红菱虽心中有数,但账目到了手中,依然有些惊心。   但要这些贵妇少爷们节省用度,削减开支,只怕是不行的。若是真行此策,她姜红菱反倒要遭阖府上下的嫉恨。此道,行不通。   节流不成,自然是要开源。   姜红菱想了些心事,秋鹃已将碗筷布下,低声问道:“大奶奶,牛乳粳米粥、杏仁茶,您吃哪个?”姜红菱便随口道了一声:“粳米粥就好。”   秋鹃替她盛饭,顾王氏便向她笑道:“今儿有水晶包子,上回你在我这儿吃饭,我见你吃了几个,晓得你爱吃,便吩咐人特意做的。待会儿,你多吃几个。”   姜红菱连忙笑道:“孙媳妇喜欢个吃食,老太太还记在心上。”   这侯府造的水晶包子,是以猪皮里脊打烂,裹以笋丁鲜菌为馅儿,又用冰糖提鲜,皮子亦是烫面。包子蒸出来,宛如水晶剔透,咬开便是一包鲜美汤汁。又因其内有笋丁香菌,不会使人生腻。   姜红菱极爱吃这类点心,前回在松鹤堂时,席上有一笼包子,不觉多吃了两个,便被顾王氏看在眼中。   顾王氏有意拉拢扶持姜红菱,在这等小事上便下了些功夫。   姜红菱同她也是打了一世交道的,哪里不知道这老太太的手段,也不说破,和和气气陪顾王氏吃了这顿饭。   饭后,祖孙两个又到里屋坐着,丫鬟炖了六安茶上,两人各取一碗。   顾王氏说道:“这六安茶解油腻最好,前回思杳拿来的顾渚紫笋虽也上佳,到底不如这个对我的胃口。”   姜红菱吃了两口茶,听了这话,便接口道:“我倒是更喜欢顾渚紫笋。”   顾王氏闻言,便道:“既这么着,老二送来了许多。待会儿,你都带回去。搁在我这儿,也只是白搁着。”   姜红菱听着,连忙起身又道了一回谢。   祖孙两个说了几句闲话,姜红菱便将话头提到了家计账簿上来,旁的没细说,只是言道这些年来账簿上亏空甚多,银账两不相照。又提及采买以次充好,吞没钱财等事,意思就是想将李姨娘扯出来。   顾王氏却不大愿意接这话,只说道:“我老了,这些事情都不大听得进去了。家中有太太和你照看着,就很好。这些事,你们便瞧着办罢。”   姜红菱听这话不大对路,也就没再说下去。又坐了一会儿,外头便有人来请,说管家们有账来对,又有采买等着发筹子去买东西。她便起身去了。   待姜红菱离去,秋鹃上来收拾茶碗,便说道:“老太太,大奶奶今儿这话的意思,倒好似是要寻李姨娘的麻烦呢。”   顾王氏不接口,只是道:“你们奶奶,是个灵透的人。”说着,就没再言语。   她心中计较着,这事交付与姜红菱,不知她能查出些什么来。然而如今自己已是骑虎难下了,那孩子捏在李姨娘手里,总是奈何不得她。倒先把那孩子寻出来,再摆布了李姨娘。等封了这些人的口,姜红菱到底是个局外人,于当年的事即便知道了,也拿不到什么把柄。   姜红菱想要在侯府当家,她如何看不出来?   指凭她们闹去,等姜红菱把李姨娘收拾了,当年的事便再没人知道了。姜红菱即便当家了又如何,她到底是个寡妇,能有什么作为。将来顾忘苦娶了妻,承继了爵位,这府中又是另一番局势。   顾王氏依旧是侯府的老太太,这大局还是握在她的手中。   想到这里,顾王氏忽觉心怀舒畅,自谓这平衡之术,掌握的极好。   姜红菱回了洞幽居,打发了来回事的家人,便在屋中炕上抱膝静坐,心里盘算着今日之事。   顾王氏所托之事,听来没什么大不了,细细推敲一番,却倒是有许多不通之处。也不知这件事里,到底藏着什么古怪。   顾王氏面上瞧着疼她,似是也厌了李姨娘。但她今日探了探口风,顾王氏却仿佛并不很愿意现下就处置了李姨娘。   这两件事之间,也不知有没有什么瓜葛。   姜红菱默默想了一回,她本有心叫刘二娘子去查探此事,但话到口边偏又改了主意。如若这件事里,当真有什么不能告人之处。这不稳妥的人知道了,倒也不好。   当下,她叫如素将那招儿传来,向他吩咐道:“去西府跟二爷说,我让他查一户人家。”便将顾王氏所说人家住处名姓连着生计都说了一遍,又道:“跟二爷讲明白,我要这户人家这些年来一应的人口流动。生老病死,皆不要疏漏。”   那招儿口里应着,就快跑出门了。   如素看着那小猴子扎眼就不见了影子,便同姜红菱说道:“奶奶,招儿年纪小,两府里跑着也不招人的眼。但这般下去,也不是个长法。招儿年纪又小,一些事也说不明白。还是另寻个妥帖的人为好。”   姜红菱应了一声,没多言语,心中却道:之前我也同他说过这事,不知他预备了没有。   想起两人说这话时的情形,那日顾思杳硬抱着她亲热之态,不觉脸上发烫,就浮起了两片红晕。 第59章   招儿出了洞幽居, 一路跑跑跳跳就往西边角门上奔去。   才转了个街角,迎头就见顾忘苦打从西边过来。这招儿猝不及防, 险些撞在顾忘苦身上。好容易收住了脚步, 他退在道边,躬身道了一句:“三爷。”   顾忘苦打眼看了这小猴子一眼, 见他穿着一身草绿色细布短衣裤,面目倒有几分熟悉, 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 便随口呵斥道:“哪里来的野猴崽子,这样四处乱跑, 半点规矩也没有!”   那招儿不敢惹他, 只是低头听训。   顾忘苦倒也不曾着意, 便就擦身而过。   招儿见他走远, 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方才向着西边跑去。   顾忘苦走出约一射之地,忽然自言自语道:“这小厮面目看着熟极了, 偏就想不起来是谁。”那跟着他的随侍便回道:“三爷忘了,这是大少奶奶院里跑腿的招儿。”   顾忘苦想了一回,方才点头笑道:“原来是这个猴崽子,我倒是忘了。去年年三十, 这猴子玩炮仗, 倒崩了我一身灰,叫我拿住狠踹了几脚。打那之后,好一向不见他了, 原来去了大少奶奶那儿。”说着,微微一顿,又道:“这猴崽子跑那么快,赶去奔丧么?”   跟他的随侍随口说了一句:“听旁人说起,这招儿近来常往西府去,又总有闲钱买点心果子吃,问起来就说是西府的二爷赏的。也不知这二爷放着西府一众奴才不使,倒使这边的小厮做什么。”   顾忘苦听闻此事,步履微微一顿,心思转了转,唇角一勾。他本要出府,去本方院子新开的一家窑子里光顾一番,眼下却改了主意,步子一转,往菡萏居寻他娘去了。   招儿一路从东角门进了西府,直奔坐忘斋而去。   进了坐忘斋的院子,却见一身着黄色衣裙的少女自门里出来,拾级而下。   那少女面目平平,并无几分姿色,却神情冷淡,乏善可陈。   招儿却晓得,这女子是顾二爷院子里的银钱总管。顾思杳十分信她,钱账皆交她管着。   招儿快步迎上前去,向着那少女挤眉弄眼,笑着招呼道:“香玉姐姐,有些日子不见了。你在家都做什么那?”   那香玉只扫了他一眼,一字不发,擦肩而过,出门去了。   招儿吐了吐舌头,心里暗道,这位姐姐果然真如传言一般,人前决然不苟言笑,只忠于二爷一人。之前听闻西府这边一个下人因些细故,想从她手中借五十两银子出来。这人还是她母亲的好友,平日里素以姊妹相称,却也被她一口回绝。任凭那人说破了天,只是一个不字。这事传出来,府里人皆称这香玉便是个铁面的娘子,活的库锁。   心里胡思乱想了一阵,招儿便直奔正堂。   明月正在门上坐着晒太阳,见他跑来,晓得是二爷手下用着的人,连忙向里通报了一声。   顾思杳正在书房坐着看账,他近来心情极好,货行自开张以来,凭着他上一世的记忆,低买高卖。又自别处挖得一个精明能干的掌柜,一个细致的账房,货行的生意便一日比一日红火。   初时,云烟货行尚且不大起眼。江州城傍河而建,城西紧邻着清水河码头,东边便接官道,四通八达,货运极是兴旺。故而,这城中仅是货行便有七八家,更不要说其他做货运的商号铺子了。   云烟货行是新开的铺子,且老板是个生面孔。货行不比零售铺子,走的是大宗的货运买卖。起初,谁也不敢将大额的生意压在这么一家新铺子上。   后来,这城中出了一件事,却让云烟货行露了脸。   这城中有一家百年点心铺子,名叫芸香苑。其所制点心甚是考究,这江州城里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无不喜爱。是以,这铺子生意闹热,每日人满为患。尚未开张,便有人排起了长队等候。江州城里,四时八节走亲戚时,能提上一盒芸香苑的点心,那便是极有面子的一件事。   这铺子的招牌点心,乃是蓑衣饼。   这东西原不是稀罕物,世间常有。坊间所售的蓑衣饼,无过只是用面粉、猪油、洋糖或葱盐揉做蓑衣模样,再以猪油焙黄。但芸香苑所制,却极是讲究。面粉猪油洋糖皆是顶尖的品质,这且不在话下。又将松子、芝麻、花生碾磨成粉,裹以饼中。若是咸的,再放虾皮增鲜。这蓑衣饼做的极好,烘焙的又甚是考验手艺。   这道点心,乃是芸香苑的招牌,便是齐王也极爱吃的。   芸香苑做这道点心极是精心,所需各样原料,一味也不能少,偏生今年却买不来松子。   原来,芸香苑所用的松子,必得是北地林松镇所产,年年都靠着货船自北方运来。   今年时运不佳,那运货的船在河上遇上了打头风,整船翻了。人虽没事,货却没了。   芸香苑初时还有些存货,却经不起耗损,等北地送来是再也不及的。这道点心做不出来,砸了店里招牌倒也罢了。   那齐王却偏爱这一口,每隔三天必要令其送到府中。这齐王为人跋扈暴躁,一时恼了,命人拆了芸香苑,将店中老板伙计一起扔进王府大牢,也不是稀奇之事。   就在那芸香苑老板急的要上吊之时,云烟货行的伙计忽然寻上门来,问他们要不要买松子。   那芸香苑老板初时只当产地不对,并不堪用,只存着一线侥幸,看了伙计带来的样子货。尝了两颗,竟真的林松镇松子。当下,他大喜过望,便将货行里的松子尽数买下,方才度过这一难关。   这件事,自然是在顾思杳算计之中。他依稀记得前世有这么一回事,城中的老店芸香苑便是因断了原料,只得将蓑衣饼改了方子。齐王吃了,大发雷霆,只说这小小点心铺子竟敢欺哄王爷。下令把铺子拆了,将老板投入狱中。好好一间百年老店,竟就这么没了。   那芸香苑在城中颇有些名气,连带着云烟货行的名声,也不胫而走。此后,类似的事情又断续出了几起。城中的买卖人家都言说,别家货行只是卖货,这家却是救命的。就有许多需进货的茶馆饭庄乃至杂货生意人家,上门看货。见这货行供应货物种类齐全,上至掌柜下带伙计都是能干之辈,便放心下了许多单子。云烟货行的生意,真正红火热闹起来。   顾思杳看了账本,短短半月有余的功夫,货行已替他挣了七八千两银子。果然世间来钱最快的法子,除了去抢还是做生意,尤其是这买进卖出的买卖。   他极需要钱,有了钱才能去做别的事情。   为了将来的大业,他眼下正筹谋两件事,一则是书院,二来便是暗探。   书院乃是读书人汇集之所,这些读书人虽肩不能挑背不能扛,偏生一张嘴巴带一支笔是极厉害的。什么事经这些人一宣扬,便弄的满城风雨。前朝几宗大案,一桩是南阳学子进京上书;一件乃是定州贡院会试舞弊。前者弄得皇后被废,后者更是牵累了无数官员罢黜。可见,这读书人的嘴巴,小看不得。   将来六皇子登基,想要名正言顺,便离不得这一张嘴巴。   偏巧这个时候,红菱替他送了一个名士过来,正中他下怀。即便书院建起来了,也需得有这样一群人,说出去的话,方有力道。   这顾环他也见了一面,同世间所有名士一般,才学固有,清高过甚,目空一切,眼高于顶。但毛病还不算大,只消好生打磨着,将来自然能派上用场。何况,名士便是须得有这么几分气势,方才配得上那个称呼。   暗探则不必多言,他要保毓王,早晚是要同那齐王对上的。   要将齐王拉下马来,便要有许多确凿的罪证。毓王在西北另有经营,凭借他日后的军力,兵迫京城,震慑群臣,诛杀群王,登位称帝不是什么难事。但如此一来,他顾思杳还有什么用处?   故而,他必须赶在毓王势力培植起来之前,将齐王的把柄捏在手中。   这些日子,他同毓王亦有书信往来。毓王在信中也暗语托他盯着齐王,他也必得做出些事情来,令这位将来的天子对他另眼相看才是。   然而眼下看来,一切进展都十分顺利。   书院一事,他已暗中寻访了几个怀才不遇的书生秀才。这些人在将来都会成为名家巨擘,但眼下他们只是穷困潦倒的无用书生。正当困境窘迫之时,忽然得了他顾二爷的资助,且言称要办书院请他们去讲学,这等知遇之恩,比给钱物可更加动人心肠。于是,这些人无一不应,且感激涕零。   那暗探的事情,自然都托付给了楚梦昭。此人本就是游侠,江湖出身,这些事情门道他都熟知。   最为迫切的,便是银子。   无论是书院还是暗探,要养人要居所,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如今货行虽能挣,但还有些捉襟见肘。买进卖出虽快,但这江州城里做这行买卖的太多。囤货等价又或者如芸香苑的故事,并不算多。他前世所知也是有限,总不能一直靠着记忆赚钱。   若是能出个别样的生财门道,便是好了。   想到此处,顾思杳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看着窗台上摆着的白梅盆栽,枝干横斜,长的极好。这盆栽,是他自己亲手精心照料的。姜红菱喜爱白梅,他原打算在今年开花之时,拿去给她的。   若是他能时常与红菱见面便好了,她心思细巧,又有胆魄,总有些旁人想不出的主意。   然而眼下,他们还必须顾忌着。思及此,顾思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第60章   顾思杳默想了一回心事, 便听门上明月报说招儿求见。   话音才落,便见招儿打从门外跑了进来, 快步上前, 向着顾思杳一躬到地,口里道了一声:“给二爷请安!”   顾思杳微微颔首, 说道:“你从侯府过来,是大少奶奶有事情吩咐么?”   招儿便将姜红菱交代之事讲了一番, 说道:“大少奶奶托付二爷, 帮忙查探此事。请二爷务必将那家人,近二十年来人口变动情况, 生老病死嫁娶事宜查个清楚明白。”   顾思杳剑眉微凝, 旋即舒展开来, 淡笑道:“她倒是会使唤人, 人家家门里二十年来的事情,这等容易打探。”说着,又问道:“她可有说, 是为着什么?”   招儿回道:“奶奶没说,只说这事极要紧,请二爷务必上心。”   顾思杳薄唇微抿,言道:“她的事, 我自然放在心上。”言罢, 又问了些姜红菱的近况。   招儿道:“奶奶一向都好,只是听如锦姐姐说起,近来奶奶白日操劳的狠了, 夜里睡不大安稳。”   顾思杳闻言,微一沉吟,起身开了橱柜,取出一副香包,交给招儿,说道:“你将这个给她,叫她放在枕畔。凝神安眠,最是相宜。”   招儿接过香包,也未细看,便放在了怀里,见顾思杳别无吩咐,便道了告退去了。   顾思杳这方招来锄药,将姜红菱所托付之事交代于他:“这事只怕与府里的人事相干,为防消息走漏,最好不要用府里的人。转告你楚爷,叫他选几个精明能干之人,打探清楚。”锄药答应下来,便出门办差去了。   打发了锄药,顾思杳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长舒了口气。他在桌前看了一日的书信与账簿,这会儿已觉有些神乏身倦,便预备出门走走。   他披了一件藏蓝色松叶纹松江布褂子,改换了云头履,向绿湖明月两个交代了一声,便出了坐忘斋。如今这两个丫头早已放下了所有心思,只知忠心为上,他对她们也没有什么不放心之处了。   顾思杳出了坐忘斋,却见天上日头高悬,廊下花影深深。正是不到五月的时候,院中几丛鲜花开得灿烂。眼看天气清和,他便想往花园中去走走。   西府不比侯府奢华,但花园之中亦有几座别致的轩馆亭台,一些名种花卉。更建有一座自雨亭,引得活水自亭上流下,檐上飞流如注,盛夏立于亭中,周身清凉,宛若秋日,算是个极好的避暑所在。往年每到夏日,顾王氏不是到山中寺庙避暑,便要来西府小住,便是为此。   到了园中,果然四处草木时新,花开热烈,蜂蝶乱舞,倒是一派春末风光。   顾思杳随意看了一些春日景色,心中忽然想起,日后大事平定,娶了姜红菱过府,她成了这府邸的女主人,二人携手在这园中赏景游玩,又是怎样一副缠绵的情景。他心中默然忖道:她向来喜欢清雅花卉,尤其喜欢白梅,不若趁着春季时节,多买些白梅树苗栽上。等她过来时,到了冬季时便有梅花可看了。   想到姜红菱身上,顾思杳不觉神飞天外,信步走了些路途,忽听前面有裙子拖地声响。他抬头望去,却见一娇嫩少女,穿着桃红色丝绸对襟夹袄,底下一条喜鹊登枝海棠红盖地裙子,一头青丝又细又黄,只在脑后挽了个纂儿。面色青白,身体瘦弱,却是自己异母妹妹顾妩。   他晓得顾妩自幼身体怯弱,长到了十岁上也时常生病,平日里便十分留神保养,即便已是春末时节,天气和暖,依旧穿着夹袄。继母程氏对这个独生女儿甚是宝贝看重,将她如珠似宝的捧着。   只是顾妩身子不好,性情也懦弱,人前连大声说话的胆子都没有,哪里像一位侯府千金。前世,这顾妩长到十四五岁时,程氏便四处张罗着替她说亲,高不成低不就。那些门当户对的人家,一打听这顾家四小姐是个病西施,便绝不肯答应这门亲事。那些家里门第不高,为攀龙附凤的,程氏又看不上。拖到顾妩十六岁时,赶上德彰皇帝归天,改朝换代,顾家跟错了主子,侯府遭难。两府的老爷皆被下狱问斩,其余女眷不是充军便是入了官媒。这顾妩连惊带吓,一病死了。   顾思杳略想了些前世的旧事,他虽深深憎恶程氏,对这位异母妹妹却并无几分厌恶之情。记忆里,顾妩小时只在房中养病,大了也是窝在闺中绣她的嫁妆,不然只是跟在程氏身侧,低眉顺眼一句话也不曾多说。   这兄妹二人在花园碰上,顾思杳只向她点了点头,便要绕行过去。   顾妩却走上前来,向着顾思杳屈膝行礼,娇怯怯道了一声:“二哥哥。”   顾思杳见她竟过来招呼,不得不驻足,回道:“妹妹何事?”   顾妩咬了咬嘴,还未张口,脸上却先红了,半日才细声细气道:“听闻侯府那边新建了一所女学,可有此事?”   顾思杳长眸微眯,将这顾妩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她身子瘦弱,低头敛身,苍白的脸上带着一抹绯红,当即说道:“前日去侯府给老太太请安,听她老人家说起,的确有这回事。”   顾妩听闻,又不言语了。她身旁的奶母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她方才又道:“我心里想着,日日在府里闲着,也不是个长法。母亲又病着,无人教导我。二哥哥能不能到侯府那边去同老太太说一声,将我也送到女学中去?”   顾思杳看了她一眼,心中微微生疑,这个异母妹妹从来无甚主见,只如一个木头雕琢的美人一般。如今程氏又被拘禁,却是谁给她出的主意,让她到侯府上女学的?   他打量了顾妩几眼,见她只是屏息凝神,垂首不言,半日方才说道:“妹妹想去上学,也是好事。明日,我自到侯府那边,去老太太跟前替你报上名字。”   顾妩浅笑着道了一声谢,顾思杳同她素来没有话说,便就擦肩而过。   待顾思杳走远,顾妩身子晃了晃,她身旁奶母连忙扶住她,说道:“外头太阳大,姑娘身子弱,仔细晒出病来,还是回去罢。”   顾妩点了点头,抬手擦了下额头,便同她奶母一道往住处行去。   程氏“染病”隔断,顾妩听了父亲言语,自上房挪了出来,搬去同兰姨娘一道居住。这会儿,便是回了兰姨娘的院子若兰居。   进到院中,顾妩只见院里人来人往,正堂上挤了一屋子的人,府里那些管家娘子们正围着兰姨娘百般奉承,喧哗笑闹之声一阵阵几欲掀翻了屋顶。   顾妩看了一眼堂上的热闹情形,轻叹了口气。跟她的奶母倒啐了一口:“呸,骚狐媚子玩意儿,得了意就爬上去了,什么东西!”顾妩轻轻说道:“蓉妈,别说了。”说着,便再不看那堂上一眼,进了自己的住处。   若兰居不及上房宽敞,顾妩如今住的房舍相较往常也浅窄一些。进到房中,平日里服侍的丫鬟连忙接住,将她搀扶到榻边,安顿她躺下,便张罗着与她脱衣抬腿,拿了绸被与她盖,又倒香露过来给她吃。   顾妩吃了两口果子露,方才缓过来,向着她奶母子蓉妈浅笑道:“蓉妈,你瞧瞧我这幅样子,到了那边还不定闹出多少笑话来呢。你何必劝着我定要去呢?”   蓉妈却说道:“姑娘,如今太太被拘禁起来。兰姨娘上了头,虽说不敢对姑娘做些什么,总归不是太好。二爷和姑娘不是一个太太养下来的,老爷又是一尊神仙,将来姑娘的终身大事,还得是太太操心。若是不将太太营救出来,姑娘可还指望着谁呢?姑娘到了那边去,一则多见见人,改了这人前不敢说话的脾气也好;二来多到老太太身边去,若是能得了老太太的喜欢,有老太太照应,姑娘往后就万般不愁了。”   顾妩有气无力的笑了笑,说道:“蓉妈主意打的倒且是好,那边有二姐姐三姐姐呢。二姐姐便不提,那三姐姐何等的伶牙俐齿,有她挡在那里,她能让我出头么?”   蓉妈不以为然道:“各尽其道就是,三姑娘是老太太的孙女,姑娘你就不是么?何况,我听闻前头为着三姑娘抢二姑娘红裙子的事,老太太很是不待见她,如今都不大叫她到跟前去了。二姑娘又不是个爱言语的,趁着这个空档,姑娘你还不赶紧顶上去?”   顾妩本就是个没甚主见之人,往常便只听程氏一人的言语。现下程氏被关,她顿时便如没了主心骨一般,也就由着人搓弄。听了奶母蓉妈这一番言语,觉得甚有道理,便也不再说些什么。   招儿年岁虽小,腿脚极是灵便,一路跑回了洞幽居。   姜红菱正在炕上看账,听闻招儿回了,连忙将他叫到屋中,问道:“可将话都告诉二爷了?他怎么说?”   招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道:“我将奶奶托付的事,一字一句讲给二爷听了。二爷叫奶奶放心,奶奶的事,他是一定放在心上的。”   如锦如素两个丫头听在耳里,便想笑,又怕主子面嫩,倒恼起来,只好强撑着。   姜红菱果然面上微微泛红,连忙打断道:“还有别的事么?”   招儿便自怀中取了那香包出来,递给姜红菱,说道:“二爷听闻奶奶近来睡不踏实,叫我把这个给奶奶,让奶奶夜里睡觉时放在枕畔。”   姜红菱接了过去,见是一只极精巧的香包,草绿色万字不断头的绸缎,只绣着一丛竹子,用了墨绿的丝线,底下坠着梅花攒心络子。颜色花样,一瞧便是他们男人用的东西。拿在手中,便觉里面有些枝梗草叶。   她放在鼻尖轻轻嗅闻,更觉幽香入骨,细细品来,其中便是沉水香、檀香、丁香、甘松、乌沉、迦南、安息等香料。   姜红菱雅擅香道,情知这是安神助眠的方子。她近来白日劳心费神,夜间果然有些睡不安稳,只是孀居之人,不好弄这些熏香,倒叫人说她不安分。顾思杳这段体贴入微的细腻心思,她也极喜欢。只是这香包,该是顾思杳的贴身之物。如今拿给了她,又要她夜间睡觉放在枕畔,岂不好比他人就在她身侧枕畔?   这段情思,似是而非,似有如无,却比之那日两人互诉衷肠之时的亲热之举,更觉缠绵悱恻,令人心神摇荡。 第61章   招儿将话带到, 又把顾思杳所托香包给了姜红菱。   姜红菱吩咐如素自果盘里拿了两个点心与他,又问道:“路上可曾碰见了什么人?”   招儿抓了抓头, 回道:“没碰见什么人, 只是去的路上,撞见了三爷。”   姜红菱心中一顿, 问道:“他可有说什么?”   招儿笑了笑,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因小的差点撞到三爷, 三爷只骂了我几句, 没说别的。”   姜红菱便也没再多言,再无吩咐, 就打发了招儿出去。   待招儿去后, 她便收起了满面笑意, 神色微沉, 默然不语。   如素过来,轻声道:“奶奶也不必忧虑,三爷未必就多心了。”   姜红菱轻轻摇头, 说道:“你不知,他素来多疑,又一门心思专盯着我的错处。见了招儿往西府跑,岂有不起疑的?”   如素听着, 默不作声。如锦便接口道:“他起疑又能如何?横竖他没有证据, 还能栽赃不成?”   姜红菱不言,心中盘算了一番,忽而问道:“我要你们留神如画, 可有什么消息了?”   如锦说道:“昨儿柳枝送来的信儿,果然如奶奶所料,如画那蹄子和三爷勾搭上了。”说着将嘴一撇,继而道:“这段日子,奶奶家务繁忙,没功夫理会她。她不知怎么就和三爷好上了,常日里在菡萏居中和三爷黏在一块。李姨娘瞧着,倒也不理会。柳枝儿可是李姨娘亲口许给三爷的通房,她正做着姨太太的美梦呢。这突然打横里杀出个如画来,她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所以倒也没费咱们什么力气,她自家倒找上门来告状来了。”   姜红菱唇角微勾,漾起一抹浅笑,说道:“原是这样,我就说这两日总不见她的影子。”说着,默默计较了片刻,便吩咐了两句。   如锦点头应下,姜红菱便起身,将那枚香包收在了衣箱之中,同玉佩一道压在了箱底。   顾忘苦回至菡萏居,进到堂上,就见那个小丫头霜儿正在堂上收拾茶碗。   那丫头今日穿着一件藕粉色扣身衫子,将个才发育的玲珑身段包裹的曲线尽显。一条粉红色荷叶滚边裙,少女的娇俏柔嫩衬托的淋漓尽致。她背对着门口,弯腰做事,不知有人进来,挺翘滚圆的臀部正冲着门上。   顾忘苦无声无息走上前来,伸手便向她臀上轻轻一揉。   霜儿吃了一惊,手下一颤,登时将一个汝窑盏子砸碎在地下。她回过身来,满面惶恐,低低道了一声:“三爷。”   顾忘苦阴着脸,沉声道:“昨儿晚上叫你到我屋里去,为什么不去?”   霜儿嗫嚅着嘴,小声道:“霜儿命贱,配不上三爷抬爱。”   顾忘苦眯细了眼眸,打量着这小丫头的模样,一张瓜子脸,乌黑水灵的眼睛,娇怯怯的样子,就像受了惊吓的兔子。他当然晓得这霜儿便是顾王氏那个私生女儿遗下的孩子,论起来,还算得上他表妹。   顾家人皆生的一副好皮相,顾王氏年轻时亦是江州城里有名的美人,这个便宜外孙女自然也不差。   李姨娘的手脚,顾忘苦心知肚明,他一早就想把这女孩儿弄上手。生米成了熟饭,便是个终身的把柄。顾王氏即便想要收拾他们母子两个,也要顾惜这个外孙女。   只是李姨娘到底没那个胆量,无论如何不肯叫他得手。   这会儿趁着李姨娘不在屋中,倒是个空档。   顾忘苦步步上前,捏住了霜儿细瘦的手腕,说道:“少说那些没用的废话,现下跟我进屋去!”   那霜儿将满十四,人事渐知,晓得顾忘苦叫她去做些什么,又羞又窘,又惊又怕。不敢喊叫,涨红了一张小脸,缩着身子不肯跟他去,嘴里只小声道:“三爷,不要……”   正当此时,堂上一娇媚女子声响传来:“三爷。”   顾忘苦一听这声音,便晓得是如画过来了,心里虽有几分不耐烦,但因他图谋着姜红菱,不得不与她敷衍周旋着。   他当即放开了霜儿,嘴里道了一声:“去罢!”   霜儿抖着身子,连忙向后头跑了。   如画走上前来,挽着顾忘苦的胳臂,娇嗔道:“三爷当真是好胃口啊,连这样小的丫头片子也要消受。”   顾忘苦换上了一副轻浮面孔,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说道:“不过是逗着她玩儿罢了,这么个黄毛丫头,哪里及的上你够滋味儿。这会儿跑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如画扭着身子,将胸脯蹭着他胳膊,柔声媚气道:“我想三爷了,没事就不能来么?”   顾忘苦扫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如画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他知道她心里打些什么主意。顾念初已经死了,姜红菱是个寡妇,底下又没有孩子。就是连姜红菱自己,将来的前途都是未卜之数,何况这么个没有过了明路的通房?她这么个被主子收用过的丫头,即便出府嫁人,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不是穷汉光棍,便是丧偶的年老鳏夫。如画向来心高气傲,本是一心一意要当姨太太的,哪里肯走这条路?   听闻之前,姜红菱曾整治过她一回,她老实了没几日功夫。那欺凌主子的事虽是不敢再犯了,但要她一心一意的服侍寡妇奶奶,那也是决不能够。故而打上了他顾忘苦的主意,向他投怀送抱。   对于这等送上门来的便宜,顾忘苦也并非来者不拒。他并不怎么喜欢如画,这等略有几分姿色却心比天高的蠢女人,他不知见过多少。何况,如画是他嫡兄睡过的女人。他凭什么要收顾念初那个死鬼用过的人?只除了,姜红菱。   若不是为了图谋姜红菱,他也不会同这个如画厮摩。   这对男女各怀鬼胎,面上却不谋而合的敷衍周旋着。   顾忘苦心里想起适才在府中撞见招儿一事,嘴角一弯:“既是如此,同三爷到屋里坐坐。”说着,便同这如画一道乴进了自己住处。   菡萏居中的丫头婆子,不是李姨娘的心腹,便是被顾忘苦收用过的,再不然就是畏惧这母子两个的权势淫威。任凭这两人在菡萏居中闹出什么故事,一个字儿也不敢向外泄露。故而,顾忘苦在菡萏居中从来肆无忌惮,毫不避人。   这两人进到里屋,便歪在了榻上,腻在一处缠磨亲热了好半日功夫。   好容易完事,顾忘苦起来叫茶,连连呼喝了几声,柳枝才拉着脸端着茶盘自外头进来。   柳枝进到屋中,扫了一眼榻上,却见如画蓬着头发,满面潮红,衣衫不整,不觉呸了一声。   顾忘苦端起茶碗只喝了一口,便啐了柳枝满头满脸。他怒声呵斥道:“你是打算烫死我?!拿这样滚烫的茶来给我吃!叫了你几声都不应,你又在外头跟谁鬼混?!”   柳枝跟他也算是做过几日的夫妻,枕席上也是恩爱有加,忽然被他这等唾骂,又是当着如画面前,心里既是委屈又觉得没脸,捂着脸跑出去了。   如画在后头腻着嗓音道:“三爷何必这等凶她?柳枝姐姐心里不痛快呢。”   顾忘苦回至床畔,将如画搂在怀中,说道:“不必理那蹄子,半点眼色也没有,哪里如你这般知趣儿?”原来,他要笼络住这如画,让她死心塌地为他办事,方才做出这幅样子来。   如画见三少爷果然给她脸面,心里高兴,撒娇卖痴了一番。   两人缠磨了一会儿,顾忘苦方才问道:“我且问你一桩事,你们奶奶是不是和西府的二爷勾搭上了?”   如画不防他竟问这个,吃了一惊,低头想了一回,才慢慢说道:“这个事,我也说不好。奶奶不叫我在跟前服侍,天天只撵我在二堂里,只有如素如锦两个能到她近前。里头的事,我不大清楚的。”话才出口,她却见顾忘苦的脸色沉了下来,连忙说道:“三爷不用心急,我回去必定帮三爷好生打探着。横竖都是一个屋子里的人,若真有此事,哪有不透风的墙呢?”   顾忘苦脸色这才和缓下来,捏着她的下巴,戏谑道:“你这般懂事,我才喜欢。”   如画不敢招惹他,只唯唯诺诺的笑着称是。   顾忘苦又道:“你们院里有个叫招儿的小厮,你可知道?”   如画回道:“这人知道,是院子里管夜间上夜的小厮,有时候奶奶也打发他跑腿儿送个信儿什么的。”   顾忘苦笑了一声:“你回去盯着他便是,若有什么异常,只管来向我报。”说着,又仔细交代了几句。   如画听在耳中,哪里不明白这顾忘苦的意思?明着就是看上大奶奶了,只是没处下手,叫她帮衬。她心底暗暗咬牙,只是前程终身都托在他身上,也不敢违抗,便答应了下来。   闹了这一出故事,也有大半个时辰了,虽则姜红菱近来家事繁忙,无暇管她。但如画也不敢出来太久,回去无法交代,连忙起身,告辞回去了。   顾忘苦自然不会留她,任凭她去了。   出得门外,如画却见那柳枝正立在一株合欢树底下抹眼睛。她也没放在心上,径自回洞幽居而去。   回到洞幽居,才进院门,迎头便见如素出来倒水。   如画心中有鬼,赔笑道:“奶奶午睡才起呢,妹妹这会儿出来倒水。”   如素也笑道:“正说你呢,你可来了。奶奶刚才还叫你,你快去罢。”   如画才从顾忘苦那里回来,心中正惴惴不安,唯恐被姜红菱看出了端倪。前回她试过了这少奶奶的锋芒,哪里还敢往她刀口上撞,便连忙说道:“奶奶寻我做什么?”   如素说道:“我也不知,你自管去就是了。”   如画无奈,趁如素眼错不见,一个快步先回了自己住处,理了衣裳头发,方才慢腾腾走到正房去。   进得房中,却见姜红菱正端坐在炕上,手里捧着一只五彩瓷描金茶碗,同如锦说些家常话。   如画冷眼打量,见她穿着一件月白色对襟丝绸单衫,腰里系着一条雨过天晴薄罗裙子,虽是家常装束,倒是越发显得冷艳端庄。面上脂粉未施,却是脂光融滑,显着白瓷一般的肌肤。一头青丝,油润乌亮,无甚装饰,却堪称绝色。一颦一笑,动人心肠。   如画看了两眼,心中暗道,难怪一个寡妇,也这般遭人惦记,又是侯府的三爷,又是西府的二爷的。   心里又羡又妒,面上倒不显出来,上前陪笑道:“听闻奶奶寻我?”   姜红菱见她过来,将手中的茶盏放了,笑道:“是这样,如今事情多,你也瞧见了,府里各项账目,大小事由都要我去打理。屋里各种杂事也多起来,如素如锦她们两个忙不过来。我说你也别躲懒了,这白天黑夜的,跟着她们两个一道,进我房里服侍。有什么差事,我也好使你的。”   如画听了这话,当真心花怒放。顾忘苦才叫她想法子打探姜红菱与西府二爷的奸/情,姜红菱便要她到身侧服侍,当真是天大的方便。   如画连忙满脸堆笑道:“奶奶这是哪里话,我是奶奶的丫头,任凭奶奶怎么差遣罢。前回我对奶奶有愧,奶奶不信我,不肯叫我进屋了,我这才不敢进去。如今奶奶既有这个话,我便跟着如锦如素两个妹妹,仔细服侍奶奶。”   姜红菱笑了笑,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一屋子主仆,哪里有这些疑心!”说着,便揭过了此事。   这日,一日无事。   到了夜间,姜红菱果然将那香包放在身侧,枕着幽香,一夜沉酣。 第62章   自这日起, 姜红菱果然叫了如画到屋中叠被铺床。   如画心中惊喜,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追着如素如锦两个, 满嘴姐姐妹妹的奉承,手下倒也勤快, 扫地叠被,无事不干, 一刻也不得闲。   姜红菱看在眼中, 心里会意,也不戳破, 倒还夸了她两句。   姜红菱起来梳妆完毕, 心中记挂着今日有事要去回顾王氏, 还要到上房里坐坐。将如画叫来吩咐了几句, 叫她看好屋子,就带了如锦如素两个出门。   这屋中便独剩如画一个,如画真是喜从天降。她还愁如何找姜氏与顾思杳私通的把柄, 可就有这样一个现成的好机会在眼前。以往姜红菱不准她上前,便是她出门,这屋里也必定留着一个心腹看守。把守的如铁桶也似,半点缝隙也不留个旁人。   不想今日姜红菱竟一反常态, 两个贴身侍婢都带了出去, 还叫她在这屋中看守。   如画趴在窗户上张望了半日,见那主仆三个果然出了院门,连忙走去将房门关了, 便在这屋中翻箱倒柜,四处扒拉。她也怕姜红菱突然折返回来,不敢大翻大找。寻了半日,除了姜红菱自己的衣物,也并没什么不妥的物件儿来,倒将自己弄出一身汗来。   她在椅上坐着略歇了歇,心里忖度道:倘或我当真帮着三爷跟大奶奶勾搭上了,凭着大奶奶的姿色,三爷还能多看我一眼么?我倒为什么要替他人做嫁?这念头才起,又转而想到,这三爷同我好,只怕就打着大奶奶的主意。我若是不顺了他的意,他一时恼起来不认人,竟将我撇开不理了,我可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这便宜已是让他占了,他是个少爷,我是个丫头,这事即便声张出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听闻以往菡萏居里也有几个被他用过的丫头,弄出事来,都被李姨娘悄悄打发出门了。这事上头也不是全然不知,太太是个不当家的,老太太又只充糊涂。我若恼起来,只怕也没什么好下场。罢了,我还是顺了他的意。待这两人当真勾连到一起,那可就是我一世的把柄了。这三爷再要甩开我,也没那般容易!   如画想通了此节,便又在屋里四下找寻起来。地下翻了一向没什么异样,她便爬到了床上,被子里褥子下头,四下摸了一番,也不见什么。她心中细细琢磨,伸手探到枕头底下,便摸到了一只荷包。   她心跳渐快,将那荷包拿了出来。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这荷包乃是宝蓝色绸缎的面子,绣着宝葫芦的花纹,底下坠着一串流苏,一看便是男人家的东西。   如画见了这荷包,不该是寡妇所有,便啐了一口:平日里看着清高的跟贞洁烈女似的,原来背地里也干这茬子事!真正是假正经,真□□!   她前回在姜红菱手里吃了一次大亏,面子里子丢了个干净,这会儿自谓逮住了姜红菱的把柄,心里轻嚼暗骂了一番,便将这荷包揣在怀中,连忙下床,将被单枕头重新整理齐整。   姜红菱离了洞幽居,如素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奶奶,那蹄子将门掩上了。”   姜红菱朱唇浅勾,头也不回的道:“东西可都放好了?”   如素回道:“安置好了,奶奶放心。这回,可得叫如画这蹄子跌个大跟头。”   姜红菱浅笑:“让一个丫头跌个大跟头,却不算什么。”   主仆三个说着话,转眼便到了松鹤堂。   原来自打姜红菱得了顾王氏的喜欢,顾王氏时常叫她过来相陪说话,便是一日三餐也是在松鹤堂里吃的多。今日早起,她有些事情要回,索性早饭也不曾吃,便过来了。   姜红菱到来之时,顾王氏也起来了,见她进来,果然十分高兴。   祖孙两个说了些话,顾王氏听她还不曾吃过早饭,忙叫丫头摆饭,同她一道吃了。   席间,顾王氏便问起之前相托之事。   姜红菱笑道:“老太太也太性急了,昨儿才吩咐人了去打听,哪里就这般快呢?倘或那户人家竟搬走了,可还有的等呢。”   顾王氏便也笑:“这失散多年的亲戚,猛可儿的听见有消息,心里就急上火了呢。”   姜红菱含笑道:“相托的都是极稳妥的人,老太太便放心罢。”   说话间,外头人便传报:“西府的二爷来了,给老太太请安。”   姜红菱心中一顿,手中的汤匙竟掉在了碗中,好在无人瞧见。她拿手巾擦了擦手,便遮掩了过去。   顾王氏听了,倒甚是欢喜,笑容可掬的同姜红菱说道:“这思杳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就惦记上我这老婆子来,时常往这边跑呢。”   姜红菱听在耳中,心里自然知道那是什么缘故,只是顺着她的话笑说道:“二爷孝敬祖母,那是理所当然。”   正说着话,却见顾思杳已自外头进来。他今日穿着一身藏绿色松江布直裰,头戴白玉冠,腰上系着镂雕云纹玉带围腰,足登云头履,步履稳健,器宇轩昂。   顾思杳登堂入室,走到桌边,向顾王氏打躬问安道:“给老太太请安。”   顾王氏上了年纪,心里也喜欢见这些孙儿孙女常到膝下承欢,开怀道:“你倒是孝顺,这么一大早就来看我这老婆子。”说着,也不管他吃没吃过早饭,便吩咐丫鬟与他安放碗筷。   顾思杳本就有事来同顾王氏说,如今见姜红菱亦在桌边坐着,更不肯走,也就顺势坐了下来。   这祖孙两个说着些家常闲话,姜红菱在旁侧耳静听,顾思杳那清朗的声音不绝入耳,弄得她心中七上八下。   她低头摆弄着手中的汤匙,看着面前的牛乳鸡蛋粥,早已胃口全无。   顾思杳陪着顾王氏谈话,却一眼也不曾多看姜红菱。   顾王氏看着这个二孙子,俊美清隽,仪表堂堂,不觉就想起了那死掉的顾念初,心里颇有几分伤感。虽则侯府这边还有个顾忘苦,但到底是姨娘所养。时下嫡庶之分并无那般严苛,但顾王氏心里到底也不是没有疙瘩。   顾王氏打量了顾思杳一番,点头道:“眨眼间,你也这么大了。你大哥虽是去了,却也是成过亲了。前头赵氏与你说亲,是她不自量力,我所以才拿那样的话来挡她。其实你也不小了,该是成家的年纪了。不说即刻成亲,却也要相看着了。西府那边,只你这一个独苗,香火子嗣上可马虎不得。你可有看上的姑娘,不拘什么门第,只管告诉祖母,祖母与你做主。就是家穷些,不过多给些银子就罢了。就是你老子不答应,等祖母去跟他说!”   姜红菱听见顾王氏这番言语,不觉心头一紧,轻轻咳嗽了一声,便转头向如素低声道:“嗓子里发粘,倒碗杏仁露来。”   顾思杳不觉薄唇轻勾,也并不瞧她,向顾王氏道:“多谢祖母疼惜,孙儿若要娶亲,那也就如那日祖母说的一般就是了。”   顾王氏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那日她为了堵赵氏的嘴,便说侯府的子孙,娶妻人选,论及才色必不能在姜红菱之下。如今听顾思杳这般说来,她倒也并没多想,呵呵笑道:“你这孩子,心气儿倒是高。你嫂子可是江州城里头一个的美人儿,这哪里去找第二个给你?何况,就是真找到了。你也不怕你配不上人家!”   顾思杳面色淡淡,一字一句道:“配不上,我尽力就是。无论怎样,我都要她。”   姜红菱听他竟敢当着人前说出这样暧昧的言语来,心下更是一片慌乱,只是面上强自镇定,垂首不言。   顾王氏却只当他孩子心性,赌气的言语,笑道:“你倒是好志向,人家要是不答应,你还能硬抢不成?”说着,也就揭了过去。   待早饭吃完,祖孙三人便到里屋去吃茶讲话,丫鬟冲了六安茶上来,三人各取一盏在手。   顾王氏便向顾思杳道:“还是这个对我的口味,你前回拿来的顾渚紫笋。虽说是贡茶,我吃着也就那样了。你嫂子倒是爱吃,便都给了她了。”   顾思杳听闻,便向姜红菱点头微笑:“嫂子喜欢,那也不算明珠暗投。”   姜红菱见他跟自己说话,只得回道:“承了二爷的情了。”   闲话了几句,顾思杳便向顾王氏说道:“老太太,近来太太病着,妩妹妹闲在闺中无人教导。听闻侯府这边要开办女学,等开起来,我想送妹妹过来也入学读书。”   顾王氏当然答应:“这是好事,家里开这个玩意,本就是要教导她们姊妹针线规矩。妩儿过来,同她二姐姐三姐姐一处,姊妹们之间和气亲香,也改一改她那胆小别扭的毛病。这事儿,是你嫂子操办的,你只找她就是了。”   顾思杳听闻此言,这才向着姜红菱点头莞尔:“如此说来,我待会儿便同嫂子商议。”   姜红菱触及他眸中暗藏的精光,心头一颤,转开了目光,淡淡说道:“都是家里的姑娘,我记着就是了,也不必商议什么。待会儿我还要寻太太说话,怕耽搁了二爷的正事。” 第63章   顾思杳淡然一笑, 说道:“嫂子说的不错,只是妩儿自幼身有弱疾, 须得格外留神照看, 还有些细小毛病。早些说明白为好,免得届时烦累嫂子。”   姜红菱哪里不明白他这言下之意, 只是不肯松口,浅笑回道:“既是这样, 打发个四姑娘身边的人来说不是更清楚明白?又何必劳烦二爷亲自走这一趟呢?”   顾思杳眸中精光微闪, 莞尔颔首道:“嫂子说的是,原是我想的不周到。”   姜红菱便端了茶碗, 低头抿茶, 再不看他。   顾王氏不知这对男女话里的隐情, 只当他们说家常闲话, 便插口道:“你嫂子家务繁忙,如今侯府这边里里外外桩桩件件都靠着她,便有些顾不上的地方。她既不得闲, 你待会儿打发个人来说就是了。你便干你的去,免得耽误了你的正事。”   祖孙三个又坐了片刻,顾王氏便说要做佛前的早课,姜红菱与顾思杳遂告辞了出来。   出得门外, 姜红菱也不理会顾思杳, 便往馨兰苑寻苏氏去了。   顾思杳立在她身后,看着那窈窕的身影远去,不觉眯细了眼眸。   姜红菱一路往馨兰苑行去, 如素跟在她身侧,回头望了一眼,低声说道:“奶奶,二爷正往这边看呢。”   姜红菱低斥了一声:“莫要做声。”心底却不因不由的生了些气。   到了馨兰苑,太太苏氏正同顾婉商议嫁妆事由。   见了姜红菱进来,苏氏连忙吩咐丫鬟搬座倒茶,又问道:“这时候过来,可吃了早饭不成?”   姜红菱含笑回道:“在老太太那里吃过了。”   顾婉磕着瓜子,一面笑道:“谁人能像嫂子这般投老太太的缘法,如今一日三餐,老太太都离不得嫂子呢。一眼不在跟前,便要同人念叨。昨儿傍晚,我去陪老太太说话,老太太还说起来,如今府里的人都有些倒三不着两的。行事说话上,唯独嫂子是个拔尖儿的。多亏现下有嫂子主持局面,不然这家中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那苏氏早已吃过了几场苦头,也总算明白了自己不是管家的那块材料,如今她事事皆倚仗着姜红菱,唯恐再闹出什么乱子,又被上头剥了权柄。听了女儿这番话,心头也并没什么不快,倒还附和了几声。   三人坐了一会儿,苏氏便道:“我一早就打发人去叫你,回来却说你去了松鹤堂。我听是老太太找你,便不曾去催了,想着不过一时三刻的事,谁知你竟到了这会儿才过来。”   姜红菱浅笑道:“陪老太太坐了一会子,就耽搁了。”因问道:“太太寻我什么事?”   苏氏便道:“宋家打发人来,说要定下婚期,又说今年的六月十四是个黄道吉日,想娶婉儿过去。只是我想着念初的丧期还未尽,再拖一拖为好。”   姜红菱听闻此言,心中不觉一咯噔。   前世顾婉为顾婳设计,清明那日强行吃了艾草团子,登时发病,被宋家以隐疾为由退婚。这一世因她从中作梗,顾婳的诡计未能得逞,宋家自然也没了退婚的由头。   然而宋家要退掉这门亲事,与顾婉身子康健与否并无关系。因着顾家不兴旺,宋家便觉娶这房媳妇于自家的前程一无好处,一次不成自然便要有第二次。无论如何,他们总是要退婚的。   但眼下,他们竟然追上门来要定下婚期,却是何故?   姜红菱心中仔细琢磨了一番,忽然想起一事。今年下半年,朝廷秋闱,若无记错宋家那小公子便要进京赴考。宋明轩此去便是金榜高中,后来便听人说起,宋家那位进宫做妃子的娘娘,替他另寻了一门好亲。那宋明轩自此再不曾回来,顾婉听了这消息,还大病了一场。   顾婉与宋明轩的婚事如若拖将下去,宋明轩下半年必定要进京,后面的事情也就顺势而成。宋家该是算准了顾家才办了丧事,顾婉哥哥方才过世,没有妹妹立刻就出阁的道理,便蓄意将婚期定在了六月,料定顾家必是不肯的。这般便是顾家的女儿不嫁,并非宋家不娶。   姜红菱原本想着,既然宋家看不上顾家,即便顾婉强行嫁过去,也必定过不舒心。这门亲事,黄了也就黄了。然而那日看着顾婉与宋明轩相处的情形,这两人是分明是彼此有意的。   姜红菱同顾思杳定情以来,对这同恋人分别之苦,有切肤之感。这两人若是便这般分离了,倒也当真可惜。   她心念微转,便向顾婉含笑问道:“妹妹却是什么意思?”   顾婉听着母亲与嫂子谈论自己婚事,早已羞红了脸,垂首轻声道:“但凭母亲拿主意。”   姜红菱看在眼中,便同苏氏说道:“二姑娘过了五月底的生辰,也就满十五了,论起来也正是出嫁的年龄。宋家这会子要来定婚期,也没什么不妥。然而太太说的也不错,咱们家年头才刚办了大少爷的丧事,没有哥哥丧期没完,妹妹就出阁的。宋家要把婚期定在六月,却是什么意思?”   苏氏有些不以为然,说道:“想必是人忘了,也是有的。”   姜红菱摇头道:“彼此是割了衫襟的亲家,哪里就把人家家门里这样大的事忘了的?何况,宋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世代为宦的书香门第,能连这点忌讳都不知道么?今年下半年朝廷秋闱,宋家的那小公子怕是要进京。这一去,不知要生出什么变故呢。太太若问我的意思,我想着今年六月必定是不成的,但这婚期却要是要定下来,免得他们到时候有话说。”   苏氏经了几场乱子,是再不敢违背她的言语,又事关女儿的婚事,自然稳妥为上,无不依从,点头如啄米一般:“你说的很是,只是定在哪一天为好?”姜红菱说道:“不若就放在明年六月间,这一年了也该除服了,二姑娘又大了一岁,嫁妆诸般也都齐整了,正好出阁。”   苏氏却有几分愁容道:“话虽不错,但要怎么去回人家?”   姜红菱将手中的茶碗放了,淡淡说道:“这有什么难的,备办上一份厚礼,选几个有头脸的亲族,郑重到人家门上,将这里面的道理说个清楚明白就是。宋家若还顾着自己颜面,也该知道轻重。”   苏氏却游移不定:“就怕老太太不答应。”   姜红菱晓得这太太的脾气,也懒得同她置气,只说道:“太太不必担心,我去说就是了。”   苏氏连忙说道:“有你这话便是好了,你在老太太跟前是极能说得上话的。”   这话传出去,听得那些下人无不在肚里发笑。但如今侯府从上到下皆知,面上说是太太管家,实则后头全是这位大少奶奶撑着,当真上的了台面,管的了实事的,也是这位大少奶奶。   姜红菱又坐了片刻,外头有人来请,她便起身回去了。   待她出去,顾婉便笑道:“如今嫂子当真是府里第一大忙人,这天天忙的跟陀螺似的,还转不过来呢。难为她那么个娇滴滴的身子,怎么受得了这段劳累。”   苏氏听在耳中,心底颇有几番不是滋味,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姜红菱回了洞幽居,便见那些管家娘子并各处管事、采买、三等的婆子、等着回话的丫鬟都在院中依次等候。她规矩严苛,无人敢违,即便再怎样忙碌,她这院中也不见半点纷乱吵嚷。与苏氏当日管家之时,馨兰苑里人声鼎沸之景,天壤之别。   众人一见她进来,连忙向两侧让开。   姜红菱进到正堂,在上首坐了,才招人进来,一一处置。   侯府人事众多,一日不说多,也有那么五六十件事体。待都处置完毕,竟也将近晌午时分。   姜红菱打发了众人,回到里屋榻上歪着闭目养神。正当疲乏之时,如素轻手轻脚进来,附耳低声道:“二爷打发人送来的消息,说还在老地方等奶奶,有话说。”   姜红菱突闻此言,不觉打了个激灵,起身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如素皱眉想了一会儿,说道:“大约是一个时辰之前,堂上人多嘴杂,不敢跟奶奶说。”   姜红菱连忙起来,心里虽想着过了这许久,他未必在了,却还是预备去瞧瞧。   她匆忙梳妆理衣,出门便往怡然居而去。   到了怡然居,进到门内,只见一轩昂男子坐在桌旁,正看着一本杂书,正是顾思杳。   一见顾思杳仍在,姜红菱心中有几分雀跃,又有些不好意思,缓步走上前去,轻声问道:“等很久了?”   顾思杳将书册合上,起身走至她身侧,薄唇轻勾:“也不算久,不过一个时辰又两刻钟。”   姜红菱有些好笑:“记得这样清楚,还说不久?原来你是这样一个小气的男人。”   顾思杳揽住了她的纤腰,低声道:“你的事情上,我大方不了。”   不知为何,自从同她互诉衷情以来,那份焦灼和渴望,比之先前更加热烈,日日夜夜都在灼烧着他。因为得不到,所以越发的想要。   漆黑深邃的眸子里,紧锁着她的倩影,他低声呢喃着:“红菱,我很想你。”   姜红菱细白的肌肤上现出了胭脂一般的颜色,她将头微微侧开,男人灼热的呼吸吐在她颈子上,撩拨的她身上一阵阵的燥热。   她轻轻吐出一句:“不是才见过?”   顾思杳看着她,满眼皆是痴迷,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说道:“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说着,收紧了双臂,将她用力带到了怀中,两人的身躯紧密贴合在一起。   时下已将近五月,天气和暖,两人的衣衫也单薄。隔着衣料,姜红菱分明觉察到他腰跨间那异样的灼热。   但听顾思杳低低说道:“我每夜,都这样想你。” 第64章   姜红菱两世皆不识情//事滋味, 但她出嫁之前,这男女情爱的功课, 娘家嫂子倒也替她做全了。她自然也晓得, 顾思杳腰间那顶着她的异物,到底是什么。   她只觉的喉咙发干发紧, 心口也剧烈的收缩着,顾思杳难道想在这里和她好么?   然而两人不过才剖白心事不久, 这样子是不是太快了?   何况, 她和顾思杳现下的处境,弄出这样的事来, 也不妥当。   历经两世, 姜红菱终究还是不大懂得, 一个男人若是喜欢上一个女人, 是极想要得到她的全部的。   更何况,顾思杳同她的情形,与世间绝大多数的男女不同, 经过了生离死别,又隔着伦理禁忌,越是难于到手,便越是想要。   姜红菱将头微微垂下, 目光停留在了他宽阔的胸膛上, 藏绿色的前襟上,绣着云纹。   只听顾思杳那低沉暗哑的嗓音自头顶响起:“你,难道不想我么?”   姜红菱两颊浮起了一抹红晕, 宛若天际的朝霞,为平日里冷艳的脸上添上了几许媚色,瞧在男人的眼里,却是越发的明艳不可方物,撩拨的心痒难耐。她将手抵在顾思杳的肩上,想要挣脱出来。   顾思杳略有知觉,双臂微微发力,便将这女子牢牢锁在了怀中。   适才在松鹤堂上,他明显察觉到了红菱对他的冷淡生疏。虽说两人如今已然定情,但这段关系,终究是不能见天日的。这般的相处,令顾思杳心底着实的不安。自从重生以来,他冷静沉着,万事在握,却唯独对于这段感情毫无踏实感。   红菱并没有向他承诺过任何事情,这段感情,仔细想来是他顾思杳强求的结果。   两人的关系,充满了各种变数。若是别的因由,他都自问能应付自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然而若是红菱自己反悔了呢,他又能怎样?这种自内心深处升腾而来的不安与焦躁,在无人可诉的情形之下,发酵成了掠夺的欲//望。   顾思杳历经两世,母亲早逝,父亲凉薄,继母狠毒,身边也尽是些势力小人。他的内心深处,荒凉贫瘠的有如荒漠。初尝情爱滋味,就如同沙漠之中的一滴甘霖,无论如何他都要抓住。他爱这个女人,爱了两世了。他可以为她奉上一切,只要她肯跟他。   失去姜红菱,这件事情比世间任何的灾难都要可怕。   顾思杳紧盯着眼前的女子,瓷白的肌肤上染着一抹娇红,水漾的眸子低垂着,没有自己的身影。   他想要的更多,他想要这个女人的全部。身子和心,他都要。   姜红菱名下的一切,都要打上他顾思杳的烙印。   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索性去跟她索讨。   紧搂着纤细的腰肢,略有几分粗糙的手掌用力握住了她脑后的发髻,迫使她抬起了头。   看着那双星眸之中映出了自己的影子,羞怯之中却又带着几分惶惑不解,那双菱唇虽未点朱,却红嫩润泽,微微开启,贝齿微露,似在诱人深入。   顾思杳深吸了口气,俯首含住了那张樱唇。   姜红菱不知顾思杳是怎么了,和上次不同,这并不像是纯粹的亲吻亲热。薄唇覆着在自己的唇上,吸吮吻咬,略有几分粗糙的舌几乎是强行顶了进来,撬开了贝齿,在她湿润柔软的口中攻城略地。这饱含着侵略与掠夺的举动,着实弄慌了她,想要逃开却被他卷住了丁香小舌,被迫与他缠绵。   口中的津液被他肆意的夺取,姜红菱渐渐头晕目眩起来。呼吸越来越急促,却依旧胸闷气短,忍不住想要张口喘息,却只是更加方便了顾思杳。他强健有力的臂膀,昂藏的身躯,和他腰间那滚烫的硬物,都灼烧着她的身躯。她从没有这样的经验,一颗心被冲的七上八下,体内也仿佛燃烧起了什么不能告人的东西。   从来,她对顾思杳的认知,都是冷面的谦谦君子,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也是她心里中意的人。但她并没有深入的想过,应了顾思杳的情意,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眼下,顾思杳用这一切,实实在在的告诉了她,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一个喜欢她,想要她的男人。   他的手在她柔软的腰肢上扒抓游走着,意乱情迷之下,她也由着他去了。直至,那只大手滑到了她的胸前,顺着衣襟滑到了内里,握住了那一团酥软。   姜红菱嘤咛了一声,恐慌和尖锐的甜美一起袭来,却也将她打醒了过来。   觉察到顾思杳的最终意图,她终于慌张起来,奋力的挣扎着,将他的手自胸前拉下。   心爱女人的抵触,挑起了顾思杳的征服//欲。她越是不肯给,他就越是想要。   将她拦腰抱起,竟就这样放在了桌上,欺身压了上去,修长的手指勾在了她的裙带之上。   姜红菱按住了他的手,明亮漆黑的眼眸带着几分怒气,如同一块燃烧的黑玉,美的令人挪不开眼。   她带着几分羞恼,低声斥道:“二爷,你这算是干什么!”   顾思杳压在她身上,抚摩着她细腻的脸颊,炽热的视线交缠在她身上,气息不稳道:“怎么,男欢女爱,就是如此。红菱,我喜欢你,就想要你,这又有什么不对?我告诉你,两辈子了,我从没有过女人。我想要的人,从来就只有你一个。打从我知晓了人事以来,每一夜、每一夜我都这样的想着你。”   姜红菱躺在桌上,乌发散乱,衣衫不整,面上晕红,胸前更是露出大片白腻的肌肤,那副不似少女的完熟身躯,玲珑曼妙,凹凸有致。冷艳而妖媚,勾着她身上男子的渴望,直想将这幅妖媚柔软的身躯拥入怀中,永生永世都不放开。   顾思杳紧盯着她,暗哑的嗓音沉沉响起:“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我?你心里压根就没有想过,会和我在一起!”   姜红菱只觉得有几分委屈,双眸微微泛红,檀口微张,斥道:“你胡说!我要是、要是不想和你好,还会来这儿么?你以为我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跑来跟你私会,是为了什么?”   顾思杳立时便道:“那你给我。红菱,你满足我,别让我这样患得患失。”   姜红菱不大明白,顾思杳说过他是打从前世就喜欢她了。然而前世的顾思杳,并没有这样莽撞冒进,更不会提出这般无理的要求。他一向都是那么冷清寡淡,似是对什么都不大关心。可是眼前,他竟然直言不讳对她的欲望,那些听来就令人面红耳赤的话语,竟然出自他的口中。这,不是她所熟知的顾思杳。   姜红菱与顾思杳不同,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心中对顾思杳虽有感觉,但到底是懵懂。还是顾思杳点醒了她,她方才明白过来,自己对他是有情的。   然而顾思杳却是爱了她两世,且与前世不同,不知她心中亦有感应之时,倒也罢了。在明了了她的心意之后,就如同一个饥渴多年的人,猛然见了一顿盛宴摆在眼前,却又不许上前饕餮一番。这份焦灼,足足能将人折磨的几欲疯狂。什么禁忌避讳,都抛之脑后了。   这对男女,一个于情爱懵懂无知,一个不知如何去爱。尽管两世为人,在这男女情//事上,这两人依旧如白纸一张。   姜红菱又羞又急,咬唇道:“不行,咱们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又不是夫妻,怎么能做这种事。”   顾思杳无论是身心,都已焦躁不堪,说道:“现下不是又怎样,将来我们会是。”   姜红菱垂首低声道:“那就等将来再说,总之眼下是不行的。我……我不想……”   她话音未落,顾思杳已然听不下去了,竟口不择言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你心里,根本就不像我想着你那样的想我。你是不是,是不是只打算找一个合适的帮手靠山,所以才虚与委蛇的应付着我?!”   姜红菱只觉的满心说不出的难受,身躯难以自已的微微颤抖着,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眼眸里滚落下来,好半天的功夫才向顾思杳厉声道:“顾思杳,你混蛋!”   顾思杳从未见姜红菱哭过,她一向冷静沉着,明艳端庄。看着她落泪的样子,之前所有的情//欲都顿时烟消云散,他只觉的胸口也如刀扎一般的痛楚。   怜惜心疼之下,他手足无措的去抹她脸上的泪,低声道:“别哭,是我失言了。”   姜红菱听了他的话,不止没有停下哭泣,泪却越流越凶,哽咽抽噎着:“在你心里,我就是那般下作的女子么?我要是真有这个打算,我去找顾忘苦不是更好?”   顾思杳深深懊悔,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这样混账的话竟也能说的出口。红菱是女子,且如今还顶着他寡嫂的名头,她有所顾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怎能,硬逼着她和他欢好?   看着眼前心爱的女子梨花带雨的模样,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哄女人,是生平从未有过的事情。   他将姜红菱搂在了怀中,轻轻抚摩着她的头顶,低声道:“别哭了,都是我的不是,我该你着想的。是我混账下作,你打我骂我好了,只是不要再哭了。你哭,比什么都让我难受。”   姜红菱伏在他肩上,啜泣道:“你也不用拿这些甜言蜜语来哄我,我也不打你骂你。从今以后,咱们一刀两断,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也再不去同你虚与委蛇了,你找和你心意的女子去!”   顾思杳搂紧了她,叹气道:“若是这样,你不如去拿把刀来捅死我。”   这不过是句泛泛的言语,姜红菱心中却是一紧。她渐渐止了哭泣,喃喃问道:“二爷……思杳,你就当真这么想和我好么?我心里有你,这还不够么?”   顾思杳长出了口气,轻啄了一下她秀丽小巧的耳垂,低声道:“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就想和她好。但你既然不愿,那也罢了。我喜欢你,但绝不想让你难过。以后,我不会再勉强你了。”有她这句话,他甘愿继续忍着那寂寞空虚的夜晚。   之前是欲,现下他对她只有情。 第65章   姜红菱伏在顾思杳的怀中, 听着他低沉稳健的心跳声,自己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从来她是知道男女是有这么回事的, 但也只当做夫妻之间为繁衍子孙必行的公事, 并不明白这也是男女情爱之举。   既为生育,那又何必急在这一时?两人现下的关系, 尚且不能见光,敢有半分纰漏, 让人拿住了把柄, 便是万劫不复。姜红菱不大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赶在这会儿做这个事呢?   然而听着顾思杳暗沉的嗓音, 沙哑中透着几许苦闷, 她心中也是极不快活的。   但不管怎样, 她现下都不可能跟他行夫妻之礼。   她垂首不言, 半日才红着脸小声说道:“咱们不是夫妻,不能做这样的事,我不知道男子和一个女子相好, 是不是一定要这样。但我不想你难过,那要怎么办才好?如果、如果有别的法子能让你快活一些,那我也……也……”这些话,是她强忍着羞耻说出来的, 听到尾处已是几不可闻。   姜红菱平日里的嗓音一向清亮, 此时因着羞涩,却转成了细甜软糯。   顾思杳听在耳中,仿佛吃了一块上好的桂花糯米糕, 甜美软腻。他心底既有开怀,又是感动,更是生出了钦佩。   她没有任凭他胡来,饶是情迷之时,依旧守着女子的矜持忌讳。又为着他,愿意做出一些让步。   这样的女子,让他痴迷,也更加的让他放不开手。   顾思杳将她自肩上轻轻拉开,直视着她的眼眸,那张绝艳清丽的脸上,妩媚之中,带着几抹娇羞,娇艳不可方物,仿佛春日里晨曦之中带着露珠的玫瑰,将开未开,令人爱不释手。   如此绝色,是个男子,都要把持不住吧?   但红菱能为了他让步,他也该为着她着想,不该再得寸进尺。   轻轻的啄吻了一下红润的菱唇,他哑着嗓子问道:“你当真愿意么?”   姜红菱咬着嘴,微微点了点头,又连忙说道:“夫妻之事,还是不行的。”   顾思杳低低一笑,轻轻说道:“有别的法子,我慢慢教你。”   姜红菱看着那张清隽俊美的脸,深邃漆黑的眼眸里,映着自己的身影,不知为何,适才还惶恐不安的心竟然踏实了下来。她相信,顾思杳不会伤害她。   顾思杳凝视着她的眼眸,向着她耳畔低声道:“别怕。”   姜红菱做了两辈子的妇人,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惊异、好奇、羞涩又带着些许的兴奋,几种情绪搅在一起,令她手足无措。   顾思杳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上沁出了细密的汗滴,水色的薄唇紧紧抿着。   姜红菱看着俊逸的脸上,剑眉紧锁,乌黑的眼眸之中蕴藏着说不出的情绪,似是痛苦又似是欢愉。她心中有些兴奋,却又有几分甜蜜,平日里一向清冷寡淡又冷静沉着的顾思杳,却在她手中,失控至如此地步。仿佛,她掌控着顾思杳的一切感受。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姜红菱看着自己的手,呆呆的发怔。娘家嫂子教她的,不过是个大概,各种细节,她并不清楚。   只是短短的一瞬失神,她瞬间便明白过来,脸上殷红如血,像一枚滚烫的鸡蛋,仿佛知晓了什么,又仿佛不知道,心中迷茫却已不复之前的懵懂。   顾思杳重喘了几口气,系好了衣带,看着眼前娇羞妩媚的女子,心头涌动着不能自已的餍足与幸福。冲动之下,他将姜红菱自桌上拖起,抱入怀中,细细的吻着那张俏脸,低声呢喃:“红菱,谢谢你。”   姜红菱满面滚烫,小声说道:“时候不早了,也是该回去了。你让我、让我把衣裳穿好。”   顾思杳听了这话,心中纵然不舍,却也不得不放开了手。   姜红菱挣脱出来,将衣裙仔细打理整齐,又将松散的发髻重新挽了一回。   顾思杳在旁看着,两人虽不曾真个欢爱,但看着这幅情形,却也如云雨之后的满足。   姜红菱打理好着装,方才抬头嗔道:“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干这个?”   她两腮带赤,美眸含晕,似嗔似怨的样子,看在顾思杳眼中,便如撒娇一般。   看多了她端庄的模样,这幅小女儿情态,撩拨着他的心弦。   只是,两人才亲热过,再向她要些什么,只怕她真的要恼了。过犹不及,来日方长。   顾思杳唇角轻勾,将她鬓边垂下的发丝捋起,说道:“一则也是真的想你,二来本是有些事打算告诉你。只是见了你,就全都忘了。”   姜红菱浅笑:“你真是个好人,自己的不是,全都赖在我身上?”   顾思杳轻轻说道:“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我若是个好人,也不会想要自己的嫂子。”   姜红菱面上微热,不想接这个话,只问道:“不说这个了,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顾思杳这才收了满脸笑意,正色道:“之前清明,你落水的事,我着人细查了,已然抓到了当时划船的渔家。盘问之下,果然是受了顾忘苦的指使。”   姜红菱乍闻此讯,面冷似冰,半晌才说道:“那时候,我同他们还并没有半分争端,他们为什么要害我?”   顾思杳淡淡说道:“想必是你太出挑了,他们只怕你帮了太太。再一则,也不全是冲着你来的。从那渔家嘴里掏出来的话来看,他们原本打算害的还有二姑娘。只是你横插了一手,方才没使他们得逞。”   姜红菱垂首不言,眸中森冷。自前世到今生,她从来就没有害过谁,这些人却偏偏不想让她好过。   想起那日湖水的冰冷,溺水时的绝望与恐惧,令她直至今日都后怕不已。   身子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她禁不住失声道:“若是,那日你不在……我只怕已经……”   顾思杳握住了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眸,沉声道:“你放心,都有我在。”   姜红菱心神微定,浅浅一笑。不知为何,顾思杳的言语,总能让她安心踏实,她相信这个男人,也放心的倚靠着他。   她略顿了顿,切齿道:“既然找到了证人,就去老爷老太太跟前揭发了他如何?”   顾思杳摇头道:“你且耐着性子再等等,那人似是听从顾忘苦的吩咐,办了许多事情。我要将这些事都查明白了,再行处置。他现下毕竟是大老爷的独子,又是侯府这边唯一的继承人。虽则现下世子的名分还在堂哥头上,但府里上下早已默认了将来就是他承继爵位。若非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只怕是扳不倒他的。”   姜红菱银牙暗咬:“我也就罢了,只凭他想害二姑娘,还不够么?”   顾思杳说道:“二姑娘到底只是个女子,论及分量,到底不如他。”   姜红菱也情知他说的是实情,不觉叹了口气。上一世,顾家能由着李姨娘的调唆,将顾婉嫁给了齐王做妾,也可见将女儿看轻至什么地步。   说穿到底,侯门中的女儿,也不过是上头用以攀权结贵的棋子。   姜红菱停了片刻,又说道:“还有一件事,往后你不要再叫招儿来回传信了。他上回去找你,路上就撞上了顾忘苦。那厮从来多疑,本来就一口咬死了咱们两个有什么。再让他这样跑来跑去,越发有的说了。”   顾思杳听了她的话,点头道:“我知道,我自有安排。”   两人缠绵了片刻,眼看时候当真是不早了,姜红菱便要回去。   顾思杳握着她的手,低声道:“我真不想放你走。”   姜红菱红着脸,细细说道:“往后的日子还长,急什么呢?”说着,到底是挣脱开来,出门去了。   看着那倩影离去,徒留满室幽香,顾思杳微微有些失神,不觉又想起适才的相处,当真是缠绵销魂,令他回味无穷。然而越是如此,他便越是觉得一室萧索,寂寥难耐。自姜红菱那里得到的越多,他便越发的贪心,想要的越多,心底里的那个空洞也更深更大。也许,只有真正得到了她,这段不能为人道的焦渴,才会有真正平息的一日。   顾思杳清隽冷峻的脸上,波澜不起,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藏着暗黑的情绪。   姜红菱出得门外,如素早已等的疯了,见了自家主子出来,慌忙迎上前去,低低道了一声:“奶奶。”想要问些什么,碍着锄药在跟前,只得闭口不言。   院中起了些风,吹的姜红菱遍体生凉。   忆起方才在怡然居中同顾思杳私会之事,她不觉回头看了一眼,门扉紧闭,仿佛什么事也不曾有过。她低头一笑,那件事并不让她厌恶,倒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滋味。想起顾思杳因她失控又强行忍耐的样子,她心底里也泛出了几许甜意。   如素看着她,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异样。自那扇门里出来的主子,眉梢眼角蕴着几分笑意,脸颊微微泛红,当真是媚色撩人,仿佛有些什么与以往再不相同了。   如素咬了咬嘴,按下心中的惊慌与无措,跟了上去。 第66章   主仆两个一路无话, 回至洞幽居时,竟已过了午时。   姜红菱才进洞幽居正堂的门, 如画便慌忙迎上前来, 陪笑道:“奶奶可回来了,午饭送来已许久了, 只怕凉了呢。我说奶奶怎么就不回来了?”   姜红菱浅笑不语,如素瞥了她一眼, 斥道:“如今这一大家子人, 凡事都指望着奶奶。奶奶一日多少事情忙不完,去哪里去多少时候, 难道还要同你先商量一声不成?”   如画唯唯诺诺道:“妹妹这是哪里话, 我只是瞧着奶奶出去了这么许久, 饭菜都要放凉了, 替奶奶心焦罢了。”   如素说道:“你心焦?饭菜凉了不会热去?倒在这里巴巴的心焦,倒做给谁看呢!”   如画被她训斥了个满头满脸,立在一旁不敢言语。   姜红菱这才微笑道:“西府那边的四姑娘也要来入学读书, 打发了个人过来说话,所以迟了些。如今天气和暖,这么会儿的功夫,饭菜也凉不到哪里去。你去放桌子, 咱们就吃饭罢。”   如画嘴里应着, 转身就要走,偏又多瞧了姜红菱一眼,却见她粉面含赤, 两眸带晕,发髻亦有些不整,心中便嘀咕道:这□□想必是去会奸夫了,不然怎会是这等模样?青天白日的,就敢干这勾当,当真以为这侯府已经是她的天下了么?   虽是这般腹诽,到底不敢当面顶撞,低眉顺眼快步走去替姜红菱布置饭菜去了。   姜红菱一路走回内室,如锦上来,替她换了家常衣裳,向着床上一努嘴小声道:“奶奶,床上的东西没了。”   姜红菱心中会意,一笑了之。   如素便啐道:“果然还是这等,骨贱身轻,卖主求荣的事儿也能干得出来!”   少顷,如画便进来报说午饭齐备了。   主仆三个顿时停下了话头,姜红菱遂起身走到了堂上。   她吃饭省事时便在次间炕上,只拣几盘中意的菜肴吃了,余下的饭菜便赏了屋里的丫头们。近来天气和暖,便挪到了外头正堂上。   走到堂上,果然见堂中那张红木四角海牙八仙桌摆在正中,其上摆着满满一桌的菜肴。   这张桌子,上一世她使了几年,到了最后的两年里,四角的漆都掉了,破败不堪,家中也无人理会。今世此时,这桌子倒还是崭新的。   因着她近来在侯府掌权,差不离府中管事的都被换了一遍,家中上下都巴结着她,平日送来的用度无不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厨房中的柳三娘子,又深念着她的恩德,每日三餐都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精工细作出来。   姜红菱如今的日子,可谓是舒心惬意至极,再不似前世那般衣食短缺,捉襟见肘。   姜红菱在桌边坐定,只见桌上七碟八盘,十来碗的菜肴,其中更有松蘑炖野鸡、鲤鱼尾羹、鸭脑豆腐、青菜烧蟹肉等几道自己平素爱吃的菜肴。   她看了一回,不觉笑道:“柳嫂子倒也是的,一顿午饭罢了,不年不节,就上这样贵价的菜来。这怕是要赶上老太太的份例了。”   如锦替她盛饭布菜,嘴里便说道:“这是她们的孝心,奶奶受着就是了。横竖奶奶得老太太的疼宠,日日又操持家务 ,劳心费力的辛苦,衣食上就是过些,又怎样?老太太不说,谁还敢说不成!”   如画在旁听着,偷偷撇了撇嘴,却又一脸逢迎道:“可不是呢,如今府里上下都说奶奶能干辛苦。不过几盘菜罢了,又值得些什么!”   姜红菱耳里听着,面色淡淡,没有接这话,只说道:“把这盘蜂蜜松糕同葱油酥给二姑娘送去,我记得她素来爱吃这些点心。”   如画碰了个软钉子,脸上讪讪的,只得退到了一边。   待吃过了午饭,姜红菱便回屋小憩了片刻。起来惦记着顾婉与宋家婚约一事,往松鹤堂走了一遭,将自己的主意告诉了顾王氏。   顾王氏听了倒也没什么话说,反而赞道:“到底是你主意周全,事事想到的周到。既是这样,当初与他们保媒的也是族里婉姐儿的婶娘,封上些礼物,叫她到宋家府邸上,好声好气说给人家听。宋家是诗礼人家,该当不会为难咱们才是。”   姜红菱道了一声是,眼看没有别的话讲,坐了片刻,吃了盏香片,便回去了。   得她走后,春燕上来收拾茶碗,便向顾王氏笑道:“老太太,大奶奶如今可当真成了府里第一得力之人了,连着姑娘的亲事都能说上一嘴。”   顾王氏却点头叹息道:“真是家门不幸,侯府到了这一辈上,不是寿短就是纨绔。若没有红菱撑着,这家中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你们太太是个中看不中吃的,桐香……不提也罢!前头红菱来给我看账,我竟不知这些年来,桐香贪滥蹹婪,中饱私囊,竟私下吞没了这么多官中的银子!若不是念着她这些年来总有几分苦劳,我早将她家法处置了!”话才落地,她想起了前头李姨娘来威胁她之事,顿时重气上头,又喘又嗽。   春燕慌了手脚,连忙倒了热茶过来,又与她捶背抚胸。   顾王氏吃了两口茶,气息渐渐平稳下来,心里却琢磨道:不知让红菱查的那件事如何了。若是不能将那孩子先行找出来,这把柄捏在桐香手里,我却奈何她不得。转念又道:前回我虽将话说的不清不楚,但依着姜氏的聪明才智,查到最后岂有不明白的?这般岂不是驱走了狼又迎来了虎?我这桩丑事,到底是要人知道的。   然而思来想去,顾王氏却始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   她暗叹了一口气:红菱这孩子眼看着倒是孝顺,又是长孙媳妇。虽则长孙已然不在了,到底是自己的人,该当不会如李桐香那般两面三刀。   她心中虽这般想着,却也着实的不踏实,但事到如今她又能如何。除了深恨当年一时的糊涂荒唐,也再无补救之策。   顾王氏到底是年老之人,想了这些前尘旧事,只觉得疲惫不堪,一脸倦容,让春燕扶着,到里屋躺下了。   这日到了傍晚时分,西方天际忽然飘来几朵阴云,天上便落了几点雨。   院中起了些风,倒生出了些凉意。   夜间掌灯时分,姜红菱浴身已毕,便在床上歇下了。看着桌上灯烛遥遥,青灯照壁,暗影重重,冷雨敲窗,她不禁身上微微起了些寒意,便将丝绸被子裹紧了身子。   不知不觉,她便念起了顾思杳,想起了白日间两人在怡然居中的风流荒唐。   顾思杳那宽阔胸膛,强健有力的臂膀,将她强拥入怀的滋味,再度涌上心头。在他怀中,被他火热的身躯紧裹着,该是不会觉得冷了。   两人白日虽不曾成事,但那样亲密之事,却也该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罢?   她,似是上了顾思杳的当了呢。   想至此处,姜红菱心里有些嗔怨,却又有几分甜意。虽说是顾思杳哄了她,她却也不是不情愿的。   默默思念着他,想起白日里他汗湿的俊脸,紧蹙的剑眉,深邃的眼眸,以及手心之中羞到不能言说的炙热硬物。姜红菱只觉的一阵酥麻顺着背脊爬了上来,从未经历过的奇怪感觉,蔓延到四肢百骸,小腹之中仿佛点燃了一团火焰,燎的她口干舌燥。   她嘤咛了一声,翻了个身,檀口细细呢喃着:“二爷……”   秀美的柔荑在身上四处揉捏,似乎这样能缓解那无力抵挡的怪异感觉。   朦朦胧胧之中,她仿佛看见了顾思杳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暗哑的嗓音在耳畔低呼着自己的名字,粗重湿热的呼吸吐在了自己的脸颊两侧。   甜美的幻境,令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梦是醒。   不知过了几许时候,姜红菱猛然惊醒过来,只见房中灯火昏暗,一室寂然,却哪里有顾思杳的影子?   她不觉轻叹了口气,心中颇有几分落寞,盯着头顶的薄纱帐幔,她不知适才的事情到底算什么,只觉得身子倦乏的厉害,腰肢亦有几分酸软。躺了一会儿,睡意来袭,便沉入了梦乡。   闲日无事,除却侯府每日不断的琐碎人事,再无别事发生。   这般过得几日,这日午后,姜红菱午睡起来,正在次间内炕上坐着看账,如锦忽从外头带了个女人进来。   如锦进来,轻步上前,向她低声道:“奶奶,这是西府那边打发过来的。说是日后随四姑娘上学,贴身服侍四姑娘的,先过来与奶奶瞧瞧。”   姜红菱闻言,将手中账册放下,抬眼将这妇人打量了一番。   却见这妇人不过三十年纪,生的五短身材,一张圆脸,头上挽着个螺髻。发髻上戴着一朵白花,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玉色缎子比甲,便知也是个寡妇。   姜红菱将这妇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见她垂首不言,两手放在身前,倒是一副恭敬老实的模样,不觉一笑,问道:“嫂子如何称呼?今年青春几何?是一向便跟着四姑娘的么?”   那妇人连忙回道:“不敢当,小妇人夫家姓王,大奶奶只叫我一声王三家的就是了。小的今年三十岁,一向只在西府里做些杂事。去岁不幸,丈夫过世。近来二爷说起四姑娘要过来入学读书,身边没有个妥帖的人服侍,便叫我跟四姑娘过来。今儿便是先打发我来拜见奶奶。”   姜红菱听在耳中,便知这就是顾思杳新派下的人手了。   她心想这倒合适,顾妩往来侯府读书,身边少不得要带几个贴身的仆婢。这样的人捎信儿,是再稳妥不过的了。   她正想着,王三媳妇忽然说道:“二爷吩咐,四姑娘有些私密事需得同奶奶说明。只因关系着四姑娘,还请奶奶叫这几位姐姐先出去。”   姜红菱微微愕然,旋即明白过来,便向如锦微微颔首。   如锦得了吩咐,垂首退了出去,将房门也掩上了。   那王三媳妇上前一步,压低了声响:“小的来替二爷传话给奶奶,前回奶奶叫二爷查的事情,二爷已查明白了。”说着,便将顾思杳所查始末,向姜红菱说了个明白。   这妇人虽是微末出身,口齿却倒伶俐,说话调理分明。所言之事纵然曲折,倒也说的明明白白。   姜红菱听在耳中,心底却着实吃了一惊。   依着这妇人的言语,原来先前那顾王氏所说的所谓老家亲戚侄女儿,竟是她的私生女儿! 第67章   那妇人上前, 低声将顾思杳所查探之事,细细的向姜红菱讲述了一番。   据那妇人说起, 那户李姓人家这二十多年来倒没有换地方, 依旧住在东四街牌楼底下,照旧做着磨豆腐的行当。倒是他的邻里街坊, 换了几户,查访起来颇为不易。这等事情, 也不好就大喇喇的上门去问, 为查明白,还颇费了一番手脚。   原来那李姓人家当年也是夫妇二人, 多年无子。忽然一日, 这家中便多了个襁褓中的女儿。这户人家对人说起, 只说是从乡下老家那儿抱来的。然而左邻右舍见那院中晾晒的孩子衣裳, 却尽是上好的丝绸布匹所做,绝非这户人家有力置办。且每月初一十五,必有一名靓妆丽服的女子前来送些钱物。时日稍久, 周遭邻舍便猜是哪个大户人家出了丑事,舍不得孩子枉死,这才寄养在这里。然而世风日下,人没些好处, 自也不肯多管闲事。何况看那来访的女子, 衣衫华贵,不似寻常人家,也无人敢去多嘴。   那对李姓夫妇因着多年无出, 平白得了个女儿,又有人白给衣食银钱,便如天上掉下了个凤凰,捧在手心,如珍似宝。那姑娘在这户人家长到一十六岁,被养父母做主,嫁给了城中一首饰匠人为妻。那姑娘倒是命薄,生下女儿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那匠人独自抚养女儿,至女儿八岁上,也一病没了。   这对夫妻遗下的女儿,却并没回至外祖家中,而是被人领了去。   那李姓人家后来也生下了个儿子,便对这个抱来的女儿不大上心了,又因明知道抱这姑娘来的人家轻易招惹不得,索性随她去了。   领那女孩儿去的人,却是李姨娘的娘家亲戚。那女孩儿,最终竟而进了侯府,只是不知如今在谁的房中。   此事令顾思杳甚为疑惑,吩咐人顺藤摸瓜下去,几经查访,听了那些老街坊一众的形容描述,方才确信当初抱孩子过来,并每月周济的女子便是李桐香。   李桐香抱了一个女孩儿给这户人家抚养,每月给钱给物,又将这女孩儿生下来的女儿领了去。如此大费周章,所为何事?这事是顾王氏嘱咐去查的,若当真如顾王氏所说,是她的老家亲戚,那么接回侯府便是,又何必偷偷摸摸私下接济了这许多年?   除非,那女孩儿同顾王氏关系匪浅,且有不能告人之处。   姜红菱柳眉紧蹙,一时竟有几分不敢置信。   豪门深宅里荒唐事多,此事起初便有蹊跷,她心中原是有数的。然而顾王氏当年红杏出墙,还弄出了孩子,倒是大出她意料之外。   想必是李姨娘以此事为把柄,胁迫于顾王氏,顾王氏无法可施之下,方才遮遮掩掩的托付于她。   然而此事细细思来,当真棘手难办。   这是顾王氏的丑事,若是当面去揭开来说,即便事情办成,顾王氏心里中必存疙瘩。每每见了她,必定要生出几分不痛快。长此下去,必有后患。   顾王氏是个老辣精明的老妇,能把持侯府数十载,自然有她的本事。   在自己与顾思杳势力未稳之前,顾王氏这棵遮阴大树,尚且得罪不得。   姜红菱坐在炕上,面沉如水,静默无言。   王三媳妇在地下站着,悄悄打量这位少奶奶,见她生的面若桃花,眉眼含媚,一头乌丝油润亮泽,一袭剪裁合体的水波纹天青色襦裙裹着凹凸有致的身段,倒不似个未经人事的处子,却像是个完熟的妇人。夭桃秾李,妩媚惑人。   她看了一回,心中嘀咕道:怪道二爷心心念念惦记着,原来这大少奶奶生的这般姿色。别说他们男人,就是我这个女人家,看了都要心动。都说这大少奶奶没出阁前,可是江州城第一绝色,果然名不虚传。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姜红菱出声道:“这般,我记下了。你回去上覆二爷,说多谢他费心。”说着,顿了顿,又问道:“四姑娘入学的事,倒是不必急。那位女塾师本是要来的,偏又病下了,大约是要拖过端午了。回去预备着就是,等这边齐备了,自然打发人去说。只是素来听闻四姑娘身体病弱,这平日里茶饭可有什么忌讳,倒须得跟我说一声。”   那王三媳妇连忙回道:“多承奶奶厚意,我们二爷也是这般说来,所以打发小的过来。”说着,便将顾妩平日里忌口之物说了一遍。   这顾妩生有弱症,饮食向来诸多挑剔,姜红菱听了几句,虽觉琐碎麻烦,但她记性甚好,都记在了脑中。   王三媳妇传完了话,便告退回西府那边去了。   姜红菱独自盘膝坐在炕上,皱眉沉思,不言不语。   如锦回到房中,见了这个情形,不觉问道:“这王三媳妇来说些什么话?背着不叫我们知道,还叫主子这等发愁。”   姜红菱摇头不语,心里盘算着,还是不要叫这些丫头们知道。免得吓着了她们,又或一时说走了嘴,反倒惹祸上身。   上一世并没出过这样的事,这烫手的山药猛然砸到了手上,她一时里也不知如何是好。   顾王氏的脾气,她是知道的。若是处置不当,或者谢她一时,事后想起来,反倒要恨她。   姜红菱心底计较了一回,忽然转念道:老太太既叫我打探,想必便是投鼠忌器,记挂着那个女孩儿的下落。我不如先将她这外孙女儿找出来,再做打算。   虽则顾思杳并未能打探出那女孩儿到底如今在何处,但依着李姨娘那狡诈多疑的脾性,放在别处她必定不会放心。这孩子,多半是在她手心里捏着。   姜红菱主意已定,便张口道:“打发个人,到账房去,把这二十年来府中人事进出的账目拿来。”   如锦不明所以,满口答应着,出门打发了个小丫鬟去账房,她自己倒还走回来服侍。   那账房管事听闻是大少奶奶打发的人来,如同圣旨下降。虽不知她要这二十年的账目何用,但想到这段日子以来,这大少奶奶的行事,同那李姨娘明争暗斗,抄去了许多把柄证据,又罢免了几个有脸面的老人。这些从李姨娘手里过来的人,无不战战兢兢。   当下,这管事全然不敢怠慢,亲自一溜小跑到书架上将封存着几十年的账簿都取来,拿袖子抹去账本上的尘土,双手递给那小丫鬟,陪笑道:“这是姑娘要的账簿,怕奶奶有话要问,不如我跟着姑娘一道去?”   那小丫鬟斜眼睨了他一眼,说道:“奶奶可没这样吩咐,你这样跑过去,打扰了奶奶做事,挨了训斥,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那人论起年纪,可算作这小丫头的父辈了,又是府中管事,可在这洞幽居出来的人面前,只唯唯诺诺,不敢回一句的嘴。恭恭敬敬将那丫头送到门上,见她走远,方敢回去。   那丫头抱着一摞账簿,回到洞幽居,交付了如锦。   如锦眼见竟是厚厚的一沓子,只得双手接过去,抱进了屋中,都堆在炕上,向姜红菱道:“奶奶要做什么,竟然连着二十年前的账簿都找来了。”   姜红菱不接话,只吩咐她带了门出去。   她自家盘膝坐在炕上,撇去别的不看,只搜寻六七年前的账本来瞧,又专盯着菡萏居中的人事来去。   查阅了一番,发觉那两年间,菡萏居中人事变动虽频繁,但七岁进府服侍的,只得一个霜儿。   姜红菱合上了账册,闭目静思,想到那丫头的眉眼口鼻,与两府这三个姑娘果然有那么几分相似,心中不觉微微一颤。   李姨娘把这孩子放在身边,显然是留作筹码,为胁迫顾王氏起见。   上一世,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这李姨娘却又将霜儿卖了,大老爷顾文成还将她狠狠斥责了一番。如此看来,这件事莫非大老爷亦是知情的?   姜红菱只觉得身上起了一层寒意,她将账册放在一旁,将身子倚靠在桌角上,深愁此事如何收拾。   思来想去了一回,她忽然思忖道,顾王氏能将这生平的大丑事交付自己,想必是被李姨娘拿着把柄胁迫之故。这老妇的性子,生平最恨的便是被人威胁。既是这样,倘或自己令顾王氏没了顾忌,再要扳倒李姨娘,顾王氏必定也是乐见其成。   姜红菱春葱一般的纤细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日前,刘二娘子已将李姨娘这些年来在族中放高利贷,逼迫顾氏族中那些穷老亲戚等事查的一清二楚,那张氏娘子也答应替她作证。如今是人证物证俱全,只要拿准了顾王氏的心思,李姨娘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   虽是不知若是除去了李姨娘,顾忘苦那厮会生出什么报复手段。但所谓不破不立,这般瞻前顾后,是成不得事的。   经了这一出,时下竟已将近傍晚时分。看着窗外日头偏西,姜红菱打定了主意,自炕上起身,将如锦如素两个召唤进来,吩咐道:“服侍我穿衣着装,我要去松鹤堂。”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如素便说道:“天色晚了,只怕过去时老太太正要吃晚饭,奶奶还是明儿去罢。”   姜红菱淡淡说道:“正是要这时候去呢。”   如素与如锦无话可说,只得服侍着少奶奶重新梳妆理衣,往外去了。   走到松鹤堂时,果然见松鹤堂上灶的两个仆妇,提着四个食盒正往来走。   春熙与春和两个二等丫鬟正坐在抄手游廊上,玩赌骰子打手背,见姜红菱过来,连忙丢下游戏,起身笑道:“奶奶来得不巧,里头老太太正要开饭呢。”   姜红菱浅笑道:“老太太要开饭,你们倒在外头淘气。”口里说着,就往里头去了。   春和还要说些什么,春熙拉了她一把,小声嘀咕道:“是少奶奶,你拦她做什么?”   春熙便再不言语了。   顾王氏此刻正在里头同丫头们说话,坐等晚饭,忽听门上人说起姜红菱来了。   话音才落,就见一窈窕丽人自门外进来,步履轻快,摇曳生姿。   顾王氏见她过来,笑道:“菱丫头,你消息倒是灵通呢。听着今儿晚上有上好的野鸡,就过来了。”   姜红菱早得了厨房里的孝敬,嘴上却还笑道:“老太太这儿有便宜,我岂能不来呢?横竖老太太是疼我的,总能讨到一块鸡肉吃。”   顾王氏被她逗的畅快大笑,合不拢嘴道:“你这丫头,尽会说这些俏皮话与我听!晓得你是如今府里的大管家,底下人岂有不孝敬你的,还稀罕我这里呢!这会子过来,想必有话说?”   姜红菱浅浅一笑:“老太太真是未卜先知,只是这话告诉了老太太,只怕倒坏了老太太的胃口呢。”   顾王氏听了她这言语,当即明白过来,面上笑意渐收,淡淡说道:“你倒是会卖关子,且说罢。”说着,顿了顿,又吩咐左右:“你们去外头瞧着,饭菜来了,就摆上。多放一副碗筷,你们奶奶今儿晚上在这儿吃饭。”   春燕与秋鹃答应了一声,便一齐出去了。   待这屋中只剩祖孙两个,姜红菱方才说道:“跟老太太说一声,那个孩子,孙媳找到了。” 第68章   顾王氏闻听此言, 脸色微微一凛,旋即复原, 半晌才说道:“那孩子如今在何处?”   说着, 又道:“你且坐下说话。”   姜红菱便挨着罗汉床,在一张梨花木漏掉桃叶文圈椅上斜着身子坐了, 双手放在膝上,向顾王氏浅笑道:“自打前头老太太同孙媳说起这事, 我便连忙打发了极稳妥的人去打听这件事。倒是巧, 那户人家这十来年竟没换地方。老太太说起的那位老姑奶奶已经不在了,就是那个小姐, 如今也不在了。那小姐倒遗下了个女孩儿……”说至此处, 她微微停了停。   顾王氏甚是情急, 连忙问道:“那女孩儿如今在何处?”   姜红菱微笑道:“说来也真是机缘巧合, 那女孩儿是被李姨娘买到了府中,改了名儿叫霜儿,现下就在菡萏居中服侍。”   顾王氏乍闻此讯, 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面色凝滞,停了半日,又沉声问道:“那孩子的母亲, 又是怎么去的?”   姜红菱回道:“那小姐据打探消息的人说起, 十六岁上嫁给了城中一个首饰匠人,后因难产不幸去世了。”   顾王氏听了这一番话,自己的沧海遗珠做了个匠人妻子, 难产而亡,外孙女儿竟还充入了奴籍,成了家中的丫鬟。她两手发抖,气的全身打颤,险些背过气去。   姜红菱见顾王氏神色不对,慌忙上前替她捶背。又去桌边,摸了摸桌上放着的黄铜鸡鸣壶,见是才烧的滚水,便倒了一碗热茶过来,服侍顾王氏吃了。   待顾王氏脸上有了几分血色,她方才柔声说道:“老太太许多年没见着老家亲戚,乍然听见这样的消息,心里焦急难过也是有的。老太太还要保重身子,那位孙小姐还得老太太来照拂呢。”   这话说的极合顾王氏的心意,既不曾戳破那层窗户纸,却又宛转问了她的意思。   她静默了片时,沉声问道:“菱丫头,这事你说怎么办才好?”言毕,便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姜红菱一早便在心底想好了对策,当即含笑说道:“这件事,果然不大好办。说起来,虽是老太太的亲戚,但到底在家中服侍了这么久,直认了难免有几分尴尬。何况,之前孙媳见了霜儿,也问过她的身世,她也说不大明白。想来,那位老姑太太也没曾交代清楚。这要是日后人说起来,敢问既是老太太的亲戚,怎么流落至如此地步?虽说这是她们不来找,不是咱们不周济,但说出去总有些不大好听。”   顾王氏听这话对路,点头问道:“你这话很有道理,却要怎生处置是好?”   姜红菱笑道:“这事虽不大好办,却不算什么难事。霜儿是家中的丫头,府里人都见过,贸然就说她是老太太的亲戚也是不好。孙媳以为,不如先叫她到老太太身边服侍。过几天便是端午,趁着佳节,老太太便说这孩子乖巧伶俐,再随意寻些功劳放在她身上,要收她做个干孙女儿。横竖老太太房里的事,还不任凭老太太说去?这干孙女儿虽不是亲的,但这孩子说到底也只是老太太老家的亲戚。这般既不算委屈了她,也免得日后尴尬。”   这话倒正合顾王氏的心思,既没将她那番丑事当面戳破,又替她想好了处置之策。霜儿只是家中的丫鬟,将她调来松鹤堂服侍,人再挑不出个理来。如此一来,霜儿既能脱了李桐香的掌控,亦能全了她自家的颜面,也能照拂了霜儿,乃是一举三得的好法子。   顾王氏心里舒畅,不觉眼眉舒展,向着姜红菱打量了几眼,一脸慈和之态:“红菱,你这七窍玲珑心到底是怎么长的?做出的事来,就是这样合我老人家的心思。”   姜红菱温然一笑,说道:“老太太说的哪里话,替老太太出力,让府里人事相安,四平八稳,那都是理所当然的。”   顾王氏听了这言语,更是开怀,畅快笑了几声,脸上菊纹绽开,颔首道:“所以我爱和你说话,你的话就是这样贴心。”说着,便点头道:“你的主意很是周全,就按着你说的办罢。”   姜红菱笑了笑,应声道:“明儿我就安排这件事去。”言罢,她却皱了皱眉,又说道:“有件事需得同老祖宗商量,却不知怎么说才好。”   顾王氏料知她必定有些缘故,便说道:“你有什么事情,但讲便了。当着老祖宗跟前,还耍这些花样儿!可见是我白疼你了。”   姜红菱清了清嗓子,说道:“前些日子,族里容大奶奶来跟孙媳说话,要借几两银子。闲话里就说起过去也是这般同李姨娘借的,又说利息照旧也无妨。我心里便奇怪,这亲戚之间,有难帮扶一把原不算什么,怎么就说的上利息,便细问了几句。谁知,容大奶奶竟然说起,李姨娘在亲族中不少放贷,利息竟高到了五分,还是驴打滚的债。这事非同小可的,咱们侯府富贵,却从不干这欺凌贫困的事儿。如今,大老爷是一族之长,侯府又是顾氏族人的表率。所谓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何况咱们。不说白给银子,这高利贷却是放不得的。孙媳妇听了,倒怕这事弄得不好,败坏了咱们侯府的名声,故此来告诉老祖宗。”   顾王氏耳里听着,心里也知她这是要扳倒李桐香,此事倒合乎她的心意。她也正愁没有个实在的把柄,好去发落了李姨娘,姜红菱便将这现成的把柄送了来,可谓是称心至极。   顾王氏心底虽乐,面上却故作疑虑之态,说道:“桐香管家这些年,虽说有些纰漏,倒也误伤大雅。纵然贪些银子,收底下人的礼,却也不曾听闻向谁放过贷。她竟有这般大的胆子不成?”   两人说了这半日的话,也都渴了。   姜红菱起身,亲自去提了壶,与顾王氏的杯中续了水,又替自己沏了一碗香片,方才重新坐下,说道:“孙媳倒也不大敢信,容大奶奶同李姨娘又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何必诬告她?何况,只是说走了嘴。我便打发人,到族中打探了一二,竟真有那么几户人家,问李姨娘借过贷。”   顾王氏面露怒容,将手向桌上一拍,斥道:“这桐香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族中如此兴风作浪!这些年来,我一向信着她,她把持银钱进出,这些事我便再没问过。就是底下人抱怨几句,我也睁只眼闭着眼,只当小人作祟,由她去了。没想到,她竟然这等猖狂,就在族里兴风作浪起来!”   姜红菱看着她这副作态,心里明知其故,嘴上还是劝道:“老太太身子要紧,仔细气大伤身。这事既然出了,自然是要处置的。只是事关重大,孙媳不知轻重,倒怕料理不好,特来问问老祖宗。”   顾王氏面色阴沉,淡淡说道:“桐香既然这等糊涂,家中自然是容不得她了。”说着,她斜眼看着姜红菱,平日里浑浊的老眼,此刻倒是精光微闪:“菱丫头,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实足的证据?”   姜红菱微微一笑,朗声回道:“不劳老太太担心,自是查的清楚明白了。”   顾王氏面色冷淡,点头道:“既是这样,你再预备一日的功夫。后个儿到正堂上,叫你老爷太太都去,将这事处置个明白。到底是他们房里的人,也叫他们听个清楚。桐香倘或有些什么要说的,也容她分辨去,免得冤杀了好人。”   姜红菱听了这话,明明白白是要她把事情安排妥当,不要叫那李姨娘在堂上胡说八道,倒把顾王氏当年的丑事再扯出来,心里怎不明了。面上也不说穿,只笑应道:“老太太放心,孙媳都明白。”   祖孙两个说了这一回话,早已过了饭时,两人皆是饥肠辘辘。   顾王氏便笑道:“只顾着说话,倒把正经吃饭的事给忘了。外头丫头们怕是等的急了,咱们说话,倒带累她们饿肚子。”说着,引得姜红菱也笑了。   当下,姜红菱起身,上前搀着顾王氏,一道走到了堂上。   走到外头堂上,却见春燕秋鹃,同着春熙春和四个丫头,正聚在一处,不知窃窃私语些什么。等这两个主子一到,顿时鸦雀无声。   顾王氏也不着意,拉着姜红菱入席,便吩咐开饭。   今日姜红菱替她除了心头大患,她心中甚是畅快,竟而亲手替姜红菱夹了几筷子菜,又连连劝她多吃些。此举乃是顾王氏做老太太以来,再未有过。就是当初顾念初这嫡子长孙在世时,也不曾如此。看的堂上一众丫鬟,惊诧非常,不敢言语一句。   少顷,晚饭已毕。   姜红菱略坐了片刻,便说天色已晚,告退回去。   顾王氏自也不留她,亲自将她送了出去,又吩咐左右道:“天这样晚了,路不好走,你们快将库里放着那盏琉璃海棠灯取来,点上蜡烛,替你们奶奶照着。一日日的只顾淘气,逢到事上,就是这样的没眼色!”   春燕答应着,忙忙走去将那灯取来,将蜡点上,提了过来。   姜红菱粗看了一眼,却见果然是琉璃包裹,雕做个海棠花的模样,四角镀金,坠着流苏,另拿一柄红木竿子挑着。琉璃灯罩里面,便是小巧一个灯座,点着一支蜡烛。琉璃灯罩清透,烛光自里面撒出,倒比寻常的纸糊灯笼要光亮的多。   此物甚是名贵,该是顾王氏的珍藏。   姜红菱瞧了几眼,连忙说道:“这东西金贵,我倒怕路上打了。老太太还□□燕姑娘拿回去,另拿一盏寻常灯笼来罢。”   顾王氏不依道:“你能平安回去,就是好的了。灯再金贵,到底不及人宝贝。等明儿,你打发人送回来就是。”   姜红菱便也不再力推,道了谢,便去了。   顾王氏看她走远,自回屋中歇息。   秋鹃回到堂上,看着底下的小丫头子们收拾碗盘器皿。   春熙过来,向秋鹃道:“老太太当真是看重大少奶奶,之前那等宝贝着三姑娘。三姑娘打旋磨子央求着,要借这琉璃灯过去玩两天,到外头去长长脸,老太太只是不肯。今儿,倒拿了给大少奶奶照路了。之前想着大少奶奶才嫁到府中,大少爷就去了,都说她红颜命薄。谁能想到今日这等风光。”   秋鹃轻笑了一声,停了停,才低声说道:“你瞧着罢,这府里多半是要变天了。谁叫人生了个水晶剔透的玲珑心?如今谁赶得上她?连三姑娘,都不大敢到松鹤堂来了呢。”   春熙倒有几分着慌,拉着秋鹃咬耳朵道:“我干娘之前在李姨娘手底下做事,自打大少奶奶管了家,就把她裁撤了。我还在老太太跟前说了几句,老太太虽没训斥我,倒也没听进去。眼瞧着李姨娘是再没有起复的日子了,不会带累了我吧?”   秋鹃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只吩咐小丫头们将器皿收起,清点了一遍,便径自回屋中服侍去了。   走到内室,却见顾王氏正斜倚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不由说道:“老太太若困倦,还是到床上睡下罢。这般躺着,只怕夜里走了困呢。”   顾王氏摇了摇头:“才吃罢饭,我倒愿意这样歪一会儿。”说着,又问道:“你们这些小蹄子,适才在外头嚼些什么?”   秋鹃料知瞒不过她,连忙赔笑道:“没什么,只是说老太太待少奶奶可当真是好,比家里那些姑娘们还要好。不知道的,还当是老太太的亲孙女呢。”   顾王氏淡淡说道:“我待她好,那也是因着她实在是好。这样聪明剔透,又办事周到的好孩子,我上哪里去寻去?”   时至如今,她也不知姜红菱于当年的事到底知晓多少。但她今日的言辞,实在合乎自己心意。既成全了颜面,又把事情处置妥当,还把个现成除掉李姨娘的由头送到了自己手里,可谓四平八稳,体贴至极。   想至此处,她一时深恨那李桐香把持自己子嗣多年,一时又庆幸此事将告完结。   思来想去,只深觉姜红菱在这侯府之中,是越发不可或缺了。 第69章   如锦在前头挑灯照路, 主仆两个一路无言,回至洞幽居。   到了院门上, 如素正立在门首上张望, 张见姜红菱回来,一颗心才放进肚里, 连忙迎上前去,说道:“奶奶怎么到了这会子才回来?饭菜早已放凉了呢。”   姜红菱浅笑:“陪老太太说话, 一时就忘了时候, 在松鹤堂上吃过了。”言语着,便迈过门槛, 进了院中。   此刻已过了掌灯时分, 院中一片寂然, 不闻人声。   姜红菱走到堂上, 便径直进了内室,只见室内一灯如豆,灯火昏暗。   如锦跟到房中, 将那琉璃海棠灯中的蜡烛吹熄了,小心放在了桌上。   姜红菱便说道:“留神照看,那灯罩脆,仔细打碎了。”如锦随口答应了一声。   如素跟进来, 先到桌边将那盏灯细细打量了一番, 啧啧称赞道:“真真是好精巧的玩意儿,以前在家时,咱们也算见过世面的了, 再不曾见过这么漂亮金贵的灯笼了。”   姜红菱坐在妆台前,将头上的簪环一顿拔了,把发髻打散,一面梳着满头秀发,一面说道:“这灯可不是寻常工匠家里出来的,乃是京城琉璃街安宝斋的名匠所做。你找遍江州城,也难寻见这样的物件儿。老太太是从京城里嫁过来的,这想必是她的陪嫁。”   如锦便笑道:“老太太也当真是疼奶奶,说是天晚了,特特的叫人去库里寻了这盏灯出来,叫给奶奶照路。春燕的神情,别提有多吃惊了。”   姜红菱梳了头,起身说道:“别只顾着说嘴,快打水来我梳洗,时候不早了,明儿还有一整日的事情要忙。这灯你们且收好了,这是老太太的宝贝。若是出了闪失,我可保不了你们。”   那两个丫鬟自是不敢怠慢,如素去打了热水来服侍姜红菱洗漱,如锦便将那灯小心放起。   少顷梳洗已毕,姜红菱便早早的在床上躺下了。一时里却又睡不着,后个儿要同那李姨娘对峙,万事不能有所疏漏。虽则是顾王氏心中默许的,但李姨娘向来狡猾奸诈,只怕轻易不能束手就擒。何况,她知晓当年顾王氏的丑事,若是狗急跳墙,在堂上乱咬起来,倒是一桩棘手的事。   这般心事重重,便更是睡意全无,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直至子夜时分,方才朦胧睡去。   因着夜间睡得迟,隔日醒来,竟已是天色大亮。   自打姜红菱执掌侯府以来,可再不曾晏起过。她一瞧窗外天色,心中暗自道:这可迟了!一面连忙自床上起来,穿衣理发。   守夜的如素听见,慌忙进来伺候。   姜红菱便斥责道:“天亮了也不叫我,怎么任凭我睡到这个时候?”   如素甚是委屈,说道:“早上我进来看,见奶奶睡得极熟,怎样也叫不醒。又想着奶奶近来辛苦,想让奶奶多睡一会子,所以不曾叫奶奶起来。”   姜红菱说道:“小蹄子,别说嘴了,快打水来。”   当下,姜红菱梳洗着装已毕,草草吃过了早饭,先吩咐了如锦去松鹤堂还灯笼,她自己便起身往上房去了。   到了馨兰苑,果然见院里一地的人。   原来底下这些回事的人,早起到了洞幽居,听闻大少奶奶还不曾起来,便都来了馨兰苑问太太。   苏氏是个没才干的,料理了半日还是毫无头绪。幸得儿媳这会儿过来,她欢喜的如天上掉落下来一般,连忙将这些事都交付给她。   姜红菱将事情一一处置明白,把这些人都打发了,独独把刘二娘子留下,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刘二娘子听着,便道:“奶奶放心,都在小的身上。去服侍老太太,那丫头没什么不乐意的。”就出门去了。   待众人散了,姜红菱走到次间,顾婉顾婳姊妹两个都在次间内坐着,喝茶闲话。   见她进来,苏氏一面叫人端椅子倒茶,一面问道:“事情都妥帖了?”   姜红菱浅浅落座,笑回道:“没什么要紧事,都打发了。”   顾婳冷眼瞧着,鼻子里笑哼了一声:“素来听闻嫂子勤快能干,怎么今儿竟睡起懒觉来了?这会子才来,倒叫那些管事的娘子们好一通等。姨娘管家时,再没过这样的事呢。”   姜红菱听了这话,心里懒得同她辨别,只回头同上房里服侍的绣桃说道:“这茶吃着不合口味,换六安茶来。”绣桃答应着,走去换茶叶。   顾婳见姜红菱不理她,蓄意生事,又叫道:“好好的茶不吃,偏要挑花样,嫂子这是不将太太放眼里么?”   顾婉看不过去,便责备道:“妹妹少说两句吧,太太都不曾言语,你倒在这里挑三唆四的!”   近来,李姨娘失势,因着清明节青团的事,顾婳也被顾王氏狠狠数落了一番,她倒收敛了许多。就是在顾婉面前,也不敢如先前那般放肆骄纵了。   她将嘴一撇,强词夺理道:“我这不是为了太太么?嫂子睡大头觉,倒带累了太太辛苦!都说嫂子能干,怎么还犯这样的错?”   顾婉见她满口无赖之言,索性不去理她,向姜红菱笑问道:“听闻昨儿嫂子是在松鹤堂里陪老太太说话晚了?想必如此,所以才睡的迟了。”   姜红菱知道她话中的意思,顺势笑道:“老太太有些事情吩咐,待的久了些,出来时天都黑透了呢。”   顾婉点头道:“我也听说了,因着天黑路不好走,老太太还特意命人将那盏琉璃雕花海棠灯笼给寻了出来,替嫂子照路回去。”   姜红菱微笑道:“也是老太太的疼惜。”   顾婳在旁听着,两眼大睁。那盏灯笼,她之前仗着祖母宠爱,央求顾王氏借她玩赏两日,也好拿的府外在那些闺秀小姐们面前炫耀一番。顾王氏只怕她打碎了,咬死了不肯。谁知如今竟能将这宝贝灯笼,拿了给姜红菱照路。偏生这女子又是自己亲娘的冤家对头,她心中又气又妒,到底年岁小,一时没忍住,便自椅上跳下地,向着苏氏说道:“太太,我头疼,先回去了。”言罢,竟不等苏氏言语,欠身道了个万福,径自出门而去。   苏氏自也不会留她,瞥了她一眼,轻轻斥道:“这姨娘养的就是没有规矩,上不得台盘。”   姜红菱浅浅一笑,没有言语。顾婉便凑了过来,拉着她,亲昵的说了些家常言语。   顾婳身子虽胖,却步履生风,一路走回菡萏居。   进了菡萏居的大堂,她便直奔李姨娘的住处。   其实,李姨娘正在炕上做些针线,忽见她气冲冲跑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连忙将针线丢下,问道:“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不成?”   顾婳气哼哼道:“还能有谁,还不就是大少奶奶!”说着,便一口啐在地下:“不就是一个寡妇,府里人从上到下都把她当神仙也似的捧着!老太太也跟瞎了眼睛似的,把这么个外人当宝贝!”骂了一回,就加油添醋的将那琉璃灯笼的事讲了,又向她娘抱怨道:“姨娘且说说,我跟老太太要,老太太不给。偏偏就拿去给她用。我才是老太太的亲孙女呢,她算个什么东西?姨娘就不能想想法子,把那蹄子给治下去?如今连顾婉就敢摆着姐姐的架子训斥我了,姨娘再不上心些,这家子还有咱们娘俩的活路么?”   李姨娘听了她这一大通抱怨,心里也不耐烦,又是姜红菱的事情,更是窝了一团火,张口斥道:“快不要说这个话了,如今谁敢惹她?不就是一个灯笼,什么好稀罕的!”说着,忽然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也不要生气,她也跳不了几天了,左右就这两日,老太太就得摁了她下去。咱们就等着瞧好了!待这事儿过去,我还要好生报答报答这位少奶奶呢。家庙不愿去,就送她去见她那个死鬼丈夫去,到阴曹地府做一对鬼夫妻岂不是团圆!”   顾婳年岁尚小,虽是骄纵跋扈,倒还没生出这样歹毒的心思来,听了她母亲的话,不觉打了个哆嗦。   正当此时,外头刘二娘子忽然进来,向李姨娘问了一声好。   李姨娘知晓她是姜红菱提拔起来的人,心里虽不痛快,眼下这功夫也少不得笑道:“嫂子这会儿过来,所为何事?”   那刘二娘子倒是笑吟吟的:“去岁上,老太太房里的腊梅死了,出了空缺。一向忙乱着,也没补上。昨儿个晚上,老太太同奶奶说起这事。奶奶言说一时半刻的去找,也没个合适的。就叫把霜儿调去,先服侍着老太太。这边的缺,待往后再补。”   李姨娘一听这话,便知不好,嘴上强道:“哪里丫头不好要,偏要我菡萏居里的?那霜儿我一向使着她,你这会子要了她去,我没了趁手的人,怎生是好?”   刘二娘子笑道:“大奶奶说,菡萏居里人本是超了份例的。只是一向没人言语,也就罢了。但现下老太太房里缺了人,不比别处,我看姨娘也就别执拗了。那孩子再好,总归只是个丫头。姨娘若不愿,自己同老太太说去,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传个话罢了。”   她这话说的极不客气,李姨娘横行了半辈子,哪里受过这个,气冲胸膛。但她到底是精明老成之辈,稳得住气,顿了顿,点头说道:“既是老太太看上她,也是这丫头的造化。”说着,便叫人去将霜儿叫来。   待那丫头过来,李姨娘便当面问道:“如今老太太要你过去服侍,你可愿意?”   霜儿每日受顾忘苦的淫威,日日提心吊胆,唯恐被他欺辱糟践,哪里不肯,连忙点头如啄米一般:“我愿意。”   李姨娘自来待这丫头还比别个好些,只当她念着恩情,能有个转机。谁知她竟答应这般利索,不觉咬牙暗骂了几声吃里扒外的白眼狼,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和善的面孔来:“既是这样,你便收拾了跟刘嫂子去罢。别叫老太太等着急了。”   霜儿年纪小,来路本就不明,倒也没什么要紧的物件儿,只收拾了些随身的衣物,卷了一个包裹。过来与李姨娘磕了头,便跟了刘二娘子去了。   待这两人一出门,顾婳便啐了一口:“连这么一个毛丫头片子也会看人下菜,拣高枝儿飞去了!如今咱们这菡萏居里,是个人就能来踩一脚了!”   李姨娘却一脸寒霜,满心忧虑。顾王氏无端要了霜儿过去,只怕已是查知了什么,这事弄得有些不好了。   然而当年的事,到底是把柄一桩,在她手心里捏着。料来顾王氏也不敢对她如何,当真闹起来,索性鱼死网破,将当初的事情当着合家子的面全抖搂出来,谁也别想好过!   想通此节,她心中微微安定。 第70章   霜儿跟着刘二娘子出了菡萏居, 一路战战兢兢,不住回头张望, 生恐被人叫了回去。   那刘二娘子看出来, 浅笑问道:“怎么了,敢是落了什么东西?”   霜儿连忙摇头道:“没有, 我怕三爷叫我回去。”   刘二娘子颇有些疑惑,问道:“你是姨娘的丫头, 怎么倒是三爷管着你?”   霜儿垂首低声道:“三爷时常叫我去他屋里, 不去就打我呢。”   刘二娘子不明所以,只当是寻常主仆间事, 便道:“去了老太太那里, 再没人打你了。”   霜儿这才笑了笑, 甜甜应了一声。   说着话, 一路走到了松鹤堂。   顾王氏一早就在堂上等着,眼见刘二娘子领着一个十三岁才挽起丫髻的小丫头进来。   刘二娘子将霜儿带到堂上,便向顾王氏报道:“老太太, 这便是小丫头霜儿。打从今儿起,就来服侍您老了。”说着,又吩咐霜儿与顾王氏磕头。   霜儿乖觉听话,当即跪下, 就向着顾王氏磕了三个头, 口里说道:“见过老太太。”   顾王氏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见这孩子生的眼清如水,眉目如画, 一张小脸如白瓷盘子也似,十三岁的年纪,少女身姿亭亭玉立,眉眼口鼻果然与自己年轻时候有那么几分相似。   失散了多年的孙女就在自己眼前,顾王氏不觉心头一热,眼中泛红,只是碍着众人面前不能显露,强行镇定,微笑说道:“好好,倒是好个干净灵秀的孩子,往后你就在我这儿罢。”   刘二娘子将人带到,见并无别的吩咐,便告退去向姜红菱回话去了。   顾王氏将霜儿带到里屋说话,把身边几个丫头全打发了出去。   霜儿在菡萏居里受那顾忘苦欺凌久了,人前言行举止颇有几分畏畏缩缩。   顾王氏想到那女儿生下来到死便一日也不曾亲自抚养过,看着眼前这个外孙女,心中怜惜疼爱之情翻涌,不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一脸慈和之态:“你在家时叫什么名字?你……你家中爹娘在世时是个什么情形?”   霜儿畏惧惯了,即便来了松鹤堂,依旧放不开手脚,垂首小声道:“我都不记得了……”   顾王氏不信,说道:“听你大少奶奶说起,你来家时也有七岁了,正是记事的年纪,怎会记不得呢?”   霜儿小嘴嗫嚅,只是不敢说话。   顾王氏看出她心有顾忌,拉着她的手,宽慰道:“好孩子,我知道你记得的,你自管实话实说就好。在我这里,你谁也不必怕的。”   霜儿小手握在顾王氏掌心之中,只觉老太太掌中细软温热,又看她满面祥和疼爱之情,到底是个孩子心性,心中一宽,便低声道:“我在家时,爹娘也曾与我起了个小名儿,叫我婷儿。只是来了府中,姨娘说我这名字犯了家中姑娘们的排行,给我改了名字叫霜儿。”   顾王氏立时便道:“这倒是可笑,你又不和谁重了名,什么叫犯了排行?打从明儿起,还改回去!”说着,又问了些她家中父母在世时的情形。   霜儿有记得的,有不记得的,便拣着了说了一些,只是她母亲过世太早,几乎全不记得了。便有些事情,亦是她父亲告诉的。   顾王氏听着,心中不免感伤了一回,又问道:“适才问你,你怎么说全忘了呢?”   霜儿听了这话,顿时又不说话了。   顾王氏追问了几句,她方才小声说道:“我不敢说,才来府里时,姨娘就教训我。来了这边,便是这边的人了,家中的事再不许提起,不然就打死我。后来有几次,我说走了嘴,姨娘真的叫人拿荆条来抽我呢。”   顾王氏听那李姨娘竟这等糟践自己的子孙,心头大怒,一张脸铁青,恨不得将李姨娘立刻拖来,活活鞭死。   霜儿见老太太脸色大变,只当自己说错了话,吓得魂不附体,两腿一软就跪在地下,泣不成声:“老太太,我错了,我不该说姨娘的坏话,求老太太不要打我。”说着,竟自家抽起了耳光。   顾王氏见了她这样子,料知必是往日在菡萏居时,被人打惯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连忙亲自拉了她起来,厉声斥道:“你放心,往后在老祖宗这里,谁也不敢再打你!往后,你就和二姑娘三姑娘一样,再也没谁敢欺负你了!”   霜儿不明就里,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就要和二姑娘三姑娘一样了,只是听顾王氏说不打她,心中的石头便落了地。   春燕与秋鹃两个丫头都被撵在了外头,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一时又没有差事,就都到廊上嗑瓜子闲话。   春燕说道:“今儿也真是奇了,腊梅死了这么许久,都没想着补她的缺。大奶奶怎么突然想起这茬子事来,还把李姨娘的丫头给弄来了。李姨娘那脾气,还不惹得声声气气的?”   秋鹃鼻子里笑了一声:“李姨娘?如今在府中,她还排的上号么?”说着,微微一顿,转而咬牙道:“你瞧着,别说李姨娘,明儿这松鹤堂里只怕连咱们姐俩立足之处也没了呢。”   春燕不解,问道:“这话什么意思?不过是个小丫头子罢了,还能把咱们也压了下去不成?她年岁太小,老太太就是想指望也指望不上呢。”   秋鹃横了她一眼,低低斥了一声:“你就是这等,遇事从来不多个心的。”言罢,便不肯多说了。   顾王氏同那霜儿在屋中说了许多话,知道这孩子这些年吃了许多苦,只恨不得捧在心头。白日便一整日带着她,什么差事也不许她做,又告诉满堂的人,霜儿往后便改了名字叫婷姐儿。   到了晚间时候,她更要带着这丫头一道睡下。倒是婷姐儿自己吓着了,实在不肯。   顾王氏见勉强不得,竟吩咐把暖阁挪出来,与她睡。   松鹤堂里从上到下,无不诧异莫名,却也无人敢说什么。   刘二娘子回去同姜红菱言说已将霜儿送到了松鹤堂,姜红菱听了,又同她低声商议了一番明日的事,一应的人证物证都准备齐全了,将明日与那李姨娘对峙的事情仔仔细细安排了个滴水不漏,方才打发了她去。   这日,姜红菱什么事也不曾处置,只在房中静坐,细细思忖明日的事情。   到了夜间,她摘了头,对灯默思。如素过来,挑了挑灯芯,轻轻说道:“奶奶快睡罢,明儿可是有要紧的事呢,没个好精神头,是不成的。”   姜红菱浅浅一笑,明艳的脸上,泛出一抹奇异的光彩。   从明个儿起,这侯府与往日,是再也不同了。   府中众人各怀心思,那李姨娘虽察觉事情有些不好,却蒙在鼓中,一无所知。   是日,一日无事。   隔日清晨,李姨娘才下地梳头,忽听得外头一阵杂沓脚步并裙子拖地声响,就见乌泱泱进来一群的人。   她定睛看去,打头的便是刘二娘子,余下也是姜红菱新近提拔起来的管事们。   眼见来者不善,这李姨娘顿时气炸了肺复,当即厉声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们随意说进就进的?!大早起的,连个通报都没有,就这样闯进来,家中的规矩,都被你们吃了不成?!”   刘二娘子皮笑肉不笑道:“请姨娘的安,奉大奶奶之名,请姨娘到松鹤堂上去,老太太、老爷太太都等着姨娘去回话呢。”   李姨娘闻言,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强行镇定,说道:“一大清早的,衣裳没穿,饭也没吃,倒去说什么话?什么要紧的事,就紧赶着这会儿去说了?府里昨夜遭贼了不成?!”   刘二娘子说道:“我们也不大清楚,各房主子都等着姨娘过去说话,姨娘就着紧收拾了过去罢,别叫老太太空等着,倒带累我们这些底下人挨呵斥。”   李姨娘被这话顶的气不可遏,奈何她如今失了权柄,早没了往日的风光,说话也不及以往那般响亮了。她四下张望了一眼,只见这些人都是一脸冰冷,并无一个可容情说话的,自己往日使唤的那些人,这会儿也被驱逐到了院里。往日只见自己带了人去抄别人的院子,何曾想过这等滋味,竟也会轮到自己头上来?   当下,她无法可施,只得自家穿衣梳洗了,起来随着这些人往松鹤堂去。   刘二娘子等一众人,跟在她后面,见她走的慢了,不知谁还推了她一把。   这李姨娘不防,便跌了个踉跄,险些连鞋也踩掉了。   李姨娘被气的粉脸发白,转头叫骂道:“你们这些仗势欺人、狗眼看人低的势力东西!我当家时,你们都蹲在哪个旮旯里呢!如今看我失了势,就一个个都骑到我头上来了!我告诉你们,别得了意,明儿一个个还不知怎么死呢!”   刘二娘子冷笑道:“姨娘别叫嚷了,如今老太太、奶奶的吩咐要紧,误了时候可就不好了。此去回来,您若还是个主子,咱们就还拿你当个主子看待,说这些有的没的,又能怎样?”   李姨娘被挤兑的无话可说,又听后面人群里窃窃私语:“往日只看她四处寻人的麻烦,耀武扬威的欺凌家中不得地的姨娘,谁曾想她也会有今日。”   李姨娘活了这一世,就是做丫头的时候也不曾如今日这等狼狈。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掉头匆匆向松鹤堂而去。   走到松鹤堂时,却见往日里跟在顾王氏身边服侍的丫鬟,竟都立在堂上。众人两手下垂,目不斜视,面无神色,院中声嗽不闻,鸦雀无声。   李姨娘从未见过这等情形,心下越发的惴惴不安,只得拾阶而上。   走到门外,春熙便通传了一声:“李姨娘来了。”   却听一道清亮女音自里头传来:“请姨娘进来说话!”   李姨娘闻得这个嗓音,顿时明白过来:这定然是大少奶奶不知铺排了什么计谋,伙同上房的太太,要来陷害于我。   这般一想,她心底反倒镇定下来,自谓捏着顾王氏的把柄,又得顾文成的宠爱,凭着一个寡妇同一个懦弱无用的太太,能将她如何!   李姨娘迈进门槛,却见顾王氏一件蜜合色对襟夹袄,头戴福寿双全勒眉,一条万字不断头宝蓝色马面裙,端坐在正堂上首。下头左手边,老爷顾文成穿着家常衣裳,旁边是太太苏氏,亦是一袭寻常衣裙。夫妻两个,并肩而坐。   又见一个清丽冷艳的丽人,俏生生立在堂上。一袭月白色杭州丝绸刺绣腊梅纹样长身褙子,领抹上绣着一溜的草叶纹路。里面是一件雨过天青素面高腰襦裙,面上脂粉不施,清淡匀净,发挽高髻,斜插着一支温润油亮的白玉凤钗,耳下坠着琉璃耳珰。便是这等素净妆扮,却显得端庄自持,艳而不俗,卓然出群。   她面上浅笑,两眉如黛,唇不点而自主,眼不画而明,不怒自威,气势凛人,正是大少奶奶姜红菱。 第71章   李姨娘心中微有不安, 倒还镇定,走上堂上来, 向着众人一一行礼, 便立在堂下。   顾王氏微微颔首,说道:“桐香, 今儿一早叫你过来,是因着大少奶奶有些话要问你。”   李姨娘早已猜到, 必定是姜红菱生事, 方才有了这场是非,心中倒也不慌, 当即说道:“我知道的, 前头是我执掌家务, 如今换了大少奶奶, 想必是有些出入。大少奶奶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自管问我就是了。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又何必劳师动众, 将合家子人都请来,倒搅和的老太太、老爷太太一早便不得清静。”   她这话,便将矛头对准了姜红菱,暗指她无事生非, 蓄意与己为难。   姜红菱同她是打了一世交道的, 哪里听不出来,也不去理会她这些小伎俩,只浅笑不言。   顾王氏看了一眼姜红菱, 说道:“既是这等,菱丫头你便问吧。”   姜红菱浅浅一笑,便向众人说道:“红菱近来襄助太太打理家务,查点账目之时,便见这些年来账上颇有错漏,往来银钱也对不上。家中管事采买,更有滥竽充数,以次充好之事。”   她话未说完,李姨娘便抢先道:“这事想必是那些管事采买们自作主张,我并不知情。”   姜红菱笑了笑,说道:“姨娘且不要着急,这些采买们都在何处买的货,这两日我皆已查明白了。那些铺子的掌柜们,也请到了家中。那些撤换下来的采买们,如今也在外头等候。待会儿,就请他们进来一一说个明白。待会儿,姨娘大可同他们对峙,是非曲直,自然明白。”   那李姨娘顿时脸若猪肝色,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抿着嘴不言语,只拿眼睛溜着顾文成。   顾文成宠了她这些年,哪里不知道她那些贪便宜的毛病?见了她这幅神情,顿时明白过来。心里纵有几分的生气,但毕竟是自己多年的宠妾,便淡淡开口道:“桐香管家年头久了,就是有些错漏,也是有的。”   姜红菱浅笑道:“老爷说的是,但只听儿媳妇把话说完。”   顾文成看向她,眸光淡淡,说道:“你且说。”   姜红菱便道:“媳妇粗略算了一回,这些年来,因着上述事由,咱们府邸里外竟亏损了大约三万多两银子。”   众人一听,霎时一齐变了脸色。   侯府如今虽仍旧富贵,却已有日薄西山之势,日常都是面上的风光。除却庄子上的田租收成,便是朝廷每年的年节恩赏,侯府的食邑与两府老爷的官俸。然而顾家到了这一代上,子孙不肖,顾文成顾武德兄弟二人仕途皆没什么作为,尸位素餐而已。侯府这些主子们,日常开销又极大,自顾王氏起,往下皆是大手大脚,铺张浪费,早已入不敷出,坐吃山空。   那李姨娘平日里贪墨官中银钱,上头不是不知,但只当她不过落些小便宜,再则她送来的账目,面上也都是平的,日常用度并无影响,便也不去管她。却不曾想,这些年来她竟吞了这么大一笔银子。   不独顾王氏,连顾文成也变了神色。   李姨娘听了这话,便晓得不好,颤声道:“大奶奶,你可莫要信口开河,栽赃诬陷!你说我亏了府里三万两银子,证据何在?!你这般红口白牙,叫人如何信服!”   顾王氏面冷如冰,向姜红菱问道:“菱丫头,姨娘说的也有道理,你可有证据?”   李姨娘心下微定,虽则确有此事,但这么多年来,日常采买虚报账目等事过于细碎,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钱。姜红菱张口就是三万两银子,想必是信口胡说的。她是不信,姜红菱能将这笔烂账,算得清楚明白。   想到此处,她看向姜红菱,一脸得意之态。   姜红菱是早已料到如此,微微冷笑,当即说道:“老太太说的不错,没有证据,果然是诬陷好人了。”说着,便向跟随服侍的如素吩咐道:“将东西取来。”   如素应了一声,快步走到外头,不多时又转了回来,手里便抱了一沓子的账页。   她走上前来,交予姜红菱。   姜红菱接过,行至顾王氏跟前,将那些册页双手呈上,说道:“老太太请看,这便是这些年来李姨娘主管的日常采买,每一笔媳妇皆去查问过了,有采买同那些铺子掌柜们的手印签字。”   顾王氏看了一眼,见那纸上许多文墨,密密麻麻的一片,便笑说道:“你这丫头,明知我老人家老眼昏花,还叫我看。就念出来给大伙听吧,也叫你老爷太太听上一听。”   姜红菱微笑应下,转而将册子交给了如素,令她念。她自家,倒在一旁的核桃木镂雕蝙蝠圈椅上坐了。   如素与如锦两个丫头,自幼服侍姜红菱,跟着她一起入女学读过书,是识字的。   当下,如素捧了账页,在堂中站定,荡荡如流水一般的念了下去。   众人听着,便是一笔笔的细碎账目,谁人采买,所购何物,采自哪家店铺,所费几何,原价几何,经手何人皆写的清楚明白。   如素念了大半个钟头,众人皆是越听越怒,按着账目所载,每笔银钱虽不甚多,但积累下来却也着实不少。姜红菱将这些账目做的极其精细,让人不得不信。   李姨娘听得冷汗直冒,两股战战,低头不敢言语,连顾文成的脸也不敢去看了。   如素终将整本账目念完,嗓子也已干哑不堪,临末道:“亏损共计三万五千六百二十一两。”   姜红菱向着李姨娘含笑问道:“姨娘若是觉得这账目不可信,大可自己拿去算算。那些采办及各大货行铺子的掌柜,现在花厅候着,可要传进来?”   李姨娘只是低着头,满脸惨白,垂首无言。她知道家中情形,旁的小事倒也罢了,但如此巨额的一笔银两,无论如何也推脱不得。   她怎样也不曾料到,这姜红菱竟然如此慎密精细,真个将这么多年来的亏损算了个清楚,且还将人证也一并传来了。   李姨娘暗暗咬牙,猛然抬头看向了顾王氏,两眼紧紧盯着那老妪。   顾王氏却忽然咳嗽起来,慌得旁边两个丫鬟捶背抚胸,又去倒茶。   连顾文成与苏氏都起身问讯,姜红菱也上前问了一回。   众人忙成一团,好容易顾王氏才止了咳嗽,众人方才重新落座。   顾文成却开口道:“账目能做到这般地步,也不必再传什么证人对峙了,此事想必不虚。”   姜红菱柳眉微抬,看向这公爹。却见他面淡如水,两鬓微有零星几点花白,面容身材却因保养得宜,一如青年俊逸。   顾文成顿了顿,双眸微垂,淡淡说道:“桐香果然糊涂,竟敢贪墨了这般大的一笔银两。枉费这些年来老太太疼她,太太信她。然而桐香掌家多年,又生下了一子一女,没有功劳总有几分苦劳,不如将她拘禁在菡萏居中,以思己过。”   李姨娘想着总有顾忘苦在,这一出挺过去了,往后还有好日子过。若非不得已,她也不肯行那一步险棋,去拼个鱼死网破。网是破了,鱼却也死了,自己又能得些什么好处?   听了顾文成这言语,她心中一定,张口就要应下,却听姜红菱道:“老爷且慢,儿媳还有话说。”   顾文成浓眉一挑,抬眼看向姜红菱,打量着那张冷艳绝伦的俏脸,半日说道:“你还有什么事?”他同这个才进门的儿媳几乎毫无往来,当初长子病重,刘家小姐退了亲,家中议论冲喜之事时,便有幕僚同他说起,姜家有意攀上这门亲事。   以往,他也曾听闻过姜家女儿的艳名,但女子姿色只能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若是顾念初身子尚好时,他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然而那时候儿子已然病重,满城里门当户对的谁肯将女儿嫁来冲喜。姜家门第也将就的过去,姜红菱又有如斯艳名,倒也还算光彩几分,便答应下来。找了个算命先生,做弄了一回,强说两人生辰八字般配,将姜红菱弄进了家门。   自打这儿媳进了姜家的大门,他也只在隔日姜红菱端茶之时见过她一面,其时虽也惊艳于其容貌,但也就不过如此了。   自那之后,长子过世,她又病下,家中乱了一场,也就此寂寂无闻。   之后,过了两月,就听人说起,这媳妇在家中同李姨娘好一番争斗,又得了顾王氏的喜欢。他去菡萏居之时,李姨娘也使尽了浑身解数,巴结献媚,挑唆着要他将姜红菱送到家庙去,好除了这个心腹大患。   顾文成虽明知此不过妇人伎俩,但也不耐烦她纠缠,何况长子已死,儿媳留在家中也没什么用处,还易招惹是非,便也答应了下来。不料他去顾王氏跟前说了一回,顾王氏却说什么也不肯,反倒将他斥责了一番。他便心生好奇,这女子却有什么能耐,才嫁入家门,就能让老太太对她照拂如斯。   然而也不过只当是小女子的讨巧伎俩,料想着姜红菱惯会讨长辈的喜欢,也就罢了。   在顾文成眼里,女子皆无甚用处,即便姿容绝世,也只是花瓶而已。直至今日,看她行事手段,周到精细,滴水不漏,也不得不为之叹服。 第72章   顾文成虽宠爱了李姨娘多年, 到底也只是个姬妾,只凭着李桐香贪墨了那三万两银子, 他就该处置了她。并非是他一定要护着李姨娘, 只是心有顾忌。   他本当这姜氏能将这些年来,李姨娘贪污塌烂的账目理个清楚, 已是满顶了。却不曾想,她竟然还有后招。   如此, 他倒也想听听, 她还要说些什么。   姜红菱端坐椅上,浅笑道:“说这件事之前, 媳妇倒是想问一句, 咱们侯府可是有放贷的老例?”   李姨娘一听这话, 顿时明白过来, 她这些年来放高利贷,勒索顾氏宗族中的穷困族人之事,必定是发了。   这可不比先前贪墨银钱, 那件事还可算是侯府家事,这向族人放贷勒索,可是要宗规处置的。   若说她方才还有几分镇定,此刻的李姨娘, 是当真着了慌了, 一张脸白的如同女鬼一般,周身不住的发抖,天尚且不算热, 冷汗竟已浸透了背脊衣衫。   顾文成瞥了李姨娘一眼,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半日说道:“族人穷困,接济一二乃是常情,侯府从无放贷一说。”   姜红菱微笑点头道:“媳妇也是这么以为,所以之前族里的容大奶奶来同媳妇借钱周转,说起还钱时必定将那五分的利一起还上,还如以往一般。我听着,心里边疑惑的紧,只说家中从没有放贷的惯例,怎么倒说起这个话来?追问之下,容大奶奶方才说起,原先跟李姨娘借钱时,都是要算利钱的。这也罢了,借钱还息也算世间常情。然而媳妇听容大奶奶说,姨娘借钱,竟算的是五分的利,且是驴打滚的债。我听了倒是讶异,这也未免忒高了。想着只怕还有这样的事,便着人打听了一番。一查之下,媳妇当真是吃惊不已,原来姨娘这些年来在族中放贷已成了惯例。”   顾文成脸色越发难看了,高利贷不同于寻常放贷,不是趁人之危,便是勒索无度。李姨娘欺上瞒下至如此地步,背地里还不知怎么兴风作浪。   顾文成并非好人,却总还要顾全侯府的颜面,何况他如今还是顾氏宗族的族长。   顾王氏在上头开口道:“我记得,容哥儿早几年就过世了,容哥儿媳妇一个寡妇,又拉扯着两个孩子,难免日子难过一些。都是一族里的亲戚,帮衬些也没什么,倒怎么还跟人家要利钱?”   顾文成面沉似铁,扫了李姨娘两眼,见这妇人垂首不言,瞧不见面上神情,两手放在膝上绞着一块手帕。   他心中越发气闷,便向姜红菱道:“你既指证姨娘放高利贷,可有证据?”   姜红菱颔首浅笑道:“没有十足的证据,儿媳也不敢胡说。容大奶奶连着族中几位亲眷都在花厅里候着,即可请他们过来。”   顾文成见事已如此,料知此事必定是铁证如山的,但到底还是要听听那些人的说辞。   当下,他沉声道:“既如此,请他们进来。”   姜红菱转头向如素低低吩咐了一声,如素快步出去,不多时便听廊上裙子拖地声响、脚步声响杂沓一片,纷至沓来。   就见两个身穿长衫直裰的年长男子、一个腰系粗布长裙低眉顺眼的中年妇人,并两个圆领长衫的青年男子一道走进门内。   顾文成一眼便认出来,那妇人就是之前话中所说的容大奶奶,那两个年长男子与他是同辈,两个小的便是族中的子侄,皆是族中的破落户。   众人走到堂上,免不得一番相认,寒暄已毕,各自落座。   服侍的丫鬟,另外上了茶盘果点。   顾王氏坐在位上,将身子微微前倾,转着手中的玫瑰念珠,口中说道:“今儿请诸位过来,乃是因孙媳妇指证家中姨娘在族中放贷一事。几位都是族中的亲眷,一向也是常来常往的,有话只管讲来。侯府不做放高利贷勒索人的事,若是事情属实,我们必给诸位一个交代。”   这话音一落,这几人一时却不曾言语。   他们多年来饱受李姨娘威吓,虽是被姜红菱使人游说,说动了心肠,今儿才肯过来作证,但到底心有顾忌,唯恐此番不能扳倒了那李桐香,日后她再起复,反要被她报复。   那李姨娘见这些人没有话说,心里那惧意稍去,却又微微得意起来,张口说道:“我是借过这几位爷、奶奶的银子,但却从不曾放贷与他们。诸位想必是听了谁的言语调唆,吃人威逼,才过来的。诸位且不要怕,老太太、老爷太太都在,这人是再翻不起风浪来的。”她这话,满是威胁之意,惹得顾王氏盯了她一眼。   她于顾王氏却不甚惧怕,霜儿虽被顾王氏收了去,她到底是知道她当年那些烂事的,自谓把柄在手,竟然直直迎了上去。   顾王氏见她无礼如斯,心中恚怒至极,更是笃定了要除掉她的心思。   姜红菱正低头吃茶,听了这番话,不觉一笑,亦开口说道:“姨娘这话不错,诸位不必有所顾忌,都是一族的亲戚,又有什么不能说的?老太太、老爷太太在上,是非曲直,他们听的明白。”   旁人倒也罢了,那容大奶奶张氏是得了姜红菱格外的好处的。姜红菱借她的银子,又不要她的利钱,家中便能有余钱积攒下来。她儿子顾环如今也在西府二爷顾思杳手下做事,一月不说别的,便是一日三餐,也省了家中好大的用度。   张氏性子虽软,却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她念着姜红菱的恩惠,便一心想要答报。虽是个妇人之身,但看着眼前这些男子都不肯言语,便开口道:“咱们今日是为什么来的?吃了她这些年的勒逼,受了这些年的气,还当侯府老爷太太就是这等的做派,都算了不成?难得大少奶奶肯替我们出头,莫不是咱们倒缩起脑袋来了?”说着,顿了顿,便起身向着上头说道:“老太太,既是这等,我便实说了吧。”言罢,便将这些年来她如何从李姨娘处借钱,李姨娘向她算了多少利息,如何驴打滚般一年年的滚雪团还不清,说了个罄尽。   李姨娘却是不怕她的,待她说完,冷笑了一声:“容大奶奶,我当家的时候,你也是一口一声姨娘的叫着欢,我不见你你还要找上门来。如今见我不得势了,就跟人踩起我来了!果然世风日下,人都追那炙手可热的。你既说我拿高利贷勒掯你,借据何在?没有证据,只凭你红口白牙的来咬我,也未免忒容易了!我还说你是受了人家的打点,伙同人来诬陷我呢!”   张氏同她之间的债务早清,又哪里有什么借据。她是明知如此,方才这般讲来。   那张氏是个软性妇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以往同李姨娘相交也只是借债往来,从不知这妇人竟能无赖无耻到这般地步,借了这许多年的债务,翻脸便不认了。   顾文成在旁听着,亦颔首道:“没有借据,却不能作信。”   张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她不善应对,登时便没了主意。   李姨娘脸上得色更甚,看向姜红菱,却见她垂首吃茶,一副神情自若的模样,似是全不放在心上。   正当此时,挨着那张氏坐着的中年男子忽然张口道:“姨娘不要急,容哥儿媳妇借据是没了,我这里却有。”说着,便自怀中掏出了一沓纸来。   李姨娘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人。她在族中放贷,勒索了多人,只是这些人的借据不是捏在她手心里,便是账目已清。她性子谨慎,每每清账之时,便要看着借债之人当面将借据撕毁,谁知这人竟还有借据捏在手中。   这人名叫顾久,今年已是四旬开外的年纪,同顾文成是同辈,论起来顾文成竟还要叫他一声堂兄。此人一世先后娶了两房妻室,却只得了一个儿子。他将这独子爱若珍宝,不想那孩子在学中读书,同顾忘苦起了争执,被顾忘苦的跟手小厮打成重伤,抬回家去,险些一命呜呼。   顾久家道艰难,又见独子重伤,气愤之下,便上侯府讨要说法。   