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 作者:初云之初 作品简评: 钟意前后有过两个丈夫,都是一等风流人物,羡煞旁人。可前一个将她献给别的男人,后一个最终杀了她。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安国公的次子,风光霁月,后来承爵做了国公。第二个来头就更大了,天潢贵胄,后来做了皇帝。重生一世,她不想再重复前世的悲剧了,愿我此生光辉灿烂,不弱须眉。 本文构架宏大,女主重生,但并不拘泥于内宅,更没有血腥报复,她胜在心怀慈悲,内心强大。在名扬天下的过程中,她也发现了前世不幸遭遇的真正原因,找寻到自己的人生意义,一生灿烂,不弱须眉。两世内容交叉进行,碰撞出精彩的火花,盛唐的雍容华贵,在作者笔下缓缓流淌。 第1章 盛世   东方既明,夜雨未歇,正是武德三年秋。   棠木屐踩在地上,吱呀作响,钟意顾不得撑伞,快步往荣松院去,身后侍女的急呼声她一句也听不见,只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快些!再快些!   前世的钟意不信鬼神,也不信来生,可当她再一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武德三年时,她由衷的感激上天。   她还有机会重活一世,还有机会弥补上一世的遗憾,一切都来得及。   这一次,她绝不要重蹈覆辙!   ……   钟意是越国公府最小的女郎,更是钟老夫人的心头肉,廊下仆妇见她冒雨前来,又惊又慌,连忙取了干净巾帕与她拭面,又引着入内。   “哪个给你气受了?快别哭,”钟老夫人起身不久,见小孙女这样狼狈,也是讶异,心疼道:“说出来,祖母给你出气。”   钟意扑通一声跪下,哭求道:“祖母,你救救阿爹吧……”   话音落地,周围仆妇面露诧异,钟老夫人眉头也跳了一下,示意下人扶她起身:“你这话从何说起?”   “阿爹离家之后,我心中总觉得不安,便抄录佛经静心,哪知昨夜将将睡下,便有菩萨入梦示警,”钟意跪地不起,说到这里,泪如雨下:“菩萨说,阿爹此去必然遇险,怕是回不来了”   钟老夫人原本还提心吊胆,听完却笑了:“梦境之事,如何能当真?好孩子,快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不,那不是梦!   钟意很清楚,那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父亲死了!   钟老夫人不信,钟意如何肯起,想起前世祖母临终时所说的话,她膝行上前,哭道:“菩萨说,阿爹四岁落入枯井时便该命尽,只是钟氏祖上积德,方才送他还阳,现下这一劫能否渡过,却全要看您如何了,祖母!”   先前她说那些,钟老夫人还当是小孙女做了噩梦,并不如何在意,可儿子幼时落井这事,却没几个人知道,因为年岁太久,连越国公自己都忘记了。   她变了脸色,肃容道:“果真是菩萨说的?”   “祖母!”钟意唯恐她不肯信,一个头磕在地上,用力之大,额上竟见了血:“真的!您救救阿爹吧!”   “好孩子,你先起来,”钟老夫人亲自将她扶起,这才察觉小孙女两手冰冷,握在手心里暖着,她焦急问:“菩萨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一五一十的讲,半句也不要落下。”   “泾阳连日大雨,到十月二十一日,青明山发生山崩,”钟意语气颤抖:“父亲从那里路过,后来……”   今日已经是十月十六,距离山崩,也不过五日了。   钟老夫人心里一紧,一针见血的问:“可能救吗?”   “能!”钟意决然道:“菩萨说阿爹此前南下救济灾民,身有功德,不忍他如此丧命,所以才来示警,只需叫他避开,便无碍了。”   “好孩子,”钟老夫人松一口气,连念几声阿弥陀佛,看向钟意时,眼圈红了:“祖母谢谢你。”   钟意眼泪止不住似的淌:“您快别这样说……”   “我即刻入宫,”钟老夫人定了心神,道:“请皇帝降旨。”   她身侧的嬷嬷微露迟疑,低声道:“是否太过扎眼了?老夫人致信给国公,令人快马送去,叫国公改了行程,也不会迟……”   她这番话当然是好意,自家小娘子虽然说得真切,但毕竟是梦中之事,倘若只是幻影,却兴师动众,该叫皇帝如何想?   “青明山下黎民众多,岂止我儿一人?”钟老夫人摇头道:“倘若山崩为真,我只说与我儿避难,叫其余人身死家毁,何其忍心。”   “阿意别怕,相信祖母,”她宽慰孙女,温声道:“天子圣德,无论山崩是否发生,都不会见罪于你的。”   钟意向钟老夫人一笑,她当然是相信祖母的。   她深知,只要叫祖母相信自己梦境为真,只要祖母肯出手,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钟老夫人并非等闲妇人,她是北周昭阳长公主之女,历经四朝,识见非比寻常,更重要的是,她是今上生母窦太后的胞妹,作为姨母,十分得皇帝敬重,无召也可入宫。   阿爹要救,青明山下的百姓,也要救。   她承天之幸,得以重活一世,能救一方百姓,也是功德,哪里需要迟疑?   钟老夫人吩咐人准备车驾,匆匆入宫,顾不得拜见太后,便往宣室殿去。   皇帝听人回禀,心中诧异,待见了姨母,听她说完,神色凝重起来:“青明山地广人众,倘若山崩,后果不堪设想,姨母暂且往母后处说话,朕即刻召见臣工来议。”   往越国公处致信的内侍早已快马出发,钟老夫人心中巨石落下,也有闲心说笑:“陛下不怕这是假的吗?”   皇帝也笑了:“事关黎庶,即便是假的,朕也认了。”   钟老夫人口称圣明,又低声道:“阿意年幼,我实在不愿叫她搅进这些事里……”   皇帝闻弦音而知雅意:“她还小呢,掺和这些做什么?近日泾阳暴雨连绵,朕实在忧心。”   钟老夫人称谢:“陛下仁德。”   皇帝亲自送她出了内殿,又吩咐内侍去请几位要臣,闲暇间,他问身侧内侍:“阿意年岁渐长,也快成亲了吧?”   “小娘子今年十五,”内侍回道:“已经定了安国公家的嫡次子。”   “幼亭吗,好后生,”皇帝点头,笑着感慨:“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   临近午时,钟老夫人还未归家,钟意却不担心,回了自己院子,半靠在塌上出神。   现下已是深秋,最多不过一月,他们就要回京了。   前世的钟意先后有过两个丈夫,都是一等风流人物,羡煞旁人。   可前一个将她献给别的男人,后一个最终杀了她。   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安国公的次子,风光霁月,后来承爵做了国公。   第二个来头就更大了,天潢贵胄,后来做了皇帝。   命运似乎总是在戏弄她,每当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不幸时,却会发现那才只是开始。   重活一世,她再不要过那样的人生了。   她要帮阿爹摆脱死亡的厄运,要解除掉与安国公府的婚约,她会过得很好,会有远比前世光辉灿烂的人生。   ……   与长安相隔千里的蜀州,沈复背起行囊,向师长辞别,踏上返家之路。   他出身公府,长于富贵,却能抛下京都繁华,到西蜀求学,这样的心性,在时下勋贵子弟中,其实是非常难得的。   西蜀偏远,却有蜚声天下的石室官学,广纳贤才,即便是清苦些,也值得一去。   背负青天,而后乃今将图南。   钟意知道未来的轨迹如何,知道他们会有怎样的人生,但她终究只是未出阁的小女子,即便知道,很多事情也无法改变。   因为少有才名,待到十一月归京,沈复便会被皇帝授六品奉议郎,还不等朝野为此非议,他便献《请充国子监疏》,奏请重开科举,扩充国学。   时下有关陇贵族与世家并重,前者即为八柱国与十二大将军后人组成的关陇集团,后者则是指五姓七望这样的门庭。   皇帝早有意削减世家权柄,这封奏疏正是搔到痒处,随即便以沈复学业优长,兼识政体,进五品黄门侍郎,此后亦累加迁擢。   她死的那年,沈复三十一岁,身负安国公之位,官至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正是长安最炙手可热的能臣。   他所欠缺的只是机会,很快,这个机会就会被命运送到他手里。   蛟龙得云雨,非复池中物。   ……   同年十月,秦王李政出奇制胜,于定襄大败突厥,降其部众五万余人,可汗颉利仓皇西逃,途中被俘,自北周起,纵横四十七载的东突厥彻底土崩瓦解,宣告终结。   西北诸藩听闻此事,无不胆战心惊,往长安朝觐天子,尊以“天可汗”称号。   秦王立此不世之功,来自长安的封赏络绎不绝,皇帝最为优宠这个儿子,厚赏之余,甚至打破成年皇子需得之官的旧例,许其还京。   东宫震动,谏臣非议,最终却也没有改变这个结果,在边关黎庶欢天喜地的庆贺声中,意气风发的秦王率王府一众职官,缓带轻裘,踏上了前往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征途。   乱世终结,天下安澜,四海九州,尽为臣妾。   君明臣贤,盛世雍容,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大唐王朝开启了有史以来最为绚烂的盛世华章。 第2章 出家   外室有仆妇的问安声传来,玉质垂帘被掀开,环佩清鸣,侍女缓步入内,其后才是高髻华衣、鲜妍端淑的越国公夫人崔氏。   她今早冒雨往法门寺拜佛,刚刚才归府。   言贵姓者,莫如崔卢李郑王,即博陵清河二崔、范阳卢、陇西赵郡二李、荥阳郑、太原王这五姓,钟意的生母崔氏,便是出身天下士族之首的博陵崔氏。   钟意额上有伤,虽然敷了药,红紫色瘀痕仍旧显眼,崔氏入门瞧见,步伐都快了些,疼惜道:“这是怎么伤的?好不小心。”   钟意见到这样端丽温柔的母亲,思及前世,几乎忍不住泪,低下头遮掩,宽慰道:“我没事,阿娘别担心。”   女儿是怀胎十月生下的,崔氏如何能不担心,侍女在边上,少不得劝慰几句,再将今早之事说与她听,末了又道:“老夫人入宫许久还未归家,小娘子许是忧心呢。”   时下佛道盛行,女儿又非巧言令色之辈,崔氏倒不怀疑,心中忧心丈夫,却还是温和笑道:“阿意有福气,连菩萨都愿意入你的梦。”   越国公府有三房,钟意父亲居长,下边是二叔三叔,还有个早已出嫁的姑母,兄妹四人都是钟老夫人所出。   钟意这一代有七个孩子,六男一女,每房各占二子,十分均衡。   他们这一辈从元,长兄元裕、二兄元嘉皆是如此,唯有钟意不一样。   她是府里唯一的女孩子,出生时老夫人稀罕的不行,亲自取名叫钟意,希望她能遇上钟意于她的男子,和美一生。   可惜,前世终其一生,她都没遇上那个人。   ……   钟老夫人是在午后时分归府的,钟意与崔氏提着心,听到消息,赶忙到荣松院去。   “没事了,”钟老夫人微笑着说:“都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其余人只知此事是钟意自梦中得知,惊讶过后,听闻已经通知越国公,便不再在意,只有钟意留在府中,一颗心还揪着。   然而,还不等越国公的消息自泾阳传来,她的婚事,便被提上了日程。   五姓七望互相通婚,这是早有的旧例。   清河崔氏与陇西李氏、范阳卢氏世代通婚,赵郡李氏则与博陵崔氏世代通婚,范阳卢氏与荥阳郑氏世代通婚,这是自北魏起,世家内部不成文的规矩。   崔氏未出阁前,便与赵郡李氏女交好,各自出嫁之后,更是约定结为儿女亲家,不巧的是,二人前两胎都是儿子,无法结亲,直到崔氏生下小女儿钟意,才叫这桩婚约落到了实处。   越国公与安国公都曾跟随皇帝征战沙场,关系亲厚,两家主母也是亲如姐妹,安国公府的郎君是蜚声长安的才子,越国公府的女郎有京都明珠的美誉,即便叫最挑剔的人来看,这桩婚事也没什么毛病。   婚期定在了明年七月,掰着指头数数,也只有不到一年的功夫罢了。   云销雨霁,第二日是个晴天。   安国公夫人李氏登门,见到钟意时,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连声赞叹:“阿意愈发秀逸出尘了,真是神仙般的人物。”   这是句好话,她也说的真心实意,可钟意一见她,便跟被泼了盆冷水似的,霎时间凉了。   “怎么?”李氏察觉她神情有异,关切道:“可是身子不适?”   崔氏微微蹙眉,有些忧心:“这几日落雨,不是受凉了吧?”   “有点,”钟意也只能说:“喝几剂汤药,便无碍了。”   “秋冬交接,仔细时气,”李氏温声叮嘱道:“可不要大意。”   钟意勉强挤出个笑,算是回应。   李氏走了,没多久就有安国公府的人登门,送了好些名贵药材补物过来,钟意坐在院落里的秋千上,看着侍女捧着登记入库,心里乱极了。   沈复对不住她,但李氏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前世阿爹过世,她要守孝三年,祖母伤心卧病,没多久也去了,又要守孝一年,等他们完婚,沈复都二十五岁了。   这桩婚约朝野皆知,安国公府自然做不出毁约另娶之事,但照常例,给儿子安排几个人伺候,却也是情理之中。   这种内帷之事,安国公是不会管的,作为男人,他也很难体会到通房妾室这些存在有多刺心,李氏却同钟意透了气儿,决不叫儿子房里有人,叫她宽心。   钟意二十岁出嫁,已经是老姑娘了,可沈复身边硬是连朵花都没有,就为这个,她打心眼里感激李氏。   即便后来出了那档子事,也是沈复瞒着李氏做的,她知道之后惊怒交加,请了家法,几乎把沈复打死。   李氏真心实意的待她,钟意不想伤她的心。   可是,她也不想再嫁给沈复了。   她该想个办法,既能退亲,又不失两家体面。   ……   青明山发生山崩的消息传入宫中时,已经是亥时三刻,临近午夜,皇帝早已歇下,内侍们不敢擅自惊扰,只能报到总管处,由他裁决。   “陛下这两日为此忧心,食不下咽,若是有意拖延,反是罪过,”内侍总管刑光是伴驾多年的旧人,深知皇帝性情:“还是唤醒陛下吧。”   皇帝坐在塌上,将那封不算长的奏疏看了三遍,才问来使:“百姓可有伤亡?”   来使答道:“疏散及时,并无。”   皇帝点点头,又问:“冬麦受损如何?”   来使微露忐忑:“山崩势大,十之六七受损。”   “天灾避无可避,与人无尤,”皇帝摆手,示意他无须惊惶:“令泾阳县令开仓放粮,再免当地赋税三年。”   来使心脏一松,就听皇帝问:“越国公无恙?”   “国公无恙,再过些时日,便可还京。”   “知道了,”皇帝道:“退下吧。”   来使退下后,皇帝半靠在塌上,却再无睡意,刑光亲自泡了茶呈上,便听他喃喃自语:“世间果真有神佛,能未卜先知吗?”   刑光心知他说的是越国公家小娘子提前预警之事,听了一句,便低下头,侍立不语。   “菩萨眷顾,总是她的福气,救黎庶万千,也是功德,”皇帝沉吟片刻,吩咐道:“赏金三百两,绢三百匹,物四百段,今日晚了,明天再去宣旨吧。”   刑光恭声应是,随即又笑道:“陛下这样大张旗鼓,老夫人怕会不情愿。”   “姨母之前不愿,无非是怕梦境成空,为阿意招惹是非,现下坐实,却无碍了,”皇帝道:“婚期在即,算是朕为她添点喜气吧。”   刑光自然口称圣明,第二日更是亲自往越国公府宣旨,哪知人都到了门口,却没见到钟家小娘子人影。   他心里正纳闷,就见提前进府通传的内侍上前,低声道:“小娘子昨夜忽发急病,高烧不止,已经下不得地了。”   ……   钟意这场病来的突然,事先半点征兆也无,着实将崔氏吓住了。   时节交替,偶染风寒也是寻常,最开始的时候她还能这样安慰自己,可等到第二日,女儿仍旧高烧不退时,她就慌神了,到最后,连钟老夫人都给惊动了。   “于太医,我们阿意这是怎么了?”钟老夫人看着孙女惨白的小脸,心疼极了:“不是偶感时气吗,怎么还不见好?”   “小娘子形燥肢弱,阴虚亏空,脉象实在是不好,”于太医面有难色,犹疑一会儿,才勉强道:“我再开几服药,叫小娘子吃吃看吧。”   崔氏出身世家大族,素来风仪优雅,现下却顾不得,颤声道:“于太医,阿意她……”   于太医实在不敢作保证,只能说:“先好生将养着……”   这话说的十分不详,一贯沉稳如山的钟老夫人都变了脸色,崔氏强撑着叫人送于太医出去,眼前就是一黑,即将歪倒时,一道风尘仆仆的高大身影自门外大步入内,伸手扶住了她。   他轻轻叫她:“燕娘。”   越国公钟朔,归京了。   “朔郎!”这原是闺房之内的称呼,崔氏现下却顾不得了,紧紧拉住他衣袖,声音迫切:“你看看我们的阿意!她很好,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越国公看着摇摇欲坠的妻子,再看塌上面色惨淡的幼女,心如刀绞。   “对,”他说:“阿意不会有事的,燕娘别怕。”   崔氏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钟意听见阿爹的声音了,这叫她心里涌出几分迫切来,她想看看阿爹,看看平安归家的阿爹。   她睁开了眼睛。   越国公高大挺拔,面容英气,出门在外这些日子,脸也被晒黑了,只是目光中的关切疼惜,却半分都不见少。   钟意见到他,心里既欢喜又酸涩,还掺了点不得不欺骗他的愧疚,几种情感混杂在一起,她小声哭了:“阿爹,你回来了,真好……”   “阿意不哭,”越国公心疼的握住她的手,察觉女儿手腕消减的连镯子都套不住,心中难过,语气却很坚毅:“阿爹会广求天下名医,一定能治好你的!”   “没关系的,”钟意笑着说:“阿爹能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几日水米不进,她面上早已失了颜色,倏然一笑,却像是一朵冰雪堆砌成的花儿,假使太阳大点,随时能消失在人间似的。   钟老夫人在她话里察觉到了什么,拨开儿子,坐到床头,沉声道:“阿意,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病,是吗?”   越国公夫妇的目光霎时间凝滞,钟意嘴唇动了动,又别过脸去,小声说:“太医都看不出,我怎么会知道呢。”   钟老夫人声音中带着难以忽视的威仪:“不许撒谎!”   对于一个卧病在床的小姑娘,这语气太过严厉了,然而说这话的却是历经四朝、执掌越国公府多年的老夫人,任谁也不敢说些有的没的。   钟意哭了,抽泣声弱不可闻:“我不是有意撒谎的,可是……”   “祖母知道你是好孩子,”钟老夫人语气转柔:“瞒着我们不说,必然是出于好意,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什么都不说,我们这些人见你一日日的虚弱下去,心里有多难过?”   “菩萨说,凡人不能泄露天机,她助阿爹脱险,却也要有人承担因果,”钟意似乎是被说动了,沉默片刻,低声哭道:“我将山崩之事说出去,此后便要常伴青灯古佛,否则……”   原来那场天机,是用小孙女后半生换来的。   钟老夫人眼泪落了下来,又心疼,又不忍:“你这孩子!”   越国公这样刚强的人,都觉得眼眶发酸:“阿意,你叫阿爹怎么忍心?”   崔氏听她说完,更是心痛,然而女儿不说,丈夫只怕已经遭遇不测,她没法说别的,只能哽咽着问:“你怎么不同我讲?”   “要是说了,阿爹会内疚的,”钟意低着头,缓缓道:“我同安国公府还有婚约,若是出家,岂不叫世人非议他们么。”   “安国公府不会介意的,”越国公眼眶通红:“阿爹去同你沈伯父讲,他不会因此同府上交恶。”   看着塌上病弱不堪的幼女,他也哽咽了:“益阳长公主在青檀观出家,想来不会折我脸面,先叫人去问一声,明日便送你过去……”   长安不过巴掌大的地方,略有些风吹草动,便会传的满城风雨。   先前皇帝派人往泾阳去疏散平民,又令县衙准备一干赈灾制物,虽有未雨绸缪之名,朝野间却还是有些非议,唯恐兴师动众,最终却是多此一举,然而等山崩消息传来,这些非议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转为称颂天子圣德,未卜先知。   皇帝并不居功,将实情表露出来,又降旨厚赏钟氏女郎。   时下佛道盛行,此中内幕为人所知,世人奇之,然而不等天家降下赏赐,钟家的小娘子便卧病不起,不出两日,就出家做了女冠。   这事委实奇怪,长安众议如沸,竟连秦王归京这样大的消息都盖住了。   ……   两日前。   钟意水米不进几日,脸色惨淡,见安国公夫人到了,强撑着起身:“伯母,我实在是……”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些说?”李氏见她如此,心中又怜又痛:“倘若真出了事,岂不叫我悔恨终生!”   安国公与妻子同至,不好进内苑,便在外间同钟老夫人和越国公说话:“天命如此,人弗能改,是幼亭没有福气,配不得神女。”   他自怀中取了当年所留的结亲文书,退还给钟老夫人,言辞恳切:“两家原是通家之好,我与英华更是亲如兄弟,切莫因此事而生了龃龉,此后往来相交,一如从前。”   钟老夫人称谢,越国公则向安国公一礼,后者连忙避开,口称不敢。   这桩婚事长安皆知,贸然取消,少不得引人猜测,伤及两家情分,钟老夫人再次入宫,向皇帝阐明缘由,说了其中内情。   “如此孝女,堪为世间表率,”正逢尚书仆射杜克明在侧,听钟老夫人说完,面露赞许,深为感慨:“英华有女若此,令人称羡。”   “卧冰求鲤,黄香温席,这都是书里才有的故事,真到了眼前,有几个能做到?”皇帝亦是深为嘉许,动容道:“阿意正当韶华,愿为父亲常伴青灯古佛,真是世间第一等孝女。”   钟老夫人心有哀凄,勉强一笑,不曾言语。   “这般孝行,又救青明山下万千黎庶性命,合该嘉赏,”皇帝有意加恩,略加思忖,道:“便叫她在青檀观出家,与益阳作伴吧,传朕旨意,另赐绯红袍,银鱼袋,礼同正四品正议大夫,号怀安居士。”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无虐,结局he,想写一个不一样的女主,一生光辉灿烂,不输须眉。 第3章 疑心   皇帝降旨布告天下,咸使知闻,不多时,便在长安传扬开。   钟家女郎正当韶华,却愿为父亲常伴青灯古佛,市井之间自是赞誉连连,士族亦有所感慕,赋文褒美,更有人以此上书,言及盛世有贤女,正是教化大行之兆,合该入本朝传记。   朝野之上说的还不算离谱,市井之间却传的没边了,还有人说,钟家女郎原是天上仙娥,下凡历劫,凡人不足与配,所以才有了这一桩事。   钟意居于府内,这等议论是听不到的,越国公府的郎君们倒是能听见这许多褒美,只是思及幼妹即将离府,往青檀观中清修,如何也欢喜不起来。   崔氏只这一个女儿,自她出生后,便心心念念开始准备,唯恐哪里委屈到她,知道她下半生要常伴青灯,孑然一身,心里着实难过。   院落里有十几颗樟树,是女儿出生那年种的,原是准备砍掉,做出嫁箱奁的,现在已经用不上了。   她自去年起,就开始为女儿准备嫁妆单子,铺面庄园珍玩古籍,林林总总不知写了多少,也都做了无用功。   在女儿面前,崔氏不好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惹她伤怀,私下里却哭了几场,人也瘦削好些。   “不嫁人也好,落个自在,”钟意脸色依旧惨淡,较之前几日,却好了些,她劝慰母亲:“做了他家妇,再不能跟在家一样惫懒,要侍奉婆母,友善兄嫂,操持家事,生儿育女,几十年下来,竟没半刻是为自己活的,好没意思。”   崔氏实在是伤心:“你说的倒是轻巧,现下自在,以后怎么办?等你老了,孤零零一个人,谁照顾你呢?”   说到最后,她不禁垂泪:“阿娘想想,就觉得难过。”   “谁说女人天生就该相夫教子?”钟意握住母亲的手,含笑道:“我一个人,有钱有闲,也可以过得很好。”   她曾经有过两个丈夫,都是世间一等人物,羡煞旁人,可到最后,都是惨淡收场。   于他们而言,她是附庸,是装点,是一件美丽的、可以向别人炫耀的精致瓷器,他们或许都曾经爱过她,但他们和她,从来都不是平等的。   重活一世,钟意不想嫁人了。   借菩萨入梦的契机摆脱婚约,也绝了以后的嫁娶希望,这就很好。   ……   事关自家女郎性命,越国公府并不拖延,皇帝降旨之后,便令人置办女冠衣衫,并日常用度,准备送钟意往青檀观去。   “我是出家,又不是出嫁,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钟意翻看母亲递过来的随行单子,失笑道:“观内清简,太过奢华,会叫人笑话的。”   “你哪里过得了苦日子?”崔氏尤嫌带的少了,蹙眉道:“山中简陋,你又大病未愈,要不要带个两个吃惯了的厨子过去?”   越国公愧对女儿,也是心疼:“你只带玉夏和玉秋过去,照看的过来吗?还是再带几个人吧。”   “阿爹,阿娘,我知道你们担心我,可青檀观跟家里不一样,”钟意劝道:“不如这样,我先去小住几日,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再差人回来取,左右就在长安,相距不远,便是去看我,也不需多少时候,好不好?”   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越国公夫妇只能点头:“那便先如此吧。”   他们刚说完,钟意的两个兄长便偕同妻子过来了。   长兄钟元裕面有忧色:“阿意好些了吗?”   二哥哥钟元嘉则皱着眉:“我看外边人在收拾箱奁,你只带那点东西?”   “我好多了,大哥别担心,”钟意先回答了长兄的问题,然后才答二哥哥:“带的多了,反倒惹人笑话,我刚才劝完阿爹阿娘,你倒来招我。”   她气色略微好了些,神情带笑,几人也不忍再劝,彼此说笑几句之后,道了再聚。   青檀观在长安城外,露华山上,自越国公府前往,约莫有半个时辰路程,出了城门远眺,便见山势苍茫,气势雄浑。   时任青檀观观主乃是今上的胞妹益阳长公主,说起来,钟意也该叫一句表姑。   益阳长公主也是可怜人,成婚几年,驸马便因病去世,她与丈夫鹣鲽情深,没有重新选婿,褪去华服,在青檀观落饰出家了。   皇帝降旨,又牵扯自身,益阳长公主自然有所听闻,叫人将观内院落清理出来,方便钟意居住。   崔氏原本是想同女儿一道过去的,只是她这几日也辛苦,精神不济,钟意不忍心叫母亲奔波,便劝住了,叫父亲与长兄送自己过去。   因是皇帝降旨,许其入观清修,钟意一行到时,青檀观格外礼遇,益阳长公主偕同若干女冠,亲自出迎。   钟意褪去华裳贵饰,绢衣素冠,雅致翩翩,衣带临风之态,连一众女冠,都有些痴了。   益阳长公主也是一怔,方才叹道:“好个妙人。”   她年不及四十,相貌端柔,不乏天家贵气,许是因为常年清修的缘故,气息宁静,十分平和。   “你来这儿也好,我也有人作伴,”偕同两个年轻女冠,她亲自引着钟意到后院:“几个院落常年有人打扫,你自己挑个喜欢的便是。”   钟意向她道谢,上前去细看一会儿,道:“便选北侧那座吧。”   越国公在侧,微吃一惊:“是不是太偏了些……”   “那儿安静,”钟意说:“景致也好。”   她既这样讲,越国公也不好说别的,益阳长公主则道:“表哥安心,观内有侍卫往来巡护,自是周全,有我在这儿,也委屈不到怀安居士。”   越国公又道了声谢,吩咐人将一干箱奁用度送过去,自己却趁着最后时间,同女儿话别。   “虽是出家,却也不是绝世,青檀观离家不远,得了空,我们便来看你,”他握住女儿手掌,谆谆叮嘱:“我留了十个护卫在此,供你日常调遣,你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只管吩咐他们便是。”   钟意向父亲一笑,眉目舒缓,自生风流:“我知道,阿爹不要忧心。”   这样好的年纪,却离了红尘,束缚在这等清净地,越国公心里又怜又愧,唯恐说多了惹她伤怀,便同女儿一道进了院子,吩咐人再加修整。   钟意只带了玉夏玉秋两个侍女,皆是从小陪在她身边的,感情深厚,观内不比公府富丽精致,钟意神态自若,她们也不露难色。   “我是与红尘无缘了,你们却不一样,”收拾完东西,钟意叫了她们到近前,温声道:“若是有了心上人,也别遮掩,我贴一份嫁妆,叫你们风风光光出嫁,做个正房娘子,全了咱们多年的情分。”   “居士不要这样说,”玉夏玉秋垂泪,跪下身道:“我们原就是陪在您身边的,一荣俱荣,合该相伴,您在这儿出家,我们也出家便是。”   “说什么胡话,”钟意摇头失笑,见她们态度坚决,终于将她们扶起:“先留在这儿,改日碰见合适的,再行分说。”   她挑选的院落不算大,一人独居,却也绰绰有余,不知先前主人是何等人物,内里装饰颇见雅致,十分不俗。   ……   益阳长公主的午膳不过一碟荠菜,一碗碧粳米粥,她低头用膳,有个年轻女冠立在下首,恭声回禀。   “华衣贵饰,怀安居士一件也不曾带,只几件绢衣,并藏书千卷,与她素日用惯了的琴棋,十数箱奁中多是典籍,并无奢靡享乐之物,”那女冠面露钦佩,轻声道:“每日闲暇,居士便在房中翻书,偶尔出游,也极端方,见过观内清简,气定神闲,怡然自乐。”   “她母亲出身世家大族,祖母也系皇家,气度自该不俗,”益阳长公主停了筷子,语有叹意:“我先前还怕坊中传言为虚,招一个富贵娘子来,现下回想,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女冠听完,却只低头不语。   “差人回禀皇兄,就说怀安居士气度非凡,若以私心揣度,反做小人,”另有人捧了水盆巾帕过来,益阳长公主侧身净手,轻笑道:“人是仙中女,才是女中仙,那是天上仙娥降世,凡夫不堪匹配,做不得假,叫他消了疑心吧。” 第4章 问路   青檀观的日子,其实也没有那么难。   此处景致虽好,却有些偏僻,加之益阳长公主乃今上胞妹,性又喜静,素日也没什么香客前来叨扰,起居膳食虽有些清简,却也不至于寒陋。   钟意自幼喜好诗书,越国公宠爱幼女,每每帮着搜罗,崔氏出嫁时也有陪嫁古籍若干箱,大半都给了她,临行前清点,她的私藏竟有数千卷之多,钟意一本也舍不得丢,便全都带过来了。   玉夏去煮了茶,端着进了内室,瞟一眼钟意捧着的《金匮要略》,抿着嘴笑了:“居士先前最喜文经,近日怎么看起医书来了?”   “大病一场之后,脑袋也灵光了,”钟意信口玩笑,道:“生死之际,文经有什么用?还是医典更靠得住。”   安国公府的老太君患有头风,难耐病痛,沈复同祖母感情深厚,极为担心,前世嫁入安国公府后,她为替他分忧,便开始修习医道。   钟意天资不俗,又肯下苦工,手里的珍稀医书也多,于此颇有见地,若是托成男身,御前太医想也做得,前些时日的高烧不退,也是借了这份光。   这一世她还没出嫁,更不曾涉猎此类,贸然精通医术,反倒惹人生疑,倒不如从头再来,重新研读一回。   她说的是玩笑话,玉夏却当了真,仔细打量她面色,欣然笑道:“居士气色大好,不输从前,喜事喜事。”   两人正说笑,却见玉秋自外间入内,轻声道:“居士,太后娘娘召见,马车正在观外等候。”   钟意笑容微顿,有些讶异:“太后?”   窦太后乃是钟老夫人的胞姐,论及辈分,钟意也该叫一声姨祖母,小的时候,她也时常随祖母和母亲一道入宫见驾,只是近年来宫中事变频频,连崔氏都很少入宫,更别说她了。   “我先去更衣,”钟意定了心,吩咐道:“请来使暂待。”   ……   钟意上一次入宫,还是新春宫宴之际,据现在也不过半年多,却是时移世易,大不相同了。   心中感慨,她面上却也不曾表露,窦太后身边的掌事女官亲自来迎,口中笑道:“县主也在宫中,见了居士,必然欢喜。”   窦太后与钟老夫人同胞所出,母为北周昭阳长公主,同样得了县主封号,这女官原就是窦太后身边经年的老人,惯以旧称呼之。   祖母也在,钟意或多或少松了口气,正待问上几句,便见尚宫林氏带着一行宫人,自西侧回廊过来,远远瞧见她们,含笑停下,向她见礼:“居士安。”   钟意领正四品正议大夫衔,品阶原高于她,礼也受得,笑问一句:“尚宫是忙人,此行往哪里去?”   “岭南道进了柑橘,陛下叫送些往清宁宫去,”林尚宫示意她瞧身后宫人捧着的箩筐:“那里今秋遭了冰雹,上供不多,陛下自己都没留,大安宫与嘉寿殿占了大头,剩下的与了皇后娘娘。”   何皇后是皇帝原配嫡妻,同舟共济多年,感情深厚,极得皇帝敬重,后宫虽然时有新宠,却从没人能越过中宫。   皇后所出者三,太子睿、秦王政与衡山公主丽淑。   秦王李政性格强硬,果敢刚毅,诸皇子中最类父亲,也最为皇帝所钟爱,连给他的封号都是昔年皇帝为王时曾用的,而太子至性仁孝,淑质惠和,可做仁君,然而皇帝原就是锐意进取之人,面对这样的继任者,总觉得失了几分威仪气度,不太中意。   钟意前世改嫁秦王,何皇后也是她的婆母,那时候因太子之位,这对亲兄弟早已势同水火,何皇后坚持立储以嫡长,太子无错,不可轻废,更倾向于皇太子睿,也曾为此申斥秦王政。   对于母亲的种种劝阻,李政是不理会的,高兴时听几句,不高兴便扯个由头,拂袖而去,他倒自在,钟意作为王妃,却不能任意妄为。   何皇后性情和顺,极有贤名,后宫前朝,从没人说她坏话。   唯一处罚钟意的一次,还是被李政气得急了,才令她抄录文经,然而不等钟意写完,第二日皇后便遣人至府,消了惩戒。   前世钟意死的时候,太子已经被废,李政入主东宫,她也做了太子妃。   皇帝半生戎马疆场,半生朝堂风云,已生去意,将军国大事尽数交与新君,退位做了太上皇,而她却没有等到新帝的册封,一杯鸩酒,就此离世。   许是到了宫里,又听闻旧人事,居然想起这些来了。   她自嘲一笑,同林尚宫道别,跟在嬷嬷身后,往嘉寿殿去了。   ……   窦太后老了,两鬓斑白,眼角生纹,冷眼瞧着,远比钟老夫人年长。   事实上,她们总共也就差着两岁。   钟意在心里叹口气,面上不显,上前行礼。   “真是好孩子,”窦太后的手掌干瘦而温暖,拉着她在身侧坐下,怜惜道:“我前阵子病着,也不知道这事,今早听宫人说,还当是在诓我,叫你祖母入宫一问,才知是真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钟意垂首,轻声道:“为此叫您忧心,那才是罪过呢。”   “你也懂事,若非你祖母逼问到头上,怕是不肯说的,”窦太后向一侧的钟老夫人道:“阿朔有两个好儿子,还有这样的女儿,真是天大福气。”   这话说完,未及钟老夫人回话,便有宫人传禀:皇帝下朝,前来请安了。   钟老夫人是皇帝姨母,德高望重,早有恩旨不必见礼,钟意却不成,起身侍立一侧,垂首静待。   宫人们将垂帘放下,遮了光线,影影绰绰的,瞧不见外间如何,皇帝似乎习惯如此,隔帘向太后问安。   “安也问了,皇帝回吧,”窦太后不虞之情溢于言表,冷冷道:“我这儿有客,不便留你。”   “是,”皇帝顿了顿,方才道:“母后保重身体,儿子走了。”   窦太后神情冷淡,置若罔闻,钟老夫人则目露担忧,握住她手,轻轻唤了句:“阿姐。”   窦太后合眼,潸然泪下:“若非为归德与和静,我真恨不能即刻去了。”   天家富贵,却也多可怜人。   窦太后生有四子二女,现下却只留皇帝与益阳长公主二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不伤怀。   皇帝早年东征西战,军功赫赫,称帝后屡行善政,万民归心,唯一被指摘的,便是早年于玄武门起事,杀隐太子建成、巢王元吉,使太上皇逊位,退居大安宫。   戎马半生的皇帝在这场政变中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凌厉手段,隐太子与巢王死后,诸子十数人无一幸免,尽数被杀,只留下归德与和静二位县主。   原太子妃出身荥阳郑氏,素有贤名,得以保全,幽居长乐门,与幼女归德县主相伴度日,巢王妃杨氏却被皇帝收用,纳入后宫。   说是收用,更多却是折辱,直到如今杨氏也无封号,同巢王所留侍妾共居一殿,勉强度日。   这都是多年前的旧事,然而于窦太后而言,先丧二子,又失十数亲孙,这样锥心刺骨的伤痛,至死也难忘怀。   钟老夫人知道胞姐心里苦,可这种事是没法儿劝的,谁碰上都受不了,唯有长叹一声,静默不语。   ……   出了嘉寿殿,皇帝不发一语,随行内侍紧随其后,无一人敢做声。   过了会儿,皇帝才问:“除去姨母,方才是谁在殿内?”   “太后请怀安居士入宫,”内侍小心答道:“应是居士在侧。”   “哦,原是她,”皇帝颔首,又问:“青雀现至何处?”   “秦王殿下昨日过凉州,”内侍道:“再有半月,便可还京了。”   “让人将武德殿收拾出来,”提起爱子,皇帝语气明显的舒缓起来:“等青雀归京,便叫他住到那儿去。”   武德殿迫近东宫,相距极近,让秦王住到那儿去,其中意味,难免叫人不安。   内侍心头一震,恭声应了:“奴婢遵命。”   ……   深秋时节,自是天高气爽,偶尔出行,也极得趣。   这日是个好天气,钟意在房里呆的闷了,书也读不进去,索性让人备了钓竿渔具,往露华山东侧的湖边去。   “外边太阳有些晒,居士还是佩上帷帽为好,”玉夏取了钓竿,玉秋则去箱笼中翻找:“若晒伤了,不知要多久才能养回来呢。”   钟意生得一身娇贵,肌肤如雪如缎,一滴水从肩头到手背,都能不破不分,这种矜贵也是难养,晒得久了,当晚就会觉面颊疼痛。   崔氏不放心,临行前特意叮嘱过两个随行侍女,叫仔细照看。   钟意没那么娇贵,但也不想吃苦,待玉秋取了来,便佩戴上了。   朔风起,秋鱼肥,这时节钓鱼,正是恰到好处,钟意静得下心,对湖坐了大半个时辰,木桶便已经半满。   美食不可尽用,猎取过多,反倒不美,她收了杆,正准备回去,却听不远处马蹄声达达,一直到近前才停下。   “虽说道门不禁荤腥,但杀生太多,总非好事,”来人缓带轻裘,意气风发,真有些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意味,他说:“女冠,你的心不诚。”   钟意头也没回,反问他:“尊驾难道食素吗?”   “若是别人,必会被你问住,但我不会,”那人大笑,声音爽朗:“我祖母身体欠佳,自去岁起,我便食素,为她祈福。”   钟意也笑了:“草木难道没有心,不会痛吗?”   那人一顿,答道:“草木无情,当然也没有心。”   钟意道:“尊驾并非草木,怎么知道草木无情?”   那人复又笑了:“女冠想学庄子吗?我却不是惠子。”   “我听尊驾口音,”钟意将钓线缠起,回身面对来人:“并非长安人氏。”   来人答道:“的确不是。”   “既然如此,”钟意问:“来此有何贵干?”   “人生苦短,正该信马由缰,行万里路,方才不算辜负,”来人笑道:“困于尺寸之地,好没意思。”   “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钟意笑了一声,道:“尊驾,兴许不是方寸之地太窄,而是你的心太小。”   “好利口,好奇思!”来人一时无言,旋即笑了,翻身下马,躬身行了一礼:“荥阳郑晚庭,方才冒犯,居士勿怪。”   钟意笑道:“荥阳郑氏也是大家,满门芝兰玉树,到了长安,不去万丈红尘里逍遥,怎么倒来为难我一个出家人?”   “在下受人所托,来送个口信,山中路径崎岖,失了方向,”郑晚庭含笑解释,道:“敢问居士,青檀观何在?”   “自此地向西便是,”钟意答了他,又问:“你去找谁?”   “去寻越国公府的女郎,”郑晚庭道:“有人托我给她带句话。”   “哦,”钟意道:“那你大可不必走这一趟了。”   郑晚庭一怔:“怎么?”   钟意说:“她已经死了。”   “啊!”郑晚庭大吃一惊:“怎么会?!”   凡俗出家,便是别了红尘,与死有什么区别?   他旋即意会过来,再施一礼,苦笑道:“怀安居士,先前是我无理,还请不要戏弄我了。”   他几次三番致歉,确有诚心,钟意也不为难,解了帷帽,还了一礼:“有来有往,你我两清了。”   郑晚庭早知越国公府的女郎有京都明珠的美誉,然而未曾目睹,终究难以猜度,待她解下帷帽,却见那女郎做道家打扮,仪容风流,绮态婵娟,竟看的痴了。   郑晚庭径自失神,钟意却未看他,而是望向随他同行的男子。   那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立在那里不语,便自生一种气度,见钟意看过来,颔首示礼。   “沈复沈幼亭,”他轻轻道:“居士有礼。” 第5章 魏徵   沈复衣袍浅绯,腰系玉带,雅致雍容,正是五品官吏的惯常装扮。   钟意心中闪过千万个念头,最终归于平静,回了一礼:“沈郎君。”   沈复目光在她面上落了一落,随即便有礼的错开:“居士近来好吗?观内可住得惯?”   “景致如画,人心也清净,”钟意客气的答他:“正是修身养性的善地。”   未做成夫妻的男女,再度相见,总有些尴尬,沈复一时静默,钟意也不言语,气氛倒有些冷。   郑晚庭早知这二人婚约作罢之事,现下见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倒觉有些可惜,见二人不语,方才笑道:“居士既然得闲,便听我说一句。”   钟意转向他,道:“郑郎君受人所托,要带句什么话给我?”   “居士早有京都明珠的美誉,又得神佛垂怜,有人不服气,想与居士一较高下,”郑晚庭笑道:“托我来下战书,改日登门讨教。”   “既入清净门,便了世间事,”钟意不愿招惹这些是非,婉拒道:“美誉都是别人给的,谁喜欢便拿去吧,为此争斗,却没意思。”   “这也有理,不过,却说不服那人,”郑晚庭含笑道:“不撞南墙,她是不肯回头的。”   钟意心中一动:“敢问尊驾,那人是谁?”   “尊驾二字当不得,居士若不嫌弃,唤我晚庭便是,”郑晚庭名郑舫,字晚庭,平辈直呼,并不失礼,他推辞一句,而后笑答:“是我未过门的妻室,太原王氏的五娘。”   太原王氏也系大家,门庭显贵,祖上甚至能追溯到黄帝,王家五娘子美淑容,才通达,也是五姓七望中极有盛名的女郎。   “五娘子原是许了晚庭,”钟意从善如流,笑道:“恭喜。”   郑晚庭见她不再推辞,便知是应下了,见沈复不语,钟意不提,心知二人境遇尴尬,不好久留,拱手示礼,道了告辞。   玉夏玉秋在侧,见那二人上马远去,钟意仍立在原地不语,心中担忧:“居士……”   “我无妨,”钟意神情淡然,摇头道:“只是有些感慨。”   三年前,沈复往西蜀求学时,她才十二岁,的确生不出什么恋慕之心,可他们自幼一起长大,也是青梅竹马。   她唤他幼亭哥哥,他叫她阿意妹妹,三年不见,便以书信寄情,信件往复,摞在一起,也不比桌案矮。   前世她改嫁秦王,嫁妆一并带入王府,那些书信也在其中,她叫人取了火盆,咬着牙一封一封烧掉,觉得比剜心还要痛。   或许时间真的可以淡化一切,现在再见到他,她却觉无波无澜,生不出什么触动了。   “罢了,”最后,钟意垂下眼睫,说:“我们回去吧。”   ……   窦太后上了年纪,愈发笃信佛道之说,每日在嘉寿殿中吃斋念佛,为逝去的儿孙祈福,因钟意的菩萨入梦之说,也常召她入宫说话。   后来,窦太后见她喜爱文经,便许她可往弘文馆去观书抄录。   按制而言,弘文馆序属前朝,太后是管不到的,然而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弘文馆的学士与校书郎们也不会为这点事斤斤计较,驳了太后情面。   钟意自己也明白这点,得了空便去坐会儿,翻翻书。   这日午后,窦太后往内殿去歇息,她便随同两个宫人,往弘文馆去了,同值守的校书郎问声安,照旧取了几本,寻个地方坐下细阅。   日头一点点偏了,馆内却始终静寂,除去翻书声,再无别的声响,钟意翻了一页,便听有脚步声近了,有人低声问了什么,不多时,便有校书郎来问:“居士,《夷事五诀》在您这儿吗?”   钟意回头去看,便见不远处站了个中年男子,紫圆领袍,束金玉带,佩十三銙,气度威仪,眉心处有道深深纹路,想是经常皱眉的缘故。   “原是郑国公当面,”钟意有些头疼,起身施礼道:“竟在这儿遇见了。”   魏徵看见她,眉头便习惯性的皱起:“居士怎么在此?”言罢,又去看侍立一侧的校书郎。   越国公府与郑国公府亲善,走动也多,虽然不像安国公府那样,但也相差无几。   郑国公恪肃尽礼,每每见了不恰当的,总要说上几句,钟意这等女郎还好,见得少些,那些胡闹的郎君犯到他手里,少不得要挨顿训,回家再挨家法,一来二去的,便有人给郑国公起了个长安鬼见愁的诨号。   钟意虽没做错事,现下见了他,却也有些头大,将原委说了,又把那本《夷事五诀》递过去。   “原是如此,”魏徵面色和缓起来,接了书,忽然问:“居士怎么会看这个?”   “秦王于定襄大败突厥,擒得可汗颉利,正是大唐扬威之时,”钟意道:“心有所感,随手翻阅而已。”   “我常听人说,英华家的女郎识见非凡,不弱须眉,今日很想见识一番,”魏徵看眼那册书,示意钟意落座:“居士以为夷狄如何,华夏如何?”   若说别的,钟意未必能有见地,即便是有,也不会强过魏徵,但她胜在多活一世,知道未来的轨迹如何,此刻倒不至于无话可说。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而夷狄披发左衽,不通教化,与华夏迥然异之,”钟意道:“《左转》曾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诚不虚也。”   “夷狄者,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魏徵颔首道:“自秦汉起,夷狄屡屡寇边,历朝历代禁绝不止,居士以为又该如何?”   钟意看他神情,似乎早有答案,不答反问:“国公以为如何?”   “彼辈畏威而不怀德,正该抑其欲,洞其谋,吓其胆,拢其心,恩威并施,”魏徵道:“在一时须尽服其心,计百年须常慑其胆,然后方可绥靖一方。”   大唐天威所在,四方来朝,可即便如此,也曾有过城下之盟,公主和亲。   钟意仍旧记得,前世皇帝便曾封宗室女为公主,先后嫁入吐谷浑与吐蕃,然而,边境是否平稳,四方是否臣服,看的是国力强弱,而非公主和亲。   她死的时候,高句丽仍在边境兴风作浪,薛延陀心怀鬼胎,吐蕃也有异动,其余藩属小国更是动作频频,即便暂时安稳,也总有□□的那一天。   钟意问道:“如何收拢,如何震慑?”   “药师曾言:天之生人,本无番汉之别,然地远荒漠,必以射猎为生,故常习战斗。若我恩信抚之,衣食周之,则皆汉人矣,这是收拢,”魏徵略微停顿,又道:“大唐军威赫赫,以精悍之血,除前朝颓废之躯,新机重启,开空前之盛世,此乃震慑。”   “收拢哪有这么容易?陛下也曾说过,夷狄者,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至于威慑,”钟意微微一笑,道:“恕我愚钝,轮台罪己诏写了什么,竟全都忘了。”   武帝时期连年征战,虚耗国力,最终才下轮台罪己诏,这典故钟意知道,魏徵也知道。   一侧的校书郎还有事做,早该走了,然而只留下听了几句,脚下却似生根似的,再迈不动了。   这女郎毕竟年轻,即便颇有贤名,想也是盛名难副,魏徵原还心怀轻视,听到此处,却正襟危坐起来:“居士以为,该当如何?”   “夷狄引弓之民,草原畜牧,逐水而居,若逢天灾,难以为继,必然寇关入侵,”秦王崇尚军武,钟意在他身边几年,耳濡目染,识见颇有别出机杼之处:“倘若率军还击,彼辈便化整为零,隐入草原,我军将士长途奔袭,补给困难,深入大漠,更是孤立无援,即便打赢了,也无力久占,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罢了。”   魏徵眉头动了一下,复又问道:“那居士的意思是……”   钟意笑道:“与其连年征战,劳民伤财,不如移风易俗,教而化之,三代之后,便是华夏中人。”   这却是从未有过的言论。   魏徵听得默然,目光变幻不定,思忖其中可行性如何,那校书郎也入了神,细思她方才所说,目光一转,却见门外站了一行人。   皇帝在前,内侍臣工在后,不知听了多久,那校书郎大吃一惊,下意识要行礼,却见皇帝摆手,示意他不要做声。   “敢问居士,”不知过了多久,魏徵沉声道:“教而化之,又作何解?”   钟意说:“我也不知道。”   “哦,居士也不知道,”魏徵下意识附属一句,随即提了声音:“你也不知道?!”   钟意慢悠悠道:“方才这些,不过是我一家之言,能否作得真,却未必了,再则,我若能将此事解决,朝堂上衮衮诸公,岂非无事可做?”   魏徵哼了声,道:“叫居士见笑了。”   “我今日才知郑国公为何喜欢说教,”钟意笑道:“发满腹牢骚,酣畅淋漓,确是天下第一痛快事。”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走天下第一苏路线,希望大家没有被雷到啦~   注释:1、《夷事五诀》是我编的,没有这本书   2、魏徵的封爵确实是郑国公   3、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这是历史上魏徵说的,夷狄者,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这句是唐太宗说的   4、一时须尽服其心,计百年须常慑其胆,然后方可绥靖一方,是雍正时期改土归流的策略,引用了   5、太宗高宗之后,大唐对外和亲都挺惨的,公主也惨,有时候还要赔地,唉   6、薛延陀是个国家,不是人名   7、李靖字药师,天之生人,本无番汉之别巴拉巴拉,这句话是他说的   8、李唐以精悍之血,注入前朝颓废之躯,开未有之盛世,是陈寅恪说的,我化用了一下   9、文里所有看起来很有逼格的话,大多都是引用 第6章 皇帝   魏徵心知她是在笑自己喜好说教之事,心中窘迫,一时无言,一侧目,却见皇帝同几位郎官入内,口中笑道:“往日都是玄成说教别人,竟也会被人说的哑口无言,当真难得。”   “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魏徵起身施礼,从容笑道:“居士年轻,识见却非凡,臣认一回先生,又有何妨?”   皇帝语气中添了几分赞誉:“你倒豁达。”   钟意见圣驾至,心中不免讶异,转念一想,方才所说也没什么错漏,倒也不慌,垂下眼睫,行了一礼。   皇帝入得门来,先自打趣魏徵几句,才去看钟意,正待说几句赞誉之言,却见那女郎身着道袍,不加脂粉,更见肌骨莹润,恰似山川灵秀,竟看的怔住了。   面君不可直视,钟意自然看不见他神情,只是这段静寂明显于理不合,她心里不免起了波澜。   郎官们面面相觑,魏徵在侧,看皇帝怔然失神,再见钟氏女郎美貌,眉头微皱,出声唤道:“陛下,陛下?”   皇帝置若罔闻,径自看着她,怔怔道:“天生淑质,我见犹怜。”   钟意听得心都乱了,勉强回了句:“陛下谬赞。”   皇帝回过神来,自往桌案前落座,又问她:“方才所说,是你自己想的?”   钟意原还不觉如何,此刻却有些拘谨:“是。”   “好才学,好识见。”皇帝含笑看一眼魏徵,道:“先前朕与你正议大夫衔,玄成心有怏怏,追着朕说了三日,才肯勉强作罢,今日听你一番高论,担这职位,绰绰有余。”   钟意心有余悸,面上不显:“些许浅见,难登大雅之堂,叫陛下与郑国公见笑了。”   魏徵脑海里浮现出皇帝方才那句“我见犹怜”,再见那女郎眉宇间躲避痕迹,心中不忍,便出言道:“居士客气,这等才气,怨不得上天垂怜,菩萨入梦。”   言下之意,自然是她侍奉神佛,红尘无缘。   皇帝对此心知肚明,看他一眼,复又侧目去看钟意,目光微露兴味:“居士大才,别出机杼,言辞颇富新意,朕倒有另一桩事,想讨教一二。”   钟意心头一跳:“请陛下示下。”   皇帝半靠在椅背上,这是个很随意的动作,他含笑问:“昔年玄武门之事,居士如何看呢?”   玄武门之变时,皇帝位只亲王,元吉也是亲王,建成却是太子,国之储君,以臣弑君,礼法上无疑是站不住脚的。   然而历史向来由胜者书写,春秋笔法,文过饰非,当世无人敢再提,后世人如何言说,左右皇帝也听不见了,倒也自在。   钟意听他问完,便在心里叫一声苦:谁都知道皇帝这位置来之不正,但若是堂而皇之的说出来,戳了皇帝痛处,兴许他一高兴,就给人在脖子上赐碗大个疤。   虽然今上素行仁政,几次三番戳他肺管子的郑国公也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但钟意实在不敢冒险,去赌一把。   她也聪慧,随即便有了应对,说几句今上乃上天之所钟,命定天子的话,过个情面便是,然而还不等她开口,皇帝却先一步将这法子给掐了。   内侍们奉了茶,香气袅袅,皇帝掀开茶盖,随意拨了两下,又合上了。   “《左转》里有个故事,叫崔杼弑其君,”皇帝低头看她,声音沉而威仪,目光难掩锋芒:“朕这些年听多了虚话套话,也想听些别的,居士觉得,玄武门事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崔杼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大夫,齐庄公与其妻棠姜私通,并将他的帽子赠与其余人,崔杼深以为耻,联合其余人,政变杀掉了庄公。   臣弑君,无疑是违背礼法,且会被人唾骂的,而太史在史书中写“崔杼弑其君”,显然叫崔杼不满,要求改写无果后,崔杼杀掉了太史。   太史这类的官职序数世袭,太史死后,其弟如同兄长一般,在史书中写“崔杼弑其君”,随即被杀,再立太史,仍旧不肯改写事实,复又被杀,崔杼连杀太史兄弟三人,仍旧未能改变史书中的记载,最后,这则故事被记入《左转》,流传了下来。   皇帝提起这个典故,显然别有深意,原本就不好回答的问题里,多了一层犀利到无以言表的意味。   朕也做了悖逆之事,你觉得有哪里不妥当吗?   朕也该如同崔杼一样,被记入史书,万世唾骂吗?   正值深秋,空气凛冽,弘文馆内炭火燃得不算热,钟意背上却生了汗意,心中也似压了巨石,几乎喘不上气来。   魏徵见她如此,也觉可怜,躬身一礼,劝道:“居士年轻,当年之事又未亲历,如何能有见地……”   皇帝一代雄主,既有决断,岂会容人违逆,他看眼魏徵,语气轻缓,意似雷霆:“玄成昔年曾是太子洗马,想必很有见地了?”   魏徵倏然汗下,低头不语。   “居士,”皇帝转向钟意,好整以暇道:“朕在等你回话。”   钟意抿紧嘴唇,半晌,方才道:“请陛下恕我大不敬之罪,方才敢说。”   皇帝眉头一动,有些讶异:“讲。”   “陛下开未有之先例,颠倒纲常,大不吉也,”钟意定了心,一字字道:“我恐李唐江山,他日有骨肉离散,分崩离析之虞也。”   皇帝面上原还带笑,现下却倏然冷了,那目光锋利如刃,似乎能将世间一切斩除。   魏徵与内侍总管刑光皆侍立身后,闻言齐齐变色,有些担忧的看钟意一眼,随即垂了眼眸。   皇帝收了笑意,道:“你也觉得,该叫隐王继位才对吗?”   “陛下贤德才能远胜隐王,唯独输了一样,便是长幼秩序,陛下盛德,本朝自然无碍,再过几代,又该如何?”   话一出口,便无法回头,钟意定了心神,不疾不徐道:“嫡长继位,尚且有挑选标准存在,倘若立贤,又该如何择断?诸皇子势必相争,扶持党羽,骨肉倾轧;朝臣之中,也会有人钻营投机,彼此内斗。长此以往,朝局不稳,天下动荡,李唐又当如何?”   皇帝垂眸看她,目光复杂,却没言语。   “衅发萧墙,而后祸延四海,”钟意见他如此,心中便有了七分把握,从容道:“我恐陛下之忧,不在外患,而在萧墙之内也。”   皇帝默然良久,馆内更无人做声,落针可闻,郎官们目露钦佩,连魏徵都面有动容。   半晌,皇帝直身而坐,以示敬重,面上亦不复有轻慢之意:“此国士之言,朕当以国士待之,适才失礼,居士见谅。”   钟意俯首道:“陛下谬赞,愧不敢当。”   魏徵在侧,亦含笑道:“陛下惯以国士待人,而人皆以国士报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君臣勠力同心,大唐如何不兴?”   “可惜居士生得女身,又晚生几十年,”他微有惋惜,叹道:“不然,或也入得凌烟阁。”   皇帝称帝后,缅怀当初一同打天下的文武臣工,便在三清殿旁边建了凌烟阁,令阎立本绘制二十四位功臣的等人画像,又命褚遂良题字,时常巡幸,魏徵也在其中,位居第四。   “这有什么好惋惜的?”皇帝略经思忖,复又笑道:“居士有国士之才,若不能用,反而是朕的过失,先前朕已经赐了正议大夫衔,如今加领侍中,做个女相,却也使得。”   侍中官名自秦朝始,原为相府传奏,汉朝成为仅次于常侍的天子近臣,此后地位愈发尊崇,到了本朝,几乎等同于宰相。   魏徵原还觉得可惜,听完却猛然变色,躬身直谏道:“侍中官居三品,秩同宰辅,怎么能轻易施加于人?更别说居士超脱方外,不该与朝堂有所牵扯!”   钟意也是惊骇,起身推辞,坚决道:“我于社稷无功,不过逞口舌之利,万不敢同诸位宰辅并称,请陛下收回成命。”   “只是虚衔而已,并无实权,你们怕什么?”皇帝摆手,看向魏徵,道:“玄成,大唐连叫一位国士,得侍中虚衔的气度都没有吗?”   魏徵讷讷不能言,随即道:“朝中已经有两位侍中,如何能再立?陛下如此,却将叔玠等人置于何地?”   侍中王珪,字叔玠,同魏徵一样,都曾是隐太子建成的属官,因又才干,被皇帝起用,其忠直恪肃,敢于直言,并不逊于魏徵。   皇帝曾令太常少卿教授宫人音乐,结果却不尽人意,因此想要怪罪太常少卿,王珪认为教授宫人原本就不是太常少卿应做之事,因此处罚,更是于理不合,为此规劝。   皇帝听罢,勃然大怒:“朕视你为心腹,你却因臣属而欺君吗?”   王珪毫不退让,直言说:“臣所言并无私心,陛下是在责备臣的忠直吗?这是陛下有负于臣,并非臣有负于陛下!”   皇帝默然良久,最终也没有处罚太常少卿。   现下魏徵提起王珪,也是想要借此,打消掉皇帝再册侍中的心意。   然而这一次,皇帝却没退缩,吩咐身侧郎官,道:“往门下省走一趟,将居士方才所言,说与叔玠听,再问他意下如何。”   门下省距弘文馆不远,不多时,那郎官便回来了。   “臣往门下省去,恰逢左仆射杜公、中书令房公、侍中王公俱在,”那郎官顿首道:“王公说,陛下有设女侍中的心胸,大唐便有包容此事的气度,再行阻挠,反是量小。房杜二公亦如是说。”   “玄成,”皇帝大笑:“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臣原是公心,他们几句话下来,倒叫臣做了小人。”魏徵听得气恼,叹口气道:“臣再无异议。”   “玄成忠耿之士,并无他意,”皇帝转向钟意,笑道:“居士不要见怪,行烧尾宴时,务必留个席位与他。”   据说,鲤鱼在跃龙门时,会将自己的鱼尾斩去,化为龙尾,借了这个雅名,时下每逢官员升迁、士子登科,广邀宾客,所举行的宴饮,便叫做“烧尾宴”。   钟意原是领正议大夫衔,如今升了侍中,原该行宴邀客的。   “郑国公一心为公,我安能见怪?”钟意心中惊多于喜,面上倒还不显,含笑道:“只盼届时郑国公赏光。”   夕阳西下,时辰已然不早,钟意赶回青檀观,路上还要些时辰,皇帝倒没久留,吩咐人好生送她回去。   按制,皇帝降旨需经由中书、门下二省,然而方才皇帝遣人去问时,两省长官便点了头,魏徵这个刺头都没有跳出来,自然不会再有阻碍。   当天晚上,怀安居士加领侍中衔的圣旨,便布告天下。   何皇后漏夜往太极宫去,笑道:“贺陛下新得贤士。”   皇帝也笑道:“怀安居士确实识见非凡。”   “臣妾听闻居士貌美,不输天上婵娟,”皇后落座,笑语道:“陛下生了襄王之心吗?”   皇帝笑意微顿,侧目看她:“你想说什么?”   “居士毕竟年轻,骤临高位,反而惹人非议,”皇后语气和煦,温声道:“陛下若是有心,不如择日纳之,许以宫中高位,虽然菩萨有言,叫居士常伴青灯,然陛下天之子也,若能随侍,想也无碍。”   皇帝摇头,道:“先前,朕赐居士正议大夫衔,朝中便有人非议,说那是朝堂官职,不该赐予女流之辈,陛下若要加恩,许尚宫之位便可,朕为此训斥了他,皇后知道为什么吗?”   皇后一怔:“请陛下示下。”   “自宫人至尚宫,不分品阶,皆仆婢也,以此加恩,是羞辱,而非嘉赏,”皇帝看着她,缓缓道:“朕既然嘉许钟氏女郎孝行,就要她堂堂正正的受这份赏,领这份情,也叫世人看见,朕并非眼盲心愚之君。”   皇后为之语滞,面有惭色,半晌,方才道:“是臣妾想错了,陛下勿怪。”   “居士有国士之才,远甚于容色,朕若有意,便应妻之,不该以妃妾之位相辱,”皇帝道:“此事今后勿要复言,退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六章就做了宰相,谁家女主有我的苏?哈哈哈哈哈哈哈   ps:1、关于女主:先前有提过,女主有京都明珠称誉,美而有才,加之前世在秦王身边耳濡目染,偶有高论,并不奇怪,是附和人设的   2、关于先后两个官职:因褒扬孝道,授予孝女正议大夫衔,我觉得是可以接受的,毕竟只是礼节性的虚衔,至于侍中衔,我个人觉得,虽然有点苏,但大唐也是可以包容的。   那席话打动了太宗,也打动了宰辅们,而这个职位跟之前那个,其实没什么太大区别,都是虚的,好听而已。   3、太宗胸襟气度,非比寻常,他的谋臣武将,很多都曾经是他的对手,然而最终都被他收为己用,后宫之中很多妃嫔也是二嫁,他死后,甚至有被他打败的降臣甘愿殉葬,人格魅力无以复加。   我觉得大唐是非常包容的,多民族的社会背景形成了海纳百川的气度,我看《贞观政要》和《新唐书》《旧唐书》,有时候会觉得它有点像《世说新语》,盛世雍容,肆意风流。   泱泱大国,四方来朝,应该也容得下一个钟意。 第7章 五娘   女子加封侍中,钟意并不是第一例。   北齐时候,便有陆令萱把持朝政,官至侍中,只是此女残害忠良,声名也狼藉,北齐灭国后,便随之自杀。   值得一提的是,灭掉北齐王朝的,便是窦太后与钟老夫人出身的北周,南北朝时期政权更迭频繁,皇朝转换如流水,说起来也很让人感慨。   大唐风气开放,朝中文武亦有外族,加之几位宰辅点头,此事并没有受到想象中的非议。   市井民间津津乐道,言辞之间赞誉天子圣德,几位宰相气度,提起怀安居士更是尊敬,颇有些盛世壮举,与有荣焉的意味。   第二天上午,钟老夫人与崔氏一道往青檀观去看钟意,还不忘打趣她几句:“你阿爹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也不曾拜相,你倒好,从正议大夫到侍中,升的也忒快了。”   “不过是虚衔罢了,”钟意真有些哭笑不得:“再则,我既无功于国家,受此大恩,怕会叫人非议。”   “你自己也说了,不过是虚衔而已,”钟老夫人含笑道:“皇帝气度,宰辅气度,你再小家子气,反倒叫人看不起。”   益阳长公主也在,同样笑道:“正是如此。”   “这样也好,”崔氏原还忧心女儿,这些日子过去,见她一切如常,不露颓态,反倒愈见光彩,心中巨石也就落下:“你过得好,阿娘也能安心。”   “我出宫之前,陛下提了烧尾宴,”钟意趁机道:“我想,几位宰辅必然是要请的,此外再叫阿爹和哥哥们过来,邀几个亲朋便是,不必铺张。”   “确实不必大张旗鼓,”钟老夫人赞同道:“闹得太大,叫人觉得得志便猖狂。”   “我已然出家,宴客也不能在越国公府,届时请阿娘帮我张罗人手才是,”钟意早有主意,说完,又看益阳长公主,笑道:“观主不要嫌我吵闹才好。”   益阳长公主莞尔:“只要你别忘记给我派帖,怎么都好。”   如此,便将事情敲定了。   设宴邀饮,太过匆匆反倒显得敷衍,钟意问过钟老夫人与崔氏意思,最终还是将时间定在了十二月初。   既不会耽误别人家中年关往来,也不至于赶上皇帝封笔前几日,朝中事多。   请的是尊客,照旧要自己书写请柬,以示敬意的,钟意写得一笔钟王妙楷,端正之中不失风流,落在纸上,倒不丢脸。   这日下午,她正伏案书写请柬,却听院内有人来唤,说有客至。   钟意听得奇怪,却见玉夏自外边入内,轻声道:“居士,太原王氏的五娘子来了,还另有几位女郎同至,正在前厅同益阳长公主说话。”   太原王氏的五娘子会来,钟意早就知道,毕竟她来之前,还叫未婚夫郑晚庭来下了战书。   玉秋低声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奴婢只怕这位五娘子,不好应付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钟意将最后那一笔写完,放在窗前晾干墨迹,方才笑着起身:“我都不怕,你担心什么?”   ……   五姓七望皆是赫赫高门,素来同气连枝,连通婚都只在这几家之内,像钟意之母崔氏与安国公夫人李氏这样外嫁的,反而是少数,今日同王家五娘子一道来的,除去族中姐妹,便有范阳卢氏与清河崔氏家的女郎。   钟意入得门去,便见满眼锦绣,诸女郎该是骑马来的,着翻领胡装,脚蹬短靴,明艳中自生潇洒,别有贵气。   为首女郎生的英妩,面如美玉,双眉斜挑,气度凌人,见钟意入内,先施一礼,含笑道:“我一行来的冒昧,居士勿怪,先贺过居士升迁之喜。”其余女郎也是如此。   钟意还了一礼:“诸位客气。”   “居士唤我五娘便可,”王之薇再行一礼,道:“我先前在晋阳,听闻居士大名,委实技痒,想讨教一二,正逢晚庭有事要到长安,便托他来送信,失礼之处,居士海涵。”   这一次,钟意没受她的礼:“同辈而交,哪里用得上海涵二字?”   “居士气度,”王之薇莞尔:“敢请赐教?”   钟意问道:“五娘想讨教什么?”   “我修琴棋,略有小成,琴更胜于棋,”王之薇道:“便以琴讨教居士。”   钟意微微一笑:“五娘好坦荡。”   “即是讨教,便要拿出最硬气的本事,我若用棋,反而是看不起居士,”王之薇笑问:“那么,居士是应,还是不应?”   “应。”钟意点头,转向玉夏道:“去取我的琴来。”   王之薇来时,便带了古琴,令人取来,随意拨弄一下,便听琴声铮铮:“此为雷氏琴,出自蓉城雷氏之手,名九霄环佩。”   如同剑客比试一般,琴师相斗之前,也会向对手介绍所用古琴,以示尊敬。   钟意同样拨了琴弦,那琴音松劲,她道:“此梁州宋氏仿司马相如旧琴所制,通体黝黑,隐有幽绿,名为绿绮。”   “五娘是名闻天下的贵女,居士是世人称颂的新相,”益阳长公主坐在上首,含笑道:“我便沾个光,为你们做裁判好了。”二人自无不应。   “讨教之前,我仍有句话要问,”王之薇坐在琴前,笑吟吟道:“居士若是输了,又该如何?”   “输了便输了,”钟意淡然道:“有什么要紧?”   王之薇微怔,轻叹道:“虽未比试,我先输一筹也。”   她手指落在弦上,说了声请,开始拨弦,琴声清幽冷寂,凛如飞泉,钟意随之在后,琴声缥缈自在,别有幽幽。   她们所奏琴曲皆是前朝琴师贺若弼所谱,王之薇所奏为《石博金》,清越激昂,钟意所奏琴曲名为《清夜吟》,幽然静寂,虽然作曲者同为一人,曲风却截然不同。   太原王氏乃是世家大族,越国公府却是关陇出身,钟意未出阁前,便与王家五娘子并称,盛名之下无虚士,二人皆非泛泛之辈,轻拢慢挑之间,琴音似流水倾泻,颇有绕梁之态。   琴曲奏完,场中人皆静默不语,连事先说要做裁判的益阳长公主也未做声。   钟意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微有不舍,向玉秋道:“收起来吧。”   益阳长公主回过神来,抚掌笑道:“二位一时瑜亮,难分高下,我听得入迷,方才竟连话也说不出,便是平手如何?”   “不,是我输了,”王之薇摇头道:“《石博金》清越,更易出彩,《清夜吟》低幽,合奏时难度更大。”   钟意则道:“曲子是自己选的,怎么能将难度计入考量之中?五娘不要这样说。”   “输了不算什么,输不起才没脸,”王之薇婉拒了钟意的好意,起身向她一礼,含笑道:“之薇此前自视甚高,以为长安无人,今日见过居士,方知自己不过足下尘泥,心悦诚服。”   “五娘精研琴道,我亦如是,”钟意起身还礼:“若论其他,未必能胜。”   “都了不起总行了吧?”另有随王之薇同来的女郎笑道:“二位你夸我我夸你,往来行礼,不知道的,以为是拜天地呢。”众人一时哄笑起来。   王之薇笑道:“这把琴伴我多年,今日便赠与居士,望请不要嫌弃。”   钟意赶忙推拒:“君子不夺人所好。”   “无妨,名琴便该赠与懂琴之人,居士再推辞,便是看不起我了。”   已经是傍晚,夕阳西下,王之薇辞别道:“我与晚庭的婚事便在明年,日后也会久留长安,居士若不嫌弃,只管去府上做客。”其余女郎也纷纷邀请。   益阳长公主是长辈,不好相送,钟意倒是无妨,一路送到了青檀观山门处。   “我今日输给居士,明日却未必会再输,”王之薇上了马,握住马鞭,回身看向钟意:“他日再来讨教,居士不要手下留情。”   钟意笑道:“不会。”   其余几位女郎也道:“我们不似五娘出色,却也有些微末本领,若来叨扰,居士不要嫌烦。”   “诸位若不嫌此地寒简,只管前来,”钟意笑吟吟道:“我必扫榻相迎。”   众女郎齐声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夕阳余晖漫漫,映的天地绚烂,万物似乎都染了一层金辉,一行人策马扬鞭,往长安去,说笑声不绝。   王之薇回头,洒脱一笑:“居士,就此别过。” 第8章 旧人   烧尾宴要用的器物,崔氏早已叫人送来,连厨娘舞姬都备好了,并不需要钟意劳心,是以将请帖送出去后,她便恢复了往日清闲,不时往湖边垂钓,日子过得怡然自得。   “居士又去钓鱼了?”院落里的菊花开的正盛,益阳长公主拿把剪刀修剪枯叶,见她拎着鱼篓回来,打趣道:“昨晚还有一尾鱼入我中梦哭诉,说自从居士来,便鱼不聊生了。”   钟意听得笑了:“既然如此,以后再吃鱼,我便先念会儿经,愿它们早日转生。”   “偏你能言会道。”益阳长公主忍俊不禁,又叹道:“先前只有我一个人在此,清净却是清净,只是太过孤寂,你来了,倒是热闹许多。”   “不止如此,”钟意与她相熟起来,也不客套,笑道:“时不时还能开荤,吃全鱼宴呢。”   “去,刚说了几句,又没正经。”益阳长公主嗔她一句,便见有个年轻女冠在外踌躇,收了笑意,道:“何事?”   “观外有客人至,”女冠入内行礼,道:“是来找居士的。”   “哦?又是哪一家的娇客?”益阳长公主摆摆手,示意钟意去见:“快去快去,又有人来讨教了。”   “并非哪家女郎,”那女冠有些迟疑,顿了顿,方才道:“是个年轻书生……”   ……   来人约莫二十上下,生的文质彬彬,背着竹筐,见一美貌女冠前来,不免有些拘谨:“学生罗江,乃青明县人氏,来人可是怀安居士?”   “我是,”钟意上下打量他,道:“青明县距离长安不算近,你到此地来,所为何事?”   罗江屈膝跪下,顿首道:“居士大恩,请受我一拜。”   “快快请起!”钟意被他吓了一跳,赶忙将他扶起:“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是做什么?”   罗江却不起身,接连向她叩首三次,方才抬头道:“学生乃青阳人氏,父母兄弟、族里旁亲相聚而居,此前山崩幸免于难,正要谢过居士大德。”   “你快起来,”钟意被他拜的失措,急忙道:“我将山崩之事说出,是为父亲,虽然救助山下黎庶,却非本心,哪里敢受你一拜?真正救助百姓的,是盛德天子与青明县贤吏,你的大礼,我受之有愧。”   “若非居士道破天机,天子如何盛德,也无法未卜先知,这便是功德,”罗江起身,道:“先前家中事忙,近日才得空,前来道谢。”   他将竹筐放到一边,又自行囊中取出一份厚厚文书,递给钟意:“山中没什么珍惜之物,只有些微薄物与一片诚心,居士不要嫌弃。”   钟意翻开那份文书,便见洋洋洒洒万字谢辞,笔力雄健,想来书写之人很有功底,剩下的数十页却是各式落款签名,不下数千,有的端正笔挺,有的歪歪扭扭,却都极认真。   “于我而言,只是说了几句话,大家如此,实在是……”钟意心头一热,向罗江躬身道:“愧不敢当。”   “居士不要这样说,”罗江见她如此,不知该将手脚往哪里放,结结巴巴道:“我们也没有什么能报答居士的地方,便只带了些山菇来,居士长于长安富贵,想也看不上,但总是一点心意……”   钟意打量他衣着,温声问:“青阳至长安,也有几日路程,你是怎么来的?”   “县尉帮我打点过,乘坐驿馆的马车,”罗江道:“一路顺畅。”   钟意微松口气,笑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多谢。”   “其实,我此来还另有件事相求,”这位居士生的太美,罗江甚至不敢直视,低声道:“我能为居士作幅画吗?”   “放肆,”玉秋变色道:“这是什么道理?”   “你先别急,”钟意看这人说话条理,文质彬彬,该不是无礼之人,便制止了玉秋,问道:“你为我作画干什么?”   “居士于青阳有大恩,三老商议之后,决定在青阳为居士建座生祠,”罗江道:“见我画技微末,略有几分本领,便叫我来。”言罢,又将附属县尉与三老印鉴的文书取与她看。   “生祠?这怎么使得?”钟意摇头道:“简直荒唐。”   时下立生祠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官吏治一方,若行善政,尽得民心,也可在经吏部考核后于其地建造生祠,只是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哪一个不是闻名天下的能臣贤吏?   钟意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与之相提并论。   “《唐律疏议》有言,实无政迹,辄立碑者,徒一年,居士不在此例,”罗江劝道:“不必忧心。”   “我忧心的哪里是这个,”钟意摇头苦笑,忽然察觉到什么:“你学过《唐律疏议》?”   “是,”罗江道:“学生也略微念过几年书。”   钟意翻开先前那份文书,道:“这上边的谢辞,也是你写的?”   罗江有些赧然:“是,献丑了。”   钟意思及他此前所说,又问道:“三老既然叫你来为我画像,想来画技同样出众了?”   罗江道:“尚可,但求能绘居士风仪之万一。”   钟意心里冒出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她问:“你姓罗名江,可有字吗?”   “学生还差两月及冠,”罗江道:“无字。”   男子的字往往都是成年及冠时由师长赐予,沈复那样少有才名,被皇帝亲自赐字的,当然是凤毛麟角。   钟意看着从头到脚都写满拘谨的年轻人,心里想的却是前世。   那时薛延陀犯边,边境城池无以为抗,有位年轻官员挺身而出,假意投诚,他为城中黎庶的逃离争取了时间,自己却被恼羞成怒的敌方将领处以极刑,剥皮示众,死的那年才二十七岁。   死讯传来,边关万民恸哭,为他铸庙立碑,边将也上书天子,请求追谥。   那时她已经在李政身边,听他说那人文华斐然,书画两通,才干不输沈复,原是想外放积攒声望,再调回中枢,加以重用的,不想竟英年早逝,为国捐躯。   那人也是青阳人氏,姓罗名锐,字元崇,不知是不是面前这个人。   她走神的时间有些久,罗江便有些踌躇,轻轻叫了声:“居士。”   “画像的事,还是免了吧,”钟意回过神来,道:“些微小事,不值得立什么生祠,劳你白走一趟,实在是对不住。”   “人之有德与我,不可忘也;吾之有德于人,不可不忘也,”罗江慌忙下拜,道:“居士是高士,便当我辈是小人吗?”   钟意早先受礼,还不觉有什么,现下不知他是否便是那位义士,却受之有愧,避开之后,道:“同辈相交即可,再多礼数,我便不许你画像了。”   “居士应了?”罗江听得又惊又喜,下意识要作揖,随即反应过来,连声称谢。   他行囊中自无笔墨,钟意吩咐人取了来,便立在庭中,等他落笔。   罗江与人说话时,尚且有些拘谨稚气,执笔时却似换了个人,笔法潇洒,恣意淋漓,落笔之快,如有神助。   钟意原以为要在原地站很久,哪知不过一刻钟,便听罗江道:“居士暂且歇息,马上便好。”   玉秋听得皱眉:“这样迅速,你莫不是在敷衍?”   “人在心中,记得熟了,便不需再看,”罗江道:“姑娘不要急,若我画的差了,再责备也不迟。”   玉秋还要说话,却被钟意斜了一眼,勉强忍下,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便见罗江停笔,将画卷提起,向钟意道:“幸不辱命。”   钟意侧目去看,便见画中人身着道袍,面似美玉,眉宇间自有一般风流,衣带临风飘曳,竟有飞仙之态。   “好画技,”她由衷赞道:“不知是师从哪位大家?”   “我自己琢磨的,”罗江道:“但愿没有失了居士神采。”   “果真天生英才,”画卷墨迹未干,钟意叫人先去晾着,却又问他:“我为你寻个师傅,你愿意吗?”   罗江微怔:“居士……”   “你该知道,我出自越国公府,”钟意道:“我祖母乃是周武帝的外甥女,而武帝之女清都公主,嫁石保县公阎毗,生立德、立本二公,这二位皆是画坛大家,我也叫一声舅父。二舅父现下便在长安,你若有意,我便写封信作保,请他收你为徒。”   钟意所说的二舅父,便是刑部侍郎阎立本。   说起来,此公也是皇帝的表弟,更是昔年秦王党中的一员,只是比起政绩来,他的画技要耀眼的多。   昭陵六骏、步辇图,乃至于凌烟阁内的二十四幅画像,皆是出自他手,笔法精妙,时人以丹青神化称之。   罗江自然知道她是好意,然而终究有些迟疑:“我此来是为道谢,若再受居士恩德,未免……”   “你若没这份本事,舅父如何也不会收的,说到底,我也不过襄助一二罢了,”钟意道:“你再推辞,却是看不起我。”   罗江喏喏,面色涨红,向她一拜:“居士大恩,学生没齿难忘。”   ……   “我见他穿的素朴,想来家中清寒,”罗江带着书信,拜访阎立本去了,钟意则吩咐玉秋:“去备些纸笔,再将我收着的那方砚取来,叫他带走吧。”   玉秋迟疑道:“倒不如送他些钱财……”   “那不一样,”钟意摇头道:“他不会要的。”   “你倒仔细,万事想的妥帖。”垂帘被掀开,益阳长公主入内道:“那副画我看了,果真好本事,假以时日,未必输给立本。”   “他有才气,也有仁心,”钟意道:“若不是出身低了,成就必然不会小。”   “别的倒是还好,只是太过拘谨,近乎怯懦了,”益阳长公主颇有观人之道,摇头道:“反倒难以成事。”   “英雄所见略同,”外间有男子笑声传来,又听玉秋玉夏叫了声二公子,钟元嘉大步入内,向益阳长公主一礼:“舅父也是这样说的。”   “舅父不肯收他吗?”钟意心头一突,觉得有些对不住罗江。   “收了收了,”钟元嘉笑道:“他画技委实高超,舅父见猎心喜,忙不迭收入门下,只是见他太过温吞,缺了些男子气度,便为他改名,又赐了字。”   钟意一颗心还未落下,此刻却重又提了起来,然而还不等她问,益阳长公主便先一步开口了:“改了什么?”   “改赠一个锐字,”钟元嘉笑道:“姓罗名锐,字元崇。” 第9章 秦王   罗锐只在长安停留了两日,便来青檀观向钟意辞别。   他还要返回青阳,将画卷交与三老乡亲,再安顿好家中之事,才能动身前往长安,留在阎立本身边求学。   钟意对此心知肚明,倒不挽留,道:“一路顺风。”   罗锐作揖道:“居士大德,没齿难忘。”   他出自寒门,比任何人都清楚士庶之间的隔阂,倘若没有钟意的那封引荐信,他怕是连阎家的门槛都摸不到:“言辞无用,便不赘言,居士若有能用到我的地方,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举手之劳罢了,何必如此。”钟意摇头,向他一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元崇慢走。”   罗锐最后一礼:“居士,就此别过。”   ……   “居士,”回去的时候,玉秋问:“我怎么觉得,这人有点呆?”   “他是璞玉,缺的只是雕琢,”钟意道:“将来必非池中物。”   这一回,连玉夏都有些不信了:“就他?”   “就他。”钟意前世没见过他,但这并不能妨碍到她对他的敬慕。   正是这个看似怯弱的人,面对数万敌军面不改色,侃侃而谈,临死前叱骂不止,未露惧色,这样的胆识气魄,世间又有几个?   倘若没有遇上那一劫,以他的才干,成长起来,决计不可限量。   钟意回身去望下山的路,相距太远,已经看不清那人的身影,她回过头来,含笑道:“假以时日,元崇或可宰天下也。”   玉秋玉夏听得齐齐惊呼,钟意却笑起来,不再言语,径直回青檀观去。   ……   益阳长公主是爱花之人,春日养兰,夏日观荷,到了秋日,自然只能操持院中那簇瑶台玉凤了。   这从菊花娇贵,专有几个侍婢看护,花朵雪白,花心微黄,花瓣层层叠叠,雍容华贵,倒有些肖似牡丹。   钟意见它漂亮,倒有些眼馋,益阳长公主也不吝啬:“你若喜欢,明年便移一棵到你院子里去,不是我今年舍不得,而是时候过了,现在移过去,也活不成。”   “那感情好,”钟意也不客气,笑道:“我之前不曾见过这种,委实稀奇。”   “偏你眼尖,”益阳长公主语气自得:“这是自皇后宫里移植的,几年下来,就活了这么几棵,我全挪出来了,不知她是否气的呕血。”   益阳长公主与皇后不和,这并不是什么秘密,钟意也无意掺和皇家的家务事,道了声谢,便要舀水浇花,却听侍女入内,道:“观主、居士,嘉寿殿有人来,太后娘娘请二位入宫说话。”   窦太后上了年纪,就喜欢跟儿孙辈聚在一起,只是隐太子与巢王诸子皆死,唯留归德、和静二位县主,不免孤单,皇帝倒有儿子,可她连他们老子都不稀得见,更别说那些孙子了,至于太上皇其余的儿孙,干脆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益阳长公主知道母亲心里苦,并不迟疑,跟钟意各自更衣,上了马车。   宫中似有喜事,处处张灯结彩,内侍宫人往来匆匆,不知在准备什么,钟意有些好奇,却不好问,益阳长公主倒没这个忌讳,径直问了出来。   “秦王殿下押解东突厥可汗颉利归京,”那内侍笑道:“陛下欢喜的紧,叫行家宴,以示欢迎。”   原是李政回来了。   钟意听得心头一颤,拢在袖中的手不觉捏紧,却听不远处传来瓷器落地的破碎声,随即便有内侍斥责:“放肆,竟敢冒犯太子殿下。”   “殿下恕罪,”那宫人声音都在抖:“奴婢、奴婢……”   “起来吧,”太子声音温和,道:“不是什么大事。”   内侍似乎还打算说些什么,却被他制止了:“是孤走的急了,她捧着东西,没看见也是寻常,何必见怪。”   拐过门来,太子见到益阳长公主,也是一怔。   他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面容温雅,气质和善,含笑时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姑姑近来可好?哦,居士也在。”   钟意向他行礼,益阳长公主则道:“太子仁善。”   “小事而已,何必动气,”太子笑道:“父皇那边还在等,孤先行一步,改日再与二位座谈。”   益阳长公主与钟意侧身让开,轻声道:“请便。”   目送他走远,益阳长公主才道:“太子也是不容易。”   钟意听她话里有话,低声道:“怎么说?”   “柴平死了,自缢挽尊,就在昨日,”宫人们相隔一段距离,益阳长公主声音也低:“他是太子心腹之臣。”   钟意明白过来。   早在秦王李政出军之前,□□也曾有人出击突厥,希望能遏制秦王党扩张的速度,为己方增些底气,那人便是柴平。   可惜他败了。   局势到了这等地步,连益阳长公主这种远离朝堂的人,都能看出东宫已露颓态,太子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吧。   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只因为兄弟太有本事,就得挪个位置,这谁能受得了?   更别说隐太子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钟意前世是秦王妃,也做过太子妃,可说心里话,她并不觉得太子有什么地方不好。   太子宽和,仁善,从不会体罚宫人,朝中颇有善名,就像何皇后一样,虽然立场对立,但连她这个李政妻子,也说不出什么坏话。   他倒霉就倒在,碰上了李政这个混世魔头,好死不死的,又比李政早出世几年,占了嫡长的位置。   钟意无声的叹了口气。   ……   皇帝行家宴,自然不会避开太上皇与太后,然而因为玄武门那场变故,这对世间最尊贵的夫妻早跟这个儿子老死不相往来,如何肯去。   太上皇摔了杯子,自去找年轻妃嫔歌舞作伴,太后却气的胸闷,叫了几个后辈入宫相陪,跟自己说话,直到半夜方歇。   许是晚宴上酒喝多了,钟意有些头疼,半靠在马车上,想起秦王归京的事情,便觉得头更疼了。   沈复这个人,不管内里如何,在外是做足了君子风范的,没了婚约,他脸皮再厚,也不会死缠烂打,攀扯不清,他做不来这样的事情。   可李政不一样。   他这个人,既没有原则,又聪明的可怕。   说真的,钟意有点怵他。   ……   回到青檀观,已经是戌时末,此时正是十一月中,明月高悬,银霜泠泠,人走在院子里,连灯都不需提。   钟意打发玉秋玉夏去睡,自己推门进屋,信手散了头发,正待往梳妆台前去,便瞥见书案前有个人影,室内并未掌灯,她却立时认出那是何人,一颗心如同涌入万千冷霜,霎时冷了。   那人听见动静,回过身来看她。   他生有一双狭长锐利的丹凤眼,眼角上挑,天生便裹挟着凌人贵气,唇畔略微带几分笑,总算看起来没那么冷厉,有了几分轻缓意味。   “你怎么会在此地?”李政似乎刚从宫宴上过来,面上略有几分薄醉,声音也轻。   钟意心如乱麻,勉强静下心来,道:“这话原该我问才是。”   窗扇半开,冷月斜照,她散着发,人比月光还要皎皎。   李政半靠着书案,静静看她半晌,唤道:“怀安居士?”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带着著名少数民族舞蹈家颉利可汗出场了,请大家撒花欢迎 第10章 耳铛   这一世,钟意已经好些年没见过李政了。   他是皇帝第二个嫡子,齿序行四,诸皇子中最为父亲钟爱,降生之初,皇帝便将自己为王时的封号赐予他,又给他取名“政” 。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唯愿他也能如始皇帝一般,建不世功业,名传万古。   皇太子睿早立,按旧制,其余皇子便该离开长安,往封地之官,别的皇子都没例外,唯有李政被皇帝偏爱,许其留于长安。   这显然不合礼数,朝臣多次上谏,却都被皇帝否决,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提。   李政自幼聪敏,性情果决,最为肖似皇帝,这使得皇帝愈发喜爱这个儿子的同时,也愈发放纵了他,满宫上下,竟没人能降住他,时日一久,便生了祸事。   他跟泾阳候世子起了争执,失手把人给杀了。   那是侯府世子,而非仆婢之流,事情闹得太大,皇帝也回护不得,令人厚葬世子,又加恩泾阳候府,至于所谓的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谁敢真叫皇帝的宝贝儿子偿命?   但不管怎么说,李政在长安是待不下去了,朝臣与皇后接连上奏,皇帝终于松口,叫李政去了封地,一年到头只能回京两次,才算将这茬给掀过去了。   越国公府跟皇家有亲,但远没有看起来亲近,太上皇膝下有二十二位皇子、十九位公主,皇帝膝下也有十四位皇子、二十一位公主,皇子娶妃,公主下嫁,外戚姻亲加起来,太极殿都装不下,这样的情况下,更别指望钟意能在李政归京的时候,跟他见上一面了。   现下遇见,认不出才是正常的。   所以钟意也只是敛了下眉,道:“尊驾又是哪位?”   李政静静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片刻之后,忽然笑了。   他道:“我是李政。”   “原是秦王殿下,”钟意适时露出一点讶异:“半夜三更,殿下不回武德殿歇息,怎么到这里来了?带路的侍从该打。”   “原是想来探望益阳姑姑的,”李政道:“不想走错地方,惊扰了居士。”   他在撒谎。   谁家侄子会在返家当晚,喝过酒后,跑到城外的道观里探望姑姑?   太后召益阳长公主入宫,还留了晚膳,他若有心,早就该知道的。   更别说这所谓的探望,既没有惊动观内护卫,也没有到正确的地方去。   可这些话,终究不能摆到台面上。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真闹大了,对钟意也没什么好处。   “果真不巧,”最后,她轻轻道:“夜深了,长公主怕是已经歇下,观内多是女眷,请殿下改日再来相探。”说完,她一抬手,做了送客姿势。   李政却没有走的意思。   直起身,他踱步到钟意面前去,高大身躯将月光遮的严严实实,道:“今日冒昧,怕是惊到居士了。”   钟意见他靠近,心便跟浸入阴暗似的,微微沉了,正在想应该如何开口,却见李政自己怀里取出一方白帕,作势递给她。   “小小礼物,便算是赔罪,”他道:“居士不要推辞。”   钟意伸手接过,将那方帕子展开,便见里边裹了双白玉耳铛,夜色之中,更见光芒温润,莹莹生辉。   她怔住了。   因为前一世,李政也曾将这对耳铛送给她。   那时她刚嫁入王府,说不怨他恨他,自是假的,李政送了这双耳铛给她,她顺手扔到窗外去了,他也不动气,亲自捡回来,又递给她。   钟意还要再扔,却被他捏住了手腕,见她生气,就放开手,从书案取了玉镇纸给她。   钟意心火上涌,当着他的面,用那方玉镇纸把耳铛敲碎,叫人收拾了了事,而李政也没说什么。   “我已经出家,此类装饰无用,”钟意心底像是窗外的夜一样,涌起万千萧瑟,她将那双白玉耳铛重新包好,递给李政:“殿下的歉意我心领了,东西原物奉还。”   “我送出去的东西,绝不会再收回来,居士不喜欢,扔了便是,”李政看也不看,转身走了:“夜深了,告辞。”   钟意目送他离去,不知怎么,就叹了口气。   ……   经了昨夜那事,钟意心头不免有个疙瘩,第二日照常给院中花草浇水时,假做不经意的问:“我看那从竹子生得好,郁郁亭亭,是先前主人种的吗?”   “哪有什么先前主人?”那侍婢笑道:“居士未至之前,观内只长公主一个主人。”   钟意心头一动:“可我来时,见屋内装饰颇为不凡,似乎有人住过的样子……”   “这奴婢便不知了,”那侍婢想了想,道:“居士若有疑问,不妨去问长公主殿下。”   “我随口一问罢了,”钟意笑道:“我看你有年纪了,想也跟随长公主多年?”   “是,”那侍婢答道:“有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了啊……   那么,李政深夜到此,对着一座空了二十年的院落,又是为了什么?   此地的前一位主人,无疑也是位女郎,且还是位十分出众的女郎,大约二十年前,她离开了这里,前后脚的关系,益阳长公主到这里出家,做了观主。   钟意刚搬过来时,便问过益阳长公主,这院落的原主人是谁,那时她含糊其辞,钟意不过随口一问,并不在意,现下回想,即便她问的认真,恐怕益阳长公主也不会说的。   突如其来的,钟意心里冒出一个有些荒诞的念头。   跟益阳长公主同辈的女郎,还叫李政这样怀念,难道是他的生母?   不,不可能的。   转念间,这想法就被打消了。   李政肖似皇帝,但五官之中,也能明显看出何皇后的影子。   李政生在正月,日子赶得不巧,正是初九宫宴,皇后忽然发作,何家老夫人在内守着,皇帝在外等候,这样严密的看顾,谁能将孩子给换了?   他是皇后生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钟意思来想去,却也没个头绪,最终还是决定不去掺和皇家这些事,只要李政别来寻她晦气,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   十一月十六日,秦王衣甲胄,骑马自顺天门入,军隶执东突厥可汗颉利,向太上皇与皇帝献捷。   皇帝即位之初,颉利可汗便兵犯泾阳,直逼京都,那时长安兵力不足,皇帝不得不与之签订渭水之盟,这对于早年东征西战,从无败绩的他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而太上皇起兵之初,迫于突厥威胁,甚至曾向其称臣,内中愤恨,决计不比皇帝少。   突厥连年犯边,侵扰关中,百姓早已不堪其苦,今见颉利可汗被擒,东突厥败亡,当真万民空巷,在这遍地欢声中,加封旨意落下,势如雷霆。   秦王加天策上将、陕东道大行台衔,位在王公上。增邑二万户,通前三万户。赐金辂一乘,衮冕之服,玉璧一双,黄金六千斤,前后部鼓吹及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于洛阳开府,许建文学馆,以待四方之士。   大唐建国以来,也唯有皇帝一人得过天策上将衔而已。   而且没过多久,他便杀隐太子建成,自己做了太子,不久又做了皇帝。   这份圣旨同当年那份,简直如出一辙。   太子一系的臣工们脸色都不太好,太上皇更是面色铁青,皇帝似乎不觉,含笑看向太子,道:“秦王是你胞弟,又立此大功,这样封赏,是否为过?”   太子素来温善,皇帝又先递了个兄弟情深的帽子过去,他便是再不情愿,也不好推拒,涨红着脸道:“秦王功绩众所周知,如此封赏,儿臣并无异议。”   皇帝目光有些复杂,最终道:“那便这样定了。”   圣旨落下,必是经了中书、门下二省,几位宰相首肯的,太子已经点头,再质疑也无用,朝臣们交换个眼色,齐齐叩首,口称万岁。   当日朝会结束,午间便有宫宴相庆,到了晚间仍旧未歇,皇帝请了几位重臣,准其偕同家眷入宫,后宫也有皇后与高位妃嫔列席,末了,又令人去请怀安居士入宫。   皇帝亲请,当然不好不去,钟意自去更衣,入得宫门,迎面却遇上了国子监祭酒孔颖达,随即停下脚步,含笑等他见礼。   倒不是钟意得志猖狂,而是这人做事,委实不讨她喜欢。   孔颖达字仲达,正是孔子第三十一世孙,出身儒门,许是因着关系,惯把礼教看的重于泰山。   魏徵是鬼见愁,上疏总算言之有据,这人却是猫嫌狗厌,借弹劾之便,行沽名钓誉之事。   钟意领正议大夫衔没多久,便被他弹劾了三回,理由是女子为官,有失贞贤,她听哥哥们提起,莫名之余,又憋了一肚子火。   官位是皇帝给的,有本事同皇帝说去,弹劾她算什么本事?   等皇帝为钟意加侍中衔,更是捅了马蜂窝,孔颖达眼里她简直是不守妇道、伤风败俗的最佳典范,一日之内连上了七封奏疏,一封比一封说的难听,被皇帝训斥之后,才肯消停下去。   今日见的是别人,钟意绝不如此,可既是孔颖达,她却偏要逞宰相威风,叫他拜上一回。   孔颖达也知她心思,然而他出自儒家,最守规度,即便不喜,也该同上官见礼,黑着脸向钟意作揖,躬身道:“侍中安?”   钟意等他礼完,才虚情假意的扶他:“祭酒是长辈,怎么好向晚辈见礼?真是折煞我。”   既然如此,为何等我见礼完才说话?   孔颖达听得心头冒火,正待说话,却见钟意已经走出几步,含笑道:“王公有礼。”   “我与居士位属同阶,”王珪面容儒雅,气度雍容,看眼孔颖达,摆摆手道:“可担不起。”   “王公德高望重,我素来景仰,”她是假菩萨,王珪却是真佛,钟意真心尊敬,笑道:“区区一礼,如何会担不起?”   孔颖达心知方才那幕被王珪看见,深觉失了颜面,脸色更黑,上前见过礼,便匆匆走了。   王珪目送他离去,微微一笑,边走边道:“仲达也是长辈,即便有失礼之处,居士也不好故意戏弄。”   “王公不是早就到了吗,方才为何停驻不语?”钟意与他同行,笑道:“难道是想看我与祭酒相谈甚欢?”   王珪微露笑意:“因为我也不喜欢他,想看他吃瘪。”   钟意道:“既然如此,方才那句话是……”   “过个场面而已,”王珪不紧不慢道:“我与他同朝为官,撕破脸不好看。”   钟意没忍住笑了:“王公也是妙人。”   王珪笑道:“同妙,同妙。”   作者有话要说:  ps:文中大致背景是唐朝,但有些东西就没那么细致了,时间线可能会晚一点,比如那句秦王扫六合就是李白写的,这时候还没有,再则,父亲应该被称为“阿耶”,但我觉得“阿爹”好听,干脆就没改 第11章 封禅   今日午间,皇帝便已广宴群臣,到了晚宴,人便少的多,只三省长官与几个近臣而已。   钟意跟王珪到的不算早,但也不算晚,许是因官位缘故,连席位都是挨着的。   准确来说,大唐是没有宰相这个称谓的,时人所称的宰辅,其实是指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长官。   中书省设两位中书令主事,即英国公李绩与邢国公房玄龄,门下省设两位侍中主事,即王珪与魏徵。   至于尚书省,因为皇帝曾经担任过尚书令的缘故,此后再不设尚书令一职,而是以左仆射杜如晦与右仆射何玄共同主政。   三省共有六位长官,皆可被称为宰相,或者以群相制来称呼,要更加合适些。   孔颖达官居国子监祭酒,此外还另有太子右庶子的身份,每日侍讲东宫,他身侧则是御史大夫温彦博,官兼太子左庶子,也是太子心腹,钟意入殿时,他们正在说话,她瞥了一眼,再看各自说话的几位宰相,不免为太子叹口气。   皇帝加秦王天策上将衔,这是多么天崩地裂的消息,然而事前,太子一系居然一无所知,毫无准备,简直匪夷所思。   要知道,圣旨明发之前,必须经中书、门下二省审议才行,总共四位宰相,竟连一个给东宫透气的都没有,太子在朝局势如何,可见一斑。   温彦博面有不满,低语道:“秦王加恩太盛,未免不妥,至于逼迫东宫,更是无尊卑长幼之行……”   孔颖达深以为然,正待附和几句,便听内侍们问安声传来,赶忙噤声,钟意顺势看过去,便见意气风发的秦王政大步入内。   晌午仪礼已毕,他褪去戎装,改换冠带,衣九章华服、系金钩玉带,喻玉双佩,朱色绶带,如利剑出鞘般锋芒毕露,英气斐然,令人不敢直视。   相较之下,温润如玉的太子,不免仁弱了些。   钟意听见王珪叹了口气,轻不可闻,她微有所觉,帝后二人却在这时到了。   这是钟意重生之后,第一次见何皇后。   何皇后年纪已经不轻了,然而当她衣裙锦绣、发髻高挽时,举手投足间的高雅与雍容,都是年轻女郎无法比拟的庄严华贵。   那是一种与青春烂漫截然不同的、岁月铸就的风华绝代。   钟意随同众人一道起身,向帝后问安,落座不久,便见何皇后将目光投向自己,她温和笑道:“早就想一睹居士风采,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钟意称谢道:“娘娘凤仪万千,才是牡丹国色。”   何皇后温婉一笑,没再开口,宰相们都在,女人之间的寒暄一句便可,说得多了,反而喧宾夺主。   今日的宴饮,李政是毫无疑问的主角,皇帝兴致颇高,思及前事,举杯道:“昔日国家草创,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朕未尝不痛心疾首,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暂动偏师,无往不捷,单于款塞,耻其雪乎,当与诸君共浮一大白!”言罢,尽饮此杯。   在座臣工皆是太上皇时期的旧臣,感同身受,面露激慨之色,便是钟意,也有所动容,齐呼万岁,举杯共饮。   气氛一时热切,毕国公阿史那-社尔看向秦王李政,扬声赞道:“秦王驱兵破虏,少年英杰,临机果断,不拘小节,真英主也!”   “英主”二字落地,温彦博与孔颖达眼皮子便跳了一下,然而不等他们开口,英国公李绩便笑着接道:“不如此,何以定祸乱?”   毕国公阿史那-社尔出身突厥王族,后来降唐,颇得皇帝信重,甚至将衡阳长公主嫁与他,他的话,很大程度便代表了天子意志。   而英国公李绩,便更了不得了。   李绩原名徐世绩,跟随李唐起兵,屡立战功,太上皇以“感德推功,实纯臣也”,赐他李姓,附宗正属籍,改名为李世绩。   后来皇帝登基,为避讳天子名姓,方才更名李绩。   温彦博听那二人说完,面露异色,不悦道:“长幼有序,尊卑分明,大唐天下,除陛下与太子二人,孰人可称英主?二位冒失了。”   “酒后之语,何必当真?”左仆射杜如晦笑道:“大临勿要介怀。”   温彦博愤愤饮一口酒,勉强忍下。   钟意并不涉足朝政,朝臣们的嘴上机锋,自然不会插嘴。   尚宫局准备细致,与她的皆是果酒,味道偏甜,倒不醉人,她给自己斟了一杯,便觉有道目光投到面上,侧目去看,原是李政。   他静静看着她,手指摩挲着酒杯,好像方才那场不大不小的争论跟他无关似的,见她看过来,微微一笑。   钟意淡淡收回了视线。   孔颖达起身,恭贺道:“突厥已定,年谷屡登,陛下丰功伟绩,远超前圣,臣请泰山封禅,定天下人心。”   他是孔门传人,倘若封禅,仪礼诸事免不得落到他身上,孔家地位也能水涨船高。   再则,皇帝封禅,必以太子为亚献,这未尝不是向天下宣告东宫正统礼法地位的一条佳径。   封禅,自夏商便有,始皇帝与汉武帝皆曾登封报天,降禅除地,孔颖达觉得,皇帝应该不会拒绝才是。   皇后也轻声劝道:“臣妾觉得,祭酒言之有理……”   “天下初定,民生未稳,此时登封岱宗,岂非奢侈自矜,令世人笑?”   皇帝却不看她,目光环视大殿,道:“朕以为,但使天下太平,家给人足,虽无封禅之礼,亦可德比尧、舜。”   皇后目光中的神采淡了,孔颖达神色也有些黯然,太子浑然不觉,望向父亲的目光尊崇而景仰,若非仪礼所限,恨不能击案称善。   “汉文帝不曾封禅,躬行俭约,刑措不用,世人皆以其为有德之君。”皇帝道:“《礼》云,至敬不坛。扫地而祭,足表至诚,何必远登高山,封数尺之土?封禅伤民,朕弗为也。”   场中一时安寂,王珪起身,敬声拜道:“陛下发德音,明封禅本末,非愚臣之所及。”   魏徵亦道:“封禅须备千乘万骑,供帐之费,动役数州,而陛下德仁昭昭,天地自明,何须远行封禅,劳民伤财?黎民遇陛下,始有生望。”   其余诸人起身拜倒,齐声道:“圣明无过陛下!”   孔颖达原是想首倡封禅,搏个头功的,然而皇帝一席话落下,这功绩却打了水漂,如此放弃,又有些不愿,再拜道:“陛下德过三皇,功压五帝,如此德行,正该告于天地……”   “封禅之事,勿要再提,”皇帝摆手,示意他起身,含笑道:“不过,仲达一片忠心,朕心中明了,便赐黄金千斤,锦缎百匹,以示嘉赏。”   千斤黄金已经是极大数目,李政此次得胜归来,立不世之功,也不过赏黄金六千斤而已,孔颖达何德何能,几句话便得此重赏?   魏徵变色,正要起身劝谏,却被王珪拉住,示意暂待片刻。   孔颖达又惊又喜,慌忙下拜:“陛下,臣委实受之有愧……”   “朕不过同你开个玩笑而已,你当真了吗?”皇帝扬声笑道:“只许你拿朕德过三皇骗朕,便不许朕骗你?”   孔颖达的脸色……钟意能记一辈子。   皇帝金口玉言,委实不该胡乱许诺,西周甚至有过桐叶封弟的典故,然而这时候,即便是素日最喜劝谏的魏徵与王珪,都忍笑不语,当然也不会有别人冒头说话。   钟意对面便是尚书省左右两位仆射,一抬眼,便见两位宰相别过脸去笑,总算顾及同僚之情,不曾笑出声来。   孔颖达羞愤不已,看起来恨不能掀开地毯,将脸埋进去才好,讪讪起身,返回席位落座。   ……   宫宴行到一半,钟意同何皇后便离席,往清宁宫去见女眷。   几家夫人入宫,先前往太后宫中问安,这会儿也该结束了。   孔颖达属太子一系,他丢脸便是太子丢脸,何皇后那儿,想必也不如意,然而往清宁宫去的路上,何皇后神态自若,言笑得体,钟意委实钦佩。   前世她也常进清宁宫,每进一次,都觉雕梁画栋,不似人间。   帝后情深,皇帝曾专门吩咐人修缮清宁宫,皇宫里寻个最好的去处,不是皇帝所在的太极宫,而是皇后所在的清宁宫。   几家命妇入得门来,口中不免称颂几句,何皇后也极谦和,与之说笑,不多时,英国公李绩之妻笑道:“我听说秦王尽没东突厥牛羊财物,其中便有高昌镇国之宝山河珠,秦王孝心,献与娘娘,不知我们是否有这等眼福,见上一见。”   “这有什么使不得?”何皇后示意左右去取,笑道:“不过一珠而已,夫人若喜欢,赠与你也无妨。”   山河珠乃是高昌国的国宝,据说有幼儿拳头大小,置于水中,便会倒映出九曲山河,蔚为壮观,是以称为山河珠。   但凡沾了“山河”二字,便不是寻常人所能拥有的,英国公夫人摇头笑道:“谢过娘娘好意,只是这等隆恩,我却消受不得。”   说话的功夫,宫人便取了山河珠,另有人备了水来,何皇后亲自将锦盒打开,取出一颗光彩莹润的玉色珠子,众人啧啧称奇声里,置于水中。   钟意前世便听说过山河珠的传闻,只是未曾见过,今日碰见,不免好奇,同众命妇一般凑了过去。   好一会儿过去,什么异象也没有出现。   所谓的山河珠,竟然是假的。   何皇后有些尴尬,笑意微凝,英国公夫人更觉窘迫,深悔提这一茬,到最后,还是皇后长嫂何夫人笑着圆场:“什么山河异象,不过是小国吹嘘,博取声望而已。”   “正是如此,”另有人帮着遮掩:“九曲山河,如何能同我大唐万里江山相较?不看也罢。”   钟意此前曾几次在书中见过山河珠的记载,想来不该有错,然而此刻再说,便是打皇后脸面,当然不会开口。   气氛一时沉郁,委实有些难堪,皇后面上笑意,终于不那么自在了。   ……   钟意返回青檀观,已经是半夜时分,吩咐人备水梳洗,自己对镜出神。   山河珠是假的,李政知道吗?   如果他知道,真的又在哪儿?   妆台上搁着犀角梳子,她随手执起,轻轻梳发,目光瞥过李政留下的那方手帕,忽然顿住了。   鬼使神差的,她取出那双白玉耳铛,放进了水盆。   烛光将内室映的一片清亮,那水也清澈剔透,耳铛放进去,并没有什么异象。   钟意暗笑自己自作多情,正要取出,却见水波微颤,那双白玉耳铛的光芒愈见莹润,不多时,水面竟倒映出层叠重影来。   巍峨岌嶪,玉山倾倾,果真有九曲山河破梦来。   作者有话要说:  ps:1、太宗是汉文帝的小迷弟,经常以他为标杆,包括不封禅啊,不修宫殿什么的,死后谥号也与汉文帝一致,太宗文皇帝   2、看过《朕亦甚想你》系列的读者应该知道,里面的英国公是个逗比,原型其实就是太宗时期英国公李绩,这人除去忠肝义胆之外,还是个隐藏很浅的逗比,比如说笑话同僚屁股大,坑自己女婿什么的。   他去打高句丽的时候,想带女婿一起,女婿不去,说没钱,他就给女婿钱,女婿说没有奴仆和马匹,他就给奴仆和马匹,女婿没有办法,跑到山里躲起来了,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看我为人散漫,军中要是出事,就杀我立威,好震慑其余人”,英国公不好意思的说“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时人评论说“英国公执法严正,杜怀功(女婿)目光长远”.   我看到这儿真的笑的停不下来,这个岳父应该是女婿从垃圾桶里捡的hhhhhh 第12章 坦荡   钟意的心乱了,躺在塌上,许久没有入睡。   李政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贵重的东西,居然被他当成致歉的礼物,随意送出去了?   不过,这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前世她砸耳铛的玉镇纸,都是他主动递上来的。   他就是这种人,柔情蜜意中,不动声色的夺人性命。   那双白玉耳铛正在钟意指尖,莹润剔透,她垂眼看了会儿,却觉得它们渐渐跟前世那杯斟酒重合。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同样的错误犯两次,下场再惨淡,也没有任何值得同情的地方。   钟意下了床,将那双耳铛收起,随手搁进了柜子里。   灯火熄灭,她合眼睡下。   ……   秦王归京半月,京中风云变幻,东宫一党惴惴不安,屡次上疏皇帝,以献俘礼毕为由,请送秦王归藩。   对此,皇帝始终没有正面回应,然而在时下规制之下,这已经是最明确的回应了。   这样暧昧的态度,愈发使得人心浮动,十一月二十七日,御史唐勉进万言书,言辞犀利,直斥秦王无礼,失君臣之伦,不可留神京,皇帝雷霆大怒,贬唐勉于永州,朝臣一时不安起来。   ……   朝廷的事情,是妨碍不到钟意的,烧尾宴便在十二月初,有些东西,她也该备着了。   这日下午,崔氏往青檀观去看她,顺便也送些日用东西,钟意见她身边侍女皆面带笑意,心下狐疑,道:“可是有什么好消息?怎么也不同我讲。”   崔氏有些羞窘,轻咳一声,她身边嬷嬷却笑道:“居士聪慧,一猜便中,可不是有好消息了。”   钟意略一思忖,反应过来,又惊又喜:“阿娘有了好消息吗?”   “你快低声,”崔氏羞得不行,面颊微红,拉她进了内室,方才道:“你大哥膝下有成哥儿在,你二嫂前不久才诊出身孕,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还跟儿媳妇赶在一起……好不丢脸。”   钟意笑道:“这有什么丢脸的?夫妻缱绻,别人想羡慕还没有呢。”   崔氏今年三十六岁,常年养尊处优,面容同二十几岁的少妇没什么区别,又有人专门照料身子,再怀一个,也不奇怪。   崔氏有些羞窘,又怕女儿多想,握住她手掌,温声道:“即便再有孩子,阿意也是我的心头肉。”   钟意心知母亲是怕自己因这孩子而伤怀,摇头笑道:“这也是我的弟妹,我是姐姐,原就该疼它的。”   前世父亲去世,母亲大受打击,没多久祖母也去了,她作为当家主母,强撑着打理丧事,好容易安生了几年,女儿又出了那么一档子事……   面前的母亲容光焕发,眉目含笑,同前世截然不同,钟意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期许,于她而言,这孩子来的正是时候。   “阿娘也是,”钟意忽然反应过来:“前几个月最要紧,怎么还出门呢。”   “我想自己告诉你,”崔氏温柔道:“叫别人说,像什么样子?”   她眉宇间都是母亲特有的慈爱,钟意看着,忽然想到另一处去,打发侍女们退下,悄声道:“阿娘,我有件事情问你。”   崔氏见她如此谨慎,心中一动:“何事?”   钟意低声问:“何皇后家中,可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姐妹?”   崔氏略经思忖,摇头道:“并没有。”   钟意怔住:“没有吗?阿娘再仔细想想。”   她这几日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儿,李政明明有真的山河珠,为何要送一颗假的过去?   他不知道一旦出了纰漏,会叫何皇后大失颜面吗?   再加上前世何皇后一力支持太子的做法,钟意觉得,这对母子之间,可能有些常人不知道的秘密。   至于生的相像,假使李政的生母,原本就同何皇后生的很像呢?   “真的没有,”然而崔氏想了想,还是道:“何夫人是皇后之父的原配,只有一个女儿,便是何皇后。”   钟意思绪一转:“庶妹呢?”   “你糊涂了,”崔氏压低声音,道:“何皇后便是何家长女,她降生没多久,父亲便去世了,哪来的庶妹?别说庶妹,连堂妹都没有。”   她肃了神情:“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觉得,”钟意见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道:“有没有可能,秦王不是皇后生的?”   “你怎会这样想?”崔氏诧异极了,随即笑道:“秦王确是皇后之子无疑,我亲眼所见,怎会有错?”   钟意难以置信:“亲眼所见?”   “那是初九宫宴,你祖母身体不适,未曾出席,太后便将我叫道身边说话,那位置离皇后很近,”崔氏目露回忆之色,徐徐道:“她发作的突然——要知道,估摸着日子,皇后原该正月十五临盆的。太后吓了一跳,我也惊住了,赶忙扶她进了内殿,又遣人去请陛下。”   钟意的心有些乱了:“阿娘,你亲眼看着皇后生下秦王的吗?”   “太后留在内殿,我也陪着,秦王出生后,我还看了一眼——你不要用这样怀疑的眼光看我,”崔氏斜她一眼,道:“我那时已经生了你大哥,孩子是不是刚出生的,必然分辨的出。”   钟意心思一转:“阿娘,你确定那人是皇后吗?”   “你傻了不成。”崔氏抬手敲她额头,无奈道:“我好歹也是国公夫人,每逢宫宴,便能见皇后一回,再则,即便我认不出,难道何夫人这个母亲也认不出女儿,那么多命妇都认不出皇后?”   钟意轻轻“哦”了一声。   “好了,这话也就跟我说说,别人面前不要提,”崔氏叮嘱她:“听见了没有?”   钟意轻轻应声:“知道了。”   ……   这场烧尾宴,钟意只请了几位宰相,又叫越国公和阎立本这两个亲眷作陪,她原是想叫哥哥们也来的,然而转念一想,辈分上不合适,便作罢了。   设宴借了青檀观的地方,益阳长公主必然是要列席的,不过这也好,席间若只钟意一个女郎,未免有些尴尬。   席位都是排好了的,人手也是越国公府准备,舅舅崔东阁听闻后,专程送了个擅于切脍的厨子过去,叫诸位宰辅一品时鲜。   越国公与阎立本是一起到的,还额外带了位客人,益阳长公主一见便笑了:“立本的画技入神,登善书法遒劲,亦是英才,二人齐聚,当真难得。”   褚遂良笑着施礼:“长公主谬赞,我怎么能同立本相提并论?”   越国公是钟意父亲,阎立本是她舅父,他们带一位客人来,她自然不会驱逐,吩咐人再备碗筷桌椅与一应制物,不多时,等几位宰相俱至,便吩咐开席。   酒是洛阳红,脍是梨花白。   切脍最好的材料是鲫鱼,厨子动作快如风,疾如电,但见刀影连闪,面前盘中便是薄薄覆了一层鱼肉,当真是青鱼雪落鱠橙虀。   几位宰相皆非凡辈,言谈之间,钟意颇有所得,英国公李绩奉命编撰《唐本草》,席间道:“我听闻居士藏书甚多,近来颇好医典,若是便宜,怕要来求借些。”   “医者活人性命,大功德也,哪里用得上求字?”钟意笑道:“今日宴罢,我便叫人收拾出来,送到国公处。”   时下典籍多半把持于世家大族之手,这也是他们最重要的传承之一,若要世家拿出来,当真比登天还难,有些奇珍古籍,千金也换不得。   英国公这些时日在世家那儿碰足了钉子,听她应得痛快,心中敬佩,击节赞道:“居士气度,不弱须眉。”   房玄龄笑道:“不如此,安可称宰辅?”   “今日委实尽兴,”益阳长公主环视左右,抚掌笑道:“大唐七位宰相聚在,又有擅书画者,何妨撒墨纸上,共留此日?”   众人含笑称善,于是令人备笔墨纸砚,阎立本作画,褚遂良题字,珠联璧合,房玄龄、杜如晦、李绩、何玄、王珪、魏徵与钟意,七人各取印鉴,覆于纸上。   画上墨迹微湿,钟意吩咐人盯着晾干,笑道:“我今日做东道,这画便昧下了,改日拿去狐假虎威,也是好大威风。”   众人笑道:“但管拿去。”   ……   御史唐勉因弹劾秦王触怒皇帝,被贬永州长史,便是今日离京。   背了行囊,他辞别亲友,到城门处,却遇上了一位故人。   “秦王殿下,来此有何贵干?”唐勉停下脚步,道:“看我有多落魄么?”   “来送唐长史,”李政下了马,道:“永州路远,路上小心。”   唐勉看他一眼,转身离去,没几步,又回过身来,道:“陈周保举大郎做朝议郎,我知他是殿下的人,不愿受你恩情,已经留信,叫他推掉了。”   “令郎才干足堪胜任,”李政将缰绳递与侍从,示意他走远些,方才道:“长史若因你我私怨,令他推辞,未免有失公允。”   “王爷这算什么,”唐勉冷笑道:“施加恩惠?”   “都不是,”李政道:“就事论事而已。”   他平视唐勉,道:“长史弹劾我,并无私心,是为大唐千秋计,恪尽御史职守而已,我安能生怨由之心?施加恩惠,更是无从说起。”   唐勉听罢,目光有些复杂,顿了顿,道:“我并非东宫一系。”   李政道:“我知道。”   唐勉定定看着他,道:“即便王爷善待我的家人,他日再为御史,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加以弹劾。”   “太子是储君,我是臣,”李政道:“你不过尽应有之分,何罪之有。”   “王爷,有时候,妇人之仁是要不得的,”唐勉咳了起来,手掌轻拍胸口,好一会儿,才安稳下来,继续道:“他日未必不会反噬自身。”   “你把这叫做妇人之仁吗?”李政笑了:“我厚颜自诩,把这叫做心胸坦荡。”   他正色道:“你我不合,是因政事相争,而非私仇,何必非要你死我活?假使朝臣皆如此行事,时日一久,朝堂风气也就坏了,天下必将动乱。”   唐勉听得默然良久,道:“也许将来,王爷会后悔的。”   “不会。”李政道:“石勒暴肆,唯有一言深得我心。”   “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他扬眉而笑,声气坦荡:“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   作者有话要说:  ps:1、在西周,中国就出现切脍了   2、《唐本草》确实是英国公负责编录的,据史书记载,这个逗比很可能还是个出色的大夫,想不到吧   3、褚遂良做太宗起居郎时,还有个特别好玩的事。   太宗试探着问:“你写的《起居注》,专门记录皇帝言行,朕能看看吗?”   褚遂良说:“臣没有听过君王翻阅《起居注》的先例,不给看。”   太宗不开心,说:“朕有不善,卿必记之耶?”也就是说,朕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都会写在小本本上吗?   褚遂良说:“这是臣的职责,无论对错,必然秉笔直书。”   太宗更不高兴了,有人劝他说:“如果不许褚遂良记,那么天下人都会记的。”这才作罢。   然后,这件事也被史书记录下来了_(:з」∠)_   我想太宗心里一定很无语:   不给看就不给看,为什么还要把这事记下来?你不知道后世会有很多人看到吗?   朕不要面子的吗?喵喵喵??? 第13章 爱恨   烧尾宴结束当天,钟意便将自己典藏的医书找出,抄录名单之后,叫人送到弘文馆去。   玉夏有些不舍,闷闷道:“好些都是夫人的陪嫁,别看只一箱,拿到外面去,万金也换不来。”   “英国公编纂《唐本草》,正是积德救人的善事,用的好了,不知能换多少人命,哪里是钱财说能比拟?”钟意看她一眼,道:“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   玉夏面露愧色,轻轻应声。   “你也别不舍,”玉秋端了茶来,含笑劝她:“是书中内容贵重,又不是书籍本身贵重,居士先前看过,想也默下来了,再写下来,又有何难?”   钟意斜她一眼,哼笑道:“偏你明白。”   她于医道颇有些见地,两世下来,知晓的药方也多,她打算全都整理出来,公之于众,也算做些善事。   ……   钟意已经出家,虽不至于断绝父母亲缘,却也跳脱红尘之外,年关归家不得,崔氏前几日来看她,思及这茬,没忍住落了泪,钟意劝了许久,方才止住。   益阳长公主出家多年,年夜都是独自在观里过的,想也是,皇帝儿女双全,年关齐聚,她若是入宫,反倒伤怀,今年有了钟意作伴,倒也好过些。   太后所生儿女,现下只剩皇帝与益阳长公主二人,儿子冷待了这么多年,女儿却实在放心不下,眼见年关将至,特意叫她进宫小聚,连带着叫上了钟意。   往常她们入宫的时候,总能在嘉寿殿见到归德、和静二位县主,今日直到离宫,却都不见人影。   钟意有些诧异,问了宫人,才知是二位县主梳妆更衣后,往清思殿去了。   “去清思殿为何要梳妆?”益阳长公主玩笑道:“难不成是去相看夫君了?”   被问的宫人看眼这位早年守寡、出家的长公主,有些胆怯的低头:“是,皇后在清思殿设宴,请了诸多京中未婚男女,想成全几桩姻缘。”   方才她们在内殿,窦太后一句都没提,想是怕她们伤怀。   益阳长公主豁达,不以为意:“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我倒想去凑个热闹。”言罢,又去看钟意。   钟意莞尔:“也好。”   ……   夜色初起,宫中长廊已经点起了灯,远远望去,辽阔而庄穆,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地上厚厚积了一层,衬着灯光,也极恬静。   清思殿便在嘉寿殿东侧不远,半刻钟便到了地方。   益阳长公主带着钟意往前殿去,刚到门口,便听有人笑道:“归德妹妹比我还小三岁,人又美貌,又不急着选婿,便让姐姐一回,好么?”言罢,又咯咯笑了起来。   那声音甜如蜜、柔如丝,缱绻婉转,只是听着,都叫人骨酥。   钟意入内,便见归德县主面前站了位年轻女郎,面如桃李,体态丰腴,额间花黄勾画的极其精致,华服贵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手中执一把孔雀羽扇,端的妩媚。   原是定襄县主。   她的生母是出身京兆韦氏的韦贵妃,父亲却不是皇帝。   韦贵妃初嫁前朝大将军李珉,李珉死后,带着女儿返回娘家,那时皇帝还未登基,有意拉拢关中望族,“城南韦杜,去天五尺”,韦家作为“韦杜”之一,门楣自然不低,皇帝便纳韦贵妃与其堂妹为妾,继位之后,前者为贵妃,后者为昭容。   几年前,突厥小可汗阿史那忠来降,皇帝便册封韦贵妃与前夫李珉之女为定襄县主,与之结亲,只是定襄县主运道不好,没两年阿史那忠便去世了了,她膝下并无儿女,既守寡,便回了长安。   今日既是姻缘宴,来的自是未婚男女,女眷之中,便以归德县主身份最高,按规矩,便该叫她坐首位才是。   然而她毕竟是隐太子之女,虽有县主身份,皇帝当政时,却仍有些尴尬,和静县主也是如此。   父兄被杀,常年与寡母相依为命,虽有太后照拂,却也是仰人鼻息,归德县主在这样的境遇中长大,实在不能指望她有一副强硬性情,有些小心的看了眼光彩迫人的定襄县主,便要让位置给她。   “外姓女竟也敢堂而皇之的坐在李家女头上,”益阳长公主神情微冷,不怒而威:“是欺李家无人了吗?”   她转向定襄县主:“你也是,怕她做什么?”   定襄县主不意在此见到益阳长公主,心中忌惮,屈膝行礼,口中笑道:“是我冒昧,长公主几时入宫的?”   “我要到哪儿去,还要事先通传你不成?”益阳长公主十分不给她脸面,淡淡道:“你当你是哪个?”   定襄县主大失颜面,笑容微隐,不似先前客气:“清思殿选婿,求的是姻缘,长公主常年清修,怕是走错了地方。”   她目光一侧,便见益阳长公主身后站个美貌女冠,未加妆饰,灵秀天成,倒衬的自己浮夸浓艳,心下生酸,勉强笑道:“想是怀安居士当面?”   钟意向她见礼:“县主。”   “什么风把居士吹来了?”定襄县主眼波妩媚,掩口笑道:“我怕此处红尘气太重,戳了居士情肠。”   钟意听出她话中寒刺,淡淡回敬道:“人本就身处红尘,哪里能跳的出?不过是修行罢了。但愿县主这回,能遇到一心人。”   定襄县主前段婚姻并不如意,她长在富贵长安里,怎么能看得上那个突厥蛮人?   阿史那忠死的时候,她并不感伤,反倒觉得如释重负。   现下被钟意点出来,不免恼羞成怒。   “早先听人盛誉,我当居士是何等人物,不想只是巧逞口舌之辈而已,”定襄县主冷笑道:“可见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县主,先逞口舌之利的似乎是你,居士不过回敬而已,”钟意还未回答,便听有道清冷声音响起,沈复不知何时入殿,站到钟意身前,淡淡道:“圣人尚且说以直报怨,居士何错之有?”   “原是沈侍郎,”定襄县主目光在他与钟意身上一转,怒意消弭,忽然一笑:“我听闻侍郎与居士曾是一双佳偶,可惜姻缘未成,还为此喟叹良久,哪知不过几月功夫,侍郎到清思殿上择选新妇了,冷心郎、假女冠,果真是一双。”   “皇后派帖,我今日至此,只为全礼,并无择选新妇之意,而居士侍奉神佛,孝心拳拳,却是我所不及,”沈复面不改色,声音清冷,道:“县主,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以有礼也,但愿你能明白这句话,少生口舌是非。”   他生的清俊,唇齿却利,定襄县主怒极无言,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复不再看她,转向归德、和静二位县主,道:“令尊皆为陛下同产兄弟,便是诸县主中位最高者,请登上座。”   二位县主对视一眼,轻声道谢,沈复低头,言说不敢。   定襄县主被他驳倒,面色青红不定,正待开口,却被身后嬷嬷轻推一下,怏怏在和静县主下首坐了。   “沈复冒失,唐突了皇后的娇客,无颜留此叨扰,”沈复面色淡淡,道:“先行告退。”言罢,向内殿诸人颔首致意,转身离去。   “沈侍郎也是妙人,”益阳长公主失笑一声,言罢,又向钟意道:“今日不仅看了热闹,还成了热闹,罢了,咱们走吧。”   钟意自无不应。   出了清思殿,她们走出不远,便有韦贵妃宫中女官匆匆前来致歉,语气颇为客气,极是诚恳,益阳长公主倒不为难,钟意也没多说,客气的打发了她们。   “贵妃的日子也不好过,纪王八岁就出藩,临川去年才有封号,四妃之首也不过是空架子,”益阳长公主摇头道:“真不明白定襄在想什么,处处叫她母亲为难。”   皇家事务,钟意一贯充耳不闻,目光一转,却见沈复正在前方,不知在同内侍说些什么。   益阳长公主注意到她目光,莞尔道:“他很喜欢你。”   钟意一怔,随即失笑:“观主别取笑我。”   “真的,方才定襄与你相争,他想也不想,便上前护住你了。”益阳长公主笑了,目光有些感伤:“男人如果真心喜欢一个女人,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我看得出来。”   喜欢……吗?   钟意心绪有些复杂,静默不语,益阳长公主却扬声唤道:“沈侍郎。”   沈复回身望过来,夜色朦胧,晕黄灯光下,俊挺如竹。   他走过去,施礼道:“长公主有何吩咐?”   “我倒没什么吩咐,”益阳长公主笑道:“可怀安居士有几句话想同你讲。”   说完,她便带着侍女往不远处长凳上坐了,既不打扰他们说话,也不至于有瓜田李下之嫌。   沈复闻言微怔,侧目去看钟意,那目光柔和,最深处有些令人看不清的东西。   钟意有些窘迫,还有些难言的感伤,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方才多谢你。”   沈复静静看着她,轻声道:“你我之间,何必说这样客套的话?”   前世父亲死后,越国公府很是动荡了一阵子,他其实帮了很多,钟意谢他时,他也是这样回的。   阿意,你我之间,哪里用的上谢字?   她爱过这个男人,也怨过他、恨过他,可那些怨与恨,原本都是由爱而生的。   一股酸涩从心头涌上鼻尖,钟意倏然落下泪来。   “阿意。”沈复见她如此,心中钝痛,下意识伸手去抚。   钟意自觉不妥,侧身避开,取了帕子擦拭,却觉一道冷淡目光投来。   李政站在不远处树下,不知看了多久,见她望过来,似笑非笑道:“好一双苦命鸳鸯。”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原本就有很多阴差阳错,前世钟意有过许多苦楚,但也有过许多幸运,她只以为自己被人辜负,却不知道自己也被人深爱。   剧透:前夫后夫其实一点也不渣~ 第14章 喜欢   李政脸上在笑,眼底却带着几分淡淡嘲弄。   钟意心中一冷,收拢神情,跟沈复一道回身施礼:“秦王殿下。”   “不必多礼,”李政上前,徐徐道:“是我来的不巧,扰了二位雅兴。”   他这话夹枪带棍,听得人心里发闷,钟意微生怒意,不待沈复开口,便反笑道:“既如此,殿下怎么不避开些?贸然过来,倒叫我与沈侍郎好不爽利。”   李政脸上原还带些笑意,待她说完,面色却倏然冷了下来,双目幽深的看着她,却不言语。   沈复见她言辞犀利,忧心秦王不悦,为此结怨,轻扯钟意衣袖一下,挺身挡在她身前:“宫中规禁森严,外臣原不该驻足久留,殿下勿怪。”   他欠身施礼,道:“我们这便告退。”   李政余光瞥见他动作,目光更冷,转向钟意道:“不过是句玩笑,居士怎么动气了?也是我冒失,胡说八道惯了。”   他微一侧头,注视着她低垂的眼睫,缓缓道:“居士大度,别生我气。”   钟意还未说话,益阳长公主便过来了,她与皇后有隙,同太子和秦王的关系倒还好,语气中也是姑姑对小辈的责爱:“你个泼皮,少说两句不成么。”   言罢,又去看钟意:“他胡言乱语,你只不理就是了,要是说的过了,就差人告诉皇后,她有法子治他。”   “姑姑,”李政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哪有你这样揭人短的?”   钟意心中疲累,不欲与他纠缠,施礼道:“今日晚了,就此告辞。”沈复向那二人颔首致礼,与她一道离去。   目送那二人离去,益阳长公主道:“有情人不成眷属,已经够可怜了,你别去作弄人家。”   “姑姑,哪有你这样的?”李政道:“不帮自己侄子,反倒帮外人?”   “可怀安愿意跟沈侍郎说话,却不想搭理你。”益阳长公主叹口气,道:“你不准胡来。”   “有情人?”这三个字在李政舌尖转了一转,莫名多了几分嘲讽意味,他转身,往太极殿去了:“将来的事,谁能说的准呢。”   ……   “泡茶的水,是长公主去岁收的梅上雪,她竟肯拿出来,当真舍得,”钟意亲自沏了茶,为沈复斟上:“我也是托了你的福气,才能再尝一回。”   沈复先前曾经同郑晚庭一起到过露华山,只是未曾进过青檀观罢了,打量四周陈设后,他低声道:“还住得惯吗?”   钟意笑了:“这话你早就问过一次了。”   “虽然问过,但总觉得不放心,”沈复也笑了:“总想多问几次。”   他相貌生的明俊,许是屡次远行求学的缘故,较之寻常文士,书卷气之中更添英朗,即便烛下光影柔和,目光也仍旧炯炯。   钟意垂眼看着面前那只莲花杯,碧色茶叶在杯中起伏翻涌,就像她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   “我们的婚约已经取消,各自嫁娶,再无关联,”片刻之后,她道:“我是不会再嫁了,而你,却该早些娶妻,成家立业。”   因为先后替父亲和祖母守孝的缘故,前世钟意出嫁时,已经二十岁整,而沈复,也已经二十五岁。   他们是青梅竹马,自幼相识,成婚之后,也有过两情缱绻,你侬我侬的日子,后来出了那么一档子事,钟意说不恨他、怨他,当然是假的。   沈复是安国公府的嫡次子,原本不该承袭公位的,也不知他跟李政是怎么安排的,她改嫁没多久,安国公世子便上表称病,请辞公位,皇帝准允之后,沈复顺理成章的成为世子。   安国公与越国公曾经一起征战天下,亲如兄弟,越国公死后,甚至在他灵位前发誓会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对待钟意,不想自己的儿子却做出这种事。   他是忠信之人,为此悔痛不已,无颜再见越国公府的人,不过两年,便积郁成疾,撒手西去。   李氏与崔氏的感情,并不比彼此丈夫浅薄,比起男人,她也更能体谅钟意与越国公府的难堪。   那时正值秦王与太子相争,那事免不得被闹大,御史连参秦王与沈复数十本,“托庸才于主第,进艳妇于春宫”,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李氏出身世家门阀,将清名看的比性命还要重要,怎么会受得了,安国公去后不久,也病逝了。   安国公夫妇待她没的说,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从头到尾,钟意也不怨他们。   他们的丧仪钟意都去了,李政知道,也没有说什么。   前厅往来的客人很多,都极客气的尊称她王妃,可钟意还是能感觉到那些潜藏起来的恶意猜测与艳色揣度。   到安国公府之前,她闷了一肚子话想骂沈复,想把心里的怨艾愤恨都发泄出去,可见到他之后,她反倒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瘦了,憔悴不堪,若非昔日英朗的轮廓还在,她险些认不出他。   父母先后辞世,兄弟失和,声名狼狈,他还有什么呢。   钟意上了香,行过礼后,就离开了。   命运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惩罚,至于她,也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了。   今生再见,他也不欠她了。   钟意说话时,沈复便静静看着她,那目光叫她想起鸽子来,带着恬静的温柔:“左右我上面还有兄长,急什么?还是随缘吧。”   以钟意现在的身份,劝沈复另娶,未免有些尴尬,然而她也只是将自己的态度表露出来,她相信以沈复的聪慧,会明白自己的意思的。   夜色深深,时辰已晚,沈复道了告辞,钟意送他到山门处,目视他远去,轻叹口气,转身回观。   ……   李政进太极殿时,皇帝正在翻阅奏疏,他也不出声,找个位置坐下,随意找了本书打发时间。   过了会儿,皇帝将奏疏合上,便有内侍上前奉茶,他喝了口,问:“从清思殿过来?”   李政应了一声。   “有喜欢的吗?”皇帝关切道:“你已经及冠,也该收收心,准备成家了。”   “相中了一个,可她没看上我,”李政道:“我过去搭话,她也不怎么理会,略微多说几句,还嫌我烦。”   “谁这样大胆,”皇帝笑道:“谁敢嫌弃朕的儿子?”   “她一句嫌弃的话也没说,”李政并没有笑,可提起那个女郎时,周身气息都温柔了,他道:“可脸上都写着了。”   “那就算了,”皇帝见他如此,心中一叹:“强扭的瓜不甜,结成怨偶也没意思,换一个吧。”   “不,儿子只要她,别的谁都不要。”李政语气坚定,隐约带点恳求:“父皇不要给我定别人。”   “但你也说了,”皇帝耐心道:“她不理你。”   “儿子知道,可是没办法,谁叫我只喜欢她?”李政道:“一见她就觉得喜欢,好像前世见过似的。”   “没出息。”皇帝轻轻责备一句。   “任是无情也动人,”李政轻声道:“见了她,才知古人诚不我欺。” 第15章 造反   临近年关,长安也热闹起来,货郎走街串巷,远方游子归家,端的欢腾。   前几日才下了场雪,空气清新凛冽,酒垆前的胡姬似乎不觉冷,葱绿抹胸束的微低,雪白胸脯半掩半露,笑容妩媚,招呼往来客人入内饮酒。   钟意坐在马车上,悄悄掀开车帘,却见不远处一行车队近了,那些人深目高鼻,肤色雪白,发色迥异于中原人士,倒同卖酒的胡姬有些相似。   “又有番邦进京了,就是不知道是哪国的。”玉夏之前也见过胡人,现在瞧见,仍然觉得新鲜:“居然还有个绿眼睛的,多怪啊。”   “生的倒是白皙,”玉秋饶有兴致道:“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养的。”   “当然是天生的,”玉夏笑道:“女子养的白皙也就算了,那些马夫风吹日晒,做的可不是养人活计。”   大唐天威,诸番臣服,市井之间胡人并不少见,甚至还有入朝做官的。   昆仑奴,新罗婢,都曾风靡一时,西域来的胡姬丰腴妩媚,善作旋舞,迥异于中原气象,教坊青楼中也颇受人追捧,钟意未出家时,也有一橱柜的胡人衣裳、羊皮马靴,时下胡汉风气相融,倒也有趣。   先前李政灭东突厥,诸藩震惊,甚至给皇帝上 “天可汗”称号,现下距离东突厥覆灭不过几月,又是新春,这次的朝拜,他们自然会更用心。   ……   崔氏年纪不轻了,先前又因钟意之事伤神,太医诊脉之后,言及胎像有些不稳,叫好生安养,她便顺水推舟,将中馈交给儿媳了。   钟意回府去时,便见母亲半躺在塌上,安国公夫人李氏坐在床边,还当是出了什么事,问过之后,颇有些啼笑皆非:“哪有这样的,自己躲懒,倒叫儿媳妇操劳,伯母还在,阿娘也不怕人笑话。”   “这有什么好笑的?别人羡慕都来不及,”李氏揶揄笑道:“我想学她,还学不成呢。”   她是带着儿媳妇来的,世子夫人听了,脸上便有些不自在,忙道自己粗笨,不能替母亲分忧。   “你母亲只是说玩笑话,你别往心里去,”崔氏笑着安抚她:“老夫人前几日还念叨你,刚好阿意也在,你们一道往荣松院走,见见她老人家吧。”   那二人齐齐应声,退了出去。   “你也是,”她们走了,崔氏面上笑意才敛去,道:“好歹要顾及儿媳妇脸面。”   李氏神色怏怏:“前日何夫人过府,言谈间偶然说起律宗教义来,她在边上附和,又说自己也喜好佛经,何夫人问,你喜好哪一派的佛经?她说是南山宗!”   “她不知道律宗便是南山宗吗?”相隔几日,提起这事时,李氏仍旧心火未消:“何夫人顾及情面,什么都没说,我臊的几乎站不住脚!不懂装懂,贻笑大方!”   世子夫人姓林,出身并不高,她父亲原是安国公麾下偏将,战死沙场,安国公答允照拂他的孤女,后来又叫长子娶了她。   平心而论,李氏是不赞同这桩婚事的,若说照拂,她更愿意将林氏收为义女,寻个好人家嫁了。   不是她看不起人,而是识见与眼界所限,低门女子未必能担起公府夫人的体面,然而安国公已经许诺,却不好再改,只得认了。   李氏与崔氏皆是五姓七望出身,性情命运却是天差地别。   崔氏乃幼女,美貌与才学之外,更多的是娇贵,她运道也好,越国公对她一见倾心,登门求娶,钟老夫人系出皇族,性情温和,同儿媳妇也谈得来,从小到大,她都没受过真正的苦。   李氏便不一样了。   她是赵郡李氏的嫡长女,自幼便被精心教养,是要做世家主母的,那时天下初定,太上皇坐了江山,有意试探世家心意,将自己胞妹嫁入太原王氏后,又为李氏与安国公保媒拉纤,想凑一双姻缘。   赵郡李氏当然不情愿。   绵延几百年的世家门楣,怎么可能看得上安国公那样的武夫,要知道,就连皇室李家,也知道给自己贴个金边儿,说自己祖上是李耳、李广,世家血脉呢。   还是李氏自己劝阻父兄:“天下初定,李唐兵强马壮,何必因一女取祸?”随即表示赞同这桩婚事,嫁入安国公府。   安国公忠信之人,英武不凡,堪称良配,李氏贤淑,才华斐然,倒也琴瑟和鸣。   安国公的母亲出身不高,面对高门贵女的儿媳妇,总觉得有些抬不起头,她又要强,一来二去的,同儿媳妇闹得很僵,等她将李氏新生的长子抱到自己那儿去养时,婆媳之间的矛盾,便再也没法弥补了。   “我也是熬了这么些年,实在不愿再去磋磨儿媳妇,”李氏叹口气,道:“可她也太不像话,真是……”   安国公府的事,崔氏也有所了解,不好再说,便岔开了话题:“何夫人过府去做什么?我倒不记得她与你有旧……”   ……   “伯母是看世子夫人年轻,想多教几分罢了,”钟意见林氏面有窘迫,温声安抚:“没什么别的意思的。”   “是我上不得台面而已,”林氏声音低弱,道:“居士不必劝,我都明白的。”   钟意也曾与她做过妯娌,关系不远不近,总是隔了一层,钟意自己也明白那是为何,同她相处时,言语间少不得仔细些。   “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居士听了,不要动气,”林氏小心的看她一眼,语气有些如释重负:“听说居士与二叔的婚约取消,我其实……松了口气。”   钟意早有猜测,倒不诧异。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令人羡慕,出身、相貌、才华,什么都不缺,世间女子期许的一切,都能在你身上找到,”林氏目光柔和,语气羡慕:“跟你在一起,我就跟地上的泥一样不起眼,做了妯娌,别人会更看不起我吧。”   钟意道:“人皆有长处,我不例外,世子夫人也不例外。”   “我知道居士只是安慰我,但还是要谢谢你。”林氏向她一笑,道:“也希望居士一切安好。”   荣松院到了,她们默契的止住话题,走了进去。   ……   “什么人啊,”回去的时候,玉秋仍旧有些不高兴:“知道要跟居士做妯娌,心里就不舒服,现在婚约取消了,反倒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安慰人,什么“也希望居士一切安好”,听得好不膈应。”   “于我而言,林氏也只是一个陌生人,”钟意道:“左右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何必在意。”   玉夏闷闷不乐道:“我也看不惯她那副样子。”   钟意失笑道:“我都不气,你们气什么呢。”   平心而论,她并不讨厌林氏。   林氏羡慕自己,这种羡慕甚至掺杂了一点妒忌,可归根结底,她也没做过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情。   前世她也不止一次看见林氏修习文经,苦练举止,努力想叫自己配得上安国公府的门楣。   说到底,她也不容易。   ……   夕阳西下,余晖将天地间渲染成淡淡金色,连朔风似乎都温柔了。   钟意坐在马车上,听见外边一阵马蹄声过,还有路人惊叹声传来,笑道:“怎么,又有番邦入长安了吗?这时间赶得巧,正好来得及用晚饭。”   因林氏之事,两个侍女皆有些恹恹,也不答话,钟意摇头失笑,马车外却像是沸腾的水一样,忽的喧腾起来。   “齐王造反了!”   钟意心头大震,掀开车帘,便见张榜处百姓聚集如潮,议论纷纷,玉夏见她脸色不好,有些担忧,轻轻叫了声:“居士?”   “我无妨。”钟意将车帘放下,轻叹口气:“只是,要变天了。”   ……   大唐立国不过几十年,各地时有反事,然而能成气候的,却一个也没有。   皇帝戎马半生,其悍烈勇武,历代帝王少有,这样一个生生从父兄手里夺了江山的人,怎么可能重蹈他人覆辙,叫别人夺了自己江山?   别说是李佑这种手不能提刀的皇子,便是李政这样能征善战的,也未必能做到。   差着几十年的火候呢,皇帝前半生的仗,难道是白打的不成。   时值新春,诸番先后入京朝贺,齐王选在这时节造反,无疑是在皇帝脸上打了一记耳光,他原就不被看重,失败之后的命运,更是毋庸置疑。   钟意经历过前生,她知道,齐王造反只是一个引子,更大的风暴,还在酝酿之中。   可有些时候,即便知道未来如何,也是无法更改的。   她不是神,能做到的事情有限。   钟意有些感慨,还有些说不出的无力。   马车外一片喧嚣,议论声纷纷,不绝于耳,直到出了城门才停歇。   钟意倚着靠垫,半合了眼,听得一阵风声呼啸而过,那马蹄声快如雷霆,倏然远去,不觉睁眼,笑道:“好烈马。”   话音刚落,便听那马蹄声折返回来,到马车近前停了。   她心中一动,掀开车帘,却见李政端坐马上,手提马鞭,丹凤眼微垂,神情似笑非笑。   车夫识得他,慌忙下马问安,钟意见他一副天策上将亲临的倨傲模样,倒不好失礼,扶了玉夏的手,要下马车。   李政看那侍女一眼,吩咐道:“松开。”   他做惯了人上人,统率千军磨砺出的威仪,只在目光中流露出少许,便能叫人战栗,不敢直视。   玉夏被他看的心中一慌,匆忙松了手,随即反应过来,却见秦王笑了。   他手中马鞭一扬,卷住钟意腰身,略微用力,便将人带到身前,朗声大笑,扬鞭而去。 第16章 挥鞭   钟意只觉身体腾空而起,不由一阵恍惚,再回过神时,人已稳稳坐在马上,驶出城门很远。   李政的手臂横在她腰间,背后便是他的胸膛,许是离得太近,连他身上那种她曾经熟悉过的气息,都嗅的清清楚楚。   钟意长舒口气,平静下来后,方才道:“放我下去。”   李政对于她的平和有些讶异,随即又笑了,眉目英俊,自生风流:“我见马车走得慢,忧心居士回去晚了,便自作主张,拉人上马,居士不会生气吧?”   夕阳的余晖洒在钟意脸上,连声音似乎都柔了三分,但仍旧能从中听出坚持来。   她重复道:“秦王殿下,放我下去。”   “也好,”李政顿了顿,勒住缰绳,放慢了速度:“此处僻静,无人搅扰,我有几句话,想同居士讲。”   出了城门,便能望见露华山,这匹枣红马健毅威武,神骏非凡,脚程极快,人在马上,已经能远眺到青檀观的山门。   李政先下了马,又伸手去扶钟意,她却不理会,翻身落地,动作娴熟,想是学过骑射的。   李政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瞬,随即便被收回,他脸上倒看不出什么,笑吟吟道:“居士,你生我气了?”   钟意落地后并不停留,径直到他身前,抬手一记耳光,结结实实甩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   李政一怔,周身气息骤然冷了,脸上笑意隐去,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看。   那匹枣红马似乎也察觉到几分,有些不安的打个喷鼻。   钟意却不避让,站在原地不动,冷冷回视他。   李政目光慑人,一字字似乎从牙根里挤出来:“你再打一下试试看。”   钟意又一记耳光甩过去。   李政神情冷凝,脸上几乎要结出冰。   钟意也不怵他,平静站在他面前,等他接下来可能会有的暴怒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李政长长出一口气,低头扯她衣袖,道:“你打都打了,也该消气了吧?”   钟意拨开他手,道:“秦王殿下,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   李政在僵麻的嘴角上摸了下,便见指尖沾了点血色,自己拿帕子擦了,道:“我不太明白居士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请你不要过多的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要做这些让人误会的事情,”钟意道:“我已经出家,绝了姻缘,而你,也有整个长安的名门闺秀可供挑选,我们实在不适合有过多的牵连。”   李政的手顿了一下,双目定定看着她,道:“那些庸脂俗粉,我看不上。”   “那是你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钟意冷冷道:“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   李政静静看着她,半晌,居然低头了:“今日是我冒昧,对不住。”   “你不是冒昧,秦王殿下,”钟意哂笑淡淡:“你只是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只考虑了你自己而已。”   前世夫妻一场,她太了解他了,也太明白他此刻的心思:“你一点都没有想过,将我带走之后要怎么收场,也没想过被人看见后,他们会怎样指指点点。你是秦王,是天策上将,是皇帝最钟爱的儿子,流言蜚语再多,也无法侵蚀你半分,可我不一样。”   “或许,”钟意忽然笑了,那笑容有些嘲讽:“你从来都不觉得,我会反感你的接近吧。”   李政听得默然,片刻之后,又一次道:“对不住。”   钟意后退一步,平静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李政长久的看着她,最后才道:“居士,在我心里……”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钟意打断他,道:“我只想知道,如果我拒绝,你会放弃吗?”   李政不发一言。   他怎么可能放弃?   钟意并不意外,淡淡道:“秦王殿下,你想过之后要怎么安置我吗,想过将来要怎么样吗?”   “我已经出家了,”她笑容讥诮:“你总不会想置个外室,图一时风流吧。”   “我从没有这样想过。”李政道:“居士,我想娶你。”   钟意看着他,道:“可我不想嫁。”   李政顿住:“为什么?”   “因为我也念过圣贤书,学过《礼记》,知道礼义廉耻!”这是她前世无法说出口的委屈与愤慨,也是因他今日举动而迸发出的怒气,钟意冷冷道:“秦王殿下,你以为你是谁?全天下都围着你转吗?”   李政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钟意站在他面前,二人只相隔两步,她能清楚的看见他咬紧的下颚,也能猜出他此刻心中蒸腾的怒气。   他前半生过得太顺了。   但凡他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即便因泾阳候世子之死,不得不离开长安,再度返京时,仍旧是万千荣华于一身,意气风发。   就像前世,他知道夺□□室不对,但还是会做,他也知道钟意不情愿,所以就用自己的方式补偿她,善待越国公府,对她极尽疼爱。   他以为这可以弥补一切,所有人也都觉得他对她足够好,她再心怀怨怼,就是坏了心肝,从头到尾,所有人都是想当然,甚至没有人问过钟意是怎么想的。   可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器物,她也有心,也会觉得难过。   钟意知道,这些话一说出口,便是覆水难收,李政或许会惊愕,会暴怒,甚至还有可能赏她一记耳光,可她还是要说。   她憋了两辈子,着实难受够了。   可她没想到,李政听完,居然笑了。   “知道吗,居士,”他说:“你是第一个敢动手扇我耳光的人。”   钟意道:“那可真是值得庆贺。”   “好,很好。”李政轻轻点头。   钟意只当没看见他目光中的阴郁,向他一礼,漠然道:“既然无事,那么,就此别过。”   李政静静站在原地,目送她身影离去,没有言语。   他们说话时,那匹枣红马便百无聊赖的站在原地,见钟意走了,目光复杂的看李政一眼,竟哒哒跟了上去。   李政原还心绪杂乱,瞥见那畜生跟过去,又好笑又好气,怒道:“你站住!”   钟意走出不远,闻言下意识回头去看,那匹马就在她身后,猛然对上脸,有些不好意思的打个喷鼻。   “我不是叫你,”李政咳了声,道:“是叫朱骓。”   钟意明白过来,不欲多说,转身走了。   那匹名叫朱骓的枣红马有些踌躇,先看钟意一眼,再回头偷偷看李政,这犹疑不过一瞬,见钟意走的远了些,它赶紧哒哒跟上,浑然没有理会前任主人的意思。   李政气急反笑,为一匹吃里扒外的马追过去,又觉丢脸,站在原地,怒送那一人一马远去。   钟意听得身后马蹄声渐近,下意识侧过脸去看,朱骓极有灵性,顺势将头凑过去,轻轻蹭她肩窝。   钟意见它神骏非凡,着实有些喜欢,伸手去摸它脖颈间的光滑鬓毛,朱骓便温顺的低下头,顺势在她手背上舔了舔。   钟意原本郁结的心绪舒展了,笑问道:“跟我走吧,好不好?”   朱骓打个响亮的喷鼻,作为应答。   钟意莞尔,回身往李政那儿去。   “呦,还知道回来,”李政瞥见朱骓,冷笑道:“我当你没心没肺,弃我而去了呢。”说完,作势去摸朱骓脖子,哪知它一侧头,竟躲开了。   李政手僵在原地,目光阴恻恻的盯着朱骓看,朱骓低着头,不太敢跟他对视。   钟意似乎没瞧见这幕,自李政手里扯过马鞭,笑道:“秦王殿下,朱骓就算是你的赔礼吧,好么?”   李政被这一人一马气笑了:“居士,你可真有本事。”   钟意温柔的抚了抚朱骓,翻身上马,道:“你欠我的多了去了,一匹马算什么。”   李政淡淡道:“居士,倘若方才打我的不是你,那人早就该死了。”   钟意的心倏然痛了一下。   前世他决定自己生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轻描淡写?   “殿下宽仁,”她回过身,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他,下颚紧咬:“那我便回一份礼给你。”   李政道:“什么?”   钟意冷笑一声,手中马鞭毫不客气的甩了过去。   李政未有防备,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手臂肩背霎时作痛。   钟意心中气顺许多,扬声而笑,挥鞭远去。   ……   远处尘土飞扬,一行骑卫策马而至,望见李政,下马行礼,却见他神情冷凝,径自冷笑。   左右对视几眼,皆不敢做声,哪知不多时,却见李政大笑起来。   为首之人有些不解,试探着唤道:“殿下?”   李政却不理会,夕阳迟暮,余晖淡而温暖,他席地而坐,笑完又叹:“怎么偏偏被她降住了。”   来人愈发不解,恭敬道:“殿下,您还好吗?”   “我不好。”李政侧过头去,远眺山林间若隐若现的青檀观,好像这样就能见到心上人的影子似的。   双手掩面,他叹道:“我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朱骓:女主人,你才是世界的主宰 第17章 困局   “朱骓?”   益阳长公主见钟意骑马归来,面露讶异:“这匹马……”   钟意没想到益阳长公主竟能认出朱骓来,委实诧异,心神一转,含笑解释道:“秦王殿下为上次宫中之事致歉,执意要将朱骓赠与我,实在推辞不过。”   “他可真舍得。”益阳长公主并未多想,笑道:“朱骓的母亲来自大宛,雄健非常,父系血统更了不得,是几乎已经绝迹的汗血宝马,它打小就跟着青雀,是他自己照看大的。朱骓也凶,除了青雀,谁摸都踢。”   “是吗,”钟意抚着朱骓柔顺的皮毛,笑道:“大概是他们跟朱骓无缘吧。”   益阳长公主见朱骓在她手下这样温驯,啧啧称奇:“它倒真喜欢你。”   钟意但笑不语,亲自牵着朱骓到后院去,又吩咐人准备草料,门扉外有脚步声传来,玉秋玉夏匆匆过来,见她无碍,暗松口气,赶忙称罪。   “与你们无关。”那种情况下,她们拦也拦不住,钟意自然不会迁怒:“事发突然,谁能未卜先知?”   “那时已经过了城门,附近也无行人,”玉秋没问方才发生了什么,也没问秦王的坐骑怎么会出现在青檀观,低声道:“奴婢吩咐了护卫,他们不会乱说的。”   “还有,”玉夏踌躇道:“我们回来时,正逢秦王殿下回城,他要我们给居士带句话……”   钟意手一顿:“什么话?”   “他说,来日方长。”   ……   齐王造反带来的震动,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大,对于皇帝而言,这种乌合之众,连放在眼里的必要都没有。   齐王佑尚在齐州,他的母亲阴德妃便被贬为嫔,舅父阴弘智举家被收押,皇帝令英国公李绩发怀、洛、汴、宋等九州府兵,与刘德威共同讨伐平叛。   英国公在马背上驰骋的时候,齐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不出半月功夫,军士攻入齐州,杀其左右叛臣,押解齐王还京。   皇帝并不十分待见这个儿子,此次造反,更将父子之情耗得一干二净,齐王还未归京,便以“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无君,神人所共怒”为由,将其废为庶人,至于归京之后,想也难逃一死。   这事与钟意无关,倒跟韦贵妃与定襄县主有些关联。   ——齐王娶妻韦氏,便是韦贵妃兄长之女,丈夫获罪,少不得要被牵连。   这才只是冰山一角,除去钟意,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有怎样的风波。   ……   诸皇子年岁渐长,皇帝却日益老去,世间的生死轮回,正如太阳东升西落,永远不会停歇。   往日英明神武的君主,看着自己英姿勃发的儿子们,也会不由自主的,在心里生出几分细微的惶恐。   他就像过了午时的太阳,尽管曾经光芒万丈,却注定要走向消沉,而年轻的、未来有着无限可能的皇子们,却像清晨的朝阳,一日更比一日灿烂。   那光芒太亮了,亮的他有些不舒服,还有些说不出口的忌惮。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震慑那些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觊觎这个位置的人,他也要让人知道,自己还没有老去,远远轮不到那些宵小上前撒野。   这种微妙的心境,不曾登临帝位的人,大概是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十二月二十三日,英国公李绩押解庶人佑抵达长安,二十四日,庶人佑被赐死于太极殿。   同日,皇帝降旨族阴、燕二氏,赐阴嫔白绫,昔日齐王府中幕僚尽数处死,以儆效尤。   李佑的外祖父阴世师,曾是前朝大将军,太上皇在太原起兵后,阴世师令杀其留于长安的幼子,又掘李氏一族祖坟,后来太上皇攻占长安,尽杀阴氏之人,只有阴嫔与其弟因年幼得以保全,不想二十年后的今日,他们还是重蹈了先辈覆辙。   至于燕氏一族,则是阴嫔之弟的妻族,李佑造反,很大缘由便是遭受燕弘智兄弟鼓动,倒也不冤。   造反之人,必族其家,这是哪一朝都不会改的规矩,本朝也不例外,但额外追究齐王府中幕僚罪过,尽数论死,未免有些严苛。   齐王偏好儒学,府中颇有些名宿大家,因此论及死罪,士林有所非议,东宫左右二位庶子皆与儒家亲厚,孔颖达更是孔子三十一世传人,自身立场使然,免不得要向太子哀求,请他进言,规劝一二。   太子宽和,素爱儒家仁礼,满口答允,去向皇帝求情,却被迎头痛斥,强行遣返回东宫,拘禁起来,朝野为之震动。   ……   “陛下动了雷霆之怒,明眼人便该消停些,叫皇后去劝,等他平息才好,”罗锐往青檀观去看钟意,说起此事,感慨道:“那些人倒好,怎么反倒迎风而上?”   太子的劝阻并未拦住皇帝下落的屠刀,齐王府幕僚尽数被杀,士林中的反弹声强的刺耳,扬州宿儒七人为此上疏,直斥皇帝昔年夺位失德,今次滥杀失仁,请求加恩诸位幕僚家眷遗孤。   因早年玄武门之事,皇帝素爱声名,这并不意味着有人能以此要挟,逼迫他退让,宿儒们如此行事,无疑犯了忌讳。   十二月二十七日,皇帝以清缴逆臣残余为名,令诛此七人,期间上疏言此事者,亦有惩处,盛怒至此,朝中人人自危,无人敢发一词。   魏徵王珪二位侍中素来刚正,本该直言,然而扬州宿儒提及隐太子建成,他们昔年又曾是东宫属臣,实在不好开口。   “陛下自己会想明白的,”钟意道:“他只是一时气怒,过后就好了。”   “好在已经封笔,朝中无事,”罗锐叹道:“否则,不知又会生出什么波折。”   罗锐拜在阎立本门下学画,自是一日千里,阎立本考校学问,见他颇通律令,又有才学,便保举他去大理寺,做了从七品议案主簿。   钟意知晓此事,心中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释然,他这样的才华,倘若不得施展,未免有些可惜了。   “我收到居士的信,特意去女监署查过名册,”罗锐道:“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女郎,燕氏共有三人,皆在死罪之列,并无脱身可能。”   钟意心中一惊,诧异道:“只有三个?”   “登记在册的只有三个,”罗锐皱眉,思忖后道:“不过,倘若有养在府外的女郎,逃脱刑罚,也不奇怪,只是可能性很小罢了。”   钟意心头微沉,笑道:“多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居士何必言谢?”罗锐没问她为什么要查这个,笑着起身,道了告辞。   钟意亲自送他出去,直到返回内室,面上笑意方才落下。   怎么会查不到?   前世因参与齐王谋反一案,燕氏同样被族,燕弘亮却有一个女儿得以逃脱,隐姓埋名,后又进入襄国公府,做了长嫂兄长的侍妾。   收纳私逃女犯已经是大罪,更要命的是,燕氏女作为细作,参与了侯君集谋反之事。   侯君集事败被杀,刘氏一族也被削去国公勋爵,成年男子尽数斩首,家眷发配岭南,钟意的长兄因此受到牵连,仕途被毁,连越国公的勋爵都险些保不住。   那时她刚进□□,心灰意冷,甚至存了赴死之心,但因为此事,不得不向李政低头,求他襄助。   燕氏一族因谋逆而败亡,算是罪有应得,越国公府平白遭此大难,却是天降横祸。   重生一世,钟意取消婚约之后,便着手去找那燕氏女,哪知直到今日,竟全然没有消息。   想也是,倘若真有这么容易找到,大理寺收押燕氏女眷时,怎么会疏忽掉?   燕氏女身负血仇,却能改头换面,在襄国公府中藏身几年,丝毫不露端倪,又与侯君集私下往来,助其成事,这样的心性,钟意自愧不如,也不敢心存侥幸。   倘若她没有如同前世那样进入襄国公府,而是藏匿人海,钟意怎么可能找到她?   即便她进入襄国公府,钟意一个出家人,有什么立场对长嫂兄长的侍妾说三道四?   最好的办法,还是在最开始就斩断一切,让祸根消弭于无形。   可惜,钟意没能找到她。   这或多或少的,叫她心里蒙了一层阴翳。   燕氏女就像潜藏在暗处的毒蛇,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跳出来,突然咬人一口。   罢了,世事哪能尽如人意,钟意叹口气,暂且将这茬抛之脑后,   ……   还有三日便是年关,钟意进宫去见窦太后,益阳长公主昨日受了凉,见不得风,便留在观里,不曾跟她一道前往。   窦太后近来倒还好,只是上了年纪,过了午后,精神有些不济,钟意照看她睡下,见时间还早,照旧去了弘文馆。   她去的倒巧,正逢国子监祭酒孔颖达也在,许是因近来诸事牵涉儒门甚多,他倒是清癯了些。   钟意还记得他弹劾自己十数次的事,孔颖达也没忘记她等着自己施礼,压自己一头的旧怨,假情假意的寒暄几句,便各自找了地方坐下,算是两不相干。   今日大概不宜出行,钟意深悔自己出门前没看黄历,她在弘文馆呆了不过半个时辰,皇帝便到了,听闻她在,又令人相请。   她过去时,便见孔颖达跪伏于地,道:“扬州宿儒纵然有罪,却不至死,因进言被杀,何其冤也,请陛下复其名誉,勿使其余九泉之下魂魄不宁。”   皇帝神情冷凝,目光森寒,一言不发。   孔颖达心下打鼓,委实惊惧,瞥见钟意入内,忽生一念,再拜道:“臣先前尝与居士言及此事,居士亦深以为憾,陛下以为臣系出儒家,心有偏袒,何不听居士一言?”   钟意听他说完,心中勃然怒起。   扬州宿儒的确有过,但罪不至死,然而皇帝盛怒之下,谁敢有异议?   太子尚且被拘禁东宫,她疯了吗,敢公然反驳皇帝?   然而她也相信,只要她说出那些宿儒罪有应得的话,士林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她淹死!   好一个祸水东引。   老而不死是为贼,孔颖达果然深谙其中真意。   “居士,”皇帝听得冷笑,转目看她,道:“你也觉得,朕做错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又要开始苏了_(:з」∠)_ 第18章 直言   钟意左右为难,心中忖度过后,如实道:“扬州宿儒七人,确有不当之处,然其罪不至死,因此被杀,未免有失公允。”   “倒同祭酒想的一般。”皇帝冷笑道:“朕看过他们的万言书,句句无礼,直指朕失德失仁,居士觉得,他们说得对吗?”   他面如寒霜,显然动了怒气,室内气氛登时紧绷,像是拉到极限的弓弦,孔颖达额上生汗,勉强站起身,垂首立于一侧,噤若寒蝉。   “玄武门之事内情如何,陛下心中最为明了,无需多言,”钟意定了心神,道:“然而宿儒讲陛下失德,我却不以为然。”   皇帝脸色丝毫不见和缓:“何解?”   “因为陛下是仁君。”钟意真心实意的道:“我知道,朝臣知道,天下万民也知道。”   皇帝静默不语,她心里有了底,温声道:“龙朔二年,陛下与逆臣颉利定白马之盟,九月,颉利献马三千匹、羊万头,陛下不受,令其还历年边境劫掠人口;   龙朔四年,朝臣因陛下身患气病,以隆暑未退,宫中卑湿为由,请宫中建阁,以供陛下居之,陛下却因糜费良多辞之,又言‘昔汉文帝将起露台,而惜十家之产。朕德不逮于汉帝,而所费过之,岂谓为民父母之道也’。”   “自陛下登基以来,政尚简肃,朝风清明,开前代未有之盛世,万民敬仰,四方来朝,”钟意起身拜道:“仁德至此,哪里是宿儒们区区几句话便能抹消的?”   这并不是钟意为求解脱困境而美言,事实上,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玄武门之变杀兄杀弟,事后逼迫父亲退位,这都是难以消弭的污点,无需后人评说,当世便有人诟病,然而皇帝选择了最为正确,也最为坦荡的解决方式。   定四海江山,开万世太平,以无上功绩,盖过那些曾经有过的污迹。   谁都知道他曾经杀兄夺位,然而,又有谁能否定他的丰功伟绩?   皇帝听她说完,面色微有和缓,寒气却未退:“居士,你在避重就轻。”   “那朕换句话问,”他道:“你觉得他们不该死吗?”   钟意道:“不该死。”   皇帝微有诧异:“你倒坦荡。”   “昔年薛延陀曾进献白鹦鹉,陛下以其离乡甚远,心中悯之,令放还山林,”钟意道:“今日宿儒进言,是为天下计,即便语有失礼,亦不至死,更不应以逆贼之名诛杀。”   皇帝冷淡道:“说到底,你还是觉得朕做错了。”   “我曾听父亲说过一件事。”钟意道:“陛下初登大宝时,曾经询问臣工,如何辨别忠奸。有人进言说,请陛下佯装发怒,敢直谏者为忠,阿谀者为奸,陛下还记得,当时您是如何回复的吗?”   “朕说,水的清浊,在于它的源头。”皇帝淡然道:“朝堂之上,朕是源头,朝臣则是水。倘若为君者心性狡诈,却奢望臣工清明,这怎么可能?朕以为曹操多诡诈,看不上这等人,当然也不会像他一样做。”   “陛下不行诈道,是天下之福,”钟意道:“如今有人直言进谏,怎么反倒动怒,以罪戮之?如此行事,我恐天下怪愕。”   孔颖达亦道:“居士所言甚是,望请陛下三思。”   皇帝面色愈沉,神情冷凝,手指拂过茶盏杯沿,却不言语。   孔颖达有些心焦,开口道:“陛下,臣以为居士方才所言大善,应……”   他话音未落,便见皇帝冷笑出声,手中茶盏恨恨摔到地上,一声脆响堪比炸雷,怒意昭然若揭。   “居士官居侍中,祭酒也是朕之肱骨,食君之禄,却为逆贼做声,”皇帝嘿然冷笑:“岂有此理?!”   孔颖达倏然汗下,两股战战,慌忙跪地,口中称罪。   话已出口,如何还能回转,钟意做不出自打嘴巴的事,坚持道:“扬州宿儒七人,愿保富贵,何苦造反。如今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贼,含愤九泉。长此以往,天下义夫节士,畏祸伏身,谁肯与陛下共治?”   皇帝作色道:“放肆!”   钟意面色不改,道:“望请陛下三思。”   皇帝怒极而笑,不再言语,拂袖而去。   天威赫赫,孔颖达心中惊惧,顺势瘫坐在地,取了帕子拭汗,心有余悸道:“陛下已然作色,居士何必再三进言?此非臣下所能为,实为失礼。”   他大为受惊,未及思忖,便将心中所想说出,竟连脸面都顾不得了,弘文馆内尚有校书郎几人在侧,闻言变色,几乎难以控制自己鄙薄的目光 。   孔颖达心有所觉,大失颜面,正待说句什么弥补一二,却听钟意笑道:“老而不死是为贼,这话原是孔家先师所说,今日便赠与祭酒。”   孔颖达惊怒交加:“你说什么?”   “祭酒没听清楚么?”钟意略微抬高了声音,笑着重复:“我说,老而不死是为贼。”   孔颖达一时讷讷:“你!”   钟意冷笑了声,自去另一侧观书,却不理他。   她并非不知人情世故,也并非不怕死,然而人生天地间,总有些东西,比性命更加重要。   几位校书郎上前,齐齐施礼:“居士有诤谏之心,节气昭昭,非我等所能及。”   钟意还礼道:“但随本心而已,当不起诸位谬赞。”   那几人避开,不肯受礼:“居士如此,便要折煞我们了。”   孔颖达面上挂不住,踌躇一会儿,讪讪退去。   ……   皇帝出了弘文馆,余怒未消,却见李政站在窗边,不知立了多久,见他看过来,含笑问安:“父皇。”   皇帝面色和缓了些,边走边道:“你怎在此?”   “原是想来找本书的,”李政跟上去,笑道:“后来见父皇动怒,不敢入内。”   “胡说八道,”皇帝笑骂:“还有你怕的事情?”   “当然有,”他们父子二人说话,内侍们自觉避开了些,李政跨出弘文馆的门槛,正色道:“我怕父皇失了纳谏之心,只为一时快意,日后为人诟病,又怕来日史书工笔,污及父皇后世英明。”   皇帝静默片刻,道:“你都听见了?”   李政道:“是。”   皇帝又是久久未曾做声,直到望见太极殿的宫门,方才道:“朕听说,你把朱骓赠与怀安居士了?”   “是,”李政道:“清思殿宫宴上,儿子对居士说了几句无礼的话,便用朱骓赔罪。”   皇帝哼道:“朕去年过寿,问你要你都不给,倒舍得给别人。”   “父皇是儿子至亲,给与不给都有血脉相系,无甚关系,”李政坦笑道:“向居士致歉则不然,给的少了,有辱人之嫌,倒不如厚赠,以示诚心。”   “你做得对。”皇帝听得颔首,末了,又道:“居士也担得起。”   说到此处,他停下脚步,叹道:“方才是朕气急,说的过了。”   李政但笑不语。   皇帝摆摆手,示意内侍总管近前,吩咐道:“居士现下应未离宫,你去弘文馆,替朕带句话,请居士到太极殿来。”   “顺便,”他顿了顿,道:“也把祭酒叫回来吧。”   ……   钟意手中书不过翻了一半,便见校书郎引着内侍总管刑光前来,心中诧异,却还是笑道:“总管有何事?”   “陛下令奴婢来带句话,”刑光向她行礼,道:“再请居士往太极殿去。”   钟意奇道:“什么话?”   刑光道:“陛下说,自古帝王,能纳谏者固难矣。朕夙兴夜寐,恨不能仰及古人。方才责居士、颖达,甚为悔之。卿等勿以此而不进直言也。”   钟意不想皇帝皇帝竟肯低头,心中一热,起身向太极殿方向拜道:“圣明无过陛下!”   ……   内侍们奉了茶,皇帝心绪舒展,也有心思说笑,向李政道:“宫中无事,怎么不去找你的心上人?”   “去找过,又被骂回来了。”李政道:“我说要娶她,她还打我。”   “这样凶蛮。”皇帝皱眉道:“你既喜欢,父皇不好说什么,但你记住,做你的王妃,容色并不是第一等要紧,胸襟气度决不能少,否则,即便你再喜欢,也只能做侧妃。”   李政笑道:“儿子明白。”   皇帝见他如此,又好气、又好笑:“她骂你,还打你,你还这么喜欢?”   李政道:“她怎样我都喜欢。”   “朕竟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儿子,”皇帝摇头失笑,笑完又问:“出身好吗?”   李政道:“好。”   敢打骂这个儿子的,想必也有底气,皇帝思忖片刻,又道:“是五姓七望家的女郎?”   “不是,”李政含糊其辞:“但也差不多。”   皇帝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不知想到何处,皱眉道:“到底是哪家的?倘若上不得台面,你不许娶。”   李政坚持道:“她好得很。”   皇帝见他守口如瓶,倒不紧逼,内侍入内通禀,言说怀安居士与国子监祭酒已至殿外,他说了声传,又感慨道:“倘若有怀安居士三分气度,即便门第低些,朕也不说什么。”   李政道:“真的?”   皇帝道:“真的。”   “父皇要记得今日说过的话,”李政笑道:“改日反悔,儿子决计不依。”   皇帝尤且未觉,扬声笑道:“绝不反悔。”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李政你个龟儿子!   ps:本章举例多引用于《旧唐书》啦 第19章 钟意   钟意与孔颖达一道入殿,瞥见李政在侧,心中微觉讶异,按部就班的行了礼,不曾表露出来。   皇帝心中既有计较,便不会拘泥于情面,向二人道:“适才是朕太过激进,言辞失当之处,居士、仲达不要介怀。”   钟意与孔颖达起身再谢:“陛下如此,折煞我们了。”   皇帝示意二人落座,道:“如居士方才所言,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贼,却可转圜,朕便令人复其名节,立碑为纪。”   钟意衷心称颂:“陛下盛德,乃万民之福。”   孔颖达微松口气,劝道:“扬州宿儒因进言被杀,陛下虽有加恩,却有未尽之处,天下惶恐,不如广开言路,以安民心。”   皇帝看他一眼,赞许道:“仲达言之有理。”   “前朝暴虐,屡施恶政,民心尽丧,”孔颖达道:“陛下不妨制定律法,许诺永不杀上书言事之人。”   皇帝不置可否,向钟意道:“居士怎么想?”   “敢问祭酒大人,”钟意眉梢微挑,道:“倘若上书言事之人中出现蠹虫,又该如何?”   孔颖达道:“自该处置。”   钟意又道:“以何罪名处置?”   