其时,侯府被李姨娘把持,门上人听了这消息,便将他引去见李姨娘。   李姨娘却倒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倒说侯府三少爷被他家儿子打伤,顾文成正要寻他说理,他倒送上门去。装腔作势,要他到侯爷顾文成跟前说理。   顾久虽是顾氏族亲,却只是个破落户,哪里敢去侯爷跟前论理?何况,顾忘苦是侯府的少爷,其生母能这般说来,侯爷的意思还不明白?也只得哑巴吃黄连,苦水倒吞入腹。   李姨娘却不依不饶,定要他赔顾忘苦的伤药银子,顾久赔不出来,只好被勒逼着写了借据。   顾久论理不成,反倒欠了一屁股债,将这李姨娘恨入了骨髓。只是畏惧侯府的势力,不敢造次。   李姨娘倒也不曾狠逼过他,只是将这些借贷之人当成个来财的好路子,一年年的榨取利银。   顾久是个精细之人,那债务偿清之时,虽是当着李姨娘的面将字据撕了,却买通了菡萏居中服侍的丫鬟,将碎纸拾了出来。他将这些碎纸粘好,虽不知将来有些什么用处,只是存放在家中。待姜红菱派人来询问之时,他便知报仇的时机到了,登时答应下来,将这些借据也带了来,果然今日派上了用场。   顾王氏见人拿出借据,心中高兴,面上却说道:“我老眼昏花了,还是让他老爷看吧。”   话音落地,便有丫鬟过来,自顾久手中接了那一摞字纸过去,送到了顾文成跟前。   顾文成接在手中,先瞥了李姨娘一眼,见她咬牙切齿,两眼瞪着这里,面目颇有些狰狞可憎,心中便生了些许厌恶,便将那叠字纸拍了一下,翻看了一回。虽则纸张破碎,其上字迹依旧清晰可见,果然是李姨娘的亲笔。   顾文成看过,沉吟了一回,慢慢说道:“果然如堂兄所说,确是桐香这些年来放贷的字据。”   便在此时,其余几人见状,只要落井下石,趁势将这些年来李姨娘如何趁人之危逼迫他们借贷,如何榨取他们的利银,无力偿还之下如何骗取他们的田产,甚而逼迫他们行些不法勾当,设局诈赌,连环做套,诓人上钩等事。   顾文成面无神色,苏氏已是呆若木鸡,顾王氏也不曾料到自己身边使了多年的丫鬟,竟有这般包天的胆量,堂上一时只听这些人的七嘴八舌。   李姨娘脸色铁青,坐在一旁,将一嘴牙咬得咯咯作响。   姜红菱听了一回,见这些人说的差不离了,浅笑道:“如此说来,姨娘放贷是确有其事的。除却这几位肯来的,旁的想必还有许多人,派人上菡萏居搜上一搜,想必另有证据。”   她话未说完,顾文成便已打断。   只见顾文成面沉如水,一脸冰寒,沉声道:“不必了!这等罪行,依照族规,理当溺杀!” 第73章   他这话音落地, 众人皆是一怔。   李姨娘亦是一脸不可置信,瞠目结舌的看着顾文成。   李姨娘这些年来受顾文成的宠爱, 又是顾王氏身侧的红人, 在顾氏宗族里风光了二十年。这些族人此次过来,虽是受了大少奶奶姜红菱的指点, 心中实则颇为忐忑,生恐并不能扳倒她。谁知顾文成张口, 便要溺杀了李姨娘。   堂上一时四下无声, 但听顾文成话音沉沉:“李桐香勾结外人,吃里扒外, 贪墨侯府银两数万, 又在族中放贷, 欺凌顾氏族人。按族规, 本当脱衣杖杀。死后,其尸不得归葬祖坟。念其育有一子一女,给她留个体面, 改为沉井!”   李姨娘看着顾文成,只见他一脸阴沉,面无神情,投向自己的目光满是冰冷, 不觉身上便打了个寒颤。   李姨娘是顾王氏房里丫鬟出身, 初到顾王氏身侧时,不过十一岁,同顾文成几乎是打小相识, 在一处长大。到了十六岁那年,被顾王氏做主,给了顾文成做通房侍妾。这些年来,顾文成极是宠她,即便两人有些口角,也多半是顾文成让步,几乎从未重责过一句。今日事发,她本当至多也就是被遣送至家庙,谁知顾文成张口叫要她的性命。   李桐香生平第一次觉察到,眼前这个男人已不再是她所熟知的枕边人,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而仅仅只是顾氏宗族的族长。   她脑袋中嗡的一声,一时竟没能回过神来。只听顾文成的话音自空中飘来,沉沉砸在自己的头顶。   却听顾王氏那苍老话音道:“罢了,她在家中操劳了一辈子,纵有大错,到底也有几分苦劳。又是忘苦同婳丫头的生母,待其身亡,还是葬入祖坟,每年清明十一的,这兄妹俩也有个祭奠的去处。”   顾文成应声道:“母亲说的是。”   李姨娘登时回过神来,这家子人今日是合计好了,定要取她性命的。   她两眼直勾勾的盯着顾王氏,一脸狰狞,尖着嗓子冷笑了几声。那笑声便如夜枭尖叫,令人不寒而栗。   堂上众人皆是一凛,但见李姨娘白着一张脸,自椅上起身,抬起胳臂,指着顾王氏。   顾王氏心中发寒,大约猜到她要说些什么,纵然可斥她胡说,但所谓空穴来风,李姨娘是她近身服侍过的人,传扬出去,总要有些影子。   她当即看向姜红菱,已将全副希望放在了她身上。   姜红菱早有预备,不待李姨娘出声,立时起身厉声呵斥道:“李姨娘疯了,你们还不快将她拿下!仔细她伤了老太太!”   那廊上早已安排下了人手,一听得里面少奶奶发号施令,四个身强力健的妇人立时就自外头冲进屋中,将那李姨娘按倒在地。一人便将手中的帕子塞进了李姨娘口中,那李姨娘倒在地下,兀自扎挣不休。   困兽之斗,尤为激烈,四个人一时竟还按不住她。李姨娘手舞足蹈,头上的簪环掉落在地下,登时披头散发,手上的细长指甲,倒还将一个仆妇的脸也划出了一道血口子来。   便当此时,顾忘苦与顾婳也收得消息,自菡萏居匆匆赶来。   兄妹两个奔进门中,一见此景,顾婳怒火如焚,两眼通红,冲上去撕扯按住李姨娘的妇人,一面嘴里骂道:“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这样对姨娘!下作的玩意儿,看我们不得势,越发欺负起人来了!”   那几个妇人倒不敢碰她,只得任凭她打骂。   顾婳年纪虽小,却身子胖大,颇有几分力气,那些仆妇又不敢还手,倒险些被她拖倒了几人。   顾王氏见着这幅情形,嘴里便呵斥道:“三丫头,这成什么样子!你一个小姐,倒怎么和家人打起架来?!”   姜红菱立在一旁,也出声责问道:“你们都是瞎的不成?!还快不将三姑娘扶下去!”   跟随顾婳的丫头婆子听了吩咐,连忙上前,连拉带拽,硬将顾婳搀扶到一旁。   顾婳满眼血红,怒视着姜红菱,一脸狰狞之色,怒急智昏,满嘴乱骂道:“你这个贱人,打从你来了家中,我们母子三个是再没有好日子过了!一定是你作弄,挑拨离间,陷害我娘!老太太快不要听她的,她是偏帮着太太的,向来就看姨娘不顺眼。”说着,又千贱人万淫//妇的骂着。   顾王氏听她满嘴污言秽语,险些气死过去,将手中拐杖向地下狠顿了几下,嘴里厉声斥责道:“一个侯府千金,满口骂的是些什么!何况,骂的还是你嫂子!”说着,老脸一白,竟要背过气去。   慌的满堂上的人都抢上前去,大呼小叫,乱吵吵的要去请大夫。   姜红菱却倒镇定,她是知道顾王氏这些老毛病的,挤上前去,吩咐顾王氏身侧那两个侍婢:“春燕倒热汤过来,老太太房里有活络保心丹,秋鹃快跑去拿!”   秋鹃便看着顾文成,顾文成斥道:“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秋鹃便飞跑出门。   春燕倒了热汤上来,姜红菱亲手接了过去,与顾王氏硬灌了下去,又替她抚弄胸口。   一时秋鹃拿了丹药过来,姜红菱吩咐以黄酒化了,喂给顾王氏吃。   这般救治了一番,过了小半刻功夫,顾王氏便悠悠醒转,粗喘了两口气。   众人见老太太醒过来,心里石头方才落地。   顾文成走到堂下,当着合家子众人的面,竟抬手打了顾婳两记耳光。   顾婳今日梳着两个发包,被顾文成这两记耳光打的登时散了下来,两颊高高肿起,火辣辣的疼。她自记事起,便深得长辈疼爱,何曾吃过这等苦头?年岁小,脸皮薄,深觉耻辱没脸,当即嘴一瘪,嚎啕大哭:“你们要作弄我娘,老爷还打我,索性打死我好了,我没脸活了!”   顾文成看着这个往昔爱女,头发散乱,身形肥硕,脸肿如猪,哑着个嗓子哭号叫喊,心中只觉的憎恶厌烦,不知自己以往到底喜爱她些什么。   他心中厌弃,嘴上也就斥道:“气坏了老太太,倒还有脸在这里吵闹,当真是姨娘养的,上不得台盘!还不快将三姑娘搀下去!”   顾婳听了父亲的言语,两眼瞪如铜铃,当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一脸厌恶之情的男人就是平日里疼惜自己的父亲。   她还要张口喊叫,早被一众丫鬟婆子拉了下去。   这起人皆是些势力小人,一见李姨娘倒了势,三姑娘气倒了老太太,又被老爷憎厌至如此地步,料知这对母女算是完了,手下也不肯容情,连拉带推,硬将顾婳推搡出门。   顾忘苦眼见此景,一脸阴沉,也不看地下他母亲的狼狈样子,只向顾文成问道:“敢问父亲,何至于此?姨娘纵有过错,这些年为府中操劳,也总有几分苦劳。老太太、老爷太太跟前也知道孝顺恭敬,她犯了什么大错,竟要按族规处死?”   顾文成亦不看这儿子一眼,背过身去,淡淡说道:“她贪墨府中银两数万,又在族中放高利贷,趁人之危,勒索钱财,甚而还有枉法之事。这等搅家精,不紧着自家门中处置了,莫不成日后弄出什么大祸,叫朝廷官府来拿她,拖累咱们一家子?!”   顾忘苦不想竟是这件事发了,心中虽有几分后怕,却又有几分侥幸。   顾文成又道:“你且回去罢,此间之事,莫要多问,别弄得日后咱们父子不能相见。”   顾忘苦听父亲已将话说至如此地步,也知此事再无转圜余地。他为人阴鸷狡诈,虽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也不肯为其涉险救拔。   当下,顾忘苦向着顾文成躬身作揖,竟再也不看地下李姨娘一眼,转身就要出门。   李姨娘见儿子来了又走,竟毫无相救之意,气恨交加,只要叫骂,可惜嘴早已被封堵了,只有些呜呜难懂之音。   顾忘苦将出门之际,心念一动,回头望去。   却见姜红菱立在堂上,身姿亭亭,气定神闲,显然是万事在握。他不觉将牙一咬,眼中冷光一闪,转身迈出了门槛。   顾王氏好容易缓过来,姜红菱与苏氏便连忙张罗着将她挪到了里屋歇息。   在床上安顿下来,顾王氏便将身畔一应人等都打发了出去,独留姜红菱一人。   姜红菱心知她有话交代,便在床畔坐了。   顾王氏拉着她的手,低声问道:“菱丫头,这事可当真辛苦你了。”   姜红菱浅浅一笑:“老太太这话真是折煞我了,都是府里的事情,谈什么辛苦?”   顾王氏又问道:“可是万无一失?”   姜红菱看着顾王氏那双黄澄澄的眼珠子,说道:“老太太放心,李姨娘是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了。”   顾王氏念了一声佛号,说道:“不是我心狠,她也太过不知好歹。此事完结,你选上一副好板材,将她好生打发了,也算她为着家中一场。”   人都逼死了,这身后事又有何用?不过是堵活人的口,演给世人看的。   姜红菱想起上一世自己身故之后,侯府中的风光大葬,心中不觉冷笑,面上却是照旧的一片殷勤:“老太太静养就是,这些事情都有我呢。”说着,见顾王氏一脸疲倦之色,便告退出来了。   她走回堂上,却见堂上众人已然散了,连李姨娘也不知了去向,唯独公公顾文成尚且还在。   姜红菱同顾文成两世皆无往来,但眼下见他就在跟前,倒不好扭头就走,便上前福了福身子,低低道了一声:“老爷。”   顾文成闻言,回过身来,一双锋利的眸子,将这寡媳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见她仍是一身缟素,俏脸脂粉不施,冷媚惑人,娇艳非常,眉眼微垂,似是恭敬,但那心底里却又不知谋划着些什么。   顾文成头一次对这个儿媳,生出了些许兴趣。   他满眼玩味,淡淡开口:“你,很好。”   姜红菱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顺着他的话:“是。”   顾文成又道:“念初走的早,委屈你了。”   姜红菱于这话听的耳朵长茧,但自公公口里说出来,倒还是头一遭,只得回道:“谢老爷爱惜。”   顾文成微微扯唇,便不再言语,转身大步迈出门去。   姜红菱在堂上微微出了一会儿神,忽觉身子酸软,疲乏倦怠的厉害,就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   外头刘二娘子进来,低声问道:“奶奶,族里那些爷同容大奶奶都在花厅,现下告辞请去。”   姜红菱听闻,只得打起精神,走去花厅,同这些亲戚一一作别。   这起人本不曾料到此次当真能将李姨娘扳倒,经了堂上这一出,便也料知今后这侯府中掌事的,必定是这位大少奶奶了。人人恨不得生出十张嘴来奉承,各个都夸姜红菱精明能干,洞若观火。   姜红菱晓得这起人的脾性,笑着自谦了一回,便依着礼数一一打发了。   只是到了那容大奶奶张氏,两人交情不比寻常,还说了几句话。   张氏的意思,她长子顾环现在顾思杳手下的书院做事,颇有些如鱼得水。家中财力渐宽,次子亦能入学读书。说到动容之处,张氏就要俯身下拜。   姜红菱连忙扶住,笑道:“那是环哥儿争气,同我有什么相干呢?府里才出了事,嫂子快别这样,叫人瞧见了不好。”   张氏心里晓得她的意思,恐被人说成是两人串通作弊,也就罢了,略说了几句家常话,便也告辞。   姜红菱打发了这起人,回到洞幽居,进了内室,就在榻上卧倒,再也动弹不得。   如素过来,跪在塌前,替她脱鞋,嘴里说道:“奶奶适才扶老太太进去,老爷说白日时辰不好,叫晚上再处置,所以暂且将李姨娘扣押起来了。”   姜红菱应了一声,淡淡问道:“她现下在哪儿?”   如素回道:“听闻被扣押在府邸西南角上的一间柴房里。”   姜红菱听着便没再言语,横竖到了这会儿,李姨娘的死已是定局,什么时候动手,她并不在意。   事情顺利至如此地步,她也没有想到。重生以来,第一次手刃仇人,她心中除却快意,亦有几分兴奋。   她头一次感到,她姜红菱的人生,正在剧烈的变动着。   李姨娘死了,顾婳是个横冲直撞的蠢物,顾忘苦没了这个臂膀,还能有几分作为?   待顾忘苦也除掉之时,这侯府便也只剩顾思杳一个子嗣了。   姜红菱心中想着,忽觉倦意上涌,翻身便睡了过去。 第74章   顾忘苦回到菡萏居时, 进门只见妹妹顾婳坐在平日里李姨娘常坐的罗汉床上,呜咽啼哭。   顾婳一见哥哥进来, 一张胖脸更是挤成一团, 大声嚎啕起来。   顾忘苦听的满心烦躁,张口就喝道:“闭嘴, 哭丧也似,没得叫人心烦!”   顾婳被这一声暴喝吓住了, 哭音戛然而止, 满面泪痕,两眼圆睁的看着她哥哥。   顾忘苦大步走过去, 一脸阴沉, 撩衣在一旁坐了。   柳枝倒了茶过来, 却被他泼了个满头满脸, 捂脸跑了出去。   顾婳见哥哥发怒,不敢肆意哭闹,坐在一旁, 抽抽噎噎:“三哥哥,我听那些人说,老爷要淹死姨娘。哥哥你快想想法子,救救姨娘罢。”   顾忘苦满面阴森, 默然不语, 半晌才冷笑道:“如今咱们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能救谁?!”   顾婳一脸错愕之态, 看着她兄长,支吾道:“可是、可是、那是咱们的亲娘啊……”她话才出口,猛然触及顾忘苦眼中冰冷,顿时住口。   顾忘苦眸子轻眯,冷光微闪,喃喃自言道:“如今只求别拖累了我便是好了……”   顾婳听闻此言,难以置信,轻轻问道:“哥,你……”   顾忘苦再不理会他妹妹,只是心中兀自盘算着。李姨娘被溺杀,他固然心痛,但他终归是侯府独子。筹谋到了这般地步,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节外生枝。   李姨娘往日里做下的事情,十桩里有八桩都是他出下的主意,也不知那姜氏到底查知了多少。往日只当这妇人有些个小聪明,也没全放在心上,如今看来真是小看了她。   然而李姨娘既死,这侯府往后内务再无人能与上房争衡。苏氏不过是个提线傀儡,幕后主事自然是个姜氏。   他尚且不曾娶亲,自来是男主外而女主内,后宅事宜并无他插手的余地。但银钱进出,人事调动,又都颇为关键,母亲身故之后,只怕多有不便。   顾忘苦自来冷血,又私心极重,即便是生身母亲,亦不肯受其拖累分毫。   他心中盘算了一回,冷笑了两声,向顾婳切齿道:“你且放心,待哥哥将来做了侯爷,必然不会放过姜氏那个贱人。”   顾婳见他为了一己私利,果真不肯去相救母亲,袖手旁观,只觉一桶冰水自头顶倾下,周身冰冷不已,又激愤难平,自罗汉床上跳将起来,口里嚷道:“你怕惹祸上身,我不怕!我去求老太太,我去求老爷,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姨娘被他们溺杀了!”说着,就要向外跑去。   顾忘苦不防她竟有此意,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扯住顾婳,口里暴喝道:“不准你出去给我做祸!老老实实呆着,哪里都不许去!”   顾婳一面奋力扭动扎挣,一面叫喊:“你这个冷血禽兽,我没你这样的哥哥!眼看着亲娘要被人害死,竟然袖手旁观!”   顾忘苦心里烦躁,兜脸便打了她一记耳光。   顾婳在堂上本就被顾文成打了两下,脸上红肿兀自未退,此刻又挨了顾忘苦这一下,脸上肿得更高了,倒将眉眼口鼻挤在一处,真如胀猪也似。   吃了这一记耳光,她越发大哭大叫起来:“娘没了,现如今谁都能欺负我了!你打死我好了,娘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哭喊叫闹,涕泪横流,又在地下打起滚儿来,一身衣裙滚的皱皱巴巴,哪里还有半分侯府小姐的样子,倒活脱脱像个市井泼妇。   顾忘苦一把抓住顾婳头发,将她自地下提了起来,一面向外呵斥道:“跟三姑娘的人呢?!都死了不成!”   外头候着的丫鬟婆子听见,慌忙走了进来。   顾忘苦沉着脸斥道:“三姑娘病了,将她扶回房去,好生静养伺候。没我的吩咐,不准她下地见人。”   李姨娘不在,这菡萏居中自以顾忘苦为大。何况他又是侯府三少爷,谁人敢不听他的吩咐!当下,也不管那顾婳情愿不情愿,强行将她拉了下去。   顾忘苦一人立在堂上,看着屋外天色,满面冰霜。   姜红菱劳心费力,疲乏的狠了,这一觉黑甜,醒来时,却见屋中一片昏暗。   身边并无一人,她揭了身上的清水棉丝绸被,下床踏着月白色素面绸子拖鞋,走到西窗桌前。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见壶身半温,便倒了一瓯子茶来吃。   随手推开窗屉,只见外头天色暗暗,西方天际飘来几朵彤云,风吹在身上竟还有几分寒意,便知是要变天了。   外头如素听见动静,走进门内,连忙笑道:“才出去坐了坐,原来奶奶可就醒了。”说着,微微一停,又道:“厨房打发人来,问奶奶晚上要吃些什么?她们好提早预备着。”   姜红菱闻言,微微纳罕,回身问道:“家里如今新兴的?除了老太太,旁人也能点菜了?”   如素笑回道:“这倒不是,是她们自发要孝敬奶奶。”   姜红菱想了想,登时明白过来。经了今日这场阵仗,李姨娘身亡,苏氏又是个提不起来的,顾忘苦尚且未曾娶亲,这侯府日后谁说了算,自然不言而明。   姜红菱想通此节,不觉微微一笑,说道:“罢了,哪里用的着他们这样。这一日三餐,府里自有额定的份例,都点起来,可还了得呢。也就是老太太罢了,旁人哪里能如此!”   如素劝道:“也是他们的一份孝心,奶奶受着就是了,管那些呢?”   姜红菱秀眉微蹙,轻轻说道:“我劝你们老实些,家里才发落了李姨娘,你们就招摇上了,没得替我作祸呢?叫阖府人眼里看着,还不说我狂妄!”   如素赶忙笑道:“我瞧奶奶这也是多虑,横竖老太太疼奶奶,谁敢说些什么!”   姜红菱将脸一沉,斥责道:“得了势就轻狂,往日在家时,我是这样教你的?你若是这等,我是不敢再用你了。”   如素被当面训斥了一番,脸上一红,讪讪的不敢再言语了。   姜红菱见她低眉垂首的样子,心里倒也有几分不忍,想着这丫头跟着自己出阁,来了侯府便是陪着自己守寡,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不由叹了口气,又出言安抚道:“我晓得你是为了我好,扳倒了李姨娘,往后这府里再没人能跟咱们争了,也好好的扬眉吐气一番。但你不要忘了,我终归只是个寡媳。顾忘苦年纪也不小了,怕是这两年就要娶亲。待新娘子进了门,将来的事情还不好说得狠呢。咱们先不要自家乱了阵脚,倒叫人拿住了把柄。那李姨娘,生了一子一女,又是老爷的爱妾,还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人,这些年来在侯府中是何等风光,如今是个什么下场?”   如素听着,心中也后怕的紧,连忙说道:“奶奶教训的是,原是我忘了忌讳。往后,我再也不敢了。我这就去说给他们听,叫一切都按着份例上的来。”   姜红菱浅浅一笑:“这样才好呢。”   看着如素身影晃出了门,姜红菱便在椅上坐着,头上青丝散挽,几绺垂在了肩上,面上脂粉不施,因着午睡才起,脂光莹润,倒显得格外秀美。   她静了一会儿,便扬声唤如锦进来。   如锦正在外头看着茶炉子,听见奶奶召唤,慌忙丢下交给小丫头们照看,自己便走了进来。   姜红菱见她进来,便问道:“今夜打发李姨娘上路,板材可置办下了?”   如锦回道:“按着奶奶的吩咐,已打发了买办们出门去看。只是事发突然,仓促间没有合适的。”   姜红菱垂首不言,风顺着窗子进来,吹乱了她的秀发。   如锦瞧着奶奶面色淡淡,只当她心中不愉,便说道:“奶奶也宽心,这人要到了明儿一早才捞起来呢,也不急在这一时。”   姜红菱拨弄着手中的青花盖碗,漫不经心道:“话是不错,但这不是什么好事。横死的人,不能在家中停尸。”说着,微微一顿,又道:“我记得家中库里收着一口杉木棺材,原是给老太太老家人备的,到底不曾用上,如今还闲置着,就用了那个罢。”   如锦吃了一惊,说道:“奶奶,那棺材可是柳州出的,板材自不消说,都是上好的。就是桐油也刷了五六遍,埋入地下绝不生虫蚁。李姨娘不过一个侍妾,又是戴罪之身,这口棺材给了她,不怕老太太怪么?”   姜红菱朱唇微勾,抬头看着如锦,轻轻说道:“去就是了,我担保老太太不会怪罪。”   如锦心中微有几分怪异,嘴里答应下来,也出去传话吩咐。   姜红菱独自一人坐在屋中,看着窗外天际乌云四合,冷风渐起,不由自言自语道:“要变天了呢。”   到了傍晚时分,果然天上落下了雨。雨势虽不甚大,却绵绵密密,打在院中芭蕉上,刷刷之声颇令人遍体生寒。   如画也早听闻了今日府中闹出的故事,这为侯府生了一个哥儿一个姐儿、且受宠多年的姨娘,竟就这般轻轻巧巧定了死罪,她颇有几分胆寒。在外堂上坐不下去,便借口服侍,走到了姜红菱这边来。   进得门中,却见室内一片漆黑,亦不知姜红菱在何处。   如画心中怪异,又有几分惧怕,脚下一软,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口中哎哟一声,险些栽倒。   黑暗中,但听姜红菱的声音飘忽而至:“你怕什么?毛手毛脚的。”   如画闻听此言,心中倒安定下来,连忙陪笑道:“没瞧见,竟被绊了一跤,叫奶奶看笑话了。”说着,忙自地下爬起,又问道:“这黑灯瞎火的,奶奶怎么不点灯呢?”言罢,便拿了火石将屋中四处放着的黄铜仕女捧心灯台点着。   昏黄的灯光在屋中四散开来,如画猛然就见姜红菱坐在西窗底下,一身白衣,秀发散乱,一张俏脸白皙胜雪,仿佛没有半丝活人的气息。一双点漆也似的眼睛,正炯炯的盯着自己。   如画心中一阵阵发寒,她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坐在这里的大少奶奶,不是活人。   姜红菱看着她,淡淡问道:“为什么要点灯?我倒想一个人坐坐。”   如画强笑道:“既是这样,我也不打搅奶奶的清静。”说着,抽身就要出门,却听姜红菱在身后幽幽说道:“来了,也不必出去,就陪我坐一会儿。”   如画顿时僵住了身子,心底纵然不愿,却也不敢违抗她的意思,还是走了回来。   姜红菱看了她两眼,轻轻问道:“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成这个样子?”   如画侍立在旁,强颜欢笑道:“奶奶说笑了,我能做了什么亏心事,只是这乌漆墨黑的,外头又下着雨,怪唬人的。”说着,那眼睛就朝着窗外瞟了一眼,但见外头的雨帘越发的细密了。   姜红菱听着外头的唰唰雨声,微微有些失神,不由轻轻说道:“那天夜里,也是下这样大的雨。”   如画没有听清,便问道:“奶奶说什么?”   姜红菱摇了摇头,淡淡一笑:“没有什么,只是感叹世事轮回。”   如画更是不明所以,也不敢再问,就此罢了。   少顷功夫,如锦如素各自回来。如锦先报说已然吩咐下去,管库房的已带人抬棺木去了。   姜红菱点头说知道了,如素便言称晚饭齐备。   姜红菱起身走到外头,见桌上的饭菜果然与平日里一般,便坐下吃了。   待吃过了晚饭,姜红菱走回内室,洗了把脸,吩咐如锦与她梳头,又说道:“将那件雨天穿的蓑衣斗笠都取出来。”   如素如锦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如锦问道:“怎么,外头下这样大的雨,奶奶还要出去么?”   姜红菱浅笑道:“李姨娘今夜就要上路了,也是做了一场对手的人,怎么说也该去送送她。”   如素满面忧虑道:“奶奶身子一向弱,外头雨大又冷,仔细再弄出病来。”   姜红菱轻轻斥道:“快去,哪里就这样娇气了。”   两个丫头无法,只得依着吩咐行事。如素百般怕她冷,连着已然收起来的丝绵夹袄并棉裙子都翻了出来。   一时收拾已毕,姜红菱吩咐两个小厮提着灯笼在头前带路,带了如锦如素两个丫鬟,又有两个有些年纪的仆妇在后头跟着,一道朝外走去。   才踏出廊上,只觉一股冷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倒叫姜红菱打了个寒噤。   姜红菱不由搓了搓手,举头望去,但见天空酱也似的漆黑,一颗星子也不见。   如锦便低声抱怨道:“叫奶奶不要去,就是不听。”   姜红菱笑了笑,抬步下阶,步履稳稳的向外走去。   一路上,只见那两个小厮手里提着的油纸灯笼,洒出些昏黄的光,照的地面湿漉漉的。   姜红菱心神有些恍惚,这样漆黑的雨夜,四下静谧无声的巷道,一如前世自己被沉井的那夜。然而今夜,要被沉井的人,换成了李姨娘。而她,则成了与人送葬之人。   雨越发大了,几乎连油纸灯笼也要打灭。   如素心中担忧,便向姜红菱低声道:“奶奶,不如回去罢。若是灯笼再熄灭了,更是寸步难行了。若是奶奶摔着了,我们可谁也担待不起。”   姜红菱目不斜视,毫不迟疑道:“不想去,就自己回去。”   如素听她这般说来,只好闭口不言。   侯府深邃宽广,何况又是雨夜难行,这主仆一行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走到了关押李姨娘的柴房。   姜红菱举目望去,只见这房屋甚是破败,屋顶早已生出了些许杂草,瓦片残破,四下透风。   她回身吩咐道:“你们且在外头候着。”   如素忧虑道:“怕那泼妇伤着奶奶,我们还是跟进去罢。”   姜红菱浅笑:“不妨事。”说着,就推门而入。   进到屋中,但见这屋里果然堆着大堆的干柴,地下丢着些许稻草,还有些窸窣声响,多半是老鼠跑动啃啮之音。   李姨娘就捆在屋子东南角的一把破椅子上,头发散乱,面目青肿,嘴里塞着一块不知是谁的帕子。面色憔悴,双目无神,垂首不言,再没了往日的威风。   她听见动静,抬头望去,见了姜红菱,登时激动起来,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眸子里迸发出愤恨的怒火,嘴里呜呜咽咽,不知说些什么。   姜红菱走上前去,将她口中的帕子扯了下来。   李姨娘喘了两口气,怒视着她,咬牙切齿道:“贱人,趁了你的意了?!与那老贱妇为虎作伥,就这般得意么?!”   姜红菱浅笑:“姨娘别说这话,你替她为虎作伥了这么多年,得意不得意,姨娘心里不清楚么?如今,不过换成了我罢了。”   李姨娘冷哼了一声,斥道:“你以为,你在她心里能有多少斤两?如若不是她要借你的手除掉我,你能这般风光么?!”   姜红菱脸上笑意渐深,一字一句道:“那又如何?总归,我现下是风光了。何况,姨娘于我,也不曾手软呀。”说着,轻笑了两声,又道:“家庙,可当真是个好去处。”   李姨娘脸上青白不定,半晌才低声道:“若不是你定要偏帮着上房,我也不至于下这样的狠手。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定要与我作对?”   姜红菱面色淡淡,睥睨着李姨娘,说道:“姨娘说差了,我谁也不帮。我只是,帮着我自己罢了。”   李姨娘定定的看着她,半晌忽然嘿嘿笑了起来,说道:“说的不错,是我看走了眼。你其实和我是一样的人,为了自己往上爬,是谁都能踩下去的。”   姜红菱喟叹了口气:“姨娘这话又错了,我从不造孽。那些事,可都是姨娘你自个儿做下的。何况,也不是我要你死。要你死的人,是老爷。”   李姨娘听她提及顾文成,胸中一阵酸痛,眸中微微泛红,不由说道:“我、我十六岁就跟了他了。给他生儿长女,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曾责备过我一句。就是后来太太进门,也是被我压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差不离有大半的日子,他都在我屋里。太太在我跟前,又算的了什么!他如今竟这等狠心,竟要我死!”   她初时感伤,说至此处,心生恨意,又渐渐面目狰狞,切齿怒骂道:“还有顾王氏那个老贱妇,这么多年来我为她劳心费力,替她把持侯府,到头来竟要将我一脚踢开!她既不仁,怎能怪我不义!若不是、若不是……”她猛然抬头,一双眼睛赤红如血,瞪视着姜红菱:“若不是你中途出来砍了我一刀,我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姜红菱叹息摇头,淡淡说道:“你能说出这个话来,可见是白活了一世。你在侯府过了二十几年,却全然不知他们的脾性?老爷薄情寡义,老太太也是个口蜜腹剑之人。这两人,又怎会受你的逼迫?不过是看在没有撕破脸的份上,且还要用着你,方才纵着你。但你既捅破了那层纸,他们还会手下留情么?”说着,她忽然俯下/身来,望着李姨娘的眼睛,轻轻问道:“你当真以为,当年那件事,老爷不知情么?”   李姨娘张口就道:“那件事是我操持的,他怎会知道?!”说到此处,她脸上忽然一阵抽搐。   她猛然记起,当年顾王氏珠胎暗结,躲在绣楼里深居不出时,有那么一日,她取饭回来,见尚且是少年的顾文成匆匆跑了出去。那时,她并未多想。如今想起,顾文成只怕当时已然起了疑心。   那么这些年来,她费尽心机,百般耍弄手段,将顾王氏流落在外的这支血脉捏在手心之中,原来全在顾文成的掌握之下。那她这些年来,又算什么?!   姜红菱见她不语,料知她醒悟过来,又撂下一句:“即便没有我,他们也不会要你活着。”   李姨娘心中酸痛难忍,禁不住眼泪扑簌簌落下,泣不成声道:“我又有什么错?十岁进府当丫鬟,十六岁给人当通房,无过只是想过个好日子。后来有了孩子,又想替孩子们谋个好前程。我李桐香凭什么就要过的比别人差?谁也不能看不起我们,谁也别想欺负我们母子!”   姜红菱听了这话,想起这两世这对母子的所作所为,只觉得深感厌恶,她开口道:“好日子,谁不想过?可要是踩踏着别人挣来的好日子,过着就觉得心安么?”   李姨娘仿若没有听见,只是自顾自的喃喃自语,念叨着什么。   姜红菱看着她,淡淡开口道:“你口口声声为着孩子,你如今要死了,他们可有一个来瞧你的?当娘的自私自利,孩子自然也有样学样。这,叫做反噬。”   这一言,猛然锤在了李姨娘心口。   她抬起头,盯着姜红菱的眸子,干裂的唇忽然一咧,嗓音嘶哑道:“你也别得意,如今的我,就是明天的你。等哪日我儿娶了亲,继承了爵位,就是你的死期。你的下场,一定比我惨上千倍万倍!我就在阴曹地府里,睁大了眼睛看着你!”   姜红菱自然是不将这话放在心上的,她浅笑道:“那也得三少爷,有这个命才好。侯府死了一个少爷,也不怕再死上一个。横竖,还有西府那边,总不至于断了香火。”   李姨娘双眸圆睁,恍然大悟道:“果然如我儿所说,你和西府那边的有私情!你这个淫/荡/贱妇,为了野汉子,才要这样害我们母子!”   姜红菱笑而不语,只看着李姨娘的癫狂之态。   李姨娘嚷骂了一阵,见她只是笑嘻嘻的,虽恨不得伸手将那张绝色姿容撕烂,却苦于不能动弹。   她想了半日,忽然阴沉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我也告诉你一件事,让你也好生快活快活。你以为,你是怎么嫁到侯府来的?”   姜红菱面色不改,只是淡淡的看着她。   李姨娘见她不接话,兀自说道:“你当是侯府的上你家去提亲,硬将你娶进门来的?别做梦了,你这样门第出身的女子,给侯府提鞋都不配呢!若不是你哥哥打听到了大少爷要死,侯府又被人退了亲,自己找上门来,毛遂自荐要拿亲妹子给侯府冲喜,你会进的了侯府的门槛?!”说着,便仰头厉声尖笑起来。   姜红菱面上这才微有波澜,此事她的确不知,两世以来还是头一次听说。   李姨娘瞧出来,甚是得意,大笑道:“顾念初一定要死,你也一定会进侯府当寡妇!你这辈子,就注定了是寡妇命!就是西府那边,同你玩玩了罢了!人家拿你当个尤物,你还等着当侯爵夫人呢?!别做你的千秋大梦了!你是个寡妇,一辈子都是寡妇。人家好好的二少爷,怎么会讨个寡妇!”   这话,说的姜红菱有些扎心。   她心中厌烦,便淡淡说道:“这些事,便不劳姨娘操心了。姨娘今夜就要上路,还是好生想想,怎么跟阎王爷应对罢。”说着,便将那块帕子重又塞进李姨娘的口中。   李姨娘正在大笑,被这一下堵了回去,心中不甘,一脸凶恶的瞪视着她。   正当此时,却听门外微有脚步声响,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四个粗壮汉子。   这些汉子皆身着粗布短衣,肩□□笠。   姜红菱一看,便知是府中的大仆人。   这起人见了姜红菱,慌不迭的打躬作揖,口中都道:“见过大少奶奶。”   领头的一人便陪笑道:“这下着大雨,大少奶奶怎么来了?这地儿又脏,没得脏了奶奶的鞋。”   姜红菱浅浅一笑:“姨娘要上路了,合家子没人过来,我便来瞧瞧,也算送她一程。”   那人便大呼小叫,口中盛赞:“大少奶奶果然仁义,好个菩萨心肠。这泼妇那等害人,连老太太老爷都厌了她了,奶奶还要来看她。”   姜红菱眸色微闪,扬声道:“怎么说,她也是府里的姨娘,半个主子。就是要上路,也不许你们这样糟践她。”   那些人都唯唯诺诺,连声称是,全然不敢违背她的话语。   姜红菱又问道:“时辰到了?”   那人连忙说道:“差不多了,这天全黑了就成。要是拖到了子夜,只怕要有些变故,于府中风水不好。”   姜红菱微微颔首:“你们动手罢,我同你们一道去。”   那人慌忙道:“这可使不得,不是什么好活,只怕吓着了大少奶奶。”   姜红菱浅笑:“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没见过死人。”说着,她顿了顿,又道:“你们且去外头等等,我还有句话,要同姨娘说。”   这些人晓得她如今是老太太跟前第一红人,又是府中的大管家,哪里敢不听吩咐,都低头应诺,出门去了。   姜红菱回身看着李姨娘,见她口中塞着帕子,两眼怒视自己,不由一笑,附在她耳畔,低低说了些什么。   但见李姨娘脸上神色,先是一脸惊诧,进而是满面骇然,惊恐万分。   姜红菱笑了笑,便出门叫人进来。   那几个大仆人进得门中,将李姨娘自椅上解开。   李姨娘虽明知不能幸免,但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忍不住扎挣起来,鼻中气喘吁吁,两眼泪流不止。   这四个仆人皆是身强力健的男子,哪里将她那点力气放在眼中,一人托头,一人抬脚,便向外走去。   姜红菱迈步走出柴房,跟随的丫鬟侍从连忙跟上。   如素低声道:“奶奶,咱们这就回去?”   姜红菱摇头:“我要亲眼看着她上路。”众人无言,只得跟随前往。   一路七拐八绕,就走到府中极偏僻处的一口水井旁。   姜红菱一见这地方,脸上顿时一寒,此地便是上一世她葬身之处。   但随即她脸上又露出一抹笑意,毕竟今生要沉井的人,不是她了。   那四个仆人将李姨娘放下,扯下她口中的帕子。   李姨娘瞪着姜红菱,张口厉声疾呼:“她是鬼——!”话未说完,便被人举起,投进了井中。   那井颇为幽深,只听得闷闷的咕咚入水之音,又似有翻腾水花之声。   李姨娘落井之时那一声呼号,在雨夜之中尤为凄厉,众人听在耳里,皆不寒而栗。再看向姜红菱,见她一身缟素,面上雪白,果然如女鬼一般,心中竟都泛起了些惊疑。   姜红菱立在雨中,静静无言,半日忽而一笑:“姨娘想必是吓疯了,所以胡言乱语起来。”   这些人如梦方醒,各自应和道:“她果然是吓疯了,胡说八道呢。”   那领头之人便向姜红菱拱手作揖:“我等还要去复命,不知大少奶奶可还有吩咐?”   姜红菱朗声道:“辛苦了,回去罢。”   那些人应了一声,便即离去。   姜红菱立在井畔,不言不语,面上神色淡淡。   如素上来,低声问道:“奶奶,雨大夜黑,这事儿也完了,咱也回去罢。”   姜红菱说道:“留下一盏灯笼,叫如素跟着,你们都回去,我要走走。”   跟手的侍从如何肯依,执意力劝。   姜红菱柳眉一凝,斥道:“不听吩咐,明儿起来一起打板子!”   众人无奈,只好依言行事。   待人全散了,姜红菱忽然举步,向西缓缓行去。   如素不知她怎么了,手里提着灯笼,只得追上前去。   姜红菱走在这雨夜侯府之中,夜色深深,冰冷的雨丝刮在脸上。眼前是今生还是前世,她似是已然分不清楚。   到底前世是一场幻梦,还是今生是一场幻梦?她是否还是一个幽魂,飘荡在这侯府之中?   李姨娘死了,同样一口井,今生葬送了她。   这是重生以来,第一次手刃仇人,痛快之中,不知为何又夹着几许悲怆。   在雨中踉跄前行,姜红菱的眼神,甚而也有几分涣散。   不知走了多久,在细密的雨帘之中,出现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姿。   一袭月白色绸缎直裰,在这雨夜之中,宛如一道光明。   姜红菱停了下来,雨水顺着她的斗笠边沿滑落,透过这道道水幕,她仰起头,看着那张俊美脱俗的脸。   浅浅一笑,仿若新莲乍放,灿烂妖娆,动人心魄。   顾思杳在她跟前停下,抬手轻轻抚摩着她的脸颊,微有些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缎子一般细腻的肌肤。   姜红菱笑着:“她死了,我杀了她。”   顾思杳看着她,眸中尽是暖意:“我知道,所以我来了。”   只是这一句话,轻易就让她卸下了所有的坚持。   不知不觉,泪水夹着雨水,爬满了那张俏脸,她合身扑在了顾思杳的身上,呜咽痛哭起来。   宽阔坚硬的胸膛,是这漆黑冰冷的雨夜之中,唯一的温暖与依靠。 第75章   姜红菱依在顾思杳的怀中, 凛冽的龙脑香气混合着成熟男子的气味,交织成了独属于顾思杳的气息, 萦绕在她鼻间。   被他双臂紧紧裹住, 心中的惶恐不安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心安与踏实。   兄嫂无情, 婆家无义,身侧尽是些势力小人, 她的处境, 一如这雨夜一般,漆黑而冰冷。   然而细思起来, 他也该是一样的。   他们也只有彼此能够依靠了。   如素提着灯笼, 立在不远处, 看着那对男女交缠的身影, 默默无言,尽管心底不安,却又有着几分动容。这世间男女, 爱恨纠葛,聚散离合,而结成了夫妻的,却又同床异梦。能相知相爱, 不畏世俗禁忌, 走到一起的,又能有几人?   不知前方路途如何,至少当下, 且让他们相处一会儿罢。   雨势不减,唰唰的打在如素头顶的斗笠之上,她提起灯笼走到了路旁,静静等候。   姜红菱心神渐宁,抬起头来,睁着一双水眸,低低问道:“天黑雨大,你怎么过来了?”   顾思杳抚摸着她的脸颊,抹去了她颊上的泪水,望着水汽氤氲的双瞳,眸色幽深:“听闻这边出事,我怕你招架不来,所以过来了。”   姜红菱破涕为笑,白皙的脸上兀自沾着几滴泪水,仿佛雨后的玉兰花瓣,光润莹滑。因着才哭了一场,嗓音不似平日里的脆亮,却添上了一抹甜润,她语声哝哝道:“你就这般小瞧我不成?何况,你来了又能怎么样呢?没得叫人生疑。”   顾思杳看着她,嗓音带了几分暗哑:“你能干是你的事情,我来是我的心意。”   雨夜幽暗,那张菱唇却格外的红润亮泽,妩媚诱人。   顾思杳只觉得胸中燥热,深吸了口气,便垂首覆了上去。   姜红菱微微一惊,又旋即平复了下来,双眸微闭,平静的接受着他的吻。   柔软却又略带着几分粗糙的薄唇覆盖在自己的唇上,反复的碾压摩擦着,灵巧有力的舌探进了自己的口中,摩挲挑逗着。   风大雨急,冰冷的雨夜之中,那两片薄唇,便是唯一的温暖。   热度自他的唇上传来,也点燃了她的渴望。她藕臂轻伸,揽住了顾思杳的脖颈,仰起头,更将唇送了上去。   两人缠绵了片刻,方才分开,几缕银丝黏连着,二人不觉相视一笑。   姜红菱便自怀中取了帕子出来,擦了擦口角,方才垂首微笑:“咱们这样算什么?偷情么?”   顾思杳长臂一揽,将她紧搂在了怀中,抚摩着她头上的云鬟雾鬓,低声说道:“我倒想正大光明的和你在一起,能好生的护着你。而不是像这样,只能站在一旁看着。”   姜红菱偎依在他怀中,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星眸微阖,轻轻说道:“有你这句话,已经是够了。”   两人亲昵了些许时候,眼见时候不早,也恐夜长生变,便即分开,就要各自回去。   临行之际,顾思杳叮嘱道:“李姨娘身故,顾忘苦那厮只怕要疯狗乱咬了,这两日留神,别叫他伤着你。你也略忍耐几日,那厮跳不了多久了。”   姜红菱浅笑:“我都晓得,他奈何不得我。”   说了几句闲话,两人分手,各自归去。   顾思杳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回身望着那窈窕身影远去,没入雨帘之中,方才抬步往西府而去。   姜红菱回至洞幽居时,已是子夜时分。   院中灯火寂灭,人声不闻,她拾阶而上,在廊下脱了斗笠蓑衣,换下脚上的木屐,另换上绣鞋,方才踏入屋中。   走到堂上,却见桌上一灯如豆,屋中一片昏黄,如锦正倚在桌上打瞌睡,如画竟也在旁陪着。   一见姜红菱回来,如画连忙迎上前去,陪笑道:“奶奶回来了,这一去辛苦。外头风雨大,怕奶奶受了凉,炉子上炖的有姜汤。奶奶吃一盏,也去去这寒气。”   姜红菱知晓这婢子素爱偷懒,这会儿见她如此殷勤,心里也猜到了几分,浅笑问道:“怎么,心里害怕?”   如画脸上一阵抽搐,看了看外头漆黑的夜色,缩了缩脖子,嗫嚅了一阵,终究没说出话来。将一个大活人投下井去淹死,她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   姜红菱面上浅笑,不再理会她,只吩咐如锦叫醒如素:“都回去睡下罢,今夜着实辛苦了,不必你们服侍。”说着,扭身向内室行去。   如画在后头,呆看着那纤细的腰肢摇曳而去,晃进了里屋,终是不见了。   自打姜红菱进府以来,她头一次对这个守寡的大少奶奶从心底里的生出了敬畏与恐惧。   李姨娘在府中风光了十多年,就是太太也被她踩在脚下,老太太信她,老爷宠她,她又生下了一个少爷一个小姐,地位可谓极是稳固。就是这样一个人,照样折在了姜红菱的手中。自己背着她,去和顾忘苦勾搭,当真能落到什么好处么?   一股寒意,自她心底升了上来。   一阵冷风卷着冰凉的雨丝打门外扫了进来,吹得她身上打了个寒噤。   她连忙过去,将门板合上,连棉门帘子也放了下来。   外头凄风苦雨,又似有鬼哭之音,如画一阵瑟缩,慌忙走回了住处。   姜红菱回至内室,在梳妆台前坐了,卸去头上的簪环,放下满头的乌丝。   看着那菱花镜中的如花人面,娇艳如初,却又仿佛添上了一抹狠厉。   她的手上,已染上了旁人的鲜血,再不复当初的清白了。   微微出了会儿神,忽见如锦走了进来,手上提着一只黄铜壶。   姜红菱也不回头,淡淡说道:“叫你去睡,怎么又来了?”   如锦笑道:“外头下雨,奶奶这一路回来,怕着了风寒。才烧下的滚水,给奶奶烫烫脚,一会儿再灌个汤婆子。”   姜红菱停了停,浅笑道:“还是你们贴心。”   如锦便如前所说,服侍着姜红菱洗脚睡下,一夜无话。   隔日天亮,风雨已停,院中芭蕉叶子不住的滴着雨水。   姜红菱昨夜熬了半宿,今日醒的也迟,尚在睡梦之中,便迷糊听见外头有人声吵嚷。   就听一女子道:“这是昨儿奶奶吩咐的,你们敢不依么?”   另一人道:“好姐姐,你也别为难我了。我就是不敢不依奶奶的吩咐,这才过来回话。你且让我进去见奶奶一面。”   那女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奶奶还没起身呢,昨夜累的狠了,今儿可要好声歇歇呢,谁敢进去叫她起来?”   姜红菱听得分明,心里不觉一阵恚怒:谁敢在我这院中吵闹?   想着,登时醒转过来,自床上坐起,便向外呼喊丫鬟。   如素听见,连忙进来,笑道:“原来奶奶醒了,还当奶奶要多睡会子呢。”   姜红菱便问道:“如锦在院中同人吵些什么呢?”   如素上前,一面跪地替她穿鞋,一面说道:“还不是李姨娘的后事,今儿一早,府里的下人就把她尸身打捞起来了。老爷说这横死的人留在家中晦气,不让在府中停灵,立时就要送到家庙中去。得亏昨日奶奶有吩咐,叫用库里的桐木棺材,不然这会子上哪儿寻板材去?只是太太不知从何处听到了消息,使人拦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肯叫李姨娘用那口棺材。”   姜红菱心念微转,登时明白过来,不觉轻轻嗤了一声:“人都死了,还纠缠这个做什么?生前比不过,死后定要讨回来。”说着,便即下地,走去梳妆打扮,又吩咐道:“去外头传我的话,还照着昨日一早吩咐下的办。装殓了,就速速拉到山上家庙里去。人若有拦的,便说是老爷的吩咐,不许在家中停灵了。若是误了差事,老爷发起怒来,叫他们自己去回话。”   如素答应着,走去传了话,又回来服侍姜红菱梳头穿衣,嘴里便说道:“也怨不得合家子没人将太太放在眼里,这哪里有个太太的样儿呢?倒三不着两的,行事也是颠倒。”   姜红菱说道:“她便是这么个脾气,不然怎会落得老太太老爷都不待见?”说着,就罢了。   一时梳妆已毕,她也不及去吃早饭,便带了两个丫鬟出门,一路往上房馨兰苑行去。   才走到馨兰苑门外墙下,就听窗子里苏氏扬声说道:“一个姨娘罢了,又是戴罪死的,也配用的上桐木的棺材?!”   话音才落,就听顾婉说道:“太太也少言语几句罢,人都死了,争这个做什么?嫂子这般处置,必定有她的道理。”   苏氏便哼了一声:“她的道理?她是越发做的了主了!”   姜红菱听在耳里,也不言语,抬步就走上台阶,迈进了门内。   门上丫鬟连忙通报:“大少奶奶来了。”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皆不言语。   姜红菱穿堂入室,走到日常苏氏起坐之处,果然见苏氏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一只五彩瓷钧窑盖碗,顾婉坐在地下一张鸡翅木拐子方凳上。   一见姜红菱进来,苏氏脸上便有几分不好看,顾婉倒连忙起身,与她嫂子问好。   姜红菱同顾婉寒暄了几句,便走到炕边,向苏氏道:“早起便听外头人说起,说是太太不叫姨娘用那口棺材装殓的?”   苏氏见瞒不过去,索性说道:“是我说的又怎样?儿媳妇,我说你也忒自作主张了。老太太宠你是不假,但凡事也该知道些规矩。李桐香就是个姨娘,半拉主子罢了,又是戴罪死的,哪里就配用得上那么好的棺材?这事儿传出去,岂不叫人看笑话?”   姜红菱浅浅一笑,晓得这太太又弄起性子来了,一字一句说道:“老太太的言语,李姨娘虽是戴罪死的,到底也与府中操劳了一世,总还有些苦劳。人既死了,这些旧账就都了了。何况,还有三爷同三姑娘在,总该给她几分体面。这身后事,就好生办一办。昨儿儿媳就打发人上街去看板材,通江州城棺材铺子里找过来,没有合适的。那口桐木棺材倒是现成,板材上好,规制又不出格。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用了也罢。老爷也有话放下,说这横死的人留在府中过于晦气,不叫在家中停灵。尸身打捞出来,立时装殓了拉到家庙里去。这一时半刻的,上哪儿寻棺材去?太太若不肯呢,我也不管了,凭太太怎么处置都好。只是老太太、老爷问起来,还请太太自去回话。” 第76章   苏氏面上一阵难堪, 顾王氏与顾文成都不待见她,她去不过徒惹一场是非, 白白挨上一顿训斥。   如今她在这家中, 甚而还不如这寡媳受人敬重。   偏生顾婉又在旁说道:“太太别弄性子了,嫂子说的有理, 这会子功夫,上哪儿另寻口棺材去?既是老太太亲口吩咐下的, 何必硬碰这个钉子去?”   苏氏被女儿数落了几句, 心中越发焦躁起来,张口就斥道:“小蹄子, 连你也搬弄起口舌来了。我是你娘, 这儿有你说话的余地?”   顾婉无端被母亲骂了几句, 心中委屈, 就在一旁坐了,再不开口。   苏氏便向姜红菱说道:“我也不去跟他们说,总之这事儿不能这样办。既然如今府里是你当家主事, 合家子人都夸你精明能干,这府里离了你就成不得了,总不至于连这点子小事都处置不好罢?”   姜红菱也算同她打了一世的交道,熟知这太太的脾气, 面上勾唇一笑:“太太既是这般说, 我也无法可施。我是家中的晚辈,自然不能违了太太的吩咐。”说着,竟也不再理会苏氏, 扭身出门去了。   苏氏不料她竟头也不回的去了,气的鼻子也歪了,好半日才说道:“谁家的儿媳妇,这等有规矩。婆婆跟前,要走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顾婉坐在凳子上,看着她娘搬弄口舌,一声儿也不出。半晌,她想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李姨娘的丧事,是老太太亲口许下的,老爷又吩咐不叫在府中停灵。太太这样拦着,只怕他二老有话说。”   苏氏听了女儿这话,心中微有不安,嘴上还强道:“我便不信了,一个小老婆死了,还要风光大葬不成?我难道连这点主也做不得了?既然府里人都说她能干,便让她想法子去!横竖我是不答应的!”   原来,苏氏性格懦弱,从来喜好欺软怕硬。上一世,有李姨娘压着,她便只有受气的份儿。今世,李姨娘死了,她便自谓总可扬眉吐气了。虽则除掉李姨娘一事,几乎全是姜红菱一人所为,但在她眼中,姜红菱不过是她的儿媳,自然要事事矮她一头。她被李姨娘欺压了半辈子,这会子李姨娘死了,又是戴罪而亡,她便一力要在丧事上大做文章,好讨回一程。   姜红菱踏出馨兰苑正堂大门,遥遥便听身后苏氏的喝骂之声。   如素就在一旁忍不住嘀咕道:“这太太也当真不识好歹,李姨娘活着的时候,老鼠见猫也似,谁认她是太太呢!若不是有奶奶,她还能有几分颜面?如今好了,奶奶收拾了李姨娘,她倒摆起了太太的架子来了!”   姜红菱浅笑:“她自认是我婆婆,自然是要端着架子的。”   如素也不避人,还没出院子,便啐了一口,满院子的人都看在眼中。   她问道:“奶奶这会子去哪儿?”   姜红菱看了看日头,说道:“去松鹤堂,老太太想必没吃早饭呢。”   主仆两个出了大门,逶迤往松鹤堂行去。   走到松鹤堂时,丫头春和正在院中扫地,见姜红菱进来,忙忙丢了扫把,跑回去通报。   姜红菱在松鹤堂是走熟了的,也不问人,抬步上阶,就进了正堂。   堂上空无一人,她心中知情,掉转步子,走进了次间。   顾王氏一身家常旧衣,盘膝坐在炕上,手中握着一串玫瑰念珠,不住转动,嘴里喃喃念着佛经。   炕边立着一个明艳少女,身上穿着一件粉色丝绸绣花领抹对襟单衫,下头一条百蝶穿花杭州绉纱裙子。人虽不大,却被衬的如花骨朵也似的娇嫩。   姜红菱心知肚明,这便是顾王氏的私生外孙女儿,面上便也不怠慢,微笑问道:“霜儿跟了老太太,越发出落的好了。”   那丫头脸上微微一红,垂首轻声说道:“回奶奶的话,老太太与我改的名儿,我如今叫婷儿了。”   姜红菱便笑道:“老太太果然疼你,到了这儿就给你改名了,连新衣裳也穿上了。”   婷儿那畏手畏脚的毛病尚未改过,听了这话不知如何去接,只低头不言。   顾王氏听见动静,便停了经文,睁眼看去,见了姜红菱,脸上登时绽出笑意:“菱丫头来了,怎么不说一声?”说着,又数落婷儿道:“你也是个傻孩子,既进来了人,怎么不通报?”   姜红菱连忙说道:“老太太别责怪她,想是看着老太太念佛,她不敢打搅。”说着,又笑道:“这孩子也当真是乖觉,我看着都喜欢,难怪老太太疼爱她。”她心里明白这姑娘非家中丫鬟,自然要说几句奉承话了。   顾王氏便叹息道:“这孩子诸般都好,就是有些过于老实了。人又生的单弱,可怜见儿的。也不知怎的,就养成这么一个人前缩手缩脚的毛病来。”   姜红菱当然晓得其中缘故,必然是李姨娘日日苛待所致,但李姨娘已然身故,顾王氏还要顾全几分颜面,她知道其中关窍,便也不会去没眼色的乱添话。何况,人都已经死了,又何必再去落井下石。   顾王氏叹息了几句,忽然想起来,便问道:“这桐香的后事,可都备办的齐全了?虽说她糊涂,但到底跟了我一场,又是给你老爷当姨娘了十多年,身后的体面总要顾全些。”   姜红菱等的便是这句话,连忙含笑回道:“不劳老太太的吩咐,我也晓得的。昨儿事一出来,我便打发人出去寻棺材。只是太过突然,仓促间寻不到合适的板材。这过于简薄的不成,太好的又折煞了她。正没法时,我便突然想起,咱们府中库房里倒放着一口桐木棺材,料子是上好的,规制也不出了格儿,给姨娘用倒正好。老爷也一早吩咐下了,说这横死的人,不宜在府中久留。我便说,装殓好了就送到家庙中去,不在家中办丧事。”说至此处,她便停了下来,略歇了歇。   顾王氏听了这一席话,点头道:“你处置的很好,但怎么我听着外头人乱吵吵的,又说不能下葬?”   姜红菱上前一步,一脸为难:“我正要跟老太太说这个事呢,早起我就听下头人回报,言称太太不准姨娘用那口棺材。我心里纳闷,便去了一趟馨兰苑,果然是太太的意思。太太说,姨娘只是个妾室,又是戴罪而亡,不配用这么好的棺木,硬叫再寻一口。我心里只是发愁,这会子功夫,上哪儿找合适的去!孙媳没法子,只好来请老太太的示下。”   顾王氏闻听此言,心里顿时明白过来,脸上抽了两下,将手在炕几上一拍,大声道:“这个苏氏,真是昏头混脑!整日家整事不干,就晓得折腾这些没用的!”说着,更不多言,将秋鹃叫了进来:“去把你们太太传来,我有话要交代她。”   秋鹃见顾王氏面有怒容,口气不善,晓得不是好事,不敢怠慢,连忙答应着,快步出门。也不敢再随意支使旁人,自己躲懒,亲自走了一趟馨兰苑。   其时,苏氏激走了姜红菱,正在屋中耍性子弄嘴皮子,听了顾王氏相招,心口顿时猛跳起来。向秋鹃道:“好姑娘,你回去跟老太太说,只说我病下了,不能去罢。”   求救哪里肯依:“太太早起还好好的,老太太一叫,这忽剌八的就病下了,谁信呢?宁可太太自己去回老太太的话罢,何必为难我这个下人呢?”   苏氏见敷衍不过去,只得起身收拾了,跟她过去。   一路提心吊胆,惴惴不安。走到了松鹤堂上,果然见顾王氏坐在炕上,儿媳姜红菱在地下一张红木镂雕桃花蝙蝠椅上陪坐。   苏氏进来,垂首走上前,在炕边道了个万福,低低道了一声:“老太太。”   顾王氏面无神色,一眼也不看她,手中的念珠转的飞快。   姜红菱亦也起身,望着苏氏微微欠身,口称太太。   苏氏心烦意乱,待理不理的,只向顾王氏小声道:“老太太,这大清早起,就招媳妇儿过来,可有什么吩咐?”   顾王氏这才开口沉沉说道:“你嫁到侯府,已有几年了?”   苏氏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个,略想了想,陪笑道:“大约二十年了。”   顾王氏点头道:“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你除了替顾家生了一子一女,还有什么作为?不是我这当婆婆的偏向着小老婆,你自家说说,你那些言行做派,哪里上的了台面?让你管家,七零八落。我上了年纪,没那个精力,老爷是个男人,自有官场的事,不得已,这才叫桐香管了这些年!我晓得这些年来,你心里有些气不过。但如今她已经死了,还能同你争什么?这身后事,你又计较个什么!小肚鸡肠,眼皮子浅薄,哪里像个侯爵夫人!”   一番话,摔在苏氏脸上。苏氏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一阵红一阵青,又是当着儿媳面前挨得训斥,心里羞耻至极。强撑了几撑,方才小声说道:“媳妇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说李姨娘用那口棺材,着实不大合适,说出去又怕人笑话。总归,还是为着侯府的颜面。”   顾王氏横了她一眼,啐道:“你却说说,哪里不合适,怎么就不合适?!那棺材是镶了金,还是镀了银?!是花了你的银子置办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一辈子没成色,生了个儿子还死了。好容易讨了个聪慧能干的儿媳妇,还要这等勒掯!我晓得你心中打什么主意,我今儿就把话放在这儿。从今往后,侯府这边一应大小事务,皆由红菱掌管。没我的言语,旁人不许插嘴。你便安心过你的清闲日子去,再叫我听见你罗里吧嗦,指手画脚,仔细我将你送回娘家去!”   苏氏立在地下,张口结舌,满面难看。   她在这府中从来就不得待见,如今又被婆婆当面这等呵斥,当真是没脸至极。当下,只想挖个地缝,钻将进去,再不见人。   姜红菱冷眼旁观,待苏氏将脸丢尽了,方才出言道:“老太太消消气,气大了伤身,太太想必也不是那个意思。”说着,便示意婷儿倒茶。   婷儿早已看得傻了,听了少奶奶的吩咐,如梦初醒,连忙倒了一盏热茶过来。   顾王氏倒也渴了,接过去吃了两口,又瞪着苏氏:“还不回去,杵在这儿做什么?!等我留你吃饭不成!”   苏氏讨了一场耻辱,又气又恼,终究无处发作,含羞忍耻的去了。 第77章   待苏氏走后, 顾王氏兀自气咻咻的,坐在炕上, 不发一语。   婷儿年纪尚幼, 且如今还只是个下人,不知如何宽慰, 只是立在一旁。   姜红菱则在一侧低声说道:“老太太还是少要动气的好,这晨间气大了, 是要伤肝的。”   顾王氏脸色沉沉, 斥道:“讨她进门也有二十年的光景了,凡事都提不起来, 倒怨哪个?她自家若能立的起来, 我也不会叫桐香管家来着。这段日子, 若不是有你在, 看这府里要乱成什么样子!”   姜红菱心觉这话倒是不好接的,便也没曾言语。   顾王氏歇了半晌,忽而一笑, 说道:“方才让你们一闹,我倒险些忘了,有件事倒要嘱咐你。”说着却倒停了,脸上微有几分不好意思。   姜红菱看出来, 心中有些诧异, 连她背夫偷情的事,都能交付给她,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心念微动, 便说道:“老太太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了,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顾王氏这方说道:“前儿你姑太太捎信儿回来,言说大约端午之前就要到了。我本是交代你太太办的,然而你也知道,她倒三不着两的,凡事都办不妥帖。这些日子过去,什么事也不见理出个头绪来。你得了空闲儿,便将这事料理了。如今府里只靠着你一个,我也晓得你忙碌,但除了菱丫头你,我是再也没个可指望的人了。”   姜红菱连忙笑道:“老太太这是什么话,如今即将家务都托付给了我,这也都是孙媳分内之事。”说着,又问道:“不知姑太太一家几口?有几个哥儿姐儿?家人几何?孙媳倒好安排房舍。”   顾王氏笑了笑,说道:“你瞧,我真是老糊涂了,扯了半日倒将这正经事忘了。”   才说着话,外头丫头来报:“早饭得了,老太太是就吃呢,还是再等等?”   顾王氏点头微笑道:“说着话,就忘了。这大清早起的,菱丫头想必也不曾吃早饭吧?陪我一道吃了,吃过了饭再说话。”   姜红菱自无二话,当即起身,上前扶了顾王氏上正堂上去。   祖孙两个到了正堂,桌上七碟八碗,点心粥饭,丰盛一如往日,自不再话下。   吃过了早饭,顾王氏有早课要做,姜红菱亦有家务亟待处置。顾王氏便叫她先行回去,待会儿自会打发人过去说话。   姜红菱离了松鹤堂,如素跟着,就笑道:“太太也是的,明知自己在府里是没脸的,还定要讨这一场。今儿被老太太训斥的这一通,我在旁听着都觉得臊得慌。谁家太太似她这等,一点儿体面都不顾的。人都死了,竟还要在丧事上勒掯。”说着,微微一顿,又道:“说来也是奇怪,李姨娘死就死了,老太太怎么如此上心?一个姨娘,就是草草了事,也不见得有些什么。”   姜红菱冷笑了一声:“她自然是要上心的,毕竟这也是她房里出去的人。”   如素听了这话,心里明白,不敢则声。   姜红菱步履轻快,昨日夜间一场暴雨,将这路面冲刷的甚是洁净,四下积水尚未干涸。微风拂面而来,虽带着几分凉意,却倒令人心神一爽。   她当然明白顾王氏心中所想,李姨娘到底是她手下用了几十年的人,如今横死,她一力张罗丧事,一则是心有不安;二来也是让人看着,她顾王氏是个仁慈大度之人。   然而这人已经死了,身后的事,还不都是办给活人瞧的?   姜红菱想起上一世,自己身故之后,侯府中大办丧事,风光大葬时的情形,那嘲讽之意不觉更甚。   转过街角,忽见顾忘苦迎面而来。   那顾忘苦淡装素服,李姨娘虽是他生母,却到底是个侍妾,用不着为她戴孝。他这一身水色衣装,已是满顶了。   姜红菱见他过来,步履只微微一顿,还是扬头走了过去。   如今她同菡萏居已然撕破了脸,已不必再去做这些表面文章了。   顾忘苦却驻足,一张风流俊逸的脸上神色不定,桃花眼中森冷晦暗,微带着几丝赤红。   姜红菱擦肩而过,却忽然被他扯住。她不防如此,不觉吃了一惊,回首怒斥道:“快放开我,这成什么样子?!”   顾忘苦冷冷凝视着她,淡淡说道:“嫂子果然好手段,往日我当真是小看了你。”   姜红菱冷笑:“三爷说什么话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顾忘苦切齿道:“你尽管不认,但你记着,这侯府将来必是我的。今日的账,咱们早晚有清算的一日。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到了那时,我必定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姜红菱浅浅一笑:“三爷这话当真是唬人子,三岁的娃儿听了只怕连觉也睡不着了呢。可惜我不是娃娃,也不是吓大的。将来如何,咱们且走着瞧。”   顾忘苦盯着她的眸子,如水清瞳之中闪烁着愤怒的光彩。   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女人似乎恨自己。   顾忘苦想不明白,姜红菱年初才嫁进侯府,之前也并无来往。自打三月她病愈之后,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他忽然想起坊间那些怪谈之中,借尸还魂的故事,不觉打了个寒噤。这幅娇艳丰腴身躯之下,是否已然换了个灵魂?   姜红菱不知他心中所想,也懒怠同他争执,将胳臂自他手中扯出,便迈步离去。   独剩顾忘苦一人,立在原地,默然不言。   顾忘苦想了片刻,再度抬步,慢慢走回了菡萏居。   如今的菡萏居,只余他兄妹二人居住。   顾婳已被他圈进了起来,李姨娘又死了,这院中便只以他为尊。   顾忘苦回至次间,在罗汉床上坐了,想起往昔母亲在世时,也常坐在这里,同人闲话,不觉心中微酸。   柳枝过来,跪在地下,替他脱靴换鞋,口中便说道:“姨娘去了,三爷可要预备些什么?黄纸浆饭的,也好去祭奠。”   顾忘苦颇不耐烦,想也不想道:“这些事都有府里操持,又何必我亲自过去。何况,姨娘的尸身又不让留在府中,转眼就送到家庙去了,又忙些什么?”   柳枝听着,便闭口不言了。她在菡萏居中虽没少受气,倒也还记着李姨娘的几分恩情,眼中便红红的。   顾忘苦闭目养神片刻,又问道:“昨儿夜里姨娘被沉井,府里可有别的什么动静?”   柳枝抹了把眼睛,想了一会儿,方才道:“还真有一件怪事,听闻昨夜里他们将姨娘投井之时,姨娘指着大少奶奶,喊了一句……”话至此处,她似是有几分顾忌,又不肯说了。   顾忘苦便追问道:“喊了什么?!这话说半截,是要怎么样?”   柳枝这才白了脸色,吞吞吐吐道:“说她是鬼!”   顾忘苦浓眉微抬,眸中精光一闪,将身子仰靠在软枕之上,心里暗自琢磨着。   姜红菱才走回洞幽居,院中已有十来号人等着回话,因有李姨娘的丧事,事情便比平日更多添了一倍。   好在苏氏已被顾王氏斥退,丧事已无人敢拦,姜红菱吩咐人将李姨娘的尸身穿了衣裳,装殓入棺,随即便点了府中四个大仆人套马拉车,将棺木送往山上家庙中去。至于余下的事情,因是个姨娘,也就无需那么多礼节,凡事能省则省,倒也便宜的多。   打发了这些人,她才到屋中炕上歇下,便听门上人说春燕来了。   姜红菱知道是顾王氏打发来说那姑太太一家迁徙之事的,连忙命请进来。   春燕快步走进来,身上穿着一件桃红色丝绸扣身衫子,下头一条同色的绣花裙子,正是青春年华,更显着娇俏动人。   她上前行礼已毕,姜红菱先不问话,倒同她说笑:“春燕出落的越发好了,这打扮起来,真是俏丽的很呢。”   春燕是个乖觉之人,晓得姜红菱如今是府里的第一红人,连忙奉承:“我不过随意穿穿罢了,哪里就及的上大少奶奶呢?大少奶奶是江州的第一美人,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姜红菱于这等话,听得委实多了,也就一笑了之。   那春燕却又道:“说起打扮,老太太可当真舍得打扮那个婷儿呢。才过去的小丫头,论年纪论资历都小人家一截子,偏生老太太就拿她当宝贝。昨儿便逼着我们,翻箱倒柜的,把二姑娘以前穿不上的衣裳,都翻腾出来,一齐给了她呢。也不知怎的,她就这等得人疼。这样的好彩头,我们一年也等不到一次呢。”   姜红菱心里知道其中关窍,也不好对这春燕说的,晓得她心中嫉妒,有意调唆,便笑道:“想必也是个人的缘法,她投了老太太的眼缘,那也未必可知。老太太打发你来,可是说姑太太一家子的事?”   春燕见她不接话,只得罢了,回话道:“正是,老太太说,姑太太来信上说,要带着哥儿姐儿一道过来。老家因还有间房子,几房家人都留在那边看房子了。来江州的,只带了三房,病没那许多人口,倒也无需多少房舍。”   姜红菱听着,如素在旁递了一盏六安茶过来,她一面拨弄盖碗一面问道:“这姑太太有几个哥儿几个姐儿,都是多大年岁了?”   春燕便回道:“姑太太膝下有一子一女,哥儿今年十六岁了。姑太太这夫家姓吕,表少爷大名叫做仁辉。姐儿过了今年的生辰就十五了,也是及笄之年,闺名唤作云露。” 第78章   姜红菱耳里听着, 心中盘算了一回,面上浅浅一笑:“这倒也不是难事, 府里东北角上的秫香楼倒是一向空着, 外头一座院落,四面竹篱相围, 小巧清静,给姑太太一家子住, 倒是合宜的很。这底下的家人便更好办了, 除却他们贴身服侍的,余下的便同旁的家人一道住在外头街上便是。”   春燕闻言, 笑了笑, 说道:“奶奶倒是爽快利落, 前几日老太太将这事儿嘱咐太太的时候, 瞧太太犯难的样子,东也不行西也不是的。”   姜红菱不接这话,勾唇一笑, 心里却有几分诧异。这事儿上一世并不曾有过,不知为何那位姑太太今世却要回来投奔?   春燕传了话,见左右无事,便告退出去了。   苏氏被顾王氏斥责了一番, 李姨娘的丧事便再无人敢拦。棺材立时便拉到了家庙之中, 自有庙中女尼主持接洽,后续事宜则再不必姜红菱操心。   侯府事大,死了一个姬妾算不得什么, 不过往官府里报了个暴病身亡。那衙门自也不会派仵作到侯府去验看,便写了个销户文书,不了了之。   倒是李姨娘的娘家人,原本倚仗着女儿妹妹,自封了丈人舅子,平日里在邻里之间作威作福,又时常得李姨娘的接济,猛然间听了这个消息,顿时如晴天霹雳。李姨娘的父兄,闻说丧事如此潦草,棺木亦不准停留在侯府,便猜测其中有些蹊跷。带了几个家中的叔伯兄弟,跑到侯府门上,坐在门槛上大骂,满嘴嚷嚷,只说李桐香死的冤屈,要侯府给个说法,不然便要上官府打官司。又指着顾忘苦兄妹两个,要他们出来为生母讨要公道。   顾婳是个女子,又被圈进起来了,是不当家的。   顾忘苦满心盘算的只有自己的前程,这会子只怕被李姨娘连累,任凭外祖舅舅在门上叫嚷,只缩在后宅不肯出去。   李姨娘既已身死,又遭了老太太、老爷的厌烦,没人肯管这闲事。那些下人们,都是些见风使舵之辈,原本于李姨娘这些娘家人是巴结的很,满口爷的叫着,到了这会儿也就掉转了脸孔,一声声的无赖地痞的喝骂,斥责他们上门讹诈,一顿棍棒打将出去。   这些人本就是一班乌合之众,见了这等情形,登时作鸟兽散去。   李家父子两个,好处没讨到半分,反倒落了一身棒疮,相互扶持着,一瘸一拐的到家,各自在床上躺了大半月,医药银子却花了不少。虽是骂不绝口,却也晓得胳膊拧不过大腿,那兄妹两个也是指望不上的,就此断绝了往来。   李姨娘的棺木在家庙中过了头七,便由那主持主张着,草草下葬。一场丧事,无论是顾文成,还是顾忘苦兄妹两个,皆不曾来看上一眼。   李姨娘争强好胜了一世,也风光了半辈子,临了来却落了个这般下场,当真是令人不胜唏嘘,连着侯府里那班子整日盘算着跳高枝儿的女人们,也将这争荣的心思暗淡了几分。   这些芝麻小事,传到姜红菱耳朵里时,也不过一笑了之。才了毕李姨娘的丧事,那女学的事已迫在眉睫,连着姑太太一家子回迁之事,诸事叠在一起,还有侯府日常流水琐碎,她当真忙碌到不堪的境地。   苏氏被顾王氏训斥了一回,倒也识趣儿了,当真便在馨兰苑中当起了个清闲太太。外头人说起,便讲如今府中唯少奶奶是大,凡事只她说了算,更是没人将这太太放在眼里。这话传到她耳中,她虽心有不甘,也只得忍气吞声。   姜红菱甚有才干,即便忙至如此地步,亦是有条不紊,条理分明。甚而忙中抽空,打发了几个善言辞、性子稳重、极妥帖的家人并族中的长辈,上宋家去回定亲那事。   宋家这边,因是最小的嫡孙亲事,宋家老太太格外看重,亲自见了顾家打发去的人。   来人甚是巧舌如簧,将这件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掰开揉碎,又是两家情意,又是家孝难违,又是诗书礼仪,讲了大半个时辰。   说至最后,竟是宋家绝不能在此时定亲,亦不能退亲,不然便是无情无义之徒。   宋家老太太无可奈何,这事本就是试探之举,在人姑娘戴孝期间上门定亲本就惹人诟病,如今被人捏了话柄,那还能说些什么,只好含忍下来,好声好语的将顾家人打发回去,只说等顾婉除服之后,再行商议。   宋夫人自老太太处回来,当真怒不可遏,无处发火,竟将个上好的汝窑梅子青美人耸肩瓶砸了个粉碎。   宋明轩闻得消息,心里倒是宽慰不已,他同顾婉情深意笃,怎么也不肯黄了这门亲事。见母亲这个样子,不由劝解道:“母亲还是罢了,我同婉儿是打小定的亲事,现下退亲实在过于无情,人前也说不过去。何况,婉儿又有什么不好?人虽不大爱言语,也是温柔和顺的很。母亲跟前,从来是恭敬有礼的。将来她过了门,孝敬母亲不在话下。”   宋夫人怒斥道:“糊涂攮子!那么个破落户家的女儿,有什么好稀罕的?!你只要花前月下,全不管前程?!娘娘在京里替你寻了上好的亲事,那姑娘我也见过,论人物容貌,顾婉给她提鞋都不配!你是吃了迷魂药了,一心只在她身上!”   宋明轩也赌起气来,说道:“那姑娘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晓得婉儿是真的好,我要同她一起。明明是母亲当年许下的婚事,如今却要反悔。除了婉儿,我哪个也不要。何况,京城的千金小姐,脾气想必大的很。娶回来,不是娘子,倒要当菩萨供起来,我可不受那个气。”   宋夫人越发恼怒不堪,直骂儿子糊涂不知事。   宋明轩心中有气,也不好同母亲吵嚷,顿足出门去了。   宋夫人气哼哼的在堂上坐了半日,心念转了几转,暗自思忖着:既然儿子如此看重那顾婉,话又被顾家说死了,自然不好明着来了。但若是顾家先行失礼,或者顾婉没了贞洁,自然也就没脸再提这亲事。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畅,那口恶气也消了十之八九。   宋夫人一心只要给儿子寻一门好亲,好提携他将来前程,竟而全然不管人家姑娘的死活了。   忙里易过,眨眼便是四月底了。   这日晌午时候,姜红菱才吃了午饭,正在屋中的湘妃榻上闭目养神,就听如素进来报道:“胡家小姐到了,这会儿正在门上下车呢。”   姜红菱一听此言,登时清醒过来,连忙起身,口里说道:“她这就来了?”一面就忙忙的吩咐穿衣梳头。   如素晓得自家主子同胡家小姐的交情,替她收拾着,便笑道:“可不是怎的,奶奶这些日子连日的念叨,如今可把人念来了。”   姜红菱穿了衣裳,又在菱花镜前照了一回,见衣装齐整,便要出门。   如素连忙拦了,笑道:“晓得奶奶急着见她,然而谁家主人是亲自出门迎的?奶奶还是在屋里耐着性子等等,大门到这里不过几步的路途。”   姜红菱听了,笑自己糊涂,便也依了她的话。   侯府大门到这洞幽居,满共不过盏茶的路途,姜红菱却在堂上等的焦躁不堪。   好容易听门上人的通报,她立时便站了起来,就见一素服美人手提包裹,踏进门来。   但见那人与己年岁相仿,一张容长脸面,淡妆素服,双眉弯弯,一笑脸上两个酒靥。一袭浅蓝色印花细布单衫,水波纹的竹青色细布裙子,头上扎着一个随云髻,首饰无多,只斜插着一根银簪。容颜秀美,虽是一身寻常衣着,举手投足,却透着一股子诗书气味。   这人,便是姜红菱曾经的闺中蜜友,如今顾家重金聘来的女塾师,胡惠兰。   胡惠兰与姜红菱未嫁之时,相交甚笃,往来密切,如今见她虽是美艳依旧,却是一身缟素,面上脂粉不施,头上簪环不挽,也晓得她如今的处境。   这两个异姓姐妹,相别数年,如今再见,一个是家道中落,竟寄宿尼庵;一个被迫冲喜嫁入侯府,却青春大好就守了寡。再度相逢,只觉世事无常,感慨万千。   两人见面,才互称了一声姊妹,眼中便泛起泪花,竟致哽咽难掩。   倒还是如素如锦两个丫头劝着,这才强忍了。   姜红菱同这胡慧兰交情极好,也不分什么宾主,拉着她的手就在圆桌前坐了,吩咐丫鬟上茶。   姜红菱先笑道:“早先听闻你家中出事,我本是要去探望的,至不济将你接到家中,咱们一处也好。然而我哥哥那人,你是知道的,生恐被这些事沾上,倒将我严加看管起来。我听说你在家中住不下去,寄宿到城郊的尼姑庵里去了。那尼庵的日子,难为你是怎么熬下去的。”   胡惠兰倒是温然一笑:“也没什么,尼姑庵里清静,倒比家里好。我在那儿住着,帮着主持讲经说法,有时教教那些财主员外家的女儿,日子倒是舒心的紧呢。”   这胡惠兰是个洒脱女子,家中出事,清点了家财便搬了出来,又见那些下人整日蝇营狗苟,吵吵闹闹,她不耐烦这等市侩之徒,索性同他们一拍两散,寄宿到了城郊的尼庵中去。   如素端了香茶果点上来,胡惠兰端了一盏过去,见是顾渚紫笋,便笑道:“还是这么个口味,再也改不过来了。”   姜红菱笑道:“若不是你,我也不肯端出来呢。”   胡惠兰吃了两口茶,方才又慢慢说道:“其实这乡下日子虽清苦些,倒也清静。原本这边请我,我是不大愿意来的。”   姜红菱便接口道:“前头是我们太太打发的人去,那人粗俗不懂事,想必言语得罪了你。”说着,又笑道:“那怎么又愿意来了?”   胡惠兰笑道:“一则是你的情面,这我是不能推的;二来也是为了躲那人……”话至此处,她忽然没了声响,低头吃茶,遮掩了过去。   姜红菱却耳尖听见,正想开口询问,却忽见胡惠兰白玉般的肌肤上泛出了些许绯红。她心中大为惊异,只道此事有些隐情,两人久别重逢,又当着丫头面前,不好细问,便含糊过去了。   胡惠兰似是想了些心事,忽然一笑,抬头向她道:“这顾渚紫笋,可是金贵物。如今市上有钱也未必能买到呢。我原本以为,你的日子该是很不好过的。原来,竟是风光的很呢。这一路上,只听下人们说起,侯府的少奶奶如何了得,谁说了都不算,唯独你说了算。”   姜红菱却也一笑:“不过是个花架子,我如今这情形,再不为自己争着些,还有活路么?”   胡惠兰听了,也不由感慨了一回。 第79章   两人坐了片刻功夫, 吃了两盏泡茶,说了些别后的情形。姜红菱打发去松鹤堂问消息的丫头便回来了, 言说道:“老太太午睡起来了, 这会子正闲着呢。”   姜红菱便同胡惠兰说道:“咱们快些去,你要进府, 老太太跟前这一关必是要过的。趁着她午睡起来这个空档过去,免得待会儿几个姑娘过去了, 必要有些不方便。”   胡惠兰却说道:“我这样一身行头, 怕是不合适。”   姜红菱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一身衣裙, 虽是整洁大方, 却果然有些单寒。她晓得侯府上下都是一双富贵势力的眼睛, 顾王氏又是最重出身, 看了胡惠兰这一身打扮,只怕要看她不起。当即点头说道:“你说的不错,但我如今已是出嫁了, 我的衣裳你穿不得。”   胡惠兰笑了笑,说道:“这个不必你费心,我自有准备。我从家出来时,还存着几身衣裳不曾当掉, 就是为了日后见人穿。你且容我到里面将衣裳换了。”   姜红菱听了, 连忙吩咐如素陪着胡惠兰进到内室,服侍她更换衣裳。   她自己坐在堂上想了一会儿,将如锦叫来, 低低嘱咐了几句。   如锦点头,走进内室,拿钥匙开了柜子。少顷功夫,她便转了回来,交给姜红菱一包手帕包着的东西。   又过了片刻,胡惠兰便换了衣裳过来。   姜红菱打眼望去,见她换了一身水红色葫芦宝瓶纹样妆花褙子,一袭金枝绿叶盖地罗裙,头上依旧是随云髻,耳下挂着一幅明珠耳珰,颈子里是一串八宝鎏金项圈,头上倒没什么手饰。   这两样,姜红菱旧日里是见过的,胡惠兰在家时身上常戴。   胡惠兰见她打量了,不由笑道:“这两件也是我好容易留下来的,是我母亲的遗物,所以留着做个念想。”   姜红菱含笑点头,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胡惠兰不明所以,打开手帕一瞧,里面赫然是一支赤金点翠嵌红宝丹凤朝阳钗。这钗子做工精湛,上头的红宝石做了凤的眼睛,日头一照,熠熠生辉,那凤便如活了一般,就要展翅飞去。   她吃了一惊,立即就将这钗子递还回去,说道:“你这是做什么?这样金贵的东西,我怎好要?”   姜红菱将这钗子放在她手上,一字一句道:“你听我说,这是我从娘家过来时,唯一像样的陪嫁了。但我如今守寡,这样的艳丽首饰是不能戴的。放着,也是白放着。你也知道,我并没有一个亲近的姊妹。这钗子也是我娘生前替我打下的,换做旁人,我决不肯给,但你是无妨的。这会子去见老太太,你的脸面,便也是我的脸面。”   姜红菱一世并没几个知心之人,顾思杳是一个,胡惠兰算一个。上一世,她仓促丧命,也不知这位至交好友最终的收场。今生,她想好好的看着她。   胡惠兰听了她这番话,便也不再推却,将钗子接过去,插在了发髻之上。   她容颜虽不及姜红菱那般美艳出众,却也清丽可人,被凤钗一衬,更是娇靥如花。   收拾妥当,两人当即携手出门,姜红菱照旧带了如素,如锦便留在了洞幽居中。   一路无话,胡惠兰是书香门第出身,各样规矩自然无需额外交代。姜红菱不过叮嘱了几句顾王氏的性情好恶,也就罢了。   到了松鹤堂前,几个丫鬟正在廊上坐着闲话。   一见二人,各自起身笑道:“正说着呢,奶奶可就领了人到了。老太太适才还念叨着呢。”嘴上说着,便进去通传。   姜红菱同这几个丫鬟笑着寒暄了几句,便引着胡惠兰往里行去。   胡惠兰迈过门槛,进到堂上。却见这堂上正面墙上悬着一副松鹤延年图,出自前朝名家手笔。墙下一方酸枝木嵌琉璃面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套汝窑雨过天青色茶具,另摆着一只梅花斛。   底下两溜的红木圈椅,却是空无一人。   姜红菱于此地是走得熟了,轻车熟路的引着她往次间行去。   门上守着的丫鬟,打起了石榴红棉门帘子,向里说了一句:“少奶奶来了。”   两人走入门内,胡惠兰放眼望去,但见此地家具摆设甚是考究,用料名贵,皆是名匠所造,四下光华夺目,与姜红菱所居的洞幽居之清雅,当真有天壤之别。   西面墙下的炕床上,便坐着个盘膝老妇。   胡惠兰见这老妇身上着一件蜜合色丝绸单衫,一条福寿连绵滚边马面裙,额上戴着一条岁寒四君子勒眉,一脸慈和,正笑意盈盈的同丫头们说着些什么,晓得便是侯府的老祖宗顾王氏了。   姜红菱先上前,向顾王氏问了安,又道:“前回跟老太太说起的女塾师,今儿进府来了,孙媳特领来给老太太瞧瞧。”说着,便拉了胡惠兰上前。   胡惠兰垂首上前,屈膝行礼,低眉垂眼,不卑不亢。   顾王氏年老之人,本就喜欢这些年轻俏丽的小姑娘。看胡惠兰言行规矩,行动皆是大家出身的做派,一身衣装也很是不俗,尤其是头上那支金凤钗,甚是夺目,衬的她整个人也光彩了几分,再想到她诗书礼仪人家的出身,不觉便笑眯了眼睛。   胡家也是本方世家,如今虽遭难败落,但到底与寻常人家不可相较。这样人家出来的千金小姐,到侯府来做塾师,教导姑娘们诗书规矩,说出去脸面上也光彩几分。   顾王氏吩咐丫头放座,又令上了香茶果点,便含笑说道:“我正说着你,你可就来了。菱丫头跟我说了你许多好处,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胡惠兰客套了几句,虽是自谦,却也不肯贬低了自己。   顾王氏见她言谈举止,绝不露怯,心中更是喜欢了几分,便向姜红菱笑道:“你举荐的人很好,你的金兰姊妹,果然与你一样。”   姜红菱听了,心里自然也欢喜,嘴上虚应了几句。   顾王氏便又问了胡惠兰一些年岁家境等琐碎事宜,胡惠兰也一一答了。   顾王氏便向姜红菱说道:“女学的事儿,可都妥帖了?”   姜红菱回道:“梨落院那边早已派人收拾出来了,一应的家具也都置办下了,随时都可用的。便是服侍的丫头婆子,也都着人选出来了。”   正说着话,外头人忽然报称:“姑太太带着哥儿姐儿,在门前下车了。”   众人皆是微微一惊,顾王氏说道:“他们前儿还来信说,还得三五日功夫,竟回来的这般快!”说着,便要起身去迎。   一众丫鬟婆子便上前劝阻,姜红菱说道:“老太太还是坐着,外头自有妈妈们去迎。姑太太是老太太的女儿,多年不曾尽孝,一朝回了娘家,倒叫老母亲自出迎,岂不让她心有不安?”   顾王氏听了这话,方才不动了。   胡惠兰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看向姜红菱,姜红菱便低声向她讲了缘故,她方才明了。   顾王氏满心焦躁,两眼盯着门上,也没心再去理会这两个女子又说了些什么。   大约过了半顿饭的功夫,就听外头乱吵吵的一阵脚步声,一妇人的声响自门外传来:“我这可是回了家了。虽是十多年的功夫不曾回来,到处却还都是眼熟的呢。”   顾王氏一听这嗓音,立时自炕上起来。   话音落地,就见一名中年贵妇,领着一名云英少女、一名才戴冠的少年走了进来,身后围着一群的丫鬟婆子。   那贵妇踏进门内,见了顾王氏,两眼微微泛红,张口就要喊人。   顾王氏却早已挨忍不过,上前搂住了那妇人,大声哭号起来。那贵妇亦也痛哭流涕,嘴里连声叫娘。   周遭服侍之人,有递手帕的,有劝解的,亦有陪着抹泪的,堂上乱成一团。   胡惠兰是个外人,这等场合是不好出声的,便起身走到了一侧静立无言。   姜红菱上前,开解了几句:“老太太和姑太太少伤感些,老太太上了年纪,仔细哭伤了身子。姑太太一路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也要保重身子。”   顾王氏听了这话,方才止了,又拉着那贵妇说道:“十多年不曾见,这一见了,我们娘两个竟然都添上白发了。”   那贵妇亦也笑道:“岁月不饶人,我自出阁出了这个门之后,便再也没回来过了。十多年不曾在母亲膝下尽孝,如今可算是回来了。”说着,便令两个孩子上来拜过外祖母。   顾王氏见了两个外孙,自是欢喜的如同天上掉下了个宝贝,连声吩咐预备见面礼。   姜红菱冷眼旁观,见那贵妇眉眼口鼻都同顾王氏七八分相似,只是年轻了许多,眼角微微上挑,似是透着几分精明。那少女十五六岁的光景,一张圆脸蛋,肤色白净,颇有几分姿色,人前腼腆含羞。那少年生的玉树挺拔,头戴玉冠,身着长衫,年岁虽轻,却已是风姿出众。   同他表兄顾思杳,有那么几分的神似。   姜红菱看了一回,晓得那贵妇便是顾王氏的么女顾琳,那对兄妹则是前回春燕说起的吕仁辉、吕云露。   一家子人见过,各自落座说话。   顾王氏一面打发人去取给外孙、外孙女的见面礼,一面就吩咐道:“今儿姑太太一家子回来,合家子该好好团圆团圆,去各处传话,叫两府的少爷、姑娘们都来见见。晚夕,一家子人吃团圆饭。”   姜红菱答应了一声,又说道:“三姑娘还病着,今儿就免了罢。”   顾王氏说了一句:“我倒忘了。”也就罢了。   顾琳坐在椅上,将姜红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面上泛出笑意:“早前在路上,就听府里来信说,讨了一位极出色的少奶奶,想必就是这位了?”   姜红菱见她搭话,只得起身,含笑回道:“见过姑太太。”   顾琳亦笑道:“没见时,只见家里信上说,念初的新妇如何美貌能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怎么媳妇儿才过门,念初就去了?” 第80章   她这话才出口, 众人皆是一怔。顾念初是侯府的嫡长孙,病故亦是侯府一大惨事, 姜红菱更是过门三日便守寡, 如今这事侯府上下轻易无人提起。便是顾王氏或太太苏氏,偶尔会念叨念叨也就罢了。   顾琳竟将此事当众讲来, 当真令众人猝不及防。   一时里,堂上无人说话, 却听顾琳语带哽咽道:“我这侄儿从小就伶俐听话, 母亲和哥哥是对他寄了厚望的。我这十多年不见侄儿,心里也是想念的紧, 谁知走到半路猛可儿的就听见了噩耗。这世事无常, 谁能想得到呢?”   顾王氏听了这话, 不觉又想起长孙在世时的诸般好处, 更增了几分伤感,眼圈一红,也颤声道:“谁说不是呢, 当真论起来,这小一辈的里面,也就念初是个有出息的。若他还在,我还愁些什么?”说着, 竟抹起泪来。   顾琳便陪着一道, 抽抽噎噎,母女两个对坐啼哭。   姜红菱在旁瞧着,心中冷笑。   顾琳自出阁便离家, 那时候顾念初只怕还没出世。一个从未谋面的侄儿,竟能生出这样多的唏嘘伤感来。这个姑太太,不是个善茬子。   姜红菱不知顾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也没曾言语,只是作壁上观,静看其变。   顾王氏哽咽了片刻,又说道:“这狠心的孩子,不孝敬他老子娘也罢了,还把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丢下了。倒把菱丫头,撇的不上不落的,将来可要怎么好呢?”   顾琳闻言,这话正对路,便趁势说道:“我倒是听说,这侄儿媳妇是娶进门来给念初冲喜的。彼时念初病的虽沉重,倒也不算凶险,怎么媳妇进门才三天,侄儿可就去了?”   这一言,倒似是在说姜红菱克死了顾念初。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接话。   姜红菱闻言,浅浅一笑。这样的话,上一世她听得多了。今生自重生以来,因着经营有善,她在府中地位牢固,还没人敢在她面前这般放肆。   她同这姑母远日五原近日无愁的,顾琳又为何忽然来与她添堵?   这位姑太太,似是有备而来。   当下,堂上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姜红菱身上,顾王氏以下的人,皆等着她看如何应对。   姜红菱笑了笑,端起茶盅,轻抿了一口,方才不疾不徐道:“冲喜这事,我倒不知情。只是府里上我们家提亲之时,生辰八字,必是找人测过的。合与不合,老太太、老爷太太心里都是知道的。”一席话,却将话柄踢给了顾王氏。   硬抬良家女儿进门冲喜,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世间若非家贫,又有谁肯将女儿送去给人冲喜。毕竟,一个不好,就要做了寡妇。姜家虽不济,到底也是官宦人家,侯府门第高贵,这事本就有仗势欺人之嫌。故此,府中从无人提起冲喜一事。   再则,莫说冲喜,便是世间寻常结亲,亦要寻先生看生辰测八字。当初是侯府上门提亲求娶,可不是姜家求嫁,至少面上如此。她姜红菱与顾念初八字合与不合,侯府心中能没数么?现下又问这话,未免可笑!   顾王氏倒有几分不好意思,这事她侯府全不占理,倒要她如何说来?   她竟有几分恼了女儿不会说话,当面与她难看。   顾琳面上却有几分僵了,心里暗自忖道:侄儿来信上说,这女子性情刁钻,有些不好对付。那时候我还以为,不过一个毛丫头片子,能有几分本事。如今看来,果不其然。能将偌大一个侯府收入囊中,的确有她的本事。   她暗暗咬牙,不知如何接口,目光投向顾王氏,却见母亲瞥了自己一眼,那眼神中竟颇有嗔怪之意,心中暗暗一惊。   一时里,堂上竟是鸦雀无声。   姜红菱垂首拨弄着茶碗,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又吃了两口热茶,便将茶盅放下了。突觉右手被人握住,那掌心柔软腻滑,却又带着几分湿冷。她抬头望去,只见胡惠兰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担忧之意。她浅浅一笑,握了握她的手。   正在这尴尬之时,堂上忽听一娇□□音道:“外孙女儿在路上时,便听母亲言说,外祖母这里预备办女学,心里向往的很。只是外孙女儿资质鲁钝,能入学否?”   众人听了这话音,一起望了过去,见那说话之人,果然是顾琳的二女,吕云露。   吕云露见众人皆望着自己,不觉脸上微微一红,将头微垂,似是十分羞赧。   因着她这一言,倒把前头的事盖了过去。   顾王氏见她知情识趣儿,心里倒是喜欢的紧,嘴上便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什么女学,就是大伙高兴闹着玩,请了个女夫子来教导家里的姑娘们念书识字,学些针线规矩,将来出了门子不叫人笑话罢了。难道还指望着你们考状元去不成?”说着,便呵呵大笑起来。   众人见老太太笑了,方才陪着笑了。   顾王氏便指着姜红菱道:“这事儿,全是你嫂子一手操办的。你要去入学读书,找你嫂子去就是。”   吕云露一早便见堂上坐着个艳丽非常的绝色美人儿,又听众人寒暄了片刻,早知这便是自己那位寡嫂。   早前没来之时,她便听闻这寡嫂是江州城中的第一美人。那时,她只当一个寡妇,纵然有几分姿色,失了颜色妆扮,又能怎样。如今一见,当真是光华照人,便是这一身缟素,倒将她衬的更为冷艳脱俗。就是自己那个一向眼高于顶的哥哥,自打进了这堂上,一双眼睛便只绕着姜红菱转,心中便生出了几分不忿来。   然而,这吕云露性情极其乖巧圆滑,很会看人脸色,低头服软,眼见姜红菱得外祖母的喜欢,自然也不会学她母亲那般硬撞上去。   当下,她便起身走到姜红菱身前,望着她福了福身子,甜甜一笑:“那便多承嫂子照拂了。”   姜红菱抬眼,将眼前这姑娘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她一双漆黑的眼睛咕噜噜转个不停,面上泛出笑意:“都是一家子人,何必说两家子话?”   说话间,二姑娘顾婉也到了,见了姑母之后,同吕仁辉兄妹两个又免不得见礼一回。   一家子人,便在堂上坐着说话。   那传话之人一路跑到西府,顾武德去了衙门,独顾思杳在府中,那婆子便将话传到了顾思杳跟前。   其时,顾思杳正在书房之中看账本信件。   凭借着上一世的记忆,他暗中指点货行囤货,待价而沽,低买高卖,出其不意,倒也赚了不少银两。书院有顾环打理,声名鹊起。那些网罗来的书生秀才,皆是饱学之士,日日斗诗会文,在本地文坛之中倒是闹出了好大的名声。那旁的不曾受邀的读书人,也纷纷投贴求上门来。   这文人是极好面子的,松木书院在本方既有如此名声,能入得其中读书习文便是极光彩的一件事。出门会友,说出来,也颇有身份。   松木书院于寒门学子不收束脩,一日倒还管上两餐饭,只是非勤学饱才之士不得入。若是被书院夫子察觉,谁功课偷懒,荒于艺业,必定是要赶出去的。   江州城中的贫苦学子,得了这个消息,更是挤破了头要入得其中。便是连巨儒名家,亦有前来的。   那暗探的组织,在楚梦昭的运营之下,也渐有雏形,搜罗了一票江湖上的奇人异士,也打探得许多宝贵信息。   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有条不紊的运行着。   只待今年底的两件大事一出,今生的命途是必要有所更改了。   只是这银子,也越发的要紧了。   想至此处,顾思杳不觉剑眉微凝。   继母程氏被他设计圈进,西府这边的掌家大权几乎便是落在他手中。然而情形并不如他所料那般乐观,西府官中也并无那么多银两,如何填补的了这大窟窿,何况还要应付府里日常的开销,若是挪用的多了,顾武德也必是要说话。于是,他日常运营所用,仍旧是生意所赚。然而没了程氏,银钱进出却是方便了许多,再也不必如以往那般遮遮掩掩,束手束脚。兰姨娘是个知趣儿的人,除却替他掌管家务,旁的再不多问一句。   程氏关在她住处亦有小半月的功夫了,既然对外宣称是她病了,自然也要让她好生病上一场。   听看守的人讲,程氏起初还在屋中撒泼大闹,将送去的饭菜都泼洒出来,灌了两副汤药下去,镇日精神萎靡不振,当真生起了“病”来,如今已是老实许多了。   正当顾思杳细思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时,外头丫鬟通报,称侯府老太太打发了人来传话。   那婆子进到屋里,将来意讲了,又道:“老太太请二爷、四姑娘过去,与姑太太一会。晚夕,就留在那边,合家子一道吃个团圆饭。”   顾思杳颔首说知晓了,便打发了这婆子离去。   待这婆子出门,顾思杳出了一会儿神,便扬声传了绿湖进来:“去同四姑娘说一声,告诉她姑太太来家了,叫她收拾着去侯府那边一会。我这边略有些事情,晚会儿自会过去。”   绿湖答应着,便去了。   片刻功夫,顾妩却从外头进来,怯生生道了一句:“二哥哥。”   顾思杳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袭粉色碎花领抹绸缎褙子,腰里系着一条百花石榴褶裙,身子娇小,面上含怯,倒是一副娇弱可怜的模样。   他素知这妹妹向来体弱多病,如今没了母亲照拂,只怕日子更是难过。   顾思杳同这个异母妹妹是没什么恩怨的,以他的性子,也不会去为难一个弱质女流,当即问道:“适才绿湖已把话传到了,怎么不去?”   顾妩看着她这个哥哥,见他坐在太师椅上,头上没有戴冠,身上穿着一件家常的葱白丝绸衬衫,下头是一条玉色丝绸裤子,足上蹬着云头履。日头自窗外洒来,照在那张俊逸的脸上,在挺拔的鼻梁上留下了一道光辉。   他面色淡然,眸光如水,一身的气势却决然不似一个居家少爷,竟隐隐已有一家之主的派头。   顾妩手里绞着帕子,这些日子来,她整日担惊受怕。   母亲莫名染上了恶疾,被父亲关了起来。早先夜里,她甚至能听见母亲声嘶力竭的狂喊,那声音似是母亲,又似是厉鬼。她心中害怕极了,时常在枕上哭至半夜。府里人私底下皆说,母亲不是病了,是疯了。   又过了些日子,夜里却再听不到母亲的声响了,她的居所忽然无声无息,仿佛里面住着一个死人。   没了母亲,除了奶母,再没人照管她了。兰姨娘虽不曾苛待了她,一切日常用度照旧,却也从不管她屋子里的事。早先奶母还替她出主意,如何到老太太跟前去争宠。这事不知怎么就被兰姨娘知道了,竟随意寻了个由头,将奶母驱逐出去。她房里的丫头也看出端倪,渐渐不服管束起来。前头人人捧着的四小姐,如今却没人放在眼中了。   闲时,她也听府里人私下讲起,二哥同母亲的旧日仇怨。眼下母亲被关押,父亲又不管府里的事,将来这西府必定是哥哥当家做主,她的前程如何,当真是未卜之数。   顾妩是个没什么主见的懦弱女子,无人照拂之下,便本能的去依附强者。   虽明知二哥与母亲不和,也未必待见自己,还是一心一意的想要投靠,求得他的怜惜照看。   当下,她看着顾思杳,目光之中满是娇怯:“我害怕,不敢一个人去。”   顾思杳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这个妹妹禀性软弱,也一向少去侯府那边,虽是祖母家,竟可谓是人生地不熟。   他虽厌恨程氏,却还不至于将气撒在这个妹妹头上,看着这个如小鹿般可怜兮兮的妹妹,倒也冷硬不起来。   他顿了顿,沉吟道:“我这里还有些事待办,一时走不快。如此,我便叫兰姨娘陪你去。”   说着,便要扬声唤人。   顾妩却不愿同那兰姨娘往来,兰姨娘那妖媚精明的眸子,总是看的她心底发慌。   她猛然跑上前来,抓住顾思杳的胳臂:“不要姨娘,我要二哥哥陪我去。”   顾思杳怔了怔,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上一世,他同这个妹妹也没什么往来,并不知道怎样同她相处。   想到她母亲是为自己设计构陷,她方才落到这般境地,顾思杳却也生出了些微微愧疚。   他点头道:“好,我陪你去。”说着,吩咐人取衣裳。   顾妩看着这个高大峻拔的哥哥,小脸上方才泛出了笑意。 第81章   绿湖取了顾思杳的袍冠过来, 服侍顾思杳穿衣。   收拾妥帖,顾思杳便吩咐人备齐了车马, 带着顾妩出门。   顾妩亦步亦趋的跟在顾思杳身后, 抬头望去,便是顾思杳那昂藏高大的背影。她从来依附人惯了, 眼下只将顾思杳当做个靠山,也不管这位异母兄长同自己母亲过往的那些恩怨, 一心一意的依靠了上去。   兄妹两个走到坐忘斋门前, 家人早已备了车马等候。   顾妩又不肯独自乘车,定要顾思杳陪她。顾思杳见不过一条街的路途, 便也不执意骑马, 同她一道乘车过去。   其时, 侯府众人正在松鹤堂上, 闲话家常。   顾琳因着前头失言,这会子一力描补,便同顾婉故作亲近, 先一力称赞她模样性情,颇有大家闺范,又问她可有了婆家不曾。   顾婉不好意思,苏氏代她回了。   坐了一会儿, 顾忘苦倒先过来了。   顾琳只见一名华服美冠、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进来, 登时眼睛一亮,心里便猜这必是侯府的三少爷顾忘苦了。   顾忘苦走到堂上,先与顾王氏见礼, 又拜见了太太,同姜红菱、顾婉等人也免不得客套一番。   顾王氏便叫他拜见姑母,嘴里说道:“你姑妈出门的时候,你还不曾出生呢。十多年彼此不曾见过,如今见了,便好生亲热亲热罢。”   顾忘苦扫了一眼堂上这些远来的亲戚,见姑妈顾琳两眼亮晶晶的盯在自己身上,表妹吕云露看了自己一眼,便一脸羞赧的垂下头去,表弟吕仁辉却是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心底不觉冷笑了一声:这家亲戚来时路上,便已私下同他有书信往来。   姑父于任上病逝,吕氏宗族里也没什么可靠的亲戚,故而一家子投奔回来。姑母顾琳不是个安分之人,看信上言辞,虽未明说,但那言下之意,也是不言而喻。   顾忘苦心里想着这些事,走到了顾琳跟前,躬身作揖,道了一声:“姑妈。”   顾琳一面点头笑着,一面眼圈却红了:“念初虽去了,哥哥有你,也是一般了!”说着,便嘴里天花乱坠的说了些溢美之词,又拉着一双儿女与他兄妹相称。   姜红菱在旁坐着,看不上吕家这幅惺惺作态的模样,便侧头同胡惠兰说了几句话。   正当此时,门上的丫头通传道:“二爷同四姑娘来了。”   话音落地,众人便见一丰神俊朗的男子领着一名娇小姑娘,走进门内。   姜红菱一见来人,不觉两颊微微一热,取了茶碗在手,低头吃茶,遮掩了过去。   胡惠兰心里想起些事,正想同她说些什么,却忽见姜红菱脸上现出了一抹绯色,淡淡的不易察觉,细细看去,却如抹了一层薄薄的胭脂一般,沁入肌里,明艳不可方物。那双水眸之中,竟似是带上了一丝浅浅的娇羞。   她心头微惊,大约猜到了些什么,只是默然不语。   顾思杳方一踏进屋中,那吕云露当即脸上一热,胸口突突跳了两下,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去,心中暗道:来时母亲只说三表哥如何一表人才,原来这二表哥方才是风流人物呢。想起到侯府之前,母亲同她说过的那件事,她竟有几分作难。   顾王氏见他兄妹两个过来,便拉着顾思杳同顾妩,指着顾琳道:“这是你们姑母。”一面又向顾琳说:“这是你二哥家的两个子女。”   顾琳扫了眼前这对兄妹一眼,眼见顾思杳生的仪表堂堂,俊美不凡,竟把顾忘苦也比了下去,心里不觉念道:倒是我顾家的子孙,果然生的俊俏。   但西府早已分家出去,将来继承祖业,想必落不到这个侄儿头上,那言语便不及同顾忘苦寒暄时亲热,倒还是含笑说道:“这兄妹两个当真是粉雕玉琢的一对,真有几分我二嫂当年的品格。”   顾妩听了这话,面上却有些难看。她母亲乃是续弦程氏,并非当年的二太太。这姑母竟连这个也记不住。   顾思杳活了一世的人,哪里看不出这势力妇人心里打什么主意,同她并没什么亲戚情分,只是随意敷衍了几句。   到了吕仁辉与吕云露相见之时,吕仁辉倒也罢了,吕云露竟露出了几分羞涩忸怩之态。   顾妩在旁瞧着,心里不知为何,竟而生出了几分不悦,小手一伸,拉住了顾思杳的衣袖。   众人只当小孩子心性,顾家的人更是熟知这四姑娘胆小的性子,皆不以为意。   倒是姜红菱在旁看着,将这幅情形收入眼底,柳眉微挑,面色如水。   两府子孙汇集一堂,松鹤堂上一时热闹非凡,众人便坐在一起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   顾王氏问道:“我算着你们还得有三五日的功夫,怎么今儿就到了?”   顾琳便回道:“母亲说的是,原是慢慢走的,谁知路上就出了一件极唬人的事。”说着,便将原委道了出来。   原来吕家众人经由水路转入官道,原本走的是大路。但赶车带路的家人为图快捷,便抄了林间小道,谁知竟遇上了剪径的劫匪。吕家带来的家人不多,更未曾请镖师护持。偌大一家子人,被那起胡匪劫持,抢去了家财不说,看着吕家女眷姿色出众,竟要一并掳去。   正在危急关头,却有一好汉挺枪杀出,单枪匹马一人,竟将那起胡匪杀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那好汉自称亦是江州人士,出外公干回来,路遇此事。听了吕家人说,亦是要到江州去投奔亲戚,便一路护送他们,穿山过林。   因是走了小道,这路上竟快了三日的功夫,便于今日到了江州。   顾琳讲起日前这件事,想起当时情形凶险,不由一张脸煞白,嘴唇哆哆嗦嗦,再也说不下去。   吕云露在旁听着,两眼泛红,抽抽噎噎,似是受惊过度。   顾王氏闻听此事,大吃了一惊,当即斥道:“这青天白日的,竟敢有人来劫持官员家眷,还有王法么?这儿可是江州,不是那乡下地方!”说着,便立时逼人去官府送名帖,要官府出人去擒拿这起胡匪。   还是姜红菱劝道:“老太太莫急,也不在这一时。老爷尚未回来,等老爷回来,请老爷写个贴儿送到官府去,没有不了的事。”   顾王氏听了她的话,方才不动了。   顾琳瞧着,见众人说话皆不好用,唯独这寡媳的话好使,心里暗暗计较。   众人在堂上说话,一时就到了傍晚时候。   姜红菱出去吩咐人在松鹤堂正堂上备办家宴,率领丫头们布置酒席,进进出出走来走去。   胡惠兰因是个外人,在这儿坐着极不自在,见无人理她,便起来去找姜红菱,同她说道:“我在这里不是个事,还是回你屋里去罢。”   姜红菱听着有理,连忙命如素领她回去,又叫如素上厨房吩咐替她另备饭食。   一时里,酒宴齐备,姜红菱便来请众人入席。   其时,顾文成身子不好,在屋中静养,并没有来。顾武德倒出门去了,今日不能来家。顾王氏便也不曾打发人去叫,就同这些小辈们凑了一桌。   顾琳扶着母亲,走到外堂上。   顾王氏便在宴席主位上坐了,拉着顾琳在身旁坐下,其余子侄辈们,方才序齿而坐。   吕家兄妹挨着顾琳,余下便是顾忘苦顾思杳堂兄弟两个,顾妩亦紧紧依附她哥哥。苏氏与顾婉,则在另一侧。   姜红菱便在地下转来转去,一时催人上菜,一时吩咐丫鬟们另备酒茶。   顾王氏便向她点手道:“菱丫头,你也来席上坐。这底下的事,叫丫头婆子们忙去!辛苦了一日了,也该歇歇。”说着,便向顾琳笑道:“念初虽没福,我倒是有福气的,得了这么个能干伶俐的孙媳妇。如今没了她,我连吃饭也不香甜呢。”   顾琳笑了笑,说道:“老太太看在念初的面上,多疼孙媳妇些,也是有的。”   顾王氏说道:“倒也不全是如此,还是这孩子真正的好,不然我哪里会这等喜欢她?她的好处,一时也说不完呢。”   顾琳听着,便不做声了。   姜红菱含笑答应着,便将余下的事交代了几个管事,自家也走到席上坐了。   今日摆宴用的,是一方酸枝木嵌理石面雕海牙圆桌,姜红菱坐在末席上,正与顾思杳相对而坐。   两人不由四目相对,顾思杳向她挑了挑嘴角,姜红菱扫了他一眼,便转头同顾婉说话去了。   侯府众人吃着团圆宴,顾王氏不住张罗着叫各小辈饮酒吃菜。   吕云露在家时,从不曾这等男女杂坐在一处,便有几分扭扭捏捏。她正是韶华芳龄,偏生两个表哥都谈吐不俗,风度超然。她心烦意乱,拿不定主意,也无心吃酒,连外祖母同自己说话,也不曾听到,只是溜着眼睛,一下下的偷瞧着顾思杳。   旁人不曾察觉,那顾妩不知怎么却看了出来,便索罗着顾思杳,一时说太远要他给夹菜,一时又说鱼刺细小求哥哥给剔。顾思杳也不知这妹妹今日为何这等粘他,倒也无暇顾及这席上旁的人事。   姜红菱看在眼中,当即斥责底下服侍的丫头:“四姑娘不方便,你们怎么不上去服侍?”   那些丫鬟见奶奶训斥,连忙上去替顾妩盛汤布菜。   顾思杳抬眼看着姜红菱,眸光微闪。却见她一眼也不瞧自己,只是低头吃菜,间或同顾婉低语几句,又或吩咐丫鬟上点心汤饭,心念一动。   姜红菱正吃着一块八宝鸭块,忽觉右脚边似有动静。她只当谁不留神碰了过来,倒也不放在心上。正要再去拣一枚香煎鸽子蛋,却觉右脚被什么牢牢钳住,拉扯了过去。   她心头一惊,抬头望去,正巧撞上顾思杳的目光。却见他眸光闪烁,带着一抹促狭,当即明白过来,脸上一红,又低下了头去,暗骂了两声“无赖”!   她微微使力,就要将脚抽回来。偏偏顾思杳力气甚大,她试了几试,只是纹丝不动。因恐被人看出了端倪,只得由他去了。   幸而席上众人忙着吃菜闲话,不曾察觉。   顾思杳便扣着姜红菱,时不时厮磨揉蹭。   姜红菱虽是敢大胆同他私会偷情,到底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处子,又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又羞又惊。纵有几分香艳缠绵,但更多的还是心惊胆战。   终于,她忍不下去,借着吩咐打散粥饭之事,起身出去。   顾思杳见势如此,方才不情不愿的放开了她。 第82章   姜红菱快步走出大堂, 在廊上寻了个听差的仆妇,吩咐了几句, 便向左右丫鬟道:“我到外头去醒醒酒, 你们不必跟着。老太太若问起来,便说我去净手了, 顷刻就回来。”   如锦听命,便答应了下来。   姜红菱迈步下阶, 外头天色已然黑透, 天上一轮弯月,冷月如霜, 星河倒挂。她想起适才堂上那隐秘情//事, 两颊烧的厉害, 连酒意也涌了上来。她摇了摇头, 转了步子,向侯府花园行去。   其时,侯府中有脸面的人皆在堂上吃酒。底下的家人, 皆知这位大少奶奶如今是府里最得罪不起的人物,见她出来走动,也无人敢问她的行踪。   姜红菱一路走到花园,只见这园中无有灯火, 唯有天上的月光照射, 银霜满地,花木扶疏,人声杳然, 偶有几分虫吟,倒更添寂寥。   时下正当四月暮春时节,早春开的花虽已渐凋零,但诸如荼蘼、玫瑰、月季、木香等类,却正是热烈灿烂的时候。夜风时来,带着幽幽花香,良辰美景,中人欲醉。   姜红菱漫步其中,被夜风吹得遍体生凉,适才起伏不定的心思也渐渐平复下来。   她摸了摸脸颊,心中微有几分生气,亦有几分不解。   顾思杳一向沉稳内敛,遇事冷静自持,待人接物也从不见他急躁草率,可不知为何偏偏遇到她时,便要生出几分轻狂浮躁来。方才在堂上,竟而在饭桌底下,戏弄起她来。   这若是被人察觉,他们二人要如何收场?   想至此处,姜红菱更后怕起来。   在园中走了几步,四下一片寂然,唯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下。   上一世,亦是在这里,亦是这样的月夜,顾忘苦险些就淫//辱了她。   忆及前世这段屈辱故事,姜红菱满心不快,就要掉头离去。臂弯处却忽被人拉住,她心中一惊,抬头望去,但见一道峻拔人影擒住了自己。月色之下,影影绰绰,倒也不及看清他的面目。   姜红菱心中又惊又怕,不知这戒备森严的深宅大院之中,竟也会有强人劫匪不成?   她张口欲喊,却想到左近并无一人,就是扯着嗓子呼救,也未必有人能听到。   这微一犹豫,那人已把她拉到了道旁,将她按在了太湖石假山石头壁上。   那人背光而立,面容便不大分明。姜红菱又满心惊骇,已不及细辩他容貌,只见他身形高大,轮廓熟悉,便当又是顾忘苦那厮。惊惧之下,她奋力扎挣起来。那人不许她去,竟而将她拖到了怀中。她更加恐惧起来,抓挠撕扯,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那人只是拦着她不准去,倒还不曾动粗,衣裳几乎被她撕烂,颈子上亦被挠出了两道血印,他低低说道:“红菱,是我!”   姜红菱听了这声音,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不觉又怒火中烧,抬手便打了那人一记耳光。   园中寂静,清脆的耳光声响彻寂夜。   两人不觉,皆是一怔。   顾思杳怔怔的看着她,喃喃道:“你,打我?”   姜红菱咬牙道:“是,我打你了。你干的那些混账事,我不该打你么?顾思杳,你到底当我是什么?!”说到此处,她心中忽然想起一事。今世,是她先行找上了顾思杳,要同他联手,他的态度这才有了变化。莫非,在他顾思杳心中,其实很是轻贱于她,果然如李姨娘死前所说,不过拿她当个尤物,同她玩玩儿罢了。不然,他怎敢这样冒险,调戏轻薄于她?这分明,就没曾将她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她不觉眼圈泛红,又气又羞,又怒又恨,银牙暗咬,切齿道:“你若是当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就能随意轻薄戏辱我,那你是打错了主意!”说着,她忽然凄凉一笑:“我以为你值得托付,原来你也和顾忘苦没什么分别。顾二爷,打从今儿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再无瓜葛,从此一拍两散!”言罢,她甩手想要离去。   顾思杳长臂一伸,按住了她的香肩,将她牢牢压制在了石壁上。   他面沉如水,看着心上人那张美艳绝伦、令自己朝思暮想的脸,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再不复往日的柔情,只剩下冷冽的决绝和漠然。他只觉的满心烦躁,体内炮燥不已,胸中似是堵了一口气,出不来又下不去。   他仿佛被姜红菱捏在手心之中,她点点手,他就会晕头转向的朝着她过来。她不肯,他就无法可施。   眼下,她又要将他推开了。他却似乎,毫无办法。难道,就要这样失去她么?   如一个君子般,大度的放手,任凭她离去,从此两人再无交集,回到叔嫂关系上?   这不可能。   顾思杳在这世上,除却姜红菱,再无第二个值得牵挂之人。失去她,是一件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何况,他从来就不以君子自诩。   女人的反抗与推拒,撩起了他的怒火,暗黑的情绪在胸肺中翻腾咆哮着,要男人守卫自己即将失去的宝物。   他淡淡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做我和顾忘苦那个混账没有分别?”   话音平静,却有着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姜红菱被他紧紧的压着,男人的力气不是她能抗衡的。她索性也不再挣扎,清亮的眸子直直的对上了他的。   她张口,嗓音清丽之中带着几分宁折不弯的倔强:“若是换成旁的没出阁的清白人家女儿,你也该如方才席上那般,随意的轻薄戏辱么?别的姑娘面前,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偏偏对我,就敢这般欺负。你分明就是看不起我,以为我是个寡妇,可以随意的调戏玷亵。你和顾忘苦,又有什么两样?”话至此处,她只觉得心口针扎也似的疼。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她哭泣的样子,落在顾思杳的眼中,反倒柔媚起来。   他眉眼微凝,停顿了半日,方才暗哑着喉咙开口:“哪里有什么别的女子?我何曾和别的女子亲热过?”说着,他顿了顿,又一字一句道:“不错,如你所说,我的确不会如对你那般对待旁的女子。因为除了你之外,别的女人,我根本就毫无兴趣!情人之间亲昵,不是世间寻常之事么?你我平日难到一处,我每日每夜的都在想你。每一个夜晚,都在想你!前回你不肯给我,你不愿意,我也甘愿为你忍着。然而到了如今,连这私下的亲热,都不可以了么?!说什么我不会去戏弄别的女人,莫非定要我与别的女子也这般亲热了,你便称心如意了?!”   姜红菱哑口无言,顾思杳去同别的女人耳鬓厮磨,以来彰显公平,她就开了么?   当然是不,只是在心中想想那副情形,她便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静默了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那么,难道你就一定要做那些事么?不做,又没什么大不了。”   顾思杳凝视着她的眼眸,妩媚艳丽的脸庞,妖娆成熟的身躯,仿佛已然是个□□,但那清澈不解的瞳孔,却彰显着她不过是个于人事一知半解的姑娘。   他喟叹了口气:“红菱,我顾思杳不是个好色纵欲之徒。但不如此,又何以示情深?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自然就会想要她。情和欲,自来是分不开的。莫不是,你要我和你也如戏本子里唱的那样,书信传情,彼此心中知道,就足够了?不可能的,红菱。那些东西,都是骗人的。”   姜红菱心中真正是一团乱麻,她只当顾思杳敢这样对她,只是轻视戏弄她,并不曾想到底下原来还会有别的缘故。   顾思杳看她垂首不语,继而说道:“红菱,你是个女子,不明白。我正当这个年纪,身边又没有女人,是个什么滋味。若是如你所说,我只想轻薄调戏你。我大可去娶妻纳妾,再不成收几个通房的丫鬟,都是情理之中。我何必执着于和你玩这种哄孩子的把戏?你不愿意给我,我也不会强迫你,甘愿为你熬着。但你不能连这一点点的好处,都不给我了!你说我不把你放在眼中,是轻薄你。我也想问问你,你要我怎么办?”   姜红菱依旧默然不言,顾思杳问她的话,她无可回答。   她满心都在生顾思杳的气,都在想着自己如何难做。但静下来想想,她也全没想过顾思杳到底如何感受,如何作想。   想起上一次在怡然居中,顾思杳抱着她做的那些事,自己似是也并不反感生厌,甚而夜间还再度梦见了和他幽会。那般滋味,的确蚀骨销魂,非言语传情可比。   这男女之间,除却礼教,并无人教导过她别的。她也不知,有了心里中意的男人,该如何同他相处。只是那些事情,既然自己并不厌恶,甚而是说不出口的喜欢,那该当不是什么坏事。   两人尚未成亲,许是不该亲热至此,但情之一物,发自内心,虽可压制,却并非心中所愿。   到底怎样是对,怎样是错?   她心里胡思乱想,面上仍旧一字不发。   顾思杳看她只是不说话,只当她心意已决,心中一沉,臂上发力,更将她压的动弹不得,沉声说道:“不管你怎么想,你给了我的,就别想再拿回去。我顾思杳不会任凭一个女人戏耍,你既然招惹了我,那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我想要你,那就一定会得到你!”言罢,竟低头噙住了她的菱唇。   姜红菱轻轻嘤咛了一声,心中慌乱,却也鬼使神差的没有拒绝他。   顾思杳微微一顿,将她更紧的搂在了怀中。   姜红菱心口剧烈跳动着,双颊滚烫不已,胸口仿佛有水在晃来荡去。她藕臂轻伸,环住了他的脖颈,以无声的举动羞涩的回答着他。   片刻,两人方才分开。   顾思杳凝视着她微红的眼眸,低声问道:“你并不讨厌,又为什么生气?”   姜红菱红唇微肿,嘟着嘴轻轻娇嗔道:“我气的是你不分场合,也不问我愿不愿意!若是、若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顾思杳先是轻轻一笑,勾唇问道:“如此,下回我先问过你,可好?”姜红菱但想到那情形,脸上红晕更甚,索性不肯说话了。   顾思杳又道:“你放心,不用多久了,我们便再也不必顾忌什么了。”   姜红菱知道他另有筹谋,外头的事情,她鞭长莫及,也并不去问他。她信他,也依赖着他。   两人拥在一起,姜红菱偎依在他怀中,园中不知名的草木花香混合着他身上的气息,恍如美酒,令她有些晕眩。忽然间,她察觉到了什么,脸上一烫,抬眸看着他,低声说道:“不可以……”   顾思杳暗哑着嗓音,低声说道:“我知道,让我再抱你一会儿。”   姜红菱便也不再说什么,这是他喜欢她的意思,纵然羞人,却也有着几分甜意。   一对情人拥在一起,暮春月夜,花香醉人,仿佛一场梦境。 第83章   两人在园中停留了片刻, 便先后回至席上。   正堂上已是菜过三巡,酒过五味, 众人早已停了筷子, 正当闲话。   顾琳此次投奔娘家,心中自有一番打算, 一面奉承着顾王氏,一面便同顾忘苦搭话, 没话找话, 强拉关系。   顾王氏因听她问起家中小辈的亲事,便说道:“如今家中除了去了的念初娶过亲了, 二丫头是打小就定给了宋家, 以下的这几个孩子, 都还不曾说亲。”   顾琳便大惊小怪道:“哎哟, 西府那边的二少爷同咱们这边的三少爷,年纪都不小了罢?即便不说立刻就成亲,也该定下来才是。”   顾王氏叹了口气, 说道:“谁说不是呢?只是家中忽然出了这样一件大事,一时也顾不上这些了。念初是他们的大哥,没有丧期里就同人定亲的道理,也就再看着罢。前儿宋家还使人捎话过来, 说要商量着定日子, 娶二丫头过门。我们心里想着不妥当,同菱丫头商量了几句,就打发人将话回了。”   顾琳那黑漆漆的眼珠一转, 向着顾忘苦扯唇笑道:“不知侄儿心里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日后说媒,咱们也好留意。”   顾忘苦见姜红菱与顾思杳一先一后出门去了,晓得这两人必定有些不干净,心里妒恨交加,忽听顾琳同自己搭话。心里哪里不知她这话底下的意思,不觉脸上一阵冷笑,说道:“多劳姑妈惦记,这婚姻大事,自来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哪里能由我的性子?”   顾琳不死心,依旧含笑问道:“话虽如此说,但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人,说一声也好叫大伙心里有个数。不然,这等瞎眼乱撞的,娶回来的人不合你的意,你们小两口房里打架倒也罢了,只怕还要恨上这做媒的呢。”说着,她自家笑了几声。   顾忘苦心底冷笑,扫了吕云露一眼,见她正垂首吃着一块芸豆卷,便蓄意说道:“我也不敢高攀,如表妹这样子的姑娘,就很好了。”   话一出口,众人当即一怔,吕云露不防他竟忽然说出这个话来,登时就呛了,面红耳赤,咳嗽连连。一旁服侍的丫鬟,连忙倒茶给她,又替她捶背,拿手帕替她擦嘴。   顾琳倒是欢喜的眯细了眼睛,嘴里笑道:“这倒是巧了,你表妹也还未曾定亲呢。”   正说着话,姜红菱已先自外头进来了。   顾王氏见了她,便问道:“做什么去了?倒叫我适才好找你!只差要打发人出去寻了!还不快坐过来,这等逃席,就该罚酒三杯!”说着,便呵呵大笑起来。   桌上众人见老祖宗笑了,也就跟着笑了。   顾婉便含笑说道:“老太太就是这等喜欢嫂子,一会儿功夫不在,念叨了七八遍了。嫂子可是来了,不然老太太就要把大伙的耳朵念聋了呢。”   姜红菱也笑了几声,轻步走到席上,问丫鬟取了一个莲花纹小金钟,竟真个连饮了三杯金华酒,方才笑道:“才去吩咐厨房预备上点心主食,竟让老太太等急了,是该挨罚呢。”   顾王氏见她知趣儿,心里欢喜,嘴里连声说着:“该罚!”一面就拉她在身旁坐下。,倒把一旁的苏氏挤了下去。   侍候的丫鬟们看见,连忙将姜红菱的碗筷一齐拿了过去。   顾琳眼瞧老母竟这等喜欢这个孙媳妇,心中不由暗暗纳罕,只是诧异莫名。   顾忘苦在旁冷眼瞧着,只见姜红菱进来时,眉眼含涩,面上粉光融滑,分明是才哭过的样子,不知方才在外头同顾思杳到底干了些什么,心里酸妒非常,眯细了眼眸,举杯饮酒。   顾王氏便问道:“酒已够了,想吃些垫肚子的,可有什么?”   姜红菱连忙回道:“厨房预备着蟹粉蒸饺。”   顾王氏皱了皱眉,说道:“已是大晚上了,油腻腻的谁吃那个!”   姜红菱便道:“也有阳春面。”   顾王氏笑道:“这阳春面说是清水下杂面,到底还是高汤煮的。”   姜红菱回道:“知道晚上吃不得油腻,这是吩咐厨房用鱼汤炖的。”   顾王氏这方点头道:“这个也就罢了,拿几碗上来。”   姜红菱听着,就要下席出去吩咐。   顾王氏却拉着她:“才回来,又出去走。你坐着,叫丫头们去传话,不许再出去。”   说着,又向顾琳道:“你才回来,不知道府里的事。我养了这么多子孙,竟没一个能如菱丫头这般贴心的。”说着,又向桌上众人道:“你们都怨我疼她,你们却说说看,叫我怎么不疼她?旁的不消说,今日你们姑太太回来,打斜里钻出的事,说要备办宴席,她就能料理的这般妥帖周到。还有前头李姨娘那事,不是她留神,又怎么知道府里这些年来竟养肥了这么一个蛀虫!”   众人都连忙陪笑道:“老太太说哪里话,并没人敢抱怨。”   顾琳却不知道李姨娘的事,她晓得这李桐香是母亲屋子里出去的丫头,给了大哥做通房的,在府中极有脸面。大哥这些年也纳了几房妾,却没一个赶得上她。就连正房太太嫂子苏氏,也被她压了下去。听母亲的言辞,倒好似连这李桐香也折在了这个侄儿媳妇手里,真正意想不到。   如此,她竟当真不能小看她了。   顾琳心中想着,便看向顾忘苦,却见顾忘苦面色淡淡,全无波澜,心里纳闷不已。   少顷,阳春面端了上来,服饰的丫鬟们分与众人。   众人正在吃面时,顾思杳亦从外头进来了。   顾王氏见他回来,也喜欢这孙子近来孝顺,便笑着招呼道:“你回来的倒是巧,正上阳春面呢,快坐下吃!”   顾思杳嘴里虚应着,就在席上坐了,转眼却见原在身旁坐着的顾妩不见了,便问几个跟随的侍从:“四姑娘呢?”   谁知,那些人皆摇头道:“不曾见四姑娘。”倒有一个小厮想了片刻,说道:“适才四姑娘说要出去净手,不叫人跟着。因是在府里,小的们就没留神。”   顾思杳想着不过在侯府之中,料来她也不会走丢,倒也不甚放在心上,只是低低斥责了一声:“即便如此,服侍姑娘的丫头也该跟着去才是!”   又过片刻,便见顾妩自门外姗姗而归。   众人只顾吃面,又或攀谈说笑,竟都没曾理会。原来,之前顾思杳出去时,顾妩一人坐在席上颇为无趣,便也跟了出去。她人微言轻,在侯府中本就不大招眼,此刻堂上正其乐融融,欢声笑语,热闹之中竟也没人瞧见她出去。   顾妩走回席上,照旧偎依着顾思杳坐了。   顾思杳见她小脸蜡白,眉眼含愁,心中微微奇怪,低声问道:“可是不舒服?”   顾妩摇了摇头,小声说道:“我想吃面,又怕烫,二哥哥你替我吹一吹。”   顾思杳倒不疑有他,端起面碗果然替她吹了。   姜红菱在对面瞧见,想起适才顾思杳说过的话,心里却有几分不舒服。但随即笑自己小气,人家兄妹之间,哥哥照拂妹妹是理所当然,自己又吃的是哪门子醋?   顾妩就着兄长的手吃着面,看向对面坐着的寡嫂时,目光之中却带上了一丝怨毒。   一场阖家团圆宴,直吃至将近子夜时分方才散去。   散了席面,众人一起归到松鹤堂次间内坐着说话。   顾王氏年老之人,熬不得夜,瞌困起来,便问道:“什么时辰了?”   春燕回道:“再一刻钟,就要子夜了。”   顾王氏便向下头笑道:“今儿一家子团聚,高兴起来,竟忘了时辰。天不早了,大伙儿赶紧回去歇下罢。有什么话,明儿一早起来再说。”说着,又问姜红菱道:“姑太太一家子的住所,可安置好了?”   姜红菱回道:“前日便收拾好了,即刻就能住下的。”   顾王氏心中满意,含笑点了点头。   当下,众人依次出了松鹤堂。   顾思杳自携顾妩乘车回西府而去,顾婉也扶了苏氏回馨兰苑。顾忘苦便独个儿往菡萏居行去。唯独姜红菱,因是如今侯府中的第一管家,更比旁人忙碌几分,又禀性要强,躲不得清闲。顾琳一家子因才到府中,她便亲自引着众人往秫香楼而去。   走到秫香楼中,顾琳带来的家人早已将行李收拾安置下了。   姜红菱入内,见烛火热水齐备,便向顾琳笑道:“姑太太与表弟表妹一路车马劳顿,早些安歇罢。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又或缺了什么,明儿打发人告诉我一声就是,千万不必客气。”   顾琳却也笑道:“侄儿媳妇这话真是外道了,我虽是嫁出去了,到底也曾是这家的女儿。侯府之中,只怕我比你还更熟悉几分呢。”   姜红菱听这话不对路,也就一笑了之,径自带了人去了。   顾琳便吩咐家人将门关了,带了一双儿女,洗漱睡觉。   顾思杳回至西府之时,已是夜半。   进了坐忘斋,热水是早已备下了,他将衣袍冠带一起脱了,交与绿湖收着,只穿着葱白绫子中衣中裤,就要梳洗就寝。   恰在这个时候,顾妩忽然从外头跑了进来。   顾思杳不知她为何会忽然跑来,心中奇怪,问道:“你不去歇着,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顾妩怯生生的,看着顾思杳,两眼皆是依赖之情:“我怕黑,不敢一个人睡。以前母亲在时,都是母亲陪我的。”   顾思杳虽然深恨程氏,但于这个妹妹倒并无几分憎恶之情,听了她这言语,不由想及己身这早年丧母的苦楚,心肠更软了几分。他缓和了口气,轻轻说道:“你的丫鬟奶娘呢?叫她们陪你就是了。”   顾妩嗫嚅道:“奶娘被兰姨娘撵出去了,丫鬟们都不管我了。”说着,她忸怩了一阵,忽然上前一步,拉着顾思杳的胳臂,小声问道:“二哥哥,你能抱着我睡么?”   顾思杳惊愕不已,旋即斥道:“胡说些什么!我虽是你哥哥,到底男女有别,怎么能抱你睡觉?!”   顾妩却抽噎道:“你能抱堂嫂,为什么不能抱我?” 第84章   顾妩这话, 当真惊世骇俗,令顾思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晃动的烛火, 将两人的身影投映在墙上, 亦不住的晃动着。   屋中寂静无声,微有顾妩抽抽噎噎的声响。   顾思杳面沉如水, 眸光如冰,一言不发。   顾妩忽然有些害怕, 不知为何, 她只觉得自己仿佛触碰了龙的逆鳞,二哥此刻虽面无表情, 她却能觉察到他十分的生气。   但, 他是她的二哥, 是她眼下唯一能依靠的人。   何况, 顾妩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又或说错了什么话。   难道不是么?她是他的亲妹妹,他可以去抱侯府那边的堂嫂, 为什么不可以抱她?   那个姜红菱,才什么也不是呢。   看着眼前俊美冷淡的哥哥,顾妩胸口灼烧着一股说不出的热望。   这是自小到大,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从没人教导过她,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以及不可以对自己的兄长,生出这样的感情。   这份热切,甚而让她忘了畏惧。   她小心的向前挪了一步, 低声嗫嚅道:“二哥哥……”   顾思杳忽然伸手,微凉的手掌牢牢握住了她的肩膀。   他力气甚大,顾妩又身子娇弱,单薄的肩头被大手用力捏住,她不自禁的痛哼了一声。她自幼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个,顿时眼眶里泛起了泪花。不解的看着顾思杳,小声道:“二哥哥,你弄疼我了。”   顾思杳面冷如霜,看着手中的顾妩,淡淡问道:“你都看见了些什么?”   顾妩在那森冷的目光之下,只觉如身堕冰窟,先前心底那一点点奇异的冲动与绮思霎时间便被打撒,自幼而来的懦弱与畏惧又再度涌上心头,几乎将她淹没。   小嘴不住的翕动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思杳只觉得心头一阵烦乱,他不知道这个妹妹到底是怎么了,是受了谁的指使,来威胁他的么?可若是如此,又怎会只是提出了这样一个荒唐的条件?   如若不是……   顾思杳没有往下想去,他亦不敢去想,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会对自己有什么不//伦的感情。   顾妩没有答话,顾思杳再度问道:“你都看到了些什么?!”说着,竟捏住了她下巴,抬了起来。   触及兄长那幽暗深邃又冰冷的目光,顾妩周身瑟瑟发抖,从未有过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口。强烈的惊恐之下,她木然的开口:“我……我瞧见的二哥和侯府那边的堂嫂,在花园里抱在一起。”   顾思杳眸子一缩,抬眉问道:“那你想如何?”   顾妩张了张口,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终究还是掉了下来,她说道:“我……我只想让哥哥抱我……哥哥能去抱堂嫂,为什么不能抱我?”   顾思杳看着她的眼睛,小鹿一般的眸子里,只有瑟缩、畏惧,并无闪躲。   他知道,这个胆小懦弱的妹妹,并没有说谎。   顾思杳闭上了眼眸,忽然觉得额头一阵跳疼。他是不明白程氏这个女儿,为什么会忽然对自己生出这样的感情。   他从来不善于和女子打交道,与姜红菱的相恋,亦是磕磕绊绊。更遑论,这样荒唐无稽的事情。   顾思杳倏地睁开了眼睛,再看向顾妩时,目光已然如常,温暖和煦。   顾妩生出了一种错觉,似乎方才的顾思杳只是自己的幻觉,他依然是那个可靠温和的兄长。   顾思杳松开了手,淡淡说道:“不要胡思乱想,我是你的哥哥,兄妹之间是不可如此的。能抱你的人,只有你将来的夫婿。”   顾妩心头一沉,生出了浓浓的不甘,张口说道:“那为什么二哥哥能去抱堂嫂?你又不是她的夫婿,她分明是大堂哥的娘子!”   顾思杳眼神一凛,看的顾妩心头发颤,想低下头去,却动弹不得。   只听顾思杳说道:“其一,我并不曾抱她,是你看花了眼;其二,这样子的疯话,不要出去乱说。不然,往后西府会再出一个疯了的四姑娘。”   顾妩身子一颤,不觉想起了自己母亲莫名疯病被圈禁一事。她从来懦弱胆怯,被顾思杳这一言威慑住了,只觉兄长的话绝不能违抗。想到自己兴许也会如母亲一样,忽然发疯生病,关在暗黑不见天日的屋子里,她便觉得喉咙仿佛被谁捏住了一样,喘不过气来。   顾思杳背过身去,再不看她,撂下一句:“既然身子不适,我看侯府那边的女学,你也不要去上了。这几日,就在家中静养。待身子大安了,再做打算。这两日,我会让兰姨娘过去照看你,你便安心养着罢。”说着,向外招呼丫鬟进来:“送四姑娘回去。”   绿湖应声而入,听了二爷的吩咐,便上前向顾妩道:“请四姑娘回房。”说着,也不待顾妩答应,便拉着她向外走去。   程氏倒台,这西府现下已是顾思杳的天下,谁也不敢违背他的吩咐,谁也不将程氏的女儿放在眼中。   顾妩被绿湖拉出了门去,脚下步子踉踉跄跄,人却如失了魂一般。   出得门外,夜风迎面而来,她不觉打了个寒噤,这才惊觉背上一阵湿冷,贴身的衫子竟已被冷汗浸透了。   顾思杳立在窗前,看着外头那幽黑的天际,皱眉不言。   姜红菱回到洞幽居时,已然过了三更。   今日出了许多事情,料理了一场家宴,周旋应付了许多人事,还同顾思杳厮缠了一场,她只觉身倦神乏,立时便想睡下。   好在屋中的热水是一早就备下了,待她一回来,如锦如素两个丫鬟急忙上前服侍。   姜红菱坐在妆台前,对着菱花镜,摘了头上的簪环,就问道:“惠兰呢?”   如锦回话道:“胡家小姐吃了饭,本是在等奶奶回来的。只是奶奶再也不见来了,她看天色太晚,恐迟了不方便,便说有话明日再讲,便去了梨落院住下了。”   梨落院便是姜红菱为女学所选的小院,早已收拾妥当了,胡惠兰过去便能入住。   姜红菱听了这话,浅浅一笑,说道:“倒是空过了她。”说着,又责怪道:“你们便让惠兰自己一个人去不成?”   如锦连忙回道:“那哪里会呢?是我带她过去的,胡姑娘的行李早有人送了过去,也早收拾好了。她过去,见了居所清幽,倒也满意,让我告诉奶奶,谢奶奶替她寻了这么个地方。”   姜红菱微笑道:“她何必这等客气。”   如素将姜红菱脱下的衣裙收拾进衣柜,便说道:“也是奶奶同胡家小姐的交情好,这若放在旁人身上,还不知怎么责怪呢。哪里有把客人丢下,自己出去吃宴席的理!”   姜红菱又笑又叹:“你说的也是,然而我也是身不由己。今日宴无好宴,我也当真不想去吃,可不去又怎么好呢?姑太太话里夹枪带棒,他又……”说到这里,她脸上不觉一红,话便顿住了,停了片刻方才又道:“当真没一个叫人省心!”   如锦没有吱声,如素接口道:“今日瞧着姑太太的样子,倒似是有备而来呢。宴席上左来右去,只顾打听三爷的亲事,又说起表姑娘还不曾定亲的话来。”   姜红菱手中一顿,便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如素说道:“便是奶奶出去净手的时候,姑太太说的。三爷竟还应了一声,老太太也没言语,我在底下瞧着,倒觉得怪惊讶的。”   姜红菱静默无言,半晌冷笑了一声,将头上的白玉雕刻梅花纹路钗子拔下,丢在了桌上,起身走到床畔坐下,示意如锦倒水与她洗脚,嘴里便说道:“她当然是有备而来,毕竟一家子一拖一窝子的来投奔,不把前程安排好了,怎么放心的下?”说着,心里暗自思忖:上一辈子倒没这姑太太的事,今生也不知怎么就忽然钻了出来。眼瞧这样子,她是要和顾忘苦做一道了。她毕竟是老太太的亲女儿,不比那个李姨娘好摆布。若无大事,老太太未必会帮着我。好在,如今家权都在我手里,并不怕她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她不来惹我也罢了,若不然也休怪我手下无情。   走到如今,她和顾思杳早已回头无路。   两人上一世皆是惨淡收场,今生便多了几分决绝。   木盆中白汽氤氲,姜红菱将一双金莲轻轻放入水中,热水没过精巧秀丽的足弓,十个指头圆圆的,妩媚可爱。杏色的指甲,在水中闪着细微的光泽。   