孔颖达不假思索:“所犯何事,便以何等罪名处……”   话未说完,他便顿住了。   皇帝若想杀人,有的是办法杀,区区一个不杀上书言事者的规定有什么用?   今天纳谏,明天找个贪污由头斩了进言者,既能出气,又能叫他沾一身污,死后都无颜去见先祖。   孔颖达干巴巴的笑:“居士好词锋。”   钟意并不看他,淡淡道:“我反而觉得,有些人享用的好处太多,叫人看不过眼。”   李政只坐着喝茶,却不做声,听她说到此处,抬眼去看。   皇帝也听出她这话别有深意,略微前倾了些:“愿闻其详。”   钟意忽视掉李政有些灼人的视线,转向孔颖达,笑道:“敢问祭酒,令先祖孔师,以为周公如何?”   孔颖达心头一跳,略经踌躇,道:“周公,先祖心中最为尊崇景仰之人,晚年甚至曾发‘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的感慨。”   钟意点头道:“西汉贾谊曾说,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周公集大德大功大治于一身,孔子之前,黄帝之后,于中国有大关系者,周公一人而已。”   “居士不必咬文嚼字,这话我比你知道的早。”孔颖达心中不悦,道:“周公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乃是圣人,不牢你一一说出。”   “既然这样,”钟意挺直身体,道:“敢问祭酒,周公后人何在?”   李政揉了揉眉心,笑了。   孔颖达登时汗下:“这个……”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原是孟子说的,”钟意笑意中略带几分嘲讽:“据我所知,祭酒已经是孔家第三十一代了吧?周王朝赫赫八百年,也不过三十代帝王而已,孔家的福气,也忒厚重了些。”   孔颖达不能安座,起身拜道:“孔家立足儒学,家中子弟自幼苦读,绝非依仗先人功绩……”   “祭酒,”钟意语气轻飘飘的道:“你怕是忘了,陛下登基之初赐予你的爵位,便是曲阜县男。”   孔子于华夏确有功绩,任谁也无法否定,但再深再重的功绩,也有被消耗尽的时候,怎么可能庇护后辈千余年之久?   周公后嗣尚且湮没于岁月,韩非子于家国影响亦不逊于孔子,如今又如何?   绵延近千年,余荫未断,孔家何德何能!   “居士时常有发人深省之语。”皇帝默然良久,也不看孔颖达,道:“天色不早,朕吩咐人送居士出宫吧。”   钟意起身称谢,随同内侍退了出去。   李政将茶盏搁下,道:“父皇,我也走了。”   皇帝没好气道:“武德殿离这儿没几步,你也怕回去晚了?”   “我去问问朱骓怎么样了,看能不能再要回来,”李政依依不舍道:“儿子养了那么多年,骤然给了别人,有些舍不得。”   皇帝气笑了,手中茶盏顺势砸过去:“快滚!”   李政反应迅速,敏捷的躲开了,笑声自门扉外传来:“这就滚。”   ……   短短片刻功夫,孔颖达额上竟生了汗,见钟意与秦王先后离去,心中愈发忐忑:“陛下……”   “孔家是块好招牌,”皇帝低头看他,笑道:“朕不会砸掉的。”   孔颖达心有余悸:“可居士方才……”   “居士也知道朕不会那么做,所以只提了几句,没有强求。”皇帝语气赞赏,笑道:“她是一等的聪明人,心胸气度,不逊须眉。”   孔颖达脸色讪讪:“居士风采斐然,世间少有。”   “所以朕也希望,你能拿出些长者的气度来,不要小肚鸡肠,丢朕的脸。”皇帝面上笑意不退,语气温和:“虚言作假,拉小辈下水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做了吧。”   孔颖达心中大震,心知皇帝早已将弘文馆之事看破,惊惶交加:“臣、臣……”   “朕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但总是敷衍你,也觉得很烦。之前泰山封禅之事,朕原本想忍下的,偏生今天又碰上这种事,便有些忍耐不得了。”   皇帝笑吟吟的说着令孔颖达汗流浃背的话,神情不改:“你是老臣,心胸要开阔些。祭酒官居侍中之下,前番宫宴时居士叫你见礼,并不为过。还有这一次,你无言以对的脸色委实难看,朕是你的主君,很为你觉得丢脸。”   孔颖达两股战战,语不能成:“陛、陛下,臣惶、惶恐……”   “巴掌打了,也该给个甜枣,”皇帝揉了揉额头,道:“便加爵一级,晋曲阜县男为曲阜县子。好了,退下吧。”   ……   李政追出去时,钟意还没出太极殿门,见他过来,退到一旁去,让开了路。   李政摆摆手,示意带路的内侍退下,这才上前去,轻轻道:“居士。”   钟意扭头就走。   “上次打我的账,我都没跟你算,”李政也不在意,跟了上去,笑道:“今日见了,怎么还好跟我冷脸?”   钟意停下脚步,有些无奈:“秦王殿下。”   李政道:“怎么?”   “你这人,”钟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怎么软硬不吃?”   “怎么不吃了?”李政笑道:“只要是居士给的,软的硬的,我都喜欢。”   钟意气急,掉头走了。   “好了,不闹了,”李政追上去,道:“我们好好说几句。”   他问:“你猜,父皇会怎样处置孔颖达?”   “我猜他不会处置,”钟意面不改色:“还会嘉赏孔祭酒。”   李政神情一顿,正色道:“怎么说?”   “天地君亲师,这是纲常,哪个皇帝不喜欢?”钟意道:“即便孔家讨厌,陛下也会忍的。”   李政不觉笑了,歪着头看她,久久没有说话。   钟意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皱眉道:“怎么,我说错了?”   “不,居士说的对极了,”李政道:“跟我想的一样。”   钟意瞥他一眼,道:“那你盯着我看什么。”   “居士,”李政略微凑近了些,笑道:“你可真是个宝贝。”   钟意倏然停下脚步,语气微怒:“你又说这些不正经的!”   “我是说真心话。”李政正了神色,躬身向她一礼:“居士有国士之才,便该以国士待之,此前多有冒犯,居士不要见怪。”   他这样一本正经,钟意反倒觉得不自在,避开后道:“你以后离我远些,我便谢天谢地了。”   李政又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我偏不。”   钟意懒得再搭理他,转身走了,李政跟上去,再说什么,她也一概不理。   若是换了旁人,自说自话一段时间,脸上便会挂不住,讪讪停下,李政脸皮倒厚,见她不理人,也自顾自说的高兴。   钟意静静听着,也不搭话,不知怎么,竟想起前世来了。   李政是皇帝爱子,成婚时隆重异常,仪礼几乎与皇太子等同,满朝金粉,十里红妆,极尽煊赫。   那是钟意的第二个新婚夜,但她心里半分喜气也没有,既恨沈复无情,又恨李政无耻,见了李政也是冷脸,一句话也不肯同他说。   李政倒不在乎,喝过合衾酒后,示意仆妇们退下,便凑上前去,低头亲吻她的唇。   他身上有一种逼人的热气,从他灼热的目光与周身酒气上涌出,蒸腾之下,叫她心生抗拒,下意识躲避。   李政却笑了,不容违逆的吻住她的唇,手掌顺势探入她衣襟,动作轻柔的揉捏。   钟意又羞又气,一个嘴巴下意识打了过去,只是她身上无力,那巴掌软绵绵的,倒像是调情,李政混不在意,手上力气略微重了些,暧昧的报复回去。   钟意有些急了,又一个嘴巴打过去,这一回打的重了,声音之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差不多就行了啊,”李政也不恼,将她往怀里一搂,笑道:“明日还要进宫谢恩,父皇看见,你叫我怎么说?夫妻情趣,嗯?”   “好阿意,”钟意气急,又要打他,李政顺势握住她手腕,低声哄道:“暂且记下,留着明晚再打,好不好?”   大概是烛火太过温柔,模糊了他过于挺竣的面容,钟意竟从中听出了温柔缱绻。   她的心倏然软了一下,怔然片刻,最终歇下手上力气,合上了眼睛。   夫妻一场,总归是有些情意的,钟意这样想,然而最后那杯鸩酒,却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即便重生一世,也忘不掉那种痛。   “秦王殿下,”不知不觉间,他们出了宫门,钟意停下脚步,回身看他:“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李政见她问的认真,也正色道:“我在做什么,居士一点也察觉不出吗?”   钟意一怔:“什么?”   “居士,”李政道:“你不知道,我很钟意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李政:今天是又被老婆打,但还是很开心的一天︿( ̄︶ ̄)︿   他们的前世其实挺甜的,我在想要不要写一点,大家发表一下意见啦 第20章 毓华   居士,你不知道我很钟意你吗?   朔风凛冽,李政语气却柔和,大概是夕阳太过温情脉脉,钟意居然从中听出了几分真挚。   可是,她目光闪过一抹讥诮,那又怎样呢?   前世李政放着那么多高门贵女不娶,非要顶着朝野非议,娶一个二嫁的女人,她想,那时他对她,也该有些在意的。   然而最后,他还是一杯鸩酒赐死了她。   人心是最敏感的东西,一旦被伤到了,哪怕只是指甲盖那么大的伤口,都很难愈合。   更别说李政带给她的伤痛,远不是一丁半点。   钟意垂下眼睫,道:“秦王殿下……”   李政忽的伸手,食指覆住她唇珠,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我不想听。”夕阳西下,他周身遍是暖色余晖:“你又要说伤我心的话了。”   钟意眉头微动,不曾言语,他则淡淡收回了手。   “好了,回去吧。”李政道:“改日我再去看你。”   玉秋玉夏瞧见钟意身影,早已迎了上来,只是见她正同李政说话,远远观望,不敢近前,李政摆摆手,示意她们过来,最后深深看钟意一眼,转身回宫去了。   玉秋玉夏跟随钟意左右,见李政见得多了,隐约能猜到几分他心意,然而看钟意垂着眼睫,一言不发,终究不敢过问。   “居士,”玉秋低声道:“再不走,天就黑了。”   “罢了。”钟意抬起头,道:“我们回去吧。”   ……   年关的脚步近了,俗世中喜气渐厚,青檀观倒不受影响,一如既往的清冷。   钟意早就开始整理药俗偏方,时间久了,也有厚厚一本,打算寻个时间,给英国公送去。   正月里应酬多,英国公怕是忙的不可开交,她又是出家人,不好掺和那些,见今日无事,索性赶在年关前登门,往英国公府去了。   钟意到的也巧,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正遇上英国公一行骑马归来,见了她,下马笑道:“居士是稀客,怎么有闲暇登我家的门?”   “国公不是修撰《唐本草》么,”钟意含笑道:“我对此有些兴趣,往常年也积了些时疫药方,一道写出来,登门献丑了。”   英国公微怔:“先前烧尾宴上,倒不曾听居士提起……”   “都是些零散方子,我也怕记错,日后生出疏漏,”钟意解释道:“查验无误后,才敢交与国公。”   英国公先前收了她一箱医书,已经倍觉感激,不意过了这些时日,她竟还记着这事,心中大为敬佩:“居士有这份仁心,便胜过世间须眉万千。”   他身后立了位中年男子,仪表堂堂,做武官打扮,闻言发笑,向钟意示礼道:“怨不得世人皆说居士是仙娥降世,这等慈悲心,便非常人所能有。”   钟意回他一礼,笑问道:“尊驾是?”   “黎乌不过五品隶官,当不起居士一句尊驾,”那人笑道:“下官是左卫中郎将帐下参军。”   左卫中郎将?   钟意心中一动,目光微亮:“可是苏定方将军麾下?”   “正是。”黎乌语气自豪,与有荣焉。   苏烈苏定方,前世钟意不止一次听过他的名字,李政覆灭东突厥的功绩中,他也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位少年将军夜袭阴山,攻破颉利可汗牙账,并以此功勋,迁正四品左卫中郎将。   文幼亭,武定方,这一文一武二人,正是长安近年来最为惹人注目的后起之秀。   覆灭东突厥一战中,若非遇上了李政这个同样年轻非凡的统帅,苏定方的功绩,只怕会更耀眼。   不过,李政出身皇家,起点高的可怕,总督二十二州,初出茅庐便可统帅三军,这是优势,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劣势。   千金之子不坐堂,皇帝对这个儿子心怀期待,当然不会再叫他到战场上拼杀冒险,相比之下,苏定方便自由得多。   钟意死的时候,他早已平定葱岭,军至百济,连破二国,皆生擒其主,皇帝常称之以“小骠骑”,希望他能如同霍去病一般封狼居胥,建不世功业。   女儿家对于征战沙场的英豪,总会先天多几分好感,钟意也不例外,笑道:“久仰苏将军大名,可惜一直未能得见。”   “快了,苏将军同卢国公征讨西突厥,再过几月,想必便会有捷讯传来,”黎乌跟在她与英国公身后,一道进了前厅,笑答道:“届时,必然会返回长安。”   有侍女奉了茶,钟意品了一口,道:“黎参军怎么没有同去?”   “他此次回京,便是为了传讯,”英国公答道:“只留一日,马上便要赶回龟兹。”   “原来如此。”钟意依稀记得前世边军曾有时疫横发,战力大减,可她毕竟是内宅妇人,对边疆之事知之甚少,记不得时疫究竟发生于何时何地,今日见了黎乌,倒可提醒他早做准备。   “我翻阅医书时,曾见前人提及草原瘟疫,言其正如岭南瘴气一般,时常夺人性命,”她将自己编撰的那本册子展开,撕了两页下来,递给黎乌:“有备无患,参军带去给军医,总归安心些。”   黎乌受宠若惊,双手接过:“多些居士记挂。”   英国公有些不以为然,笑道:“居士太过小心了。”   “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钟意则道:“大军孤悬在外,小心些总没坏处。”   “不得了了,居士怎么跟郑国公似的?”英国公揶揄笑道:“年纪不大,倒和他一样爱说教。”   钟意与黎乌齐齐笑了起来。   英国公既带了黎乌回府,想是有正事商谈,钟意不好叨扰,起身道了告辞。   英国公亲自送她出去,诚挚道:“居士挂心国事,屡有相助,千言万语,都在一个谢字上了。”   “能为黎庶做点什么,我也很高兴。”钟意回身笑道:“不必送了,缺的那两页,我默录之后,再遣人送过来。”   二人笑着道别,另有仆妇带路,引着钟意出府,转过长廊,远远便见英国公府正门开着,想是有贵客登门。   钟意停了一停,果然见英国公夫人同齐国公夫人一道入门,后者身边还有个年轻女郎,裙拖六幅,面容神秀,气度高雅不凡。   钟意到此不过一刻钟,英国公夫人尚且未曾知晓,听左右说了缘故,上前去拉她手,歉然笑道:“我也不知有贵客登门,茶点都没准备,居士见谅。”   “无妨,”钟意向她一笑,客气的回礼:“是我来的冒昧了。”   齐国公夫人乃是皇后长嫂,此前也曾见过钟意数次,笑吟吟道:“倒是有日子不见居士了。”   说着,又示意身旁女郎见礼:“这是我幼女毓华,正该叫她多向居士请教。”   何毓华极端淑的行了礼,连唇角都弯的恰到好处,直似空谷幽兰,凌然含芳。   都说侄女像姑姑,她确实有些像何皇后,钟意笑着说了句不敢当。   英国公夫人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居士若不嫌弃,不妨同我们一道坐坐,也去说说话。”   这二位夫人怕是早就有约,她贸然掺和进去,又算是什么事?   钟意摇头,婉拒道:“不了,我约了同益阳长公主下棋,正该早些赶回去呢。”   英国公夫人这才依依不舍的放了人。   上了马车后,玉夏才低声问:“居士,何家那位女郎,先前倒未见过。”   钟意淡淡道:“她早先在外祖家,你上哪儿去见?”   齐国公夫人出身河东裴氏分家,父亲过世后,母亲为此卧病,何毓华自请去照顾外祖母,直到前不久裴家老夫人过世,才返回长安。   “果真是了不得,”玉夏啧啧称奇:“这般孝行,倒同居士有些像。”   玉秋也道:“何家女郎品性容色都极出众,家世更是煊赫,不知会嫁进哪家。”   钟意笑着听她们说话,思及前世,心中闪过万千念头,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何家栽培女儿的本事,向来是一等一的,何皇后这样出色,她的侄女当然也不会差,从容貌到品行,再到言谈举止,都没人能挑出毛病来。   前世何毓华归京后,便叫京都闺秀黯然无光,皇帝为表彰她的孝行,甚至赐封她为嘉德县主。   这一世她的运道便要差些,钟意珠玉在前,她虽出众,却远没有前世那样耀眼了。   何家出了一位皇后,因此极尽尊荣,不可免俗的想要出第二任。   太子早已娶秘书丞苏亶之女为妻,即便未娶,何家也没有同他年岁合适的女儿。   倒是李政,与何毓华这个表妹年岁相当,正是合适。   何皇后喜欢太子睿,皇帝却更偏爱秦王政,平心而论,无论立哪一个,何家都是外家,可实际上,在这两兄弟争斗的前期,何家是站在太子睿一侧的。   明面上的理由是太子睿乃嫡长,宗法规矩使然,原就该他继位,可实际上呢,钟意也能隐约猜上几分。   太子睿太过仁和了,人善被人欺,这几乎就是明摆着的事儿,他若继位,少不得依仗母家,何家能从中攫取多少权势?   相较而言,李政那个混世魔头连亲娘都不给面子,怎么可能会搭理舅舅?   更别说他自有一套班子,秦/王府广纳良才,文臣武将都不缺。   可胳膊毕竟是拧不过大腿的,皇帝决意要秦王登基,即便皇后,也无法动摇,何家迫不得已,终于决定将何毓华嫁与李政,用最紧密的姻亲关系,将自己绑上秦王的战车。   可惜,李政娶了钟意。 第21章 前世(一)   武德九年的冬天,比去岁更加冷些。   钟意原就不喜交际,因近来变故连连,更是惫懒,每日闷在王府,人也恹恹。   玉夏端了果脯入内,笑道:“齐国公夫人送了请柬来,说他们府上在京郊有座梅园,开的极俏,过几日在那儿设宴,请王妃也去。”   钟意随手拈了颗杏脯,送入口中:“还请了谁?”   “太子妃自然是要请的,公府夫人们也少不了,”玉夏道:“还有各家女郎,人数不少。”   “推了吧,”钟意不感兴趣,无精打采道:“天寒地冻的,去了做什么?”   玉夏还没应声,她忽的想到另一处,直起身,问:“阿娘会去吗?”   “若无意外,自然是会去的。”玉夏道。   “那便去吧,”钟意有些挂念母亲:“有些日子没见到阿娘了。”   “王妃,”左右无人,玉夏低声劝道:“你若是想归府,便同殿下说一声,殿下惯来疼你,不会反对的。”   “每次跟他回去都声势浩大的,好没意思。”钟意不想提这个,随口敷衍过去:“去把我昨日看的那本书拿来吧,我再翻翻。”   玉夏应了声是,轻轻退了出去。   李政这几日事多,回来的晚些,钟意也不等他,时辰到了便吩咐人摆膳,都要撤席了,他才归府。   内室里掌了灯,光线亮而温暖,李政自去换了常服,扫了眼桌面菜肴,忍俊不禁。   “怎么这样狠心?”他在她身侧坐下,笑道:“一点等我的意思都没有。”   钟意看他一眼,道:“殿下回的这样晚,宫里居然没有留宴?”   李政也没吩咐人重新备饭,笑吟吟的看着她,道:“原是留了的,可我舍不得阿意,赶着回来了。”   钟意自侍从手中接了银箸,起身为他布菜,淡淡道:“你又贫嘴。”   李政倒没在这上边纠缠,换了话头:“我听说,你打算去齐国公府的赏梅宴?”   钟意给他夹了块最不喜欢的鱼肉,道:“殿下好灵通的消息。”   李政拿银箸戳了戳那块鱼肉,最终还是夹起,送入口中:“我那日无事,同你一起去。”   钟意无可无不可的道:“也好。”   ……   天公不作美,赏梅宴前一日,下了一夜的雪。   红梅白雪相应,固然极美,人往来行走时,却平添了好些麻烦。   钟意出府时,见地上积雪能没过小腿,不免有些后悔,然而既然应了,总不好毁约,搭着李政的手上了马车,一道往郊外梅园去。   李政的分量远比她重,听闻他到了,齐国公夫人竟亲自到门口相迎,身后跟着的,赫然是嘉德县主何毓华。   何家曾有意将她嫁与李政,不想李政却娶了钟意,因这关系,齐国公夫人看她的神情都有些不对。   钟意嫁入王府之后,也曾见过齐国公夫人几次,她虽仍同往日一般温和有礼,神情之中却掺了几分掩饰过的厌恶与轻视。   想也是,李政放着自己家德行、容色都极出众的女郎不娶,转头娶了一个二嫁妇人,任谁都会觉得不痛快。   时下风气开放,并不禁止妇人和离二嫁,然而二嫁比初嫁门第还高,且是做了正妻的,却只钟意一个,难怪别人看她的神情都有些奇怪。   李政同齐国公夫人寒暄几句,便挽着钟意入了梅园,何毓华面容哀婉,似乎想说句什么,李政却无意听,径直走了。   越国公府还未来人,钟意便同李政往梅园去了,红梅俏丽,凌霜而放,更显节气,转着看了会儿,她才发现园内遍是妇人,只李政一个男子,心下窘迫,松开他道:“前院也有男客在,你去寻他们说话吧,我一人便好。”   李政低头道:“一个人没关系吗?”   “没事,”钟意道:“有玉夏玉秋陪着,还有那么多侍从跟着呢。”   李政见她有些不自在,倒不为难,轻轻捏她手掌一下,往前院去了。   玉秋则笑道:“殿下待王妃真好。”   钟意斜她一眼,道:“你也来笑话我。”   “奴婢是真心实意,”玉秋跟随她多年,有些话也敢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这话有些不恰当,可意思是对的。”   钟意有些讥诮的笑:“他给了你多少好处?”   玉秋道:“什么也没给,奴婢是为您好。”   钟意默然良久,却不再提这茬:“东侧玉梅开的不差,去那儿看看吧。”   玉秋轻轻应了声好。   昨日下了一夜的雪,地上也是厚厚一层,齐国公府既然设了赏梅宴,少不得费些心力,叫人清理积雪,留出条小径来。   钟意扶着玉秋的手,绕过凉亭,准备往东边去,迎面却遇上了安国公夫人。   四目相对,她停了脚步。   曾经的婆媳再见,场面委实尴尬,钟意心中窘迫,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表露什么样的神情才好。   安国公夫人比她年长,经事也多,尽管难堪,却还是先一步反应过来,屈膝向秦王妃问安。   远处有人瞧见这幕,停下脚步观望,虽然没人说话,但那种饶有兴味的目光却像针一样,刺得人心头作痛,钟意回了半礼,匆忙离去。   玉秋有些担心,轻轻唤道:“王妃。”   “别跟我说话,”钟意勉强道:“我想静一静。”   玉秋玉夏对视一眼,应了声是。   正是深冬,天寒地冻,钟意披着狐裘大氅,原该不觉冷的,然而这一刻,她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直心头,冷的她浑身颤抖,几乎站不住脚。   不远处立了株玉色寒梅,亭亭傲骨,着实动人,她顺势走过去,想抚一抚那净色的花瓣,脚下却一滑,身子歪在了地上。   ……   齐国公夫人正同太子妃说话,语气中有些不易察觉的试探与讨好。   何家早前想将何毓华嫁给秦王,缔结姻亲,这无疑是背弃太子的行为,然而李政却娶了别家女郎,将何家置于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   他们不得不咬着牙回头,在东宫可能会有的冷眼中,重新登上太子一系的船。   太子妃性情温柔,连敲打的话都说的不易察觉,齐国公夫人听得出弦外之音,笑容纹丝不变,口中奉承着,又吩咐侍女奉上各式精致茶点。   “夫人,”有个侍女急匆匆入内,慌得声音都变了:“秦王妃在东苑摔了一跤!”   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齐国公夫人在心里埋怨秦王妃不知轻重,摔了一下都要闹大,脸上却适时露出关切之色:“王妃千金贵体,你们怎么照看的?还不快去请太医来。”   “已经请了,可是夫人,”侍女战战兢兢道:“秦、秦王妃见红了!”   齐国公夫人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秦王妃见红了,”侍女怕的哭了,小声道:“奴婢不敢拿主意……”   齐国公夫人身形一晃,险些站不住身。   上天作证,因为那桩婚事,她是不喜欢钟意,可她绝没有要害钟意的意思,更别说是在自己举办的赏梅宴上。   秦王妃在她的地方呆了半个时辰不到,就见红小产了,秦王知道会怎么想?   皇家看重子嗣,皇帝又对秦王寄予厚望,早就盼望他开枝散叶,秦王身边只这一位王妃,好容易有了身孕,又在何家的地方里没了,皇帝会怎么想?   齐国公夫人惊惶交加,勉强叫自己定下心,道:“秦王殿下知道吗?”   侍女颤声道:“奴婢来时,秦王妃身边人已经去请了。”   齐国公夫人脸色实在不好,太子妃也是面有忧色,站起身道:“秦王妃现在何处?前面引路,我同夫人一道去看看。”   ……   钟意摔在地上时,还不觉得有什么,被人扶起后,才觉得腹部有些疼,玉秋看她神色,还当是崴了脚,扶着进了内室歇息,解下大氅时,才知不是。   钟意也通医道,察觉下腹坠痛,隐约猜到什么,解衣一探,见有血迹,登时明白过来。   李政匆忙赶去,见她脸都白了,指尖也泛凉,心头刺痛,握住她手掌,怒斥道:“都是死人吗?这么多人守着,怎么会叫王妃摔了?!”   跟着的仆妇乌压压跪了一地,一声都不敢出。   “这样不知护主的奴婢,养了也没用,”李政面色铁青:“统统拖出去打死!”   底下有低低的抽泣声,钟意则扯了扯他衣袖,勉强道:“不怪她们。”   李政顾不得同底下人废话,握住她手掌,声音都在颤抖:“是不是很痛?我见你嘴唇都失色了。”   “也还好。”外间有侍女捧着汤药入内,钟意瞥见,道:“扶我起来。”   李政坐到床侧,叫她靠在自己怀里,接过药碗,问道:“太医来了?我怎么没看见?”   “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会来?”钟意有气无力道:“我口述方子,叫她们去煎了服药。”   齐国公夫人在此设宴,药材自然也是有备无患,钟意的方子也不麻烦,药材都是最常见的,成药也快。   她通晓医术,李政是知道的,药碗到了手里,却有些犹疑:“当真有用吗?”   “应该有用,”钟意勉强扯了个笑:“再不喝,就真保不住了。”   李政先前听人说王妃见红了,下意识以为孩子没了,见她躺在塌上,面色惨淡,怕她伤心,更不敢问。   此刻听钟意这样讲,又惊又喜,先喂她喝了药,方才小心的问:“孩子还在?”   钟意点头,勉强一笑:“在呢。”   “阿意。”李政心中欢喜,见她面色惨淡,又觉担心,手掌落在她腹部,一遍遍叫她:“阿意,阿意。”   “你不要吵,”钟意合了眼,道:“我想睡儿会。”   “好,我不吵。”李政心疼的抚了抚她面颊,温声道:“睡吧,我在这儿守着。”   钟意的确疲惫,那药也有助眠之用,躺在塌上,不多时便睡着了,李政便握住她手掌,坐在床头痴痴的看。   阿意有了身孕。   是他的骨肉。   只要在心里这样想,就叫他觉得欢喜。   ......   太医几乎与崔氏同时抵达,小心诊过脉后,示意无碍,也叫李政与崔氏松了口气。   太医自去煎药,崔氏便留在塌边,同李政一道守着——近年来越国公府经的噩事太多,她实在禁受不起更坏的消息了。   门扉处阴影一闪,侍从立在那儿,似乎有话要讲。   李政还握着钟意手,若是抽出,又怕惊醒她,微一皱眉,示意侍从入内。   侍从知事,声音压得极小:“太子妃与齐国公夫人想来探望,方才事乱,属下怕忙中出错,惊扰到王妃,就拦下了。”   “打发她们走。等等,”李政目光森寒,声音低而凛冽:“告诉齐国公夫人,今日之事,务必给我一个解释。”   侍从低声应是,退了出去。 第22章 前世(二)   钟意之前见红,已经动了胎气,正该好生休养,在梅园里住了一日,第二天才返回王府。   她有身孕,最欢喜的莫过于李政,其次便是皇帝与崔氏。   诸皇子之中,皇帝最为钟爱秦王,甚至有易储之意,理所应当的,也会在意他的子嗣。   钟意毕竟是正妃,她的子女也是嫡出,倘若这一胎生下儿子,便是秦/王府的世子,未来可期,皇帝会在意,也就不奇怪了。   钟意还没回府,太极殿的赏赐便到了,比太子妃生下东宫嫡子时还要厚重几分。   这还只是有孕,没生下来呢。   皇帝态度如此分明,皇后心中未必会舒服,然而她素来不会落人口实,赏赐于钟意的东西,比之前太子妃有孕时略微少些,长幼有别,谁也说不出二话。   皇帝看重的是爱子的子嗣,崔氏关切的却是女儿本身。   “无论如何,你已经是秦王妃了,”她知道女儿没那么容易迈过那个坎儿,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规劝她看开:“他既有心,你也别总冷着。”   钟意半靠在软枕上,轻轻应了声。   “你也是,”崔氏点到为止,顺势转了话头,笑道:“自己还通晓医术,怎么连有孕这种事,都糊里糊涂的?”   “我近来月信紊乱,也不曾往那里想,”钟意自己也有些意外,温柔抚了抚肚腹,道:“再说,还不到两个月,能看出些什么?”   “我叫杳娘、龄娘留下照看你,她们年岁在那儿,经验也足,”崔氏叮嘱道:“玉秋玉夏太年轻了,我不放心。”   “也好,”钟意低声道:“陛下也派了几个人过来,我不太敢用。”   “小心驶得万年船,”崔氏叹口气,道:“盯着你肚子的人,多着呢。”   ……   秦王妃有孕,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齐国公府自然是后者。   李政叫齐国公夫人给他一个交代,她怎么可能给的出来?   然而钟意毕竟是在他们府里的赏梅宴上摔了,险些小产的,又是在李政离开后不久,这怎么能叫他不怀疑?   而世间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证据,只要有了怀疑,就是已经足够。   李政的报复来的又快又狠,当月九日,皇帝降旨,加齐国公司空衔,名为晋位,实质上却失了右仆射相位。   何玄强颜欢笑,受了同僚恭贺,回府之后便将书房砸的稀烂,咬牙切齿的问何夫人:“真不是你做的?”   何夫人满腹冤屈:“我为什么要在自家宴上做这种事,倘若出事,第一个被怀疑的不就是我?再则,秦王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孕,我如何知晓?”   何玄疑窦未消,怨气丛生,夫妻二人不欢而散。   何毓华知晓后,私下去劝母亲,又问:“既然见红,怎么没有小产?”   何夫人心有怒气,呵斥道:“这是你一个闺阁女郎该问的话吗?”   “阿娘,你不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吗?”何毓华先自服软,屈膝跪下,秀婉的面容抬起,徐徐道:“见红与小产,不过一线之隔,秦王妃的运气,当真那样好吗?那样危险的境地,她给自己开了一副药,喝下去之后,便立竿见影?除去她身边人,谁亲眼见到她见红了?阿娘与太子妃过去探望,避而不见,又是为何?”   何毓华一连几问,直叫何夫人哑口无言。   “你是说,”她将女儿搀起,难以置信道:“那是秦王妃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何毓华平静道:“未尝没有可能。”   何夫人心神大乱:“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她想叫秦王殿下与何家交恶,也想绝了女儿嫁与秦王殿下的希望。”何毓华道:“那日她是真摔假摔,真见红还是假见红,我们一无所知,倘若她有心,糊弄秦王殿下这样不知妇人事的男子,又有什么困难?”   “好心思,好手段!”何夫人顿足道:“连自己的孩子都能拿来利用,当真可怖!”   “最可怕的,”何毓华垂下眼帘,道:“吧是她已经成功了吗?”   ……   钟意这一胎怀的辛苦,腹中孩子十分不安分,前几个月倒还好,等到了四个月,却闹腾的厉害,同它父亲一样,是个混世魔头。   李政此前从不知妇人怀孕这样辛苦,只当是肚子大起来,十个月之后生了就行,见钟意孕吐不止,夜间也难安枕,诧异之余,心疼极了。   “就生这一个,”他摸着她刚刚隆起的肚腹,温声道:“生完这个,我们就不生了。”   钟意略微吃些东西,不久便会全吐出来,委实难熬,听他这样讲,有气无力道:“倘若是女儿,也不生了吗?”   “怎么会是女儿?”李政笑道:“这么淘气,当然是儿子。”   她腹中孩子折腾的厉害,宫里派来照看她的嬷嬷倒很高兴,都说是位小世子,长大后必然同他父王一样,英武不凡。   消息传到宫里,皇帝也很欢喜,为那还没出生的孩子取名叫景宣。   由义而济曰景,圣善周闻曰宣。   这是个非常好的名字,甚至带有某种指代意味。   钟意怀的辛苦,李政在侧见着,也觉心疼,鸡鸭鱼肉她嫌油腻,好容易喂着吃了半碗清粥,不多时便全数吐了出来,说出去也未必有人信,她这样将养,几个月下来,不仅未曾丰腴,反倒瘦了三分。   李政见不得她这样,便令人去各州府搜罗名厨,带进王府后,每日不重样的为她备膳。   许是这法子有用,许是月份大了,钟意身体有所改善,等她五个月的时候,两颊竟也丰盈了些。   崔氏生过三个孩子,颇有经验,时常往王府去看钟意,又有嬷嬷在侧提点照料,李政更是将她护的滴水不漏,一直到临盆,都十分顺利。   这是秦王第一个孩子,又是嫡出,皇帝的态度这样明显,谁都知道它将来会有怎样的造化,是以钟意临盆时,从侍奉的仆妇,到照看左右的产婆,人人都下了十足的力气。   钟意是足月生的,生产过程不可避免的有些痛苦,好在也结束的很快。   婴孩的哭声响起,产婆欢天喜地的抱起,看了一眼,笑意便有些顿住了。   “王妃,”她小心翼翼道:“是位小县主。”   ……   同样的消息,先后进了产房外李政与太极殿中皇帝的耳朵。   “都好,都好,”李政满心欢喜,笑道:“孩子呢?我抱抱。”   “等等,还是别了,”他反应过来,迈步往内室去:“外边凉,别冷着她。”   所有人都以为秦王妃这一胎怀的是世子,早先说了无数的吉祥话,这会儿却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崔氏坐在床边,看着生产完面露疲色的女儿和新生的小外孙女,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希望落空的滋味并不好受,甚至会让人生出不满与愤怒,她怕女儿会因此受到迁怒。   钟意自己倒很淡然,握住女儿小小的手掌,送到唇边亲了亲,新生的小县主就跟在母亲肚子里时一样,一点也不安分,张着嘴哇哇大哭,被母亲温柔的亲吻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仆妇们开了门,李政大步进来,走到内室门口,忽然又停住了。   崔氏的心猛然跳了一下,以为他动怒了,见李政往火炉边站了站才反应过来,他是怕自己带了外边冷气进来,冷到那母女俩。   突如其来的,她的心一下子安了。   “怎么这样小,”床边没有位置,李政也不介意,半蹲下身,细细打量新生的女儿,喜爱道:“还没睁眼,看不出像谁。”   他问钟意:“我能抱抱她吗?”   钟意也是头一次做母亲,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下意识去看崔氏。   “可以抱,不过要轻一点,”崔氏松口气,起身示范道:“小县主太小了,骨头都没长好,不能用力。”   李政小心翼翼的伸手,将新生的女儿抱起,小县主一点也不给父亲脸面,被抱起没多久,便重又开始哭闹,李政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哄,一时之间,当真手忙脚乱。   嬷嬷们候在一侧,见秦王未曾因是女儿动怒,齐松口气,上前道:“殿下,王妃,叫乳母抱小县主去喂奶吧,喂饱之后,小县主就不会哭了。”   短短功夫,李政额头上就出了汗,怀里这个小家伙太小太娇,他唯恐不小心伤到她,真有些不知所措,见乳母来抱,赶忙轻轻递了过去。   钟意是头一胎,尽管是顺产,却也有些伤神,强撑着说了会儿话,便觉得疲惫,李政温声道:“睡吧,万事都有我呢。”言罢,又替她将被角掖好。   钟意点点头,轻轻合上了眼。   乳母将小县主喂饱之后,便抱到了内室,将她放在母亲身边,李政等那母女俩睡得深了,方才站起身,先后在她们脸上亲了亲,向崔氏道:“岳母在这照看一会儿,我进宫一趟。”   崔氏原就忧心皇帝不虞,见他此时入宫,心中隐有猜度,微微一松:“去吧,阿意便交给我。”   李政低声道谢,深深看塌上母女二人一眼,悄无声息的出了门。   ……   皇帝得知秦王妃生女之后,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来报的内侍相信,若不是有所顾及,皇帝即刻便会赐秦王几个侍妾。   何皇后几乎与皇帝前后脚得到消息,面上笑意比往日更见温婉:“县主?县主有什么不好?一碗水端平,太子妃生嫡子赏多少,这次还赏多少。”   李政便是在这个当口入宫的。   “儿子添了女儿,做了父亲,父皇怎么一点也不高兴?”他含笑道:“做了阿翁,这可不应该。”   皇帝神情冷淡,道:“一个孙女而已,有什么好高兴的?”   “先开花再结果,这是好兆头,”李政则道:“父皇别绷着脸,笑一笑啊。”   皇帝委实没有心思同他说笑,静默片刻,道:“等孩子满月,朕便为你册立侧妃,你府中也该添两个人了。”   李政不满道:“儿子又不是来要人的。”   皇帝扫他一眼,道:“那你入宫做什么?”   “来替女儿讨赏,”李政嬉皮笑脸道:“儿子做父亲了,这又是第一个孩子,父皇不打算赏点什么,添添喜气吗?”   皇帝忍了许久的怒气,骤然暴发出来,握住书案上的镇纸,朝他摔了过去:“朕赏你二十个女人,你记得带回去!”   李政不躲不闪,由着那枚镇纸砸到肩头,固执的看着父亲。   “你要娶钟氏,好,朕叫你娶!你说嫡子为重,朕没有二话!可你也要知道,太子妃生嫡子之前,东宫也有三个庶子!”   李政静默不语,皇帝心中怒气更盛:“你满心都是你的女人、你的女儿,为什么不肯为你的父亲想想?难道朕就想为难你,就想让你难做吗?!”   “父皇,我知道您为难,也请您听一听儿子的心里话。”李政一掀衣袍,跪下身去,道:“阿意是我的妻子,那我就要有丈夫的担当,女儿是我的骨肉,那我也应当有父亲的责任。一个男人,倘若连自己的妻女都无法护佑,还能指望他去做什么?修身齐家,而后才能治国平天下。”   皇帝低头看他,李政毫不退却的与他对视,内殿安谧至极,父子二人一时无言。   “罢了,”最终,还是皇帝先叹口气,道:“你想要什么?” 第23章 前世(三)   秦王妃生下县主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多时,便传遍长安。   齐国公夫人听闻后,掩口笑道:“又是吃不下东西,又是请天下名厨,娇气成这样,我当她怀的是世子呢。”   “谁说不是?”她身边人笑道:“天生没福气,也不能强求。”   类似的话,并不止这主仆二人在说。   一个女人,初嫁时嫁的郎君好,再嫁时嫁的郎君还好,好容易跌下云端一回,还不许人笑几声了吗?   然而很快,这样的讥诮便消弭无无形。   皇帝降旨,册秦王嫡长女为渭河县主,食邑三千户。   《唐六典》中有言:凡名山、大川及畿内县皆不得以封。   皇帝以长安左右的“渭河”为县主封号,显然是打破了这项规矩,更别说公主方能食邑千户,而以县主之身食邑三千户这样的恩宠了。   这道旨意落下,京中流言蜚语便消了大半,剩下的都小心翼翼的藏在心里,没人敢在外说半个字。   不管这道旨意是否出自皇帝本心,可秦王能求皇帝下这样一道旨意,就说明秦王妃与新生的渭河县主,还轮不到别人高高在上的去同情。   钟意是在第二日醒的,听到这消息,说不动容,自然是假的。   “秦王殿下说了,”崔氏抱着新封的渭河县主,笑道:“县主的名字便叫李景宣,同陛下先前所赐一样。”   “李景宣?”钟意有些无奈:“这分明是个男孩名字。”   皇帝先前以为会添嫡孙,名字取得也好,现下给了女儿,又算怎么回事?   “有什么要紧?”李政自外间入内,朗声道:“我的女儿,还怕担不起这名字吗?”   说着,又向崔氏伸手:“给我抱抱。”   小县主是在清早睁眼的,眼珠透亮,狡黠而灵动,眉眼之间,倒是像父亲多些。   崔氏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他们夫妻,李政小心翼翼的抱着女儿,坐到了床边。   “昨日我第一眼见她,觉得好丑,小小的,红红的,怕你不高兴,才夸她好看的,”李政悄悄跟钟意道:“今天倒是白了,也俊俏了。”   钟意被他气笑了,伸手在他身上打了下,道:“这话我记下了,等她长大,一五一十的告诉她。”   “那可不行,”李政温柔的拍了拍女儿襁褓,笑道:“你这样讲,她会记恨我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柔和,目光也温暖,同俗世中任意一个珍爱女儿的父亲,都没有分别。   钟意歪在塌上,不知怎么,便觉得自己心里动了一下。   时间真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   刚跟他的时候,她是恨这个男人的,恨他无耻,恨他毁了自己原本已经渐入轨迹的人生。   可后来,因为受燕氏女的牵连,侯君集造反之事的影响,长兄可能会被削去越国公爵位时,她又不得不求他。   而他没有拒绝。   她决定不再寻死,也认命了。   沈复都不稀罕她,说送给别人就送给别人了,她在那儿三贞九烈还有什么意思?自取其辱吗?   可有些事情,并不是那样想了,就可以那样做的。   新婚之夜,他伏在她身上,想要进一步索取时,她还是退缩了。   而李政呢?   他似乎有一种近乎天生的无赖本事,总能叫她的底线一退再退。   烈女怕缠郎,一物降一物。   李政正抱着她为他生下的女儿,神情温柔而和煦,钟意毫不怀疑,她大概是世间第一个见到他这幅模样的人。   这个男人,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   李政捏着女儿的小手,轻轻送进嘴里咬,头也不抬的道:“阿意,看够了没有?”   钟意一怔:“什么?”   “你看了我好久,”李政抬眼看她,笑吟吟道:“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钟意被他说的心中窘迫,却也知自己口舌不如他,并不争辩,背过身去睡了。   李政也不穷追猛打,唇角一弯,向女儿道:“景宣快看,你母妃害羞了。”   将来威压天下的渭河县主降生不过两日,浑然不知父亲在高兴什么,而母亲又在躲避什么,打个哈欠,懒洋洋的睡了。   李政爱怜的亲亲女儿,将她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们母女俩。   ……   九月,皇帝于太庙祭祖时,公然令秦王次之,居太子之上,朝野哗然。   谏臣们的奏疏如同雪花,纷纷扬扬飘到太极殿,皇后亦因此上疏,然而皇帝态度强硬,丝毫不为转圜,渐渐地,朝臣们的口风也有所变化。   渭河县主的满月礼,便是在这样的处境下举行的,其堂皇煊赫,比东宫诞下嫡子时更胜一筹。   皇帝膝下儿女甚多,早就有了孙辈,尽管对秦王妃与新生的孙女不满,却不会在这种时候打儿子的脸,刻意吩咐重赏,表明自己态度。   如此一来,这日往秦/王府去贺喜的夫人们,神情也愈加恭敬起来。   齐国公府是秦王母家,自然是贵客,齐国公夫人与何毓华初至,便被仆妇引着,往后院去见新出月子的王妃。   钟意正抱着女儿逗弄,崔氏在边上陪着,听闻她们过来,便吩咐人请。   齐国公夫人一如既往的雍容,何毓华也如山茶花似的,雅致非凡,无论彼此关系如何,情面上总归是过得去的,钟意大略上说了几句,才客气的打发她们走。   崔氏目光在何毓华格外精细的妆容上略过,轻声道:“何家动了心思,你别混不在意。”   “做主的是他,又不是我,我再在意,又能如何?”钟意倒看的很透,轻轻在女儿襁褓上拍了拍,笑道:“再则,好端端的公府,搞得跟三姓家奴似的,好没意思。”   东宫颓势这样明显,有心人都知道该怎么选,何家满心苦涩,却也只能跳下太子的船,重新投奔秦王,往来反复,未免叫人看不上。   崔氏见她心里有谱,心思微定,见左右无人,才凑上前些,低声道:“先前你没生产,又在月子里,我怕你烧心,不好过问,现下倒是无妨,这些日子,秦王殿下身边有人伺候吗?”   钟意有些窘迫,顿了顿,道:“应该没有吧。”   “什么叫应该没有?要么是有,要么就是没有,”崔氏轻轻责备她一句,又道:“那这些日子,他都是歇在哪儿?”   钟意指了指外间的软塌。   崔氏被气笑了:“他既有心留下,你这床也不是放不下,为什么还让他睡外间?”   “他睡觉又不安稳,”钟意理所应当道:“要是压到景宣怎么办?”   “还真是傻人有傻福。”崔氏伸手戳她额头:“出了月子,晚上就叫乳母带景宣睡,留住他,知道吗?”   她叹口气,声音柔和下来:“阿意,你嫁的是皇家,将来不知会遇上什么事,趁他疼你,早些生个儿子,比什么都靠得住。男人的心或许会变,但儿子养大了,永远是自己的。阿娘并不介意景宣是女儿,但你若是能再生个儿子,对你,对景宣,都是好事。”   这都是母亲才会说的掏心窝的话,钟意当然不会不识好歹,轻轻应了声,道:“我都明白,晚上留他就是了。”   崔氏欣慰的笑,轻轻拍了怕她的手。   ……   景宣的脾气很坏,也很霸道,稍不如意就放声大哭,哭累了才肯停下来。   钟意被她吵得头疼,李政倒很喜欢:“堂堂渭河县主,怎么能一点脾气都没有?”   钟意无奈道:“你小心把她惯坏了。”   “惯坏了就惯坏了,”李政道:“别人想惯坏自己的孩子,还没有这个本事呢。”   钟意嗅到他身上酒气,赶他去洗漱:“又去哪儿喝酒了?”   “是有点,”李政在自己身上闻了闻,又道:“舅舅设宴,不好不去。”   何家?   钟意心中一动,顺嘴多问了句:“设宴请你做什么?”   李政正解腰带,闻言扭头看她,笑道:“我要说了,你可别恼。”   钟意道:“你到底说不说?”   “不说了,”李政将外袍脱了,神情促狭:“我要说了,今晚恐怕上不了床。”   “不说就不说,”钟意心里有些气,道:“我还懒得听呢。”   “小醋包,”李政低下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道:“想听我说好听的,自己却半句都不肯讲。”   钟意有些羞窘,又开不了口,伸手在他衣袖上扯了扯,看着他不说话。   “怕了你了,”李政将她往怀里抱了抱,在她耳边道:“他们想嫁女儿给我,我没要。好了,就这些。”   钟意耳根一热,脸也烫了起来:“何家未嫁的女儿,也只有嘉德县主一个,他们想把她嫁给你做侧妃?”   “唔,”李政道:“是这样的。”   他这样漫不经心,连解释的话都是三言两语,钟意的心却倏然暖了起来。   顿了顿,她道:“嘉德县主可是美人,你这么推了,日后可别后悔。”   “我夫人胜她许多,要她做什么?”李政道:“你一个人我都伺候不过来呢。”   “鬼才信你的话,”钟意并不是不知事的闺阁少女,想起他床笫之间的娴熟模样,哼道:“从前不知有过多少个呢。”   “真的没有,”李政说到此处,忽然笑了,凑到她耳边去,低声道:“你哪日空暇,还得补我一个封红。”   钟意不解道:“为什么?”   “我在常州封地呆了几年,那儿有个旧俗,”李政这样厚脸皮的人,居然也有些脸红:“烟街柳巷里,若有男人将第一夜给了楼里的姑娘,那姑娘不能收钱,还要给他一个封红。”   钟意脸骤然热了,伸手推他,却推不开,半晌才红着脸道:“我又不是窑姐儿,你戏弄谁呢。”   “我知道阿意不是,”李政低声笑道:“但我元阳可结结实实是给了你,你凭什么不认?”   “无凭无据的,我才不信,”钟意脸热的跟烧起似的,语塞一会儿,道:“为什么说起这个来了——你快洗澡去,水要凉了!”   李政低低的笑,笑完又去亲吻她唇,手臂用力,将她抱起,一道进了浴桶。   钟意作势推他,却推不开,最终也松开手,由着他为所欲为的一回。   才一个多月的渭河县主睡醒了,转着那双同父亲相似的丹凤眼看了看,却没瞧见人影,又气又委屈,小鼻子一抽,大哭起来。   钟意玉白的双臂搭在浴桶边上,勉强支撑起身子,缎子似的长发散着,既同雪白肌肤相得益彰,又叫胸前丰盈若隐若现,活色生香。   听见女儿哭声,她心中既急,又有些说不出的羞窘,勉强回过身去,喘着气道:“景宣哭了……”   李政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按住她腰身,扬声道:“抱县主出去,好生照看。”   乳母们早就听见动静,还以为有王妃照看,现下入内,见内室没有人影,再听内间水声,心照不宣的抱了小县主出去,又将门合上。   女人是水做的,钟意从没有这样深切的理解过这句话,欢愉过后,她伏在李政怀里,觉得自己的骨头似乎都被抽走了,连动一动小指的力气都没有。   李政餍足之后,倒也规矩起来,搂她在怀,手掌温柔的抚摸她脊背,不知是想到什么,忽然低低的笑了。   钟意连眼睛都懒得睁,慵懒道:“你笑什么?”   “也没什么,”李政道:“我就是高兴。”   钟意不解道:“什么?”   李政又笑了起来。   他们正彼此紧挨,毫无缝隙,这个男人的每一寸肌肤,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是热的。   李政在她耳边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我,阿意。”   钟意怔怔的睁开眼。   李政手掌轻抚她长发,低声笑道:“只要在心里这样想,我就觉得很欢喜。”   钟意说不出话来。   李政笑道:“你怕羞,什么都不肯说,可我心里明白,这就够了。”   “好了,”最后,他道:“真不早了,咱们睡吧。”   ……   齐国公的五十寿宴,李政自然该去走一趟,不管两家关系如何,外人看来,终究是嫡亲舅甥。   何毓华今年十七岁,不算小,但也不算大,何家还没有放弃将她嫁给李政的念头,已经打算绕过不好说话的李政,求皇帝降旨赐婚。   齐国公府门楣煊赫,嫡出的女郎,做侧妃其实有些委屈,也正是因此,皇帝不太能拒绝舅兄的这个提议,更别说,他早就想给儿子身边再添几个人。   两下里通过气,用不了半月,赐婚的圣旨便会降下。   何毓华对此心知肚明,虽然得偿所愿,却也终究有些意难平。   齐国公府的门楣比越国公府高,她的名声也远比一个二嫁妇人好,然而她是侧妃,后者是正妃,妻妾二字,就是天壤之别。   她有些不痛快。   何皇后很喜欢这个侄女,早前更将京郊占地数十亩的倚江园赐予她,何毓华别出心裁,自江南请了园林匠师构建亭台,又在园中广植奇花异草、稀有林木,深挖池塘,迁了一群仙鹤来养。   前些年她虽在外祖母身边尽孝,倚江园却也未曾荒废,今日女眷设宴之地,便是着落于此。   距离午膳还有半个时辰,众人便在园中闲逛,何毓华心知自己即将嫁入秦/王府,免不得去钟意身边作陪,太子妃见了,神情有些阴郁,然而最终也没说什么。   她们到的也巧,那群仙鹤正在池边休憩,两腿纤长,白翅红喙,每一个抖动翅膀的动作,都极尽优雅。   女眷们有些喜欢,停下脚步去看,神情歆羡。   何毓华与有荣焉,笑道:“它们在这儿栖息了几年,并不怕人,几位夫人若是喜欢,不妨去喂一喂它们。”   见其余人有些迟疑,她便向仆妇寻食篮,提着往池边去,那群仙鹤倒不怕人,纷纷自她手中啄食。   “鹤是仙鸟,人是仙娥,”有人笑道:“京中才貌盛者,唯有嘉德县主了。”话音刚落,便是一片附和声。   何毓华自池边归来,笑道:“几位夫人是否有意一试?”   众女眷以秦王妃为首,自然以她为先,纷纷请钟意先去,何毓华见她如此得势,颇有众星捧月之意,心下怏怏,倒不曾表露出来。   钟意对此有些喜欢,道了声好,自仆妇手中接过食篮,往最为神俊的那只仙鹤那儿去。   像何毓华那样将虾米倒在手中,钟意伸手过去,哪知那仙鹤并不十分买账,看也不看她,径直走了。   何毓华心中发笑,有些快意,上前示范道:“王妃动作要轻些,否则会惊到它的。”   在她面前,那只仙鹤十分温顺,长颈探过去,啄食她掌中饵料。   钟意闻言颔首,缓步上前,再度伸手过去,哪知那只仙鹤又一次避开了。   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甚至有几位夫人小声议论起来。   钟意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李政前些时日外放公干,昨晚才归府,许是水土不服,身上起了些许红疹,今早她为他抹了药,手上残存了些许气息,动物远比人敏感,兴许是因此,才会避开她。   “那畜生也真不知好歹,这样唐突贵人,”太子妃不知何时到了,见状,向何毓华笑道:“县主该好好管教的。”   何毓华轻轻应了声是。   钟意则道:“无妨。”   她们说话的时候,另有夫人去喂仙鹤,却不见它们躲避,太子妃祖籍金陵,声音虽不是吴侬软语,却也自带几分轻柔:“说也奇了,它们不避别人,倒只避开弟妹。”   “我说话直,弟妹别不高兴,”太子妃想起前日皇后提过的赐婚圣旨,掩口笑道:“说起相貌,弟妹更胜一筹,但论及天地灵气,钟灵毓秀,嘉德县主倒要胜你三分。”   她这话已经带了刺,不止钟意听得不悦,何毓华更是心头怒起。   胜人三分,却不得不屈居人下,去做妾室,正是一向自负的她心中最为难过之处,现下被太子妃戳中痛处,怎会不怒?   “也许是仙鹤通灵,会分辨清浊吧,”何毓华话里带了三分讥诮,:“王妃毕竟是二嫁过的,同我们不太一样。”   这句话落地,便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反应过来,匆忙掩口,但钟意还是听见了。   她嫁与李政之后,风言风语从未断绝,可被人当面提起,还是第一次。   与那位自觉掩口的夫人一样,何毓华说完便后悔了,这样的当口得罪秦王妃,对她没什么好处,一屈膝,歉然道:“我这张嘴,惯来没有分寸,王妃福泽深厚,不要见怪。”   太子妃似笑非笑,也劝道:“县主一时失言,弟妹不要放在心上,倘若计较,别人该以为那是真的了。”   好话坏话都叫她们说了,她再计较,倒成了小人。   钟意心中冷笑,偏要任性一回,不给她们情面,敷衍的话都不曾说,便拂袖而去。   事情过去那样久,她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今日被人生生将伤疤揭开,才知道那底下还是血肉模糊一片。   钟意嫁入秦/王府后,一直都是李政顺着她,从没受过委屈,今日被人说到脸上,又是气恼,又是伤怀,人还没走远,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了。   “王妃,”玉夏递了帕子给她,心疼道:“您别难过。”   钟意也知道在这儿哭会被人笑话,可心里实在委屈,一时收不住眼泪。   李政在前厅呆的闷了,便去后边寻妻子,一路找过去,相隔老远,见她拿帕子拭泪,心中一跳,赶忙过去。   到了近前他才发现,她眼睛都哭红了。   李政变色道:“怎么回事?”   钟意见了他,满心委屈都有了发泄的地方,伸手打他一下,又觉得不该迁怒,心里一酸,伏在他怀里哭了。   李政见她哭成这样,着实心疼,搂住她肩,向玉夏道:“你说。”   玉夏不敢遮掩,将方才之事原原本本的说了。   “你们送王妃回去。”李政听罢,神情森寒,却不多说,见钟意哭的差不多了,才拍拍她肩,将她交付给一众仆妇:“我去去便回。”   钟意在他怀里哭了一场,平息下来之后,倒有些脸红,哑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很快,”李政道:“叫人备饭,我回去用午膳。”   钟意轻轻应了一声,回府去了。   她离开倚江园时,已经临近午间,便吩咐人准备午膳,察觉自己眼睛红肿,实在难看,又回房去,用脂粉遮了遮。   李政还没有回来,她心里却很安宁,歪在塌上,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   崔氏过府时见她如此,又好气又好笑,将她摇醒,道:“秦王殿下一直没回来,你倒不担心。”   钟意转醒,揉着眼睛道:“什么时候了?”   玉秋道:“已经是未时初了。”   “啊,”钟意惊呼一声:“他人呢,没回来吗?”   玉秋轻轻摇头。   “短时间是回不来了,”崔氏在塌边坐下,自乳母怀里接了景宣,道:“秦王殿下被陛下叫进宫了。”   钟意不明所以:“发生什么了?”   崔氏打量她神情:“你一点都不知道?”   钟意摇头,有些赧然:“我回来没多久便睡下了,怎么会知道?”   “秦王殿下把齐国公的寿宴闹垮了,”崔氏道:“陛下把他叫进宫,问罪去了。”   钟意心头一跳:“他干什么了?”   崔氏敛了笑意,低声问道:“我听说,嘉德县主以仙鹤躲避你为由,取笑你二嫁?”   钟意再回想起,还有些怏怏:“嗯。”   “快别气了。”