热水浴足,带来了难以言喻的舒适,疲倦与睡意忽如潮水一般的涌来。姜红菱不觉眯细了眼眸,打了个呵欠,倚着床柱,竟就要睡了过去。   伺候的如锦瞧见,连忙取了布巾替她擦干,服侍着她在床上躺下,放下了床帐。   姜红菱亦是困得狠了,头方一挨枕,便沉入了梦乡。   是夜,一宿无话。   翌日清晨,顾思杳起身,正在院中打着一套拳法。这是自楚梦昭替他寻来的拳谱上所学,他倒也不求什么精湛武艺,只要强健体魄。如今他的身子筋骨,已然是峻拔精干,再不复上一世那羸弱不堪的书生身子。   只听一阵裙子响声,一娇艳徐娘快步走到了院中。 第85章   兰姨娘才走到坐忘斋院门上, 便见顾思杳正在院中打拳。   他今日穿着一套松叶暗纹滚边月白色丝绸劲装,日头照耀下, 绸缎衣裳熠熠生辉, 包裹着挺拔精健的身躯。年轻俊逸的面容,沁出了细密的汗滴, 眸色淡淡,冷峻而脱俗。   兰姨娘双臂环胸, 倚在门上看着眼前这人。   年轻壮健的身躯, 蕴藏着无穷的精力和遮掩不住的蓬勃朝气,周密稳妥的思虑, 沉稳可靠的气势, 这西府少主俨然已有一家之主的气魄了。   然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顾武德原先就不大管府中内务, 如今更是将家中一应大小事宜交予了儿子打理,自己便花天酒地,纵情花丛。那具躯体因着保养得宜, 而尚未显现老态,却在同年轻的儿子相较时,还是散发出了行将衰败的腐朽气味。   兰姨娘皱了皱秀丽的眉头,近些日子以来, 顾武德若非在外夜宿, 回来必定是要睡在她那里。但想到夜里,顾武德压在自己身上,夹在着酒气和不明胭脂气味的浑浊气息吐在自己脸上时的情形, 她心底便压抑不住的生出了厌恶和恶心。   她已经不会再有孩子了,同顾武德厮缠也不会再有任何好处,但她是他的姬妾,不得不应付敷衍着他,这让她厌烦。   顾思杳觉察到门上似是有视线投来,便停了下来,转头见兰姨娘在门上立着,便问道:“几时来的?”   兰姨娘见他停下,走上前去,说道:“才来不久,听闻二爷寻我有事?”   一旁侍立的丫鬟明珠见主子收手,连忙递了手巾上去。   顾思杳接过手巾,擦了一把头脸脖颈,便向兰姨娘示意到屋中去谈。   两人走到屋里,绿湖送了两盏香茶上来,顾思杳便摒退了左右。   兰姨娘不知他要说些什么,望着他,默然不言。   顾思杳至此刻,却不知如何开口,停了半晌,才问道:“如今四姑娘是谁照看着?”   兰姨娘微微愕然,心里颇为不安。   自打程氏被关,这家权到了她手上,她便没再留意过这个四姑娘。她虽不至于迁怒在一个孩子身上,但到底不是自己的女儿,又怎会加意照看?何况,她是程氏的孩子。   顾妩房中的丫鬟目无主上一事,她是知道的,但总不少了顾妩的吃穿,她便也不去管她了。   顾妩的奶娘私下调唆顾妩,被她侦知,便撵出了府去。然而此事说起来,她也是为了顾思杳在府中的安稳,并非是一己之私。   此刻顾思杳忽然问起四姑娘来,她虽心虚,亦有几分不解。   顾思杳见她不答话,心里也大约猜到了几分,沉吟了片刻,说道:“四姑娘也到了年纪,总该有人教导她言行规矩,和这为人处世的道理。不管怎样,她也是我顾家的女儿,失了教养,日后只怕辱没门楣。”   兰姨娘听这话来的蹊跷,不觉想起昨夜听丫头们说起的事情。有人见四姑娘只穿着中衣跑到了二爷的房里,过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方才被绿湖送了出去。说是送,那情形倒像是强拉出去的。   兰姨娘在这深宅大院里过了半辈子,什么样稀奇古怪的腌臜事都见过,听了顾思杳这没来由的言语,心里顿时明白了过来。   她拨弄着手中的茶碗盖子,眼角一挑,甚是妩媚,抹的艳红嘴唇勾起了一抹笑意:“女孩子家到了这个年纪,是爱胡思乱想。”说着,扫了顾思杳一眼,继而道:“她又见不着旁的什么人,移情在二爷身上,倒也不足为奇。毕竟,如二爷这样的伟岸男子,世间也当真少有。”   顾思杳面色如常,只是剑眉细微不可察觉的抽动了一下。   但听兰姨娘又懒懒说道:“程氏养女儿,便如养狗养猫也似,或许竟还不如养狗猫。人家养猫养狗的,还晓得教些规矩。她除却给她女儿吃穿,旁的却是一律不教。好时,就宠上天。但有半分不合心意的地方,就是一顿毒打。这四姑娘,跟着她娘什么道理也没学会,倒养成了个见人就怯的毛病。人前便如避猫鼠也似,她近来总跟着二爷,我看着心里还纳罕的呢。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顾思杳听了兰姨娘这番话,心里却不知该如何作想,顿了顿才慢慢说道:“不论怎样,家中绝不能出这样的荒唐事。既是如此,你便留神照看着些。原说要送她到侯府那边读女学,我倒怕她过去之后,口无遮拦,信口开河。待会儿我便打发人往侯府那边传个信,说四姑娘病了。这些日子,你便留神照看着些。”   兰姨娘笑了笑,又说道:“二爷既有此顾虑,何不尽快替四姑娘说门亲事?断了她这念想,也就没那些麻烦了。”   顾思杳话音淡淡:“这话虽也不错,但一则没有合适的人选,二来两府子孙除却故去的堂兄皆不曾婚配,忽然替她寻亲,面上不好交代。”   兰姨娘闻言也觉有理,点头称是,又坐了一会儿,眼见并无别事,便放了茶盅,起身道:“既如此说,我这就去看看四姑娘。”言罢,便向外行去。   顾思杳自也不会留她,任由她去了。他自己也吩咐丫鬟取了衣裳冠带,穿戴齐整,出府而去。   自此之后,兰姨娘果然留神起顾妩的动静。   然而顾妩生性怯懦,人前寡言少语,又十二分的畏惧这兰姨娘。任凭兰姨娘左来右去的言语试探,又或干脆单刀直入的问询,她皆不肯将心底话讲出。兰姨娘无法可施,本又不是什么慈爱耐心之人,竟索性将她冷嘲热讽了一通,又说了些世间伦常的大道理,便也不大理会她了。   顾思杳为叫顾妩死心,亦不大见她了,甚而还放出话去,说四姑娘身子病弱,需隔断静养,不许人来打搅,将她软禁在住所。   顾妩被顾思杳驱逐出来,又被兰姨娘泼了几盆冷水,也大约明白这件事是决然不行的。然而,情之一物,一经萌动,便极难铲灭。何况,她终日在这深闺大院之中,见不到什么像样的适龄男子,又正当韶华芳龄,一颗芳心系在顾思杳身上再也解不下来。越是见不着他,便越加思念,竟致不可收拾。   虽则心底知道了如此是违了世间伦常,然而凭什么嫂子可以,妹妹就不可以?这道理又在哪里?顾妩想不明白,心中却越发的颠倒迷乱,再不能回头。   再说侯府这边,姑太太顾琳一家子安顿在了秫香楼。   这日清晨,顾琳一早便自床上爬起,忙忙的梳洗收拾,又亲自去叫女儿吕云露起床。   吕云露自幼有晏起的毛病,此刻香梦正酣,忽被母亲吵醒,睡眼惺忪的瞧了一眼窗外天色,便嘟哝道:“天色不是还早,娘一大早闹什么呢?”   顾琳便打了她一下,嘴里斥道:“你还当是在家呢?快些起来收拾了,挑好颜色衣裳穿,同我去见你外祖母。”   吕云露翻了个身子,将头探出丝绸被子来,抱怨道:“昨儿不是见过外祖母了,今儿怎么又去?母亲忙什么呢!”   顾琳在女儿床畔坐了,抚摸着女儿头顶,说道:“你真正是个傻孩子,咱家中是个什么境况,你心里也不是不清楚。不紧靠着老太太,可要怎么好呢?这一家子吃穿用度,比比皆是银子,老太太昨儿虽没言语,但只怕不是个处长之道。何况,如今府邸中馈被个外人把持着,咱们要想过好日子,还不得着紧上心些?我可是听闻,府中打算办个女学,今儿咱们过去,先到老太太跟前替你报个名字,将你也送进去。然后将仁辉也入了家学,旁的不说,你们兄妹两个吃用府里就得管着。”   言至此处,顾琳抬头,扫了一眼这屋中各处。   这屋子虽布局考究,陈设清雅,但墙角壁上已有些墙皮脱落下来,底下现出灰白的墙身来。她是侯府嫁出去的女儿,于这秫香楼是再熟悉不过的。   这地方原是之前顾琳的祖父、老侯爷在世时,晚年避世的居所。老侯爷当年到老时,生出了退居山林安享田园之乐的念头。但到底侯爷之尊,不可能搬到乡下地方去住,便在府中寻了这块地方,造了这座二层小楼。他自己独居此处,在院中耕了几亩菜地,搭了架子种些丝瓜葫芦等物。到了如今,这院中还剩着几座架子。但自老侯爷故去,这座楼便已逐渐废弃,再无人居住,平日里只用来堆放杂物。   顾琳未嫁之时,于此地印象唯有荒凉衰败之感,她当真不曾想到自己出嫁近二十年,重回侯府,竟然住进了这个地方!   无论怎样,她也是侯府的金枝玉叶,凭什么如今就要落到这番田地?   顾琳将手中的帕子拧了几拧,压下心底的愤懑不甘,方才眉眼舒展,慢慢说道:“再一则,我可是听说,那女学是那个姜氏一力主张起来的。连那夫子,也是她的闺中好友。你到学中去,看能揪出她什么错来。她在老太太跟前失了宠,往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顾琳满盘算盘打得甚好,吕云露却是个没心没肺的,只要自己过得舒坦,便再不管其他。听了母亲的谋划,她只觉头疼,娇声埋怨道:“咱们千里迢迢好容易回到外祖家中,这一路舟车马拉的,倦的了不得。母亲不说好生歇几日,倒先生出这些花活来。我可不要去读什么女学,累也累死了。那些什么女戒女德,我在家中早已看得烂熟,就不去又怎样?要去,母亲自己去,我才不去。”言罢,她翻了个身,又想睡去。   顾琳见女儿不听话,急躁起来,一把将她揪起,嘴里便斥责道:“小蹄子,你别躲懒,这里面可还关系着你的终身大事!”   吕云露虽是怠惰,但到底也是云英闺女,听了这话,顿时睡意全无,两眼大睁,嘴里支支吾吾问道:“母亲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   顾琳见女儿拿出正经神色来,一脸得意:“昨儿晚上家宴,我席上问了一句,你那三表哥还未定亲,于你似也有几分意思。老太太听着,嘴里的话也且是活络,并没不愿的意思。我心里想着,这倒是不错的亲事。你若能嫁给你表哥,这一辈子的事,可再也不必愁了。”   吕云露一张俏脸顿时羞得通红,她想起顾忘苦的风流形容,倒也没什么不好。但转而,心底又晃过一个清隽伟岸的人影,这心思却又颠倒起来。 第86章   昨日, 在松鹤堂上,她初见三表哥时, 见他容貌俊俏, 谈吐潇洒,心里也是喜欢的。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 似笑非笑,脉脉含情, 看得人心中小鹿乱撞。然而待二表哥进来时, 她仿佛见到了一株雪地里的苍松,清隽冷峻的面容, 便如寒光照雪, 内敛自持却又不容忽视的气质, 宛如冬季里的一阵冷风拂在面上, 令人心生悸动。   吕云露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男子,与他一相比较,三表哥不免就显得有些举止轻浮。   她早听外祖家中自来相貌极好, 便是自己的母亲,年轻时也是出众的美人。昨日见了这两位表哥,更觉此言非虚,三表哥形容已然很好, 二表哥更是人中龙凤。   来前路上, 母亲已然向她隐隐透露过此意。彼时,她尚未见过顾忘苦其人,就有些不上不下的不知该不该答应。昨儿初见顾忘苦时, 她心中本已愿意的,但继而又见着了顾思杳,一颗心立时又迷乱起来。比来比去,竟觉着二表哥倒比三表哥还更合心意。   吕云露慢慢坐起身子,出了会儿神,垂首喃喃道:“三表哥不如二表哥呢。”   顾琳是个有年岁的妇人了,一闻此言,顿时晓得她那段心思,回想了一阵昨日的情形,当即说道:“论容貌呢,你二哥确实比老三更俊些。但这男人家要个好皮囊做什么用?你们这些年轻小姑娘,就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全不晓得里头的利害关系。你二表哥虽好,西府也是分家出去的,二舅舅那边不能承继爵位,将来也是有限。侯府这边,你大表哥没了,那个寡妇姜氏也没孩子,将来必然是你三表哥继承家业。你若能嫁给他,将来就是这侯府的女主人,娘的晚年,可就有着落了。”   吕云露却低着头,不肯说话。   顾琳见她这幅神情,心中猜到她还想不通,便拉着她的手,柔声道:“我晓得你心里还是过不去,然而你且想想,咱们家中是个什么境况。外头人看着还好,其实你父亲生前留着的那些家财,差不离都散了个干净了。你哥哥尚未举业,母亲又将有了年岁。你再不上进些,往后叫我靠着哪个呢?”嘴里说着,便红了眼圈,揉了揉眼睛,又说道:“再一则,也不全是为了我。你往日里就是娇生惯养的,哪里吃过半分的苦。侯府这边,你三表哥上面虽有个太太,其实不作数的。府里人都知道,她就是个花架子。这样的婆婆,往后好摆布,窝盘住了丈夫,还用得着怕她?再不济,上面还有老太太呢。”   吕云露听了母亲的话,心意有所松动。她自然知道家中的境况,宁安织造的家眷,外头瞧着光鲜亮丽。实则,这些年来,父亲只知案牍劳形。母亲是侯府嫁来的小姐,见天的出门同城中的贵妇小姐们赏花会茶,城中出的时新布料首饰,也必要买到,旁的开销自不必说,吃穿用度都奢华无比。弄得这些年来,家中其实并无几分积累。到了父亲生病时,家中便如塌了顶梁柱一般,乱成一团,吃药请医,又被家人糊弄,花掉了一大笔银子。好容易打发了丧事,一路投奔回来,路上的开销亦是惊人。如今他们投奔回外祖家中,人人捧着他们是姑太太、表少爷、表小姐,实则里头只是个空壳。若是外祖母不肯接济收留,他们一家子的生计,只怕都是难事。   家中这样的境况,只怕更无余力替她置办嫁妆。往外寻亲事,这不荤不素、不高不低的,也难寻到什么入眼的人家。   吕云露心思转了几转,又看母亲哀伤的模样,虽仍旧有些残余的风韵,但眼角已然添上了皱纹,两鬓也出了许多的银丝,心肠一软,不觉叹了口气,低低说道:“婚姻大事,本就听凭母亲做主。”   顾琳见女儿回心转意,心里高兴,连忙撺掇着她起来穿衣梳洗,又特特的没吃早饭,带了这兄妹二人往松鹤堂而去。   到了松鹤堂时,春和春熙两个丫鬟正在廊上坐着,一见他们过来,连忙起身,嘴里说道:“姑太太、小姐少爷来了,老太太还在里头上早课呢。”   顾琳是知道母亲这些习惯的,便在外头站住了,笑问道:“原来早课还没完,我倒来的早了。”   那春和嘴快,当即说道:“也不算早,大奶奶一早就过来了。”   顾琳脸色微微一沉,又笑道:“这大少奶奶,只听人说她心思细巧,行事周到,怎么眼瞧着竟不是这回事?谁不知老太太早课不喜人来打搅,她偏要上去凑趣儿。就说她如今管家,事情多些,也不能这样一大早就来吵闹老太太。仗着人疼她,就这等蹬鼻子上脸没眼色来着。”   春熙连忙笑着接口道:“姑太太这话可说错了,不是少奶奶要来,是老太太硬要她来的呢。老太太见天儿的念叨,说少奶奶如今是府里第一大忙人了,天天忙的跟陀螺也似,再转不到她跟前了,便硬逼着大少奶奶答应,每日早起来陪她早课,这早饭也要同她一起吃。大少奶奶这才过来。”   顾琳听了这话,也待信不信的,撇嘴说道:“母亲早课素来爱清静,如今倒改了性子。”   那两个丫鬟听这话不对路,也就闭口不说,只听里面木鱼声停,便笑道:“想必是完了。”当即过去通报。   顾琳母子三人进到屋中,果然见老太太顾王氏在炕上坐着,大少奶奶姜红菱在一旁相陪,两人正笑着说些闲话。   一见顾王氏,这母子三个免不得行礼拜见,寒暄了一番,各自落座。   顾琳当即笑着开口道:“一早起来,我就惦记着母亲这儿的鸡蛋水鱼羹,也没吃早饭,特特赶来了。多少年了,就馋这一口呢。”   顾王氏呵呵笑道:“出嫁二十年的人,身边也有这些儿女了,还跟小时候似的,就知道张嘴问娘要吃的。你既爱这个,怎么不知叫你府里的厨子做?”   顾琳说道:“也是咱们府里独到的手艺,别处做来的,总是不对口味。”   顾王氏便笑道:“既是这么说,待你们出去时,叫府里的厨子写个方子你们带去,省的你见天的嘴馋!”   顾琳听这话不对,赶忙说道:“什么我们要出去时?”说着,溜眼看了一眼一旁的姜红菱,又说道:“我回娘家来住,又没吃别人家的饭,就这等怕我们吃穷吃垮了不成!”   姜红菱闻言,看了那姑太太一眼,面上笑了笑,并未说话,只是端起一旁桌上摆着的桃子露饮了一口,说道:“今日外头有些事情,孙媳赶着去办,就不陪老太太吃饭了。”   顾王氏亦颔首道:“正事要紧,你去罢。”   姜红菱起身,向顾王氏道了告退,竟将顾琳母子三个视作无物,一阵风也似的去了。   行经吕仁辉跟前时,吕仁辉只觉一阵香风自身前拂过,望着出门而去的倩影出神不已。 第87章   顾琳见这侄儿媳妇走得轻快, 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心中更是愤懑, 望着顾王氏道:“母亲瞧瞧, 出门也不同人说一声,眼里真是目无尊长的。”   顾王氏淡淡说道:“她今儿外头有些要紧的事, 所以走的急了些。”   顾琳轻轻一哂:“一个寡妇能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在家中好生待着, 倒出外头去抛头露面?”   顾王氏瞥了她一眼, 说道:“眼见就是端午,我寻摸着咱们一家子那日出城看看赛龙舟。地方要提前预备着, 今儿她就是看地方的。”   顾琳这方醒悟过来, 江州城每逢端午, 城郊抚仙湖必有龙舟赛事, 又有许多精彩绝伦的水上表演,城中男女老幼,寒门贵府, 皆会前往一观,算得上江州城一年一度的盛会。顾琳尚未出阁之时,每年端午必会随着侯府一道前来观会。出嫁离家多年,她倒几乎将此事忘了, 经顾王氏一说, 这才想了起来。   要观看龙舟赛事,必要在抚仙湖畔寻个合适的场所。侯府不是平民小户,自然不会与那些平头老百姓们挤在一处。抚仙湖畔有几处酒楼水阁, 每年此时,必定为城中的豪门富户订去。若不赶早去租,到了跟前是没有地方的。姜红菱今日,便是去办此事的。   顾琳听了老母的言语,轻哼了一声:“这样的事情,但凡交代个管事去就是了,何必自己亲自去?妇道人家,又是个寡妇,出门抛头露面的,也不知个检点。”   顾王氏听女儿自从回来,左来右去只是和这个孙媳过不去,心中也有些厌烦,便问道:“你出嫁这么多年,好容易回来了,不说和做娘的好生聊聊这些年的家常,倒怎么尽排揎起你侄儿媳妇来?”   顾琳被母亲轻轻斥责了一句,脸上颇有些挂不住,微微一讪,说道:“我也是为着咱们家中着想,我虽出嫁了,却到底是顾家的女儿。这顾家的媳妇儿若是弄污了名声,不也坏的是咱们侯府的颜面?”   顾王氏听她这话是一心为着娘家,脸色微微和缓,方才慢慢说道:“红菱行事一向稳妥,想来不会出了纰漏。”   顾琳也不知这老母是怎么了,如此护着那姜氏,心道这却不利于行事,眸子微微一黯,旋即拉着顾王氏的手,语带忧伤道:“女儿离家这么多年,娘跟女儿几乎生疏了呢,如今倒把一个外人放在心上。为着个外姓人,把女儿这样数落。”   顾王氏见女儿说的伤感撒娇,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但这子女在父母眼中,始终便是膝下承欢的孩童。又怜惜她远嫁多年,抚着她的手,微笑道:“哪有此事,你尽是胡思乱想。三个兄妹里,数你会撒娇的。何况,红菱也不算什么外姓人,是咱们顾家堂堂正正娶进门来的媳妇儿。”   顾琳便顺势说道:“我晓得母亲是可怜她青年丧夫,这样年轻的妇人放在家里也不是个长事。她和念初一日夫妻也没做过,又没有孩子,就这样守节一世失,也是耽误了她。守节固然是好事,但她也得能守得住。我瞧这姜氏容貌甚美,性子又出挑,只怕是不甘寂寞的。勉强她守节,将来再弄出什么事来,还不如待她孝服满了就放她去改嫁呢!”   顾王氏闻听此言,脸色顿时一沉,手里的玫瑰念珠转的飞快,口中一字一句说道:“她既嫁进顾家的大门,就一世都是顾家的人。守得住,是她这一世的名节。守不住,我自也不会放任她玷污顾家的门楣。”   顾琳听母亲这话不对路,不觉身上一寒,心里顿时想起这位老母平素是最将府邸颜面放在心上的,又怎会放任姜氏改嫁?   正低头闷想时,却听顾王氏又自言自语道:“不过,她这样下去,也确实不是个长事。我倒是寻思着,在族中选一位合适的子弟,过继给她。倒也好叫她安心,只是顷刻间也没个人选。”   顾琳见煽动母亲改嫁姜氏不成,倒引出这句话来,那姜氏若有了子嗣,过继的孩子虽不见得中用,但到底也是麻烦一桩,当下也不再多提此事,只是岔了话头,问道:“母亲适才说等我们去时?感情母亲竟不想留我们在家住么?”   顾王氏扫了地下坐着的吕云露、吕仁辉兄妹二人一眼,方才点头道:“我本打算是留你们的,只是想着仁辉与云露都大了,这表姊妹间本就要避嫌,留在府中委实有些不大合适。”   顾琳心中一慌,连忙笑道:“母亲这话说的,一家子骨肉哪里忌讳这些个?何况,我听闻母亲这边要开办女学,想着要云露也入学进去,跟着好生习学习学。仁辉的功课也落下许多了,不敢拖延,也跟在咱们家学里读书的好。”   顾王氏睨了她一眼,说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你也不用慌,也不是叫你们住到外头去。咱们家中在西山的别院,我已吩咐红菱抽个空闲,收拾出来。待过了端午,你们选个日子,搬去就是了。日常衣食用度的一应开销,也都算在府上。就是将来仁辉娶妻,云露嫁人,府里这边也算他们的娘家,如何?”   顾琳见母亲已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料知眼下并无转圜余地,只得讪讪应了。   顾王氏看着这个女儿,她怎会不知这一手养大的女儿的心思?   然而,女儿同外孙再如何亲,终究不能同侯府的将来相提并论。顾忘苦将来是要承继侯府的,这未来侯爷的妻子人选,怎可如此草率?   姑爷已是身故了,这家子显然已是破落户,眼下还要娘家帮衬,又怎谈得上扶持丈夫?   顾琳要吕云露嫁与顾忘苦为妻,那是万万不可的。   她昨儿晚宴时候,便已听出女儿这弦外之音,故此今日姜红菱一来,才谈及此事,她便一口答应下来,好就此断了顾琳的这段心思。 第88章   顾琳见母亲不肯松口, 料知这事眼下是不能再提,若要强说, 倒怕弄拧了, 便岔开了话头,说道:“既是母亲为我们考虑的如此周到, 那也却之不恭了。只是女儿远嫁多年,心中实在思念母亲, 以后只怕是要常来看望母亲的, 还望母亲不要嫌我麻烦。”   顾王氏因着不许女儿住在侯府一事,心中本就有所愧疚, 听了这话, 如何不应?她当即颔首, 微笑道:“你来看我, 我怎会嫌?云露既要入女学读书,我记下了。待那女学操持起来,自管来就是了。”   顾琳喜出望外, 连忙喜孜孜的道谢。   顾王氏看了一眼下头坐着的吕云露,见她垂首静坐,一双净白小手放于膝上,头上梳着一个垂鬟分梢髻, 除了簪着一朵白花, 更无装饰。一身缟素,却显得尤为文静乖巧,惹人疼爱。   顾王氏于这个十多年未曾谋面的外孙女, 心中自有一番舐犊之情,然而到底不能赔上侯府的前程。她心中细思了一番,转而向顾琳问道:“云露年岁也不算小了,可有说过人家?”   顾琳连忙替女儿回道:“还不曾呢,之前在任上,也曾有些人家来说。只是看来看去,不是门第不好,便是八字不合,所以一直拖着。谁知就拖到她父亲过世,就回来了。”她本当母亲既提起这话,必是有意撮合。只要母亲言语但凡露出点意思,她便顺势说下去。   谁知,顾王氏只点了点头,说道:“倒是好个乖巧的孩子,既是重孝加身,这事便是再等等也不妨。”说着,又转而问吕仁辉的功课亲事等事。   那吕仁辉正在出神,一时竟没听到外祖母的问话。   吕云露见哥哥满脸怔怔的望着门上,不知想些什么,便悄悄拉了他一把,低声道:“外祖母问话呢,哥哥怎么不回?”   吕仁辉满腹心神都在姜红菱身上,那惊鸿一瞥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翩跹摇曳的腰肢,沁人肺腑的幽香,都让他忍不住的心神迷醉。虽早知这江州多美女,这位寡嫂又有江州第一美人的称号,但见了其人,仍旧禁不住惊艳赞叹。只在心里感慨,如斯美人,怎么就是个寡妇呢?还偏偏是自己的嫂子!   吕仁辉忽被妹妹拉了一下,猛然惊醒过来,望向上首。   顾琳一脸不悦,说道:“你想什么呢?老太太问你话呢!说你如今学业如何?”   吕仁辉连忙起身,恭敬回了一遍。   顾王氏见他生的眉清目秀,口齿倒也伶俐清楚,颇有读书人的斯文做派,心中却也喜欢,点头道:“这般说来,仁辉与云露两个孩子都不曾定亲。这倒也好,你们既回来了,若是在那边定了亲,反倒麻烦。”   顾琳便虚应了几声,母女两个依旧扯起了家常。   吕仁辉见外祖母不再同自己说话,便照旧落座。   吕云露在旁偷偷睨着她兄长,见他一脸的怅然若失,低声问道:“哥哥,你心里想些什么呢?”   吕仁辉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少顷,早饭齐备,顾王氏便同女儿及两个外孙一道吃了早饭。   吃过了早饭,顾王氏便言称自己还要再念几卷经文,顾琳也不好再坐下去,只得起身带了一双儿女离去。   待打发了顾琳一行人,顾王氏在炕上盘膝而坐,双手按压着太阳穴。   春燕上来,提着金鸡报春白瓷壶,往她茶盅里续了水,嘴里便问道:“早间大奶奶才说了一嘴,老太太可就答应了。这姑太太可是才回来呢,我适才瞧着,老太太不叫她在家住,她脸上不大高兴的样子。”   顾王氏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扫帚梅一皱,先斥了一句:“这是香片,我早间素来吃六安茶的,怎么今儿倒改了规矩?”   春燕便慌了手脚,连忙骂一旁立着的婷儿:“早跟你说了这房里的规矩,你便是不上心!还像以前一样,形式颠三倒四的。伺候老太太,那是能掉以轻心的么?”   婷儿束手束脚,在旁立着,低着头不敢言语,任凭她骂。   顾王氏见状,连忙说道:“她是才来的,不知道规矩,难道你们就不晓得看着?你是老人了,服侍出了岔子,倒往她身上推?!谁许你骂她来着?!”   春燕闭口不言,垂首立在一边。   秋鹃见老太太恼起来了,慌忙走来打圆场:“我这就替老太太换一杯,春燕性子急躁,也并没数落婷儿的意思。”   顾王氏却将手一推:“既沏上了,就这么着罢,也不必换来换去的了。”说着,顿了顿,又道:“你们两个下去罢,这儿留她一个人服侍就够了。”   春燕与秋鹃哪敢违抗,低低应了一声,一起出去了。   走到门外廊下,春燕回望了一眼,方才向着秋鹃道:“你瞧瞧,她如今倒成了小姐了!办错了差事,说都说不得一句。我才训斥了一句,老太太就这等护着。想着我才来这屋里时,叫老妈妈那样牵着头皮责骂,也不见老太太说上一句!”   秋鹃拉了她一把,低声道:“罢哟,你也少说一句罢!这家里现如今都乱了天了,你还怕是非不上身呢?锅碗瓢盆都有耳朵,让人听了去,又是一场!姑太太可是老太太的亲闺女,才来家过了一夜。大奶奶在老太太跟前提了一句,老太太就没二话要他们搬出去。这个婷儿也是大奶奶荐来的人,老太太可不就多疼着她些?”   春燕摸了摸脸颊,说道:“我也奇怪的紧,这大少奶奶到底有多大的本事,给老太太吃了迷魂药了么?能叫老太太这样信她、护她!”   这两个丫头在院中哔哔啵啵抱怨猜测了半日,也终究不得个所以然。   姜红菱走回洞幽居,便急忙吩咐着梳妆收拾出门。   如素一面替她拿衣裳,一面就说道:“一早起来,连早饭还不曾吃呢。奶奶吃了早饭,再出门不迟。”   姜红菱笑道:“今儿要出城呢,还是早点出门罢,宁可路上买些吃食垫垫也就是了。”   如锦吩咐了马车及跟车的仆妇等事宜,回来笑道:“我晓得奶奶这几个月是在府中拘束的紧了,今儿好容易奉旨出门,自然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姜红菱笑骂了一句:“什么奉旨出门,贫嘴滑舌的!”   说话间,主仆几个匆忙收拾了,便出门登车而去。   这江州城乃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水陆发达,西接官道,东有港口,南来北往的客商货物在此地云集,城中人口繁密,街道店铺鳞次栉比,各样商品琳琅满目,不乏稀有罕见之物。   姜红菱本有心在城中街市之间逛逛,但想着先办正事要紧,便吩咐家人驾车出城。   车行甚快,车轮碌碌转动,不出一时三刻的功夫,便已出了城门。   行至城郊,车夫拨转马头,径自向望仙湖行去。   行至望仙湖畔一间壮阔酒楼门前,马车停下。   如素先行下车,搀扶了姜红菱下来。   姜红菱站稳了步子,举目望去,但见这间酒楼建的甚是雄伟壮丽,开着六扇红木大门,门窗皆雕镂草木花卉。大门上首悬着一方牌匾,刻着“凌风阁”三个大字。观其字迹,亦是刚劲有力,雄浑不俗,想是名家手笔。   侯府跟车的家人,先行进店叫人。   这酒家在本方颇有几分名望,又在望仙湖畔有如斯地势,江州城里的达官贵人皆爱来此地赏景宴客。端午节时,也是观看湖上龙舟赛事的绝好场所。若不赶早定下,必是没有位置的。姜红菱前几日已打发人来此地商谈过,今日则是再来看看地方。   那店掌柜听闻侯府的少奶奶亲至,虽是见多了贵人,也不敢怠慢,连忙亲自出迎,将姜红菱迎到堂上,打躬作揖,赔笑道:“大奶奶怎么亲自来了?什么事,打发个人来吩咐一声也就是了。”   姜红菱应了一声,说道:“前儿说下的房间,我今日想过来亲自看一眼。”   那掌柜连忙请她上楼,又吆喝着店小二拿钥匙开门。   众人拾阶上楼,转了几转,便来到一处宽阔的走廊上。   那掌柜的头前带路,走到一处房门前停下,那房门一侧悬着一方木牌,上刻“常青间”三字。   店小二上来就要开锁,姜红菱却眉头一皱,向那掌柜道:“王掌柜,那日我打发的人来,可说定的是中间的傲霜间,怎么今儿却变成了这旁边的屋子?你们生意人家,最讲究信义二字,不是戏耍我这妇道人家罢?”   那掌柜连忙道:“我哪儿敢戏耍大少奶奶?委实是另有缘故。那日府上来人,说要定中间那间。当时那间确实是空的,定与府上自然无妨。然而隔日,齐王府便来人说,齐王爷端午那天也要来此地观看龙舟,叫把最好的房间空下。我还不曾言语,那差爷便说最好的当属中间的房舍,便要那间屋子。我连忙告诉他,那间屋子已定给府上了,奈何齐王府的人都是不讲道理的,我这胳臂拧不过大腿……”   他话未说完,却听一声暴喝:“你说哪个不讲道理?!”   话音才落,便见走廊尽头转过两个华服美冠的青年男子。   当前一人身着江牙海水五爪海水白蟒袍,头戴忠靖冠,身形魁伟,面目俊朗,只是双目浑浊,似是沉溺酒色之兆,满面凶煞神色。跟在他身侧的一人,却是一身水墨松竹纹丝绸长身直裰,腰上系着一条白玉腰带,上悬一枚玫瑰双鱼佩,头上挽着一个纂儿,带着青竹束髻冠,手摇折扇,长身玉立,长眉入鬓,挺鼻薄唇,双眸如星,俊秀不群。   姜红菱扫了这两人一眼,目光便定在了那常服青年身上,心中不禁暗暗称奇。   顾思杳的形容人物已是脱俗少见,眼前这人的容貌与顾思杳虽略有不及,但那收敛于内的气势,却又隐隐在上。 第89章   那人一见姜红菱, 目光微微一顿,旋即转了开去。   那身着蟒袍之人, 一眼瞧见姜红菱, 登时目露惊艳之色,两只眼睛死死盯在她身上, 一时竟忘了言语。   那店掌柜见了来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两腿战战, 哆嗦道:“见、见、见过齐王爷。”   原来这身披蟒袍之人,就是封地江州的齐王。   姜红菱乍见此人衣着, 心中便已有猜测, 听了那掌柜的言语, 见果然如此。   上一世, 她并未见过齐王。尽管顾婉被李姨娘调唆设计嫁了齐王做姬妾,此人也从不曾来过侯府一次。   柳贵妃独宠后宫,齐王是柳贵妃的爱子, 他自幼便是被人捧着长起来的,自负天之骄子,如侯府这样的门第,还真入不得他的眼。上一世, 可笑侯府里老太太老爷, 还一门心思要去趋附奉承。临了,不仅白赔了顾婉一条性命,阖府上下还落了个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下场。   姜红菱心中默想着那些旧事, 禁不住的泛出一抹冷笑,在瓷白精致的脸上,仿若新莲乍放,光华灿烂。   看的在场众人,一阵目眩神驰。   那齐王本是酒色之徒,当下更是双目怔怔,盯在姜红菱那俏脸之上。   跟在齐王身侧的青年,眼见齐王失态,不觉轻轻嗽了一声。   齐王这方回过神来,想起适才听见的话语,便向那店掌柜怒喝道:“你这厮,方才信口胡诌些什么?!岂非是说,本王府里差出去的人,竟会仗势欺人不成?!本王手下的人,来订房之时不曾付你银子?!”   那店掌柜哭丧着脸,擦了把额上的汗,向齐王点头哈腰道:“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然不敢如此以为。想必是王爷听岔了,并不曾有这话。”   那齐王是个生性暴躁,最蛮横不讲理的人,听了这话,不止不息怒,反如火上浇油:“你这话,是说本王年纪轻轻,却已然耳背了?所以才冤枉你不成?!”   那店掌柜被齐王这话挤兑的左右不是,本是个长袖善舞之人,在这暴躁跋扈的齐王面前,竟说不出话来,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周身便如打摆子也似的冷一阵热一阵。   姜红菱早闻这齐王的跋扈名声,但想这凌风阁亦是江州本地有名的酒楼,老板在江州城中也算的上富贵名士,江州城中的达官贵人,皆要给其几分颜面。饶是如此,这店掌柜在这齐王面前,却抖如风中落叶,连话也说不利索。她看不下去,忍不住出声道:“齐王殿下自然不会不讲道理,只是小妇人有一事不明,还望殿下见教。”   齐王同那青年不防她忽然出声,两双眼睛齐齐打在了她身上。   齐王饶有兴致道:“你想问些什么?”   姜红菱福了福身子,浅笑道:“这世间采买之道,是有钱有势者为先,还是要讲个先来后到?”   那齐王两只眼睛盯在她脸上,只顾贪恋美色,竟也不去细想她为何有此一问,随口便道:“自然是要论个先来后到。”   姜红菱脸上笑意渐深:“既是如此,前两日小妇人遣了家中仆人来这凌风阁定下傲霜间,以为家中端午观龙舟赛事之用。今日到此一问,方才知晓,那间包房被贵王府上的家丁强行定了去。小妇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可巧王爷就来了,还请王爷给个公道。”   齐王这方回过神来,原来自己竟被这青年妇人拿言语挤兑了。   齐王虽跋扈蛮横,人前却还要几分脸面,何况又当着自己兄弟的面前,面上青一阵红一阵,顿了半晌,两眼瞪如铜铃,大声喝道:“你这刁顽的妇人,既说我们府上的家丁强抢了你定去的包间,你可有佐证?!若是不然,你公然冤枉皇亲,可是要到公堂上走一遭的!”   跟着姜红菱的两个丫头,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缩在主子身后,瑟瑟发抖。   那店掌柜本有心要替姜红菱说几句话,却在触及齐王那恶煞一般的眼光时,登时便如哑了一般,萎在一边,不敢言语。   跟在齐王身侧的华服青年,手中折扇轻摇,面色淡淡,一字不发,一副作壁上观之态。   姜红菱早料到他必有此言,不慌不忙的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据,向着齐王面前一晃,微笑道:“王爷,我自有字据在此。这凌风阁三日前,确实是将那傲霜间定与小妇人府上的。只是今日来此,却被告知那间包房被府上的家丁强定了去。小妇人诧异不已,还望王爷主持公道。”   那齐王看这妇人年轻貌美,又是个寡妇,自己贵为王爷,江州又是下辖封地,这妇人必定易于揉捏。熟料,她竟不卑不亢,在自己这王爷面前亦无半分惧色,还拿了字据出来,当面给了自己一个难看。一张俊脸,顿时变成了猪肝颜色,尴尬窘迫,竟说不出话来。   他平日里虽飞扬跋扈,底下人也狐假虎威,做下了许多为恃强凌弱之事。   然而,这齐王却是要几分面子的,此事如今他已全不占理,当着店掌柜与自己兄弟面前,欺凌一个孀妇,传扬出去,极不好听。再则,这凌风阁非寻常的酒家饭馆,等闲人家亦不能到此包场,这妇人虽是一身缟素,但通身的衣着布料,却甚是精贵,想必出身也是不凡,弄得过了,只怕要有些麻烦。   齐王虽暴躁,却并非全无头脑,一时里竟被姜红菱挤兑的无话可说。   他粗喘了两口气,忽然劈手就要夺姜红菱手中的字据,嘴里斥道:“待本王仔细瞧瞧,切莫是你这妇人自行涂抹出来的,倒要冤枉本王府上的人!”   姜红菱早防着他如此举动,见他手臂微抬,连忙后退了一步,朱唇微启:“王爷说笑了,小妇人同王爷素不相识,又非能掐会算,算到王爷今日必来此处,故而一早备下这伪造的字据,专一等着冤枉王爷。王爷既然不信,不如就让这位公子一观,也好做个见证?”说着,一双妙目,转在了那青年身上。   那青年本在冷眼旁观,却不防这妇人忽然扯上了自己,不觉微微一怔。   但见姜红菱端立廊上,一身的月白衫裙,欺霜赛雪,犹如破云而出的银月,出尘脱俗。她唇角微勾,一双似含秋水的眼眸望着自己,似笑非笑,语音朗朗:“不知公子愿否为小妇人做个见证?”   这青年原本抱定的主意,便是隔岸观火,此等小事,他是决然不肯插手,激怒了齐王,惹火烧身,于他现下境况极是不利。然而听了这少妇的话语,他也不知怎的,仿若迷了心窍,竟上前一步,接过那字据,拿在手中,看了一遍,向齐王道:“二哥,这字据果然是真的,上面盖着凌风阁的印章。”   齐王听了这话,脸色更是难看,偏生姜红菱在旁又添了一句:“还望王爷主持公道。”   齐王这下,当真如骑虎难下,进退两难,若要当面与这妇人下气赔不是,又拉不下这个脸来。但人家手中证据确凿,当面不认,又坐实了蛮横无理,仗势欺人的口实。   一张脸上,青变红,红转白,白又变青,堂堂齐王竟被一介女流挤兑的下不来台。   那青年瞧出端倪,便向齐王道:“二哥自然是讲道理的,想必是府上那些家丁,仗着哥哥的声名,又为讨哥哥的欢心,在外胡作非为,仗势欺人,也是有的。既然如此,不如哥哥就将那包房物归原主,还还给这妇人府上,如何?也显得哥哥大度能容,是非公断,岂不好?”   齐王正苦于无处下台,听了这话,当然就坡下驴,连忙说道:“是这个道理。”说着,为遮羞起见,又装出一副恶煞神态:“待本王回去,必定好生惩治这般恶徒,这等败坏本王的名声!”   姜红菱本意并非招惹这齐王,自然见好就收,见齐王如此说来,料来已是满顶,上前一步,欠身道了个万福,垂首含笑道:“多谢王爷,小妇人无礼,王爷海涵了。王爷这等大人大量,处事公道,明辨是非,当真令小妇人深感敬佩。”   齐王听了这番言语,只觉刺耳扎心,但看着这妇人的姿容,偏又生不起气来,踟蹰了半晌,大手一挥:“罢了!”言罢,向那躲在一旁抖如筛糠的店掌柜喝道:“本王将那傲霜间还给这妇人,你可听到了?!若然有差,本王必定使人来拆了你这凌风阁!”   那店掌柜见了这等变故,早已呆若木鸡,听了齐王的言语,方才如梦初醒,连忙连声答应,又向姜红菱道:“奶奶这边请去看房。”便慌慌张张的走去开房门。   姜红菱抬头,向那青年莞尔一笑,便莲步轻移,随着店掌柜去了。   那青年立在原地,颇有几分心荡神摇之感,望着那妇人的身影,微微出了会儿神。   齐王在旁说道:“六弟,这妇人虽性子可恶,却有几分意思。”   原来这青年,便是本朝六皇子毓王。   毓王将折扇一收,面色淡然,口中说道:“不过一介孀妇,有些贫嘴弄舌的小聪明。”嘴里虽这般说着,眸子里却闪过一丝色彩。 第90章   那店掌柜如蒙大赦, 慌慌张张引了姜红菱主仆往傲霜间而去。   少顷功夫,底下便有店中伙计拿了常青间的钥匙上来, 替这两位王爷开了房门。   二人缓步入内, 齐王扫了这屋子一眼,见位置不及傲霜间来的正中恰好, 里面倒也宽敞雅致。古董玩物,名人字画, 家具考究。   齐王看了一回, 心中虽有几分不甘,但理上输了人, 也就只得罢了。   当下, 他有意在自己兄弟面前吹嘘, 便向着毓王在屋中比划了一番, 口中说道:“六弟,你瞧这屋子如何?还将就的过去罢?”   毓王晓得他脾气,顺着他话虚捧了几句:“华丽雅静, 江南水土富庶,果然名不虚传。”   那齐王妄自尊大久了,极爱听这般奉承言语,颔首道:“这话不错, 你从西北苦寒之地来, 既到了你皇兄的封地,自然要带你好生开开眼界。免得乡下地方呆久了,你也染上那些乡下泥腿子的泥巴气来。容嫔娘娘在世时, 可以后宫第一才女著称,你且不要辜负了乃母的名声啊。”说着,便放声大笑起来。   毓王耳听他言语辱及生母,眸中冷光微闪,面上却依旧是和风细雨,摇扇淡笑道:“西北贫寒,不及江南那也是情理之中。承蒙二哥盛情,这几日兄弟在府上见闻,果然是大开眼界。只怕江南声色,已尽数收入二哥囊中了罢?”他这话中有刺,便是暗讥齐王无耻放荡。   齐王好色,王府中广罗美人。毓王这两日间宿在齐王府上,所见所闻,荒淫之态,真真不堪入目。   那齐王却偏生听不出来,又或是在这江南自尊自大久了,早已不将此等事放在眼中,听了毓王的话,倒是十二分的得意,洋洋自得道:“我那府中佳丽,虽不敢比父皇的后宫,倒也充的过了。”说着,忽然想起适才之事,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方才所见的妇人,却是难得一见的绝色,只可惜是个寡妇。之前一直听闻这江州城有个出名的美人儿,本王还没挪出空闲来,她可就嫁入侯府了,也是一件憾事。”   毓王听他言语,面色微动,却并未接话。   姜红菱主仆三个随着那店掌柜进了傲霜间。   姜红菱迈步进门,放眼望去,但见这包房甚是宽阔,面阔三间,能安放五张酒席。西北角上,更有酸枝木镂雕缠枝海棠罗汉床,并茶几、圆凳,以为小憩之处。四面墙壁糊得雪白,光洁如镜,竟还以香料入胶泥涂抹壁上,幽香隐隐,却又不落俗套。壁上悬挂的山水字画,细观竟是前朝名人手笔。   屋子向北,又开着六扇菱花门。   姜红菱走上前去,推门却见外头是一溜长廊,有栏杆相围。凭栏远眺,抚仙湖景色尽收眼底。   她看了一回,心中暗暗赞叹这凌风阁果然大手笔,如此规制的建筑,通江州城难寻第二家。也不怪这城中的豪门富户,皆爱来此宴客会友。   姜红菱看过屋子,便同那店掌柜商议端午那日的宴会菜色。   那店掌柜却擦了一把额上冷汗,掩上房门,向姜红菱打躬作揖道:“真真不敢信,大奶奶原来这等的胆色过人!那齐王,可是好惹的?江州城里的土皇帝!他恼起来,什么人打不得?大奶奶偏要去碰他的锋芒!”   姜红菱浅浅一笑,说道:“掌柜也不必惊慌,此事是他无理。青天白日,这么多人看着,他又能怎样?何况,我原本也并不想同他真个争执。我也想过了,他若当真发作,这屋子便让给他也就是了。只是那时候看着他勒掯掌柜,实在不成个话。”   那店掌柜听了这话,连声道谢,又说道:“我却给大奶奶提个醒,那位王爷端午那日,也是要在间壁摆酒看龙舟的。奶奶今儿同他结下了梁子,那日仔细他找府上的晦气!”   姜红菱莞尔一笑,不接这话,只问道:“我却向掌柜的打听个人,方才跟在齐王身侧的青年公子,是何人?看那谈吐做派,不似寻常的清客相公。”   店掌柜听问,当即答道:“那位是当朝圣上的六皇子,毓王爷。他封地本在西北,清明时要为母亲上坟拜祭,奏请了朝廷,来了江州。这到了五月了,还不曾回去。齐王爷时常带着他出来吃酒会客,我故此知道。”   姜红菱这才恍然大悟,上一世改朝换代,君临天下的便是这位六皇子毓王。于此事,她所知不详,还是今生重生回来,顾思杳同她谈起过些许。她只晓得这毓王生母为容嫔,遭柳贵妃陷害,戴罪而亡。六皇子不受上宠,常年匿于西北,以为韬光养晦的保身之计。   今生,顾思杳是将两人的前程皆押在了这六皇子身上,他平日里的谋略策划,她大约也听他讲过一些,到底不甚详尽。顾思杳也没告诉过她,如何同毓王搭上的关系。   她却不知道,这六皇子竟然来了江州!   惊诧之下,姜红菱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也不知他知不知道此事?   当下功夫,她同那店掌柜议定了菜色酒水,吩咐妥当端午那日什么时辰,来多少人口,宴席几桌等事。因着齐王就在间壁,她也怕夜长梦多,横生事端,便告辞离去。   临出门之际,却见那六皇子亦从楼上下来。姜红菱因着顾思杳谋划之事,不觉就多看了他一眼,恰好就同他目光碰在一处。   姜红菱细看了一眼这毓王的形容,暗暗赞叹了两声,到底也不觉什么,便即登车而去。   那毓王却在楼梯口上驻足不前,微微出了会儿神,还是一旁侍从低声道:“王爷,顾二爷还在兰花巷等您呢。”   毓王淡淡应了一声,这方迈步。   姜红菱出门登车,便吩咐进城。   跟着她的两个丫鬟,皆是惊魂未定。如素还忍不住自车窗里探出头去,回看了几眼。   姜红菱看见,便问道:“探头出去做什么?不怕被风吹了眼睛!”   如素抚着胸口,白着脸说道:“奶奶当真好大的胆子,适才同那齐王爷争执时,可把我吓死了呢。那可是齐王爷!江州城里,谁敢得罪他呢?”   姜红菱冷冷一笑:“齐王又怎样?将来还不是……”话才出口,便戛然而止,她顿了顿,转而说道:“他不讲道理,又何必让他?何况,他虽贵为皇亲,咱们也并非平民百姓,能被他轻易欺辱拿捏。他若当面为难咱们,旁的不说,这欺凌孀妇的名声,也够叫他头疼了。”   原本,她倒并不想同这齐王当面对上,只是看着他飞扬跋扈的样子,姜红菱不禁想起了前世惨死的顾婉。眼下虽不能将这齐王如何,她还是想给他一个教训。   齐王好面子,这事她是有所耳闻的。所以,方才之事虽然冒险,她也并非全无把握。施行之下,那齐王的反应,果然如她所料。   城郊官道上少有车马行走,车行甚快,转瞬便进了城。   姜红菱好容易出来一次,自然不会就这般快回府。她吩咐将车赶至江州城最热闹的东市,就在市口停下,命车夫在此地等候,带了两个丫鬟并跟车的仆妇,往街市行去。   一早急着出门,她到了此刻水米未曾打牙,早已饿的狠了,便带了人径自往白香斋直奔而去。   这白香斋本是个羊肉熟食铺子,老板于炮制羊肉颇有些独门的技艺,各样卤肉杂碎卖的极好,价格又很是公道,深得江州城寻常百姓的喜欢。这铺子生意红火,老板赚得了银两,便另盘了一处店面,将铺子做大,取名叫做白香斋。   这店门前终年安置着两大口铁锅,锅中白汤翻滚,热气蒸腾,熬着两副全羊骨架,又有许多秘制香料。白香斋每日开张,香气便能飘出半条街去,引得众食客老饕纷纷上门。这店铺从到晚热闹非凡,宾客盈门,人声鼎沸,竟没一刻清闲的功夫。   姜红菱在做姑娘时,也曾到此处吃过几餐饭,念念不忘。待嫁去了侯府,身不由己,便再不曾来过。   今日,她好容易得了这么个出门的时机,自然前来光顾。   踏进门内,堂上早已人满为患,跑堂的伙计眼见这妇人衣着不俗,连忙迎上前来,点头哈腰的赔笑行礼,将众人迎进门内。   本朝风气开化,女子独身出门也是世间常景,虽则贵妇少有到这市井店铺吃饭的,但姜红菱如今是侯府里说一不二的人物,跟她出来的不是她的贴身侍婢,便是她手下得用之人,谁也不敢指摘些什么。   姜红菱随着那店堂伙计在堂上转了几转,见总无可坐之处,正在犹豫之际,忽听一妇人高声招呼道:“妹妹,这里!”   她顺声望去,便见一青年妇人,满头插金戴银,身上绫罗绸缎包裹,容貌平常,却打扮的甚是妖调冶艳,正望着自己点手召唤。   一见此人,她微微一怔,只得走上前去,嘴里说道:“嫂子今儿怎么有空出来?”   原来这妇人,竟是她娘家嫂子王氏。   那王氏见了她,满眼雀跃贪婪之情,巴结奉承道:“好妹妹,你哥哥这两天出外公干了,不在府上,我一个人在家闲着闷得慌,所以出来走走。你可真是个好人儿,如今跳上高枝儿了,也不说回来瞧瞧你哥哥嫂子。”说着,便要拉她在旁坐下。   王氏生性势力市侩,姜红菱嫁入侯府冲喜,她也有一份功劳。   自这王氏进了姜家大门,姜红菱便同她不和,但到底是娘家的亲戚,又是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好与她就这样撕破脸皮。这堂上也总没个坐处,索性就在王氏这张桌上坐了。   王氏却如见了贵人一般,又是亲手替她擦桌倒茶,又忙着张罗店小二过来点菜,嘴里说道:“我晓得妹妹自来吃不得油腻,这家的酸汤羊肉饺子是顶好的,既鲜香又不腻人,妹妹尝尝?”   姜红菱却端起面前的杯子,将茶水泼在了地下,望着王氏一笑:“嫂子不必忙了,我吃什么,自有下人去关照。这样的茶,我是不吃的。”说着,看了如素一眼。   如素会意,连忙自包裹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锡罐来,自里面倒出些细如银针,碧绿油润的茶叶进杯中,重新替姜红菱沏了杯茶。   王氏讨了个没趣儿,讪讪一笑:“我晓得妹妹今非昔比了,是贵人了。嫂子只是心疼妹妹罢了。”她左来右去,只要奉承讨好姜红菱,见她总不接话,眼珠一转,没话找话,将适才看见的事情讲了出来:“我打从西市过来,瞧见你们西府的那个二爷了。没曾想,他看着人模人样的,背地里也去花街柳巷这等地方。” 第91章   姜红菱乍闻此言, 一时竟没会意,不由反问道:“哪个二爷?”   王氏见她搭话, 脸上不禁现出一阵得色, 将身子微微前倾,细声细语道:“还能是哪个, 就是那日来咱家迎亲,代他哥哥来接你的那位。你成亲那日, 我瞧着他穿着新郎吉服, 骑着青骢马,看着也是一表人才, 文质彬彬的, 原来背地里也去那种地方。”   姜红菱脸色微微一沉, 旋即淡笑道:“想必嫂子是瞧错了?侯府规矩森严, 家教严苛,子弟若是去了这等下三滥的地方,回去是要挨罚的。何况, 二爷那人我是知道的,他断无去这样地方的道理。”   王氏听她不信,忙不迭道:“妹妹这话就不对了,谁家的猫儿不偷腥?这天下男人都一样, 人前正经八百, 背地里就是另一幅脸孔了。我却才从西市过来,可是看得真真儿的。果真是顾二爷,穿着一袭藏蓝色宝象花纹长衫直裰, 头上戴着个白玉束髻冠,带着个小厮,径直往兰花巷去了。兰花巷那地方,妹妹你不是不知道,多是些私窝子,暗娼寮子。一个男人家,去那种地方,还能做些什么正经事么?”   姜红菱听了她描述,心里暗自回忆了一番,只记得顾思杳果然有那么一身衣裳。何况,顾思杳曾来姜家提亲,王氏是见过他的。他形容出众,绝无认错的道理。   想至此处,姜红菱心中一沉,不觉捏紧了袖口,面上却是神色如常,浅笑道:“他们也们家的事,咱们不好这样背地里编排。何况,他是西府那边的少爷,我在侯府。两边早已分了家,等闲也不大往来,这边也管不着那边的事。嫂子说这闲话给我听,倒有些什么意思呢?莫不是,要我回去,跟西府里的二老爷告上一状不成?”   王氏素来好搬弄口舌是非,又是个市侩势力之人,她曾一力撺掇促成这门亲事,为的便是巴结上侯府。如今姜红菱果然嫁进了侯府,虽说过了门就做了寡妇,但好歹也顶着侯府少奶奶的名头,在王氏眼中已成了贵人,她使尽了浑身解数,要巴结奉承,所以没话找话,想起适才所见之景,拿来说给她听。   现下听了姜红菱这一番带刺儿的言语,她再愚顽蠢拙,也听出姜红菱语气不善,慌忙陪笑道:“嫂子瞧见的,所以当个闲话,白说一嘴给妹妹听。妹妹不想听呢,我就不说了。”   姜红菱正色道:“也不是这般说,我为什么要听这个闲话?他们男人要去哪里,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倒要劝嫂子一句,姜家门第虽不高,但到底也是官宦人家,一家子十来口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日也有许多的事体。嫂子既是姜家的女主人,就该好生操持着。早先我在家时,就见家里那些事情全都颠三倒四,是非不断的,嫂子也不说上心些。纵然嫂子不愿在这些杂事上耗费心力,也该思忖着怎样调理身子。你跟哥哥成亲这些年来,一无所出。虽说爹娘过世的早,没人来罗唣。但哥哥心里岂能没有疙瘩?再过两年,哥哥若为香火计,纳妾养婢的,这讨小的苦恼,我想嫂子不是不知。嫂子心里没个算计,倒一天天在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上下功夫,真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王氏听了姜红菱这一番言语,脸色顿时变了。姜葵同她成亲也有五六年了,至今尚无子嗣。早先,姜葵畏惧娇妻,又贪恋她姿色,事事让她,也不提纳妾之事。然而近来打从姜红菱出了阁,姜葵待她已大不如前,大小事但有不合心意,便要与她口角,甚而日常相处,说起家常话来也常将香火事拿来放在嘴边。她心中不是不慌,但也没个主意。此刻听姜红菱这般说来,只当姜葵私下告诉了她什么,登时慌了神,连忙说道:“好妹妹,你哥哥是不是同你说过些什么?”   说着,两眼一红,顿时滴下几滴泪来,哽咽道:“香火大事,我怎能不放在心上?然而打从前年我小产了一次,便再也不曾怀上。江州城里数得着的大夫,几乎看了一遍,汤药也吃了几十副,只是不见个效验。如今你哥哥也不大和我同房了,却叫我上哪里造孩子去?打从你出了阁,你哥哥也不知是怎么了,一日比一日的不待见我。这两日里,话里话外又总提纳妾的事。我但说一个不字,他便要跟我争吵。妹妹,你晓得我的苦楚的,进了你姜家的门,这些年来就没过过几日的好日子,要是再弄一个小的来,可真不要叫我活了。若是你哥哥同你说过些什么,你可一定要劝劝他。”   姜红菱自打嫁人之后,除却回门那日,便再不曾回过娘家,亦不曾见过姜葵,并不知兄嫂之间出了什么变故。听了王氏连泣带诉的一番言语,心中倒也猜到了几分。只是她同王氏本来就没什么姑嫂情分,又听了顾思杳的事情,心中更是烦乱不堪,哪有闲情逸致管这对夫妻之间的烂账,只说道:“我并不曾见过哥哥,哥哥向来与嫂子恩爱,嫂子只要一心一意的待哥哥,料来哥哥也不肯差了。若嫂子再这等搬弄口舌,调唆的家宅不宁,哥哥不生外心,那才真叫奇怪呢!”说着,任凭王氏再怎么哭诉哀求,抿嘴再不言一声。   少顷功夫,跑堂的伙计将一碗酸汤羊肉水饺并一大盘酱拌杂煮送了上来,连着些下饭的菜蔬。   那羊肉个大馅儿满,浑圆饱满。杂煮卤的雪白,浇着店家秘制的酱料,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然而姜红菱听了适才之事,却早没了胃口,看着满桌往日最爱的吃食,一口也吃不下去。   如素在旁服侍,瞧出主子心事,拿了手巾将筷子擦抹了一番,递给姜红菱,嘴里低声劝道:“主子打从早起就没吃饭,又奔波了一个上午,多少还是吃些罢,仔细待会儿头晕。”   姜红菱心中七上八下,心烦意乱,哪里吃得下去,但听了如素的话,不想让她们过于担忧,还是接过筷子,草草吃了几口。   依着顾思杳的禀性,她原本是不信他会去那藏污纳垢的污秽之地的。然而王氏说的信誓旦旦,连顾思杳的衣装打扮都描述了个清楚,她也不由不信。之前几次,顾思杳同她亲热,她皆不肯让他成事。他虽没有强求,但瞧得出来,心中很不甘愿。他也曾告诉过她,男人想要女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既然她不肯给,那他会不会就此去找别的女人?   若是在府中收通房,两府消息相通,难免就会传到她耳朵里。顾思杳就是为防如此,方才去那种地方的?这在外头寻欢作乐,她一个深闺妇人,又从何得知?   姜红菱越想越怒,草草吃了几口饭,便将余下的饭食都打赏了下人,竟也不再理会她那嫂子王氏,吩咐下人结账,就此出门去了。   离了白香斋,她也没心思再逛街市,顺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向来处行去。走到半道时,她心念一动,向跟在身边的如锦如素道:“那兰花巷在什么地方?我们可去得?”   两个丫鬟一听这话,顿时唬的面色苍白,一起摇头道:“使不得,那是什么地方,奶奶若要去,连鞋也站脏了呢!”   如素到底沉着些,晓得姜红菱的心事,便劝慰道:“奶奶也不必过于焦心,料想二爷也未必肯差了。二爷去那里,想必有些别的事情。”   姜红菱却啐了一口:“钻到那种地方去,还能有什么正经事?!”说着,仔细想了想,也深觉自己一个侯府妇人,去那种地方,委实荒唐可笑,便也罢了。   当下,她含忍了一口气,出了东市,登上自家马车,吩咐回府。   那毓王见那妇人出了凌风阁远去,再不见了身影,这才回过神来。   齐王本要留他在此地饮酒作乐,他推辞之后,便也出门带了侍从,骑马进城。   在官道上,只见前头侯府的马车遥遥在前,想着那妩媚妇人就在那车中,不觉心思也摇动起来。   好容易进了城,那马车便向东行去,毓王所去之处乃在城西,只得分道扬镳。他心中颇有几分怅然若失,又暗自好笑,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打马一路向西,路上行人甚多,倒也行的不快。   好在那地方也不算远,走的片刻功夫,便转进了一道巷子里。   那巷口悬着两个大红灯笼,上面大笔书写着兰花巷三个大字,只是尚在白日,不曾点亮。   这巷子便是本地闻名的脂粉风流地,与官媒所营不同,皆是私家开办的院子,每家有那么两三个姑娘已是满顶了。但即便如此,其中也不乏出色的人物。前朝曾有一位名妓,姿容倾城,精于六艺,花名叫做何飞飞,便是出身于此处。那时候她名满天下,与几位名贯大江南北的才子皆有往来,传言连前朝皇帝也曾光顾过她的院子。甚而之后这何飞飞下落不明,民间便传言是被皇帝接进宫去做了妃子。打从那时候起,这兰花巷便声名大振,成了江州城里最为出名的花街柳巷。   每逢黄昏时分,巷子口这两盏大红灯笼亮起,便是本方纨绔子弟前来追欢买笑之时。那些低等的姑娘们,或站于巷口,或倚门而立,三五成群,红袖招客,衣香鬓影,当真令人如游幻境。此刻正是正午时分,不到做生意的时候,那些姑娘们尚在睡梦之中,巷子中冷冷清清,罕有人迹。   毓王骑马进巷,走到一处小院前停了下来。   跟手的小厮在门上吆喝了一声,里面立时有人前来应门。   开门的短衣汉子一见来人,连忙点头哈腰的赔笑问安,又慌忙将马牵了进去。   毓王迈步进得院中,但见这院子甚是小巧,开着扇半门子,里面是一处面阔三间、两进两出的青砖瓦房。院中晾晒着些女人衣裳,阶前栽着些时鲜花草,另供着一尊土地。   一涂脂抹粉的半老徐娘从里面迎了出来,嘴里便嚷道:“贵客来了,且里面请,二爷等您许久了。”   毓王走进堂屋,随着那鸨母向左转了几转,便进了一处雅间。   进得屋中,却见这屋里布置的倒也窗明几净,西边窗台底下安设一张炕床,顾思杳果然在其上盘膝而坐。 第92章   毓王进得屋中, 与顾思杳相视一笑。   顾思杳起身,向毓王拱手行礼, 请他坐下。   毓王回身向跟手的随从道:“到院子里候着, 无事吩咐,不必进来。”   小厮应了一声, 便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两人相见已毕,相视一笑。   毓王透过窗子向外望去, 只见那鸨母倚在门上, 磕着瓜子向外望去,西边厢房开了门, 便出来两个年纪相仿的青年姑娘, 披着衣裳, 蓬着头, 走到院里打水梳洗。那鸨母似是嫌她们起身晚了,张嘴呵斥了几句。那两名女子倒也不甘示弱,就同鸨母斗起嘴来。   毓王见了此景, 只觉低俗市侩,不禁眉头微皱,向顾思杳道:“我也知顾公子来这地方,是为隐秘起见。然而又何必定要选在这等污秽之, 且不说龙蛇混杂, 便是这些□□鸨母,便粗俗的令人难以忍受。”   眼下的毓王,尚且年轻, 未经多少风浪,并非上一世那个杀伐果决的帝王,行事言谈难免便有几分沉不住气。   顾思杳闻言,淡淡一笑,自袖中抽出一张字条递到毓王面前。   毓王不明就里,接了过去,展开一瞧,登时双目圆睁,脸色铁青,半日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字条上所记,便是他近些日子以来所见何人,所行何事,地点时间,皆记录的详尽。   毓王默然不言,半日才沉声问道:“顾公子这是何意?莫非公子不能信赖本王,派人监视本王不成?”   顾思杳莞尔道:“殿下误会了,这字条并非在下所记,而是自一密探处抄来的。”   毓王看着他,开口问道:“密探?”   顾思杳颔首道:“殿下只身来到江南,身边并未带许多人手,在下为殿下安危着想,便加派了人手暗中护佑殿下出行。几番下来,下人回报,声称似是有人监视跟踪殿下。在下派人详查,在江州城郊的一处渔村中捉到了此人。这字条,便是从他身上搜来的。”   毓王听了这话,有些将信将疑,半日问道:“这密探现在何处?又为何跟着本王?他是何人派来的?”   顾思杳回道:“这人现下被在下的手下拘押,在下已问明白了,此人来自京城。”言毕,又自怀中取出一物,放在了桌上。   但见那物事三寸长短,乃是一块黄杨木雕刻成的腰牌,上书“柳府”二字,面上被滚了清漆,溜光水滑,触手温润。   毓王见了此物,却也不由不信,不觉切齿喃喃道:“柳贵妃!本王已避世至如此地步,她竟还不肯放心么?!”   顾思杳见他已然信了,方才说道:“此间纵然污秽,却也有它的好处。谁人能想到,殿下来此,并非为买乐,而是来见人呢?”   毓王年轻,至如今尚不曾娶亲,西北王府虽广蓄美女,其实并不曾与她们沾身。听了这话,不觉面色微微一红,旋即颔首道:“顾公子果然心思缜密,想的周到。”言罢,又将那木牌握在手中,仔细摩挲了一番,喃喃念着三个字:“柳贵妃……”又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目光一凛,冷哼了一声,将木牌掷在了桌上。   顾思杳从旁说道:“殿下也莫恼,据在下审讯那探子的口供来看,柳贵妃也未必是真的疑心殿下,只是柳贵妃为人向来多疑,见殿下来了齐王封地,难免多了一份心思。如今京中太子与怀王相争不休,柳贵妃的精力应当全幅放在京城之中。若非如此,她派来江州的,就不止是区区一个密探了。”   毓王脸色这方和缓了些许,顿了顿,浅笑道:“真是多劳顾公子费心了。顾公子人在江州,于京里的故事,竟也这般熟稔。”   顾思杳面色如常,淡笑道:“既为殿下办事,自然要多方留神。柳贵妃生性多疑,又与殿下嫌隙颇深,殿下突来江南,虽说上报朝廷是为亡母扫墓,只怕她也依然放心不下。那密探如今还押在下处,殿下若想亲自审问,在下也可安排。”   毓王面上神色有些懒散,洋洋说道:“这却不必了,想必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说着,他眸色忽而一亮,问道:“这是柳府的人,既落在了咱们手上,是否可做些文章,让他反咬柳贵妃一口?”   顾思杳剑眉微扬,说道:“这却不可,且不说此人是柳府的死士,愚忠不可教化。即便他肯,但小小一个密探,能起多大作用。柳贵妃多年经营,势力早已盘根错节,不能伤她根本,反倒打草惊蛇,令她警醒,以后却于殿下大大不利。”   毓王听了这话,深觉有理,便有几分扫兴,随手推了窗子,看着窗外树枝上鸟雀鸣叫,心中很是不悦,随口说道:“万般不成,当真是束手束脚。顾公子今儿叫本王来,就是为这些事的?”   顾思杳淡淡一笑:“还有一桩事告知殿下,在下近来查到,齐王府管家刘大,私自拦截两广进京上供的皇木修造私家宅院。”   毓王脸色倏地转晴,直起身子,问道:“如此,可是大大违制了!公子可有确凿的把柄?”言罢,见顾思杳微微颔首,当即笑道:“此事如若上告朝廷,齐王只怕不能就此善了了!”   顾思杳却道:“殿下不可,我倒劝殿下将此事告诉齐王。”   毓王不解,反问道:“这是为何?之前公子劝我住进齐王府,不就是为了捉他的把柄么?!怎么如今一个现成的大好把柄在手里,你却要我告诉齐王?”   顾思杳却先不答话,两人说了这半日的言语,早已口渴了。他提起桌上的瓷壶,亲手倒了两盏茶,双手捧起一盏放在毓王面前,说道:“这是府中带来的香片,殿下且尝尝看。”   毓王哪里有心思品茶,举杯一饮而尽,双目瞬也不瞬的看着顾思杳。   顾思杳抿了两口,方才说道:“殿下莫要急躁,齐王固然没什么头脑,是个鲁莽暴躁之人,但他母亲柳贵妃却不是个等闲人物。这件事,可大可小,齐王到底不知,真要捅穿出来,他大可往家人身上一推了事。依着皇帝对他母子的宠爱,无过是进京受一顿训斥。然而殿下若行此举,是再不能取信于齐王了。在下先前劝殿下住进齐王府,旁的眼下都不急,最要紧的却是取信于齐王。齐王信了殿下,那么便打消了柳贵妃一半的疑虑,殿下再要行事,岂不便宜的多?殿下莫要一时性急,因小失大,往后才当真是束手束脚。”   顾思杳早有盘算,他既投靠了毓王,便要令毓王认为他是可用之人,要为他登基称帝立下头等大功,这方能扭转上一世的局面。然而,毓王前世乃是靠着兵犯京城,逼宫上位,哪里有他施展的余地?若要行自己的计策,便要力劝毓王走智取一途。好在眼下毓王的势力并不深厚,兵力也未成气候,又是少年气盛之时,正是一心要施展抱负、扬眉吐气的时候,他的谋略听在毓王耳中,便成了上好的计策。   毓王看着顾思杳,眸中精光微闪,好半日忽而一笑,朗声道:“顾公子果然深思熟虑,本王有公子襄助,愁何事不成?!”   顾思杳看着眼前这将来的天子,风神疏朗,言笑畅快,意气风发,再无平日里人前那隐忍内敛之态,已隐隐透出为人君者、人中龙凤的气魄来。   毓王笑意渐收,仰首向顾思杳道:“公子如此助我,本王铭记于心。待将来大事得成,本王必不会亏待了公子。除此之外,本王还答应公子一件事情。除大逆不道外,万事皆可。这是本王的承诺,本王一言九鼎。”   顾思杳心思微微一动,面上却神色如常,只是淡笑颔首:“在下便多谢王爷的厚爱。”   毓王甚是满意,点头道:“好,本王就喜欢公子这般的性情。你若同我再客套几句,那可就是伪君子面孔了。”   两人又商议了几件秘事,顾思杳问道:“不知殿下可有王妃的人选?殿下正当青春年华,也是议亲的年纪,若能有个贤内助,也好事半功倍。”   毓王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心里忽然现出一抹倩影,怔了怔,方才说道:“并不曾,本王在朝中的尴尬处境,公子是知道的。皇帝不待见本王,本王在群臣眼中,便是个前途荒废的王爷。但有几分势力的人家,谁肯把女儿嫁与本王?”   顾思杳莞尔道:“王爷人在西北,西北人情淳厚,不似京中图谋甚多。王爷不妨在那些驻军将领中探寻一番,或有机缘也未必可知。”   他依稀记得,这毓王前世最终是娶了镇西大将军的千金为妃,称帝之后又立其为后,也是有了镇西将军的支持,他上位一事方才如此顺利。   毓王却有几分烦躁,似是不愿多谈此事,岔了话头,说道:“本王适才从凌风阁回来,齐王在那儿订了一处房间,说是端午观看龙舟赛事所用,特特的要向本王夸耀一番,所以把本王叫了去。本王在那儿,倒是撞见了一个人。”说至此处,他嘴角一弯,瞧着顾思杳,并未说下去。   顾思杳微微奇怪,还是顺着他的话问道:“不知王爷遇见了谁?”   毓王笑道:“令嫂当真是个绝色出众的美人,齐王仿佛对她很是中意。” 第93章   顾思杳听这话来的蹊跷, 心中一沉,面上神色如常, 浅笑问道:“怎么, 王爷见到在下的堂嫂了?”   毓王将身子向后一仰,倚着石榴红软枕, 向他懒懒说道:“适才本王在凌风阁,齐王原说在凌风阁定了一间位置绝好的包房, 意思就是要向本王夸耀一番。谁知到了地方, 却同一个艳丽少妇起了纷争。”说着,便将那事情原委向顾思杳讲述了一番。   顾思杳虽知晓府里历年端午素有去抚仙湖畔观看龙舟赛事的习俗, 却不晓得今年此事交与了姜红菱打理, 她又在凌风阁撞见了齐王。   他听了事情经过, 心中不觉一阵阵发紧, 齐王性情他是知道的,以姜红菱的姿色,入得他眼, 只怕要有一场事端了。   果然,毓王莞尔道:“令嫂夫人当真胆色过人,当着齐王面前,那些男人都吓得瑟瑟发抖, 她倒敢据理力争, 竟将齐王驳斥的哑口无言,不止将包房奉还,竟还赔了不是。这等才智心性, 当真世间少有。”   顾思杳听他夸赞姜红菱,虽有几分自得于心上人资质出众,却又生出了几分不悦,当着毓王面前自是不能显露出来,只说道:“我那嫂子现在府中掌家理事,这般惯了的。若有得罪之处,还望王爷海涵。”   毓王却是一笑:“她又不曾得罪我,我有什么可海涵的?只是我却要提醒公子一句,齐王性好美人,女色上头是没有商量的。本王只怕,令嫂那般姿容,要招来祸端。”   顾思杳面沉如水,默然不语。他知道毓王这番言语并非虚言恫吓,齐王暴躁跋扈,又极其好色。   先前若非红菱早一步嫁入侯府,依着她在江州的艳名,只怕早晚也是要落入齐王手中。   毓王见他不言语,只当此言冒犯了他家眷,他心中不愉,便说道:“本王只是一番好意提醒,若是言语唐突,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顾思杳这方说道:“并无此事,王爷多心了。多谢王爷提点,在下自当谨慎留神。”说着,薄唇轻抿,再不言语。   两人坐了片刻,毓王眼见时辰不早,也怕齐王府中人生疑,便要动身离去。   顾思杳起身相送,又道:“王爷且先行一步,在下须得与王爷分开离去方好。那件事的凭据,待会儿在下自当遣人送去。”   毓王点头,当即出门,带了人骑马离去。   顾思杳独自在屋中静坐,心中竟生出了几分慌乱。   正当此时,那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艳妆打扮的女子妖妖调调的走了进来。   这女子走到炕前,也不敢造次,向着顾思杳屈膝行礼,低低道了一声:“二爷。”   顾思杳也不看她,淡淡说道:“不曾召唤,谁准你进来的?”   那女子微微瑟缩了一下,垂首道:“只是有件事要回禀爷。”   顾思杳道:“讲!”   那女子这方开口道:“楚爷之前送了信过来,交代妾身要亲手交与二爷。”说着,便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上。   顾思杳接过信,见那信封上的火漆尚且不曾撬开,心中满意。撕开信封,读了信上所载之事,不觉精神为之一振,暗道:这厮狡诈至此,这把柄却还是被我拿住了!有了这件事,料他今生是翻身无望了!心念微动,又不觉忖道:眼见就是端午,这当口上闹出事来,搅的阖府不得安宁。这也却还罢了,但她为了操持这节日费了许多心血,未免可惜了。   想至此处,他略一踌躇,便决意将此事暂且按下。   那女子垂首躬身,立在地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顾思杳看过信,吃了一盏茶,方才道:“出去吩咐,将马牵来,我这便去了。”   那女子应了一声,连忙转身出门。   原来,这间妓院亦是顾思杳的手笔,即便是毓王亦不知情。   江州城人多眼杂,行踪易寻,然而若是落脚在这样的地方,便是有人跟踪毓王,见他进了这样的地方,也只当他是来嫖院的,决然想不到这背后的瓜葛。但若是随意选一家妓院,那鸨母□□难保就不碎嘴说出去。   故而,他着人开办了这间妓院,但鸨母和□□倒原本就是风月行当的,只是安插了这个名叫嫣红的女子。   这女子本是江州城郊渔村中的人,家中横遭祸事,父母双亡,被豺心蛇性的叔父收养,硬迫她做娼。顾思杳将她赎了出来,将她安置在此地,又将迫害她父母的贼人送交了官府。她对顾思杳感激有加,忠心耿耿,办起事来绝无二心。   顾思杳出门,果然见自己骑得那匹青骢马已被牵至门上,小厮锄药正在一旁等候。   他翻身上马,吩咐回府。   姜红菱乘车回至侯府,一路上闷声不语,面色沉沉,心中不住惦记着之前嫂子王氏所说之事。   两个丫头见了主子这般闷闷不乐,知道缘故,如锦开口劝道:“奶奶别忧心,大奶奶那人,奶奶又不是不知道,最爱搬弄口舌是非的。没准儿是她看走了眼,随意寻个由头来同奶奶学嘴呢。”   姜红菱听了这话,如若不闻。   回至府中,她先去见了顾王氏,绝口不提撞见齐王并生争执一事,只说各样已安排妥当,包房就在凌风阁二层正中央,是看龙舟的绝好地段。   顾王氏上了年纪,越发爱享受,听了这话果然欢喜,又问了她些外头的所见所闻,便放了她离去。   姜红菱返回洞幽居,进门四下不见如画,倒也不以为意。   如素便骂道:“这蹄子,见奶奶不在家,又不知上哪儿浪去了!”   姜红菱心中有事,哪里还顾得上去问如画的行踪。径自进房,换了家常衣裳,便在梳妆台前坐了整理妆容。   如素与如锦两个丫鬟,见主子这般,皆不敢出声只在一旁默默服侍。   姜红菱看着镜中的如花人面,诸般心思俱无,嫂子王氏的那几句言语在耳边绕来绕去。   她心中暗自忖道:也不能只听王氏的一面之词,还是仔细查查的好,别再是我冤了他就不好了。   想通此节,她头也不回的吩咐道:“去二门上,将平日里常替我出门办事的小厮喊一个过来。”   如素答应着,连忙去了。   不多时,就来一个身着青布短衣,才留头的小厮。   这些年小的仆从,往常只在二门上听候吩咐,替人跑腿出门传话又或买些杂碎东西。自从姜红菱当家,她便选拔了一些机灵精干之辈放在门上听用,图他们年小不易惹人注意,打探消息又或买些什么都十分便宜。   来的这名小厮,名叫青竹,也是姜红菱心腹之流。   姜红菱梳了头,出来见他,说道:“你去兰花巷——”说到此处,她却忽又住了口,想了想方才又道:“打听着看看,两府里的少爷近来可有去那儿游逛的?府里规矩严苛,出了这样子的事还是尽早收拾的为好。若是给上头老爷们知道了,只怕少爷们要受罚呢。”   青竹替姜红菱办事已有时日了,从来不多问一句,当即答应着,就去了。   姜红菱便在屋中闷坐,望着窗外阶下的几盆辛夷怔怔的出神,见花期已过,半残之态,尤为触目。   此刻已过了晌午,如素过来问开饭:“奶奶早间没有吃饭,适才在饭馆,被大奶奶搅合着,也没大好生吃。想着奶奶只怕没有胃口,厨房给做了百果粥,奶奶可要吃些?”   姜红菱哪里有胃口,摇头说不吃。   如素劝了几句,见她执意不听,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这般枯坐到黄昏时分,青竹方才回来。   姜红菱本在美人榻上歪着,一听消息,立时便坐了起来,要传青竹进来。   如锦替她披了件衣裳,方才出门传话。   少顷,只听脚步蹬蹬之声,青竹自外头跑了进来,上前向她屈膝行礼。   姜红菱连忙叫他起来,问道:“打听得如何?”   青竹擦了把额上的汗,回道:“小的共查访了兰花巷四十二家院子,使了些钱物方才打听出来,近来委实常见西府的二爷出入其中一家院子。”   姜红菱听闻此言,头上一阵晕眩,勉强扶着美人榻的扶手,方才不曾跌到。   如素慌忙上前,扶她坐下,嘴里便遮掩道:“奶奶这一日都没怎么吃饭,这会子果然头晕了不是?”   如锦亦插口道:“何以见得就是二爷?人瞧错了也是有的呢。”   青竹是个半大孩子,颇有几分孩子心性,听了如锦的话,意思在说自己办事不利,打探的不真切,颇有几分不服气,涨红了脸道:“姐姐这话就不对了,我也怕弄错,问了好几户人家,人家描述的形容果然都与二爷一致。我还打听得知,二爷在兰花巷使钱包了个名叫嫣红的姐儿呢。”   如锦急了,斥道:“你还胡说?”   青竹不服气,还要再嚷,却听姜红菱说道:“也罢了,辛苦你跑这一趟。”说着,便向如素道:“取一份红封来。”   如素依言,开了箱子,取了一只红封,走去递给青竹。   青竹挠了挠头,倒有几分不好意思,陪笑道:“替奶奶做事,小的怎好要赏?”   姜红菱脸色不好,却依旧笑道:“你替我办事,没道理再叫你自家倒贴钱物。这一趟只怕没少使钱费力,拿着便是了。往后,我还有事要你去办。这一遭一遭的,只怕你也赔不起。”   青竹这才双手接过红封,连忙塞在了怀中,又问道:“奶奶还有什么吩咐?”   姜红菱心中烦闷,随口道了一句:“无事了,你去歇着罢。出去后,记得不要四处乱讲,对二爷的名声不好。”   青竹答应着,便喜滋滋的飞奔出门。   如素看着青竹飞跑的身影,不觉笑骂道:“倒便宜了这猴崽子,这么一趟清闲差事,就得了一两银子的赏钱。”   姜红菱现下执掌家中财务,平日里多有使唤人的时候,故而屋中多放红封以备赏人,少则三五百钱,多则一至数两银子不等。好在如今侯府流水在她手中过,她也并不缺这些银钱使用。   姜红菱坐在榻边,惨白着一张俏脸,双眸微微发红,望着门上怔怔的出神,紧咬着双唇,几近渗出血来。   如锦轻步走上前来,向她低声劝道:“奶奶也莫要过于伤心了,料来二爷未必肯做那样的事,许是有什么缘故也不知道呢。”   姜红菱摇了摇头,低声道:“去那种地方,还能有什么正经事不成?”   如素亦从旁说道:“奶奶想开些,青竹又不是亲眼所见,旁人看错了也是有的呢。”   姜红菱淡淡说道:“一个看错也就罢了,哪有各个都看错的?”   如素与如锦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各自没了言语。   如素瞧着姜红菱那默然无言的样子,颇为不忍,禁不住劝道:“奶奶别这等,他们男人去这等地方,也是、也是世间常有的事。无过只是去玩玩,逢场作戏罢了,奶奶也不必过于放在心上。”   如锦听这话不成样子,便暗暗拉了她一把,她登时不言语了。   姜红菱面无神色,一字不发,半晌才轻轻说道:“我没事,只想躺一会儿,你们都出去罢。晚饭也不必送来了,我不吩咐,也不必进来。”   这两个丫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依从吩咐,躬身退了出去。   姜红菱便独自在榻上枯坐,看着外头日落西天,暮色沉沉,想着该是掌灯时候,却又懒得起身,眼瞧着一室的黄昏,胸口闷闷的,仿佛堵着一口气,出不来又咽不下去。   她两世不识情爱滋味,上一世又冷眼旁观了无数同床异梦的夫妻,反目成仇的男女,于这世间的男女之事,本就心有畏惧。于顾思杳,她本也是赌了一把的,认定了他是个值得依靠之人,方才肯将一颗芳心全数托付与他。   他在她面前,也是赌咒发誓和别的女人不曾沾身,他房中也没有丫鬟姬妾,这样人家的子弟,又是这个年纪,也委实是难得了。但他如今竟然背着她去那种地方,甚而还花钱包养□□,如此作为同那些浮浪的纨绔子弟又有什么两样?若他当真是这样的人,那还值得她倾心以待么?   如若要跟这样的男人,她还不如就守寡一世,倒也不至于糟蹋了自己。   但难道她姜红菱,就命中注定了要顶着寡妇的名头,过上一世?就算两世为人,就算重生回来,也不能更改?   她静坐榻边,晚风时来,忽觉面上有些湿凉,抬手擦了一把,方觉自己竟然已是满脸泪痕。   时至如此,她对顾思杳已是情根深种,纵然恨他负心薄幸,却又贪恋着他往昔的温存体贴,难以割舍。心中颠来倒去,一时冷一时热,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这般胡思乱想了些时候,她只觉神思乏倦,白日里出城了一遭,一整日未吃几口饮食,身上疲乏软困,随身倒在了榻上,竟而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如锦打从外头进来。进门惊觉室内一片漆黑,不由说道:“已是夜间了,奶奶怎么不点灯呢?”说着,便走去将桌上的仕女捧心黄铜灯盏点亮。   昏黄的光在屋中四散开来,如锦转身,见姜红菱竟卧在美人榻边沉沉睡着,连忙走上前去,见主子睡得正沉,便取了一条丝绸薄被,替她盖上。   姜红菱睡梦中微有察觉,星眸微睁,见是如锦,轻轻问道:“什么时辰了?”   如锦回道:“已过了戌时三刻了,我见着天色委实太晚了,想着奶奶要不要吃些东西,故而进来瞧瞧。”说着,又忍不住说道:“奶奶要睡,怎么不去床上?虽说已近五月了,这夜里还是有些凉意,这样躺着睡,只怕要着凉呢。”   姜红菱浅浅一笑,说道:“哪里就这样娇气了。”言罢,便坐起身来,看窗外,果然一轮弦月高悬,又道:“我没有胃口,这晚饭也不必吃了。你去打些热水来,我梳洗了,就睡下罢。”   如锦本待要劝,但见姜红菱面色淡淡,双眸无神,到了嘴边的话,不觉又咽了回去,只得依言行事,服侍着姜红菱睡下。   待姜红菱在床上躺下,如锦放下床帐,便轻步出去了。   走到院中,只见四下寂静无人,鸟雀不闻,夜间的寒意却渐渐浸上身来,她微微打了个寒颤,转步走到间壁的耳房。   这耳房乃是她与如素平日里的住处,里面除却箱笼桌椅,还有一张通铺。不该两人上夜时,就在这屋中过夜。   进得房中,只见如素在桌边坐着,桌上点着三支蜡烛,她就着烛火手中绣着一只鞋面。   如锦走上前去,在一旁拉凳子坐下,探头瞧了瞧,见如素手中的是一方水红色缎子鞋面,绣着一半的喜鹊登枝花样。   如素头也不抬,问道:“今儿该你值夜,你怎么回来了?”   如锦说道:“我瞧奶奶那个样子,只怕也不想有人在一边。”   如素便叹了口气:“谁晓得这忽剌八的竟弄出这样的事来。素日里瞧着二爷也是个斯文正经的人,没想到背地里竟也干这种事。”   如锦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瞧男人都是一个德行,那二爷只怕也是瞧上了奶奶的姿色,所以才缠着奶奶。枉费我以前还将他当做奶奶的良人看待,现下想来当真是瞎了眼!”   如素放下针线,揉了揉眼睛:“依我说,这事也没什么不好。”   如锦瞪大了眼睛,问道:“你昏了头了,这是什么话?!”   如素说道:“你从来就是个暴脾气,且听我把话说完。你想想看,奶奶是个什么身份,二爷是个什么身份?这两人若当真好了,一旦将来东窗事发,可要怎么得了?就算瞒天过海,没人知道,又怎样才是个了局?二爷是西府那边的少爷,又是二老爷的独子,将来娶谁也轮不到咱们奶奶。之前我瞧着奶奶一心都扑在二爷身上,也不敢说什么。既出了这样的事,能叫奶奶对他死了心,可不是好事一件么?长痛不如短痛,现下割爱,免得将来看新娘子进门,更加难受。”   如锦听了这样一番议论,倒没话可辩驳,顿了半晌,方才说道:“然而我就是不甘心,咱们两个是打小伺候奶奶的,差不离算是一起长大。奶奶素来要强,面冷心热,无论大小事,人前总是不肯吃亏的,咱们几曾见过奶奶这等失魂落魄的样子?如今这样,竟是为了个臭男人,我当真是替奶奶不甘心!”   如素喟叹道:“是如此,可又能怎样?咱们做女子的苦楚,就是这样了。”   如锦却颇为不服,啐了一口:“我才不信这个,凭什么奶奶就要被他这等欺负?这笔账,我定要替奶奶讨回来不可!”   如素抬头瞥了她一眼,说道:“你这话可就是胡闹了,你能怎样?难道还要冲去西府找二爷算账不成?”   如锦不言语,只是看着她手中那方鞋面,说道:“奶奶从小就容貌出众,又向来喜欢打扮。谁知弄到如今,咱们这做丫头的还能穿个艳色衣裳,奶奶却要一辈子穿那些寡淡颜色。”   如素长叹道:“个人有个人的命罢,这有什么办法?”   如锦又道:“奶奶的命,就是守一辈子寡么?若当真是做过真夫妻,也不枉了担这个名,如今这算什么?”   如素抬头,瞧着她说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哪里就有这许多奇谈怪论的?时候不早了,你既不过去,就早些睡下罢。明儿一早起来,还要服侍奶奶呢。如画那浪蹄子,只怕又摸到三爷房里去了。奶奶一日日的说要处置她,偏生挪不出来那个空闲。”说着,打了个呵欠,吹熄了一根蜡烛,打水去了。   如锦坐在桌前,望着桌上的烛火,怔怔的出神。   顾思杳离了兰花巷,并不知姜红菱那边的变故,又到松木书院走了一遭,问了近来情形,眼见他点名的几位人物皆已网罗在内,心中甚是满意。   这些人,眼下虽声名平平,但上一世最终皆成了大儒名家,有的入了仕途,有的门生广布,皆有一番建树。如今皆在他麾下,只待将来举事,自有用他们的地方。   这书院以顾环为首,网罗之人大多是寒门子弟,松木书院给予衣食,又令他们在本地文坛上扬名立足,顾思杳于他们而言,乃是有知遇之恩。于读书人,这份恩典,可比给银施米更加要紧。他们对这书院主人,当真是感戴有加,竟以孟尝遗风称之。   顾思杳自书院回至西府,已是傍晚时分,眼见暮色四合,心中虽惦记着姜红菱今日偶遇齐王一事,到底也不能再去叨扰,只得强压下心事,勉强熬过这夜。   然而他心中有事,夜间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直到了鸡唱时分,方才入梦。没睡多久,天色已然大亮,丫头明珠在外头打水进来,他听见裙子拖地声响,当即醒来。   起身梳洗已毕,他当即将派去服侍顾妩的仆妇招来,吩咐道:“去侯府那边见大少奶奶,告诉她四姑娘病了,端午节只怕不能去,就是后头的女学,暂且也不能去。”说着,略顿了顿,又低声吩咐道:“再同她说,今日午时还在老地方,我要见她一面。”   那仆妇是受过顾思杳打点的,心中知道根底,一字也不曾多问,就答应下来。   打发了那仆妇出门,顾思杳就在房中枯坐,看着窗台上摆着的白梅盆栽,已生出了许多新的枝杈,便亲手执起剪子,修剪了一番。   少顷时候,明珠送了早饭进来。一碗白米粥,一碟火腿拌三丝,一碟黄雀虾圆,一碗隔纱豆腐,一碟时令小菜,另有一盘春饼。顾思杳于饮食上向来精细,这早间饭食,自以清淡为上。   正吃饭时,兰姨娘走了过来,见了这情形,笑道:“打搅二爷吃饭了。”嘴上说着,倒也不避忌,在一旁的黄杨木镂雕缠枝葵花圆凳上坐了。   顾思杳于她这幅样子也是看的惯了,晓得这个女人的性子自来便是这等不羁,取了手巾擦了擦手,问道:“什么事?”   兰姨娘一努嘴,说道:“还不是四姑娘的事。”   顾思杳抬眼扫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便吩咐丫鬟泡茶。   兰姨娘见他并不追问,笑叹道:“你这人,果然如人所说,当真是个冷硬的心肠。好歹人家也是为了你才弄到这个地步,你竟一分怜惜也没有。”   顾思杳面色微寒,淡淡说道:“若论兄妹情分,那我还可照拂她一二。若要旁的,便是自作孽而不可活。”   兰姨娘这才收了满脸笑意,点头叹息道:“这丫头也当真是命不好,生她的爹娘是那个样子,又偏遇上你这样一个天魔星的哥哥!”   顾思杳问道:“到底何事?”   兰姨娘说道:“之前你叫我照看那丫头,我当然放在心上,日日去瞧她,讲了许多伦常道理给她听。哪知这丫头竟是个牛心痴性的,我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我见她这样,只好暂且放着她不管,想着等她大些了自己就想通了。谁知昨儿她丫鬟过来,言说四姑娘已连着两日不吃饭了。我也有些慌了神,连忙去瞧了,那丫头果然病恹恹的,差不离只剩一口气吊着了。我问她,这都是为些什么,她却连一句话也不肯说,也不睬我。我想着,不然你去瞧瞧?兴许那丫头见了你,就肯好了。四丫头的身子骨,你也知道,向来就是个美人灯。我怕这般下去,弄不好,要出大症候来呢。”   顾思杳剑眉微凝,旋即舒展,说道:“她既生病了,就请大夫与她瞧。我又不是郎中,去了又能怎样?”   兰姨娘叹息道:“只怕万般不管用,唯有你才是那副良方呢。”说着,见顾思杳盯着自己,双眸如剑,冷冽凛人,当即说道:“罢罢罢,你既不肯去,我便请大夫去。这丫头真要寻死,那谁也拦不住。程氏被关着,她爹又是个诸般不理的佛爷,好好一个千金小姐,竟落到这般田地。”嘴里念叨了两句,便起身去了。   顾思杳于此事,不过如飞鸿过水,波澜微起,又旋即平静。他弄不明白顾妩到底在想什么,也懒怠去理会。这世间女子,心事能令他挂怀牵念的,唯有姜红菱一人而已。   明珠进来收走了碗盘,又沏上了一盏明前龙井。   青花瓷盏内,水汽氤氲,茶香沁人,今日无事不必出门,顾思杳便穿着家常衣着,在屋中看往来的密信。   好容易熬过半个时辰,那打发去侯府的仆妇回来,进来见了他,说道:“已将话传给大少奶奶了,奶奶说记下了,还包了些补品交代我带回来。只是二爷吩咐的那件事,大少奶奶昨夜染了风寒,今日头疼不能起身,怕不能去了。”   顾思杳听闻姜红菱染病,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起身问道:“她竟病了?病情如何?可要紧么?”   那仆妇却一脸难色,犹豫说道:“其实小的也没见着大少奶奶,走到院里,就被如素姑娘拦下了。问了我来意,进去通传,出来便说大少奶奶都知道了,又说她病着,头疼的厉害,不能见我,与了我这包补品,就打发我回来了。”   顾思杳不疑有他,只是暗自忖道:什么病,来的竟这样凶猛,连床也下不得了。踌躇了片刻,又问道:“可曾请大夫了?大夫怎么说?”   那仆妇摇头道:“小的去时,没见着大夫,也没见他们廊上熬药,想是大夫还不曾到。”   顾思杳思来想去,恨不得此刻就亲自过去瞧瞧,然而两人到底隔着叔嫂名分,就是平常好时也不能常见,何况她现下病在床上。   无奈之下,他只得打发了这仆妇退下,又另遣人以程氏的名义去探视。   他自己,则在坐忘斋中坐卧难安,悬心焦虑不已。   其时,姜红菱尚在床上躺着,昨夜她在榻上睡着,果然着了凉。今早起来,便有些头疼发热,病确然是病了,却并非如素说的那般严重,只是不想见顾思杳打发来的人罢了。   她这一病,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已传扬的侯府上下阖府皆知。   顾王氏与苏氏,皆打发了近身侍婢过来探问,顾婉也亲自过来看视。府中那些管事们,听闻大少奶奶病了,也忙不迭的来送礼。   洞幽居一时热闹非凡,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姜红菱躺在床上,懒怠见人,又不耐烦吵嚷,便使了如素如锦两个丫头出去打发来人。   这个时候,大夫也已然来瞧过,言说她近来劳心费力,累着了心神,又夜间着凉,方有此病,症候却不算大,给开了一副汤药。   如素正交代小丫头在廊上熬药,忽然见两个西府的二等仆妇,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物件儿,正进院中。   如素一见此景,心里猜到几分,连忙迎上前去,脸上堆笑道:“两位嫂子,可是来探视奶奶的?不巧了,奶奶这会子才睡下。昨儿闹了一夜,今早又吐了一回,好容易消停些,不敢吵她。”   那两人只是被打发来探病的,哪敢招惹这侯府的第一红人,连忙说道:“姑娘客气了,二太太听说大少奶奶病了,也挂心的紧。她本要亲自来的,奈何这病再不曾好,不能过来,所以打发了我们来瞧瞧,又叫我们送些吃食过来。还问姑娘一句,少奶奶病的怎样?”   如素便依着先前姜红菱所授,说道:“奶奶这病就是累着了,又让风吹了,这才发起来。大夫说,这病虽不险,来的却急,须得好生静养几日。这不,老太太才打发人来过,听见这消息,便放了话,要奶奶好生养着,府里的事都暂且搁下,谁也不许来吵她。就是二姑娘方才过来,也不曾见着奶奶呢。”   那两人听了这话,哪里还敢罗唣,赶忙将东西交给如素,说道:“既是这般,我们也不敢打搅奶奶休息。姑娘替我们转达二太太的意思罢。再则,我们太太交代了,奶奶病里烦闷,想些什么吃,又或什么新鲜玩意儿,尽可打发人到西府说一声。”   如素满脸含笑:“二太太厚意,奶奶知道了。只是这边有老太太、太太照看,想来不必烦劳二太太操心了。”说着,就打发了这两人去。   待送走了这两个妇人,如素便走回屋中,转进内室,姜红菱病恹恹的躺在床上,裹着一床水青色缎子面棉被。   见她进来,姜红菱便问道:“又是谁来了?”   如素将方才之事讲了一番,又笑道:“什么二太太的意思,还不是二爷的意思?心里惦记奶奶,又不知怎么办,就这样打哑谜呢。”说着,也不问姜红菱,将那些东西放在桌上一一拆了,眼见除却些珍惜补品,便是姜红菱素日里爱吃的东西,又道:“二爷还当真是有心,奶奶爱吃什么,他全记在心上呢。”   她本当这般说来,姜红菱听在心中必定高兴。   谁知,姜红菱一面倦色,轻轻说道:“把这些东西收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再不成就你们拿去吃了,瞧见就生厌。”   如素只得依言行事,一面收拾,一面说道:“奶奶这是何苦?二爷心里,可是十分记挂着奶奶的。就说那事,虽不知实情如何,但天下男人大多如此,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奶奶这般,只是白给自己找不痛快罢了。”   姜红菱压着太阳穴,淡淡说道:“他若跟那些男人一样,我又稀罕他什么?我也不用他这样献殷勤,往日我没出阁时,似这样的男人多了去了,我一个也看不入眼。”   如素叹了口气:“奶奶既是这样想,就该想开些,何苦来呢。”撂下这句话,便收拾东西去了。   独剩姜红菱一人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薄纱帐幔,不觉眼眶又是一阵湿热。   顾思杳在西府中坐卧不宁,好容易等那两人回来,传来一问,又是不曾见着姜红菱的面。听了她的病情,一时微感放心,一时又觉心疼,只想自己过去,亲自端汤熬药的照看。然而也知这不过是痴人说梦,只好强压着焦心,在府中苦熬。   这两人,一人在侯府养病,一人在西府日夜焦虑,连着几日,滋味皆不好受。   过了四五日的功夫,姜红菱病体渐愈,逐渐出来走动。   顾思杳听闻消息,想要来探望,便又传信邀她私会,谁知打发去的人不是见不着姜红菱,便是推说没有空闲,甚而最末一次,来人回来直接言说,姜红菱不愿见他。   顾思杳这方觉察事情有变,不知她心意为何转圜至如此地步,七上八下,焦心如焚。 第94章   时日匆匆, 转瞬已是五月。   进了五月,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两府上下人丁都已换了轻薄衣裳。   姜红菱染上的那场风寒也早已痊愈, 只是心事怅然,懒怠出来走动, 每日只早晚在顾王氏跟前点个卯,便只在洞幽居中闭门不出, 府中的人事往来并财务事宜, 也都在洞幽居中处置。   眼看端午就在跟前,府中上下老小各自雀跃不已。侯府历来的习俗, 端午那日必要去城郊看龙舟赛事, 乃是一年一度难得的盛事。这些内宅女眷们, 平日里轻易出不得门, 故而这端午节竟比过年还要更值得期待几分。   那些丫鬟们,跟在主子身边服侍的,自不必说。以下的小丫头, 便想尽了法子,钻营奉承,每日跟在这些大丫鬟身边,满口姐姐的叫着, 只求她们能在主子跟前帮衬一句, 到了端午那日也好带她们一道出去。   如素与如锦是姜红菱的陪嫁近侍,每日里被这些人缠的几乎脱不开身。她们熟知姜红菱的脾气,最是厌恶底下人背地里裙带勾结, 故而也不敢收这些人的礼。   这日午后,姜红菱吃了午饭正在窗下榻上躺着小憩。   如素忽然报了一声:“二姑娘来了。”   话音才落,便见顾婉自外头快步进来。   顾婉今日穿着一件白蝶穿花的粉色褙子,正是青春大好的年纪,这衣裳更把人衬的粉嫩玉润。   她走上前来,笑盈盈道:“吃了饭,又不想睡,来瞧瞧嫂子。天长了,白日睡多了,怕夜里睡不着呢。”说着,看姜红菱在榻上躺着,又说道:“嫂子又在这里睡了,也不怕再叫风吹着了。我听如素说,嫂子前头这场病就是在窗下睡觉,被风吹出来的。如今好容易好了,还不当心些。”   姜红菱见她进来,便坐了起来,微笑道:“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也不让丫头放座,就拉着顾婉在榻边坐了。   打从李姨娘身死,菡萏居里那一支的气焰被尽数打压下去,顾婳没了出谋划策、撑腰出气的人,是再也不敢在她这嫡姐面前放肆了。顾婉日子过得顺遂,侯府二小姐的名头如今实至名归,她心情愉快,性子也就渐渐恢复成青春少女原本的烂漫之态来。   顾婉在一边坐了,向姜红菱笑道:“后个儿就是端午,我想着那日穿什么衣裳好,想来想去也总没个主意,所以来问问嫂子。”   姜红菱微微疑惑,笑道:“你自有节日的衣裳,随意穿穿不就是了?难道,那日要见什么人不成?”   顾婉脸色微红,小声说道:“那日宋家也去的。”   姜红菱听了这话,顿时会意,笑着点头道:“那是要当心些。”   顾婉同宋明轩情深意笃,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心上人面前那仪容打扮是最为要紧的。若是放在以往,顾婉这患得患失之情,姜红菱必定不解。然而到了如今,她心中已然领教过那情爱滋味,也就感同身受。以往每次见顾思杳之前,她也必定会好生打扮一番的。   想至此处,她脸上不禁一阵黯然失色。自从知道了顾思杳在外头的混账事,她心中又恨又气,还生了一场的病。病中,她便打定了主意,哪怕这一世当真要孑然一身,也决然不能胡乱辜负自己。但过了这几日,于顾思杳的不舍之情,又渐渐漫卷心头。眼看着顾婉为着在心上人面前的衣装打扮心烦,她不觉想及己身,那惆怅惘然之态便现在了脸上。   顾婉兴致勃勃的说了几句,不见姜红菱回应,察言观色,见姜红菱脸上神情冷淡,便误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忖道这嫂子是要戴终身的孝的,即便年节亦不能穿什么艳色的衣裳,自己在她面前这样谈论衣裙妆扮,戳了她心中痛楚,便赶忙说道:“我一时失言,嫂子别往心里去。我自己再回去想想罢。”   姜红菱这方回过神来,知道她是会错了意,便笑道:“不妨事,我适才在想别的。别的我不好说的,只是你哥哥才过世不久,虽说是过节,但也不要太出了格,免得叫人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竟连礼数都不知道了。”   顾婉满口答应下来,又说道:“那日,听闻姑妈一家子也要跟了一道去呢。昨儿我在老太太房里说话,姑妈带着我那个表妹也来了。就说她还特特来看嫂子,却连门都没让进呢。老太太便说了一句,她是小辈,你不去也罢了。我心里倒觉得好笑,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也特特的拿出来讲!”   姜红菱挑了挑眉,她病了这几日,每日来探望的人都极多,她是大多都没见的,是记不得这姑太太到底有没有来。她顿了顿,便唤了如素进来,问答:“这几日里,姑太太可有来探望?又或是打发什么人来过?”   如素回道:“并没有见姑太太过来,也不曾见她打发来的人。”   顾婉顿时明白过来,便叹气说道:“我这姑妈也是闹笑话,已是出嫁的女儿,大老远的投奔回娘家,不说安分度日,反倒一日日的生出这些事端。偏生又是个长辈,叫人怎么去说她!”   姜红菱便说道:“老太太言说过了端午,就送他们到西山别苑去住,以后也就清静了。”   顾婉说道:“说起这个,姑妈背地里好不埋怨嫂子,逢人就说是嫂子容不下他们,挑唆老太太撵他们走。连太太那边,也被她念得耳朵长茧呢。”   “那天吃了午饭,我去陪太太穿珠花,姑妈忽然过来。吃了一盏茶,就说起来,什么太太是嫂子的婆婆,哪里有儿媳妇倒爬到婆婆头上去的。管家本该是太太的事,怎么就落在儿媳手里。嫂子知道,我们太太耳根子素来就软。我怕她受了姑妈的挑唆,便顶了她几句,她倒不言语了。”   姜红菱静默不语,她还不知道,自己病了这几日,这顾琳竟搬弄了这许多是非。   虽则顾王氏听了自己的言语,放话要顾琳一家搬出府去另外居住,但也并非就此断绝了往来。长此以往,难保顾王氏不念着骨肉亲情,就听了她的离间之言。   然而顾琳不比李姨娘,她是顾王氏的亲生女儿,没有特别的把柄错处,也难将她如何。   姜红菱心中有些烦闷,便将此事暂且按下不提,与顾婉说了几句家常闲话,玩了一会儿双陆象棋,就打发了这一下午。   到了端午这日,侯府上下人等皆起了个大早,一个个妆妍斗媚,衣裳鲜亮,喜气洋洋,雀跃出门。   顾王氏带着春燕秋鹃连同那个婷儿,苏氏则是宝珠宝月,顾婉与顾婳也各自带着近侍,依次出门登车。   顾琳那一家子,自也在内。   侯府女眷虽不甚多,但随行服侍的丫鬟婆子,林林总总算起来,人也就很不少了。   侯府门前停着许多马车,车水马龙将一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姜红菱立在门上,指点着众人登车。   那些年轻丫鬟们,平日里鲜少出门,这会子都如放了风的雀儿也似的,叽叽喳喳,说笑不绝,引得路上行人注目。侯府几个管事嫂子,出来说了几回,方才收敛了些。   顾王氏要拉着姜红菱同乘一辆车,顾琳却抢先一步上前,挽着顾王氏个胳膊肘,笑道:“我要和娘一处,可见是有了孙媳妇,就不把女儿放在心上了。”   顾王氏呵呵大笑,说道:“你这个鬼灵精,儿女双全的人了,如今倒撒起娇来。你同我坐,云露倒怎么办?”   顾琳说道:“让她和她三妹一道坐去,姊妹两个在一起,也好说说话。”   姜红菱冷眼看着,亦从旁微笑道:“老太太和姑太太去罢,我在这里还要看着大伙都上车了,才能走呢。”   顾王氏点头笑道:“也是你懂事,这也罢了。”   顾琳插口道:“能者多劳,侄儿媳妇既然管家,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说着,便一力撺掇顾王氏上车,嘴里还笑道:“我离家这十多年,可是再没有和娘一起过端午节了。今儿,任是什么事,我都要和娘在一起,好生说说体己话。”言罢,便和顾王氏一道进了马车。   顾王氏的马车先行启程,接着便是苏氏与顾婉、顾婳与吕云露等依次而行。   西府那边,程氏与四姑娘顾妩都称病不能外出,唯有顾思杳父子前去。这男人骑马,便不在这车队之中。   姜红菱眼见马车已走的差不多了,便也带了两个丫头就要登车,转头却见顾思杳骑着一匹青骢骏马,自后方慢慢行来。   顾思杳亦瞧见了她,眼眸之中,精光微闪,似有话说。   姜红菱却将头撇开,一眼也不多看,矮身进了马车,当即吩咐车夫跟上前面的车辆。   车夫得了吩咐,打马前行,车轮转动,转瞬就走出许远。   姜红菱坐在车中,只觉车身微有颠簸,心思也随之起伏不定。   如素坐在一旁,透过窗子向外望去,看了一会儿,便向姜红菱轻轻说道:“奶奶,二爷跟在咱们车边呢。”   姜红菱闻言,顺势向窗外望去,果然见顾思杳骑在马上,与自己这辆马车并肩而行。   他今日穿着一件藏青色暗绣宝象花纹长身直裰,外头披着一件鹤氅,头上戴着一副簇新的缠丝玛瑙束髻冠,一头墨染的发丝整整齐齐的在头上挽了个纂儿,便披在肩上。他形容本好,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阳光自头顶洒下,照在那精干矫健的身躯与清冷的面容之上,显得尤为丰神俊朗,有若天神。   姜红菱看了他两眼,心中一乱,当即收回了目光,低声斥责道:“他愿跟着谁便跟着谁罢,与我有什么相干?倒来跟我说!”   如素有些委屈,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顾思杳在车外,跟着姜红菱的马车一道慢慢前行,微有所感,便向那车窗望去,却见车窗之中一片昏暗,瞧不清内里情形,自然也看不到那张朝思暮想的妩媚容颜。 第95章   侯府马车依次出城, 城郊行人不多,道路渐宽, 马车跑起来, 转瞬便到了凌风阁。   姜红菱下了马车,迎面就见顾思杳亦在车边下马。   她微微一顿, 连瞧也不瞧他一眼,转而快步走到顾王氏的车边。   恰逢顾王氏下车, 姜红菱上前双手搀扶她下车, 笑盈盈道:“今儿出城人多,车走的慢了些, 老太太可等急了?”   顾王氏难得出门一趟, 心里开怀, 乐呵呵道:“走得慢了好, 车跑的稳当。这天儿又好,我倒是瞧了好些城里看不见的景儿。这些乡下的田地啊庄稼呀,还有那些鸟雀儿, 都鲜活的很。”   姜红菱笑着应和了几句,便扶着顾王氏向凌风阁内行去。   顾琳在顾王氏身后下车,没曾赶得及时,见母亲已同侄媳向店中走去, 便嘀咕了一句:“倒且是会见缝插针的。”说着, 便也快步跟了上去。   顾思杳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了小厮,看着姜红菱远去的背影, 面色淡淡,眸中却冷光微闪。   吕云露与顾婳乘了同一辆马车,一路上只听顾婳叽叽喳喳,聒噪的她耳朵生疼,然而因着如今寄人篱下,却又不得不敷衍着。   好容易到了地方,她下车透了口气,压了压太阳穴,抬眼就见顾思杳正在不远处。   顾思杳映日而立,一袭剪裁合体的衣装,穿在高大精健的身躯之上,日头之下,有如临风玉树。   吕云露脸上微微一热,理了理鬓发,莲步轻移,走上前去,向着顾思杳垂首微笑道:“二哥。”   顾思杳闻言,扫了这女子两眼,淡淡道了一声:“表妹。”言罢,便迈步向店中走去。   吕云露微有些失落,顾婳走上前来,挽着她的胳膊,笑道:“云露姐姐,我这二哥就是这样,从来话少。我们这些人,平日里也很少跟他往来。咱们找三哥玩去。”自从李姨娘出事身故,侯府中如今已是姜红菱当家,苏氏是从来不管她的,顾王氏又不待见她,下面的人难免怠惰。虽说上面还有个哥哥,但顾忘苦到底是个男子,凡事多有不到的地方,何况顾忘苦的为人,除却己身前程利弊,旁的是一概不在心上。前头李姨娘出事时,他在菡萏居中的作为,着实令顾婳胆怯心寒。然而顾婳现下唯一的倚仗,便是顾忘苦,她也只能依靠着他。   如今她看姑妈顾琳回来,想着姑妈到底是家中亲戚,又是顾王氏的女儿,到底比姜红菱那个外人更亲昵些。若是能拉上她的关系,日后在府中,也能多个人照拂。   吕云露按下满腹心思,向着顾婳一笑,她是不喜欢这个胖嘟嘟又娇气任性的表妹,但看在她是顾忘苦的亲妹妹的份上,也就忍了。   那边苏氏与顾婉也一道下了车,众人便往凌风阁中去。   侯府纵然豪阔,但今日来凌风阁包桌宴会的人家着实不少,且皆是这江州城中有头有脸的,故而凌风阁也只遣了几位掌事出来迎接。   那几位掌事出来接着侯府众人,顾王氏立足打量了一番,又迈步向店中行去,点头笑道:“好啊,如今方老板架子这样大了,我来也不说亲自出来瞧一瞧了。想必是嫌我老了,厌烦我人老絮叨。”   领头之人连忙笑道:“老太太说的哪里话,原本我们老板是要亲自下来的。只是老太太您也知道,今儿来的客人实在多,有那么几位,必须我们老板亲自陪着。实在得罪不起,只好打发小的来接老太太您。怠慢之处,还望见谅。”   顾王氏便笑道:“如此说来,今儿也是有贵客了。也罢,这也都是人之常情。我不过白和你们说笑,你们切莫往心里去。”   那人连连点头应和,便将侯府一众人引进了凌风阁二楼,姜红菱一早定下的房间。   众人进得屋中,顾王氏眼见这厅堂宽敞,家具考究,陈设雅致,又走到前头的露台上,倚着栏杆向外瞧去,只看视野极佳,这一代的山水秀色尽收眼底,底下抚仙湖上人潮如涌,是十艘五彩龙舟在湖畔蓄势待发,穿着各色衣裳的船手亦在岸上待命。   她心中极是高兴,说道:“今年这房间定的好,往年只在角落上坐,都看不分明。”   顾琳在旁听着,连忙接口奉承道:“这也是母亲的福气,到了颐天年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享受。”   顾王氏倒拉过姜红菱,说道:“这也多亏了我这孙媳妇能干,往年就寻不到这样好的房间。也不止如此,她来府中这些日子,真真替我操持了不少事情,但有她在,万事皆不用愁的。”   顾琳不料,这奉承老母倒推了她去赞姜红菱,笑了笑说道:“孙媳妇孝敬老太太,那是理所当然的。”   姜红菱看着她,也淡笑道:“姑太太说的是,的确理所当然。”   说笑了几句,众人便依次落座,女眷们坐了一桌,围着顾王氏如众星捧月一般。男丁另坐了一桌,两府的老爷带两府的少爷,还有那吕仁辉并族中各房数得着的兄弟,那个顾环今日也带着他的兄弟来了。   苏氏在桌上坐着,瞧见一幕,低声问顾婉道:“那不是你容大嫂子家的两个哥儿么?这样子的家宴,几时轮到他们来了?”   顾婉亦低声回道:“听闻他们如今在二哥的书院读书,环哥还替二哥做事呢。”   苏氏听着,也就不语了。   众人落座,姜红菱便问就开宴,还是再等等。   顾王氏便说道:“这才来乍到的,倒也不觉得饿,先泡壶茶来,一家子说说话罢。”   姜红菱闻说,便出去吩咐了一声。   少顷,店中伙计便送了香茶果点上来。   松子杏仁、糕点果品,摆了一桌子。   众人围桌而坐,捧着顾王氏,虽底下心思各异,面上倒还说笑不绝。   姜红菱只在席上坐了一会儿,心里略有几分腻烦,便走到那露台之上透气。   看着外头的山水风景,山风自对面拂面而来,心头的郁气倒也一扫而空。   她在台上站了一会儿,忽听间壁喧哗笑语不断,男女浪笑之音阵阵传来,其间还夹杂着许多不堪入耳的低俗笑话。她眉头微皱,旋即想到隔壁坐着的是谁,便轻轻叹了口气。正想回去,忽听间壁露台上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人走到了露台之上。   这凌风阁二楼露台虽相通,各屋之间却有雕花隔断,好令各屋的客人看景之时,互不相扰,倒也算是巧思妙想。   姜红菱看不见那边情形,却听那人出来,在台上站立了小片刻,就有人脚步踉跄,追将出来,嘴里嚷嚷道:“毓王爷怎么走出来了?适才行酒令,我输给你,这却不能算,咱们再重头来过!”这话音清朗,自间壁传来,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姜红菱心中暗道:原来间壁那边的人,竟是毓王?   只听毓王说道:“不是小王不肯奉陪,委实不胜酒力。这龙舟赛尚未开始,便已先酩酊,只怕扫兴。”   那人似是已然酒醉,不依不饶,纠缠不休,满嘴大声嚷叫,还有许多无礼的言辞,又大声道:“毓王爷替咱们王爷除此大患,我们这些底下人要谢毓王爷,怎么毓王爷不赏脸么?”   毓王仿佛不耐烦这人纠缠,到底不曾坚持,还是跟他进去了。   姜红菱在隔壁,听了这一出闹剧,也不觉感慨道:这毓王虽说不受皇帝宠爱,到底也是堂堂的王爷之尊,这人想必只是齐王府中的清客,竟敢在他面前这等大呼小叫。他倒也能受得了这个气。想到此处,又转念道:他能有这份的气量与忍耐,可见心性坚韧,怪道将来能成就一番大业。似齐王那等狂妄自大的人,争不过他,也是理所当然。他把将来的前程全押在了这位毓王身上,也不知经营的如何了?   想起顾思杳,她不觉微微叹了口气,便就迈步转回了屋中。   才回屋里,却听屋中一片哗然,苏氏并以下的女眷皆不言语,倒是顾王氏在训斥顾武德:“今儿是什么日子,你竟把她招来,当真不成话!你那媳妇子还活着呢,这样的事传出去,岂不叫人耻笑?!”   顾武德立在顾王氏跟前,垂首不言,任凭老母训斥。   姜红菱不明所以,在位上坐了,低声问顾婉道:“什么事?老太太这样骂二老爷。”   顾婉亦低声向她说道:“二老爷把二太太的侄女儿接来了,人如今就在楼下马车上呢。老太太听了,气的了不起,所以这样训斥二老爷。”   姜红菱微有不解,说道:“虽说仓促了些,到底也是一家子的亲戚,就一道来吃个饭有什么要紧?老太太怎么这等生气?”   顾婉摇了摇头,向她附耳低声道:“不是那么简单,听二老爷的意思,好似是要讨她做妾,所以带上来给老太太瞧呢。”   姜红菱闻听此言,当真是惊讶莫名,心里暗道:二老爷纵然好色,总还知道个分晓,怎么如今竟弄上了他的内侄女?程氏病着,此事只怕不知情。不然依照她那个吃醋揽酸的脾气,还不打翻了天去?心中想着,不觉看向顾思杳。   却见顾思杳坐在位上,面如寒霜,眸中寒光凛冽,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微有所感,转而看向这边,两人的目光碰在一处,姜红菱便垂下了眼眸。   出了这样的事,众人皆不敢言语,一屋子里雅雀无音,只听顾王氏斥责顾武德的声响。   顾琳从旁劝说道:“二哥也忒不成话了,就说收小,收谁不好,定要弄自己的内侄女?这往后,二哥怎么见二嫂?二嫂同那姑娘,又怎么称呼?说出去,都是笑话一桩。”她说的起兴,却忽见顾武德抬眼瞥了自己一眼,眼神甚是凌厉,她微一瑟缩,登时住口。   顾王氏听了女儿的话,越发的火上浇油,将手向桌上一拍,把个茶盅子也震的茶水四溅,指着顾武德怒斥道:“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整日家的偷鸡摸狗,你宅子里养的那些个还不够?个顶个的都是美人,你还不知足?定要去弄这个做什么?!”   顾武德被顾王氏骂的抬不起头来,一时急了,竟口不择言道:“母亲这一世都没怎么疼过儿子,如今儿子不过是纳个妾,讨母亲口里一句话罢了。母亲怎么就这等刁难?”   顾王氏见儿子竟敢当面顶撞自己,越发气不可遏,嘴唇哆哆嗦嗦,半日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当口上,女眷们无人敢劝。   顾文成亦走过来,说道:“二弟,讨个妾罢了,你怎能忤逆母亲?何况,此事委实是你荒唐。”   顾武德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眼,说道:“大哥罢了,母亲这些年向来偏疼你,你自然不知道痛痒。”   顾文成被他这话,气的打了个趔趄,索性撒手不管了。   姜红菱眼见事情闹得不可开交,端午家宴竟要为这事闹黄了去,当即起身,走到顾王氏身侧,先亲手倒了杯热茶喂给她吃,嘴里便劝说道:“老太太且吃口热汤压一压这怒气,好好的大节下,犯不着为这等事情生气。”说着,又扬声问道:“那程姑娘现在何处?可来了不曾?”   就有人回道:“程姑娘的马车已在楼门前停了半刻的功夫了,老太太不放话,没人敢让她上来。”   姜红菱便向顾王氏低声道:“老太太,这般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那女子既已来了,还是先让她上来,丢在她在外头,人来人往,指指点点,也是难看。无论怎么说,她也是咱们家的亲戚。她丢脸,咱们府上也没什么光彩。”   顾王氏吃了她的茶,气却兀自不消,斥道:“难道就让这浪蹄子搅扰咱们的家宴不成?”   姜红菱从旁说道:“只是若将她逼得急了,她在外头闹起来,可就越发难看了。再则,先叫她上来,过了这日再说。让不让她进门,还不是老太太口里的话?”   顾王氏听了她这话,心中权衡利弊,这才点头道:“罢了,且叫她上来罢。免得在外头抛头露面的,惹人耻笑。她不顾廉耻,咱们府上可丢不起那个人!”   顾武德见老母松口,欢喜不胜,掉头就向外走,就要亲自去接人。   顾王氏却喊住他道:“如今你还是她姑父,哪有你亲自去接人的道理?叫个婆子下去就是了,你与我在这儿坐着!”   顾武德只好不动弹了,只是伸长了脖子等着人进门。   少顷功夫,就见一二八佳人盈盈自门外进来。她一身清淡装扮,妆容亦也淡淡,一头细软的长发挽成了一窝丝,插着一支水玉梅花簪,耳下亦挂着一对水玉明珰。摇摇曳曳的走进门来,当真是个清秀佳人。   顾婉看了一回,咬指向姜红菱低声道:“二老爷当真是乱来,连二太太的首饰,也给了她了。”说着,见姜红菱不解,又指指戳戳道:“她头上那支簪子,我记得去年过年时,二太太戴过的。那副耳坠,依稀也是二太太的东西。”   姜红菱微微愕然,顾武德纵然好色,到底也不曾荒唐至如此地步,今生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   程水纯走进门内,众人心中各怀心思,有鄙视不屑的,有暗中发笑的,亦有深觉荒唐的,脸上却神色如常,并不曾带出来。   程水纯走到顾王氏身前,双膝一弯,跪在地下,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口里说道:“见过老太太。”   顾王氏却连瞧也不瞧她一眼,说道:“你是什么人?跪在这里做什么?”   程水纯心中一咯噔,瞧瞧瞥了一眼顾武德,却见顾武德垂手立在一旁,望着她微微摇头。   程水纯心中会意,咬了咬嘴,细声细气说道:“纯儿是二太太的侄女儿,今日本要跟着姑妈来的。只是姑妈病着不能前来,纯儿方才拖延至此刻,误了给老太太请安,请老太太降罪。”   顾王氏眼眸轻眯,冷笑了一声,斥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二太太的侄女儿。往常见你,也算是知书达理的人。你们程家门第虽不高,倒也是诗书礼仪的人家出身。怎么竟养出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来?!”   程水纯身上微微哆嗦了一下,眼眸登时泛红,颤声说道:“老太太这话重了,纯儿当不起。”   顾王氏厉声道:“你当不起这样的话,我们家便当得起你这等祸害?!好端端的,怎么二老爷就说要讨你做小?!不是你这妖精迷惑,又怎会弄出这样败坏纲常的事情来?!你姑妈如今健在,你就背着她捅她的窝子,世间也有你这样给人当侄女儿的?!”   程水纯性子本软,虽和顾武德不清不白,到底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脸皮甚薄,被顾王氏这样牵着头皮一顿痛骂,只觉得羞辱不堪,当即呜咽啼哭起来。   顾王氏看不上她这个样子,斥道:“竟还有脸哭,谁冤枉你不成!”   顾武德在旁,看着新欢哭得梨花带雨,花容无主的样子,心疼不已,连忙上前说道:“母亲若要骂,骂儿子一人便是。此事不与她相干,是儿子执意强求的。”说着,竟也跪在顾王氏面前,将程水纯搂在怀中。   顾王氏见了这情形,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两人道:“你们、你们当真是做的好事!”   姜红菱见状,赶忙说道:“二老爷,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定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事。还不快扶着程姑娘下去,别气坏了老太太。”   顾武德听了这话,见母亲没有应声,当即扶着程水纯起来,往隔壁桌去了。   姜红菱便说道:“这不妥,你们那边都是男人,怎好叫程姑娘坐在那里?”   顾王氏听见,插口说道:“也休想叫那浪货坐在咱们这桌!”   程水纯听闻此语,如背雷击,白着脸小声啜泣,小手紧揪着顾武德的衣衫。   顾武德便说道:“这却要如何?”   姜红菱早已想好了主意,说道:“这厅堂另有一个套间,且将程姑娘挪在里面罢,另叫两个妈妈陪她就是了。”   顾王氏听了她这主意,方才不响了。   姜红菱便吩咐两个有些年岁的仆妇上来,搀扶程水纯进那小屋。   程水纯虽不愿去,但顾武德也是无法可施,反倒强劝她过去。   程水纯看了他一眼,只得随了那两个仆妇进了套间。   待程水纯过去,顾武德方才重新落座,依旧是一副心神不宁之态。   顾思杳坐在他身旁,面色清冷,一字不发。   姜红菱趁人不备,将那两个仆妇教导跟前,小声嘱咐道:“看严实了,仔细别叫她闹。待会儿这边开席,我自遣人送些饭菜进去。”   那两个仆妇也是她手中用出来的人,万事听从吩咐,点头应下,又道:“我们都晓得,无需奶奶嘱托。”便进去了。   这边,顾王氏依旧气咻咻的,将坐着的众人痛骂了一番,斥道:“平日里你们都孝敬我,捧着我,原来是哄我的。出了这样的事,倒弄得我最后才得知。好端端的大节下,家宴上,唱这么一出戏来。你们又各个都如死人一般,半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今日若没有红菱在,难道任凭闹上天不成?!将来哪日我蹬腿走了,这侯府的脸面可不就被你们给丢尽了!”   一桌子人没人敢接话,唯独顾琳低声嘟哝了一句:“都是二哥不成话,倒和我们有什么干系?葬送着我们也挨骂……”话未说完,吕云露便拉了她一下,她便不言语了。   姜红菱快步走过来,劝慰了一番,说道:“老太太何必为这等事败坏了心情?今日端午,合家团圆,暂且不去想这糟心事也罢。眼见时候不早了,可吩咐就开宴上来?”   顾王氏斥了一句:“气都要气饱了,哪里还吃得下饭!”   姜红菱莞尔笑道:“便是如此,老太太也要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训人啊。”   顾王氏听了她这俏皮话,也略开怀了几分,便放话叫开席上来。   姜红菱当即差人出去传话,这凌风阁今日包桌甚多,许多菜肴是在后厨一早备下的,不过须臾功夫,十六道凉盘便端上桌来,又开了几瓶金华酒。   顾王氏被顾武德的混账事气到了,沉着脸不言语。她不高兴,众人谁敢放肆说笑,也各自都淡淡的。   姜红菱便依着她的喜好,讲了好些笑话,将她逗乐了,这方好起来。   那程水纯在里屋坐着,双膝并拢,两手放在膝上,头埋得低低的,啜泣个不住。   那两个仆妇早将这场热闹看在眼里,很是鄙夷她的为人,便各自低声嗤笑了一番,又说道:“真不知道程姑娘若当真进了我们家,日后跟二太太要怎么称呼?”   程水纯听这些仆妇戏辱自己,又是羞愧又是含恨,两手握在一处,手心里尽是汗水。   跟顾武德相好,原本不是她的意愿。   程家门第不高,程水纯的父亲又是个无甚作为之辈,之前程氏替自己弟弟向顾武德讨要官职,亦被顾思杳阻拦。程家如今满门的前程,都寄托在程氏身上。然而程氏进了顾家几年没能生下儿子,近来又患了重病。   程家派人去探视了几次,皆不能见着程氏的面。但说起来,便是程氏染了恶疾,恐要传人,不好见客。   程家人私下便忖度着,这程氏怕是不行了。若是程氏身故,顾妩是个女儿,年纪又小,顶不得事。顾思杳是顾武德前妻所生,同程家更无一分瓜葛。之前程氏有意将程水纯说与顾思杳,也是不成。   程家便打起了顾武德的主意。   顾武德秉性好色,又极喜欢年轻姑娘,这些事程家都心知肚明。当初程氏能嫁给顾武德,便是使了些不能见光的手段。故而,程家长辈将程水纯教唆了一番,故技重施,打着亲戚的旗号,时常邀顾武德来家做客,叫程水纯精装细琢了,出来斟茶倒酒的款待。   顾武德生性好色,又极喜欢年轻姑娘。这几年后宅被程氏把持着,不能添人,早已熬的坏了。好容易这雌老虎病倒,他便如脱了牢笼一般,撒了性子任意妄为。何况,他于程水纯本就有那么几分意思。也就顾不上什么姑侄亲戚,妻子的内侄女等事,上了程家的套。   程水纯可不比外头那些下三滥的女子,被他坏了身子,自然要给个说法。   因着程氏还在,顾武德是不好娶她,便说先纳她入门做妾,待程氏死了,再将她扶正。   两人便商议定了,趁着今日端午佳节,顾王氏高兴,来将此事挑明,兴许趁着她兴头,也就点头答应下来。   熟料,顾王氏发了一通脾气不说,还将自己如此一番糟践。   不止连侯府的席面也上不去,倒关在这小屋之中,听这两个婆子的奚落。   程水纯想及此事,便悔恨不已。她用年轻姑娘的身子,伺候了这样一个半老头子,竟还是自己的姑父,什么好处也不曾捞到,倒换来这样一番对待。   她在这里坐了半日,听外头已然开了宴席,酒菜如流水一般的上来,欢声笑语不绝传来,倒更显得自己凄清孤寂,冷冷落落。   她今日为着这一场事,一早起身精心装扮,至此刻早已饿了。那两个婆子只是冷眼瞧自己的笑话,一丝要给自己拿饭菜的意思也没有。   顾武德更是连个人影也不见,她心中凄苦难言,越加哽咽起来。   这般又过了好半日功夫,外头才打发进来一个丫鬟,捧着一碗饭进来,放在程水纯跟前。   程水纯见那饭上盖着满满的菜肴,鸡鸭鱼肉并菜蔬倒都有,却搅在一处,盖在米饭上。她虽出身不高,但也从未这样吃过饭,向那丫鬟勉强一笑:“姐姐可否将这饭菜分开来盛放?”   那丫鬟却道:“程姑娘有的吃就罢了,还挑拣什么?外头这样忙,哪里有这个空闲!这还是我们奶奶心底慈善,怕姑娘饿肚子,特特叫人拨出来的。不然,谁有功夫管姑娘的事呢?”说着,竟扬长而去。   那两个婆子亦在一边一递一句的奚落道:“姑娘还有饭吃,我们看着姑娘,还挨着饿呢。”   程水纯深以为耻,却又没话可说,只好执起筷子,含泪吃饭。   外头席上倒是热闹,虽被程水纯这事搅合了一场,但到底是一年佳节,大伙转瞬便暂且忘了这事,各自说起些笑话,又猜拳行令,欢乐非常。   姜红菱四处张罗,进进出出,来回吩咐酒菜事宜等事,好容易消停下来,方才在桌边坐了。如素便剥了一个松仁粽子与她吃。   她才吃了几口菜,忽听外头如炸雷一般的呼声,不觉吃了一惊。   顾王氏便笑道:“这龙舟是开赛了,咱们到台子上看去。”说着,当即起身,众人便也跟随而去。   好在这露台甚是宽广,尽能容下顾家这许多人口。   姜红菱立在一边,握着栏杆,向下望去。果然见湖面上如下了饺子一般,赤橙黄绿青各五色龙舟在湖上竞相追逐,船上的赛手们赤着膀子,两眼瞪如铜铃,嘴里呼喊着号子,奋勇向前,又有鼓手在船尾擂鼓助阵。岸上挤满了各色人等,不住叫喊助威。   顾王氏看了一回,笑道:“这赛龙舟虽说热闹,其实也就这样了,待会儿还有水上的杂耍,那才真是好看呢。”   顾琳接口道:“我记得我还在家时,每年参赛的便是那么几家。这事儿虽说就是个民间的玩意儿,但若是得胜,也算是一年里极好的兆头了。如今还是他们么?”   顾王氏颔首道:“还是那几家,只是近两年飞凤楼生意不景气,花不起这个钱,退了出去,另补了李福记进去。”   姜红菱听她们议论这些闲话,看了一回湖上的热闹,见那些龙舟追赶的倒也激烈,便看了进去。   正当此时,她忽觉身旁站了一人,放在栏杆上的右手亦被一只大掌盖住。   她微一吃惊,抬头望去,却见身旁之人正是顾思杳,自己的右手正被他握在左手之中。   如今众人都挤在露台之上,探身看底下湖上的赛事。这两人又站在角落之中,便并未被人察觉。   姜红菱看着顾思杳那张侧脸,清隽俊美却又清冷异常,那双明澈的眼眸中,更似是蕴藏着怒火。她心中微微一颤,旋即低下头去,低声斥道:“快放开!”   顾思杳压低了声量道:“不放。”   姜红菱便挣了几挣,奈何顾思杳力气甚大,她怎样也不能挣脱,只好又低声道:“快放手,被人瞧见就麻烦了。”   顾思杳淡淡说道:“不如此,你肯理我么?躲了我这些日子,到底想怎样?”   姜红菱垂眸不语,却听顾思杳又道:“要我放手也可以,待会儿寻个空子出来见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姜红菱想也不想道:“我却没话跟你说。”   顾思杳眸色越发森冷,半晌才说道:“红菱,我不是没法子找到你,你且不要将我彻底惹恼了。”这话语虽淡,其下却似是压抑着强烈的怒意。   饶是姜红菱,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顿了半晌,才说道:“我晓得了,但只怕出不去。”   顾思杳说道:“二姑娘待会儿想必要出去,你陪她一道就是。”   姜红菱有些奇怪,不知他是怎么算到此事的,却也没曾去问。   顾思杳见她答应,果然将手松开,只是依旧站在她身侧。   过了片刻功夫,湖上五色龙舟已陆续抵达终点,黄色的龙舟夺得今年魁首,底下欢呼叫骂混成一片,越发吵闹不堪。   顾王氏上了年岁,有些耐不得这等吵嚷,又走回屋中,说道:“赛龙舟虽热闹,只是太也聒噪了些。”   此刻,顾婉果然走了过去,向顾王氏说道:“老太太,我想到梦月庵走走呢。”   顾王氏听说,便道:“你一个人怎好去的?外头那么多人,仔细花子将你拐了去。”   顾婉不依,扯着顾王氏撒娇,说道:“好老太太,你答应我罢。我就去菩萨跟前上柱香,听说梦月庵里的菩萨灵验得很,我去求菩萨保佑老太太福享百年,寿比南山呢。”   顾王氏呵呵笑道:“福只享一百年,寿倒比南山,那一百年后只剩受苦受罪啦?”说的顾婉急了,越发扭蹭起来。   顾王氏经不住她缠磨,便说道:“你去也罢了,但得有个妥帖的人跟着。”   顾婉当即说道:“就让嫂子陪我去罢。”   顾王氏想了一回,说道:“也罢了。”便将姜红菱叫到跟前,叮嘱了她一回。   姜红菱本在冷眼旁观,见事情果然如顾思杳所说,也只得答应下来。   顾王氏吩咐了几句,还是不放心,说道:“你们两个都是女子,虽说有家人跟着,到底不算安泰。”   顾婉生恐她变卦,正要说话,顾思杳忽然走来,向顾王氏道:“老太太,我陪大奶奶、二姑娘去罢。”   顾王氏闻言,抬眼将他打量了一番,点头道:“也好,你素来稳重,有你跟着我也放心些。”   吕云露跟在顾琳身旁,又敷衍着顾婳,早已不胜其烦,见顾思杳要出门,连忙说道:“我也跟大奶奶、二姐姐一道去。”   顾琳却有意要她多与顾忘苦相处,便说道:“你去做什么?人生地不熟,外头又热乱。你在这里,陪你三妹妹玩罢。”   顾婳也缠着她不放,她也只好作罢。   当下,顾婉与姜红菱略收拾了一番,便带了几个家丁婆子,出屋下楼。   出了凌风阁,果然见外头行人熙熙攘攘,抚仙湖畔更是人头攒动。   顾婉拉着姜红菱,径直向西行去,顾思杳跟在这两人身后,那些家丁婆子亦尾随而行。   有顾婉在,姜红菱倒也不怕顾思杳做些什么,便低声问她:“你做什么突然走出来?那梦月庵就是尼姑庵,有什么好看的?”   顾婉脸上微微一红,小声向她道:“我去见他,没法子,只能找这个托词。”   姜红菱知晓她话中说的他是谁,不由会心一笑,说道:“原来你们也学戏文上唱的,搞这些小把戏。其实你们已然定亲,何妨就光明正大的见呢?”   顾婉脸色却微微一沉,说道:“他家太太不让他见我,没法子只好如此。”   姜红菱听了这话,心里便已猜了出来,暗叹了口气,本有心要劝说几句,但看顾婉那兴致冲冲的样子,话到口边,偏生又滑了,最终也还是不曾说出来。   这一路走到梦月庵,一行人在门上会过接引的僧尼,便进了门。   这梦月庵是座小庙,香火不甚旺盛,今日人又都去了湖边看赛龙舟,香客极少,倒是难得的一方清静之地。   众人进到庵中,顾思杳布施了些银两,便称要在此地观景游赏,随意走走。那主持尼姑得了丰厚香银,又听闻是侯府来的,料知得罪不起,也就不去管他们了。   顾婉要去见人,便想甩开众人,姜红菱却到底不放心,还是让几个家丁跟着她去了,想着她和宋家的孩子已然定亲,即便被底下人瞧见也没什么大不了。   顾婉虽不大愿意,但不如此,姜红菱便不放她去,她也只好依从。   那些家丁却又放心不下姜红菱,顾思杳说道:“我同大奶奶就在这里,你们自管去罢。”   这些人听说,这方跟了顾婉离去。   顾思杳见左近再没有人,便拉起姜红菱,大步向东走去。   他步履飞快,姜红菱被他扯得几乎脚不沾地,只觉得七拐八绕不知走了多少路途,方才停了下来。   姜红菱定睛看去,却见正身处一处小小院落之中,这院中无有房舍,花树满栽,郁郁葱葱,乱花迷眼,人自外头是再瞧不清这院中情形的。   她打量了一回,目光才落在顾思杳身上,口吻冰冷道:“你带我来这儿,有什么话要说?”   顾思杳看着那张美艳却冷淡的脸,见她目光飘忽,不觉将她紧揽在了怀中,扣着她的下颚,硬是对上了她的视线,淡淡问道:“这些日子,为什么躲着我?”   姜红菱挣脱不开,索性随他去了,冷笑道:“我不想见你,不可以么?”   顾思杳眸子一缩,左臂一收,紧紧的揽着她纤细的腰身,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后悔了么?”   姜红菱笑的有些凄怆:“我是后悔了又怎么样?顾二爷,我不可以后悔么?我不想和你好了,从此往后,我只是你的堂嫂。” 第96章   顾思杳默然不语, 园中四下寂静,鸟雀不闻, 唯有风过树梢的刷刷声响。   姜红菱见他不言语, 只当他没话可说,便去拉扯他手臂, 想要挣脱出去。   顾思杳不为所动,双臂如铁, 将她箍在怀中, 任凭她奋力扎挣了半日,却纹丝不动。   姜红菱拼尽了全身力气, 依旧无法脱身, 只好说道:“你到底想怎样?”   顾思杳淡淡问道:“为什么?”   姜红菱将头转开, 冷笑了一声:“你不值得, 我不想再同你好了。怎么了,难道我不想和你好,还不行么?”   顾思杳静默无言, 面上神色亦也如常,但姜红菱却依然觉察到了那副身躯之中蕴藏的勃然怒气。   她忽然有几分胆怯,自从重生以来,顾思杳的性子虽与上一世颇有不同, 但在她面前总算还是容让有加。然而今日, 她却分明能感到,顾思杳是当真在发怒。   但那又如何?她姜红菱从来是宁折不弯的脾气,顾思杳若是以为倚强欺她, 能令她就范,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当下,她将目光挪开,话音冷淡:“你还有什么话要问?若没话说,我要去找二姑娘了。”   顾思杳没有答话,却也没有放开她。少顷,他忽然将她一推,姜红菱没有防备,一个踉跄跌倒在了草丛之中。   好在这草丛深密柔软,跌在上面,也并不觉得疼痛。   姜红菱吃了一惊,正要质问,顾思杳却已然欺身压上前来,将那副柔软曼妙的身躯,牢牢压制在了身下。   姜红菱满面通红,又羞又怒,低声斥道:“这算是干什么?!你想做什么?!要倚强欺负我不成?!”   顾思杳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瓷白的肌肤带给指腹细腻的感触,犹如上好的绸缎一般。   他微微有些失神,又旋即回转过来,看着那双明亮漆黑的眼眸,里面燃烧着两团烈焰,仿佛黑玉一般的灿烂耀眼,里面倒映着他的身影。   她在生他的气,但即便这样,也总好过她眼中没有他。   顾思杳面色清冷,语气淡淡:“便是如此,那又怎样?红菱,我记得之前就同你说过,我顾思杳不是个会让女人在我跟前耍花样的男人。你既然招惹了我,这一生都别妄想我会放过你。若是要动用些手段,才能让你死心塌地跟了我,那也没什么不可以。”   姜红菱紧咬着下唇,眼眸里微微泛红,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子身躯,精壮强健,感受到蕴藏其中的男人力气,她根本一丝一毫逃脱的可能。顾思杳身上熟悉的龙脑香气冲面而来,往日里那清爽宜人的气息,如今却成了凛冽而来的寒风,侵略着她身上每一寸的感官。整个人笼罩在顾思杳的气息之中,看着那双冰冷的眼睛,仿佛她这一生都要困在他的怀中,再也没有离开的可能。   这是生平第一次,她彻底的感受到顾思杳作为一个男人的气势与力量。   她将下唇几乎咬出血来,方才哑着声音道:“你前世,并不会如此。”   顾思杳向她淡然一笑,眸子里却是越发的冷冽:“是,所以上一世你我都死了。今生苏醒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既然做个谦谦君子就是如此下场,那我索性不做也罢,卑鄙也好,无耻也罢,只要能得到你,那一切都没有关系。就算不择手段,那又怎样?”   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脸庞,顺势向下,游走在如天鹅一般优美玉颈之上,美丽的曲线在指尖轻轻的发颤,他眸色渐深,嗓音沙哑道:“红菱,我是喜欢你。你要我做什么都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能任凭你戏弄。”视线自那张绝美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在了微微起伏的胸膛上,月白色绣着莲花荷叶花纹的绸缎抹胸,包裹着姣好的两团隆起,原本是最清淡的衣装,穿在她身上却散发出不能言喻的惑人媚色。冷淡与妩媚总在她身上交织出难以形容的魅惑。   大手轻移,落在了那一团绵软之上,饱满柔软的圆润大大取悦了他。手指微微收紧,惹得姜红菱情不自禁的低吟了一声,惊慌之中却又透着妩媚甜腻。   酥麻在胸前扩散开来,顺着腰椎不住的盘旋上升,这陌生的感觉令姜红菱着实有些惊惶起来,她握住了胸前的手,想将其移开,却在触及顾思杳的双目之时,停了下来。   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着她的影子,深沉的一如子夜的星空,其中蕴藏着的情愫,灼烫着她。   交叠在一起的手,仿佛暗示着两人这纠葛不清的缘分。   粗糙的指腹描摹着她的眉眼鼻,在菱形的红唇上轻扫,暗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呢喃着:“红菱,我喜欢你,不要离开我,可好?”   俊美的宛如神祇的男人,暗沉的话音,蛊惑着她的心神。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沉溺在他的怀中,任凭他去为所欲为。   她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刺痛让神智清醒。   一想到身上这个男人,曾经出没于花街柳巷,拥着那些莺莺燕燕,用着同样的神情,说着同样的情话,做着同样亲昵的事情,甚而还有其他,她的心便迅速冰冷了下来。   她将头转开,话音冷厉:“从我身上下去,你想强辱你嫂子不成?!”   顾思杳眸子一缩,目光锋利的扫着这被压在身/下的女人,分明已被他制服在怀中,却没有丝毫要服软的迹象。   她那冷傲倔强的性子,曾令他迷恋如斯,但到了眼下这个时刻,却又让他怒火中烧。   顾思杳握住了她的手,压在了她脸颊两侧,将她彻底的压在了身/下,俯视着她,语气淡淡:“嫂子?笑话,顾念初碰也不曾碰过你一下,你倒是同我还亲热的更多些。到了如今,你又来跟我说你是我嫂子?”   姜红菱脸上浮起了两抹红云,斥责道:“那又怎样?我现下不想再和你好了,我不准你再碰我!”   顾思杳面冷如冰,胸口仿佛被什么重锤了一般的疼痛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红菱,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当一个男人想要一个女人的时候,这样惹怒他,并没有什么好处。”说着,他猛然俯下头去,仿佛擒获猎物一般,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道,噙住了那张小嘴。不由分说的顶进了她的口中,惩戒也似的缠住了她的丁香嫩舌,反复揉搓碾压着。   他是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变卦,是有了新欢,还是怎样。但这段日子以来,她的避而不见,已将他弄得心烦意乱,如今又当面告诉他,她果然不想再和他好了。患得患失之后,他已然变得急躁易怒,暴躁之下,他也顾不得再去细究根由,只想现下就占有她,将她变成他的女人,再也不能从他身边逃开。   压制着身下的女子,不断汲取着她口中的蜜液,陶醉在她美妙的滋味之中,顾思杳一时情迷,大手游移到了她的胸口,解开了抹胸的系带。两只蜜桃如碗一般的扣在她的胸前,白润腻滑,顶尖带着一抹晕红。这旖旎的春色,更叫顾思杳意乱情迷,忘了所有的顾忌分寸,只想抱着这幅身躯颠倒缠绵。   凉风吹拂在裸露的肌肤上,姜红菱既觉得羞赧,又惊恐失措,顾思杳的身躯火热滚烫,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他今日,是不打算停下来了。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上一世顾忘苦意图侮辱她时,她只觉得羞愤不堪,一心只想报复。然而眼下对着顾思杳,她却只有浓郁的无力感和茫然无措,她恨不起来身上的这个男人,哪怕他现下正对她做着这样的事情。甚至于,他的触碰和亲昵,还给她带了近似于战栗的愉悦。   难道,她就要这样,在这里,将身子给他么?   顾思杳沉溺在她的美好之中,他撑起了身子,想要解开衣带,却猛然惊见她满脸的泪痕。   姜红菱似是已然放弃了抵抗,闭目无声的哽咽着,泪水自眼眸之中如小溪般的涌出。   顾思杳僵住了身子,他原本已打算好了,今日不论如何他都不会停下来了,哪怕事后她会恨他。但在见到她软弱哭泣的样子时,开始了动摇犹豫。   终于,对她的怜惜,压过了自身的欲望,顾思杳有些烦闷的抓了抓头发,替她将身上的衣衫重新系好了带子,扶她坐了起来。   姜红菱不知他为何忽然收手,但满心的委屈与惶恐如潮水般袭来,眼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顾思杳喟叹了口气,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低声问道:“到底为什么突然这样?”   姜红菱哽咽难言,好半日才断断续续说了一句:“顾思杳,你是个混蛋!”   顾思杳不明所以,薄唇微抿:“你就是要我分开,总也要告诉我个缘由。这样不明不白,我到底错在哪里?”   姜红菱咬牙低斥道:“你做了什么,你自家不明白么?!还定要我说出来?!”   顾思杳越发摸不着头脑,反问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姜红菱别过了脸去,垂首无言,半日才低声说道:“你去花街柳巷,还包占了……一名女子。你既然能去找她风流快活,还来找我做什么?你不要跟我说是逢场作戏,我不听那样的浑话。既然干了这等下作的事情,那就再不要来碰我。我宁可守一辈子的寡,也不要找你这样负心薄幸的男人!”那□□两个字,她终究是说不出口的。   顾思杳微微愕然,不觉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姜红菱切齿道:“你欺我身在后宅,凡事都不知道,才敢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哄我是么?!我不用你这样两面三刀的哄骗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以后两不相涉!”   顾思杳却忽然唇角微勾,心头极是欢喜,莞尔道:“你派人去查了?”   姜红菱脸上微微一红,索性说道:“我是派人去查了,那又怎样?难道就任凭你骗我不成?”   顾思杳低声说道:“我没有碰过她们。”   姜红菱闻言,不觉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咬牙道:“你还想哄我?你去那种地方,还花钱包着一个女人,却来跟我说你不曾碰过她们?你当我是三岁的娃儿,什么都不懂是么?!”   顾思杳双手捧着她的脸,看着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沾满了泪花,那双杏核眼圆睁着,映着自己的影子,有气恼有羞愤,却找不出与憎恨相关的情绪。   忽然之间,他只觉得怀里的这个女人,实在傻得可爱。她发了这样大的脾气,和自己闹得不可开交,原来只是在乎他。   姜红菱看他脸上笑意渐深,不觉更加气恼,将他的手甩开,低声斥道:“你笑什么!”   顾思杳将她鬓边垂下的一溜发丝掠至耳后,说道:“我的确去过那地方,那个院子也的确是我包的,但我当真不曾碰过那些女子。我去那里,是为了办正事。”   姜红菱怔了怔,正要嘲讽,却听顾思杳又道:“我到那里去,是为着有个合适的隐蔽所在,同毓王见面。”   说着,便将其中的分晓仔细的告诉了她:“别的地方,人多眼杂,也着实不甚安稳。似这等勾栏场所,即便被人瞧见,也只当是风月勾当,绝不会以为有他。比如说你,不也只是来找我吃醋吵闹么?”   姜红菱听了他的述说,心中的怒气也渐渐平息下来,啐了一口:“谁吃你的醋,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是恼你骗我!”   顾思杳取出手帕,仔细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一面低声说道:“还嘴硬呢,你心里分明在乎我,不然怎么这等生气?”   姜红菱任凭他擦了,嘴上却说道:“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定要叫我胡思乱想,乱着急一通才好。”想到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神魂颠倒,甚而还为他病了一场,那股子气便又升了上来。   顾思杳颇有几分无奈,说道:“你根本不愿见我,倒叫我怎么告诉你?”   姜红菱闻言,只觉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但是那小女儿的性子发作起来,怎么肯就这样在他跟前低头,娇斥道:“便是这样,你也该好好的同我说。你这样一言不合,就想对我用强,真跟山里的强人土匪也似!”   顾思杳也自悔适才的莽撞急躁,他也不知自己这算怎么回事,在别的女子面前他自来不会如此失态,那份冷静自持,在她面前总是土崩瓦解。听到她亲口说出要和他撇清干系,从此再不往来,他满心便只剩下强占她,强行将她扣在身边,让两人这一世都再也分不开。   他顿了顿,方才说道:“我对你用强,是我不好。但你心中有所疑问,也该先来问过我。没有一声知会,就替我定了罪,我倒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明白。娘子都要跑了,我怎么能不着急?”   姜红菱先前听他说的正经,落后听到娘子两个字,两颊一热,啐道:“好好的说着话,又扯出这些风言风语来了。谁是你娘子?!”   顾思杳看着她,轻轻抚摩着她的脸颊,低声道:“咱们不是拜过堂的么?”   姜红菱睨了他一眼,斥道:“那怎么能算数?往后,没有正经夫妻的名头,你休想再碰我了。”   顾思杳莞尔:“好,我一定堂堂正正的娶你过来,让你做我顾思杳的妻子。”   姜红菱红着脸垂下了头,再没有反驳。   顾思杳又说道:“红菱,此番是我鲁莽暴躁,但你也不该这样不问一声就替我罗织罪名。往后,若再有类似的事情,你总要先来问我,咱们说明白了,你再做决断不迟。总这样猜来疑去,只是伤了情分。”   姜红菱垂首默然,她早已后悔自己这段时日以来的作为。   她从来就是个冷傲倔强的脾气,与人相好也是两世为人的头一遭,出了这样的事情,其实是不知如何是好,又认定了顾思杳负了她,才闹出这么一场故事。   听了顾思杳的这番言语,她也明白自己的根结所在,当下点了点头:“往后,我再不如此了。”说着,又抬眼看着他:“你之前也答应过,再不会对我这样用强了,怎么又食言?”   顾思杳剑眉微挑:“谁让你说要和我分开?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个不行。”   姜红菱心思微动,问道:“那若是……我当真不想跟你了呢?”   顾思杳凝视着她,轻轻说道:“那我就要了你,让你死心塌地跟我。我已经反复同你说过几次了,我是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姜红菱小嘴微撅:“你怎么这样霸道,我好像上了贼船一样。”   顾思杳在她嫩唇上轻轻啄了一下,眸光如春水一般柔和:“你才知道么?”   姜红菱长吁了口气,她现下总算是明白了,顾思杳看似文质彬彬,斯文和悦,这副假象之下的强势却是人难以想象的。总好在,这个男人是她中意的。想到自己一旦说起分开,他焦急紧张的情形,那粗暴无礼的举动也全来自于此,心底竟还有几分甜意。   这世上,非她不可的人,除他之外,又能有谁?   两人喁喁的说了些话,顾思杳便搀扶着姜红菱起身。   此地虽然僻静罕有人迹,到底是外面。   两人各自打理容装,顾思杳便说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去接二姑娘。”   姜红菱点头道:“她和宋家那孩子……”说到此处,想到这是顾婉的私事,不好同顾思杳说的,便打住不提,只问道:“程姑娘的事,你知道几分?怎么今儿闹出来了?”   顾思杳面色微寒,冷笑道:“今日之前,我也毫不知情,原来程家能下作到这个地步。为了富贵前程,能连续卖上两个女儿。”   姜红菱叹了口气,她嫁来侯府冲喜,也是兄嫂趋炎附势之故,即便今日她同顾思杳两情相悦,亦不能消除心底的恨意。   她顿了顿,问道:“这是你们西府那边的事情,倒要怎生处置为好?你拿个主意,我好同老太太去说。”说着,又道:“倒是放在外头的好些。”   顾思杳冷冷说道:“我倒还真要让她进府,她既然愿意上赶着做妾,何不成全了她?”   姜红菱心头有些异样,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两人说着话,步出园子,回头一瞧,却见这园子上挂着杏林探幽四个字的牌匾,原来那园中满栽着杏树,故有此名。   两人顺着羊肠小道,向西行去。   这梦月庵香火虽不繁盛,庵中的景色却是怡人,道旁花树深密,甚是清幽雅静。   走了片刻,却见前头路途拐角处,有脚步声响。   两人顺声望去,只见前头花丛掩映之中,转出一名俊秀男子来。   那人一见姜红菱,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神色,快步上前,道了一声:“红菱,竟在此处碰见你。”   姜红菱眼见来人,心里暗道怎么是他?又听他竟然直呼自己的闺名,虽说身旁只一个顾思杳,但如此一来反倒更为窘迫。   她向后微退了一步,淡淡道了一句:“章公子。”   原来这人便是章梓君,他今日亦随父母来抚仙湖看龙舟赛。   章梓君于姜红菱的冷淡以待丝毫不以为意,上前一步笑道:“我今日也是随着家严来此地观看龙舟赛事,抚仙湖畔人潮如涌,委实热闹到不堪的地步。人多吵闹,我来此地躲躲清静,想必红菱也是如此?”说着,又添了一句:“从前你没出阁时,就不喜热闹呢。”   姜红菱语态淡淡:“我是陪我们家姑娘过来游玩的。章公子,我已然嫁为人妇,这往来言谈,还是避忌些的好。”言至此处,她微微一顿,便说道:“这是我小叔。”   章梓君听她这般说来,方才察觉她身后尚且站着一名男子,打量了一番,见他形容出众,气韵脱俗,脸上笑意不觉敛了几分。但听姜红菱说起,这是她小叔,心头却又是一松,向顾思杳莞尔道:“这位兄台,幸会。”却连字号也不曾打听。   顾思杳看着眼前这人,见他一身锦衣华袍,生的也是俊秀不凡,又听他适才对姜红菱言语亲昵,心头早已不快,淡淡说道:“章公子,令尊可是江州指挥使章大人?”   那章梓君笑了笑:“正是家严,原来公子知道在下。”   顾思杳唇角微勾:“听家嫂说起过公子,虽则公子与家嫂是世交,但她如今已嫁入顾家,是我顾家的人,公子这称呼上还该有些礼数才是。” 第97章   章梓君听他语气不善, 面上神色微微一顿,旋即温然一笑:“在下同顾夫人是自幼相识, 这称呼上已是惯了, 一时不能改过,有所冒犯之处, 还望见谅。”说着,又向姜红菱浅笑道:“顾夫人原来还时常提起在下。”   姜红菱听他这话, 略有些疑惑, 但转而便明白过来,想着这话不大好接, 便也索性不去理会, 只说道:“我还要去寻我们家姑娘, 先行失陪了。”说着, 便快步向前走去。   顾思杳随在她身后,行经章梓君身侧之时,步履微顿, 又跟了上去。   章梓君看着这两人的背影,眼眸微微眯。   那人当真只是她的小叔么?他看她的眼神,可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嫂子。   饱含着霸道侵占,不能言明的情愫, 以及适才那满含敌意的言辞, 哪里是一个小叔应有之分?   章梓君眸中泛起了一抹冷光,当初听闻姜红菱出嫁的消息时,他也有过愤慨与懊悔。但她的新婚夫婿在她过门第三日就一病身故, 让这场亲事在他心中几乎没有任何的实感。姜红菱在他眼中,依然是未嫁之身。每当夜深人静,一人独处而想起她时,依旧是情思缠绵。   直至今日,他在她身侧看见了另一个心有企图的男子,而她虽并无明确的言语神情,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能感到她对那人也并非无意。章梓君心中生出了浓郁的不甘与妒恨,他和她自幼相识,她心中若然有谁,也该是他才对。   看着那两人的身影没入拐角,章梓君唇角忽然泛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嫁过人又如何?如今的她,也不过是个没主儿的寡妇。寡妇再嫁,世间常有。但无论嫁给谁,总不会是她身旁的那个人。这两人顶着叔嫂的名分,是无论怎样,皆无可能的。   章梓君淡淡一笑,迈步向前东走去,两手却不经意的紧握成拳。   大约走出一射之地,林间忽然闪出一道嫩粉色身影。   那少女一见了他,便蹦跳着上前,向他甜甜一笑:“表哥,你跑到哪里去了,倒叫我好找!”   章梓君眼眸闪过一抹不耐烦,脸上的笑意却依然和煦:“随意走了走,你不是要去买五香斋的粽子么?可买到了?”   这少女便是前头退了顾家婚事的刘玉燕,两家长辈有意撮合这两人,常叫他们在一起走动。   刘玉燕对章梓君也颇有几分情意,有事无事便缠着他。今日两家都来这湖畔看龙舟,章梓君见湖边吵闹如斯,便走到这梦月庵躲清静,刘玉燕便也随之而来。   刘玉燕小嘴一撅:“我打发人去买来着,谁知都是些吃白食的废物,说什么今日人多,委实买不着。分明是不将我的话当回事,瞧我回去,怎么发落他们!”   章梓君微笑道:“既然如此,表哥知道一家点心铺子,粽子做的极好,不在那五香斋之下,表哥带你去如何?”   刘玉燕脸色微红,一脸欣喜之态,当即满口答应:“表哥可不要诓我。不好吃,我是不答应的。”   章梓君说道:“表哥几时诓过你?”言罢,便引着刘玉燕向梦月庵外走去。   路上,他随意同刘玉燕攀谈了几句,那刘玉燕是个涉世不深的闺阁小姐,又是和自己心上人在一起,哪里听得出话中玄机,便将所知尽数答了。   章梓君见状,便似是无意的问了一句:“听闻姨父近来常与齐王府的人相往来?”   刘玉燕当即答道:“是这样呢,前两日齐王生辰,父亲还亲自前往道贺来着。齐王府里的女眷,也常打发人来送些东西给我和母亲。”说着,又笑道:“到底是王府,那些首饰花样,听闻都是宫里传出来的样式,通江州城的首饰铺子都见不着呢。”   章梓君微微颔首,默然无言。   姜红菱同顾思杳向西而行,一路上两人皆没有作声。   这般走了片刻时候,姜红菱先行说道:“有话想问么?”   顾思杳喉结微动,顿了顿,开口却道:“没有。”   姜红菱浅浅一笑,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和他的确自幼相识,但也只为世交之故,所以往来多些。并没有……没有什么越礼之处。”   顾思杳神色淡淡,停了片刻才说道:“我并没有疑心。”   姜红菱微笑道:“那你适才语气怎么那么重?不是在生气么?你平常,不会这样的。”   顾思杳静默无声,他没有告诉过她,其实他一早就派人查过了章梓君同她的过往。他也知道他们之间除却竹马之谊,并无其他。但一想到,他们相识了十几年,一起度过了那不为他所知的十几年,他心中便深深的嫉妒着。   他也知道,如她这般资质出众的女子,身边总会有些中意她的男人。但今日见了这章梓君,他还是十分的不快。   这些心思,他无从说起。他没有办法告诉她,她喜欢的男人,是这样一个心狭量窄的人。   章梓君比他早结识了她十几年又如何?日子,是要向后过的。往后,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他了。他会成为她的夫君,会成为她终身的倚靠,他们会在一起度过更多的岁月。章梓君,不过是个外人。   想通这一点,他心情忽然一畅,面上神情也松快了不少,转而握住了她的柔荑小手。   姜红菱见他不回话,只当他不肯说,也就不再追问。这庵中僻静,路上也没有什么人,她便也任着他握了。   又走了大约一射之地,姜红菱不由问道:“这路对么?你怎知他们……”话未说完,就见前面一人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   顾思杳不动声色的松开了姜红菱的手,向那人喝道:“叫你们跟着二姑娘,怎么一个人跑掉了?这等狼奔豸突,成什么样子!”   那人正要寻他们,当即停下脚步,擦了把额上的汗,嘴里说道:“二爷奶奶快去瞧瞧吧,二姑娘出事了!”   姜红菱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出了什么事?你们跟着二姑娘,却怎么叫她出事了?”   那人却有些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姜红菱急躁起来,质问道:“你连话也不会说了不成?!二姑娘现在何处?!又出了什么事?!”   那人索性说道:“奶奶也别问了,去瞧了就知道了。”   姜红菱惊疑不定,只好令那人头前带路,同顾思杳一道过去。   那人在前头引路,左转右拐,便来至一处轩馆之前。   姜红菱抬头望去,但见那馆上方悬着一块匾额,雕着如意馆三个字。   三人拾阶而上,那人抢先一步上前开了门,躬身请二人进去。   顾思杳与姜红菱迈步入内,只见顾婉坐在一张椅上,头发散乱,身上衣衫也略有不整,面色苍白,两眼红肿,双目无神。   姜红菱见此情状,顿时大吃一惊,心里便猜不好,连忙快步上前,向顾婉低声问道:“二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顾婉见她过来,不觉又悲从中来,抽抽噎噎,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姜红菱心中越发不安,但见众人跟前,也不好仔细询问,只好向顾思杳道:“二爷,你且带了家人出去盘问,我有话要问问二姑娘。”   顾思杳微微颔首,便吩咐那起家人跟了自己出去,临行之际连门也掩上了。   姜红菱便在顾婉身侧坐了,先柔声劝慰了一阵,又低低询问她事情原委。   顾婉哭了好一阵,方才将事情始末讲出。   原来,她今日是一早就同宋明轩约好了,在此处私会。   与姜红菱二人分手之后,她直奔此处,又嫌家人跟着碍事,好容易说服他们在左近等候,她自己便进了这楼馆。   谁知进得馆中,左等右等,早已过了两人约定的时候,却只是不见宋明轩的影子。   正当她等的焦躁难耐之时,这楼的偏门却忽然开了,进来一个粗糙汉子,上来不由分说将她按到在地,撕扯她的衣裳,就要行那无礼之事。   她惊恐之下,连声惊呼求救,好在那些家人离得不甚远,听见呼喊便抢进门来。   那人似是也不曾料到,吃了一惊,抢出门去,就此逃了。   顾婉虽吃了一场惊吓,却倒不曾真正受辱。   姜红菱听了她的述说,心下微微一宽,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不曾当真出事,也算是造化了。已然没事了,快擦擦脸,往后行事可要谨慎为上。”   顾婉垂首默然,半晌忽然问道:“嫂子,我分明是和他约下的,怎么他没来,倒来了这个狂徒?”   姜红菱听问,无言以对。   听了顾婉的述说,她心中也早有猜测,只是不敢作信。然而顾婉能有此问,她心中必也有所怀疑。   但这事当真如她二人猜测,那宋家也未免过于阴狠无情。   正当此时,却听外头有人高声道:“回二爷的话,那厮擒住了!”   顾婉面色一白,紧咬下唇,就要起身。   姜红菱却按住她,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瞧瞧。”说着,便出门而去。   走到门外,果然见台阶下头一布衣汉子,被家人押着跪在地下。   这汉子大约三十开外,皮肤粗糙黝黑,生的獐头鼠目,眼见便是个市井流徒。   还不待两人问话,那人早已吓破了鼠胆,磕头如捣蒜也似,嘴里连声道:“小的只是奉命行事,还望少爷奶奶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   顾思杳面沉如水,问道:“奉命行事?你奉的是谁的命?”   那人回道:“便是城东头的宋府,宋家吩咐小的来干这事的!” 第98章   姜红菱闻听此言, 虽不甚意外,但心中还是一沉。这宋家, 果然如她先前所料, 卑劣无情至如此地步。   顾思杳面色冷淡,开口道:“你知道宋府是什么人家, 我们又是什么人家,没有证据, 信口雌黄, 攀诬朝廷命官,送交官府, 只怕你下不了公堂。”   那汉子名叫赵立, 本是个市井泼皮, 也是熟人牵线, 这才搭上了宋府。   起初他只以为是哪个不知高底的小户人家女子,缠上了宋家少爷,宋家无可奈何, 方才出此下策。谁知,听适才捉拿他的人讲起,那轩馆中的女子,竟是侯府的千金小姐。这消息, 当真将他吓得魂飞魄散, 屁滚尿流,再也顾不得什么宋家的嘱咐,不得泄露主家身份等事, 还不等人问话,便将事情原委讲了出来。   此刻听了顾思杳的言语,赵立忙不迭的时候说道:“我有证据,宋家许了我一百两银子,先给了我四十两,说那六十两待事成之后再给,要小的成事后拿了这银两到外县去做个小买卖,再不要回来了。这四十两银子,现下还在小的家中存放。大爷若不信,且差人跟小的上家里去取。”   顾思杳冷声道:“这算的了什么证据?你不知从谁那里收得了银两,来挑拨我们两家的姻亲关系,也未必可知。”   那赵立只是个泼皮无赖,哪里晓得这里面的关节,情急之下,脱口就道:“是宋旺那王八替小的牵的线,大爷若不信,只管问他就是。”   顾思杳听他说出宋旺来,晓得这人是宋府的后宅管家,情知他所言非虚,不由面色微微动容。   姜红菱在旁扯了扯他衣袖,低声道:“二爷,这里不是问话的所在。这事非同小可,还是将人带回去,问个清楚的好。”   顾思杳微微颔首,当即吩咐家丁:“将这厮捆了,带回府中严加盘问!”   一声令下,众人答应了一声,便上前将赵立推到在地。众人出来时,不曾带得绳索,便有人将衣带解下,把那赵立捆了个结实。   赵立不知要被带到何处去,料知此去凶多吉少,杀猪也似的大喊救命。众人嫌他吵闹,一人将条臭袜子塞进了他口中,赵立顿时便哑了。   顾思杳看着家人将赵立拿下,姜红菱想了想,转身回至馆内。   顾婉坐在椅上,脸上兀自两道泪痕,双目呆滞,面无神色。   见姜红菱回了,顾婉也不动,只问道:“嫂子,那人可招认了,是他们家做的么?”   姜红菱见她这幅模样,倒不忍心直言相告,只说道:“他还没说,咱们先回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顾婉却一脸木然,摇了摇头:“嫂子就别哄我了,不是他们,又能是谁。”   姜红菱没法接话,索性不提这个,替她整理了一回衣装,强行劝说她起身,出门一道回去。   这一行人是步行至此处的,但顾婉遭逢此事,一副失魂落魄之态,这一路走回去,路上被人指指点点,有失侯府颜面。顾思杳虑及此节,吩咐家人去梦月庵门前雇了一乘轿子,让姜红菱与顾婉乘坐,便要回凌风阁。   姜红菱心念微转,便探出窗子,向顾思杳低语:“二爷,出了这样的事,不好叫二姑娘再回席上。这若回去,倒要怎么说呢?再传扬的满城皆知,咱们姑娘还要不要做人?我瞧,这泼皮也别押过去了,就送到二爷那边去,待审问明白了,再行发落罢。”   顾思杳听了她这番话,深觉她思虑周密,便点头道:“便是如此。”言罢,略顿了顿,又道:“只是车马都在凌风阁,还是先行过去再送二姑娘回去。”   姜红菱点了点头,也就罢了,重新坐回车中,心事沉沉。   顾婉看着嫂子同堂哥不时低声商议什么,虽有些异样,但她全副心思都在自己那件事上,便也没往心里去。这一路无话,就回至凌风阁。   到了凌风阁门前,姜红菱便依着先前言语,将顾婉送到来时马车上,又将跟随她的奶母丫鬟仔仔细细密密叮嘱了一番,将她送回侯府。   这两人见马车走远,方才回至楼上。   走回席上,姜红菱才进屋中,满屋哗然之声顿时一静,无数双眼睛都盯在她身上,有惊疑不定的,有艳羡的,有不服的,亦有轻蔑鄙视的,只是无人敢说一个字出来。   顾王氏见她回来,那张橘皮老脸顿时笑得灿烂,满面的菊纹都舒展开来,向她亲昵说道:“菱丫头回来了?怎么不见二丫头?”   姜红菱怎好将顾婉那件事当众讲出,只是支吾说道:“二姑娘在湖边吹了风,忽然头疼起来。我看她回不得席上了,便使人先将她送回府了。”   苏氏一听女儿病了,心里焦躁,连忙问道:“婉儿病了?可要紧么?”本想再抱怨几句姜红菱,人是她带出去的,但看了看顾王氏,话到口边还是吞了回去,只向顾王氏说道:“老太太,婉儿病了,我也回去罢?”   于顾王氏而言,这苏氏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听了这话,点头道:“你便先回去罢,实在不好,就请个大夫。”   苏氏听闻,又去同大老爷顾文成言语了一声,便匆忙带了人离去。   姜红菱重新入席,苏氏与顾婉皆去,她身旁两个位置都空了。   顾王氏便点手笑道:“菱丫头坐过来罢,席上人少,大伙亲近些热闹。”   姜红菱含笑应下,便挪了过去。丫鬟将她使得碗筷也一道挪了过去。   她方才坐定,顾琳便有几分迫不及待道:“侄儿媳妇当真是出众,没出阁时就艳名远播,就算嫁了人也还招人惦记。这等吃香,也算是难得了。”   姜红菱听她这话没头没脑,只是言辞颇为不善,淡淡说道:“姑太太这话就过了,所谓艳名,也不过是城里那些好事之徒编纂出来的。这等市井谣传,姑太太这样的人也要去听么?至于这后面的事,我倒是不明白了。我自嫁来侯府,平日里鲜少出门,哪里就招惹上了什么人惦记?”   顾琳挤眉弄眼的一笑,说道:“罢了,谁还不知道那些事呢?早听闻你是江州城第一美人,这大伙口口相传出来的名声,我想听不到也是一件难事。你说你不招人惦记,怎么人家就记得送点心给你吃?还特特指明了是送给你的,放在这儿,连老太太也不敢动一下呢。”   姜红菱早见桌上放着一只乌木螺钿金漆菖蒲纹食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余块点心。点心倒也罢了,只是这食盒却是华贵考究,不似等闲人家能端出来的器具。她记得侯府并无此物,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听了顾琳的言语,这物件来头竟还有些蹊跷。   当下,她便问顾王氏道:“老太太,这盒子点心是谁送来的?”   顾王氏温然一笑,说道:“就是间壁送来的,原来隔壁那屋子里,坐着的竟是齐王爷。我说怎么这等热闹呢!”   姜红菱听闻是齐王相赠,心口猛地突突一跳,面上兀自镇定,微笑道:“想必齐王殿下知道咱们一家都过来了,客气起见,原也是门户之见的礼尚往来,不算稀奇。”   顾王氏看着她,却笑而不语。   姜红菱眼见顾王氏这等神态,心中越发惊疑不安。   顾琳抢着说道:“人家可说的明白,是送来给大少奶奶吃的。又说,那日得罪了大少奶奶,这盒子点心是给你赔罪的。”说着,便向满桌人说道:“大伙听听,谁不知齐王殿下是出了名的江州霸王,无理到他这儿也得变作个有理。这样子的人,屈尊降贵的来给你赔不是,还送了一盒点心过来,还说不是惦记呢?”   姜红菱脸上微微一热,心中暗骂这齐王狂妄无忌。   顾王氏也含笑问道:“菱丫头,这是怎么个缘故?”   姜红菱无奈,只得将那日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又说道:“那天原是他们无理在先,我不过是据理力争罢了。齐王虽说有那个名声在外,总还算是讲理。想必今日也是自觉理亏,所以才有此举。他既说赔礼,那赔的便是阖府上下,这点心大家分吃了就是,何必定要等我回来?”   顾琳却大惊小怪的呼道:“哎哟哟,差来的人可是说了,齐王殿下点名了点心是送你的。你不回来,谁敢动一下呢?”   她这一言落地,众人皆不言语。   姜红菱细观各人神色,便知她所言乃是实情,心中烦躁不已,将那齐王在心底痛骂了一番。面上神色依旧淡如清水,起身挽起袖子,将那糕点一一分与众人,又道:“既是这样,我便做主分了它。横竖只是赔礼来的,还留着它过年不成?”   众人哪里敢动,都看着顾王氏。   少顷,顾王氏微微一笑,说道:“大少奶奶这样说,大伙也别辜负了这段心意。大伙也都尝尝这王府里的手艺,等闲可吃不到呢。”言罢,先行拈起糕点,放入口中。 第99章   众人见她吃了, 方才各自取食,交口称赞, 虚夸了一回王府厨艺, 果然不同寻常云云。   姜红菱却有几分食不知味,偷眼瞧了顾思杳一眼, 但见他面色淡淡,似乎全无波澜。然而两人相交至如今, 她也算熟知他的脾气了, 面上虽不显,心底还不知怎么作想。   齐王素来狂妄, 但她也没有料到, 他竟能放肆到全然不将世间礼法放在眼中。她是侯府的女眷, 又是个孀妇, 身份本就敏感特殊,他却指名道姓公然送东西过来,侯府在他眼里只怕也算不得什么。   想至此处, 姜红菱微微有些烦躁,她不知齐王此举用意为何。但不论他到底打什么主意,都势必给她带来不小的麻烦。   这个端午节,当真是不太平。   顾婉的亲事, 齐王的点心, 还有隐忍的毓王,姜红菱忽然觉得前途局势有些诡谲难辨。   心思起伏不定,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顾思杳身上, 他一如往常那般的风轻云淡,但是那高大的身影却让她心中蓦然一安。   不管如何,她都不是一个人去面对这些。   众人分吃了点心,也各自心照不宣的再不提此事。   龙舟早已赛完,湖上正在上演水上杂耍等各样项目。各路花船装点华丽,矗立着极高的架子,五六岁大的女孩子,穿着五颜六色的花衣裳,在那架子上上下翻飞,不住做出些惊险动作,又自天上抛洒鲜花,引得岸边围观人众喝彩掌声如雷鸣。   侯府众人又都围在了露台之上,倚着栏杆向下眺望。   姜红菱看不得这等表演,独个儿坐在位子上,吩咐如素替她盛了些汤饭点心,随意吃了些。   吕云露忽然走了过来,在她身侧坐下,微笑道:“表嫂怎么独个儿在这儿坐着,不去看表演去?”   姜红菱笑道:“方才没大好生吃东西,这会儿倒觉得有些饿了,那表演我看不进去,不如吃些东西自在。”说着,又问道:“姑娘怎么也不看表演?”   吕云露回道:“露台上风大,吹得有些头疼,我昨儿又没睡好,不看也罢了。”   姜红菱听了这话,浅浅一笑,低头吃饭。   吕云露见她不接话,便没话找话问道:“表嫂说看不得那表演,是怎么个缘故?想必是嫌弃低俗粗陋?然而我瞧老太太她们,可喜欢的紧呢。”   姜红菱看着吕云露那张俏脸,见她也生得眉清目秀,笑意温柔,不觉也浅笑道:“只是瞧着那些孩子可怜罢了,风浪里面,又在那么高的架子上,一时失足跌了下去,不死也要残了。记得前年也是端午,就出过这等惨事。那孩子摔在湖里,顿时就叫湖水冲没了,捞了半日也没见着。到了隔日下午,才在一小河岸边发现,尸身都泡涨了,真真是可怜见儿的。那孩子是主家买去的,不过一领席子卷了,葬在乱葬岗里,不了了之。所以我再看不得这些表演,不是实在没法子了,谁会叫自家的孩子来做这个呢?”   吕云露却不以为然,说道:“谁叫他们吃这碗饭呢?若是没有这个活计,他们的生计只怕更没有着落呢。此事不关你我,自管看不就是了?何必想那许多。”   姜红菱见说不通,便也只一笑了之,不去理她。   吕云露碰了个软钉子,倒有几分讪讪的,说道:“原来表嫂这等心慈仁厚,素来听闻表嫂掌家,杀伐决断,甚是果决,今日一见倒是名不副实呢。”   姜红菱听这话越发说的不客气了,这才说道:“这两者,又怎能相提并论呢?家事大小,各有规章,我不过按着规矩办事罢了。即便是罚,也是家人犯了错。”说着,又笑道:“难道表妹是个心狠的,看人家孩子出事,也都能熟视无睹?”   吕云露被噎的说不出话来,自从进了侯府,她便处处看这寡嫂不顺眼。只觉的她说话行事装模作样,分明一个寡妇,却事事出挑,自己母亲才是正头的侯府小姐,在老太太跟前,却也被她压了一头。适才又见她和西府那边的表哥一道出去,心里更是醋妒不平,这才来没话找话,想替她添些不痛快。然而谁知这嫂子倒不是个好相与的,三两句话就把她堵了回来。   她不知说什么为好,索性起身重新回露台上去了。   如素凑在姜红菱耳畔,低低说道:“奶奶,这表姑娘来意不善呢。”   姜红菱笑了笑,说道:“这两个表姑娘,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说着话,也就罢了。   看过了湖上表演,端午节已将近尾声,众人张罗便着回府。   那程水纯在里头小屋,无人理睬,坐立难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顾武德不敢再去招惹老母,知道侯府这边侄媳倒能在老母跟前说上话,竟趁着人多热乱,找到姜红菱,说道:“你瞧着,怎样将纯儿带回去,也算是做长辈的谢过你了。”   姜红菱扫了他一眼,原不想管他这烂事,但想及顾思杳的筹谋,还是笑道:“二老爷放心,我必定将程姑娘好生带回去,送到你府上去。”   顾武德老脸甚厚,听了她语带嘲讽,倒也不放在心上。   姜红菱便趁着顾王氏下楼之际,使人将程水纯带了出来,自另一侧下楼,先行送上了自己所乘的那辆马车。   她在楼上略等了片刻,待家人同凌风阁账目结算清楚,方才下去。   出门时,恰逢间壁门也开了,闹吵吵走出来一群人,众人簇拥着一身着华服美冠的男子,呼号笑语,酒气冲天。   姜红菱一见齐王出来,只得暂且避在了一边,待他们过去。   齐王却偏偏瞧见了她,许是酒劲儿上头,竟大摇大摆走到了她面前,向她大声道:“那点心,你吃着可还顺口?”   姜红菱见他众目睽睽之下,竟来跟自己搭话,便有几分羞怒窘迫,但见他醉眼惺忪,一副迷离之态,料知他已是酩酊大醉,反倒不敢如那天招惹于他,想了想,便笑道:“多谢王爷的心意,我们家老太太很是称赞府上的手艺。”   毓王在旁静观,听了她这话,倒暗赞她善于应对。这言下之意,便是说那点心是侯府老太太收的,府邸之间礼尚往来而已,也算免了两人的一场尴尬。   齐王却已是醉的不堪,且本就是个狂妄之人,张嘴就道:“那点心我是送你的,同你家老太太有什么相干?”   姜红菱见他惫赖至如此地步,面上微露厌烦之色,又旋即如常,淡笑道:“王爷醉了。”   这吃酒的人,是最听不得人说他醉。   齐王听了这一言,还要再嚷,毓王却一步上前,拉住了齐王,说道:“二哥,这位是侯府的少奶奶,言语之间须得有些礼数。”说着,又向姜红菱道:“齐王有些醉了,故而言辞无状,夫人切莫放在心上。”   姜红菱见他出来解围,心中也甚是感激,向他欠身行礼:“家人还在下面等候,妾身且先行一步。”   毓王道:“夫人自便。”   姜红菱这才带了丫鬟奴仆,下楼而去。   跟着齐王的一众清客,平日里狐假虎威惯了,若是换成旁的女子,见齐王留意如此,必定要将她拦下,但这妇人是侯府的少奶奶,也只得眼睁睁看她离去。   毓王看着那倩影没入楼梯之后,方才回过神来。   齐王却不依不饶,大嚷起来:“哪个放她走的?!我还有话要同她说!”   毓王见他这幅样子,心底极其不耐,还是压着性子,吩咐齐王府的人将齐王送回府邸。   姜红菱下得楼来,顾王氏与顾琳等人已然先行回府,苏氏与顾婉是早就离去的,两府的老爷骑马而归,顾思杳却还在店门前等她。   姜红菱行经他身侧之时,低低问了一句:“原来二爷还不曾回去?”   顾思杳看着她,眸光如水,轻轻说道:“我送你回去。”   姜红菱笑了笑,带着一抹甜意,矮身上车。   程水纯早已在车中等候,双膝并拢,两手放于膝上,低垂着头,两鬓的发丝有些滑落下来,倒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见姜红菱上来,程水纯连忙轻轻叫了一声:“表嫂。”   姜红菱扫了她一眼,微微嘲讽道:“姑娘且休了,姑娘如今这样子,我还真不知道怎么称呼呢。”   程水纯身子微微一颤,将头埋的越发低了,再不言语。   姜红菱也不理她,吩咐车夫行路,一路无话。   齐王大醉,一路上吵闹不休,又醉酒呕吐,弄得狼狈不堪。   回至齐王府中,齐王尚且不曾成亲,府中并无王妃,毓王将他丢与那些姬妾丫鬟服侍,自己径直回了住处。   回到卧室,他将上来服侍的丫鬟打发出去,自己更换了衣裳。   一袭月白色衣衫,干净秀雅,将这未来的天子,衬托的气韵脱俗。   少顷,门上微有敲门声,他朗声问道:“何人?”   外头一人道:“主子,属下水意。”   毓王闻听,前去开门。   门外,一黑衣精健男子,向他躬身作揖。   毓王淡淡道:“进来说话。”   那人进得屋中,压低了声响,向他禀报道:“回主子先前的吩咐,侯府少夫人,已安然回府了。”说着,微微一顿,又添了一句:“是顾家的二公子,亲自送她回去的。”   毓王应了一声,却静默无言,半晌他挥了挥手,吩咐那人下去。   水意微微有些迟疑,似有话想说,最终还是一字未发,躬身退了出去。   毓王看着窗外的溶溶月色,面上神情有些迷离。   不知为何,自从那日在凌风阁见了那女子一面,他便时常想起她来。   她生得很美,有着江州女子独有的风韵,同他记忆中的母亲有那么几分神似。   他生母容嫔,也是江州出身,有着江南女子的柔美婉约,却又带着那么几分清冷,同后宫中那些争妍斗艳的妃嫔们很有几分不同。   但她和母亲又不一样,她聪慧且坚毅,就算是对着齐王那等狂妄无忌的人,以一届妇人之身,不卑不亢,巧妙周旋。   那日之后,他便悄悄派人打听了这女子的事情,得知她是被兄长嫁入侯府冲喜,又在过门三日之后,就丧夫守寡。这样的处境,本该是极其尴尬艰难的,但她却在侯府之中过得如鱼得水,如今侯府内宅听闻竟是尽在她掌握之中。   能有这样心性手段的女子,该是怎样的聪敏慧黠?   倘若当年的母亲,能有她一分,或许他们母子就不会是今日这个境地。   犹记得当年,因柳贵妃的构陷,德彰皇帝冷待母亲,母亲冷面如霜,从不辩解什么,或是不能,或是不屑。皇帝一日日的不喜母亲,最终柳贵妃只稍做了些手脚,便诬陷母亲玩弄巫蛊,皇帝也轻易就信了。一条白绫,就此天人两隔。   毓王回想起这些旧事,心思更是迷蒙起来,又不知不觉转到了那女子身上,也不知她现下正在做些什么,这片月色是否也同样落在她身上?   想至此处,他忽然一笑。她已嫁为人妇,且还是个寡妇,他身为王爷,怎么无端端总想起她来?派人打探她的事情,还能说服自己是为了探知侯府内部的勾连,可今日这打发水意跟着她的马车,委实是太过了。   然而想到这两日里,齐王向他谈起的对姜红菱的心思,年轻王爷清俊的脸庞上,闪过了一丝冷意。 第100章   翌日清晨, 毓王方才醒来,房中的婢女打水进来, 服侍他梳洗。   毓王绾发戴冠, 对镜理衣,问道:“二哥起身了不曾?”   那婢女回道:“王爷尚且不曾起身。”   毓王点了点头, 未有多言。   少顷功夫,洗漱已毕, 婢女又送了一盏牛乳茶上来。   毓王便在窗下坐了, 看着窗外繁花茂密,一枝碧桃横斜于窗前, 花开正艳, 两只生着五彩翎毛的鸟雀在枝头上嬉戏跳跃。   他端起茶碗, 斗彩瓷描金的器具, 上绘金鸡报晓图,碗内一汪雪白的乳汁,散发着甘甜的奶香。   这牛乳茶是以雪花洋糖、酥油、茯苓同数十种补品合着牛乳一道炖煮而成, 本是皇宫之中御厨拿手的一道滋补甜品,德彰皇帝极是喜爱,每日早起必要吃上一盏。这等富贵滋味,他才皇宫时尚且难尝一次, 更别提西北那等苦寒之地了, 在这齐王府中,却是上至王爷下至那些后宅姬妾的日常吃食。   齐王府的奢华糜烂,从这些日常衣食用度便能窥见一斑。   毓王将这碗牛乳茶喝完, 便有使女进来言说齐王已然起了,请他过去。   毓王起身,跟着这使女出了门,一路穿了无数雕梁画栋的回廊,经过花园之时,还撞见了几个形容冶艳的妇人,皆是齐王的通房妾婢之流。这些妇人在花园中嘻哈笑闹,见了毓王,知晓他身份,倒也不甚避忌。   走到齐王住处,他拾级而上,踏入门中,但见这堂上亦是堆金砌银。一美艳少妇自里屋绕出来,卷起珍珠帘,请他进去。   毓王知晓这妇人是齐王新收的妾室,近来甚是受宠,垂眸不去看她,迈步进了内室。   进到内堂,只见齐王穿着家常衣装,散着头发,敞怀坐在太师椅上。见他进来,招手道:“六弟来了,来坐。”   毓王浅笑,走上前去,在齐王身侧的一方枣木圈椅上掀衣落座。   齐王大笑道:“昨儿吃的大醉,我听兰儿说起,是六弟送我回来的,叫六弟见笑了。”   毓王莞尔:“二哥客气了,兄弟之间相互照应,原是理所应当。”   齐王点头叹息:“父皇膝下有咱们四个,到头来竟还是六弟与我亲近。前回我府上刘大偷用进贡的皇木盖园子,不是六弟告诉我,险些酿成大祸!可恨那江州刺史,侦知此事,竟想要参奏本王。幸得六弟一早告诉了我,弭平了一场祸端。”   毓王淡笑:“不算什么大事,二哥何须如此。”   自打前几日,顾思杳将齐王府管家偷用皇木盖私家园林一事告知毓王,毓王便依着他言语转而告诉了齐王。   齐王初时尚且不信,但派人前往查探,果然在刘家仓库中发现了贴着鹅黄色封条的红木数根。齐王虽放肆,倒也还知道顾忌,连忙命人拆了刘家的园子,且将刘大打了个半死,撵出府去,永不启用。   此事却不知怎么被江州刺史得知,修了一封本章,就要上京参奏。   齐王得知,也连忙派人快马加鞭连夜上京,送信入宫。   柳贵妃收得消息,在京中布置人手,反告那刺史诬陷王爷。那刺史证据不足,京中齐王一派的人马又早有准备,反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德彰皇帝大怒,将那刺史撤官罢职,贬黜流放。这刺史原是太子一系的人,此事便又连累了太子。   齐王谈至此处,拍桌大笑:“陈彤那厮,死忠于太子,竟想陷害本王,如今往哪里去了?!太子平日里不可一世,只当这江山已在他掌握之中。这一次,可是在父皇跟前栽了个大跟头。听京里传来的消息,父皇将太子传进宫中,好一顿训斥,临了竟还罚他自闭于太子府中思过,三月不得出府。这些人,敢同本王过不去,便是这等下场!”   毓王淡笑不语,经了此事,齐王对他信任有加,凡事都和他商议,亲密如不分彼此,连后宅这等私密地方也任他来去,近身的姬妾婢女相见也不加避忌。   柳贵妃得知他投宿于齐王府上,还颇有几分微词,此事之后,也不再多说什么。   至此,他方才深深叹服顾思杳的深谋远虑。原本,他的打算也是将此事作为把柄,上告至御前。顾思杳要他以此取信齐王之时,他心中本有几分不情愿。但看了那刺史陈彤的下场,太子又如何狼狈,方才醒悟过来。以太子的势力,同柳贵妃相争,尚且不敌,何况是他?   欲成大业,他的确离不开顾思杳的谋划,顾二公子在他心中的分量是越发重了。   使女送了早饭上来,两人一道吃饭。   齐王同他说笑了几句,忽然皱眉道:“母妃自京里送信过来,说要与我选王妃。”   毓王眉毛微挑,不动声色道:“二哥也是成家的年纪,贵妃操心也是情理之中。”说着,又笑道:“不知贵妃娘娘可有人选?是谁家的千金?”   齐王便叹道:“便是如此,母妃选定了几家,将那些女子的绣像送了过来。本王看了,那些女子家世虽好,容貌却都平平,不甚中意。但此话若是直言告诉母妃,肯定又是一场啰嗦。”   毓王心念微动,说道:“贵妃娘娘为二哥的前途作想,然而这姻亲也是终身之事,王妃若不中二哥的意,只怕这婚事也难和顺。”   齐王将手在腿上一拍:“六弟这话当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这要是讨来的女人不喜欢,还有什么趣味。”   话至此处,他又叹息道:“然而母妃必定不肯答应,我这王爷当得,娶个老婆也不能随心所欲,还要听人的摆布!”   毓王听在耳中,淡然不语。   齐王自言自语了一阵,忽然向他说道:“六弟,不知为何,自打日前在凌风阁见了那女子一面,我这心里就总想着她。我已差人打听过了,原来她就是之前那个江州城人人传言的绝色,如今却在侯府做了个寡妇。若是她能当我的王妃,那本王也就知足了。”   毓王闻听此言,心头猛的一跳,脱口便道:“她是侯府女眷,且还是个寡妇,身份不匹。何况,贵妃娘娘为二哥用心良苦,二哥莫要辜负了娘娘的心意。”   齐王不以为然,大手一挥道:“寡妇又怎样?这世间讨寡妇的,也着实不算少见。本王看上了她,就是她的福气。再者,本王便不信,她青春年少的,能甘愿守一辈子的寡?”   毓王眸色渐深:“二哥府中佳丽如云,何必执着于一个孀妇?”   齐王嘿嘿一笑,说道:“若只说美女,本王倒还真不见得稀罕。然而这女子却比别的不同,别有一番滋味儿。何况,她既是江州第一美人,我封地又在江州。不把她收到府中,岂不辜负?”   毓王默然无言,只是放在桌下的左手微微握了起来。 第101章   姜红菱乘车回至侯府, 一路无事。   马车于侯府门前停驻,姜红菱下得车来, 那边顾思杳亦拉住了马匹, 驻足不前。   两人对望了一眼,分别在即, 似有满腹的话要说,但这大庭广众之下, 却又只得忍着。   少顷, 顾思杳淡淡道了一句:“嫂嫂已然到府,我便回去了。”   姜红菱亦回了一声:“天将晚了, 二爷路上留神。”   顾思杳顿了顿, 没有说话, 拨转马头, 向西府行去。   程水纯跟着姜红菱一道下了车,看着顾思杳马上英姿逐渐远去,水眸之中有些迷蒙惘然。当初, 在西府见了顾思杳一面,她心中便对他情愫暗结,故而姑妈跟她说起要她攀上这门亲事时,她心底里是心甘情愿的。然而谁知到了如今, 她不止同他没能结成姻缘, 反倒阴差阳错的搭上了姑父。抢了姑母的男人,这件事她本是不愿的,然而却顶不住家中父母的教唆。她一个花样少女, 却去服侍了个黄土埋了半截的人,还没能讨得什么便宜。到了这边,顾武德竟连半分照拂之力也无,被人冷落了一日,临了竟还是跟着侯府这边的少奶奶回来了。   她抬起头,看了侯府大门一眼。华丽壮阔的门面,却宛如张开的大口,进了这里面,还不知要遭受怎样的奚落与戏辱。   姜红菱见顾思杳走远,方才回神。正要进门,如素却悄悄拉了她一把,指了指程水纯。   姜红菱回首,见程水纯兀自望着顾思杳的身影发怔,心中便有几分不快。   顾思杳人才出众,自然易招年轻姑娘们的惦记,这事她原是知道的。但眼见程水纯那副痴痴的神情,再想起之前模模糊糊似是听底下人说起,西府那边的二太太曾有意将这个侄女儿与顾思杳结亲,她心中这份不悦之情也就越发浓烈。   当下,她莲步轻移,向程水纯浅笑道:“我晓得程姑娘心里思念二老爷,然而也总得老太太点头不是?今儿的情形,姑娘也看在眼里,还是先在府中住下罢。姑娘如今已是先斩后奏,若再惹得老太太不痛快,只怕这门姑娘是进不来了。”   程水纯看着姜红菱,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似笑非笑,一双媚眼却带着几分不善之情,不知为何她竟瑟缩了一下。   想到之前自己被撵出西府的原因,程水纯不禁咬了咬下唇。顾思杳宁可和这个寡妇有私,也不肯娶她!   然而眼下,她也无法可施,只得随着姜红菱一步步走上台阶,迈入侯府的大门之内。   回至洞幽居,姜红菱便吩咐仆妇将院中一间厢房收拾出来,与程水纯暂住,拨了个婆子过去照看,便再不理会。   侯府里的人,早已听闻这程姑娘在凌风阁演的故事,心中皆是鄙夷不齿。程水纯这一夜,战战兢兢,如卧薄冰。   姜红菱回到卧室,正在镜前整理妆容,想着今日这一日的事情,心中只觉纷乱不堪。   才摘了头上的簪钗,就听外头闹吵吵的,一妇人奔进门来,满口嚷道:“奶奶,不好了,太太要失心疯了,正吵着要寻奶奶拼命呢!奶奶快去瞧瞧吧!”   满屋子人听闻这一声,皆吓了一跳。   如锦立时便喝道:“胡说八道,太太白日里好好的,怎么就失心疯了?又为何要找奶奶的麻烦?何况,太太失心疯,该去寻大夫才是,叫奶奶去做什么?”   姜红菱心里大致猜到什么事,连忙将头发重新挽起,随意寻了一支梅花钗子簪上,起身道:“你们且随我过去瞧瞧。”   一行人匆匆走到上房馨兰苑,却见院门外围着里外三层。   众人一见少奶奶过来,连忙让出一条路。   姜红菱便呵斥道:“都做你们的去,杵在这里做什么?!”喝退了众人,只单留了几个身体强健的仆妇,以备不测。   走到屋中,却见上房的丫鬟婆子都在堂上,里屋只听苏氏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号叫骂。   那些人丫鬟见了姜红菱,连忙指了指屋中,却各自不敢言语。   姜红菱会意,迈步过去。   进得门内,但看苏氏披头散发,满脸泪痕,坐在床畔,地下丢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   二姑娘顾婉躲在一角,垂首小声啜泣个不住。   公公顾文成站在地下,瞪着苏氏,一脸凶煞。   姜红菱进来,才张口说道:“听闻太太有些不好,我特意来……”   话未说完,苏氏听见她的声音,一咕噜自床上起来,拾起地下的剪子,呼号一声就朝着姜红菱扑了过来。   姜红菱吃了一惊,连连后退。   顾文成厉声呵斥着,那苏氏却恍如不闻,好在姜红菱带了几个人进来,底下那些仆妇眼见情形凶恶,连忙一拥而上,围住苏氏,将她手中的剪子夺了下来。   苏氏目眦尽裂,双目赤红,瞪着姜红菱,口里喝骂道:“你这个毒妇,□□,浪蹄子,扫把星,搅家精!你克死了我儿子还不够,如今还要害我女儿!不是你带着出去,婉姐儿又怎会碰上这样的倒霉事?!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顾文成斥道:“你疯了不成!此事同儿媳妇有什么相干?!”   苏氏叫喊道:“人是她带出去的,不同她相干,却同谁相干?!我看她是看不得婉姐儿好,她克死了自己男人,就巴不得别人也嫁不出去!”   顾婉在旁呜咽啼哭不止,此刻却忽然哽咽大声道:“这不关嫂子的事,不是他们家下作,看不上我,又怎会弄出这样的事来?!”   苏氏呼号叫骂不绝:“你们都护着她罢!自打她进了家门,家里有过几件好事?!”   姜红菱见苏氏闹到这般田地,已是无理可讲,只得走到一边,向顾文成微微欠身作福。   张口才待说什么,顾文成却将手一挥:“你不必讲了,且先回去。有话,明日再说。”   正说着,外头门上却有人报道:“老太太来了。”   顾文成听闻,连声说道:“却是哪个不开窍的,去惊扰老太太!”说着,便丢下这里,抢步出门。   姜红菱跟在顾文成身后,心中乱如麻团,尚且不知如何同顾王氏言说此事。   顾文成抢出门来,果然见顾王氏在众人簇拥下,拄着拐棍,颤巍巍过来。   他慌忙上前,扶住老母,陪笑道:“天已这样晚了,母亲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顾王氏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出了这样的事,你们倒还要瞒着我!莫不成等天塌了,才要告诉我么?!”顾文成只得低头听训。   顾王氏一眼扫见站在一旁的姜红菱,瞥了她一眼,却没有言语。   她大步迈进门内,见了屋中苏氏的疯癫之态,顾婉又缩在一旁哭哭啼啼,将拐棍向地下一杵,斥道:“这都乱的是些什么!”说着,便向着苏氏喝道:“你也是当太太的人,这般哭号大闹,还叫下人按着,成什么体统!”   顾文成便低声道:“媳妇有些失心疯了,抡刀弄杖的,竟要拿剪子去戳死儿媳妇。儿子所以叫人按着她。”   那苏氏听见,大叫道:“你怎么不说是为些什么!好好的吃宴席,她带着婉姐儿出去浪,叫人……”   顾王氏早已隐约听人说起了这事的起因,眼见苏氏竟要当众说出这件丑事,连忙喝断她:“既是病了,就该好生养着。大晚上的,闹得合家不得安宁!偌大一把年纪的人,还这等不晓事!”口中说着,便向顾文成道:“你在这里看着,夜里加派人手,不要叫她闹起来。我瞧她还算清醒,暂且不要请大夫来。二姑娘今夜就跟我过去睡,可怜见儿的,亲娘这样,想必是吓着了。”   顾文成知道母亲的意思,便是为了将此事压着,明日再做处置,当即一口答应。   顾王氏便唤顾婉道:“二丫头,今日跟老太太过去睡!有什么委屈,你仔细告诉老太太!”   顾婉呜呜咽咽,起来走到了顾王氏身侧。   顾王氏挽着顾婉,大步迈出门去,竟连瞧也没瞧姜红菱一眼。   众人登时走了个干净,上房中只余几个婆子丫鬟,连着顾文成夫妇,与姜红菱等人。   苏氏被人按着手足,捂着口,一声儿也发不出来,一下也动弹不得。   姜红菱立在一侧,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顾文成使人将苏氏拉到里屋,将她上下打量了两眼,挥手道:“你且回去罢。”   姜红菱微微欠身道了个万福,转身出去了。   回至洞幽居中,如锦打水来服侍她梳洗,一面说道:“太太当真是不知所谓,歹人伤了二姑娘,同奶奶有什么干系?那歹人难道是奶奶叫来的?不敢去寻人家,倒在自家窝里闹。真正应了那句话,耗子扛枪——窝里耍横!”   姜红菱轻轻斥了一句:“这事关系二姑娘名节,不要出去乱说。”   如锦吐了吐舌头,又道:“我便是心里不平,就是出去也是二姑娘提议的,强拉着奶奶一道去。出了事,就乱栽一气儿的。”   姜红菱心中烦乱,也待听不听的。   片刻,梳洗已毕,她便在床上躺了。如锦放下帐子,也在地下的脚踏上打铺睡下。   姜红菱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睡。   侯府行事,她心中明白,一则重利,其次便是将这些虚的名声放在心上。看今日苏氏这番闹腾,竟是将这事全算在了她的头上。此事没成,宋家理亏,当然不敢来计较什么。侯府又正巴结这门亲事,竟将事情抿了也不无可能。又或者,为了名声起见,不知要将顾婉如何处置。   这般心中七上八下,直到了天亮时分,方才略微合了下眼。 第102章   翌日清晨, 天色不过微亮,姜红菱便已醒来。她这一夜思前顾后, 竟是几乎不曾入睡。   但听外头略有鸟雀鸣叫之声, 床下睡着的如锦翻了个身,呓语了两句。   姜红菱心中有事, 既是睡不着,索性起身。   如锦听见动静, 当即醒来, 揉着惺忪睡眼,问道:“奶奶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说着, 朝窗外看了一眼, 打了个呵欠:“天才刚亮呢。”   姜红菱坐在床畔, 低低道了一声:“睡不着, 还是起来罢,躺的腰背痛呢。”   如锦便拖着步子出门打水,回来服侍她洗漱梳头, 见她眼下一片乌青,不由说道:“奶奶这是没睡好么?”   姜红菱按了按太阳穴,起身走到架子前,就着黄铜面盆里的热水洗过了脸, 方才淡淡说道:“昨儿出了这样大的事, 哪里睡得安稳。”   如锦便说道:“奶奶也少忧虑些,横竖不关奶奶的事。是二姑娘自己要出门,强拖奶奶去的。老太太不是不讲理的人, 该当不会怪责奶奶。”   姜红菱听了这话,全无半分宽慰,只是摇头不语。   她昨夜想了足足一夜,宋家之所以会行此下作之事,全是为了要退掉顾家的亲事。宋家仕途顺畅,如今又有个女儿在宫中做妃子,这眼光是越发高了。上一世顾婉因着清明青团一事,被宋家挑刺,因而退亲。今世清明时,因着她的阻拦,此事未成。落后,宋家又来滋事,亦被她用计挡了回去。然而顾府的门第,宋家终究是看不上的,一计不成再施一计,终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然而只怕顾家上面那些人未必想得明白,即便心里明白,面上也要装作糊涂。顾家两府老爷皆无作为,前程已是江河日下,尤其将这些小辈的亲事放在心上。顾婉出了这样的事,不止宋家的亲事保不住,只怕还要连累其他几个少爷姑娘。侯府要找个人出来扎筏子,自己只怕就是那个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心中七上八下的想了一回,她草草梳洗了一回,令如锦替自己梳了一个螺髻,只以一支白玉钗子挽住。   如锦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轻声问道:“奶奶今日气色实在不好,要不要擦些粉盖一盖?不打胭脂,想不碍事。”   姜红菱略一思忖,便摇头道:“不必,就这般便好,”说着,又使她开了橱柜,挑出一条月白色素面杭州绉纱挑线裙子,一件天青色薄纱褙子,皆是没有绣花的。穿戴齐整,吃了两口热水,眼见天色已然大亮,便出门往松鹤堂而去。   一路走到松鹤堂,才进了院门,便见春燕出来倒水。   春燕一见姜红菱,微微一怔,便忙陪笑道:“奶奶来了,老太太才起身呢。奶奶自管进去,不妨事。”   姜红菱应了一声,走了两步,忽而转身问道:“二姑娘也起来了?”   春燕答道:“也起来了,正陪着老太太说话呢。”   姜红菱听着,便迈步进门。   踏进堂上,只见那个婷儿出来端茶。   婷儿见了她,微笑道:“奶奶来了,老太太和二姑娘在里屋说话呢。”   她在松鹤堂服侍已有时日,那副在李姨娘淫威之下养出来的缩手缩脚的畏缩之态已然不见。她深知自己能脱离李姨娘的魔掌,多是托了这位少奶奶的福,心里对她甚是感激。   昨日出的事,她已略有听闻,情知少奶奶只怕要被牵连,然而自己位卑人轻,想要帮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顿了顿轻轻说道:“奶奶放心,老太太仿佛不是很生气。”   姜红菱怔了怔,向她浅浅一笑,转身朝里走去。   这个婷儿,依着顾王氏的意思,过了端午便要随意寻个由头,认她做干孙女的。然而出了顾婉这桩事,想必顾王氏也顾不上这些了,这事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走到里屋,果然见顾王氏坐在炕上,顾婉挨着她身侧坐,低声说些什么。   顾婉垂首,还是昨日的装束,似是很有几分憔悴。   顾王氏脸色亦也不大好看,听见动静,抬头看了姜红菱一眼,淡淡说道:“你来了,且坐吧。”   姜红菱低低应了一声,便在地下一张椅子上侧身浅浅坐了。   顾王氏看了她两眼,见她面色憔悴,装束简单,料来昨夜不曾睡好,不由叹了口气:“你办事素来稳妥,所以才放心叫二姑娘跟你出去。怎么就弄出这样的事来?”   姜红菱听闻,连忙起身,说道:“此事的确是媳妇的不是,只是想着尼庵清静,竟会跑出这样的歹徒来。”   她不知顾王氏对顾婉这桩亲事如今是个什么意思,便没将话说死。   不想,顾婉却忽然说道:“这不关嫂子什么事,如果不是宋家安设下这等毒计,又怎会闹出这样的事来?”   顾王氏却轻轻咳嗽了两声,说道:“那匪徒是个市井泼皮,情急起来,胡乱咬人也是有的,未必见得就是宋家做下的。还没见个分晓,还是不要妄下定论的好。”   顾婉两眸红肿,咬牙切齿道:“不是他们,还能是谁?空穴来风,好端端的这泼皮怎么就胡咬上他们的?”   顾王氏面上微露不悦之色:“想是有人挑拨咱们同宋家的姻亲关系,也是未必可知。前头没了的二太太,本就是宋家的小姐嫁来的。如今你又许给了宋家的少爷,亲上加亲,保不准这江州城里谁眼红呢。”   姜红菱听顾王氏这话里意思不对,不由轻轻问道:“依着老太太的意思,宋家那边要如何应对?”   顾王氏顿了顿,也不看顾婉,说道:“出了这样的事,说来也是尴尬的紧。婉姐儿虽不曾玷污了身子,到底名声上要吃些亏,咱们也不好上赶着跟人家讲去。他们若不打发人来问,咱们也就不提了。”   姜红菱看了顾婉一眼,见她垂首不言,便说道:“只怕宋家不肯吃这样的亏,定要来退亲呢。”   顾王氏说道:“这却胡来了,这事又不是咱们婉姐儿的错,他们倒凭什么来退亲?宋家是诗书礼仪官宦人家,断然不会如此不讲道理。”   姜红菱虽早知这老妇人的性情,但亲耳听她如此说来,心中却还是有几分不大舒服。   顾婉却忽然狠狠说道:“即便他们不来退亲,我也不要再当他们家的媳妇。今生,我便是死,也决然不会踏进宋家大门一步!”   顾王氏到了此时,脾气终于压不住了,将手在桌上一拍,斥道:“胡说八道!你是打小儿定下的亲事,怎能说退就退?如今退了这门亲,又要上哪里给你找一户这样的人家?!你自己不知检点,弄出了丑事,不晓得羞愧,竟还硬气上了!满口子嚷嚷着退亲,哪里像个侯门绣户的小姐?!”   顾婉却全然不肯退让,张口说道:“他们分明看不起咱们家,看不起我的出身,前次几回退亲不成,方才设下这个圈套。这样狠毒阴险的人家,老太太是要我去送死么?!”   顾王氏为人,利是当头第一件事,旁的若有余裕,方肯照拂这些小辈。她于姜红菱肯高看一眼,青睐有加,也不过是觉得她比李姨娘用起来更加顺手称心,且丧夫无子,易于拿捏。这顾婉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可用的棋子,本就不大喜欢她那偏执性情,眼见她闹起来竟要退了宋家的亲事,还当面顶撞自己,顾王氏当真是气冲肺腑。一时火气上头,口不择言道:“你就是死,也要给我死在宋家!你上头有你老子娘,还有老太太我,这亲事还由不得你做主!”   姜红菱听不下去,忍不住说道:“老太太,倘或这事当真是宋家所为,他们的心思可见一斑。这样狠毒的人,硬叫二姑娘嫁去,不是害了她的终身么?”   顾王氏眼神一凛,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却又好似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的又柔和起来,停了片刻方才说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然而这事非同小可,还需从长计议。”   正说着话,外头春燕忽然进来说道:“西府的二爷来了。”   房中三人皆是一怔,顾王氏有几分厌倦,说道:“这大清早起的,他来做什么?”言语着,就见顾思杳快步进来。   顾思杳今日一袭青色布衣,头上挽了个纂,并没戴冠,家常装束,却依然潇洒磊落。   他大步迈入屋内,走到炕前,向顾王氏躬身行礼。   顾王氏才生了一场气,这会儿见他来的没甚由头,便有几分没好气,问道:“一大早过来,有什么事?”   顾思杳面沉如水,一字一句道:“昨日伤了二妹妹的那个狂徒,孙儿已着人审问明白了。那厮果然是受了宋家的指使,牵线之人为谁,所许银两几何,都招认了个清楚明白。孙儿也误会伤了亲家情分,连夜派人去查,果然人赃俱获。此事,绝然是宋家所为。”   顾王氏听闻此言,面色颇有几分不好看了,一时竟不曾言语。   顾婉脸色蜡白,身子一晃,险些栽倒过去。   姜红菱慌忙上前,扶住她身子,低低问了一声。   顾婉摇了摇头,看向顾思杳,问道:“二哥,果然是他们?”   一言未了,顾王氏便盯着顾思杳,开口沉沉问道:“思杳,这才一夜的功夫,你便查探清楚了?只怕就是衙门,也没你这样的利落。” 第103章   顾思杳答道:“昨日, 孙儿是同着大奶奶、二姑娘一道出去的,出了这等事情, 孙儿难辞其咎。那匪徒昨儿被缉拿回来, 孙儿便使人连夜审讯,那厮供认不讳。孙儿也怕他是受人指使, 胡乱咬人,挑拨咱们同宋家的关系, 便派了得力的家人, 又拖了些关系,将那与他牵线的人也找了出来。那人便是宋府的内宅管家宋旺。孙儿擅自做主, 将这人也拿了回来, 如今正在西府柴房里看押。老太太若要亲自审问, 孙儿便将他押送过来。”   顾王氏默然不语, 此时正值清晨时刻,日头打从东边的窗子照射进来,洒在那张苍老的面容之上, 显得尤为疲惫衰颓。   顾思杳的生母,原是宋家的小姐,宋家是他的外祖家,他同那边的关系倒还比侯府这边更为密切些。故此, 他在宋家内宅里, 还有些人情脉络。他既能如此说,这事想必已是证据确凿了,委实没有亲自审问的必要。   顾王氏心中, 自然是不愿退掉宋家的亲事的。然而,侯府总还是要些脸面的。这事若是抿了过去,也就罢了。但被顾思杳如此一番折腾,事情拖到了明面上,又怎好叫顾婉嫁过去?   顾王氏忽然有些倦怠,那股力不从心之感又弥漫上心头,近段时日以来,她时常有这种感觉,侯府似乎渐渐的不在她的掌控之内了。   良久,她方才慢慢说道:“既是你如此说,想必果然查探清楚了,那种泼皮无赖,我也懒怠去见。宋家果然狠毒,这门亲事就此作罢。你们同老爷说去罢,底下的事,也就不必再来问我了。”说着,她扫了堂上这三个晚辈一眼,又缓缓说道:“昨夜被二丫头闹,我没曾睡好,现下身上倦的很,就不留你们吃饭了。你们,且去罢。”   三人听闻,各自起身,同顾王氏道了告退,依次出门。   待这三人出去,顾王氏盘膝坐在炕上,看着一室寂寥,忽然长叹了一声。   婷儿提了茶壶进来,走到炕边,往顾王氏杯中续满了水,方才问道:“老太太做什么叹气?”   顾王氏抬眼看着她,这个私生的外孙女生得玲珑娇小,隐隐有些当年自己的影子,心中忽然生起了些慈爱之情。   她母亲,她一日也没曾照料过,丢下这个女孩儿,又阴差阳错成了侯府的奴婢。   她无害也无用,但也是因此,在顾王氏眼中,便也格外的惹人怜惜,一如她房中豢养的那只雪球狮子猫一般,是个可人疼的小玩意儿。   顾王氏满面慈和,微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些孩子们都不省心罢了。”   昨日的事,婷儿大约听到了一些,但这不是她这个丫头能多嘴的,也不敢接口,只说道:“老太太宽心些,不过一时的飞来横祸罢了。横竖,还有少奶奶在呢。”   顾王氏听她提及姜红菱,轻轻哼了一声,拉着她的手,抚摩微笑道:“往后,老太太就只疼你一个了。”   话音才落,一道张扬的女音忽从外头传来:“老太太往后只疼谁来着?”说着,便见顾琳快步走了进来。   顾王氏眼见这女儿进来,心里虽有几分不耐烦,脸上还是笑道:“疼谁也少不了你,耳朵就这样尖,打小就是属狐狸的!”   顾琳走到房中,也不问一声,径自在炕上挨着顾王氏坐了,同母亲说笑寒暄了几句,便说道:“才过来时,见着侄儿媳妇、思杳同二姑娘一道出去。昨儿的事,娘打算怎么办?”   顾王氏面色淡淡,说道:“还能怎么处置,他们查探清楚了,那个狂徒果然是宋家派来的。这门亲事,只好就这么罢了。”   顾琳拍手叹息道:“只是可惜了,但宋家既是这等人家,咱们当然也不好叫二姑娘再嫁过去。”说着,又低声道:“昨儿可是侄儿媳妇领着二姑娘出去的,虽说此事同她没什么相干,但人是她领出去的。母亲……”   她话未说完,顾王氏便横了她一眼,说道:“我晓得你同她总有几分不对付,但你是长辈了,总和一个小辈使绊子,未免失了自己的身份。”   顾琳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讪讪的,赔笑说道:“我晓得她称母亲的心,出了这样的事,母亲也定要护着她。”   顾王氏却冷冷一笑:“她也没那般称心。”   顾琳微微一怔,却听顾王氏又意有所指道:“昨儿的情形,你也看见了。齐王,看上了她。”   顾琳听了这话,不敢言语。   顾王氏继续说道:“想不到,我这一世养了两府这许多子孙,没有一个中用的。倒是这个守寡的孙媳妇,是个格外出色能干的。若当真如此,即便没了宋家这门亲事,倒也无碍了。”   顾琳听在耳中,虽是自己的亲娘,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她昨日是戏谑嘲讽姜红菱四处招蜂引蝶,但也不过是为图口头痛快,与她找些麻烦和不自在罢了。姜红菱同顾念初只做了三日夫妻,但好歹也是侯府中人。如今眼见母亲竟打起了个这个注意,她心底蓦地生起了一股森森寒意。   顾琳勉强一笑,问道:“母亲的意思是?”   顾王氏也不看她,望着对过衣橱边的自鸣钟怔怔的出神,说道:“世间寡妇再嫁,也不算稀奇。”   顾琳小心翼翼道:“然而她是个寡妇,齐王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只怕不行呢。何况,她是姜家的姑娘,这改了嫁,同咱们家只怕就没什么干系了。”   顾王氏笑了笑,转着手中的玫瑰念珠,说道:“王爷身份尊贵,但总归是个男人。她是姜家的姑娘又怎样,进了顾家的门,就是顾家的人。若是顾家助她攀上了高枝儿,她谢咱们还来不及呢。”   顾琳听得心惊,越发不敢说些什么,少坐了片刻,便随意寻了个由头,走了出来。   顾王氏也不甚留她,着丫鬟送了她出去。   顾琳走出松鹤堂,日头重新落在身上,忽觉两手冰冷不已。   她嫁人离家之时,母亲尚在中年,经逢近二十年回乡重逢,几日相处下来,她竟有些不敢信这个满心算计的老妇,是自己的生身母亲。   她的确也把持子女婚事,但归根结底,也终究还是希望子女生活顺遂。但据顾王氏的言谈,仿佛底下这些小辈皆是能用的棋子,她眼中只要维持侯府的体面与运道,子孙如何,全然不在心上。   顾琳忽然有几分庆幸,他们一家子要迁到外头住去了,若在这里留下去,那一双儿女在顾王氏眼中,也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   她步履匆匆,向着秫香楼走去。   姜红菱出了松鹤堂,陪着顾婉回馨兰苑。顾思杳随在她身侧,想同她说几句话,却碍着顾婉在眼前,只好作罢。   顾婉满腹心事沉沉,面冷如水,一路无言。   到了馨兰苑,她便头也不回的进去了,走到门上,却又回首向姜红菱浅笑道:“嫂子,这些日子,多谢你了。”   姜红菱心中微微有些异样,上前说道:“太太只怕有些不好,可要我去陪陪你?”   顾婉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太太这毛病,眼下怕是最不要见嫂子的了。嫂子,还是别去的好。”   姜红菱想及昨日苏氏那疯癫之态,也觉有理,便也作罢,看着顾婉进去,方才转步往住处行去。   顾思杳与她并肩而行,见左右无人,便握住了她的手,只觉那绵软小手之中,湿冷一片。   姜红菱微微挣了挣,但顾思杳握的甚牢,又见此地僻静,心中本也有些怏怏,便也随他去了。   顾思杳见她不言语,低声问道:“有心事?”   姜红菱摇了摇头,只是淡淡说道:“看着婉姐儿这样子,我心里有些不大好受。”说着,又问道:“这事,你怎么查探的这样快?不过一夜的功夫而已,虽则老太太没问你要证据,但你既来了,想必都是备妥了的。”   顾思杳微微仰起头,高挺的鼻梁在五月的日光里,微微泛着光泽,他轻声说道:“昨日二姑娘是和你一道出去的,我怕这事拖累了你。侯府于二姑娘的亲事很是看重,出了这样的事,不敢去找宋家的麻烦,但只怕要在府里寻个人出来扎筏子了。我不快些把事情了结了,他们就要咬上你了。所以,我连夜就叫人去查了。你知道,为了将来筹谋,我是养了些人手的。那赵立不过是个市井泼皮,行事颇露行藏。这点小事,查探起来,很是容易,所以一夜间就有了消息。”   姜红菱想到这两日里,苏氏的疯癫狂乱,顾王氏的冷言冷语,顾思杳所言之事的确大有可能。   昨夜,她一夜未曾睡好,也是想到了此节。   她心底有些触动,不觉微微低头,说道:“然而,那是你的外祖家。你这样,岂不是和那边伤了和气。”   顾思杳生母早亡,上一世虽不见他同宋家有多密切的往来,但未必就没有亲戚情分。   顾思杳听闻,驻足不前,转身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带着些暮春的暖意,他莞尔道:“同你比起来,那些人都不算什么。” 第104章   姜红菱面上微微一热, 莹白的肌肤里透出些许绯红,倒好似涂了胭脂一般。   她垂首, 浅浅一笑, 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两人立在甬道之中, 一时里谁也不曾说话。   微风时过,将她发髻上的一绺青丝吹了下来。顾思杳抬手, 替她绕到了耳后, 指尖触碰到她颊边的肌肤,细腻温软, 让他禁不住的有些失神。   片刻, 姜红菱方才缓缓说道:“我……须得回去了。”   顾思杳颔首道:“我去同大老爷说这件事去。”   姜红菱点了点头, 转身往洞幽居行去。余下的事, 便不是她要操心的了。顾婉必然不能嫁到宋家,宋家也到底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但有顾思杳在,仿佛一切都不需要她担忧了。   姜红菱走在回住处的路上, 仰起头,见和煦的阳光正迎面洒来,天上则是一碧如洗,万里无云。尽管当下, 侯府中仍旧是局势诡谲,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却有种阴云即将散尽之感。   顾思杳一路走到顾文成的书房,经人通传, 入内见了伯父。   家中出了这样的事,顾文成今日并未出门,只在书房静坐。女儿的丑事,也不好同人商议,正在发愁不知如何处置,就听闻侄子来了。他心中烦乱,本不愿见,但又听人说起近来这个侄儿很是能干,有心听听他来有何事,便还是招见了。   顾思杳入内,寒暄已毕,将查探结果一一讲述了一番。   顾文成耳里听着,心中颇为烦躁,这件亲事于他本不甚要紧,但宋家既然弄出这样的事,少不得要去上门要个说法。宋家仕途亨通,祖上袭成下来的国公爵位,又有个女儿在宫中做皇妃,无论哪一处都压着侯府一头,不是侯府能斗得起的人家。   顾文成踌躇了一阵,问道:“可有问过老太太?这门婚事,乃是老太太亲口许下的,她老人家可是个什么意思?”   顾思杳回道:“已向老太太禀告过了,老太太的意思,既是宋家这等阴毒下作,二妹妹当然不能嫁过去。余下的事,就请老爷拿主意。”   顾文成面色沉沉,把玩着一对文玩核桃,一字不言。   姜红菱回至洞幽居,见前来回事的几个管事嫂子正在院中等候,传到堂上料理一回家事,便打发了她们离去。   如素上来倒了茶,说道:“程姑娘来了两回了,听闻奶奶不在,又回去了。”   姜红菱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轻轻斥道:“府里出了事,乱成这样,谁有闲工夫管她那档子闲事。”   如素说道:“但程姑娘就这样住在咱们院子里么?名不正言不顺的,算怎么回事呢?”   姜红菱端起茶碗,随意抿了一口,说道:“我说就这样罢,在咱们这儿总不短了她的吃穿。老太太现下心里正不痛快呢,别去找那个麻烦。待会儿,你过去一趟,把这些道理掰开揉碎说给她听,告诉她还想去西府就老实些,这两日别去触老太太的霉头。将老太太激恼了,把她撵出府去,她就别想再进来了。”   如素答应了一声,又说道:“程姑娘倒是想见见奶奶呢,适才还千托万求的,叫我等奶奶回来了,一定要告诉她。奶奶见不见?”   姜红菱想也不想,道了一声:“我没工夫见她。”   过了午后,便有消息传来,一则是太太病了,要请大夫医治。馨兰苑已然报请了老爷,请了个大夫过来,只是医药钱需过账目,打发人告知了姜红菱一声。另一则,便是姑太太顾琳收拾了行囊,就要启程迁往西山别苑。   姜红菱收得消息,心中也是纳罕如何走得这样急切。她和这姑太太素来不和,但她既然身为侯府内宅管家,少不得去打理了一回。   顾琳来江州时,是带了家人的,本不缺服侍的人,侯府这边便只选了两户人家,跟他们过去。   苏氏病着,顾王氏也推身上不好,阖府上下,竟只姜红菱一人送了出来。   顾琳倒也不放在心上,带了一双儿女,匆匆登车。   吕云露看着那侯府的门第远去,心里眷恋着侯府中的富贵,与那个俊美脱俗的表哥,不由就埋怨起她母亲来。   顾琳却斥道:“你放老实些,不然等女学开办起来,我也不叫你过来了。”   吕云露嘴里嘟嘟囔囔:“之前母亲还叫我多同府里的表哥多多亲热,定要留在这里呢,今儿怎么又变了卦了。”   顾琳不理女儿,心里想起侄媳那张精致美艳的脸庞,又想起顾王氏昨日的言语,暮春时节身上竟起了一丝的寒意。   送走了顾琳,回到洞幽居,馨兰苑那边已有了消息。   大夫来同苏氏瞧过,也说不出是个什么病,只说要好生静养,倒开了一大服副汤药出来。   姜红菱听着,心里自然明白怎么回事,便也不曾点破。   隔日起来,姜红菱正在房中吃早饭,如素替她舀了一碗桂枝甜汤,忽然说道:“奶奶今儿起晚了,有件事却没听着。”说着,不待她问,便道:“西府那边的二爷,今儿一早便往宋家去了。”   姜红菱有些奇怪,顾婉那件事,不论是退亲还是理论,侯府都是要出面的。但怎样也不该顾思杳出这个头,他只是顾婉的堂兄,顾婉上有父母族叔,下有兄弟,倒怎么是他去?   宋家那边,宋夫人虽施下了这等毒计,心中却是惴惴不安。端午过去两日,成与不成,底下人也不见来回信,那个泼皮更是一去不复返。她也曾打发妥帖人到家中去问,回信却说那人已两日不曾归家了。   她只当那人是卷了银两私逃,心中虽恨骂底下人吃白食不中用,倒也微微安心。   这日清晨,她才起身吃过了早饭,正在房中发怔,前头便打发人来说道:“老太太在堂上,等太太过去说话。”   宋夫人有些莫名,问道:“什么事,一大清早的就叫人去?”   那人面色有些迟疑,还是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顾家的表少爷来了。”   宋夫人心猛地突突一跳,还是起身穿了衣裳过去。   走到堂上,果然见她婆婆宋家老太太坐在上首,一脸阴沉。   地下两边枣木圈椅,坐了几个人,皆是族中的长辈,外甥顾思杳亦在其中。   宋夫人强自镇定,走上前去,向宋老太太问了安,陪笑道:“原来外甥来了,怎么不到里面去说话?老太太倒把人都叫到这外堂上来了。”   宋老太太盯了她一眼,斥道:“你做的好事!”   宋夫人触及婆母目中的寒光,不觉吃了一惊,心中胆怯,后退了一步,又强作无事,问道:“老太太为何事斥责媳妇?”   宋老太太斥道:“端午那日,顾家长房的二姑娘遭遇了什么事,你知也不知?!”   宋夫人听闻此言,便晓得东窗事发了,哪里肯认,嘴硬道:“那日我陪着老太太在府中宴客,哪里知道外头的事?”说着,又故作疑惑道:“婉姐儿出了什么事?”   顾思杳冷眼旁观,见她不认,便出言道:“舅母做下了什么事,舅母心里不清楚么?如今还在这里明知故问。”   宋夫人到此时却冷静了下来,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说道:“杳哥儿,你舅母也不曾得罪过你。不知你从何处听信了什么人的谗言,倒来与你舅母为难。端午那日,我一整日都在府中,帮衬着老太太招待族中亲友,不曾外出。合家子大小皆可作证,谁知你家二姑娘在哪里招惹了些什么人,惹祸上身,倒栽赃在你舅母身上!我劝你耳根子也硬些,别什么人的话都去听,反倒伤了亲戚情分。”   顾思杳不为所动,淡淡说道:“舅母既说不知我家二姑娘出了何事,又怎么说起她招惹了什么人,惹祸上身。舅母,原来是知道的?”   宋夫人身子微微一震,不禁一阵语塞,心中暗道这小子好不精细,一个不慎便被他拿住了话柄,顿了顿才说道:“我不过是一时失言,你大张旗鼓的来兴师问罪,又是为了婉姐儿的事。我便有此一说罢了!”说着,又向宋老太太满面哀愁道:“婉姐儿是我没过门的儿媳妇,她若出了什么事,我也焦心的紧,我难道还能害她不成?老太太可要明见,别为了外人的言语,倒伤了自己人。”   宋老太太缄默不言,满面阴沉。   宋夫人私底下行的事,她也略有耳闻,她心中于这门亲事亦不甚满意,也曾多加暗示,要宋夫人想法子退了这门亲事。但不想,宋夫人行事不知检点,使了这等下作手段,竟还被对方查知,如今找上门来。她宋家也是世代簪缨的公府门第,哪里丢得起这个脸?   顾思杳听了一阵,起身上前道:“如此,没有个明证,舅母是不肯认了。人,我已带来了,就让他们上来与舅母当面对质罢。”言罢,竟而不问过宋老太太,向外吩咐了一声。   外头的顾家人早已押着两个人犯等候,听闻里面召唤,当即将那赵立同宋旺两口子都押上堂来。   宋夫人见了赵立,倒还没怎样,她本就不认得这人,但看了宋旺同他浑家,顿时面无血色,两股战战,几欲栽倒。   那三人在顾家,早已被顾思杳摆布的怕了,生恐再吃什么苦头,一上堂来,便争先恐后的向着宋老太太嚷道:“老太太明察,都是太太吩咐我们做的。小的只是奉命行事,不敢违背太太的吩咐!” 第105章   宋老太太见了这等情形, 面色更加阴沉难看。   宋夫人周身哆嗦不住,脸色铁青, 张口喝道:“你们这是血口喷人, 不知听了谁的教唆指使,来攀诬于我!我是官家夫人, 你们敢这样诬陷我,不怕吃官司么?!”   寻常百姓, 哪敢见官?这三人听了宋夫人的言语, 一时倒也唬住了,暂且都闭口不言。   宋夫人脸上略有了几分得色, 上前一步, 洋洋笑道:“你们这些人, 莫不是拿了谁的好处?早些趁实说了, 兴许我们老太太还能网开一面。”   顾思杳听她语带威胁,当即起身,淡淡说道:“清者自清, 舅母也不用在这里吓唬他们。就凭舅母做下的事情,见了官,也是要坐牢的。我既然敢来外祖母面前对质,便是有确凿的证据的。”说着, 便看了赵立一眼。   赵立同宋旺两口子不同, 他只是本方一个泼皮,哪里见过豪门公府里的手段,被顾思杳一盯, 身上打了个寒噤,便也顾不得其他,脱口就道:“并没谁给我什么好处,我同宋家这两口子是老相识了。端午前六日,宋大叔过来寻我,说知道我欠了赌债,有个好差事问我干不干。我因问他是什么事,他便说是有个不识好歹的女子,缠上了宋家的少爷,要花钱雇我污了她的清白,好叫她知难而退。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小的哪里敢干?奈何宋大叔又说厚与我银两,又说是宋家夫人许下的,担保我没事。小的也是没米下锅了,鬼迷心窍,答应了下来。我又怕他赖账,叫他写字据给我。宋大叔便拿了一张字条过来,这字据如今还在小的身上,老太太且拿去看,看小的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话才说完,便有顾家跟来的家丁,上前自他里衣之中果然搜出了一张字条,便递交给了顾思杳。   顾思杳是早已见过此物,不过为了取信于人,依旧放在这赵立身上。   他不接那字条,只低头扫了一眼,便说道:“呈给老太太瞧瞧。”   那家丁依言,将字据呈到了宋家老太太跟前。   宋老太太接过字条,瞧了一眼,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愈加阴沉,只见那字条上果然写着今与赵立银两一百,暂付四十,事成之后再付六十云云,底下落款竟是宋夫人的亲笔签字。   她几乎气的背过气去,这妇人行此龌龊事倒也罢了,竟还留下这样大的一个把柄,叫她如何收场?!   原来,彼时宋旺留个心机,他知晓此事非同小可,将来闹穿出来,顶上的人只怕要拿他出去顶缸。便趁宋夫人某日事多热乱之际,跟她说那人没有字据不肯行事,宋夫人那日也是忙晕了头,又满心急着退掉这门亲事,听他言说如此,又看拿来的字据不过写着银钱等事,也就签了。   谁知今日,竟成了证据。   宋旺的浑家见拿出此物,只当事已至此,为将功赎过,连忙嚷道:“确有此事,那银子也是端午前两日,太太吩咐我开箱子取的银子。这笔银钱没敢走官中,是用的太太的私房。太太屋里另有一本小账,单记录她房中的银钱往来。那账簿平日里是太太的陪房晓春收着,搜出来看过便知分晓!”   宋旺也夹在里面,说了两句。   众人七嘴八舌,倒也把当日的情形讲了明白。   宋夫人见了那字据,已是面无血色,又听揪出了私账等事,更是眼前发黑,双膝一软,跪在宋老太太座前,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老太太气的发昏,斥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宋夫人泪流满面,好半日才泣诉道:“我也是为着轩哥儿的前程着想,方才行此下策。之前老太太也说,顾家日薄西山,要我想法子退掉这门亲事,奈何顾家忒也难缠,几次三番不能成功,所以我才……”   她话未说完,宋老太太当即喝断:“住口!你这个狠毒的疯妇,竟然能对着没过门的儿媳行用这等毒计!我们宋家,一向是良善门第,怎会讨了你这样的媳妇?!”说着,便向底下人道:“都还杵着做什么?!将这疯妇拉下去,暂且关在上房,等族规处置!”   宋家堂上那些家人,早已呆若木鸡,听闻这一声,才如梦初醒,连忙一拥而上,将宋夫人按住。便有机灵的,拿手帕堵了她的口,扯扯拽拽,将她拉了下去。   连带着,将宋旺两口子也押了下去。赵立并非宋家人,便还丢在堂上,暂且无人理他。   顾思杳冷眼看着,但堂上清静,方才走上亲去,向着宋老夫人躬身作揖,说道:“还请外祖母主持公道。”   宋老夫人看着自己这个外孙,女儿过世多年,他竟已长成了这样一个俊秀挺拔,卓尔不群的男子。如今,还带着人,到外祖家中来闹了这样一场故事。   退掉顾家这门亲事,的确是宋家上下的共识。然而她也不曾想到,宋夫人竟会弄出这样的事来,还闹到如此地步。   良久,宋老太太方才开口道:“思杳,想要个什么公道?”   顾思杳唇角微弯,眸色冰冷:“亲事,是一定要退的,只是由头不能出在我顾家身上。”   宋老夫人听出弦外之音,微一犹豫,便点头道:“这却罢了,婉姐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没道理要她名声上再吃亏。”   顾思杳又道:“再来,便是舅母。不知外祖母,打算如何处置?”   宋老太太眸光微闪,说道:“思杳,她到底是你的舅母。”   顾思杳浅笑道:“婉姐儿,也是我的堂妹。”   宋老太太面色微冷,又道:“你顾家同你外祖家中,都还要留上几分的薄面。”   顾思杳微笑:“倘或当真见了官,顾家固然名声受损,但外祖家中只怕再也没有人家敢来结亲了。”   宋老太太眼角微抽,顿了顿,问道:“你到底要怎样?”   顾思杳淡淡说道:“孙儿也不敢怎样,只是请外祖母主持公道。”   宋老夫人听到此时,已然明白他言下之意,闭目叹息了一声,方才说道:“罢了,你且回去罢,告诉你家老太太、老爷太太并婉姐儿,宋家对他们不住,必定给他们一个交代。”   顾思杳耳闻此言,情知目的已然达到,当即拜辞,带了一众家人,押着那赵立,出门离去。   宋老太太坐在位上,看着这个外孙来去宋家,如入无人之境,在堂上发号施令,全然不将自己这个外祖母放在眼中。适才他虽口口声声请外祖母主持公道,实则语含威胁,自己但不顺他心意,他竟要两败俱伤。她心中恚怒不已,面色是越发的冰冷阴沉。   顾思杳回至府中,吩咐了两个心腹家人几句,将这赵立押与楚梦昭处置,自己便回了坐忘斋。   回到住处,他在书房静坐了片刻,想了想近来之事。   宋家并非顾婉良配,这门亲事退便退了,他也从不指望着依靠姻亲裙带,来为自己谋求前程。   顾婉与他兄妹情分其实甚浅,但这桩事伤了顾家上下,这口气不讨还回来,那也未免过于窝囊。   他今日话已说到,宋老夫人的意思也已明了,此事便暂告一段落。   宋家上一世保的毓王,故而改朝换代之后依然是锦绣繁华。但其时毓王已然起事,宋家也不过是趁势而为,最终混了个从龙之功。然而今生变数如何,还未为可知。   了却顾婉的事,他不由想起了尚在侯府那边的程水纯。   程氏如今已同死人无二,程家却还不死心,竟而故技重施,连着脸面伦理都不顾了。   那程水纯既然如此想进顾家做妾,他也就成全了她。   窗外阳光明媚,顾思杳的眼底,却唯有一片冰冷。   隔了两日,宋家那边便送了退亲贴来,缘故却是宋明轩身有弱疾,怕拖累了顾家小姐。   顾王氏托病不出,苏氏也被圈进了起来,顾婉是未出阁的姑娘,自然不好出面,顾文成却不想理会此事,竟是姜红菱出面,收了退亲帖。   又过两日,却听外头传来消息,说宋家的太太夜间忽然呕血暴毙,宋家对外称是染了恶症。   那赵立的尸身,在城郊一条河沟边被人发现。乃是左近一乡民下河摸鱼撞见的,尸体却已是泡胀了。   城中衙门派了仵作与差役验看,认定是失足溺水而亡。这赵立是个光棍,家中一无老小,更无人过问此事。衙门一卷草席,拖到乱葬岗一埋了事。   姜红菱闻听了这些变故,心中也猜到底下的事情,便想着去瞧瞧顾婉。   到了馨兰苑,苏氏被关在上房,姜红菱便径自折到了暖阁之中。   顾婉正当窗而卧,歪在西窗下炕上,倚着一方胡罗织金软枕,望着窗外的景物发怔。   姜红菱走到近前,方才道了一声:“二姑娘。”   顾婉回过神来,也仍旧是木木的,也不动身,只说道:“嫂子来了,坐罢。”   姜红菱便挨着她在炕上坐了,将这两日间的事讲给她听,又说道:“宋家不是良配,这门亲退了也就退了。消停两日,再请老爷老太太做主,替你说上一门好亲事。”   顾婉双目无神,听了这话,笑了笑,低声说道:“终究也没什么意思,我也算明白了,世间人情总逃不过权势利益这四个字。就算再说上一门亲事,又怎能指望他们是诚心以待?不是又在希图些什么?当真是无趣。”   姜红菱听了这话,倒不好接口,想了想又说道:“害你的人,也都死了。这口恶气,总也算出了。”   顾婉脸上一白,看向窗外,淡淡说道:“然而那些事情,是再也回不去的。纵然多填上几条命,又有什么用?”   姜红菱见她这样,当真无话可说。   干坐了一阵,顾婉便笑道:“嫂子不必管我,我没什么事。母亲身子不好,丫鬟们夜里不敢过去,我陪着母亲,也很好。”   姜红菱只当她突逢巨变,心中转不过来,倒也没太往心里去,说了几句泛泛的宽慰人心的话语,便起身回去了。 第106章   侯府出了顾婉的事, 虽则已讨还了公道,但到底面上无光。又丢了宋家这个亲家, 两家交恶, 可谓元气大伤。   顾王氏只觉头疼不已,索性托病不出, 日日只在松鹤堂中吃斋礼佛,除却姜红菱外, 诸人不见。   苏氏听闻底下人说了此事经过, 料知和宋家已是完了,气急攻心, 倒真个有些神智不清起来。一时好一时坏, 清醒时拉着顾婉哭哭啼啼, 糊涂时又寻刀觅杖, 满口嚷着要姜红菱与顾思杳赔她女儿的亲事。   初时上房请大夫,不过是为了遮掩起见。但到了如今这地步,却是不得不请大夫来医治。   江州城里的名医, 挨个来侯府走马灯。看过了苏氏的病症,有的说是痰迷心窍,有的说是风邪入体,总没个定论, 汤药丸药开了无数, 吃下去却也不见什么效验,苏氏倒一日比一日更加不清醒。   丫鬟们年轻,看着太太成了这幅样子, 心里害怕,不敢服侍。顾婉便日日守在上房里,但凡苏氏发病,便衣不解带的伺候。   侯府出了这样大的事,上面都是怏怏的,底下的小辈们自然也无人敢出来走动说笑,这一转眼便到了五月底。   这日傍晚时候,姜红菱念着女学的事,走来松鹤堂同顾王氏言说此事。   到了这个时节,天气已然有些热了,只是早晚时候还不曾存下暑气。   顾王氏吃着蜜饯金橙子泡茶,神色间有些疲倦,说道:“这几日,府里好似冷清了许多。”   姜红菱在下头坐着,笑着虚应了一声,又说道:“大约是天气渐渐热起来,大伙都不大愿意走动罢,太太身子又不好。”   李姨娘已去,顾婳早已躲了起来,再不敢惹是生非。苏氏发了疯病,闭门不出。顾婉日日照料于她,自然无暇出门走动。顾琳一家子,又因姜红菱在顾王氏耳边说的那几句话,迁到了别苑去。如今侯府之中,当真是没几个人了,自然是冷清了。   然而这个缘故,姜红菱是不会去戳破它的。再要不了多久,两府之中他们是再也不必瞧谁的脸色了。如今的侯府,也几乎已是她当家做主了。   顾王氏看着杯盏中蜜黄色的茶水,淡淡说道:“你太太那病,还是好生寻个大夫,仔细给瞧瞧。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姜红菱嘴里答应着,微微停了停,又笑道:“眼见已是五月底了,慧兰来家中也将近一个月了。女学的事,也该操办起来了。族中年轻姑娘们来家读书,也能多陪老太太说说话,倒也能添上几分热闹。”   顾王氏听了这话,心里倒也略高兴了几分,便笑道:“这事一向是你操持的,你便瞧着办罢,再不用来问我的。”   姜红菱含笑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事,只是心中为难,话到了嘴边,又不知如何出口。   顾王氏看了出来,便说道:“有些什么事,便直说吧。你这孩子,平日里也是能说会道的,今儿倒怎么这样吞吞吐吐?”   姜红菱这方说道:“就是那个程姑娘的事,老太太看怎么处置?”   顾王氏抬头扫了她一眼,先是问道:“哪个程姑娘?”随即想了起来,脸上有些厌烦,冷哼了一声:“那个浪蹄子,现在何处?”   姜红菱说道:“端午那天,二老爷来找我,要我帮忙关照程姑娘。我心里想着,程姑娘到底和二老爷有那样的事了,若是丢她在外头不管,一则不近人情,二来也恐弄出什么事来,倒坏了咱们侯府的颜面。所以,我便自作主张,将她带回府中来了,安置在媳妇那小院里。近来府中事多,老太太身子又连日不好,也不敢来过于叨扰老太太,故而拖到了如今。”   顾王氏闻言,笑了笑,说道:“你既然都做主将人带了回来,又何必来问我?直接将人送到西府你二老爷处,不是更好?倒也显得你贤惠能干,会做人。”说着,不待姜红菱答话,又道:“既是木已成舟,那就这样罢。虽则荒唐了些,世间也并非就没有这样的事。只是,往后这样的事断不能再有。”   姜红菱答应着,又坐了片刻,外头有人来请她去说话,她便起身告辞了。   看着那窈窕身影晃出门去,顾王氏眼眸微眯,想了一会儿心事,将手中茶碗放在了炕几上。   婷儿上来收拾了茶碗,嘴里问道:“老太太今儿好似不大高兴呢?”   顾王氏却笑了:“有这样一个能干贴心的孙媳妇,我却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呢?”说着,又问道:“你们老爷今儿该在家的,你去请他过来说话。”   婷儿答应着,便走了一遭。   少顷,顾文成穿着家常衣裳,头上也没戴冠,走了过来。见过顾王氏,也在下首坐了。   顾王氏便说道:“如今府里不太平,连出了这许多事,婉姐儿又退了,我想着还是添上一桩喜事冲一冲的好。”   顾文成答道:“母亲的话很是,只是母亲可有什么主意?”   顾王氏便指着婷儿道:“我瞧着这孩子很好,乖巧伶俐,难得投我的缘分。无父无母,怪可怜见儿的。我心里想收她做个干孙女儿,你瞧着怎样?”   顾文成是知道母亲早年间那件荒唐事的,这女孩的身世尴尬,养在府中不上不下,倒不若挑明了,以后也好安置。当下,便点头说道:“母亲既喜欢这孩子,那便遮掩办罢。”说着,又向那婷儿道:“听到了没有?还不来谢老太太的恩典?”   那婷儿早已听得呆若木鸡,来到松鹤堂服侍,于她而言已是跳上了高枝儿。如今老太太竟还要收她做干孙女,这等麻雀变凤凰的故事,她也只在戏文里听到过。   春燕秋鹃几个丫鬟,倒是颇有眼力,见状连忙上来,拥着婷儿口里乱叫着姑娘小姐,又拉着她给老太太磕头。   婷儿不知所措,只听凭这些人拨弄,跪在顾王氏跟前磕了三个头,顾王氏便命人将她扶起。又说道:“从此往后,她便是府中的五姑娘了。你们都要将她视为小姐,不可有所怠慢。”说着,又打发人去知会姜红菱,便使人将婷儿请到了下头去。   待这些人出去,顾王氏方才向着顾文成道:“我还有件事,倒要听听你的意思。”   顾文成知道母亲另有话说,便垂手等候。   顾王氏便说道:“婉姐儿的亲事黄了,近来是不好与她说亲的。但老三年岁也到了,该着手给他说门亲事了。”   顾文成点头道:“母亲说的是,然而西府那边二弟家的第二个还不曾说亲,老三先说只怕不太好。”   顾王氏不以为然:“你们两家早已分家了,如今各过各的,不必讲究那些。”   顾文成也不过是嘴上虚应客套,听老母如此说来,当真是正中下怀,点头说道:“母亲说的是,老三的亲事是该着手了。”   顾王氏又说道:“苏氏病着,这事想必不能料理了,你须得上心些。老三虽不是嫡出,但侯府这边只得他一个,往后这府邸并爵位是要他承袭的。虽说本朝律例,爵位传递需上报朝廷,但也不过是过场,这些年来往上报的,并没有谁家被驳回。”   顾文成一一答应着,同顾王氏又商议了几件事,便退了出去。   顾王氏一人坐在炕上,看着落日满室,忽然叹了口气。   姜红菱回至洞幽居,使人将胡慧兰请来,商议女学之事。   才说了几句,松鹤堂便打发人来传话,言说顾王氏收婷儿做干孙女一事。   这里头的关窍,姜红菱心知肚明,但当着人前自然不能多说,只连忙笑道:“这样的事,也是世所罕见,难得这姑娘得了老太太的喜欢。五姑娘日后居住何处,老太太可有示下?府里难得有这样的喜事,改日可要好好摆上一桌酒席,请族里的亲友来,做个认亲宴呢。”   来人说道:“奶奶且不必忙了,老太太的吩咐,五姑娘往后还跟着老太太,就住在老太太房中暖阁里。姑娘的各样用度,倒是烦劳奶奶尽快造办出来。女学要开了,老太太的意思,要五姑娘也入学读书,各样没有,见了人也是不好看。”   姜红菱一一答应下来,来人没别的话,就打发了去。   待来人去了,胡慧兰一面吃茶,一面笑道:“你们这家倒是有稀奇事,认干亲的不算少见,但将个丫头认孙女的,可是世间少有。这丫头,是立了什么泼天的功劳么?”   姜红菱笑了笑,睨了她一眼:“这侯府里的新鲜故事,可是多了去呢。你既进来了,就慢慢儿的看吧。”   胡慧兰是个秀外慧中的女子,听了这话,心中会意,便也再不询问。   自即日起,顾王氏这个流落在外的遗珠便成了侯府的五小姐,改名顾婷。两府中人,皆以五姑娘呼之。   这事来的蹊跷突然,府里家人底下皆窃窃私语,议论非常。但人皆以为,这顾婷是顾文成在外头的风流账,倒也无人疑在顾王氏身上。   隔日起来,姜红菱便忙着吩咐人替顾婷量尺寸,做衣裳,替她添置各样物件儿。但凡府里姑娘有的,她必得有上一份。虽说是个干亲,但姜红菱心中明白这丫头在顾王氏心中的分量,各样皆不肯怠慢。顾王氏倒也挑不出她什么理来。   顾婷的事尚且不曾干净,女学的事又在眼前。   好在一应物事备办是一早齐全的,她只吩咐人写了帖子,送到了顾氏宗族里的各房亲戚,言说侯府女学,顾家的姑娘皆可来上。一日两餐,茶饭点心,必不会少。   那些顾氏族人,平日里并不上心女子的学识艺业,但听了有这样的好事,既有女夫子教导规矩,又能省了家中的吃用。日后说亲,面上也多了几分光彩,便有许多人家都答应将女儿送来。 第107章   六月初一, 侯府女学开课授业。   因是女学,同外头那些男子上的书院学堂自是不同。学生除却顾家两府的四个姑娘, 便是顾氏宗族里的女眷。   胡慧兰这日穿了一条湖蓝色曲裾深衣, 头上戴了一块方巾,打扮的庄重得体, 领着一众女学生们拜了曹大家,便开业授课。   女学不比外头的私塾书院, 女学生们不必举业, 每日里除了必讲的诗书礼节,便是琴棋书画、刺绣针工等课目。   这些年轻姑娘们, 平日里鲜少出门, 凑在一处, 都觉得新鲜有趣, 以顾家三艳为尊,三五成群,每日里嬉笑玩闹。   虽说如此, 却有几个资质不同寻常的,在胡慧兰教授下,识文断字进境飞速。胡慧兰本是个才女,见了这样的资质, 心中也爱惜, 便拿出了全副精力教导。不过月余的功夫,这几个姑娘,竟已能吟咏作诗。   这事不胫而走, 被外头一干文人所知。便有好事之徒,拜求诗稿,想法子买通了女学中服侍的小厮,传抄出来。   这些女学生,学作诗也不过月余的功夫,偶然也有几句好句,但大多不过尔尔。然而到底是顾氏族中的千金所作,又是女学中出来的,看在那群文人眼里,本就平添了几分脂粉风情,又得了几副好的对子,便都传作是才女所作,竟而纷纷抄了,写在扇面书页上,日日吟咏。   时下的风气,并不推崇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倒是女子色艺双绝的为佳。即便将来出阁,婆家娶了这样一个媳妇,脸上也多上那么几分光彩。   这侯府女学,在江州城名门大户之中,颇有了几分名声。引得许多闺阁少女,心向往之。   许多人家,心中便思虑,这女学在侯府,不比外头,也不怕什么抛头露面,惹上些不干净的是非。再一则,能去侯府上学的女子,必也出身名门,自家女儿结交一些门当户对的闺中好友,绝无坏处。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各府的名帖如雪片也似进了侯府。   此事在姜红菱意料之内,却是顾王氏的意外之喜。这老妇人生平最好颜面上的虚热闹,见了这等情形,甚是高兴,每日里见人时脸色也好看了那么几分。   因而,顾王氏特特吩咐,只要门第合适,投贴的一律应下。   姜红菱不免又忙碌了一番,好在当初办女学的梨落院甚是宽广,多来上这么七八个女孩子,倒也尽能容纳的下。   这些姑娘们出身豪阔,出门服侍的丫鬟养娘随从小厮很是不少,将侯府闹得热闹非凡,每日里仅是喂马的草料也比往日多耗费了几倍。   这些豪门小姐,同着顾家的姑娘,日日在一处,正是青春少小,言谈便少了些避忌。旁人都还罢了,顾婷身份却甚是特殊,不上不下。好在她为人尚好,易于相处。那些顾氏宗族里,哪能各房皆如侯府这般富贵。那些家道略寒微些的,自觉身份不匹,同那些千金小姐们相处不来,倒觉得同这个名不副实的顾家五小姐很能说到一起。   这日晌午时候,女学中正教授刺绣。   胡慧兰于此技甚是草草,便引荐了一个苏州来的绣娘。她因些细故,往前头寻姜红菱说话去了,叫这女学生们各自功课。   这些千金小姐,于胡慧兰倒还有几分敬重,绣娘却分毫不放在眼中了。胡慧兰前脚才走,她们后脚便说笑起来。   那绣娘晓得身份有别,也不去管她们,不过各尽其职也就罢了。   顾婷正低头刺绣,一身穿秋香色熟罗裙子的姑娘走来,笑问道:“五姑娘绣什么呢?”说着,伸头看了一眼,见那绣架上是绣了一半的白梅,又笑道:“五姑娘手艺真好,这平针师傅才教了两日,姑娘就会了呢。这白梅花绣得跟真的一般,我远远的看还当这屋里有梅花开了呢。”   这话音落地,又引来几个平日里同顾婷交好之人,也附和夸赞。   顾婷不觉羞红了脸,自谦了几句。   正说笑时,却有一道尖刻女音响起:“一群山鸡围着个假凤凰叽叽喳喳,真吵得人心烦!”   众人听见这一声,顿时静了下来,各自望去,但见那说话之人脸媚眉弯,本是个美人,却偏生眼角上挑,菱唇微勾,一副刻薄的情态。却是当初退了顾家亲事的刘家小姐,刘玉燕。   这刘家退了顾家的亲事,两家本当再不往来。刘家听闻了侯府女学的声名,竟也厚着脸皮下了名帖。   顾家倒也希图刘家的声名权势,巴不得多个人脉往来,这撕破的脸皮竟又重新自地下捡起粘了起来,答应刘家女儿进府入学。   刘玉燕本是不愿来的,奈何家中长辈执意,她胳膊拧不过大腿,又想着若也在女学中博得个才女的名声,兴许能叫表哥章梓君高看自己一眼,也就来了。   但她在家中被娇宠坏了,任性跋扈,惯于听人的追捧,又口角锋芒,同人言谈,没理还要搅三分,得理更是不饶人。这女学中的姑娘们,不如她的自不敢来招惹,家世同她比肩的,也不愿与她往来。她在女学里甚是孤立,不知为何却同那个顾婳倒是能说上几句。   今日看着顾婷被人围着夸赞针黹,她心中愤愤不平。旁人倒也罢了,这顾婷却算个什么东西。丫鬟出身,莫名被认了个干孙女,就麻雀成了凤凰。自己入学这许久了,除却塾师偶尔赞她字写得好,再无人捧过她一句,这个低贱卑微的奴婢,却被人捧了起来,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当下,她妒火上涌,当即发作了出来。   众人见是她,有懒怠管闲事的,有畏惧刘家权势不敢招惹的。   顾婷自觉身份不匹,低头不敢言语。倒有一个胆大不怕事的姑娘,出言说道:“刘玉燕,你说话客气些。都是一班的同窗,什么山鸡什么假凤凰,你倒骂谁呢?!”   刘玉燕冷笑了一声:“怎么,我说错了不成?!在座的哪个不是家里的正头小姐,偏生有那么一个鱼目混珠。贱婢之流,也配和我们坐在一起?!你们也都是瞎了眼,竟把这么个贱婢当个人物抬举。”   她这话说的极是刻薄,且辱及侯府,无人敢应。   顾婉听不下去,起身说道:“刘玉燕,五妹妹是我家老太太亲自认下的。她出身如何不打紧,如今她是我们顾家正头的五小姐。你这样说,是要连我们侯府一道骂上么?”   刘玉燕不料顾家竟有人来替她说话,面色微微一变。然而她同顾婉本来就不和,早在清明时还吵过几句嘴,见她出来,更是火上浇油,将眼睛一翻,忽然问在她身旁位子上坐着的顾婳道:“三姑娘,我只晓得你们顾家东西两府,有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何时来了个五姑娘?”   顾婳和顾婉是多年的冤家,这段日子来,母亲丧命,哥哥又不管她死活,她骤然失宠,本是个跋扈的性子如今却要谨小慎微度日,早已窝了一肚子火,又看那个新近荣耀起来的顾婷极不顺眼,当即顺着刘玉燕的话笑道:“这个五姑娘,说起来没得惹人发笑。她曾是给我倒洗脚水的丫鬟,不知怎么就入了老太太的眼。老太太心血来潮,认她作了干孙女,其实就是个玩意儿罢了。谁府上不养着这么几个玩物般的人呢?二姐姐也是奇了,倒替她说起话来。”   顾婷在菡萏居时,曾被这对兄妹磋磨的不成样子,听顾婳不管不顾说起旧日的事,头低的越发狠了,两手却在桌下紧紧攒握了起来。   顾婉几乎被顾婳气的七窍生烟,这妮子竟连一损俱损的道理也不通晓,竟帮着外人来欺凌自家人。   刘玉燕又说道:“既是这样,二姑娘为了她言语唐突了我,我自然不敢指摘二姑娘的不是。但事情既为这贱婢起的,我能罚她么?”   顾婳说道:“责罚一个丫鬟,又有什么不能?”   刘玉燕便向左右服侍的丫鬟吩咐道:“去打这婢子两记耳光,好叫她记着自己的身份!”   小姐性子癫狂跋扈,这两个丫鬟倒还晓得几分人情世故,知道这是侯府地界,对方虽不是正头的侯府小姐,却也顶着顾王氏干孙女的头衔,哪里敢去?便有人小声劝道:“姑娘,罢了。这里是侯府,闹出事来,只怕要有是非。”   刘玉燕却斥道:“怕怎的?!天塌下来,我顶着呢!”   那两个丫头却各自低头不语,刘玉燕气不可遏,索性自己起身,上前要去打顾婷。   顾婉连忙喝令丫鬟们去拦,然而刘玉燕是豪门千金,那些丫鬟哪敢真个动她?少顷,便被她甩开。   顾婉见拦她不住,只得亲自上前。顾婳却也跑了过来,嘴里说道:“二姐姐不要多管闲事,免得脏了自己的手。”拉着偏架,一头撞在顾婉怀里,姊妹两个却撕扯在了一处。   刘玉燕见再没人阻拦,得意洋洋,上去扯拽顾婷,抬手就打了她两记耳光。   顾婷吃痛,便向旁闪躲。刘玉燕得了势,再扑上去,两人便扭在了一起,拉的绣架桌子一并倒了。   刘玉燕便扑在顾婷身上,两人扭在地下。   正当乱作一团,那刘玉燕忽然哀嚎了一声,登时爬了起来。   顾婷却缩在了一旁,披头散发,畏缩不敢言语。   众人看去,却见刘玉燕脸上细细长长的两道血口子,自眉梢划到了嘴角,正自往下滴着血珠子。 第108章   刘玉燕一时没回过神来, 只觉得脸颊两侧有什么湿热热的往下滑,不由伸手摸了一把, 只见手上一片鲜红, 顿时哭号尖叫起来。   顾婷缩在了一边,坐在倒下绣架旁, 低着头一字不发。   这一众女学生皆是年轻姑娘,不曾遭遇过这样的事, 一个个呆若木鸡。   顾婳眼见闯出祸来, 趁堂上热乱,无人察觉, 闪身一溜烟跑了。   那绣娘看出了这样的事, 吓得三分气魄飞了一半, 连忙慌着寻人去找姜红菱。   这边, 顾婉使丫头将顾婷与刘玉燕扶起来,各自安置在座上,便等着姜红菱过来。想起适才顾婳拉偏架, 她四下看了一回,却不见顾婳的踪影,料知她必定跑了,心中又暗骂了一通。   刘玉燕坐在位上, 满心皆是焦虑恐惧, 只恐自己脸上这伤怕是要落疤。又盯着顾婷,见她坐在一旁,头发凌乱, 垂首不言,身旁却围了几个平日里与她交好之人。自己身边除了府中带来的丫鬟,再无别人,那份不忿妒恨之情,越发的炽盛。   姜红菱与胡慧兰正在洞幽居中说话,听闻此讯,各自大吃了一惊,连忙起身,不过少顷功夫,便已到了梨落院。   那些女学生们,挤在堂上,这时候正自窃窃私语,望着刘玉燕的脸指指点点。刘玉燕为人极差,这些小姑娘见她脸划伤,不仅没人同情,反倒暗自幸灾乐祸。刘玉燕看在眼中,怒火冲头,一见姜红菱到来,立时跳在地下,指着她喝骂道:“听闻顾家是你当家理事,我在你们府上被你家的丫头弄伤了脸,你要怎么赔我?!我们刘府可不是小门小户,你们若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家老爷太太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姜红菱见刘玉燕脸上两道细细的口子,倒似是绣花针划的,被丫鬟们使手巾按了,此刻倒是已不再淌血。   她来时已听人讲了个大概,这刘玉燕可非小户人家的女儿。女子的颜面,何等要紧,若是当真毁了容,便是家世再好,也再难寻个门当户对的婆家了。   这事出在侯府之中,又被这许多外人看着,若是不能妥善处置,于侯府的名声只怕大有不利。   这些日子,侯府内宅虽还在她掌控之中。但她明显察觉,自从顾婉亲事被退,顾王氏对她已隐隐有了变化。每逢见她,各样事务还是由她做主,但言谈之间总是暗藏刀锋。   顾思杳日前捎信与她,他所谋划之事已近在眼前,这两日间绝对不能再横生枝节。   来时路上,她已想好了对策,当即吩咐道:“刘姑娘脸受了伤,还不快将她扶下去,请大夫来看?!”   跟她来的一众仆妇,听她这一声令下,上前向刘玉燕道:“刘姑娘,这边请。”   刘玉燕正在气头上,柳眉倒竖,嚷道:“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你现下就给我个交代,不然我必定让你们顾家上下不得安宁!”   姜红菱朱唇微勾,问道:“刘姑娘要我给个什么交代?”   刘玉燕脸微微扬起,眼角扫了顾婷一眼,向姜红菱颐指气使道:“你叫人把这贱婢拉到院子里,打上五十板子给我看!”   姜红菱浅笑道:“刘姑娘当真是说笑,五姑娘横竖也是我家的姑娘,不是下头的丫头小厮,可以随意责罚。何况,这件事刘姑娘也并非全无错处。”说着,不待刘玉燕说话,浅浅一笑又说道:“刘姑娘愿意在这里吵闹呢,那倒也无妨。只是姑娘脸上这口子,不及时敷药,日后落上两道疤痕了。刘姑娘,还不曾说亲吧?”   姜红菱说的轻描淡写,但听在刘玉燕耳朵里却如雷轰顶。   这刘玉燕不过是个骄横小姐,并没几分心机头脑,又深恐自己脸上落疤,听了姜红菱的话,虽心有不甘,却也只好如此。她狠狠瞪了顾婷一眼,只得随着顾家的仆妇去了。   姜红菱走到顾婷身侧,见她垂首默然,衣衫上沾了些土,头上发髻被扯得散乱,脸颊上也似是被指甲划了几道。   她低低问了一声:“可还好?”   顾婷摇了摇头,依旧不语。倒是一旁立着的一个姑娘,张口说道:“大少奶奶,这事本就是那刘玉燕不对,她先行挑衅辱没五姑娘,又自己跑来打五姑娘,我们都能作证。”   旁人听她说来,也纷纷附和。   姜红菱见了这等情形,心中反倒安定下来,说道:“大家的好意,顾家心领了。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暂且休息一日,课便上到这里,大家回家去罢。”言罢,便拉着顾婷,自回洞幽居去了。   到了洞幽居,她吩咐丫鬟打水来与顾婷洗脸梳头,收拾整齐方才在屋内坐下说话。   两人坐定,如素依着姜红菱的吩咐,上了两盏香片。   姜红菱便向顾婷说道:“才沏好的热茶,吃一口压压惊。”   顾婷脸上却极是平静,淡淡说道:“我知道奶奶要问什么,不必多费唇舌了,刘姑娘的脸是我划伤的。”   姜红菱见她竟一口认了,却有些没话说,顿了顿才道:“你认的倒是干脆。”   顾婷摇头道:“事情是我做的,我也不拖累别人。老太太要罚我,我也一人去承受。但刘姑娘适才如此无礼,我却不能容她。”   姜红菱颔首道:“她出言无状,竟然这般骂你,当真是不将我们侯府放在眼中。这样的人,的确是该教训一番。”   顾婷却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姜红菱,眼睛亮晶晶的说道:“不是的,她若骂我,那倒也罢了。我不过是个丫头,被人责骂两句,原不算什么。我之所以忍不下去,是她骂了大少奶奶。”   姜红菱顿时怔住了,却听顾婷又说道:“她方才连着奶奶一起骂,说什么寡妇当家,所以这样的不知规矩,哪里来的野种也认作干亲。老太太与奶奶都待我极好,我听她言辞之间如此辱没老太太与奶奶,实在容不得她。奶奶不必担忧,这事是我一人做的,与旁人毫不相干。老太太问起来,我也这样说。”   姜红菱默然无言,半晌才微叹了口气:“你真正是个傻丫头,不论亲的干的,你现下是侯府的五姑娘。你的事,也是侯府的事。外人看着,只会说侯府怎样,不会单说你顾婷如何,又怎会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呢?”   顾婷到底见识有限,不曾想到如此,听了姜红菱的话,倒是有些慌了,眼里泪光微闪,起身抓着姜红菱的衣袖,嘴里说道:“少奶奶,那要如何是好?我不想连累你和老太太。”   姜红菱微一沉吟,问道:“你适才拿绣花针划伤刘玉燕的脸,针在何处?”   顾婷有些茫然,说道:“我用完就丢下了,应当还在学堂地下。”   姜红菱又问道:“那可有人瞧见了?”   顾婷想了想,摇头道:“适才大伙都害怕,站得远,想必没有看见。”   姜红菱再问道:“那绣花针平日里放在什么地方?”   这个却容易,顾婷当即答道:“若是不用,就插在针插上。但今日我正绣花,所以穿着线就在绣架上。”   姜红菱心念微转,便说道:“五姑娘,你记好了,你不曾划伤过谁的脸。刘姑娘扑过来打你时,碰到了绣架,你也不知她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可记住了?”   顾婷有些呆怔,喃喃道:“少奶奶?”   姜红菱正色道:“五姑娘,你要明白,你是侯府的人,你若认了此事,刘府必定不肯善罢甘休。咱们如今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到时候老太太也好,我也好,你也好,甚而二姑娘三姑娘,都要被此事拖累。所以,五姑娘你一定要记好,刘玉燕脸受伤一事,全是意外,是她殴打你的时候碰到了绣架子,绣花针才划伤了她的脸。”   顾婷微一迟疑,但见姜红菱说的郑重,还是点头说道:“少奶奶,我记下了。”   正说着话,去照料刘玉燕的仆妇来回话,言说大夫已来替刘玉燕瞧过了伤势,上过了药。   那仆妇说道:“大夫说刘姑娘脸上的伤口极细小,好生上药,日后想必不会落疤。刘姑娘现下大吵大闹,定要回去。她讲的话,也不敢说给奶奶听。刘姑娘不是咱们家的人,她丫鬟奶娘现下也闹了起来,来问奶奶的示下。”   姜红菱听闻刘玉燕的脸不会落疤,心下稍定,便说道:“既是她闹着要回去,便着送她回去。只是她既在侯府出的事,须得打发两个妥帖的人去跟人家好生解释。”   那仆妇心中会意,答应着去了。   才打发她出去,松鹤堂的秋鹃便已找来,进门便说:“大奶奶,老太太请你过去说话。”说着,又见顾婷在这里,又说道:“原来五姑娘也在,怪道我寻了半日不见你,老太太也请你一道过去。”   顾婷到底年纪尚小,没经过多少事,便有些慌了。   姜红菱却极是镇定,点头说道:“我知道了,我同五姑娘这便过去。”说着,起身略整了一回衣装,便同顾婷随着秋鹃,一道往松鹤堂而去。 第109章   两人走到松鹤堂时, 顾王氏照旧在次间内炕上坐,手中也依然转着那串玫瑰念珠。   顾婳今日倒是反常, 没坐在椅子上, 反倒挨着顾王氏也在炕上坐。近段日子以来,侯府事端频出, 她寝食难安,那张胖脸瘦削了不少, 倒凸显的眼睛大而明亮, 现出些美人儿的样子来。   现下,她那眼珠子在眼眶中咕噜噜的转, 扫了姜红菱同她身后的顾婷一眼, 偎依着顾王氏, 一字不发。   顾婷跟在姜红菱身后, 垂首不语。   姜红菱一见顾婳,心中便明白过来,必定是这妮子提早过来告状了。   她定了定神, 脸上神情淡如冷水,上前低低道了一声:“老太太。”   顾王氏抬头扫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顾婷,沉声问道:“今儿这事, 你怎么说?”   姜红菱抿了抿嘴, 一字一句道:“这件事,须怪不得五姑娘。”   顾王氏看着她,说道:“我晓得不能怪她, 她不过是个孩子家罢了。然而我问的是你,我将偌大一个侯府交给你,女学的事也是你一手操办起来的。好端端的,怎么五姑娘却能和刘家的孩子打起来了?还将人家的脸也划伤了?!那刘家的孩子,可是好招惹的?!她爷爷现在京里做户部尚书,她父亲也任着兵部侍郎,手中实打实握着权柄,她如今竟在我们侯府弄伤了脸,这却要咱们如何同刘家交代?姑娘家的脸面,是何等要紧,这是咱们能担待的起的么?!”   姜红菱看了顾婳一眼,顾婳如今极是怕她,触及她的目光,身子微一瑟缩,便低下了头去。姜红菱便望着顾王氏,淡淡问道:“五姑娘同刘家孩子打了起来,这却是谁讲给老太太听的?”   顾王氏捏了捏顾婳的手,说道:“你别管我从何处听说的,闹出这样大的事来,你还想瞒着不成?!”   姜红菱笑了笑,说道:“也并非是要瞒着老太太,只是老太太听人乱传,听差了也是有的。并非五姑娘同刘姑娘打了起来,乃是刘姑娘出言不逊,言辞间先行辱没我们侯府。二姑娘听不过去,同她理论了几句,却也并未得罪刘姑娘。倒是这刘姑娘,想是家中养的娇了,受不得半分委屈,满嘴胡言乱语,说的话也不敢学给老太太听,上来打五姑娘,这方出了事。”   顾王氏听她说辞,不觉面上微微有些尴尬。顾婳的说辞,却同姜红菱的并不一致。她只听闻顾婷为些口角细故同刘玉燕发生争执,还动手弄伤了脸,便火急火燎的招了姜红菱过来训话。这女学是她一手操办起来的,既然出了这样大的事,她自然难脱其责。如今侯府之中,能制约姜红菱的人,可谓没有。原本苏氏尚在,她虽是个糊涂攮子,但到底是姜红菱的婆母,总有那么些制衡的分量。但谁知这苏氏当真是烂泥不上墙,顾婉的亲事生变,她倒自家一气倒了,如今疯病难愈,也派不上什么用场。顾忘苦又尚未娶亲,侯府之内当真再没有可用之人。   趁这件事,她本想以此为契机,将姜红菱在府中的声望削掉一些,熟料顾婳同她讲的不尽不实,反倒落了下风。   顾王氏轻嗽了两声,看向姜红菱身后的顾婷,向她慈和一笑:“五丫头,你过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别怕,无论出了什么事,有老太太在呢。”   顾婷心中一暖,向前走了一步,心中虽还记着姜红菱的叮嘱,但顾王氏待她甚好。在她心中,顾王氏于她几乎有再造之恩,在老太太面前,她几乎说不出慌来。   顾婷走到顾王氏身旁,顾王氏拉着她的手,她口唇微动,正想说话,却听顾王氏又道:“此事非同小可,那刘姑娘可不是好得罪的。你不要听别人的话,到底出了什么事,一五一十的告诉我,老太太好做处置。”   不知为何,顾王氏面色慈和,目光却极是冷厉,在顾婷与姜红菱的脸上扫来扫去。顾婷微微打了个寒噤,顿时想起方才在洞幽居中姜红菱的话语,便依着她的叮咛说道:“老太太,女学中正讲刺绣,胡夫子不在,我们都好端端的坐着绣花。有几个姑娘过来说我绣的好,刘姑娘却忽然嘲笑我,说我是个卑贱丫头,不配和她们在一起上学,又说……又说……”说到这里,她忽然垂首不言。   顾婷是顾王氏的私生外孙,此事外人虽不知,顾王氏心知肚明,她最恨的便是有人嘲讽顾婷的出身。当下,她面色一沉,喝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顾婷抹了抹眼睛:“刘姑娘还说侯府上下不知规矩,寡妇当家,行事颠倒,才将个贱婢认作干亲,还夹了许多难听的话在里面。刘姑娘是贵客,我自是不敢还嘴的,二姑娘听不过去便说了她几句。刘姑娘发起怒来,便要过来打我。我们纠缠在一起,碰到了绣花架子。刘姑娘的脸,想必就是那时候划伤的。”   顾王氏听了这番话,却和姜红菱的言语对上了,面沉不语。   恰逢此时,顾王氏先前打发去女学中查探的两个妇人回来了,当堂报道:“老太太,学堂地下翻到着一副绣架子,两支绣花针穿着线连在绣屏上,上头有血,想必是划伤了刘姑娘脸的那支。”   姜红菱也从旁说道:“我已问过五姑娘了,她方才也说今日刺绣,出事的时候绣花针还在绣屏上。此事,想必是刘姑娘自己不慎划伤了脸。”   顾王氏脸色阴沉,她本想借此事打压姜红菱的声势,谁知此事尽是那刘玉燕无事生非,且还言辞还辱及她侯府上下。她若不管不顾,再斥责姜红菱,便显得里外不分,是非不明。   她心中窝着一股的窝囊气,半晌又睨着姜红菱问道:“刘姑娘伤势如何?”   姜红菱回道:“已寻大夫来瞧过了,大夫说伤的极浅,好生敷药,日后不会落疤。”   顾王氏心中稍定,手中玫瑰念珠转的飞快,良久才又道:“既是这等,无礼的便是他们刘家。侯府纵然谦逊,也不能容人随意欺凌践踏。这事,便交由你了,一定处置稳妥。”   姜红菱答应了一声,顾王氏闭口不言,少顷才道:“我晓得你忙,你去罢。”   姜红菱见别无话说,看了顾婷一眼,见她被顾王氏拉着,便也没说什么,退了出去。   待姜红菱出去,顾王氏闭目不语,还是拨转着念珠。   顾婳心虚,低低道了一声:“老太太……”   顾王氏却忽然暴喝:“你给我滚出去!”   顾婳嘴一瘪,顿时想大哭,但见顾王氏面色阴狠,又生生忍了回去,眼里滚出两滴泪来,自炕上跳下地,跑出屋去了。   这屋中便只剩顾王氏同顾婷两个,顾婷立在一旁,低着头□□着手帕。   顾王氏方才的话语,让她心有余悸。   若是她当真实话实说了,顾王氏还不知要怎么处置她。兴许,就将她交给了刘府去处置。   少奶奶就是明知如此,才特特叮嘱她的罢?   顾王氏忽然叹了口气,睁开双眼,向她笑了笑:“好孩子,从今往后老太太便只疼你一个了。这阖府上下,只有你一个是真正和老太太贴心的人。”   经了适才一番,又听了顾王氏这番话,顾婷心中只是说不出的怪异,嗫嚅道:“老太太抬举我了,少奶奶、二姑娘三姑娘还有三少爷都是孝敬老太太的。”   顾王氏却哼了一声:“你们少奶奶,到底是个外姓人。余下那几个,不提也罢,除去老三都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说着,又笑意慈和道:“你来,老太太告诉你一件事。”   顾婷依言,走到了顾王氏身侧。   顾王氏拉着她的手,在自己手心中摩挲着:“丫头,你可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呢。”   顾婷当即呆了,看着顾王氏,怔怔道:“老太太?”   顾王氏便将当年之事一一讲了一遍,老眼含泪,点头叹息道:“好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你娘的事,我也是无可奈何。当年老太爷还在,我也不敢去看她。我嘱托桐香了,就是李姨娘,照看你母亲。谁知,这个狠毒妇人竟然弄出了这样的事情,还如此作践于你。然而现下都好了,你也到你外祖母身边来了,以后苦尽甘来,外祖母一定好生的疼爱你。这世上,只你一个是老太太心头最牵挂的人了。”嘴里说着,竟而抽噎不住,将顾婷搂在了怀中。   这番话于顾婷而言,直如晴天轰雷,炸的她一片空白,木然无言,僵着身子,任凭这老妇搂了。   她心中一片茫然,耳边是这老妇的抽噎絮叨,鼻尖是这老妇身上的气味,浓重的檀香气味下带着一丝隐隐的老朽气息。她忽然回想起重病弥留的母亲,穷困潦倒的家中,一晃又是在菡萏居中被李姨娘与顾婳辱骂责打时的情形,再一晃却是顾忘苦的淫邪言行,再来便是方才顾王氏眼中的冷冽狠厉。   心底,忽然生出了一股泼天的恨意。 第110章   刘玉燕回至刘府, 一家大小见了她脸上的伤口,各自大惊失色。   这刘玉燕吃了满肚子委屈, 才踏进门槛, 便嚎啕大哭,直奔正堂寻她娘去了。   刘家太太见了女儿的脸, 吃了一惊,连忙将女儿抱在怀中, 仔细询问缘故。   刘玉燕便连哭带骂, 将在侯府遭遇之事讲了个倾尽。她本性骄纵跋扈,目无下尘, 自然不觉得自己轻贱那顾婷有何不对。   刘玉燕能有这般性情, 便是家中娇养之故, 由其女也可知乃母的性情。   刘夫人听了刘玉燕的述说, 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怒斥道:“顾家当真可恶,竟然纵容恶奴伤我女儿!”说着, 得知顾家也打发了人来,如今正在正堂上同老太太说话,当即整衣动身。   才走到堂前阶下,却听里面老太太声音传来:“既如此, 上覆你家老太太, 我们玉燕多有得罪了。”   顾家来人客套了几句,便退了出去。   刘夫人见人出来,便驻足不动, 待人去了,方才进屋。   走到堂上,但见她婆母刘母在上首坐着,脸色颇有几分不悦。   刘夫人快步上前,嘴里便说道:“老太太,这顾家委实可恶。竟然纵然丫鬟逞凶,将玉燕的脸也划伤了。这玉燕若是日后落了疤,可怎么说亲?!咱们必然得向顾家讨这个说法不可,无论怎样,也定要顾家将那贱婢交出来,好生惩治一番,给玉燕出了这口气!”   刘母将拐杖向地下一顿,向她呵斥道:“你也好生管教管教玉丫头,我素来就说你溺爱孩子不好,你总是听不进去。你瞧瞧,现下已经把玉丫头宠坏成了什么样子?!”   刘夫人不料婆母竟如此说来,语塞道:“老太太,可……玉燕是被他们伤了。”   刘母盯着她,一字一句问道:“那你可知道缘由?”   刘夫人点头说道:“玉燕已告诉我了,不过骂了那贱丫头几句,顾家的二姑娘倒护在里头,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就动了手。横竖玉燕打的又不是顾家二姑娘,一个贱婢罢了,打便打了,又怎样?若非他们顾家行事颠倒,把个丫鬟放在主子伙儿里,又怎么会弄出这样的事来?!”   刘母叹了口气,呵斥道:“你瞧瞧你这言辞,左一口贱婢右一口贱丫头,玉燕跟着你也怪道学会这些坏毛病!什么贱婢,那是侯府的五姑娘,不管她以前什么身份,顾家既认了她作干亲,她就是小姐。这事我听顾家人说了,人家话说的倒是客气,然而讲起来竟是咱们玉儿无事生非!在人家女学里滋事斗殴,还动手打了人家的姑娘,这是大家千金的作为?!”   刘夫人颇为不服:“什么五姑娘,一个不知哪儿钻出来的野种,也当个千金般抬举,这顾家行事当真是昏乱!听闻,竟是顾家大老爷在外头的乱账,所以才认个干孙女遮人耳目。老太太,您素日里也疼爱玉燕的紧,怎么今儿倒胳膊肘朝外拐,说起这个话来了?”   刘母沉声道:“即便心里看不上,面子上也总要过的去。人人都同她好好的,唯独咱们玉燕同她吵闹,叫人瞧着,岂不笑话咱们刘家没有家教,教出来的孩子就是这等的轻狂做派?如今可好,这许多人看着,玉燕弄伤了脸,也坏了名声,日后她还怎么出门?谁家肯要一个这样的跋扈骄纵的儿媳?!”   刘夫人听到此处,着实有些慌了神,连忙说道:“还是老太太想的周到,我倒不曾想到此节,却该如何是好?旁的都罢了,可千万不要坏了玉燕的名声。老爷在京中正同她说亲呢,媒人现下就在城里下榻。这事传到他们耳朵里,岂不坏了事?”   刘母叹道:“我便是担心如此,方才同顾家的人才这般客气。”说着,又瞪了刘夫人一眼:“你往昔把女儿教好了,又怎会出这样的事?!”   刘夫人只得闭嘴听训,又求着刘母要对策。   刘母颔首道:“孩子打闹,原也是小事。咱们玉燕也吃了亏了,顾家想必不会追究,此事揭过去也罢了。明儿你打发人,好生选上些礼品,到顾家去给人家姑娘陪个不是,也就了了。”   刘夫人心中纵然不甘,但关系女儿姻缘前程,只得作罢。   隔日,刘家果然打发了人到侯府赔罪,言辞恭敬有礼,又称刘家老太太、太太甚是关心五姑娘,问她可伤着了,与她赔不是。   顾王氏听了这番话,倒甚是开怀,又关切刘玉燕的伤势,还将顾婷叫出来见人。   顾婷倒是淡淡的,受了人的赔礼,便立在顾王氏身侧再不言语。   待刘府人走了,顾王氏便若有所思道:“这刘家姑娘伤了脸,大夫虽说不会落疤,但谁晓得以后?刘府现下想必忐忑的紧,我们这时候上门替老三求亲,他们应当会答应下来。”   顾婷在旁听着,神色淡然,没有搭话。   吃过午饭,顾王氏照例歇晌觉去了。   顾婷便趁空出来,往洞幽居而去。   因着女学昨日出了事,今日不必上学,胡慧兰此刻正在洞幽居同姜红菱说话。   如锦进来报了一声:“五姑娘来了。”就见顾婷遥遥走来。   顾婷进来,同着胡慧兰招呼了一句,便向姜红菱道:“奶奶。”   姜红菱浅浅一笑:“事到如今,你叫我嫂子才是,也跟二姑娘一般。”   顾婷却摇了摇头,说道:“我来,是同奶奶说一声,老太太有意替三爷向刘家提亲,聘那刘玉燕为三少奶奶。”   姜红菱微微一怔,便问道:“这消息准么?”   顾婷说道:“上午刘家来人时,老太太说起的,已吩咐了人,待晚上老爷回来,就同老爷商议。”   姜红菱心念飞转,向她笑道:“我晓得了,三爷年纪不小了,也是该说亲的年纪。刘姑娘年岁相仿,又是闺阁千金,老太太有此想法,也是理所当然。倒是多谢刘姑娘老同我说。”   顾婷神色落寞,笑了笑,说道:“府里只有大奶奶一人对我好了,我知道了些什么事,当然告诉大少奶奶。老太太这会儿睡着,我才能出来。怕她待会儿醒来寻我,我不久坐了。”言罢,竟也不等姜红菱出言,起身就出门去了。如素替她倒的茶,她连一口也不曾吃。   胡慧兰看着顾婷的身影,若有所思道:“这五姑娘好似性子有些变了,往常她虽也不大爱说话,但瞧的出是个恬静温柔的孩子。今儿再看她,倒是冷清的多了。”   姜红菱淡淡道了一句:“大约是昨儿的事,这孩子被吓着了。”   胡慧兰便也不再多言,又问道:“刘玉燕这件事,你待如何?”姜红菱这两日间已将侯府的事情拣了些讲给她听,顾婷所言之事,她顿时便明白过来轻重在哪儿。   姜红菱眸光轻转,说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那刘玉燕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   胡慧兰闻言,浅笑不语。   这般又过了两日,顾王氏还在同顾文成商议去刘府提亲之事,江州城中忽然传言四起。人人皆道这刘府的千金小姐在侯府女学读书时,无事生非,挑衅闹事,亲自动手殴打侯府的五姑娘。自己反倒吃了亏,脸被绣花针划了两个大口子,容貌全毁。又说这刘家小姐娇生惯养,性子狂躁跋扈,平日里在自家便整日不得安宁,去了旁人家竟也还要闹事。一时里,刘玉燕那骄纵任性且毁了容的名声,在江州城中四下传扬开来。   街头巷尾,市井坊间,那些闲汉妇人没事便拿这些豪门中事嚼舌头根子,得了这样的好话柄自然不肯放过。   刘玉燕在江州城中,顿时名声大作,比往昔姜红菱的艳名竟还高上几分。这倒也圆了她昔日,总想压姜红菱一头的心思。   侯府见了这等情形,虽有心巴结,却也不得不顾忌几分,这当口上去求亲,反倒辱了自家门楣。顾王氏同顾文成,也只好打消了这心思。   刘玉燕在家哭的死去活来,日日喊着要上吊。   刘母同刘夫人急如灶上蚂蚁,却毫无办法。这嘴长在人身上,众人皆在说,谁还能堵了他们的嘴不成?连当朝皇帝还堵塞不了天下悠悠之口,何况刘府?   那京城来的几户人家的媒人,见刘玉燕在江州城的如此声名,客气了几句,不是推说家中子弟八字不合,便说年岁不匹,一个个脚底抹油,回京城去了。   刘府愁云惨淡,只是没有对策。想要侯府出来说两句话,却要同谁说去?   这毁容倒是小事,只消刘玉燕出门走一遭便能打消,但那跋扈的名声却最难消弭。何况,刘玉燕本就如此,她在家中时常打骂仆婢,拿着丫鬟小厮出气。这些事传扬出来,更将此事坐实了。   如此,又熬了几日。   这日,刘玉燕正在自家小院中闲坐,听了丫鬟打探来的消息,将两只眼睛揉的肿如烂桃。   朦胧间,忽然间一俊秀公子,从外而来,却是她的表哥章梓君。   一见表哥,刘玉燕满腹委屈顿时发作,嘴一瘪:“表哥!”话音才落,两滴泪便滚了下来。   章梓君走上前来,玉面含笑,温润如玉,在她身旁坐下,问道:“表妹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刘玉燕便将这两日间的事又讲了一遍,话里自然将侯府上下大骂了一番,又哭诉道:“本来提亲的那些人都跑了,外头都传扬我嫁不出去了。表哥,我该怎么办啊?”   章梓君握着她的手,薄唇微弯,一双狭长的眸子里微光闪烁:“表哥娶你,可好?” 第111章   刘玉燕睁大了眼眸, 不敢置信道:“表哥,你……你说真的么?”   章梓君笑意温煦, 眸中满是柔情:“表哥几时诓过你?”说着, 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刘玉燕本就心仪这表哥许久,只是章梓君对她从来不假辞色, 日常往来也绝无半分情意流露。如今却忽然告诉她,他愿意娶她, 她当即心花怒放, 破涕为笑,挽住了章梓君的胳臂, 娇声问道:“那表哥几时来提亲?也好给那些笑话我的人, 一个颜色瞧瞧!”   章梓君捏了捏她的鼻尖, 莞尔道:“我今儿过来, 便是来向老太太提此事的,只是想先来瞧瞧你。”   刘玉燕虽则性子骄纵,到底只是个云英少女, 见情郎当面调笑,不由羞红了粉面,低头道:“那、那表哥还不快去!”   章梓君嘴角微勾,起身离去。   待他转身的瞬间, 唇边的那抹笑意, 立时消散于无形。   章梓君走到正堂,见过刘家老太太,言说此次前来之意, 若得刘家允许,立时便请媒人过来,行三媒六聘的大礼。   刘家正为刘玉燕的婚事发愁,她如今正当婚配之龄,却摊上了这样一个名声,成了江州城里的大笑话,弄得无人肯要。这节骨眼上,章梓君忽然上门求亲,当真如天降甘霖。   章梓君生的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又有功名在身,乃父更是江州指挥使,仕宦门第,前程尚好。且章家与刘家算是表亲,若是结了姻缘,也是亲上加亲的一段佳话。   这若放在以往,刘府大约还要挑挑拣拣,鸡蛋里寻骨头,但眼下这情形已容不得挑剔。刘母当即一口答应下来,刘夫人自也无话可说。只是刘玉燕被名声拖累,在这亲事上便格外多要几分体面,嫁妆自不必多说,聘礼也要章家比世间俗例多上几倍方可。章梓君自无二话,一一答应下来。   刘家上下欢悦不尽,留章梓君在家中盘桓至晚间时候,吃过了晚饭,方才放他回去。   是夜,章梓君立在窗畔,看着天上一轮皎月,清辉遍洒,清清冷冷,偏又带着那么几分清媚,仿佛是那人的眸子,狡黠明亮,冷清之中含着那么一丝似有若无的媚意。   他面色冷峻,眼中是一片深邃。   想及那日在庵中所见的情形,顾思杳的言语犹在耳畔。眼下的他,自是不能同侯府争执什么,便是家中也不会答允他去要一个寡妇。   能得了刘府的势力,他方才能在仕途上成就一番建树,手中握有大权,方才能把自己失去的东西重新夺回来。   她在顾家必定是过得不好的,又有哪个女子心甘情愿守一辈子的寡呢?   指节轻敲着窗棂,他禁不住喃喃自语道:“红菱,再等我些时候,我定然将你接出来……”   夜风时来,吹过院中,带起一片唰唰声响,心头蓦地想起那日顾思杳在她身边时的样子。   那个男人,分明对她是有意的。   近水楼台,只怕已先得月。   想及此处,章梓君只觉的胸膛中,漫过一阵冰冷的杀意。   不日,章家果然请了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充作媒人,前往刘府提亲。