崔氏忍俊不禁,安慰道:“秦王殿下叫人把那只鹤杀了,拔毛之后就地煮汤,按住嘉德县主,灌她喝了半锅才肯罢手。”   “啊?”钟意瞠目结舌:“他、他怎么……”   “若非如此,怎么会闹得齐国公下不了台?”崔氏道:“嘉德县主的痛哭声传出好远,我在前院都听见了。”   “焚琴煮鹤,”钟意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亏他想得出来!”   “陛下为全齐国公情面,还不知会如何责罚他。”崔氏握住女儿手掌,温声道:“秦王殿下今日做的荒唐,但任何一个女人,能叫男人这样荒唐一回,都不负此生了。阿意,你要好好珍惜。”   钟意有些脸热:“阿娘,我明白。”   当日傍晚时分,李政才从宫中回府。   钟意吩咐人摆饭,抱着女儿去迎他,看他一眼,禁不住笑了,景宣也咬着小手,很吃惊的“啊”了一声。   李政脸上印了两个掌印,跟她之前那种无关痛痒的巴掌不同,一见便知是用了力气的,这会儿肿的老高。   而天底下能打他的,也就那两个人。   李政横她一眼,没好气道:“很好笑吗?”   钟意笑完,又有些心疼,把女儿交给乳母,又吩咐人去取膏药。   “一点也不好笑。”她按他坐下,顿了顿,弯腰到他耳边,低声道:“谢谢你。”   李政哼道:“总算还有点良心。”说完,又伸臂去抱景宣。   渭河县主没认出父王来,皱着小眉头,一脸抗拒,不肯给他抱。   “好啊,跟你母妃一样,”于是李政气道:“都不把我放在心上。”   “你快别说话了,脸还肿着,张嘴不疼么。”钟意自侍女手中接了膏药,动作轻柔的给他抹,又忍不住笑道:“你也真不愧是混世魔头,居然能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幸亏是闹大了,”李政反倒有些庆幸:“你大概不知道,父皇连圣旨都拟好了,再过几日便要叫何氏入府做侧妃,先斩后奏。”   钟意回想太子妃今日说的话,隐约明白几分:“你推掉了?”   “不用我推,”李政忍俊不住,不小心牵动脸颊,疼的嘴角一抽:“何氏哭的山响,说天底下男人都死光了也不会嫁给我。”   钟意想起母亲说李政叫人灌了嘉德县主一肚子鹤汤就想笑,她若是嘉德县主,这事之后,只怕再不想见到李政,更别说嫁给他了。   她顿了顿,低声道:“父皇很生气吧?”   “是挺生气的,”李政摸了摸嘴角,满不在乎:“不过打都打了,过几天就好了。”   皇帝动手打他,当然不是因为他大闹齐国公的寿宴,更重要的是打他死心眼,一味护着钟意,后院空的不像话。   儿子有宠爱的女人可以,但若是专宠,并因此妨碍到子嗣,绝对是犯皇帝忌讳的。   李政当然不会跟钟意说这些,拍拍她手,道:“吃饭吧,我饿了一日,连口水都没喝。”   有些事他不肯提,钟意隐约也能猜出几分,为他斟了茶递过去,便静静盯着他看,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就像崔氏所说的那样,任何一个女人,能叫男人为她这样荒唐一次,都不枉此生了。   “今日的事,多谢你,”钟意迟疑一会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俯下身,在他唇上亲了下,低声唤道:“政郎。”   李政听得怔住,回过神后,握住她手道:“有你这句话,打也挨得值了。” 第24章 前世(四)   李政大闹齐国公的寿宴,几乎令何家下不了台,皇帝总不好再偏护他,当着齐国公的面赏了他两巴掌,又叫他改日登门致歉。   自然,赐婚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皇帝气的狠了,那两巴掌打的也重,怕得有几日才能消肿。   他有意让儿子长个教训,朝议诸事都不曾免,打算叫李政顶着两个掌印在朝臣面前丢一回脸,既是消齐国公怒气,也叫李政警醒些,日后别再干这种蠢事。   不过,他未免太轻看李政的脸皮了。   带着俩巴掌印上朝当然丢脸,这毋庸置疑,然而这两巴掌能叫阿意消去心中芥蒂,唤他一声政郎,李政觉得,再挨上两巴掌也值。   第二日便有朝会,皇帝一入殿,便见李政觍着脸站在列首,下巴抬得老高,好像脸上带着巴掌印上朝很光荣似的,心头登时火起。   正常人遇上这种事都知道遮掩点,能不被人看见就不被人看见,李政偏不,下朝之后也没急着走,还客客气气的跟几位宰辅寒暄了几句。   看他那德行,皇帝都替他臊得慌,可该打的也打了,该骂的也骂了,倒不好再说什么,吩咐去传旨,免了他这几日朝会,便回后殿去了。   内侍过去传话时,正逢太子也在,恭听皇帝口谕之后,见左右无人,才温声劝李政:“嘉德县主固然有不当之处,你也不该那样对她,闺阁女郎最重脸面,你叫她以后怎么办?再则,那是舅舅的寿宴,更不该胡闹,扫他老人家的情面。”   “我说话不中听,皇兄别介意,你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李政听得一哂,冷笑道:“就何氏要脸,知道难堪,我的王妃便不知道吗?”   太子一时语滞,末了,又叹道:“罢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   “皇兄没有要说的,我有。”李政眉毛一竖,道:“阿意性情太软,也爱把人往好处想,我可不是!劳烦皇兄回去跟皇嫂说一声,让她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少往别人那儿插手,下次再煽风点火,昨日的何氏,便是明日的她。”说完,也不等太子说话,便扬长而去。   太子身侧内侍面露不忿:“君臣有别,秦王殿下未免太过霸道……”   “好了,青雀自幼就这样。”太子摆摆手,好脾气的笑了笑,又道:“我听他话里意思,太子妃昨日似乎也插手其中。我同青雀是嫡亲兄弟,她与秦王妃也是妯娌,即便有嫌隙,她也不该跟外人站在一起,你回东宫,将秦王方才所言说与她听,一个字都不需要改。”   内侍垂首,恭敬应声,施礼离去。   ……   李政既去上朝,钟意自己也睡不着,索性起身,用过饭后,叫人抱了景宣来,拿了只拨浪鼓,轻轻摇着逗她玩儿。   景宣出生将近两月,五官也长开许多,鼻子与嘴唇像钟意,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却同父亲如出一辙,平视着看人倒还好,略微抬眼,便是说不出的锋芒。   钟意也曾同李政讲:“丹凤眼的确漂亮,只是长在女郎脸上,太过凌厉了。”   “县主便该有县主的威仪,”李政不以为然,低头亲女儿小脸,道:“再过几年,这便是大唐的长公主了。”   钟意轻轻瞪他:“这也是能随便说的吗?”   “怎么不能说?”李政道:“早晚而已。”   见钟意不语,他又去扯她衣袖:“好了,这儿不就我们家三个么,你怕什么。”   皇帝有意易储,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然而何时易、如何易,这过程当中是否如同昔年玄武门之变一般,又是一片腥风血雨,却是谁也不知道的。   钟意有些不安。   景宣躺在母亲怀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咬着小手,笑的口水都出来了,她拿帕子帮女儿擦了,便听外间传来玉帘相撞的清脆声,文媪入内,面上尚有忧色:“王妃,皇后娘娘传您进宫。”   文媪是李政的乳母,关系极为亲厚。   她也是可怜人,儿子生下没多久,便因天花过世,伤心之下,倒有些将李政当成亲生儿子的意思。   李政幼时便是她照看,后来因泾阳候世子之事不得不出京,也是她陪同着,钟意嫁入秦/王府之前,府中便是文媪主事,等她做了王妃,文媪便将中馈交出,全心全意的帮扶,钟意十分敬重她。   因为储位之争,李政近年来与何皇后并不十分和睦,这也影响到了钟意,她嫁给李政之后,除去必要的入宫请安,很少见到皇后,而今日传召,多半是因昨日那场不欢而散的寿宴。   该来的总会来,钟意倒不觉得意外,将景宣交给乳母,向文媪道:“我可能会回的晚些,时辰到了你们便准备午膳,免得殿下回府,还要饿着枯等。”   侍女们服侍着更衣,她动身入宫,乳母抱着景宣,有些担忧:“王妃不会有事吧?”   另一个乳母则道:“皇后素来宽仁,想也不会迁怒王妃的。”   皇后宽仁?   文媪脸上浮现出一丝几不可见的讥诮,逗弄小县主一会儿,心却静不下来,低声吩咐道:“叫人去太极殿外等着,朝议结束,便将皇后传召王妃的事情告诉殿下。”   ……   宴无好宴,钟意早有预料。   何家是皇后的母家,齐国公也是皇后的嫡亲兄长,虽然因太子之事闹得有些不愉快,但毕竟还是骨肉相连,昨日李政闹得过分,归根结底,还是因她而起,皇后少不得要□□她几句。   然而她入殿请安时,皇后如往常一般和颜悦色,吩咐人上茶,又打发殿内宫婢退下,方才问:“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入宫吗?”   钟意心中有些忐忑,轻轻应了声是。   “毓华冒失,的确该罚,”皇后语气温缓,徐徐道:“她是我娘家侄女,诚然亲近,可你也是我的儿媳妇,比侄女更加亲近,你若进宫来说,又或者是遣人送信给我,我决计不会偏向她,我这样说,你可相信?”   皇后处事公允,内外有口皆碑,钟意自无不信,又道了声是。   “你信便好,”皇后颔首,又道:“那你再告诉我,你觉得受了委屈之后扭头边走,转角找丈夫告状,让他闹得人尽皆知,这是皇室王妃该做的事吗?”   钟意本以为皇后唤她入宫,必会大发雷霆,哪知她竟如此和风细雨,说的话也符合情理,不由心生惭意,匆忙起身,屈膝跪下:“是我思虑不当,母后恕罪。”   “我知道,青雀那么做不是你撺掇的,也知道你心里委屈,”皇后语气平和,继续道:“但根源在你那儿,却错不了。”   她端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温和道:“你一味介怀过去,只会叫别人也盯着你的过去看,而青雀这样胡闹,丢的也是他自己的体面,更别说朝臣们会怎样想了。”   “脸面都是自己挣的,不能等着别人给,你嫁入皇家,做了秦王妃,就该拿出秦王妃的气度来,”皇后起身,亲自扶她起来:“太子妃言行失当,我叫她抄百遍《地藏菩萨本愿经》静心,改日向你赔罪,你所作所为虽事出有因,却也有错,也回去抄百遍佛经。如此处置,可心服吗?”   钟意心中一暖,动容道:“儿臣心服口服。”   “你年轻,脸皮薄,所以我也不在人前说你,”皇后道:“昨日那事闹得太大,不好再张扬,今日殿内说了什么,只咱们两个知道,如何?”   若在宫娥面前被□□,委实丢脸,钟意心知她是为全自己情面,愈发感激:“是,谨遵母后吩咐。”   “好了,景宣还小,你这个母亲不能久离,我也贪个懒,不留你用午膳了,”皇后拍拍她手背,笑道:“若是得空,便抱景宣入宫走走,嫡亲的孙女,陛下嘴上不说,心里总是挂念的。”   钟意称是,向她施礼,退了出去。   她们说话时,宫娥侍女都被打发出去,玉夏玉秋也不例外,见她出来,齐松口气,离了清宁宫,才低声道:“皇后娘娘……”   钟意心悦诚服,道:“皇后心胸气度,我望尘莫及。”   李政下了朝,自内侍处听闻皇后召见钟意,眉头一动,吩咐人去打听,知道她已然出宫,方才动身回府。   “母后没为难你吧?”见到钟意后,他问。   “没有,”钟意往砚台里添了水,挽起衣袖研墨,笑道:“母后比你讲理多了。”   李政看她动作,道:“那你研墨干什么?”   钟意答他:“抄佛经。”   李政眉毛一竖:“她罚你的?”   “是惩戒,不算是罚。”钟意看他眼,道:“你不准有二话。”   “母后可真有本事,”李政似笑非笑道:“那么短的功夫,就把你说的心服口服。”   “这叫以德服人,”钟意道:“你少说怪话。”   百遍佛经算不得少,钟意抄了一下午,也不过写了八遍而已,李政最初也没说什么,用过晚膳之后,仍见她挑灯抄写,脸色不善起来:“她到底让你写多少?”   钟意将新抄录完的那一页收起,道:“抄写百遍。”   “百遍?你还真是老实。”李政气笑了,笑完又去夺她的笔:“别写了。”   “你别闹,又不是什么大事,”钟意推他:“太子妃也被罚了一百遍,也不见说不写,偏我特殊吗。”   “没不叫你写,只是叫你别累坏身子,母后又没说多久抄完,你急什么,”李政思绪转的飞快,弯腰吹熄了灯火,又去拉她衣袖:“走了,先去睡,明日再写。”   “刚用过晚膳,时辰还早呢。”钟意站起身,去取火折子,想重新将烛火点上。   “不早了。”李政伸臂揽住她腰身,顺势将人抱到桌上,额头相抵,道:“你走不走?”   钟意道:“不走。”   “那我也不走了,”李政低低的笑,忽然含住她耳珠,亲昵道:“我还没在书房试过呢,就是待会儿叫水不方便……”   钟意被他说的话惊住了,正想说句什么呢,唇就被堵住了。   李政手臂一挥,便将桌上摆着的佛经拂到地上,将她按在桌上,身体覆了上去。   内室烛火熄了,却有月光过窗而来,皎皎之中,自生一般旖旎,钟意总算有了说话的空暇,又羞又气:“李政你个混账东西……”   李政大笑出声,在她白皙的肩头上亲一下,道:“你还抄佛经吗?”   他就这么压在她身上,身体的变化都能察觉的一清二楚,钟意面红耳赤,连声道:“不抄了,不抄了!”   李政个混账还劝她:“抄吧,月夜抄经,也是雅事。”   书房可不是寝室,外边还有侍卫在呢,真在这儿成事,只怕她再没脸见人了。   钟意羞得快哭了,咬着牙喊他:“李政!”   李政不痛不痒,笑道:“我可不喜欢你这么叫我。”   钟意连忙改口,声调都带着点可怜的哭腔:“政郎……”   李政得意大笑,低头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记,打横抱起,大步往寝室去了。   他正当年少,最是贪欢,因为曾经征战沙场的缘故,身体强健远胜常人,钟意有些承受不住,小声求他,他不仅不依,反而索取的更过分了,钟意实在没有法子,一口咬在他肩头,抽抽搭搭的哭了。   灯火朦胧,最适于观美人,梨花一枝春带雨,更是撩人心弦。   李政一颗心都是烫的,折腾到后半夜才肯停下。   钟意累得狠了,他抱着去清洗时连眼睛都睁不开,不多时便睡下了。   因这缘故,这夜她睡得格外沉,连第二日李政是何时走的都不知道,迷迷瞪瞪睁眼时,已经临近午时了。   她吓了一跳,责备侍女:“怎么也不叫我。”   玉夏支支吾吾道:“殿下说王妃辛苦,不许我们惊扰……”   昨日他们不知折腾到什么时候,叫水必然瞒不过身边人,钟意没脸再问,轻咳一声,吩咐人准备午膳。   ……   李政起个大早,没惊醒钟意,洗漱过后,便入宫往皇后那儿去了。   “《地藏菩萨本愿经》可是用来超度的,”他向皇后道:“母后是看谁不顺眼,想超度了他吗?”   皇后倒也不气,笑吟吟道:“你大清早入宫,敢情是来兴师问罪的?”   宫人奉茶上来,李政端起喝了口,笑道:“儿臣可不敢,只是阿意既要照顾景宣,又要操持府中事项,怕是有些忙不过来。母后若是喜欢那本经书,儿臣便叫人抄录千份,送到觉知寺去焚化,也是功德一件。”   “说到底,还不是心疼你的王妃,”皇后摇头失笑:“不然,这点事还值得专门走一趟?罢了,我叫人去消了惩戒便是。”   李政谢道:“母后体恤,才是我们夫妻二人的福气。”再寒暄几句,便起身告退。   他回府去时,钟意还没起身,便往书房去同幕僚议事,令人请了文媪过去,劳她将不必再抄写经书的事告知钟意。   文媪道:“是殿下去求的?”   李政轻轻应了一声。   “殿下怎么不自己同王妃说?”文媪笑道:“王妃知道殿下心疼她,肯定欢喜。”   李政面色添了几分笑意,却摇头道:“她才不会,反倒会说我肆意。”   “王妃太心善了,”文媪思及那位温和美貌的王妃,莞尔道:“总爱把人往好处想。”   李政笑道:“只要她高兴,怎么都好。”   ……   景宣刚吃过奶,便有些困了,钟意抱着她回房安置,再回前厅,便听文媪说皇后免去她抄录佛经,诧异道:“怎么突然就取消了呢?”   “奴婢也不知道,”文媪温和笑道:“许是娘娘觉得罚的过了吧。”   钟意由衷道:“母后果真是母仪天下之人,气度非凡。”   李政入得门来,恰巧听见,似笑非笑道:“是啊,她可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钟意听他话里有话,嗔道:“你有话便直说,阴阳怪气的做什么。”   李政手指屈起,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道:“你个傻子。”   钟意想起他昨晚那一通折腾,怕是有意叫自己起的晚些,免得上午还去抄佛经,而他则趁机入宫,明白过来:“你去求的吗?”   李政道:“不然呢?”   “我知道政郎是好意,”钟意先谢了他,才柔声劝道:“可那日我也有错,母后罚我也是寻常,你这样做,反倒有些不好。”   文媪轻轻笑了一声。   李政轻叹口气,又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道:“景宣长大了,可不要像你才好。”   言罢,又吩咐道:“摆饭吧。”   钟意闷闷的坐在他身边,不满道:“像我怎么了?”   李政默不作声的给她盛了碗饭,却不做声。   钟意推他一下,道:“你说话呀。”   李政看她一眼,忽然凑上前去,在她唇上重重亲了一下,道:“阿意,你是不是又想抄佛经了?”   仆妇侍从们瞧见这一幕,忙不迭低下头去,钟意面红耳赤,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嗔他一眼,端起碗来,红着脸开始吃饭。   李政又给自己盛了碗饭,往嘴里送了一口。   钟意跟他并肩坐着,余光瞥见他缓慢嚼动的下颚与微微弯起的唇角,心中微荡,就跟被烫了一下似的,赶忙收回视线。   李政将嘴里那口饭咽下去,转过脸去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钟意靠近他的那半边脸热的像要烧起,停了筷子,道:“你又干什么?”   “阿意,你真该谢谢菩萨保佑,”李政目光落在她脸上,道:“我所有的好心,都用在你身上了。” 第25章 年夜   因为钟意的缘故,前世李政并不曾娶何毓华,反倒因那一锅鹤汤将她吓个半死,从此再不想见他。   至于今生如何,却很难说了。   钟意已经出家,当然不可能再嫁给李政,既然没挡住何毓华的路,想必也不会有什么瓜葛。   前世恩怨已经了结,今生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   钟意返回青檀观,便见院中堆了几只箱奁,问过侍卫之后,方知是越国公府令人送来的,开箱细看,多是各式果脯与年关用物。   崔氏仔细,还备了别人的份,钟意便叫人分发下去,算是年前添一点喜气,至于益阳长公主那份,则是亲自给她送去。   “天寒地冻的出门,你也不嫌冷。”内室被炉火熏得温热,极是宜人,书架旁的兰花慵懒的吐了新叶,益阳长公主便歪在躺椅上翻书,见钟意过去,笑道:“我实在懒得起身,你别见怪。”   钟意不以为意:“又不是第一次见,拘礼做什么。”   “我便喜欢你这豁达性子,”益阳长公主伸出一只纤手,便有侍女知书案上取了一份请柬,她顺势递给钟意,道:“宫里来的,初五我同你一道去。”   “命妇觐见,也该是初九才对,宫中哪来的兴致,初五就设宴?”钟意有些诧异,将请柬翻开,复又笑了:“原是宴请番邦使臣。”   “东突厥覆灭,父皇与皇兄都极高兴,”益阳长公主道:“正逢番邦使臣入朝,索性敲山震虎。”   钟意有些讶异:“太上皇也会去吗?”   “自然,你年纪小,许多事情都不知道,”益阳长公主徐徐道:“父皇起兵之初,突厥多有掣肘,不知他们受了多少闲气,如今一雪前耻,即便同皇兄不对付,他也会去的。”   太上皇上了年纪,身体倒还康健,龙马精神,前几个月还给李政添了位皇叔。   因为早年之事,太上皇跟皇帝十分不对付,朝野上下对此心照不宣,每逢盛夏,帝后与诸皇子公主便往九重宫避暑,太上皇一次都没去过,只留在大安宫,同年轻妃嫔们饮酒作乐。   这次肯出席宫宴,与皇帝同坐,想必是真心恨突厥人,有意在一众番邦面前落他们的脸了。   前世这个时候,钟意还沉浸在越国公府的不幸变故之中,满心悲痛。   先是丧父,随即祖母卧病,不久后又去世,她接连守孝四年,委实没有多余的精力关心这些闲事。   这也造成了一个小小的缺憾,她对于自己十五岁到二十岁这几年间,长安城中诸事的认知都有些模糊,与自己相关的还能知道些大概,其余的,却是有心无力了。   好在钟意已经将改变了前世的不幸,至于剩下的那些,于她而言,其实也无伤大雅。   ……   新年姗姗来迟,许是上天为图个喜庆,大清早便开始落雪,直到傍晚才停,钟意推开房门去看,便是地上厚厚积了一层落雪,能没过人小腿去。   “瑞雪兆丰年,”她笑道:“是个好意头。”   墙角那儿种了几株红梅,衬着白雪皑皑,倒是精神,益阳长公主亲自去折了一支插瓶,道:“今日是年关,也别叫护卫们辛苦了,厨娘煮了饺子,挨着分下去,大家都沾沾喜气。”   钟意笑问道:“观主今晚可要守岁吗?”   “当然要守,”益阳长公主道:“我还没到老的守不了岁的时候。”   “那便一起吧,”钟意提议:“也做个伴。”   “那敢情好,”益阳长公主笑着颔首,她身侧嬷嬷则道:“奴婢吩咐人备些酒菜干果,二位若有兴致,叫人备了面粉馅料,自己包几个饺子,也很有意思。”   高门闺秀会亲自下厨的其实很少,往日里送到长辈房里去的汤饮吃食,手指头略微沾了沾,就可以说是自己做的。   钟意不擅烹饪,饺子倒是会包,前几年为了凑趣,她跟家里几个哥哥还一起包了一大盘,送到钟老夫人那儿去。   见益阳长公主没有反对的意思,她也笑道:“那便劳烦嬷嬷了。”   ……   新春佳节,宫中远比别处热闹,自傍晚起,欢声笑语不绝。   成年皇子留于封地,尚未还京,但年幼的皇子公主却都在,晨起后被侍从领着去向帝后请安,然后才回殿更衣,准备接下来的宫宴。   年夜照旧是要守岁的,当然少不了歌舞助兴,年轻婀娜的舞姬们身着紫色宽袖襦裙,舞姿舒缓安许,乐师附和,奏《庆善乐》,一曲终了,焰火齐放,将长安夜空映照得一片通明。   年幼的皇子公主拍手称赞,笑声清脆,宫嫔们常年束缚于深宫,日渐刻板的笑容中也添了几分欢愉,皇帝心情舒畅,接连举杯,难得的夸赞了太子几句,皇后唇边的弧度也大了些。   “父皇,”子时刚过,未及新旧之交,李政到皇帝身边去,低声笑道:“儿子想跟您告个假。”   前几年他虽留在封地,但每逢年关,皇帝都会降旨叫他回京,守在自己身边才好,今次听他这样讲,眉头一皱:“今日是年关,不许胡闹。”   李政笑道:“我有正事。”   皇帝哼了一声,道:“什么正事这样要紧?”   李政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轻扯父亲的衣袖一下,道:“儿子想去那女郎那儿走一趟。”   皇帝看着他,微微怔了一下。   这孩子刚出生时,连他的手臂长都没有,仿佛没过多久,就一下子变成现在身姿颀长、英俊斐然的秦王了。   他小的时候,每当想出宫去玩,也会这样扯父亲衣袖,仰着头眼巴巴的看,想来是真的喜欢那女郎,不知不觉间,连儿时的习惯都带出来了。   皇帝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忽然生出了几分感慨,还有些对岁月流逝的伤惘,对旧人的感念。   “去吧,”他语气柔和下来,低声道:“要是明年能为父皇添个孙儿,就更好了。”   “是。”李政含笑应了,一掀衣摆,在皇帝面前跪下,向他叩头三次,道:“那父皇,儿子走啦。”   桌案上摆着石榴,果皮鲜红,内里的果仁儿晶莹剔透,皇帝失笑,随手拿起来砸过去:“得了便宜还卖乖,还不快滚!”   李政将那半只石榴接住,笑嘻嘻道:“谢父皇赏。”言罢,快步离去。   皇后席位与皇帝并列,距离略微远些,那父子俩说话声音又低,不曾听见方才那些话,见李政走了,不明就里道:“青雀做什么去?”   “没什么,”皇帝笑道:“朕吩咐他去办件事。”   皇后见他不愿多说,目光微微一黯,却不深问,转过头去,温声吩咐乐师:“陛下最喜《安平乐》,再奏一遍吧。”   ……   及至子时,外边却下起了雪。   侍女们在暖炉上温酒,酒香气萦绕在内室,吸上一口,仿佛连心都暖了。   钟意与益阳长公主相对而坐,衣袖挽起,饶有兴致的包饺子,玉夏自室外入内,抖落身上积雪,道:“好大雪,鹅毛似的。”   “快去火炉边坐坐罢,”益阳长公主笑道:“看你冷的,脸都白了。”   包饺子的荠菜,是侍女们昨日新挖的,冬日天寒地冻,总共也没有多少,好在钟意与益阳长公主只是图个新鲜,略微包了两盘,便停了手。   侍女们端了温水上前,叫她们净手,内室安谧,除去撩拨起的水声,便只有烛火轻微的噼啪声,长安城里大概在放焰火,远在观中,都能隐约听闻。   益阳长公主见她竖耳去听,笑道:“你若不嫌冷,便穿上大氅,到山门那儿去看,这儿地势高,也能瞧见。”   玉夏为她取了大氅,仔细穿上,钟意则问:“长公主不一起去吗?”   “我已经老了,也没有那么高的兴致了,”益阳长公主笑容中有些淡淡凄凉:“一个人看,也好没意思。”   “大好日子,不该说这些的,”她失笑道:“去吧,别因为我扫兴。”   益阳长公主是因驸马离世出家,那时才二十出头,正当韶华,想来驸马辞世之前,他们都是相携到室外去看焰火的吧。   这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却仍旧是她心里不能触碰的伤口,钟意扶着玉秋的手出去,到了青檀观的门口,才低声道:“驸马也有福气,即便身死,还有人这样长久的念着他。”   而她呢,前世死后,除去母亲家人会伤怀,大概没有多少人会在意吧。   玉秋听她话语伤感,一时之间,却不知如何安慰,玉夏却忽然道:“居士,您看山下。”   钟意侧目下望,便见一行人执着火把,冒雪登山,夜色寂寥而幽深,那火光连成一线,远眺过去,竟有些说不出的暖人。   “是什么人选在这时候登山?”玉秋有些迟疑,道:“今日可是年关啊。”   玉夏也有些怕,观外护卫们迎上前来,将她们护在身后。   山下那行人来的很快,人还未到,便听马蹄声达达,钟意站在山门处,便觉有道目光投到自己面上,既炽热,又有些柔和。   为首之人身着玄色大氅,身姿挺拔,肩上落雪深深,山门处悬着灯笼,亮堂堂的,映出那副英俊坚毅的面庞。   他随手将火把递给侍从,翻身下马,大步上前,笑着唤她:“居士。” 第26章 好茶   钟意见他前来,又惊又怔,半晌才道:“你不在宫中守岁,到青檀观来做什么?”   鹅毛大雪伴着观外灯光飘浮而下,纷纷扬扬,有一片落在她眼睫上,轻轻眨一下眼,那片雪花便悄然化开,在她平淡的眼波中消弭无踪。   “每年都在宫中守岁,好没意思,”李政站到她面前去,挺拔身躯遮住了漫天飞舞的雪花,道:“想了想,还不如来观里拜菩萨呢。”   钟意出家,虽打着菩萨入梦的名头,但还是入道门做了女冠,时下道门的阶位也略比佛门高些,谁叫李家说他们的先祖是李耳呢。   她笑了一下,淡淡道:“这是道观,哪里来的菩萨?”   “怎么没有?”李政略微前倾几分,低声道:“你便是我的菩萨。”   钟意眉头一跳,道:“秦王殿下,我看你又要讨打。”   “玩笑话也说不得么?”李政笑吟吟道:“罢了罢了,不同居士饶舌,我先去拜见姑姑。”   钟意扫他一眼,他也不怵,含笑回望,最终,钟意让开道路,叫他们一行人进去了。   ……   临近子时,新旧交接,长安城中的千家万户,似乎都欢腾起来了。   越国公府内虽也热闹,较之往年,却差了几分气氛,钟老夫人环视四周儿孙,伤怀道:“可惜阿意不在这儿……”   府里只有钟意一位女郎,骤然少了,谁都觉得不自在,这种事情,别人不好开口劝,崔氏忍着心酸,勉强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阿意也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倘若知道祖母为她忧心记挂,也会心中不安的。”   钟老夫人身为祖母,为孙女难过,崔氏这个生母只会更难过,她素来体贴小辈,心中有些后悔:“怨我,怎么提起这个来了,倒叫你们一起伤心,罢了罢了,摆饭吧。”   崔氏应声,又吩咐长媳刘氏:“安国公府那边,往年里送什么,今年还是照旧,别因为这桩婚事影响了。”   刘氏恭敬颔首,一摆手,仆妇们依次入内,奉了菜肴上桌,而此时,安国公府内也正说起此事。   “幼亭年纪不算大,与阿意的婚约取消,倒也不必急着再选,”侍从们在案上摆了菜肴,李氏不急着动筷,而是同丈夫道:“不然,传出去也不好听。”   安国公颔首道:“是这个道理。”   李氏又问沈复:“你觉得呢?”   沈复心中浮现出一道丽影,眼睑低垂,道:“都依母亲便是。”   这个儿子一向都是令人满意的,安国公赞许的点头,又问长子沈安:“过了年,你就要外放出京,行李都收拾好了吗?地方上如何施政,同僚之间如何相处,心中可有考量?”   沈复自幼便养在李氏膝下,受母亲教诲良多,颇有世家雅量风范,才气斐然,年及弱冠,便由皇帝钦点,升任正五品黄门侍郎,正是该春风得意的时候,相较之下,年长他几岁的世子沈安便差了些,前不久才因父亲恩荫,做了华阳县令。   那是京兆府治下二十二县之一,虽不及万年、长安这等赤县,却也是畿县之一,堪称天子脚下,已经是极好的去处。   美中不足的是,华阳县令乃正六品官位,又不在京师,比起居于中枢,官居五品的弟弟来,未免有些拿不出手。   沈安低下头,犹疑半晌,道:“阿爹,我一定要去吗?”   安国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放下筷子,眉头大皱:“你说什么?!”   沈安性情宽柔,见父亲作色,立即噤声:“没什么。”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去,却没去成吗?华阳距长安不过一日之遥,但凡做出点什么,便能被陛下看见,”安国公见他如此,心生怒意:“我厚颜求了多少人,才把你送过去的!”   “食不言,寝不语,”李氏劝道:“有话也留到饭后再讲,今日可是年夜呢。”   沈安自幼养在沈老夫人身下,见他被儿子训斥,她比李氏还要心疼:“我倒觉得不去也罢,人在任上,虽然离家不远,等闲却也不得还家,哪里比得上长安自在?”   沈安也眼巴巴的看着父亲。   扶不起的阿斗!   安国公好容易落下的火气重又升起,重重拍案,道:“吏部文书已下,绝不可改,你若想知道抗命下场如何,但可一试!”   他既动怒,底下庶子庶女都停了筷子,不敢做声,沈安面色更是难堪,李氏轻轻扯他衣袖,又劝道:“吃饭吧,母亲上了年纪,熬不得夜,早些用了饭,还得回去歇息呢。”   安国公心中怒气未消,顾忌着今日年关,勉强宽慰老母几句,全了情面。   因这场变故,安国公府的年夜家宴不欢而散,连岁都没守,便各自回房了。   沈安同妻子林氏一道回自己院落,情绪黯然,忽然问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如幼亭?”   “怎么会?”林氏温顺道:“我从没有这样想。”   “可别人都说我不如他,还有人说,我该庆幸自己早生几年,勋爵又叫嫡长承袭,否则,我连世子的边儿都摸不到,”沈安落寞一笑,道:“说句大不敬的话,我其实……挺能体谅太子殿下的。”   沈安与沈复是同胞兄弟,论及相貌,其实不分高下,然而一个长于出身世家大族的母亲膝下,另一个养在大字不识几个的祖母院中,性情才干便是天壤之别。   作为兄长,沈安为有这样出众的弟弟而骄傲,但这并不妨碍他羡慕弟弟,甚至是妒忌他。   就像林氏庆幸钟意没有嫁入安国公府,叫她头上多一个蜚声长安的弟媳一样,沈安也有些庆幸弟弟没有娶一个高门贵女,将自己出身小户的妻子衬的更加一文不值。   太阳那样明亮,光芒灿烂,令人不敢逼视,可近在它身边,被衬的黯淡无光的星辰,其实也很难过吧。   ……   青檀观。   李政往前厅去见益阳长公主,向她问安之后,便顺理成章的留了下来。   益阳长公主还记得他在清思殿宫宴那日说的酸话,眉梢微动,见钟意未归,方才压着声音问:“你当真动心了?”   李政道:“姑姑觉得呢?”   “怀安居士在此出家有些时日,”益阳长公主静默片刻,道:“我听她言谈,绝无还俗再嫁的意思。”   “再则,即便是还俗,也有沈幼亭呢,”她不愿李政将钟意的生活搅扰的一团糟:“几时能轮上你。”   “姑姑,你姓李,可不姓沈,”李政听得无奈,笑道:“怎么净往我头上泼凉水。”   “因为我是女人,天生便心疼女人,”益阳长公主道:“别的地方我管不着,你要敢在这儿胡闹,趁早滚远些。”   “这观里的女人,我一个都惹不起,”李政无可奈何道:“哪里敢乱来。”   “你知道便好,”益阳长公主轻轻说他一句,身体略微前倾,正待说几句别的,却听外间有人笑道:“居士回来了?”   她略微一顿,顺势停住了口。   钟意进了内室,见李政便在益阳长公主对面落座,倒不奇怪,自去暖炉边暖手,却不搭理他。   李政见她如此,也不上前讨嫌,静坐着不说话,目光却落在她身上。   今日是年关,大好的日子,钟意也不想与他再生什么龃龉,益阳长公主是他嫡亲姑姑,真闹得僵了,彼此脸上都不好看。   益阳长公主去岁在梅枝上收的雪水还有一翁,今夜索性全都煮了,钟意叫人取了三只莲花杯来,亲自沏了茶,分别送到那二人面前。   “这还是居士头一次为我斟茶,”李政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受宠若惊道:“合该记一辈子的。”   “你要喝便喝,不喝便算了,”钟意道:“少油嘴滑舌,耍嘴皮子功夫。”   李政讨好的笑:“我不说了,行了吧?”   益阳长公主失笑:“青雀自幼顽劣,倔脾气上来,皇兄的话都不听,倒被你降住了。”   钟意落座,笑道:“两个姓李的一起欺负人,这可不应该。”   益阳长公主知她心意,顺势止住了话头。   茶水清透,香气也沁人,李政低头看了好一会儿,都没舍得喝,也不知为何,就想到另一处去了,试探着叫了声:“居士?”   钟意看他一眼:“怎么?”   话到了嘴边,李政反倒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踌躇一会儿,方才道:“清思殿宫宴那日,是沈侍郎送你回来的吗?”   沈复的名字从任何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都不会叫钟意觉得刺耳,除了李政。   她心中有些不虞,面上却不显,淡淡道:“确实是,怎么了?”   “也没怎么,”李政手指摩挲着茶盏的杯沿,假做漫不经心的样子:“那,你也请他进观小坐了?”   这算什么,试探,审问,还是什么别的?   他又有什么立场这么问她?   钟意心里一堵,有些不舒服,益阳长公主许是看出来了,笑着打岔:“沈侍郎在殿上那样维护怀安,又是青梅竹马的情分,进来坐坐怎么了?偏你多事。”   李政却不答话,双目看着钟意,等她回答。   “当然,”钟意平视着他,道:“这是最基本的待客之道。”   李政目光微黯,眼睑垂下,重又抬起:“那,你也专门为他泡了茶吗?”   “当然,”钟意又一次道:“他既帮了我,又送我回来,请他喝一杯茶,不应该吗?”   她语气平静,同往日一般淡漠,益阳长公主却从中嗅出了□□味,打断道:“好了,大过年的,青雀你问这些做什么?倒叫怀安好不自在。”   “就是想问,还有,”李政脸色微沉,将面前茶盏推了推,道:“我不喝了。”   钟意压抑着怒气,勉力叫自己平静下去:“怎么,哪里不合秦王殿下的意吗?”   “别人曾经有过的东西,我不稀罕,”李政心里酸,话也酸,道:“也不会要。”   从没有一句话能这样戳钟意的心肠,叫她心如火焚,又如坠冰窟。   别人有过的东西他不要,也不稀罕。   哈,好一个不稀罕!   这话当真一点错处都没有,可惜她太蠢,直到临死,才想明白。   他跟那些暗地里取笑她的人其实没什么两样,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看不起她的。   可这一切,难道是她自己造成的吗?!   她被人像货物一样送到他身边,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难道就很痛快吗?!   钟意几乎抑制不住冷笑的冲动,牙关紧咬,抬袖将他面前茶盏重重拂到地上。   莲花杯落地,“啪”的一声脆响,直接碎成两半,杯中茶水洒出,茶香气溢了出来。   内室诸人都有些惊住了,一时之间,竟也没人说话。   “你不想喝,那就不要喝!”钟意冷冷道:“只可惜,坏我一只杯子!”   内室静寂极了,落针可闻,不知过了多久,益阳长公主先一步回过神来,看向李政,圆场道:“你个男人,怎么比闺阁女郎还娇贵?我这屋子还是别人住过的呢,也不见你端着桌案到院子里坐。”   言罢,又劝钟意:“大好的日子,别跟这泼皮生气,过几日入宫,我叫皇兄骂他。”   钟意面色冷寒,一言不发。   李政原只是心生醋意,说个玩笑,不想她生了这样大的气,一时之间,真有些不知所措。   顿了顿,他轻轻扯她衣袖,唤道:“居士?”   钟意一记耳光扇在他脸上:“哪个叫你碰我了?!”   “啪”的一声脆响,声音已经消散在空气中,益阳长公主还有些不可置信。   李政是皇帝最珍爱的儿子,打小就爱胡闹,可即便如此,皇帝都没舍得动过他一指头。   今日被人一巴掌扇在脸上,又该如何收场?   侍女们垂着头,噤若寒蝉,益阳长公主则站起身,倘若他动怒,便护住钟意。   不过,她显然是多思了,李政脸上挨了一巴掌,初时也顿了下,不过转瞬,便像是没这回事似的,道:“居士,你生气了?”   钟意面如寒霜,并不答话。   李政被晾了,迟疑一会儿,起身将地上碎成两半的莲花杯捡起来了。   莲花玉杯轻薄易碎,杯底倒还厚些,方才那一摔,自杯口至杯身中部直接碎开,只留了个底儿,跟一指高的杯身。   他重新落座,吩咐一侧侍女,道:“续茶。”   侍女迟疑的看着那个只有一指高的杯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政加重语气,道:“续茶!”   侍女的手都有些抖,然而内室无人做声,她便拎着茶壶,小心翼翼的往那只遭了灾的莲花杯里倒了一指高的茶水。   李政端起来喝了口,仔细着不叫裂开的边缘把嘴唇划开,喝完,又觍着脸道:“好茶。”   这样没脸没皮,益阳长公主都不好意思说他是自己侄子了。   “秦王殿下,你不是不稀罕别人有过的东西吗?”钟意脸上纹丝笑意都没有,冷淡道:“自打嘴巴,有意思吗?”   “可人是会变的,居士,”李政厚颜道:“我之前不稀罕,现在又稀罕的不得了。”   钟意冷冷看他半晌,倏然笑了。   “李政,”弯下腰,她凑近他耳边,声音轻不可闻:“你个贱骨头。” 第27章 琼枝   “你说什么便是吧,”李政下颚有转瞬的紧咬,静默片刻,又轻声叹道:“先前不该提那些的,咱们各退一步,不闹了,好不好?”   益阳长公主不知道钟意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但也能猜到不是好话,听李政此言,不禁怔住。   她原以为今夜会闹得不可收拾,不想这个惯来不愿吃亏的侄子竟肯这样低头,想来是动了真心的,但是看怀安居士这态度,只怕还有的磨。   不过,这也是他活该。   人家与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取消婚约,遁入空门,心里不知怎样难过,偏他没有分寸,一次又一次的提及,不是自讨打么?   益阳长公主有些头疼,轻声道:“时辰快到了,咱们用饭吧?”   李政不语,静静等钟意回应,她却不再看他,坐回原先位置,道:“摆饭吧。”   酒菜都是先前备好的,厨房听闻秦王殿下亲至,便又多准备了些,这会儿端上来,还是热的。   因方才那一场闹剧,内室气氛还有些僵,素日里爱打趣的仆妇们噤若寒蝉,低头不语,益阳长公主在心里叹口气,亲自起身,为那二人斟酒:“辞旧迎新,正是最好的时辰,咱们三个能聚在一起,便是有缘分,便同饮一杯吧。”   青檀观原就是益阳长公主的地方,方才闹成那样,也不像话,钟意自然不会拂她情面,李政更不会,三人共同举杯,温酒下肚,总算有了破冰迹象。   益阳长公主又为他们续杯,笑问道:“我听玉夏讲,过了十五,怀安打算往绥州走一趟?”   “她也嘴松,”钟意一怔,随即笑道:“什么都往外说。”   “这有什么说不得的,”益阳长公主略一思忖,有些犹疑:“我听你母亲提过,你姑母家的女郎,仿佛嫁到绥州去了。”   “表姐嫁的是礼部尚书李孝恭的长子李崇义,表姐夫外放出京,做了绥州刺史,她也一道跟去,”钟意笑着解释道:“年前表姐来信,说是生了位小郎君,我大半年不曾见她,左右现下无事,也该去见一见外甥。”   益阳长公主道:“原来如此。”   她们说话时,李政便在侧静听,见她们停口,方才低声道:“绥州距京师有千里之遥,居士此去,怕是辛苦。”   “左右我是闲人,”钟意道:“京中无事,四处走走也好。”   李政深深看她一眼,不再说什么了。   有益阳长公主在中间转圜,这顿年夜饭吃的也不算是太过沉闷。   室外雪下得愈发大了,雪花鹅毛般纷飞,将人的视线遮的严严实实。   已经过了半夜,山路难行,益阳长公主当然不会叫侄子冒雪离去,吩咐人给他收拾了房间,叫他过去安顿,明早看过天色,再行离去。   她年纪不轻,已经有些疲倦,同那二人道别,回了后院。   钟意不愿与李政多说,出了前厅,便将大氅的兜帽覆上,扶着玉秋的手,回自己院落,李政立在前厅门前,目送她离去,在那身影越过长廊,即将消失在他视线中时,忽然大步跟上,追了上去。   地上积雪已厚,一脚踩上去,甚至能听到那种令人牙酸的挤压声,玉夏回头看了眼,低声道:“居士,秦王殿下追过来了。”   钟意头也不回:“不必管他。”   说话间,李政已经到了近前:“居士,我能同你说几句话吗?”   钟意停住脚步,侧身看他:“我说不能,你会停口吗?”   李政默然。   “我很累了,秦王殿下,”钟意叹口气,目光疲惫:“请你回去,好吗?”   雪越下越大,停住脚的功夫,落雪便在她大氅上积了二指高,李政下意识的想伸手替她拂去,然而手还没抬起,便被他控制住了。   他垂下眼睫,道:“好。”   钟意客气而疏离的向他一礼,转身离去。   ……   宫中夜宴,极尽欢愉,一直到子时末,方才结束。   齐王李佑造反,被废为庶人,并赐死之后,也将同样的命运带给了他的母亲,阴德妃先是被贬为嫔,没多久,也被赐了鸩酒。   她死之后,德妃的位置便空了出来,近年来颇得皇帝宠爱的燕贤妃顺势跻身,做了德妃。   “殿外雪下得越来越大了,”燕德妃莞尔,声如黄鹂,眉目娇婉:“倒叫臣妾想起那日教贞儿念的诗。”   皇帝微有几分醉意,低头看年幼的越王李贞,笑问道:“念的什么诗?说给父皇听听。”   李贞声音清脆,诗背的一字不错,毫无停顿:“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好!”皇帝心中畅快,赞道:“这么小就能通晓诗书,长大之后,必然会有出息的。”   燕德妃笑着奉承:“都是陛下教导得当。”   “朕才能教他几回?是你这个母亲的功劳,”皇帝并不居功,回思那首诗,忽然叹一口气:“冬日雪夜,最宜观梅。”   燕德妃心中一荡,双目期待,婉声道:“臣妾附庸风雅,在宫中植了好些红梅,陛下却不嫌弃,尽可前往一观。”   他们言语时,韦贵妃便只静听,听燕德妃这样讲,唇边不觉浮现一丝讥诮,随即消失。   皇后也是稳坐钓鱼台,含笑不语。   “不了,”果不其然,皇帝想也不想,便道:“妻妾尊卑有别,今日是新春,朕该往清宁宫去,到你宫中,算怎么回事?”   燕德妃玉面微僵,旋即转为歉然,起身谢罪:“是臣妾逾越,陛下勿怪。”   “无心之失而已,”皇帝醉意重了,站起身时,身体微晃,内侍赶忙扶住:“不早了,都回去歇着吧。”   殿内人心各异,目光流转几回,齐齐屈膝应声。   皇后目光似喜似悲,默不作声的挽住皇帝手臂,扶着他出殿上撵,往清宁宫去了。   又是一夜大雪纷纷。   ……   第二日清晨,钟意洗漱之后,便往前厅去用饭,只见益阳长公主,却不见李政,倒有些奇怪。   “他去看朱骓了,”益阳长公主忍俊不禁:“那是他亲自养大的,骤然给了你,怕是很舍不得。”   钟意想起那日朱骓跟她走的头也不回,笑着哼了声:“朱骓倒很舍得他。”   朱骓留在青檀观,日子远比在李政身边舒服,连给它喂草料的,都从人高马大的汉子,变成窈窕动人的女婢了。   李政去见它时,正有女婢给它刷毛,它半眯着眼,不时用脑袋蹭一蹭女婢肩头,一副撒娇样子,马脸上居然能看出享受的意思来。   哈,它过得还真是潇洒!   李政被气笑了,到近前去,唤道:“朱骓!”   朱骓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瞪大眼睛看他。   “这儿没你的事了,”李政吩咐那女婢:“退下。”   那女婢屈膝一礼,旋即离去,朱骓望着她背影,依依不舍的打个喷鼻。   李政摸了摸它脖颈间毛发,森然笑道:“还认识我吗?”   朱骓低下头,后腿在身上挠了一下,不敢跟他对视。   “记得就好,”李政将它的长耳朵扯起,凑过去道:“我有话要嘱咐你。”   ……   昨夜雪下的大,地上积的厚了,山路愈发难行。   这才是初一,无甚要紧之事,益阳长公主便留李政:“且在山上暂待些时辰吧,待他们将山路积雪清了,再下山去。”   “姑姑留我,可也有人嫌我,”李政目光斜觑着钟意,委屈兮兮的道:“巴不得我早走呢。”   才过了一夜,他嘴上又开始不正经。   这一回,连益阳长公主都有点生气了,伸手拧他耳朵,气道:“怀安昨晚真是打的轻了!”   “姑姑饶命,”李政立即讨饶:“我那是玩笑话!”   益阳长公主松手,斥责道:“这种话不是能随便说的,你当怀安是什么,给你逗趣的仆婢吗?”   “是我冒失,居士不要动气,”李政收了玩笑之心,向钟意歉然一礼,见她冷面不语,又转向益阳长公主:“真的要走了,宫中事多,回的晚了,父皇会叫人来催的。”   他马术精良,益阳长公主是知道的,听他说有正事,不好再留:“那便罢了,你早些回宫去吧。”言罢,又叮嘱了几句。   李政同她说完,方才转到钟意面前去:“居士,送送我吧。”   钟意对他这样打不走、骂不走,又百折不挠的无赖脾性有些无奈,下意识蹙起眉,却听他道:“最后一次,以后我不纠缠你了。”   钟意心中微动:“真的?”   她眉宇间的期待与喜气,几乎不可抑制,李政瞥见,心中倏然一疼,握住马鞭的手不觉收紧了些。   他低下头,道:“真的。”   两人并肩往山门处去,谁都没有说话,侍从们套好马匹,肃立在观门前,只等李政一人。   “居士啊,”李政叹道:“除去父皇,我前半生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报应不爽,竟也有今日。”   “我视你为心尖雪,一丝瑕疵都没有,”他侧过脸去,笑了一下:“你却当我是足下泥,避之不及。”   “秦王殿下,你喜欢我什么呢?”钟意眼睫微颤,道:“前几年你在封地,大概根本记不得我的模样,而回到长安后,也只在青檀观里见过我一次而已。”   “你……”李政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终还是说出口。   那些事情牵涉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没法说。   “世间美貌的女郎千千万,愿意跟你的,也不在少数,而我呢,”钟意抬眼看他,道:“既是出家人,脾气也坏,还总是动手打你,这样一棵枯树,你何必非要吊在这上边?”   “谁说你是枯树?”李政听得笑了,默然看她良久,轻轻道:“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   他道:“在我心里,你是菩萨,是白雪,也是琼枝玉树。”   钟意失笑:“秦王殿下,你的嘴一直都这么甜吗?”   “不,只在你面前这么甜,”李政道:“在别人面前,我都只有嚣张跋扈的份儿。”   这倒是真的,他这样的混世魔头,哪里肯吃亏?   也只有在她面前……   钟意的心倏然软了一下,随即又是一疼。   他就是有这种本事,前脚让人心里不舒服,后脚又能几句话力挽狂澜,叫人心里暖洋洋的。   她在这上边吃过一次亏,也丢过一次命,可再遇上他,还是会情不自禁的被他触动。   真是命里冤家。   “在别人面前嚣张跋扈,那么,”钟意顿了顿,忽然问他:“在我面前呢?”   “在你面前,我可嚣张不起来,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我想起来了,”李政微微垂首,语气轻柔道:“忍辱负重。” 第28章 家伎   李政走了,钟意站在山门前,目送那一行人远去,久久没有言语。   玉夏拿不准她的心思,顿了顿,方才道:“居士,起风了,仔细受凉。”   钟意垂下眼睫,道:“我们也回去吧。”   ……   上天十分赏脸,初一这日虽冷些,却不曾下雪,仆从们将下山路径上的积雪清了,初二这日,越国公便同崔氏一道往青檀观里去探望女儿。   “阿娘怎么也来了?”钟意又惊又喜,温声责备道:“阿爹也不劝她。”   越国公笑道:“她早就打算来见你,我怎么劝得了?”   “你大哥二哥原也要一起来的,被我拉住了,叫他们过几日再一起来,”崔氏握着女儿的手,柔和道:“他们先前都是初二往岳家去,骤然改了,你两位嫂嫂面上不好看。”   钟意笑道:“我都明白。”   这个女儿懂事的叫人心疼,崔氏既欣慰,又有些伤怀,问道:“我听说,过了十五,你便要往绥州去看澜娘?”   “表姐有两年不曾回京了,”钟意心中早有计划,道:“我心中挂念,想去见见她。”   崔氏有些不舍,又怕女儿路上吃苦,想要劝阻,话还未出口,越国公便止住她话头,豁达道:“想去就去吧,你还年轻,四处走走也好,只是阿爹派一队卫护跟着,你不许推脱。”   钟意虽有远行的计划,却不打算冒险,一个弱质女郎孤身上路,不知会出现多少波折,自然不会拒绝,笑道:“都依阿爹便是。”   越国公夫妇留在观中用了午膳,又同益阳长公主辞别,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玉秋则道:“居士真打算往绥州去吗?若是十五后走,有些东西便该开始收拾了。”   “当然要去,”钟意笑道:“你当我只是嘴上说说么。”   表姐澜娘比她年长三岁,自幼感情甚笃,前世她生了儿子,钟意便打算去绥州见她,只是越国公去世突然,因守孝故,方才作罢。   这次往绥州去,除了探望澜娘之外,她还另有一件事做。   绥州之北的银州,有位名叫陆实的六旬老人,出身寒门,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才在五十七岁那年,升任从七品县属农官。   为官的三十年里,他主持过农桑地利,兴修过水利沟渠,更曾掌过畜令,事过果林,极其精通农事。   他只是偌大帝国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吏,因为没有人提携,直到致仕,都没能触碰到正七品的门槛,官场虽上不得志,岁月却给予他最珍贵的馈赠。   陆实致仕后,用了五年时间,将自己三十年来行走于庶民田间积累的经验写出,编纂出一部《农桑纂要》,敬献于朝廷,只可惜接收的官吏不用心,遗失了后半本,最终流传下去的只有前半本,陆实也抱憾而终。   皇帝翻阅完仅剩的前半本,深为称誉,令追谥大司农,又在银州为陆实立碑作祭,然而他毕竟是见不到了。   烧尾宴时,诸位宰辅在席间提及英国公李绩编纂《唐本草》之事,倒叫钟意顺势想起陆实来,按照前世的时间,那本《农桑纂要》想也快要完书,银州便在绥州之侧,不妨去走一趟,免得沧海遗珍,令人抱憾。   也算是她重活一世,积德行善,回报上苍。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钟意觉得,陆实虽位卑官轻,却是真正的于黎庶有大功。   他在当世籍籍无名,然而千百年后,后来人翻阅史书典籍,在他名下停留的时间,未必会比时下高官少。   而钟意自己,也很想见一见这位老者。   毕竟是前世之事,今生无人能未卜先知,她也不曾同别人提,只说是去探望表姐澜娘,等到了绥州地界,再顺势过去,想也不会有人生疑。   ……   钟意既然出家,正月里便不好往亲戚家走动,索性留在观里翻书,偶尔来了兴致,再去同益阳长公主对弈。   初三这日清晨,她起身不久,便听观外有马嘶声传来,不多时,便有胡装丽人推门而入,笑着问候新春。   是清河崔氏家的女郎,名冲元,早先曾经随太原王家的五娘子登过青檀观的门,后来也曾几次来访。   钟意骤然见她,心中有些诧异,笑道:“元娘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五娘在府上设宴,请了相熟的女郎,数来数去还缺个人,仔细一想,原是少了居士,”崔元娘笑吟吟道:“打发仆从来请,怕居士不肯赏光,便叫我打马来走一趟了。”   她们既是好意,钟意也不推诿,应允之后,又问:“是去太原王氏在长安置办的宅子吗?”   “不,是荥阳郑氏的府邸,”崔元娘面上笑意愈深:“五娘同郑晚庭的婚事便在今年,也算半个东道,郑家在长安没有长辈,去那儿也自在。”   “原来如此。”钟意请她稍待,又回房去更衣。   荥阳郑氏乃是大家,置办的府邸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隐太子建成的正妃出自荥阳郑氏,因这缘故,皇帝这一朝,郑氏一族便有些不得志,子弟多在荥阳老家蛰伏,等待新君继位,再行出仕,如此倒也便宜了这些年轻人,彼此欢声畅饮,不必拘礼。   一别多日不见,王家五娘风采如昔,列席的女郎们皆是五姓七望出身,气度雍容,风雅怡人,彼此说笑取乐,倒很有趣。   五娘爱热闹,今日也不例外,宴席过半,便要行酒令,输的人自罚一杯,算是小小惩戒,钟意颇通诗书,倒不怕这个,然而玩乐上太过较真,却没意思,便也输了几回,与众人同乐。   宴饮到了最后,便有女乐隔帘助兴,琴声婉转,琵琶悠扬,又有人击青铜钟附和,钟意听那曲调十分不俗,想是郑家精心调/教的家伎,向五娘赞道:“果真妙音。”   “别人也便罢了,”五娘嗜酒,方才多饮了几杯,面如红药,灼灼动人,莞尔笑道:“能叫居士称赞一声,是她们的福气。”   她一侧头,吩咐身侧女婢:“唤她们出来。”   帘幕收起,一行女乐自内里缓缓走出,低垂着头,向在座的女郎们请安。   白玉盘里盛了金叶子,原是用来做胜者彩头的,五娘笑着抓了一把,信手扔过去:“赏你们的,记得谢居士夸赞。”   那金叶子雕刻精细,叶脉纹路清晰可见,成色也好,家伎们又惊又喜,齐齐向钟意道谢,匆忙屈膝去捡。   冬日里天气冷,内室被火炉熏得暖意融融,略微多喝几杯,便觉面上涨热。   钟意临窗而坐,顺手推开一条缝隙,目光一侧,却见靠近火炉一侧的家伎正屈膝捡地上金叶子,脸上媚笑,可抱着琵琶的手却捏的起了青筋。   钟意在她身上察觉到强忍着的屈辱,还有一种被压制在身体里的、等闲难以察觉的炙热怨愤。   她的心跳的快了,等那一众家伎直身见礼,看清那家伎面容时,心脏几乎要跳到嗓子眼。   燕氏女!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燕弘亮的正妻出身高门,性情强势,他畏惧妻子,不敢叫她知道自己养了外室,便将消息瞒得死死的,也是因此,燕氏一族因谋反被诛时,只有外室所生的女儿得以逃脱。   钟意重生一世,料得先机,也曾吩咐人去找燕氏女,然而她却如泥牛入海,不见踪迹。   大理寺再怎么查,也不会往五姓七望这样的门楣里找,而谁又能想到,一个想要脱身、获得自由的犯人,会将自己卖身为奴?   真不愧是在京城搅弄风雨,偕同侯君集造反,葬送掉几家公府的女人,这等心思,钟意自愧不如。   不过,她既卖身为奴,虽便于隐藏行踪,却也亲手将自己的短处露给了别人。   钟意微微一笑,转向五娘,道:“弹琵琶的家伎,技艺不俗,我倒有些喜欢。”   “她的福气。”五娘想也不想,便道:“一个女婢而已,居士既中意,宴后便带走吧。”   “不妥,”钟意不单单是想带走人,还要带走燕氏女的身契,这当然不好宣之于口,便笑道:“这是郑家仆婢,不问过晚庭,怎么好擅自带走?我去岁得了一副暖玉棋子,触手生温,他若愿意,便同我换。”   五娘不曾多想,摇头失笑道:“居士真是实诚人,半分便宜都不占。”言罢,便一摆手,示意仆从去寻郑晚庭。   她们三言两语,便定了一人命运,其余家伎却不畏惧,皆是面露羡色。   她们虽有华衣美饰,然而终究是主人家用来取乐的玩意儿,每逢贵客登门,便要作乐服侍,往来转送更是常事。   “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地位低微,在良贱不婚的铁律之下,连妾都做不成,运道好些,被主人收用,便能风光几日,运道差的,碰上强势主母,提脚卖了,也没人会说什么。   怀安居士名满天下,又有仁心,跟了她,兴许还能有个安稳的后半生,总比耗在府里强的多。   