到纳征之时,抬去的聘礼足足三十二抬,比之世间寻常下聘时多两倍有余。章梓君晓得刘府要面子,蓄意让抬东西的家丁们循着江州城最热闹的街巷走了一遭,方才往刘府行去。   如此一闹,掌家聘了刘府大小姐刘玉燕为妻的消息自然传遍了江州城。   城中的妇孺,看章家下了这等重礼,足见对新妇的满意重视,皆咬指艳羡不已。刘玉燕先前有些什么坏名声,丢了多少脸,到此刻也都一扫而尽。   刘府见章家如此行事,当然十二分的满意,刘玉燕更是心花怒放,在府中一心一意的挑拣嫁衣,再不出门,至于那侯府女学,自是不肯去上了。   这消息传遍江州,自也传到了侯府。   姜红菱听到此讯时,正在怡然居中,同顾思杳见面。   听了顾思杳的言语,她柳眉微皱,手下倒没停着,青葱玉指提着茶漏自珐琅彩四季花卉菱花茶壶中提起,看着茶水漏了个干净,便将茶漏放在一旁。挽起袖子,露出一段嫩藕般的手腕,提起茶壶倒了一盏茶,放在顾思杳面前。   她自家便在一旁坐了,亦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方才细细说道:“章梓君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娶刘玉燕?”   顾思杳将这消息告诉她时,她心中颇为奇怪。仔细回想了一番,上一世这对男女归宿如何,她并不清楚,只是仿佛并没走到一起,今生是怎么了?   章梓君对她的心思,她不是不知,只是对他全无半分情意。毕竟上一世,她出阁守寡,从生到死也不见这男人来问过一句。   顾思杳淡淡道了一句:“谁知他心里打些什么主意,突然改了心肠也未必可知。刘家权重势大,他为前程计,也是情理之中。”说着,目光便落在了她的唇上。   姜红菱身在孀居,自然不能涂脂抹粉,菱唇上只一抹淡淡的樱红,才吃了茶水,水色润泽之下,倒显得饱满红润,带着些许光泽。   姜红菱却摇了摇头:“他父亲是江州指挥使,他委实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顾思杳眸色微深,挑眉道:“兴许他对刘家姑娘颇有情意,所以下聘娶她。”   姜红菱却道:“这不大可能,他对刘玉燕无意,这我知道。何况,刘玉燕才出了那样的事,他这时候下聘倒有施恩之嫌。”   顾思杳听她如此说来,似是对章梓君心事颇为清楚,不觉心头醋意横生,淡淡道:“怎么,他要娶刘玉燕,你吃醋了?”   姜红菱闻言,抬头横了他一眼,轻轻斥道:“说的什么昏话!”丢下这一句,起身走到一旁,替架子上的鹦哥添些食水。   顾思杳看着她眼角微挑,美眸流转,嗔怪之中带着几分妩媚惑人,撩的心头阵阵的发痒,起身也走到了鸟架旁,立在了她身后。   时下已是七月中旬,正是暑热天气,她今日穿着一件月白色轻纱半臂,里面是丝布衬衣,下头一条湖州熟罗草青色裙子,衬的腰肢纤细,只盈一握。夏日衣衫轻薄,日头照来,透出底下白腻的肌肤,更隐隐带着几分蔷薇花香。   顾思杳记得,自上一世她身上便常有这股花香气息,不知她是用了什么香体的油膏,还是这美人就是天生如此。   他眸色渐深,长臂一揽,将她带到怀中,环住了那细腰,将头枕在了她肩上,细细嗅着她青丝之间的香味。   两人也好了这些日子了,姜红菱从最初的惊惧到懵懂,如今也渐渐知晓了男女之间那缱绻滋味,惯了他的动手动脚,略挣了几下便随他去了。   顾思杳看着她耳下那串明珰微微摇晃,小巧的耳垂如玉般温润,不由含了,在口中仔细咂摸滋味。   姜红菱不觉嘤咛了一声,回眸睨了他一眼,倒没说什么,腰肢酸软,却还勉强站得住。   顾思杳见她不说话,得寸进尺,唇印在了她细嫩的肩颈上,细细的啄吻着。   姜红菱这方轻轻说道:“别落下印子,仔细人瞧见。”   顾思杳依她所说,放开了她的颈子,手却不肯闲着,揉捏着掌下的柔软,顺着向上,隔着布料捏住了那一团酥软。   姜红菱这下当真乱了阵脚,软在了他的怀中,细细喘/息着:“二爷……思杳……别这样……”   顾思杳在她耳畔轻轻道:“你不吃他的醋,怎的定要觉得他不喜欢刘玉燕?你在姜家时,同他来往很密切么?他心里想些什么,你都一清二楚?在你心里,他要紧还是我要紧?”   姜红菱脑中一片混乱,银牙轻咬着红唇,嗓音软糯甜腻:“胡扯!你是你,他是他,有什么干系!”   顾思杳将她抱起,放在了窗下的美人榻上,欺身上前,掀起了她的裙摆。   姜红菱只觉得裙底一阵风凉,顿时醒过神来,又惊又羞,不觉道了一声:“你……”只吐了一个字,便再不知说什么为好。   时至如今,她不是不信他,然而女子的矜持却让她始终有些瑟缩,且对这事到底有些微微的惧意。   顾思杳看着她的眼眸,伏在她身上,嗓音暗哑:“红菱,我想你。”   自从端午之后,两人也有许多日子不曾见面了,即便偶然碰见也不过寒暄两句便草草过去。   今日相见,相思之情如开闸的水流一般倾泻开来。   那双平日里冰冷的眼眸中,现下却满是深沉的情意,自己的倩影倒映其上。   姜红菱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蛊惑了,竟而不想再拒绝什么,一双藕臂环上了他的颈子。   她,也想他的。   顾思杳在她的唇上轻轻点了一下:“放心,我不会伤了你的。”   陌生的愉悦充斥着四肢百骸,这带着惊悸的甜美满溢在胸口,直冲上喉咙,让她忍不住的低吟出声。   顾思杳顿了顿,重喘了一声,举动也仿佛更粗鲁了几分。   姜红菱只觉的自己仿佛在惊涛骇浪之中,身子被一时丢到浪尖一时被抛向海底,无可自拔也无力自控之下,她把所有都交给了这个男人去施为。   架上的鹦哥,扑棱着五彩翎毛,歪着脑袋,豆子也似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这对男女。   不知过了多久,顾思杳才将她扶了起来,替她打理着身上的衣衫。   姜红菱偎在他怀中,脸上红晕过腮,眸中波光流转,竟而不敢看他,低着头轻轻问了一句自己最担忧的事情:“咱们这样子,是不是很快就会有孩子?”   顾思杳微微一怔,竟有些忍俊不禁:“若只是这样子,咱们一世都不会有孩子。” 第112章   姜红菱细细喘息着, 听见这话,不觉抬起头, 看着他轻轻问道:“为什么?我没出阁时, 娘家嫂子同我讲起,日后要诞育子嗣, 同夫婿是要如此的。那怎么、怎么你又这样说?”   顾思杳垂眸,她光洁的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滴, 俏脸微微带着一抹红晕, 瞧着自己的目光之中含着一丝羞怯。   她口中那一声夫婿,虽明知并非是叫他, 却也让他心中快活不已。   环抱着怀里娇软温软的身躯, 他在她额上轻轻啄吻了一下, 方才莞尔道:“咱们这只能叫温存, 若真要做夫妻育子嗣,哪能如此草草?”说着,便在她耳畔低低说了几句什么。   姜红菱听的面红耳赤, 当真不敢信竟要做到那种地步。他底下那样子,她是见过的,委实有些狰狞可怖。她的身子,能吃的消么?   当初她出阁前, 娘家嫂子王氏为她上这门课时便讲的不甚详实。她幼年丧母, 与嫂子相处不睦。王氏对这个小姑也不大上心,这等尴尬事上更是随意敷衍了事。故而姜红菱于男女之事,也只晓得一个大概。到底如何, 并不明白。只道两人方才如此,便算是做了夫妻。哪里晓得,原来顾思杳与她方才,也不过算是闹着玩罢了。   仔细想想,也的确有些不对。王氏同她说起过,女子初经此事,必定疼痛难耐,且有所谓的落/红。眼下,她身子除却有些麻酥酥的,腰肢酸软,并无什么疼痛之处,那落/红更不知在哪里,同王氏所说并不一致。   想到自己适才还忍着羞问顾思杳,这般是否就有了孩子,姜红菱只觉两颊滚烫,羞耻难耐,说不出话来。   顾思杳却又偏偏凑在她颊边,嗓音暗哑道:“想为我生孩子么?”   姜红菱越加羞涩,竟恼将起来,啐了一口,娇嗔道:“没名没分,谁要给你生孩子!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顾思杳唇角微弯,炽热的呼吸吐在她的耳畔肩颈上,低声说道:“名分?不过早晚之事罢了。”   姜红菱侧过脸,媚眼轻扫,睨着他道:“你这话,是认准了我定然会做你娘子了?”   顾思杳看她脸颊带赤,双眸如水,似笑非笑,媚态横生,方才发掉的火不觉又升了上来,在她腮上轻轻咬了一口,说道:“不然呢?你休想跑。”   姜红菱窝在他怀中,龙脑香混合着成熟男子的气息,将她熏得有些晕眩起来。   不想再沉溺在顾思杳的蛊惑之中,她将他推了一把,自己把衣衫裙带一一系好,方才说道:“好好的说话,别再来缠我。刘玉燕才在咱们家闹出这样的事,章梓君就上门求亲,是要与咱们好看么?”   刘玉燕在侯府滋事生非,这种豪门内的故事虽本就易于传扬,但能这样快就闹得满城皆知,实则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这幕后之人,自然便是眼前的这对男女。   姜红菱本不打算再找那刘玉燕的晦气,但听了顾婷的消息,得知顾王氏竟有意将为顾忘苦求娶刘玉燕,她便将这事告诉了顾思杳。   虽则顾忘苦是必要除掉的,但若横生出这一枝节,反倒束手束脚,日后也要留下后患。   顾思杳便将此事布置与得力的暗探,在市井之中将此事散步开来。又好在刘玉燕本就喜爱涨势凌人,早有泼悍的名声,这事说来竟无人不信。且当时尚有十几个姑娘瞧着,多是名门千金,便一传十十传百,上至豪门府邸下到平民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顾王氏与顾文成母子两个,也是眼界狭窄,目光短视之辈,并无那个魄力,果然忌惮这眼前声名,也就打消了那个念头。   谁知,这半道却生生杀出个章梓君,聘了刘玉燕。   此事大出姜红菱的意料,虽同她没什么干系,她心中却也是奇怪莫名。   顾思杳心念微转,那日在梦月庵见到章梓君那厮时,他瞧着红菱的神情,分明是旧情不断。   若说短短月余,他对红菱便已打消了念头,他绝然不信。那厮心中打的主意,他大约也能猜到几分。   这当口上去跟刘府提亲,刘府必定不能拒绝,这段城府却也不能小觑。   上一世,改朝换代之后,章家因无为落了个合家太平。章梓君在江南做了个闲官,娶了一房妻子,却不是那刘玉燕,不上几年也病逝了。此人仕途碌碌无为,最终也不知是个什么收场。今生,也不知生了什么变故,他竟对红菱不肯放手。是预备借助刘府的势力,大大作为一番么?   顾思杳嘴角泛起了一抹冷笑,那又如何?红菱是他的,他不会将她拱手让给任何人。   只有这个,谁也不让!   章梓君要娶刘玉燕又如何,借助于女人裙带力量的男人,又何足为惧。   姜红菱见顾思杳面色沉沉,一字不发,只当自己提起章梓君,他心中不痛快,只得柔声说道:“他是我在娘家时间壁的邻居,我们姜家同他家祖上是世交,所以往来密切些,打小儿就认识。其实我同他并没有什么道理,也只小时候常在一处玩耍。渐渐大了,他们府上嫌姜家门槛低,生怕被缠上,耽误了他说亲,也就断了往来。”   顾思杳回过神来,听了她的话,见她双眸亮闪闪的望着自己,方才晓得她误会了,心底却因着她主动的解释有些高兴。   长臂一伸,揽住她的香肩,他浅笑道:“章梓君也好,刘玉燕也罢,同咱们没什么干系,无需在这不相干的人身上费神。你不必往心里去,我并不在意这些。”   姜红菱听闻,看了他一眼,心里却暗暗道了一句:不在意才怪呢,方才的醋劲儿就要翻天了。   顾思杳又沉声道:“我派人四下查访,证据已然齐备了,打算这两日间就要将此事掀翻出来。这两日里,你少出门,凡事都不要出头,能忍则忍,别横生枝节。待过去,便是好了。”   姜红菱自然晓得其中的利害关系,点了点头,又问道:“然而,你不打算报官么?长房到底只剩这么一个子嗣,你断了他的香火,他未必肯束手就毙,甚而就庇护于那厮,不肯发落也是可能。咱们都是在这家中活了一世的人,这些人冷酷无情的性子,还不知道么?哪有什么亲情,不过为利益二字罢了。”   顾思杳摇头道:“此事若真见了官,反倒棘手。到底侯府不比寻常人家,惊动了朝廷,再要问一个治家不严之过,弄到削爵可就不好了。你放心,这事我自有安排。”   姜红菱见他如此说来,也就罢了。   两人在这怡然居中盘桓亲热了大半个时辰,方才依依不舍的分别。   姜红菱出门之际,顾思杳握着她的手,低声道:“我真不舍得你走,这一去又不知要等上多久。”   姜红菱回眸浅笑:“以后日子多如柳叶儿呢,如你所说,是快熬出头来的。”说着,将手轻轻挣了出来,出门而去。   这般又过了两日,侯府诸事照旧,刘玉燕那事渐渐消停,那些女学生又回来上课。   刘玉燕闹了那一出,自是不会来了。众人生怕顾婷尴尬,且看侯府此次行事,是将这五姑娘当作自家亲生的姑娘般护持的,当着她的面前,大伙绝口不提那日的事情。只是私下的议论,自是不少的。   除却刘玉燕,因着苏氏病魔缠身,渐渐不能下床,顾婉便在馨兰苑中照顾母亲,也再不来上课。   顾婳经了那一出,总算晓得自己在府中才有多少斤两,也就老实下来,再不敢生是非。   顾妩的弱疾却发了,又请假不能来。   侯府日子如流水账一般,每日里细故虽无数,却并无什么大事。   姜红菱记着顾思杳的叮嘱,日常除却必要家务,旁事一概不理,日日只来往于洞幽居与松鹤堂,连馨兰苑也只派人早晚探望两次就罢了。   七月二十三日,正逢阴雨天气。   这日,早晨起便下了连绵细雨,足足一日不肯停歇,到了傍晚时分,那雨势竟还大了起来。   顾王氏在松鹤堂的佛堂中,对着菩萨盘坐于蒲团之上,念了一卷《金刚经》,睁眼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顾婷在旁立着,说道:“已是酉时二刻了,春燕姐姐打发人拿饭去了。”言罢,上前将顾王氏扶起。   顾王氏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色,皱眉道:“今年的雨水也忒多了些,眼见已下了小十天的雨,还是淋淋漓漓个没完。这房中湿气这样大,怕是要点碳火来烤一烤,不然这些家具就要站不住了。”   顾婷随口接了一句:“江州这月份,正是下雨的时候。昨儿见大奶奶时,她也这般说呢。”   祖孙两个说了几句闲话,外头忽然报传:“西府的二爷来了。”   顾王氏有些诧异:“这早晚的,他怎么来了?”   话音才落,就见顾思杳打从外面进来。   他大步走进屋中,鬓边乌亮的发丝犹沾着几滴雨水,避雨用的斗笠蓑衣想是脱在了廊上。   高大峻拔的身形立于屋中,竟将顾王氏平日里起坐的这间次间衬的有些狭□□仄。   顾思杳上前,望着顾王氏躬身作揖,口中道:“见过老太太。”   顾王氏不知怎的,心中猛地突突一跳,仿佛有什么巨大变故就要来了。   她颔首道:“这么大的雨,思杳怎么来了?”   顾思杳直起身来,望着顾王氏一字一句道:“孙儿今日过来,是有一桩极要紧之事需同祖母禀报。堂兄病故,另有隐情。” 第113章   窗外的雨势越发大了, 雨点拍在屋檐上噼啪作响。   屋中四下寂静无声,顾婷听了顾思杳的言语, 心知这不是自己能听的事情, 低头敛身,退了出去。   顾王氏盘膝坐在炕上, 家常戴着的织金松叶纹抹额下沁出了些细密的汗滴,那两道扫帚眉微微一挑, 已有些昏黄的眼珠精光微闪。   她手中的玫瑰念珠依旧转的飞快, 半晌方才说道:“念初当日重疾缠身,请了多少大夫皆不中用。都说念初是骨痨之症, 这等病症原就难治, 又会有什么隐情。”   顾思杳看着顾王氏, 一字一句道:“然而堂兄身子骨一向康建, 去岁十月还曾同几位世子到城郊打猎,全无半分发病之兆。怎么到了腊月就一病不起,转年便撒手人寰。老太太不觉得这当中有些蹊跷么?”   顾王氏望着屋中的黄铜金鸡自鸣钟出神, 淡淡说道:“病来如山倒,青壮年人突发恶疾,也并非什么稀罕事。”说着,却抬眼扫了顾思杳一记, 意有所指道:“西府二太太, 不也如此么?”   顾思杳面沉如水,语气沉沉:“孙儿日前在外行走之时,结识了一位朝廷退下来的御医。听他老人家讲起, 这世间有一种秘药,人吃下去短日里倒不会怎样,然而毒性却会侵入五脏六腑。天长日久,毒性发作,其状也如骨痨相似,寻常大夫只看症状,是瞧不出来的。”   顾王氏神色如常,问道:“那又如何呢?同念初的病又有什么关系?”   顾思杳说道:“孙儿以为,堂兄并非是得了骨痨,而是被人毒害而死。”   顾王氏听至此处,看着顾思杳,忽然笑出声来,一面点头说道:“思杳,我听闻你这些日子时常出去跑动,多结识些朋友,见多识广也是好事。俗话说,读万卷书行千里路。然而,你若在外头随意听到些传闻,便疑心到自家身上,便可谓是走火入魔了。那等事情,也就是说书的讲讲罢了,咱们这等清静人家,怎会有下毒之事?何况,谁要下毒害念初?害死他又能有什么好处?思杳,咱们侯府可并非小门小户,说话行事还需得顾忌些门楣。”   顾思杳早已料到这老妪必定有此说辞,不以为意,又说道:“孙儿若只是在外头听见了些消息,便联想至自家人身上,的确是胡猜乱想。但孙儿如此以为,是有依据的。那大夫跟孙儿说起,这骨痨病人,初时必有低热,但堂兄当初是猛然间就病倒在床,并无低热,且脸颊两侧生有麻点,同那大夫说的中毒之状倒极是吻合。”   顾王氏脸上流露出些厌烦的神色来,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你说的这些,也不过只是凭空猜测,那大夫所说也未必是真。甚而那大夫现在何处,是否真有其人?念初过身已久,早已入土为安,何必再去折腾这件事?就让他在地下,多得些安生罢!”   顾思杳向前一步,双目炯炯,盯着顾王氏,一字一句道:“孙儿有确实的人证物证,委实是咱们府中有人向外购得此种秘药,投放于堂兄日常饮食之中,害他殒命!堂兄如此枉死,不为他洗刷冤屈,他在地下如何能安息?!”   这番言语,说的掷地有声,顾王氏为他气势所震慑,竟而一时说不出话来。   冷风夹着雨丝自窗棂刮入,打在身上微微的起了寒意,顾王氏不禁打了个寒噤,看着眼前这挺拔高俊的孙子,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了一丝畏惧。   恰在此刻,黄铜自鸣钟敲了三下,已是酉时三刻了。   顾王氏回过神来,定了定神。顾思杳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她再要置之不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她清了清喉咙,说道:“看你说的这般厉害,那便讲讲,到底是何人下药,毒害了念初。”   顾思杳却道:“祖母莫急,这事非同小可。我已请了两房老爷,同来见证。”   话音才落,春燕便自外头进来,低头报道:“老太太,大老爷、二老爷来了。”   说着,顾文成与顾武德先后进房,两位老爷一人穿着竹布单衫,一人穿着宝蓝色绸缎对襟夹衣,上前同顾王氏见礼,各自道了一声:“老太太。”   顾王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向顾思杳道:“思杳,你如此作为,是定要将事情闹大了。此事若然不实,老太太可容不得你这等胡闹!”   顾思杳微微躬身,不卑不亢道:“若然不实,孙儿甘愿受罚。”   顾王氏眼见如此,只好说道:“这屋中不是说话所在,咱们且挪到外头堂上说话。”说着,当即起身。   一众丫鬟听得消息,自外头鱼贯而入,替她拿了手巾痰盒,上前搀扶着,往外行去。   顾文成则是一头雾水,他是被顾思杳叫来此处的,尚且不知出了何事。眼见老母出去,方才拉住顾武德问道:“二弟,思杳今日这是闹得哪一出?这早晚时候,忽然大张旗鼓的把你我都喊来,还惊动了老太太?”   顾武德心中自是有数的,然而这事他乐见其成,当下只含糊说道:“我也不大明白,这是思杳自作主张。”说着,竟迈步向外走去。   顾文成见状如此,无可奈何,只得跟了出去。   众人来至堂上,外头的天色是越发昏沉,那雨势却无丝毫减缓。   堂上四角,已被家中仆婢点上了灯烛,照的亮如白昼。   顾王氏在上首坐下,顾文成与顾武德也先后两旁落座。   顾王氏便向顾思杳道:“你且说罢!”   顾思杳立在堂中,长身玉立,面色微沉,向着三位长辈躬身一揖,将适才向顾王氏所言之事又讲了一遍。   顾文成乍闻自己长子竟是被人毒害枉死,又惊又怒,面色巨变,自椅上暴跳起来,向顾思杳怒喝道:“你且将话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人这般大胆,竟敢毒害侯府世子?!”   顾王氏那老朽的嗓音亦从上头沉沉而至:“思杳,你且想明白,这话一出口,可就覆水难收了。侯府不是小门小户,若是此事不尽不实,传扬开来,坏的可是咱们侯府的门面。”   顾思杳颔首道:“孙儿自知轻重。”   顾王氏只觉太阳穴上一阵跳痛,说道:“你且说说看,那购买秘药毒害念初的,到底是何人?”   顾思杳望着上首,薄唇微启:“是三弟顾忘苦。”   这一言落地,堂中一时却无人接话,四下一片死寂。   外头天上却忽然打了个闪,院中景物白了一瞬又暗了下来,紧接着便是一道惊雷自头顶砸向,倒将堂上众人惊了一跳。   顾文成一跃而起,大步走到顾思杳身前,神色冷厉,紧盯着自己这侄子,厉声道:“侄儿,你说这个话,可要有个真凭实据!不然,你蓄意诬陷手足,我可要按族规处置。”   顾思杳尚未答话,一旁顾武德便先行开口道:“哥哥莫急,思杳从来不会说无凭无据的话,且听他把话说完。”   顾思杳看着顾文成,原本上好的皮相已出现了衰老的迹象,两鬓已有些许花白,不再澄澈的双眼之中微带着几缕血丝,正满眼愤恨的瞪视着自己。   果然,如他所料。   这老东西,是知道些内情的。一个没了,自然要竭力保住另一个。不然,侯爵之位旁落不说,这长房岂不断了香火?   真真不愧是能将红菱投井换牌坊的人,能够阴毒冷血如斯!   顾家这些老东西,没有一个是好人!   顾思杳两臂垂于身侧,双手紧握又旋即舒展开来,向着顾文成不卑不亢道:“大老爷且听我把话说完,若无实在的凭证,侄儿也委实不敢信口开河。” 第114章   顾文成眼中带着几缕血丝, 恶狠狠的瞪视着顾思杳,半晌方才点头道:“好, 我且听听你要说些什么。如若没有个确凿证据, 信口雌黄诬陷手足,依照族规该如何处置, 你心中想必明白。”   顾思杳一字一句道:“侄儿自然明白轻重。”   顾文成将他从头到脚看了几遍,连道了几声好, 又重新落座。   顾思杳顿了顿, 重新开口:“今年清明时节,大太太、二姑娘、三姑娘同大少奶奶到抚仙湖踏青泛舟, 大少奶奶在湖上落水一事, 想必各位还记得。”   顾王氏不语, 顾文成道:“不是说念初被毒杀一事, 怎么又扯到落水?”   顾思杳不答此言,继而说道:“那日之后,大少奶奶曾同我说起, 在船上时是有人蓄意将她撞落水中。我便派人查探此事,谁知那船夫一家畏惧祸端,早已逃遁。人海茫茫,一时也难抓到他。直至近日, 才在江州下游一所渔村中发现了这厮的踪迹, 将他擒获。”   顾王氏面色有些倦怠,淡淡说道:“这些事情,同念初被害又有什么干系?红菱落水的事, 这些日子都没个消息,早已不了了之。你今日却又将它翻出来了。”   顾思杳微微欠身,说道:“老太太且听孙儿将话讲完,那人被孙儿抓获,经过审问,他竟然招认湖上撞大奶奶落水,乃是受了侯府三爷的指使。”   这话才落地,顾王氏面色便已微变,一旁顾文成更不屑道:“这等市井泼汉,惫赖至极,东窗事发便狗急跳墙的胡乱咬人。这等疯话,你竟然也信!”   顾思杳反问道:“然而他谁也不咬,为何偏偏咬上三弟?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他一个乡下渔夫,便是随意编排个无意失手,也好过编造这等弥天大谎。何况,此事并非独立成章。侄儿起初也是不信,将这厮严加拷问了一番,竟而盘问出来,这厮竟是常年替三弟办事,手中有许多三弟写与他的亲笔书信,以为物证。”   顾王氏与顾文成听到此处,脸上才一起变色。   顾文成正要开口,顾王氏已率先问道:“你大少奶奶同他并无冤仇,又是叔嫂,他做什么要害她?此一节,说不通。”   顾思杳唇角微微上勾,又旋即如常,说道:“他本来要害的人并不是大少奶奶,而是二姑娘。”说着,也不待那两人再问,当即说道:“我已问过了,那人说三弟要他将二姑娘又或大少奶奶其中之一撞入水中,若是二姑娘则更好。那时,李姨娘同太太不睦,有意坏了二姑娘的亲事。若是二姑娘落水坏了名声,宋家十之八九是要退掉这门亲事的。大少奶奶则是因老太太待她好了,李姨娘生恐她夺了家中主事的权柄。清明时节,气候尚冷,大少奶奶落水,不死也要重病,自然不能再同李姨娘争衡。事后,也果然如此。”   顾王氏听得双手发颤,脸色沉沉,说道:“这些事情,想必都是李姨娘的罪孽,同老三有什么相干?李桐香恶贯满盈,现下已然死了,这事死无对证。你怎可推在老三身上?!”   顾思杳面色淡淡:“老太太莫急,我先前已说了,这厮手中有三弟与他的亲笔书信。不止如此,三弟这些年来所做恶事颇多,经手之人也颇多。今日这事,必是人证物证俱全的。”   此话一出,顾王氏与顾文成脸色越发难看了。   顾思杳也不待他们两个出言,当即向外吩咐道:“将那起人带上来!”   话音落地,外头一众家丁齐齐答应了一声,倒将顾王氏惊了一跳,不知外头堂下怎么就埋伏着这么些人。   不过片刻功夫,只听脚步杂沓之声,就见众家丁押着一伙男女进来。   走到堂上,那些家丁们大喝一声:“见了老太太,还不跪么?!”说着,向那起人膝后踹了一脚,那伙人便当即跪倒。   顾王氏打眼望去,却没有看地下跪着的男女,而是先打量了这起家丁一番,只见这起人面目不甚熟悉,仔细辨来,都是西府那边的。   她心中越发惊疑不定,这边是侯府,进来偌大一伙人,她竟全然不知!这侯府内宅,仿佛已全在西府掌控之中。   想及此处,她看向顾文成,只见长子脸上亦是满脸不安。母子两个对望了一眼,心中所想皆是一样。   顾文成又看了地下跪着的男女一眼,见是四男一女。那四个男子年岁不同,形容不一,但看衣着皆是市井棍徒之流。那女子倒是年轻,大约还不上二十,容色憔悴,穿着一件银红色比甲,脸垂的低低的,两绺鬓发自颊边垂下。饶是如此,顾文成依旧认出,这是长子房中的丫鬟,如画。   一见此女,他心中不由微微一动,暗道:这婢子怎会牵扯其中?想到顾思杳控诉之事,那脸色不由更黑了。   顾王氏眼角微微抽搐,向顾思杳道:“思杳,老太太疼你,所以任凭你胡闹。然而你也该有个自知,侯府是什么地方,任凭你手下人说进就进的么?!你带人进来时,可曾问过我?问过你大老爷?!这般,我可问你一个不敬长辈之罪!”   顾思杳知晓这老妇心中打什么主意,不接她这话,只说道:“老太太要责怪孙儿,也请听完这干人的供词。待事情完结,孙儿任凭老太太处置。孙儿并无别意,只是不能眼看堂兄就这样枉死!”说着,便向地下跪着的如画喝道:“老太太跟前,你还不说么?!”   那如画身子微微一颤,她在顾思杳手中已吃了无数苦头,她兄嫂也在顾思杳的手上。   早前一日,大少奶奶忽然说起,要她到西府那边同二爷传个私话。她早知大少奶奶同西府那边的二爷不清不楚,只苦于没有把柄。突然得了这个差事,只当天上掉下来的元宝,想也没想便去了。   谁知到了西府,二爷的面尚且不曾见到,便被兰姨娘带人扣了起来,关在暗房里不见天日。   起初连着几日,除却每日过来与她送饭的人外,并无人过来。没日没夜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当自己要被关疯了。   便在此时,她哥哥却忽然被放了进来,言说他们夫妻两个如今都在二爷手上,劝她将关于三爷的事实说出来,不然一家三口有性命之忧。   如画只是个内宅婢女,被关了这些日子,早已吓破了胆子,且脑子也不大清醒了,见哥哥如此劝说,又一心只想脱离这牢狱,竟而不用上刑,就自己把所知尽数倒了出来。   顾思杳却并没放她,关押在西府暗房之中,直至今日。   此刻到了堂上,如画已知出了什么事。然而她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也顾不得顾忘苦会如何,当下开口说道:“三爷、三爷打从去年起,就私下逼迫我在大爷的日常饮食里下药。”说着,又赶忙道:“三爷只说那药是强身健体的好药,只是平白给大爷吃,大爷必定不吃,他是一心为着大爷好,方才叫我私下放在大爷的饭食里。后面的事,婢子一概不知啊!”   这话音才落,却听外头暴喝一声:“你这贱婢,死到临头了,还要来害我?!”   说着,只见一人一阵风也似自外头进来,留了一地的湿脚印。   这人,正是顾忘苦。   众人见他来的匆匆,连避雨的蓑衣斗笠亦不曾穿戴,一身宝蓝色长身直裰早已淋湿,鬓边发丝也不断滴着雨水。   顾忘苦大步上前,一把抓起如画的发髻,将她自地下揪起,目呲欲裂,大喝道:“贱婢,你毒杀了大哥还嫌不够,还想害我?!”   如画又疼又惊,缩成一团,哆哆嗦嗦,一句话也不敢说,闭着眼睛,双手缩在胸前,满口哭叫道:“老太太、二爷,救我!”   顾思杳面沉如水,清隽的脸上冷峻淡然,他一步上前,将如画自顾忘苦手中夺出,口中道:“三弟,有什么事也待她将话说完。你这般,是要胁迫证人么?”   顾忘苦看着顾思杳,那张平日里风流多情的脸此刻狰狞无比,他冷笑了一声:“二哥,你今日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几时串通了大哥房中的丫鬟,倒来诬陷我?听闻你近来同大少奶奶走动频繁,来往亲近,原来连大哥房中的丫鬟也都收入囊中了?”   顾思杳面色如常,淡淡说道:“三弟这话忒也可笑,眼下说的是大哥被毒害一事,三弟何必说这些有的没的?三弟如若不是心虚,何不听这婢子把话说完?”   顾王氏亦在上头说道:“思杳说的是,忘苦你且放开这婢子。”   顾忘苦冷哼了一声,放开了如画,又扫了一眼堂上,看清了一旁跪着的几人,不由心头剧震,神色大变。   顾王氏面色阴沉,嘴角微抽,向如画道:“你方才那话,委实笑话,糊弄三岁孩子不成?什么好药,还要偷偷摸摸的给人吃?你说,是不是你一心要买住你大爷的心,所以弄了些下三滥的药来偷给你大爷吃,结果把大爷害了?!” 第115章   如画一经放开, 慌忙爬到顾王氏座前,扶着顾王氏的双膝, 哭诉道:“老太太, 那药当真是三爷给我的。我一个丫鬟,哪里有门道能弄到这样的药?”   顾王氏心里焦躁, 往左右看了一眼,春燕与秋鹃会意, 上前将这如画拖开。   顾王氏请了请喉咙, 向如画喝道:“你这贱婢,当初在念初房里时, 我便见你不大安分, 只是想着你是念初的人, 我懒怠管孙子房里的事, 方才没有理会。原来你竟有这等包天的胆量,毒害了你大爷,现下还想栽派给你三爷!这样阴毒的使女, 家中岂能留她?!快将她拖下去,杖毙!”   如画曾在顾王氏房中服侍过几日,后来顾王氏为掌控内宅起见,方才将她给了顾念初。   姜红菱曾有意将她发卖, 顾王氏闻知此事, 也全然不理,只说既是顾念初房里的丫头,便任凭她处置。彼时, 如画对这老太太便已然心寒,但想着自己总算在她跟前服侍过一场,她总该念着些主仆情谊,然而没想到今日竟要杀她灭口。如画又惊又惧,气急攻心,竟而双眼一白,晕死当场。   顾王氏瞧也不瞧她,只拄着拐棍不住顿地,大声呵斥道:“你们都还愣着做什么?!快将这贱婢拖下去打死!”   堂中一众家仆,竟无一人动弹。众人垂首,双臂贴身,默然不语。   顾王氏心头蓦地升起了一股寒意,一双老眼盯在了顾思杳身上。   顾思杳淡淡开口道:“老太太莫急,如画毒害大哥,自然饶她不得,但她算是个证人,还需的暂且留她一命。”   顾忘苦在旁冷声道:“二哥这意思是信了这婢子的风言风语,认定是我指使她害大哥的?二哥今日真是好大的威风,连老太太的吩咐都不听了!”   顾思杳看了他一眼,薄唇微勾,笑意却不曾到眼中,他说道:“三弟也不必这样说,若单单只是如画一人的言语,我当然也不会信她的。另外这几位,想必三弟也是老相识了?”   顾忘苦心中打鼓,嘴上却还强硬:“二哥哪里找来几个无赖汉,我不识得他们。”   地下跪着的四人顿时一起抬头,看向顾忘苦,齐声说道:“三爷,你威逼利诱我们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如今怎么又翻脸不认起来?!”   顾忘苦脸色微微发白,退后一步,说道:“你们莫要含血喷人,我并不认识你们!”说着,又向顾王氏意有所指道:“老太太,必定是有人花钱买通了这些人,不知将些什么脏水都浑泼在我身上,咱们不要听他们的!”   顾王氏应了一声,颔首道:“你们且听好了,攀诬陷害侯府子弟,罪名可是不轻。你们不要胡乱听人的言语,就来信口开河!没有个真凭实据,侯府是必定要将你们送入官府的!”   她言辞极重,口吻冷厉,然而那四人眼看着侯府行事,连自家仆婢尚且不能宽待,何况外人?他们素知这顾忘苦的为人,心知若是不将话说个明白,侯府这摊子烂泥就要自己背了。   以及,相较起顾忘苦,这西府的二爷,才是真正得罪不起的人物。   这四人来时,早已听了顾思杳的吩咐,倒也不乱。其中一人衣衫干净,头戴浩然巾,却是个文人打扮,   向上拜了拜,说道:“见过老太太,在下姓莫,之前在京中太医院当差,去年退下来回至江州养老。府上的确曾有家丁经人介绍,到寒舍拿过一味秘药。这药性子刚猛,若少量服用,能振奋人精神。但若服食过量,则会令人气血枯干,五脏受损,风瘫在床,天长日久必定殒命。其时,我也曾仔细叮嘱来人,那人只说是府上的少爷温书,须得此物来提神,听说我这里有好药,所以来求。因是侯府来要,且又是熟人介绍,在下便不曾多想,将药给了他。”   顾思杳又问道:“你说我们府上派人去你处拿药,可有凭证?你可记得是何人?”   那大夫向旁一指,说道:“便是这位仁兄。”   众人顺他手指望去,见是一名留着络腮胡、身着藏青色粗布直裰的男子,这男子大约三旬开外,生的眉细唇扁,形容倒是个鸭子,一双眼珠子在眶中咕噜噜转,奸邪二字几乎就写在脸上。   顾文成一见此人,眉头顿时一皱,他识得这人名叫王翰,算是个酒肉之徒,却同自家儿子常有往来。之前听了如画同那大夫的言辞,此事他信了个五成,又见了此人,心中便已信了八成。   他皱眉不语,看着顾忘苦,只默默出神。   顾忘苦额上冷汗涔涔,脸色青白,再也没了平日里的镇定自若,谈吐潇洒。   他擦了把额头,想说不识得此人,但他同这人往来过密,说出来只怕没人相信,话到口边却又吞了回去,最终喉头只是抽了一下。   一旁顾文成却忽然出声道:“忘苦,你是好人家子弟,怎会行出投毒这等龌龊事?必定是有人唆使于你。”   顾忘苦经此言提醒,如梦初醒,当即说道:“父亲说的是,念初是我大哥,我们手足情深,我怎会害他?之前大哥说夜间温书辛苦劳累,又要预备来年的秋闱,不敢马虎。王翰这厮同我说起有认得的太医院退下来的大夫,有极好的补品,能提神醒脑,知晓府上的大爷为温书日夜辛苦,特特拿来给我。我也不知厉害,只当他是朋友,必定不会害我,便把药给了如画。这婢子如何行事,我却不知了。”说着,又赶忙道:“想来王翰这厮是为了讨好咱们府上,不管轻重,便拿了猛药来,没想到就害了大哥的性命。幸而被二哥查知此事,今日这厮既已落网,就别轻饶了他。咱们将他送交官府,替大哥偿命!”   这一席话,说的王翰目瞪口呆,他当即点头道:“三爷,素来知道你是个两面三刀的笑面虎,一张嘴能将死人说活。不想,这样的话你都能编排出来,上下嘴皮一碰,黑的也被你说成白的。分明是你同我说,顾家大爷碍眼,他死了这侯府世子的位子就是你的,知道我远房叔叔是朝里退下来的太医,要我想法子弄些秘药来,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顾大爷。你还说,等你当了世子,必然保我荣华富贵。”说着,又向堂上众人说道:“诸位老爷太太,小的只是个平头百姓,哪里有胆子去谋害侯府公子?听了三爷的话,当时便吓得魂飞魄散。然而三爷却威逼小的,若不听他的,必定要小的不得好死。小的无可奈何,只好去找来那些药给了他。大爷枉死,三爷才是主谋,小的全是被三爷逼迫!诸位可要明鉴!”   顾忘苦上前便向这王翰背上狠踹了一脚,狠狠说道:“你这厮,到了这时候,还要冤枉我?!”   顾王氏也再上面冷声道:“你说三爷指使,你可有证据?没有,我便当你教唆良家子弟,谋害世子,定将你送到官府,给我孙儿偿命!”   这王翰背上吃痛,也不敢声言,忍气吞声,听了顾王氏的话,连忙说道:“我有!我有!”说着,便自怀中取出一沓纸来。   顾王氏与顾文成脸上一起变色,他们只当此事是顾忘苦同这厮私下口头相约,顾念初又死去多时。侯府门第,自然不准开馆验尸,此事又能有什么证据?谁知,王翰手中竟当真握有证据,他拿出的那一沓纸只怕就是顾忘苦的亲笔书信。   顾忘苦更是白了脸,就要扑上来劈手去夺。   顾思杳布下的人早有准备,一见顾忘苦身子微动,当即上前将他按住。顾忘苦面上青筋暴起,大喝道:“混账东西!敢来碰你们三爷?!都给我滚开!”然而他叫声虽响,却无人理会,众家丁只是将他牢牢的按在地下。   顾王氏与顾文成又惊又怒,齐声呵斥道:“大胆!”   王翰却已上前,将手中的字纸交与了顾王氏。   顾王氏惊疑不定,将信接了过去,翻着看了些,越看脸色越白,双目充血,指着顾忘苦,大口喘气,却说不上话来。   顾文成与顾武德兄弟两个眼见情形不对,一步上前,扶住顾王氏,替她捶背抚胸,又呼喝丫鬟倒热茶。   顾文成便自顾王氏手上接过那沓信纸,看了几眼,却见那上面果然是王翰与顾忘苦的往来书信,皆是顾忘苦亲笔,细细写了要王翰替他买药毒杀顾念初一事。除此之外,另有指使他收买渔夫撞顾婉入水、协助李姨娘威胁族人收高利贷、甚而打着侯府的名义收受贿赂打冤枉官司等事,不一而足,桩桩件件皆是胆大妄为之事。然而最要紧的,还是毒杀顾念初那一件。   春燕端了热茶上来,双手捧与顾王氏。   顾王氏正低头吃茶,顾思杳却开口问道:“如今人证物证确凿,孙儿斗胆,敢问老太太,如何处置三弟?”   顾王氏当即一口热茶喷将出来,瞪视着顾思杳,咬牙道:“你想要个什么处置?!”   顾思杳面冷如霜,淡淡道:“三弟谋害大哥,依律当斩,依照族规也当送交官府。老太太是一家之长,大老爷又是顾氏族长,还请二位还大哥一个公道。”   顾忘苦听得满心焦急,在下头大叫道:“老太太、爹,我死了,长房就要断了后了!”   顾王氏紧盯着顾思杳,看着这个二房的孙子,面色冷峻,眸光清冷,虽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但那张漠然的脸上仿佛胜券在握。   这孩子自小她便不喜欢,总是一副寡淡的样子,同谁都不亲热,两府子侄里唯独这个最不讨她的欢心。   然而,事到如今侯府的将来竟真要轮到他来主事了么?   想到此处,顾王氏只觉得满心不甘,气急交加,怒火攻心,只觉喉头一甜,顿时一口鲜血便涌了出来。 第116章   雨夜潺潺, 一灯如萤。   姜红菱穿着一袭藕粉色薄纱寝衣,坐于桌前, 看着桌上摇曳的灯烛, 托腮出神。   昏黄烛光映照之下,她香腮如雪, 肌肤莹润,明眸似水, 面上神情淡淡, 心中却总有几分不安。   天就好似漏了一般,下了足足一日的雨, 丝毫没有减缓的意思, 在打了几个惊雷之后, 更越发的绵密起来。   如素轻步走上前来, 在她面前的五彩瓷君耀茶碗里续了些茶水,轻轻说道:“天不早了,奶奶睡下罢?”   姜红菱不理这话, 只问道:“前头可有消息了?”   如素摇了摇头,说道:“只听闻二爷带了人进了松鹤堂,落后老太太、大老爷、二老爷还有二爷又去了前头正堂。一刻钟前,听消息的小厮过来报说, 三爷也进去了, 去的匆忙,连避雨的斗笠也没戴。进去后,里面就再没了消息。堂上人的看的严, 谁也进不去,他也不敢多问。”   姜红菱微微颔首,便默然不语。   顾思杳三日前就捎信给她,发难就在今日。成与不成,也就看今日了。   若成,今生大局将定;不成,两人前途凶险难测。她信得过顾思杳,但到底关心则乱。   她轻咬着杏仁色的指甲,青葱也似的十指泛着些珍珠般的光泽。屋檐下铁马在风雨中叮当作响,撞的她心底也是一片凌乱。   不知过了几许时候,如锦带着一身雨水,急匆匆走进门来,神色仓惶道:“奶奶,不得了了,老太太突然在堂上呕血晕过去了!”   姜红菱乍闻此讯,豁然起身,贝齿轻咬着下唇,眼眸中却闪烁着一丝兴奋。   她开口,话音却轻轻发颤:“老太太为什么晕倒?”   如锦摇头道:“这个倒不大清楚,只好似模糊听见了一句,三爷做错了什么事,将老太太气倒了。如今外头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方才大老爷已吩咐人使春凳,抬了老太太回松鹤堂,又乱吵着请大夫。”   姜红菱心中七上八下,便如一团乱麻,她重新坐回位上,面色沉沉,一字不语。   如素从旁悄声道:“奶奶,可要去瞧瞧?”   姜红菱问了一句:“可知道三爷现在何处?”   如锦说道:“听闻,暂且扣在大老爷的书房里。”   姜红菱心中微微安定,略一思忖,说道:“是要去瞧瞧,打发我穿衣裳。”   顾王氏当然不会见她,但这面子上的功夫,总要做到。   如锦却不无担忧道:“外头雨大路滑,夜又太深了,奶奶不如明日再去?想必,老太太也不会怪罪。”   姜红菱容色淡淡:“如今侯府内宅还是我当家,于情于理我都该去一趟。”说着,又向如锦一笑:“免得被人捉了把柄。”   如素取来衣裳,替姜红菱一一穿好,又拿斗笠蓑衣将她裹严实了,传了几个小厮仆妇跟随,方才出门。   出得门外,迎面一阵冷风夹着雨丝打在脸上,姜红菱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说道:“好冷的风!”   如锦便抱怨道:“叫奶奶明儿再去,只是不听。这若是冻病了可怎么好?”   姜红菱浅浅一笑:“不妨事,我心里快活呢。”   如锦听这话来的没头没脑,便也没作声。   前头小厮提着两盏明瓦灯引着,路上积水倒映着众人的脚步,逶迤向松鹤堂而去。   走到松鹤堂外,果然见院里院外,廊下廊上皆是人。   姜红菱走到院中,使人通传,她便在廊下避雨等候。   透过珠帘向里望去,影影绰绰间,仿佛见了大老爷身影,西府那对父子,却不知去向。   姜红菱心中微有不安,不知是否出了什么变故。   少顷,进去的人出来,说道:“大奶奶且回去罢,老太太晓得奶奶的好意,只是这会儿实在没力气见人。”   姜红菱早知必是如此,还是说了几句场面话,方才回转。   顾王氏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湖绿色龟鹤延年蚕丝薄被,双唇惨白干枯,一头银丝微有几分凌乱摊在枕上。   听到动静,她抬眼看着立于床畔的长子,冷哼了一声:“你现下倒知道在我跟前立规矩,但凡你平日里知道管束府里这些小辈们的规矩,又怎会弄出这样的事来?!如今闹成这样,要怎么收场?!”   顾文成双臂垂于两侧,低头任凭母亲呵斥,半晌才回道:“母亲教训的是,然而今日这事……”   顾王氏长声叹道:“他做下这样的事来,你却叫我怎么救他?”   顾文成慌忙跪在床畔,苦苦哀求道:“母亲,忘苦纵然荒唐,但我已年过四旬,膝下只这么一个孽障。绝了他,便是绝了我!你今日就大发慈悲,饶这畜生一条性命,权当与儿子留个香火!”说着,便捣蒜也似的咚咚磕头下去。   顾王氏双目紧闭,口中念着佛号,过了片刻,方才又睁眼说道:“罢了,我是哪世里造下的冤孽,这世里遇上你们这些冤家!”说着,顿了顿又道:“这件事,除了你我外,便是你二弟与思杳知道,余下那些家人,只要咱们吩咐一声,他们必定是不敢乱说的。但若不能秉公处置,西府那边是定然不肯答应。他们如今是拿着念初的死做文章,打着为念初伸冤的旗号,要迫死忘苦。他们如此作为,为的是些什么,你心里不清楚么?只消将他们要的给他们,也就是了。”   顾文成听了老母的言语,不觉双拳紧握,咬牙道:“然而就这般逼着我将侯位拱手让给二弟么?!”   顾王氏叹息道:“不然怎样?无论怎样说,忘苦到底是害了念初的性命,手足相残,本就是族规重罪。这事便是见了官,也是要问斩的。何况,你是一族之长,人证物证确凿,你却明着偏袒于他,真闹出来,你这族长也不要当了。”   顾文成心中十万分的不甘,但也知晓母亲说的有理,思来想去也没个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重重叹息道:“只好如此!”   顾王氏却眯细了眼眸,望着头上悬着的纱帐,慢条斯理道:“然而,今日这事真是有些蹊跷,这么一大群人就这样进了侯府,登堂入室,且我那般呼喝着,竟没一个听我的号令。这侯府,是要翻天了么?”   顾文成跪在床畔,不敢做声。   只听顾王氏又自言自语道:“我将内宅交与她打理,不过看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现下看来,还当真小瞧了这妇人。她真是个能干的,能谋划会算计,还能隐忍,里应外合,吃里扒外!”说至此处,竟已是咬牙启齿,将手猛捶了几下床板。   顾文成连忙握住顾王氏的手:“母亲仔细手疼!”又试探问道:“母亲这意思,可是要处置那姜氏?”   顾王氏重喘了几口气,方才说道:“暂且按着不动,我留她还有用处。只是往后,这家务你也多留心些。我老了,管不动了。苏氏又是个烂泥不上墙的,一时里也寻不出第二个能管事的人来。”   顾文成答应着,心念微微一动,说道:“可要接妹妹回来住?”   顾王氏睨着他:“我晓得你打什么主意,我劝你死了那条心。你那妹子如今已是外姓人了,满心只有她自己的前程,不会为你这大哥筹谋一分一毫。家中正逢多时之节,就别添那个乱子了。”   顾文成答应着,又同顾王氏商议了几句。   因着夜深雨大,不能请大夫,只得等到天亮。顾文成便退了出去。   其时,因着顾王氏忽然呕血昏厥,堂上大乱,顾忘苦便被顾文成下令暂且关押在书房之中。顾思杳父子见出了这样的事,也不好一味的逼迫。等听闻顾王氏醒转,余下的事只等隔日天亮再议,便也冒雨归府。   回至西府这边,到了上房,顾武德一面令程水纯伺候他更衣,一面向顾思杳说道:“这件事,你办的很好。明儿一早起来,咱们再过去,这侯府世子的位子必定是你的了。”   顾思杳面色淡淡,说道:“然而看今日的情形,老太太同大老爷是护定了三弟,只怕没那么容易就处置了他。”   顾武德却洋洋自得道:“这却不会,他若敢偏私,袒护那顾忘苦。我就去请族中各位长辈前来,还要将此事告至官府。手足相残,谋害世子,无论哪一条,顾忘苦都依律当斩。此事发了,他这族长也不必再当下去了,就是侯位只怕也要叫朝廷给摘了去。你放心,他一定任凭咱们摆布。”说着,目光却落在了眼前的程水纯身上。   程水纯不过中等之姿,但好在正是青春妙龄,比之兰姨娘那风韵犹存的徐娘更多了一份鲜嫩。再则,这女子时常有些娇怯不胜,楚楚可怜之态,虽不大气,但小家碧玉也别有一番滋味。   故而,自从程水纯进了西府,便成了顾武德的爱宠。好在如今程氏已如不在,兰姨娘也乐得他不再缠她,倒也无人来跟程水纯争风吃醋。   顾武德这一世都被长房压制,母亲又偏疼大哥多年,今日好容易自侯府那边扳回一城,心中得意,不由便有些忘形,双臂一揽,环住程水纯的细腰,便往怀中带去。   程水纯吃了一惊,瞟了一眼顾思杳,小声娇嗔道:“二爷还在呢。”   顾思杳看着这一幕,神色如常,当即微微欠身,就退了出去。   身后,屋中便传来女子那低低的尖叫与娇//吟。 第117章   顾思杳步出门外, 雨点打在脸上。   他长吸了一口这雨夜之中湿冷的空气,冷丝丝的, 却令人十分的愉悦。   长夜漫漫, 乌云盖顶,但顾思杳却只觉心胸畅快, 重生至今,所有的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前途也按着自己的筹谋进展着。身后屋中那对男女的腌臜事, 也丝毫不曾败坏了他的兴致。   他回首看了一眼那屋中,灯倏地便灭了, 长眸微眯, 薄唇带着一抹冷笑, 将斗笠戴在头上, 迈步走进了雨中。   且让他们再快活一时罢,这等潇洒日子,不会太久了。   翌日清晨, 姜红菱自睡梦中醒来时,窗外比平日仿佛安静了许多。她翻了个身,揉了揉眼睛,方才想起, 是连日的刷刷雨声没有了。   姜红菱坐起身来, 床畔守着的如素听见动静,连忙打起了帘子,使赤金双鱼勾将幔子勾了, 服侍她穿衣起身。   一面服侍,一面说道:“奶奶昨夜倒睡得安稳多了。”   姜红菱笑了笑,问道:“雨停了?”   如素点头:“五更时候停的,下了这许多日子,可算盼着日头了。如锦前儿还抱怨,这雨再不停,她可就没衣裳换了,今儿可就停了,也是巧得很。”   姜红菱颔首微笑:“巧得很,事情完了雨倒停了。”   如素没听明白,又说道:“奶奶睡着,不知道昨儿夜里的故事。听闻,二姑娘不知听到了些什么,半夜跑去老爷的书房,吵闹了半夜。今早又去老爷的居处,要见老爷。老爷不肯见她,她就跪着不起来。到了这会儿,还在飒然居外跪着呢。”   姜红菱心知肚明,只暗道:这妮子却曾何处听来的消息?想着,便问道:“只二姑娘独个儿么?老太太如何了?”   如素回道:“松鹤堂里没有动静,二姑娘一人跪在飒然居外头,老爷不见她也不理她。”   姜红菱点了点头,梳洗已毕,吃了两口牛乳粳米粥,便匆匆出门。   这飒然居是顾文成独居之所,有时也招姨娘或通房过来伺候过夜,他同苏氏分居已久,但凡不在谁房中歇宿,便睡在这里。   姜红菱一路走到飒然居外,果然见顾婉一袭素服,跪在飒然居廊下。   她面上脂粉不施,头上发髻微有潦草,眼下一片乌青,神情冷淡,双眼直直向前,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扇。   姜红菱轻步走到她身侧,扶住她的肩膀,低声道:“二姑娘……”话方出口,却又顿住了,停了停方才说道:“才下了雨,地下湿,姑娘仔细湿气入骨,坐下病来。”   顾婉面色冷冷,也不瞧她,只说道:“嫂子不必管我,我自有道理。这件事,嫂子不知情也罢了,我是定然要讨个说法的。母亲已然如此,兄长又遭此不幸,上房里是独我一个了。除我之外,哥哥的冤屈,还有谁能伸张?”   姜红菱不防她竟当面说了出来,四下瞧了瞧,见除却自己的贴身侍婢外,并无外人在,方才放心,压低了声量道:“二姑娘留神,这话可不能四处乱讲。老爷没有定论,姑娘这话传进他耳朵里,只怕有些不好。”   顾婉却冷笑了一声:“那又如何,他再心狠,我总也是他的女儿,总不至于封了我的口。”   两人正说着话,里面转出来一名丫鬟,走下台阶,向着姜红菱微微欠身行礼,便向顾婉说道:“二姑娘,老爷招你进去。”   顾婉道了一句:“他可总算见我了。”便要起来,腿却早已麻了,身子一晃几乎栽倒,幸而姜红菱扶着。   那丫鬟却冷眼看着,转身又进门去了。   姜红菱轻轻咬了咬下唇,说道:“姑娘仔细,这情形怕是不好。”   顾婉唇角一勾,没有言语,径自进门去了。   姜红菱看那帘子打起,又被放了下来,珠帘晃荡,在日头下闪着些光泽,忽觉得有些扎眼,叹了口气,向如素道了一句:“咱们回去罢。”说着,抽身向外走去。   如素快步跟上,待离了飒然居,方才小声问道:“奶奶,二姑娘今日这算是唱的哪一出?”   姜红菱叹息道:“她也是走投无路,这若换做是我的兄长,我大约也是如此。”说着,微有几分感慨:“只可惜她那个父亲,怕是不会如她的意。一世只养了两个儿子,一个没了,自然要极力保住另一个。不然这一支的香火,也就断了。”   主仆两个说着话,姜红菱想到顾王氏吐血一事,心道怎样也该去瞧瞧,便转道往松鹤堂而去。   顾婉跟随丫鬟进到屋中,果然见父亲正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握着一方茶碗,面无神色,不辨喜怒。   顾婉上前,才道了一声:“父亲……”   话未说完,顾文成喝断她道:“你别喊我父亲,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却跪在门外,是想倚势胁迫于我么?!”   顾婉咬牙道:“若不是父亲不肯见我,我何必行此下策?!”   顾文成冷哼了一声:“你不去照顾你母亲,一大早跑来见为父,又是所为何事?!”   他心底知晓顾婉此行所为为何,只是不想徒惹麻烦,故而不愿见她。适才听侍女说起,大奶奶来了,他心想这妇人心智过人,诡计多端,有她在场,不知还要生出什么枝节,方才将女儿招入。   顾婉盯着顾文成,问道:“敢问父亲打算如何处置顾忘苦?!”   顾文成喝道:“放肆,那是你亲哥哥!”   顾婉面色一冷:“凭他做下的事情,他也配我叫一声哥哥?!”   顾文成沉声问道:“你是怎么知晓这事的?!”   顾婉说道:“父亲别管我从何处知道的,我只问父亲一句,要如何处置顾忘苦?!”   顾文成面色阴沉,拂袖道:“这等大事,不是你这小辈能置喙的!”   顾婉眼中噙泪,切齿哽咽道:“父亲,他害死了大哥!大哥是你的长子,上房的子女也是你的孩子,你怎可如此偏袒于顾忘苦?!难道因着李姨娘死了,你便迁怒在我们兄妹身上,连大哥枉死你也不肯处分凶手?!你就这等偏宠李姨娘?!偏宠庶子女么?!我和哥哥才是你嫡出的儿女!娘才是你的正房夫人!”   顾文成大怒,竟而甩手打了她一记耳光。   顾婉一手抚脸,满面不可置信的看着顾文成,泪珠一滴滴的滚了下来。   顾文成呵斥道:“苏氏疯癫,养出来的女儿也难登大雅之堂!你这番胡言乱语,哪里像是大家小姐口里出来的?!为父一世只得这两个儿子,如今你大哥死了,再处置了你三哥,你要为父绝后不成?!不错,念初是我的长子,他为人所害,我是很痛心。但那又如何?即便处置了忘苦,念初难道就能回来?!半点也不知大局为重,真不知你母亲平日里都是怎么教导你的!”   顾婉嘴唇哆嗦着:“父亲,你还有我这个女儿啊!”   顾文成冷哼一声:“一届女子,要你何用?!”   顾婉听至此处,只觉一阵恍惚,眼前天旋地转,倒并不怎么伤心,只是觉得这世间仿佛再也没有值得牵挂之事,再也没有值得关怀之人。   失神中,却听顾文成声音飘忽:“……你母亲这病一时也不能好,我问了大夫,她须得静养。府中人多吵杂,不宜养病。我已吩咐了人,明儿就送她到家庙中去。你便也随着她去,伺候你母亲的病榻罢!待她病好,你们母女再迁回来。念初身故,你尚在孝期,母亲又病重,这两年也不必谈什么亲事了。你,就安心在家庙中服侍你母亲。”   顾文成一席话说完,却见顾婉眼神涣散,目光呆滞,面色苍白,神态憔悴,心中更生出了几分厌烦,当即吩咐外头:“来人,送小姐回房!”   顾婉却摇头道:“我晓得父亲的意思,我自己回去。”说着,便拖着步子,出了飒然居。   姜红菱到松鹤堂转了一遭,依旧没见着顾王氏。   松鹤堂的仆婢,却有些躲着她,春燕秋鹃两个神色躲闪,问话也吞吞吐吐。就连春熙与春和,也推差事忙碌,躲到小厨房去了。   如素便轻声道:“这些人也不知搞什么鬼名堂,这等鬼祟!”   姜红菱低低说道:“罢了,不过是来照个面,免得人说老太太病着,我却不知孝敬。她既不见我,那便回去。”说着,正要走开,却忽见顾婷自门里出来,喊了一声:“大奶奶且等等!”   姜红菱驻足,就见顾婷快步走上前来,她便浅笑说道:“五姑娘,可是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顾婷摇了摇头,低声说道:“里面忙,我只跟奶奶说两句要紧话。今儿一早,松鹤堂便要请大夫,却吩咐了不告诉奶奶。老太太还亲口嘱咐了,这笔账不走官中,也不要叫奶奶知道。”   姜红菱微微疑惑,问道:“这是为何?”   顾婷答道:“我也不知,只是这是老太太的原话。”说着,回头看了一眼,便道:“老太太病着,里面离不得我,我进去了。”撂下这一句,又匆匆去了。 第118章   如素便小声嘀咕道:“老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样神神秘秘, 请大夫也不叫奶奶知道。这花销竟也不肯走官中,竟要自己掏银子么?这老太太向来是一钱如命的, 今儿倒这样大方了。”   姜红菱心念微转, 面上不动声色,只低低斥责了一句:“别在外头瞎议论。”言语着, 便将松鹤堂中的下人嘱咐了一番,丢下几句场面话, 重又走了出去。   七月的时气, 天才放晴,立时便艳阳高照。才过了清晨, 日头便已毒辣辣的, 烤的人头皮也焦了。地下尚有些未干的积水, 在烈日之下蒸腾着水汽。   姜红菱主仆两个顺着墙根树荫下往回行去, 如素以手遮着额头,不由抱怨了一句:“这么热的天,这雨才刚停呢!”说着, 忽又想起一件事,向姜红菱说道:“听闻西府那边有一座自雨亭,引得活水自亭上流下,人在其中凉爽的很, 是一间极好的避暑所在。往年老太太每逢盛夏, 必要往西府避暑,今年碰上这样的事,只怕是不能去了。”   姜红菱心中有事, 听的有一句没一句,只是听她提及西府,不由想起顾思杳来。   顾忘苦倒势已成定局,两府子侄只余他一人,这侯府世子之位理所当然也只能是他的。待他成了这府邸主人,他们两人之间,又将如何?   顾思杳曾同她谈起于将来的谋划,襄助毓王也好,干涉朝廷局势也罢,说到底也只是与侯府众人的前程性命攸关,但他们两人将来如何,他却从未提过。   两人顶着叔嫂的名分,顾思杳再承继了爵位,同她更是绝无可能。   讨自己的嫂子做妻,等闲百姓人家也少有,只有那些穷乡僻壤里,无钱娶妻的人家方才行此下策。   侯府门第,绝没这个道理。顾思杳若执意如此,那未免过于惊世骇俗。旁的不说,就是宗族也必然不会答应。   但若他就此屈从于世俗,另聘良家好女为妇呢?   她不是信不过他为人,但今生两人相交以来,他为前程百般筹谋,城府之深她是看在眼中的。甚而,还有几分不择手段。按着世间常理,他是该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子,好来承继他顾家。   那么,他们之间呢?往后,这侯府另有女主,她又该如何自处?   顾思杳曾对她说过,无论如何不会放手。那要如何是好?难道要同他暗度陈仓,一世都这样偷偷摸摸下去,一世都见不得光明?   姜红菱只觉的腿上有些酸软,前方的日头白花花的,被照的有些头晕目眩。   她扶墙而立,身子微微摇晃。   如素慌忙扶住她身子,轻轻问道:“奶奶,你怎么了?”   姜红菱才想说无事,偏生头又晕眩起来,靠在墙上,竟说不出话来。   热浪滚滚,烈日将四下景物都照的发白,她忍不住闭起了眼眸,耳边如素似乎说了些什么,却听不大分明。   正当此时,她忽觉被人腾空抱起,身子陷入了一双坚实的臂膀之中,熟悉的龙脑香铺面而来,凛冽的气息令她神思清醒了几分。   姜红菱睁开眼眸,入目便是顾思杳那张清俊的侧脸,日头从头顶照下来,为那高挺的鼻梁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泽,浓墨也似的长发盘在头顶,以一顶金丝束发冠笼着。目光微微下滑,落在他胸襟之上,藏蓝色绸缎织的精细,其上绣着的缠蔓葵花纹,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着。宽阔胸膛之下,是沉稳的心跳。   姜红菱微微有些失神,转而清醒过来,扯了扯他的衣袖:“放我下来,仔细人瞧见了。”   顾思杳垂眸,乌黑的眸色深邃,沉声道:“青天白日,倒是无妨。就是人看着,反倒说不出什么来。何况,你病着,难道叫我看着嫂子倒在路边不闻不问么?”   姜红菱一则还觉得有些头晕,再则她心中正在患得患失,不管将来怎样,她现下不想和他分开,便也没再坚持。   如素跟在两人身后,垂着头不敢看,也不敢声言,心中提心吊胆,所幸一路也不曾遇到什么人。   顾思杳抱着姜红菱一路走到了洞幽居,时值晌午时分,日头正烈,众人都躲到了阴凉处,院中并无一人。   他登堂入室,径直进了内堂。   如锦正在屋中擦拭器皿,忽然见西府的二爷抱着自己奶奶进来,直惊的瞠目结舌,拿着抹布立在地下,呆怔着不知如何是好。   顾思杳将姜红菱放在西窗下常躺的那张美人榻上,方才向如锦说道:“你们奶奶在外头险些晕倒,听闻松鹤堂请了大夫,打发个人去说一声。待他替老太太看完了,再来替奶奶瞧瞧。”   如锦这方如梦初醒,嘴里答应着,就跌跌撞撞要出门。一只脚才踏出门,姜红菱却在她身后叫住:“不必了,我想我只是着了暑气,早起又没好生吃什么。你到厨房灶上,要一碗香薷饮解暑汤来就是。”   如锦却不知怎么了,听了话没动弹,看着顾思杳。   顾思杳望着姜红菱,问道:“你果然没事么?”   姜红菱轻轻抿了抿唇,微笑言道:“果然没事,我的身子,我心里清楚。”   顾思杳这才罢休,打发了如锦出去,他自己竟在一旁的黄花梨木拐子方凳上坐了。   两世为人,他还是头一次踏入这个屋子,四下打量了一番,见这房中虽因女主人孀居之故,不能多有装饰,却透着怡然自得,丝毫没有怨怼或凄冷之情。   姜红菱靠在软枕之上,双腿并拢,一双柔荑安放于膝上,看着顾思杳浅笑道:“你怎么过来了?”   顾思杳淡淡回道:“过来收尾,有些话须得大老爷说明白。走到半道,就看见你靠在墙上,如素也慌的没了主意,旁边又没有别人,我便送你回来了。”   姜红菱微微垂首,遮着眸中的情绪,顿了顿又笑道:“大事得成,恭喜二爷了。”   顾思杳薄唇轻弯,轻轻向她说道:“难道不是同喜么?”   姜红菱掠了一下鬓边垂下的散发,朱唇微张,却一字没发,半日才说道:“二爷将来预备怎样?”   顾思杳长眉微挑,微有不解:“什么怎样?外头的筹谋,我早已告知过你,旁的顺其自然就是。”说着话,因在日头里走了这半日,他只觉有些口渴,想着姜红菱既中暑,必定也是渴了。想要唤人倒茶,如锦去了厨房,如素早已躲了开去,这屋中并没别人。他便起身,走到东墙下摆着的黄杨木高几旁。高几上放着一盏茶盘,他伸手摸了摸,果然温着半壶茶,便倒了两盏出来,亲手端给了姜红菱。   姜红菱也着实是渴了,双手接了过去,连吃了半盏茶水,方才放下,却又捧着茶碗出起神来。   顾思杳看着她那菱唇之上漾着一抹水色,更显得尤为红馥润泽,偏生唇角又滴着一抹水滴,待落不落的。   他只觉一阵口干舌燥,探身伸指,抹去了她唇上那滴水渍,竟而就含在了口中。茶水甘甜,似还带着一抹香气。   姜红菱只觉那粗糙的指腹在自己唇上轻扫而过,微微吃了一惊,又有些麻酥酥的异样,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却依旧没说什么。   顾思杳眯细了眼眸,她今日很有几分不对,他问道:“你有心事?”   姜红菱轻咬下唇,忽然似是打定了主意,看着顾思杳,问道:“敢问二爷,既然承继了侯府,这侯爵夫人的人选又如何打算?”   顾思杳微微一怔,顿时一股怒气充溢肺腑,面色也骤然冷了几分。   他忍气问道:“你问我这个?你心里不明白么?”   姜红菱看着他,一双杏眼清澈明亮,她淡淡说道:“二爷不说,我不明白。”   顾思杳默然不言,利眸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看的姜红菱心底甚而生出了几分惧意。   半晌,顾思杳忽然起身,转而挪到了榻上,坐在了她身畔,迫的她半躺在软枕上,不得不仰着头看他。   顾思杳慢条斯理的问道:“咱们好了多久了,我连母亲遗下的玉佩也给了你,你现下却来问我这个。红菱,你到底要我如何才肯信我?我顾思杳这一世,只会要你这一个女人!”   这番话一字一句都锤在姜红菱心口之上,她心中感动,却也有些酸楚,甚而更有几分委屈。她开口,话音有几分酸涩:“然而权贵门第,没有小叔娶嫂子的。你不怕人笑话,难道就不怕日后被人参奏颠倒伦常么?还是说,你打算做些门面功夫,私底下还如现下一般同我私相往来?我可不要跟别的女人一道抢……”话至此处,她只觉疾风扑面而来,将她剩下的话生生打断,没说完的几个字又吞了回去。   顾思杳一手撑在她身旁的壁上,锋利的目光在那张冷艳的脸上扫来扫去,明澈的眼眸里微有畏惧,又带着倔强,微微上翘的眼角却又含着一丝撩人的妩媚。   红润的双唇轻开,绽出一条细缝,里面是白瓷也似的贝齿,整整齐齐,精致小巧。   她总能轻易的撩拨起他的脾气,让他在人前从来的冷静自持,分崩离析。   那张小嘴,他爱到了极处,也恨到了极处。   他俯首,噙住了她,惩罚也似的□□着。   姜红菱吃了一惊,双手按在了他的肩上,想要推开。但这早已知晓滋味的身躯,却迅速的向他臣服,一双藕臂竟环住了他的脖颈,沉溺在了这带着几分惊悸的甜美之中。   良久,顾思杳抬起头来,看着她粉面泛红,微微喘息着,他低声问道:“什么别的女人?我几时说过,会有别的女人?”   姜红菱两颊火烫,嗫嚅道:“可是……我们到底……”   顾思杳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他说道:“你当我费尽辛苦,尽力的筹谋,同毓王搭上线仅仅只是为了顾家的前程么?其实只消侯府在我手中,这些老糊涂们再管不得事,将来皇位之争我避在一旁,便可免了这场灾祸。毓王不是祸及无辜,喜好滥杀之辈,届时我做个闲散侯爷,不比现下这般费心劳力的轻松自在?我要的,是毓王将来嘴里的一句话。”   姜红菱何等聪慧,闻听此言,顿时明白过来,不觉失声:“你……原来你……”话出口了一半,却又不知怎么接下去。   这个男人,是该说他城府深沉,精明内敛,还是该说他痴傻?   兜了这么大一圈,费了许多心力,竟然只是为了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要她。   顾思杳轻轻啄吻着她的唇:“红菱,答应我,将来事成之后,嫁给我。”   姜红菱鼻子有些酸,她垂眸,低声道了一句:“好。”   这样的男人,她要如何不答应他? 第119章   两人亲热了一阵, 如锦自厨房端了香薷饮回来。   顾思杳看着姜红菱吃了解暑汤,气色渐渐恢复, 方才起身道:“我还要到松鹤堂一趟, 你好生歇息,若然仍有不适, 还是请大夫过来瞧瞧,别拖。”   姜红菱倚着软枕, 向他一笑:“我晓得。”   顾思杳又吩咐如锦:“好生服侍你们奶奶, 若是有什么变故,打发人到西府来知会我。”如锦连忙答应了一声。   顾思杳在房中又停了片刻, 眼见时候越发偏向晌午, 心中还惦记着几件要紧事, 纵然再不舍, 也只得暂且离去。   他立在榻边,俯身向姜红菱道:“我去了,你歇着。”   姜红菱浅笑颔首:“好。”   顾思杳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啄吻了一记, 起身出门去了。   姜红菱望着他昂藏的背影,不觉有些失神。   正在发怔之时,忽听一旁如锦噗嗤笑出声来,她回过神来, 看向如锦, 见她低着头正掩口偷笑,便嗔了一声:“笑什么?鬼鬼祟祟的。”   如锦说道:“我瞧着,二爷同奶奶, 倒真像两口子呢。”   姜红菱脸上一阵烫热,轻声斥道:“这话在屋里说说也罢了,不要出去乱讲。叫人听了去,可是了不得。”   如锦笑着吐舌做鬼脸,替她收拾了汤碗。   正说着话,如素忽然匆忙进来,神色有些仓皇,进门便说道:“奶奶,三爷不见了。”   姜红菱一怔,当即问道:“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不见了?不是说,他关在老爷的书房里么?”话才出口,柳眉一皱,便不言语了。   如素说道:“是老爷书房里服侍的赵小能说起的,说今早起来,去书房给三爷送饭,门上的锁还好好的,三爷却不见了。昨儿夜里雨下的大,地下泥泞的很,一溜脚印往西去了。”   姜红菱顿了顿,方才秀眉舒展,长叹了口气:“这倒也是情理之中,两个儿子,一个没了,他自然要竭力保住另一个。”   如素有些诧异,问道:“奶奶是说,三爷是老爷放走的?但三爷做下的事……”话才出口,她立时便噤声不语。昨夜之事,除却顾家的这些主子外,便只得他们几个心腹知道。但此事关系侯府颜面前程,上头有意大事化小,他们这些底下人也不敢胡乱议论。此刻当着姜红菱面前,如素亦颇有忌讳。   姜红菱说道:“书房的钥匙,只老爷一人有。锁好端端的,人却不见了,自然是老爷放跑的。”说着,她顿了顿,便向如素说道:“吩咐下去,这两日少在外头走动,免得是非上身。”   如素答应着,便走去传话了。   顾思杳离了姜红菱这里,打听得知顾文成现在书房,便直奔而去。   其时,顾文成撵走了女儿,一人在书房独坐,心中却颇有几分不安。   长子枉死,他不是不痛,但他已年过四旬,膝下只此一个独苗,便是再怎么愤恨,也要保住他的性命。即便他现下再纳妾生子,襁褓里的幼儿谁知将来如何,能否平安长大都是未知之数。无论如何,他都要保住这唯一的子嗣。   正当此时,外头有人报传西府的二爷来了。   顾文成还未说见,就看顾思杳已登堂入室。   顾思杳走进房中,向着顾文成微微欠身行礼,口里道了一声:“伯父。”   顾文成看着这个侄子,见他虽是礼数周全,但神态间似是全无恭敬之意,想到昨夜他在堂上的相逼之态,心中一团怒火直透泥丸,压着脾气,问道:“侄儿一早过府,可有要事?”   顾思杳言道:“侄儿特特来问伯父,预备如何处置三弟?”   顾文成眼眸一冷,斥道:“这是该你问的事么?!”   顾思杳浅笑:“同是顾氏族人,族中出了手足相残之事,何人问不得?何况,念初是我堂兄,昔年兄长照拂之情我记在心头,他如今枉死,我自然要为他讨还公道。”   顾文成想起顾王氏的言语,晓得这侄子如今不过是要逼他将侯府世子的位子让出来,但现下他却如何也不能甘心。顾忘苦已然逃出生天,他便是不让又如何?!那些所谓人证,凭着侯府的势力,要他们闭嘴,也不过是小事一件。   当下,顾文成盯着顾思杳,一字一句道:“思杳,身为长辈我便告诫你一句,为人当留三分余地,逼人太甚仔细反噬其身。昨日之事,我同老太太都不打算追究了。你一个小辈,又穷究不舍些什么?!”   顾思杳薄唇微弯,他早已料到顾文成今日必然如此,也早有预备。   他面色如常,淡淡说道:“伯父疼爱三弟,两府皆知。三弟夤夜逃窜而去,可惜雨夜地湿,留下的痕迹太多。他一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少爷,自幼没出过远门,在外不知世道艰难险阻,或者走错了路,或者吃错了东西,又或者撞上了歹人,都未为可知。”   顾文成又惊又怒,向他戳指喝道:“你!你这是威胁族长么?!”   顾思杳莞尔:“伯父切莫激动,侄儿不过实话实说。毕竟天有不测风云,三弟在外头遭遇些什么,那是谁也料不到的。”   顾文成盯着顾思杳,抚着胸口,重重喘息着。顾思杳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狭长的眼眸中却透着志在必得。   这个侄儿,从小在两府子侄之中便不甚出挑。自从二弟纳了续弦,他便更不显露了。即便年节过府来吃团圆饭,人前也是少有言语,从来就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神情。两府长辈,没有一个喜欢他的。即便是他的生父,也似是更期待程氏肚子里再养出一个来。甚而,哪一日他无声无息的死了,顾文成都不会有半丝奇怪。   但他依然长大了,在谁也不曾察觉中,长成了一个能够运筹帷幄,能翻云覆雨之人。现下,还逼迫到了他这个族长头上,捏着他的命脉。   顾文成目呲欲裂,指着顾思杳哆嗦了半日,忽然嘴歪眼斜起来,身子一个踉跄,就歪倒在地,抽搐个不停。   此变,倒是颇出顾思杳意料之外,他连忙出门喊人请大夫过来,又使小厮们将顾文成抬到了床上。   那大夫在松鹤堂中为顾王氏看诊已毕,正在书写方子,听得这个消息,只得马不停蹄赶去书房为顾文成看诊。   到了书房,一番望闻问切,这大夫便向顾思杳道:“侯爷是急气攻心,邪风入体,急发风瘫之症。这病来的猛烈,怕是难以痊愈。小医留个活血祛风的方子,让侯爷先吃着,精心调养,或能好个十之七八。”   顾思杳挑眉:“竟是只能好上十之七八么?”   那大夫踟蹰半晌,方才斟酌言辞道:“恕小医直言,侯爷这病发的过于猛烈,若是青壮年人,尚有痊愈之望。但侯爷已是这把年纪,身子又不甚健旺,发了这个病,能保着不一日比一日更重,已是难得了。”   顾思杳颔首,又问了几句顾王氏的病情,知晓不过是气血上涌,倒无大碍,便使人付了诊金,打发了大夫出门。   顾王氏原本是吩咐顾文成私下了结这笔账目,但顾文成突发暴疾,已是自身难保,也就顾不得他老母的筹谋了。   顾思杳吩咐了几个下人,仔细服侍顾文成,他便出门又往松鹤堂看顾王氏而去。   侯府至此时,这些主子们,或死,或逃,或疯癫,或瘫痪在床,底下的人便如抽了主心骨一般,只听凭顾思杳吩咐调拨,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顾思杳走到松鹤堂时,顾王氏才吃了药,正在床上躺着歇息。   顾思杳经人传报,进到内室,将顾忘苦逃窜、顾文成病倒一事告知,却改了缘故,绝口不提自己逼迫顾文成,只说顾文成听闻顾忘苦逃跑,气急发病。   这连夜放走顾忘苦,乃是顾王氏同顾文成私下合谋,此刻听闻此讯,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顾文成方才气倒,但当着顾思杳面前又不能实说,只好打落牙齿活血吞,强忍了这口气。   顾王氏活了一世,虽是个阴毒刻薄的性子,却倒十分的识时务,很知进退轻重,眼见局势已然如此,逃走的老三自然是再也指望不上,顾文成又得上了这个病,想必今生是再爬不起来的,侯府已然后继无人,合家子的希望全落在了这个孙儿身上。   当下,她立时便换了一副脸孔,脸上虽有病容,却也强撑出一副慈和之态:“老三下作不争气,竟行出这样的事来。两府子侄里,唯独你是个出色的。如今家中正逢多时之秋,你大老爷又病倒了,你便是顾家的顶梁柱,合家子便都指望着你了。”说着,微微喘了两口气,又道:“东府现下这般,没有了主事之人。你嫂子虽然能干,到底是女流之辈,不能没有男人撑着。你回去收拾收拾,就搬到这边来住罢。西府有你爹在,也是一样了。”   顾文成发病,不在顾思杳意料之内,但却着实帮了他的忙。事情进展顺利的,超出他的预料。   顾王氏这一言,他当然不会拒绝,当下答应着,略待了片刻,便回去了。   待顾思杳走后,顾王氏僵卧于床,一双昏黄老眼盯着头顶的帐子,长吁短叹。   春燕悄悄走来,低声向她说道:“老太太,却才有人瞧见,二爷抱着奶奶进了奶奶的房。说是奶奶中暑了,险些晕倒在路边。”   顾王氏瞳孔一阵收缩,咬了咬牙关却又松开。   她怎么早没看出这对男女之间的勾结?!事到如今,她又能如何?!   顾忘苦犯下杀兄重罪,逃遁而去,两府里已无能承继家业的子侄。   她原本打算令顾文成逐渐管理起家务,削掉姜红菱的权柄,谁知还未成事,这扶不起来的东西倒先行瘫了。   往后,能怎样?   侯府的日子终是要过,要维持着这份体面,对内她离不得姜红菱的操持,于外顾思杳便是顾家唯一的希望。   明知这对男女有首尾,她却谁也动不得!   她十六岁进门,从孙媳妇做起,把持了顾家一世,到老来却折在了这些小辈手中,且还是她最不看重、最不入眼的小辈!这,叫她如何甘心?!   但再不甘心,她也只能含忍了这口气。   顾王氏长叹了口气,力不从心的疲软,涌上心头。   又两日,顾家写文上报朝廷太常礼仪院,言称顾念初病故,侯府世子改为顾思杳。 第120章   打从顾忘苦失踪, 侯府对外称三少爷出外游学,他毒害兄长一事, 自然是瞒的铁桶也似。但顾家上书朝廷, 改了侯府世子人选,这消息在江州城中却不胫而走。那些本有意同顾家三少结亲的人家, 便悄悄将目光投向了这位二少。   然而顾思杳从来少在人前露脸,行事又一向少露行藏, 他在江州城中开办的松木书院与货行, 也向来少提幕后老板是谁。   这些家中有待嫁闺秀的,打听了一圈, 竟而只晓得这顾家西府二少大约年岁, 生母早亡, 除此之外, 竟一无所知。侯府往日的宴席,众人也只记得那个夸夸其谈,风流多情的顾三少, 于这位二爷当真无甚印象。   不提外头如何议论,侯府里的日子倒是依旧过着。   顾文成患上了风瘫,倒在床上不能下地,日日要人在床前服侍, 倒同他长子顾念初病时一个情形。   顾婉听闻父亲病倒的消息, 前去探望了一回。见顾文成瘫在床上,眼歪嘴斜,口角流诞, 吃喝拉撒全要人伺候,虽有几分吃惊,却不大伤心。苏氏的疯病依旧好好坏坏,顾王氏也托病不出,她便报知了姜红菱,言说不日迁往家庙。   这日正当午后,赤日炎炎,姜红菱吃了午饭,还未午休,顾婉便走来同她商议迁居之事。   她吩咐丫鬟放座,自己仍旧倚着那方天青色织金软枕,歪在素日里小憩的美人榻上,同顾婉说话。   如素捧来两盏六安瓜片,姜红菱递了一碗给顾婉:“今年的新茶,这六安瓜片性凉,这个季节吃倒是极合宜的。”   顾婉接了过去,抿了一口,果然清香沁肺,除燥安神,不觉向姜红菱微笑道:“今年雨水多,瓜片上市的少,这样好的品质更是罕见。嫂子这些,想必又是二哥拿来的?”   姜红菱微有几分讪讪的,浅笑道:“今年没什么好茶,前两日西府送了几瓶过来,本是要分送到各房去的,谁知又连出了几件大事。姑娘要去家庙,不如拿一瓶去。那边不比家里,吃用上怕是要受些委屈。”   顾婉笑了笑:“前日的事,我听说了。我就要走了,嫂子也不必同我这样说了。”   姜红菱叹息问道:“你果然还是要去?其实大老爷病倒了,这事没人主张,你不去也没人能说什么。”   顾婉淡淡说道:“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这个家,真没什么好待的。家庙纵然苦些,却胜在清静。母亲颠三倒四了一世,临了竟真的糊涂了。父亲从不将我们母女放在心上,哥哥被人害死,却要看着凶手逍遥。我本以为他总算是个知心人,然而这些日子出了这么些事情,他却连个面也不照,好歹有个信儿也好,却也是没有的。可见,也就不过如此。”   姜红菱听她言语,知晓她说的是宋家公子,想起日前顾思杳送来的消息,宋家公子已然上京,本想说些什么,但顾婉离家在即,又何必再告诉她这些,徒惹她伤心。这两人已是今生无缘,就此断了念头也好。   她抿了抿嘴,终究没有说什么。   但听顾婉又道:“这些年,老太太、老爷、李姨娘与顾忘苦那厮,我总也算看明白了。其实在这个家里,谁也不能算是人,只是谁的用处大一些,谁就被高捧起来。我是个没用的,在这家里存身不住,就和母亲一道去庙里躲个清闲。我之前说庙里好养病,其实我心里害怕,我怕在这家中继续待下去,连个好些的收场也没有了。”说着,又向姜红菱笑道:“倒要同嫂子陪个不是,嫂子才来家中时,我一心只当嫂子克死了哥哥,还满心的怨过嫂子。然而仔细想想,这事算是我哥哥的命数罢了,同嫂子有什么相干呢?兴许也是我性子过于凉薄,方才有今日的报应。”   她这一番话,说的姜红菱心中有几分不是滋味。   当下,姜红菱含笑说了几句闲话,问她东西收拾的如何,又说起动身的日子,言定那日调拨了两房家人送她和苏氏过去,便扯开了这话。   顾婉坐了两盏茶的功夫,上房那边打发人来请,说苏氏又闹将起来,她便起身去了。   送走了顾婉,姜红菱卧在美人榻上,看着日头照在身上的薄纱单衫上,泛出细微的光泽,心中颇有几分不是滋味。   姜红菱同这个名义上的小姑子,其实并无几分情分。上一世不必说,两人几乎不曾有过往来,今生其实也不过了了。她从心底虽不愿顾婉再给齐王做妾而惨死,到底也还是为局势之故,为她挡过两次退亲之厄,却也不曾实在的为她筹谋过。以至于,她终究还是被宋家退了亲。   然而,她姜红菱也不过是个内宅妇人,并无什么通天之能,能扭转自己的劫难已是费尽了心血,也着实没有那个余力再去照拂旁人。   众生皆苦,这自己的命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去争。   其实,顾婉性子偏执,不讨人喜欢,即便勉强嫁入了宋家,也未必能有什么好的结局。   她同宋明轩固然是青梅竹马,两厢情好,但宋明轩是家中小辈,在长辈面前没有几分做主的余地。何况,他本人也并非是个刚强的性格,只凭宋府能这般算计顾婉便可看出,他也没什么保护妻子的能力。顾婉嫁入了宋家,将来起了什么争端,或被长辈苛责,或跟妯娌姑嫂口角,他也只能看着罢了。长此以往,只怕又是一对怨偶。   以顾婉的性格,那家庙说不定竟是个好去处。   姜红菱心念微转,想了一会儿,也就放下了这件事。   顾文成瘫痪在床,已无痊愈的可能。顾忘苦现下虽不知在何处,但他已是戴罪之身,哪里还敢冒头。没了李姨娘与顾忘苦,顾婳这个小丫头根本不足为惧。苏氏疯癫,顾婉将去。除却顾王氏,这侯府当真是没什么人了。西府那边,更不必说,尽在顾思杳的掌握之中。   再过两日,顾思杳也将搬入侯府。   姜红菱忽觉心情大好,自打重生以来,她还从未像今日这般畅快过。   看向窗外,只见一树木槿花开正好,浓烈妖娆,几只鸟雀在枝头跳跃嬉闹,仿佛在欢庆着什么。   隔日便是顾婉同苏氏启程前往家庙的日子,顾王氏托病不出,顾文成又瘫在床上,合家竟只有姜红菱一人送了出来。   侯府的马车早在门前等候,大件的箱笼行李也都装载在后面的驴车上,姜红菱早已调拨了两房忠诚可靠的家人跟随顾婉母女前往家庙。那家庙每月银米皆取自侯府,倒也不必担心这母女两人的吃用。   苏氏今日吃了药,倒还安静,被人搀扶着上了马车,又连声催促女儿。   顾婉同着姜红菱一道迈出门槛,一路两人皆是默默,想说些什么,却总是没有合适的言语,终是一路无言。   走到大门上,顾婉向姜红菱忽然浅浅一笑:“我这就去了,嫂子保重。”说着,她回首看了大门上那高悬的匾额一眼。义勇侯府四个大字,依旧壮阔秀丽,气派非凡。她鼻中一酸,眼中也泛起了红,连忙低下头,登车而去,吩咐车夫启程。   马车辘辘前行,顾婉自窗中探出头来,向姜红菱远远道了一声:“嫂子,保重!”   姜红菱立在门上,怔怔的看着马车远去,仿佛这一世都不会再相见了。   那马车转了个弯,便不见了踪迹。   姜红菱倒还在门上站着,如锦在旁低声道:“奶奶,日头大,仔细又中了暑气,还是回去罢。”   姜红菱微微颔首,正要转身,却忽听一道清朗男音响起:“怎么在这儿站着?”语声低沉温润,大不似他平日里那冰冷淡漠之状。   姜红菱心头轻颤,慌忙转身,果然见顾思杳就立在自己身后,一旁便是挑了担子的家丁。   她看了这情形,心里明白,微笑道:“不是说好了明天?怎么今儿就过来了?”   顾思杳莞尔,日头自他身后照来,更显得公子如玉,温润和煦。   他说道:“我想早些过来,西府那边也没什么事。”说着,竟执起她的手,拉着她一道走入门中。   姜红菱脸上微微有些泛红,还是低声说道:“二姑娘同太太,今日到家庙去了,我送她们。”   顾思杳点了点头,他同这个堂妹情分极浅,倒也没什么感触。顾家上下,能牵动他心思的,唯有姜红菱一人。   两人走到中庭,姜红菱便吩咐那些家丁将顾思杳的行李先行送去归置,自己便同着他一道前往松鹤堂见顾王氏。   其时,顾王氏虽病尚未痊愈,倒能起床了,依旧在次间炕上坐,顾婷在一旁服侍。   顾思杳同姜红菱进来,见了顾王氏。   顾王氏让他们坐,丫鬟分两侧放了座椅,顾思杳却同姜红菱在一侧坐了。   顾王氏看在眼中,也只当不见,向顾思杳微笑道:“你过来了,这边大老爷病着,没人能支撑局面。你既做了世子,往后这一大家子人,便都指望着你了。” 第121章   顾思杳莞尔:“老太太说的是, 在其位而谋其职,孙儿责无旁贷。”   顾王氏倒不料他竟毫不客气, 就应了下来, 倒有几分窘了。   她当了近十年侯府的老祖宗,还没有晚辈敢在她面前这般软顶她。   好在, 顾王氏到底是个老辣精明的妇人,心中纵然不快, 面上也丝毫不带出来, 只是向姜红菱笑道:“思杳过来,住处可安排妥当了?我前头说把坤元堂收拾出来给他住, 可好了?”   这坤元堂, 原是当初老侯爷在世时的晚年居所。顾王氏点名让顾思杳住在此处, 那拉拢之意自是不言而明。   姜红菱听问, 浅笑回道:“老太太才吩咐下来,我便亲自带人过去瞧了。里面家什倒都是好的,无需再动, 只洒扫一番就罢了。若是还要什么陈设,不知二爷的喜好,没有自作主张。”   顾思杳薄唇轻勾,向她莞尔:“你做主便好。”   顾王氏在上首坐着, 看着这一幕, 也还是笑道:“你还不曾娶亲,红菱是你堂嫂,替你照料内务, 也是情理之中。”那两人听在耳中,倒谁也没曾接话。   顾王氏很是有些下不来台,又坐了片刻,姜红菱便起身道:“老太太病体未愈,还是多多歇息为好。我带二爷去住处,就不打搅老太太了。”顾思杳听着,也随之起身。   顾王氏微笑颔首:“我老了,你老爷太太又病着,你便多辛苦操持着些罢。你办事,我素来是放心的。”   姜红菱与顾思杳向顾王氏道了辞,便一道出去了。   待这对男女走远,顾婷正收拾茶碗,顾王氏忽然脸上青筋暴起,将手中的茶盅砸在地下。   只听“当啷”一声,碎瓷遍地,茶水横流,顾婷微微一怔,便停了下来,退在一旁。   但听顾王氏咬牙切齿:“他们竟敢、他们竟敢当着我的面就勾搭上了!当真是不将我放在眼中!”她将坤元堂指给顾思杳住,分明是抬举他。顾思杳却好似全不在意,似乎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这叫她如何不气结?!   顾婷面色淡淡,垂手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顾王氏重喘了两声,待怒气稍平,心念飞转,暗自忖道:姜氏貌美,他一个青年男子,又没娶亲,恋上姜氏也是情理之中。他既爱姜氏,那便由着他去也罢,也好显得我的人情。横竖姜氏是他的寡嫂,他难道还能娶她为妻不成?不过是贪图两日新鲜,待他有了妻室,哪里还会将一个寡妇放在心上?想至此处,她忽又转念道:这姜氏看着于他也甚是有情,敢为他做内应,筹谋至此,敢是将他当做了个终身之靠。将来顾思杳娶了亲,这两人敢保就要生出些嫌隙来。再一则,齐王看上了她,她也未必愿意一辈子做个寡妇,进王府做宠妃不强过守寡万倍?到了那时,姜氏只怕还要对她感激涕零呢!   想至此处,顾王氏忽然心意平顺,仿佛大局依然在她掌握之中。   顾婷看顾王氏面色和缓,晓得她气已消了,方才又俯身去收拾地下。   顾王氏看着她,口中说道:“这里丢着给丫头们收拾罢,你去同你奶奶说,我想你姑太太一家了,明儿打发个人接他们过府一叙。”   顾婷微微一怔,当即答应了下来。   顾思杳同姜红菱出了松鹤堂,便径直向坤元堂行去。   两人并肩而行,顾思杳又握住了姜红菱的手,自然的仿佛原该如此。   姜红菱脸上微微一热,向他低声道:“人前总要避忌些,适才在松鹤堂里,你也未免过于显露痕迹。”   顾思杳侧过脸来,冷峻的脸上,目光却带着融融暖意,他淡淡说道:“如今,没人再敢管咱们。”   姜红菱有些不好意思,但顾思杳执意如此,她便也随他去了。   两人一路走到坤元堂,顾思杳的行李早被家人送来,正在安置。   这坤元堂是所宽敞院落,面阔三间,水墨的墙裙,青砖黛瓦,屋檐下挂着檐铃,四角飞翘,上有石狮,端的是壮阔华丽。屋檐下挂着的匾额,坤元堂四个大字圆融有力,正是老侯爷当年的亲笔。正房两侧有厢房围绕,庭中种有松柏青竹,清幽雅静。   两人二世为人,于此处也算旧地重游。只是上一世,这地方自打老侯爷过世,便终日落锁。今生,顾思杳却入主其中,这前后命运悬殊,不得不叫人唏嘘。   顾思杳牵着姜红菱的手,一道进了正堂,四下看了一番,见各样家什用具果然都是好的,陈设依旧是当初老侯爷在世时的布局。   走到卧室,顾思杳只见东墙下摆着的南京拔步敞厅床上,吊着天青色草虫纹路蝉翼纱帐幔,床上是水清色绸缎被褥,枕头上套着个一色的绣了松叶纹的枕套,倒是淡雅别致。   姜红菱从旁说道:“虽不知你心里喜欢什么样式,但怕你过来就要歇息,所以这寝具我便是估摸着你素来的品好挑的。你若不中意,那便再换就是。”   其时,跟随的家人都已被打发出去办差,屋中更无他人。何况,如今这府邸当家的便是这两人。没有他们的吩咐,别说进来打搅,连头也不敢往这边探一下。   顾思杳转而环上了她的纤腰,将她带入怀中,与她耳鬓厮磨,低声道:“你选的,我都喜欢。横竖,早晚咱们都要睡在这上面。”   姜红菱红透了脸颊,推了他一把,软声斥道:“别得意忘形!”说着,便嗔了他一眼。   顾思杳看她眸光如水,清波流转,似笑含嗔的模样,媚入了骨髓,不觉身上一阵燥热,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看着身//下这小女人满面娇红,浑圆饱满的酥胸不住起伏,轻纱薄罗的衣襟遮不住底下腻白的肌肤,顾思杳眸色越发深沉,暗哑的嗓音低低说道:“得意忘形又怎样?我为了你,辛苦了这许久,还不许我忘形一回么?”   姜红菱只觉的羞窘不已,她同顾思杳也亲热过几次,虽还不曾真个成事,但哪里不知道他想要什么。然而现下青天白日,她身上又有些不方便,着实不行。   她双眸如一汪秋水,望着身上的男人,颤声求道:“好二爷,今儿断断不行的。来日方长,早晚、早晚是你的。”这末后一句,已是细如蚊蝇,几不可闻。   顾思杳只觉得这具娇躯柔若无骨,软如细棉,暗示着其中的甜美滋味,她求饶的嗓音甜软的如同一块才蒸出来的糯米糍糕,只让他更加的不想放手。   好容易,才有了今日。   他还要等多久?功成名就?荣身显赫?他只想要这个女人而已。   微覆薄茧的手指轻轻触碰着她细嫩的面颊,他目光迷离,喃喃问道:“既是早晚,早一刻又如何?”   姜红菱身上出了些薄汗,不知为何,她只觉得顾思杳今日与以往很是不同,似乎并不那么容易妥协。   她咬了咬下唇,红嫩的唇瓣上留下一抹水渍,忍着羞开口道:“我今日实在是不方便……若是你……我……我可以帮你……”   顾思杳这方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强忍下满腹的躁动,叹息着在她颊边轻啄了一下:“不必了,我不想你委屈。”   说着,便自她身上起来,将她也扶了起来,自己却走到了窗畔透气。   姜红菱满面晕红,坐在床畔,两手拢了拢头发,看着他背对她而立,峻拔的身影如山岳般高大。   她下地,轻步走上前去,双手环上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了他背脊上。   双眸轻合,她轻轻说道:“二爷,不是我不信你,只是……这样实在过于冒进。你……再等我几日……”   顾思杳没有动弹,任凭她抱着他,望着窗外一院的绿树,淡淡问道:“几日,是几日?”   姜红菱却有几分语塞,顾思杳这分明是将她迫到了墙角,这要她如何启齿?   久久不闻她的回答,顾思杳默然,半晌才又说道:“红菱,我并非是为了女色。看着心爱的女人却不能碰,这滋味儿着实不好受。再则,难道只是我想要你,你一点儿都不想要我么?”   姜红菱被这话问的张口结舌,女子的矜持羞涩让她不能将心意直率坦白,但看着心上人落寞的样子,她心中也实在不是滋味。   顾思杳又说道:“你说你信我,却又不肯给我,总拿话来敷衍搪塞我,这便是你信我?”   她咬了咬牙,轻轻说道:“十……十日……你再等我十日。”   顾思杳转过身来,将她搂在了怀中,低声问道:“这可是你说的,若然反悔,我不饶你。”   姜红菱看着他微翘的嘴角,闪着精光的眸子,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中了套了。   微微有些生气,又有些好笑,她甩开他的手,自他怀里挣脱出来,沉下了脸:“二爷既然没有别的事,我便先行告辞了。”说着,扭身向外去了。   顾思杳并未拦她,看着那窈窕的腰肢晃出门去,只觉余香满怀,销魂入骨。   自从顾思杳迁入侯府,两府上下皆以世子看待。虽是朝廷的文书还在路上,但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兼之这段日子以来侯府的变故,微有风传,府中众人对这位新世子更是敬畏有加,既佩服其魄力,又畏惧其手段。顾文成已是不中用了,顾武德又是个甩手老爷,两府竟已隐隐以顾思杳为主人。   他日常不时外出,但凡出去,便是一日不归。姜红菱知道他正图大计,自然也不会多问什么。   只是每到闲时,他便常去姜红菱的洞幽居同她相会,亲热缠绵自是不在话下。他缠她缠的越来越紧,几次三番皆是姜红菱苦求方才饶过,不然两人早已越过雷池。   她跟顾思杳定下的十日之期早已过了,顾思杳没跟她提起,她便也混赖了过去,全当不曾有过这事。   这日,姜红菱方才起身,正梳洗穿衣,如锦端了面水进来,便说道:“听闻昨儿晚上,老太太打发了两个丫鬟去坤元堂,说是以后就伺候二爷了。”   姜红菱不以为意,只丢了一句:“二爷自有房里服侍的人,哪里又要她们。”   如锦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二爷……二爷倒也准了她们留下服侍。” 第122章   姜红菱这方怔住了, 停了停,方才问道:“几时的事, 我怎么全然不知?”   如锦回道:“是昨儿掌灯时候的事, 因着奶奶睡下了,就没将这事打搅奶奶。”   昨夜掌灯时分!   那时候, 顾思杳才在她房中厮混完了回去!   虽明知这又是顾王氏的自作主张,甚而想以此来离间她和顾思杳, 但姜红菱心中依旧是忍不住的隐隐动气。   她不知顾思杳打的什么主意, 无论如何,他还是将人留下了。   且是在明知顾王氏算盘的情形下, 将人留下的。   想到此处, 姜红菱又忍不住有几分心虚, 是不是她屡次三番不愿和顾思杳相好, 他才转了性子?他曾同她说过,男人这个年纪上,想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平日里亲族间走动, 但凡家境好些的公子哥儿们,房中哪个不是养着娇妾美婢,也就是顾思杳有些与众不同。   她心中胡思乱想了一通,乱如麻团, 梳子卡在发上, 半晌没有动静。   如锦看着她的脸色,小声道:“奶奶,想必是老太太自作主张。”   姜红菱淡淡说道:“然而他还是让人留下了。”   如锦便没敢再说什么, 收两个丫头对于顾思杳这样的世子而言,当真算不得什么事。但明知自家主子同他那层关系,这里面的尴尬也不言而明。   姜红菱没再言语,只是静静的梳妆穿衣。   外头松鹤堂打发了人来,进门报说:“老太太请奶奶吃了早饭,便过去一趟,有事相商。”   姜红菱心里明白所为何事,点了点头:“我晓得了,待会儿就去。”   打发了来人,如锦从旁说道:“这老太太一大早就招奶奶过去,也不知又要生什么幺蛾子了。”   姜红菱朱唇微弯:“还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是为了昨儿夜里她干下的好勾当,挑唆两句罢了。”   如锦听着,料知她心中不舒坦,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姜红菱梳妆已毕,吃了早饭,便动身前往松鹤堂。   虽明知那老妇没什么好话,心中腻烦,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去应对。   走到松鹤堂,顾王氏也才吃了早饭,正在炕上坐着吃茶,同顾婷闲谈些家常。   见她进来,顾王氏请她坐下,吩咐丫鬟上了茶果,方才向她开口笑道:“今日招你过来,是有件事需同你说一声。虽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但想着你到底是当家人,这内宅人事变动还需告诉你一声。免得日后误会,再生口角。”   姜红菱看着顾王氏那张老脸,满面菊纹绽开,笑的似是十分得意,便也笑道:“老太太说的,可是给了二爷两个好丫头这事?我还道什么了不得的事,老太太也未免过于操心。二爷不是没有房里的人,明月绿珠两个服侍的好好的,怎么忽然又要添人?二爷是男人,外头的事情多,这陡然添些不知内情的人进去,反倒要给二爷添乱呢。”   顾王氏听了她这番话,笑得越发畅快,说道:“我也晓得如此,思杳既做了世子,日常须得出门应酬,如今官场上往来,朝廷下来的事宜,皆是他出面应对。他屋里难免事情多些,人手不够,倒要叫他自己劳心费力。明月绿珠两个丫头,好虽则是好,却可惜大字不识几个。思杳是世子,案牍上的文书信件,总需得有人收拾。我挑的这两个,都是顶好的孩子,性格温柔乖巧,模样也是顶好的,更难得的是识文断字。已让管事的调理过了,府中诸般规矩都明白的,这方给了思杳。”说着,又凉凉的看了姜红菱一眼,状似无意道:“昨儿本要告诉你,因天晚了,听闻你也睡了,所以没说。再则,我瞧着思杳也中意那两个丫头,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今日才告诉你。”   姜红菱听着这些话,心里到底毛躁起来,她压根不在意顾王氏又闹腾了些什么,只是顾思杳为何要留下那两个丫头?!   但听顾王氏那老迈的声音再度飘来:“齐王府派人送了帖子过来,说八日后在他们那王府花园里开赏桂宴,请咱们阖府赴宴。我已打发人到西山别苑叫你姑太太一家过来,你这些日子也预备着。”   姜红菱心中烦乱,左耳进去右耳出来,也没太放心上,见顾王氏没别的话说,便起身道:“老太太没别的事,前头还有些账目没有理清,我便先去了。”说着,竟不待顾王氏发话,扭身向外去了。   才踏出门槛,却听顾王氏的话音自身后传来:“思杳大了,是该好好说一门亲事。房里,也该添上几个像样的人了。只是这样天天不三不四的胡天日地,成什么样子!”   姜红菱明知她这是在指桑骂槐,但却字字扎在了心上,面色不由冷了几分,脚下步子却丝毫不见停顿。   顾王氏看着姜红菱那身影远去,晓得她是听进去了,不觉有些得意。   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香片,连茶水也比往日更清香了些。   原本,她看着顾思杳喜欢姜氏,为着拉拢起见,也听凭他们去鬼混胡闹。横竖姜红菱是个寡妇,也不在乎以后还干净不干净。然而这段日子她冷眼旁观下来,却觉这对男女只是做些假凤虚凰的事情,并没真个有事。她便当这姜氏是在拿乔,吊着顾思杳,让他闻得见腥却吃不到嘴里。顾思杳长日得不着个好处,心中对这姜氏必定有些怨气。她便见缝插针,送了两个美婢过去,顾思杳果然不曾撵出来。她便更加笃信自己猜测没错。   这套把戏,她从年轻时玩到了年老,可谓娴熟至极,从自己丈夫身上用到了儿子身上,如今又用到了孙子身上。便是凭着这手权衡之术,她把持侯府多年。   起初,顾忘苦被驱逐出府,顾思杳雀占鸠巢,还恋着姜氏,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了个措手不及。现下想来,一切依旧在她的掌握之中。顾思杳当了世子又如何,一样是她孙子,一样要认她这个老太太。他于姜氏,也不过是一时的情迷。略略动些手脚,便能离间了这对男女。   齐王府已频频打发人来示意,只要顾思杳将心思自那姜氏身上挪开,姜氏必生怨恨。届时,她再将姜氏送入齐王府,凭着姜氏的美貌才智,做上齐王的宠妃,想必不是什么难事。到了那时,姜氏谢她还来不及呢。搭上了齐王这条线,顾家将来飞黄腾达,自也不在话下。   顾王氏忽觉的心意畅快无比,只觉万事在握。   姜红菱离了松鹤堂,思绪是一团乱麻,她心知不能胡乱动气,免得中了顾王氏的圈套,但依旧有些压抑不住。   双腿不自觉的,转向了坤元堂。   走到坤元堂,只见绿珠正在门上站着看风景。   远远见姜红菱走来,绿珠将手一拍,连忙迎上前去:“奶奶来了。”   姜红菱瞥了她一眼,问道:“你怎么在门上站着?你们二爷呢?”   绿珠陪笑道:“二爷今儿一早就出门了,听闻江州城里来了许多流民,二爷想是有事。”说着,又晓得她为什么而来,连忙说道:“不是我说,老太太昨儿不明不白的送了两个人过来。我说这事荒唐,如今府里是奶奶当家,怎样也该同奶奶报备一声。二爷想是因天晚了,竟将人留了下来。我说……”   姜红菱不耐烦听她的絮叨,但听得顾思杳不在,便停住了步子,淡淡道了一句:“他既不在,那便罢了。”说着,就掉身回去了。   绿珠立在原地,呆呆的发怔。待回过神来时,姜红菱早已去的远了。她气哼哼的跺了跺脚,只得进屋去了。   时至今日,她同明月早没了肖想二爷之意。但这新来的两个算什么玩意儿,就凭老太太给的,就能进房中服侍?还同她和明月一个身份!   她知道大奶奶同二爷的关系,便蓄意调唆,想她闹上一场。谁知,这大少奶奶倒好似是个面团儿性子,一点也没往日府里人说的那般果决烈辣,竟一声儿不吭的就走了。   这日直到晚间时候,顾思杳方才回府,听绿珠言说白日之事,晓得姜红菱来过,也只是一笑。   因着今年雨水多,江州城外的冯阳河上游决了口,虽不曾冲了江州,左近几个村落却遭了水患,许多流民涌进了江州。那些无家可归之人,在街头卖儿卖女,沿街乞讨,露宿街头。本地方官虽开仓放粮,却因预备不足,仍旧有许多人无处安置。齐王更不必提,是个胡不食肉糜的酒色之徒,更是甩手不理,两耳不闻。   这件事,本在顾思杳预料之中。   上一世,这场大水淹死了许多人,灾后还发了疫病,如若处置得当,于他今生筹谋大有助益。这几日,他便一力在办这些事。   顾王氏塞来的两个丫头,用意为何,他心知肚明。   这老妪简直与程氏一般,愚不可及。   暂且没将那两个婢女撵出去,他自有意图。   至于红菱,他等着她来。   自这日,顾思杳每日早出晚归,姜红菱总是扑了个空,两人也有三四日不曾见着了。   她不知顾思杳在忙些什么,只当他是在躲她。   不是做贼心虚,他躲些什么?!   这日晚间,已是掌灯时分,姜红菱已然卸妆梳洗了,却听人说二爷回府了。   这些日子,她熬的已是够了,也不管是不是夜色太深,只草草挽了个髻,披了件衣裳,便往坤元堂而去。   走到坤元堂时,果然见里面灯火通明。   她也不等人通报,径直进去了,横竖这院里也没人敢拦她。   走到屋中,一个身穿绿色锦缎比甲的俏丽丫鬟自月洞门的珠帘后绕了出来,见着她,微微一怔,旋即欠身道:“大奶奶。”又向里通传了一声。   姜红菱瞥了她一眼,见这丫头生得一张小圆脸,头上青丝乌亮,眉清目秀,甚有几分姿色,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如汪着一捧水,媚意十足。这两日,近身服侍的人早将这两个丫头的形容向她说了个淋漓尽致,她晓得这个圆脸的叫做玉珠。   看着倒是老实,只是眼珠子在眼眶中转个不停,是个心思活络的。   姜红菱不理她,亲手卷了帘子,穿过月洞门。   入内,果然见顾思杳穿着家常的圆领丝布衬衣,坐在书桌前的太师椅上看信,胸前衣襟解了一颗扣子,露出底下铜色的肌肤。桌上灯火昏黄,照着他侧脸俊美清隽。   一旁立着一个手捧茶盘的丫头,穿着银红色对襟比甲,是个瓜子脸盘,也是温婉娟秀之流。这一个,叫做玉秀。   姜红菱进来,一见这两个丫头,心中薄怒顿生,向着顾思杳颔首冷笑:“二爷,一向少见了。”   顾思杳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头上发髻草草,鬓边有青丝垂下,衣衫单薄,身上却带着淡淡的蔷薇澡豆香气,便知道她是就寝之前过来的。   那张鹅蛋脸上,双眸晶亮,似是燃着怒火,一双菱唇微微勾起,似笑似嗔。   顾思杳将手中书信放下,却端起了茶盏,向那两个丫头道:“出去罢,我同你们奶奶有话说。无事传召,不要进来。”   那两个丫头应了一声,垂首出去了。   顾思杳抿了一口茶,问道:“这么晚了,什么急事过来?”   姜红菱走上前去,似笑非笑道:“二爷房里新进了人,怎么不来同我说一声?好歹,我还管着府里的事。”   顾思杳抬头,看着她,话语淡淡:“你来了,人瞧见了,还有什么要问?”   姜红菱看着他,那张清俊的脸上尽是疏离淡漠,她心中有些发赌,又有些酸涩,更有几分说不出的委屈。   如他所说,她来了,看见了,然后呢?   她还要问些什么,又或者能问些什么?   忽然间,她只觉得自己来的可笑。   姜红菱将唇咬了又咬,忽而沧然一笑:“是,我没什么要问了。你是顾家二爷,堂堂的侯府世子,收几个丫头又算的了什么!是我多事,不该来这一趟!”丢下这一句,她连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转身想要离去。   顾思杳却将茶盏重重的向案上一搁,震得盏中茶水也溅出了些许。   但听他道:“既然来了,那今夜就别走了。”这话语冰冷,带着丝丝的隐怒与不容置疑。 第123章   姜红菱身子微微一僵, 顿时停了下来,回身看着他, 冷笑道:“怎么, 难道你又想强拉着我做那事了不成?”   顾思杳眸子猛的一缩,猛然自椅上起来, 向她一步一步过去,面容冷峻的有若三九寒冰。   姜红菱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两步, 却在背脊触到了墙壁时, 不得不停了下来。   顾思杳轻轻说道:“原来在你眼里,你我之间一直以来都只是我在强迫你?”话音淡淡, 却带着一抹苦涩。“我……”   全是强迫么?看着顾思杳锋利的眸子中蒙上了一层浓郁的黑雾, 姜红菱眸色微动, 不禁语塞。   静了片刻, 等不来她的回音,顾思杳又沉声问道:“我真要强迫你,我早已逼你从我, 你以为这几次三番你还能全身而退么?你不愿,我不勉强。可是红菱,你为什么要骗我?!”   压抑了多日的怒气,终于发作了出来。   如若她从来就没曾答应过, 那也罢了。可是这一次, 是她给了他承诺,却又转头反悔。让他满怀期待,又终究落空。他不提起, 她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他等着她的解释,等来的竟是她疑心他与人有染的兴师问罪。   看着那张向来从容自持的脸上,罕见的激动神色,姜红菱只觉的手心里微微有些冒汗。   顾思杳鲜少动怒,记忆中她只见过两次,一次是上一世他丢了玉佩,再一次便是当前。   这一次,他还是生气了。   她不大明白,这件事上他总还算是迁就她的。每一次被她拒绝,他虽然有些不大高兴,却又并不见如何。为何这一次,他会光火如斯?   再则,他要这两个丫头,又作何解释?   想到此行目的,方才被顾思杳一番质问压下去的火气又再度冒了出来,姜红菱抬起头,晶亮的眼眸对上了他的,她开口:“因为我不给,所以你便去找旁人?老太太打发这两个丫头来是做什么的,你心里不明白么?你留着她们做什么?!”   这话语森冷,顾思杳自那双圆睁的妩媚杏眼之中,看见了深切的质疑与激愤。他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一股股的苦意翻腾着向上涌来。   他看着她,微微颔首道:“不过是两个下人,旁人说了几句,你就能来与我大动干戈。红菱,你我相识了多久?是三五日还是三五个月?是足足七年又八个月!你我相识了两世,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么?”话至此处,他一手撑在了姜红菱脸侧的墙壁之上,将她困在了怀中。   凝视着那双明亮的眸子,看着自己的身影倒映其上,顾思杳沉声问道:“红菱,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姜红菱没有答话,她抬头望着顾思杳,半晌才轻轻说道:“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   顾思杳默然不语,许久开口:“既然你自己说过的话,你不想认,那也罢了。如我之前所说,我不会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话音淡淡,却透着冷意。   抬手握住了月洞门上垂下的珠帘,撩起了一人的高度。十指紧握成拳,指节突起,似是压抑着极大的怒气。   姜红菱看了他两眼,没有言语,转身出门而去。   看着那窈窕的身影远去,顾思杳猛然松开了手,帘子上串着的珠子碎了十好几颗,滴滴答答落在地下。   他走回桌畔,重新跌坐在太师椅中,望着窗外浓郁的夜色,胸口是化不开的苦闷。   一直以来,他都有一种感觉,似乎在感情上,红菱根本就不需要他。   起初她来找他,他便认定了她心中是有他的。他向她剖白了心意,她也没有拒绝,他更是笃定了如此。然而,两人在一起之后,红菱却似乎总是躲着他,于两人的事情,能不提就不提。即便是来找他,也是有正经的事情要他去做。两人之间,那为数不多的亲昵,也多是他强要来的。   原本,他以为她是担忧处境凶险,唯恐哪日事发被宗族处置。所以,他尽力的筹谋,将族中大权捏在了手中,将她笼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想着她大约该没了顾忌,然而却依旧如原来一样。   感情上的不满足,让他想要的越来越多。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是想找到两人之间这段情意的证明。所以这一次,当红菱亲口答应了愿意给他的时候,他欣喜若狂。然而转头,她却又缩了回去,仿佛全然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有一件事,一直压在他心底,他从来不敢去想。   当初红菱来找他时,是被形势逼的走投无路,想要逃离上一世悲惨的结局,除了他之外她根本别无选择。毕竟,在这样的世家豪门中,一个没有子嗣的寡妇,再如何也终究是要受人摆布的。   所以,她来找他,之后便是顺势而为。也所以,在他看来的两厢情好的相处,在她眼里却成了他的强迫。   现如今,甚而还疑心他的品行。   难以忍受的孤寂如潮水灭顶而来,顾思杳宛如溺水一般的痛苦。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人,直至红菱的出现。   然而现下,他却有些不明白自己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屋外传来一阵裙子响声,轻盈的步履迈进了屋中。   玉秀立在他身后,轻轻道了一声:“二爷,已送大奶奶回去了。”   顾思杳不言,半日才道:“去打一壶松叶烧来。”   玉秀低低应了一声,转去外头,不多时便捧着一方托盘回来。   她双手轻快的将盘中的酒壶酒盏放在桌上,斟了一杯酒,双手放在了顾思杳手边。   顾思杳举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入喉,带着些许苦意,如一道烧热的利刃直划了下去。   他放在酒盏,却见瓷白的杯盏上染着些许红痕,微微错愕,抬手一瞧,掌中有着几道深浅不一的血痕,想是方才被那些珠子划伤的。   玉秀在旁瞧见,细细说道:“地下的珠子已扫去了,天气热,伤口这样放着怕沾了水不好,替二爷包着?”   顾思杳不语颔首,玉秀便取来一条手帕,替他扎上。   顾思杳看着那条手帕,素白的丝面,绣着一丛梅花,细软凉滑。   尽力的将红菱带给他的焦虑与暴躁压了下去,他抬眼看着玉秀,淡淡问道:“听口音,不似本方人士,是吴中那边过来的?”   玉秀微微一顿,温然笑道:“是,我祖籍吴中,今年方到江州来。蒙府上抬举,进来服侍,是三生有幸。”   顾思杳细细打量着手上的帕子,莞尔道:“你很会说话。”言罢,又扫了她一眼:“规矩学的不错。”   玉秀不防忽被他夸奖,细白的脸上透出些绯红来。   顾思杳摆了摆手:“夜深了,这儿不必你服侍,下去罢。”   玉秀顿了顿,微微欠身,出去了。   姜红菱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坤元堂出来的,只是迎面一阵风吹来,她方才回过神来,竟已到了洞幽居门外。   如素见她回来,胸口一块石头方才落地,连忙迎上前去。   正想开口询问,却见自家主子脸上那失魂落魄的神情,想到大约是出了什么变故,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扶着姜红菱回至房中,姜红菱跌坐在床畔,怔怔的出神,她便去倒了一盏热茶过来。   姜红菱接了过来,却依旧是茫然无措,也不管水热不热,举杯就吃,险些被烫了,这方醒悟过来。   她将杯子递给如素,吩咐道:“你去歇着罢,这儿不必管了。”   如素有些担忧:“可是……”   姜红菱却甚是坚决:“去罢,这儿没事。”   如素无奈,只得说道:“我同如锦就在外间,奶奶若有事,喊我们就是。”说着,便出去了。   姜红菱蜷缩在床上,将头埋在了膝间。   七月底的夜间,天气尚热,但她的身子却冰冷僵硬。   她也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她分明是去问他那两个丫头的事情,却被顾思杳问到了无话可说。   然而顾思杳问她的话,她却答不上来。   这次的事情,她或许是不该这样一字不提的就混了过去。然而,她着实不知如何跟顾思杳说起。   其时,她心底里一直是隐约知道顾思杳大约是喜欢她的,从前世到今生。   而她自己呢?   顾思杳于她而言,也是特别的。不然,当初她无路可走之时,不会孤注一掷的去找上他。   但她心底里也一直不敢去想这份特别到底是什么,直至顾思杳将心意剖白在了她面前。这一世的顾思杳行事手腕强势,将她逼迫到了没有回头的余地,她接受了他,也将他当做了自己这一世的倚靠。但心底里,她总还是有那么一处角落,能让自己躲在其中,谁也触碰不着。仿佛在那个壳子里,她是安全无虞的。   也是因此,前些时候她误以为顾思杳嫖院时,纵然生气难过,却并不如何伤心,更没有什么过激之举,她是将自己再度封在了那个壳子里。   然而近段日子以来,这个一直以来都坚固的壳子似乎出现了裂缝,又好像顾思杳正在一点一点的挤进来。她的喜怒哀乐越来越多的牵挂在这个男人身上,也是因此,之前她才会鬼使神差的答应他,跟他约定了日子和他好。但之后她又反悔了,她害怕将自己彻底交出去之后,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意。   害怕受到伤害,所以不想给,也不敢给。   这样的心情,要她如何向顾思杳说起。怕不是要让他以为,她只是利用他,为自己筹谋一个无虞的未来。   可是不管她如何作想,心绪却越来越不受控制,所以在听闻顾王氏给他安插丫鬟时,明知顾王氏大约是在离间他们,却还是忍不住的动怒。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   之前那次窑子的事,她是避而不见,可这一次她却全没想到要跟他分开,只是想跟他问个明白。   好像,自己是真的离不开这个男人了。   顾思杳问她,他在她眼中是什么样子。   他强势、霸道、还狂妄,几乎不将世俗放在眼中,却也十分的可靠。似乎有他在,任何事情都无需担心。   这绝然不同于上一世谦谦君子的他,但上一世的他也绝对干不出要嫂子的事来。   思绪茫然混乱,夜色渐深,却睡意全无。   姜红菱就这样,在床上枯坐至天亮。   隔日,二爷同大少奶奶吵嘴,且还砸了一个盅子的消息,在侯府中悄悄的不胫而走。   这消息传进顾王氏耳中时,她正在观音座前念着早课。   听着顾婷的言语,这老妪眉眼不抬,嘴角却泛出了一丝得意的笑意。   她还当这姜氏能有多大能耐,也不过如此。   顾思杳到底是个男人,且还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身边没有个女人又怎么成?   她就不信,这世间还有不馋腥的猫!   那两个孩子,是她私下托人自声色坊中觅来的,容貌固然及不上那姜氏,但胜在温柔婉转,机灵懂事。这男人哪个不喜欢知情识趣儿,温婉可人的女子?可不比那满身是刺儿的姜氏好上百倍!   起初,人同她说起顾思杳往日里在西府踢丫头下床的旧事时,她心中便不大相信。如今怎样,不也如此么?   也不知绿珠明月这两个丫头是如何蠢笨,不晓得取悦男人方才会自讨欺辱罢!   想至此处,顾王氏心意畅快,颔首说道:“你二哥是该好生收收心了,人大了收房里人不算什么事。但神三鬼四不走正途,可就不对了。那姜氏也是自不量力,有她的安生日子过就罢了,难道还想当侯爵夫人不成!”   顾婷听她这言辞颇为亵渎姜红菱,心中不悦,忍不住说道:“我瞧着,二爷这几日也不高兴。大奶奶跟他不和,他心里也未必痛快,怕是还惦记着奶奶呢。”   顾王氏不以为然:“跟谁吵了嘴,心里也不会痛快。不过三五日,也就丢开手了。”   顾婷没话可说,只好垂手侍立。   自打那夜之后,顾思杳依旧每日外出,似是十分忙碌。两人既不曾提起那夜的事情,也不曾去看过彼此,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就此断了往来。   顾王氏看在眼中,满心暗喜,私下便也留意起江州城中各家的名媛闺秀,想着要替顾思杳正经说上一门亲事。   这般,又过了两日。   这日清晨,天色不过微亮,顾王氏便被顾思杳请到了松鹤堂正堂之上。   她坐在上首,一脸寒意的望着下头。   玉秀与玉珠两个婢子,跪在堂下地平上,娇小的身躯缩成一团,正兀自瑟瑟发抖。   顾王氏又惊又怒,望着顾思杳,淡淡问道:“孙儿,这是怎么回事?”   顾思杳向顾王氏莞尔一笑:“老太太,这两个婢子自到孙儿房中,行事鬼祟,举止不轨,且还私藏秽书淫药,意图引诱于我。这等淫邪的家婢留在家中,怕是要败坏门风,孙儿以为还是处置了为好。只是她们是老太太所赐,所以还当来跟老太太说一声。”   顾王氏脸上颇有几分挂不住,这两个丫头她买进府来时,私下是示意过的。故而,她们能行出这样的事来,也是她这个侯府老夫人唆使之故。   顾王氏有些讪讪,顿了顿说道:“这事虽说不合规矩,倒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你也大了,不能没个正经房里人服侍。我看明月绿珠跟了你这么久,想必你心里是不中意的,所以特意挑了这两个孩子过去伺候你。你若不喜欢,也是好说的,何必硬要处置了她们。”   顾思杳面上笑意渐深,又道:“既是如此,那么她们偷盗孙儿的书信,也是老太太示意的?我倒不知,老太太倒要把孙儿的往来信件送到府外去做什么?”   这番话,令顾王氏瞠目结舌。她可并没指使这两个丫头去偷顾思杳的书信。   但听顾思杳又道:“但凭前面的事,我或可饶了她们。但这等事情,我却不能放过她们。”这话语已带上了几分寒意。   跪在下头的玉秀,似是知晓这一次必定在劫难逃了,却倒不慌了。   她抬起头,娟秀的脸上再也没了畏缩惧怕的神色,明亮的眸子里竟而添上了一抹狠厉。   她开口:“顾世子,你要处置我们姊妹,也该让我们死个明白。我们自诩凡事滴水不漏,到底何处惹你起了疑心?”这话音掷地有声,字正腔圆,再也没了江南女子的软糯。   顾思杳起身,走下堂来。   玉秀直起身子,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来回踱步。   顾思杳道:“原本,你们藏得倒也不错。只可惜这江南口音,可不是学上个三五日便能学的通的。”   玉秀脸色一白,但听顾思杳又道:“我前回问你是不是吴中人士,你竟一口认了。那吴中口音,与你的相去甚远,我不过是在诈你罢了。你虽竭力隐藏,但说话字里行间依旧偶尔能带出儿字音来,这分明是京中的口音。何况,你与我包手的帕子,其上的刺绣是京城霓裳轩刺绣师傅吴凤娘的手艺。吴师傅名满天下,这手针工旁人可学不来。她的绣件儿,可是难求的紧。江南声色坊里待售的穷苦女子,又从何处得来?”说到此处,他忽而一笑,又道:“我还真不知,我这个侯府世子竟然能劳京城的贵人惦记上了。两位出身京城贵胄之家,难怪举手投足同寻常婢女颇有不同。我还说这府中的管事何时有了这般能耐,短短几日,就将个才进门的丫头调//教的如此出色了。”   玉秀面色甚冷,还要说些什么。玉珠却忽然抬头,拉住玉秀道:“姐姐,不必同他多说了,横竖咱们已落在他手上了,要杀要剐随他的意。但要想从我们口中问出些什么,那却是休想。”说着,又向顾思杳道:“顾世子,你既知我们自京城而来。我们两人失了音讯,京里的人可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顾思杳倒似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笑话,薄唇一勾:“我不知你们从何而来,但能将你们送到这儿来,那人看来也不将你们的死活放在心上。至于能不能从你们嘴里挖出些什么,那也全看我手下人的本事了。”说着,向外吩咐了一声。   外头早已有他心腹等候,听闻召唤,进得门内,当即将这一双姊妹押了下去。   顾王氏早已看得呆若木鸡,她不过是想在顾思杳房里插两个人,又想离间他同姜红菱,却哪里想到竟会出这样的事。   只听顾思杳淡淡说道:“这样的事,老太太往后还是少干。家中自有您的清闲日子过,您就安心养老罢。”   顾王氏回过神来,虽不知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但也晓得怕是些不得了的事情,强扯出一抹笑来:“也是祖母失察,才让这样的人混进来。但到底也不曾被她们闹出些什么来,这两个不好,再寻着就是了。”   顾思杳却走到顾王氏座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老太太,我当初没立刻就将这两个丫头送还回来,便是想着就算立刻打发了她们,日后也还会有这样的故事再生出来。明月绿珠到底是要出去的,总还会有新人补进来。我晓得她们是奉了您的意思,也明白她们的意图,我就等着她们闹出事来,再将她们处置了,好为阖府上下立个榜样。只是没曾想到,她们背后竟另有故事,这方又多留了她们几日。我外头事多,没有那个功夫,没完没了的在后宅应付这些事。倒是劝老太太一句,少给孙儿找些麻烦,也给自己留几分体面!”一席话,呵斥的顾王氏目瞪口呆。   顾王氏当真不曾料到,这个孙子竟敢当面顶撞于她。   她当了侯府一辈子的家,当了这许多年的老太太,竟被一个孙辈当面威胁教训,她如何含忍的下?!   当下,一团怒火直烧泥丸,她将手中拐杖下地下一顿,厉声斥道:“不肖子孙,你竟敢这样同祖母说话!”   顾思杳却浅笑道:“祖母若有个祖母的样子,孙儿自当敬你是祖母。”   顾王氏气不可遏,心念一转,大约也猜到他这般是为着谁,怒斥道:你这般,是在为那姜氏出气么?!你自诩自己痴情,其实就是个傻子!那个姜氏到底好在何处?!除了一张脸生得狐媚罢了!她若真心和你好,为什么不叫你碰?!分明是把些蜜糖抹在你鼻子上,叫你闻得见吃不着,耍的你团团转,你还在做梦呢!”   顾思杳听她提及姜红菱,一张脸顿时沉了下来,话音冷冷:“这就不劳祖母操心了,祖母往后就在松鹤堂里吃斋念佛,外头的事就不要管了。”说着,竟而再也不理顾王氏,掉头出门而去。   顾王氏怒火冲天,向着顾思杳的背影厉声喝道:“你难道还想娶她不成?!你是侯府世子,将来是要承继爵位的。你的夫人,可是朝廷命妇!即便你能过了我这一关,朝廷也绝不会答应你娶个寡嫂的!”   一声落地,顾思杳却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   顾王氏只觉的胸口一阵绞痛,重新跌坐回座上。 第124章   顾思杳踏出门槛, 却听身后一阵嚷乱,仆婢丫鬟大呼小叫, 喊着些老太太晕倒了等语。   他面目神色, 置若罔闻,步下了台阶。   今日天气清和, 一早便是赤日炎炎。他抬头,只见天上万里无云, 一碧如洗, 拔除了府中的暗钉,又敲打了顾王氏, 他却并没丝毫畅快愉悦之感。连日来闷在胸口的那团郁结, 依然如故。   “她若真心和你好, 为什么不叫你碰?!分明是把些蜜糖抹在你鼻子上, 叫你闻得见吃不着!”   顾王氏那声嘶力竭的话语犹在耳畔,顾思杳嗤之以鼻:她当谁都和她一样么?   然而想起姜红菱,心头还是蒙上了一层暗影。   在廊下驻足片刻, 他微微叹了口气,想起外头的事情,便要出府而去。   才走出一射之地,顾王氏近身服侍的丫头秋鹃急匆匆自后头赶来, 说道:“二爷, 老太太晕过去了!”   顾思杳却丢下一句:“老太太病了,请大夫便是,来同我说什么, 我又不是大夫。”说着,竟头也不回的去了。   秋鹃立在原地,呆若木鸡,看着顾思杳远去,只觉的有些头晕目眩。老爷瘫着不能动,二爷再不管,她六神无主,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顾婷自堂中快步出来,上来说道:“秋鹃姐姐,我已叫人使春凳抬老太太回去了,你快些去洞幽居请大奶奶来主事罢!”   秋鹃这方如梦初醒,慌慌张张的往洞幽居去。   其时,姜红菱正在洞幽居中处置一些琐碎家务。听闻顾王氏晕倒,倒也不敢怠慢,连忙起来往松鹤堂去,路上一面就问道:“到底因着什么,老太太又晕倒?”   秋鹃跟在她身侧,也是慌了神,竟忘了避忌,就说道:“还不是之前老太太打发到坤元堂伺候二爷的两个丫头!二爷今儿一早就过来了,把那俩丫头也带了来,说她们心思淫邪,手脚不净,偷盗二爷的书信,要处置了她们。就为这些事,二爷同老太太口角了一场,还扯上……”话至此处,她猛然醒悟,立时住口,看了姜红菱一眼,见她并无异样,方才说了下去:“二爷说话也不大客气,老太太一时气冲上头,登时就晕在堂上了。”   姜红菱倒没曾留神她没说完的那半句,只是听闻顾思杳为着玉珠玉秀同顾王氏起了争执,甚而还将她气倒,不觉有些怔了。然而路途却不容她多想,转瞬就到了松鹤堂门前。   进到内室,顾王氏早已被人抬到了床上。   姜红菱入内探视了一回,见那老妇人仰卧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蜡白,果然有些不好,倒也微微有几分忧虑。   她倒不是担心顾王氏会如何,只是担忧顾思杳会因此惹上麻烦。   当下,姜红菱问房中几个丫头:“可请了大夫不曾?”   几个丫鬟竟面面相觑,她们被顾思杳在正堂的举动吓住了,一时竟忘了要请大夫。   姜红菱便斥责道:“你们服侍老太太也是有年头了,算是府里一等一的大丫头,临到事情上,竟这等不中用!若是老太太有个什么好歹,定然算在你们头上!”说着,便喊了个院中听候吩咐的小厮,出府请大夫。   如今侯府之中,顾思杳不在,便是姜红菱主内。顾王氏又倒了,群龙无首,自然都听她的差遣。   少顷,大夫来家,还是旧日那个,时常来侯府为一众女眷看病的。姜红菱也见过他几次,倒也没有回避。   那大夫进去给顾王氏把了脉,看了眼底,又问了几句近侍,便说道:“老夫人这是肝气郁结,血气上涌之故,不算什么大的症候。小医给开一副方子,调理几日也就大安了。”说着,他微一踟蹰,又说道:“小医冒昧的说一句,老夫人是有了千秋的人,平日里还是少要动气。前回老夫人吐血,这回又晕厥,虽不是什么大病,但天长日久,到底伤身。平日里,还是多顺着她些的好。”   姜红菱听这话不大对路,虽只是个大夫,也还是微笑道:“大夫说的是,然而大夫也不算什么外人,常来我家的。我们老太太什么脾气,您心中还不清楚么?这府中上下,人人都孝敬的紧,只是老太太自己气性大些。我往常也是劝着,只是听不进去。”   顾王氏在侯府中强势了大半辈子,便是老侯爷在世时,也多是听她的。   这大夫倒也熟知侯府中这些人的脾气,听了当家奶奶的言辞,便也唯唯称是,留了一副方子,领了诊金 ,便即告辞出府。   姜红菱将那方子给了底下人,吩咐抓药等事宜,又在松鹤堂中坐了片刻,见顾王氏总是醒不过来,外头又不时有人请去主事。她便交代了几句,起身去了。   姜红菱才出门,顾王氏便倏地睁开了眼眸,盯着头顶的帐子,一手在床板上狠命的敲着,口中厉声道:“他竟敢、竟敢为着个妖孽这般顶撞于我!顾家家门不幸,讨了个狐狸精进门,将合家子搅的家反宅乱,还迷惑的我孙儿六亲不认,纲常颠倒!这等一个搅家灭门的祸害,我不能留她!将族中的宿老们请来,我要处置了她!”   顾婷正端了药碗进来,听得这一声,吃了一惊,手上一颤,那汤碗打翻在地。   顾王氏仿若不曾听见,两只夹着血丝的眼珠死死瞪着头上,满嘴里嚼着:“杀了她,杀了她!!”   如果不是她,顾思杳不会找顾忘苦的晦气,顾忘苦毒害顾念初的事也不会被掀出来。如果不是她,顾文成不会被顾思杳气到风瘫。如果不是她,顾思杳不会来顶撞她这个祖母!   顾王氏全然不曾想这侯府之中到底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污垢,只是把姜红菱当成了罪魁祸首。   顾婷扫了地上的药渣碎瓷,想了想,上来低声道:“然而二爷分外的看重奶奶,只怕不会答应。二爷同老太太已有龃龉,若再生出嫌隙,往后怕是不好见面。”   顾王氏重重的喘了几口气,怒气渐消,倒也渐渐回过神来。   顾思杳已是被姜红菱迷昏了头,是铁了心要护着她的。顾氏宗族的现任族长是顾文成,顾文成已瘫了,掌家大权自然落在身为世子的顾思杳手中。虽说族中尚有宿老,却也不过同摆设一般,那些穷亲戚们哪个敢来过问侯府中事?再则,这事若然弄出去,被朝廷得知,必定要问侯府一个纲常错乱,内帷不清的罪名。届时,姜红菱固然讨不得好,但侯府的罪过却是更大,为治家不严而弄到削爵的,前朝便有好几个例子。   真到了这个地步,那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   故而,她不止拿这对男女无可奈何,甚而还要帮着捂他们的丑事。   想到这儿,顾王氏便无论如何也忍气不过。   但,难道就任凭那姜氏迷惑她孙儿么?顾思杳是侯府如今唯一的继承人,他必定要娶上一房门当户对的官宦千金。为着侯府的前途,姜氏绝不能留。   然而总好在齐王府的赏桂宴就在眼前了,先前她心中还有所顾忌。但事到如此地步,她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想至此处,顾王氏嘴角泛出了一抹森冷笑意。   姜红菱回到洞幽居时,便听下人说起,顾王氏已然醒转并吃了药了。   她晓得顾王氏并无大碍,也就没大放在心上。   顾思杳发落了玉秀玉珠,却不算稀奇,但听秋鹃说起,那两个丫鬟偷盗他书信,倒是一件奇事。   顾思杳在外头的事情,她不大清楚,却也晓得都是些大事。   这两个丫鬟竟然去偷他的书信,只怕来路不是那么简单。   顾思杳留她们,兴许本就是另有一番意图。毕竟,也如他所说,他两世都没有收过通房姬妾,这明摆着顾王氏设下的套,他又怎会跳进去?   想到这里,姜红菱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若真如此,顾思杳必定早有谋算,她去寻他争吵,是不是反倒乱了他的计划?   可……她又怎么知道呢?   她和顾思杳,已有日子不见面了。以往,顾思杳不论多晚回府,必定要到她这儿来,缠够一个时辰才肯回去。彼时,她还笑他没脸没皮,扰的她不能入寝。如今真见不着了,这个中滋味,实在难言。   连着几日,每到子夜时分,她便会醒来,一刻一刻的熬到天亮。何谓相思,她如今是明白了。   她也想过去找他,只是拉不下脸来,再则顾思杳近来似乎很忙,早出晚归甚而在外留宿。   今日顾思杳打发了那两个丫鬟,想到里面兴许另有内情,她更坐立难安起来。   她思前想后了一番,终于打定了主意,顾思杳既然不来见她,她便去见他。   又隔了一日,顾思杳倒不曾出门,吃过了早饭,赶着日头尚未升起来,他在花园卷棚之中纳凉。   近来江州城中来了许多流民,已然渐渐发起了饥荒,为着此事他连日奔波,已是着实的劳累了。今日留在府中歇息,在躺椅上略躺了一会儿,竟已微微泛起了睡意。   正在朦胧之中,忽听棚中有轻轻的脚步声响。   姜红菱走到卷棚内,果然见顾思杳仰在躺椅上熟睡。   他穿着家常衣裳,胸前衣襟的一颗纽子又没系上,暑天他常是如此。眼窝有些下陷,其下带着一抹阴翳,两颊有些瘦损,更长出了细小的髭须,似是十分的疲惫。   姜红菱不知他在忙些什么,但看着他这幅憔悴的样子,大不似往日那万事在握精神健旺之态,心底也颇为不是滋味。   她轻轻上前,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细腰上却忽觉一紧,被一股力气往前一带。她猝不及防,便站立不稳,整个人扑在了顾思杳身上,忙乱抬头,却正对上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   她错愕道:“你……你没睡着?” 第125章   顾思杳垂眸, 凝视着怀中的女子,原本丰盈的鹅蛋小脸竟瘦削了几分, 连下巴也较往日更尖了些, 倒把那一双杏眼衬得大而明亮,微微上勾的眼角, 带着似有若无的魅惑。   目光溜过天鹅般柔美的颈子,落在那一痕酥胸之上。盛夏暑天, 她穿着一件雨过天青色蝉翼纱的褙子, 上面便是一方月白色素面的缎子抹胸,绣着菊花暗纹, 包裹着一对饱满的浑圆, 压在自己的胸膛之上, 温热柔软, 隐隐带着丝丝甜香。   姜红菱被他的目光弄得不好意思,便撑着要起来,口里嘟哝道:“你放我起来。”   顾思杳眸色深深, 低声道了一句:“不放。”这话,却是没商量的。   姜红菱被他牢牢揽着,竟半丝也动弹不得,只好由着他去, 垂下了眼眸, 目光停在了他胸前衣襟之上。   顾思杳见她半晌没有言语,不由微微叹了口气:“你又这个样子了,心里想些什么, 从来不肯说。若是我睡着了,你是不是又走掉了?”   姜红菱面上微微发热,这倒是叫顾思杳说着了,若不是叫他拦着,她大约又要走掉了。   谁让她就是这么个性子?   但听顾思杳话音沉沉,在头顶响起:“红菱,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我之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那老东西说你不过是把我当成个靠山,不是真心和我好的,我不信她的疯话。然而,你也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想我们之间的?你之前答应过嫁给我,但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姜红菱不料他竟问出这么一番话来,经了这几日的事情,她心中虽已打定了主意,到底面皮薄,被个男人问到当面,只觉的羞赧难言。那些话,梗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只是吐不出来。   顾思杳见她半晌无言,心越发的沉了,忽而发起狠来,大手扣住了她的后脑,迫她抬起头来,垂首在那红馥馥的唇瓣上咬了一口,沙哑着嗓音道:“即便你心中当真没我,我也不会放开你。你,是我的。”   姜红菱咬了咬嘴,白净的皮色下头透着些许绯红,倒似是擦了胭脂,朱唇上闪着一抹水色,还有一痕齿印。   水眸中波光流转,她清了清喉咙,徐徐说道:“你慌什么呢,我还没有说话呢。”   顾思杳浓眉微挑,静静的看着她,   姜红菱将身子微微撑起,眸子对上了他的,说道:“之前,我心里一直乱的很,不是不喜欢你,但又怕得很。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她话至此处,便觉揽在腰上的胳臂猛地发力,几乎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   顾思杳面色阴郁,薄唇微启:“红菱,你当真是狡猾的紧。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把心给我。”   姜红菱垂眸无言,顾思杳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指腹触及那柔滑细腻的肌肤,仿佛上好的丝缎。他眼眸轻眯,低声说道:“你不给我,那我给你。不论如何,你总是我在这世上最惦记的人。”   纵然心有不甘,可谁让他就是迷上了她?两世依然不能自拔,在这情爱泥淖之中越陷越深。   姜红菱脸上红色越来越重,小声嘟哝道:“你又急躁了,等我把话说完呀。我……以前不明白,这两日我想通了,为什么近来总是听风就是雨,才说你房里来了两个丫头,我就躁的很,我心里其实和你是一样的。我已经、已经离不开你了。”说到此处,她将银牙一咬,索性说道:“红菱离不开二爷,这一世都离不开。”   一言出口,她便低垂了眼眸,再不敢看他一眼。良久却不曾听到他的回音,姜红菱心中七上八下,正要悄悄抬起眼眸,却忽然被他用力的抱紧,脸颊擦碰到他的髭须,娇嫩的肌肤被刺的有些生疼。   顾思杳粗重的呼吸声吐在耳畔,挠的她颈子里阵阵的发痒,但听他说道:“红菱,这可是你说的。我不会放开你的,这一辈子都不会放开。”   姜红菱鼻子有些微微的酸楚,不过是两句话而已,却让他如此激动,她颔首:“嗯,一辈子。”   顾思杳没有再说什么,姜红菱在他怀中伏了一会儿,却听耳畔呼吸沉沉,他竟然又睡了过去!   姜红菱错愕,不知他近来到底是有多疲倦,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竟又睡着了!   她微微挣扎了一下,想从他怀里出来,身子才动了一下,就听他低低呓语了一声。   她心中有些不忍,便没再动弹。窝在他怀中,被他的气息埋没,姜红菱只觉的身上懒洋洋的,心里从来没有这样松快过,不由眼眸微微眯起,不知不觉竟也睡了过去。   又过两日,便是齐王府开赏桂宴的日子。   帖子是八日前便送到侯府的,遍邀侯府上下。然而顾文成是去不得了,顾武德也说有事推了,侯府男丁便只一个顾思杳。至于女眷,苏氏与顾婉去了庙里,姜红菱早前也曾托人去问信,顾婉回信说苏氏病情依旧未有好转,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这等场合自然不能去。偏巧顾婳这个时候发了风藓,不能出门。姜红菱于齐王本就满心恶感,便借口有病人在家,须得有人看顾,不大想去。顾王氏却说:“王府门第,下了贴请咱们阖府上下的女眷,这些病了歪了的不能去也罢了。连你也不去,叫人家看着咱们侯府就我一个老婆子,带着西府那个病秧子,成什么样子?敢说咱们侯府上下的女眷都死绝了,就打发出这几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来。你别的不管,也该顾忌下思杳的颜面。”   姜红菱听她抬出顾思杳来,倒也不想他出外被人借着这些事笑话,只好答应下来。   到了这日,顾王氏喜气洋洋,按品装扮了。姜红菱与顾妩,也各自穿戴齐整。   顾妩正是发身长大的时候,这两月间个子又蹿了些许,更加显出少女聘婷之态。只是她素来病弱,此刻虽是擦了香粉胭脂,依旧盖不住的面色青白。   她今日穿着一条葡萄紫碎花薄罗褙子,里面则是一件水红色妆花高腰襦裙,头上挽着个纂儿,戴着一支八宝攒心芙蓉玉钗。虽打扮的明艳娇丽,却不知怎的,依然是那副病弱不胜之感。   今日侯府女眷唯顾王氏、姜红菱同这顾妩三人,顾王氏为充门面,也为着这些小辈的机缘,将顾琳与吕云露母女两个也传来了,甚而还将顾婷也带上了。   当下,顾王氏同着女儿共乘一车,顾婷和吕云露同行,姜红菱便和那顾妩坐了一辆车。   众女眷安置妥当,车队便缓缓前行。   顾思杳仍旧如端午那日,骑了一匹青骢马,跟在姜红菱的马车旁。   姜红菱与这顾妩平日里几乎无甚往来,只晓得这个西府的四姑娘自小便有弱症,时常生病,等闲也不大出来。两人坐在车中,各自无话,冷冷清清。   姜红菱只觉气闷,便向车窗外望去,却见街道两旁三五成群的聚集着些衣衫褴褛之人。这些人面黄肌瘦,无精打采,或坐或卧,身旁放着些破烂的铺盖卷,神情呆滞。又有些带了孩子的人家,见了路上有衣装华丽之人经过,便上前纠缠,硬要卖儿卖女,甚或卖了自身。那些苦苦哀求之态、哀嚎乞讨之音,令姜红菱心头震撼不已。   这场大水,上一世也是有的。那时候,她只是内宅一个妇人,几乎足不出户,虽听府里人说起外头遍地流民,荒郊饿殍遍野,到底不曾亲眼看见,只是府里日常采购艰难了许多,吃用也减了不少。今生见了这幅惨状,她心头触动甚深,不由说了一句:“城中闹灾到这种地步,齐王竟然还要开什么赏桂宴,当真令人齿冷。”   话音出口,顾思杳似是听到了,垂眸向她一笑。姜红菱碰到他目光,也回之一笑。到底是在外头,不敢过于随意,没有跟他说话。   顾妩在旁冷眼看着,冲口便是一句:“大奶奶这样说,还不是一样的去赴宴?”   姜红菱不防她忽然说话,看了她两眼,浅笑道:“四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妩嘴角一勾:“我没什么意思,随口说说,大奶奶觉得不中听,就莫往心里去。”   姜红菱不知这丫头的那段私密心事,只当是小孩子乱闹脾气,便也没放在心上。   不多时功夫,侯府车马已在齐王府门前停下。   众人下车,女眷们便换了软轿,往府中行去。   姜红菱这还是头一次进王府,一路看过去,果然雕梁画栋,气势恢宏。   她不禁在心中感叹这王府的壮阔绮丽,那奢华之态,绝非侯府能比,她只当王府皆是如此,却不知也是齐王受宠,又在江南富庶之地,方能这般。毓王在西北的毓王府,却要寒简的多了。   众人到了王府中庭,便分作两班,女眷去了后院花厅。顾思杳是男丁,自然不能跟去,转去了正堂。   齐王并无娶亲,王府此时尚无王妃主理家务,便是齐王身侧的几个得脸姬妾应付招待。   顾家的女眷到了花厅,厅中早已有十数位太太姑娘们坐在一处说话,环肥燕瘦,妆妍斗媚,衣香鬓影。   顾家人到得堂上,一经通报,厅上适才还热闹非凡的说笑声立时便停了下来,众妇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大伙谁也没瞧,都落在了姜红菱身上。   只见厅上一衣装华贵的美妇走下堂来,款款上前,向姜红菱微笑道:“这位,想必就是侯府的大少奶奶了?” 第126章   姜红菱不知这美妇是齐王府的什么人, 但她这一举颇为出乎她意料之外。   今日顾家女眷是一齐来的,上头有顾王氏这个祖母在, 她却越了过去, 先同自己这个孙媳妇搭话,不知这是个什么意思。   顾王氏素来自恃身份, 到了这会儿,竟也不恼, 反倒笑呵呵的同那妇人寒暄:“兰姑娘, 一向少见了。”   那被称作兰姑娘的少妇这方向她回笑:“老太太在这里,我眼拙, 一眼先瞧见了个明晃晃的大美人儿, 就没瞅见老太太, 老太太可不要怪罪。”她这话说的有些轻佻, 但顾王氏却丝毫不以为意,大笑说道:“我老人家了,比不得她们年轻媳妇亮眼, 瞧不见也是有的。”   姜红菱瞧着这女子,生着一张瓜子脸面,肤色白净,两道眉描的细细的, 一双眼甚是灵动, 不笑也自带喜意,在眼眸中飘来荡去,带着一股子蛊惑人心的味道。她见这女子分明是妇人装扮, 顾王氏却又叫她兰姑娘,便知是齐王身侧有些身份的宠妾了。   齐王尚未娶正妃,这姬妾也没个正经的身份,故而人人皆称其为兰姑娘,就这么含混着。   顾王氏同这兰姑娘似是颇为熟稔,两人说笑不绝,相携走到了堂上,姜红菱等人随在其后。   兰姑娘吩咐下人放了座椅,丫鬟上了香茶果点,众人寒暄落座。   堂上坐着的一众女宾,皆是这江州城中的名门闺眷,今日随着家中男人来王府赴宴。   姜红菱在江州城里本是颇有艳名的,落后嫁入侯府冲喜守寡之事也广为流传,好奇其模样之辈多如过江之鲫。当下,这堂上无数双眼睛都盯在了她身上。   众人见她虽是一身素淡装饰,首饰也没戴几件,但越是如此,倒更显得雅致脱俗,光华照人。   既有心生嫉妒的,亦有看她青年守寡幸灾乐祸的,也有心生怜悯的,各样情态不一而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姜红菱历经两世的人,早已领略过这些世态人情,端坐位上,自身旁小几上取了茶碗吃茶,神色从容,丝毫没有忸怩难堪之状。   那兰姑娘同顾王氏说笑了一句,一双媚眼不住的在姜红菱身上扫来扫去,瞅了个空子,便笑道:“以往便久闻大奶奶的芳名,与其说是名不虚传,倒不若说百闻不如一见。大奶奶这样风姿绰约的美人,当真是世间少有的呢。”   姜红菱听了她这番夸赞之言,心中不觉得意,反倒有些奇怪,不知这齐王的姬妾极力称赞自己的容貌,到底为些什么。   心中虽是狐疑,面上的礼节却是不能少的,她笑了笑,说道:“姑娘谬赞了,那些称号也是外头人胡乱编排,乱传罢了。”   话音才落,却听一道尖刻嗓音响起:“就是貌美又怎样,没福气的人,如今还不是做寡妇?”   众人皆是一怔,姜红菱顺声望去,却见刘玉燕傍着一名中年贵妇,也在座中,正一脸鄙夷的望着自己。一见此女,她心中不觉暗道:原来她也来了。   她身旁的贵妇听了这话,连忙呵斥道:“玉燕,怎可如此无礼?”说着,又向姜红菱陪笑道:“顾夫人勿怪,小女素来就是这等心直口快,口无遮拦的,你可不要放在心上。”她嘴上虽是在赔礼,面上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且这话中的意思,说刘玉燕心直口快,岂不是说她心中就是如此作想的?先前刘玉燕在侯府中与顾婷口角,还动了手,却吃了个大亏,险些毁损了容貌。   这件事,刘太太始终记恨在心,只是无处撒火。今日见了姜红菱,知道那侯府内宅差不离皆是她做主,那件事自然也是她的意思。想起在这事上,自己同女儿受的窝囊气,便借着女儿的话,发作了出来。   姜红菱哪里听不出来这话里的意思,微微一笑,说道:“刘姑娘脸上的伤,看来是大好了。那日的事,着实是对不住。今儿见了刘姑娘的脸,我心里这块石头方才落了地。还未出阁的姑娘,若是就此损毁了容貌,可要如何是好呢?幸而刘姑娘无事。可是这口无遮拦的脾气,可真要改改才好。不然,这等天长日久下去,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来,可不是次次都这等好运。”说着,她唇角微勾,又颔首道:“听闻刘姑娘已然定了亲,日后出阁去了婆家,这多言可是犯在七出之类的。”   刘太太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刘玉燕更是鼻子也气歪了,张口就道:“我的事,不用你瞎操心!”   姜红菱笑道:“刘姑娘的事,当然不用我操心,我不过那么随口一说,刘姑娘与刘夫人也不必放在心上。”   堂上众妇人眼见这三人斗嘴,都乐得看场热闹,便有那好事的,指指戳戳,将刘玉燕同顾婷在侯府女学吵嘴打架的事讲了出来。听闻这刘府堂堂千金小姐,竟然动手跟人家一个干女儿动手打架,还弄伤了自家的脸面,众人皆觉得可笑可鄙。虽碍着刘府的颜面,不曾大声议论,但也指指戳戳,窃窃私语,捂嘴偷笑。   刘夫人与刘玉燕,见那件丑事被兜了出来,面红过腮,如坐针毡。   刘玉燕哪里受得了这个气,起身就拉扯刘夫人道:“我不在这里了,谁稀罕什么赏桂花!我们府里的桂花树,比这儿的茂密香甜的多呢!”   刘夫人被女儿这一语惊得几乎跳起来,她虽娇惯女儿,又眼高于顶,但并非没有头脑。这儿是齐王府内,整个刘府都还巴结着齐王,她一个丫头片子罢了,竟敢说出不稀罕的言语来。何况齐王的宠妾就在堂上,这话若传入齐王的耳朵里,可不是给刘府作祸么?   刘夫人当即拉住女儿,一手便掩了她的口,一面向那兰姑娘赔礼道:“女儿被惯坏了,随口乱说的,兰姑娘勿怪。”   兰姑娘看在眼里,笑了笑,说道:“咱们随意说说闲话罢了,哪里就来这么多拘束?年轻小姑娘,自然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刘夫人心中忐忑不安,也不知兰姑娘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好在兰姑娘又转头同顾王氏说话了,无人再提,这一节也就揭了过去。   刘夫人这方放开刘玉燕,向她低声道:“你老实些罢!这儿是齐王府,你给谁惹祸呢?”说着,见刘玉燕任性不依的样子,只得将那杀手锏抬了出来:“你表哥还在前头堂上,你在这儿闹起来,岂不是让齐王与他为难?”   刘玉燕一听母亲提起章梓君来,立时便老实了。   这丫头性格骄纵跋扈,别家中宠的无法无天,世上众人皆不放在眼里,却唯独对她表哥章梓君千依百顺。   那兰姑娘同着堂上众妇人说笑了些家常话,姜红菱冷眼旁观,见她因是个姬妾之身,眉目神情总有几分轻佻冶荡之态,但谈吐举止却落落大方,对着一应命妇,丝毫不见卑怯,却别有一番风姿。   这般坐了一会儿,外头人便进来报说宴席齐备了。   兰姑娘便起身,笑道:“既是都齐备了,咱们也就过去罢。”言罢,当即带着众人出门。   齐王府甚是宽绰,这花厅就造在花园一侧。   众人顺着青砖铺就的小路,不过走了几步便进了花园。   花园中果然种着数十株金桂,那些桂树年份倒是不长,不甚高大,却生得枝繁叶茂,树丛之间星星点点开着黄色的桂花,一丛丛的,宛如碎金一般。   桂花香甜之气,在这园中四散弥漫,中人欲醉。   姜红菱才入府时,便闻到了这股花香气味,踏入这园中更觉甜美醉人,沁入骨髓。   这花园中除却桂花,还栽植着许多别的奇花异木,正值盛暑时候,花开浓艳,争妍斗艳。园中尚且还养着些仙鹤梅花鹿,在灌木花丛间不时出没,倒是别有一番野趣。   宴席就设在花树之间,倒不似寻常的摆桌,是几张长桌,上面放着许多点心。桂花酥、桂花糕、桂花糖、桂花饼不一而足,倒是应景,还有些别的吃食,也都色香俱美。   那兰姑娘便笑道:“这是我的主意,我的意思呢,既是赏桂花,若是大伙都拘束在桌上吃吃喝喝,倒是没趣儿了。不如这样,想吃些什么自己去拿,爱看桂花看花的,也自行去赏,岂不甚好?”   众人不知她这算是哪门子的请客道理,但也不敢当面指摘什么,都交口说好。当下,众人便三三两两,有平日交好的,走到一处,看花看树去了。   姜红菱只觉得无趣,她并没几个相识之人,又不喜欢桂花这甜香气味,只觉得满园甜腻熏得头晕。眼见园中有一口池子,想着水边兴许倒还好些,便走了过去。   到了池子边,只见池中开着菡萏若干,又正值清风徐徐而来,果然要好上许多。   她在池边站立片刻,忽听一娇媚嗓音说道:“顾夫人怎么在这儿站着?”   姜红菱回身,却见那兰姑娘正在后头立着,笑意盈盈。   姜红菱不知她放着那么些人,来找自己做什么,只笑道:“我这个人,性子就是这般,不喜人多吵闹,这里倒是清静些。”   那兰姑娘却点头叹道:“这般说来,咱们倒是一样的。”   姜红菱不知这是什么话,便没有接口,默不作声。   兰姑娘走到她身侧,望着池中开的热烈的芙蕖菡萏,笑道:“顾夫人知道,这满园的桂树,树龄几何么?”   姜红菱听她问的没头没脑,只是顺口说道:“瞧着,该是没几年的。”   兰姑娘说道:“是去年冬里栽下的呢。”   姜红菱微微挑眉,看那些树虽不算大树,却也绝非苗子,都是有几年树龄的,移栽不算是容易之事,何况是冬季移植,更是难以成活。   兰姑娘又说道:“那是我说想看桂花,他命人弄来的。去年冬里,一共移了二十株,满共活下来十二株,余下的冻死了。花匠,也罚了三人。”说到此处,她眉眼含笑,似是十分喜悦。   姜红菱不知她同自己说这些做什么,心想大约是为了炫耀齐王宠爱,便随口说道:“齐王看重姑娘,也是姑娘的福气。”   谁知,那兰姑娘嘴角一弯,目光直直的盯着前头,说道:“然而,也不知我还能再看几载的桂花。他这个人,总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府里新送来一名异族女子,很入他的眼呢。”   姜红菱听她渐渐说起后宅里争宠吃醋那些事,只觉的没头没脑,又不好插口,便听她说着。   兰姑娘回过神来,向她妩媚一笑:“瞧我发昏了,跟顾夫人说这个做什么!”说着,将姜红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又摇头叹息道:“顾夫人这样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怪道会有江州第一美人的称号。夫人这样的人物品格,难道就甘愿守一辈子寡么?”   姜红菱不知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只浅笑回道:“人各有志,缘法如此,也不能强求。”   兰姑娘又叹道:“真正可惜了,这亏得我不是个男人,不然我也想要你呢。”   这话说的甚是放荡,弄得姜红菱面上一阵窘迫。   那兰姑娘却似毫不在意,也不再提这茬,只是一眼望见池畔有一株含苞荷花,便说喜欢,要下去摘,要姜红菱拉着她。   今日来王府赴宴,依着规矩,众人带来的仆婢下人,另有去除等候。   两人此刻是独自在此,姜红菱便只得拉着她,看她探身下去摘花。   兰姑娘探身弯腰,却依旧摘不到,身子越探越出去。池边的石头遍长青苔,滑腻的很,不觉一个失足,便打了个趔趄。姜红菱正拉着她,便也被她拽的踉跄,只觉得足下站立不稳,一个摇晃便滑跌在了池中。 第127章   那兰姑娘是先滑跌的, 姜红菱跟在其后,两人一起摔跌在池畔。   好在这池畔水浅, 不过才没脚踝, 然而池边塘泥满布,两人相互扶持着起来时, 绣鞋皆污浊不堪,半幅罗裙也沾着绿水污泥, 滴滴答答的往下流着。   兰姑娘一脸歉疚, 口里说道:“哎呀,都是我不好, 硬要去摘什么荷花, 拖累了顾夫人了。”   姜红菱生□□洁, 眼看裙子脏污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心中自然懊恼不已,但当着兰姑娘的面,也不好说什么责怪之语。   兰姑娘又道:“裙子腌臜成这样, 咱们是不能回席上了。顾夫人如若不嫌弃,便同我去换个衣裳?”   姜红菱到了此刻也是别无它法,她并没带替换的衣裳过来,这一身污浊又不能回去, 只得答应下来。   那兰姑娘便点手招了两个在园中服侍的婢女, 吩咐了两句:“我带顾夫人去换下衣裳,人若问起来,就说我们少时就回来。”   姜红菱心念微微一动, 便添了一句:“也替我同我们家五姑娘说一声,我不在跟前,若是老太太或四姑娘有什么不好,叫她自管去前头找二爷。”   那婢女一一答应下来,兰姑娘便随口问道:“那位五姑娘,敢就是府上新认的那位小姐么?”   姜红菱应了一声,说道:“她在老太太跟前服侍,老太太看着她合眼,很是喜欢,叫老爷认了她做干女儿了。”   兰姑娘点头说道:“这缘分也是难说的紧。”言罢,也就不再多提。   她引着姜红菱一路曲曲折折,绕了几个弯子,方才走到一处小院。   姜红菱见这小院清幽雅致,院中亦栽着许多桂树。   院内正北,一间面阔三间的小巧房舍,青砖黛瓦,水墨裙墙,月洞窗上雕刻桃花蝙蝠窗棂,也是江南房舍的规制,只是不知是不是因这主人身份之故,精巧别致之余不免失了大气。   兰姑娘进到院中,引着姜红菱拾阶而上。   踏入堂上,一青衣丫鬟迎上前来,向兰姑娘道了一声:“主子怎么回来这么早?”   兰姑娘说道:“不留神弄污了裙子,回来更换。”说着,又笑道:“顾夫人的裙子也脏了,把我那条挑线裙子取来。”言罢,就拉着姜红菱进了内室。   到了里屋,姜红菱见这屋子里家具考究,陈设精致,窗台上一口胶泥堆的小香炉里青烟袅袅,其香清幽甘烈,绝非寻常坊间所售。   丫鬟跟进门内,替她们换了衣裳。   恰在此时,窗台外头忽然传来一阵丫鬟吵嘴之声。   兰姑娘便笑道:“丫鬟不懂事,让顾夫人见笑了。我去瞧瞧,且吩咐丫鬟们将咱们裙子拿去洗了。”   姜红菱连忙说道:“不必麻烦府上,那脏衣服包了我拿回去就是。”   兰姑娘却抿嘴一笑:“顾夫人这是瞧不起我呢?夫人的衣裳是我弄脏的,我自然是要揽到底了。一会儿的事罢了,夫人且在这儿等我片刻,咱们一道回宴席上去。”说着,便一阵风也似的出门而去。   姜红菱无奈,眼看她走掉也不能去扯着她,只好在屋中静候她回来。   屋里服侍的丫鬟捧了一盏茶上来,茶汤碧莹莹的,闻着倒是清香沁肺。   姜红菱却多留了个心思,并没有喝。   那丫鬟倒了茶,便退了出去。   屋中独留姜红菱一人,窗外丫鬟吵闹之音渐渐低了下去,少顷竟是鸦雀不闻。   姜红菱坐在屋中,不知为何,只觉得有些心神不宁,窗外的桂花甜香不时飘来,同这屋中不明熏香合在一起,凝成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   她在屋中坐了片刻,不见那兰姑娘回来,身上却渐渐燥热起来,小腹里似是有一团火在烧,将她燎的口干舌燥。   她脸上腾起一片绯红,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忽然就想起男女之间那些事。   虽则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变故,但她却深感这屋中怕是有些不对。她当即起身,想要出门,走到外堂却惊觉大门紧闭,推了两推门板竟从外头上了锁。   她拍门高声疾呼,只望外头有人能来开门。   但是喊了半日,院中却是悄无人声。她心中越来越惊,一时又思想不出对策,只得暂且退回房中,重新坐在位上,紧咬食指,心乱如麻。只望着顾婷得到了消息,能去找顾思杳,兴许还有几分转机。   那兰姑娘出了房,吩咐丫鬟将门锁上,一步步的走下台阶,脸上笑意逐渐敛去,成了一副冷漠的神色。   底下演戏的两个丫鬟当即停下,迎上前来,见着自家主子的神色,皆垂首不敢言语。   兰姑娘淡淡问道:“可去请过王爷了?”   心腹丫鬟应声回道:“已然打发人去请了,王爷说就待来也。”说着,见她面色不好,忍不住问道:“姑娘这是何苦?王爷本就恋着姜氏,这一遭怕是更要迷了心窍了。”   兰姑娘面冷如水:“便是如此,我也不能逞了那月氏的脸。”说至此处,她抬起手,看着拿凤仙花汁子染得艳红的指甲,又淡淡说道:“事到如今,我也管不得那许多了。我宁可这般,也不要叫月氏那个异族妇人爬到我头上来!”   她原是江州城郊渔村人家女儿,家境贫苦,父亲病逝之后,母亲改嫁,将她卖入了声色坊。她在声色坊中苦熬了数年,凭着色艺过人与一身服侍人的本事,入了齐王的眼,方才麻雀飞上了枝头,进了这齐王府。   在齐王府,她本就年轻貌美,齐王往日那些姬妾大多是良人家出身,哪里及的上她知情识趣,晓得许多风尘把戏。故而,齐王极是宠她,她在王府中一时风头无两。   然而近来,南边有巴结齐王的,送来一名异族女子,呼作月氏。   这月氏容颜冶艳,且因是异族人士,行事作风更为豪放,言谈嬉笑都带着一股子野劲儿。齐王对她正在热头上,连兰姑娘这个爱宠也冷落了几分。虽则今日这赏桂宴还要她主持,但也只因着那月氏不识中原的风土规矩,怕她闹了笑话。府里人都悄悄传言,这兰姑娘怕是要被月氏给踩了下去。   兰姑娘是微末出身,想起那在声色坊中与人倾轧不见天日的苦日子,她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再去过那屈居人下的日子。为了保住现有的地位,哪怕不择手段,她也在所不惜。   兰姑娘眸色冰冷,双手紧握,指甲刺入掌心,却浑然不觉。   她走下台阶,带着两个丫鬟到了院中葡萄架下躺椅上坐。   少顷,但听堂屋那边传来姜红菱呼喊之声。   兰姑娘充耳不闻,眯起了一双妩媚凤眸,看着头顶郁郁葱葱的葡萄叶子,叶子之间挂着一串串小葡萄,如一颗颗绿玛瑙也似。   又过了半盏茶时候,却听门上一人道:“王爷来了。”   兰姑娘唇角一弯,身子却兀自不动。   齐王大步走进院中,见她正在葡萄架下躺着,便折了过来。   他走上近前,问道:“你忽然叫我来,所为何事?”说着,面色忽然一变:“莫非、莫非你竟然……”   兰姑娘缓缓起身,挥退了丫鬟,两只柔软纤细的胳臂缠上了齐王的阔肩,在他耳畔娇声细语了几句。   齐王面上神色一震,一时惊喜无比一时又纠结万分,嘴上说道:“她到底是侯府的人,这般未免……未免过于大胆。倘或日后侯府不愿,闹起事来,倒是棘手。”   兰姑娘媚眼一横,向他道:“我一个妇道人家,都替你筹谋到如此地步了。难道你这个堂堂王爷,反倒缩了脖子不成?九十九步也走了,这第一百步倒要回头?她现下已在这儿了,你就是把她放了,这事儿也说不清了。”说着,又搂着他的脖颈,附耳细声细语道:“我瞧着,她还是个雏儿,身子还没开。王爷你是个大男人,拿出你那手段本事来,把她拿下了。她领略了那男女间那美事儿的滋味儿,还离得开王爷么?又闹些什么?只怕到时候,她倒要闹着进王府来呢。何况,她也未必甘心当一辈子的寡妇罢。”   这齐王本就是狂妄无耻之徒,心里馋姜红菱的美色已有时日了,只是苦于不能到手。眼下,耳闻那美人就在屋中,嘴上虽有所顾忌,却早已心痒难耐。   兰姑娘见他仍有迟疑之色,索性说道:“我在屋中香炉里下了烈女春,有桂花为引,这会子早已发作了。王爷只管去,怕是她还正巴望着有男人去呢。”这烈女春原是他们闺房调//情之物,能令女子情动难耐,尤其对那不知人事的处子效验猛烈。   齐王听了兰姑娘这几句调唆,更是按捺不住,将那兰姑娘搂在怀中,亲了两下:“你可真是我的贴心人!”   兰姑娘眸色微闪,嘴上笑道:“妾身为了王爷,什么都可做得。”   当下,齐王放开兰姑娘,提步向正堂行去。   兰姑娘神色冷冷,口角噙着一抹笑意,重新躺在了躺椅之上。   这两人离了席,那被打发去报信的丫鬟将姜红菱的口讯传给了顾婷。   顾婷听闻,眉头微皱,心中暗道:大奶奶这话,分明是要我去同二爷报讯。好端端的,她怎么会被那什么兰姑娘带到泥塘子里去?这事,怕是有些古怪。   她在侯府也算是有年头了,见过的怪事亦是不少,心思不比寻常少女,念头微动,转头看向顾王氏。却见她同几个命妇言笑甚欢,议论着顾思杳的亲事,当即转了步子,就要往前头去。   才走到园子门口,顾妩却忽然过来,拦了她的去路,神色冷淡,问道:“你不在席上服侍老太太,这是往哪儿去?” 第128章   顾婷顿了顿, 说道:“大奶奶捎话,我找二爷去。”   顾妩神色恹恹, 嘴上说道:“二哥在前头正堂上, 各家少爷老爷都在,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你不要以为, 老太太认了你当干孙女,你就当真是顾家的什么人了。老太太看你合眼缘, 当你是个玩意儿罢了, 阿猫阿狗也似的。你别自己爬上了台盘,不知自己的斤两。”   这话甚是辱人, 顾婷听在耳里, 却是面色如常, 只双手微微攒握, 不卑不亢道:“四姑娘说的是,我从来也只把大奶奶、二爷当主子尊重。主子有吩咐,我当然是要去办的。”说着, 竟绕过顾妩,径直去了。   顾妩见这顾婷竟然全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一张满是病气的脸越发白了,顿足道:“你站住, 你不听我的话么?!”   顾婷充耳不闻, 兀自去了。   顾妩身子孱弱,又是个闺阁小姐,自恃身份, 当然不会去同顾婷拉拉扯扯。她一脸阴郁,眼中满是怨毒。   她虽不知姜红菱被那兰姑娘叫去到底要做些什么,但隐隐约约能觉察到绝不是好事。   顾妩深恨着姜红菱,若不是她,顾思杳亦不会搬去东府。   即便她心中明知两人是兄妹,隔着人伦天堑,但顾思杳到底是她二哥。若然没有姜红菱,二哥现下还在她身边。姜红菱是顾思杳的堂嫂,自己却是顾思杳的亲妹,论及亲疏,本该是自己同二哥更加亲密才是。都是因为那个女人,她占去了二哥。   如果,她能消失不见,那二哥必定就能回到自己身畔了。   顾妩眸子里冷光微闪,苍白的小脸却有了几分血色。她打定了主意,转身朝着顾王氏走去。   顾婷离了这园子,便一路问着王府的人,正堂在什么地方。   王府的家丁,看她这一身打扮不俗,得知她是侯府的五姑娘,要堂上寻世子有话说,不敢怠慢,连忙引了她去。   今日齐王开这赏桂宴,便是被兰姑娘调唆的。他近来甚是宠爱新来的月氏,不免冷落了兰姑娘,心中有愧,自然无不答允。   席间,觥筹交错,杯来盏去,渐渐酒过三巡,堂上便乱了起来,众人下座四下走动,喧哗笑语,热闹不堪。   毓王便趁着时机,下了席同顾思杳走到外头,廊下僻静处说话。   两人立在廊下,透过窗缝,能瞧见堂上那男女杂坐,那些纨绔子弟同歌姬舞女们浪笑戏谑的情状。   毓王不觉冷哼了一声,说道:“外头遭灾,流民四野,饿殍遍地,这齐王府里倒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顾思杳面色淡淡,说道:“王爷稍安勿躁。”   毓王顿了顿,问道:“那两个京里来的女探子,可打探清楚了?”   顾思杳回道:“是,起初她们不肯说,在下吩咐人使了些手段,这才撬开了她们的嘴。这姊妹两个,原是东宫来的人。”   毓王不觉微微动容:“竟是太子身边的人?”   顾思杳颔首应声,毓王眉宇微皱,沉吟道:“太子的触手竟然到了你身边,难道东宫竟已有所察觉了不成?”说着,又问道:“她们怎么说?”   顾思杳答道:“这对姊妹,本是东宫暗卫。也是今年皇木那件事,太子在齐王手里受了折损,打听出来是有人替齐王出主意放才避过此劫。王爷知道,这齐王是酒色之徒,门下清客也都是些酒囊饭袋之辈。柳贵妃虽替他挑了几个人,也大概都被排挤了出去。这些事,是东宫一早就打听清楚的。所以太子与柳贵妃虽在京中斗的不可开交,却从不将齐王放在眼里。得了这个消息,也就大意的递了上去。谁知,竟然阴沟里翻船。东宫疑惑,到底谁替齐王出的主意,方才派了这对姊妹出来。”   毓王听了这一番,微一思忖,当即说道:“虽是如此,但东宫既然能探知那皇木一事,不知这江州城里还有多少太子的势力。”   顾思杳莞尔道:“这个王爷放心,在下自然会将这些人从那两个女子口中一个个的挖出来。好在齐王树大招风,东宫那边总不会疑心在王爷身上。”   毓王闻言,向顾思杳一笑,言道:“本王有世子襄助,真如得十万之军。”   顾思杳微微欠身,回道:“王爷谬赞。”说着,又道:“在下倒是有一言,届时还请将那对姊妹连着东宫在江州城里的人,尽数交给齐王。”   毓王哪里不明白他这话中的意思,笑道:“本王知道。”   两人说了几句话,毓王又问道:“那灾民安置的事,办的如何了?”   顾思杳答道:“虽不能尽力安置,也容纳了许多。”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毓王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今日……贵府上女眷是全来了么?”   顾思杳不知他为何忽有此问,回道:“家母病重不得前来,伯母亦在病重,两个堂妹一个照料母亲,一个生病。今日只老太太、堂嫂并两个小妹过来了。”   毓王点了点头,神色间却忽有些不大自在,又问道:“贵府上的大奶奶,可还在孝中?”   顾思杳眸色微深,若有所思的看了毓王一眼,答道:“家嫂戴的是终身孝。”   毓王微微一顿,说道:“原来……如此。”   顾思杳莞尔问道:“听闻镇西大将军的千金,同王爷很是交好。”   毓王面色淡淡,说道:“西北长大的丫头,人粗糙了些,平日里胡闹顽皮。本王去西北时,她还只十二岁。曹将军对这独生女儿甚是疼爱,常带她出门,故此有些往来。”   顾思杳浅笑道:“将门千金,自然与寻常妇人不同。”他知晓,这毓王上一世是娶了此女,方才得了西北军的全力支持。今生,这一局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变数。   毓王却似不欲多谈此事,背手而立,望着庭中,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一聘婷少女快步走来。   那少女上前,也不理毓王,向着顾思杳道:“二爷,奶奶有话要我带给你。”   顾思杳不料顾婷忽然走来,又听是姜红菱有话,料来有什么变故,便问道:“什么话?”   顾婷生恐耽搁了时候,姜红菱吃了什么暗亏,竹筒倒豆子也似将事情讲了一遍。   两人脸上一起变色,毓王更是不觉脱口道:“二哥方才好似是被他那姬妾请去了。”   顾思杳更不打话,当即下了台阶,快步往后院行去。   毓王顿了顿,也跟了上去。   一路上,顾思杳面色阴沉,只觉一股热血直往头顶冲去。   这等故事,原不算十分新鲜。但不是两方约好了,本就借故偷情,便是出在那些上门卖唱的大姐儿身上——这等女子贫苦无依,出了这样的事,也只好忍气吞声。   然而他不曾料到,齐王竟如此狂妄大胆,目中无人,竟敢向侯府的女眷下手!   姜红菱被锁在房中,满心惴惴不安,事至如此她已隐隐猜到自己落了什么圈套,满心只望顾思杳能尽快赶来。   屋中香气浓烈,她只觉得昏昏沉沉,腹内燥热不堪,似有一团水球滚来滚去,想要冲下去。难以自已的想起之前同顾思杳在一处时的种种情形,似是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好过一些。   不知过了几许时候,但听门上锁子开启之声。   姜红菱登时从椅上起来,一身戒备的看着门口。   但听脚步沉沉,一头戴金管、身着蟒袍的高大身影转了进来,却是齐王。   姜红菱一见来人,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又感悲愤莫名,硬撑着火烫绵软的身躯,冷笑道:“感情,这就是齐王府的待客之道?堂堂王爷,将一个孀妇锁在姬妾房中,成什么道理?!”   她声色俱厉,看在齐王眼中,却是一副晕红过腮,娇//喘微微的神态,那口气因着发颤,也好似撒娇抱怨一般。   齐王本就是好色之辈,馋她也有日子了,适才在堂上喝了不少酒,此刻见这美人一双媚眼瞪着自己,骨头便先酥了一半,嘴里胡乱说道:“美人久等了,本王就来啦。”说着,就要迈步上前。   姜红菱见那双淫邪的眼睛缠在自己身上,只觉得黏腻恶心,看他就要过来,心中大急,却倒不怎么害怕。   她立着不动,等齐王扑上前来,硬忍着恶心欲吐,凭他将她搂在怀中。   齐王见她似是乖乖就范,更是魂飞天外,努嘴就要往那玉白的颈子上吻去。正想一亲香泽之时,忽觉下腹一阵剧痛,当即放开了怀中的女人,捂着裤裆退到一边,大口喘着气,一张脸涨得通红,咬牙怒骂道:“不识抬举的贱妇!你竟敢踹本王的命根子!!”   姜红菱啐了一口,抽身便向门上跑去。   齐王却已缓了过来,两步上前,捉住了她的胳臂。   正当两人纠缠之际,便听门外一阵吵嚷之声。   先是一婢子喊道:“这是我们姑娘的住处,你们这些外男怎能擅闯?!”   又有一老妪声响:“思杳,你不听老太太话了么?兰姑娘当真只是带她去换衣裳罢了,你怎好去得?!”   齐王已是被酒色气冲晕了头,昏头昏脑,不知出了什么事,只是捉着姜红菱不放。   但听一阵急促脚步声响,大门被人猛力踹开。齐王微一迟疑,就见一昂藏身影跃进屋中。 第129章   齐王不防有人忽然闯入, 登时有些手足无措。   顾思杳进得门内,一眼便见姜红菱被齐王箍在怀中, 只觉耳中嗡嗡作响, 胸口仿佛煮开了一般的沸腾着。   姜红菱一见他来,心中一松, 眸子通红,颤颤道了一声:“二爷……”   齐王定睛一瞧, 见竟是侯府世子, 更是一脸尴尬之色,嘴上却兀自嚷嚷道:“这儿是本王姬妾闺房, 你怎能擅自进来?!”   顾思杳面冷如冰, 一声不发, 大步上前, 一把将姜红菱自他怀里扯了出来。   齐王自知理亏,不敢阻拦,只强行辩解道:“本王、本王只是同她说几句话……”他话未说完, 却见顾思杳忽然出手,向自己抓来。   齐王亦是练武之人,本欲避过,却不知为何硬是躲不开他这一记, 右臂被他左手捏住, 仿佛被铁钳夹住一般。   他尚且不知顾思杳意欲何为,却见他左手微微一扳,胳臂上顿时一股刀劈斧凿也似的剧痛袭来。齐王抱住右臂, 滚在地下,杀猪般嚎叫不休。   姜红菱落在顾思杳怀中,心神微定,后怕惊惧一起袭来,加之那烈女□□效发作,双腿软如面条,竟再也站立不住,栽在他怀中。   顾思杳折断了齐王的右臂,一言不语,将姜红菱打横抱起,大步迈出门去。   廊上人听见齐王哭号之声,慌得一起奔进门内。   齐王府中人都急忙去看齐王,顾王氏拄着拐棍,满脸褶子不住颤抖,向顾思杳斥道:“你当真是糊涂,怎可得罪王爷?!”   顾思杳听闻此言,忽然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顾王氏。   顾王氏见他目光森冷凌厉,心头突突一跳,打了个哆嗦,不由退了一步。   顾思杳面上微微现出悲愤的神色来,向顾王氏沉声道:“祖母,她到底也是你是孙媳妇,你怎能如此对她?!”   顾王氏说不出话来,顾思杳已然抱着姜红菱扬长而去。   踏出门外,迎面碰见毓王。   顾思杳面无神色,语气僵硬道:“王爷莫怪,在下先行回去了。”丢下这句话,步履生风也似的去了。   毓王没有言语,目送两人离去,看着姜红菱躺在另一个男人怀里,他心底有些不大舒服。   房中齐王那呼号叫骂之声不觉入耳,他回过神来,眼眸里透出了些许冷意。   顾思杳抱着姜红菱,一路旁若无人的出了齐王府,上得自家马车,便吩咐车夫赶车回府。   姜红菱只觉双颊滚烫,周身酸软不已,那股无处宣泄的欲//望烧的她几乎不能自已。   适才对着齐王,她尚能保持几分理智,然而现下对着自己喜欢的男人,却是再也控制不了自己。   一双藕臂缠着顾思杳的脖颈,她凑在顾思杳的脸侧,低声呢喃道:“二爷……”   顾思杳只觉那柔软温热的身躯缠着自己,她吐气如兰,媚眼如丝,撩拨的自己也躁动起来。   索性,他还算清醒,将她自身上扯了下来,牢牢箍束在了怀中,低声道:“红菱,这是在外面。”   姜红菱虽已有些迷糊了,这一句倒还是听懂了,点了点头,安分了下来。   马车一路如飞也似,好容易到了侯府门前。   顾思杳依旧抱着姜红菱下车,直奔坤元堂而去。   明月绿珠两个内房侍女,眼见二爷同大奶奶忽然回来,吃了一惊,连忙迎上前来。   顾思杳将姜红菱抱入内室,安顿在床上,向那两个婢女吩咐道:“吩咐下去,无有召唤,不得入内。”   明月绿珠面面相觑,不敢违背,应声退了下去。   姜红菱躺在床上,玲珑有致的身躯如蛇一般的扭动着,娇美的脸上晕红满面,水眸之中尽是媚意。   顾思杳被这双眼睛弄得燥热难耐,屈膝上床,俯身低声问道:“很难受么?”嗓音沙哑,似在压抑着什么。   姜红菱微微抬起身子,勾住了顾思杳的脖颈,温软的唇在他脸颊上轻轻吻着,细声细语:“二爷……我要……我要你像以前那样对我……”她忘记了所有的矜持与顾忌,只想着同这个男人恣意缠绵一番,唯有如此才能解了那已深入骨髓的焦渴。   顾思杳只觉得怀中这具身躯柔若无骨,如同一条美女蛇也似的纠缠着自己,妩媚的眉眼,红润的双唇,都肆意拨弄着他。   环住那纤腰,他只想将她压下,为所欲为。   然而他要的,仅仅只是如此么?   红菱眼下只是被那药弄得神志不清,所以才主动来引诱他,倘或她清醒过来,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他想要的是两情相悦,是她心甘情愿的结合,而不是被药物摆弄之下的乱局。   想到此处,他闭了闭眼,将姜红菱按在了床上,自己却下了床,说了一句:“你且等等。”竟而出去了。   姜红菱眼见那男人出去,几乎泫然欲泣:“你去哪儿呀?”   顾思杳走到院中,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体内的躁动,方才走去吩咐绿珠盛了一碗井水回来。   走回屋中,一眼瞥见床上的情形,他指尖一颤,那碗水险些洒了出来,又急忙端稳了。   姜红菱躺在床上,许是忍不得燥热,自己将衣衫前襟扯开,露出底下月白色的肚兜,肚兜包裹着一对圆润丰满的团子,正不住的起伏着。她轻咬着如葱玉指,喘息已一声比一声急促。   顾思杳走到跟前,在床畔坐下,将姜红菱自床上扶起,哑着喉咙道:“把水喝了。”   姜红菱有些糊涂,又有些委屈,鼻子里抽泣了一声,摇着头不肯。   看着心上人这幅可爱至极的姿态,顾思杳咬牙忍了几忍,又温声哄道:“听话。”   姜红菱听了他的话,就着他的手将那碗井水慢慢喝了下去。   顾思杳晓得,井水能解媚药药性。他十五岁那年,西府有个婢女夜间去了他屋中,吃了媚药意图勾引于他。是他奶母李氏发觉,将那婢子拖到院中,灌了一桶井水,才清醒过来。   姜红菱喝了那碗井水,果然脸上的媚红逐渐退去,眼中的清明也一点点的恢复。   顾思杳看在眼中,低声问道:“好些了。”   姜红菱羞涩难言,只点了点头,半晌才说了一句:“我倦得很。”   顾思杳微微一顿,便说道:“那便睡罢,有什么事,等醒了再说。”   姜红菱没有再说什么,重新躺了下来,看着顾思杳拉过一床纱被盖在自己身上,起身预备离去,心底忽然一慌,问道:“你去哪儿?”   顾思杳向她莞尔:“你睡吧,我就在外面。”说着,便走了出去。   姜红菱这一日突遭惊变,连惊带吓,又被那药物摆布,此刻已是精疲力竭。躺在顾思杳的床上,心中倒是安定的很,不及去细想什么,合上双眼便已沉沉睡去。   顾思杳见她安睡,便带上了门出去,匆匆走到了书房之中。   解了衣带,想着方才的香艳情形,抚慰了自己一番,一如以往无数个夜晚做过的那般。   待思绪清明,重新整理了衣裳,望窗外竟已是日头西斜。   姜红菱一觉醒来,只觉屋中一片昏暗,她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张口想叫如素。定睛看去,这里竟是顾思杳所居的坤元堂内室,她想了一番,方才记起先前之事。   想起自己投怀送抱的情形,她脸上一阵发烧,虽是被人下药所害,但那时的心情却记得清楚。她只晓得,当时若是顾思杳,她是愿意的。   但顾思杳为何没有要她?那时的情形,即便他真抱了她,事后她也说不得什么。   莫非,他还记着先前她毁约之事?嘴上不说,心里却存着疙瘩。   姜红菱心中乱如麻团,七上八下,一时竟弄不清顾思杳到底在想什么。   她定了定神,下了床,踏着绣鞋,预备出门去找他。   推门而出,却见满室昏黄,顾思杳正坐在太师椅上,于灯下看着本书。他已换了家常衣裳,冠也摘了,墨染般的浓发披在身后,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了墙上。   听见动静,顾思杳抬头,见她正立在门上,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不知说什么为好,只是问道:“醒了?”   姜红菱微微点头,姗姗上前,在他座前站定,朱唇微颤,轻轻问道:“你……方才为什么没抱我?”   烛光柔媚,映着她的脸微微闪着细瓷也似的光泽。   顾思杳不料她问起这个,一时没有答话,却听姜红菱又说道:“我……我不会怪你的……”   顾思杳不语,半晌才低声道:“我说过,你不愿,我不会强你所难。哪怕……哪怕是适才那种情形。”   姜红菱突然说道:“我没有不愿。”话才出口,她只觉脸上热辣辣的,不觉低下了头去,细声细语:“如果、如果是你的话……”   顾思杳看着她,娇媚的脸上带着些许绯红,他薄唇微启:“但,你当时是被人下了药……我不能在那样的情形下抱你。我不想要那样的……”虽是这样说着,双手却禁不住的微微发颤。   姜红菱握住了他的手,手心之中一片湿热,她低声道:“我现下可是清醒的……我……我依然是愿意的……”   经历了这许多,她已然想明白了。这个男人为了她甘愿压抑着自己,为了她几乎和整个家族翻脸,如今还为了她得罪了齐王。她愿意给这个男人,哪怕他们如今依然什么也不是。   如若只为了那一纸婚书所限,她嫁谁不是嫁,就比如现下守着个灵位也算是嫁了人,又何必执着于他?她认定的,只是顾思杳这个男人。   她抬起头,妩媚的眸子里绽放着奇异的光彩,说道:“二爷,我愿意给你。我愿意,愿意当你的女人。” 第130章   不知过了多久, 顾思杳重喘着方才离开姜红菱。调匀了呼吸,将她抱在了怀中。打量着躺在臂弯里的女子, 精巧的鹅蛋小脸上, 红晕过腮,妩媚的杏眼中, 清波流转,红肿的小嘴微开, 雪白的胸脯随着不断起伏着。细细的汗滴布满全身, 细白的肌肤在汗水润泽下微闪着光泽。   看着平日里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眸,此刻失神涣散。想到她的这幅娇软模样, 皆是因自己, 顾思杳心中便禁不住的得意与快活, 生出了无限的柔情与爱怜。   他垂首, 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记,惹来姜红菱细碎的抱怨:“不要了……”   顾思杳轻笑,拉过纱被盖住了她的身躯, 自己却起身披衣下床。   姜红菱只觉得身子被那男人揉成了一团软泥,瘫在床上,几乎再无力气动弹分毫。底下那私密的地方,不时的传来丝丝痛楚, 且黏黏糊糊的, 不舒服极了。然而她现下连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更不要说起身擦洗了。   片刻,但听床畔脚步声响, 身上纱被又被掀起,一块温软湿润的布巾按在了上面。   顾思杳替她清理着,看着红肿之处依旧渗着血丝,方才晓得世间说女子首次欢好身子受创之事是真的。   一时里,他只觉得懊悔,适才自己实在过于莽撞粗鲁了,抱住了她便忘乎一切。   待清理干净,顾思杳将下剩的水拿出去倒掉,重新折返回床上,将姜红菱再度抱入怀中,低声问道:“很疼么?”   姜红菱迷迷糊糊,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顾思杳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说道:“睡吧。”   姜红菱早已筋疲力竭,合上眼睛,便已沉入梦乡。顾思杳搂紧了她,仿佛是抱着这世间至宝,薄唇轻弯,也渐渐入眠。   月华如水,透过轻纱帐幔,洒在这对恋人身上。   翌日清晨,姜红菱被刺目的日光唤醒,睁开眼眸,只见一室莹亮。她心说这可是起的迟了,连忙坐起,才动了一下,腰上便传来一阵酸软,底下那羞人的地方也刺刺的疼着。   她忍不住轻吟了一声,便听一人说道:“奶奶醒了?”   言罢,那人将床帐掀起,却是如素。   姜红菱已然想起昨夜之事,这会儿见着贴身侍婢,脸上一红,轻声问道:“二爷呢?”话一出口,软糯中带着一丝暗哑,大不似往日清亮之音。   如素抿嘴轻笑:“二爷在外面。昨夜五更时分,二爷就打发了锄药过去,吩咐说奶奶在坤元堂过夜,叫我带了替换的衣裳,一早过来服侍。”   姜红菱心中暗道了一声:他倒是想的周到细心。但如此一来,她倒更不好意思了。   好在姜红菱也并不是造作扭捏之人,既然事已如此,便也大方坦然了。   当下,她让如素服侍自己起身穿衣梳洗。   如素来时,将她平日里梳头的妆奁也一并带来了,就放在桌上。   姜红菱穿衣洗脸已毕,坐在桌前开了镜奁匀脸,如素便在她身后替她梳头。   看着菱花镜中映出来的如花人面,眉眼之间似是有什么盛开了一般,脸色也比往日更加的白净莹润。   姜红菱的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她现下是名副其实的妇人了。   顾思杳踏入门内之时,见到的便是这幅情形。   清晨的日头斜斜的洒了一地,姜红菱坐在镜台前打理妆容,如素在她身后替她梳理着如瀑也似的长发。   他双手环抱,倚在门柱上,静静的看着,胸口充盈着暖意与满足。   即便没有夫妻之名又如何,她是他的妻,这一世都是。   姜红菱微有所感,抬眼向着镜中的顾思杳浅浅一笑:“怎么不说话?”   恰在此时,如素已替她将发髻梳好,便欠身退了出去。   顾思杳走上前来,扶住她圆润的香肩,俯身低声道:“身子还疼么?”   姜红菱听他提及昨夜之事,脸色微红,垂首不语。   顾思杳搂住了她的纤腰,将她自凳上抱了起来,扭过她的身子,抱在了怀中,低声说道:“我实在过于莽撞,让你受苦了,我该再温柔些才是。”   姜红菱看着男人脸上愧疚的神色,心头倒是甜甜的,微笑道:“我……我出阁前,听我娘家嫂子说,女子第一次是要难受些,都是这样的,以后……以后就好了。再说……”话至此处,她脸上红晕更甚,垂首笑道:“再说我是自家愿意的,你不用这样。”   顾思杳紧锁的眉宇方才舒展开来,却又追问了一声:“以后就好了?”   姜红菱瞥了他一眼,嗔道:“我骗你这个做什么?”   顾思杳唇角微弯,自怀里摸出一样物事:“我给你一样东西。”   姜红菱闻言,有些好奇,望去却见他掌中是一只乌木漆盒,盒盖上以螺钿贴成了牡丹花纹样,甚是富丽堂皇,便知不是凡品,不由问了一声:“这是什么?”   顾思杳却道了一句:“你瞧瞧。”   姜红菱接了过去,打开盒子,但见其中是一汪殷红的膏脂,红润艳丽,散发着幽幽蔷薇花香。   原来是一盒胭脂。   姜红菱微微愕然,心中虽喜欢,还是说道:“我现下还不能用这个。”   顾思杳在盒子中轻轻拈了些许,点在她的唇上,低声道:“无妨,私下用就好,我想看你妆扮的样子。”   他并不懂这些胭脂水粉如何用法,笨拙的将胭脂膏子在她唇上抹成了一坨。   姜红菱照了照镜子,忍俊不禁,将多出来的胭脂擦去,手指轻轻点了几点涂抹均匀,又抿了抿唇。   只是些微的红色,便让她整张脸亮了起来,双唇红润香软,眉眼妩媚如水。   她垂首浅笑,明艳的仿佛一个新嫁娘。   顾思杳胸口一热,将她搂在了怀中,埋首在她耳畔,闻着发丝间的香气,沉声呢喃道:“我一定会娶你,我一定要娶你。”   姜红菱笑着,眼眶中有些湿热,她揉了揉眼睛,没有说什么。她敢把自己彻底给他,便是认定了他。   良久,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颇为忧虑的问道:“齐王那边该如何是好?你好似伤的他不轻,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   顾思杳听她提起齐王,昨日的事情顿时浮上心头,齐王意图凌//辱于她的场景赫然在目。他眼眸轻眯,轻抚着她的背脊,宽慰着怀里的恋人:“放心,我自有应对之策,你不必担心这个。”   姜红菱只觉得环抱着自己的峻拔身躯漫过一丝森冷凛冽的杀意,她却并不觉害怕,反倒是十分的安心。   两人亲热了片刻,吃过早饭,姜红菱便回洞幽居休息去了。   顾思杳换了件衣裳,出门径直往松鹤堂而去。   顾王氏一夜不曾好睡,昨日在齐王府大闹了一场。   齐王强要姜红菱不成,却反被顾思杳折断了胳臂。齐王府中乱作一团,好容易侯府众人才在毓王斡旋之下自齐王府脱身。   回到侯府,顾王氏便听闻顾思杳抱着姜红菱进了坤元堂再不曾出来。思及姜红菱那时的情形,她也猜到这对男女要做什么,骂了几句无耻放荡,便没再去管他们。   这老妇原本的主意,是要把姜红菱送给齐王,一来好搭上齐王府这条线,二来是断了顾思杳的念头,谁知竟弄成这样,不止事情不成,顾思杳还伤了齐王,真正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心神不宁惴惴不安,一则恐齐王府上门兴师问罪,二来又怕顾思杳与她为难。   这念头才冒出来,顾王氏便觉荒唐,她是侯府的老太太、老封君,竟然如今要看一个孙子的脸色!然而荒唐之余,她又感深深的无奈。侯府已不在她掌控之中了,她也根本辖制不了顾思杳了。   一早起来,天色才亮,她便打发人连连去打探坤元堂的情形,得知顾思杳往这边来时,便慌忙吩咐底下人称自己得了急病。   春熙立在门上不住张望,一见顾思杳到来,连忙说道:“二爷,老太太昨夜着了风寒,此刻躺着不起来。二爷还是……”她话未说完,顾思杳已将她一把推开,大步迈过门槛。   院中的丫鬟小厮,本是得了顾王氏的吩咐,要拦他。   但一来他才是侯府未来的主人,二来众人触及顾思杳脸上那寒冰一般的神情,竟谁也不敢动弹。   顾思杳驻足院中,将这院子并院中众人一一扫过,薄唇微启,一字一句吩咐道:“将这松鹤堂中所有的家人尽数拿下,押后待审。再将这院中门窗拿木条钉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人出入。”   跟来的家丁得了吩咐,拿着麻绳便上前捆人。   松鹤堂的仆婢早已听得呆若木鸡,他们跟随服侍顾王氏,在侯府仆人队伍里也是极有脸面的,差不离就是半个主子了。便是往日苏氏、李姨娘在时,都要给他们几分颜面,谁知今日竟会变作了个阶下囚!   当下,松鹤堂院中哭号求饶之声震天,然而跟随顾思杳来的家丁,都是心腹之流,哪里听他们的,甚而连春燕秋鹃两个也自屋里拖了出来,捆了个结实。   顾思杳不理这院中的热乱,走上台阶,迈步进了松鹤堂正堂。 第131章   顾思杳走进松鹤堂, 正堂上空无一人。   他调转步子,进了偏间。   顾王氏穿着家常旧衣, 依旧坐在炕上, 面上神情虽是镇定依旧,手里那串玫瑰念珠却禁不住的微微发颤。   顾思杳走到屋中, 在她跟前停住,看着眼前这老妇, 见她满面皱纹, 两鬓银白,一双眼珠昏黄浑浊, 唯独那微微上挑的眼角, 还残留着青年时的风韵。   顾思杳心中弥漫着沸腾的恨意, 比之前世得知姜红菱死讯之时, 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王氏微微抬头,看着顾思杳,嘴角扯出一丝僵硬的笑意, 扯唇说道:“思杳,什么事如此大动干戈?”   顾思杳面色冰冷:“祖母,为些什么事,您心中不明白么?”口气淡淡, 却透着森冷的杀意。   顾王氏心头突突一跳, 面上还强笑道:“你不说,祖母怎生明白?”说到此处,她话锋一转, 厉声道:“你既然还叫我一声祖母,这长幼尊卑的纲常你想必还记着。你这样带人闯入祖母院中,还将服侍我的人尽数捆了,成什么道理?!”   顾思杳走上前来,满面凛冽之色,居高临下的看着顾王氏,说道:“我尊你一声祖母,是要你记得你的身份。你的晚辈,你不肯照拂也罢了,一定要物尽其用方肯罢休么?!”说着,他点头叹道:“我倒是忘了,祖母一向是心狠的。无论是我的母亲,还是大太太,还是红菱,都是一样的。”   顾王氏面上一阵抽搐,厉声喝道:“你放肆!那姜氏是你的嫂子,你和她偷情不伦,还不以为耻,今日竟还敢为了这个□□来忤逆顶撞祖母!你当真就以为这侯府便是你当家了,你就可以一手遮天了不成?!”   顾思杳微微颔首,一脸凉薄的说道:“不是孙儿这样以为,如今不就是如此么?不然祖母认为,还有谁能来为祖母解围不成?”   顾王氏听了他这话,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却忽而又颓丧了下去。不错,确实如顾思杳所说,如今的侯府,还有谁能管的了他?顾文成瘫痪,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顾忘苦生死未卜,顾婳是个中看不中吃的丫头,更不济事。   如今,她是真正明白了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   顾王氏忍了几忍,脸上堆下笑来,向顾思杳说道:“想必你也是误会了,祖母怎会知道那兰姑娘竟然包藏这等祸心?原当她是引着红菱去换衣裳,谁知她竟然做下那等下作勾当。红菱是侯府的少夫人,祖母总不至于连脸都不要了。”   顾思杳唇角泛起了一抹冷笑,盛夏的暑天,竟让顾王氏发了一身冷汗。   顾思杳挑眉,淡淡说道:“前回孙儿便说过,祖母安生吃斋念佛,清静养老也就是了。既然祖母不肯,定要操心费神,孙儿为祖母身子着想,只得请祖母就此闭关了。自即日起,祖母便再不要出这屋子了。那些服侍的下人,口舌不净,怕吵了祖母的清静,也都不必了。祖母这余生,就在这屋中过罢。祖母也安心,您总还是侯府的老太太,一日三餐自是不会少了你的。”说着,他转身就要出门。   顾王氏不料他竟敢将她软禁,登时从炕上一跃而起,目眦尽裂,声嘶力竭道:“为着个浪货,你竟敢囚禁祖母!你这个忤逆犯上的东西,不怕遭报应么?!”   顾思杳步履微顿,侧首道:“若有报应,该遭罚的,必定不是孙儿。”言罢,更不停留,拂袖出门而去。   顾王氏呆若木鸡,恍若梦中,待听到屋子门窗上都传来叮叮当当的钉条声时,方才回过神来。   她惊恐慌张,六神无主,这一世只有她摆布旁人,何曾有过旁人来摆布于她?她在侯府威风了一辈子,不曾想到老来竟被一个孙辈拘禁关押了起来。   她冲向门上,猛然见大门上已被横三竖四钉上了几根木条,虽不曾封死,人却再不能出入。   顾王氏见状,又惊又怒,如疯虎一般,拍打木条,向着钉门的下人吼道:“快将这些劳什子揭了去,你们要造反不成?!我是老太太,是侯府的老夫人!你们这帮犯上的东西,不能将我关起来!”   那些人却只听令于顾思杳,无人理她,任凭她如何叫骂,充耳不闻。   待最后一根木条钉上,方才有一人说道:“老太太,你也不要恨我们,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二爷说您是染了疫病,怕过了人,这才叫把您隔离起来。我劝您也识时务些,侯府如今是换了天了,有这安生日子过一天便是一天罢!”言罢,竟一起掉头离去。   顾王氏扒着木条狂呼大喊,却并无一人理会。   少顷,院中人一走而空,平日里门庭若市的松鹤堂,眼下竟是死气沉沉。   顾王氏趴在木条上,两眼呆滞,直直的看着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粉色聘婷人影晃了进来。   顾王氏一见来人,眼里忽然亮起了神采,叫道:“婷儿,婷儿,快去西府报知你二老爷,告诉他,顾思杳那个逆子竟然把我关了起来!”   顾婷却似是没有听到,走到门边停住了脚步,两眼盯着顾王氏,目光里如带着冰棱,刺的顾王氏竟有些毛骨悚然。   顾王氏说道:“婷儿……你、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顾婷打量着她,眼见这老妇鬓发散乱,满面橘皮,身上的福禄寿对襟夹衫也有些凌乱,关在门后一脸狼狈之态,哪里还像那个平日里不可一世的老太太?   顾婷心中有些茫然,只因她年轻时的轻佻行径,母亲同自己却不得不过上了悲惨的生活,自己还进了侯府为奴,任人欺凌羞//辱,又被她当成猫狗一般捡了回去,随意认了个干孙女,便以为可以弥补于她么?   她不奢望什么麻雀变凤凰,若不是顾王氏,她本可以平静度日的。   何况,她也不是为了自己,不过是为了让她的良心得以安宁罢了。看她如何对待她那些嫡亲的子孙,自己这个半路认来的,在她心中又能有几分地位?   顾妩的话纵然难听,却也有几分道理。她在顾王氏的眼里,怕不就是个玩意儿,是她房里的猫儿一样的东西。   顾王氏被她看的遍体生凉,不知这丫头是怎么了,心中虽有几分不安,却也只能牢牢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她尽力探出胳臂,拉住顾婷的衣衫,口里说道:“五丫头,你是老太太的好丫头,你去跟你二老爷说……”   她话未说完,顾婷却已将衣角抽了出来,不疾不徐道:“老太太,二爷是二老爷的独子。他关了你,二老爷若要放你,岂不是让他们父子失和?二爷还在气头上,老太太还是省省罢。”   顾王氏不可置信的看着顾婷,她自认对她是有恩的,如今连她也敢忤逆起来了,当真是恩将仇报!   她瞪着一双黄澄澄的眼珠,扯着嘶哑的喉咙:“你这个野种,不是我抬举你,你便做了侯府小姐了?!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阿物!如今看我失了势,连你这小蹄子也爬上去了,另拣高枝儿跳去了!你休要做梦,没有我,看谁还肯认你!”   顾婷听她气急败坏,竟连粗话也骂了出来,嘴角泛起了一抹哀凉的笑意,向顾王氏说道:“你当真以为,我就好稀罕么?”   顾思杳出了松鹤堂,听着身后那场叮当作响的动静,忽然仰天长舒了一口气。   原本,这一世,看在顾王氏先前对红菱不薄的份上,他是打算敬着她的。然而,果然是本性难移,即便重生在世,这老妇的性子依旧如此。旁的也就罢了,但她将主意打到了红菱身上,还险些害的红菱被人凌//辱,他便绝不能容她。   顾思杳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人,重生以来,他已将世俗间许多的礼法顾忌尽数抛却了。但凡是挡在他和红菱之间的,都会被他不择手段的碾碎,不论是谁,不论是什么。   想起昨日红菱被齐王硬搂在怀中的情形,顾思杳心底那股好容易才压下去的杀意,又冒了出来。   姜红菱回到洞幽居,已是日上三竿。   洞幽居中一如往常,许是顾思杳的吩咐,于主子一夜未归,竟是无人敢问。   姜红菱回到屋中,只觉仍是有些疲倦,便在西窗下的美人榻上躺了。   靠着软枕,看着日光透过碧绿色窗纱洒在身上,姜红菱不觉眯起了眼睛,倦怠之中却又带着洋洋的惬意。   腰肢依旧有些酸软,那私密之处也微有刺痛传来,都提醒着她昨夜那场激烈的欢情。   想起昨夜,顾思杳精健的身躯上布满了汗水,在她身上肆意癫狂的样子,便再度浮在眼前。   姜红菱只觉得两颊滚烫,不禁低低舒了口气。   也不知昨夜的自己怎么就那般大胆,丢了所有的羞赧矜持,向他投怀送抱,自荐枕席,然而于今想来她是丝毫不后悔的。   有了夫妻之实后,那个男人的一部分仿佛就进到了她的身体里,和她合为一体,再也不能分开。   所谓结合,大概就是如此吧。   姜红菱有些失神的想着,不觉竟问了一声:“他在做什么?”   如素在旁低低笑了一声,回道:“二爷出门去了,叫同奶奶说一声,中午不要等他吃饭,但是晚饭务必等着。”说着,又添了一句:“才分开多少时候,奶奶就这样想二爷了呢。”   姜红菱被丫头调侃,脸上泛红,斥了一声:“瞎贫什么嘴,出去!”   如素笑着走了出去,预备倒盏果子露回来,才走到门口,迎面碰见一人,连忙向里面报道:“奶奶,胡姑娘来了。” 第132章   姜红菱闻声, 连忙吩咐请进。   话音才落,果然见胡惠兰走进门内。   她今日穿着一件葱白绫缎子对襟单衫, 下头系着一条水波纹淡墨画的裙子, 拴着豆绿色丝绦,打扮的清秀雅致。   姜红菱笑着坐起身来, 吩咐丫鬟给她放座,便问道:“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两人是自幼的交情, 自也无需那些客套。   胡惠兰便在一旁坐了, 说道:“今日无事,过来瞧瞧你, 这两日又记了些东西, 一并交给你。”说着, 便自袖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递给了姜红菱。   原来因昨日侯府上下皆去了齐王府赴宴,这女学便放了两日的假,胡惠兰闲着无事, 走来看她。   姜红菱接过册子,略翻了一下,见果然又记了许多东西,便向她一笑:“辛苦你了, 这么琐碎的东西, 难为你一笔一笔的记着。”   胡惠兰亦笑道:“咱们之间,还用的着说这个么?何况,你替我寻了这么个容身之所, 我也总要报答一二。”   恰在此时,如素端了果子露回来,递给两人一人一盏。   姜红菱将册子交与她收在妆奁之内,便向胡惠兰说道:“你这话,好似那尼庵住不下去了一般。先前听你的说辞,倒似要摆脱什么人纠缠也似,却是什么缘故?”   胡惠兰听了这话,面上忽然添上了一抹绯色,又有些忸怩之态,同她平日里那磊落大方之态大不相同,看的姜红菱大为好奇。   胡惠兰定了定神,说道:“能有什么缘故,寄居在那种地方,自然多有不便之处罢了。”说着,话锋一转又问道:“倒是你,昨儿你们侯府上下一起去齐王府赴宴,怎么我倒听说你们当家的二爷同你先回来了?好似还出了什么变故,问起人来,要么不知,要么闪烁其词。昨日我来寻你,院子里人说你去了坤元堂,留宿一夜未归,到了今早才回来。你和那个二爷,之间又有什么故事了?”   姜红菱见她反客为主,反倒问起了自己,不觉笑了出来。她们相识多年,胡惠兰自幼便是能言善辩,巧智多思之人,在同人拌嘴上,还从未吃过亏。   胡惠兰却不依不饶,追问着定要她说。   姜红菱顿了顿,便将昨日在齐王府中的事讲给她听了。   胡惠兰听得既感激愤,又是感慨,不由点头叹息道:“这等门第里,自来就是这等藏污纳垢,幸得有顾二爷在,不然当真不堪设想。”说着,想起适才听到的消息,说道:“我说怎么好端端的,一伙子人去将松鹤堂的大门给钉了。问起来,人说是老太太染了疫病。我说这昨儿听着还没事,怎么忽然就得了疫病,原来如此。”   言至此处,胡惠兰颇为动容,看着姜红菱说道:“他为了你,能连纲常伦理都不顾了,也算痴情到了极处了。你肯将自己托付与他,也总不算是所托非人。”   姜红菱却尚且不知此事,听了胡惠兰的话方才明了,心中也着实的触动,竟而不能说话。   胡惠兰看着她,含笑说道:“我也不曾问过,你要我记那些事情都是做什么使的。现下想来,也都是为了他罢?昨夜,你和他……是不是……是不是……”她纵然大胆,性情大异于寻常女子,然而到底是个云英未嫁的闺女,说到此事时亦觉羞涩,声音小的细如蚊蝇。   姜红菱听她问起,不觉想起昨夜那缠绵悱恻之态,羞赧难言。   胡惠兰看她眉眼含春,娇羞不胜的神情,心中已然明白,又笑又叹道:“原来你的这段缘分,竟然在这里。”   姜红菱不由问道:“惠兰,我和他……我们这样,你、你不会以为我们离经叛道么?”她两世为人,身边几乎没有几个真心为己之人,交心的便唯独胡惠兰这个密友。她和顾思杳之间的事,虽则已然是笃定了心意,再不将世俗眼光放在心上,但这至好至亲的金兰姊妹若是也鄙薄如此,那滋味也委实不甚好受。   胡惠兰正色道:“你问我这个话,可是白认的我了。我是素来不将这些世俗成见放在眼中的。离经叛道又如何?凭什么要你嫁个死人,还守寡一世?当初听说你跳了这个火坑,我只为你可惜,又恨自己是个无用之身,不能救你出来。如今你既然寻得了可靠之人,还管那些做什么?世道既于你无情,那就将世道踩在脚下好了。”   姜红菱听得心头畅快,欣慰一笑道:“是我忘了,你是有名的胡怪人。”说着,两人一起笑了。   胡惠兰来找她,除却递东西与她,本也没别的事。两人坐在一处说说笑笑,转眼已是晌午时候,姜红菱便留胡惠兰在洞幽居吃了午饭。   午后,有人来回说,顾王氏昨夜染了疫病,顾思杳吩咐封闭松鹤堂,每日除却一日三餐,便不许人进出。   姜红菱心知其故,自然并无话说。   打发了来人,胡惠兰却说道:“说起这个,前两日我出府去买东西,在街上听闻城中当真是发了疫病。城郊几处村子死了许多人,本方官员也派了仵作医差下去,也不见济了什么事。”   姜红菱一早知晓今年必有此事,府中人事调度早有预备,也并未很放在心上,只说道:“这也是天灾。”   说着话,门上人忽然报传五姑娘来了。   两人停了话头,就见顾婷走了进来。   姜红菱心想她是顾王氏认下来的,如今顾王氏被软禁,她没了投奔,故而来找自己。她对这个女孩,倒很有几分怜悯之意,见了她,便说道:“老太太染了病,房中不能留人了。但既然侯府认了你,你总还是侯府的姑娘。那秫香楼自打你姑太太搬出去,一向空着,你不如就挪过去罢。”   顾婷却摇头道:“我来,是同大奶奶说一声,我还想继续服侍老太太。”   姜红菱倒是颇为讶异,问道:“老太太染了疫病,怕要过给了你。你有这份孝心是好,但总要想想自身。”   顾婷垂首笑道:“多谢大奶奶照拂,但老太太于我有恩,她如今得了病,人皆不能近前,我去服侍汤药,也算答报了老太太的恩情。还请大奶奶成全了我。”说着,竟跪了下去。   姜红菱劝了她几句,顾婷却死活不肯松口。见她如此执意,姜红菱也只好答应了她。   待顾婷离去,胡惠兰方才说道:“这小丫头倒是知恩图报的。撞上这样的事,别说是干亲,就是嫡亲的子孙,怕也是离得远远的呢。”   姜红菱心中却只觉的有些怪异,蹙眉摇了摇头。   顾思杳离了松鹤堂,便径直出府,吩咐人备下马匹,骑了往齐王府而去。   齐王为要姜红菱不成,反被顾思杳折断了右臂,怒火中烧,气不可遏。齐王府中,正闹得沸反盈天。   他右臂缠着夹板,坐在花厅之中,同毓王谈论此事,说得极恼恨之处,竟要下令王府侍卫去拆了义勇侯府,以泄此愤。   毓王看着齐王那张轻狂跋扈的脸,因过于纵欲而浑浊的眼珠中血丝满布,口中兀自谩骂不休,辱骂顾思杳之余,还不忘了羞辱姜红菱几句。听着那一句句的污言秽语,他只觉胸口仿佛有什么在烧灼着,自打懂事以来,他从未如现下这般恨着什么人,迫切的想要谁死去。哪怕是当初母妃容嫔遇害之时,那愤恨之情也不如当下这般炽烈。   毓王握紧了拳头,面上却依旧是神色淡淡,听齐王骂了一阵,方才说道:“二哥,你却听我一句言语。此事,是你无礼在先。那姜氏是侯府的少夫人,怎会无端从你姬妾房中出来。何况,你也在场,还同侯府的世子起了冲突。那日的事,众目睽睽,目睹之人众多。此事传扬开来,姜氏固然名节受损,但于二哥你的名声,也无甚好处。你不说怎样遮盖,倒还要上人门上去大动干戈。这叫全江州城人看着,要如何议论?”   齐王将手向桌上一拍,喝骂道:“本王管他们如何议论!本王是皇上亲封的齐王,还怕这些小老百姓议论不成?!本王看上了姜氏,是她的福气!这贱妇竟不识抬举,顾思杳也跟疯子一般,竟然折断了本王的胳膊。昨儿大夫说起,我这条胳膊要好,也需得三月有余的功夫!这口气,你叫我怎生咽得下!”   毓王心中恚怒,忍着气恼同他周旋,又说道:“二哥消气,二哥贵为亲王不假。但姜氏也是侯府的女眷,来王府做客,被人引至后宅姬妾房中。硬说起来,便可算二哥一个逼淫良家妇女的罪名。二哥行的正坐得端,自然不怕人议论。但不日御驾即将亲临江州,这事如若传入皇上耳中,只怕于二哥有些不利。”   齐王这两日早已昏了头,竟将这件大事抛之脑后,此刻经由毓王提点,方才想起来。前几日京中传书,言说德彰皇帝御驾南巡,再有十日将达江州。江州地方为迎圣驾,正忙得不可开交。他身为本方封王,亦有接驾之责。   他虽自幼深得皇帝宠爱,母妃又是后宫位同次后的第一宠妃,但皇帝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深恶品行低劣之人。即便如他,也不敢犯了这个忌讳。   想至此处,齐王心中那团怒火,也如雪狮子向阳,尽数化了,只剩满腹的焦虑惊悸。 第133章   毓王见他面色大变, 晓得这话奏效了,便趁热打铁, 说道:“皇上御驾将至, 太子与淮王也在伴驾之列。这两位同二哥一向不合,二哥也是知道的。若是让这两位知道了二哥的事迹, 一状告至御前,二哥受责不说, 只怕贵妃娘娘也要落个教子不严之过。”   这一番话, 倒令齐王惊出了一身冷汗。   近段日子,柳贵妃自宫中传书与他, 言说近段时日来宫中颇为不太平。为些缘故, 皇帝甚而还斥责了她几番, 原本今年端午要封她做皇贵妃, 也临时出了变故,延期再议。柳贵妃在信中仔细叮嘱,要他在江州安分守己, 这一段切莫惹出事端。皇帝驾临江州之际,要他想些法子,尽力讨得皇帝欢心云云。   他法子尚未想出,却先捅了这个篓子出来。若是传到皇帝耳中, 只怕不能善了。   齐王是个纨绔之徒, 全无半分筹谋,听了毓王的话,更是六神无主, 半点主意也没,连忙问道:“依着六弟说,这事却要怎生是好?那日我也是多吃了几杯酒,就被兰氏那贱人花言巧语糊弄了,方才干出这等糊涂事来。”   毓王心中虽恨他无耻,面上也还是说道:“二哥也不必焦虑,这事昨日虽则许多人瞧着,但到底是侯府世子将那姜氏接出去的。里面的事,旁人一无所知。只要侯府的人不声张,想必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只是……”说至此处,他却忽然皱眉不语。   齐王正听他主意,见他忽然不说,心中焦躁,情急说道:“只是什么?我如今也没个能商量的人,六弟若有什么好主意,但说无妨。”   毓王见这话投机,当即说道:“只是侯府少夫人受了这样的委屈,只怕人家不得个说法,不肯轻易了结此事。二哥既是受了姬妾挑唆,不如就把那侍妾交由侯府,任凭他们发落。侯府出了这口气,又见二哥诚心认错,想必也就不会追究了。”   齐王闻听此言,倒是踟蹰起来。   这倒也并非他如何宠爱那兰氏,只是兰氏到底是他内房姬妾,如今却要交给外人发落,难免叫他面子上有些下不来。   毓王见他犹豫,便趁势说道:“若是二哥怜香惜玉,舍不得那兰氏。此事,怕是说不清楚了。侯府纵然门第及不上王府,到底也是当初先皇亲封的爵位。御驾降临江州,侯府也是要面圣的。届时,那顾世子在皇上面前说些什么,太子与淮王在从旁插上两句,这事只怕难以轻易了结。”   齐王被他这一番连吓带哄的说辞唬住了,联想至自己的前程,母妃在宫中的处境,又想那兰氏来府中也有一年多了,早已过了那股新鲜劲儿。新到府中的月氏,容貌较那兰氏更为冶艳出色,又因是异族女子,更别有一番中原女子所没有的异样风情。这两人近来在府中为争宠闹得不可开交。无事时,齐王也觉女人为他争风吃醋颇有些趣味,但如今权衡利弊要他割舍,舍了兰氏倒也没什么可心疼的。   当下,齐王说道:“既是六弟这样说,那就如此罢!”   话音才落,守门的小厮忽然匆匆进来报道:“王爷,义勇侯府的世子求见,如今正在门前下马。”   齐王顿时一阵慌乱,他适才虽满嘴嚷嚷着要带人去拆了侯府,其实不过是色厉内荏。昨日顾思杳那煞神一般闯进屋中,折断了他臂膀的样子,牢牢刻在他心板上,夜里甚而发起了噩梦。现下听闻他又来,顿如惊弓之鸟。   然而细想起来,他堂堂王爷之尊,竟会怕一个侯府世子,也是令人啼笑皆非。   齐王按下这些胡思乱想,拉着毓王问道:“他竟来了,却要如何是好?”   毓王也料到今日顾思杳必定上门问罪,便说道:“二哥莫要慌张,顾世子既来了,倒也免得再去人府上请。且将他请进府中,以贵客之礼相待,二哥好生与他陪个不是。照着适才咱们商议的说了,想必那顾世子也不至于不依不饶。”   齐王定了定神,果然依照他所说,吩咐下去。   顾思杳在齐王府门前下马,经人通传,只片刻功夫,门里便出来两个管家打扮的人,恭恭敬敬的请他进去。   顾思杳心中也知毓王必有斡旋,也不理会这两人,昂首走进了齐王府。   一路走到齐王府会客正堂,齐王与毓王早已在座。   一见顾思杳到来,两位王爷一道起身相迎。这情形,看的堂上服侍的下人频频侧目。毓王也还罢了,一向待人恭谨有礼。齐王却是素来眼高于顶,飞扬跋扈,便是京里来的官员也不见他如何放在眼中,如今倒把一个侯府的世子奉为上宾。   顾思杳走到堂上,齐王颇有些不自在,请他上座。   三人落座,便有家人端了香茶果点上来。   顾思杳也不端茶,一双眸子盯在齐王身上,目光森冷锋,宛如一并利刃,倒看的齐王头皮发凉。   齐王干咳了一声,强笑道:“不知顾世子今日前来……”   顾思杳不待说完,便开口道:“明人不说暗话,昨日之事,王爷需得给我们侯府上下一个交代。”话音冷厉,掷地有声。   齐王额上顿时出了一层薄汗,不由看了毓王一眼,见他面淡如水,默然不言,只得依着先前商议,说道:“世子莫要误会,本王也是为姬妾所蒙蔽。这一切都是我那个小妾兰氏所为,她为与别的姬人争宠,便使了这样下作的手段,想讨本王的欢心。本王御下不严,以致贵府少夫人在王府受了委屈,本王深感愧疚。世子要什么赔礼,尽管说来,便是那罪魁兰氏,本王也可交给世子发落。”   顾思杳虽一早料到这齐王是必定要将自己择干净的,但亲耳听他说来,心底还是鄙夷不屑至极。那兰氏无论如何,到底是他的姬妾,齐王却要将她交给外人处置,叫人如何不齿冷!   他薄唇微勾,挑起一抹冷笑:“王爷这话,倒是怪了。莫非昨日在下眼花,拉着在下嫂子的,并非是王爷么?何况,若非王爷示意,那兰氏又怎知如此能讨得王爷的欢心?”   齐王面上一阵难堪,他本当只要将兰氏交出去,这顾思杳就该收手,谁知他并非这等容易打发。   他瞟了毓王一眼,见他似是依旧没有开口的打算,自己臂膀上的伤处又隐隐作痛起来,心里发急,当即大声道:“那又如何,本王的臂膀也被你折断了,还愿把闹事的姬妾交予你处置,你也该知足了罢!说起来,说起来,本王也并未碰到那姜氏,根本是一丝一毫的好处也不曾捞到!”   他一气儿说完,心头却有几分惴惴不安,觑着顾思杳脸上的神情。   顾思杳剑眉一挑,正欲出言,一旁毓王忽然出声道:“顾世子,此事齐王已然知错,他肯想你赔礼,府上夫人若有什么要求,也大可提出。只是这件事到底不是好事,宣扬出去,于侯府面上也是无光。”   顾思杳见他出来解围,也明白此事也只能如此,再追究下去,也是无益。心中纵然不甘,也只好就此收手,顺着毓王递来的台阶下来,说道:“既有毓王殿下说项,此事便依照齐王所说,暂且记下。但在下嫂子在府上受的委屈,却不可不讨。王爷既肯割爱,愿将如夫人交出,那便由在下将她带回府中。如何处置,却得由我嫂子才决断。”   齐王到了这当口上,满心只想将此事揭了过去,于顾思杳所提之事无不应承,口中答应着,便喊来两个内府管家,叫他们去将那兰氏传来。   待人去后,堂上一片寂静。   齐王吩咐人上来续茶,丫鬟提了壶进来,却见顾思杳的杯子中竟是分毫未少,只好随意点了几滴应景。   片刻功夫,那兰姑娘便随人来了。   她今日穿着一袭碎花洒金绸缎小衫,粉色掐银丝褶裙,头上挽着高髻,鬓边簪着一支瑞香花,面上浓妆艳抹,打扮的妖调冶艳,厚厚的脂粉却盖不住眼下的乌青。   昨日事情未成,她便知这事怕是不能善了,一夜不曾安睡。   走到堂上,一见这等情形,兰姑娘心中便已明白了几分,冷笑了一声,向着齐王颔首娇声道:“王爷这是做什么?我是王爷的爱妾,怎好见这些外客的?”   齐王既下了狠心,哪里还肯理会她,只向顾思杳道:“人已传来了,世子便带回去,与少夫人赔罪罢。”   兰姑娘闻言,眸子一缩,脸上一阵狞笑,向齐王说道:“王爷可真是好狠的心,你为了那侯府的少奶奶朝思暮想,寝食难安。妾身为你解忧,方才想出昨日的勾当来。王爷见事情败落,竟要把妾身丢出去遮羞?若非王爷,妾身哪有这个胆量!”   齐王见她竟当众揭了自己的丑事,又愧又怒,当即呵斥道:“你这贱妇,还在这里胡言乱语!你自己下作无耻,倒要拖本王下水,果然是声色坊里下三滥的出身!”   兰姑娘听了他这话,面上忽然一阵凄怆,眼里噙满了泪花,怒极反笑道:“王爷要我时,怎么不嫌我是下三滥?我将王爷当作终身之靠,王爷却把我当什么?王爷左弄一个右弄一个,我心如刀剜,却也随着王爷的意。王爷想做什么,想要谁,我都竭尽了心思帮王爷。到头来,我在王爷心中,却还只是个声色坊里出来的下三滥?”   齐王是执意将她丢出去了,哪里还听她的哭诉,只向顾思杳说道:“顾世子,人已带到了,你带回去随意发落。本王这胳臂今日还要看医换药,此刻时辰也到了,便不陪你坐了。”说着,就要送客。   那兰姑娘见大势已去,料知齐王是再不能指望了,竟抹去了脸上泪珠,款款走至顾思杳跟前,望着他深深一福,笑道:“顾世子,既是王爷这般说,妾身便随你去了。”   顾思杳见了这女子行事,心中也是称奇,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却见她嘴角含笑,眸中却蕴着深浓的恨意。他心中会意,又见齐王已下了逐客令,倒也不预备再留,当即起身。   走到门外,顾思杳吩咐跟来的家人将这兰姑娘领了去。正要向外走去,齐王却追了上来,向顾思杳吞吞吐吐道:“顾世子,既然罪魁已交由府上发落。几日后圣驾到来,你……”   他话未说完,顾思杳便打断道:“王爷安心,面圣之时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在下心中有数。”说着,竟一笑而去。   齐王心中没底,毓王莞尔道:“二哥莫急,我去问他。”说着,也追了上去。   一路走到王府外,毓王跟着顾思杳走到门外石狮子下。见左右无人,毓王方才笑道:“今日这场戏,倒是演的好。”   顾思杳面色淡淡,说道:“也并非全为演戏,只是如此了结,我其实不大甘心。”   毓王叹息道:“然而也只能如此,你折断了他一条胳臂,又将他爱妾弄了出来,还让他赔了这么多时候的小心,面子里子也算齐全了。再要追究下去,弄得他急了,狂性发作起来,反倒不好收场。于她……府上少夫人的名节,不甚光彩。”   顾思杳心中也知只能如此,只得点头应下,又说道:“倒要多谢王爷周旋,不然这场事端当真不大好收场。”   毓王亦笑道:“世子这话倒是怪了,你替本王筹谋,却怎要你来谢本王?”说着,又点头道:“我原本担心,齐王会杀了那兰氏灭口。兰氏虽在他身侧时日无多,但极受宠爱,想必知道些事情。她在咱们手上,比死在齐王府要好上许多。好在齐王是个急性智短之辈,思虑极不周全,倒被我三两句话吓住了,就这样把人交了出来。”   两人说了几句话,毓王又问道:“圣驾不日将要抵达江州,该预备下的事,可都周全了?齐王不足为虑,但柳贵妃不是易与之辈。太子身边也还有几个可用之人,一着不慎,咱们满盘皆输。”   顾思杳颔首道:“王爷放心,并不敢有半分疏漏。”   毓王点了点头,沉吟了半晌,忽然犹豫问道:“昨日之事,她……府上的少夫人可受了惊吓?”   顾思杳不知他为何提到姜红菱,微一迟疑,说道:“多谢王爷关心,家嫂无恙。”   毓王应了一声,微微垂首遮掩面上的神情,又问道:“听闻,令嫂是冲喜嫁入府上的?她……便没有改嫁的打算么?”   顾思杳心中更是奇怪,顿了顿,说道:“我堂兄过世不过数月,家嫂眼下并无此意。往后的事,倒也未定。”他留了个心,并未将话说死。毕竟,将来可是要求这位天子亲口赐婚的。   毓王却听岔了,只点头道:“青年守节,倒也令人钦佩。只是……可惜。”   顾思杳耳里听着这话,满心怪异,也不愿同别的男人多谈姜红菱的事情,便拱手告辞道:“在下还有事要办,王爷请回。”   毓王也并未挽留,看着侯府家丁牵马过来,顾思杳翻身上马,渐渐远去。   不知为何,今日的顾思杳虽是盛怒前来,但毓王总觉得他神态之间意气风发,与昨日大不相同。好似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令他极其得意欢喜之事,所以今日方有此态。   联想昨日情形,那顾王氏就在后院,顾婷报信不去找她,却舍近求远偏偏找到前堂上来寻顾思杳。顾思杳乍闻姜红菱去了兰氏的卧房,那焦虑躁狂之态,委实不似是小叔关切嫂子。   自己同他交往也算有了时日,深知此人性情,素来冷静自持,行事缜密,滴水不漏。昨日却为着个女子,连内外之隔的忌讳也忘了,就这般闯入王府姬妾的房中,甚而还折断了齐王的一只胳臂,今日又为了此事前来兴师问罪。   虽则此事两人早已通了气儿,但顾思杳心中的狂怒,却也是实实在在的。   难道说,他对那姜氏……   姜氏躺在顾思杳臂弯之中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毓王每每想到此事,都觉得胸口发闷,极不舒服。   之前,他已有感触,自己对这女子似是过于留意了。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也不肯多想。毕竟,时局紧张,容不得他胡思乱想。   然而这一次,她险些为齐王玷污。此事同自己分明没什么关系,却令他超乎寻常的愤怒。   顾思杳折断了齐王一只胳臂,在他看来,竟是远远不够。   不止如此,若非反复提醒着自己,要留那兰氏的活口,他或许早已调唆齐王,将兰氏勒死了。   昨夜,他整夜都在想着顾思杳带了姜氏回去,又会怎样。虽明知自己这般揣测,实在是无理至极,却又压抑不住思绪,竟致一夜不曾合眼。   看着天上白花花的日头,齐王忽而怅然一笑。他明白了,他这是她动情了。   他自幼生长于宫廷,看惯了各样女人为争宠夺势使尽了恶毒手段。就如毒蛇,越是毒性猛烈,越是色泽斑斓。对于女人,他打从心底里的排斥厌恶。   他自问自己是个无心无情之人,如今却对一个才见了几面的寡妇动了情,这是怎生的荒谬?   然而,造化就是如此弄人。也许当初在得月楼上的那惊鸿一瞥,便已注定了今日这场迷局。   毓王抚摸着石狮脚下光溜的绣球,嘴角忽然弯起了一抹笑意。他并非什么别扭造作之辈,动了情便是动了情,又如何?只要他能得到那天下至尊的位子,想必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对于权力,他今生从来不曾如当下这般执念深重。   顾思杳并未即刻回府,而是折道去了货行。   那兰氏也被他吩咐家人,送到了此处。   他是骑马去的齐王府,并不曾预备,带兰氏出来,便吩咐家人雇了一乘轿子,用以与兰氏乘坐。   也是顾思杳的吩咐,兰氏这边出了门,那边便被捆了个结实,蒙眼堵嘴,甚而连耳朵也蒙了起来。待再见天日时,惊觉自己竟深处一间阴暗斗室之中。 第134章   兰姑娘定睛细瞧, 但见这屋子甚是逼仄狭小,屋中阴冷潮湿, 四面墙壁甚而有些湿漉漉的, 虽是盛夏,亦觉寒气逼人, 便知这屋子怕是设于地下,潮气方才如此重。   屋子墙上并未开窗, 只留着一排气孔。屋舍正中放着一方木桌, 做工粗陋,也不是什么好料子。其上一灯如豆, 照的室内一片昏暗。   兰姑娘打量了四下一番, 见屋中空无一人, 微有些惊魂不定。她本以为顾思杳会将她押往侯府, 与那姜氏发落出气,谁知竟会被送到了这里。她不知顾思杳将如何处置自己,心中惴惴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顾思杳缓步走到屋中。   他进得门内,高大的身躯令这屋子更显得狭窄不堪。   兰姑娘见他进来,缓缓起来, 向他一笑:“不知世子, 将小女子关在此处,有何贵干?”   顾思杳看着她,淡淡说道:“我要你在齐王府中的一切所见所闻。”   兰姑娘眯细了眼睛, 向他慵懒一笑,说道:“世子真能说笑,我只是个小小的内宅侍妾,所知不过是些鸡零狗碎的妇人事体。世子,竟对这个有兴趣?”   顾思杳说道:“我劝你还是放聪明些,齐王已将你交了出来,这世上无人再关心你死活。你硬挺下去,并无好处。”   兰姑娘自进了齐王府,受齐王宠爱,过的也是受人追捧的日子,哪里受得了人当面威胁,一时气盛,仰首笑道:“我便是不说,你能奈我何?杀了我么?我活成这个样子,留这一条烂命,又有什么趣味?不过是多费了你一口棺材。”   顾思杳面冷如水,眸中波澜不起,张口道:“我晓得你这个年纪的人,都不怎么怕死。然而这个世上,多得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你若不信,大可试试。我多的是手段,让你死不成,活不了。”   这话口吻淡淡,听在耳里却森冷可怖,兰姑娘不由出了一背的冷汗。   想到自己从人人捧着的亲王宠妾,沦落为阶下囚,她忽觉悲愤交加,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声色坊里任人鱼肉的下等人。兜兜转转,费尽了心机,竟而又回到了原地。   她双膝一软,瘫坐在地,哀哭叫骂,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顾思杳立在一旁,不言不语,静看她撒泼的癫态。除却姜红菱,别的女人心事如何,感受怎样,他丝毫也不放在心上。   兰姑娘一时叫骂齐王,一时哀哭自己身世,闹了半晌,筋疲力竭方才渐渐停了下来。   顾思杳冷眼旁观,这方说了一句:“疯够了?那便说话罢。”   兰姑娘忽然抬头,冷凝着他,狞笑道:“世子想从我嘴里撬出东西来,那也没什么不可以。我和世子合作,但世子也须得与我些好处。不然,任凭世子要杀要剐,我兰馨烂命一条,没什么可怕的。”   顾思杳这方晓得,原来她闺名兰馨,又问道:“你要什么好处?”   兰馨说道:“我要一万两银子,连同一份良家籍。”   这所谓良家籍,乃是本朝户籍下女子的出身凭证,用以区分良家女与入了贱籍的女子,比如为婢为妾为娼,皆不在其列。女子若非良家,身份上自是跌了一等,即便出嫁也不能为人正室。这兰馨既出身于声色坊,又是齐王的侍妾,自然并非良家。   顾思杳心中盘算了一回,良家籍不算什么难事,无过是找些门路替她办了便是,只是那一万两银子,未免有些漫天要价。   他当下说道:“你如今在本世子手中,我为何要同你谈条件?”   兰馨昂起下巴,看着顾思杳,眸中泛着异样的神采:“容嫔娘娘,不是好死的。”   顾思杳听她突然提及容嫔,大感意外。   容嫔是毓王的生母,早年受柳贵妃构陷,戴罪而亡。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其时齐王也不过是个懵懂孩童,这兰馨更是年幼,顾思杳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顾思杳心念飞转,口中说道:“容嫔是玩弄巫蛊,祸乱宫廷,被当今皇上下旨自缢而亡,谁不知道?”   兰馨笑道:“我便是知道,容嫔娘娘不是自缢而死。她死前,原是找到了证据自证清白的,只是被柳贵妃抢先下手,害死了她。”   顾思杳听闻此讯,当真吃惊不小。容嫔戴罪而亡,方才致使毓王自幼不受上宠,几乎流放于外。毓王与他虽都猜此事必有蹊跷,却只是苦无证据。此事若有转机,那于宫廷局势,必是大有震动。   他双眉一挑,沉声问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证据?”   兰馨杏眼一翻,娇媚笑道:“有如何,没有又如何,横竖不是我的事。世子若然答应了我的条件,我才帮得上忙呢。”   顾思杳原本只想从她口中挖出些齐王沉溺酒色、荒唐跋扈的事迹来,不想竟而爆出了这样大的消息。与此相较,兰馨所提的两个条件便什么也不算了。   他当即答应道:“一万两银子,并一份良家籍,这不算什么。”   兰馨说道:“我是被你们这些男人弄怕了,不把东西送来,我是不会说的。待这两样备齐了,你还要送我到安全去处,不然休想从我嘴里听到一个字!”   顾思杳看着她,颔首道:“你倒是聪明,很会利用手中的筹码。”   兰馨笑道:“你们这些所谓的贵人,我是见多了,面上衣冠楚楚,骨子里虚伪造作,说过的话,转过脸便可不认的。我吃过的亏已是太多了,不得不小心些。”说着,她四下看了一眼,颇为嫌弃道:“我不要在这地牢里住着,与我一间上房。我心情不好时,什么也想不起来。”   顾思杳剑眉微扬,冷声道:“别得寸进尺,若非你还有那么几分价值,但凭你做下的事情,我便想你立刻就死。”丢下这一句,他转身就要出门。   兰馨又是委屈又感愤慨,冲着他背影厉声喝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爷,凭什么如今却要我一个弱女子来承受你的报复?!”   顾思杳本已踏出门外,听到这一句,又回首道:“你也不过是为了你的荣华富贵。”言罢,拂袖而去。   兰馨看着那厚重铁门重新锁上,跌坐在地。她方才虽有胆量同顾思杳讨价还价,此刻却真正后怕起来。   顾思杳出了地牢,走到路上,却是自货行的后院出来。   这家货栈乃是云烟货行的分号,因着先前那家生意兴隆,他便又在东市开了一家,乃为联号。这店铺面上只是寻常货行,背地里却是他豢养能人异士,搜罗情报,乃至关押囚犯之所。   凭借着上一世的记忆,他网罗了许多江湖异人,又请了数位精明强干的账房掌柜来打理货行生意。货行的生意蒸蒸日上,做通周遭几个县市。如今,他钱财人力两全,许多事情也都有条不紊的推行着。眼下,只欠御驾南巡的这股东风了。   自后院出来,前头正生意闹热,人进人出,络绎不绝。   看店的掌柜见东家出来,慌忙迎上去,就要倒茶让座。   顾思杳眼见已出来了一日,此刻日头竟已偏西,心中挂念着姜红菱,便也不做停留,骑马回府。   回到侯府,已是日薄西山,幕鸦归巢。   顾思杳进得府中,也没有回坤元堂,径直去了洞幽居。   一路过去,却见路边不时有家丁焚烧草药,弄得四处烟熏火燎,药气冲天。   顾思杳驻足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那家丁见是他,慌忙回道:“是大奶奶的吩咐,说城里传起了疫病,要小的们四下熏这草药。”   顾思杳闻言,亦不曾多问,径自去了。   走到洞幽居时,恰逢如锦出来倒水,见他回来,就要向里面通传。顾思杳却摆了摆手,如锦会意,悄悄走开了。   顾思杳踏进门内,却见姜红菱倚着软枕,歪在美人榻上,正望着窗外出神。   他轻步上前,自她身后将她搂住,低低问道:“在想什么?”   姜红菱不防他忽然走来,吓了一跳,回身看是他,又喜又怒,嗔道:“几时回来的,做贼也似,倒唬了我一跳!”   顾思杳在榻上坐下,将她一扯,轻轻抱在膝上,环住了她的腰身,低声问道:“你这一日,在家里做什么?”   姜红菱见他竟公然亲昵,不由脸上微热,虚推了他一把,斥道:“这是做什么,怪热的。”嘴上虽这样说,身子却没动弹,乖觉的任他抱了。   此刻日头西斜,余晖遍洒,照在姜红菱身上,薄纱罗衣之下,隐隐透出冰肌玉骨。她微微垂首,鬓发自耳畔滑下,精致的脸上眸光似水,柔媚无限。   虽是两人尚未成亲,但拥着她,顾思杳只觉的心中充满了甜意与温暖,一切的辛苦为了这一刻都是值得的。直到了当下,侯府于他,方才有了家的意味。   姜红菱余光轻扫过这个男子,清隽的脸上,挺直的鼻梁被日头撒上了一层碎金,偎依在他胸前,是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安稳。这个男子,就是她的男人。从昨夜起,他就是了。   每每想到这里,姜红菱便觉的不可思议。   这一整日,她都为此事恍惚,甜蜜之中带着一丝焦虑,但不论如何,她都不曾后悔。 第135章   两人依偎着, 看着窗外落日余晖渐渐退下地平。   如锦从外面进来,问道:“晚饭得了, 讨两位的示下, 可就摆进来?”   顾思杳没有言语,姜红菱点头道:“就摆在这屋里罢。”   如锦得了吩咐, 点头出去。   片刻功夫,如锦便提了两支黄花梨楼花食盒进来, 如素将姜红菱平日里吃饭的八仙桌抬出来, 两个丫头便将饭菜一一摆了出来。   待摆桌齐整,如锦过来请他们二人过去。   姜红菱起身, 拉着顾思杳走到了桌边, 两人相对而坐。没说什么留下吃饭的言辞, 自然的仿佛就该如此。   桌上照例是八菜一汤, 四荤四素,中有一道炖蛋白,倒是顾思杳许久不曾见过的菜肴了。   这炖蛋白, 乃是鸡蛋白与火腿、鱼肚、鹿筋、冬笋调和,佐以酱油、茴香文火煨之。成菜色泽白嫩,爽嫩鲜香,是顾思杳生平最爱的菜肴。   这道菜, 原是他生母宋氏所创, 算是一道私房菜。他幼年时,体弱挑食,宋氏在他饮食上费尽了心思, 偶然间做成此菜,倒是合他的胃口。然而自从宋氏过世,他便再也不曾见过这道菜了。   顾思杳执起筷子,夹起一块焖蛋放入口中,细嚼之下,那滋味与记忆之中几乎无二。   他心中微微有些奇怪,看着姜红菱,问道:“这道菜,是怎么来的?”   姜红菱垂首浅笑,说道:“我记得你爱吃这个,所以特意吩咐厨房做的。”   如锦在旁盛饭,忍不住添了一句:“奶奶今儿在厨房待了一下午,试了好多回才做出来的呢。想着二爷要回来吃晚饭,定要在晚饭前弄好。”   顾思杳听着,不由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这道菜,除了我娘,世上该没有第二个人会做了。”   姜红菱笑了笑,说道:“记得之前你曾提起过,我想起来,便试着做了。这菜不算难做,材料也有限,试了几次也就做成了。”她并未把话说透彻,顾思杳微微想了一阵,方才记起。前世,在侯府三十家宴上,他多吃了两杯酒,同人议论世间肴馔时,曾提起过。不想,她竟然记在了心上,还记了两世。   顾思杳心中触动,说道:“原来你还记着。”   姜红菱脸上微红,浅笑道:“你的事情,我都记着。”   两人相视一笑,没有多余的言语,却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吃过了晚饭,已是掌灯时分,顾思杳吩咐小厮去坤元堂取了家常衣裳过来,在这边换了。两人在灯下榻上坐着说话。   姜红菱想起白日之事,吩咐丫鬟将胡惠兰送来的册子取来,交与顾思杳,便说道:“这是惠兰白日里拿来的,我看了几眼,却没什么要紧的事情。”   顾思杳接过去,翻了几页,见其中果然如往常一般,以蝇头小楷,细细密密的记着那些女学生所讲之事。字迹娟秀端庄,柔韧有力,所载事由写的清楚明白,条理分明,文理也极通。   顾思杳看了一遍,便赞道:“只可惜这胡姑娘是个女子之身,不然考取功名不在话下。”   姜红菱亦在一旁说道:“从小大伙都这么说,她也是个古怪脾气,女红针织一概不大放在心上,倒是天天钻在故纸堆里。落后大了,她家中为她看了多少亲事,都不合她的心意,总是不成。拖到后来,家中生变,这亲事便再也没了着落。”说着,又问道:“这上面写的事,当真有用么?”   原来,姜红菱办这女学之初,不过是为了家中多一笔进项,自己在府中的地位更为牢固。顾思杳得知此事,便托她将那女学中的见闻按日记录下来。   如此这般,也有些时日了。胡惠兰每次送来的书册,她也看过,见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便不知顾思杳要这些事情做什么。   顾思杳却道:“见微知著,她们都是官宦之家的千金,日常闲谈虽都是内宅里的家常,却能知道些外头打听不着的事情。”   姜红菱听了他的言语,不由问道:“二爷,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自打重生以来,顾思杳似是十分忙碌,甚少留在府中。他迁至侯府之后,更是每日早出晚归,鲜少有在家的时候。   侯府早已江河日下,两府的老爷官场仕途都不甚顺遂,只靠着朝廷封赏的食邑与田里的租子,实在难以维持偌大一个摊子。   依着上一世的记忆,姜红菱本料当家之后是要捉襟见肘的,谁知掌事至如今,并不觉如何艰难,家计还宽松的很。细算起来,竟是顾思杳三五不时往府中交纳的银两抵了大用。   她晓得顾思杳在外头有生意,但也不知到底如何。   除此之外,从顾婉那件事起,她便觉有些怪异。意图羞辱顾婉的人,死的不明不白,亦无人追究。那人只是个泼皮无赖,也就罢了。顾忘苦谋害顾念初一事案发,顾忘苦不知去向,连带着与他同谋的那些人,也都没了下落。还有顾王氏塞给顾思杳的两个婢女,并没听闻打发出府,也失了踪迹。这两日,为着自己的事,他折断了齐王的臂膀,可也没听齐王府那边有所追究。   姜红菱知道他为了将来之事筹谋,搭上了毓王那条线,却也不知他到底做到了何种地步。   这个男人身上,似乎藏着许多不为自己所知的秘密。   顾思杳看着灯下那张柔媚娟秀的小脸,明眸之中满是疑惑。他抬手,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细嫩的肌肤,轻声说道:“没有什么特别的,你安心在家就是,不用操心外头的事情。”   姜红菱瞧着他,心中生出了几许不满,低声说道:“你是我的、我的男人,我当然想知道我男人的事情……”她话未说完,便为顾思杳紧搂在了怀中。   宽阔温暖的胸膛下,是渐渐急促的心跳,男性的气味混合着龙脑香的气息,熏得她一阵阵晕眩。   她承认他是她的男人了。   不过是她嘴里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能令顾思杳情难自禁,难以自控。   他深切的迷恋着怀里的女人,自己这一世都要沉溺在她身上,再也不能自拔。   顾思杳揉捏着怀里温软的身躯,将她压在了榻上。   姜红菱鬓发散乱,两颊晕红,眸中光波流转,两手被他制在了脸侧。   她看着顾思杳,那双深邃如湖水般的眸子里映着自己的身影,羞涩中不由轻轻道:“你……”话未说完,便为他堵住了双唇。   两人唇齿交缠着,几乎都想起了昨夜那场悱恻的缠绵。   恰在此时,如锦在门外报道:“二爷,西府那边打发人来说,四姑娘病了。”   两人听闻,不得不分开。   姜红菱气息不稳的说道:“四姑娘病了,你去瞧瞧?”   顾思杳脸色却有些不悦,说了一句:“不去!”便向外道:“她病了,叫兰姨娘替她请医诊治。我又不是大夫,这样的小事,不消来告诉我!”   这一声落地,门外便再不见动静。   打发了来人,顾思杳还要亲热,姜红菱却推了他一下,轻轻嗔道:“今儿不成的,我身子还不舒服。”顾思杳听闻,想起昨夜欢好之后她的情形,心不由悬了起来,扶着她坐了起来,问道:“可要请医生么?”   姜红菱双手轻拢秀发,睨了他一眼,说道:“这种事,怎么好叫大夫看的?”说着,又笑道:“我娘家嫂子跟我讲过,休养几日就好了。只是……只是你可不许再闹我了。”话至此处,她垂首,细细说道:“虽则咱们两个都不管那些了,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的。这事弄得多了,若是、若是有了孩子,就不好了。”   顾思杳听在耳中,心中颇为不是滋味。尽管两人情深意笃,却到底为世俗所限。   他当然想要和她的孩子,心爱的女人怀上自己的骨血,于顾思杳而言,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   然而,当然不能是现下。红菱已把自己全部托付给他了,他不能让她没名没分的怀上他的孩子。   顾思杳握着她的手,说道:“是我忘形了,忘了顾忌。”   姜红菱向他一笑,柔声说道:“不是我不愿意,但眼下真的不行。”   顾思杳将她重新搂在了怀中,说道:“我知道。”   姜红菱枕着他的肩头,闭目浅笑。想起适才之事,她忽而问道:“四姑娘自小身子孱弱,这会儿又病了,怕是不太好。你是她哥哥,当真不去看看么?”   顾思杳的脸色却有些不大好看,说道:“不去,那边自有兰姨娘照料。”   姜红菱心中微微奇怪,不知这对兄妹间到底出了什么事,但看顾思杳神色不悦,便也没再多问。   她只当顾妩是顾思杳的嫡亲妹妹,所以听闻顾妩生病,才要顾思杳去看。   她哪里能想到,那小姑娘竟然对兄长揣着异样心思,顾思杳自也不会对她说起。   两人坐了一会儿,又说了些话,转眼已到人定时分。   如素进来问是否打水梳洗,姜红菱面色微红,低声道:“留下也没什么。”   顾思杳看着眼前秀色,心中纵然不舍,却也还是说道:“我还是回去,不然……”话到一半,他凑在姜红菱的耳畔,低低道:“我怕我忍不住。”   姜红菱羞得满脸通红,也没再留他,送了他出去,自己也回去梳洗睡下了。 第136章   八月气候, 夜凉如水。   顾妩只穿着月白色中衣,立在窗前, 两眼盯着院门处, 热切的期盼着什么。   不知过了几许时候,忽见一道人影匆匆进来。   顾妩一见来人独自前来, 面上忍不住的现出失望的神色来。   那人进得屋中,走到她跟前, 低低道了一声:“姑娘。”   顾妩依旧不肯死心, 还是问道:“如何?”   那人望着她满含企盼的眼神,不由垂下了头去, 轻轻摇了摇头。   顾妩看着她, 眼中的那点光芒一点点的黯淡熄灭。   丫鬟有些不忍心, 便说道:“夜间风凉, 姑娘在这里仔细吹病了,还是回床上歇着罢。”   顾妩点了点头,凄凄一笑:“是啊, 就是病死了,也休想他来看一眼。”言罢,她拖动双腿,向床畔走去。才挪了一步, 方才惊觉双膝酸软, 两条腿竟是木了。   顾妩嘤咛了一声,险些栽倒。一旁的丫鬟赶忙扶着她,走到床畔坐下, 替她揉捏双腿。   顾妩垂首,看着下头蹲伏着的丫鬟,发髻上插着的丁香发簪微微晃动着,她问道:“你去时,二哥在哪里?”   那丫鬟微微一颤,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顾妩顿时明白过来,冷笑道:“在她房里,是么?”   那丫鬟这方说道:“二爷在和大奶奶说话,吩咐小的,若是姑娘身子不适,就让兰姨娘为姑娘请大夫。”   顾妩没再说什么,清秀的脸庞上平静无波。   那丫鬟又问道:“姑娘,明儿可要同兰姨娘说,替你请大夫?”   顾妩捂着脸,摇头道:“不必了,没意思。”说着,便躺了下来。   丫鬟便没再言语,拉过纱被替她盖上,放下了床帐,退了出去。   顾妩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帐幔,不知不觉泪痕满脸。   她弄不清楚自己对于顾思杳的感情,明知绝无可能,但依然压抑不住的思念。顾思杳于她,到底是兄长,还是个男人,她想不透彻。崇敬、恋慕、畏惧,纠葛在一起,如同一张大网,将她网罗其中,再也不能挣脱。   但不论怎样,顾思杳和她有着血浓于水的联系,她才最该是这世上和顾思杳最亲密的人。姜氏,凭什么横插在她与顾思杳之间?她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顾妩忽然笑了,眸子里闪烁着冷光。   翌日清晨,顾妩起来,梳洗收拾了,正吃早饭,忽听外头一阵吵嚷,就见兰姨娘带了人,匆匆忙忙往上房行去。   顾妩心生疑惑,招来丫鬟吩咐道:“出去打探一二,看出了什么事情。”   丫鬟去了,少顷回来,说道:“四姑娘,不好了,听闻太太昨夜二更天上不行了。”   顾妩惊闻此讯,登时起身,手中筷子跌落在地,慌慌张张的要丫鬟替她换了衣裳,就要出门。   才走到上房门前,果然见兰姨娘在院中站着,许多家人进进出出。   兰姨娘见她果然,脸色却没什么神情,只是点头说道:“四姑娘来了,二太太已经走了,姑娘可要进去见最后一面?”   顾妩立在门上,向里张望了一眼,只见里面黑洞洞的,病气夹着药气混成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冲入鼻息。   她鼻间有些发酸,红了眼睛,却摇了摇头,说道:“人已去了,见也无益,我不进去了。”   兰姨娘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便在此时,院门上忽然传来一女子的哭号。   两人回首望去,却见程水纯捂着脸,大声嚎哭着,跌跌撞撞闯进门内,口里嚎叫着:“我苦命的姑母,你怎么走的这样匆忙?!连最后一面,都不见我?”这哭叫长一声短一声,阴阳顿挫,真好似唱歌一般。   兰姨娘一见此女,面上掠过了一抹轻蔑神色。   程水纯奔进院中,也不看那两人,就要往门里闯。   兰姨娘在旁凉凉的道了一句:“程姑娘,我提个醒儿,太太是染了疫病没的。你要进去,我不拦你,你可仔细被过了病。”   程水纯立时顿住了脚步,怔了怔,扶住门框,又哀声痛哭起来。   兰姨娘看不上她这幅样子,双臂环胸,出言嘲讽道:“二太太病着好一向了,程姑娘进顾家的门也好一向了。一向不见你过来,如今二太太没了,姑娘倒有空闲了?”   程水纯听她开口,顿时止了哭泣,刮了兰姨娘两眼,说道:“姐姐也不必说这个话,这西府是姐姐当家。好端端的,我姑母又怎会染上疫病?待会儿老爷问起来,姐姐怕不得给个交代。”   程水纯自打进了西府,便深得顾武德的宠爱,府中几位姨娘都被她踩了下去,就更不必提这早成了虚设的二太太。只是西府中馈如今由兰姨娘执掌,程水纯只是个姨娘,吃穿用度日常开销,都从兰姨娘手中过。她自感受其制约,私下同顾武德撒娇闹过几次。熟料不知顾武德是怎么想的,虽则对她安抚有加,也私下给了她些银两花销,却始终不肯松口将内务交与她打理。   兰姨娘虽则深恨程氏迫害自己,却也瞧不上程水纯这勾搭姑父的下流作态,听她抬出顾武德来,出言讥讽道:“姑娘伺候老爷的时候,心里没曾想着二太太是你姑母。如今二太太走了,倒是想起来了。”   程水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是丢了脸皮爬了姑父的床,如今又堂而皇之的登门入室做了妾,但被人当面说起,依旧自觉羞耻。   她恼羞成怒,一抹脸,就要开骂,兰姨娘却两步上前,向她低声笑道:“程姑娘还是好自为之,现下再怎么得老爷的喜爱,到底只是个姨娘。这母鸡若是不下蛋,免不了是一刀。没有孩子,终究只是落个去家庙的下场。”   这一言,却直戳在程水纯心坎上。   程水纯自打入府以来,也渐渐察觉,那顾武德是个好色无厌之人,后宅本就豢养着许多娇妾美婢。没了程氏的束缚,更是如活鱼入水一般。他待自己虽好,却并非专情于己。但看他始终不肯松口,将家业大权交与自己便可见一斑。姑母是正妻,尚且落个如此下场,何况自己只是个妾室?想起晚景,她心中便发慌。故而,她也使尽了浑身解数,只想早日怀上孩子。但这几月下来,肚子里一无消息不说,顾武德于那事上的精力也渐渐不如以往。有那么几次,她费尽了力气,顾武德却是无能无力。她恨得倒头睡去,顾武德虽是自愧,却到底不能。如今听兰姨娘当面提起此事,她更是气结于胸。   当下,她咬牙道:“你不要得意,我没有孩子,难道你就有么?!咱们到头来都是一样的结局,谁还能比谁高不成!”   兰姨娘轻笑道:“尽管如此,程姑娘比我年轻许多,大好的青春岁月蹉跎在青灯古佛前,真正可惜了。”   程水纯恨得咬牙切齿,只想动手撕烂眼前这张风韵犹存的徐娘脸。   两人正口角着,忽听顾妩出声道:“二哥来了。”   两人顿时停了下来,顺声望去,果然见顾思杳一袭白衣,自外头进来。   顾思杳收得消息,已换了衣裳冠带,一袭葱白绫缎子深衣,头上戴着白玉冠,大步流星也似自外头进来。   顾妩迎上前去,便要去挽住他的胳臂。兰姨娘眼角微抽,顾思杳察觉,不着痕迹的推了去。   他走上前来,也不瞧程水纯,问兰姨娘道:“几时的事?已报上去了?”   兰姨娘丢下程水纯,答话道:“守门的报说,昨夜二太太□□了半夜,到二更时分忽然没了动静。他们只当二太太睡熟了,没进去看。早上进去送饭,见势不好,连忙出来报信。”说着,略顿了顿,又道:“已遣了老嬷进去看,说是委实是病故了,倒也无需另请人了。”   原来,本朝律法,人若亡故,必定要请仵作验看,是寻常故去还是另有隐情。若是并无意外,则上报地方,方能消了户籍。   然而顾府是何等人家,怎会叫外人验看夫人的遗体,不过是本家人瞧瞧,并无意外,就此了事。   顾思杳颔首,说道:“既是如此,便就着人上报发丧罢。老爷去了何处,可告诉老爷了?”   兰姨娘便向程水纯一努嘴道:“老爷的去向,只怕如今只有程姑娘知道了。”   程水纯却正望着顾思杳发怔,原本她来顾家时,本是听了姑母的话,意图做顾家的二少奶奶的。谁知,阴差阳错,造化弄人,竟然做成了今日的局面。   然而,顾思杳到底是她恋上的第一个男人,她每夜陪着顾武德时,心里便总会想起,若是他当初应了她,她今日就不会成了一个黄土埋脖子的人的妾!   私下听闻,他同侯府那边那个娇艳无双的寡妇少奶奶有些勾当。他不肯要自己这个清白的闺女,却愿意跟那个寡妇暗度陈仓!   看着眼前这个俊朗挺拔的男子,程水纯只觉得满心幽愤。她痛恨这个男人,也恨顾武德,更恨她姑母,是这些人,是顾家,毁了她。   兰姨娘话音落地,却不见程水纯回。她打眼望去,却见程水纯正望着顾思杳发怔,心中有些怪异,便轻轻咳嗽了两声。   程水纯回过神来,方才答道:“老爷昨儿晚上没回来歇,想是去了院里。”   听了她这一言,顾思杳与兰姨娘顿时醒悟,顾武德必是去了哪个□□家中。   当下,顾思杳吩咐家人置办灵堂,一面去街上买棺材寿衣等物事,装殓程氏尸身;一面向外发丧。   程氏突然暴毙,家中没有预备,不免手忙脚乱。   再一则,程氏是染了疫病而亡,前头顾家虽也“病了”许多人,却皆是巧立名目。程氏这个疫病,却是真的。她生平所使的一应器具,衣物床单家具皆送去焚烧,旁的不能燃烧等物也使人送出府外深埋。   这边家里上至主子,下到奴才,裁剪麻布,众人披麻戴孝。程氏生前所住的屋子,挂起了灵幡帐幔,充作灵堂。   这边正当忙乱,顾思杳正在堂上忙着吩咐各样事情。顾妩忽然走来,对他说道:“二哥哥,我看这边忙成这样,不如把堂嫂也接来,帮着照看一二如何?”   顾思杳不料她突然来说了这个主意,说道:“那边如今只她一个主事,她若过来,那边只怕没人管了。”   顾妩笑道:“虽则这般说,但眼见着宾客马上就来。这女客不能没个人陪,兰姨娘到底是姨娘,身份上不大妥帖。也无过就是这几日,侯府那边总还有管事娘子们在,总不至于顷刻间就塌了天了。”   顾思杳一则听她这话有理,二来程氏的丧事须得办上几天,他是子侄辈夜间须得守灵,再不得往侯府那边去,有日子见不着姜红菱,心中也是想念,便派人往侯府接姜红菱过来。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姜红菱果然乘车过府而来。   她平日里便在穿孝,此刻也无需额外预备衣裳,依旧是家常装束过来了。   三人见过,便谈起此间事宜。   当着顾妩的面,这两人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讲起程氏病故之因,丧事如何备办云云。   顾妩打量了姜红菱,但见她虽是一身缟素,却是雅艳光华,芬芳扑面。自打她进来之后,顾思杳的眼中便再也放不下旁人了。   她心中酸涩难耐,索性推身子不适,起身去了。   姜红菱见她出去,方才低声说道:“这四姑娘好生奇怪,她母亲过世了,也不见她难过。”   顾思杳却如不闻,望着灵堂上大大的奠字,并才做下的簇新的程氏牌位,面色冷淡,口中说道:“自小时候起,我最怕的人,便是她。后来长大了,我最恨的人,也是她。”   姜红菱望着他的背影,宽阔挺拔的背脊,似是带着一层萧索。她知道程氏与他的过节,那些战战兢兢的童年岁月,现下想来怕是仍如梦魇一般。如此想来,她或许比他还好一些。毕竟,她虽早年失怙,兄嫂却不曾虐待过她。   她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她死了,到底过去了。”   顾思杳眸色深暗,对着程氏的灵位,不由回想起了那段晦暗的岁月,思绪沉湎于其中。程氏尖刻跋扈的脸庞,几乎死在她手中的恐惧,几乎如铁爪一般攥住了他的心。   手心中一片湿冷,直至一只绵软温热的小手握住了他。   柔媚的嗓音,将他自黑冷的回忆中唤醒。他猛然回过神来,侧首入目是那张娇艳妩媚的脸,如水般的瞳子里,尽是抚慰。   是啊,他不再是那个任人鱼肉的懵懂幼童。他已长大成人,成了侯府世子,有了自己心爱之人,   也有了能力去守护曾经失去的一切。   顾武德收得程氏死讯之时,正在院子里寻欢作乐。   他近来身子状况不好,被程水纯嫌弃念叨的狠了,心里也是烦闷,吃了多少补药也不中用。虽则明知年岁到了,这事不过早晚,但事到临头,身为一个男人,哪里便那么容易受得了。他这两日便索性走了出来,在院中寻乐散心。   虽只能做些假凤虚凰的故事,但这销金窟中只要撒钱,人便都捧着你。顾武德在这里,真正如鱼得水,好不自在。   他正在梦游阳台之际,睡梦里忽听得一人说道:“顾老爷,快醒醒。你家人来报信,你太太没了。”这一言顿时将他美梦打醒,惊出一身冷汗。   睁眼果然见家人小厮在旁站着,问了几句,得知家里的变故,他匆匆起身穿了衣裳,出门回府。 第137章   才走到顾府门前, 果然见家人进出不绝,人人披麻戴孝。   顾武德心中一沉, 疾步走进府中, 一众下人见了他,纷纷避让。   进到程氏住处, 却见灵幡帐幔飘拂,堂上已然布置起来, 一口棺椁停于当中。供桌上瓜果糕点堆若小山, 正中便是程氏的牌位,油漆印记甚而没干。   顾武德同程氏到底做了十来年的夫妻, 如今见她死了, 心中也是发酸, 上前扶着棺木, 两眼一红,竟而滴下泪来。   顾思杳走上近前,低低道了一声:“父亲, 还请节哀。”   顾武德捂着脸,沉声问道:“你继母几时过世的?因为什么?”   顾思杳闻着他身上的胭脂水粉香气,不由眉头微皱,还是说道:“听兰姨娘说, 家人回报, 是昨夜二更时候的事。近来城中传起了疫病,继母不慎染上此病。她病体孱弱已有时日,经不得折腾, 故此病故。”   顾武德冷哼了一声:“城中发了疫病,家中食水进出本当森严,怎会让这病传进家中?!还让主母染上了?!这主家之人,难辞其咎!”   他这话音才落,程水纯忽从外头一阵风也似的跑了进来,一头扎进了他怀中,啼哭呜咽不止,口里嚷着程氏死的愿望,要他为姑母做主云云。   顾武德不防她忽然跑来,被她弄了个手足无措,又看爱妾哭的梨花带雨,心中怜惜不已,连声抚慰,又问道:“你姑母分明是病故的,又怎会生出冤情来?”   程水纯抽抽噎噎,泣诉道:“姑母好端端的在房中养病,怎会突然染上了疫病?咱们家中门禁森严,必定是有人蓄意为之!”   顾武德一面安抚她,一面问顾思杳道:“太太果然是得疫病去的?”   顾思杳冷眼看着程水纯,答道:“家中老嬷看了,说太太手腕上生着恶疮,的确是疫病的症状。”   顾武德眉头紧皱,当即拖着程水纯离了棺木。才要说些什么,却听顾思杳又道:“父亲才自外头回来,还是先行去换了衣裳。已派人向外发丧了,程家只怕转眼就要来人,父亲穿着这样的衣裳,怕是不好见人。”说着,他略顿了顿,又道:“这里到底是太太的灵堂,老爷与姨娘还是克制些的好。”   程水纯肩头微微一颤,被这话讥刺的满面通红。   顾武德老脸也有几分挂不住,咳嗽了两声,便拉着程水纯回房换衣裳去了。   回到房中,程水纯一面替顾武德更换衣裳,一面絮叨着:“我姑母跟了你一辈子,也没落个好收场。如今撇下妩儿撒手去了,你倒是怎么打算?我娘家待会儿就来人,知道我姑母这么死的,必定不肯善罢甘休的。”   顾武德想起待会儿程家来人,势必要应付周旋一场,不觉心中便有几分烦躁,随口说道:“什么打算?自然好生发送她。她是得病身故,你们娘家还要告官不成!”   程水纯替他理着衣领,口里说道:“我就晓得你会这样说!你也没个成算的,如今家里太太没了,就凭姨娘当家。兰姐姐不是我背地里编排她,到底不是妩儿的亲娘,凡事多有不到的地方。你这个撒手老爷,家里的事从来不放在心上。你没瞧见这几日,妩儿瘦削成什么样子了。二爷如今做了世子,迁到侯府那边去了,这边更是管不了了。”   顾武德听她罗里吧嗦说了一串,心中不耐烦起来,问道:“你到底要说些什么?”   程水纯将衣扣一颗颗系好,顿了顿,索性将心一横,说道:“我姑母也走了,这位子也空出来了,我就问问你,几时把我扶正?”   顾武德倒吃了一惊,说道:“这话却是做耍,我何曾说过要将你扶正?”   程水纯也料到他必定如此,就说道:“你是不曾说过,但我今日就把这话问你。我也是良人家的女子,年纪照你错着一截子呢。你家虽是侯门贵府,我给你做个续弦,也算配的过了。何况,你上一任夫人还是我姑母呢!”   顾武德斥道:“这简直胡闹,太太丧事还不曾发送,你倒先问起这个来!你眼里还有半点敬重么?!”   程水纯被他训斥,两眼一挤,掉下泪珠来,又呜咽起来:“你凶什么?我不过问你一句罢了。我一个黄花闺女,给你当妾,在你家受了这么多人的冷眼,现如今跟你要个名分罢了,就这等为难么?你一个半老头子,当我好稀罕呢?”   这女人倒像是盐水做的,随意一挤,泪就连线也似的掉。   顾武德最看不得她这幅样子,女人一哭,他便手忙脚乱。程家姑侄两个,都是看准了这一点,将他捏的死死的。   然而此次不同以往,程水纯是他的妾,与程氏那时境况不同,扶正一个妾室,在顾家这样的门第里,可谓前所未有。   顾武德敷衍了她一番,支吾说道:“虽是这等说,也不急在眼下。你姑母丧事尚未发送,哪里就急着说起续弦的事来?再则,扶正不必外娶。你没个孩子,也没个名目。”   程水纯听了他这话,倒将眼泪一收,抹着眼睛说道:“哪个要你现下就做了?我只要你这句话就好。”说着,吩咐丫鬟打水洗脸。   顾武德换了衣裳,再回堂上。   此时,已有许多族中亲友问询,前来吊唁。顾思杳与顾妩两个,披麻戴孝,在灵堂前拜谢前来拜祭之人。   顾武德走到前院,免不得应付起这些往来宾客,正热乱着,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女眷们倒是谁在招呼?”   一人回道:“二爷接了侯府那边的大奶奶过来,在花厅里款待。”   顾武德闻听,倒也没多想,只说道:“她倒是个妥帖人,得她在这里,也好办了。”   程水纯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顾家上下正当忙成一团乱麻,小厮忽然飞奔进来,嘴里嚷道:“亲家舅老爷、舅太太来了!”   话音才落,就听外头一妇人嚎啕道:“我苦命的小姑子,怎么就这样去了!”   伴着话音,就见一妇人冲进堂上,拿帕子捂着脸,嚎啕大哭,她身后跟着一中年男子,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直裰,两眼通红,唉声叹息。这对公母,便是程氏的兄嫂,程水纯的双亲。   程水纯上前低低道了一声父亲母亲,便扶着程母的胳臂,与她并肩而立。   程父同顾武德寒暄了几句,便携着妻子到灵堂上拜祭了一番。   虽则程家将满门的富贵都压在了程氏身上,当初也是为此才要她攀上了顾武德,但如今亲眼看着堂上的白布灵幡并程氏的牌位,想到妹子已然死了,程父心中也是发酸,站着叹息了一回。   程母倒是与她女儿一个秉性,又哭又叫的嚷了半日,方才罢休。   待拜祭已毕,因他们是亲家,更与别的宾客不同,顾武德便将程父引至后堂上,香茶款待。   那程母便到了程水纯屋中,与她说话。   自打程水纯与顾武德做妾,程母倒也来了两遭,进程水纯的屋子,熟门熟路。   进了房,也不用人让,她自己便一屁股先坐到了西北面墙下的炕上。   程水纯亲自去倒了一盏茶,又拿了一方果盘,过来相陪。   程母问道:“上次同你说的事,你可跟你家老爷说了?”   程水纯有些不大高兴,还是说道:“说了,倒叫他将我好一顿骂,说我痴心妄想。一个妾,想当正房太太,白日做梦呢!倒叫我陪了多少小心,才回转过来。”   程母却不以为然,撇嘴道:“这话才叫放屁,你姑姑也是咱们家出去的,不照样做了他正房老婆?你一个还不满十八的黄花大闺女,身子白给了他,如今让他扶正又怎么了?”说着,又拿指头戳她女儿额角:“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矜持是给外头看的,房里必定要放开。定是你扭手扭脚,伺候的你家老爷不痛快了,方才惹得他生气。”说着,吃了口茶,方才又道:“如今趁着你姑姑才死,他心里有愧,赶紧让他放话把你扶正。不然,等到多咱时候呢?!”   程水纯听得心里烦躁,说道:“这节骨眼上,娘就别添这个乱了。底下的事,我心里有数。”   程母骂骂咧咧:“你心里有数,有数倒弄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可告诉你,我跟你爹,老来却都指望在你身上。你若不长进,我们也只好晒骨头渣去了!”   程水纯只得说道:“娘放心,我已让他吐口了。”说着,忽然低低问道:“前回跟娘说的事,可办好了?”   程母笑了笑,自怀里摸出一只绣花布包来,打开来,里面是一只小瓷瓶子。她将这瓶子递与程水纯,说道:“你可省着使,就这么一小瓶子,可足足花了五十两银子!真真是要了你娘的老命了!”   程水纯不信,说道:“什么金贵的药,就这等值钱?”言语着,将瓶塞打开,却不见药气,只一丝淡淡的花香。   程母从旁说道:“这药不是本方的,是西域那边一游方僧人手里买来的,不知费了多少周折!听那僧人说,这药里用了多少的名贵药材,也没空去数它。但只房里用是极好不过的,助兴不说,最要紧的是一发得子,且必定是男娃儿!街上开差棚子的周大嫂子,四十岁的人了,一世无子。她男人吃了这药,倒是龙精虎猛的,眨眼就怀上了。”   程水纯听见此言,当真如雪中送炭,喜欢的心里发慌,连忙将瓶子塞好,收进怀中。   程母瞧着,嘴里说道:“你可仔细着,这药差不离把你娘的积蓄花了个干净。”   程水纯笑道:“娘放心,他说了,但只要我有了娃儿,就扶正了我。等我当了太太,爹和娘就等着享福罢!”   两人盘算着,外头丫鬟过来请:“老爷请两位过去。”   程水纯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起身同程母往后堂上去。   到了堂上,但见顾武德与程父在座,顾思杳却在下头立着。   程水纯有些怔怔的,还是走到顾武德身侧,低低道了一声“老爷”。   顾武德顿了顿,方才说道:“原不该叫你来的,但太太算是你姑母,也要问问你们的意思。”说着,却又不语了,叹了口气,向顾思杳道:“还是你说罢。”   顾思杳开口道:“太太是染了疫病亡故的,棺木不好在家停的太久。我的意思,放上三日,便送到化人场去化了也罢。”   程水纯吃了一惊,程母更是失声道:“这般说来,我那小姑子岂不是连个全尸也留不下了?”说着,顿了顿,忽然向顾思杳斥道:“你不喜你继母也罢了,世间继母子难有好相处的。但你怎么这样狠毒,竟然还要糟践她尸身?!”言语着,两眼一挤,又哭叫起来:“可怜我那小姑子,年纪轻轻,身家清白,给人当续弦。含辛茹苦的操持家业,替人养儿育女,到头来死的不明不白,连个全尸人也不准留下!真真是……”   她还未嚎完,便为顾思杳喝断。   顾思杳面色微冷,一字一句沉声道:“程氏既嫁入我顾家,便是我顾家的人。后事如何办理,本无需问你们这些外姓人。我们家老爷不过念着亲戚情分,所以才问两位,可莫要得寸进尺。程氏是染了疫病而亡,尸身在家中久放,人来客往,怕是要过了人。如此处置,合情合理,你又闹些什么?!”   程母被他这话呛了,本要开口斥责,却在触及顾思杳的双眸时,不知怎的,竟打了个寒噤,只好转头向顾武德吆喝道:“亲家老爷,你瞧瞧,你们侯府的门风,小辈能这等对长辈说话么?”   顾武德尚未开口,顾思杳却已然说道:“任凭谁家的门风,也没有管亲家家务的道理。”   顾武德本就被程家人吵闹的头疼不已,本不想管,毕竟是妻子娘家人,听儿子言语合自己心意,索性竟不言语。   程父阴沉着脸,说道:“顾家老爷,后事怎么办,我不管你。但我这妹子死的太也冤屈,你却得给我们一个说法。不然,别说你们侯府势大,我们小户人家也不是任凭践踏的草芥,定然和你们纠缠到底。”   顾思杳听这话来的蹊跷,不由问道:“这话什么意思?程氏疫病身亡,又有什么冤屈了?”   程父面色阴鸷,说道:“想我那妹子,好端端一个正房太太,就说养病,也是日日深居不出,哪里就染上了疫病?这分明是有人蓄意将疫病带入府中,定要我那苦命妹子一死才肯甘心!”   顾思杳剑眉微挑,心里大约猜到了些什么,嘴上还是问道:“你说的这样斩钉截铁,那到底是谁要害死程氏,又能有些什么好处?”   程父便指着顾武德,说道:“听闻顾家老爷很是宠爱一个名叫兰姨娘的妾室,连府中家计都交与她打理。想必便是这位姨娘,嫌这半死不活的太太碍眼,所以要除了她,好来谋夺正室的位子。她既掌管府中家计,自然方便行事,传个把疫病患者用过的物事进去,又有什么稀罕了?”   这番话,听得顾武德频频皱眉。他适才在堂上,一时气盛,也说出来要重重惩办管家之人。但那不过是气头上的言语,兰姨娘是他旧日爱宠,如今宠爱虽不复往日,到底还有些旧情在。程氏已然死了,何苦再折了他一个爱妾?   再则,程父这话,不过捕风捉影,哪里有半分凭据?   偏生此刻,程水纯在旁挽住他胳臂,细声细语道:“老爷适才说过,要替我姑母做主的。这话,可不能不算。”   顾武德更是眉头深锁,胳臂被这娇妾一搂,心顿时便歪了,半晌清了清喉咙,说道:“倒有此话,主母无故染上疫病,委实有些蹊跷……”   他话未说完,顾思杳便已先行说道:“原是为了此事,程氏病的果然蹊跷,父亲回来之前,我已先行问过了。程氏这病,是被她身前服侍的丫鬟碧如传过去的。碧如几日前曾告假外出,往城郊探望亲戚,这期间染上了疫病。回来后在程氏跟前又服侍了两日,便就发起病来。如今她还在隔断静养,诸位可有话要问她?”   这话一出,程家人顿时哑了。   碧如是程氏的陪嫁丫鬟,在程家时自幼服侍程氏长大的,最是忠心不过,绝无伙同外人谋害程氏的道理。何况,即便她不怎么忠心,也是程家过来的人。她自己生病过给了主母,怎样也赖不到旁人身上去。   堂上一时无人说话,独程水纯忽然小声说道:“既是碧如先染了病,怎么她还健在,姑母却早早没了?”   顾思杳盯着眼前这女子,目光中满是鄙夷,淡淡说道:“程氏缠绵病榻已久,身体孱弱,经不起疫病折腾,所以一经染病,登时身故。碧如一向身子健壮,所以撑到了如今。姨娘来府中也有时日了,太太病了这许多日子,你虽不曾前去侍奉汤药,也该知道这里头的事情,怎么还问这个话?”   程水纯听出他话中讥讽之意,脸上一红,立在顾武德身侧,手里紧揪着他的衣袖,再不言语一声。   程家人本意是要借程氏莫名染病身故一事,迫着顾武德处置了兰姨娘,再把程水纯扶正——不成,也要把西府的家计大权交与程水纯。谁知顾家人早有预备,倒叫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白讨了个没趣儿。   当下,程父讪笑着陪了几句不是,连说误会。   顾武德心中虽是不悦,看在程水纯的面子上,却也没跟他们多说什么。   其时,顾妩担忧顾思杳,在软壁后头听了半日,见事情平息,方才往灵堂走去。   一路上,她若有所思的问道:“这疫病,原来是能带给人的?”   跟她的丫鬟不明所以,点头说道:“可不是呢,跟染了病的人待久了,又或用了他们用过的东西,吃了他们吃剩的吃食,都会过了病的。所以,二爷才急急忙忙吩咐人,把太太生前用过的物件扔的扔,烧的烧。”   顾妩听在耳中,点了点头,没再接话。 第138章   程家人乱闹了一场, 也没得着什么便宜。   然则他们到底是程氏的娘家人,是顾家的亲家, 也不好一时就撕破了脸皮。   顾思杳斥责了他们几句, 也懒得同他们多话,与顾武德商议了几日出殡, 并些相关事宜,便也不再理会那些程家人, 掉头出去了。   待他去后, 程母方敢说话,开口道:“一个孩子家家, 竟敢当着这些长辈的面……”话未说完, 但听外头一阵响动, 她只当顾思杳又回来了, 顿时吓得噤若寒蝉,再不敢言语一声。   程水纯咬嘴不语,眸中波光闪动。   顾家二太太身故的消息渐渐传开, 前来拜祭吊唁之人甚多,连齐王府也打发了人来,送了两份白包过来,分别是齐王与毓王的奠仪。   宾客往来络绎不绝, 顾思杳顶着继子的头衔, 免不得披麻戴孝,在堂上拜谢往来之人。   那些女眷,便都是姜红菱招呼接待。   借着这一日, 她娘家兄嫂也一并来了。   自打姜红菱冲喜嫁入侯府,同她娘家便几乎断了往来。一则她心中到底是怨怼的,二来两家门第彼此相差悬殊,上一世她在侯府,只是个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寡媳,她那娘家自也无人问津。这一世,她在侯府的境况与前世虽是天差地别,但因她有意疏远,嫁入侯府大半年以来,除却前回在街上见了一次嫂子王氏,还不曾同兄嫂正经见过面。   姜葵夫妇二人心中明白,虽在外头打着侯府亲家的旗号,却不敢真正过来亲热。今日也是借着白事的由头,方敢上门。其中还有一个不能提到桌面上的缘由,便是仗着自家妹子如今执掌着侯府的中馈,上门走动,也没人敢说什么。   姜红菱见到嫂子王氏之时,心里还是掠过了几分不快。前回为着她那几句捕风捉影的话,她同顾思杳生了嫌隙,龃龉了许久方才和好。如今再见这妇人,心里哪能痛快。然而今日不比往常,又是自己的娘家人,面上总要过得去。   她将王氏让入花厅,吩咐丫鬟上了茶,陪着说了几句话,便将她撂下走开了。   顾思杳在堂上,看着姜葵,眸子里满是阴郁森冷。   这人生的个容长脸面,长挑的身材,容貌与姜红菱有那么三四分相似。正自唯唯诺诺,向他奉承赔笑。   若不是他贪图富贵,红菱也不至于嫁入侯府冲喜。上一世,红菱在侯府守了七年的寡,直至后来被淹死井中,他们也不曾上门看过一眼。倒是在外头,仗着与侯府是姻亲,做了不少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事情。   顾思杳看不上此人,但他到底是姜红菱的兄长,倒也没曾为难他。只是任凭他在旁如何殷勤奉承,也没大理会。   白日里忙乱了一日,到了黄昏时分,宾客渐渐散去。   姜葵夫妇二人,却借着裙带姻亲为由,赖着不走。   姜红菱没空理会他们,只吩咐家人给他们预备了客房,便走开了。   顾思杳身为程氏的继子,这头一夜,依着规矩,是要守灵的。   吃罢了晚饭,他一人在堂上坐着,望着桌上香炉里青烟袅袅,心思沉浮不定。   姜红菱自外头进来,递了一盅茶与他,说道:“吩咐丫鬟炖的浓茶,夜且长呢,明儿又是一整日的事,提提神也好。”   顾思杳接了过去,抿了一口,见浓淡冷热,皆合己意,握着她的手,拉她坐了下来,说道:“我晓得你也累了,但陪我坐一会儿。”   姜红菱挨着他身畔坐下,浅笑:“我没说要走。”   顾思杳将她的手拉到身前,在掌心中仔细打量着,白净如玉,指若春葱,不觉仔细揉搓着,嘴里说道:“你哥嫂上辈子一次也没来过,今日倒来了。”   姜红菱勾唇一笑:“大约想着我今非昔了,是个倚仗了。若还如上一世那般,他们必定脖子一缩,死活都由了我去呢。”这话口吻平平,似是在说一见极寻常的家常事。   顾思杳淡淡说道:“别往心里去,这样子的人,不值得放在心上。不把你当作家人的人,也就不用拿他们当家人看了。从今往后,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姜红菱胸口微热,垂眸微笑,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将头轻轻倚在了他肩上。   两世为人,他们都只有彼此。   顾妩忽从外头走来,跑到二人跟前,叫了一声:“二哥哥、嫂子。”声音细细的,如小猫一般。   姜红菱心中微觉奇怪,问道:“四姑娘,夜深了,你怎么还不睡?”   顾妩揉着眼睛,说道:“太太走了,外头乱,我害怕,不敢一个人睡。”   姜红菱正欲出言,顾思杳却已先说道:“你房里自有丫鬟老嬷,你不敢一个人睡,叫她们陪你就是了。”   顾妩却上前拉着姜红菱,嘴里说道:“不成,我要嫂子陪我睡。”   姜红菱大感奇异,这四姑娘从前世到今生,从来不曾与她亲近过,这会儿却不知为何突然嬲上了她。   顾思杳脸色一沉,呵斥道:“胡闹,那么多服侍的人,为何定要你嫂子过去。她白日里操持了一日,明日还有事情,哪能再被你折腾?”   顾妩被他斥责了几句,垂首嗫嚅道:“我只是想要嫂子陪我而已,回去就歇下,哪里是折腾她了?”   顾思杳也不跟她多言,向外扬声招进两个家人媳妇:“送四姑娘回去。”   那两个家人媳妇,一个字也没得,便硬请了顾妩回房。   顾妩无法可施,只得回去。   待顾妩走后,姜红菱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她才失了母亲,心里害怕,想要人陪也是情理之中。”   顾思杳却静默无言,顿了顿忽然说道:“宗也不至于要你过去,你要陪我,哪里能去陪她。”   姜红菱闻听此言,不禁哑然失笑,这个大男人竟忽然撒起娇来。   顾思杳心里明白顾妩的心思,但当着姜红菱却怎好说起?这事委实惊世骇俗,即便对着爱人,也无从说起。   他压下此事,同姜红菱商议明日的事情,就将话题岔了开去。   两人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眼见月上中天,已将近子夜时分,顾思杳便撵了姜红菱回去歇宿。   顾妩回到住处,才踏进门内,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便现出了几分怒容。   二哥他当真把她护持的紧,一丝一毫的缝隙也不留给人!   丫鬟碧月迎了上来,一见她神情,便小心问了一句:“姑娘怎么了?又有哪里不舒服么?”   顾妩摆了摆手,问道:“东西拿来了?”   碧月微微颔首,又有几分担忧道:“姑娘要太太使过的杯子做什么?我塞了些银子给太太房里的人,这才要回来的。”说着,走去提了一只包裹过来,放在桌上,解开环扣,里面果然现出一只白瓷菊纹口杯。   碧月一见此物,便一脸惧色,忍不住说道:“姑娘留神,太太是得了疫病去的。姑娘仔细,别染上了。”   顾妩向她轻巧一笑,说道:“你也太小心了,我只是想留着做个念想罢了。母亲走的突然,什么也没给我留下。”言语着,便使手帕子,包着那只杯子,举起细细打量了一番。月光洒在瓷杯上,闪烁着诡异的冷光。   顾妩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甜美畅快。   她将杯子重新包好,向碧月说道:“还收起来,将来我有用处。”   碧月不明就里,依言行事。   有顾思杳与姜红菱料理家务,顾武德乐得躲清闲。   白日里在偏厅里闲了一日,到了晚间时候,程水纯便将他拉到了自己房中。   才进房中,顾武德便见炕桌上摆着四碟小菜,两只小巧的金菊花杯。程水纯虽是一身素淡,嘴却抹的红艳,满头青丝挽了个髻,只撇着一根玉簪子。   他心中微有不悦,说道:“外头正办太太的丧事,你也检点些。没得总叫人拿这些话来说你。”   程水纯将嘴一撇,满面委屈道:“我是想着太太去了,你心里不自在,白日里又忙了一日,所以来陪你散散心,吃两盅酒解解乏。你倒不领情,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顾武德在程氏灵堂前撒了几滴泪,丧事办的也算风光,便自觉对得住亡妻了。如今见美妾当前,娇声软语的撒娇撒痴,心里倒也受用,嘴里说着:“话虽如此,总要遮遮人的眼。”几步上前,脱了鞋就上炕盘膝而坐。   程水纯走去打了一壶金华酒,放在炉子上温,趁顾武德不留意,便将程母交她的药瓶子拿出来。她只图效验,也不管二五六,登时倒了七八颗出来,倾入酒壶之中。   趁这个空档,她又走回来,陪顾武德说话。   顾武德看酒壶在炉子上,不由问道:“这暑热天气,还吃热酒?”   程水纯横了他一眼,说道:“老爷这话可真是的,岂不知冷酒伤胃?奴好心替你温酒,你倒嫌弃上了。”   顾武德就爱她这幅造作样子,呵呵大笑,在她嘴上亲了一下,说道:“不过是白问你一句,就这等小心眼儿!”   程水纯陪他说话,又剃了一壳子螃蟹肉给他吃,估算着时候,那药丸子差不离也化干净了,便下炕将酒壶提来,斟了一杯,双手捧与他。   顾武德将酒一口饮干,吞下肚去,咂摸着滋味,说道:“这酒里怎么有些花香气?”   程水纯遮掩说道:“你忘了,是上个月打从外头提来的茉莉花酒。我打开来才吃了一盅,今儿又给你打了一壶。”   顾武德不疑有他,跟她说了几句荤话,因让她也吃酒。   