她们很羡慕这样的福气,除了燕氏女自己。   她听那二人说完,脸都白了,当初强忍着屈辱卖身入府,便是为了接触权贵,有朝一日为燕氏一族复仇,倘若跟随怀安居士到了道观,岂非再无可能?   她倒不觉得怀安居士认出了自己,只觉自己运道不好,遇上了这种事。   “居士抬爱,奴婢禁受不起,污浊之身,更不敢踏足道门清净地,” 心中愤恨,面上却不显,燕氏女庆幸自己还有最后一道护身符,她跪下身,恭声婉拒道:“郑郎君最喜欢奴婢的琵琶,君子不夺人所好,还望居士体谅……”   把郑晚庭搬出来了啊。   了不得,这么快便讨了主人喜欢。   可钟意一点也不慌,甚至于还笑了一下。   因为她知道,无论是郑晚庭,还是五娘,都不会拒绝她的。   事实上,燕氏女这话说完,偌大前厅,便骤然静寂下来。   区区家伎,竟敢如此同客人讨价还价?   众女郎听她说完,面露诧异,目光含蓄的往侍立一侧的郑媪身上扫,那意味再明显不过。   荥阳郑氏便是这样教导家中女婢的吗?   敬主,客尊,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   她们都是五姓七望家的女郎,出身的家族皆是天下士族表率,尽管皇帝曾下令重新编纂士族名录,仍旧没能动摇这五姓的地位。   它们彼此内部联姻,不屑于混杂他姓的血脉,那种世家特有的傲慢被镌刻在骨子里,又被包裹在温情脉脉的仪礼与雍容优雅的谈吐之下,连轻蔑都是温和的。   一个不懂规矩的女婢,连训斥都是脏了她们的嘴,远不如直接用目光问一问郑家的主事人,来的更加迅捷。   郑媪被看的难堪,屈膝向钟意一礼,歉然道:“今日失礼,居士见谅。”另有人堵住了燕氏女的嘴,动作轻缓,但不容拒绝。   钟意当然不会说什么不好听的,微笑安抚道:“今日宴饮很尽兴,不必自责。”   燕氏女毕竟是外室女,识见不多,虽然聪明,但并不了解高门内的游戏规则。   荥阳郑氏可以庇护她,也可以舍弃她,他们怎么可能会在乎区区一个女婢呢。   前世的何毓华那样春风得意,名满长安,甚至被皇帝册封为县主,但仍旧进不了五姓七望的圈子,而钟意自己,也是因为母亲的缘故,才被她们接纳。   她太了解世家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往郑晚庭那儿送信的仆从返回,恭声道:“郎君说了,不过一个家伎,居士若是喜欢,尽可带走,可千万别说什么用暖玉棋子换的话,那是在骂他。”   钟意莞尔,转目去看燕氏女,面上在笑,可目光是冷的:“恐怕,你得跟我走了。” 第29章 果决   燕氏女面色惨白,暗自后悔方才的冒失。   钟意了了一桩心事,心绪转好,另有人送了身契过来,玉夏过去收了。   五娘则挽住她手,道:“好好的兴致,倒被这女婢扫了,好不晦气,改日我再单独设宴,向居士请罪。”   钟意含笑道:“一言为定。”   宴饮已经结束,众女郎起身告辞,五娘送她们出门,依依不舍的道了再会。   钟意席间喝了几杯酒,面染红霞,略微有些醺然,玉夏在她身侧,轻轻为她推揉额头,玉秋则道:“那女婢好不识相,跟着居士不好么?留在郑家,指不定哪天就被送人了呢。”   良贱不婚,士庶分明,嫡庶尊卑,大唐的雍容之下,也有这样森严的等级,莫说是区区家伎,高门宴饮,时常会叫侍妾作歌献舞,倘若宾主尽欢,随意送出去也不少见,时人以为风流雅致,也不抨击。   在玉秋看来,那女婢未免有些不识好歹。   钟意笑而不语。   燕氏女是决计不能留的,既拿了身契,找个由头了结她便是,不过在钟意看来,她不是这样愿意认命的人。   回到青檀观,已经是申时初,日头隐隐有了下落征兆,钟意有些困顿,吩咐人看着燕氏女,简单梳洗过后,自去歇息了。   第二日晨起,她刚洗漱完,便见玉夏上前,期期艾艾道:“居士,那女婢求着见您一面。”   钟意看她神情,心中一动:“她跟你说话了?”   “她昨晚哭了一夜,也怪可怜的,奴婢便去问了句,”玉夏有些不忍:“她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再过些时日,便会到郑家去,向郑郎君讨她,所以才不愿走……”   好一段痴缠情爱。   未出阁的女郎,最容易被这种故事打动了,只看玉夏神情,便可猜度一二。   钟意听罢,有些玩味的笑了:“能登门讨要郑家女婢,想也不凡,是哪家的郎君?”   玉夏道:“是燕家的郎君。”   见钟意面露不解,又解释道:“便是宫中燕贤妃的母家,那位郎君是贤妃娘娘的胞弟。”   “哦,”钟意莞尔:“原是他们家。”   燕贤妃的祖父燕荣声威显赫,曾经做过前朝县公,只是行事酷烈,屡次欺压凌虐于人,极其不得人心,最终被前朝皇帝赐死。   因这缘故,燕德妃的父亲没有出仕,如今的燕家,也是靠燕德妃与越王李贞撑着。   燕德妃聪婉美貌,极得圣心,前不久又升了德妃,后宫之中仅次于皇后与韦贵妃,连带着燕家的门楣都光耀起来,子弟深以为荣。   钟意前世也曾听过燕家这位郎君的事,仿佛是个荒唐种子,仗着姐姐得宠,在长安做了小纨绔,五姓七望、关陇门阀这样的庞然大物,他是不敢招惹的,然而对于小门小户,欺男霸女的事情却没少做。   “她倒有眼光,”钟意嗤笑:“挑了这么一个人。”   “我看她极痴心,大有非那位郎君不可的样子,”玉夏道:“倘若昨日要了她的人不是居士,而是男客,只怕已经抵柱而死了。”   钟意似笑非笑的说了句“好贞烈”。   背后是不能提人的,她们才说起燕家那位郎君没多久,观外便有人来通传,言说燕家郎君燕琅登门,想求见怀安居士。   钟意将手中茶盏搁下,道:“来的可真快。”   益阳长公主是不见客的,燕琅这种牌面上的人物,也没资格叫她接见,燕琅没能进观,便被拦在了山门外。   钟意怕他污了道观,也不叫人请进来,亲自出了山门见他。   燕氏女颇有几分颜色,燕琅往郑家做客时瞧见,便有些动心,燕氏女看不上他,不肯委身,却愿意多一架桥梁,似是而非的敷衍了几日,这不,今日便用上了。   没有弄到手的女人,燕琅心里总是有些挂念的,昨日听人回禀,说郑家将那女婢赠与怀安居士,赶忙登门来讨。   仗着燕德妃近来的春风,他也算得意,然而初入山门便被拦下,心中早生几分不快,正待训斥侍卫,却见山门打开,有位年轻女冠扶着婢女的手,缓步过来。   清晨日光明媚,空气疏朗,那女冠生的神秀,周身似有云霞,他瞥了一眼,险些酥倒在地。   钟意被那黏腻目光看的心生不快,勉强开口道:“燕家郎君登门,有何贵干?”   燕琅早将燕氏女忘到九霄云外去,顺势油嘴道:“听闻怀安居士美貌,才情斐然,特来一叙。”   钟意倒了胃口,转身欲走:“既无事,我便失陪了。”   燕琅见她要走,哪里舍得,追上去扯她衣袖,笑道:“居士何必这样冷淡。”   玉秋变色,拂开他手,冷冷道:“放肆!”   “主人说话,几时轮到你一个婢女放肆?”燕琅顺势推开她,上前去拉钟意,笑道:“居士的仆婢好不懂规矩,可该向我致歉才是。”   他惯来粗野惯来,力气也大,那一推竟叫玉秋摔倒在地,钟意心中怒起,吩咐不远处侍从,道:“将他拿下!”   燕琅作色:“居士好不通情达理!”言罢,作势上前。   那只手还未曾触及到钟意,便听破空声赫赫传来,一支利箭自远处飞来,将手臂射穿,铁质箭头带着血色,自他手臂穿出!   钟意心中一惊,连退几步,顺势望去,便见沈复端坐马上,手中弓/弩尚未放下。   “哪里来的狂徒,敢在此处撒野,”他下了马,冷声道:“好大狗胆!”   “你可知我是谁?”燕琅何曾吃过这种亏,剧痛之下,瘫软在地,喘着粗气道:“沈复,你会后悔的!”   沈复对此置若罔闻,到钟意身侧去,关切道:“可还好吗?”   “我无事,”钟意面色有些泛白,低声道:“多谢你。”   燕琅身边侍从见主人受伤,皆是面露惊色,齐齐拔剑,护卫在侧,他有了底气,再见那二人低声说话,却对他置之不理,陡然怒起:“好一双奸夫淫/妇,竟背了人,在道门清修地里厮混!”   钟意听他满口污言秽语,却只冷笑,懒得同他废话,吩咐道:“给我打断他的腿!”   燕家的侍卫听得一惊,不知如何应对,青檀观中的侍从却是出自长公主府与越国公府,听得吩咐,当即上前。   燕琅心中惊惧:“你敢!”   言罢,又看左右扈从:“你们都是死人吗?!”   “我堂堂侍中,位同宰辅,如何不敢?你无阶无位,谁给你的胆气,到青檀观来放肆?”钟意冷声道:“你不必搬出你的好姐姐说嘴,我敢打断你的腿,就敢到御前说个分明,但愿你姐姐在陛下那儿,也有天大情面。”   “你们、你们怎么敢?”燕琅面色惊惶,神情慌乱,更无人敢拦,任由侍卫上前,在他惨叫声中,悍然打断了腿。   “那女婢不知检点,招惹是非,竟生了这样的糟污事,”钟意面不改色,向侍卫道:“将她处死,再往官府去,消了名籍。”   侍卫并无二话,奉命离去。   沈复目光柔和,静静听她说完,方才赞道:“居士好果决。”   钟意向他一笑:“倒叫你见笑了。”   燕琅捂住两腿,在地哀嚎,玉夏却见他侍从中一人翻身上马,快步离去,惊叫道:“快拦下他!”   “不必了,他是回去报信的,”钟意示意侍卫们停住,淡淡道:“稍后我便往燕家去,只是要劳烦沈侍郎做个人证,同我走一趟。”   沈复含笑道:“自无不从。”   钟意这才有了闲暇问:“你今日怎会来此?”   沈复自侍从手中接了食盒,递与她,道:“母亲令人做了杏花雨润,说这糕点原是你最喜欢的,便叫我送来。”   钟意微怔,又有些触动情怀,接过后顿了顿,方才道:“伯母有心了。”   沈复今日往青檀观去,本是想同她说些什么的,却不想遇上这桩事,便暂且按捺住,道:“居士何时往燕家去?”   钟意瞥一下燕琅,随即便厌恶的挪开眼:“即刻动身吧。”   ……   先前逃离那人心知此事即将闹大,唯恐燕家怪罪,匆忙回去通风报信。   燕琅之父燕宝寿娶妻弘农杨氏,岳家势大,一直不敢纳妾,杨氏生下长女燕贤妃后,年近四十,才生了独子燕琅,因而格外宠溺,惯得不成样子。   燕家夫妇听闻儿子被人一箭射伤,又被打断了腿,心中盛怒可想而知,吩咐人去请大夫来,又叫人给燕德妃送信,安排妥当之后,便气势汹汹,准备往青檀观去兴师问罪。   当然,儿子为何会被打伤,此等小节,便不必在意了。   他们还未出府,便听有人传禀,言说怀安居士与安国公府的郎君带了自家郎君回来。   燕宝寿与杨氏闻言,倒不好先失体面,端坐前厅,摆了问罪姿态。   钟意与沈复入得门去,便见燕家夫妇居于上座,面有余怒,心中冷笑,道:“燕家不识尊卑,毫无待客之道,难怪教出这样嚣张跋扈的郎君!”   怀安居士毕竟身居侍中,位同宰辅,燕宝寿心中有些打鼓,勉强起身,向她作揖,正待开口,就儿子被打伤之事问罪,钟意却先一步开口。   “区区白身,竟敢到青檀观去放肆,他仗的是谁的势,逞的是谁家威风?”   钟意不容拒绝的堵住了他的嘴:“多亏我令人打断他的腿,赏他个教训,否则,早晚都要为燕家招来灭顶之灾。”   她言笑晏晏,语气轻缓:“燕公,不必谢了。” 第30章 悔否   燕宝寿听得瞠目结舌,面皮涨红,竟说不出话来。   杨氏性情远比丈夫强势,闻言冷笑道:“居士好大威风,燕家的确无官无爵,但也容不得别人欺到头上,你说将人打伤便将人打伤,是轻视我们,还是轻视国法?”   “燕夫人想说,那我们便好好说道,”钟意自去上首落座,道:“他大清早跑到青檀观去,语出轻薄,意图不轨,说的污言秽语简直没法子听,令郎是什么人,你们应当最清楚才对。”   杨氏面露讶异,哂笑道:“你一个出家女冠,竟将这种事宣之于口,好不知羞!”   “我有什么好羞的?出言不逊,行事不端的人才该无地自容。”钟意嗤笑:“今日见了夫人,方知令郎如此,果真家学渊源。”   杨氏面上乍红乍白,强撑道:“我儿如此,未必不是居士自己不知检点,生了是非。”   “夫人好一口歪理,”钟意听得无语,道:“倘若我现在上前,扇你一记耳光,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你先自讨打,与人无尤?”   杨氏无言以对,钟意则道:“事情是在山门处发生的,我见到了,侍卫们见到了,沈侍郎也见到了,众目睽睽之下,难道还能冤枉了他?”   沈复一直不曾言语,听她提及,方才道:“我今早前往,便见令郎失礼,方才动了弓箭,做不得假。”   燕宝寿讪讪道:“你们彼此相熟,未必不会言辞作假……”   “燕公,”钟意加重语气,道:“青檀观是皇家道观,护卫们守的是陛下胞妹,我难道能叫他们统统改口,为我作假?”   她微微一笑,道:“再则,我也怕令郎先前犯得事太多,今次要发了。”   燕琅是个什么德行,燕家夫妇最为清楚,先前他四处欺男霸女,不知惹了多少祸事,去年还有个女郎被他所辱,愤而自尽,燕家送了五百两银子过去,连哄带逼,才给压下来。   京中勋贵门楣的郎君们到了年纪,家里边多半会帮着谋个官位,将来说亲也好看,然而燕琅因为名声太烂,竟没有官署肯要,这便可见一斑了。   那是独子,再不成器,也要护住,燕宝寿听钟意有翻儿子旧账的意思,先自软了三分:“犬子今日无礼,确是我们管教无方,居士既然已经出气,还请高抬贵手,饶他一回。”   杨氏母家显赫,女儿又得宠,做不来这等低头之事,见丈夫服软,暗骂他软骨头,冷面不语。   “我出的气是我自己的,至于别人的,便要看京兆尹如何裁决,”钟意站起身,道:“令郎我带过来了,二位自便吧。”   杨氏倏然变了脸色:“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钟意同沈复对视一眼,道了告辞:“我叫人去搜罗了几桩污糟旧事,准备告到京兆尹去,令郎行的端坐得正,怕什么呢。”   燕氏夫妻神情大变,急忙追上去:“慢着——”   钟意充耳不闻,同沈复一道出了门,扶着玉夏的手,登上马车。   “燕琅是燕家独子,又身无官职爵位,只沾了皇亲的边,还要看陛下是否肯点头,到了京兆尹,照他犯的事,少不得要流放,”沈复上马,与钟意马车并行,在车帘边道:“居士如此,便将燕家彻底得罪了。”   钟意最初吩咐人打断燕琅的腿,就没打算在燕家讨到好:“即便我不这么做,燕家也一样会恨我,倒不如做些善事,叫那几个无辜女郎泉下魂安。”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时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自西周起,便有八议之辟。   而所谓的八议,便是指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这八种人犯罪,有司无权论处,需得通禀皇帝,酌情减刑,流罪之下,皆可减免一等。   除此之外,更有请、减、赎、官当等特例,以官爵、钱物减免罪责的,亦不在少数。   前世钟意的兄长娶襄国公之女,襄国公因燕氏女缘故,受到侯君集造反之事的牵连,废黜勋爵,也连累了钟意的兄长,有司论罪时,便是打算以勋爵抵罪,免于刑罚。   燕琅没有官职,当然不在官当之列,没有勋爵,也无法削去赎罪,唯一跟八议沾边的,就是有个做个德妃的姐姐,至于皇帝肯不肯给燕德妃这个情面,便很难说了。   “燕德妃只有这一个弟弟,越王也只有这一个舅父。”沈复静默半晌,道:“我以为,居士叫人打断他的腿,施加的惩戒已经够了,再加追究,燕家怕要不死不休了。”   “那些被他祸害的女郎,未必没有家中独女,即便不是独女,白发人送黑发人,又去的那样不堪,她们的父母,心中便很畅快么?”   钟意淡然一笑,又道:“不过,我也是假慈悲,凑巧撞上了而已,你我皆是高门出身,怕是很难体会到升斗小民们的苦楚。”   “你是真慈悲,”沈复自嘲一笑,道:“我在朝堂上呆了几个月,便染了陈腐习气,处事之前,惯于思量利害得失,反倒失了本心。”   “可你还是跟我一道去了燕家,即便事后会被燕家人敌视报复。”钟意垂下眼睫,道:“沈侍郎,多谢你。”   她声音既轻且柔,像是能飘到人心里去似的,沈复没有答话,伸手掀起车帘,道:“你的道谢,是真心还是假意?”   钟意有些诧异于他的举动,道:“自然是真心。”   “那就不要叫我沈侍郎了,”沈复深深看她一眼,又将车帘放下:“唤我幼亭吧。”   同辈之间,惯来以字相称,如同此前那样叫沈侍郎,反倒显得疏远客套。   钟意笼在衣袖中的手指动了一下,方才道:“幼亭。”   沈复轻轻应了一声。   ……   翠微宫。   燕德妃未嫁之前,也是颇有名声的才女,这日得了空,便教越王李贞写字。   皇后膝下有两位皇子,太子是嫡长正统,秦王是嫡次子,却是皇帝钟爱,越王是庶子,齿序又小,皇位如何也轮不到他,不如好生讨皇帝喜欢,得个好些的封地,将来日子也好过。   燕德妃听底下宫人将事情原委说了,手一歪,好好的字也写坏了,她信手将那张纸团起,扔到纸篓里去,向越王李贞道:“写了这么久,饿不饿?”   李贞有些不好意思,稚声道:“有些饿了。”   “那就跟嬷嬷们去偏殿吃些点心吧,”燕德妃抚了抚儿子肩膀,吩咐道:“带贞儿出去吧,好生照看。”   宫人们应了声,领着年幼的越王离开,底下人按捺不住,语气急切:“娘娘,您总得说个话儿,郎君可是您唯一的弟弟!”   “还轮不到你教我怎么做,”燕德妃淡淡瞥她一眼,便不再看,又吩咐左右道:“伺候我更衣,再打发人往太极殿问问,若是方便,请陛下过来用午膳。”   每逢初一、十五,皇帝照旧是要往皇后宫中去的,其余的时间,便可自便。   后妃之中,韦贵妃虽有四妃之首的位分,却不得皇帝喜欢,纪王才八岁,便被打发就藩,情意之淡薄可见一斑,是以除去皇后,燕德妃算是后宫中头一份儿得脸,若无意外,皇帝不会拂她情面。   临近午时,圣驾才至翠微宫,燕德妃跪迎,皇帝则示意平身,笑道:“朕有些事情耽误了,你久等了吧?”   “陛下是君,臣妾等候,原就是本分之事,”燕德妃并不起身,叩首道:“臣妾请陛下过来,是为请罪。”   皇帝笑意微敛,道:“何罪之有?”   燕德妃便将今日之事说了,既未夸大,也不遮掩,言罢,便叩首不语。   “错的是你弟弟,并不是你,何必为他请罪?”皇帝亲自扶她起身,目光一转,笑道:“怎么不见贞儿?”   “他是李家的子孙,怎么好掺和母家之事?”燕德妃顺势挽住皇帝手臂,语笑温婉:“更别说他年纪小,听不得这等腌臜事。”   “你一向懂事,贞儿也教的很好,”皇帝满意的笑了,拉她坐下,道:“有司论罪,该如何便如何吧,他既是你弟弟,也是皇亲,朕令有司罪减一等便是。”   燕德妃眼眶微湿,感激道:“陛下盛德。”   皇帝用过午膳,又考校过越王功课,才起驾回太极殿去。   宫人有些不解,小心问道:“娘娘怎么不清陛下免了郎君罪责?即便罪减一等,怕也要流放的,郎君哪里吃得这种苦。”   燕德妃的眉毛画的很长,略微一挑,便有翠柳凝烟之态,她道:“你知道燕家最大的依仗是什么吗?”   宫人顿了顿,道:“是娘娘与越王殿下。”   燕德妃又道:“那你知道,怀安居士与沈幼亭的依仗是什么吗?”   宫人一时语滞。   “你不知道,那我便来告诉你,”燕德妃淡淡道:“怀安居士的依仗是越国公府、博陵崔氏、惯来宠爱她的皇太后,赏识她的陛下与宰辅,还有因屡次直谏而收纳的士族钦佩,沈幼亭的依仗是安国公府、赵郡李氏、他的坐师等诸多天下宿儒,还有极其赏识,屡次称赞他为天下栋梁的陛下。”   她将耳畔的素雅珍珠取下,换成最喜欢的碧玉:“难道,我要冒着开罪陛下的危险,为一个不争气的弟弟,失了我和贞儿的前程吗?”   燕德妃目光含笑,玉手一指嘉寿殿:“别看那位贵人不管事,她说一句话,比我跪在太极殿哭三天都有用。”   宫人有些犹疑:“可郎君……”   “又死不了,”燕德妃淡淡道:“叫家里别闹,能登门致歉就更好了……罢了,他们做不来,只会结仇更深,就当没这事,敬着吧。”   宫人道:“夫人不知会有多伤心。”   “那也是我弟弟。”   燕德妃突然说了这么一句,随即又笑了:“来日方长。”   ……   钟意被沈复一路送回青檀观,倒不好叫他直接走,便开口请他进去小坐,原只是照礼问一句,不想他竟应了。   二人静默无言,并肩往内里走,却有女婢上前施礼,道:“长公主请二位过去叙话。”   “沈侍郎当真有担当。”益阳长公主见沈复次数不多,印象却极好。   “安国公府与越国公府素为通家之好,我与阿意,”沈复顿了顿,改口道:“我与居士也是自幼相识,原该相助的。”   “我先前也见过燕德妃几次,倒是没怎么说过话,不过听人提及,也说性情不差,”益阳长公主温声道:“这次是燕家失礼,同你们无关,燕琅敢到青檀观来胡闹,也是拂我的情面,若有能用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钟意明了她的好意,沈复也一样,齐齐施礼道:“多谢。”   沈复既然到了此处,又帮了自己,今日午间少不得留饭,他也出身大家,饭桌上慢条斯理,半分毛病也挑不出,益阳长公主见他面容清俊,气度非凡,同钟意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愈发惋惜他们姻缘早断。   用了午膳,钟意亲自送他出山门,称谢道:“今日之事,委实多谢……”   说到这儿,她忍俊不禁:“好像每一次见面,都是你在帮我。”   沈复莞尔,日光之下,他俊雅如竹,语气也轻柔:“我甘之如饴。”   钟意听得微怔,一时反倒不知如何接话,沈复也不言语,只温和看着她。   良久,钟意才道:“倘若不生意外,燕琅也该流放才是,燕家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你身处朝堂,要小心些。”   她这样明显的转移话题,沈复不免一笑,道:“燕家官场无人,除去燕德妃与越王李贞,便无势可仗,能奈我何?”   他说话时神情坦然,语气隐约有些自傲,已经能看出几分前世的影子,钟意的心乱了一下,问道:“那一箭射出去的时候,你知道那是谁吗?”   “我先前见过燕琅几次,”沈复不明所以,却还是道:“自然认识。”   “那,”钟意道:“你可知我与他为何生了纠葛?”   沈复道:“不知。”   “既然不知,怎么敢射那一箭?”钟意抬眼看他:“倘若是我理屈,你该如何向燕家、向陛下交代?”   沈复被她问的怔住,半晌才道:“我那时没想那么多。”   他居然什么都没想,就站在她这边了。   这跟前世那个行事必然权衡利弊,思虑周全的沈幼亭,真是一点也不像。   钟意看着面前俊雅中不乏英秀的沈复,再想起前世他将自己送出去,换来的国公之位,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幼亭,”她忽然道:“你现在不后悔吗?”   沈复不解:“后悔什么?”   “燕德妃极得圣宠,”钟意道:“你不怕因今日之事开罪她,误了前程吗?”   沈复目光落在她面上,良久之后,方才道:“我明白了。”   他敏锐道:“你其实是想问我,一时义愤与来日前程比起来,究竟值不值吧?”   钟意被他点破心思,沉默不语。   “居士,”他面上笑意隐遁,静静看她半晌,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你在看不起谁?”   沈复拂袖而去。 第31章 委屈   沈复大概是真的动怒了,翻身上马,头也没回。   钟意目送他决绝背影远去,在山门处驻足良久。   玉夏小心的唤了句:“……居士。”   钟意喃喃道:“是我着相了。”   她太执迷于过往,以至于到了今生,从头再来的时候,仍旧忍不住将自己代入前世。   这不应该。   李政也就罢了,他惯来爱口花花,前两次打他也不冤,沈复则不然。   他是真真切切帮了她,也为她开罪燕家,得罪了燕德妃。   她方才所言,未免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在。   钟意自嘲一笑,回到自己院落,伏案写了封致歉信,叫人送到安国公府去,略表愧疚。   她默不作声,仆婢也不敢贸然开口,室外有男子声音响起,似乎是护卫青檀观的侍卫。   不多时,玉夏一掀垂帘,入内回禀道:“居士,郑家那女婢已死,外边人问,即刻去京兆尹消了名籍吗?”   “消了吧,留着做什么?”钟意淡淡说了一句,思及燕氏女诡诈,有些不安,出了门,道:“等等,我去看一眼。”   那侍卫听得一怔:“那女婢一剑封喉,去的也快,只是死状有些怖然,着实晦气,怕污了居士的眼。”   “活着的时候都不怕,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钟意原就是死过一次的人,自然不会在意这等事。   “是,”那侍卫领命,前头带路:“居士请随我来。”   燕氏女的死状确实有些怖然,一双妙目睁得很大,眼珠里遍是血丝,勃颈处的伤口似乎很深,血流了一脖子,连身上衣裙都沾湿了。   玉夏玉秋自幼跟在钟意身边,都是主事的女婢,待遇比低门小户的女郎还要好些,有些见不得这个,低头别过脸去。   钟意倒不怕,拿帕子垫着手,扶着燕氏女下巴细看,道:“你们若是害怕,便出去吧。”   那二人倒很坚定:“居士还在,我们怎么好走?”言罢,也壮着胆子抬头看。   钟意确定死去之人乃是燕氏女,心中巨石便落了地,顺手将那方帕子丢进火炉烧了,吩咐道:“找个地方埋了吧,再去账房那儿领二百两银子,今日在场护卫皆有份,算是拿了喝茶。”   “是,”侍卫一脸惊喜,道:“多谢居士。”   “奴婢记得库房里有艾草,”出了那间染着血气的屋子,玉夏难掩嫌恶:“吩咐人烧水,居士去泡一泡吧,这事委实晦气。”   钟意无可无不可,笑道:“你们也一样。”   ……   有了皇帝批示,燕琅之事,京兆尹便有了章程,虽然还有些程序没有结束,但最终结果,基本上就是流放岭南,若逢大赦,还可减刑。   李政自皇帝那儿接了个差事,新春之际,去慰劳北衙禁军。   这其实是个美差,谁都知道禁军是皇帝心腹,让秦王去慰劳,而不是让太子去慰劳,禁军对于皇帝属意之人为谁,自然心知肚明。   李政从别人口中听说这事,已经是回宫之后,尘埃落定。   除去亲信,谁也不知道他曾经年夜冒雪登山,只为见怀安居士一眼,所以传话那人说的不甚详细,只道是燕琅无礼,被怀安居士吩咐打断了腿,又牵出他从前所作的恶事,大理寺八成要将他发配岭南,对于沈复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却一字未提。   李政手里还提着马鞭,慢悠悠的晃了两下,才道:“父皇呢?”   内侍回道:“陛下因燕琅案缘故,起驾往大理寺去了。”   “因燕琅?他也配。”李政笑了一声:“经邦之要,先论刑狱为重,新春之初,父皇当然要去大理寺看看。”   论及圣心,谁也比不上秦王,内侍连连颔首,以示赞同。   李政也不同他多说,顺手将马鞭扔给侍从,道:“走,咱们也去大理寺走一遭。”   皇帝的心思,其实正同李政所言一般,故而放在一年之初往大理寺去,将自己的态度展示给朝臣们看。   大理寺卿常宁,正是皇帝心腹之一,闻听圣驾至,便出门去迎,其余属官则令各司其职,不必出迎。   他惯来能揣摩皇帝心思,这一次也不例外,皇帝见只他一人来迎,不怒反笑:“倘若臣属大张旗鼓,列队而迎,反倒失了朕的本意。”   常宁恭声道:“圣明无过陛下。”   皇帝既到了大理寺,自然是要查探刑狱案例的,亲自盛放案卷的内室去,随口点了丙寅号的卷宗,令内侍取了来看,又叫大理寺将相关囚徒唤来,问及又无冤屈。   丙寅号有数十卷宗,案犯得知天子亲审,诸多跪地,称冤不已,皇帝侧目去看常宁,后者脸皮上也有些挂不住,下跪称罪。   “你是大理寺卿,主一司政务,不可能面面俱到,朕在诸多卷宗之中,也未曾见到你的名姓,”皇帝先出言劝慰,后天威震慑:“然而你身为上官,却也免不了失察之罪,无论这些人是否有冤,不能令其心服口服,终究是办案的寺丞无能。”   数十案犯之中,有过半人称冤,还有十余人静立不语,皇帝心中微奇,道:“尔等便无话可说吗?”   十余人相顾无言,最后,有位年长些的道:“罗卿断案,素无冤疑,我等心服口服,所以无冤可伸。”   皇帝眉头微动,饶有兴致的笑道:“你们的案子,皆是一人所断?”   众人应是。   皇帝心中大畅,向常宁道:“去取那位罗卿的卷宗来。”   因这桩事,大理寺勉强挽回些颜面,常宁微松口气,亲去取了卷宗,双手递与皇帝。   皇帝扫了一眼,眉头便是一跳:“只两月功夫,便官升两级,自从七品议案主簿,至从六品大理寺寺丞?”   常宁心中有底,并不慌张:“元崇机敏,断案素无冤曲,从七品小吏,着实有些委屈,臣便同属官商议,升了他品阶。”   皇帝轻轻颔首,细细看完,忽然笑了:“原是立本的高徒,去传他来,这样一位青年俊彦,朕很想见一见。”   话音落地,便有人通传,言说秦王到了。   “青雀怎么来了,”皇帝有些诧异,将卷宗合上,道:“外边冷,快叫他进来。”   李政入得门去,目光在皇帝面上略过,忽然一笑:“父皇好像很高兴?”   皇帝将卷宗递给他,笑道:“新得了一位贤才。”   有内侍将方才之事说与李政听,他翻罢卷宗,亦道:“此能臣也,从六品也委屈了,假以时日,未必不可出卿拜相。”   皇帝听他说完,满意道:“你不觉得他太年轻吗?”   李政微微一笑,弯下腰去,低声道:“父皇也比皇祖父年轻啊。”   皇帝伸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笑道:“不许胡说。”   李政也不在意,笑嘻嘻的直起腰,到皇帝身边坐了。   罗锐精于刑律,在大理寺任职,正如鱼得水,听闻皇帝召见,他也不慌,按部就班的问安,便垂首不语。   皇帝素爱贤才,见他年轻俊秀,应对得当,更加喜欢,有意给李政收拢人手,便道:“你觉得罗卿如何?”   李政笑道:“父皇素来喜爱沈侍郎,言说年青一代文臣之中,无人能出其右,力排众议,升他为五品黄门侍郎,我倒觉得,元崇可与之并肩。”   皇帝颔首道:“那便从五品寺正吧,常宁能连升你两级,朕的气魄,总不能比他小。”   罗锐躬身谢恩,并不表露得色。   皇帝又问:“元崇既是立本高徒,朕先前怎么不曾见过?”   “臣是年前才拜在阎公门下的,”罗锐道:“臣是青阳人氏,受怀安居士的恩情,往青檀观去道谢,居士高才,赏识臣下,致信于阎公,求他收臣为徒。”   皇帝不意其中竟有这般曲折,轻叹一声,感慨道:“朕该去谢过居士,若非她一封荐信,朕几失一贤才!”   罗锐忙道不敢。   时辰已经不早,皇帝起身回宫,常宁与罗锐一道送他出去。   皇帝越看罗锐越觉喜欢,见他身量单薄,寒风料峭,竟解下身上大氅,亲手为他披上,又向常宁道:“今日前来查探案卷,常卿有失察之责,然而可举贤臣,功大于过。”   常宁连道愧不敢当,同罗锐一道,恭送圣驾离去。   李政将身上大氅脱下,披在皇帝肩头,这才道:“父皇倒是真的喜欢他。”   皇帝目光温和,道:“你不知道为何?”   李政道:“因为他出身寒门,可为肱骨之臣。”   皇帝欣慰的笑,道:“天甚怜朕,令你为朕子。”   自大理寺回宫,也会途经安国公府,皇帝不欲张扬,当然不会停驾,李政骑马而行,却瞥见一个面熟脸孔,心中一跳,当即停下,道:“你怎在此?”   那侍卫道:“居士令我前来送信。”   李政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安国公府,眉头皱的老高:“给谁送信?不会是沈复吧?”   那是主人家的事情,侍从实在不好多言,那侍卫不免讷讷。   李政却已猜出,冷笑一声,道:“信呢?”   侍卫硬着头皮道:“送过去了。”   李政更气了,怒气昭然,在马上迟疑一会儿,道:“不是没什么往来了吗,怎么又叫你送信?”   侍卫有些怕这位混世魔头,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便道:“仿佛是生了些口角,所以……”   原是不欢而散了。   “这样,”李政心中一喜,勉强忍下,假做漫不经心的问:“居士也打他了吗?”   什么叫做“也”?   侍卫心头一慌,发觉自己可能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低下头道:“没有。”   怎么会没有?   她不是一生气就打人吗?   凭什么只打我不打沈复?   “居士叫你送什么信?”李政剑眉一竖:“难道不是割袍断义的绝交信吗?!”   侍卫将头垂的十分低,声如蚊呐:“居士心有愧意,道自己说的过了,仿佛是写信去致歉的……” 第32章 说破   “致歉?”李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要致歉?”   “方才不是说了么,”护卫有些不解,道:“居士与沈侍郎生了些口角……”   好啊,说了沈复几句,就巴巴的致信道歉,打了我那么多次,却连句略微好听点的话都不肯说!   还有沈复,他也是个女人么,被说了几句居然还要人道歉,这样小肚鸡肠!   李政听罢,气不打一处来:“就为几句口角致歉?!”   护卫出自越国公府,钟意初入青檀观,他便跟从前往,知晓秦王年夜冒雪登山的事,也能猜出他几分心思,见他如此,却低下头,不敢做声。   李政停驻问话的功夫,车驾已经走出一段距离,扈从虽未曾出言去催,目光却也有些焦急。   李政深吸口气,将那些复杂情绪按下,吩咐道:“你回去吧,今日遇上我的事情,别同居士讲,也不要同任何人提起。”   言罢,便打发他走了,催马追上皇帝一行。   李政身侧扈从是他心腹,也能猜度出他心思,小心觑他面色,道:“殿下,您不是打算去寻居士吧?”   “明日是初五,宫宴也送了帖子往青檀观,她自会入宫,”李政道:“我何必上赶着去讨嫌?”   心腹看他面色,再思及他前番离开青檀观时说的话,神色有些古怪:“殿下上一次离开青檀观前,不是对怀安居士说,不会再去纠缠了吗?”   李政丝毫不以为耻,坦然道:“当然是骗她的。”   “……”心腹勉强说了句:“殿下可真是锲而不舍。”   说话间,二人追了上去,却见车驾帘幕一掀,皇帝向李政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说话。   李政便下了马,将缰绳递给扈从,登上车驾。   “方才跟你说话的人是谁?”皇帝问。   李政避重就轻,道:“一个熟人。”   皇帝颔首,又道:“先前你说应该改革边军故制,朕叫你拟个章程,奏疏写的怎么样了?”   “还有些细微之处需得完善。”李政听是正事,肃容道:“本朝惯用的府兵制,原是始于西魏,历代引用,多有变迁,时至今朝,关中倒还好,边疆之地确需有所变革,儿子先前统军,也曾经广询经年旧隶……”   他答得认真,皇帝听的也仔细,不时询问几句,最后道:“军制骤改,怕会有所变动,你不担心?”   李政面不改色,道:“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皇帝顿了顿,道:“会很辛苦。”   李政笑道:“儿子不怕。”   皇帝轻轻颔首,顺势问:“怀安居士还是不喜欢你吗?”   “是啊,”李政下意识道:“她老是打我……”   话一说完,他才反应过来,难得的有些羞窘:“父皇!”   “朕居然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儿子,”皇帝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三番四次被女人打!”   李政捂着后脑勺,支吾道:“儿子偏偏就是喜欢她,这有什么办法。”   “你个混账东西!”皇帝越想越气,手边有一卷书册,他顺手卷起,顺势在李政脑袋上连砸三下:“怨不得那次在太极殿,会引着朕说什么有怀安居士三分气度便可娶妃的话,原来早就想好怎么糊弄你老子了!”   这一回,李政却不拦了,任由皇帝砸了三下,乖乖道:“是儿子不好,父皇不要生气。”   皇帝诧异道:“你还有这样听话的时候?真少见。”   “父皇打都打了,就别生气了,”李政伸手扯父亲衣袖,觍着脸道:“还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先前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   怪不得那么顺从,原是在这儿等着呢。   皇帝气极反笑,又一下砸过去:“你还想着给朕挖坑!”   “父皇,我可喜欢居士了,”李政也不躲闪,坚持道:“除了她,我谁都不娶。”   皇帝冷笑道:“朕仿佛听着,人家不怎么搭理你,还嫌你烦?”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李政自信道:“若是时日久了,居士也会喜欢我的。”   皇帝气笑了,垂眼看他,道:“居士打了你几回?”   这种事情,即便李政不说,皇帝也能查出来,倒不如坦诚些。   “仿佛是两回吧,”他想了想,道:“要是连抽我鞭子那次也加上,就是三回。”   皇帝听得眉头一皱,心疼之余,有些动怒,道:“她怎么敢拿鞭子抽你?”   言罢,将书册搁下,拉他到自己身边坐下,怜惜道:“从小到大,朕都没舍得那么打你。”   李政求道:“父皇就当是心疼儿子的痴心罢,别说不许的话,好不好?”   皇帝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想到另一处,问道:“居士通情达理,不是胡作非为的人,你究竟做什么了,惹得她动手?”   李政便将自己拦路劫人、年夜找茬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   “活该,居士打得好,”皇帝听罢,冷笑道:“你惯来散漫,也该有个人管教一下你了。”   李政立即顺杆往上爬:“那父皇就叫我娶她吧,让居士天天管教我,我肯定不说二话。”   皇帝无奈道:“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居士既无意,你又何必强求?”   “儿子又不打算强娶,”李政轻摇父亲手臂,求道:“只要父皇点头,别不许我娶便好。”   皇帝道:“居士是出家人,且是为父亲尽孝而出家的,你不知道吗?”   “可以还俗嘛,”李政早就想过了,当即道:“再则,上天有好生之德,未必不会准允此事。”   “也罢,左右你还年轻,不必急着娶妃,居士气度雍容,品行高洁,也可做国母,”这孩子从没有这样求过他,皇帝不忍拂他的意,拍拍他手,叹道:“朕便先赐几个人到你府上,好歹也为朕添几个孙儿才是。”   “我可不要,”李政推拒道:“越国公府没有纳妾的旧例,居士自幼见父母恩爱,我要是早早有了儿女,她会更不喜欢我的。”   “你个没出息的样子,”皇帝怒道:“居然被一个女人钳制成这样。”   李政眼巴巴的看着他,却不说话。   皇帝气道:“她打你,又拿鞭子抽你,你还想娶她?”   李政道:“想娶。”   “朕想赐几个温顺给你,你偏不要,就喜欢能动手打你的,”皇帝忍无可忍,骂道:“你个贱骨头!”   李政郁闷道:“父皇,你怎么也这么骂我。”   皇帝道:“居士也这么骂过你?”   李政轻轻“唔”了一声。   皇帝气道:“骂得好!”   李政也不气,笑嘻嘻道:“那父皇就是应了?”   皇帝一脚把他踹开:“滚!朕现在不想看见你!”   李政心知他这是准了,笑着称谢,赶在皇帝将书册砸过来之前,一掀车帘,身手敏捷的跳了下去。   寒风料峭,正是逼人,他翻身上马,浑然不觉,反而有意气风发之态,向扈从低声道:“燕琅过几日便要发配岭南,你安排几个人跟着,等我吩咐。”   扈从微怔,略微凑过去些,压低声音道:“燕琅被发配岭南,燕德妃勉强能忍下,倘若他死了,便是不死不休了,殿下倒是不怕,只恐她会怪罪居士……”   “我只是叫你派人跟着,”李政似笑非笑道:“谁说要你马上杀他了?”   扈从不解:“殿下,恕属下愚钝。”   李政语气轻飘飘的,像是随时能化在风里似的:“要是燕德妃倒了,区区一个燕琅,是死是活,都没人会在意了吧。”   扈从心中一惊:“殿下!”   “斩草便要除根,既然已经结仇,不料理干净,难道是等燕氏来日狠咬一口么?”李政催马上前,声音轻不可闻,语气却甜蜜:“这个呆瓜。” 第33章 倾诉   正月初五这日,天还未黑,钟意便去更衣,随即同益阳长公主一道上了马车,往宫中去。   新春刚过,喜气尚未散尽,入得宫门,但见宫婢内侍迎来送往,井然有序,进了内殿,便有宫廷乐师奏曲,舞姬献艺,只闻韶乐悠扬,舞袖翩翩,连枝宫灯将大殿映照的恍若白日,端的是盛世堂皇。   今日宫宴,乃是为了召见番邦,自然极尽盛大,以示国威,诸位宰辅重臣位居上座,身侧则是各家夫人。   有宫婢侍立其后,手捧酒壶拂尘等物,笑意谦恭柔婉,再底下则是列位朝廷臣工,言笑声不绝于耳,气氛热切。   钟意既有侍中衔,位同宰相,席位便在王珪与魏徵之侧,益阳长公主是皇帝胞妹,情面极大,席位自然不会低偏。   二人一道上前去,便见太上皇夫妻与帝后未至,其下首两个位置上却坐了人:温文尔雅的太子睿与意气风发的秦王政。   太子身侧是雍容华贵的太子妃,秦王未娶,身侧无人。   益阳长公主扫了眼,低声叹道:“皇兄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给太子留了。”   时下以左为尊,同是尚书仆射,左仆射杜如晦便要比右仆射何玄高半阶,如今太子居右,秦王居左,朝臣众目睽睽之下,委实叫东宫抬不起头来。   太子素来宽和,想也是被皇帝轻视惯了,面上笑意如往日和煦,不见阴霾,钟意在心里叹了声,低声问道:“负责安排内殿席位的,是尚宫局,还是内侍省?”   尚宫局秩属后宫,受皇后统辖,内侍省属于太极殿,听皇帝吩咐,哪一方排的席位,内里讲究却大了。   “自然是内侍省,”益阳长公主想也不想,便道:“这是太极殿,尚宫局怎么可能插手?”   钟意活了两世,却还是有些不明白。   皇帝那样敬重皇后,为她将清宁宫休憩的富丽堂皇,早早在昭陵中留了夫妻二人共用的寝墓,极尽疼爱李政,对衡山公主也颇优宠,只有太子,始终不得他喜欢。   若说是因为这个儿子“不类己”,也没必要这样苛待吧。   心中闪过几个念头,她却没有迟疑,自去席位上坐了,笑着同魏徵与王珪问安。   “有日子不见居士了,”王珪笑着为她和魏徵斟酒,谢道:“先前扬州宿儒之事,牵扯隐太子建成,我与玄成都曾是其旧臣,不好开口,幸而居士直言,今日既相见,合该敬你一杯。”   魏徵素少言辞,亦含笑举杯道:“多谢居士。”   “应尽之责而已。”钟意并不推脱,举杯一饮而尽。   魏徵之妻出自河东裴氏,王珪之妻则是出自“城南韦杜,去天五尺”中的杜氏,二位夫人皆是出自世家,也同钟意颇为相熟,见那三人饮毕,笑道:“居士不同我二人饮一杯吗?”   “二位暂且饶了我吧,”钟意赶紧推辞,道:“你们成双成对,我却是孤家寡人,哪里吃得消?”   那四人齐齐笑了起来。   大唐新建几十年,皇家与重臣世家联姻颇多,王珪与魏徵之子皆尚主,魏徵之子叔玉,娶得便是皇帝唯一的嫡女衡山公主。   不止这二人,时下六位宰辅,皆是皇帝的儿女亲家,十分亲近。   想到此处,钟意倒有些疑惑,侧目四顾,道:“怎么不见左仆射杜公?”   王珪笑意敛起,目露哀色:“克明染病,已经下不得床了,初一那日,便遣人送辞官奏疏入宫。”   魏徵也道:“我比克明还要年长五岁,不想……唉。”   钟意恍惚间回想起,前世父亲去世后不久,左仆射杜如晦便去世了,那时母亲照看病弱的祖母,还是她偕同长嫂,拟定了送往杜家的丧仪礼单。   思及此处,她不免有些感伤,连原本欢畅的宴饮,也失了几分兴致。   几人正默然,却有内侍引了番邦使臣入内,先后列席。   强如西突厥、吐蕃、高句丽,弱如高丽、百济、堕婆登、乙利、鼻林送、都播、羊同、波斯、康国、吐火罗、阿悉吉等小国,计有数十国度来朝。   钟意也尝听人提及大唐气象,今日见众国来朝,上表称臣,亦深感与有荣焉,得沐盛世。   钟意视线下挪,略微露出一丝笑意,抬眼一瞥,目光却同沈复撞个正着。   今日宫宴,他身着官服,绯红圆领袍,更显面洁如玉,眉清目朗,袖口微收,十分爽利,沈复人也年轻,如此装扮,堪是丰神俊朗。   昨日她写了致歉信,叫人送到安国公府去,却不知他见后如何,是否还生气。   将目光收回,钟意抬手斟酒,举杯敬他,自己先饮为敬。   沈复眼睑微垂,自斟一杯,仰首饮尽,将杯底抬起与她看。   钟意莞尔,灯火幽然,她面色皎皎,当真动人,沈复静静看她一会儿,忽然别过脸去,耳根却有些红。   帝后未至,殿内气氛倒不拘束,言笑晏晏,觥筹交错,益阳长公主便在这样的欢声笑语中,低声向李政道:“别看了,当心眼珠子掉进酒杯里。”   李政郁郁道:“姑姑。”   “活该。”益阳长公主忍俊不禁:“人家郎才女貌,你却不识相,偏要插一脚。”   李政闷闷的坐着,丹凤眼微斜,在钟意面上扫了一眼,却不说话。   益阳长公主见他动了真心,倒不好再说什么,见钟意情态,只怕有他的苦受,在心里叹口气,默默停了口。   太上皇夫妻与帝后相携而至,殿中人起身问安,太上皇示意落座之后,乐声不绝,却有鸿胪寺丞引着番邦使臣上前,依次跪拜问安,呈上己方贡物。   年前才覆灭东突厥,李唐一雪前耻,今日四方来朝,连西突厥都派遣使臣前来,皇帝心绪极好,面上笑意不歇,太上皇自退居大安宫之后,少有喜色,今日却也面露欢欣。   及至献礼结束,便有歌舞曲乐,管弦呕哑声自典雅转为壮阔,入殿的却不是舞姬,而是披甲持戟的军士,气势雄壮至极。   钟意目光微动,王珪则低声笑道:“是《秦王破阵乐》。”   这原是皇帝登基之初制定的乐曲,向来以威武雄壮,上国气象著称,钟意先前只是听闻,亲眼见到,却还是第一次。   女乐齐声吟唱,听得词曲,清婉之中颇有浩荡之气。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不用宫廷舞乐,而选《秦王破阵乐》,未必没有震慑诸番的意思在,一曲终了,使臣们的面色皆有些微妙。   太上皇一抬手,向身侧人吩咐了句什么,皇帝离得近,想是听到他所说,却只含笑不语,随即便有内侍下了台阶,扬声道:“太上皇令右卫大将军、原东突厥可汗颉利献舞。”   钟意听得一怔,忍俊不禁,唇角眉梢处不免露了些,王珪也笑了,连惯来严肃的魏徵,嘴角也弯了些。   乐师想是得了吩咐,奏的是龟兹曲调,闲适悠扬,另有内侍引了曾经不可一世的颉利可汗上殿。   他约莫五十上下,身材矮壮,肤色黝黑,络腮胡子,细长双目锐利的像鹰,标准的突厥人面相。   颉利可汗入得内殿,便有各色目光投来,其中不乏昔日对他称臣的小国,他面上有一闪即逝的屈辱,但很快转为恭谨。   前世钟意也曾在宫廷宴饮之上见过他,太上皇每逢兴致高涨之际,便令他登台献舞,于昔日的突厥霸主而言,这是最难堪的羞辱,或许是因这缘故,颉利可汗只在长安生活了五年,便郁郁而终。   不过钟意并不同情他。   突厥屡屡寇边,残杀边民无数,每逢天灾,便入境劫掠,甚至有屠村之事,自前朝起,华夏又有多少儿郎埋骨边疆?   对于这样的侵略者而言,再沉重的羞辱也不为过。   曲乐声渐起,颉利可汗顺势上前,诸番使臣面沉如水,微露哀色。   倒不是他们同颉利可汗有什么深情厚谊,而是唇亡齿寒,物伤其类。   这等感受,西突厥使臣最为明了,手臂叠于胸前,他起身施礼,竟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唐语:“我听闻大唐天/朝上国,礼仪之邦,颉利既已臣服,何必如此羞辱?而今大唐如此行事,却令我等不识礼节之人齿冷。”   诸番之中便以西突厥势力最为强盛,是以敢于开口,其余小国使臣虽未言语,面上却也表露赞同之色。   皇帝自然不会纡尊降贵,同他争辩,目光微动,沈复便起身道:“我听阁下通晓华夏礼节,不妨以华夏之礼对之。春秋便有公羊学派曾言,家仇五代可论,国仇世代可也,颉利自义宁元年寇边,直至武德三年,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更何论当世?”   使臣无言以对,静默片刻,目光忽然转向钟意,道:“我一行自边境入内,听闻天可汗册封一位女子为相,想是上座贵女?”   钟意心头微惊,然而既有侍中之衔,便不必向突厥之人见礼,于是端坐席位,不曾起身,道:“是。”   那使臣道:“大唐有令女子为相的气度,为何不能宽待颉利?颉利已降,便是唐民,我听闻天可汗叫他做了右卫大将军,难道每逢宫宴,还会有唐人将相登台献舞吗?”   沈复平静道:“陛下令怀安居士为相,一是为表彰其孝行,二是为崇敬其德才,居士不惧天威,屡有诤言,士林叹服,颉利区区降臣,如何能相提并论?”   “难道,”西突厥使臣不肯罢休,逼问道:“尊驾身为唐臣,也曾在宫宴之上登台献舞吗?如此行径,与塞外蛮夷何异?”   沈复一时无言,钟意则道:“颉利归降,仍是罪臣,怎可与唐臣并列?陛下令其为右卫大将军,乃是额外优待,天恩浩荡,倘若以此为由,漫天要价,却是不知天高地厚。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唯有以直相报耳。”   她微微一笑,道:“我听闻突厥沿袭匈奴旧制,每逢攻占敌对部落,必尽杀其男,没其妇孺,剥取成年男子头盖骨,以为酒器,其茹毛饮血之态,与禽兽何异?使臣能立于大殿,谈论礼仪开化,才叫我大开眼界。”   那使臣面露讪然,声气讷讷,倒很有几分气度,躬身一礼,道:“阿史那延受教了。”   言罢,又去看沈复,笑道:“二位好词锋,当真珠联璧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怀安居士同沈复原就是有婚约的,只可惜作废了而已,一时间,大殿众人当真神色各异。   皇帝侧目去看李政,便见他正看钟意,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真叫人想扇他两巴掌才好。   大唐臣工力挫西突厥,太上皇倒很高兴,皇后见无人再语,含笑道:“奏乐吧,别叫颉利可汗久等了。”   定襄县主今日也在,便坐在韦贵妃身侧,听西突厥使臣那句“珠联璧合”,掩口低笑:“那人眼睛倒尖,可惜那两人没这福气。”   韦贵妃眉梢微动,回首看她一眼,目光警告,定襄县主敛了笑,不情愿的别过脸去。   燕德妃淡淡看着这一幕,垂眼不语。   乐声再起,歌舞升平,颉利可汗跳的其实不怎么好看,但这种宫宴之上,仪式性要远超美观与否。   魏徵与王珪一道举杯,笑道:“为居士方才所言,敬你三杯。”   “还是一杯吧,”钟意含笑婉拒,道:“我量浅,不敢多饮。”   殿中说话的人多了,气氛渐热,时间流动的缓慢,欢声笑语不绝,直至半夜不歇,有些上了年纪的大臣熬不得,便向皇帝请示,先行离去,也有人坐的闷了,往殿外去透气。   欢饮到了最后,畅快为上,规矩反倒没那么要紧。   王珪多饮了几杯,有些醺然,已经向皇帝告辞,同夫人一道离去,魏徵则出殿去更衣,夫人裴氏则正同齐国公夫人说话,她们都是河东裴氏女,算是表亲。   钟意也有些醉意,神思倒还清醒,目光落在殿中舞姬身上,欣赏长袖飘摇间曼妙绝伦的舞姿,一曲终了,也觉有些闷,便扶着玉秋的手,往殿外寻个僻静地方透气。   李政见她离去,也不介意左右目光,自席位起身,跟了过去,及至殿外,又示意玉秋退下,轻轻道:“居士。”   钟意心情尚佳,神色倒也和煦,见他示意玉秋暂退,也不动气,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李政见她面染醺然,微有绯色,心中一软,答非所问道:“真是可惜。”   钟意微怔,道:“可惜什么?”   “当日居士一席清谈,令父皇决意册你为侍中时,我竟不在侧,”李政衷心道:“今日见居士高谈阔论,方知你辩驳之时,如何光彩耀人,痴绝众生。”   “你个油嘴,”钟意摇头失笑,道:“怕不是又要讨打。”   李政见她醉了,倒有些借机试探的意思,期期艾艾道:“我听人说,昨日你同沈复生了口角?”   钟意侧目看他,目光少有的柔婉,正待说话,却想起另一处了,奇怪道:“方才便没有见到沈复了。”   “谁有闲心管他。”李政大着胆子扯她衣袖一下,又怕在这儿挨打丢脸,扯完就赶忙松开,不平道:“居士,我跟你吵过,他也跟你吵过,你怎么只打我,不打他?”   “他跟你不一样,脸皮没那么厚,”钟意眼睫眨一下,徐徐道:“李政,你是我见过脸皮最厚的人。除了你,我还真没打过别人……”   李政心头忽然甜了一下,甜完之后,又觉得自己没出息。   他顿了顿,方才鼓起勇气,低声道:“居士,你,你……”   他说话时,钟意便凝神听,等了半晌,仍旧没听他说出口,便道:“你怎么畏首畏尾的?”   李政惯来天不怕地不怕,如今有了心仪的女郎,竟也生了几分畏惧。   他颓然笑了,叹道:“温柔乡皆是英雄冢,古人诚不我欺。”   钟意醉意愈深,掩口打个哈欠,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夜色深深,灯火映照在他的心上人面上,而她比月光还要皎皎。   李政几经踌躇,终于还是弯下腰,将少年人辗转反侧的情思说与她听:“阿意,你对我有没有一丝一毫的中意?”   他叫她阿意,声音温柔而缱绻,像是从前一样。   钟意有些醉了,连冰封的心也化开了一线,她顿了顿,道:“有的。”   李政听得怔住,又惊又喜,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握住她手,连声道:“阿意,阿意!”   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语无伦次道:“你怎么不肯讲?看我那样辗转反侧,心还这么硬,你,你真是……”   钟意拨开他手,道:“我才不要喜欢你。”   李政心生诧异,又对她这般嘴硬有些无奈,还有些对这般小女儿情态的爱怜,正待伸手抱她入怀,动作却忽然顿住了。   钟意一句话也不讲,静静看着他,眼泪自皎洁面颊蜿蜒而下。   李政的心忽然痛了起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她合上眼,泪珠滚滚落下:“你那么坏,又那么会骗人。” 第34章 君心   李政见她哭了,心头作痛,顾不得取帕子,便抬袖为她拭泪,连声道:“我对别人坏,可对你一点都不坏,真的,你总是打我,我一次都没还手……”   “还有,”他将她揽入怀中,轻抚她肩背,安抚道:“我从没有骗过你……之前说叫你送我出门,就不纠缠了那次可不算。”   钟意只是落泪,却不说话。   “阿意,阿意!你不要哭!”李政手忙脚乱,慌忙哄她:“你一哭,我便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钟意将他推开,手背抬起拭泪,李政见她如此,委实不敢强求,顺势松开,便在她身侧守着。   她眼里含泪,笑道:“李政,你什么都不知道。”   李政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说,最终道:“但我可以听,阿意,只要你肯说。”   “可我不想说,”钟意道:“我为什么要说给你听?”   把自己的伤疤揭开,血淋淋的露着,任人评头论足,对她有什么好处?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她一个人会痛。   李政听不懂她话中含义,却听得出她心灰意冷,想上前拥住她,却被她冷淡神情所阻隔。   “阿意,”他目光专注,有些伤感的看着她,又一次唤道:“好阿意,你说话,骂我也好,打我也好,只是别不理我。”   “我大概是醉的糊涂了,说了好些不该说的,”钟意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她合上眼,道:“你走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李政哪里肯走,扶住她肩,叫她正视自己,钟意伸手推他,不愿再说。   玉秋便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察觉这边动静,上前一看,变了脸色,目光警惕的在李政身上看:“居士怎么哭了?”   李政不知如何解释才好:“说了几句话,不知怎么,忽然就哭了……”   玉秋神情怀疑,然而身份相差,却没再说什么,向他一礼,道:“居士醉了,奴婢扶她回去。”   “不行!”   李政刚刚才从钟意口中得了几分希望,哪里肯叫她走?   “我有话要同她讲,你暂且退下。”他道:“我会照顾好居士的”   玉秋侧目去看钟意,却见她醉意渐起,因为方才哭过的关系,眼睛微肿,委实不像是能同人谈话的样子,一定心,站在她身前,抬了声音:“玉夏,你来!居士醉了,我一人扶不住!”   李政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奴婢没什么别的意思,”玉秋屈膝施礼,不卑不亢道:“只是夜色深了,居士精神不济,不便相谈,殿下的话若是要紧,前殿还有太上皇与陛下,若是没那么要紧,便等便宜之时再讲吧。”   “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婢,”李政听她说的滴水不漏,冷笑道:“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   “殿下谬赞。”玉夏已经到了近前,见气氛微妙,不曾开口,玉秋递了一个眼神过去,二人一道扶着钟意,往内殿去。   