程水纯支吾说道:“我今儿身子不大爽快,不想吃酒。我吃果子露陪你罢。”言罢,吩咐丫鬟倒了一盏杏仁露过来。   顾武德抱着她,饮酒吃菜,渐渐只觉肚腹里仿佛一团火焰在烧,心里还暗道:这茉莉花酒,劲儿倒这样大。起初倒还不觉怎样,约莫又过了片刻,他便觉下头不听使唤,怀里这具软玉温香的身子似是有着无穷的魅力,忍不住将程水纯牢牢抱住,又掐又捏,在她脸上亲吻不住。   程水纯心中暗喜,只说这药好生了得。顾武德不成已有好些日子了,今儿倒跟烧热了的铁棍似的,灼的她也热切起来。若有这药在,不愁栓不住顾武德心,怀孩子也只是早晚之事。   心中虽这样想,她面上倒还扭捏,推着顾武德说道:“你也检点些,外头正办太太丧事呢。我不过是陪你散散心罢了,哪里就要做这个。羞人辣辣的,明儿你要怎么见人?你不害臊也罢,别拖累了我。”   顾武德却只觉体内暴躁不堪,哪里还听得进去她的啰嗦,只将她往炕上一推,双手撕扯了她衣裳,露出白花花的身子,便就骑了上去。   程水纯惊叫了一声,只觉身子疼痛难忍,忍不住哭叫起来。   顾武德却不理她的死活,程水纯自跟了顾武德以来,还从不曾被他这样闹过。顾武德大她许多,平日里床笫之间,总是爱怜有加。如此粗暴生硬的房事,她还是第一次领受。   她哭的涕泪横流,又哭又求。顾武德却似是失了神智,全然不听她说些什么。   程水纯到底不是黄花闺女了,挨忍了片刻倒也渐渐惯了,满心想着子嗣要紧,也就随了他去。   顾武德今日不似以往,没完没了。   程水纯起初还甚是高兴,只道这次必定一发得子。然而久了,她心中便觉不对,顾武德的精力似是无穷无尽。她几欲昏死过去,顾武德却还不肯停手。   程水纯忍不住抖着嗓子求道:“老爷……老爷省省罢……来日方长……今日将就我些……”   顾武德却似不曾听见,嘴里却荷荷怪叫起来。   程水纯只觉底下湿黏一片,屋子里一片腥甜气息,不觉伸手一摸,竟是抹了一手的鲜血。   她惊恐不已,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顾武德自身上掀了下去,只见炕上一大滩的血迹。   顾武德四仰八叉的躺在一边,两眼圆睁,再也没有动弹。   程水纯恐慌莫名,颤声问道:“这是怎么的?怎会弄出这些血来?”   顾武德却不回一字,躺在那里,声息俱无。   程水纯慌了,上前推了顾武德两下,他却如死了一般。   她当即木了,心里一片空白,惊慌失措,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晓得这人若死了,自己也没了活路。她将一旁的衣衫慌乱套上,也不及穿鞋,光着脚就跑出门去,喊人来救。   外头原有值夜的人,今日又是程氏的丧事,院里的人比往常更多了一倍,都聚在一起打牌闲讲,打发时候。   众人忽然见老爷的宠妾,程姨娘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光着两只脚,自她院里跑了出来,嘴里大喊着:“快来人呀,老爷死啦!!来人救命呀,老爷没命了!!”   众人看见程姨娘狼狈不堪的跑了出来,便已先吃了一惊。待听清她喊得是些什么,更是惊疑不定。好在这些管事的都是经过世面的,几个婆娘先上前架住了程姨娘,不让她乱喊乱叫。   余人涌进程姨娘房中,果然见顾武德仰在炕上,光赤条条,炕上一滩的血迹。   便有几个胆大的喊了两声“老爷”,顾武德却一声也不出。   一个管事上前,将手伸在顾武德鼻下,试探了半晌,忽然大声说道:“老爷没气了!”   众人呆若木鸡,一时竟不知要怎样才好。   忽然间,人群里仿佛炸开了锅也似,就有人高喊着告诉二爷,又有人喊着要报官。中有几个老成持重的,大声呵斥道:“你们都乱的是些什么,先将老爷的衣裳穿好。这怪模怪样的,怎好叫人来看!”   众人这方静了下来,几个小厮上前,将顾武德衣裳穿好,旁人则跑去灵堂,报与顾思杳。 第139章   许是因换了地方, 姜红菱睡得并不安稳,朦胧之中, 恍惚听见有人在床畔说了一句:“大奶奶, 二老爷不行了。”   姜红菱登时惊醒过来,转过头来, 果然见如素立在床畔。   她坐起身来,问道:“这话当真?”   如素颔首, 又说道:“前院里传来的消息, 说是老爷在程姨娘房里歇宿,忽然就不行了。”   姜红菱听在耳中, 一面起身着衣, 一面问道:“二老爷一向身子骨强健, 也没有什么病痛, 怎么忽然就去了?”   如素脸上一红,支吾不言。   姜红菱见她这幅神色,料知底下必有些缘故, 问道:“怎么?”   如素方才低声回道:“听外头那些嫂子们说,老爷好似是什么……什么马上风。”   姜红菱微微一怔,便也没再言语,穿了衣裳, 便匆匆出门。   这所谓马上风, 乃是指男女交合猝死之症。   顾武德因这病症而死,又是在程姨娘的房里,当时的情形自然不言而喻。   外头办着程氏的丧事, 他却躲在房中同小妾行此种勾当。虽则丈夫是不必为妻子守节的,但也令人齿冷不已。   顾家一夕之间没了两个主子,顾武德偏又死的这等不光彩,此事还不知怎样收拾。   姜红菱打听得知,顾思杳正在前堂上处置此事,便折道过去。   走到正堂,果然见堂上灯火通明,几个管事分列两侧,顾思杳在堂中上首坐着,一脸寒霜。   程姨娘却跪在地平上,披头散发,垂着脸,也看不到她脸上神色。   姜红菱略过程水纯,径自走到了顾思杳身侧,低低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个缘故?”   顾思杳这方将目光移到了她脸上,微带了几分暖意,只说道:“你怎么来了?还没睡么?”   姜红菱应了一声,说道:“本来睡下的,听见出了事,就过来了。”   顾思杳点了点头,便让她在一旁坐了,转而看着地下跪着的程水纯,怒斥道:“你到底是怎么迷惑老爷的,竟能让老爷暴亡?!”   程水纯肩头微微发颤,却挺直了身子,仰着头说道:“二爷这话真叫可笑,什么叫做我迷惑老爷?是老爷自己不知分寸,定要在我那里过夜。外头办着太太的丧事,我还劝着他检点些,他却偏不听,定要干那事。我一个妾,就是陪老爷睡觉的,我能怎样?!”她眼神发直,闪着疯狂的色彩。   顾思杳见状,颔首道:“老爷一向无病无痛,怎会骤然暴毙?是不是你给老爷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谋害了老爷?”   程姨娘眸中微微一晃,旋即硬撑着说道:“二爷真能瞎猜,哪有此事?老爷黄土埋脖子的人,却贪花好色,这两日又去嫖风戏院,被外头的粉头淘渌身子也不可知。怎么就硬算在我头上?!”   这程水纯在人前一向是副温文纯良的做派,此刻却已行若疯癫,言辞无耻,看的堂上众人频频侧目。   程水纯却浑然不觉,又或是不以为意,顾武德死在她肚皮上,这一条她说什么也撇不干净。然而前程既已没了,她也顾不得什么脸面羞耻,只要为自己挣出一条活路来。   顾思杳淡淡说道:“你尽管嘴硬,府中已请了仵作验看,待会儿便知分晓。”   程水纯面色一慌,旋即定了下来,冷冷的望着上头。   姜红菱看着顾思杳,不知为何,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顾思杳于顾武德的死,仿佛并不如何吃惊,也并不愤怒。似乎,这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一般。   顾武德不同于程氏,到底是顾家的二老爷,他突然暴毙,不能再一盖了之,何况是横死。顾思杳便遣人去请了一位与府中相熟的仵作来验看,也为着顾武德死的着实不光彩,看了死因,还须得遮盖一二。   不过少顷功夫,那位仵作已然验看完毕,被顾家下人引到了堂上。   这人四旬的年纪,留着山羊胡须,穿着一件酱色大褂,手里提着一只竹做的箱笼,目光滴溜溜的转,倒是个圆融滑润之辈。   他走到堂上,向顾思杳拱手道了一声:“见过世子。”却再没了下文。   顾思杳问道:“赵先生看过我家老爷了,可晓得缘故?”   那姓赵的仵作微微颔首:“在下已然看明白了。”却又不肯再说什么,眼睛只瞟着堂上。   顾思杳明白,当即摈退了左右,只余下他与姜红菱,并下头跪着的程水纯。   那赵仵作也不知上头坐着的妇人是什么人,但料想既然顾思杳让她留下,那便不碍事,当即说道:“贵府老爷双目发白,两手手心有血色圆圈,□□出了大量的血迹,显然是房事过度,脱阳而亡。然则我问了府里伺候老爷的人,除却今日,他近来并无行房。但只一次,如何会这等厉害,竟致殒命?”说至此处,他摸着山羊胡须,摇头道:“在下斗胆问一声,贵府老爷平日里可有吃壮阳药物助兴的习惯?”   程水纯听到此处,面色大变,双肩颤抖不住,当即将脸垂下,一字不发。   顾思杳眸子一缩,张口道:“我父亲并无这个喜好。”   赵仵作道:“这便怪了,依着在下经验之谈,顾老爷这症状,像极了服用□□过量之态。但世子既如此说,在下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顾思杳唇角微勾,向他颔首道:“多谢先生,夤夜至此,当真是辛苦先生了。”   那赵仵作连忙说道:“世子客气了,分内之事,哪敢说辛苦?”   顾思杳便也不再同他客套,向程水纯道:“赵先生的话,姨娘该听到了?”   程水纯呵呵怪笑,咬牙道:“你适才也说,老爷并无吃那药的习惯,倒怎么又问起我来?”   顾思杳勾唇冷笑:“老爷是没那个习惯,但难保有谁为了子嗣宠爱,私底下将药拌在什么酒里茶里,偷偷给老爷吃也未必。”   这一言戳中了程水纯的心病,她面色发白,却还犟嘴道:“你这是莫须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是良家妾,不是私娼窝子里出来的下三滥。我爹娘如今还在府中,你休想随意害了我的性命!”   顾思杳淡笑道:“便知你会这样讲。”   话音落地,外头走进一青年丫鬟。这丫鬟生的容貌平平,一脸冷淡古直之态,却是顾思杳的私房管家香玉。   香玉走到堂上,双手捧着一支瓷瓶,呈到顾思杳面前,说道:“这是打从程姨娘房里搜出来的,还请二爷过目。”   顾思杳心中早知那是什么,还是接了过来,拔开瓶塞,作势瞧了瞧,只觉一股花香气扑鼻而来。   他抬眼,目光投向程水纯,问道:“程姨娘,这仿佛不是份例里的东西。”   程水纯硬撑着说道:“这是我娘家送来的,我逐日吃的补药!”   赵仵作在旁瞧了半日,忽然出言道:“世子,可否叫在下瞧瞧?”   顾思杳不语,将瓶子递给了他。   赵仵作接过瓶子,倒出一粒药丸来,在掌心中细细打量着,闻了闻气味,又拈了一点下来放在口中咂摸了一番,随即吐了出去,说道:“好凶险,这是极烈性的春//药。里面下了数十味烈性药材,但只一粒,便能叫人情燥难耐。虽一时能起效验,但却是个寅吃卯粮之计,将人的身子淘渌一空。即便是青壮年人,常吃也有耗损元气,于身子损伤极重。何况是顾老爷这等有了春秋的?怪道顾老爷一次便即殒命,原来是为此药所误!”   他正自感慨不住,程水纯却已坐不住,张口斥道:“你这老杀才,老匹夫,老糊涂!什么烈性春//药,分明是我吃的补药!你不懂药性药理,不要信口开河!”   赵仵作似是不惯妇人撒泼的样子,眉头微皱,说道:“这位夫人,在下虽是个仵作,却也粗通药理。旁的不敢说,但春//药还是补药,总还不至于看走了眼。”   程水纯狞笑道:“你满口雌黄,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这药是做什么使得,我房里的东西,难道我不知道?”   顾思杳看她尤做困兽之斗,勾唇一笑:“姨娘既不肯认,这倒是容易。姨娘把这药吃上几颗下去,不就立见分晓?若是补药,自然无碍。若是旁的……”话至此处,他口角边笑意渐深,没有再说下去。   顾思杳话虽未完,但只底下的意思,却不言而喻。   程水纯忽然觉得,打从骨子里透出来一股森冷,令她忍不住的哆嗦颤抖。这个男人,仿若一条毒蛇,阴冷狠毒。自己似乎就在他的掌心之上,任凭他耍弄摆布。   她有一种奇怪的错觉,顾思杳似乎一早就预料到了事情走向,将自己一步步驱赶至陷阱之中,看着自己徒劳挣扎。   她紧咬着下唇,看着上头的男人,目呲欲裂,血丝满布,面若死灰,原本清秀可人的脸,变得狰狞可怖。   正当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吵嚷,一妇人在门上大喊大叫:“凭什么抓我女儿?我女儿可是你们家老爷亲口封的姨娘!你们想要草菅人命么?!那药是我拿来的,与她没甚相干!”   这话音传入堂上,程水纯顿时面色大变。 第140章   但听廊上吵嚷不绝, 那妇人大叫道:“我是你们家老爷的亲家太太,你们胆敢拦我?!我小姑子平白枉死在你家, 难道还想害死我女儿不成?!便是侯府, 也不能这等草菅人命!”   廊上看守的家人说道:“我们老爷都被你家女儿谋害死了,还什么亲家太太呢!如今我们府里是二爷当家, 二爷现下在里面审问疑犯,没有召唤谁也不许进去。我们看你是客, 所以同你客气几分。你不要自找不痛快!侯府门第, 哪里容得下你这等撒泼!”   程母在睡梦中被程水纯的丫鬟叫起来,言说顾武德突然暴毙, 程水纯被抓了去。   她乍闻此事, 登时便明白过来出了什么事, 慌慌张张的跑来相救。她原仗着女儿是顾家二老爷的小老婆, 在顾家来去无忌,谁知顾武德突然死了,本就如灶台上的蚂蚁一般, 听了这家人的话,更是一团怒火直烧泥丸,登时撒起刁泼,在廊下吵闹起来。   程水纯在堂上, 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听她母亲越发叫出些不能见光的事来,忍不住说道:“药是我娘拿来的,说是滋补身子的, 到底怎样,我也不明白。”   顾思杳勾唇冷笑:“你适才还说是逐日吃的补药,怎么这会儿又改口了?”说着,也不待程水纯答话,便向外扬声道:“放那妇人进来。”   外头的家人得了吩咐,这才将路让开。   程母风风火火的跑进堂上,一见程水纯跪在地下,顿时焦躁起来,上前抱住她女儿,向顾思杳怒斥道:“你们还是侯府门第,当真是长幼不分。她怎么说,也是你爹的姨娘,怎好她跪在地下,你却坐着?!”   她这话一出口,堂上众人皆是忍俊不禁。   丫鬟香玉更是冷冷开口道:“亲家太太是小门小户的出身,不知道规矩。程姨娘不过是个姨娘,又不是老爷正经的续弦,说穿了不过是半个奴才。二爷是家中的主子,姨娘到了二爷跟前立规矩的才是。亲家太太这话,没得招人发笑。”   程母一时没转过弯来,怒道:“这话混账,我好好的女儿,怎么就成了你家的奴才?!分明都是一家出来的女儿,就这等区别看待!”   姜红菱听了半日,见这妇人这等昏乱,忍不住说道:“当初若不是程姑娘自己上赶着当姨娘,也没有今天这顿羞耻了。这又怨的了谁呢?”   程母闻声,向上看去,只见一个靓丽青年妇人坐在顾思杳身侧,一身缟素,倒是更显清雅秀丽。她想起这是何人,当即骂道:“这是西府的家事,有你这个寡妇什么说处!跟小叔子大喇喇坐在一处,没脸没皮的!”   顾思杳见她疯咬起人来,说道:“你适才在外头吵嚷,药是你送进来的。你女儿又说,这药是她吃的补药。到底是什么缘故?”   程水纯心中焦急,不知她那燥脾气的母亲会说出什么话来。然而现下,她也不敢再轻举妄动。顾思杳是个心冷狠厉之人,若当真当着众人面前逼她吃那药,她可再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程母纵然糊涂,这会儿却也回过神来,说道:“这药果然是补药,是我替我家女儿自一老大夫处讨来的方子。”   听了她的言语,程水纯不知是喜是忧,脸上阴晴不定。   顾思杳颔首道:“既然各执一词,那便依着我先前所说。”说着,看了香玉一眼。   香玉会意,自上头接了那药瓶子,上前扳住程水纯的下颚,迫她张口,就要把药塞进去。   程氏母女两个登时急了,堂上看守的家人却早有防备,当即上来两个家丁,将程母按在地下。   程水纯看这丫鬟身材瘦削,力气却极大,一双手如铁箍一般,下巴被她扣住,竟怎样也挣脱不得。她嘴里呜呜啊啊,拼尽全力不要吞那药碗,口水沾湿了香玉一手,却于事无补。   程母趴在地下,眼见女儿就要吞下那药丸,心中大急,脱口说道:“那药是壮阳的,她吃不得!”   香玉闻言,却纹丝不动,依旧钳住那程水纯,硬要将药塞进去。   顾思杳剑眉一挑,说道:“香玉,放开她。”   香玉得了吩咐,这才松手,躬身退至一旁。   顾思杳莞尔道:“二位适才,可不是这样说的。”   程水纯气喘不定,陡然抬头,望着顾思杳,恶狠狠道:“是壮阳药又怎样?!顾武德这老东西,黄土埋了脖子,还偏要误我的终身!我年纪轻轻,凭什么要守活寡?!将来他蹬腿走了,我膝下没有一男半女,要怎么生活?!你们顾家不拿人当人看!凭什么我姑母能做正房,我就只能当小妾?!”她这一番话喊得声嘶力竭,原本秀丽的面容涨得通红,神情甚是狰狞。   姜红菱叹了口气,轻轻说道:“然而这牢坑,是你自己跳进来的。”   那程母在旁,见她女儿将话和盘托出,连忙说道:“那药是问番邦来的游方胡僧讨的,他说这药对身子全无损伤。我这才敢买来给我女儿。也花了我五十两银子呢!想必我们都是被那胡僧骗了,是那胡僧害死了亲家老爷。你们快去将那胡僧抓了,同我女儿没甚干系!”   顾思杳没有言语,半晌起身说道:“不论药从何处而来,程姨娘为一己之私,与老爷服用春//药,谋害了老爷性命,却是不争事实。我本该按照家法惩处你,然而偏又扯上你家父母。此事既是里应外合,不能等闲处置。明日天亮,便将你们送交官府法办。”言罢,更不多言,只吩咐家人将这一对母女一起拿下。   程水纯本当顾思杳为家族颜面起见,这事必定私下了了,却不想他竟要将他们全家一道送交官府。   她顿时慌了,当堂叫喊道:“顾思杳,你竟要赶尽杀绝!你自家男盗女娼,你……”话未说完,便被人拿块布塞了嘴,就同着程母一道押了下去。   待此间事毕,竟已过了三更时分,顾思杳谢过那仵作,又烦劳他明日当堂作证,打发了他,便又急忙命府中家人置办棺材,另造牌位。灵堂,也须得重新布置。   顾家一夕间连死了两个主子,当真是前所未有,足足将上下所有人等闹得人仰马翻。   时下正是半夜,街上店铺还不曾开门,但做这等生意的从无歇宿一说。家人分各路急赶着办去,倒也将棺材老衣置办妥当了。赶着天亮之前,重起了灵堂,将顾武德的棺材同程氏的安放在一处,牌位也并列于供桌之上。   顾思杳立在桌前,看着那牌位上并列的名字,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姜红菱走了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臂,轻轻说道:“程家没人能做主了,你愿怎样办就怎样办。不将二老爷同程氏合葬,也没人能说什么。”   顾思杳却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他根本配不上我娘,这对男女,才是天造一双。”   姜红菱无言以对,他同他的父亲不和,她隐约知道一些。但他心中对顾武德到底如何作想,她却不得而知,顾思杳也从未告诉过她。   她微微仰头,看着顾思杳,清隽冷峻的侧脸上,没有一丝一毫与伤心相关联的神情。   他生父暴亡,他却全然不难过。姜红菱只觉得心中,微微有一丝异样。   顾思杳默然无言,半晌方才向她低声说道:“闹了一夜,天将亮了。你回去歇着罢,明日起不来也罢,这里有我在。”   姜红菱本想问些什么,心中却是一团乱麻,全无头绪。她停了停,只说了一句:“你也保重身子,别太过劳累。”   顾思杳拍了拍她的手,向她一笑。   姜红菱却觉他眸色深深,仿佛藏着无穷的算计,低下了头,转身离去。   回至住处,重新在床上躺下,身子虽是倦到了极处,心里却是乱哄哄的。   不知为何,她只觉得似乎越发看不明白顾思杳了。这个男人,仿佛遍身是迷,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陷阱,走到他近前,就会被吸入其中,再也不能脱身。   就说今日之事,他仿佛一早就知道顾武德因何而死,仵作言说死因之时,他全无半分惊讶神色。那药瓶又甚是小巧,既然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必定被程水纯藏的机密,又怎会这般容易就翻了出来?又一则,家中瓶瓶罐罐甚多,旁的不寻,怎么就单单翻了这个出来?   姜红菱想到此处,竟有些不敢再往下想。   他从来什么也不告诉她,不经意间,偌大一个顾家,仿佛竟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上头那些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再不然便是被圈禁了起来。余下那几个小的,说话全无分量的。重生至今,他们之间的阻隔,就这样无形之中一个接一个的不见了。   齐王府的事,也不知他是怎么了结的。他只说无需她担心,但齐王府竟当真没来寻他们的麻烦,甚而还赔了些礼物过来,说那日冒犯,与她赔礼。闹事的姬妾,已然处置了云云。   这些事情,若是全在他掌握之中,那这个男人的城府之深,远超她对他的所知。   姜红菱心中五味杂陈,在床上辗转反侧,直至鸡叫时分,方才沉沉睡去。 第141章   翌日, 姜红菱自梦中醒来时,只见室内一片寂静, 窗外天色大亮, 日头高高挂起,竟似已是晌午时分。她心中微微一惊, 连忙坐了起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如素正在外头守着, 听见动静, 进来服侍,回道:“已是晌午时分了。”   姜红菱问道:“怎么不叫我起来, 倒任着我睡?”说着, 不觉看了一眼外头, 只见院中悄无人声, 越发觉得异样,又问道:“还在丧事中,外头倒怎么这样安静?”   如素上来服侍她穿衣, 含笑说道:“是二爷的意思,二爷看昨夜奶奶睡得晚,吩咐了今日任着奶奶睡就是。又怕外头人多吵嚷,扰了奶奶清梦, 特特嘱咐人都绕着这里走。”   姜红菱心中却有几分不是滋味, 起来穿衣梳洗过,便问顾思杳现在何处。   如素回道:“二老爷的事才发丧出去,这一上午族里来了许多人。二爷这会儿还在堂上迎客呢。”   姜红菱眉头微蹙, 问道:“他昨儿晚上一夜没睡么?”   如素想了一会儿,说道:“昨儿夜里闹腾了一夜,事情接连不断的来,二爷好似没睡呢。”   姜红菱闻言不语,如素便问道:“奶奶可要吃些什么?这会儿还不到吃午饭的时候,早上留了一碗碧粳米粥,还有些春盘小菜。”   姜红菱无甚胃口,正要说话,却听门外一人细细问道:“堂嫂可起来了不曾?”   姜红菱听这话音甚是耳熟,心中微觉奇怪:她怎么会找来?口中便说道:“已起来了,四姑娘进来罢。”   话音落地,少顷功夫,但听裙子拖地声响,就见顾妩摇摇走进屋中。   顾妩走上前来,笑道:“今儿一早我就来寻嫂子说话,谁知走到门上,如素说嫂子还没起,我又回去了。”   姜红菱看着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心中微微有些异样,面上浅笑说道:“四姑娘寻我,有什么事么?”顾妩说道:“嫂子知道,西府这边老爷太太一齐没了,这边竟是没人主事了。二哥现下又住在侯府那边,我一人在这里,心里害怕。所以……所以来求嫂子,能不能将我也带到侯府那边?”   姜红菱心中一动,含笑说道:“论理说呢,四姑娘现下失祜,所谓长兄如父,确该跟着哥哥。但眼下正在丧期中,这大事尚且未曾办完,也还不急在这上头。何况,如今大伙都在这边忙着,哪里顾得上这些。这节骨眼上,四姑娘忙忙的要迁府过去,倒叫人心里怎么想呢?”   顾妩赶忙笑道:“我也知道这个理,只是先来讨嫂子嘴里一句话罢了。侯府那边是嫂子当家的,我既要过去,日后免不得有烦劳嫂子的地方,自然先来同嫂子说一声。”   姜红菱听她这话甚怪,先说求自己带了她去,这一转又好似她去侯府已成定局,不过来同自己打个招呼罢了。   她心念一转,当即含笑说道:“四姑娘这话却也有不到之处,如今府里真正的当家,当属二爷才是。四姑娘,还该去问二爷。二爷点了头,那自然便是,却不该先来问我。”   这话方一出口,顾妩神色微变,眸中竟是冷光微闪。   姜红菱心中更觉怪异,却见顾妩微微垂首,额上细碎的刘海遮住了眼眸,但听她细细说道:“嫂子这话不错,但二哥必定是愿意的,我也不必去跟二哥说什么了。想着嫂子在那边主持家务,所以来同嫂子说一声罢了。灵堂那边,我还需得过去,便先行一步。嫂子有二哥顾惜,我可没有。”说着,竟而扭身去了。   看着顾妩出去,姜红菱主仆两个面面相觑。   如素说道:“这四姑娘好生奇怪,说的话颠三倒四的,一时说要求奶奶带她过去,一时又说二爷必定让她过去。当真令人摸不着头脑。再则,谁家女儿似她一般,才死了老子娘,倒如没事人似的,笑的这等开心。”   姜红菱微微摇头,只说道:“这四姑娘来的蹊跷,她素来不同我亲近的,今儿倒是怪了。来了,又说了这一气儿不通的话,我竟不知她是来做什么的?”说着,又自语道:“她这话的口吻,倒好似颇有怨愤。”   如素想不明白,索性不去理会,说道:“让四姑娘这一混,竟也到了正午时候了。我去给奶奶拿午饭罢。”说着,转身快步出门去了。   姜红菱怔怔的,坐在椅上,将前世顾妩的言行举动回想了一番,却只觉甚是模糊不清。这姑娘同她素来无甚往来,又是西府这边的人,从来多病,常年在闺中静养,两人也只在年节家宴上,方才见过几面。现下想来,她于顾妩的性情,除却静默寡言,体弱怯懦外,竟是一无所知。   两人可谓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连寻常的口角过节也不曾有,顾妩对她的这股怨气,却从何而来?   她思来想去,只是全无头绪。好在此时,如素已将午饭取来,她也不再多想,坐在桌边,吃起了午饭。   待吃过了午饭,如素一面收拾,一面说道:“二爷在堂上,奶奶可要去瞧瞧?”   经了昨夜一场事情,姜红菱再想起顾思杳时,不知为何,心中总有几分说不出的怯意。她怔了一下,摇头说道:“二老爷死了,他必定事多,堂上迎来送往的,就不要去打搅了。”说着,收拾了头脸,便也到外头去相陪来府中吊唁的女眷去了。   这一日忙碌,自不在话下。两人各尽其职,竟是再也碰不到一处。   午后时分,齐王府又送了两份奠仪来,同是齐王与毓王的。虽则侯府又亡故了一位主子,但齐王素来眼高于顶,江州城里寻常府邸的红白喜事,难见齐王府的影子。前来顾家吊唁的人家看在眼里,都道这顾府是搭上了齐王一脉了。   自从今日早起,程家满门皆被送进了官府。   这是侯府里的人命官司,死的又是顾家二老爷,那提刑司官员自然不敢怠慢,当场就将这一干人犯过了热堂。   程家人哪曾受过这等苦楚,程父程母用了刑法,一个个哭爹喊娘屁滚尿流,程水纯更是当场昏死过去。   程母便招供出来,言说女儿在顾家做妾,顾二老爷年岁已高,怕百年之后身后无靠,为子孙考量,便自一胡僧处购得秘药,交与女儿。如此,便与仵作的证词相符。   然而程母一口咬死那药物只有助兴之用,那胡僧卖药之时,曾信誓旦旦的言说绝不伤身,他们也是被骗,首恶当是那骗财害命的胡僧云云。   那提刑官便着了差役,满城搜捕程家所说胡僧。   然而差役将偌大一个江州翻遍,也不曾见过胡僧半个影子。别说胡僧,便是连秃顶、毛少的也不曾见着一个半个。差役又去了程母所言胡僧挂单的寺庙,庙祝却说从没什么胡僧在此地下榻。   差役无获而返,上报了衙门。   提刑官闻听大怒,认定了程家女儿为争宠起见,拿虎狼之药私拌与顾武德吃,不意竟害了顾武德性命。   这程水纯只是顾家的姬妾,并非正房,连谋害亲夫也算不上,竟要论一个犯上害主的罪名。程家夫妇,助纣为虐,同罪论处。   当下,程水纯被打入死牢,三日后开刀问斩。程家夫妇,则是一人一百皮鞭,流放三千里,永不得归乡。   程家这一次,真正鸡飞蛋打,不止做官家老太爷老太太的富贵美梦化为泡影,竟还断送了女儿性命。   程家夫妇听了这判决,魂飞魄散,瘫在地下。程母竟而吓得尿了一裤子,煞白着脸,任凭衙役上来将他们一家三口拖走。   程水纯始终昏迷未醒,倒也免了这一场惊吓。   这消息传入顾家西府之时,已是黄昏时分。   前来的宾客,除却顾家宗族里的亲戚,旁人早已散去。   姜红菱回至住处,正吃晚饭,一碗鸡丝银耳粥才吃了两口,猛可儿听见这消息,顿时皱了眉,汤匙也放下来了。   如素在旁服侍着,嘴里说道:“这程姨娘真好没脸皮,老爷不跟她睡,拿药硬来的。如今倒把自己的性命也弄没了,图些什么呢?”   姜红菱有些茫然,看着眼前的饭菜,忽然胃口尽失。   因家中做着白事,一日三餐也改了菜样,尽是白粥白面,鸡鱼等菜肴,皆以清蒸之法烹制。一眼过去,满目都是白花花的。   丧餐本没什么好吃的,但厨房给她送来的饭菜,倒像是格外尽了心,纵然不敢浓油赤酱,却是依着她的口味,用了许多不碍的香料,吊出了食材鲜美。本当该是极合口的,却不知怎的,她再也吃不下去。   正当她出神之际,顾思杳忽从外头进来,说道:“说了要你等我吃饭,你怎么先吃起来了?”   姜红菱顿了顿,起身却没有言语。   如素赶忙说道:“是我见堂上客多,怕二爷晚饭时候回不来,所以催奶奶先吃了。”   顾思杳亦没放在心上,点了点头,就罢了。   他脱了外袍,随手交给如素,说道:“衣裳熏了烟火气,挂在外头风口里好生吹吹。”   如素应声,接了衣裳出去了。   姜红菱看着他,见那张清俊的脸上,两颊微微凹陷,竟似是瘦削了几分,眼下一片乌青。原本深邃有神的眸子里,满是疲惫,平日里意气风发的脸,此刻却是憔悴不已。   见状,那到了喉咙里的话,却又咽了下去。   顾思杳上前,将她搂入怀中,怀抱着丰艳温软的身躯,将头埋在了她的颈间,闷闷道了一声:“累。” 第142章   姜红菱猝不及防, 跌进他的怀中,身子微微一僵, 但听到男人低低的呻//吟时, 又松缓了下来。   顾思杳身上的龙脑香气,比之任何时候都更为浓烈, 混合着成熟男性的气息,让姜红菱有些晕眩起来。   已是掌灯时分, 堂上烛火晃动, 将两人的影子投在了墙上。   姜红菱任他抱了一会儿,方才轻轻说道:“待会儿丫鬟就回来了。”   顾思杳这方放开了她, 烛光之中, 那柔媚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 满是担忧与焦虑, 他顿觉这两日来的辛苦,仿佛皆如春雪向阳般化去了。   姜红菱微觉不好意思,说了一句:“还不曾吃饭罢?”便走去替他盛饭, 安放碟筷。   顾思杳走到桐木洗漱架旁,洗了手脸,便在桌旁坐了。   姜红菱盛了碗粥放在他面前,亦在他对面坐下。   顾思杳执起筷子, 夹起一块白切鸡放入口中, 仔细咀嚼着。   姜红菱手托香腮,静静看着他,目光在那方正的下巴上流连着, 水色的薄唇微微翕动,周遭有些乌青的髭须。   两人好似从不曾这样同桌而食,仿佛天下最寻常的一对夫妇一般。   她胸臆之中充满了蜜甜的滋味,却又觉得没有什么实感。   顾思杳微有所感,抬头只见姜红菱正望着自己出神,面前的一碗粥吃了一半就搁下了。   他问道:“怎么不吃了?”   姜红菱这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忽然吐出一句:“听闻,程家被官府判了?”   顾思杳面色如常,淡淡应了一声。   姜红菱看着他,又说道:“那程水纯被官府问了死罪,三日后就要斩了。”   顾思杳手中一顿,说道:“她谋死了老爷,罪有应得。”   姜红菱说道:“话虽如此,但听闻那程家在衙门供称,药是自西域来游方的一胡僧手里购得。官府派人去查,却没曾找到这胡僧的下落。甚而遍江州城,也没见这胡僧的踪迹。这却有些怪了。”   顾思杳没有言语,停了停,方才说道:“官府想必已查的明白,也不会冤了他们。”   姜红菱却说道:“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程家既已认了下药,想必也不会再胡乱编排。何况,这药自何处而来,并不能减轻他们一分的罪过。他们又何必撒这个谎?再则,即便他们要胡乱咬人垫背,江州城里那许多药铺子他们不说,怎么单单就挑上个没影儿的胡僧?胡僧形容异于常人,平日里该极其招眼,是否确有此人,一打听便知。程家不会这等蠢笨,编个虚头巴脑的故事出来。”   堂上烛火微晃,一旁仕女捧心烛台上的蜡烛结了灯花,发出噼啪声响,灯影昏昏,照的顾思杳脸上神情不甚分明。   顾思杳放下手中的碗筷,低低说道:“你怎么突然打听起这些事情来?”   姜红菱秀眉微蹙,面色有些怅然:“二爷,我不想什么事都不明不白。”   顾思杳眼眸微垂,没有看她,过了许久,方才重新执起筷子,却没有言语。   姜红菱见他不说,疑窦更甚,也越发确信此事必有他的手脚。她心中有些酸涩,不明白顾思杳为何凡事都瞒着她。两人已是亲如夫妇,却依旧是这样不尽不实。她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些在她的人生阅历里,都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良久,顾思杳方才道了一句:“并没有什么,你多心了。”   姜红菱微叹了口气,转而说道:“今儿四姑娘来寻我,说二老爷身故,西府这边没了人,她想迁到侯府那边去。我想着,这倒也是合情合理。只是,还问你一声。”她倒隐了顾妩在她面前阴阳怪气的那些话。   顾思杳想起顾妩,忽觉头疼,他竟不知要如何处置这个妹妹。   顾妩并无大过,也绝非奸恶之徒。但她于亲兄长的这段不伦之念,却让人实在棘手。   他本也想过,尽快替她定一门亲事,将她嫁出去好绝了这个后患。但一来顾妩年纪尚小,即便定亲亦不能立时过门;二来,这猛然间钻出顾武德夫妇的丧事,顾妩重孝在身,这三年之内皆不能议亲。   但如此一来,顾妩却势必要跟着他迁到侯府那边去。她父母双亡,只能倚靠他这个兄长。没有道理叫她一个弱妹,独身住在西府这边。   他思忖了片刻,方才说道:“在侯府那边寻个僻静的院落,给她独居。”   姜红菱点了点头,本想再说些什么,却还是罢了。   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   吃过了晚饭,如素打了水伺候顾思杳洗漱。   姜红菱是一早就收拾过了的,坐在梳妆台前摘头理发。   顾思杳在她身后,看着她散了发髻,一头柔云也似的长发几欲拖至地下,一只白玉般的柔荑握着把木梳,轻轻梳理着。木齿插入细密的发里,慢慢滑落下来,这样的景象让他心中一片安宁。   红菱会对此事生疑,本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依照她的聪颖,不会瞧不出此事的破绽。他也一早就想好了一番说辞,但真当她问到他面前时,他却说不出话来。心底里,是不想拿那些话去欺哄她。   但他也不知要如何跟她说起,她所爱的男人,就是这样一个狠毒之人。   自打重生以来,他便决意抛去所有的纲常拘束。人负我,我负人。   为了和她在一起,他清除掉了所有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阻碍。哪怕是他的生身父亲,也不例外。何况,他本就深恨着顾武德。   冷血而不择手段,让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她也如他所愿,来到了他怀中。   然而他内心深处,却潜藏着极度的不安。她埋怨他什么也不告诉她,但他实在不知要如何告诉她。他做下的那些事情,委实不够光明磊落,甚而可谓是腌臜的。两人要在一起,如若一定要有人弄脏自己的手,他宁可自己来。她只消安宁度日即可,何必为这些杂事烦扰?   他不敢让她知道自己到底做过些什么,若是她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甚而冷血弑亲的人,她还肯跟他么?   想及此处,顾思杳心中忽然莫名的一阵躁乱,他起身走到了姜红菱身后。   月色正好,自窗棂撒入,落在她身上,乌黑的长发衬着肩上的肌肤,如雪一般的细白光腻。目光顺着她纤细的脖颈下滑,底下是一痕雪白的酥胸。月白色茧绸薄纱衫裹着丰盈饱满的胸脯,淡青色抹胸恰恰勾勒出美丽的半圆。他还深深记得这对雪团的滋味儿,甜美而销//魂。   顾思杳只觉得体内燥热难耐,他俯身环住了她的腰身,低头在那香肩上啄吻着,嘴里含糊不清道:“你何必去管那些事情,安心自在的过日子不好么?”   他的手在她窈窕纤细的腰上游移扒抓着,隔着稀薄的布料,亦能感到其下肌肤的温软细滑。   他掌心的热度,灼烧的姜红菱也心浮气躁起来。   她抬手,推着他,回眸一撇,低声斥道:“胡闹些什么!”   顾思杳看着那双眸子,似嗔似怪,水漾的瞳子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微微上挑的眼角,风情无限。   柔嫩的双唇未点胭脂,却也红润欲滴,似是上好的玫瑰软糖,诱人品尝。   他喉头干咽了一下,红菱的推拒让他内心的不安越发强烈,那想要寻求满足的欲//望也越加炽烈。   姜红菱被他那滚热的视线注视着,只觉得仿佛连皮肤也滚烫起来,她颊上浮起了两抹红晕,起身说道:“忙了两日,你不累么?还要这样瞎闹!”嘴里说着,就要走开。   顾思杳却不准她躲,将她自身后拦腰抱住,在她耳畔低声呢喃道:“就是累,才想要。红菱,给我。”   暗哑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姜红菱只觉得脸上一片滚热,连胸前也红了一片。到底不是姑娘了,她知道顾思杳在向她要什么。   矜持与拿不定主意,让她一时没有言语。   但顾思杳却没有给她犹豫的闲暇,含住了眼前软玉一般的耳垂,环着她的腰身,将她向床畔带去。   姜红菱虽有几分羞涩与不定,却也并未拒绝,半推半就着,同他一道滚到了床上。   顾思杳随手扯落了纱帐,掩住了其内的旖旎风光。   看着仰在枕上的姜红菱,油润的乌发散了一枕,丰润的双颊红晕娇艳的如盛开的玫瑰,妩媚又带着几分可爱,秋水一般的双眸里,含着几分羞意。   顾思杳呢喃着她的闺名,扯开了自己的衣带,覆了上去。   雕花桐木床的檐角,不住的颤动着,不知过了几许时候,才静了下来。   姜红菱香汗淋漓,细细的喘息着,身子软的如一团棉花,腰上酸软无力,却并没有似上次亲热时那般的疼痛难忍。甚而……她还尝到了不能言喻的极度快乐,欢情的美妙滋味,她到了现下才真正明了。以往,她还不明白,怎会有妇人甘冒奇险,也要同人偷情,如今才明白这与心上人结合的感觉,实在过于美好,是几乎连灵魂也为之战栗的甜美。   顾思杳比起上一次,也娴熟了许多,不再那么粗糙毛躁,也似乎……更会逗她了。   男人在这事上,总是长进的很快。姜红菱红着脸,在心底里想着。纱被齐胸盖着,两条藕臂搁在被外。   顾思杳撑起了身子,看着她,娇艳的脸上是才被雨露滋润过的妩媚,餍足了的内心在此刻平静而幸福。   果然唯有她,才能满足他。   他想着,不自觉的细细抚摸着她的额、鼻、唇,再到胸前那片光洁的肌肤,上面星星点点满是他留下的痕迹。   姜红菱看着他,微微启唇:“二爷……”才出声,却惊觉嗓子竟几分沙哑。   顾思杳勾唇一笑:“把喉咙喊哑了?有那么舒服么?”   姜红菱脸上红晕更甚,瞪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打量着这个才在身上肆意妄为过的男人,眉眼疏朗,薄唇微勾。她实在难以想象,适才那副癫狂汗湿的神情会出现在这张冷峻的面容之上。   她目光迷离,心神微醉,仿佛这个男人怀里,是天下最平安最幸福的所在。   终于,她还是想起了自己想问什么:“二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顾思杳的眸子微微一黯,他垂首在她的唇上轻点了一下,随后翻身躺下,将她环在了怀中,道了一声:“没有瞒你什么,不早了,睡罢。”   姜红菱张了张口,还未出声,却见顾思杳已然合上了双眼,呼吸沉沉,竟已遁入了梦乡。   大约是两天一夜不曾合眼,又跟她欢好了一场,一向精力旺盛的顾思杳竟也疲倦如斯。   看着他两眼下那片阴翳,姜红菱心中有些发涩,不自禁的喃喃自语:“我只是不想你一人担着。”   大约是子夜时分,姜红菱忽然被身侧的一阵呓语声惊醒。她转身,却见顾思杳额上冷汗涔涔,两条剑眉紧拧,人却没有醒来,只是兀自在梦里说着:“红菱,别走,别离开我……”这话音带着几分虚弱,却戳痛了姜红菱。   这个男人到底不安到了何种地步,才能夤夜噩梦?   手指轻抚着那皱在了一起的眉眼,想要将其抚平,却越发的拧的紧了。   她轻轻开口唤道:“二爷,醒醒!”   顾思杳自梦里惊醒,重重喘//息了几声,睁眸看着她,似是惊魂不定。   姜红菱正欲询问,却猛地被他搂在了怀中。两条胳臂如铁箍一般,勒的她生疼。   听着胸膛里重重的心跳声,她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顾思杳没有答她,只是喃喃道:“幸好你没走……红菱,你要我的,对不对?你是要我的。”慌乱的神情,仿佛一个无助的孩童,再也没有了平日里那万事在握的自持与冷静。   姜红菱星眸微闪,将脸贴在了他胸膛上:“你做噩梦了,我没有走。”   顾思杳渐渐回过神来,定睛看着怀中的女人,良久才沉声说道:“我睡迷了,吵着你了。”   姜红菱摇了摇头,问道:“二爷,你到底梦到了什么?”   顾思杳听她询问,回忆起梦境,又失神自语道:“我梦见,你唾弃鄙夷我,而后要和我断绝往来,我……”话至此处,他猛然回神,当即闭口不言。   姜红菱听他说了一半便就住了,心生好奇,先说道:“你怎么会梦到这种事?”说着,略顿了顿,又问道:“那梦里,你又怎么样了呢?”   顾思杳凝视着她,忽然一笑,低声道:“没有怎样,我就被你叫醒了。”   姜红菱盯着他的眼睛,轻轻问道:“连梦里的事,也不肯告诉我么?”   顾思杳默然,又莞尔道:“委实没有什么了,你叫我说什么?”   姜红菱只好作罢,伸手替他抹去了额上的汗滴,柔声说道:“你不说,我也不会硬要你说。然则,我也要你知道,不见得什么事都要一个人背着。我既然愿意跟你,便会跟你到最后。有些事,也不要总压在心里。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担着,要好得多。”   顾思杳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抚摩着她光滑的背脊,心里满是怜爱,许久才道了一句:“有你这一句话,已是足够。并没有什么,睡罢。”   姜红菱喟叹了一声,想要重新躺下,却觉他将她抱的死死的,不肯撒手。虽有些热,她却也没再执意,靠着他迷糊着遁入了梦乡。   顾思杳看着熟睡过去的平静面庞,抬手爱//抚着她的侧颜,低声道:“那是你不知道,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想起梦中,她执意要离他而去。他心痛欲裂,了无生念,重生的乐趣已荡然无存。   疯狂之下,他竟将她关了起来,真正拴在了身边。   这是他的梦魇,又或是他的心魔。   顾思杳垂首,在她细白的发缝间啄吻着:“你若是知道,我做过些什么,会做些什么,你还会跟我么?”   姜红菱没有醒来,只是呓语了一声。他有些失神,低低自语道:“也许,我真的会……”   画地为牢,大约就是如此。他被她囚住了,一世都不能得脱。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睡了过去,这一次他没有再做噩梦。 第143章   顾家两位主人一齐身故, 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便是在江州城中也是极其罕见。原本丧事该好生操办一番, 但奈何程氏是染了疫病身亡的, 尸身实在不宜在府中过久停留。横竖顾家现下再没有能做主的人,顾思杳便自作主张, 只在府中停灵三日,便行出殡。   此事传开, 顾氏宗族里那些耄老们本还颇有几分微词, 但听了程氏的死因,便都三缄其口, 甚而连来吊唁的人都少了许多, 倒也免了顾家迎来送往的辛苦。以外的人, 听说此事, 却倒都赞侯府这位新世子,果敢爽利,当机立断, 寻常人因恐这大不孝的罪名,怕还要犹豫拖延些时日,他倒能不为这虚名所累,免了府中一场无穷灾害。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魄力, 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云云。   又因许多权贵人家, 借着这次时机,在顾府见了顾思杳几面,见他年轻有为, 又生的一表人才,再打听得知他尚未定亲。那家中有待字闺阁女儿的人家,不免都动了心思。然而想及他正值重孝加身,不能议亲,若是再等三年,届时他已满二十,年岁又未免大了,何况家中的女儿也要为此蹉跎三年。存这段心思的人虽多,却也只好想想,最终也都是摇头直叹可惜。   到了发丧这日,顾家两口棺木一道出殡,顾思杳身为孝子,自然举哀在前。侯府家丁各个披麻戴孝,两道开路,哀声震天,白纸遍地。出殡队伍如长龙也似,道路两侧观看的路人,都各自点头赞叹,直道也唯有侯府方才能有这等气势。   这一路过去,江州城里的权贵皆在路边设了拜祭的灵棚,但逢上便要应酬一番,故此一路走得甚慢。   到了城门口,又见一座搭建极宽绰的棚子,一锦衣公子坐于其中。   顾思杳远远望见,便知是毓王,急忙下马,快步上前。   毓王亦自棚中出来,他身着玉色丝缎蟒袍,头戴白玉冠,俊眼修眉,俊朗洒脱。两人见面,自然免不得一番场面上的言语。   毓王致哀一番,便说道:“今日齐王亦要亲来,奈何近来为时气所感,身体欠佳,不能亲临,还望世子见谅。”   顾思杳心里忖度着齐王怕是那折断了的胳臂尚未痊愈,出来吊着一条臂膀不好看,又为着前面的事,恐见面尴尬,所以不敢来。   然而这些事,当着街上自然是不会说起的。   当下,他状似恭敬的回道:“齐王殿下言重了,王爷之尊,岂能屈尊至此?”   毓王亦说道:“老先生为国尽忠一世,何出此言。”说着,又吩咐府官代为祭奠。   余下便是些官样文章,顾思杳免不得一一还礼行事。   毓王便立在一旁,放眼望去,在顾家这送葬队伍里跳来跳去,满心似要寻什么人。但见众人皆是一样的穿戴,白茫茫一片,人人面上或有哀痛,或是木然,虽情态不一,却各个都如木雕的偶人一般。又哪里有那花容月貌的影子?   他自嘲一笑,暗自忖道:我怕是失心疯了,她是个女眷,自然不会混在这人群里。明知如此,我却还特特挑了这路祭的差事过来,真是可笑。   祭奠之礼已过,顾思杳便恭敬与毓王辞过。   顾府队伍,又浩浩荡荡的重新启程。   车水马龙如涌而过,毓王于灵棚中端坐,只见无数马车自面前过去,恍惚间似在一扇车窗里瞥见了一张秀美脸庞。她身着麻衣,头披白布,虽看不大清楚,但只这一眼便心悸之感。   毓王心念一动,随机起身,却见那马车转瞬间便已远去。他立在原处,看着顾家送葬队伍渐行渐远,怅怅出神。   这一日,顾家出殡,通江州城里围堵的水泄不通。寻常百姓人家,除却一年的四节八庆,哪里看这等热闹去。这些大户人家的红白喜事,排场体面,便是人最爱看的。男女老少,有无活计的,都丢下手里的事,到街上看景儿去了,几至万人空巷。   好容易出得城外,到得侯府家庙,自另有一番繁文缛节,不再细表。   忽而已到晌午,庙中备饭款待,吃了晌饭,那些亲朋便都逐一散去,只余顾家族人。   这丧事本要挨过三日后的道场,方才下葬。但程氏因染了疫病而亡,那尸身不能久放。顾思杳便吩咐了庙中,即刻便将程氏的棺木交予化人场化了,余烬与骨殖收敛于坛内,同顾武德的棺木一道停于家庙堂上,待道场做罢,再行安葬。   临下葬之前,顾妩忽然来寻顾思杳,言道:“听闻二哥要将老爷同我母亲合葬一处?”   顾思杳正在堂上议事,见她来言说此事,不由看了她一眼,说道:“他们是夫妇,理当合葬。”   顾妩说道:“话虽如此,但前头太太也是老爷的正头娘子,按理她才是老爷的原配。如今老爷归天,前头这位太太也该和老爷同穴而居。二哥不如择日,将先头太太迁坟过来,三人一道下葬为好。”   她正说的得意,忽然触及顾思杳的目光,但觉兄长双目冰冷,不由打了个寒颤,本还想再说些免得日后多费手脚等语,却也都咽回了肚里。   顾思杳瞥了她两眼,淡淡说道:“你近来主意似是不少,一时自作主张要迁府,也不来问我一声,便去叨扰侯府的大奶奶,如今又来指画老爷太太的丧事。四妹妹既然这等聪慧能干,日后为兄必定替你好生挑上一门亲事,方才不负了你这段聪明!”这一番话,将顾妩从头到脚敲打了一番。既暗指前头她去聒噪姜红菱一事连同今日,皆是她无事生非,又挑明白了她早晚要嫁人,休生出那些非分之想来。   顾妩哪里听不明白这言下之意,脸上被羞的红一阵白一阵,又看堂上有许多人在,扭身回去了。   自她去后,便有人劝顾思杳道:“四姑娘说的有理,二爷何必如此执拗,就是先头太太地下有知,心里也未必情愿。”   顾思杳却不为所动,只说道:“太□□息已十余载,何必再去打搅她的清净?”   众人也情知这些年西府里顾武德闹下的那些荒唐事,这位二爷心有怨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今两府皆是他当家,他既执意如此,旁人又何必去违拗?当下,也就无人再劝。   顾妩跌跌撞撞自堂上出来,脸上火烧也似的疼。   之前她去找顾思杳一事,并无一人知道,必定是姜氏告诉的二哥。自打这妇人进了顾家,这一家子都乱了,人死的死疯的疯,一家子人差不离都散了个干净。二哥原先待她,也还是很和善的。如今却也被她迷了心窍,住在侯府那边不回来。甚而连丧事间隙,听丫鬟们私下议论,二哥也在她房里停眠整宿。   她今日来同顾思杳说合葬一事,本也是想着先前的太太是二哥的生身母亲。如今老爷过世,能和先前的娘子一道合葬,二哥心里该是高兴的。自己是二太太的亲女儿,由自己来说这个话,是再合适不过。谁知二哥丝毫不肯领情,竟还当众斥责了自己一番,让自己讨了个大大的没脸。她不怨恨顾思杳,却深深的厌恶姜红菱。必定是她吹了什么枕头风,二哥才会如此不留情面。现下想来,二哥性情大改,也是那姜氏进门之后的事。   姜红菱,必定是顾家的灾星。   待丧事办完,顾武德与程氏下葬,已是三日之后。   顾家上下皆是人困马乏,但因西府已没了主事之人,顾思杳便与姜红菱商议迁府事宜。   两人谈及此事时,正当傍晚时分,姜红菱的洞幽居里已摆了晚饭,顾思杳便又留在这里吃饭。   此时已是八月末的天气,北地气候已渐转凉,但江州地处江南,还存着几分暑气。姜红菱穿着一件家常的葱白色茧绸褂子,下头系着一条玉色的绉纱裤子,没穿裙子。单薄的布料下头,隐隐透出些光润的肌肤。   因着天热,姜红菱才洗了澡,一头秀发只拿了个白玉发钗挽了个纂儿,发梢上还偶尔滴着水珠,越发显得乌润油亮起来。   晚饭已然上桌,依旧是老例的八菜一汤,粥饭点心。   今日有新到的四腮鲈鱼,暑天人口味清淡,厨房只拿葱姜料酒清蒸了送来。   两人在桌边坐定,顾思杳执筷,扯开鱼皮,自鱼腹取下一块白嫩多汁的鱼肉,先在自己盘中仔细剃掉了鱼刺,方才放在她盘中,说道:“这鲈鱼是货行自松江那边采买来的,如今正当时节,你且尝尝。”   姜红菱笑了笑,将那鱼肉放入口中,果然肥美鲜嫩,甚是可口,不由说道:“这鱼驰名天下,果然有它的道理。”说着,又问道:“外头正闹灾,虽则家中并不缺了吃食,但也该筹谋着才是。我素来听说,松江鲈鱼,千金难得一尾,这节骨眼上又置办这样金贵的吃食做什么?”   顾思杳勾唇莞尔:“货行常往吴江办货,想着你爱吃鱼,又当产季,便吩咐他们置办了回来。外头吵嚷的这鱼身价高了,其实产地并不算贵。”   姜红菱听着,又说道:“如此说来,倒也罢了。但外头街上四处都是流民,我们倒过这样的日子,似是有些不大好。”说着,又笑道:“你也晓得,我并不是什么菩萨心肠。只是上一世,顾家最终那样的收场,虽则是鼠目寸光之故,但说到底也还是恶事做的多了。今生既然府里已是你做主,你又打定了主意要襄助毓王,这件事上可是大有文章好做的。”   顾思杳笑了笑,说道:“你倒是见得明白,比这世上许多男人都看的长远。”   姜红菱听他话里有话,便问道:“你这话怎么讲?”   顾思杳顿了顿,想了一会儿,还是一笑说道:“吃饭罢,这些闲事不提也罢。”   姜红菱微有不满,放了筷子,看着他说道:“你的事,怎么是闲事?寻常百姓人家两口子,哪个妇人不晓得自己汉子的营生?我日日待在府中,却连你在外头做些什么都一无所知。”   顾思杳听了这话,心里却高兴起来,看着她,低声问道:“这么说,我便是你汉子了?”   姜红菱有些羞恼,秀美的脸上微微浮起了些红晕,嘴里斥道:“原来你倒是个不认账的,既这样,晚上你便回坤元堂去,休赖在我这儿!”   自打顾武德夫妇过世,顾思杳便几乎每宿都在姜红菱这里过夜。但除了丧事中那一夜,他便再没同她动真格的了。姜红菱倒也没认真将他撵出去,任他在这里过了一夜又一夜。   顾思杳见她急躁起来,心中倒越发高兴了,唇畔笑意渐深:“哪有娘子把自家汉子撵出去的道理?”姜红菱只觉的仿佛自己给自己挖了一座坑,他的脸皮也好似一日更厚过一日了,自己是磨不过他的,索性不再理会这言辞,转而说道:“我不同你说这些风言风语,西府那边要迁过来,旁人也都罢了,但只这个四姑娘,大小也是个主子,又是你嫡亲的妹妹,你瞧将她安放在何处?”   顾思杳见她说起正事,只得将那调笑之态尽皆收了,又听说的是顾妩,面色顿时冷了下来。   姜红菱见状,心中只是诧异,不由问道:“怎么但说起四姑娘,你便是这样。四姑娘虽是程氏的女儿,到底年岁还小,又能做些什么?莫非上一世,她做过些什么?”   顾思杳沉吟不语,半晌才说道:“并没有什么,她是程氏的女儿,我不喜她,便是如此。”   姜红菱听这话倒也合情合理,但想及顾思杳的性情,从来不是迁怒于人之辈,只是为何对着顾妩便是如此。   但听顾思杳又道:“她自幼有弱症,药不离口的,平日里需安静调养。别的不用费事,只消寻个僻静住处给她便好。”   姜红菱闻听如此,便也没再多问什么,想了一回,便说道:“之前姑太太住过的秫香楼,倒是清静。姑太太来前,才使家人洒扫整理过,来就能住得。”   顾思杳想起那秫香楼的所在,点头道:“那里就很好,就将她搁在那儿吧。”   姜红菱见他点头,虽不知这对兄妹之间到底有些什么龃龉,但料想顾思杳也不会告诉她,便也不再问起。   待吃过了晚饭,梳洗已过,吃了两盏茶,略说了些闲话,便已到了人定时分。   两人还似先前一般,亲热了一番,方才入寝。   偎依在顾思杳的怀中,姜红菱心中却是一阵茫然。目下这段时日,虽也算的上平安喜乐,却是一段糊涂的幸福。   顾思杳夜间偶然还会被噩梦惊醒,无一例外都喊着她的名字,但任凭她怎么问,他却一个字也不肯说,只是让她不要担心。   顾思杳似乎是极力的想要保护她,为她铸造了一个无风无雨的安乐窝,然而身处其中,她虽觉得甜蜜,却又隐隐有些不安。   身旁的男人已然睡熟,沉稳的呼吸声均匀的响起。姜红菱撑起了身子,看着月光下那张平静俊美的脸,疏朗的眉眼并没蹙在一起。她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不无怅然的柔声道:“然而,我也想保护你啊。我已将一切都给你了,还能怎么做,才能让你安心?”   看着睡梦中安静如孩子一般的男人,她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在他身畔躺下。原来心里装下一个人,竟然是这么个滋味。她并不想一昧的躲在他身后,稀里糊涂的享受他给她的安乐。他是她的终身之靠,但她却不想只是依赖着他。   一生为伴,该相互扶持才是。   姜红菱想着这些事,也渐渐睡了过去。   之后的日子,顾思杳每日依旧早出晚归,回来时必定要在洞幽居吃饭,有时便在那儿安歇。坤元堂,他反倒不大回去了。横竖现下顾家已是顾思杳当家,身为族长的顾文成风瘫在床,连话也说不利索,更是管不了旁的了。   西府那边,姜红菱同顾思杳商议,将顾武德生前那些姨娘尽数送到了家庙中养老。唯独兰姨娘,于顾思杳曾大有助益。顾思杳本是想接她过来的,然而那兰姨娘却执意不肯,言说已然看破世事,要削发出家。   顾思杳虽觉有些可惜,但想及兰姨娘这一世的辛酸,也就了然,便也不再劝她。择了日子,派人将兰姨娘送到家庙,说明了情形,要庙中主持好生看待。   主持看是顾家的姨娘前来出家,又是世子遣了心腹送来的,自然另眼相看。亲自替兰姨娘主持了落发,与她取了个法号叫做空尘。自此之后,兰姨娘便成了尼姑空尘,在这庙中修行。   这些姨娘已打发干净,顾妩也带着丫鬟婆子迁到了侯府,西府里便只留了几房忠厚可靠的家人看守门户。   顾妩主仆一行来至侯府,接引的管家媳妇等人便将她接到了秫香楼,帮衬着将行李安顿下来。   顾妩是知道这秫香楼的,已是侯府里有年头的轩馆了,里面的家什也都旧了。早先姑妈顾琳一家子住在此处时,她便来过两次。彼时还曾嫌弃这楼破败,谁知今日自己也住了进来,当真是世事难料。   进到秫香楼,一切活计自有丫鬟婆子,无需她动手。   贴身侍奉的丫鬟早将她迎入内室,一面烧水倒茶与她吃。   顾妩坐在凳上,四下打量,但见这屋中摆设虽都是有年头的东西,但那床帐被褥却是一色都是新的。只是不知为何,这屋中烟气缭绕,似是之前才熏过艾草一类的药草。   顾妩本就体弱,闻到这股烟气,只觉呛噎的喘不过气来,喉管了刺痛难忍,顿时便猛烈咳嗽起来。   服侍她的丫鬟名唤如月的,慌忙过来替她捶背抚胸,皱着鼻子说道:“侯府这边当真是怪,一路过来四处都有烟气。如今姑娘这屋里,烟气更是大了。不知道的,还当是侯府这边办白事呢。”   顾妩听她说着,一面咳的眼泪直流,一面断续说道:“想必又是那姜氏生出来的故事,她是惯会折腾人的。”话未说完,又咳嗽个不住。   如月眼看无法,只得扶着她走到屋外廊下通风处。   顾妩重新吸了好几个口新鲜空气,方才缓过来。   正当此时,门上人报道:“如锦姐姐来了。”   话音才落,便见一个穿着淡色素面锦缎衣裳的俏丽丫鬟,婷婷走来。   长挑的身段,白净的脸庞,不笑面上也自带喜意,便是大少奶奶姜红菱的心腹陪嫁,如锦了。   顾妩主仆两个,一时没有言语。   如锦走上前来,向着顾妩道了个万福,含笑说道:“知道四姑娘过来了,我们奶奶特特打发我来看望。奶奶本是要亲自来的,只是那边有事绊住了,不能来。奶奶吩咐了,四姑娘来到这里,也同那边是一样的,就当作自己家一般,万万不要拘束,哪里有些不到的地方,尽管打发人去说,日常少了什么,也要告诉一声。不要为着客气,反倒屈了自己。”   顾妩浅笑了一声,说道:“堂嫂这话说的倒是真好听,知道我来了,不亲自过来,却打发你来。这也都罢了,她不当家我也不问她。这屋子却是怎么个缘故,里面是才被火烧过不成?烟气这等重,呛得我险些喘不过气来。难道是知道我要来,特特备下的么?”   如锦听了这番话,不由将这四小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心中顿时冷了几分,面上倒还是笑盈盈说道:“四姑娘有所不知,近来城里正传疫病,我们奶奶怕这病传到府里来,所以嘱咐了府中四下一日三次熏草药祛疫。烟气虽难受,法子却好使。不然,四姑娘看西府那边病倒了几个,二太太也为此没了,侯府这边却静悄悄的,便是这熏药的功劳了。我们奶奶就是知道四姑娘自小体弱,又是打从那那边过来的,怕带了什么过来,闹得无可收场,特特的嘱咐人将这秫香楼里外都熏了。四姑娘,小的斗胆说一句,这烟气虽难闻,但总好过得了疫病不是?”   她皮笑肉不笑的一气儿说完,也不待顾妩主仆两个回话,又说道:“我们奶奶还吩咐了,四姑娘是打从西府那边过来的,若是有没料理干净的东西,还是尽快丢了,免得真弄出事来,不好收拾。”   顾妩气的粉脸发白,周身颤抖不住,指着如锦,口唇哆嗦道:“真是你们主子使出来的好丫头,你讥讽我脏不成?”   如锦说道:“哎呀,四姑娘,红口白牙你可不能乱说。我哪句话有说您身上脏来着?只是西府那边才闹过疫病,我好心提醒你罢了。毕竟这病人用过的东西,若然留着,也是会过人的。”   顾妩气的险些背过去,如月看着她脸色越发惨白,心里焦虑,一面安抚她,一面便向如锦斥道:“四姑娘大小也是个主子,这规矩都是谁教的,你素日里在大奶奶跟前,也敢这样说话么?”   如锦倒也怕这顾妩一时气出个好歹来,只得又赔礼道:“我心直口快,一时冒犯了四姑娘。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莫忘心里去。我一个丫鬟,挨上一顿罚没什么。姑娘若是为此事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得。”   顾妩却不答话,忽然仰头便栽了过去。   两个丫头慌忙上前扶住,只见顾妩双眸紧闭,气息微微,竟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如月一面掐她人中,一面哭骂道:“四姑娘素来体弱,哪里搁得住你那些话?虽是死了爹娘,她总还是姑娘,便任凭你们这等欺凌作践!她若有个好歹,我看你们谁跟……死去的老爷太太交代去!”她本要说二爷,却想起这些日子顾思杳于顾妩不闻不问的样子,心里还真摸不准二爷在意不在意,话到嘴边便就滑了。   如锦见顾妩仿佛真有些不好,也顿时慌了,嘴里说道:“当真是我不好,快些将姑娘扶到屋里去。我去跟大奶奶说,给姑娘请大夫去。”   当下,两人叫来院中的婆子们,众人七手八脚将顾妩扶到了里屋。   顾妩躺在床上,气息奄奄。任凭如月掐了多久的人中,只是醒不过来。有婆子拿了热汤来喂,却也灌不进去。   如锦看这架势,生恐真闹出些什么事来,四姑娘倘或被她气死了,这罪名她可当真承担不起。   当下,她拉着如月叮嘱了几句,便匆忙往洞幽居跑去。   其时,姜红菱正在堂上坐着,同几个管事算账,忽然就见如锦急慌慌的跑进来。   如锦踏进门内,便嚷道:“奶奶,不好了,四姑娘一病倒下了!”   姜红菱呵斥道:“乱跑乱嚷些什么,规矩都被狗吃了!”说着,又道:“你且慢慢说,到底什么事。”   如锦不敢说自己言语顶撞,气倒了顾妩,只避重就轻说道:“小的奉奶奶的命去看望四姑娘,正说着话,四姑娘忽然晕死过去了,现下还没醒来。小的怕出什么好歹,赶忙回来报知奶奶。”   姜红菱吃了一惊,顾妩是从西府那边过来的,西府才闹过疫病,除却病故的程氏,有几个家人都染上了,如今还在隔断医治。顾妩忽然病倒,她也恐是染上了此病。   当下,她一面急令家人请大夫,一面动身往秫香楼去。她本想将顾思杳也一并请回来,但事到临头竟不知他此刻在什么地方,只得作罢。   一路走到秫香楼,这院中配备的丫鬟仆妇都在,她也不及去问什么,抬步上阶。   进了内室,果然见顾妩躺在床上,近身侍奉的如月在床旁捧着个汤碗,满脸泪痕,两只眼睛通红。   见姜红菱进来,如月慢条斯理的起身,向她道了个万福。   姜红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四姑娘如何就突然病倒了?”   如月听她问,顿时两行泪一起下来,一手指着如锦,嘴里说道:“还不是如锦姐姐,忽然兴冲冲的走来,说什么大奶奶打发她来看望四姑娘。我们姑娘便问,这楼里烟气这样重,为什么缘故。她便话里话外都是刺儿,讲出来的言语能噎死人。我们姑娘从来温柔腼腆,哪里听过这样的话?登时就背过气去了!虽则如今老爷太太没了,四姑娘到底还是这家里的姑娘,不能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欺负到头上来!”   姜红菱听了她这番话,虽也知如锦那嘴头子是从来不饶人的,但也晓得这其内必有缘故,便说道:“你也不要这等说,如锦的确是我打发来的。今儿四姑娘过府,我那边有事不能亲自过来,所以打发个妥帖人来瞧瞧。如锦是我自娘家带来的人,她的人品性格我是熟知的,这等没大小规矩的事她做不出来。”   如月素来听闻这大少奶奶精明能干的名声,只道当面讲出如锦气倒了顾妩一事,她必定要秉公决断,处置了如锦,既给自家姑娘挣了脸面,也算做个下马威,好叫侯府这边人往后再不敢小瞧四姑娘。   谁知这大少奶奶却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竟这等护短,直言不信。   如月未曾料到如此,当即怔了。   她却没曾想到,若是侯府还是先前的侯府,顾王氏等人都在,姜红菱或许还有些顾忌。但如今这侯府后宅已尽在姜红菱掌握之中,她还有什么忌惮?便是顾妩,也并非因她是什么顾家的四姑娘,而是顾思杳的亲妹妹,她方才上心一二。   如月一时没了话讲,姜红菱扫了她一眼,见这婢子生着一张瓜子脸盘,两道弯眉,倒有那么几分姿色,只是唇边点着一一颗痣,似是常造口舌是非。   打量了这婢子几眼,她淡淡说道:“你是姑娘的贴身侍婢,姑娘病着,你不说病因,颠三倒四搬弄这些是非算怎样?大夫尚未来看,你却说姑娘是被人气倒的,调唆离间,其心可诛。似你这等搅的家宅不宁的婢子,我也不敢让你留在姑娘身边。你到外头,去管家嫂子跟前,领上二十鞭子,就不要再进来服侍了。”   如月不想这大奶奶看着和善,一张口竟将自己撵了。   她当即双膝一软,跪在地下,涕泪横流,连连磕头道:“求大奶奶开恩,我家中上有老母,只靠我月钱度日。奶奶若撵了我,我一家的生计可就断了。往后,我再不敢这等搬弄口舌了。”说着,又去求如锦:“我有眼无珠,口舌生疮,胡乱编排姐姐的是非。求姐姐在奶奶面前说上一句好话,还让我留下服侍姑娘。姑娘病着,不能没有个知根底儿的人伺候,留下我将功折罪也罢!”   如锦还未出言,却听姜红菱冷笑了一声:“这话荒唐,莫非没了你这丫头,四姑娘身边就再也没人能服侍了不成?看来你不止善于搬弄口舌是非,还妄自尊大。四姑娘年纪尚小,我是不敢留着你在她身边,再把姑娘教唆坏了!”言罢,看如月依旧纠缠不休,当即看了底下人一眼。   跟着她进来的众仆妇会意,当即上前,七手八脚将如月拉开,拖到了外头。   如月不甘,依旧哭号叫喊不住,同人撕扯,就是不肯去。   便有人说道:“姑娘,你省省罢。侯府这边可是奶奶当家,奶奶说要撵了你,谁还能留着你不成?便是你家姑娘醒来,也救不得你了。如今,你可没那个体面了!”说着,又一人道:“别叫这蹄子在这儿乱闹,吵的奶奶心烦。”   这话音才落,便听那如月的哭叫声成了闷闷的呜呜声,似是被什么塞住了口。   又小片刻,再不听声响,想是已拖远了。   姜红菱处置了如月,看着床上顾妩惨白的小脸,叹了口气,在床畔坐下,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弄的。”如锦在旁道:“奶奶,四姑娘打从西府过来,保不齐是……您还是去外头罢,仔细过了身子。”   姜红菱没理这话,又点外头的人进来,说道:“你们平日里都是跟着四姑娘的,四姑娘到底为什么会突然病成这样?不说实话,那如月便是榜样。”   这些人适才见了这一出,早已各个如惊弓之鸟,哪里还敢攀扯如锦,你推我我推你,还是顾妩身侧另一个侍婢如雪战战兢兢道:“四姑娘自来体弱,常有些昏厥的毛病。在西府时,看了许多大夫,只说胎里作病,吃了许多药,到底不能除根,谁知今日又犯了。”   姜红菱似是一副了然之态,颔首道:“原来四姑娘这动辄昏厥是老毛病了,并非今日才犯。”   众人不敢违她的言语,连连称是。   半晌,请的大夫已然来家。   下人引着进了后宅,这大夫年岁也大了,满面褶皱如同橘皮。姜红菱也不避他,寒暄了几句,便请他与顾妩看病。   那大夫看诊已毕,向姜红菱捋须道:“报与当家奶奶得知,这位小姐是母胎里带来的一种弱症,先天而来,后天莫能更改,只得将些滋补药品好生调养着,不使病症复发便好。若要根治,除非大罗金仙下凡,小医没这等能耐。”   姜红菱笑道:“大夫医术高明,我素来知道。我家这姑娘自幼体弱,也不敢望大夫根治。只是还问大夫一声,今日她又突然昏厥,却是怎么个缘故?待家主回来,我也好有个交代。”   那大夫说道:“这也是气血亏虚,猛然心悸受惊,方才如此。女子到了这个年岁,常有气血不足的小毛病,不足为症。只是这位小姐身子格外虚弱,所以如此。不妨事,待我开一副滋养气血方子,按方服用便好。平日饮食,也多以补血为上。”   姜红菱听了,也未再多问,便令人跟着大夫去拿方抓药,开付诊金。   打发了大夫,姜红菱又停了片刻,看顾妩始终不肯醒来,心里倒也有些焦躁。   大约半顿饭功夫,底下人已将汤药熬好了,送了进来,喂顾妩吃药。   姜红菱接过来,令人将顾妩扶起,拿了几方软枕将她后腰垫起,自己亲手执起汤匙,吹凉了药汁,喂到顾妩嘴边,顺着缝隙也就灌了进去。   那药汁浓黑苦涩,却异味难闻。   饶是顾妩自幼吃惯了药,也耐不住这药汁的苦味,再也装睡不下去,只得睁开了眼眸,又咳嗽了起来。   姜红菱连忙吩咐人拿水来喂给她吃,又笑着说道:“这大夫的药果然有些效验,才下去一勺子呢,四姑娘可就醒了。”   顾妩咬着下唇,看着那张娇艳明媚的脸上,凤眼之中精光闪烁,也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她能不问一声,就发落了自己近身服侍的丫鬟,可见是全没将自己放在眼中。   如月本想借她晕厥一事,好问姜红菱一个驭下不严,不仅没能奏效,竟还惹火烧身,反倒自己被撵了出去。不但如此,姜红菱还将大夫请来,把她这病症也诊了个明白。一则洗脱了与姜氏的干系,二来倒还显得她这个嫂子贤惠有加,爱护小姑。   顾妩没有言语,看着眼前姜氏美艳绝伦的脸上,唇边漾着笑意,似是满含关切之情,但那眉梢眼角却又藏着不怒而自威的狠厉。她忽然打了个寒噤,二哥固然冷酷令人敬畏,但这个姜氏似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姜红菱看她打了个寒颤,连忙说道:“四姑娘害冷么?”转头吩咐道:“去将我房里那床丝被取来。”   顾妩小声说道:“不劳嫂子费心,我初来乍到的,还要蒙嫂子关照,哪里就敢要嫂子的东西?”   姜红菱说道:“你病着,自当好生调养。那被子是蚕丝做的,轻薄透气,还暖和的很,正好你如今盖呢。”说着,又喂她吃药。   顾妩不敢违抗,就着她的手,将一碗苦汤喝了个干净。   姜红菱喂她吃完了药,如素也将被子取来了,她亲手与顾妩换上,又说道:“四姑娘安心住着,夜里若再有什么不好,自管打发人到洞幽居去。”说着,停了停方才道:“姑娘放心,这里缺了人手,自然还有好的补来。”   顾妩连忙说道:“嫂子言重了,我也不知如月那蹄子怎么就忽然胡言乱语起来,是该好生惩戒一番。”   如锦在旁听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幸而无人瞧见。   姜红菱笑了笑,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将和院中的人交代了一番,方才领着人去了。   待姜红菱去后,顾妩在床上瘫软下来,惊觉自个儿竟然已出了一身冷汗。   想起适才情景,这姜氏当真是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仿佛将她□□在鼓掌之中,任意摆布。   顾妩心中满是不甘,又恨又气,将手在床上重重捶了几下。   恰逢如雪进来,连忙上来握住她的手,说道:“姑娘这是做什么,仔细手疼。”   顾妩冷冷说道:“将那床被子丢出去,什么脏臭东西,我不稀罕!”   如雪劝道:“姑娘罢了,这是侯府,锅碗瓢盆都有眼睛的。你叫人把被子丢出去,传到大奶奶耳朵里,又是一场是非。如今咱们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忍耐着些罢。” 第144章   顾妩双手紧攥着被子, 双目圆睁,瞪着头顶的帐子, 一张小脸铁青, 泛白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线。   如雪又劝道:“姑娘若不喜欢,我将被子收起来就是。”说着, 见顾妩不应声,便自作主张, 将姜红菱使人送来的丝被摺叠齐整, 放到了柜中。   才合上柜门,忽然听身后顾妩咯咯笑了起来。如雪打了个激灵, 回身望去, 却见顾妩正笑的欢畅。   她心中有些怪异, 走回床畔, 轻轻问道:“姑娘?”   顾妩双眸一转,望着她,嘴角上勾, 说道:“说的也是呢,嫂子这样照顾我,该好好报答才是。”   如雪听她这话说的甚没头脑,一时没有接话。   但听顾妩说道:“等我病好了, 定要好好报答嫂子呢。”   这话音轻飘飘的, 如雪听在耳中,却不知怎的打了个寒噤。   姜红菱回至洞幽居,一路无言。   如锦跟在她身后, 晓得主子这般已是动了气,大气也不敢出,低头一声不吭,跟着姜红菱往回走。   到了洞幽居,姜红菱进到堂上,如素迎了上来,正欲说话,见主子面色不好,到了口边的言语便又咽了回去,只问道:“奶奶,出了什么事?”   姜红菱没有答话,只淡淡说道:“早前吩咐下的茶,倒一盏来吃。”   如素不敢说什么,果然依言去倒茶回来。   姜红菱端起茶碗,一口口的吃着,一字不吐。   如锦立在一旁,垂首不言,惴惴不安。   少顷,姜红菱抬头,将茶盏放回桌上,先打发如素道:“去厨房说,晚上加两个二爷爱吃的菜。”如素答应着,点头出去了。她方向如锦淡淡问道:“今儿这事,到底是怎么个缘故?虽则我发落了如月,但若非你言行不稳,也不至于叫她们捏着。你且实话实说,不然等二爷晚上来家,我可无法交代。”   如锦却有几分不敢言语,嗫嚅了一阵儿,方才低声道:“是四姑娘先行言语无礼,辱没奶奶,我气不过,才顶了她几句。”说着,便将适才在秫香楼内的事一五一十讲了一遍,越说越气:“奶奶好心打发我去看她,四姑娘非但不领情,却还倒打一耙。口口声声说奶奶不亲自去,便是轻看了她。四姑娘话说,奶奶明知她要去,还将秫香楼里弄得烟熏火燎,分明是存心折磨她。那个如月也在一旁添油加醋的播弄是非,我挺不过去,便说了几句。谁知,四姑娘忽然就栽过去了。”   如锦说至此处,看着姜红菱脸色,又小声说道:“我瞧着,四姑娘好似、好似不喜欢奶奶的样子。”   姜红菱面色淡淡,一时没有言语。   之前,她便隐隐有所察觉,顾妩对她似是敌意甚重。今日这一出,怕也是这小姑娘自个儿闹出来的。她是一早瞧出了端倪,方才拿着如月扎筏子做榜样,借机敲打了她。   然而姜红菱却怎样也想不明白,顾妩为何这般憎厌自己。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与顾妩都无甚往来。今生唯一的变数,便是顾思杳。   莫非,顾妩是觉着,顾思杳是被自己抢去的,所以才憎恨自己么?孩子心性,倒也不无可能。她少年失祜,难免对这个唯一的兄长依赖有加,生出这样的心绪也算情理之中。   如锦在旁,小心窥视着姜红菱脸色,低声试探问道:“奶奶,若是二爷来家,这事怎生处置?”   姜红菱眼眸微垂,说道:“你切莫多言,我来说。”   如锦听主子如此说来,心头悬着的石头落下了一半。   这日余下时光,姜红菱歇了晌觉起来,又看了几篇账目,又招了西府管事过来问话。   西府管事也晓得如今侯府里是这位少奶奶当家,虽则心底里都知道她和二爷有些不能为外人道也的私密,面上却谁也不敢提起,恭敬陪笑道:“西府那边的金银,已然依着二爷的吩咐送来,收入地库之中。旁的大宗物件儿,因不宜迁动,也都造册,收入了西府库中。账册在此,请奶奶过目。”   姜红菱接了账册,却也不去看它,只浅笑道:“二爷在西府时,便是用着你们。既是如此,我自然也信得过你们,也就不再去查点了。二爷如今来了侯府,四姑娘也迁了过来,那边就托付诸位看守门户了。人口财物,诸般要紧,都在各位身上。能管的西府平安无事,便是大功一件,我自谢你们。”   一席软硬兼施的话,倒说的几个西府管事轻飘飘起来,身上骨头发痒,慌忙回道:“奶奶哪里话,奶奶与二爷信得过小的,小的自然杀身回报。”   姜红菱听在耳中,又笑着寒暄应付了几句,便打发了他们出去。   待这起人走后,如锦回来说道:“奶奶,就这样了不成?那边没了当家的主子,怕是底下的人要拐盗财物出去卖呢。”   姜红菱将账册交与她:“锁在我的书奁里,仔细保管。”继而淡淡说道:“他们都是二爷手底下用过的人,我现下就大张旗鼓的过去盘查,又或另安插人手,岂不是让二爷难看?那边暂且如此,二爷既有安排,我便不过问了。”   如锦听她如此说,做丫头的自也不好再多嘴,便也不再言语。   姜红菱歪在床下榻上,看着窗外枝头上跳跃的鸟雀发怔。   一则是顾妩的事,一则是西府那边的人事财务,两宗不能妥善处置,都要同顾思杳伤了和气。   她做了两世寡妇,却全然不知这夫妻相处之道。如今和顾思杳虽还不算夫妇,却也尝到了个中滋味,当真是五味杂陈。   到了傍晚时候,顾思杳归府,便直奔洞幽居而来。   才进门内,姜红菱便迎了上来。   顾思杳一面脱了外衣,一面打量,见她仍旧是一身家常旧衣,素面缎子对襟比甲,雨过天青罗织的裙子,面上粉光融滑,脂粉未施。   他将外衣交与如素,问道:“送你的胭脂,怎么没用?”   姜红菱垂首浅笑:“到底是顶着这么个身份,还是有个忌讳的好。”   顾思杳在榻边坐下,顺手将姜红菱抱在了膝上。   姜红菱身子微微一震,也就乖觉的任他抱了。 第145章   顾思杳凝视着她, 夕阳余晖之下,白皙的脸上微带着几分红晕。他禁不住抬手, 微有几分粗糙的指腹, 摩挲着柔嫩的唇瓣。虽是脂粉未施,但红润饱满的宛如沾了露水的玫瑰, 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咬上一口。   他一向是个思付诸于行的人,探头便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   舌扫过唇瓣, 惹得姜红菱身上一阵微颤。   顾思杳嗓音微带着几分沙哑:“在自己的屋子里, 又有什么妨碍?我想看你妆扮后的样子。”   姜红菱面上微微一热,低声斥道:“别乱来, 丫头看着呢。”   顾思杳眯细了眼眸, 唇角一弯:“那就叫她们看去, 以后要她们看的, 可还多着呢。”   姜红菱斥了一句:“真真是无赖。”   两人低声说了几句私密话语,倒把如锦如素两个没成婚的丫头,看的面红耳赤。   少顷, 如素来说晚饭已备,两人便起身到桌边坐定,相对而食。   吃饭的空档,顾思杳说起了些外头的事情:“据线报, 皇帝圣驾再有五日便驾临江州。届时, 江州城里这些官员女眷,都要入行宫拜谒后妃。”   姜红菱正在替他盛饭,听到此处, 手不禁停了下来,悬在空中。   上一世,并没有这件事。   她眉头微蹙,问道:“江南正逢天灾,水患疫病接踵而来,外头又正闹流民,哪里有那个力量去接驾?前世并没有这场事的,皇帝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这个节骨眼上跑到江州来?”   顾思杳说道:“听闻自水患以来,朝廷总嫌江南一带官员赈灾不利,更有贪墨朝廷救灾粮款的传闻。上面,大约便是想下来瞧瞧。”   姜红菱将粥碗放在顾思杳面前,重新落座,方才说道:“这话听着倒是好,然而圣驾一动,地方难保不倾尽所有以待。这劳师动众的,到头来吃苦的还是百姓。”   顾思杳听在耳中,面淡如水,没接这话,只说道:“咱们家,原该是老太太去。然而那老妪如今这样子,自然是不好面圣的。那时,怕是要你走一趟了。”   姜红菱微微一顿,说道:“我并非朝廷封的什么诰命,又何必定要去呢?”   顾念初死前虽则是世子,但并无什么实在的官职爵位,故而她也不曾受过朝廷的敕封。如今,也还是个无品的孀妇。   顾思杳浅笑道:“我也不想你去,但朝廷的规矩,怕是不能不守。”   姜红菱低头吃饭,没有言语。   吃过了晚饭,如锦泡了壶新茶上来,顾思杳斜倚着一方软枕看书。   姜红菱过来,挑了挑灯芯,方才慢慢说道:“今儿四姑娘迁过来了,已在秫香楼住下了。”   顾思杳应了一声,却连头也不曾抬。   姜红菱过去,挨着他身侧坐下,问道:“你不去瞧瞧?到底人才过来,年纪又小。没见着你这个兄长,怕是心里没底呢。”   顾思杳这方将书册放下,长臂一揽,将她扯到了胸前。   姜红菱不防,一个趔趄,头上挽发的蝴蝶白玉钗便跌落下来,一头青丝洒在前胸。   时下虽已是初秋,但江南的夜间仍旧有几分燥热。姜红菱只穿了一件月白色掐银丝素面罗衣,隔着罗衣,两团绵软压在那宽阔温热的胸膛上。   顾思杳眯细了眸子,看着身上的女人,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姜红菱低眸浅笑:“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四姑娘今儿才来就病下了。”说着,也不待顾思杳问,继而说道:“虽则已请了大夫,也没什么大的妨碍。只是她年岁到底小,父母又才去,怕她一人在秫香楼里,心里发慌。”   顾思杳脸上波澜不起,只说道:“她怎么又病了?大夫怎么说?”   姜红菱说道:“大夫说她是自幼体虚,母胎里带来的弱症,又是女孩子的生发期,容易气血亏虚。吃了大夫开的药,已然好多了。”也就没提如锦吵嘴的那档子事来。   顾思杳说道:“既是已然好多了,又要我去做什么?”嘴里说着,手便不大老实的在她腰肢上游移起来。稀薄的布料下头,是温热柔腻的肌肤。   姜红菱颊上浮起了两抹红晕,想将他的手拿开,却发觉竟是动弹不得,索性也就随他去了。   腰上的酥麻,让她咬了咬嘴:“她总归还小,父母又才过世,没个亲人在身边,心里怕是不好过。你去瞧瞧也好。”   顾思杳看着她,眸色越发深沉:“不想去。”喉咙里带着几分暗哑,又带着几分暗示。   但听他懒懒说道:“我出去了一日,一日都没见着你,好容易才回来,你却把我忘外撵?撵到别人那儿去?”   姜红菱听着这话,倒觉得有几分可气可笑:“你这话,真叫人没法说。你不愿去也罢了,那是你亲妹妹,什么叫做把你撵到别人那儿去?这叫人怎么接话呢?”说着,两条藕臂在他胸前一撑,就想起来。   然而顾思杳却不肯放手,双臂一拢,竟索性将她在怀中抱了个结实。两人几乎面贴着面,温热的吐息吹在彼此的脸上。   顾思杳紧盯着她,低声道:“你往哪儿去?”   姜红菱面红过腮,如抹胭脂,垂眸流波,回问道:“你做什么?”   顾思杳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走至床榻边,双臂一松,将她丢在了床上。   身子才陷入柔软的床铺,顾思杳那精健的身躯便压了上来,他低声说道:“我想和你做夫妻。”   姜红菱两腮欲染,微微将目光错开,轻轻斥了一句:“你尽想这些事情!”   顾思杳垂首,鼻尖挨着她的,低低问道:“不行么?”   姜红菱双唇嗫嚅着,半晌才小声道:“也不是不行……但这事做多了,怕是、怕是不大好……”   顾思杳薄唇微勾,微抬起身,自怀内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来。他将布包打开,里面又是一方丝绢手帕打起的包裹,再打开里面却是一口油纸包。   姜红菱见这布包层层叠叠,心中好奇,不知里面到底包了什么金贵物件儿,竟要包裹的这等紧密。   但见顾思杳将那纸包也打开,里面现出一枚细长光滑的物事。这物件儿长约寸许,打磨的甚是轻薄,隐隐透光,似有韧性,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材质。姜红菱长了这么大,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东西,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顾思杳莞尔:“这是西洋货船上来的东西,一样要五两银子呢。听那西洋商人说起,这是取了三岁大的绵羊小肠,以明矾琉璃瓦反复打磨数次,又以名贵药水浸泡数夜方能使用。在那边,也是达官贵族才用得起。就这么个物件儿,就要十两银子。”   姜红菱听得云山雾罩,依旧不明:“好金贵的东西,你买它来到底做什么使?”   顾思杳向她耳畔咬道:“据说,这是西洋那边,夫妇间行//房避孕用的。”   姜红菱脸红如血,半日说不出话来,良久才低低问道:“怎么使的?”   顾思杳勾唇一笑:“待会儿,我使给你瞧。”   姜红菱便再不说话,仰在枕上,任凭他一颗颗解开罗衫纽子,将丰艳的身躯显露出来。   如若没有那层后顾之忧,她心里也是极喜欢同他如此的。   待瞧见他是如何用那东西时,她倒也有些惊怕,不知自己是否能挨忍的过去。   然而及至与他癫狂云//雨之时,她方才明白,自己是多虑了。   好容易事了,姜红菱香汗淋漓,骨软身酥,瘫在了床上。她杏眼微眯,看着顾思杳起来,将那件十两银子的金贵物件儿取下,丢在地下的水盆里。   顾思杳替两人擦了身子,重新在床上躺下,随手将她揽在了怀中。   姜红菱偎在他胸前,轻轻问道:“那东西要怎么收拾呢?”   顾思杳说道:“洗刷干净,晾干就是了。”   姜红菱微微颔首:“我还当只用了一次就不行了呢,这十两银子一次也忒贵了些。”   顾思杳眸中含笑,戏谑道:“怕以后没得使?不用担心,我存了十多个,能用上好一阵子了。”   姜红菱只觉得连着胸前一片都烧了起来,啐了他一口便翻了个身。任凭顾思杳再说多少风言风语,她都绝不肯理会于他。   两人亲昵了一阵,已是月上中天,顾思杳环着姜红菱的腰,两人偎依在一起,渐渐睡去。   隔了两日,西府那边搬迁事宜一应妥当,侯府中日子如流水一般,日常除却琐碎闲散事宜,再无别事。   这日午后时候,姜红菱歇了晌觉才起,却听外头如素正同人说话,言语里仿佛提及四姑娘同自己,便扬声问道:“谁在外头说些什么?”   如素赶忙进来,说道:“是四姑娘打发了如雪过来,说要请奶奶过去坐坐。”   姜红菱心中狐疑,问道:“四姑娘身子才好,怎么忽然想起来要请我过去?”说着,便吩咐道:“叫她进来说话。”   如素便走到廊下去传话,顷刻功夫,如雪就跟了进来。   如雪走到屋中,行礼问安已毕,就笑道:“我们姑娘打发我来,请大奶奶过去坐坐。”   姜红菱问道:“四姑娘素来喜欢清静,这身子又才大安,最怕人多吵闹,怎么忽然要来请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如雪说道:“并没什么,姑娘说病里烦闷,也没个说话之人,看着一屋子的人都生气,忽然想起奶奶,就想请奶奶过去坐坐。我们姑娘还说,前回如月口舌不稳,顶撞了奶奶,她也气的要死,幸亏奶奶做主,发落了她。姑娘心里感激,也想亲自跟奶奶道谢。”   姜红菱听了这番话,便笑了:“四姑娘未免也忒客气了,这等小事,还道什么谢?”说着,想想自己在屋中也是闲着无事。这顾妩素来体弱多病,虽则顾思杳似是对这个妹妹并不上心,但也不好当真出了什么差错,便也想过去瞧瞧。   当下,她换了件衣裳,将屋中人吩咐了几句,便只带了如素一个,往秫香楼而去。   到了秫香楼,只见院中甚是寂静,当真是门可罗雀。   跟顾婳的小丫头子铃铛正在院中同人踢毽子,姜红菱瞧见,便问道:“三姑娘也在么?”   如雪回道:“是,三姑娘却才过来的,陪我们姑娘说话。”   姜红菱不语,拾级而上,迈步入门。   这秫香楼也同别处一样,当中是明间,右转便是客座。   姜红菱是熟门熟路的,进门便朝右一转,穿了珠帘,果然见顾妩与顾婳两个正坐在罗汉床上说话。   一见她到来,这两人都赶忙起身。   眼下顾家长辈已尽皆凋零,当家的除了顾思杳,便是姜红菱。这姊妹两个虽则贵为千金小姐,却也不敢在姜红菱面前摆什么小姑架子了。   姜红菱笑着寒暄了几句,丫鬟放了座椅,她就在一边坐了,问了些两人几句家常闲话,又问顾妩的身子境况。   顾妩说道:“我初来乍到,就生了一场病,闹得人仰马翻的,幸得嫂子照料,不然还真不知要怎样。虽则有哥哥在,但他到底是个男子,多有不到的地方。我母亲已是没了,往后还要多求嫂子的照料,麻烦嫂子的地方多了,还请嫂子多担待。那日我病着,心里烦躁,说话不中听,嫂子可别往心里去。”这话说的甜净圆滑,惹得顾婳频频看她。   姜红菱不知这小丫头心里打什么主意,只当这十二三的姑娘能有什么心眼,左不过孩子心性,含笑说道:“四姑娘这是哪里话,都是一家子人罢了。你既叫我嫂子,咱们便是一家子人,又说这些做什么?”   说着话,丫鬟便端了茶盘上来,将一盏茶放在了姜红菱手边。   顾妩说道:“这是我在西府时,母亲曾给我的一罐岩茶,说是福建那边来的,也是上贡之物。我身子弱,不大吃茶。今儿嫂子过来,特请嫂子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姜红菱笑了笑,端起茶碗,揭了盖盅,果然一阵茶香扑面而来,只见那茶汤呈琥珀色,独有一股香气韵味,沁人肺腑。   她正想吃茶,却忽然停下,但见这茶碗样式规格并非是侯府之物,茶碗上更印着雄鸡报晓图样,并非是这秫香楼中所有。   姜红菱看了几眼,心中生疑,问道:“这茶碗,却是打哪儿来的?”   这话音才落,一旁提壶的如雪手一滑,茶壶跌在地下,但听当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第146章   那茶壶落地, 摔了个粉碎,碎瓷片子四溅, 热茶汤流了满地。   如雪脸色煞白, 手忙脚乱的收拾起来,一个不慎, 便叫那茶壶碎片扎破了手。   顾妩在旁呵斥道:“慌些什么,人前一点规矩也没有!”说着, 便向姜红菱笑道:“丫鬟失态, 叫嫂子看笑话了。”   姜红菱没有言语,望着如雪, 却见她神色惊惶, 眼神飘忽不定, 听见她主子的言语, 不由抬头看了一眼,一触及自己的眼神,便又慌忙避开, 仿佛受了无穷的惊吓。   姜红菱心头疑惑更重,将手中的茶碗放下,淡淡说道:“一把茶壶罢了,倒也不值什么。然而如雪也是在家中的老人了, 跟随服侍多年, 素来手脚稳当,鲜少见她如此慌张的。今儿,却是怎么了?”   如雪不敢则声, 跪在地下垂首不语。   顾妩从旁说道:“这丫头从来就有些毛手毛脚的毛病,嫂子不要见怪。”   姜红菱不接这话,只问道:“这茶碗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秫香楼里,并没有这样的东西。”   一屋子人皆不言语,顾妩倒是神色如常,笑着回道:“这就是楼里日常用着的客茶碗,想必嫂子是记错了?”   姜红菱却不笑,看着顾妩,一字一句道:“这府里的东西,我素来记得准。自你搬来之前,秫香楼一共添置更换了二十件器皿摆件儿,桩桩件件,样式规格都记录在册。四姑娘若不信,就把账册拿来,一对便知。”   顾妩的脸色这方有些难看了,顿了半晌,才说道:“不过是一个茶碗罢了,嫂子又何必大张旗鼓的?对与不对,又没什么妨碍。横竖,这屋里没有少了东西就是。”   姜红菱听了这话,浅浅一笑:“四姑娘到底年小,不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一个茶碗确实不算什么,然而经不得人抵换偷盗,天长日久,就要蚀空了家底了。如今既有不对之处,还是仔细查查的好。”说着,便要吩咐人往账房里取账册去。   顾妩见势已如此,只好说道:“这是我自西府那边带来的器皿,日常用惯了,所以来时便摆上了。今儿想必是她们没留意,便把我素日里用的茶盏,拿给嫂子用了。”说着,便转头道:“一个个的便是这样不上心,还不快将这盏子撤下去,另换新的上来?!”   她这一言落地,屋里那些呆若木鸡的丫鬟顿时回过神来,连忙应了一声,就要上前。   姜红菱却抬手一挡,向顾妩浅笑道:“这话却不对了,既是四姑娘日常用的器皿,身边服侍的人该是见惯了才是,又怎会弄错?姑娘心底慈善是好事,但别一时耳根子软,听了底下人的拨弄,护着他们,反倒纵了家贼。这件事,依着我看,还该仔细查查才是。”   顾妩面上一阵难堪,姜红菱将话说至如此地步,她已无丝毫退路。   九月的天气,屋中颇有几分燥热,她的额上却渗出了冷汗,将手中的帕子绞了几绞,眼神不由就飘到了如雪身上。   如雪打了个激灵,她服侍顾妩也有年岁了,深谙她的性格,知道她是个为了保全自身能六亲不认的。之前如月还是为了她硬出头,被打发出去的时候,她竟连一字回护也没有。如今见她这个神情,只怕又是打算丢了自己这个小卒,去保她自己了。   想到此处,如雪心中漫过一阵恐惧,这打发出去的丫头,自来就没什么好下场。听闻如月回到家中,她爹娘便将她嫁给了一个年老鳏夫。何况这件事再细查下去,竟将那件大事翻出来,只怕就不是打发出去这等容易了事的了。自己这条命是否能留下,都是未为可知。   与其让顾妩将她卖了,还不如自己抢先自白,倒能还能抢个先机。   当下,如雪膝行至姜红菱脚畔,仰头说道:“奶奶且听我说,这杯子是二太太生前用过的。四姑娘特特吩咐了,今儿奶奶过来坐,要拿这个来给奶奶吃茶。这是四姑娘的吩咐,小的只是听从四姑娘的命令行事,不干小的事!”   这一席话,将堂上众人听了个呆怔,连姜红菱一时也没曾言语。   顾妩脸上青白不定,张口斥道:“你满口里胡说些什么!这分明是我日常用的茶盏子,怎么就成了二太太的东西?跌了一把壶罢了,就把你吓成这幅模样。我要你还能有些什么用处,这就叫嫂子打发你出去!”   如雪听了打发出门四个字,更是抖如筛糠,也不回头,揪着姜红菱的裙摆,连声说道:“大奶奶,委实是姑娘的吩咐。前儿在西府时,姑娘特特叫如月买通了二太太房里的人,把这盏子淘换了出来。那时候,我还劝她,说这病人用过的东西留着,怕是要过了病。姑娘也不听,硬是留着。平日里她也不用,只是收在箱子里。直到了昨儿,姑娘说今日要请奶奶过来坐坐,吩咐我把这茶碗找了出来。奶奶如若不信,招那些服侍过二太太的人来一问便知。”   姜红菱耳里听着,面若寒霜,看着顾妩。   顾妩见事已如此,只好强说道:“便是二太太的东西,我说母亲的遗物,收在身边做个念想罢了,哪里就是她说的那样?嫂子可别听这婢子胡说,她素日里奸懒馋滑,犯了错便想法子推。今儿想必是打了东西怕人怪罪,这才想了这些没影儿的话出来。”   姜红菱不理这话,转头吩咐道:“将这茶碗收起来。”言罢,随即起身。   如素答应着,将那茶碗的茶水在地下泼了,使帕子将那茶碗包起,便跟了上去。   姜红菱临出门之际,忽然转头,侧首道了一声:“将这婢子也带上。”更不多言,就出门而去。   如雪如蒙大赦,慌忙自地下爬起,一溜碎步小跑跟上前去。   顾妩看在眼中,却忌惮于姜红菱在府中权势,全然不敢阻拦,眼睁睁瞧着姜红菱一行带了茶碗与如雪,扬长而去。   顾婳在旁冷眼看了半日,心里早已明白过来,将手拍了拍,说道:“四妹妹,你那算盘打得也忒烂了。这府里谁不知道大奶奶的精明厉害,谁没尝过她的手段?你倒敢生出这个主意来害她?如今好了,这人证物证确凿,也都在她手里,你要怎么样呢?”   顾妩横了她一眼,但见顾婳比先前瘦了好些,倒显出少女的身段来。她容貌本好,瘦将下来,倒也有些美人的模样。   因着李姨娘身故,顾忘苦畏罪潜逃,她无人照看,在府中的日子想必十分不好过,方才弄成了这样。   她和这顾婳素来不大对付,但闹到眼下这境地,两人都是府里不招待见的人,反倒同病相怜起来。故而自从她来了这秫香楼,顾婳每日也来走上两三次。今日,也是如此。   今日这计策,她原以为是万无一失的,谁知姜红菱竟一眼就瞧出了茶盏样式不对,一口茶也不曾吃。   然而当着顾婳面前,她自然不肯服这个软的,当即说道:“这话倒是怪了,什么叫做我害她?那杯子是我娘的又怎样,我留着亡母的物件儿做念想,碍着谁了不成?论是谁来,我也是这么个说法。”   顾婳看了她几眼,摇头叹息了几声,说道:“我劝你还是省省,去大奶奶跟前服个软认个错儿,这节也就过去了。”   顾妩咬牙道:“我没做错任何事,凭什么我要跟她认错?!”   顾婳见她不肯低头,只得说道:“等二哥来家,你也这等硬气,我才服你。”   顾妩心中虽有几分怯,面上却还是硬撑着说道:“论是谁来,我也都是这样说。”   姜红菱离了秫香楼,快步往住处走去。   一路上撞见了几个管事,上来行礼问安,却见大奶奶一脸冰冷,全无往日那温柔和煦之态,各自心中打鼓,不知府里又出了什么事。   回至洞幽居,如锦迎上前来,正要招呼,却见自家主子绷着一张俏脸,秫香楼跟四姑娘的如雪却垂首敛身的跟着,还小声啜泣着。   她心中奇怪,不敢言语什么,服侍着姜红菱摘头坐了,泡茶上去,便将如素拉到了一旁,悄声问道:“什么事?这如雪怎么也来了?”   如素心里明白,但当着姜红菱的面,也不敢随意议论,只向她摇了摇手,她便也不敢再问。   姜红菱在雕花楠木小圆桌边坐定,吃了两口茶,盯着那如雪,淡淡问道:“你今日在秫香楼里说的话,可都是实?”   如雪明知这便是唯一的活路,赶忙说道:“字字属实,任凭大奶奶查去。敢有一字不真,婢子五雷轰顶,碎尸万段!”   姜红菱便不言语了,面冷似冰,坐了半日,忽然叫如素:“去西府,将往日里近身服侍二太太的人,招两个来。”   如素应声去了,姜红菱便默然不言。   如锦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只晓得定然是大事,也不敢去问,立在一边,两手交叠在前。   那如雪低声啜泣,不住拿手擦拭。   堂上一片寂静,除却那嘤嘤呜咽之声,便再无声响。   这般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如素带了两个中年妇人回来。   姜红菱打眼看去,见这两个妇人都是三旬左右的年纪,容貌不好不坏,穿着家里二等仆妇的衣装。   如素上前,走到姜红菱身侧,俯身低声道:“奶奶,服侍二太太的家人,病倒了两个,中有一个也去了。这两个平日里只在外头堂上听使唤,所以还无事。”   姜红菱柳眉微蹙,明眸一转,看着两人,说道:“我有话要问,不知她们中不中用。”   那两个妇人赶忙上前一步,抢着道了个万福,嘴里说道:“禀告大奶奶,我们虽则是外头堂上的,但里外哪分的这么清楚,里面的事情我们也都知道些。奶奶要问什么,小的必然知无不言。”   姜红菱这才笑了笑,看了如素一眼。   如素会意,将那手帕包的茶碗拿了出来,呈到两人跟前。   但听姜红菱问道:“你们可认得此物?”   那两个妇人只看了一眼,便齐声说道:“认得,这是二太太平日里吃水用的。”中有一个就说道:“太太病没前一日,还在用这茶碗喝水。碧月端着茶碗出来倒水时,还同廊下的月霞吵了几句。故此,我记得深刻。”另一个就说道:“这也怪了,自打二太太病故。西府那边听了二爷的吩咐,将太太用过的器具烧的烧,埋的埋。这杯子是入口的东西,却怎么还在?”   姜红菱脸色更如冷霜一般,一时没有言语。   如雪趁这空子,插口道:“二太太病故那日,四姑娘还问起如月,说是不是病人用过的东西,给了人用,病就要传人的。如月告诉了,回来还同我说笑,四姑娘吃了这十来年的药,竟还不知这个理。转头,四姑娘就要人去淘换二太太身旁的东西去了。”   姜红菱沉默不言,过了片刻,方才开口:“叫他们暂且下去罢,别走远了,听候传唤。”   如素知局,引了这三人出去。   如锦在旁听了半日,也大约明白过来,甚为震惊,上前低声道:“奶奶,这四姑娘竟敢害你?”   姜红菱看着门外,长叹道:“我也不知什么仇怨,她竟然想要我死。”   如锦咬嘴道:“奶奶要如何是好?四姑娘竟生了这个歹念,怕是不能轻易饶了她。”   姜红菱面色沉沉:“她是二爷的嫡亲妹妹,还是交给二爷处置罢。”   如锦却有些急了:“若是二爷轻纵了她呢?岂不是后患无穷?”   姜红菱起身,走到窗畔。   窗前放着一盆白梅盆栽,是日前顾思杳送来的。盆栽被照料的极是精心,枝干横斜,绿叶满枝。顾思杳知晓她素来喜爱白梅,特特寻了来送她。   两人相处至今,同吃同住,彼此相依,也就和夫妇差不离了。   重生之初,她便在心底发过毒誓,今生必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意图害她之人。   然而现下,为着顾思杳,这份心念却有几分动摇了。   若然顾思杳当真因着兄妹情分,要轻饶了顾妩,她又当如何?虽则往日瞧来,顾思杳同顾妩仿佛并无几分兄妹情分,但逢到事上到底如何,她心中并没什么底。   她自认自己是个果决利落之人,却在碰上顾思杳之后,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到底,心里是有了这么让她牵挂看重的人。   这情爱滋味,大约也包括如此。   姜红菱出了会儿神,执起剪子,将白梅一根横生出来的枝丫剪掉,眉眼间微带了几分惆怅。   到了晚间时分,顾思杳回府,照例进了她的院子。如今他那个坤元堂,倒是空置了,十天半月不见他回去一次。   顾思杳进门,换了家常衣裳,将外衣递与如锦收了,随手便把姜红菱揽在了怀中,问道:“在家做些什么?”言语着,就低头要去啄吻那桃腮。   姜红菱却将头一转,躲了开去,没有言语。略顿了顿,竟挣脱出去。   顾思杳碰了个软钉子,微有不解,追问了几句,姜红菱却只是不说话。无奈之下,他转而问如锦道:“你们奶奶怎么了?”   如锦看了姜红菱一眼,不敢言语,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顾思杳便拉着姜红菱在榻边坐了,握了她的手,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姜红菱穿着一件熟罗单衫,下头没穿裙子,湖绿色绸缎裤子下,露出一截白腻的脚踝,一双小巧秀美的双足就踩在绣花拖鞋之中。   她面上无喜无怒,只是淡淡的。   顾思杳心中越发慌了,搂紧了她的腰肢,低声问道:“若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便告诉我。别这样默不作声,我心中没底。”   姜红菱这才说道:“二爷,不是我要调唆你们兄妹关系,只是今日这件事……”话至此处,她却又住了,停了停转而问道:“四姑娘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   顾思杳顿时脸色一凛,沉声问道:“她做了什么?”   姜红菱双眸下垂,面淡如水,将今日秫香楼中发生之事娓娓讲来,临末又说道:“我也不想说什么四姑娘年纪小,不懂事之类没意思的话。凭如雪招认的供词,她是蓄意如此。她也深知这般作为的后果。她是你的妹妹,如何处置我不去管你,我也不逼你。只是我不明白,四姑娘到底为何这般憎恶于我?竟恨不得要我死?二爷,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看着姜红菱双眸中清澈明亮,顾思杳竟生出了几分躲闪之意。   他万般没有想到,顾妩竟然能生出这般毒计。幸而红菱机敏,并不曾着道,不然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这场疫病,来的甚是凶猛。城里诸多名医,也都束手无策。   侯府是因姜红菱事先有所防备,严加盘查进出人口、食水,宅邸各处每日熏烧草药,方才无人染病。西府那边,连着程氏在内,病倒了七八个,最终各个都送了性命。江州城左近的几个村落,更是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   若是红菱也染上了这病……   顾思杳想至此处,便不由一阵恶寒。   他霍然起身,清隽俊美的脸上,满是风雨欲来的阴沉。   姜红菱不防他忽然起来,怔了怔:“你……”   顾思杳没有言语,大步出门而去。   姜红菱起身追了两步,扬声问道:“你去哪儿?”顾思杳却连头也没回,便走远了。   她心中亦有些七上八下,便吩咐了如素打发院里的小厮跟上前去,看看二爷去做什么。   过了盏茶功夫,小厮回来,报说:“二爷到马厩里,要了狼筋,往秫香楼去了。”   姜红菱闻听此言,心中已然猜了出来,却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这狼筋便是狼的筋,取狼大腿中筋,以明矾销过,抽打在人身上最是疼痛,却又不若荆条般会使人皮开肉绽,多用于家中女婢刑罚。顾思杳拿了这东西去秫香楼,所为何事,自然不言而明。   然而她倒是没想到,顾思杳竟连问也没多问一声,就信了她的说辞。她安排下的人,竟是用不上了。   顾思杳走到秫香楼时,但见楼中灯火微微,一院寂静。   他推门而入,守门的小厮正打瞌睡,被响声惊动,连忙跳了起来。正要喊叫,睁眼见是他,连忙打躬作揖的喊二爷,又向里面呼道:“报四姑娘一声,二爷来了。”   这一声进去,楼里倒生出了些人声。   顾思杳大步上阶,进得门中,几个丫头仆婢迎上前来,他却喝了一声:“都滚到院里去,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众人噤若寒蝉,不敢违背他吩咐,各自低头出去,将门也带上了。   顾思杳转到内室,赫然见顾妩立在屋中。   这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昏暗暗的。顾妩穿着一件薄布单衫,下头一条银白色裙子,头上挽了个纂儿,插着一支白玉钗子。她双肩下垂,两手交叠在前,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并无什么申请。那双眼睛,倒痴痴的看着顾思杳。   烛火之下,颇有几分娇小可怜的意味。   顾思杳满面阴沉,定住了步子,向顾妩沉声道:“到底为什么这样做?”   顾妩甜甜一笑,目光缠在顾思杳身上,轻轻说道:“二哥哥,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顾思杳不理这话,又问道:“她是你的嫂子,你为什么要害她?!”   顾妩看着他,忽然咯咯大笑,仿佛很是欢畅淋漓。她说道:“嫂子?她是我哪个嫂子?是我大堂嫂呢?还是我的二嫂嫂?”   顾思杳切齿斥道:“别装疯卖傻,说你到底为何要设计陷害她?!她哪里得罪了你?!你竟然一定要她死?!”   顾思杳也不明白,姜红菱到底是招惹了谁,为何这些人都要她死?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孀居无依的寡妇,从前世到今生,要在这世上活下去,竟是如此艰难。   顾王氏、程氏到顾妩,害她的人,还都是女人。   身为寡妇有错吗?他们相爱有罪吗?   有错的,一定是这个世道。   顾妩看着他,颊边依旧带着笑意,眼中却逐渐锋芒凌厉:“我病的要死,你都不来看我一眼。她还没怎么样你,你就来兴师问罪来了。二哥哥,你就这么宝贝她呀?”说着,她忽然又一笑:“这样也好,你总还是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顾思杳竟有些不知说什么为好,他从来就不懂女子的心绪,更是不知这个妹妹到底是怎么就钻了牛角尖,迷在自己身上,就是出不来。   顾思杳沉声道:“我早已跟你讲过,你我是亲兄妹,断不能如此。这样的心思,你趁早打消。你却不知悔改,反倒变本加厉起来?!甚而还要去害人,这样的妹妹,我顾思杳容不下!”   顾妩听着他的话,倒没什么波澜,只是在目光触及他手中提着的狼筋时,顿时又癫狂涣散起来。   她突然奔上前去,抱住了顾思杳的腰身,仰头大声道:“你来这里,还想打我是么?!她让你来打我的是么?!我的亲哥哥,竟然为了外人,来打自己的妹妹?!”   顾思杳被她闹得烦不胜烦,竟而自她脑后揪住了她的头发,将她自身上扯了下来,甩在地下。   顾妩一个踉跄,顿时跌坐在地。她仰头看着顾思杳,满眼的不可置信和强硬倔强。   顾思杳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的女子,目光冷冽而可怖。   他开口,话音清冷淡漠:“不是她让我来的,是我要打醒你这个不知廉耻、不懂人伦的妹妹。你既然还叫我亲哥哥,那便该明白身为一个妹妹的本分。”说着,长臂一抬,旋即落下。   狼筋在空中抽出嗖嗖声响,鞭笞在顾妩的身上。   顾妩只觉的脸侧有风声掠过,周身上下顿时火辣一般的疼痛。自小到大,她是金贵的顾家四小姐,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当即在地下滚做一团,痛哭哀嚎,然而不论她怎样躲闪,身子却依旧笼在那鞭影之下。   不知过了多久,顾妩只觉的自己就要丧命在那狼筋之下,嗖嗖鞭响之声却突然停了。   顾思杳的话音自头顶落下:“顾家今年已然生了许多波折,我不想再添一桩白事。今日这番,只是给你个教训。往后若再不安分守己,便没有这等容易了结了。”   顾妩躺在地上,听着兄长这毫无半分感情的声音,心中却是一片麻木。   但听脚步声响,她自地下坐了起来,却见顾思杳的背影正向门边走去。   她忽然开口:“二哥哥,你告诉我,为什么亲兄妹不可以,你和堂嫂就可以?”   顾思杳顿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她不是心甘情愿做寡妇的,也不是自愿嫁给堂哥的。而血肉至亲,只能有亲情。”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然而你这番作为,已然把我们之间的兄妹情分糟蹋一空了。”   顾妩面色木然,呐呐开口道:“那,如果我们不是亲兄妹呢?二哥哥,如果我们不是兄妹,你会不会喜欢我?”   顾思杳想也不想的答道:“我不会喜欢上一个恶毒的女人。”丢下这一句,他大步流星也似的离开了。   顾妩瘫坐在地下,眼中的光芒和热度渐渐流逝,最后成了一片灰白。泪水自眸中不断滑落,在颊边流出了两道亮色。   他亲口说了,无论如何,无论他们是不是兄妹,他都不会看她一眼。   那她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即便姜红菱真的不在了,他只怕也会杀了自己,去在她坟前献祭罢?   若然还只是兄妹,她或许还能跟他撒娇,博得一些属于兄长的关切爱怜。然而如今,这一切都被她自己毁了。   自作孽,不可活。   不知过了多久,丫鬟蓉儿自外头进来,见她满面泪痕的坐在地下,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搀扶:“四姑娘,地下凉,快些起来,仔细冻着身子!”   顾妩没有动弹,只是任凭她拉扯,双目呆滞,嘴里嗫嚅着什么。   蓉儿听了一阵儿,方才听明白,原来四姑娘说的是:“你打死我好了,我也讨厌我这个样子。我管不了自己,管不了自己啊……”   她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然而白日秫香楼发生的事情,晚间二爷又来登门问罪,这楼中上下早已如惊弓之鸟,只敢低头做事,更不敢多问一句。   她将顾妩扶到了床畔,去倒了一碗热茶来,说道:“姑娘,吃口热茶,压压惊。”   顾妩端着茶碗,看着手中的盏子,不由想到了白日里的事情。   她没有喝茶,只是说道:“你出去罢,我要睡了。”   蓉儿虽有几分担心,但到底还是依言出去了。   顾妩坐在床畔,双手一松,看着茶碗在地下摔了个粉碎。   她仰头倒在了床上,看着头顶的帐幔。   顾思杳已然堵绝了她所有的希望,不是自己的就不该生非分之想,更不该践踏旁人来达成目的。这一课,她学的惨烈。   姜红菱立在门槛上,几乎望穿了夜色。   终于,那熟悉的身影进到了院中,快步行来。   顾思杳进到门内,没有言语,将手上的狼筋丢在了地下,而后吩咐:“都出去罢。”   如素与如锦有些担忧的望着姜红菱,姜红菱双唇轻抿,向她们摇了摇头,轻轻道:“去罢。”   这两个丫头,方才低头出去了。   顾思杳在椅上坐了,姜红菱走到他身侧,见他一脸的戾气,却是一身萧索。   她刚欲开口,顾思杳便将她拦腰抱住,把头埋在了温软的怀中。   这份带着几分女性甜香的温暖柔软,让他的心渐渐安宁了下来。   从来,姜红菱便是他心底那唯一干净的地方。   他并没有那么外人看上去的那么强悍,他需要她。尤其是在这个充满了污秽、肮脏、冰冷与算计的府邸之中,她是他唯一的幸福和温暖。   有时候,顾思杳甚而会以为,姜红菱就是上天送给他的救赎。   他宛如溺水的人一般,死死的抓着她,一经放手,便是再也无望的人生。   姜红菱本想问些什么,见了他这幅样子,也就没有言语。   细嫩的春葱十指插入了他的发间,轻柔的替他按揉着。他偶然的头疼,她替他这样做过一次。那之后,他便喜欢上了这样。但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便会这样安抚他。   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紧紧的偎依纠缠着。   顾思杳在她怀中,吸吮着她身上甜软的气息,低声说道:“我教训过她了。”   姜红菱眸色微动,轻轻道:“我知道。”   “没有人教她,她就走了歪道,走火入魔了。”这声音在她腰间传来,有些闷闷的。   姜红菱听出这弦外之音,联想至顾妩对自己那莫名的恨意,顿时就明白了过来。她倍感诧异,但想到这家中的荒唐,似乎多添上这一件也不算什么。再听顾思杳话音之中的苦闷,她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了一句:“她知道错了,能走回来,就是好的。”   顾思杳没有接话,忽然说道:“红菱,成婚之后,给我多生几个孩子吧。”   姜红菱脸上一热,不知他怎么突然间就说到这事上来。   顾思杳将头自她怀中抬起,凝视着她,双眸之中满是热切:“我想要和你的孩子,我们好生教导,好好养育,再也不要走他们的老路。我想要,真正的家。”   姜红菱顿时明白过来他这话的意思,鼻子猛然一酸,道了一声:“好。”   她和他,是一样的。 第147章   翌日, 姜红菱醒时,身畔已然空空如也。   看着一室光亮, 她心里颇有几分哑然。昨日, 顾思杳又同她欢爱到半夜。他睡得比她还要晚,只记得她遁入梦乡之际, 他依然在她身上。   今日醒来,她只觉得腰肢酸软无力, 身子也还兀自有些困乏。他却同没事人一般, 再度出门去了。这男人同女人的精力,竟有这样大的分别么?他折腾了她一夜, 她连起床的力气也几乎没了, 他却还有精力出门办事。仔细想想, 也是不公平。   想至此处, 她忽然失声一笑,抬手抚在了光洁的额头上,略遮了遮那有些刺目的日光。   值夜的如锦听到动静, 掀起帐子,服侍她起来穿衣,一面说道:\"奶奶今儿起晚了,二爷出门好一晌功夫了呢。早上二爷本是要等奶奶一道吃早饭道, 但看奶奶始终没醒, 就先出门了。\"姜红菱闻言,当即问到:“既是这样,怎么不叫我起来“   如锦说道:“二爷说不让吵醒奶奶。“姜红菱瞅着她, 点头说道:“好啊,如今你们是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你们二爷说的话倒好使,我说什么就都成了耳旁风。我说怪道昨天夜里我叫你们两个,倒茶也不动弹,倒水也懒怠动。亏得昨儿夜里我还替你捏了把汗,生恐你被二爷拿了去。原来只是白操心罢了!“   如锦任她数落了一番,嘻嘻笑道:“我晓得奶奶疼我,但如今连奶奶都是二爷的,我们还能说什么?昨儿夜里,摆明二爷不想我们在旁杵着碍眼,我们倒没眼色硬凑在不成?“   几句话说的姜红菱面红耳赤,她前世今生活了这二十余年,人前从来端静自持,且因她生性不苟言笑,又身份敏感,也从无人敢在她面前同她风言风语的开这些玩笑。   然而近来她同顾思杳之间相处是越发不避人了,如锦如素两个贴身服侍的婢女看在眼中,闺服侍之时免不了拿这些事情来说笑。   姜红菱听了这调笑之言,不觉羞恼起来,呵斥了她几句。   主仆两个正拌嘴之时,如素忽自外头匆匆进来,说道:“奶奶,秫香楼打发人来报信儿,四姑娘昨儿夜里四更天时分发了高热,到了这会儿已有些人事不知了。”   姜红菱微微吃了一惊,但转念便想到昨夜之事,心中遂明白了几分,当着两个丫鬟面前也不提起,只问道:“可请大夫了?”如素说道:“秫香楼上下都慌了神了,并不敢擅作主张,来请奶奶做主。”   姜红菱闻言,更不多语,草草梳洗了一番,便起身往秫香楼去了。   一路到了秫香楼,只见院中挤了一地的人,那些西府跟来伺候顾妩的丫鬟婆子,此刻都在院中。   姜红菱眼见此景,心中生出几分恚怒,斥责道:“姑娘病着,你们不在里面伺候,都杵在院中做什么?!”   这些人各个垂首不言,面色发白,竟有几分人人自危的情形来。   姜红菱更觉得奇怪,也没多出言,拾阶而上,进房看视顾妩。   进到屋中,堂上一片寂静,一人也无。   她转进内室,就见顾妩僵卧在床上,声息俱无。只如雪一人守在床畔,抽抽噎噎。   一见她进来,如雪连忙起来,低低道了一声大奶奶,又抬手拭泪。   姜红菱走上前来,看视了一回,但看顾妩躺在床上,双眸紧闭,脸色潮红,双唇却无丝毫血色,与昨日她晕倒之时的样子,真有天壤之别。   她忍不住伸手试了一下,果然顾妩额头滚烫不已,不由斥道:“姑娘病成这个样子,不说请大夫医治,倒在这里哭哭啼啼,算是怎么样?”说着,想起外头那一院的人,又道:“怎么就你一人在这里,那些人都在院里发瘟不成?!”   如雪听她问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昨儿半夜姑娘烧起来,这些人便四处乱传姑娘是被二太太染了疫病,不敢进来扶持。我央求了几回,他们谁也不肯来。姑娘要喝水也没有,要请大夫也没人肯去。我要走开,又怕姑娘床前没了人。恰好如素姐姐打这儿路过,我才央了她去报知奶奶。”   姜红菱听了这一番言语,面色沉沉,先不发落这事,只吩咐如素道:“去二门上打发个小子,骑快马请大夫来家。昨儿来的那位就不必了,另外请个高明的来。”   如素答应着,快步出去了。   姜红菱便在正堂上首坐了,吩咐着将院中那一票人传到屋中。   只见她杏眼圆睁,俏脸含怒,朱唇微启:“二爷将你们自西府调派过来,是要你们服侍四姑娘的。如今四姑娘病了,你们竟这等畏祸,一个也不在跟前。连分内的事情都做不好,侯府留你们还有什么用处了?!我不知你们在西府里如何行事,又是谁家的什么人,有些什么脸面。但既来了侯府,便要服我的管束。我可容不下这等欺凌主子、贪懒畏祸的下人!”   这些人在底下站着,各个听得面面相觑。   昨儿顾妩闹下的事,这些人也模糊听到了一些,又见顾思杳夤夜前来,将她狠狠教训了一番,便当这四姑娘将这两位当家的主子得罪了一遍,再也不必将她放在眼中。   顾妩曾藏匿程氏生前使用之物,如今夜半发热,人便都传她是得了疫病。众人既不将她放在眼中,哪里还肯亲身涉险,前来照看?遂各个躲了开去,任凭如雪如何央告,并无一人肯来。   到了姜红菱来时,这些人只当她不过来做些面子功夫,谁知她竟当真发落起来,方才各自慌张失措起来。   但听姜红菱传令道:“将这些人押下去,各自领五十板子,外头院中服侍的,革一月的银米。屋中服侍的婆子丫鬟,打发出去,送到柴房、灶下、浆洗等粗使之处!”   这一言下去,众人如丧考妣,有嚎啕大哭的,亦有跪地求饶的。这些人能在主子院中领差,一则俸禄油水比别处更多些,二来也比外头的寻常下人更多几分脸面,再一则这些姑娘奶奶们一日能有多少事,差事自然也更清闲。如今姜红菱竟将她们尽数打发到各处去粗使,当真一日之间自天上落到了地下。   姜红菱自然不去听他们嚎丧,只吩咐家人将这些人拖了下去,另外吩咐管家调拨人来服侍。   过了半顿饭功夫,小厮将大夫请至家中,果然不是昨日来的那个。姜红菱问了几句,知道也是朝里退下来的太医。   这大夫替顾妩看过,出来说道:“倒是给奶奶道个喜,这位小姐并非染了疫病,只是着了风寒,又有些心悸受惊,更兼自幼身体虚弱,所以这病就来势凶猛。然而这病看着凶,实则不险,饮食清淡滋补着些,吃上几幅汤药慢慢儿的就好了。”说着,略顿了顿又道:“只是还劝一句,这位小姐心事太重,凡事想开些为好。如今年纪尚轻,倒也不显,渐渐上了年岁,必定是要坐下病来的。”   姜红菱听着,心里道了一句:她这心事,却不是人能劝的。   心中虽这般想着,面上自也不会跟这个外人说起,吩咐人付了诊金谢了大夫,也就打发了他去。   送了大夫,院中的人被打发了,新人一时尚未选出,姜红菱放心不下,便留在了秫香楼,吩咐人将账目送到此间,如有事要回,也在此地一并处置。待小厮抓了药来,她便吩咐如素去熬药,如雪还在里头伺候顾妩,如锦听候吩咐来回传话等事宜。   在秫香楼吃了午饭,管家媳妇将新选来的人送来。   姜红菱看了一番,见都是些老实诚朴之辈,心中满意,告诫了几句。   恰好顾妩烧已退了下去,只是还睡着不曾醒来。   姜红菱见时候不早,怕一会儿顾思杳回来见不着她,便起身回去了。   送了姜红菱离去,如雪回至内室,进门就见顾妩睁着两只红红的眼睛,怔怔的出神。   如雪心中一喜,走上前来,微笑道:“姑娘醒了,可要吃些什么?大奶奶吩咐的,炉子上有热着的鸡丝肉粥。”   顾妩没有接话,静了半晌,才轻轻说道:“到了今日,我才真觉得,自己之前傻的可笑。我与她,原就不该有什么争端的。”   如雪听着,在一旁坐了,低声说道:“姑娘,不是我做丫头的多嘴。但府里如今已是这个情形了,二爷的心是在大奶奶那边的,大奶奶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狠心薄情之人。侯府在她手里,倒比之前更见调理了。姑娘昨儿做了那样的事,她今日还肯来为姑娘做主出头。姑娘,还该念着人家的恩典才是。”   顾妩眼眸低垂,半晌低低一笑:“往后,我便将她真正的当作嫂子来看待了。”   姜红菱回至居所,坐了片刻,如素便回来说道:“四姑娘已然醒了,吃了一碗肉粥,精神好了些许。”   姜红菱点头称知晓了,如素又问道:“奶奶今儿这番处置倒是让我想不通,怎么那些丫鬟婆子倒撵了出去,倒把院里粗使的人留下了?”   姜红菱吃了口茶,点头说道:“你不知道,这些人在屋中服侍,差事原就比旁人轻省许多,油水也更足些,也比更别人多上几分体面,这般落了诸般好处,却不肯尽心服侍,甚而还闹出欺凌主子的事儿来,更比外头那些人可恶上百倍。”说着,她停了停,又道:“今日这事,也不全是为着四姑娘,也是要西府那边过来的人知道,这府中是谁当家,不论他们在那边是个什么样子,如今也要守我的规矩。”言至此处,她忽而一笑:“我原就愁没有个由头,怎生管束他们,如今倒送了个现成的把柄上来,也真叫人没法说的。”   到了晚上,顾思杳来家,姜红菱知道他心中的顾忌,并没向他提及此事,只说秫香楼中恶仆欺主,被她尽数换了。这些后宅家事,顾思杳是自来不问的,听听也就罢了。 第148章   自这日起, 顾妩便在秫香楼中闭门静养,再也不曾出门一步, 日子过得无声无息, 甚而竟令人忘了这侯府还有一位四小姐。只是因之前姜红菱狠狠惩治了一回,又时不时遣人来探看, 也无人敢轻贱于她。   顾妩这病来的凶猛,去的却慢, 在病榻上缠绵了大约半个月, 才渐渐好转起来。   这几日间,圣驾已然降临江州。   早在京城传来消息之际, 江州地方官员受齐王示意, 早将城中人家细细梳理了一遍, 把往昔那些帮闲混混, 乃至于游方的和尚道士一应轰出城去。城中那些花街柳巷,更是三日一查,五日一检, 其间那些衙役们便免不得有些勒索敲诈之事,将这些勾栏人家闹得怨声载道,直道生意做不下去了。城中那起流民,更不在话下, 不论三七二十一, 一概撵出城去。如此还不肯罢休,还遣了兵士日日在江州城左近盘查,但有衣着褴褛的贫苦之人接近, 必将其驱逐。   到了接驾这日,江州城中家家户户皆自家中出来,跪在道路两侧,街上净水泼街,黄沙盖地,先到一步的禁卫军把拦在街道两侧,手中的金瓜铁锤,在日头之下,熠熠生辉。   一众百姓跪在地上,将头低低埋着,莫说抬头张望热闹,便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恐一时不慎,便为被冠上一个刺王杀驾的罪名,一柄金瓜落下,自己的天灵开花。   故而,街道两旁虽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却悄然无声,鸦雀不闻。时下是九月中旬,天上日头正毒,白花花的晒着地下,众人被晒得头晕眼花,汗流浃背,被地下热气蒸腾,汗臭体味混在一处,更叫人难以忍受。   江州城的一众官员贵戚都在城头跪着接驾,顾思杳亦跟在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但听车轮辘辘之声,马蹄踏踏之音,自远及近压地而来。又过片刻,只觉一阵风尘刮面而过,顾思杳抬眼扫了一眼,但见皇家车队已到跟前。   车队在前停下,便有一尖细嗓音响起:“……朕故此巡道江南,诸位卿家平身!”   顾思杳听这嗓音,便知是个内廷宦官。   江州众官员,以齐王为首,山呼万岁,其下那些官面文章,不必细表。   车队再度启程,往行宫而去。   那些官员也各自登车上马,跟随皇家车队前往。   这江州行宫原是前朝十二年所建,位于江州城郊西南方二十里处,本是前朝皇帝的游玩之处。选了江南的名工巧匠,经由两朝修葺,辉煌壮丽又不失江南的婉约秀丽,端的是一座奢华园林。如今德彰皇帝下江南,来至此处,自也在这行宫下榻。   只可怜江州城中百姓,被白白折腾了大半个月,又在街上跪了大半日,却连皇家的马蹄子也没曾见到。   此事后来在江州城中传扬开来,众人虽不敢在露于行迹,却各自在肚中骂娘。德彰皇帝双足未踏江州,却已将此地闹得民怨沸腾。   却说江州城众官员随圣驾到了行宫,在正心殿上站了半日,内廷方才传出话来,言说圣上一路辛劳,此刻初来乍到,须得洗尘休息,令百官明日见驾,只传了齐王、毓王等皇子入内朝见。   众人听了这消息,方敢散去。   顾思杳自正心殿出来,要寻毓王说几句话,又见往来宫人甚多,便避在了园中一株榕树之下。   停了片刻,不见毓王自殿中出来,却听一阵裙子拖地声响传来。   顾思杳顺声望去,只见数十名宫人,打着仪仗,簇拥着一盛装丽人逶迤行来。   他虽看不清那妇人容貌,但见那其中有七凤金黄曲柄,便晓得是贵妃的仪仗。   德彰皇帝后宫,贵妃便只得齐王生母、柳贵妃一人。   顾思杳心内微微一惊,待要躲避,但那凤驾已然近了,此刻仓皇而去,惹人注目不提,还会落个无礼犯上之罪。   这微一犹豫,那凤驾已然到了近前。   无奈之下,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俯身/下拜,口里道:“臣,见过柳贵妃娘娘。”   柳贵妃今年大约三十五六,生着一张瓜子脸面,穿着一套朱红色缠枝牡丹纹缂丝绸缎裙,上身套着一件杏黄色草虫纹银翼纱半臂,体格丰满艳丽,容貌妩媚冶艳。举手投足,甚是端庄贵气。虽已是三十五六的人了,又生育了一子一女,但因日日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皮肤白腻如脂,光洁似镜,唯有眼角有些微微的纹路。上挑的眼角,带着一抹狠戾。描画精细的蛾眉微微蹙起,似有烦忧。   柳贵妃似是正想心事,猛然间听闻一道男子清亮之音,骤然回神,凤眼一转,望向顾思杳,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方才淡淡问道:“尊驾何人?”   顾思杳垂首回道:“臣,义勇侯世子顾思杳。”   柳贵妃秀眉微扬,面上忽然泛起了一抹笑意,颔首道:“原来阁下便是顾世子,吾儿在江州,多承阁下照顾。本宫,感念在心呢。”   顾思杳见柳贵妃虽是面上笑意浓浓,但深知这妇人口蜜腹剑的性情,不知她这话到底何意,面上不疾不徐回道:“娘娘言重了,臣下辅佐王爷,乃是分内之事。”   柳贵妃听他这话甚合心意,面上笑意更浓,软了话音道:“顾世子果然是名门之后,明白道理。不似那有些人,不识好歹,定要白白的给人添上许多烦恼,当真令人生厌!”这话音到了末尾,却又带上了些许恼怒。   顾思杳听这话口气不对,不知底下有什么事,也不敢擅自接话。   柳贵妃抱怨了一阵,忽又一笑:“瞧本宫,大约是上了年岁了,糊里糊涂,今日才与世子见面,胡枝扯叶的讲这些与世子听做什么?吾儿性格莽撞,身边该多得些世子这般的人物提点教诲才是。世子愿同吾儿交好,本宫很是欢喜。往后,世子若到行宫走动,可来同本宫一叙。”   这一言,底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顾思杳见她拉拢之意溢于言表,虽在自己筹划之内,一时却不敢接话。   正说话间,却听一娇嫩声音响起:“母妃,你怎么在这儿,叫我好找呢。”   众人闻言,打眼望去,却见一俏丽少女,带着一众宫人快步走来。   这少女身段娉婷,衣装华贵,颈子上戴着一串赤金八宝璎珞钏,生的俏丽可喜,眉眼口鼻竟有七八分同柳贵妃相似。   她走上前来,也不管有没有外人在,当即拗着柳贵妃的胳臂,撒起娇来:“母妃,孩儿不要住那临水轩。靠池子那么近,要招蚊子呢!”   柳贵妃斥责道:“端阳,有外人在,这般成什么样子!”   那名唤端阳的少女听了母亲的言语,这才见顾思杳在一旁立着,便问道:“你是何人,同我母妃在这里说些什么?!”   顾思杳早知这便是柳贵妃的爱女,齐王的胞妹——端阳公主,见她问起,便再说了一遍:“臣乃义勇侯世子,顾思杳。”   这端阳公主自幼娇生惯养,又因柳贵妃是后宫第一宠妃,她自也是被万人捧着长起来,性格骄纵,眼高于顶,听了这话,知道是个外臣,便不客气道:“一个外臣,来找我母亲何事?莫不是你在外惹了什么祸,想来求我母妃在父皇跟前美言几句?!”   她一言未休,柳贵妃立时呵斥道:“端阳!胡言乱语些什么!你真真是被我宠坏了,这等没规矩起来。待会儿回去,定要罚你不可!”   端阳公主听这话似是多了,全无半分惧怕,只是嘻嘻一笑,又缠着柳贵妃言说更换住处一事。   柳贵妃无法,只好向顾思杳道:“女儿顽皮,叫世子看笑话了。本宫杂务缠身,先行一步。”   顾思杳回道:“贵妇娘娘言重,娘娘宫务繁冗,臣不敢耽搁。”说着,顿了顿,又道了一句:“娘娘先前之言,臣铭记于心。”   柳贵妃闻言,知晓他话中之意,一笑了之,便带着端阳公主离去了。   顾思杳立在榕树下头,看着那仪仗向着正心殿行去,若有所思。   仪仗走出一射之地,柳贵妃方才自言自语道:“这顾思杳,看起来倒是个知道好歹的。”端阳公主听闻,心生好奇,不由接口道:“我瞧这人也很是一般,没生出三个头六个臂来,母妃怎么这般抬举他?”   柳贵妃睨了她一言,斥道:“你懂些什么!这么大的姑娘了,一日日的只知瞎闹,半点心眼也不长。改明儿嫁了人,没有我和你父皇在了,我看你在婆家闯了祸要怎么办!”   端阳公主一吐舌头:“我是端阳公主,我怕什么!莫说我不会闯祸,就算真闯了祸,我倒要瞧瞧,谁敢将我怎么样!”   柳贵妃听了女儿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语,不觉叹了口气,万千念头在心头转过,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暗自琢磨道:如今宫里的局势越发不好,朝里使绊子的人也颇多,不多拉上几人是不成的。便是将来吾儿登基,身边亦不能没有辅佐之人。毓王眼下瞧着虽乖顺,但到底是容嫔之子,是个祸患。这顾世子倒是个能干之辈,听闻近来这些事皆多得他之力,吾儿方能安稳度过。他是名门之后,义勇侯祖上乃是开国功臣。他若能死心塌地效忠于吾儿,那是再好不过。   想至此处,她忽而瞧了身侧端阳公主一眼,只见往日那个娇嫩幼女,如今已发身长大,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宛如盛放的芍药,在阳光下散发着光芒。她心中忖道:不知这顾思杳,定亲与否? 第149章   这念头只在心头转过, 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再也抑制不住。   柳贵妃在心中盘算着, 面上却一丝儿也没带出来。   到了正心殿外, 只见阶下停着一座小轿,有两名太监在旁等候。柳贵妃观那轿子规格, 该是嫔位所乘。   柳贵妃看在眼中,也不言语, 拾级而上, 也不经人通传,便要往里去。   守门的宫人连忙俯身拦住, 陪笑道:“娘娘止步, 皇上吩咐了, 没有召唤, 不得放任何人入内。”   柳贵妃面色淡淡,尚无言语。那端阳公主却柳眉倒竖,娇喝一声:“混账!连我母妃也敢拦, 不要命了不成!”   那宫人点头哈腰道:“公主息怒,委实是陛下亲口吩咐。若非如此,奴才怎敢拦贵妃娘娘与殿下?奴才若是随意放了二位进去,圣上怪罪下来, 奴才担待不起啊!”   端阳越发恼怒, 还未言语,柳贵妃已然开口道:“皇上谁也不见,倒有兴致见玥嫔。”   那守门的宫人闻言, 脸色顿时一变。   端阳一脸狐疑,转眼见了阶下停着的小轿,顿时大怒,向那太监斥道:“狗奴才,这等狗眼看人低的!玥嫔近来得势些,你们就这等捧着她,为人也不要太势力了!我母妃在宫里多少年了,你们不知道么?!你们今儿去追捧玥嫔,可小心以后!”   那太监无奈,只得苦笑道:“殿下这可是冤枉奴才了,委实是圣上亲口吩咐的,太子并几位王爷在里面面圣,不许放人进去。玥嫔娘娘,是随驾前来,故此不曾拦她。”   柳贵妃眸中闪过一丝怨毒,面上却依旧笑容和煦,点头说道:“原来如此,既是这般,本宫也不为难你们了。只是待会儿,皇上问起来,记得替本宫说一句。”言罢,便看了身侧宫女一言。   那宫女上前,将手中的食盒递上前去。   只听柳贵妃说道:“近来气候燥热,陛下一路辛劳,又为政务烦累,免不得肺热心燥。这里面是本宫亲自熬的燕窝雪梨汤,清热润燥最为适宜,便烦劳公公转交与陛下。”   那太监连连称是,柳贵妃笑了笑,便携了端阳公主重新下阶。   才走到阶下,只听身后一女子脆生生道:“贵妃姐姐留步。”   柳贵妃闻听此言,转过身来,果然见正心殿门外立着一年轻女子。   那女子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一张圆脸,俊眼修眉,清丽脱俗。她身上穿着一袭雨过天青色软烟罗褙子,一条青葱色高腰襦裙,双臂挂着月白色披帛,头上挽着个望月髻,斜插着一只乌木芙蓉簪,两耳挂着水玉玲珑坠儿。暑热的天气,这样的打扮当真教人眼前一亮。   柳贵妃眼见此女,眼中精光一闪,朱唇一弯,泛出一抹笑意:“玥嫔妹妹,不在里面伴驾服侍,出来做什么?”   玥嫔亦莞尔回道:“陛下在里面听见端阳公主的声音,吩咐嫔妾出来瞧瞧。姐姐同公主既已来了,不妨进去。陛下向来爱重姐姐,又疼爱公主,想必不会怪罪。”她话中有话,显然是在暗指柳贵妃母女两个恃宠生娇。   柳贵妃如何听不出来,面上毫不变色,浅笑道:“陛下既有严令,本宫何敢不从?端阳没听明白,声量高了些罢了,她一向是最为听话的。”说着,顿了顿,话锋一转又道:“玥嫔妹妹来邀本宫进去,可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不然,岂不是妹妹自作主张?皇上近来是格外宠爱妹妹些,然而妹妹也别得意忘形,触犯了忌讳。”说着,竟也不再理会玥嫔,带着端阳公主扬长而去。   待柳贵妃母女两个走远,玥嫔方才一笑,淡淡说道:“到底是柳贵妃,姜还是老的辣。”说着,就要转身进去。   守在门上的太监,连忙上前两步,躬身道:“玥嫔娘娘,贵妃娘娘适才留了一碗燕窝雪梨汤,说是进上的。奴才不能擅自进去,可否请娘娘捎与皇上?”   玥嫔正欲说倒了它,转念一想,笑道:“给本宫罢。”说着,便自那太监手中接了提篮,摇曳着腰肢,踏进门槛。   那太监守在门上,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看了看天色,长叹了一声。   柳贵妃重回殿内,还未进门,便听里面一声暴喝:“江南水患,流民四野,灾情严重至此,尔等竟想不出半分对策,还在这里讲这些狗屁倒灶的虚泛之言!一个个无能至此,将来如何承继社稷!明日若再思索不出个良策,必定革尔等俸禄!出去!”   玥嫔听见如此动静,便知皇帝正在训斥皇子。这情形尴尬,她也不便进去,遂避在门边。   少顷,只见里面出来几个身着蟒袍,头戴金冠的青年男子。   打头一个,容长脸面,长条的身材,眉清目秀,却一脸灰白,出得门外,更不看旁人一眼,大步离去。   余下那几位,也鱼贯而去,唯独一人,步履微顿,向她点头招呼了一声,方才出去。   