李政立在原地,目送那主仆三人离去,月光在他身后投下一道沉而黑的剪影,同他面上神情一般,坚毅中显露几分沉思之色。   ……   走出一段距离,玉夏才开口问:“方才怎么了?”   “也没什么,”玉秋低声道:“秦王殿下不知说了什么,居士竟哭了,我不放心,便叫你过来,先送居士往益阳长公主身边去。”   玉夏赞同道:“谨慎些没坏处。”   “居士,”玉秋问:“您还好吗?”   “好,”钟意怔怔道:“只是醉了一场,回去睡一觉,等太阳升起来就好了。”   时至半夜,大殿中诸番使臣已然退下,太上皇与皇太后上了年纪,早就离去,剩下的便是朝堂臣工与各家夫人。   殿上歌舞未停,笙箫不绝,皇帝兴致高昂,正同几位重臣行酒令,皇后与几个高位宫嫔作陪,笑吟吟的说着话,益阳长公主也在。   钟意有些头晕,酒意上涌,颇觉醺然,叫玉秋用干净帕子蘸些冷水,自己拿了擦脸。   李政不知何时进了内殿,便在她近处落座,目光幽深,静静落在她面上,却不言语。   钟意视而不见。   玉夏去要了些醒酒汤,双手呈给钟意,她执起汤匙,往嘴里送了一口,便见有内侍匆匆入殿,颤声向皇帝道:“陛下,出事了!”   钟意心头一跳,生了几分不祥预感。   皇帝正催着输掉上一轮的齐国公罚酒,神情含笑,闻言也不变色,道:“朕在这儿,你慌什么?有事慢慢讲便是。”   那内侍咽口唾沫,低声道:“沈侍郎对宫婢无礼,被人撞破,内侍省已经将人扣下了。”   这话落地,殿中臣工与夫人们皆变了神态,安国公与李氏更是惊得起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   宫中女婢皆是天子所有,太子与诸皇子尚且不得随意沾染,更遑论是臣下?   钟意也有些忧心,目光一转,下意识去看皇帝神情。   皇帝面上笑意未变,温和道:“被谁撞破的?”   内侍诧异于皇帝的平静,回道:“定襄县主。”   韦贵妃便坐在皇后身侧,听那内侍说完,掩在宽袖下的手猛然动了一下,心中着实不安。   皇帝神情不辨喜怒,轻轻颔首,道:“带他们过来吧。”   不多时,便有人引着那三人来,定襄县主簪珥光彩,袿裳鲜明,殿内宫灯映衬之下,光彩照人,沈复微有醉意,面色倒还平静,最后边是个美貌宫婢,衣裙有些破乱,香肩半裸,面有泪痕,颇有楚楚动人之态。   皇帝面色沉着,不露端倪,皇后亦是如此,韦贵妃见女儿当先,微露忧色,燕德妃心中则有些不宁,不露痕迹的扫帝后二人一眼,默不作声的垂下头。   “朕听说,是你撞破此事?”皇帝如此道。   “是,”定襄县主屈膝施礼,发髻上那支凤尾步摇轻晃,有些得意:“我方才觉得内殿有些闷,便往殿外去透气,听闻有人呼救,便带人过去,岂知,却见到……”   她微妙的停住,没有再说下去,然而,这已经足够引人遐想了。   沈复面色坦荡,扫她一眼,想要辩解,皇帝却摆摆手,示意他无须开口。   他问那宫人:“你任职于何处?”   那宫人颤声道:“奴婢在尚仪局当差。”   皇帝点头,又道:“规矩有言,宫人往来,需得两人成行,你怎么独自一人,又撞上了沈侍郎?”   那宫人顿了顿,方才道:“奴婢被吩咐去膳房去醒酒汤,今日殿中事多,未曾寻到人同行,又见掌事催的急,是故……”   皇帝道:“醒酒汤在那儿?”   宫人道:“奴婢还没有取到。”   皇帝问道:“也就是说,你刚出殿,便撞上沈侍郎了?是你容色上佳,令他一见倾心,还是他醉的不省人事,见人便扑了上去?”   那宫人面色微僵,说不出话来。   钟意原还提心吊胆,为沈复担心,听皇帝一连几问,便知他是偏向沈复的,不觉松一口气。   沈复察觉她视线,顺势望去,更将她眼底忧心看个正着,唇角几不可见的一弯,动作极轻的点一下头。   钟意回以一笑。   皇帝问话,满殿人都凝神细听,唯有李政一人,将目光投到钟意身上,也将她的担忧与释然,以及那二人的会心一笑看个正着。   他心口有些闷痛,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明悟,低下头,为自己斟了杯酒,仰首饮下。   定襄县主眼见局势微妙,变色道:“陛下,宫中仆婢皆为陛下所有,太子尚且不可沾染,更遑论人臣?如此冒失,正该问沈复之罪才是。”   皇帝瞥她一眼,道:“你是在教朕做事吗?”   定襄县主玉面微白,额头生汗,想要辩解,冷不防一只酒盏砸到额上,头脑中嗡嗡作响,她伸手抚了一下,手上竟沾了血。   “混账东西,”韦贵妃站起身,恨声道:“还不向陛下请罪!”   定襄县主反应过来,顺势跪了下去。   皇帝不看韦贵妃,只看向定襄县主:“朕听说,昔日清思殿宫宴,你曾同沈侍郎生过口角,很是失了情面,是不是?”   殿中人目露会意,唇畔或多或少的露出点讥诮来。   定襄县主心中一慌,顾不得额头伤口,赶忙辩解:“我并不是……”   “好了,”皇帝淡淡道:“到此为止。”   他下了玉阶,亲自将沈复扶起,宽慰道:“幼亭,国之栋梁也,朕向来倚重,假以时日,亦可为新君肱骨,如此良才,朕何惜一女?便将她赐予你,宴后带回府中便是。”   皇帝如此行事,显然是全了双方情面,不愿大动干戈,再有人说什么,便是不识相了。   沈复出言谢恩,定襄县主也一样,那宫人则被领了下去,想是略加梳洗,便叫沈复领走,至于之后如何,便看他心意了。   这也算是皆大欢喜,时辰已经不早,又生了这么一桩事,宴席也到了该终了的时候,朝臣们依次告退,皇帝笑意温和,吩咐内侍好生送他们出去。   钟意与益阳长公主一道离去,临走前,看了留于殿中的沈复一眼,冷不防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面上,不必看,便知那是李政。   今日宫宴,她已经说了许多不该说的,一时之间,却也不知应该以何等态度面对他,索性垂了眼睫,视若无睹的离去。   李政目光一黯。   皇帝令人将大殿门合上,这才沉了面色,向左右道:“将那宫人送去掖庭杖毙,不要脏了朕的地方。”   这话说完,在场诸人都变了神色,韦贵妃目光惊惶,几乎站不住脚,拿目光去看定襄县主,示意她赶快求饶,后者知事,当即叩头,连声告罪。   皇帝对此置若罔闻,执了沈复手,温声道:“是朕管教不严,险些污及幼亭声名,然而列位臣工皆在,到底不好张扬,待到明日,朕必定给你一个交代。”   沈复一掀衣袍,下拜道:“陛下如此,臣肝脑涂地,尚不能报。”   “好了,你遭此无妄之灾,安国公怕是正忧心,也该去安抚几句,”皇帝扶他起身,道:“不早了,出宫去吧。”   接下来要处理的,便是皇家事务,沈复自然不好掺和,再三谢恩,方才起身告退。   皇帝目送他离去,这才低头去看定襄县主,那目光沉沉,像是在看死人。   定襄县主打个冷战,勉强挤出个笑,却觉面颊一痛,眨眼间挨了一记耳光,半边脸都麻了,毫无知觉。   韦贵妃虽恼怒女儿乱来,然而终究是骨肉情深,慌忙到她身侧跪下,哭求皇帝开恩。   “你在宫里呆了几年?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吗?谁告诉你,你能伸手进尚宫局?”   皇帝不看韦贵妃,只对定襄县主连发三问,道:“你挨这一巴掌,是因为你蠢,被人推出来替死鬼,还沾沾自喜,以为占了便宜。”   定襄县主捂住面颊,战栗不语,韦贵妃将女儿搂住,护在怀里,流泪不语。   皇帝转向燕德妃,招招手道:“你来。”   燕德妃见他动了真怒,心中打鼓,到皇帝身前跪下,颤声道:“陛下,今日之事,同臣妾无关,真的……”   “你弟弟被发配岭南,你一点不恨沈复吗?”   “燕氏,”皇帝问道:“你入宫几年了?”   燕德妃心中既慌且惧,眼泪蜿蜒,道:“八年了。”   “这八年间你做过什么事,好的坏的,朕都一清二楚,只是不想计较而已,”皇帝轻轻拍她光洁如玉的面颊,语气温和而淡漠:“你要知道,朕打过天下,斗过东宫,疆场上几次死里求生,跟隐太子内斗时,更是你死我活,但凡输了一次,坐在龙椅上的,就不是朕了。”   他笑道:“你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快别在朕面前卖弄了。”   燕德妃伸手拉他衣袍,像是拽住自己最后一丝希望:“陛下,你相信臣妾,真的不是臣妾做的……”   “朕可以宠爱你,也可以优容你,但决不允许你将手伸到朝臣身上,姬妾是用来取乐的,但朝臣是朕肱骨。”   “你入宫时,是四品才人,如今再回去做你的才人吧,”皇帝将她踢开,温和道:“贞儿还小,不能被你教坏,韦昭容膝下无儿无女,便叫她教养贞儿吧。”   燕德妃的眼泪原是用来博取他怜惜的,此刻却变成了真心实意:“不行,陛下,不行,贞儿是我的命,你不能把他带走……”   皇帝看也不看,道:“带她下去。”   随即有宫人上前,将从前的燕德妃,现在的燕才人带下去了。   燕氏娇妩小意,惯会揣度圣心,不想一朝跌落云顿,这真是谁都没能预料到的事情。   一时间,大殿内安静的吓人,宫人内侍皆垂着手,噤若寒蝉,当真落针可闻。   皇帝一连说了那么多,已经有些倦了,往席位上坐下,喝了口茶,忽然侧目去看皇后,道:“你是后宫之主,燕氏如此行事,有失察之责,自去抄录宫规百遍,算是惩戒。”   太子闻言,微有担忧,皇后则温和的笑,屈膝施礼,道:“是。”   “好了,”皇帝静默片刻,道:“都散了吧。”   韦贵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泪眼中有些不可置信。   “功是功,过是过,”皇帝道:“她先前嫁与阿史那忠,也不容易,便同今日之事抵消,退下吧。”   韦贵妃拉着定襄县主起身,施礼之后,被宫人们搀扶着离去。   众人先后告退,内殿安谧下来,只有李政留下,上前给皇帝续茶。   皇帝揉了揉额头,道:“你怎么不走?”   李政跪下身,道:“儿子要请罪。”   皇帝平静道:“请什么罪?”   “那宫人是燕氏的人,”李政道:“但今日之事,是儿子安排的。”   殿内的灯不知何时熄了一半,光线幽暗下来,而皇帝沉而深的目光,便在这样朦胧昏暗之中,投到他脸上。   “知道吗?”半晌,他道:“你要是不说,朕只会疑心皇后。”   李政道:“儿子知道。”   “你同燕氏无冤无仇,如此行事,只会是为怀安居士,告知于朕,很有可能会叫朕不喜,乃至于迁怒于她,”皇帝道:“你有心上人,朕不反对,可太过珍爱,便有些犯朕忌讳了。你明白吗?”   李政道:“儿子明白。”   皇帝语气略微柔和了些:“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告诉朕?”   “因为在儿子心里,先当您是父亲,然后才是天子,”李政叩首道:“父皇以真心对我,儿子更不该欺瞒于您。”   皇帝静静看他良久,脸上终于露出些微笑意,伸手摸了摸他头发,道:“父皇没白疼你。”   李政道:“今日是我胡闹,父皇怎么罚,儿子都没有二话。”   皇帝一巴掌拍在他额头上,道:“下不为例。”   李政应道:“是。”   “你既这样钟爱怀安居士,父皇便不再说二话了,”皇帝有些感伤,轻轻道:“跟心爱的人相守,是很幸福的事情,朕曾经错失过,但仍然希望你能得到。”   “放心吧,”他叹口气,道:“父皇不会做叫你伤心的事,也不会动你的心上人。”   李政衷心道:“多谢父皇。”   皇帝颔首,站起身道:“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李政道:“没有了。”   “那便在这儿跪一晚吧,”皇帝道:“毕竟,做错事就要认罚,可服气吗?”   李政笑道:“心服口服。” 第35章 夫妻   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皇帝这夜睡得并不安稳,梦中依稀有旧人来,天色将明未明时,便起身洗漱,往前殿去了。   “青雀还在那儿跪着吗?”他问内侍。   内侍应道:“是。”   “殿中炉火没熄吧?天寒地冻的,别冷着他,”皇帝念叨一句,又道:“罢了,朕去看看他吧。”   清晨起了一层雾,视线也朦胧起来,天有些冷,他脚步不觉更快了些。   李政便跪在殿中,身姿挺直,似乎不觉得累,皇帝见了,反倒更加心疼,上前去唤他:“青雀。”   李政下意识回过身,应道:“父皇。”   内殿中光影昏暗,自有内侍去掌了灯,皇帝扶他起身,视线忽然在他面上顿住了:“你哭过?昨晚朕走后,有人来过?”   前一句话是问李政,后一句却是问职守内侍,侍从们见李政不曾开口,便垂首道:“无人来过。”   皇帝握住儿子的手,拉他到席间落座,关切道:“怎么了?”   “昨晚胡乱想了好多,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伤怀,”李政顿了顿,道:“父皇,你有没有后悔的事?”   “怎么会没有?”如同寻常人家父子叙话一般,皇帝并不觉他问的僭越,沉默片刻,道:“皇帝也是人,也会犯错,也会觉得后悔,回想起往事的时候,也会觉得难过。”   李政跪下身,伏在父亲膝头,低声道:“儿子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皇帝没有问他是什么事,只抚摸着他的头发,道:“还能弥补吗?”   李政有些迷惘,道:“我也不知道。”   “你没有说能,也没有说不能,那便是还有机会,”皇帝反而笑了,温和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局不会圆满?”   “我心里有些忐忑,还有些怕,”李政沉默良久,终于道:“圆满的希望的确有,可若是失败,只怕玉石俱焚,我不敢赌。”   “你几时变得畏首畏尾了?”皇帝失笑,温和道:“别怕,父皇在呢。”   李政抬头,微微笑了:“是。”   ……   钟意今日起的也早,人清醒过后,便躺在塌上出神,并不曾唤人入内,侍奉熟悉。   昨晚醉酒,她说了好些不该说的。   她心里的怨恨,心里的委屈,还有……她的情意。   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也不能再收回,李政知道她心里也有他,怎么会再放手?   她心里乱极了,一时之间,连个头绪都找不到。   睁眼望着床顶的织锦帐子,钟意真想这样睡到天荒地老,再不醒来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门扉打开的声音,玉秋低而温柔的声音传来:“居士,您醒了吗?”   钟意道:“怎么了?”   “没事,”玉秋松一口气,道:“往日这个时候,您都该醒了的,今日却无动静,奴婢有些担心。”   钟意坐起身,将床帐掀开,果然见天光明媚,映入室内,淡淡一笑,道:“罢了,还是起吧。”   她今日起的晚些,早膳用的也晚,益阳长公主上了年纪,加之昨夜歇息的晚,这会儿都没起身。   钟意独坐在桌案前,用汤匙盛了粥,只用了几口,便见玉夏笑盈盈的入内,道:“居士,府上二位郎君来了。”   钟意心中一喜,道:“快请,快请。”   钟意生的钟灵毓秀,钟元裕与钟元嘉是她胞兄,自然也是丰神俊朗,兄妹三人见了,少不得要寒暄一阵。   “襄国公家的老夫人近来身体不太好,你长嫂是在她身边长大的,便留在娘家照看几日,你二嫂胎像有些不稳,便不叫她一起来了,”钟元裕道:“不过这也好,咱们三个说说话。”   他们都不是第一次到青檀观了,对此也颇熟悉,钟意并不如何饿,索性停了筷子,引着他们往自己院中说话。   玉秋玉夏奉了茶来,便退将出去,把空间留给兄妹三人。   钟元裕仔细打量钟意神情,试探着道:“我听阿娘说,昨晚宫宴……幼亭出事了?”   钟意心中一滞,将昨晚之事讲了,自责道:“这要怪我,若非因昔日清思殿之事,定襄县主未必会针对他。”   她与沈复早有婚约,两家又相熟,钟元裕与钟元嘉同沈复自然也相交甚好,彼此对视一眼,道:“阿意,你大概不知道,今早宫中便传出消息,燕德妃被贬为才人了。”   “贬为才人?”钟意大吃一惊。   后宫品阶中,皇后之下便是贵、德、淑、贤四妃,位属正一品,从正一品妃位贬为正四品才人,显然是相当严重的惩处。   “不止如此,”钟元嘉道:“连越王殿下都被送到韦昭容那儿去了。”   韦昭容便是韦贵妃的堂妹,膝下无儿无女,素有贤名,然而先前最被怀疑的人便是定襄县主,皇帝却将燕德妃的儿子交给韦家的女儿养,这未必没有深意。   定襄县主与沈复有怨,燕德妃其实也一样,借机下手,也不无可能。   钟意顿了顿,怀疑道:“昨日之事,是她做的?”   燕琅之事过后,燕德妃还曾遣人送了东西往青檀观来,说是与她压惊,钟意心知燕德妃必然怨恨自己,却能忍一时之气,还曾暗自提醒自己多加提防。   如今距离事发没过多久,她觉得,燕德妃应该不会这样沉不住气。   “宫中口风很紧,不知是为何,”钟元裕道:“不过,既然第二日便降下惩处,想也八九不离十。”   钟意叹口气,道:“说到底,总是我连累他。”   这桩姻缘没了,两家其实都颇觉可惜,钟元裕与钟元嘉也一样,见妹妹伤怀,便转了话头,说到别处去了。   “昨晚宫宴,我见阿爹喝的不少,只是宴上不好多说,”钟意絮叨道:“你们也劝劝他,该节制些才是。”   钟元裕笑道:“你当我们没劝过?只是阿爹不怎么听而已,今早他起身时还有些混沌,阿娘动了气,叫人去井里打了盆水,冷透了再给他洗漱。”   钟意听得一怔:“今日无事,阿爹怎么起的这样早?”   “你不知道?”钟元嘉有些奇怪,顿了顿,又反应过来:“也对,青檀观毕竟不是长安,有了消息,也很难马上传过来。”   钟意不明所以,笑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高昌国前线战败,主将苏定方潜逃,边疆告急,”钟元裕沉声道:“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前不久才传到长安,陛下急召人入宫议事。”   “苏定方兵败潜逃?”钟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是苏烈苏定方吗?”   这怎么可能?   钟元裕道:“当然是他,年纪轻轻便能做一军主将的,还有第二个苏定方吗?”   “高昌国一战败的太惨,三万大军战死沙场,主将难辞其咎,更别说昨日陛下才广宴番邦使臣,弘扬国威,”钟元嘉也叹道:“苏定方身为主将,倘若回京问罪,怕会祸及宗族。”   直到送走两位兄长,钟意心中仍旧有些混沌。   号称战无不胜的苏定方,原来也曾兵败潜逃过?   这样大的事情,她原是不该忘的,只可惜那时她在府中守孝,对于外界之事浑然不知。   不过,苏定方必然是度过了这一次危机的,否则,岂会有后来之事?   至于是如何度过的,便不是她所能知晓的了。   ……   院中那树红梅开的精神,钟意颇觉内室沉闷,便去折枝,准备带回去插瓶。   益阳长公主不知何时来的,打着哈欠,慵懒道:“年轻真好啊。”   钟意头也不回,笑答道:“诗酒趁年华。”   益阳长公主也笑了,正待说句什么,便听观外马蹄声至,奇道:“临近傍晚,怎么会有人来?”   她转向钟意,道:“怀安,你猜猜看,来的人是谁?”   钟意心中微动,却懒得猜:“管他是谁呢,过会儿不就知道了?”   益阳长公主抚掌而笑,道:“这个时候过来,正赶上晚膳,我猜,这人一定没脸没皮,面厚如墙。”   钟意听得忍俊不禁,却听李政声音清朗,隔墙而来:“姑姑说我坏话,被我听个正着。”   “说便说了,你待怎样?”益阳长公主笑道:“难道你脸皮不厚?”   “厚,一贯厚,”李政转目去看钟意,不觉柔了语气:“姑姑说的对极了。”   相隔一夜再见他,钟意颇觉窘迫,说了那些话后,更不知该以什么姿态见他,索性垂眼不语,听那姑侄俩叙旧。   李政既在这时候过来,益阳长公主必然是要留饭的,见钟意没说反对的话,便吩咐人去准备,又叫他去前厅说话。   “居士也去吧,姑姑也在,”李政道:“借我个胆,也不敢胡作非为。”   益阳长公主知晓侄子情意,不说支持,但也不好反对,只看向钟意,试探性的唤了句:“怀安?”   钟意轻声道:“那便去吧。”   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很多,今日避开,明日也避不开,不如干脆应了。   李政听得一笑,道:“谢居士赏脸。”   今晚既有客至,晚膳便备的丰盛了些,玉带虾仁、梅菜扣肉、尤溪卜鸭、赛蟹羹,几碟素菜之外,还有连理双味鱼。   益阳长公主是长辈,钟意便取了公筷为她布菜,李政手撑下颌,笑吟吟道:“我就年夜在这儿吃过一回,也不知哪道菜好吃,居士大度,也帮我布一回吧?”   他好生说话,钟意倒不好推拒,蹙着眉,抬手捡了一块雪白鱼肉过去。   李政只是笑,却不做声,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终于拿筷子夹起那块鱼肉,送进嘴里去了。   晚膳吃的无波无澜,益阳长公主害怕李政乱来,再惹人生气,不想他竟什么都没说,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安生到了结束,却叫她觉得稀奇。   “天色不早了,”她问道:“你是留下,还是回去?”   “留下吧,”李政道:“左右无事,我也不想连夜赶回去。”   “也好。”益阳长公主轻轻颔首,又吩咐人去收拾房间:“还是你上一次住过的,我便不叫人带路了。”   李政笑道:“多谢姑姑。”   益阳长公主上了年纪,有些困倦,同那二人说了声,便回房歇息了。   她走了,钟意更不想跟李政独处,向他颔首一下,转身出门。   李政跟上去,道:“居士,我们说说话吧。”   天色昏暗,灯火熹微,钟意穿着月白色的道袍,整个人都是带着三分隆冬冷意的。   她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李政笑了一下,忽然握住她衣袖,话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哀求:“就几句,很快的。”   钟意反感他这样轻浮的接近,正待将他拨开,却见他神情认真,不似往日里玩笑模样,心里软了一下,道:“你要说什么?”   李政见她松口,微微一笑:“不好叫外人听见,去你院中说吧。”言罢,便伸手请她先行,那姿态,倒跟主人家似的。   钟意白他一眼,走在了前头。   除去李政回京那日,这是他第二次进入钟意的屋子。   他也知礼,目光没有四处乱转,玉秋上了茶,他端坐着品了口,见侍女们退下,待内室只留他们二人,方才将茶盏搁下,目光专注的在她面上看。   钟意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侧目避开,道:“秦王殿下,你有什么想说的?”   李政笑着起身,到她身侧去,钟意左右没有位置叫人坐,他也不介意,便在她身侧半蹲,仰着头,双目灼灼的看她,道:“居士,我有件事想问你。”   钟意道:“什么?”   李政眼睫极轻的眨了下,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鱼?”   钟意怔住了。   她给他夹鱼,当然是因为知道他不喜欢吃鱼。   一人之所欲,天下人之所欲,皇帝将李政视为接班人,也非常注重他的习性栽培。   他没有固定的爱好,衣食用度也没有格外偏爱的,鱼摆在面前时,他也会吃,只是眉头会轻不可见的皱一下,所以钟意猜测,他是不喜欢吃的。   后来她便养成了习惯,但凡他在饭桌上说些有的没的,惹她生气,便在布菜时给他夹鱼。   而他也没有说过什么,每次都会吃下去。   这习性从前世带到了今生,却不想竟会被他点破。   她心中既惊且讶,还有些不知该如何的惶恐,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政定定看着她,道:“上次年夜,我惹恼了你,你布菜的时候,就给我夹鱼,这回也是。”   他慢慢的、语调里带有一点深意的说:“两次都是这样,我想,应该不是凑巧吧。”   “确实不是凑巧,”钟意暗提口气,面上自若道:“你不喜欢吃鱼,是我听皇后娘娘说的。”   李政笑着摇头:“居士,你在撒谎。”   钟意不知他是试探,还是确实发现了端倪,随即顿住。   “你不知道,”李政平静道:“她是最不可能同你说这个的人。”   钟意垂下眼睫,不在这个问题上同他纠缠:“秦王殿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政静默不语,烛火不安的跳跃一下,映衬得他目光愈发幽深。   不知过了多久,他直起身来,含住她的唇,深深吻了下去。   钟意一时怔住,随即反应过来,伸手推他胸膛,李政却不退避,温柔而不容拒绝的加深了这个吻。   不知过了多久,他依依不舍的停下,看她隐约泛红的樱唇,弯唇笑了。   钟意半倚在墙上,气息微急,反手赏了他一巴掌。   李政也不气,捉住她那只打过自己的手,温柔的亲她手心。   钟意又恼又怒,恨声叫他:“李政!”   “阿意,”李政揽住她腰身,顺势伏在她耳边,道:“好歹也是前世夫妻,你何必这样绝情?”   他知道,他居然知道!   钟意心头震动,霎时间僵住,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先前只是猜的,”李政低头亲吻她眼睑,手掌轻轻拂过她脊背,温柔安抚怀中人此刻的惊惶,道:“不过现在,却可以确认了。” 第36章 决绝   钟意心神不定,怔怔看着他,而李政也不做声,只温柔的抱住她,低头亲吻她面颊。   钟意自嘲的笑了一下。   她早该想到的,这个人聪明的可怕,也敏锐的可怕,只要给他一个线索,他就能抽丝剥茧,将真相解析出来。   而她昨晚露出的痕迹,也太多了。   钟意忽然间定了心,似乎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在支撑着她,她伸手在李政肩头推了一下,道:“你放开我。”   她说:“咱们好好说。”   李政见她情绪渐趋平静,方才松开,温声唤她:“阿意。”   钟意抬眼看他,内室烛火温暖,晕黄之中,别有温柔,而她眼波却淡的像水,冷的像冰。   她道:“你怎么猜到的?”   “其实也不难猜,”李政低头看她,道:“我早就有些察觉了,只是隐隐约约的,缺了些关键的线索,连不成线,直到昨晚,听你说了那些话。”   钟意语气有些嘲讽,道:“这种时候,就不要卖弄你的聪明了吧。”   “阿意,你不妨试想一下,”李政轻轻笑了一下,道:“有这么一个人,她同我没什么交际,却对我很熟悉,甚至于知晓我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而且,还对我避之不及。她是怎么做到的?”   钟意垂眸不语。   “我觉得,她可能是在某个特定的时间里,同我朝夕相处过,而且,是以非常亲密的关系,只是……”李政语气微微沉了,目光专注的看着她,温声道:“只是我做错了事,惹她生气,她再见到我,也不想理会了。”   钟意依旧没有出声,既不反对,也没有赞同。   “她能未卜先知,叫父亲躲开即将遇上的危险,随即又以此为由出家,避开半年之后的婚约,终生不嫁,再加上你昨晚说的话……”李政道:“我觉得,这已经非常明显了。”   钟意不得不承认他的敏锐与聪达。   李政这个人,生了一副温柔面,言谈间唇畔总带着三分笑意,很容易就叫人忽视底下潜藏的危险,总会在猝不及防时,给予致命一击。   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有闲心笑了一下。   “秦王殿下,”钟意淡淡道:“你说的很对。”   李政半分沾沾自喜的神情都没露出,他静默半晌,却道:“对不住。”   钟意诧异于自己此刻的心平气和,她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先前不知道,”李政嘴唇动了动,目光愧疚,歉然道:“年夜那晚,不该那么说的。”   “我也打了你,”钟意反倒笑了:“都过去了。”   李政能感觉到她含笑面容下渐起的坚冰,就像他们在这个屋内见第一面时一样,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过。   而现在,可能是他融化掉这层坚冰的最好机会。   一旦失败,也很可能万劫不复。   李政在心里鼓起万千勇气,方才试探着道:“前世,你按照婚约,嫁与沈复了,是吗?”   钟意笑了,轻轻颔首:“是。”   虽然那都是前世发生的事情,他不知道,也完全无法再去经历,可听她说那声“是”,李政的心仍然不可避免的痛了一下。   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你跟他因为某些事情生了龃龉,然后和离,又改嫁给了我吗?”   钟意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有一把钝刀子在割,一下又一下,那伤口粗糙而狰狞,血肉模糊的滴着血,痛的她几乎说不出话。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叫她忍了下去,再次点一下头。   “前世,”李政未曾察觉,斟酌着言辞,半晌,才再一次开口:“越国公是不是因为那场山崩……”   钟意心中泛酸,眼睑一合,泪珠滚滚落下。   “阿意,阿意!你不要哭!”李政慌忙搂住她,道:“我们不说这些了,好不好?不说了!”   钟意将他推开,自己擦了眼泪,道:“接下来呢,有没有猜到别的?”   李政见她如此,心如刀绞,然而有些事情不说出来,不问清楚,他实在是不甘心。   “你既没有遵从婚约,再嫁沈复,想也是不喜欢他的,偏偏又借机出家,绝了嫁娶希望,想来……也不甚怀念我,”李政嘴唇有些干,却连舔一下的意思都没有,踌躇片刻,却转了话头:“昨晚,我想了一夜。”   “你对沈复,还肯笑一笑,说几句话,便是生了口角龃龉,也会写信去致歉,宫宴上遇见,还能举杯共饮,而对我,却是避如蛇蝎,多说一句话都不肯。”   “阿意,”他目光感伤,少见的有些忐忑,道:“是我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吗?”   钟意听罢,霎时间泪如雨下。   她一抬手,止住李政上前的动作,自己拭了泪,复又笑了。   “李政,你聪明的叫我害怕了。”钟意道:“再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我还活不活了?”   李政却道:“不会再有了。”   钟意听得不明所以,道:“什么不会再有了?”   “除了我,再没有人会这样没脸没皮的缠着你,既叫你避之不及,又叫你喜欢了,”李政望着她,道:“没有人会这么做,也不会再有人发现了。”   “哈,”钟意略经思忖,道:“还真是。”   李政不语,而她则道:“我有件事想问。”   李政道:“什么?”   “燕德妃的事情,”钟意道:“是不是你做的?”   李政露出些微笑意:“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觉得像是你的手笔,”钟意道:“环环相扣,别人见了,反而会疑心皇后,毕竟燕德妃得宠,曾有僭越之举,皇后怀恨,也不奇怪。”   李政温声笑道:“阿意知我。”   钟意倏然笑了一下,有些自嘲:“我曾经也这样以为。”   李政听出她话中的心灰意冷来,心中隐痛,敛了笑意,道:“对不住。”   “这话你已经说过一次了,”钟意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李政道:“为我前世做过的错事。”   “昨日我在太极殿想了一夜,”他低下头,轻轻道:“你既然还能同沈复说笑,想也没那么恨他,而我呢,却连多说一句都不肯。倘若只是不想嫁给他,想要退婚,总有万千种办法,而你,却选择了最为决绝的一种……”   钟意面色平静,不辨喜怒,李政却有些不想说下去,静寂良久,方才道:“叫你这样难过,甚至绝了姻缘之心,我做的错事,必然很伤你心……”   钟意听罢,心中既酸且悲,想说些什么,却觉得没有必要了。   最后,她道:“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你也没必要挂在心上。”   “阿意,前世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我都不说二话,可这一世,我们就不要再分离了,好吗?”   李政握住她手,诚挚道:“既然没有菩萨入梦,不得不常伴青灯之说,我便去求父皇赐婚,娶你做我的王妃。”   “你看,”钟意拨开他手,笑道:“两辈子了,你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这么想当然。”   “我以为我之前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可你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再说一遍,”她道:“我不想嫁给你,也不想再做你的王妃,秦王殿下,我这么说,你能听明白吗?”   李政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真的很累了,也没有闲情再同你纠缠一世,”钟意道:“就算是放过我吧,好吗?”   李政能察觉到她心头的疙瘩,却猜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错误,能叫她这样心冷,又这样绝情。   “阿意,我们谈谈,好吗?”踌躇片刻,他温声劝道:“我没有死缠烂打的意思,也不是要纠缠你,但你叫我死心,判我死刑,总要告诉我缘由。”   “说清楚也好,”钟意眼眶发热,她用手背去抚,再收回时,已经湿了一片:“你想问什么,便问吧,但凡我知道,便不瞒你。”   “前世,”李政心头一跳,咬住下唇,试探着问她:“我们是夫妻,是吗?”   钟意忍泪颔首,道:“是。”   李政微松口气,目光一转,落在桌案旁的绣架上,道:“我听说你母亲有了身孕,又见你在做幼儿衣裳。”   钟意道:“怎么了?”   “我们俩,”李政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有些忐忑的问:“前世,我们俩有孩子吗?”   钟意合上眼,颔首道:“有。”   李政心头一喜,顿了顿,又小心道:“是儿子还是女儿?”   钟意泪如雨下,几乎站不住身,扶住墙,勉强道:“都有。”   她哭的这样凶,几乎要将李政心头刚涌起的喜悦打散,他惊愕交加,再掺杂上心疼,下意识过去扶她,却被冷冷拨开,惯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秦王,竟呆立原地,不知所措起来。   钟意哑声问他:“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越是到了最后,李政反而越不敢开口。   她什么都没说,但他已经能察觉到,最终的那个答案所带来的残忍,兴许是自己承受不了的。   “没有要问的吗?”钟意随意用衣袖拭泪,一指门外:“那就走吧,从此以后,我再不想见到你了。”   “不,”李政勉强道:“我,我还有一件事要问。”   钟意泪眼含笑,道:“什么?”   “阿意,”李政心中有些畏惧,心神不宁,却还是鼓足勇气,问了出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叫你这样伤心?再活一世,宁愿常伴青灯,孑然一身,也不想再与我共结连理?”   钟意从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多眼泪要流。   她以为自己都忘了,早就将那些怨,那些恨都压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了,可是听李政说完她才知道,其实并没有。   她死了,那是一条命,她没有办法心平气和的面对他,也没有办法不恨。   钟意将似乎永远流不干的眼泪擦掉了。   她没什么对不住李政的,既然要回答他,大可以堂堂正正的回答,不必畏首畏尾,倒好像自己有愧于他一样。   “因为,”钟意在他期待中隐约忐忑的目光中,道:“你登基那天,一杯鸩酒赐死了我。”   李政如遭雷击,原地僵住。   而她则莞尔一笑,目光破碎,道:“秦王殿下,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李政面色霎时转白,几乎以为听错了,嘴唇动了几下,想问叫她再说一遍,却久久不敢出声。   “你没听明白,那我就再说一次,”钟意道:“这一次,你要好好听着,你登基那天……”   她没有再说下去。   他的手指抵住她的唇,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阿意,”李政忽然泪如雨下,嘴唇颤抖几下,方才将那句话说完:“不要再说了。”   “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心满意足了吧?”钟意轻轻拨开他手,道:“现在,你可以走了吗?”   “阿意,阿意,”李政有些不知所措,原地僵了许久,方才道:“我不会那么做的,不会的!”   钟意不为所动,淡淡的看着他,道:“是吗。”   她说出那个答案之前,李政也曾有过数个猜测,但真相远比他想象中残忍的多。   他心疼她,也能体谅明了她心中的委屈与怨恨,但他无法看着那层覆盖住她心扉的坚冰越来越厚,越来越冷,永远的将他拒之门外。   李政扶住她肩,语气坚定,道:“我不会那么做的!”   “这中间肯定是生了什么误会,”他很快理清思绪,以近乎哀求的语气道:“阿意,你不要当我是仇人,将事情原委说与我听,好不好?”   “不好,”钟意推开他手臂,冷漠道:“我不想说。”   她平静的看着他,那双惯来明亮锋利的丹凤眼里,少见萦绕着惊惶与忐忑。   “李政,”她道:“我没有义务,要用我最痛苦的回忆来满足你的好奇心,也不想把过去的事情搬出来,任你评头论足。”   李政心如刀绞,一时无言。   钟意没有躲避,而是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李政,我死了!”她注视着他,一字字道:“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没有感知,没有爱恨,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   钟意道:“你很会说话,很会哄人,你拥有的财富与权势,世间少有人能及,可无论你说什么,给我什么,都不足以弥补我一条命。”   被心爱的人厌恶至此,那是什么滋味?   她目光平静,声音也平静,但李政觉得,他情愿叫她用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自己,也远比这样心如死灰要好。   “阿意,我不会那么做的,你相信我,”不知过了多久,他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夜色深深,烛影摇曳,他的语气有些无助:“我们既然成婚,做了夫妻,难道不是彼此深爱吗?我怎么会要你死?”   钟意笑道:“谁告诉你我们彼此深爱的?”   李政目光顿住,几乎不敢再听下去。   “你以为我们是怎么遇上的?”钟意笑着逼问:“你以为我们成婚,是因为两清相许,情投意合吗?”   “两辈子了李政,”她语气轻飘飘的:“你还是这么看得起自己啊。”   “阿意,”李政合上眼,眼泪簌簌落下,他道:“求你不要再说了。”   “我要说,我为什么不说?凭什么不说?你这就受不了了?你知道我醒过来之后,都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我临死前,心里有多绝望吗?我跟了你五年,为你生儿育女,可最后,你要我死!”   “你此刻所承受的痛苦,正是我曾承受过的,”钟意红了眼眶,道:“我挨过来了,你凭什么不行?”   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径直砸在他心里,李政眼眶灼烫,顾不得拭泪,上前去拥她,她却一侧身,躲开了。   “该说的我都说了,李政,”钟意哽咽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阿意,”李政强忍着心头哀恸,颤声道:“我们重来一次,好吗?你不要急着回答,仔细想一想——我会对你好的,我发誓。”   “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不好。”钟意倚着墙笑,道:“我该生一副多贱的骨头,才能跟你重归于好?”   笑完了,她又直起身,自去门边,将门拉开了:“前世种种,俱已终结,从今往后,我们没有再见的必要了,你也不要再来青檀观见我,咱们恩断义绝。”   “我言尽于此,”门扉打开,深冬的冷凉气息骤然涌入,那寒气似乎能直冲到人心里去,钟意道:“你滚吧。” 第37章 劝慰   李政不知自己是怎么出的门,踉踉跄跄的走出去,却有些站不住身,扶住墙,在门外台阶上坐了。   双手掩面,便觉满手凉湿,他居然也有哭的这样凶的时候。   钟意静静看着,心里并不比他好受。   将心里最痛最难过之处说与人听,尤其那人还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尽管也曾见到他的痛楚与眼泪,悔恨与愧疚,但于她而言,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罢了。   好在都结束了。   虽然痛苦,但也解脱了。   最后看李政一眼,钟意伸手将门合上,冷不防见他站起身,重又回来,目光犹疑哀痛,低声道:“前世,前世……”   钟意手扶门扉,心平气和道:“前世什么?”   “方才你说,我们只做了五年夫妻,我便……”李政心头作痛,不忍再说下去,而是另起话头,道:“我那时登基,那么,父皇他……”   “他很好。退位做了太上皇,然后令你登基。”钟意明白他想问什么,淡淡道:“我比他死的早,后边如何,便不知道了。”   李政身为皇子,又有作为,若说毫不在意皇位,自然是假话,然而想到父亲早逝,自己登基,却也不会多么快意,故而少不得一问。   听她说了最后那句,他心中一痛,低声道:“对不住。阿意,我无论说多少,都不足以表达我心里的愧疚。”   将深埋在回忆中的那些苦痛说出,那感觉的确痛苦,然而一切都说开后,反倒释然。   钟意淡淡笑了一下,道:“我不想再对你口出恶言,但也不能原谅你。你走吧,从此以后,我们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阿意!”李政猛地伸手,扯住她衣袖,哀求道:“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没有。”钟意平静的回答了他,又道:“你可以松手了吗?”   李政怔怔的将手松开。   钟意向他一笑,道了声谢,伸手合上了门。   眼泪自李政面庞上无声落下,他静静的合上了眼。   ……   益阳长公主第二日晨起,还未梳洗,便听人回禀,说秦王殿下已经动身回宫了,又惊又怪:“连早膳都没用呢,怎么就急着走?可是宫中有事?”   “这奴婢便不知了,秦王殿下只说不欲惊扰殿下,不过,”那侍女顿了顿,迟疑着道:“奴婢听说,昨晚秦王殿下往怀安居士那儿去了。”   “啊?”益阳长公主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笑道:“八成又被骂了吧,不用管他,过几日便好了。”   有侍女端了温水过来,另有人奉了柳枝、香盐,益阳长公主简单梳洗过后,便往前厅去用饭。   钟意往日里都比她到得早,今日却不知为何,连人影都未见。   思及李政走的匆匆,她心里不免有些疑影,正想差人去问一声,却瞥见玉夏自院中经过,便令人唤她来。   “昨晚是怎么了?”益阳长公主询问道:“我睡得早,竟也不知,可是出什么事了?”   玉夏眉头蹙着,犹疑了会儿,跪下身道:“长公主就当是可怜可怜居士吧,日后秦王殿下再来,便不要叫她相陪了。”   益阳长公主一惊,不解道:“这话从何说起?”   “昨晚您去歇了,秦王殿下似乎有事同居士讲,奴婢们都退了出去,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玉夏有些心疼,委屈道:“他走后,居士哭了一晚,奴婢们劝不住,天色将明时才歇下,眼睛都肿的没法见人了。”   她道:“居士为何出家,您是知道的,居士先前同沈侍郎有过婚约,长安也无人不晓,现在才过了多久,连三个月都没有呢,哪有秦王殿下这样的……”   “这个泼皮,不知又胡说八道了些什么。”益阳长公主一时无言,半晌,才叹道:“你也是忠心。”   言罢,又搁下筷子:“我去看看怀安吧。”   “您便当做不知道这事吧,”玉夏连忙劝道:“居士面薄,本就不愿张扬,事情涉及男女之情,再说多了,传出去反倒不好。午晚用膳,她怕也会找由头推了,想来过几日便好,您真去了,反倒叫她难堪。”   “罢了罢了,”益阳长公主叹口气,道:“这是青雀不对,改日我骂他去,你好生照看怀安,多宽慰她些。”   “是,”玉夏向她叩首,感激道:“多谢长公主体谅。”   ……   李政在屋外枯坐一夜,浑浑噩噩,跟失了魂魄似的,直到第二日清早,旭日初升,阳光照在他脸上,方才勉强将他唤醒。   侍从自院外入内,原是想唤他起身,却见秦王坐在台阶之上,面色惨淡,不知是呆了多久,连肩头都积了一层寒霜。   “殿下,”他又惊又慌,赶忙上前,唤道:“您还好吗?怎么会在这儿呢?”   “我无事,”李政的嘴唇似乎也僵住了,室外太冷,一夜过后,有种不正常的僵紫,他无意识的舔了舔,才道:“吩咐人动身,准备马匹,不要惊动观中人,我们回宫去吧。”   侍从见他如此,委实不安,劝道:“殿下不妨稍加歇息,再行动身。”   “不必了,”李政站起身,许是彻夜枯坐的缘故,他身体都有些僵直,缓了缓好一会儿,方才道:“按我的吩咐做吧。”   侍从见他抬举坚决,只得应声:“是。”   一行人打马归宫,入得宫门,不过卯时初。   李政回了武德殿,打发人退下,倒头歪在塌上,直到午后方醒。   过了一上午时间,他精神恢复了些,心中却总觉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捱,钟意那些话轻飘飘的,落在他心头,却似有万斤重。   他不知道该如何弥补,更不知如何撬开她心扉,前所未有的,他感觉到了无力。   他真的会对结发妻子会做那种事吗?   前世她死后,一双儿女又是以怎么的目光看他呢?   他有些难以置信,但一切未明时,只能暂且默认。   在塌上僵坐了许久,也不知此刻是何时,如同年幼时受了委屈会去找父亲一样,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往太极殿去了。   ……   钟意直到午后方醒,便觉眼睛肿痛,想是昨夜哭的太凶的缘故。   玉夏守在边上,早就备了热水,见她醒了,忙拧了热帕子过去,轻轻敷在她眼前,道:“居士不要睁眼,暖一会儿会舒服些的。”   钟意轻轻应了声,连嗓音都哑的厉害,她清了清嗓,方才道:“什么时辰了?”   “刚刚过了午时二刻,”玉夏没问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而端了玉碗过去,温声道:“奴婢吩咐人煮了些消肿汤药,您喝一口。”   钟意手指扶住眼前巾帕,笑道:“你惯来是体贴的。”   “今日是初七了,”玉夏低声道:“居士原还打算过了十五,再往绥州去寻表姑娘,近日既然无事,不妨早些动身。”   也是暂且离开京师,躲开秦王一段时间。   当然,这话她没有说。   钟意的手一顿,末了,又叹口气,道:“也好。”   玉夏笑着应了声是,同玉秋交换眼神,后者随即道:“该准备的都准备着了,奴婢再去库房看看。”   敷在眼间的帕子渐渐凉了,钟意眼睛也不似先前肿痛,她将那块帕子拿下去,笑道:“有你们在身边,真是我的幸事。”   “居士不要这样讲,”玉夏温柔道:“这原是我们该做的。”   她顿了顿,又跪下身,道:“方才居士未醒,奴婢自作主张,同益阳长公主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请居士责罚。”   钟意心思一转,猜出几分:“昨晚……李政的事?”   “是,好端端的便招惹了这么个混世魔头,”玉夏低声道:“秦王殿下也太欺负人了,居士不说,奴婢都替您觉得委屈。”   早先城门劫人,后来又在年夜说些有的没的,莫说居士是出家人,不该牵涉姻缘,便是想牵涉,也还有青梅竹马的沈侍郎,哪里轮得到他?   “你是好意,我有什么好责罚的,”钟意下了塌,将她扶起,温和道:“不过你也尽可放心,他以后,不会再来了。”   玉夏听她这样讲,反而更加不安,秦王那种强硬的性情,哪里是一席话,几滴眼泪便能改变的?   她有些忐忑:“居士……”   “真的,”钟意莞尔,既有些说出一切的释然与解脱,还有些身体被抽空之后的空洞无力:“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也一样,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山水遥遥,再无相逢。”   她低下头,轻轻道:“这其实也很好。”   ……   燕德妃被废为才人,其实与打入冷宫无异,因为在那之后,皇帝再没有见过她。   她是不是还活着,以什么位分活着,享受什么待遇,对于许多人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若干年之后,史书提及她,也不过是寥寥几笔,最多,便是“才人燕氏,生越王李贞”这样简洁的一行字罢了。   皇宫这种天下第一等富贵地,皇帝这样的人间至尊,身边永远不会缺少花一样娇婉,水一样灵秀的解语花。   不会有女人永远青春美貌,但这世间,永远都有女人正青春动人。   尚是午间,皇帝刚用完膳,半靠在塌上,听几个新晋的年轻宫嫔唱江南小调,那曲风柔绵缱绻,分外动人。   内侍轻手轻脚的入内,通传说秦王来了,那几人便识趣停了声,垂首侍立到一侧去。   李政大步进去,也不看其余人,便往皇帝身边去,跪下身,将头埋在他膝上,有些委屈,还有些彷徨无助的唤了声父皇。   皇帝心中一动,摆摆手,其余人便默然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天家父子二人,而皇帝摸着儿子的头发,温声道:“这是怎么了?”   李政静默片刻,方才低声道:“儿子昨晚跟您说,自己仿佛做了一件错事。”   皇帝颔首,温柔道:“可父皇也跟你说,你可以尽一切所能去弥补。”   “可是父皇,我发现,”李政眼眶发酸,有些哽咽:“那件错事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的多,甚至于,甚至于根本无法弥补……”   皇帝轻轻笑了起来。   “我这么难过,”李政心里难过,一阵委屈,闷声道:“父皇你还笑!”   “这对你而言,或许是好事,”皇帝轻轻拍他肩膀,道:“你前半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遇上点波折坎坷,加以磨砺,这对于你,对于朕,对于大唐,都不是坏事。”   李政听出他话语中的勉励与希冀,沉默不语。   “世间没有渡不过的坎坷,只是无能的、没办法度过坎坷的人。”   皇帝回忆起往昔,缓缓道:“你阿翁不喜欢朕,又或者说,是忌惮朕,想要维护嫡长继位的传统。最初的时候,朕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做的不够多,不够好,于是就努力叫自己做得更好,叫自己压隐太子一头,也叫你阿翁知道,谁才是最合适的继承人。于是朕打了一个又一个胜仗,功劳比谁都多,可到最后,他只是加封朕做天策上将,储位仍旧给了隐太子建成。”   “于是,父皇走了另一条路,”他顿了顿,道:“虽然血腥崎岖,但仍然能够到达终点。”   而那条路是什么,世间无人不晓。   李政抬起头,有些惘然的看着父亲。   “你还太年轻了,青雀。雏鹰到了即将成年的时候,会将自己幼年时的趾爪与尖喙褪去,那个过程会很痛苦,鲜血淋漓,但结束之后,它才可以展翅翱翔,”皇帝注视着他,这样道:“对你而言,也是这样。”   “在父皇这儿睡一觉,醒了再吃点东西,”皇帝拉着儿子起身,叫他躺在塌上,又替他脱了靴,帮他拉上被子:“然后,再重新想你遇上的问题。”   李政原是想再说什么的,然而看着父亲温和睿智的目光,最终也没有开口,他合上眼,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余晖映入,那暖光带着些淡淡的温柔,叫他感伤的心绪也略微淡了些。   李政翻身坐起,便见皇帝端坐案边翻阅奏疏,思及前不久那个自己,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下了塌,轻轻唤了声“父皇”。   “醒了?”皇帝看他一眼,又转头吩咐内侍:“摆膳吧,一直叫人温着,再不吃就凉了。”   李政混混沌沌过了一日,连口水都没喝,内侍们奉了膳食来,才觉腹中饥鸣,顾不得说话,先扒了两口饭下肚。   胃部略经充盈之后,他终于有些缓过来了,转向皇帝,不好意思道:“今日之事,父皇可不要对别人说。”   “原来你还知道丢脸?”皇帝哼了一声,没好气道:“跟丢了魂儿似的,灰溜溜的从外边回来,好容易进了太极殿,可你呢?就差没抱头痛哭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难道朕会对别人讲吗?”   李政被说的羞窘,低头不语。   “朕真有些后悔,”皇帝恨铁不成钢,道:“早知如此,早几年就该派几个人过去照顾你,免得你跟没见过女人似的,碰上点事就要死要活。”   “我哪有要死要活,”李政赧然,又道:“父皇年轻的时候,难道没碰上这种事吗?”   “没有,”皇帝道:“朕那时要打天下,还要维系与世家的关系,娶的纳的皆要思量周全,哪有闲心去儿女情长?”   “还有,”他嗤笑道:“父皇年轻的时候,可不会为一个女人,把自己搞成你这幅德行。”   李政放下筷子,闷闷道:“父皇再给我泼冷水,以后有话我也不跟你说了。”   “好吧,那就不泼你冷水了,”这样赌气的话,倒像是小孩子说的,皇帝听得笑了,将奏疏搁下,到他身边去落座,关切道:“到底怎么了?你竟这样失魂落魄。”   “她不喜欢我,超乎我想象的不喜欢我,”李政略加掩饰,道:“还说,从此以后,再没有跟我见面的必要了。”   皇帝忍俊不禁:“就是为了这个?”   李政道:“这还不够吗?”   皇帝顿了顿,忽然道:“青雀啊。”   李政抬头道:“怎么了?”   “你前几年在封地,虽然时常写信,但有些事,父皇以为是理所应当的,所以也没问过,”皇帝揉了揉额头,无可奈何道:“你不会……还是元阳之身吧?”   李政赧然道:“父皇!”   皇帝有些不可思议,道:“真的还是吗?”   李政闷闷的生气,站起身要走了。   皇帝笑着拉住他,叫他坐下,无奈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呆瓜。”   他道:“怀安居士不喜欢你,还说从今以后都不想再见你,是这样吗?”   李政郁卒的点头。   皇帝笑道:“要是市井之间的三流话本子,估计还会再加一句,说下次见面,必然不会手下留情。”   “父皇,我好难过,”李政道:“你就不要再取笑我了。”   “父皇没有取笑你的意思,”皇帝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可青雀,你也要知道,嘴上那么说的人,多半都没有做到。” 第38章 前世(五   又是一夜细雨潇潇。   窗外下着雨,总是易于安枕,钟意近来愈发惫懒,更是不想起身。   李政今日无事,也没早起,揽着她一日好眠,直到临近午时,方才慵懒睁眼。   “什么时辰了?”钟意合着眼问。   “大概快午时了,”李政信手将帷幔掀开,便听室外雨声愈发响了,光线透入,瞬间明亮许多,他低下头问:“饿不饿,我叫他们备些吃的来?”   “不太想吃,”钟意慵懒的睁眼,翻个身,面对着他道:“就这么躺一会儿吧。”   “也好,”李政摸摸她已经很明显隆起的腹部,爱怜道:“这孩子倒是很乖,一点也不闹腾,跟景宣不一样。”   钟意抿着嘴笑,心中一动,问道:“你觉得是儿子,还是女儿?”   “我真不知道,”李政摇头失笑:“无凭无据的,想猜都无处下手。”   内室里没有别人,窗帘也合拢着,兴许是因这关系,有种朦胧的温柔。   