玥嫔在门前略停了停,方才示意宫人掀起珠帘。   迈步其中,只觉屋中四下弥漫着龙诞香的烟气,屋中前方设一方红木四角包铜桌案,桌上设着紫檀木刻竹叶纹笔悬,蕉叶白莲叶托荷端砚,冰裂纹青瓷水盂。一旁架子上,书瓶满架,黄铜鸭嘴炉子中正吐着袅袅青烟。   这行宫虽不比京城,但其内家具陈设,奢华精致,丝毫不逊于大都。   德彰皇帝坐于书案之后,一手支着额头,双眉紧蹙,似是十分烦恼。   玥嫔缓步上前,轻轻道了一声:“皇上。”   德彰皇帝并未睁眼,只是应了一声,又问道:“柳贵妃同端阳,回去了?”   玥嫔回道:“是。”说着,又笑道:“贵妃姐姐担忧皇上龙体,所以亲自炖了燕窝雪梨汤给皇上送来。”   德彰皇帝便问道:“既是如此,她怎么不进来?”   玥嫔微笑道:“姐姐本是要进来的,但听闻皇上正处置政务,未有通传不得入内,所以没曾进来打扰皇上。”   德彰皇帝鼻子里笑了一声,睁开了眼眸,睨着玥嫔:“她竟这般知道进退?若是如此,又怎会放纵端阳在外头肆意吵闹?!”   玥嫔看着德彰皇帝眼角边的纹路,细细长长,斜入鬓中。那双眸中精光闪烁,似能看穿人的一切心事。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她的额上竟禁不住泛出了细密汗滴。   已是五十岁的人了,依旧是这般精力旺盛,心思慎密,仿佛万事在握。   这位德彰皇帝,十六岁便领兵西南平定异族叛变,十八岁宏安门外斩杀二王,逼宫迫使先帝改遗诏登基。称帝三十余年,军政大权尽数牢握手中,前朝后宫,无不尽在掌握。即便到了如今这个年岁,她在他跟前,依旧能明显的感受到那帝王的权威。自己在他面前,仿佛依旧是那个才入宫的,孤苦无依、任人摆布的小女孩儿。   然而相及自己的女儿,相及那个人,玥嫔心底里生出了些许的勇气,不多却足以支撑她同这个皇帝周旋下去。   她低眉一笑:“端阳公主不知皇上严令,又到底是母女连心,为贵妃姐姐着想也是情理之中。”   德彰皇帝却冷哼了一声:“母女连心,却不曾想到朕是她的父亲!朕早已吩咐了下去,她们母女前来,守门的太监必定一早相告。她竟还要硬闯,可见是全不将朕这个父亲放在心上,满心只有她母亲的荣宠!这所谓母女连心,亦可说是拉帮结派,心中唯有他们自己!”他越说越怒,竟将手在书案一拍:“后宫这些女人当真是了得,竟将朕的子女一个个教导的满心只有他们自己的私利,全无天下苍生社稷!朕的太子,又是个无能懦弱之辈,这将来要如何继承大统?!”   玥嫔听皇帝谈及皇储事宜,不敢随意接口,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这太子,乃是先皇后王氏所生。王皇后难产,临终前拼着一口气,硬是等德彰皇帝吐口封其子为太子,方才闭眼。   德彰皇帝同王皇后是少年夫妻,情分极好,便也分外看重这个孩子,自幼对其期许甚高,便也管教甚严。太子三岁上书房,十六岁之前一直住在养心殿后的燕喜堂中,日日为皇帝亲自看管。   德彰皇帝性格强横,太子任有半分错处,轻则训斥,重则鞭笞。天长日久,太子便也养成了个懦弱庸碌的性情。待他年岁渐大,皇帝有时同他商议朝政,他却全无半分主见,只知唯唯诺诺附和上言。皇帝见他这等无用,心中便日渐不满起来,曾数度动过废太子的念头。然而因太子并无大过,又念着同王皇后的旧日情谊,方才拖延至今。   然而太子会变成如此,同他这个皇帝父亲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此事宫中无人不知,但谁也不会在德彰皇帝面前提及。   太子如今的处境,可谓如履薄冰。   德彰皇帝发了一通怒火,目光落在这玥嫔身上。见她今日一身素淡装扮,暑热天气里,倒是让人眼眸清爽。且玥嫔性格乖觉文静,不似旁的妃嫔,御前强说强笑,叽叽喳喳的令人烦躁。   也便是因此,他才多宠了她几分,此番下江南,也带了她一并前来,准她御前服侍。   玥嫔是十六岁入宫,至今也有四年了,从入宫那年小产了一次,至今年初方才又生下了一位公主。他这个年岁,已能当她的父辈了,她却来当了他的妃嫔,用鲜花一般的年纪服侍了他。   何况,玥嫔只有一个女儿,同后宫纷争全无干系。   想至此处,皇帝的心中生出了无限爱怜,那腔怒火也尽数消散。   他握住了她的手,温言道:“还是你合朕的心意,这一路车马劳顿,也真是委屈了你。若有什么不到之处,只管吩咐下去。不必管什么越制与否,在外头也就不讲究这些了。”   玥嫔不料皇帝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陡然一惊,连忙赔笑道:“皇上抬爱,服侍皇上是嫔妾份内之事。”又说了些自谦之言,将皇帝哄的心花怒放。   她在御前又待了片刻,伺候皇帝吃了午饭,心里惦记着事情,便借口小公主要照料,告退出来。   皇帝在正心殿书房,向着几个儿子大发了一通脾气,喝退了众人。   这兄弟四人出得门外,太子是向来不同旁人来往的,掉头便往自己的寝宫行去。   众人下得阶来,齐王见太子行走匆匆,不由鼻子里哼了一声:“多年不见,大哥还是这等阴鸷寡言,一句话也吝啬与我们说的。”   怀王听闻,莞尔道:“大哥身为太子,身担重任,想必父皇另有要务托付,自然不会与我等耽搁。”   齐王柳贵妃一党同东宫素来积怨甚深,之前太子还曾以齐王私自盗用皇木修改私家园林弹劾于他,因柳贵妃处置得宜,反倒吃了个暗亏。   齐王自负自大,性格张狂跋扈,自来便看不上这个大哥,何况又有私怨,听了怀王的话,便极其不以为然,就说道:“什么重任,被父皇当面唾骂,没脸留在这儿倒是真的。”   怀王一笑,不接这话,转而问道:“江州是二哥的封地,二哥不介意与兄弟一尽地主之谊罢?此间可有什么风景名胜,可堪一玩的,还望二哥指点。”   齐王听了这话,那自负的性子发作,眉飞色舞的同怀王说了一番。   怀王听着,笑得甚是温文,又道:“改日,烦劳二哥做东。”   齐王大声说道:“那是自然。”   说了几句,怀王也与他告辞,自行离去。   齐王看着他背影,笑道:“几年不见面,这三弟倒比昔日在京城时有趣多了。”   毓王在旁静观,不发一言。   这怀王素有君子之称,京城人皆谓其有魏晋遗风。这些年来,他于皇位似是全无兴趣,日常只以诗书酒画为事,结交的也都是才子名士之类的人物。人在京城,却仿佛超脱于朝廷斗争之外。   然而当真如此,眼下看来,却是未必了。   江南正遭水患,皇帝南巡亦为此事,他却来邀齐王却游山玩水,用意如何,不言而明。   然而他也并不打算提点于他,如今是该收网的时候了。   两人说了些闲话,一路向宫门行去。   走到门口,齐王自登车而去,毓王却又折返,于先前商定之处,会上了顾思杳。   顾思杳见他到来,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上前问道:“王爷今日面上,可有斩获?”   毓王笑了笑:“倒是精彩,京城的争斗,却比咱们想的要激烈精彩的多。太子如今真正是如坐火盆,皇帝对他已是极其不满,齐王一党也是虎视眈眈,怀王……只怕心思也不端正。他,已是岌岌可危了。”   顾思杳听他提及怀王,不觉问道:“怀王?殿下,如何看出来的?”   毓王便将适才所见讲了一番,又道:“江南正遭水患,他却要齐王带他去游山玩水,又是在皇帝眼皮底下,其心如何,自也不必说了。”   顾思杳听了这话,顿时想起前世之时,便是这位有君子之风的怀王,于京城争储之际,竟而纵横捭阖,如鱼得水,任凭齐王与太子鹬蚌相争,几乎要坐收渔利,却因毓王领兵进京,而功败垂成。   此人城府之深,耐性之足,也令人深为叹服。   他原先也想着如何提点毓王小心此人,然而因并无什么迹象,也不知如何提起。然而如今,毓王仅凭着只言片语,便已然看出端倪,果然是龙凤之才。   他心念微转,口中说道:“话虽如此,殿下还是谨慎行事。一旦太子倒台,这储君之位空将出来,各方势力就要大动起来了。在下的观点,还是让齐王出头为好。柳贵妃与齐王,到底是一面大旗。他若能与怀王对上,能省了殿下许多力气。”   毓王自然明白他话中意思,一笑道:“世子的话,本王明白。”   顾思杳莞尔一笑:“适才在下在这里,恰巧遇上柳贵妃路经此地。言谈之间,她似是有意拉拢在下。”   毓王问道:“那世子要如何?”   顾思杳说道:“不知贵妃何意,改日在下欲进宫拜访贵妃。柳贵妃是齐王的幕后军师,若能取信于其,更好过于在齐王身侧行事。”   毓王听了这番言语,心中甚为感叹,不由说道:“我自幼遭祸,生父厌我,亲如手足的兄弟也无一份情谊可言。世子与本王非亲非故,却能为本王如此筹谋。本王今日便许诺世子,待将来大事得成,答允世子一件事情。除却违背天理公道,不论何事,只要世子开口,本王一定答应。”   顾思杳不料竟在此处得了他这番承诺,当真心花怒放。他与姜红菱的姻事,全系在此人身上,能得他的许诺,那比一切都强。   当下,顾思杳当即一躬到地,口中道:“多谢王爷!”   怀王离了那两人,走出一射之地,笑意全收,面色渐冷。   他七转八折,走到一处僻静花园之中,便立在一座太湖山石之后,静候那约定之人。   过了大半个时辰,正在不耐烦之际,忽听一阵裙子响声,果然见一纤细丽人缓缓走来。   一见来人,他颇有几分不耐,冷声道:“怎么迟了这许久才来?”   玥嫔向他一笑,颇带着几分愧疚之意:“皇帝说了些话,所以迟了。”说着,上前挽住他的臂膀,低低说道:“你等久了?” 第150章   怀王见了她这幅低声下气, 婉约柔媚的样子,心中那不耐烦的火气便消散了大半, 说道:“也才来没多久, 只是行宫之中,相见不便, 故而焦躁了些,你莫放在心上。“   玥嫔笑了笑:“你我之间, 何用如此。“   怀王听了她这话, 倒似是颇有几分不自在,摸了摸鼻子, 径直问道:“皇帝同你说了些什么可有提及水患一事?“   玥嫔神色微怏, 略顿了顿, 还是说道:“你知道的, 皇上自来极厌后宫涉政,也极少同嫔妃谈及政务。“说至此处,她猛然见怀王的脸色阴了下来, 又急忙说道:“陛下倒是对太子甚是不满,直言他这等资质,不配储君一位。“   怀王脸色这方好看了些,又说道:“只这一句, 再没别的了?“玥嫔想了想, 方才说道:“柳贵妃带着端阳公主来了一趟,本想硬闯,被我拦了, 送了一碗汤进去,皇帝也没吃,赏了底下人了。“   怀王一笑:“柳贵妃是个人物,可惜这唯一的独子却养的废了。皇帝厌恶太子,却也不见得如何待见齐王。弄到如今这个地步,她想必也急了。太子阴鸷,齐王跋扈,这两派素来势成水火,谁也容不下谁。任凭他们狗咬狗去,本王只消坐收渔利便可。”说着,他又看向玥嫔:“柳贵妃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玥嫔眸色微黯,说道:“她在后宫经营这些年,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哪里是这等容易就被人抓到把柄的?银子也给了不少,买通的只是外围的宫人,也没什么用处。她身边那些心腹之流,皆是忠心为上的,便如铁板一块,也打探不出什么来。”   怀王面色一冷,俊美的脸上带上了几分阴冷:“即便是铁板,多浇些水,也要锈蚀了。这世上,便没有拿不下来的人!软的不成,就来硬的。这些人既不稀罕银子,必定稀罕旁的。”   玥嫔看着他的脸色,心中不觉一寒,轻声问道:“你的意思是?”   怀王淡淡说道:“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没有谁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玥嫔听出他弦外之音,只觉胆寒,她进宫这些年,还从未做过以人性命相胁之事。   怀王看出她心中顾忌,莞尔一笑,另换了一副脸孔,目光中满是关切柔情:“柳贵妃把持后宫这些年,也该换换人了。若能将她除掉,皇帝待你又好,这后宫里便再没有谁能同你作对。不必再过那仰人鼻息的日子,岂不顺遂?即便不为着自己,也是为了芳年的前途。”这芳年,便是玥嫔的女儿。   玥嫔听他提及爱女,心中被戳中了那最柔软的地方。   她垂首不语,半日方才柔柔说道:“我怎样都没有关系的,只要你和女儿安泰,那便一切都好。”   怀王听了这话,便知这女人已然就范,又嘱咐了几句,便称恐人瞧见,先行离去了。   玥嫔立在原处,看着那男人远去,心中怅然若失,目光中却又满是依恋。   因顾思杳天色未亮便出城见驾,姜红菱起身亦早。吃过了午饭,她便觉十分困倦,料理了家务又回房睡下。   这一觉醒来,已是红日西斜。   她起来正梳头穿衣,外头忽然有人进来报道:“跟二爷的小厮回来报信,二爷带了毓王殿下正在回府路上,叫奶奶吩咐下去,府中预备些酒菜,再收拾一间客房出来。”   姜红菱乍闻此讯,顿时有些惊疑不定。   顾思杳同毓王有所往来,她是知道的。但顾思杳从来不跟她提外头这些事情,更不将这些人引到家中。今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他竟把毓王带回了府中。   姜红菱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只见已将黄昏,便问道:“二爷可有说,大约几时到府?”   那人回道:“大约再过半个时辰,就待到家了。”   姜红菱顿时急躁起来,一面斥责道:“这样急的事,怎么现下才说?!”一面连忙吩咐厨房预备酒菜。她自家,倒为这毓王的住处发起了愁。   这毓王,乃是将来的皇帝。固然不好得罪于他,但他现下也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若是过了,一则易招惹话端,二来也难免令人生疑。再则,她也怕坏了顾思杳的筹谋。   她在房中略一思索,忽然灵光一闪,吩咐人将侯府花园中的闭月轩打扫出来。   这闭月轩乃是侯府花园中的一座夏季避暑轩馆,四面栏杆围绕,前花后水,甚是幽静。昔年老侯爷在世时,夏季常住此地。到了如今,已空置多时。毓王宿在此地,既不堕了他的身份,也不显得刻意奉承。   何况,此地僻静清幽,两人若要商议些什么,也不必刻意避人。   一通吩咐下去,侯府中上下自有一番忙乱,不在话下。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门上果然报称二爷来家。   姜红菱本想起身出迎,但想想自己虽是掌家之人,到底是孀妇之身,见一个外男多有不便,也就没曾出去。   顾思杳引着毓王入府,才踏进府门,便有人前来报道:“奶奶已吩咐人将酒宴摆在了闭月轩。”   顾思杳听了这番布置,正和自己心意,心中喜欢,遂请毓王往花园行去。   毓王随着顾思杳一路逶迤行去,曲曲折折穿过许多回廊园子,走到一处轩馆之前。   两人拾级而上,毓王抬头看去,只见那檐下挂着一方匾额,上面刻着闭月轩三个龙凤飞舞的大字,底下又是一行小书,落款乃是老侯爷的字号,便知是老侯爷亲笔。   进得房中,堂上早已灯火通明,桌上碗筷齐备,摆着八个冷盘。   这二人落座,并不见家人进来服侍,只一个身穿青袍的小厮进来,躬身作揖:“二位爷,因奶奶吩咐,不得搅扰两位说话,小的们皆在外头廊下听候差遣,二位若有吩咐,自管喊来就是。”   顾思杳听闻,便挥手道:“暂且无事,下去罢。”   那小厮便躬身出去,将门也带上了。   毓王这方说道:“令嫂,倒是个心思慎密之人。这方方面面,想的甚是周全。你打发人送信回府,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前的事。须臾功夫,便能料理的如此周到,实在难得。”   顾思杳不知他为何无端提起姜红菱,只说道:“殿下谬赞了,府上长辈或已先去或缠绵病榻,不能料理家务。故此,府上一应事务皆是家嫂处置。也是她份内之事,算不得什么。”   毓王听他这话口吻甚觉怪异,不似在说自己的嫂子,却仿佛是在说自己的妻子一般自然而不客气。   他心中怪异,却不好问些什么,便同顾思杳谈了些局势等事。   两人筹谋至今,局已渐成,只是越到临近,越觉凶险,不知不觉竟谈了一个时辰。   待话题暂告一段落,顾思杳起身出去吩咐人上了干稀饭,又重回位上。   毓王便趁着酒兴,索性问道:“世子正值婚配之龄,这将来的夫人,可有中意的人选?”   顾思杳不防他话题陡然一转,竟谈及此事,顿了顿说道:“在下重孝加身,王爷是知道的。待除服,也是三年之后。此事,也还不急。”   毓王莞尔道:“孝期虽不能婚嫁,但不妨碍定亲。世子大可先定下一门亲事,孝期满了再成婚也不迟。世子只顾这样拖下去,只怕三年后并无年貌相当的女子可配,倒是要可惜了世子这段人才。”   顾思杳说道:“婚姻一事,也是人之命数。若我命中并无淑女相配,那也只好如此。”   毓王笑道:“世子倒是超脱,然而此事也并非全在命数,大有人力能及的余地。世子又何必如此固执?所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世子既双亲亡故,这婚姻大事便该令嫂操持。本王观贵府上井井有条,令嫂也是个贤惠持家之人,这等大事竟没放在心上么?”   顾思杳不明白毓王今日为何要在自己的姻事上纠缠不清,又听他将姜红菱也扯了出来,心中已然生出了几分不悦,然而敬着他的身份,面上自然不曾显露,只是说道:“近来府上连出了几件大事,嫂子已然忙碌不堪,也还想不到这里。再则,如今便是定亲,也要耽搁人家三年。女子不比男儿,经不起这等拖延,既然不能一时就娶,又何必去耽搁人家?”言罢,他已不想再提此事,将话一转,反而问道:“听闻日前殿下已向镇西大将军府上提亲,这婚事可谈妥了?”   毓王听他提及此事,脸上微有几分尴尬,略停了停,也还是说道:“换了名帖,关老将军已然答应下来。只是皇室子弟的亲事,素来不由自己做主。我若上报朝廷,难免打草惊蛇,故而还不曾挑在明面上。”   顾思杳浅笑道:“关老将军乃是王爷武学兵法的授业恩师,自来对王爷另眼相看,青睐有加。王爷既开口求娶他的掌上明珠,他必定一百个欢喜愿意。关小姐与王爷有竹马之谊,彼此性情熟稔,且是名门之后,有大将之风,这门婚事相比极为和谐。得关老将军相助,王爷可谓是如虎添翼。”说着,他竟举杯向毓王道:“在下便先恭喜王爷了!” 第151章   毓王闻听此言, 却不似先前那般不自在,倒是坦然受之, 举杯同顾思杳碰了一盏, 相对一笑。   待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方才说道:“关老将军厚爱, 日后余自当有所回报。”说着,他忽然向着顾思杳莞尔:“世子如此助我, 本王亦感念在心。待事成之后, 本王不会亏待了世子。府上的富贵,该不局限于一个侯位。”   顾思杳浅笑道:“在下不敢奢求, 只望殿下届时兑现承诺。”   毓王朗声一笑:“本王言出必行, 只要不违背天理公道, 但凡世子所提, 本王必定答允。”   两人这夜相谈甚欢,顾思杳回至洞幽居时,已带了几分醉态。   姜红菱正在灯下托腮静等, 忽闻如素道了一声:“二爷回来了。”   话音落地,就见顾思杳一身酒气,跌跌撞撞的踏进门来。   她连忙起身迎上前去,才要搀扶顾思杳, 顾思杳却长臂一揽, 将她搂在了怀中。   姜红菱见他双颊酡红,双眸朦胧,身上酒气浓重, 便转头吩咐:“去冲一碗醒酒酸汤来。”一面斥责道:“陪人吃酒也罢,怎么就醉成这样!”   顾思杳看着她,薄唇弯起了一抹带着酒意的弧度。   姜红菱见他痴痴的望着自己,微有几分不自在,便问道:“什么事,这样快活?”   顾思杳凝视着眼前的心上人,眸中满是痴迷,他轻轻开口:“我就快能名正言顺的娶你了,高兴么?”   姜红菱微微一怔,不由问道:“你同毓王说了什么?”   顾思杳没得到她的回应,似是有几分不悦,捧住了她的脸颊,轻轻问道:“你不开心么?”   姜红菱看了他一阵儿,嗔了一句:“我瞧你实在醉的厉害了。”说着,就要自他手中扎挣出来。   这番举动,倒着实的令顾思杳不满起来。   他本就在醉中,索性便为所欲为起来,俯首含住了那双红嫩的菱唇,恣意的吸吮,仗着力气探进了她口中,将香软的嫩舌拖了出来,仔细的□□交缠着。   这满带酒气的吻,让姜红菱也忍不住醺醺然起来,屋中的烛火不住的摇晃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了墙上。   这般缠绵了片刻,顾思杳才自她唇上起来。姜红菱轻轻喘了两口气,两颊绯红,眯细了眼眸问道:“你今儿到底是怎么了?毓王答应了你什么?”   顾思杳到此刻却清醒了几分,将双臂改而环在了她的腰上,淡淡一笑:“咱们的事,总算有着落了。”说着,便将毓王两次承诺告诉了她。   姜红菱却不似他想的那般高兴,低头细细思忖了一阵儿,方才说道:“我劝你先别乐呵,事情还没办成呢。再则说来,他如今只是个王爷,行事全凭自己高兴,这话现下也不过是由着性子随口出来的,又没个见证。往后他登基称帝,翻脸不认起来,你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顾思杳莞尔道:“我哪里想不到这个?但一则,据上一世看来,毓王并非言而无信之人。二来,咱们的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他嘴里一句话而已。他也犯不上,为了这等男女之事,就背上背信弃义的名声。”   姜红菱同毓王不过只见过寥寥两面,并不知他的性情,于朝政亦也不通,听了顾思杳这番话,倒也说不出什么来。   少顷功夫,如锦端了酸笋汤来,顾思杳吃了一盏,洗漱了一番,方才同姜红菱就寝。   因明日一早还要去行宫,他这一夜倒是没动别的心思。   两人躺在床榻上,姜红菱问起明日之事,说道:“今儿行宫果然派了内侍来宣旨,传召女眷入宫拜谒后妃。老太太是不能出门的,自然是我去。我原本想着带四姑娘一道,但四姑娘身子近来又不大好,也就罢了。”说到此处,她略顿了顿,又低声道:“旁的倒也没什么,只是我心里有些不安稳。”诸般礼节她过门之前,便已是习学过的,但这入宫拜谒后妃于她而言两世以来算是头一遭,心中到底有些没底。   顾思杳将她环在了怀中,说道:“不用担忧,这进宫朝拜也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旁人都不必在意,只是那个柳贵妃跟前,言行须得仔细谨慎些。”说到此处,他忽而一笑,又道:“然而你只是个侯府孀妇,想来她也不会留意于你,不过一时三刻也就回来了。”   姜红菱偎依在他胸前,星眸半眯,轻轻说道:“我哪里是担心自己?行宫那么大,那么多的妃嫔,谁会同一个寡妇过不去?我是怕说错了什么话,倒给你招来祸端!”   顾思杳心中微有所动,轻轻抚摩过她光洁的背脊,说道:“我的事,你便更不用挂心了。她们既不会为难你,便更想不起来我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顾思杳醉意上涌,姜红菱也微有几分困意,二人相拥入眠。   翌日天色未亮,如素便进来请二人起身。   二人起来收拾妥当,门外便报称车马齐备。   两人相携来到大门前,却见毓王早已在门上等候。   顾思杳上前,同毓王招呼了一番。   姜红菱跟在他身后,只向毓王欠身行礼,口里说道:“妾身见过毓王殿下。”便即双目下垂,再不看他。   毓王嘴里同顾思杳说着话,目光便越过了他的肩膀落在那妇人身上。   见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淡装扮,一袭雨过天青色绣竹叶纹对襟褙子,上面是一件月白色短衫,合体的剪裁勾勒出玲珑丰艳的曲线,腰上系着一条水青色罗裙。她头上梳着一个高髻,发髻上只斜插着一支镂雕云纹白玉钗,耳下挂着一对明珰。这一袭装扮,洽合名门孀妇,找不出一丝的错处儿。不算出挑,但穿在她身上却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光华照人之感。   她双手握着帕子安放于身前,安静无言,垂着头,一眼也不曾看向自己这边。   这让毓王有些不甘,自己也是堂堂王爷之尊,论及姿容,也算出众的了,在她跟前竟似是一分地位也无。   毓王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但听到顾思杳请他出门,他方才急忙将目光收回。   走到门外,姜红菱自行坐了她那乘马车,顾思杳依旧是骑马。毓王昨日是骑马来的,今日自然也还是骑马。   待车队前行,走在市井街道之间,毓王同顾思杳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心思却落在了那马车之中。   他垂眸瞥去,却见马车帘子遮掩的严严实实,全然看不到内里情形。   毓王忽然自哂一笑,他昨日来侯府寄宿,心底里其实藏着想要见她的私心。然而今日见到了,却又如何呢?这妇人,压根就没将他放在眼中。他生存于前朝后宫的倾轧之间,自谓素来运筹帷幄,却在这个寡妇身上每每失了分寸。   日头逐渐升起,和煦的日光自头顶洒下,毓王心里忽然一片光亮。   待他大业得成,做了这天下最尊贵的男人,配她该当是配的过了。   一路无话,车行至行宫。   外臣与女眷入宫,自是分道而行。   姜红菱下得车来,听闻要同顾思杳分开,心中颇有几分惴惴不安,只是人在外头,嘴上也说不出什么来。   顾思杳见她望着自己,也知道她心中不安,但碍着人前,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说道:“嫂子且随内侍去罢,那厢自有人接引。待事情完毕,我就在宫门这里等嫂子一道回家。”   姜红菱明白也只能如此,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正要离去,忽听毓王说道:“顾夫人如若遭遇什么麻烦事,不防打发人来寻本王,本王可稍尽绵薄之力。”   姜红菱微微有些讶然,但想到他或许是看在顾思杳的面子上,也就了然。当下,她向他回之一笑,也就随了内侍而去。 第152章   姜红菱随着内侍一路过去, 走到一处庭院,只见那院中已站着许多女眷, 这些女子三五成群, 各自相熟的围在一处,正兀自叽叽喳喳说些什么。又因是在行宫, 无人敢高声喧哗,只窃窃私语。待姜红菱进来时, 院中却还是静了片刻, 一众妇人皆瞩目视之。   姜红菱心知这些人在想些什么,也不去理会, 径直走到了院中。引她前来的内侍道了一句:“贵妃娘娘还未预备好, 且请夫人在此刻等候片刻。”言罢, 便就去了。   此时太阳已上正空, 日头正毒,她四下打量了一番,见一株榕树生的茂盛, 正好遮阴,便走到了树下。   那树下本有两名贵妇站着,见她过来,都向她一笑。   姜红菱见这两个妇人面目略有几分熟悉, 仔细想想, 原来是在前回齐王府中的赏花宴上见过的。只是记不得名姓,也想不起是谁家的妇人。   当下,她也报之一笑, 并未搭话。   其中一个圆脸妇人便问道:“顾夫人今儿是独自来的?”   姜红菱见问,便笑回了一句:“是。”   那妇人又道:“听闻顾老夫人近来身子不大好,看来竟是真的。”   姜红菱这方说道:“劳您惦记,我们老太太自打上回赏桂宴回去,身子就有些不大舒坦。夜间又着了凉,就一病倒下了。有了年岁的人,这病患等闲不容易好。养到如今,也还不能下床。所以这次,就我独个儿来了。”   那妇人听了,笑了笑没再言语。   姜红菱看她这笑怪怪的,略有几分奇怪,但心里想着怕不是什么好事,便也没再理她,只抽了袖中的折扇,径自扇风取凉。   正待此时,就听身后有人小声叽咕道:“我说这义勇侯府是中了邪了,连着一年间出了这么多事。合家子人,死的死,疯的疯,自那个大少爷起,到如今一大家子的人竟没剩几个囫囵的,也是邪门了。现下,这顾老太太也病下了。”   另一人鼻子里哼笑了一声:“有人命里带煞,小时候就能克死爹娘,大了还了得?敢把这样的人抬进家门,可不就是如此?所以说,这娶妻也不能单看容貌,命硬的人,生得再好看也不能往家里招。若不然,一个不好就弄个灭门星进来。”说着,两人竟窃窃笑了起来。   姜红菱将这些话听在耳中,却全无放在心上。这些流言蜚语,什么幼年克爹娘,出嫁克丈夫,诸般种种,便时常钻入她耳中。那时候,她生气自苦,甚而还曾为此病倒过。然而经历过惨死重生,这些言语已再不能触怒于她了。   这个世间有时就是如此,你明明什么错也没有,人却将不相干的事怪罪在你头上。   姜红菱浅浅一笑,回身看向那两个碎嘴的妇人,淡淡说道:“两位夫人,敢问府上是什么人家?”   那两个妇人却不料她竟突然回头问话,倒是各有几分不自在,又有些心虚。其中一人便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姜红菱说道:“倒也没有别的,只是此处是行宫别苑,不比自家后宅,言行不当,喧哗吵嚷,搅扰了里面的贵人,怕是要为家主招来灾祸。”言至此处,她浅浅一笑,又添了一句道:“我适才听,二位甚是为家中祸福着想,故而好心提点一句。”   那两个妇人面色便颇有几分难看了,心头虽有气,但到底自恃身份,不愿争吵,轻轻哼了一声,便各自走开。   姜红菱回过身来,适才同她搭话的那个妇人也早讪讪离去。   如素在她身侧小声说道:“奶奶,这些人当真是可恶,竟然这等在人背后编排是非的。”   姜红菱微微叹了口气,淡淡说道:“不过是些碎嘴妇人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里面方才有宫人出来宣告,招各府女眷入内参拜。   众人早已等的疲乏不堪,这方拖着步子,拾阶而上。   进到正殿,果然见一盛装丽人坐于上方。   一旁便有宫人高呼:“见过贵妃娘娘!”   一众女眷便依着礼节,俯身下拜。   姜红菱心道,原来这就是权倾后宫,翻云弄雨的柳贵妃了。   她本想瞧瞧这贵妃生得什么模样,又不敢轻举妄动,最终也只是随着一众女眷参拜了一番。   柳贵妃坐于上首,一双凤眼在下头众人之间扫来扫去,眼见众人恭敬,似是十分满意,嘴角弯起一抹笑意。   待众人行礼已毕,柳贵妃便吩咐众人落座,宫婢上了茶水,她便含笑说道:“诸位这番礼,本该是皇后受的。然而诸位皆知,自打王皇后过世以来,后位空悬至今。陛下巡游江南,本宫忝居贵妃一位,随行侍奉。诸位这礼,受之不当了。”   她适才礼已泰然受之,现下又来讲这个话,倒仿佛是为情势所迫,她本人是丝毫不贪恋权位的。   姜红菱眼见她这幅做派,心中暗道这柳贵妃当真是个厉害角色,便宜占尽还要博个清高名声。她能在宫中兴风作浪这么些年,还屹然不倒,果然有她的过人之处。但想到她便是齐王的生母,顾思杳便是要同这样的人为敌,她心中不由生起了一丝忧虑。   她不知顾思杳到底筹谋了些什么,但柳贵妃受宠多年,在后宫地位牢不可破。齐王也是子凭母贵,深受皇帝的宠信,想要扳倒这样的势力,只怕不是等闲便能做到。   众人听了柳贵妃的言语,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便齐齐称赞她掌管后宫有方,服侍皇帝辛苦,堪为国母云云。   这话若是放在旁的妃嫔身上,是为僭越无礼,然而搁在柳贵妃,竟无人觉有何不妥之处。   柳贵妃含笑周旋了几句,一双凤眼漫扫,朱唇轻启道:“听闻今日义勇侯府的少夫人也来了,不知是哪位?”   众人顿时一静,各自面面相觑。不知这位贵妃,忽然问起一个寡妇是何用意。   姜红菱心头一震,不紧不慢起身,垂首轻声回道:“妾身便是,不知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柳贵妃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眼眸一眯,笑道:“果然生得一表人才,本宫才到江州,便听闻城里盛传夫人是这江州第一美人,今日一见,当真名副其实。”   姜红菱听闻这话,只觉得怪异。柳贵妃身在后宫,才到江州,又有谁会去将这些琐碎传闻讲给她听?这必定是她特意先前打探过的,然而她身为贵妃,打听自己这个深宅寡妇,又是何用意?   姜红菱按下心中不安,面上镇定自若,不卑不亢的回道:“娘娘谬赞了,不过是往日大伙嘴里的玩笑话罢了。”   柳贵妃却笑道:“夫人何必如此自谦,依本宫看,夫人很当得起这个绰号。”   姜红菱越发不懂柳贵妃的意图,只是说了些泛泛的客气言语。   少顷,柳贵妃便道:“本当留诸位多坐坐,然而诸位都是家中内宅掌事之人,不敢因本宫耽搁了诸位的家事,就不多留诸位了。”说着,却又向姜红菱笑道:“本宫同夫人一见如故,还有些话想同夫人聊聊。如若夫人家去并无要事,可否留下同本宫盘桓一二?”   姜红菱见她开口挽留,不敢违抗,只得点头答应。   众人眼见柳贵妃下了逐客令,哪里还敢再坐,便都起身,言说不再打搅娘娘。心中纵然十分好奇,这柳贵妃留下姜红菱做什么,但也没那个胆量当面去问。中有几个心思灵透,略微猜到几分的,也只敢压在心底暗暗吃惊。   须臾功夫,这起妇人便都走了个干净。   柳贵妃见人都散了,向姜红菱笑盈盈道:“外头不清静,咱们到里头说话。”说着,就起身往里面去了。   姜红菱也只得起来,随她到里面去。   走入后殿,但见这屋舍甚是宽广,家具陈设都极为考究,西边靠墙放着一张紫檀木雕花罗汉床。床上正中摆着一方黄花梨四角包铜小几,两旁安设苏绣绸缎坐褥。这屋子,想必便是柳贵妃在此间的起居所在。   柳贵妃进了后殿,果然引着姜红菱到罗汉床边坐下。   姜红菱立在地下,说道:“妾身一届无品孀妇,哪里敢和娘娘平起平坐?妾身站着同娘娘说话就好。”   这柳贵妃离了人前,倒似是自在了几分,抚了抚鬓边,笑道:“不在人前,也不用拘着那些规矩了,怪累人的。本宫不是那等尖刻之人。”言罢,便执意要姜红菱坐下。   姜红菱见无可推拒,这方在罗汉床畔斜着身子浅浅坐了,双手交叠放于膝上。   柳贵妃便随意说了几句家常闲话,问了顾家那些长辈的近况。姜红菱便挑不要紧的,不尽不实的说了些。柳贵妃叹息了一回,点头说道:“说起来,本宫同你们府上也算是很有几分渊源的。当年,本宫的先祖也曾同老侯爷一道并肩出征。本宫在家时,常听老人说起这段故事。谁知,老侯爷得高祖皇帝封号,迁到了江州,咱们两家这才渐渐断了往来。”   姜红菱是不知她说的这些事情,心道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你这般说,我也无处打听真伪去。只是听她这话中,拉拢之意溢于言表,不知是何用意。当下,她也不去兜揽,只微笑道:“娘娘府上也好,我们老侯爷也好,都是为了朝廷与皇上效力。”   柳贵妃满面春风,说道:“这般算起来,咱们也算世交了。如今本宫膝下的端阳公主,已是适人之龄,一向尚未许人。她是本宫的掌上明珠,本宫断不愿将她配给纨绔子弟。遍京城的子弟看过来,竟没有一个合眼的人。本宫昨儿在宫里见了府上世子一面,见他倒是一表人物,人才出众,又是名门之后。本宫打听了,他尚未定亲,有意将端阳许配给他,不知夫人意下如何?”说着,她又添了一句:“本宫知道,贵府上主事的长辈已大半仙去,世子的父母也已不在人世。夫人是他的嫂子,所谓长嫂如母,儿女姻亲该是能决断的。”   这一言,便如一记炸雷,在姜红菱心底炸开。 第153章   姜红菱听了柳贵妃这番话, 便如晴天一道霹雳。   她不知这柳贵妃为何会突然动意,要将公主下嫁与顾思杳, 莫非是那端阳公主看上了顾思杳不成?   她心中念头如电般闪过, 面上强自镇定,说道:“娘娘厚爱, 本该却之不恭。然而我们府上今年迭遭变故,几位长辈先后离世, 此事娘娘是知道的。府中依照礼法, 当守孝三年,不得嫁娶。公主金枝玉叶, 等上三年, 倒白耽搁了公主的大好年华。”   柳贵妃却不以为然, 依旧笑意盈盈道:“守孝不得嫁娶, 本宫自然晓得。然而这并不耽误定亲,咱们先将亲事定下,待世子除了孝服, 再行大婚便是。端阳今年不过十五,三年之后恰满十八,算不得晚。再则说来,咱们比不得寻常百姓人家, 定了婚事拖久了怕生变故。这般, 等上三年又算的了什么呢?”   柳贵妃打的如意算盘,若是顾思杳仕途顺遂,她既为女儿寻了个好归宿, 又替齐王拉拢了一个得力干将。若是顾思杳犯了什么事,也大可毁了这门亲事,横竖端阳公主是皇帝女儿不愁嫁。结这门亲,于她而言,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姜红菱不知怎么接话下去,答允自然是万般不愿,但若是当面回绝,柳贵妃这样的人,不是他们能得罪的起的,只怕立时就要被扣上一个蔑视公主,顶撞皇室的罪名。   她心中乱如麻团,略一思索,开口道:“娘娘厚意,我也知晓了。然而娘娘有所不知,我并非世子的亲嫂,只是他的堂嫂。隔着一房,世子的亲事,我是不好插口的。”   柳贵妃满拟这公主下嫁,于这侯府门第,乃是求不来的好事。一经告知,这妇人必定心花怒放,一口应下才是。谁知姜红菱神色间并无半分喜悦之情,竟还推三阻四,寻了诸般借口,倒仿佛极不情愿也似。   柳贵妃心中虽已有了几分淡淡的恼怒,但她是久经波折的人,气度自与寻常人不可同日而语,面上笑意渐淡,却也不见什么怒意,仍旧热络道:“原是这样,倒是本宫失察了。既如此,本宫还当去问问世子才好。”说着,向左右吩咐道:“公主在何处?招她过来。”   宫婢应了一声,便走去传召。   姜红菱心中起伏不定,不知柳贵妃此举又是何意。   少顷功夫,但听门外一阵裙子响声,就见一明艳少女快步走进门内。   那少女走上前来,向着柳贵妃随意道了个万福,便上前揽住她的胳臂,撒娇道:“母妃唤我来,所为何事?我正在后头同宫女们斗草呢。”   柳贵妃向那少女慈和一笑,嗔怪道:“有客在这里,还这等没大没小,不怕人笑话!”虽是责怪,却倒是一副宠溺的口吻。   那少女进来时,便见一少妇在旁坐着,见她姿容虽艳,却一身缟素,心中略有几分奇怪。正要开口询问,姜红菱却已然起身,向她欠身行礼道:“妾身姜氏,见过公主殿下。”   一旁柳贵妃含笑说道:“这位是顾夫人,义勇侯府上的大少奶奶,顾世子的堂嫂。”她将末后一句咬的极重,端阳公主听在耳中,脸上顿时一红,没有则声,手脚倒有几分忸怩,挨着柳贵妃坐下了,从她母亲身后探出半个脸来,悄打量着姜红菱。   姜红菱心中越发不安,柳贵妃这幅做派,已然是认定了这门亲事。她答应与否都无济于事,端阳公主是一定要嫁到顾家来的。   她心中如被油煎,如有无数虫蚁啃噬,然而面对皇权,她又能如何?即便是顾思杳,只怕也不能违抗。   不知此事,顾思杳知道了几分?柳贵妃既说昨日在行宫见过顾思杳,莫非已然同他谈过此事了?   那么顾思杳,对此事又作何想法?   他对她的情深意笃,她心里是明白的。但想到这一世顾思杳的行事作风,为了前程局势,事从权宜也不是没有可能。或许柳贵妃已然探知了顾思杳的态度,方才如此成竹在握?   想到此种可能,姜红菱心中只觉得一阵扎疼。   柳贵妃拉着端阳公主,与她说了几句家常闲话。正当闲谈间,外头人忽然报传:“玥嫔求见。”   端阳公主正说些笑话,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柳贵妃面色淡淡,说道:“准见。”   那宫人应声传召,少顷功夫,便见一宫装青年妇人缓缓进来。   这女子生着一张圆脸,眉目含情,满头秀发梳作一个云髻,发髻上插着一支赤金芍药流苏步摇,随着她走动摇曳不已。   玥嫔走上前来,向柳贵妃行礼问安已毕,柳贵妃便吩咐宫人放了座位与她坐,淡淡问道:“妹妹今儿倒是有空,来本宫这里坐坐。”   玥嫔笑道:“嫔妾听闻今日女眷进宫拜见,娘娘留了义勇侯府的少夫人说话,故而特来瞧瞧。”柳贵妃浅笑道:“妹妹倒是好兴致,昨儿我打发人招妹妹过来,妹妹说公主哭闹不休离不得人。今儿,公主倒离得人了?”说着,又问道:“本宫留谁说话罢了,妹妹倒这般好奇?”   玥嫔答道:“公主昨日有些吐奶,嫔妾故此不敢离开。今日吃了太医的药,公主已能睡安稳了,嫔妾离开片刻也无妨。”言至此处,便笑道:“若是旁人,那倒罢了。只是义勇侯府,与妹妹娘家,乃是姻亲。有这么一段渊源在,嫔妾自然要来瞧瞧。”言罢,便向姜红菱一笑。   姜红菱微微一怔,顿时想起了,这位玥嫔怕不就是宋家那个在宫中为妃的女儿。   但顾家已退了这门亲事,两家几成水火,如今玥嫔提起这出却不知是何故。   她心中正在犹疑,却见柳贵妃面上浅笑:“哦,原来竟有此事,本宫还是头一次听说呢。”   说着,那一双凤眼便不住的在两人之间溜来溜去。   玥嫔笑道:“嫔妾几年前便已上京入宫,这老家的事情,等闲也想不起来。”说着,便向姜红菱笑道:“我一向在宫中服侍皇上,与故乡这些亲戚们都难有往来了。”   姜红菱这才看出端倪,这玥嫔在宫里怕是同柳贵妃不和,今日过来便是来挑拨的。   她虽不明白朝政局势,但也不能任凭玥嫔搬弄是非,以免坏了顾思杳的筹谋。   当下,她开口说道:“娘娘说的是,然而想必娘娘在宫中,江州的事知道的不大清楚。这门亲事,已然退了,姻亲倒也说不上。”   柳贵妃听出意思来,笑睨着玥嫔,说道:“这却是何故?虽说小辈亲事不算大,倒也不是小事,妹妹又素来爱照拂娘家,这样的事竟全不知情么?”   玥嫔却倒神色不改,依旧笑道:“想必是妹妹娘家不曾将此事告诉我,我故此不知。虽说如此,但交情仍在,平日里还需多多走动才好。”这一言说罢,外头便有宫人进来报说小公主睡醒了,正哭着寻她,她便起身告去了。   待玥嫔走后,端阳公主啐了一声:“不知这搅事精跑这一趟是做什么来的!”   柳贵妃脸色微沉:“端阳,姑娘家怎好动辄啐人!”斥责了两句,又向姜红菱说道:“玥嫔得皇上宠爱,素来眼高于顶,宋家想必也跋扈,方才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儿。贵府上退了这门亲事,倒是好事。”说着,又问起那退亲的是何人,话里似有意做媒拉纤。   姜红菱想到那二姑娘如今的情形,是笃定了主意不嫁人的,便随意拿了些话,说姑娘如今病重,在家庙静养等语,便混了过去。   这般盘桓了竟有一日,到傍晚时,柳贵妃依然不肯放人,竟要留姜红菱在行宫居住。   姜红菱推说家中无人,柳贵妃不肯依从,打发了人去知会顾思杳。   去的人回来说道:“世子已然知晓了,说多谢贵妃娘娘厚爱,叨扰不当。既是如此,便请大奶奶在此地过夜,明日一早来接。”   姜红菱见顾思杳竟然答允下来,一颗心更是悬了起来,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答应。   柳贵妃倒是欢喜,晚上吩咐膳房预备了许多宫廷菜式,款待姜红菱。   姜红菱心中有事,又要尽力周旋应对,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   那玥嫔离了柳贵妃的宫室,倒并未回去,折道走到了之前同怀王私会之所。   到了地方,果然见怀王已然在那儿。   玥嫔上前问道:“你急匆匆找我来,为些什么事?”   怀王看着她,目光森冷,说道:“这义勇侯府果然投靠了齐王?”   玥嫔颔首道:“瞧今日这个情形,该是如此。我有意离间,谁知那姜氏倒不管不顾将退亲的事讲了出来,半丝情面也不顾,是铁了心站在齐王那边的。”   怀王默然不语,玥嫔看他神色不愉,上前挽了他的臂膀,问道:“出了什么事?”   怀王道:“适才在殿上,皇帝将太子好一顿训斥,言称他治灾无方,倒把齐王好生夸奖了一番。”玥嫔微有动容,问道:“怎会如此?那齐王不过是个酒囊饭袋,又哪里有什么救灾的良方了?”   怀王挑眉,冷冷说道:“这便是那义勇侯世子的手笔了。”   却原来,这场大水本就在顾思杳预料之中。上一世,江州城一带因这场水患,无数百姓家园尽毁。又因本方官员贪墨朝廷的赈灾款项,饿死了无数,灾后又发疫情,更是雪上加霜。江州城经此一劫,足足休养生息了三年方才元气渐复。   此生,打从年初起,他便借着货行向北方大量够得苞谷、土豆。小米等杂粮,又自乡下进了许多野菜,晒干囤积起来。这些粮菜价钱甚贱,又自北方过来,加了车马费用,更是无利可图。货行中伙计掌柜皆不知他这是何意,只是依照吩咐,但有便收,收来便囤放在仓库之中。   小半年时光,竟是积了三四仓库的粗粮干菜。   顾思杳又吩咐人在乡下广收房屋空地,不拘好坏,是块地方就要。收得回来,他便吩咐人雇了一票工匠,将那些房屋修葺起来,空地上也建起了房舍,不租不卖,就那么放着。   货行的伙计掌柜见这主子干了几样赔钱买卖,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   幸而顾思杳倚仗着上一世的记忆,囤聚居奇倒买倒卖了几次,兼之招揽得几个极有生意头脑的掌柜,货行获利颇丰,尽能维持得了支出。   这两样看上起无一毫用处,只是银子砸水花的事,到了如今便派上了用场。   自流民进城起,顾思杳已派人收容了许多流民,男女老幼不拘,都安置在了乡下那些房舍之中。每日里自货行派人送粮草过去,便是那些杂粮干菜。   他又命人在城中摆设粥棚,每日两顿按时舍粥。   小米苞谷熬上一锅,另配土豆炖干菜,虽是稀稀落落,不甚中吃,但这些流民早已饿的垮了,能充饥已是万幸,哪里还去挑拣好吃不好吃。   如此稍加时日,城中这些流民间渐渐流传起救灾活菩萨的称号来。   顾思杳更将这些流民笼在一处,青壮年男子每日出外,将城郊的死尸及洪水冲来的牲畜尸体焚烧掩埋。那些老弱妇孺,在庄子上日日架起大锅,烹煮灾民的衣裳铺盖,并做些针线杂活。   这些灾民既免于饿病,又有事可做,且顾思杳承诺,待水患退去,便雇他们到货行书院等处当差。如此一来,人心大定,江州城比起旁处,灾患疫情要轻的多。   皇帝南巡一路过来,见多了各处贪赃枉法贪墨朝廷救灾银米的官吏,早已怒火炽盛,到此地见了这等景象,自然龙心大悦。   玥嫔听得频频蹙眉,说道:“这般说来,这顾世子倒是个治世的人才。这样的人为齐王笼络,委实棘手。”说着,又看向怀王:“你的意思是?”   怀王挑眉道:“不能再拖了,既然太子已然式微,趁势铲了他,再拔掉了齐王,余下那个毓王,根本不足为惧。”言罢,便盯着玥嫔:“你那边预备的如何了?”   玥嫔面色微白,双眸微有泪光,却还是笑道:“只要能帮上你,我们母女,怎样都可以。” 第154章   入夜, 月上中天。   姜红菱坐于梳妆台前,看着窗外的月色, 心中七上八下。   她被柳贵妃强行留在这行宫过夜, 除却自己带来的贴身侍婢,周遭尽是陌生的人事, 人生地不熟,心底着实的不踏实。   柳贵妃的意思是再清楚不过的, 她要顾思杳求娶端阳公主, 好将侯府绑死在齐王这条船上。   然而顾思杳又做什么打算呢?   一整日都见不着他,身边也没有个可以商议的人, 与柳贵妃母女两个虚与委蛇了足足一日, 现下她着实有些神思乏倦。   正当她出神之时, 忽听如素说道:“公主来了。”   姜红菱微微一震, 连忙起身,回头果然见端阳公主俏生生走进门来。   已是入寝时分,端阳公主换了一身月白色寝衣, 面上脂粉已然卸去,倒是显出了些清水芙蓉的雅艳来。   姜红菱不知她来意,迎上前去,面上浅笑道:“这个时候了, 公主还不睡么?”   端阳公主说道:“行宫不比宫里, 各处都有想不周全的地方,不知夫人住的习惯不习惯?若是有什么不到之处,夫人别客气, 只管说来。”   姜红菱连忙笑道:“娘娘和公主都很照顾妾身,公主当真是客气了。”说着,便请端阳公主落座。   端阳笑了笑,垂首捏玩着鬓边散下的几缕发丝,神情里似是欲言又止。   姜红菱看出来,心中微有几分奇怪,但料想她必定是有话要说,碍着有人在,不好意思开口,便将身边的婢女随意寻了个由头打发了出去。   那端阳公主见无外人在眼前,方才细声细语道:“我有句话想问夫人,但请夫人不要笑话我。”   姜红菱心里狐疑,嘴上说道:“公主有话但将无妨,妾身不敢笑话公主。”   端阳正欲张口,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出声,颊上倒浮起了两抹红云,忸怩了半晌,方才问道:“敢问我母妃是不是……是不是和夫人说过什么?比如……我的婚事?”   姜红菱不料她竟当面问起,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说道:“不错,贵妃娘娘是有这个意思。”   端阳闻声,默然不语,半日又问道:“那夫人的意思呢?”   姜红菱既不知这端阳公主打的什么算盘,又不知是不是柳贵妃打发她来探问的,心中纵然是一万个不愿,口里的话倒还是软和着:“若真能得公主下嫁,那是寒门有幸,蓬荜生辉。然而公主金枝玉叶,这江州远离京城,公主远嫁至此,怕公主受了委屈啊。”   她晓得这端阳公主是柳贵妃的掌上明珠,白日观其言行,平素必是被娇生惯养的,若要叫她远离皇宫,受这远嫁之苦,她十之八九是不愿意的。   果然,端阳公主听了这话,脸上顿时露出些不情愿的神色来,迟疑了片刻,方又小声说道:“那我同夫人说句悄悄话,我心里也不情愿的。那位顾世子,我不大中意他,更遑论要嫁到江州来了。”   话至此处,她随即又说道:“既是这样,那明日可否请夫人同我母妃说说?”   姜红菱便笑问道:“公主身份尊贵,若是我又或者是世子去回绝,未免冒犯了天家尊严,亵渎了公主。公主既然不肯,还是亲自向贵妃娘娘说明白的好。贵妃娘娘疼爱公主,想必不会让公主受了委屈。”   那端阳公主闻言,小嘴一嘟,倒是有几分俏皮可爱,抱怨道:“我要同母妃说,可母妃根本不听我的。往昔也有过这样的事,母妃总说我孩子心性,不懂事。我怎么就不懂事了?这婚姻可是一辈子的大事,自然要挑自己称心合意的人嫁了,你说是不是?”   姜红菱微笑道:“你说的很是。”说着,心中忽然一动,略一思忖,又笑道:“公主虽说是贵妃娘娘的爱女,但这婚事,到底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   这端阳公主倒也不笨,哪里听不出这话中的玄机,当即说道:“你是说,要我去求父皇?”言罢,想了一回,便点头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母妃还是要听父皇的。然而,也不知道母妃跟父皇说了没有。”   姜红菱含笑说道:“既然贵妃娘娘来问我,这事想必还没同皇上说过。”   端阳公主听了这话,高兴起来,笑盈盈道:“既是这么着,我明儿就同父皇说去!”说完,她便也无心在这儿待下去,随意告辞,起身去了。   姜红菱看着那姑娘远去,嘴角泛出了一抹无奈的笑意。   如素走进门来,见她主子正在发怔,上前说道:“奶奶,公主这会儿来是做什么来的?”   姜红菱回过神来,向她一笑,却没回答,只说道:“没什么,时候不早了,铺床睡下罢。”   如素微觉奇怪,却也不好再问什么,依言收拾了床铺,服侍姜红菱睡下。   姜红菱躺在床上,屋中一片静谧,如素躺在床下的脚踏上已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窗外,不时传来风过树梢之声,屋檐下的铁马亦被风吹的叮当作响,偶有敲梆声传来,倒将这夜显出了几分凄清孤寂之感。   身上盖着一条绿潞绸段子棉被,本是极暖和的,但不知为何姜红菱还是觉得似有丝丝寒意渗入骨髓。   她翻了个身,睡意全无。   看端阳公主的神情,不似作伪,该当不是柳贵妃打发来探听消息的。然而她唆使公主去向皇帝提议拒亲,也不知是福是祸。若然柳贵妃知道了,又要生出什么变故。   柳贵妃的为人,精明毒辣,猜到了是她在后面翻云覆雨,又会如何。   然而,她又能如何?皇权、柳贵妃、公主皆不是她能硬碰的起的。但要她就此答应下来,将顾思杳拱手相让,那又决不能够。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眼前一时是柳贵妃那明亮精明的眼眸,一时是往昔与顾思杳相处的时光。这般辗转反侧,只迷糊听的更夫敲了四下,方才昏沉入睡。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睡梦里忽听得如素急急道:“奶奶,外头好像出事了!”   姜红菱立时睁开了眼眸,果然见如素正在床畔立着,满脸惊惶:“外头吵嚷的很,又好像着火了。”   姜红菱闻言大惊失色,说了一句:“行宫里,怎会半夜失火?”说着,便披了衣裳下地,走到窗前向外望去,果然见东北方向,似有火光。   她看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倒不像着火,想是许多人打着火把。”嘴里说着,心却陡然提了起来。宫廷夜禁森严,如此作为,必定是生了巨大变故。   如素急急问道:“奶奶,咱们怎么办啊?”   姜红菱咬唇不言,她一个深闺妇人,被留在行宫过夜,又遭遇这等突变,仓促之间哪里会有什么对策?   她细细想了一番,走到门前,推开门就见两名军士立在门口,两把明晃晃的□□挡住了去路。   如素顿时面色煞白,禁不止的瑟瑟发抖。   姜红菱亦也白了脸,倒还沉得住气,微笑道:“二位,这是出了什么事么?”   那两人却都铁着一张脸,其中一人开口道:“顾夫人且请回去,外头之事,与夫人无干。”   这话音冰冷无波,姜红菱无法只得合上了门板,再度回到屋中。   她走到床畔,拉着如素一道坐下。   如素早已慌了神,不住询问。   姜红菱面色沉沉,不发一语。宫廷秘辛自来不少,夤夜聚众,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皇家的事,自然与她这个寡妇无涉。然而今夜,顾思杳亦留在宫中。   依着晚饭时柳贵妃所言,齐王亦留了顾思杳过夜。她不知齐王留他做什么,但却隐隐觉得,这些变故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她既担忧顾思杳的安危,又茫然不知前景,心中七上八下,乱如麻团。   这一夜,主仆两个就如锅上的蚂蚁一般,煎熬了一夜。   好容易一夜过去,天色发白之时,外头忽然出来了脚步声响。   姜红菱将头倚在床柱上,早已疲惫不堪,听到这动静,方才将头抬了起来。   门自外头打开了,却见顾思杳大步走了进来。   他眼下两道乌青,一双眸子却极是闪亮,脸色虽带着几分疲惫,精神倒是极好。   他走上前来,向姜红菱低声道:“我带你回去。”   姜红菱看着他,担忧了一夜几至麻木的心忽然活了过来,鼻中一酸,带着几分哭音道:“你怎么才来?”   顾思杳默然,片刻才低低说道:“昨夜有事,让你担惊受怕了。”说着,又将声音压得极低:“太子被废了。”   姜红菱顿时冷静了下来,昨夜那场异动怕是便与此有关。此刻她尚且身在行宫,不能多问什么,只是静默不语。   顾思杳忽然提高了声量道:“嫂子收拾了,咱们便向贵妃娘娘告辞了。”   姜红菱晓得这是说给外头人听的,口中答应着,当即收拾了,便动身和顾思杳一道前去辞行。   来到之前柳贵妃待客之所,只见柳贵妃今日穿着几件旧衣,头上亦没戴什么簪环收拾,面色有些青白,显然有些精神不济,但见了两人倒很是高兴,说道:“二位今日回去,皇上想必还要在江州停留一段时日。无事时,多来走走。本宫在这里,也是闷得发慌。”言罢,便吩咐人选了些宫样绸缎、点心吃食等,算作个见面礼。   两人面上恭敬的应了,便退了出去。   走到行宫门外,看着天上灿烂的日头,回首又看那紧闭的宫门,姜红菱只觉得恍如隔世。   侯府的马车早已在门前候着了,顾思杳今日竟没有骑马,也同她一道挤进了马车。   她心中微微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问什么。   两人在车中坐定,但听车夫呼喝一声,马车便向前行驶。   顾思杳长臂一揽,将她搂在了怀中。 第155章   姜红菱正在出神, 猝不及防之下,合身倒在了顾思杳怀中。她猛然吃了一惊, 忙扎挣起来, 将他推开,嘴里轻轻斥了一句:“大街上, 做什么呢!”   顾思杳微有不解:“车里又没外人。”   姜红菱瞥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顾思杳只觉得有些莫名, 二人一路无话。   好容易回到府中, 姜红菱进门便吩咐如锦去热水预备洗浴。   如锦奇怪,问道:“这还不到晌午呢, 大白天的, 奶奶要洗澡?”   姜红菱斥道:“叫你去你便去, 偏就那么多话说!”   如锦被主子呵斥了两句, 不敢则声。如素安置了东西,走来说道:“奶奶昨儿被贵妃强留在行宫,诸般都是凑合的, 又几乎一宿没合眼。你快些去烧水罢,奶奶洗浴了,好躺下歇歇。”   如锦听罢,赶忙走去热水。   姜红菱换了家常衣裳, 坐在榻上枯等。如素走来, 低低说道:“奶奶,二爷又出去了,说是今儿要到了晚上才能回来, 叫奶奶不要等他吃午饭了。”   姜红菱呆了呆,轻轻斥了一声:“谁要等他似的!”   如素晓得她心情不畅,不敢多言语什么,走去低头做事。   少顷功夫,热水已经齐备,姜红菱洗浴了一番,便倒头睡下。   昨日夜里,她担惊受怕,几乎一夜未曾合眼,此刻放松下来,顿觉困意来袭,才在床上躺下,便已沉沉入睡。   这一觉睡得酣沉,待她醒来之时,窗外已是红日西斜。   姜红菱自床上爬了起来,只觉得口干舌燥,扬声呼唤要茶。   外面如锦听见,连忙捧了茶碗进来。   姜红菱接过茶碗,痛饮了两口,喉咙中的干涩感方才稍稍退去,她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二爷回来了不曾?”   如锦回道:“奶奶怎么忘了?二爷早前说过,今儿要到了晚上才能回来呢。”   姜红菱微微一怔,这方想起确有此事,顿了顿,才说道:“他只说午饭不回来吃罢了,谁晓得晚饭回不回来?这不清不楚的,叫人等是不等?”   如锦听着,不知如何回话,只开口道:“奶奶今儿是怎么了,平白无故的这等焦躁?”   姜红菱没有言语,只看着窗外天色出神,好一会儿功夫方才又轻轻说道:“叫厨房预备晚饭,不等他了。”如锦听闻吩咐,答应着下去了。   待如锦去后,她便下了床,走到妆台前,梳头匀面。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厨房来说晚饭已然齐备。   两个丫鬟知道今日主子心情不畅,不敢多说什么。倒是姜红菱自己说道:“已是这个时候了,等他回来,还不知要等到多早晚呢!”   如锦如素两个听着,赶忙去放桌子收拾。   吃过了晚饭,主仆三人在屋中算账。姜红菱看着账本,却是心不在焉,眼光不住的瞟向窗外,账务也算错了几笔。   如素看在眼中,忍不住说道:“奶奶今儿精神不济,这账明日再看也不迟,横竖也不急在这两天。”   姜红菱眼见天色已晚,就要起更了,也就吩咐收了账本。她白日已洗浴过了,晚上倒也不必再麻烦,叫如锦铺了床就要睡下。   她正在妆台跟前摘头,却听院里小厮报了一声:“二爷回来了。”   她手微微一颤,将一支珠钗放在了桌上。   这话音落地,就见顾思杳大步跨进门内。   他已然脱了出外的衣裳,穿着一件家常穿的藏青色直裰,冠带皆已摘了,只拿一根钗子挽着发髻,面上虽有几分倦意,却倒依旧是精神奕奕。   顾思杳才进门,如锦如素便退了出去,此已是屋中惯例,无需多言。   姜红菱转过身来,容色微动,却没有言语,冷眼看着他行事。   顾思杳在桌上先倒了一盏茶,吃了一口,莞尔道:“这是金骏眉?你倒改了口味。”一言未了,便走上前来,躬身将姜红菱打横抱起,走到床畔将她放下,欺身压了上去。   姜红菱眯细了眼睛,看着身上的男人。   顾思杳将直裰脱下丢在一旁,抬手解开了她衣衫上的系带,现出底下月白色丝绸肚兜,曲线玲珑,香肩微露,雪腻肌肤上泛着淡淡的光泽。他心神一酥,就想俯身下去。   姜红菱却趁他低头之际,在他肩上用力一推。   顾思杳正在意乱神迷,猝不及防,竟自床上跌了下去,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下。   他一个挺身自地下起来,却见姜红菱已坐了起来,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心中不觉打了个咯噔,脱口道:“红菱,你……”   姜红菱理了理身上的衣衫,瞧着顾思杳,冷笑道:“顾思杳,谁许你问也不问就往我床上爬的?!你当我是什么?!”   顾思杳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只当她是为了昨日的事情生气,当即上前挨着她在床畔坐下,一手环在了她的纤腰上,低声说道:“我晓得昨夜冷落了你,但事发紧急,把你放在柳贵妃那里,一则反而安全,二来也免了他们的疑心。”   姜红菱斜睨了他一眼,点头轻笑道:“这般说来,你还是为我好呢?”一言未尽,她蛾眉倒竖,张口斥道:“你今儿定要把话说个明白,休想浑赖过去!柳贵妃到底许了你些什么?!你这些日子又在外头做些什么?!不说个清楚,你休想再踏进我房门一步!”   顾思杳听她提及柳贵妃,登时剑眉微挑,星眸微带着一丝笑意,问道:“柳贵妃同你说了什么?”   姜红菱看着那张眸中含笑,带着戏谑之意的俊脸,只觉的大为光火。她跳下地来,踏着绣花拖鞋,在椅上坐了,看着顾思杳,眸里冷光微闪,寒着一张俏脸,唇角微勾:“她同我说了什么,你猜不到呢?在外头都跟人合计好了,只瞒着我一个,倒叫外人来跟我说。顾思杳,如意算盘别打的太好了。你想一头娶公主当驸马爷,一头又哄着我继续和你好?别白日做梦了!今日我便告诉你,你若不将话说个清楚明白,咱们就一拍两散。你休要以为,我身子给了你,就跟定你了。随你怎么胡来,我都得点头答应!”   顾思杳面上的笑意逐渐退去,眸中的亮光也暗淡了下去,他沉声道:“红菱,在你眼里,我就如此不值得信任么?”   姜红菱面色微冷,扬声道:“我倒是想信你,然而你叫我如何是好?我也想问问你,你到底拿我当什么?咱们虽没成亲,但我认定了你,所以情愿没名没分的跟了你。然而在你心里,到底当我是什么?是你养着的外宅,私窝子么?!”   顾思杳只听得心头一震,不由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只觉那双柔荑冰冷不已。他俯下//身子,平视着她的眼眸,问道:“在我心里,我当然是把你当做我娘子看待。我从未有过半分轻视你的意思,你怎会这样想?”   姜红菱凝视着他,忽然低低笑了一声:“你当我是娘子?谁家的娘子,连自己汉子天天在外头做些什么营生都不知道?”   顾思杳喉咙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姜红菱将手自他手中抽了出来,放在自己膝上,垂眸浅笑:“或许你当真喜欢我也说不定,只是在你心里,女人都是上不得台盘的,也不配知道你的事情。只消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等你回来,服侍你就是了。终究,你和那些人也没什么不同。”说到此处,她双眸已微微发红,嗓音已微带哽咽道:“我不晓得你要做多大的事业,柳贵妃看上了你,想招你去做乘龙快婿。你不如就娶公主去罢,于你的前程还更有益些。”   顾思杳听了这话,心头急切焦躁起来,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在她身前跪了下来,满腹的言语涌到喉口,却又不知说什么为好,终究只是说道:“谁说我要娶公主?我想娶的人,只有你而已。”   姜红菱试图将手腕抽出来,却发觉他握的甚紧,只好任凭他握了,顿了顿淡淡说道:“然而这样的丈夫,我姜红菱不想要。”   顾思杳一时语塞,初时他只当姜红菱为端阳公主的事吃醋生气,只要说明白就好,然而现下红菱却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她不想要他这样的丈夫。   他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她说他不看重她,然而一直以来,他都是将她放在心头上的。她不愿做的事情,他委屈自己也不会去勉强她。为了能让两人在一起,为了能保住她,他几乎葬送了顾家上下所有人。   如今,他只是不想她担惊受怕,在家中安乐度日不好么?难道,他错了?   却听姜红菱口吻平平道:“我早前就跟你说过,不会因为属身与你,就定会怎么样的。我们的确相识了两世七年,但认真相处,满打满算也就只有这么一段时日而已。若是你执意如此,那么你我之间就此作罢。做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非我所愿。” 第156章   顾思杳看着姜红菱, 冷漠淡然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看不出半分思绪。惊惶漫上了心头, 焦虑与不安如一只铁爪般紧握住了他的心口。   他紧紧握住姜红菱的双臂,低声问道:“为什么?只是为了端阳公主的事么?那是柳贵妃的一厢情愿,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姜红菱抬起眸子,深深望着他, 半晌才淡淡说道:“你能这样问我, 便是说你什么也不明白。”   顾思杳说道:“我不明白,你便告诉我。你不说, 我怎么明白?”   姜红菱却再度无言, 垂眸默然。   屋中一片静谧, 顾思杳得不来她的回复, 望着眼前沉默的女人,耐性如水一般的流逝,焦躁逐渐浮上心头。   他当然不会就这样放开她, 哪怕这是她自己所求。他什么事都可以依从她,唯独这一件不行。   蓦地,他伸臂一揽,将那柔软的身躯搂在了怀中, 与自己紧紧贴在一起。   姜红菱不曾料到如此, 却也没有动弹,只是闭紧了双目。   娇软的身子在怀中微微有些发抖,顾思杳将她拥的越发紧了, 在她耳畔低声道:“红菱,我不会让你离开。只有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姜红菱没有答话,男人火热的胸膛与熟悉的龙脑气息,让她贪恋不已。然而一想及顾思杳的行事作为,她的心便又沉了下来。她不愿沉溺在男人一时的温柔之中,便草率的陪上了自己的终身。   她双目紧闭,两道水线在脸颊上滑出光亮的痕迹,没有回应他的拥抱,只是将嘴唇咬出了一道血痕:“你答应与否,我的事情,终究由我自己来决定。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但你不是我的丈夫。重生,若不过是换另一个人来掌控我的命运,那也没什么意思。”   顾思杳心口一阵阵的发紧,姜红菱的话语透着决绝的意味,他咬着牙沉声道:“红菱,到底是因为什么?你心中分明是有我的,为什么定要如此?”   姜红菱轻轻说道:“我不想要一个不把女人当人看的男人作丈夫,妻也好妾也好,不过是个尤物罢了。”   这话音虽轻,听在顾思杳的耳中,却如雷击。   他将姜红菱微微拉开,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眸,诘问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以为?我几时不拿你当人看过?!我对你不好么?”   姜红菱却早已泪流满面,抬起一张哭花了的花容,她说道:“你对我的好,不过是照料我的吃穿,这同养一个什么玩意儿有什么分别?我说过的话,你何曾放在心里过?我们若要相处,便是一体平等的。我不当你养的女人,这般下去,我还不如去尼庵里度余生。或者,你以家主的身份,休逐了我罢!”言至最后,她渐渐平静下来,抬手擦了擦脸,清澈的眸子中却带着一抹伤感。   顾思杳想也不想的喝道:“不可能的,红菱,我绝对不会放你离开。”   姜红菱却并无丝毫意外,只是淡淡说道:“都随你,但我不会跟你的。”   顾思杳已是无法可施,握着她胳臂的手越收越紧,无处宣泄的焦躁自心底蔓延开来。   在这场毫无来由的纷争之中,他渐渐失去了耐性。红菱今日的作为,在他眼中,宛如无理取闹。他不明白自己到底何处得罪了她,起初他以为只是端阳公主的事情令她恼火,然而现下看来并不是。   她说自己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不将她当人看,他实在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顾思杳的脸色阴了下来,一夜未睡,加之这场没头没脑的争执,让他生出了几分暴躁。他陡然起身,捏住了她精巧的下巴,硬抬起来,对上了她的眼眸,轻轻问道:“红菱,你把话说清楚。你总拿不肯跟我来胁迫于我,情爱是两个人的事情,你这般对我,公平么?”   姜红菱身子微微颤了颤,顾思杳身上压抑着的怒气让她生出了一丝怯意,然而这念头也只在心头一晃而过。她看着顾思杳,半晌才问道:“那么你告诉我,自打重生以来,你到底都在做些什么?我问过你多少次,你只是不肯告诉我。昨日还不明不白的将我扔在行宫里柳贵妃那儿,端阳公主的事还通过旁人之口,我才得知。顾二爷,你若当真将我当作知心之人,为什么桩桩件件都瞒着我?你这样对我,同豢养有什么分别?!”言至此处,她禁不住双手紧紧捏住了圈椅的把手,因着用力,指尖泛出了些许青白。   顾思杳脸上却爬过了一丝狼狈,他松开了手,退后一步,薄唇轻翕:“你,定要知道么?”   姜红菱看着他,微微颔首,一字一句道:“我要知道你所有的事情,我不想糊里糊涂的被你养着。”   顾思杳默然,目光直视地下,忽然双肩便垮了下来,沉声道:“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   不知为何,姜红菱却只觉得心沉沉的往下坠去。   但听顾思杳一字一句的说着自打他重生以来的一应行径,为着能和她今生厮守,也为了不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他是一早便笃定了主意,要将两府里横亘在他们之前的阻碍,尽数葬送。   在外,他开商行,建书院,搭上了毓王,如今两人假意投靠在齐王的麾下,不过是要以他做一个幌子。待齐王同太子、怀王三虎相争,尽皆元气大伤之际,好坐收渔利。   齐王为人混用跋扈,自然是极好利用的。东宫又是头一号的靶子,与齐王相争年深日久,早成水火。柳贵妃与齐王一派,也早想将其除掉取而代之。   因着前世的记忆,顾思杳凭借商行为眼线耳目,打探得知江南水患,太子串通江南地方官员,吞没朝廷救灾钱粮,且有先前府中侍女一事。东宫阴遣暗探前往地方,本就有谋反之嫌。顾思杳索性又杜撰了几件,捏成罪证,一并交与柳贵妃。如此虚虚实实,倒也令人难探究竟。   柳贵妃本就一心想要扳倒太子,得了这等把柄,岂有放过的道理?然而她因恐顾思杳殿前反水,一则以公主下嫁相许,又一则便是将姜红菱留在宫中,扣做人质。   这方有了姜红菱莫名夜宿行宫,而行宫夤夜生变之事。   姜红菱听到此处,不由面上微微动容,却听顾思杳又讲起了府中的事情。   侯府中事,姜红菱大致是知道些许的,除却些细微末节的补充,倒也并没几件新鲜事。只是在说及顾武德之死时,顾思杳却忽然停了下来,那张俊逸淡漠的脸上,现出了些许挣扎的神色。   姜红菱于此事早已心中存疑,今听他提起,不由轻声问道:“那件事,也同你有关?”   顾思杳眉头微皱,又旋即舒展,口吻冰冷道:“不错,那胡僧便是我派人寻来的,与程家的线也是我使人搭上的。我只是不曾想到,程水纯竟然这般按耐不住,竟在她姑母的丧事上就动了手。”   言至此处,他面上忽然一阵扭曲,如同一头受了伤的兽,低低吼道:“现下,你可明白了?我就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阴险狠毒、不择手段的男人!我鄙劣肮脏,配不上你!我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杀,我……”他话未说完,姜红菱已自椅上起来,合身扑上前去,抱住了他。柔软的唇瓣,印在了他的唇上,堵住了他下剩的话语。 第157章   姜红菱模仿着他以往的动作, 笨拙的磨蹭着他。水色的薄唇,微带着几分干涩, 柔嫩的舌尖舔舐着, 带来丝丝的麻痒。   顾思杳僵着身躯,一动不动。   在他将那些事和盘托出之时, 他内心便已然溃败不堪。一直以来,他都将这些事情深深的压在了心底。他憎恶府中那些人的阴毒龌龊, 可到头来他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他的手段也不怎么光明正大。   世人如何看他,他是不放在心上的。在他心中, 唯有姜红菱是唯一的慰藉、光明与温暖。他维持表面的假象, 却不敢让她触及他的内心。唯恐她得知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 就此厌弃离他而去。   然而现下, 他将自己最肮脏污黑的地方剖给她看了,她还能接受这样的自己么?   他垂首不敢看她,生恐在她眼中看见了厌恶和唾弃。   想象中的嘲讽并未响起, 温热柔软、芳香馥郁的身躯却将自己紧紧的环住,温软的唇覆在自己的唇上,仿佛一道暖流直达心底。   只听她轻轻说道:“你该早点告诉我才是。”   顾思杳没有动弹,甚而连环住她的勇气都已不见, 良久他眼眸微抬, 盯着她,小心翼翼的询问:“你不厌恶我么?”   姜红菱摇了摇头,浅浅一笑:“我厌恶的, 只是不肯向我说实话的你罢了。你是我的枕边人,却始终不肯对我实话实说,我怎能不生气?至于你说的那些事……”她红唇轻抿,勾出一弯美丽的弧度:“我早跟你说过,这一世我既然认定了你,你若不弃我便不离。既做了夫妻,我们便是一体的,这一生都祸福与共。我恋的是你顾思杳,便想要你的一切。你恶也好,善也罢,都是我姜红菱的。”   姜红菱说这番话时,口吻虽是温柔婉转,却带着一丝罕见的霸道。   顾思杳心中却是一片豁然开朗,那长久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霾被这束阳光驱散开来。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他错了,那些瞻前顾后、阴郁焦虑都是没有来由的揣测。他的红菱,并不在意那些事情。他那些荒唐可笑的臆测,反倒给她带来了不该有的不安。   但听姜红菱又说道:“夫妻之间,本不该相疑相忌。今日你我开诚布公,才算作是真正做了夫妻。”   这话音虽轻,却是掷地有声。   顾思杳心中一阵激荡,在这情爱相守上,他甚而还不如怀中这个女子来的坚定执着。   怀中的身躯,柔若无骨,却又透着坚韧。这副柔韧的身躯,便是他今生的归宿所在。   直到了此刻,力气仿佛才重新回到身上,他用力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身,俯首覆在了她的唇上。   姜红菱眯细了眼眸,静静的承受着这有些暴烈的亲吻。   难以言喻的情意化成了激烈的渴望,在顾思杳体内交织激荡,他迫不及待想要同她结合。   他弯腰,将姜红菱扛在了肩上,没有走向床榻,却转而迈步走到了书桌旁。   姜红菱身子微微一僵,又旋即软了下来。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个奇怪的感觉,今夜于他们二人而言,与以往共度的夜晚,必定是不同的。 第158章   又两日, 行宫再度生变。   柳贵妃御前无礼,被上斥责, 罚闭门思过, 禁足不得外出。外界揣测纷纷,众说纷纭, 却到底难知底里。   端阳公主因母亲受难,曾前往御前求情分辨, 亦为上训斥。   柳贵妃被禁足, 行宫中一应大小事务,俱由玥嫔代为掌管。玥嫔自打诞育公主以来, 上宠优渥, 如今又行监理行宫之职, 一时风头无两。更有议论传出, 皇帝临幸玥嫔时,曾亲口许诺,回京便要封她做淑妃。   这些内廷秘辛, 姜红菱是自顾思杳口中得知的。两人谈起这些事情时,正是晌午时分,吃过了午饭,在顾思杳的书房之中坐着说话。   两盏泡茶放在二人手畔, 正冒着袅袅的水汽, 茶香在屋中四散弥漫。   自打那日两人开释心结之后,顾思杳每日依旧早出晚归,只是每逢归来必定将今日所见所闻所行所想, 告知姜红菱。与她相对之时,言行做派也再没了那股阴郁之情。   姜红菱耳里听着,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浅浅笑道:“我说昨儿宋家怎么忽然打发人来说探望老太太,我还纳闷,打从婉姐儿的事儿之后两家几乎就绝了往来,怎么平白无故又想起看望老太太呢?人既是客,我也不好撵出去,待了一盅茶。来人话里倨傲的很,张口他家大小姐交代,闭口宫里娘娘的吩咐。风牛马不相及的,我倒听不明白,原来底下有这么一档子事。”言至此处,她将茶碗放下,继而说道:“若说这宋家,也是钟鸣鼎食传家的人家,骨子里怎么也是这等个爆发的习气。女儿在宫中才得了些许的势,就这样招摇起来了。”   顾思杳却不知有这回事,问道:“昨日宋家竟来人了?除了那些闲话,可还有说别的?”   姜红菱想了一下,说道:“倒也没别的,只是问起来婉姐儿如今怎样,可许了人家没有。我想着咱们同他家又没什么好交情,婉姐儿之前又被他们那样恶闹了一场,我倒跟他们说什么呢?就随意拿了些话敷衍他们,谁知宋家的人听闻婉姐儿还不曾许人家,竟张口说出什么要婉姐儿与他家少爷做妾的疯话来。我听着倒是又可气又可笑的,没工夫与他们争执,便使人将他们撵了出去。这些人倒是厉害的很,嘴里哔哔啵啵什么不识抬举,宫里娘娘如何看重他家少爷之类莫名其妙的话来。我也没理会,撵出去就完了。今日听你这样一说,方知原来底下有这样的事。”   顾思杳听闻,眉头微皱,说道:“竟有此事?我听闻,宋家公子已然进京结亲了,就是这位玥嫔做的媒,那方是一位翰林家的小姐。怎么又要咱们婉姐儿与他当妾?何况,婉姐儿是咱们侯府的姑娘,堂堂正正的官家小姐,如何能给人做妾?宋家如此,未免也太欺负人了。”   姜红菱是女子,心思细腻,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微微冷笑道:“莫不是宋家那孩子对婉姐儿旧情难忘,不知在家中怎么闹得鸡犬不宁,才让宋家动了这个心思。也就是他们家女儿在宫里得了势,想着仗势压人,才敢到咱们府上大放厥词。”说到此处,她不由啐了一口,嘴角上挑,甚是轻蔑道:“他倒是做梦呢,既要前程,又想着旧日的情人,坐享齐人之福,真真是两全其美。当日他们家设计陷害糟蹋婉姐儿的时候,怎么不见他出面来着?如今又想起这个法子了,也是个表里不一,没有骨气的人。”   顾思杳与顾婉的兄妹情分虽浅,但顾婉到底是顾家的女儿,被人这等上门欺辱,他自然也恚怒不已。然而想及近来局势,一时倒也不好去寻他们的晦气。他略一沉吟,说道:“如今宫里,玥嫔正在风头上。柳贵妃被贬,齐王一时只能蛰伏。这关节上,不好节外生枝的。”   这两日间,顾思杳已趁空闲将大致的局面同姜红菱讲了一遍,姜红菱听了这话,心中也明白,只说道:“你们有大事筹谋,近来还是安静些的好。”说着,又不无忧虑道:“你们筹划的事情,过于凶险,可有十足的把握?”   顾思杳心中亦是七上八下,但当着心爱女人的面,怎好叫她焦虑?当下莞尔一笑,说道:“都安排好了,你尽管放心。”说着,便转了话锋,忽而问道:“你可知柳贵妃被斥的引子是什么?”   姜红菱果然问道:“我哪里知道?”   顾思杳浅笑:“是端阳公主在御前央求,千万不要将她嫁到侯府。皇帝莫名,不知此话从何说起,便细问了公主,方知柳贵妃所为。这皇子公主的婚事,素来是皇帝做主,纵有生母看好了哪家,亦得先同皇帝商议才是。柳贵妃独断专行,皇帝对她早有不满,如今又弄出这样的事来,更是龙颜大怒,当即宣了柳贵妃见驾。”   “柳贵妃在宫中横行久了,飞扬跋扈早已惯了,即便是在皇上跟前也忘了收敛。她被皇帝斥责了几句,心中不甘,便争执起来。皇帝被一嫔妃当面顶撞,动了雷霆震怒,这方将她圈禁起来。”   姜红菱听了顾思杳这一席话,当即想起那日自己同端阳公主所说,手心微微出了些汗。   她不知自己的三言两语,竟然挑出了一场宫廷风波,这皇宫内院的诡谲可怕,当真超出了她的所想。   姜红菱定了定神,方才说道:“我原本只想着,皇帝能令柳贵妃打消了这门亲事的主意就好,并不曾想到竟然会引出这么一大宗事来。”   顾思杳微微一怔,问道:“端阳公主那些话,竟是你教她说的?”   姜红菱看着他,轻轻说道:“我……我不想你娶她,柳贵妃又不是轻易得罪的起的,所以我想着不如要她自己去说。”言至此处,她小心问道:“我是不是给你们添乱子了?”   顾思杳眸色微闪,唇角轻勾:“我与毓王之前还愁眼下僵局如何破法,不成想竟是让你打开了局面。”一语未休,他将姜红菱的手拉过,握在手心之中,轻轻揉搓着:“你在意我,我心中高兴。”   姜红菱垂眸一笑,没有言语。   自柳贵妃圈禁,行宫之中唯玥嫔风头最盛。德彰皇帝政务忙碌,无暇顾及后宫,除却每日必到玥嫔处用膳过夜,更不见旁的妃嫔。   又两日,傍晚时分。   才下了一场秋雨,院中打了一地的落叶,湿漉漉的。芭蕉叶上不住往下滴着水滴,地下便聚成了一汪小水洼。秋风微起,吹得人身上瑟瑟生寒。   柳贵妃一袭旧日宫装,立在屋檐下,看着院中景色,面色阴沉,眼下一片阴翳。她在宫中纵横了近二十余载,即便陷入如此境地,依然不肯堕了这副后的势头,脑后的发髻梳的流光水华,面上的妆容也精致十分。只是厚重的脂粉,依旧隐隐现出憔悴的容色。   屋檐不住有雨滴落下,冷风时来,令人瑟缩,柳贵妃却全然不惧这股寒意,双目盯着院门,似在等什么人。   一旁宫女上前,替她披了一件大毛褂子,低声说道:“娘娘,外头冷,还是进去罢。”   柳贵妃却似若罔闻,纹丝不动。   过了片刻,只听门上微有人语,便见一中年宫女提着描金食盒,快步进来。   这宫女走上前来,俯身行礼。   柳贵妃压着满腹焦躁,低声问道:“如何?打听清楚了?”   那宫女回道:“现下玥嫔正得势,人人都看她的脸色,行事颇为不便,使了许多银子,方才问到。”说着,却又不语了,眼神只瞟向外头。   柳贵妃心中会意,晓得她是顾忌门上守着的卫士,便道:“咱们进去说。”言罢,回身进房。   走到堂上,柳贵妃在桌畔坐定,那宫女上前附耳低声道:“外头传言的不错,御前服侍的人说,之前皇上确曾亲口向玥嫔许诺,回宫便封她做淑妃。”   柳贵妃面色一寒,搁在桌上的玉手不禁捏紧了帕子,又缓缓松开,顿了顿方才切齿道:“且让这婢子得意一时,她没有皇儿,得宠也是有限。皇上已有了春秋,她到不了哪里。待本宫安度此劫,哪还有她的余地!”   那宫女顿了顿,又低声道:“娘娘,听御前送出来的消息,皇上曾提起,有意收了娘娘的金册。”   金册乃是宫廷封妃所用,柳氏手中所持便是当初封贵妃时所得,如今皇帝竟有意要将金册收回,其下的意思自是不言而喻。   柳贵妃听闻此言,登时便惊出了一身冷汗,呆了半晌方才切齿道:“他竟如此狠得下心,要废了本宫,连这些年的夫妻情分都不顾了!”   那宫女在旁察言观色,趁势从旁说道:“娘娘,近来皇上真是昏聩异常,不仅将娘娘禁足,连公主殿下也被训斥思过,王爷更是不能进宫看望。如此下去,娘娘只怕是凶多吉少了。趁着如今尚未回京,娘娘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柳贵妃面上阴晴不定,坐在凳上一言不发,停了半晌忽然长叹了一声,人如垮了一般瘫在了椅上。但听她幽幽说道:“本宫不想出此下策,然而这一次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了。皇帝既冷心至此,本宫也只好自保为上。”说着,她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将手一握,招来心腹,低声吩咐着什么。 第159章   当夜, 已是掌灯时分。   江南行宫虽不及京城皇宫富丽堂皇,秀丽奢靡却也不在京城之下。   此刻, 华灯初上, 行宫道路上照的恍如白昼。德彰皇帝自书房出来,缓步走在宫道之上。历经一日政务繁忙, 皇帝已很有几分疲倦,松散了一下筋骨, 长出了口气, 忽而无奈一笑。他已是五旬开外的人,常日里虽不肯服老, 但这副轻易就倦怠的身躯却再再彰显着岁月不饶人。   大太监安德年跟随其后, 见状上前低声问道:“已是晚膳时分了, 去何处用膳, 还请皇上示下。”   德彰皇帝淡淡说道:“这几日都是去玥嫔处,今儿也不例外罢。”   安德年应喏,赶忙打发人前往报信。   德彰皇帝没有乘辇, 一路步行至玥嫔所居的畅思苑。   行至畅思苑时,玥嫔早已得了消息,率一众宫人在门上接驾。   德彰皇帝上前,命众人起身, 拉了玥嫔的手, 同她并肩而行。   玥嫔笑的温婉和煦,乖觉的随德彰皇帝入内。   虽是御前才传来的消息,但连着几日皇帝皆在畅思苑过夜, 故而玥嫔早有预备。这一帝一妃踏入门内,堂上晚膳早已齐备。   二人入席,宫人上前斟酒布菜的服侍。皇帝不时同玥嫔说些散碎闲话,问了几句小公主日常饮食。玥嫔一一作答,乖巧柔顺,绝无一句多余的言语。   德彰皇帝眉目渐舒,神情松散了几分,说道:“如今宫里,也就数你这里,能让朕松快。”   玥嫔浅笑道:“能为皇上分忧解烦,乃是嫔妾的福气。”说着,便起身挽起袖子,夹了一块蜜汁莲藕放在皇帝面前的盘子里,柔声道:“嫔妾无知无识,无才无德,只知尽力服侍皇上就是。”   德彰皇帝将那块莲藕放入口中,看着玥嫔,眉眼如画的模样倒颇有些像往日的一人。他不觉脱口道:“你倒好似容嫔,脾气性格,容貌都像那么几分。”   玥嫔心口猛地一跳,不知如何接话。   容嫔乃是毓王生母,曾盛宠一时,却最终戴罪而亡,后宫无人不知。皇帝此刻忽有此语,却不知是福是祸。   正当她心中七上八下之际,却听皇帝叹息道:“江南女子,大约如斯。”   玥嫔听他这话语,竟是带了三四分的柔情与三四分的怅然,不由微微一怔。   皇帝却望着玥嫔的脸,目光飘忽,仿佛忆起了些什么,忽而幽幽道了一句:“容儿……”   玥嫔手下一颤,将酒盅碰倒,酒水洒了一桌。她连忙起身道:“嫔妾失态了。”转而命宫人收拾。   皇帝复了常态,于玥嫔的举动并无示意,吃了两口菜,忽而又问道:“近来逸真倒时常入宫,江南水患一事,他出力不少。”逸真,便是毓王的字。   玥嫔心中一动,面色不改,浅笑道:“毓王殿下是皇上的皇子,为皇上分忧,是理所当然。”   言至此处,她微微一顿,意有所指道:“然而毓王殿下封地位于西北,长久不归,只怕不大合宜。”   皇帝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他是为生母清明祭扫而来,何况此地是他生母祖籍,出了这等灾情,一时不忍离去也是人之常情。”   玥嫔微微一颤,连忙说道:“臣妾愚钝,失言了。”说着,又笑道:“毓王殿下自幼失母,这些年想必很是思念他的母亲。”   德彰皇帝眼神微暗,却未再置评,又吃了几口菜,便命收了晚膳。   饭毕,皇帝一日政务繁忙,此刻不想再看折子,只在内间榻上抱着小公主逗弄戏耍。那小公主如今恰刚半岁,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德彰皇帝到了这个年岁,膝下早已无稚子,老来得女又是在旅途之中,天伦和乐之下自是疼爱有加。   玥嫔在旁坐陪,看着女儿在德彰皇帝怀里那天真烂漫的样子,不自觉的浮起了一抹怪异的笑容。   片刻功夫,宫人端了一碗燕窝羹上来。   玥嫔起身去接,手背却忽被那宫人以食指轻轻划了一记,她不由抬眼看去,只见那宫人低眉顺眼,眼角边点着一颗痣,正是自己贴身服侍的宫女。   她心中会意,手不觉一沉,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定了定心神,回身走到皇帝身侧,微笑柔声道:“皇上,天不早了,吃了燕窝便歇下罢。”   德彰皇帝不疑有他,便将怀里的小公主抱还给她,接了碗去。才舀了一勺燕窝入口,他眉头微皱,问道:“今日的燕窝羹,滋味却好似与以往不同?”   玥嫔面不改色,笑道:“臣妾近来见皇上龙体劳顿,夜间睡思不安,吩咐宫人放了几味安神的补品进去。”   皇帝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玥嫔,见她一袭旧日宫装,抱着孩子立在灯下,娟秀柔媚。他心中微动,狭长的眸子轻轻眯起,不知为何又想起了昔年容嫔才生育毓王之时的样子。   皇帝喉头微动,开口道:“待回了京,朕便下旨,封你做娴妃。”   玥嫔不知他心中所想,自然赶忙谢恩。   皇帝吃过了燕窝,梳洗了一番,便同玥嫔一道入寝,更无别话。   是夜三更时分,德彰皇帝忽于梦中呕血。   玥嫔连忙招来太医,诊断下来,竟是中毒之状。   此讯传出,内廷大惊,除却被圈禁的废太子外,三位王爷如今都在行宫居住,出了这等大事自然一齐到了。   齐王风风火火踏进堂上,便如雷霆般怒喝道:“好端端的,父皇如何就中毒了?!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毒害当今皇帝?!”话音才落,一眼便扫见了一旁立着的玥嫔。   如今在宫中,玥嫔与柳贵妃势如水火,便是没事也要互相使些绊子,何况是如今这样大好的时机?   当下,这齐王便向玥嫔戳指大骂:“父皇在你这里留宿,竟而中毒,可见便是你做下的手笔!”一言未尽,竟而就要命人将玥嫔拿下。   玥嫔在下听着,早已呆若木鸡,至此刻方才回过神来,张口反驳道:“齐王殿下,你若要定嫔妾的罪,也该有个证据才是。谋害君主是大逆不道的罪责,如何能信口栽赃?!”   齐王喝道:“贱妇,你还要狡辩!父皇在你这里中毒,自然便是你所为!”说着,更是连声命人进来拿人。   玥嫔后退一步,粉脸发白,高声道:“本宫乃是皇帝后宫嫔妃,无凭无据,更无上谕,尔等焉敢放肆?!”   那些宫人并卫军,各个面面相觑,一面是皇帝宠妃,一面是齐王,任是哪一方都不是他们能得罪的起的。   怀王在旁说道:“二哥,父皇中毒,真相未明,擅自做主处置后宫嫔妃,只怕于理不合。何况,并无确凿的证据,指证便是玥嫔所为。”   齐王双目瞪如铜铃,向怀王怒目而视道:“你偏袒这妇人不成?!”   正当僵持不下之际,冷眼旁观了半日的毓王插口道:“两位哥哥不必这般争执,如今事态不明,玥嫔又有嫌疑,不如先请玥嫔娘娘于一静室休息。另请掖庭司将这里搜查一番,待父皇醒来,再做定夺。”   这话听来客气,却是要将玥嫔软禁,然而如今皇帝不能主事,后宫又无皇后主持,贵妃本就在禁中,行宫除却这三位王爷外,更无人能主张。   齐王与怀王听了他这番建议,也挑不出什么理来,便各自答应了,将这宫苑一处厢房算作圈禁玥嫔之处。   玥嫔眼见事态如此,胳臂拧不过大腿,只得作罢,在毓王脸上定定看了一眼,淡淡道了一句:“毓王殿下真是七窍玲珑,出的好主意。”言罢,便随着宫人去了。   当下,在三王监督之下,掖庭令率人将这宫苑搜了个底朝天,先自皇帝当夜饮食着手,查出便是那碗燕窝做的祸。   这燕窝可是在玥嫔宫中熬煮,由玥嫔亲手端与皇帝的,如此一来,似是铁证如山。   齐王得意非常,只当已是证据确凿。   怀王却道:“然而玥嫔却有何缘由,定要毒害皇帝?她只是一介宫嫔,膝下唯独一个公主,还尚未成年。父皇被毒害,于她又有何好处?”   齐王却不管不顾,只道:“谁知这毒妇心里想些什么,又或许是为些细故她憎恨父皇也未为可知。如今已有物证,看她还如何抵赖!”依他所言,即刻就要将玥嫔下狱。然而怀王却以皇子之身不可处置皇帝后宫嫔妃为由,与他争执不下。   如此一番折腾,天色已然渐亮。   毓王趁间隙出来见了顾思杳一面,又再度回去,并无人注意。   至天亮时,德彰皇帝终于醒来,他所中毒性不烈,又被太医灌服了催吐药物,一夜连吐了几次,清晨时略吃了几口清淡米粥,至此刻已无大碍。   听闻掖庭令上报,玥嫔在燕窝中下毒谋害于他,德彰皇帝却绝不肯信,下旨将玥嫔软禁,令掖庭司严查。   隔一日,掖庭司上报,竟而查出玥嫔处下毒的宫人,乃是受了柳贵妃的指使。一连四人,供称柳贵妃被皇帝贬斥,加之妒恨玥嫔得宠封妃,便私下买通了玥嫔的宫婢,下毒谋害皇帝。   此讯传至御前,德彰皇帝雷霆大怒,立时下旨褫夺了柳贵妃的封号,贬为庶人。只待回京,再定其罪过。   期间,齐王与端阳公主求见,未准得见。   又两日,江州民间忽有百姓聚众于行宫,由地方那考了功名的举子为首,连昼及夜,跪求面圣。   此讯传入内廷,震动朝廷上下,便有言官奏上:“今水患未消,黎明百姓如此,必有天大冤屈。如若圣上不加理睬,恐激起民愤。不若将其等所求起本章呈上,以示抚慰。”皇帝准奏。   这些人既有江州本方百姓,亦有周遭逃难至此的流民,领头的便是那几个书院之中的名士。其文字功底自不在话下,一封奏表写的洋洋洒洒,触动心肠,将齐王这些年来在江州欺男霸女、鱼肉百姓之状写的淋漓尽致,更言称江州为水患所苦,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齐王府中却依旧是酒池肉林,奢靡无度。   皇帝本就厌了齐王母子,看了这封奏表,更如火上浇油,下旨严查。   这齐王在江州称王称霸久了,论起他鱼肉百姓,横行本方的罪证,真是罄竹难书。他本就无甚头脑,没了母妃在后头出谋划策,便只知暴跳,身旁一众清客也皆是酒囊饭袋之流,一无对策可言。   便当此刻,后宫忽有嫔妃宫人出首,供称柳贵妃在宫中横行无忌,残害妃嫔,当初容嫔巫蛊一案便是其构陷所为,旁余种种,不一而足。   前朝齐王,后宫的柳氏,皆是罪行累累,且铁证如山。   人人生恐为其连累,前朝后宫无一人为其求情,倒是出首的一日比一日更多。   德彰皇帝看了掖庭司并刑部送来的奏章,自己宠爱多年的贵妃皇儿,背地里竟是这等模样,几欲气死。   他本有心立时便废了齐王,处死柳氏,奈何圣驾离京,恐要生变,只得暂且压下,将齐王软禁于行宫,只待回京发落。   柳氏听闻消息,知道大势将去,于住处上吊身亡。   自此,齐王一派倒台已成定局。 第160章   柳氏身亡, 齐王被废,行宫之中一时人人自危, 生恐为柳氏连累, 唯独玥嫔一支独秀。   然而德彰皇帝虽是毒性已解,却依旧是龙体虚弱, 日日只在寝宫静养。后宫之中,倒是一片闲静, 万事皆由玥嫔主持。   此外, 这两日间又出了一桩大事。柳氏畏罪自缢,昔年构陷容嫔一事真相大白, 容嫔平反。皇帝亲笔写了祭文, 且不顾龙体欠安, 亲自到容嫔坟上祭祀焚烧, 悲恸难忍之下,竟而昏厥过去,一番折腾自不在话下。   待折返行宫, 德彰皇帝又昭告天下,追封容嫔为端和荣恭顺皇后,且下旨迁坟回京,葬入帝后陵。   容嫔身故之时只是一介嫔位, 如今虽平反昭雪, 却一跃追封为皇后,实属破了先例。朝中言官议论纷纷,建言不可, 奈何德彰皇帝一意孤行,众臣无奈。   这日午后,用过午膳,玥嫔在屋中哄女儿入睡。   怀王忽然走来,也不经人通传,径直进了内堂。   如今行宫已是玥嫔独大,无人敢议论其是非,她宫苑中的宫人自不必提,皆在院中听候吩咐,连头也不敢探一下。   玥嫔抱着女儿,见怀王忽然进来,倒也不吃惊,只微笑问道:“怎么这会儿过来,不怕皇帝知道?”   怀王唇上勾出一抹讥讽的笑意:“皇帝?他此刻正忙着哀痛那个新追封的皇后,同老四商议迁坟的事呢。哪里还顾得上你这儿?”   玥嫔闻听此言,眉头轻皱,说道:“依我瞧,你也别小看了毓王。虽说皇帝多年来不待见他,那也只是受了他母亲的连累。平日里看皇帝的言行,似是对容嫔颇有些旧情难忘,如今她平反昭雪,难保皇帝不心生愧疚,对毓王多些照拂。太子被废,储君之位空悬,你还是早些打算的好。”   怀王耳里听着,面上波澜不起,看着玥嫔怀中熟睡的小公主,禁不住探手摸了摸孩子光洁的额头,启唇道:“你说的不错,还是该早些预备的好。”说着,看向玥嫔,问道:“你可狠得下心?”   玥嫔看了看怀中的女儿,向他嫣然一笑,满面柔情:“我和女儿,都但凭你做主。”   行宫正殿,德彰皇帝倚在龙椅之上,正同毓王商议着恭顺皇后迁坟一事。   服侍的宫人只在门外静候,殿上唯有这父子二人,描金麒麟香炉之中,龙涎香的袅袅青烟在空中弥漫消散,殿上一派静谧。   德彰皇帝倚着软枕,说道:“朕要将你母亲的坟迁回京城安葬,你为何不愿?”   毓王看着皇帝,记忆里一向冷肃的脸上带着一丝疲倦,眼角的细纹延伸至鬓边,戴着平天冠的发髻已然苍苍,两鬓不知何时添上了白发。昔年那掌控他们母子命运的天子帝王,如今已老迈至此了。   他顿了顿,朗声道:“母亲入土多年,儿臣委实不愿再扰她在地府的安宁。”   德彰皇帝望着阶下的儿子,清隽的眉眼依稀有当年容嫔的模样。忆及往昔容嫔进宫初承宠时,两人的恩爱岁月,乃至后来冤杀了容嫔,她这唯一的血脉又被自己放逐于西北,皇帝心中的懊悔之情泛滥满溢,他开口,嗓音干哑:“逸真,你母亲在世时,受了诸多委屈。她如今平反,正该风光,你却不愿么?”   毓王听了皇帝这番言语,只觉怒气上涌,双手紧握成拳。   他冤杀母亲,苛待自己多年,现下却来惺惺作态,在这虚无缥缈的身后事上大做文章,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良心安宁罢了!他与母亲这些年来的苦楚,岂是这些事情就能弥补的?葬入帝后陵寝,他还想百年之后与母亲合葬?!真真是白日做梦!   皇帝想就此一笔勾销,他却偏不让他如愿!   毓王与皇帝,早已没了父子之情,眼下只余杀母之仇。   他压下眼角的恨意,开口道:“儿臣以为,以母亲生前的为人性格,大约是不愿如此劳民伤财的。何况,归葬故土乃是母亲的遗愿,父皇既然顾念母亲,还该成全了她这段心愿才是。”   这番话直戳德彰皇帝的肺腑,容嫔为何执意归葬故土,他心中是明白的。将她迁回京城,一则令自己心安,二来总想着或许百年之后地下还能再见。儿子不愿,其实也无妨。他是皇帝,圣旨落下,又有谁能阻拦?然而看着那张与容嫔肖似的面容,他却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肠。或许他当真是老了,再也不是那个能杀伐决断的帝王了。   不知僵持了多久,德彰皇帝忽然瘫在了龙椅上,未再说什么,向毓王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毓王出了大殿,抬头只见天上流云滚滚,长吁了口气,缓缓步下了台阶。   是夜,月冷如霜。   姜红菱在沐房中浴身已毕,回至房中,便见顾思杳一袭常服在书桌旁坐。桌上一灯如豆,照着他清隽的侧颜。   她心中忽然一阵酸楚,走上前去,将身子偎在了他背脊上,轻轻问道:“打定了主意,今夜就去么?”   顾思杳正思量着心事,突觉背上微有触感,一具温软香热的身躯靠在了背上,几绺湿漉漉的青丝自耳边垂下,骚动着鬓边有些麻痒,那软媚的嗓音便在耳畔响起。   他微微侧身,转手将她揽在了怀中,姜红菱便也顺势滑坐在了他的膝上。   两人紧紧依偎着,但听顾思杳沉声道:“事情成败在此一举了,我非去不可。你独自在府中,却也不必担心。叛军意在逼宫,想必不会为难你一个寡妇。若真有不测,我也安排下了人手,保你无虞。”   姜红菱双眸泛红,鼻子微酸,哝哝说道:“我哪里是担忧自己,我是怕你有个万一。这样凶险的事情……何必为了别人的富贵,倒把自己往陷境里面送?你出去送信,他倒在行宫里太太平平的待着。”   顾思杳轻抚着她细腻的面颊,低声说道:“我晓得你是在担忧我,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走这一步是不成的。他在行宫,但有动静便是打草惊蛇,旁人又不可靠,故而必得我去方可。这倒也并非全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咱们的前途。”   姜红菱垂首不言,她哪里不知道这里面的轻重?但一想到爱人将身处险境,她心中便七上八下,一片茫然。然而,她一个内宅妇人,却又能如何?想要叮嘱几句保重,但思来想去这也不过是些泛泛的宽慰之言。   她心中酸楚,自顾思杳怀中扎挣了出去,走到妆台前摆弄梳子,望着窗外的茫茫夜色发怔。   顾思杳走到她身后,环住了她的香肩,向她低声说道:“等大事得成,我便娶你。咱们成亲,就此厮守一生,不好么?”   姜红菱虽是心事重重,但听了他这句话,也不好一直愁眉不展,只是浅浅一笑:“那自然好。”   两人耳鬓厮磨了一阵,方才一道睡下。   因着今夜有事,两人虽躺下了,却皆不曾睡着。   约莫过了一更天时分,顾思杳听见打更声响,立时便自床上起身。   姜红菱并未睡着,听见动静,便也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回身看着顾思杳,嘴唇微微一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顾思杳立在地下,换了一袭玄色劲装,回头见姜红菱坐在床上正望着自己出神,双眸盈盈似有泪光,雪白的香肩微颤,仿佛孱弱无助。   他心中猛地一抽,上前单膝跪在床上,在姜红菱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哑着嗓音道:“你在家中安心,我去不过几日就回。”言罢,他狠下心,抽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姜红菱看着那矫健昂藏的身影,双唇微颤,想要说声保重,到底还是没能出口。   直至顾思杳的身影没在沉沉夜色之中,她方才一晃,重又倒回了床上,将头埋在枕上,水红色枕巾泪湿了一片。   浓浓夜色之中,一人一骑出城而去。   翌日直至日上三竿,姜红菱才恍惚醒来,因着夜间走困,她眼下一片乌青阴翳,草草梳洗了,抹了些厚重的脂粉遮盖,便强打了精神出门打理家务。顾思杳不在,这一府的事务都落在了她肩上。   自打顾思杳走后,姜红菱便吩咐严禁了门户,每日除去必要的采买,便不许家人外出,亦不待客。老太太顾王氏是被禁在松鹤堂静养的,自无话说。顾妩顾婳两个未嫁的姑娘,每日里除却在女学里跟着学些针线规矩,读两句书,便都在各自院中。姜红菱下了严令,不许她们胡走乱跑。如今府中,顾思杳不在,便是姜红菱一人做主,这两个姑娘心中虽有几分不服,却也只好听命。   在姜红菱打理之下,虽是家主不在府中,侯府倒也一派安静,这般又过两日。   这日晚间时分,姜红菱本已睡下了,睡梦中却听如素喊道:“奶奶,不好了,侯府外头来了许多人马,似将咱们围起来了!”   姜红菱睡得本就不甚踏实,听了这一言顿时惊醒过来,睁眼便是如素那张惊惶到扭曲的脸孔。 第161章 终章   姜红菱豁然起身, 问道:“出了什么变故?”   如素早已魂不附体,哆哆嗦嗦道:“外头来了许多兵士, 将咱们府邸围了, 都在嚷着些什么清君侧的话,也不知要干什么。”   姜红菱心中猛然一震, 顾思杳同毓王的谋划,她是知道的。然而侯府在朝中自来不甚瞩目, 即便如今已到了二王相争的局面, 侯府也不当是其主要目标,这便是顾思杳能放心离去的原因之一。   然而现下这些叛军不去围堵行宫, 却来侯府, 到底所为何故?   姜红菱历经前世今生, 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心中自也惊惶无措,但在下人跟前还是强行镇定了心神,说道:“不要慌, 二爷走前有过吩咐,那些人当能阻拦他们。”她心中只思量着,兴许这些人只是叛军的分支,人数不多, 府里的人手当能抵挡。   如素听了主子的话, 心倒安定了几分,只说道:“如锦到外头去瞧了一眼,说那些人只乱嚷着什么要二爷出去说话, 倒没往里闯。”   姜红菱心中也是忐忑不安,起来吩咐着穿衣梳头,便要出门去看看情形。   如素已是个没头的苍蝇,只听凭主子的拨弄,一道跟了出去。   才走到院里,姜红菱隔着院墙便见外头火光冲天,她心中猛然一惊,看这架势却不知外头来了多少人马。她于这等情形可谓是毫无经验,更不知如何应对。   侯府的管家家丁一见她出来,立时便围拢了上去,人人皆是一脸惊惶之色,众人七嘴八舌,纷纷问询。   姜红菱清了清嗓子,喝道:“叛贼还不曾攻打进来,你们倒先自乱了阵脚,成什么样子!”   这清脆的嗓音落地,却如一颗定心丸一般,方才还乱哄哄的众人顿时静了下来。   侯府外管家便问道:“大奶奶,如今可要怎生是好?”   姜红菱问道:“东西两府,可能打发人出去送信?”   管家回道:“四下都被这伙贼人堵绝了门户,再无出去的可能。”   姜红菱心中微乱,面上却不动神色,又问道:“可查探清楚了,外头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所为为何?”   这管家尚未答话,一旁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答话道:“适才在下攀在房顶瞧过了,外头兵马各个都身着军中服饰,竟是真正的兵士。他们口口声声只要叫二爷出去,又喊着清君侧的口号。”   姜红菱望了他一脸,见这男子一脸肃穆,颊边一道寸来长的刀疤,眉眼甚是英武,晓得他是顾思杳私下的左膀右臂,名叫苏木。顾思杳离了江州,便派他带了人手前来看守侯府以备不测。   姜红菱听了他的话,心念如电转过——依照这伙叛军的说辞,他们似是并不知晓顾思杳不在府中。   但听那人又道:“这些人似是顾忌些什么,并不曾强行硬攻。”   姜红菱顿了顿,将心一定,说道:“我到门上去会会他们。”   众人闻声大惊,连忙劝道:“奶奶不可,这伙人穷凶极恶,此举实在过于凶险。”   姜红菱说道:“然而到底也要个确实消息才好,若是这些人强行硬闯,但凭侯府的门户也是抵挡不住。”说着,又向几个忠诚可靠的家丁交代:“多派些人手看顾府里的三个姑娘还有胡先生,但有不测便保着她们逃出府去。”言至此处,她略顿了顿,又道:“虽则想必他们不会为难老太太,但也备着万一。”   众人各自不言,静谧中微有抽噎之声。   姜红菱交代了一番,便向大门处行去。   走到侯府大门前,只见屋顶已埋伏了人手,各自张弓搭箭,另有一列武人亦手持刀剑,在门前列成阵仗,严阵以待。她知道这是顾思杳走前吩咐下的,这些人武艺高强,平日里只在别处听他差遣。   见了这等情形,姜红菱心中略微安定。   这起人见她走来,神色不动,人人皆是一脸木然,各自凝视着外头。   苏木跟在姜红菱身后,低声说道:“奶奶放心,二爷有吩咐,若真有不测,不计代价必要保奶奶安然。”   姜红菱微微颔首,走到大门前,向外面扬声道:“我是侯府的当家女主,你们却是些什么人,竟敢夤夜明火执仗,围堵朝廷封诰的侯府,当真是不将王法放在眼里了么?!此时圣驾尚在江州,你们就不怕震动天听,将你们各个治个谋反之罪,满门抄斩么?!”   外头的叛军闻听竟是一个女子声音,均是一呆。   便有一人高声道:“侯府满门都死绝了不成?!竟让一个女人出来应付门面!顾思杳身为侯府世子,这时候躲到哪里当王八去了?!”   姜红菱听这话粗鄙下作,不肯理他,冷笑道:“世间之事都大不过一个理字,与男女又有什么干系?!你们到底是奉了谁的命,行此谋逆勾当,当真是不将朝廷放在眼中了!”   她这话音落地,但听外头响起一道嘲讽的冷哼声:“嫂子倒是满口大道理,我倒想知道,这叔嫂通奸又是哪门子的道理?!二哥去哪里了,敢是当了缩头乌龟了?!我也劝你将门打开,束手就擒,免得我将你们之间的丑事都抖搂出来!”   姜红菱一听这嗓音,心口剧烈震动,暗道:怎么是这厮?!我还道他已经死了呢!   原来这说话之人,便是失踪已久的顾忘苦。他自打从侯府逃窜而去,顾思杳也曾派人去追,却最终不知他下落。不知他投靠了何人,今夜竟带了人马来围堵侯府。   顾忘苦在门外,见里面没了声响,只道这妇人生恐自己将她的阴私当众讲出,得意洋洋,张口道:“嫂子,我们今儿是奉命来清君侧的,你只消将门打开就是,我们断然不会为难你一个女流之辈。”说到此处,他突然嘿嘿两声:“三弟,还要和嫂子好生叙叙旧呢。”这话说得极其下流,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姜红菱却不将那些关系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问道:“清君侧?这话当真混账!侯府满门忠良,从来效忠于朝廷。何况即便真有罪责,也该由朝廷发落,岂能任凭你们这样胡乱进来拿人?!你们分明是造反乱上!”   顾忘苦见她不肯就范,登时急躁起来。他逃出侯府之后,在江湖上吃了无穷苦头,后机缘巧合投靠了如今的贵人。早在那贵人荫庇之下,他日思夜想的便是将这对作践自己的男女拿住,狠狠的羞辱他们一番,好解心头之恨。如今看着那妇人近在眼前,如何不急?   焦躁之下,他大手一挥,喝道:“给我上,硬攻进去!”   他这一声令下,身后的军士竟无一动弹。顾忘苦满面臊红,恼羞成怒:“你们都不听爷的话,放跑了这府里的人,回去怎样和王爷交代?!”   姜红菱在里面听着,猜到外头动静,讥讽道:“你在家时便人嫌鬼憎,如今连手下人也不听你的。哪里找来一班乌合之众……”   她话未说完,却听另一人道:“红菱,你还是将门打开,我们断然不会为难于你。我知道你是被逼嫁进侯府的,没必要为他们送了性命。”   姜红菱听见这人的嗓音,更是讶然,停了片刻方才说道:“章公子,你可是仕宦门第的出身,怎么也和反贼做到了一处?”   这门外领兵之人,正是章梓君。   章梓君凝视着那紧闭的门板,静默了片时,扬声说道:“良禽择木而栖,世间常理。顾思杳蹚这趟浑水,所为为何,你心中自也明白,不过各为其主罢了。何况,顾思杳伙同齐王,阴谋构陷反贼,如今还要蒙蔽毓王殿下,他才是真正的反贼。我等如今是奉了怀王的口谕,前来擒拿他去御前问话的。你且将门打开,以咱们往昔的交情,我担保不会为难于你。”他这话一出口,顾忘苦便扫了他一眼,眼神之中颇为不屑。   姜红菱听了他这番话,心中顿时雪亮,晓得必是怀王提前发难了,也懒怠再同他们分辨,只嘲讽了一句:“你这话,还是拿去糊弄三岁的娃儿罢!”便再不理会,任凭外头如何叫骂,只是充耳不闻,倒向那苏木低低吩咐道:“只要他们有所举动,咱们便先行下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苏木是行伍出身,自然会意,微微颔首,并没言语。   侯府门外那些叛军见门里没有动静,渐渐失了耐性,躁动起来。   顾忘苦又在一旁冷嘲热讽:“你要怜香惜玉,人家却不领你的情。我一早告诉过你,这□□和顾思杳有私情,她心里哪还记得着你这个青梅竹马的哥哥?你要再拖延下去,待天亮了,事情可就更棘手了。今夜咱们若是无果而反,王爷那边可没法交差!”   章梓君脸上阴晴不定,忽然长叹了口气,将手一挥。   身后的兵士这方有所动作,那顾忘苦更是精神大振,指手画脚,连声吆喝指挥攻门。   便在此时,只见一道冷光自一旁屋顶破空而下,噗的一声,正中那顾忘苦的背心。   顾忘苦只觉背上似被什么击中,衣衫一片湿热,伸手一抹,只见满手血红,剧痛难耐,不觉大叫一声,自马背翻身摔在地下。   两侧屋顶,箭如雨下,顿时便射倒了三五十人。   叛军中一片骚乱,章梓君却极是沉着,寒着一张脸一面命两侧军士架起盾牌抵挡箭矢,一面令前排的军士以巨木攻门。   不过少顷功夫,门柄便被撞断,一众叛军鱼贯而入,同在侯府守卫打斗起来。   霎时间,侯府门前刀枪剑影,杀声震天。   自打惊变,姜红菱虽一向沉着冷静,但到底只是个深闺少妇,见了这等血腥场景,也忍不住惊魂变色。   她立在阶上,一眼便望见了人群中的章梓君。那厮一脸血污,满面狰狞,真如疯兽一般。   章梓君亦看见了姜红菱,脸色阴沉,大步上前。他是否真的爱这个女人,已经无关紧要了。但到底是为了她,他才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刘家,不过是他攀拉怀王的垫脚石。堵上了满门的声名性命,他才得来这个机会。如今人就在眼前,他目中已无其他。   姜红菱见他来势凶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苏木拔剑,迎了上去。章梓君虽是仕宦门第公子的出身,却有着一身的好武艺,两人一时打的难分难解。   姜红菱放眼望去,只见守卫们虽各自血勇酣战,但奈何叛军人数众多,寡不敌众,已隐隐有落下风之势。   她心中慌乱如麻,绝望正一丝丝的自心底冒了出来。死过一次的人,原是不怕死的。但今生已不比前世,她心底有着放不下的人,倘或她就此死去,再不能见他,那如何甘心?   正当危急之际,叛军之中忽有人大声喊道:“先锋,街东头有禁军赶来!”   章梓君心神一乱,胳臂上便为苏木划出了一道口子。   他向后跃开,喝问道:“来了多少人马?!可看清了?!”   那人回道:“看清楚了,确是禁军!两列人马,约有一百余人!”   章梓君心中略一估量,禁军人数虽与自己的兵马不相上下,但如此一来,今夜只怕再难成事。他们此次出来,并未告知怀王,乃是私下调动了兵马。若再与禁军起了冲突,怀王跟前是更难以交代。   章梓君倒是个果决利落之人,脸色微沉,立时下令撤退。临去之际,却又回望了姜红菱一眼。   一众叛军扛了同伴尸首,如潮水一般,顷刻间退了个干净。   侯府众人皆是一身血污,各自惊魂未定。   姜红菱立在原地,看着这满地狼藉,竟而怔了。   只这少顷功夫,门外便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响,又有一列军士涌入府中。   众人不知又出了什么变故,围在了姜红菱身侧,将她挡在身后。   这起兵士进得府中,只将侯府围住,却并无什么无礼举动。   又片刻,但见一头戴金冠的俊秀青年,大步迈入门内。   姜红菱一见此人,不由一阵讶异,暗道:怎会是他?随即转念一想,若不是他,旁人又怎能调动禁军?   原来这来人,正是毓王。   毓王进得侯府,看也不看地下的血污死尸,只一步步走上前来。   旁有一人上前禀告道:“禀王爷,叛军已然尽数逃窜。”   毓王冷哼了一声:“逃得倒是快。”说着,又问道:“可有留下什么证据?”   那人回道:“有刀具一口,乃是江州府官制。”   毓王不再多言,走到阶前,向姜红菱微笑道:“顾夫人。”   姜红菱此刻已定下心来,自人群中走出,步下台阶,望着毓王欠身行礼:“多谢王爷。”   毓王看着眼前这丽人,月光之下,尤为清媚婉约。他眉眼含笑,挥手道:“夫人不必多礼,世子临去之前,曾将侯府托付与本王照看。本王来迟,倒还令夫人受惊了。”   姜红菱听了这话,心中微有异样,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但听毓王又道:“如今城中局势诡谲,只怕这起叛军再来,本王不能留在侯府。为免不测,本王倒想请夫人到行宫暂避。”   姜红菱心下微惊,但又旋即明白过来。顾思杳曾将局势变化同她讲过,她也大致领悟。眼下这时刻,怀王已然率先发难了。不论先前他如何看待侯府,现下是已将侯府视作了毓王一党。现下不是矜持忸怩的时候,她不能拿着阖府上下人的性命冒险。   当下,她微一沉吟,便道:“谢王爷好意,然而我府中上有祖母,下还有三个姑娘,只怕要请王爷一并照拂了。”   毓王顿了顿,笑意在眼角渐渐散开,他颔首道:“这是自然。”   姜红菱见他答应,已不及多想,吩咐了家人将老太太顾王氏连同那三个姑娘一道接出,只带了几个随身侍奉的家人,旁余的下人便都遣散归家,留下了一座空府。   毓王见她处事果断利落,更多了几分赞叹。   侯府这些女眷,老太太顾王氏经了这些日子的软禁,早已浑浑噩噩神智不大清醒,其余那三个姑娘年纪尚小,遇上这等大事便如没脚的螃蟹一般,只听凭姜红菱摆布。   如此,侯府一众女眷便随着毓王一道进了行宫。   行宫中已不知生了什么变故,一路上竟也无人盘查阻拦。   毓王将侯府女眷安置在自己住处,便径直往御前见驾。   此时东方天际已然发白,德彰皇帝不知是一夜未睡还是已然醒来,一脸倦容的倚在龙椅之上,听着毓王的上奏。   待毓王讲述了今夜之事,德彰皇帝才张口问道:“你说老三私自调动江州府地方兵马,意图谋反,可有凭证?”   毓王答道:“有官制刀具为证。”   德彰皇帝眼眸微垂,淡淡说道:“然而又凭什么说便是老三调动的兵马呢?”   毓王还待再说些什么,德彰皇帝却摆了摆手道:“且下去罢。”   毓王顿了顿,看了那软壁后面一眼,便告退出去了。   待毓王离去,玥嫔一袭旧日宫装,打从软壁后面出来,手里捧着一方托盘,上面是一只精致小巧的青花瓷碗。   她轻步上前,柔声细语道:“皇上,该吃药了。”   德彰皇帝抬眼,朦胧中看见一张温柔妩媚的脸庞,错乱不清的神智令他忘了现下是什么时候,张口唤道:“容儿……”   玥嫔面不改色,乖巧微笑:“是,容儿在。容儿服侍皇上吃药。”说着,便舀起一勺药汁,喂到了皇帝口边。   德彰皇帝在她面前,仿佛一个听话的孩童,将那碗汤药一口口喝了个干净。   玥嫔看在眼中,面上笑意渐深。待喂完了药,她正想离去,皇帝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如铁,足足令玥嫔吃了一惊。   但听德彰皇帝大声喘息着,说道:“容儿,待朕老了,便将皇位传给咱们的孩子。”   玥嫔心中一颤,再看德彰皇帝,却见他靠在龙椅上竟已昏昏睡去。她定了定神,方才出去唤宫人进来,将皇帝搀扶到□□。   江州府官邸大堂,怀王一脸铁青,怒视着堂上之人。   章梓君铩羽而归,立在堂下,垂首不言。   章梓君的岳父,便是这江州府尹。他一步上前,本要替这未来女婿开脱几句。怀王却连瞧也不瞧他一眼,向着章梓君怒喝道:“是你当初自发来找来,言说要效忠于本王。看在你岳父与玥嫔的份上,本王才肯信你几分!没有本王的号令,你私自调动兵马,去围堵义勇侯府,是意欲何为?!现下时机未到,本王还不打算立即举事,你这是要陷害本王不成?!”   章梓君却早已想好了说辞,回道:“王爷息怒,在下收得线报,言说近来侯府世子顾思杳已不在江州。王爷也知,顾思杳与毓王狼狈为奸已不是一日两日。在下以为,这厮是出城送信求援去了,故此想一探虚实。未告知王爷,便是为了倘若那顾思杳竟在府中,罪责便由在下一力承担。如此,既拔掉了毓王的左膀右臂,又不至于拖累王爷。在下一片赤诚,还望王爷明鉴。若王爷定要治在下的罪,在下也任凭王爷处置。”他这一番话是调兵之前便深思熟虑过的,字字句句仿佛皆是为了效忠怀王,旁人又哪里能想到他借用兵权,竟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怀王目光锋利的盯着眼前这男子,他怎会轻易便信了这厮的说辞。再多的道理,说穿到底这些人也不过是为了将来的名利才投靠了自己。章梓君又怎会如此忠心,为了自己的皇位,轻易便以身涉险?然而现下正当用人之际,他又说的忠勇可嘉,挑不出半丝理来。   怀王又瞥了章梓君一眼,生生压下满心愤懑,点头道:“如此说来,你竟还是个忠臣,这番作为全是为了本王?”   章梓君尚未答话,他那岳父连忙上前圆场道:“王爷明鉴,我满门上下皆忠于王爷,绝无二心。”   章梓君在旁趁势说道:“王爷,顾思杳那厮果然不在府中。咱们不如现下就起事,逼迫皇帝下诏书立王爷为储君。不然待他搬来援兵,只怕事情就要生出变故了。”   怀王脸上阴晴不定,一字不发。   章梓君所言,也确是实情。经了今夜这场事端,明日朝上还不知要生出怎样的风波。他必得赶在毓王的援兵到来之前,将事情了结。   当下,他咬牙道:“便就如卿所说!”   翌日天色微亮,行宫左近百姓起来开门,却惊见行宫为江州军士并禁军重重包围。但有走近,必被驱逐。   江州城中的官员,已被连夜召进宫中。一众大臣进了行宫,方才知晓竟是怀王假传的圣旨。   怀王手下人马将这些官员连同京里伴驾前来的臣子,一网打尽,尽数关在一处宫室之中。众人方知这怀王是要犯上作乱,但人已陷入囹圄,只是叫天不应,无法可施。   那些被策反的江州叛军并禁军围住了行宫,声称毓王有意毒害皇帝,要勤王救驾。毓王自也打出了护驾的旗号,两方人马以行宫中轴为线对峙。怀王手中人马众多,但毓王却占了龙庭,护持在皇帝左右。双方各有顾忌,一时倒也难分上下。   姜红菱等一众女眷,被安顿在毓王宫室之中,知晓了外头的局势,虽是担惊受怕,却也只得听天由命。   这日午后,日头正好,姜红菱正在院中石凳上坐,看着院中冬青枝叶苍翠,心中挂念着顾思杳的安危,不由愁上了眉头。   毓王自外头进来,正瞧见这妇人坐于庭中,手托香腮,肤白如脂,日头洒在她肩上背上,添上了一丝淡淡的光辉。她脂粉未施,清淡的眉眼微微皱着,仿佛带着一抹愁意。   他出了一会儿神,随即迈步上前,扬声道:“天气清和,出来坐坐?”   姜红菱听见动静,回身瞧见是他,起身道了个万福,微笑道:“见过王爷。”   毓王看着她,比之前回见她时,她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更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他顿了顿,问道:“可还住的习惯?”   姜红菱浅笑回道:“权宜之策,倒也无谓惯与不惯。有个容身之所,便是好的。”   毓王眉毛一挑:“你倒是大胆,这里可是宫廷内院。多少人想进,还进不来呢。任凭侯府怎样富丽,只怕也及不上行宫分毫罢?”   姜红菱笑道:“不过是临时栖身之地,终是要离去的。奢华与否,倒也无谓。”说着,她又欠身行礼:“民妇失言,请王爷恕罪。”   毓王却不以为忤,倒深喜她这不卑不亢的姿态,一笑置之,说道:“探马回报,世子带了兵马,已在城外。”   姜红菱微微一怔,不由笑意盈腮,仿佛一道光华在面上漾开。   毓王看在眼中,不知为何心中却微有不悦。他低低咳嗽了一声,说道:“待援兵一到,行宫便可解围。如今,大势已定。”   姜红菱不知他为何突然与自己说这些话,浅笑应道:“那便恭喜王爷。”   毓王盯着眼前的如花女子,眸中精光闪烁,他问道:“你,可愿入宫?”   姜红菱瞪大了眼睛,心口剧烈震动,面前这男子金冠蟒袍,腰缠玉带,背手而立,正自目不斜视的看着自己。目光自他头顶落下,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气魄。昔日的生嫩少年,短短几月之间,已然有了王者的风范。   忽然间,她明白了许多事情,明白了他投在自己身上那晦暗不明的目光藏着什么意味,明白了为何侯府被围那夜,偏偏是在最危急的时候他方才带了兵马出现。   虽则不懂这位少年王爷为何突然看中了自己,但他是未来的天子,一言不慎,即来杀身之祸,该如何应对?   毓王一言出口,心却也提到了胸口。他也自觉好笑,在皇帝跟前谋算之时亦能镇定自若,却在这妇人面前紧张如斯。   他见姜红菱垂首不言,久久没有回音,不觉有些急躁,又问道:“你青春年少,难道要在侯府当一辈子寡妇么?”   姜红菱忽然抬头,向他嫣然一笑,不答反问道:“敢问王爷,预备如何安置民妇?”   毓王微微一顿,竟有几分手足无措,半晌说道:“皇贵妃,红菱以为如何?”   姜红菱笑了笑,说道:“只怕要让王爷失望了,此非民妇所愿。”   毓王一怔,他从未遇到过这种境况,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失声道:“你倒是奇,莫非在你心中当寡妇竟好过做皇贵妃么?”   姜红菱抿唇浅笑,轻轻说道:“民妇所求,不过是能和心仪之人安泰厮守百年罢了。这宫廷富贵,民妇微贱,承受不起王爷的抬爱。”   毓王却从她话中听出了端倪,俊眉微皱,问道:“心仪之人?你一届寡妇,竟有什么心仪之人?”延至此处,他心中忽然明白,失声问道:“莫非,竟是顾世子么?”   姜红菱但笑不语,时至如今,也没什么可再隐瞒的了。两人之事,早晚是要求到他跟前的。   毓王看着她脸上那灿若春花的笑意,心中一股子酸水不住的往上冒,这是他十多年来再不曾尝过的滋味。皇子之尊,竟而不如一届公府子弟,这叫他如何甘心?何况,他即将登临这天下至尊的位子,这女人竟全不稀罕?   不甘之下,毓王脸色有些发青,忽而扬声道:“姜氏,你好大的胆量!身为侯府长孙媳,又是孀妇,竟而和世子有私,不怕本王将来治你们的罪么?!”   姜红菱唇畔的笑意却越发深了,她微微欠身,道了个万福,一字一句道:“王爷将富有四海,广有佳丽,民妇这卑陋之姿,又算的了什么?何况,王爷如今抬举民妇,不过一时之兴。待将来王爷登临天下,后宫嫔妃充沛,民妇必将埋没,王爷却平白失了一位得力贤臣。此间轻重,自在王爷心中,还请王爷思量。”言罢,她竟也不理毓王,扭身径自回房去了。   毓王看着那俏丽身姿没入了房中,竟而怔了。   这妇人明知他将登大宝,竟还敢如此顶撞忤逆于他,当真是胆大至极!他一时气急,一时又着迷于这女人的风姿胆魄,竟而颠倒不能自已。   然而,他到底是君临天下的人物。顾思杳是他的股肱之臣,为了一届女流,失掉一条臂膀,到底得不偿失。   他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明晃晃的阳光微微有些刺目。   毓王的嘴角不自禁勾起了一抹笑意,他果然没有看走眼,她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女人。这样聪慧又风姿绰约的女子,却不能揽入怀中,实是人生一大遗憾。   然而人生在世,有那么一两件憾事,倒也没什么不好,时刻提点着他,并非权倾天下,就可为所欲为。   又两个时辰,忽有大批西北军围住行宫,领兵之人便是镇西将军。   那老将军以勤王为号,一声令下,众将士便攻破了宫门。   西北军素来训练有素,骁勇善战,绝非这些戍守地方的兵士可比,且人数亦在叛军之上。两者才交锋,叛军便落了下风。   怀王收得消息,又惊又怒。他虽猜到毓王必有后着,但料想西北远离江南,远水难救近火。只消玥嫔哄着老皇帝将传位于己的遗诏下了,他便可以谋朝篡位之名清除毓王的势力,连着毒杀皇帝的罪名也可栽在毓王头上。其时,他已为储君,一切名正言顺。谁知,这西北援兵来的如此迅速,早先竟连一丝风声也没有,实在令他惊骇。   当下,怀王慌忙下令手下人马尽数去抵挡勤王大军,他自家急匆匆的往皇帝寝宫而去。   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赶在援兵杀到之前,逼着德彰皇帝下了诏书,立自己为储君,兴许还能有那么一丝转机。   一路狂奔至寝宫之外,他赫然见到毓王高立台阶之上,台阶下早已布满了弓箭手,各自张弓搭箭。   毓王看着这如丧家之犬的皇兄,高声道:“父皇龙体欠安,三哥若要请安,还是改日再来吧。”   怀王双目血红,咬牙切齿,他千算万算,斗垮了太子与齐王,却怎么也没料到竟被这么个不起眼的黄雀啄了眼睛!   怀王大步上前,口里喝骂不绝:“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速速给我滚开!这皇位,轮不到你坐!”   毓王又道:“父皇口谕,无召任何人等不得擅入。三哥若要执意,可莫怪王法无情。”   怀王充耳不闻,依旧大步向上奔去。   眼见他将到近前,毓王微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一众弓箭手得令,顿时万箭齐发,一起射向怀王。   怀王见箭如雨下,心中一片空白,生平所有谋算付诸流水。倒也不及他再想些什么,数十道箭矢将他射到在地,自前胸至后背,蟒袍上几十个窟窿汩汩流血。   一旁首领向毓王拱手道:“王爷,叛贼已然伏诛。”   毓王点了点头,缓缓步下台阶,走到了怀王尸身旁,但见他双目圆睁,怒视上天,死不瞑目。   当下,他吩咐人将怀王尸身收敛了,转而进到了寝宫。   德彰皇帝早已昏沉,神智不清,病恹恹的躺在榻上。   玥嫔守在一侧,双目通红,见毓王进来,她咬牙问道:“你将他杀了?”   毓王不语,冷冷的看着这个与兄长有染的后宫妃嫔。   玥嫔心如刀绞,厉声道:“他是你哥哥,你怎可如此狠毒!”   毓王冷笑:“你们这等谋算我时,他又何尝将我当作弟弟?”   玥嫔双膝一软,瘫坐在地,双目木然无光,半晌才又道:“其实你早已知晓我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为何不阻拦于我?”   毓王瞥了床上那老迈不堪的皇帝一眼,目光又落在了这女人身上,他说道:“你当我,很愿意他久活着么?你如此,也算是帮了我。”   玥嫔是个聪明之人,只微微一怔便已想明白他所言为何。怀王意在诏书与早日登基,毓王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二人的所有行径,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为人做嫁,滋味原来如此。   她面若死灰,那后宫第一宠妃的光彩尽数退去。此刻的她,如同一个失意的市井妇人一般,散去了所有的架子。   但听毓王的言语自头顶飘落:“三哥的一线血脉,就全在玥嫔一人身上了。本王,不大愿意亲自动手。”   玥嫔听他提及女儿,忽然醒转过来,面上一阵激动,又颓丧在地。眼下的她,哪里还有那个能力去争衡庇护女儿?   她明白毓王要她怎样,她盯着毓王,一字一句道:“你果真言而有信,与我女儿一条生路么?”   毓王说道:“你没有与本王谈条件的余地。”说着,顿了顿又道:“小公主到底是皇室血脉,本王也不会同一个女子为难。”   玥嫔面色惨白,一脸凄楚,忽而仰头尖笑起来,那凄厉的笑声响彻殿堂。   援兵攻入行宫之时,顾思杳亦在前锋。   他早已知晓毓王将侯府女眷接入了宫中,虽晓得姜红菱应当安然无虞,但眼见这秀丽行宫顿时成了一座修罗地狱,他依旧心焦如焚,一心只要寻到她。   援兵与叛军在行宫交战,四处都是仓皇逃窜的宫人,尸横就地,血流漂杵。   顾思杳手持一柄青钢剑,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径往毓王的住处奔去。   一路上与叛军交手无数,好在皆是有惊无险。   正当一片混乱之中,一柄□□忽然挡在了顾思杳面前。   顾思杳驻足望去,却见那持枪之人面目极熟,竟而是姜红菱旧日的竹马章梓君。   两人见面,分外眼红,也无需什么言语,心中皆明白彼此的心思。   章梓君□□一挺,急急向顾思杳取去。顾思杳持剑而上,沉着应战。   一时间,只见□□霍霍,剑光闪闪,两人你来我往一时也没分出胜负。   顾思杳一剑使向章梓君胸前,被他以枪杆抵住。   章梓君沉声道:“你是她的小叔,叔嫂通奸,不知耻么?!”   顾思杳冷笑道:“你昔年不敢娶她,如今又是给刘家当女婿才借到的势,你才是真正的无耻小人。”   两人话不投机,自又缠斗不休。   交锋激烈之际,章梓君忽而一招使老,胸前门户洞开,失了防守,被顾思杳所乘。一剑抹过,只见血光一闪,章梓君喉间破开了一道口子,顿时血雾四溅。   他退开一步,脸色惨白,捂着脖子想要逃开,踉跄走得几步,便倒在了地下,再不能动弹。   顾思杳也不及去看他死活,飞奔向毓王的住所。   走到毓王院中,这附近倒没有贼兵,却也并没宫人,院里死一般的寂静。   顾思杳一步步走到院中,一脸惨白,心越跳越快。莫非,她竟已被人掳去了不成?   忽然,一道清脆的嗓音划破了这静谧:“二爷!”   他回首望去,却见西边厢房的门开了,那张朝思暮想的雪肤花颜竟而就在眼前。   那丽人下了台阶,直直的扑进了他的怀中。   顾思杳怀抱着姜红菱温热的身躯,空荡多日的心这才充实安定下来。   姜红菱将头枕在他肩上,感受着他的温暖宽阔的胸膛,和其下沉稳的心跳,不由嘟嘴撒娇抱怨:“你怎么才回来!”   顾思杳抚摸着她脑后的发髻,将她更加带向怀中,吸了口气,低低说道:“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姜红菱没有接话,含笑颔首,双眸微闭,两道亮亮的水线划过了脸颊。   怀王伏诛,余下那些叛军群龙无首,不是举手投降,便是为西北军清剿。   镇西将军与毓王又以勤王护驾之名,即刻启程,护着德彰皇帝归京。   德彰皇帝的身体虽因玥嫔的毒害,已然破败不堪,但靠着太医,到底是撑到了京城。   圣驾归京不过三日,便传出皇帝驾崩的消息。德彰皇帝死前,还是留下了遗诏,将皇位传给了毓王。   毓王受诏登基,改年号为昌顺。   怀王阴谋乱上,谋朝篡位,虽已身死,还是定了个谋逆的罪名,收缴了玉碟,永世不受祭祀。   玥嫔追思先帝,自愿陪葬。江南刘氏附逆,满门抄斩。   论功行赏,顾思杳是头一个功臣,新皇嘉奖他忠勇,给了一个安国公的爵位。   昌顺帝本有意要他阖府迁至京城,但顾思杳上折言说故土难离,祈求皇帝体恤。   奏本呈上御前那日,昌顺帝立在窗前,看着枝头上欢快跳跃的雀儿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方才长叹一声:“且放他们在江南罢。”此事,便也作罢。   隔一年,江南宋氏被查贪腐,借由女儿为宫妃大肆敛财等事,阖府上下流放三千里。   又三年,昌顺帝迎娶镇西将军千金为后。   江州,亦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   皇帝亲自下旨,恩准顾家那守寡的长媳姜氏再嫁,竟还就赐婚给了如今已是安国公的顾思杳。除此之外,还一并废除了那冲喜恶习。   江州人怎样议论不提,却无人再能阻拦姜红菱与顾思杳成婚。顾家族中虽已无能说得上话的人,但到底还是有人向顾思杳劝说,寡妇再嫁本就不是什么值得宣扬之事,何况又是这等情形,不如悄悄办了就是。   顾思杳不理此言,还是依着世间礼俗,八抬大轿将姜红菱风光抬进了顾家。姜红菱二度踏入顾家,这一次却是和顾思杳结成了夫妇。   隔年腊月,江南少见的下了一场大雪。   隆冬时节,国公府中一片银装素裹,琉璃世界。花园里那一片梅林开得正艳,府中上下皆知,国公夫人酷爱梅花,国公爷便使人四处搜罗了名种,栽出这一片林子。   然而花开时节,那爱花之人却没在园中赏花。   国公府上房,下人进进出出,热乱非常。   顾思杳在屋檐下来回踱步,听着里面高低不一的女子痛呼之声,心焦如焚。几次想要进去,却被人拦了下来。   好容易里面传出两道婴儿啼哭声,稳婆出来满脸堆欢的贺喜道:“恭喜国公爷,夫人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话音未落,顾思杳便已冲进了屋内,直奔向床榻。   姜红菱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嘴唇焦枯,一头乌发湿漉漉的。生产的凌乱,早已被丫鬟们收拾了去。   她轻轻闭着眼睛,仿佛十分的疲惫。   顾思杳在她身侧坐下,握着她的手,心中一酸,眸中竟而落下了泪。   姜红菱微有感触,睁开眼睛,不由一笑,哑着喉咙道:“怎么了,孩子没出生时高兴的像上了天。孩子出生了,怎么又哭了?”   顾思杳却忽然抽了自己两耳光,嗓音暗哑道:“男子当真是无用,做人丈夫,看着娘子受苦,却一点忙也帮不上。我满门心思只想着要孩子,却全没想过原来生孩子这般辛苦。”   姜红菱看着他这幅狼狈样子,禁不住哑然失笑,轻轻说道:“女人生孩子就是这样,我愿意的。”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倒是甜的,之前那撕裂一般的痛楚也都不算什么了。   顾思杳心里却悄悄打定了主意,那个宝贝看来还是得用起来。   奶母抱了那对双生胎过来,嘴里说道:“我还真没见过老爷夫人这样的,生了娃儿,娃儿晾在一边,两口子倒没完的说话。”   两人听人当面说笑,各自都有些不好意思,不禁都笑了。   顾思杳接过孩子,小心翼翼的抱到了姜红菱面前。   姜红菱看着襁褓之中的孩子,都是小小的一团,眉眼一样,已不再哭了,闭着眼睛,也分不出哪个是儿子哪个是女儿。   一见到孩子,一道说不出的暖流冲过了心底。这种奇异的感觉,让她既感陌生却又十分的感动,仿佛整颗心都被撑满了,温暖幸福。   顾思杳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母子三人,这是他倾尽一生守护的宝物,想到这里他只觉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他那冰冷孤寂的前半生,就到此为止,从此之后便是一家四口的日子。   门外风雪早停,天气放晴,温暖和煦的日光洒满了国公府。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