钟意心里忽然有些感伤,伸臂抱住他脖颈,低声道:“这一胎要还是女儿,你就纳两个侧妃吧,别再跟父皇对着冲了。”   李政眉头微动,顺势抱住她,亲吻她鬓间发丝,道:“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那倒没有,”钟意心里有些难过,却还是道:“只是你年岁也不小了,太子膝下儿女成行,你只有景宣一个,叫人看着,也不像话。”   “谁说只有景宣一个?”李政抚了抚她的肚腹,笑道:“这不是还有一个吗?”   “政郎,”钟意伏在他怀里,闷声道:“我是认真的。”   李政静默片刻,道:“我娶别人,你不难过吗?”   钟意心头一酸,伸手在他身上打了一下,却没说话。   李政却视若无睹,催促道:“说话。”   “怎么会不难过?我的丈夫,凭什么要分给别人?”钟意一口咬在他肩头,半晌,又有些无力的松开:“可我也没办法。”   “父皇有那么多皇子公主,太上皇就更不必说了,”她眼睫低垂,心中委屈酸涩,又无可奈何,连语气都是断断续续的:“如果我们有儿子,哪怕只有一个,我也不会这么没底气……”   “阿意,我是个人,不是一件可以被分成几份的东西,”李政握住她手,道:“至于孩子,你腹中还有一个没出生的,不知是男是女,以后我们或许还会有别的孩子,再则,谁说只有皇子,才能坐上那个位置?”   “什么意思?”钟意听得不解,心中思忖,随即反应过来:“景宣么?这怎么可能?!”   她有些啼笑皆非:“从来没有女人坐过那个位置。”   “万事都是从无到有的,阿意,”李政则笑道:“你还是景宣的母亲,怎么这样不看好她?”   钟意摇头失笑:“你可真是……”   她顿了顿,想了一个温和些的词汇:“天马行空。”   “你方才说那些话未必全然出自自本心,归根结底,却是心里有我,不愿我为难,”李政正色道:“但是阿意,我也不愿叫你难过。”   钟意面上笑意微顿。   “我不娶别人,只要你,”李政道:“我也是认真的。”   钟意的眼眶湿了,没忍住落下泪来,她自己伸手擦了,凑过脸去,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政郎,”她在他耳边道:“其实,我也舍不得把你让给别人,刚才你要是答应,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李政唇角翘起:“我对你好不好?”   钟意笑道:“好。”   李政将肩膀向她那边靠了靠,道:“刚刚你咬的我可疼了,还不给快我揉揉。”   钟意莞尔,道:“这就揉。”   夫妻二人说了会儿话,隐隐约约的传到外间去了,不多时,便听玉秋在外道:“王妃,您起身了吗?小县主刚刚还找您呢。”   “是吗?”钟意坐起身,将外袍披上,催促道:“快带景宣过来。”   渭河县主已经快两岁了,眉眼五官长开,那双丹凤眼狭长锐利,五官精致非常,同父亲愈发像了。   她已经学会走路,侍女们打开门,便迈着小步子往里走,到门槛的时候放慢了些,乳母怕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县主摔了,作势要扶,却被她拨开了手。   李政睡在床边,动作也比钟意快,穿上靴子,上前将女儿抱起,在她粉嫩小脸上亲了亲,道:“景宣,想父王没有,嗯?”   景宣奶声奶气的道:“想。”   李政抱着她到塌边坐了,笑道:“明日是你阿翁的寿辰,父王带你入宫去,好不好?”   他既开府,便是从宫中搬出来了,武德殿虽还空置着,但总不好拖家带口的留下,因为皇后支持太子的缘故,钟意除去固定的进宫问候外,几乎不怎么入宫,更别说带着景宣这么一个小人儿了,对于皇宫,她恐怕还有点陌生。   不只是长相,景宣的性情也像父亲,胆子很大,并不怕生,闻言便乖巧道:“好。”   钟意用柳枝香盐净了口,上前去道:“来,叫阿娘抱抱。”   “不要,”景宣用小手摸她的肚子,认真道:“小弟弟,压到。”   李政笑了:“还没有出生呢,你怎么知道是小弟弟?”   “八成是底下乳母侍婢教她说的,”钟意则温和道:“要不然,小孩子哪里懂这些?”   “不要急着下结论啊,”李政很有耐心的拍了拍女儿小手,道:“景宣,你自己说。”   景宣还小,许多事情心里明白,却说不清楚,小眉头蹙着,半晌,才道:“小弟弟,就是。”   李政丹凤眼一转,道:“你心里觉得是小弟弟,是这样吗?”   景宣很认真的点头:“嗯。”   “哈哈,”李政大笑起来,低头亲她额头,道:“要真是小弟弟,以后父王每天给你糖吃。”   景宣就如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十分的嗜好甜食,李政满以为这会讨女儿欢心。   然而这一次,他要失望了。   景宣摇摇头,道:“口水,傻。”   李政不明所以,钟意却是忍俊不禁:“前几日太子妃来,也带了灵均,那孩子爱吃糖,吃的淌了一嘴口水,侍女随即就给擦了,却被景宣瞅见了,指着灵均直笑,还说人家傻,你是没看见,太子妃那时脸色都不对了……”   灵均,便是太子妃所出的幼女,比景宣小几个月。   李政不想还有这缘故,用下巴蹭女儿小脸,伸手挠她痒痒,笑道:“景宣啊,你怎么这么坏?嗯?跟父王小时候一模一样。”   景宣咯咯直笑,小手胡乱推他。   “她也就是在我们面前乖,”钟意伸手摸了摸女儿小脸,失笑道:“这个脾气呀,真是一点亏都不吃。”   “她能不被人欺负,这是好事,”李政将女儿举起,满意道:“总比被别人欺负好吧。”   钟意笑道:“也对。”   ……   皇帝的寿辰并不是整寿,所以也不打算大办,只在皇室内举行家宴,叫太子睿与秦王政偕同家眷往太极殿去,同年幼的皇子公主们一同畅饮,算是欢庆。   钟意已经是七个月的身孕,肚腹明显凸起,实在无暇照看景宣,李政也不介意,亲自抱了女儿,往太极殿去。   东宫距离太极殿不远,太子夫妇也到得早,皇帝未至,太子妃则正同皇后说话,后者见钟意来了,笑道止住她施礼的动作:“快别拘束,你怀着身孕,便是最贵重的,坐吧。”言罢,又叫人给她看座。   钟意笑着谢恩,又示意景宣施礼,年幼的渭河县主十分聪慧,动作分毫不差。   皇后笑容温婉,目光慈爱,伸手道:“好孩子,来叫阿婆抱抱。”   “不了,”李政笑着推拒:“阿意有孕,景宣在那儿怕会吵着她,还是我带着她玩吧。”   皇后微怔,将手收回,笑道:“也好。”   李政笑着向她颔首致意,又将景宣抱起,往太子那边去,景宣回头看看母亲,向她招了招小手,软糯极了。   “你这一胎可是金贵,”皇后转向钟意,笑道:“我听陛下念了好多次。”   钟意低头看眼腹部,道:“这是这孩子的福气。”   太子膝下有五子三女,其中第四子与第二女为太子妃所出,今日既逢皇帝寿诞,那五位郡王俱在,而县主之中,却只有太子妃所出的灵均县主在。   嫡庶有别,这也是应该的。   皇帝前番亲征高句丽,便令秦王政监国,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态度了,这些时日以来,朝臣之中渐渐也有了改立太子的呼声,钟意甚至觉得,只要自己这一胎生下儿子,皇帝大概用不了多久,便会降旨易储。   因这缘故,她再同皇后与太子妃说笑,难免有些尴尬困窘。   皇帝在前殿同宰辅们议事,到的有些晚,见了李政怀里的景宣,倒是抱着掂了掂,笑道:“又重了些。”言罢,又送回李政怀里。   这是一个表示亲近的姿态,除去景宣之外,便只有太子唯一的嫡子李象被他问了几句。   李政笑着揉了揉女儿头发,将她交给乳母,道:“去那边玩儿吧,父王同你阿翁有事要谈。”   景宣乖巧的行了个礼,见母亲正同皇后说话,便没有过去吵她。   她其实不太喜欢阿婆,也不太喜欢伯母。   阳光自窗扇照进大殿,柔软的织锦地毯晒得暖暖的,景宣将父王为自己做的积木拿出来,坐在上边,开始盖小房子。   太子的幼子李茂不过四岁,见她玩的东西新奇,颇感兴趣的凑过去,问:“这是什么?”   景宣看他一眼,道:“积木。”   李茂盯着看了一会儿,在她身边坐下,道:“我要跟你一起玩。”   “不。”景宣头也没抬,道:“你,走开。”   李茂是东宫最小的郡王,生母也是太子爱妾,极少被人拒绝,他年纪也小,听这个小妹妹这样讲,嘴巴一咧,放声大哭起来。   内殿中有人说话,却也都是轻声细语,骤然响起孩童哭声,连皇帝都转目去看,太子面上有些挂不住,太子妃离得远,又不好起身去哄一个庶子,不易察觉的剜了李茂身边乳母一眼。   那乳母赶忙抱着李茂哄,好话说尽,却哄不住,无可奈何之下,便伸手取了块积木,放到他手心里,李茂这才破涕为笑。   众人都松一口气,那乳母也有些庆幸,景宣却很不高兴,小脸板着,随手拿起一块积木,砸到她脸上去,喝道:“放肆!”   景宣太小,力气其实不大,然而眉宇间的气度,却同父亲极为相似,那乳母吃了一惊,下意识跪下身去。   皇帝见了,面露惊奇,笑道:“青雀,你这女儿了不得,同你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当得起渭河县主的封号。”   李政也笑了,到女儿跟前去,爱怜的揉揉她头发,得意道:“我的女儿,不像我像谁?”   景宣见父王来了,露出些委屈神情来:“我的,她抢。”   太子有些尴尬,自李茂手中接过那块积木放下,道:“这是妹妹的东西,只有她允许,你才可以拿,知道吗?”   李茂虽小,却也感觉出这不是能胡闹的时候,乖乖的点了点头,擦去眼泪。   太子有些欣慰,拍拍儿子肩膀,又蹲下身,向景宣道:“那是哥哥,你们都是亲眷,景宣不可以这么小气的,嗯?”   景宣不解的眨眨眼,小手一指李政,再指钟意,断断续续道:“父王,娘亲,弟弟,我。”   这话皇帝听懂了,笑道:“你想说你没有哥哥,只有阿爹阿娘,还有没出世的弟弟,是不是?”   景宣拉住父王衣袖,点了下头。   “真是聪慧,古人言有人三岁能文,七岁能武,原是真的,”太子觉得小侄女可爱,耐心笑道:“你母亲腹中的弟弟,是你的同产弟弟,当然亲近,而茂儿,是你伯父家的哥哥,也很亲近。”   景宣没听懂,蹙着小眉头,一脸不解。   李政指了指钟意的肚腹,又指了指景宣,道:“你跟弟弟有同一个母亲,亲近,明白吗?”   景宣咬着小手,轻轻点头。   李政又分别指向皇后,自己与太子,道:“父王跟伯父也有同一个母亲,也很亲近,能明白吗?”   这一回,景宣想了好久,终于点了点头。   她生的漂亮,再加上聪慧,这模样实在是非常讨人喜欢,殿中人都笑了,皇帝也忍俊不禁。   太子温和道:“你跟茂儿是堂兄妹,彼此亲近,给他玩一玩你的积木,好不好?当然,改日你去东宫,他的玩具你也可以随便挑。”   这一席话有些长,李政又蹲下身解释,景宣花了些时间听明白,与父王相似的丹凤眼忽然亮了。   她一点也不藏私的将自己面前积木推到李茂面前去,示意他拿着玩。   李茂又惊又喜,面露笑意。   “全都给哥哥吗?”太子有些讶异,笑道:“景宣这样懂事,真是好孩子。”   皇后也赞道:“景宣不愧是皇家县主,年纪小小的,心胸气度便胜过许多人。”   皇帝也颔首道:“幼而不凡,确实难得。”   一众人都在夸,李政也很得意,钟意却有些提心吊胆。   景宣是她生的,她也最了解她,这孩子同她父亲性情一般,可不是能吃亏的人。   果不其然,皇帝刚夸完,面上笑意未散,景宣便上前几步,拉住了太子衣袖,轻轻摇了两下。   太子一怔,温柔笑道:“怎么了?”   景宣却不说话,作势拉着他到皇帝身边去。   她这点力气,当然拉不住太子这么一个成年人,可后者想知道她打算做什么,便顺从的跟了过去。   皇帝见小孙女离自己越来越近,也目露好奇,笑道:“景宣,你想做什么?”   景宣指了指皇帝坐的位置,又去指太子和父王,声音稚气,却叫一众人的心脏险些跳出喉咙。   “父王,想要,”她仰着头看太子,奶声奶气道:“你,哥哥,让。” 第39章 前世(六)   父王,想要,你,哥哥,让。   短短一句话被景宣说的破碎,却不影响人理解话中含义。   大殿内气氛登时僵住,凝滞的可怕,仿佛方才的欢声笑语不曾存在过一般。   钟意一颗心跳的飞快,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面上惊惶神情,她下意识想要出声说句什么,然而皇帝未曾开口,她却不好表态。   李政察觉到她的心焦,向她一笑,那笑容中没有担忧,反倒有些得意。   钟意给气笑了。   她就知道,这父女俩一个德行!   皇后笑意似乎是凝固在脸上,目光晦暗,太子妃则侧目去看李茂,双手在袖中捏紧,恨不能把他手中积木一颗颗塞进他喉咙里去。   皇帝面上神情敛去,他低下头,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打量这个小孙女。   没有人说话,殿内一片安寂。   景宣轻轻眨一下眼,又一次向太子道:“你,哥哥,让。”   太子深吸口气,强忍住心中苦涩,蹲下身道:“景宣,你还小,很多事情不明白。有些东西可以让,但有些不可以……”   “我,小,让,”景宣指了指正玩积木的李茂,道:“你,大,不让,羞羞。”   太子心神一阵恍惚,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身体一歪,险些摔在地上,亏得身侧内侍反应迅疾,伸手扶住了。   景宣却有些不解。   在她看来,自己可以出于兄妹友爱,将心爱的积木给李茂玩,伯父为什么不能因为友爱兄弟,将父王想要的东西给他呢?   景宣歪着头,看了看抱着自己积木玩的李茂,向皇帝道:“不对吗?”   皇帝伸臂将她抱起,笑道:“景宣,你的小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   景宣摸了摸头,认真道:“不知道。”   “你若是男儿,阿翁所遇到的所有困局,都可迎刃而解,”皇帝大笑出声,笑声中有些遗憾,又有些期许:“不过,倘若你母亲腹中的弟弟有你一半聪慧,也同样值得高兴。”   殿中没人说话,气氛沉寂极了,自皇后,至太子夫妻,皆是面如死灰。   皇帝一贯宠爱景宣,只是这种宠爱,更多是为了彰显他对于秦王的支持,到了今日,却是真心实意。   抱着小孙女起身,皇帝笑道:“走吧,御膳房该准备好了,朕今日高兴,喝的多些,你们可别劝。”言罢,便先一步往后殿宴饮之地去。   众人神情各异,面面相觑一会儿,跟了上去。   钟意心中有些忐忑,还有些说不出的不安。   别人她不在意,但皇帝却绝不是可以忽视的人。   他面上不显,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景宣那么说,会不会被他忌惮?   他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和李政教她那么说的?   钟意眉头微蹙,李政瞥见,握住她手,轻轻捏了捏。   “放心吧,”他低声道:“父皇真的很喜欢景宣。”   钟意勉强宽慰几分,向他一笑。   方才的事情分毫没有影响到皇帝兴致,反倒叫他愈发开怀,甚至叫人搬了把小椅子来,叫景宣坐在自己身边,极为爱重。   韦贵妃见状莞尔,道:“陛下当真喜欢渭河县主,上一个得此殊荣的,还是她的父王呢。”   “这孩子同她父王性情一般,”皇帝笑吟吟道:“天生鬼精。”   “你这名字起得有些大,景字宣字,原是男子用的,偏你父王混不吝,不在意这些。朕先前还在想,要不要给你改个名字,” 他道:“现下看来,这名字配你刚刚好。”   太子妃笑了一日,脸都僵了,加之方才之事,面上神色微冷,皮笑肉不笑道:“弟妹好会调/教孩子,景宣一个人,便将东宫六个孩子比的没法儿看了。”   钟意听她话里带酸,也不动气,淡淡道:“东宫孩子多,太子妃自然更费心力,难免疏忽,不像景宣,我跟她父王每日守着,两人教她一个,总算没叫她长歪。”   太子妃几不可闻的冷笑了声,帝后皆在,到底没再说什么过分的话。   李政原还托着腮看女儿,闻言却笑了,揶揄的看她一眼。   钟意知道他在笑什么,前几日两人说起景宣,便是她在担心,说这孩子心思太重,长大了怕是不好,李政那时候还说她瞎操心。   夫妻俩说夫妻俩的,在太子妃面前当然不能气弱,免不得要改口。   皇帝似乎是真的喜欢景宣,一整日都抱着不撒手,景宣也不认生,见父王和娘亲都在,也不吵闹。   宴饮终了后,皇帝握着她小手,依依不舍道:“景宣,你在宫里留几日,陪陪阿翁好不好?”   景宣想了想,摇头道:“要娘亲。”   皇帝假意问她:“那不要阿翁吗?”   景宣为难了,小眉头蹙着,好一会儿才道:“父王,陪。”   “真是好孩子,”皇帝大笑出声,将她递给李政,道:“父皇今天很高兴。”   李政也不谦逊,得意道:“我们景宣一贯都是人见人爱的。”   景宣在父王怀里点头:“人见人爱。”   “好,”皇帝伸手摸了摸孙女小脸,旧话重提道:“倘若她的弟弟也像她这样聪慧,父皇就没什么不知足的了。”   这一次,李政却说得含糊:“现在说这些还早,得等瓜熟蒂落之后再看。”   “也对。”皇帝道:“好了,不早了,你们也早些出宫吧,以后多带她到宫里玩。”   言罢,又转向钟意,笑着夸赞道:“景宣教的很好,是你这个母亲的功劳,等腹中孩子出生,也不要疏于管教。”   钟意听他这样讲,便知是喜欢景宣的,心中一松,转念再想,尚且不知腹中孩子是男是女,又有些忧心,当真不知如何才好,只笑着应了声“是”。   夕阳余晖淡淡,一家三口上了马车,回秦/王府去。   钟意温声问:“景宣,那些话是你自己想说的吗?”   景宣懵懂道:“嗯?”   “就是让你伯父让位那些话,”钟意唯恐她的被人撺掇,温柔询问道:“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有人跟你提过?”   景宣眼睛眨了眨,道:“有人,说,我,听。”   钟意心中微惊,追问道:“谁?”   景宣小手一指父王。   钟意回眸看李政,隐约有些动怒:“你教她说的?”   李政深感冤枉,赶忙表态道:“我可没有。”   “景宣,”他问女儿:“父王什么时候教你这些了?”   “父王和,”景宣想了想,做了个摸胡子的动作:“他们,说。”   钟意不明所以,疑惑道:“到底是不是父王教你说的?”   景宣蹙着眉,想了半天,也不知应该如何说,纠结了好久,却有点生气了,奶声奶气的哼了声,一合眼,躺在父王怀里睡了。   钟意又好气又好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李政则反应过来,笑道:“你这些日子身子不便,都是我在照看她,时常带着她进书房,跟人议事也没叫她避开,大概是耳濡目染,听得多了。”   钟意轻声埋怨他:“以后不要带景宣去了,她刚说出来时,可是将我吓了一跳。”   “我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李政爱怜的摸了摸女儿头发,道:“不过也好,父皇已经打算挑明了,景宣说的正是时候。”   朝政上的事情,钟意一贯的不过问的,只是储位如何,牵涉甚大,听他如此说,禁不住开口:“挑明?”   “唔,”就这么会儿功夫,景宣已经睡着了,李政怕吵着她,压低声音道:“改立储君的圣旨已经拟定了。”   他若做了太子,钟意也能从秦王妃转为太子妃,这是好事,可不知怎么,她心里的欢喜意味并不重。   “太子……我说了你别不高兴,”她顿了顿,低声道:“太子其实,挺不容易的。”   “所以父皇也没亏待他,改册他为楚王,又留有旨意,叫我善待他与他的后嗣,而过去那些事,”李政同这个兄长之间的关系有些复杂,亲近之中又有些疏离,他目光微动,语气轻不可闻:“就算是一笔勾销了……”   钟意没听清他最后一句,沉吟片刻,道:“什么时候降旨?”   李政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全看父皇跟宰辅们如何商定。”   消息都出来了,时间却不确定,钟意不怎么信,犹疑道:“是不是,想等这个孩子出生?”   “唔,就知道瞒不过你,”李政长舒口气,弯下腰,用脸颊蹭了蹭她隆起的肚腹,笑道:“但愿是个儿子吧。”   钟意心中一动,正想说话,唇却被他手指抵住了。   李政道:“是儿子固然好,不是也没什么,你再叽叽歪歪说些有的没的,我可就嫌你烦了。”   钟意莞尔,凑过去亲他一下,没再开口。   ……   日子一天天过去,钟意的肚子也愈发大了,腹中孩子许是感应到自己即将出世,动的越来越勤快。   因上次那事,皇帝是真的喜欢景宣,还真叫李政隔三差五的带她入宫,亲自带着她玩儿,这是太子嫡子都不曾有过的优待。   不几日,祖孙俩熟悉了,还留景宣在太极殿里住了几日。   这显然不合规矩,便有朝臣上奏,言说亲王之女居于内宫,又是太极殿这样的地方,未免令人非议。   皇帝倘若珍爱一人,那便如同昔年的李政一般,无论如何都会护住他的,这次也一样。   “想当初天下未定,朕的胞姐平阳长公主便曾统兵数万,威震关中,不输男儿,卿等何故轻视女郎?”皇帝回复臣下,说:“渭河县主聪慧颖达,幼而不凡,正是上天赐予李氏的嘉女。”   平阳长公主昔年战功赫赫,军中颇有声望,这么大一面旗帜抬起,朝臣便不好再说什么,渐渐地,那些非议也都停歇。   景宣自宫中回府,正逢钟意腹中孩子在动,她拉着女儿小手,叫她摸一摸,笑道:“感觉到了没有?”   景宣有些惊奇,讶异道:“小弟弟在动!”   崔氏入府陪伴女儿,直至生产,闻言笑道:“景宣的嘴可真甜,若真是小弟弟,你父王一定要给你个好彩头才是。”   景宣对于母亲腹中的弟弟很期待,小手摸了摸,忽然哒哒哒跑到一边去了。   钟意赶忙唤她:“你慢点,仔细摔了。”   又叫乳母:“跟着她,仔细些。”   她刚说完,景宣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乳母,捧着她素日最喜欢的玩具,她声气稚气,道:“弟弟,玩。”   钟意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觉得心都要暖化了。   “真乖。”她爱怜的亲亲女儿的小脸。   崔氏也在侧笑,笑完又道:“我见你这一回肚子尖,必然是位小世子。”   “这种民间之说哪里做得准,”钟意经历过生景宣那一回,早就不信这个了,摇头失笑道:“前番我生产前,来伺候的产婆一个比一个说的好听,说我肚子尖,是世子,爱吃酸,是世子,连格外爱闹腾,都是小世子淘气,不过是知道陛下想嫡孙,说好听的哄我罢了。”   “总是图个吉兆,”崔氏低声问她:“你觉得这一胎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钟意嘴上说笑,心里的忐忑其实比谁都多。   皇帝那么迫切的想抱嫡孙,李政今年也二十有七,易储的圣旨都同宰辅们商议好了,欠缺的便是一个可以作为继承者的世子,更直白些,便是儿子。   李政只有她一个人,虽然共同分担,可子嗣的压力仍旧叫她有些直不起腰来。   这些话她跟别人没法儿说,只能同母亲讲,靠在崔氏肩头,她轻轻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腹,叹道:“但愿是个男孩子。”   ……   草长莺飞的三月,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   后园里的花儿都开了,姹紫嫣红一片,绚烂明丽,极为动人。   聪慧的景宣也像世间寻常的小姑娘一样爱美,叫父王去后园摘花,做成花冠,每日戴在头上,但凡有花瓣儿蔫了,便要换个新的佩戴。   钟意笑道:“你就纵着她吧,照这个架势,顶多一个月,后园里的花儿都能被她祸祸了。”   “景宣喜欢嘛,”李政倒很乐在其中,笑道:“只要她高兴,想怎样就怎样吧。”   天色已经晚了,二人便准备就寝歇息,景宣不肯走,便叫她留下,届时睡在中间。   钟意散了头发,信手梳了几下,便觉肚子一阵疼痛,很轻微,但又有些熟悉。   “好像要生了。”李政便在她身边,她顺势歪在他身上,轻声道:“先别声张,把景宣哄走,我一会儿疼起来,怕吓着她。”   李政心中一惊,随口扯个躲猫猫的缘由,叫乳母带着女儿走了,然后才唤产婆侍女入内,又叫人去请这几日留在府上的御医。   这是早就排演过无数遍的事情,除了他自己,还真没人觉得慌张,另有宫中内侍要回宫送信,却被李政叫住了:“这么晚了,孩子也不知何时出生,别去惊扰父皇,明早再说便是。”   他也怕叫皇帝枯等一夜,倘若生了孙女,那失望与怒气只怕会更盛。   内侍则恭声道:“陛下早就吩咐过了,但凡王妃发动,便叫奴婢入宫送信,委实不敢推迟。”   李政不好再说什么,便叫他走了。   钟意是足月生产,宫口开的很快,许是上天见怜,不多时,孩子的头便出来了。   李政歪在等候,听得内里消息,又惊又喜:“怎么这么快?”   产婆答道:“王妃先前毕竟生过小县主,这回快些,也是寻常。”   钟意发动不过一刻钟,孩子便见了头,待到两刻钟后,秦/王府的小世子呱呱坠地,顺遂的令人吃惊。   产婆见是世子,便知此次封赏觉不会少,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崔氏也松口气,连念几声阿弥陀佛,亲自抱了孩子往内室去擦洗身上秽物。   “恭贺殿下,”另有人出去送信,笑道:“是位小世子。”   “上天保佑,”李政惊喜交加,还有些终于可以说出口的庆幸,关切道:“王妃还好吗?”   “都好,御医给王妃和小世子号了脉,都很康健。”   李政迫不及待的往内室去见生产完的妻子与新生的儿子,到了门口,才反应过来:“叫人往宫里去报喜,告知父皇这个好消息。”   侍从笑答道:“殿下说的晚了,报信的人早就走了。”   新生的小世子吃过奶后,合眼睡得正香,钟意倒不怎么累,歪在塌上,极珍爱的打量他。   李政到一侧坐下,温声道:“像谁?”   “不知道,还没睁眼呢,”钟意想了想,笑道:“景宣是出生第二天睁眼的,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   说曹操,曹操到,景宣气鼓鼓的自门外进来,闷闷道:“父王,坏。”   李政这才想起来,之前为糊弄女儿出去,说好了要跟她躲猫猫。   “不是父王想骗你,而是中途出了点事,”他将女儿抱起,叫她看塌上的小弟弟:“景宣快看,小弟弟出生啦!”   景宣认真看了会儿,蹙起眉,有点嫌弃的道:“弟弟,丑。”   “真是你亲女儿,”钟意又好气又好笑:“见了新生孩子,说的都一样。”   “景宣,你知道吗?”钟意揭李政短,道:“你刚出生的时候,父王也笑你丑。”   景宣狐疑的看了李政一眼,闷闷不乐道:“我不丑,弟弟,丑。”   “不丑不丑,”李政笑着安抚道:“我们景宣是最漂亮的。”   ……   皇帝新得了一棵玉寒兰,饶有兴致的养在了寝殿里,可巧这日结了苞,内侍们灵巧,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话说的十分动听,只有内侍总管刑光不语。   皇帝笑道:“你怎么不说话?”   刑光答道:“奴婢觉得,这是天家吉兆,卑下之身,不敢妄言。”   皇帝颇感兴趣,道:“怎么说?”   “秦王妃有孕,即将瓜熟蒂落,这花儿也结了苞,”刑光道:“这不正是最好的兆头吗?”   皇帝笑骂道:“你这滑头,惯来最会说话。”   正说笑间,便有内侍来报,说秦王妃发动了,皇帝目光希冀,笑道:“倒被你给说着了。”   不多时,便有人快马入宫,道是秦王妃生了世子。   “好!”皇帝开怀大笑,道: “传朕旨意,令天下为父者爵升一阶。丰年好乐曰康,安乐抚民曰康,令民安乐曰康,世子便取名景康吧。”   同年五月,帝易储,册嫡次子政为皇太子,妃钟氏为太子妃,世子景康为皇太孙,秦王政入主东宫。 第40章 花灯   钟意吩咐人收拾行囊,准备动身,往绥州去。   益阳长公主有些讶异:“不是说要过了十五再走吗?怎么这样急?”   钟意笑道:“左右我在京中也无事,还不如早些出去走走。”   益阳长公主神情微动,低声道:“是不是因为青雀?”   这原也瞒不过人,钟意顿了顿,还是点了下头。   “罢了,”既是这缘故,益阳长公主不好再劝,笑道:“出去走走也好。”   说起血缘关系,益阳长公主与李政远比跟自己亲近,现下能说这种话,是真的没把自己当外人。   钟意谢过她的好意,又遣人往越国公府去送信,不想等人回来,却收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钟老夫人病了。   “怎么回事?”钟意思及前世,有些心焦,急道:“祖母身体一向康健,怎么忽然就病了?”   “老夫人前几日出门吹了风,夜间便有些咳嗽,原以为慢慢就会好的,也没在意,这两日忽然却加重了。”   “居士还是回去看看吧,”玉夏见她面露担忧,道:“老夫人毕竟上了年纪。”   这话说的有些不详,却也在情理之中。   钟老夫人年纪不轻了,这场病又来势汹汹,备不住便生了什么意外,钟意若动身往绥州去,却不是一时半会能赶回长安的,若真是出了什么事,她只怕要抱憾终身。   皇帝素来同这个姨母亲近,听闻她病重,亲自登府探望,李政也一道跟了过去。   钟意既然归府,便在钟老夫人身边侍奉汤药,虽说已经出家,但尽孝这种事,自然不会有人说怪话。   皇帝被人引着进了内室,便见钟意捧着药钵,将汤药残渣倒在花坛里,许是这几日操劳,人也清减几分,愈加窈窕动人。   这样钟灵毓秀的女郎,怨不得他那心高气傲的儿子,也会被拢住心。   皇帝看眼李政,停下脚步,道:“居士。”   钟意回头望见这一行人,屈膝施礼:“陛下。”   言罢,又客气而疏离的叫了声:“秦王殿下。”   皇帝关切道:“姨母身体如何?”   “已经稳定下来了,再将养几日,便会无碍,有劳陛下登府过问。”钟意再拜道:“祖母这会儿正醒着,陛下不妨过去说说话。”   皇帝轻轻颔首,先一步入门,李政再见她,心中自有千言万语要讲,却也知眼下情状不宜多说,深深看她一眼,默不作声的跟了上去。   内室有人说话,不知是谁家郎君,声音清朗,如三月阳光:“济仁堂的川香枇杷膏最好,老夫人喉咙肿痛,每日吃些,最是对症。”   沈复。   皇帝神情微动,李政眉头也跳了一下,父子二人下意识去看钟意,却见她神情淡然,一丝异样也没有表露。   皇帝忽然有些能理解儿子求而不得,又无从下手的无力了。   他进了门,便见钟老夫人靠在软枕上,沈复则在塌边胡凳上落座,笑道:“姨母如何,身体可好些了吗?”   钟老夫人有些讶异:“陛下怎么来了?”沈复也起身见礼。   “姨母是长辈,既然染病,朕登门探望,原也是应该,”皇帝笑着问候一句,又道:“幼亭怎么也在?”   沈复答道:“臣同陛下一般,皆是来探病的。”   皇帝赞道:“幼亭有敬老之心。”   “沈钟两家原就是世交,”沈复则道:“晚辈敬重长辈,也是理所应当,哪里当得起陛下夸赞。”   几人笑着寒暄,倒也和睦,钟意并不搭话,往外室去盯着侍女煎药,待煎好后,才送到内室去,到塌边坐下,道:“祖母,该喝药了。”   有侍女将钟老夫人扶起,钟意将碗中汤药吹凉了些,才送到她口中去,一碗药喝尽,又有些歉意的看向几位来客:“这药安眠,祖母怕是要歇下了。”   “那朕也不叨扰,这便回宫去了。”皇帝起身,嘱咐道:“若有用的到的药材,尽管往宫中取,太医院也可供调配。”   钟意屈膝谢恩,恭敬送了他出去。   沈复目送天家父子离去,轻轻道:“那居士,我也告辞了。”   “祖母需要人照看,”钟意停在原地,道:“我便不远送了。”   “自然,”沈复转身离去,没几步,又回过身,道:“我听说居士要往绥州去?”   “京中是有人专门宣扬这个么,”钟意无可奈何的笑道:“我都没走,消息便传的人尽皆知了。”   “绥州路远,怕有一阵见不到居士了,”沈复顿了顿,方才道:“十五那夜的灯会,居士会去吗?”   正月十五乃是年关终结,长安也会举办盛大的灯会,可结伴同行的,往往都是有情人,沈复怎么会问她这个?   钟意垂下眼睫,道:“我既已经出家,还去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沈复却道:“灯会并非只有缘人可去,渭河边也有人放许愿花灯,居士不妨去走走,顺道……祈求老夫人身体康健。”   钟意听到这儿,倒有些意动,道:“也好。”   “那等十五那日,我来府上接你,”沈复微笑,道:“一言为定。”   她又不是不认识路,怎么还要扯上沈复一起?   钟意有些好笑,正待说句什么,他却已经转身,大步离去,倒像是怕她说出拒绝的话一样。   长兄钟元裕不知何时到的,饶有深意的看着沈复背影,道:“幼亭有心了。”   钟意无奈道:“哥哥。”   “好吧,我不说了,”他温和笑道:“你也累了一日,回去歇着吧,这有我呢。”   钟意昨晚守了一夜,着实有些累了,倒不跟他客套,点点头,回自己之前的院落里歇下了。   ……   自那日说开之后,李政似乎大受打击,除去陪同皇帝一道登门探望钟老夫人外,再没有出现在钟意面前,大概是碰了钉子,打算放弃了。   钟意心中释然,还有些说不出的怅然,时移世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再耗费她的心神。   正月十五这日晚间,沈复如约登门,许是钟意这些时日的照看有用,许是菩萨垂怜,钟老夫人的身子一日日好了。   她很中意沈复这个年轻人,听他说想带孙女出去放花灯,便道自己无碍,催着钟意跟他出去走走。   钟意挨不过她,便应了,又不欲招人耳目,就褪下道袍,换了家常女郎装扮。   沈复自回京后,尚且是头一次见她如此,打眼一看,竟痴住了,半晌才回神,道:“长安那些流言,原是真的。”   钟意不解:“什么流言?”   侍女还备了面纱,沈复接过,亲手替她佩上了:“说居士是仙娥,我配不得的流言。”   这动作有些亲密,那话更是如此,钟意下意识后退一步,客套道:“市井流言,如何能当真?”   “不能当真吗?”沈复低声道:“那,我也配得居士吗?”   他这样端正的人,居然也会说这种话,要知道,前世即便是在内帷之间,也难听他说几句甜言蜜语的。   钟意微怔,忽然有些庆幸自己佩了面纱,遮了脸热。   “沈侍郎,”她眼睑微垂,道:“你也拿我寻开心。”   “哪有?”沈复低头一笑,就着天上月光,别有缱绻:“走吧,再不去便迟了。”   今日是十五,街头巷尾皆是提灯的男女,人也拥挤,沈复护着她往前走,一路到了渭河边。   这晚原就是祈愿的日子,河边聚集了许多男女,还有摊贩在售卖花灯,又提供笔墨,可以将心愿写在纸上,让它逐水漂流,直达远方。   钟意重生一世,对于神佛心有敬畏,也有些相信,叫人去买了盏花灯,提笔在上面写了几下。   唯愿祖母康健,合家安乐。   想了想,又添了几笔:也愿我平安如意。   那张纸原就不算大,她将后边那句话补上,便显得窄了许多,也不知神仙见了,会不会嫌她许愿许的太多。   钟意如此一想,便提笔将后一句抹去了,在纸面上吹了两下,折叠起来,放进了花灯里。   她写的时候,沈复便极君子的挪开视线,待她写完才道:“是为家人求的?”   钟意笑道:“不能说,说了便不灵了。”   沈复忽然笑了,语气轻柔:“你怎么把为自己许的愿抹去了?”   钟意一怔,蹙眉道:“你偷看了?”   “没有,”沈复道:“我猜的。”   钟意听得愣住,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那日李政的猜测来了。   她险些忘了,沈复虽不像李政那样厚颜,思绪之敏捷却未必会逊于他,与他接触的多了,也未必会是好事。   沈复见她怔住,笑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钟意勉强一笑,又一次庆幸自己佩戴着面纱,能遮挡住面上神情。   沈复却也取一盏花灯来,提笔蘸墨,道:“见你方才那样诚心,或许那神仙是灵的,我也写一个试试看。”   钟意眼睫微垂,挪开视线。   沈复边落笔边道:“居士,你怎么不问我写的是什么?”   钟意淡淡道:“不是说了吗,说出来就不灵了。”   “也没有那么绝对,”沈复停了笔,将那张纸折起来,放进花灯里:“据说,等花灯进水之后再说,神仙照旧会实现那愿望。”   钟意有些好笑:“你何时也信这个了。”   “左右也只是玩笑,”他另取了一盏花灯递给她,道:“再写一个吧。”   钟意提醒他,道:“我已经写完了。”   “那是给别人写的,”沈复道:“这个是为你自己写的,不一样。”   钟意转念一想,笑道:“也对。”   将先前那盏花灯搁在手边,她重新取了一张纸,沈复递了笔与她,随即别过脸去,钟意略加思忖,提笔写了一行字。   愿我从此再无波折,平安顺遂,终了此生。   写完之后,钟意将那张纸折起,搁进花灯里,向沈复道:“那边人不多,我们去将它放下吧。”   沈复笑道:“都依你。”   渭河边的年轻男女颇多,时下风气又开放,大方展露玉颜,同心上人挽着手的女郎也不在少数,如钟意这般蒙着面纱的,反倒是少见。   二人不欲张扬,便往偏远些的地方去了,河岸边有些湿,沈复将自己那盏花灯放入水中,又自她手中接,想帮她将花灯放下,却被钟意摇头推拒。   她道:“我还是自己来吧。”言罢,提着裙摆过去,小心的将那两盏灯放入水中。   “居士,你许了什么愿?”沈复也不介意,道:“花灯入水,可以说了。”   “你都没同我说,怎么反倒问我?”钟意不想提,便随口扯开话题,道:“好没道理。”   “说也无妨,”沈复微微笑了,道:“我许的愿是,希望我的心上人如愿以偿。”   钟意一时顿住:“你……”   沈复轻轻唤道:“阿意。”   自从回京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叫她阿意,那语气轻缓,不觉令她想起从前。   他道:“你许的什么愿,能同我讲吗?”   月光与灯光交映,照得他面目明俊,依稀是无数少女梦中人。   钟意怔怔看着他,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既不说,我便自己去看了,”沈复轻笑道:“你可别恼。”   钟意尤且未曾反应过来,他却解下大氅,顺势扔到他怀里去,纵身一跃,跳进渭河里,去追那盏已然漂出很远的花灯。   “沈复!”钟意惊呼一声:“你疯了吗?!” 第41章 攀比   冬天的河水有多凉,只有下过水的人才能知晓。   钟意体质算不得差,但常年娇生惯养的小娘子,却也受不得苦,前些日子兴致所致,试着拨了拨水井刚打上来的水,手都冷了,火炉边烤了会儿才缓过来。   而沈复他,居然就这么跳下去了。   “你快回来!”他们选的地方偏僻,人也不多,钟意心中焦急,顾不得别的,扬声喊他:“别找了,我告诉你便是!”   沈复水性颇好,已经游出一段距离,听她这样讲,却没有回头。   渭水流的很快,那盏花灯也漂出很远,他目力倒好,追过去捉住,从花灯中抽了许愿的纸条出来。   人在水中,许多事情都不便做,他顾不得打开纸条看,衔在口中,逆水往回游。   这处河岸人少,却也不是没人,不远处便有一双挽着手的男女,看那装扮,仿佛已经成婚,四十上下的模样,那夫人见他们二人情状,笑道:“你们吵架了吗?”   钟意扭头看她一眼,目光又转回河中:“没有。”   “你们这些女郎啊,总是爱口是心非,锦娘也是,每次跟我吵架,别人问都不肯说,”与那夫人同行的男子轻笑道:“如果他犯的错误不是很严重,就别太生气了,渭水这么凉,流的也急,不是谁都有勇气跳进去的。年轻时会为一点小事争执不休,等上了年纪再看,就很不值当了。”   沈复已经游出一段距离,钟意在岸边,甚至望不见他身影,好在也曾夫妻一世,知道他水性好,想必不会出事。   她听那男子说的语重心长,心中微动,道:“二位也来此放花灯吗?”   “是啊,我同他是少年夫妻,刚成婚时,每年十五都会来此放花灯,可那时候太年轻,意气用事,总是吵,没完没了的,后来两看生厌,便和离了。”   那妇人回忆往昔,徐徐道:“后来过了几年,他没有再娶,我也没有再嫁,想一想,彼此还是最合适的人,便重又成婚了。”   钟意不想其中还有这等缘故,顿了顿,才道:“那之后,没再吵过吗?”   “也会吵,但不会像从前那样说伤及感情的话,既会体谅他的难处,也会反思自己,”那妇人笑道:“现在想想,其实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那时候年轻气盛,忍不了一时之气。”   钟意听得不语。   “我是第一次见你们二人,也不知你们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我觉得,能为你一盏花灯跳下水的人,要么是太过工于心计,善于算计人心,要么便是真心喜欢你,心里有你,”那妇人笑道:“至于究竟是哪一种,便要你自己想了。”   有马车自远处驶来,那男子见了,轻轻道:“锦娘,我们该走了。”   “我这人爱说道,见你们二人闹别扭,就想劝几句,”那妇人向她施礼,笑道:“但愿女郎不觉得冒犯。”言罢,客气的道了句再会。   钟意回礼:“无妨,是我受教了。”   那双夫妇挽手离去,马车上的风铃泠泠作响,钟意目光转向河中,心中焦急复杂,月光下静默无言。   冬日的河水冷的像冰,沈复到了岸上,头发与衣袍哗啦啦往下滴水,向往外散着凉气,他脸也冷的僵了,伸手抹了下,将那张纸条展开,看后又向钟意一笑。   这么冷的天气,钟意额上却生了汗,见他上岸,冷着脸过去为他披上大氅,斥道:“你疯了吗?沈复!”   “阿意,”沈复握住她手,道:“我很好,也没疯。”   他看着她,低声道:“我愿用我一生,护你此后平安顺遂。”   沈复的手很凉,那话却是暖的,落在钟意心头,热热的烫人。   相同意味的话,前世他也说过,钟意曾经也是真心实意相信过的。   可他并没有做到。   她那颗因这话而暖热的心渐渐地凉了,然后又冷下来,一寸寸结成了冰。   “天气很冷,你身上也湿着,”钟意试着抽回手,轻声道:“我们早些回去吧,这样下去会着凉的。”   “阿意,”沈复没有松手,倒是道:“我哪里惹你生气了?”   钟意怔住,随即回过神来:“并不曾。”   “不曾吗,阿意?”沈复低声道:“我回京前一月,你在给我的信上写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钟意眼睫微垂,道:“不记得了。”   “那时两家已经在筹备我们的婚礼,我致信给你,问你念我不念,你是怎么回的?”沈复温和注视着她,微微一笑,道:“倘若没有那场变故,再有几个月,你便该是我的妻了,阿意。”   钟意当然还记得那封信。   沈复比她年长几岁,相貌英俊,才华斐然,家世也同样出众,正是长安无数女郎的闺阁梦中人,这样的未婚夫,她怎么会不中意?   他们是青梅竹马,自幼相识,每逢年关,沈复也会归京,哥哥们同他交好,两家长辈乐见其成,也会叫他们见一见。   那时候,钟意如同世间任何一个待嫁闺中的女郎一样,既娇羞又欢喜。   事实上,即便沈复往西蜀去求学,他们也没有断了联系,直到她重生的前一月,还专程写了信去。   那时他已经准备终结学业,返回长安,同父母一道操持他们的婚事了。   前世发生的事情太多,沈复付出的代价也已经足够,那或多或少的消磨掉了她的怨恨,到了今生,她对他反倒没有那么反感。   可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终究是梗在她心头的一根刺,无法释怀。   “对不住,过去太久,我真的不记得了。”最后,钟意动作轻柔,但不容拒绝的将自己的手抽回,道:“你也忘了吧。”   “我不会忘,也忘不了,你不肯说,我便替你说,”许是下过水的缘故,月光之下,沈复面容愈加光洁,他道:“那时长安正值盛夏,你写的是,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月夜动人,灯火温柔,绵延千年的渭河东流不息,远处有花灯依稀,映得河中点点生辉,别生缱绻。   钟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索性沉默不语,沈复也没有催促,静静注视着她。   这样好的时候,却有人煞风景的道:“满河边都是人,挤也挤死了,谁大晚上不睡觉跑出来瞎逛?!还有这么多未婚男女勾肩搭背,不知羞耻为何物!啧,那儿还有对挽着手的,真是伤风败俗!”   钟意眉头一跳,别过头去,就见李政不知何时到了,也不看她,背着手,一脸愤世嫉俗的跟侍从说话。   侍从不敢否定他的话,顶着满河边怒视的目光,连连点头。   沈复也看见他,听到了方才那一席话,微微笑了。   他低下头,向钟意轻笑道:“这位秦王殿下,可真是个妙人。”   “别理他便是了,”李政这么一搅和,钟意反倒没那么不自在,顺势转了话头,道:“我们回去吧,你身上衣袍湿了,再在这儿吹风,怕要生病的。”   沈复温柔一笑,顺从道:“好。”   他有些随意的披着大氅,松松垮垮的,钟意看不过眼,伸手替他将大氅带子系上了,李政余光瞥见,心里酸的咕嘟咕嘟直冒泡儿,眼珠都差点瞪出来。   他不出声打招呼,钟意乐得自在,只当没见到他,同沈复一道离去。   李政也跟了上去。   钟意原是不想理他的,然而身后亦步亦趋的跟了个人,终究是不自在,停了脚步,无奈道:“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李政道:“我想走走。”   钟意拉着沈复到一边去,让开了路:“请。”   李政不动。   钟意气道:“你不是想走走吗?”   “现在又不想了,”李政道:“我累了,想歇歇。”   沈复似笑非笑,却不说话,钟意拿李政没办法,瞥见马车便在不远处,置之不理道:“随便你吧。”言罢,拉着沈复走了。   李政则跟了上去。   车夫侍从见钟意与沈复过去,慌忙行礼,又挑开车帘。   入夜之后,风也有些大,沈复身上还湿着,钟意怕他受凉,便叫他先上去。   不过是前后脚的事情,沈复倒没推脱,自己上去之后,又伸手拉她,钟意不假思索,便就着他的手上去了,正待将车帘掩上,却见李政独自立在路边,定定的望着自己。   夜风萧瑟,他孤身一人,隐约有些哀凉,连目光都是伤感的。   “阿意,”他低不可闻的说了句:“不要走”。   钟意目光微动,最终垂下眼睑,还是没有理会。   “走吧,去安国公府。”她吩咐车夫。   ……   回去的路上,二人都没有开口,时辰已经不早,钟意更不好进府搅扰,见沈复下了马车,便道了再会。   沈复长身而立,人也俊雅如玉,笑道:“再会。”   马车往越国公府去,钟意则有些无力的靠在车壁,轻轻叹一口气。   车外有清脆的马蹄声传来,随即便是嘞马的马嘶声,马车停了下来,侍从在外轻声,道:“居士,秦王殿下来了。”   钟意掀开车帘,无奈道:“你又想闹什么?”   李政端坐马上,到了马车一侧,简洁道:“跟我走。”   钟意冷淡道:“你有毛病吧。”   李政低下头,眼睫缓慢的颤了下,低声道:“你都肯理会他,还肯跟他去放花灯,还为他系衣带,跟他说笑,你只是不肯理我……”   “他也没那么好吧,”他顿了一下,猜抬眼看她,道:“就因为,他肯下水去捡花灯吗?”   “很晚了,秦王殿下,”钟意道:“请你让开,好吗?”   “不好。”李政下颌收紧,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他能做的,我都可以为你做,阿意。”   说罢,他向她伸手,道:“跟我走。”   钟意蹙眉道:“你想做什么?”   李政却不言语,长臂一伸,握住她手腕,将人带到了马上。   “你又这样!”钟意怒道:“说我打你骂你,可你打也挨了,骂也挨了,就是不长教训!”   “你不是说过了吗?”李政无所谓道:“反正我是贱骨头。”   “你!”钟意一时无言。   “往渭河边去等,”李政淡淡吩咐越国公府那行侍从:“今日之事,不得声张。”   言罢,便打马往渭河边去。   钟意气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李政却道:“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时辰已经不早,夜风渐起,渭河边的有情人几乎全然离去,李政先下了马,带着钟意往河边去,吩咐自己一众扈从:“别叫人过来。”   “李政!”钟意拉住他,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去捡花灯,”李政回头道:“他能为你做的,我也可以!”   钟意啼笑皆非:“你是三岁小孩吗,这也要攀比?!”   李政道:“谁叫你就吃这口?”   说完,他纵身跳进了渭河。   钟意气笑了,也不喊他,在河岸边坐下了。   长安有情人不计其数,来此放花灯的更是为数不少,李政水性不弱,往渭河里游了一趟,捡了两盏回来,重又跳了进去。   侍从见他跳进水中,已经吓了一跳,再见他不肯罢休,惊得几乎站不住脚,慌忙去钟意那儿劝道:“居士,居士!这么晚了,渭水寒冷刺骨,怎么能叫殿下在里面耗着?您快劝劝他!”   “我有什么好劝的,他是能听劝的人吗?”钟意冷笑道:“他既不怕冷,便在里面呆着吧。”   侍从急的不行,在岸边劝钟意,见她不理,又高声劝李政,偏这二人都不理会,冬夜里竟急的出了汗。   李政心里憋了口气,从见到他们相携出门便梗在心口,渭河里的花灯也多,他也不客气,来回捡了数十次,竟连河岸都摆满了。   侍从急的几乎要哭出来,唯恐李政出事,这是皇帝最钟爱的儿子,前途无限,要是在他这儿出了事,全家只怕都要受到牵连。   其余侍从提着灯,岸边也悬着灯笼,钟意坐在岸边,见李政脸都冷的白了,终究还是不忍,起身拉他,便觉那湿漉漉的衣袖寒凉刺骨,不觉柔了声音,道:“好了……够了。”   李政回身看她,脸上尚且往下滴水,他也不擦,呆呆道:“真的够了吗?”   钟意站在他身前,便能察觉到他身上寒气,垂眼道:“够了。”   “那,”李政冷的舌头都僵了,半晌才断断续续道:“你也会对我笑,也会为我,系大氅的带子吗?”   钟意在心底叹口气,替他将大氅披上:“今晚会。”   “阿意,”李政忽然握住她的手,道:“你笑一笑,好不好?”   他低声道:“只对我。” 第42章 孩子   阿意,你笑一笑,好不好?   只对我。   李政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真挚,语气低柔,深情款款。   然而钟意见多了他这种作态,倒不感动,反倒没好气的道:“笑不出来。”   “阿意,”李政忽然笑了,笑完又有些感伤,他道:“别对我这么坏。”   钟意淡淡道:“你有什么值得我对你好?”   李政被噎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政,后天我就要走了,可能很久都不会再回长安,”钟意平和了语气,道:“无论是你,还是沈复,我们的缘分都在前世尽了,今生就不要再纠缠了吧。”   李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知道她没办法这么快迈过那个坎儿,所以也不强求。   “至少今晚,”到最后,他道:“对我好一点吧。”   渭水边已经无人,除去他们,便是远远退避开的侍从,钟意也不在意异态,顺势在岸边石头上坐下,看着满岸的花灯,道:“你个混账,人家好好的许愿,你却都给捞上来了。”   李政到她身侧坐下,笑道:“谁叫你喜欢?”   钟意有些啼笑皆非:“谁说我喜欢了。”   “你是不知道,你见沈复跳下去之后,急的脸色都变了,他一上岸,就嘘寒问暖,”李政声音低沉,有些委屈:“我呢?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次,你才叫我停下。”   钟意哼道:“我看你也不冷。”   “我又不是铜皮铁骨,怎么会不冷?”李政并不怕在她面前示弱,将手伸过去,道:“你摸摸,我的手这会儿都没缓过来。”   前世夫妻,今生彼此也知道这身份,再去计较男女授受不亲,就有点矫情了。   钟意也不避讳,伸手摸了一下,道:“是很冷。”   李政觍着脸道:“那你帮我暖暖吧。”   “算了,”钟意作势起身:“我们还是回去吧。”   “别,”李政好容易才能叫她心平气和的跟自己说话,哪里舍得放弃,赶忙道:“我受得住。”   “我有什么好的?”钟意见他如此,语气反而柔了,叹道:“你又何必。”   李政低声道:“情之所钟,系于一人,原本就是没有道理的。”   钟意侧目看他,道:“前世也不见你这样。”   李政心头微震:“什么不见我这样?”   钟意有意诈他,便道:“系于一人啊。”   李政这回是真的慌了,震惊道:“有吗?我才不会。”   “你当自己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人,”钟意道:“前世的王府里,光侍妾就是两只手数不完。”   李政辩解道:“我不会的,你不要欺负我不知道,乱说来糊弄我。”   钟意只是冷笑,并不搭腔。   李政并不知前世如何,被她冷笑的心虚,蔫哒哒的沉默了会儿,忽然伸手去扯她衣袖,低声道:“阿意,你骗我的,是不是?”   他这样作态,其实也有些可爱。   钟意唇边露出一丝笑,心一软,道:“你猜对了,是我骗你的。”   李政松一口气,见她情绪尚好,倒有些意动,小心试探道:“阿意,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我们的两个孩子?”   提起前世的儿女,钟意语气愈见柔和,笑道:“你又没见过他们,也无从想象,说了做什么?”   李政见她如此,微微笑了。   他就知道,对于世间所有的母亲而言,儿女永远都是最柔软的部分。   因为前世缘故,她可能会厌恶自己,但连带着讨厌儿女的可能性,却非常之小,而他也相信,他们一起抚育一双儿女时,必然不会缺少温馨美好的回忆。   这对他而言,是件好事,或多或少的,都能改变他在她心中的印象。   “说说吧,”李政心中期待,道:“我真的想听。”   钟意眉头微蹙,想了想,终于缓缓道:“我嫁给你的第二年,生了景宣。”   李政没忍住,插嘴道:“景宣?哪个景,哪个宣?”   钟意道:“景行行止的景,天子宣室的宣。”   “好名字,”李政赞了一句,又道:“是男孩子吗?先有的儿子,又有了女儿?”   “是女孩,”钟意目光温柔,道:“景宣出生前,陛下以为是世子,所以早早定了名字,不想是女儿,便将那名字给了她。”   李政听得一顿,忽然握住她手,有些心疼:“那时候,你的压力肯定很大。”   前世的李政能够体谅,钟意不觉得奇怪,现世的他能这么说,才是难得。   她语气温和了些,道:“倒也还好,那时你帮我分担了很多,还替景宣求了渭河县主的封号。你没说过程如何,可我也知道,陛下肯定没那么容易松口的。”   做得好。   李政在心里夸了前世的自己一句。   虽然那个自己很蠢,以至于出了差错,叫阿意对自己生了误会,但好歹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他顺势笑道:“我也是景宣的父亲,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他这样言说,倒真叫钟意忆起了前世他的好,她顿了一下,道:“你一直都很疼孩子,无论是景宣,还是景康。”   李政道:“景康?是儿子吗?哪个康?”   “景康是男孩子,比姐姐小两岁,”钟意道:“无巳大康的康。”   李政喜欢跟她说这些,没急着问儿子,而是道:“景宣漂不漂亮?像谁多一点?女儿像父亲,她像我吗?”   “景宣和景康都像你,眉眼像,性情也像,”钟意抬眼看他,心绪也柔了,思及儿女,下意识伸手轻抚他眉宇,道:“景宣真是错生了女儿身,她脾气很硬,一点亏都不吃,偏偏你跟陛下都宠她,惯得有些不像话了,景康也好不到哪儿去,小霸王似的,有他姐姐比着,倒还好些……”   “我的孩子怎么能吃亏?”李政欣喜道:“景宣的封号是渭河,景康呢?父皇封的什么?”   钟意笑道:“他出生第二个月,陛下便改册你为皇太子,景康也做了皇太孙。”   李政听罢,面上无惊无喜,似乎只是寻常,顿了顿才道:“那皇兄呢?”   钟意心知他说的是皇太子,道:“改封了楚王,陛下又留有圣旨,叫你善待他与他的子嗣。”   李政目光微动:“这样。”   “算了,不说这些,接着说孩子,”他转了话头,很感兴趣的问:“景宣和景康聪不聪明?像我的话,应该不笨吧?”   “很聪明,景宣很小就会背诗了,景康也是,”钟意莞尔,那是母亲对于儿女出众的骄傲与欣慰:“陛下时不时接他们到太极殿去,亲自教养,还说比你小时候聪慧。”   李政被自己的儿女超越,一点不悦也没有,反而有些得意,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理所应当的。”   “景康很叫人省心,也许是陛下带得好的,景宣就有些淘气了,很爱作弄人,陛下说,这也像你,她小的时候啊……”   钟意想了想,又将皇帝寿宴时景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事情给说了。   李政就是李政,前世今生一个德行,一点都不觉得女儿那么说出格,他还感动的不行,动容道:“景宣真是孝顺,多好的孩子啊!”   钟意呵了一声,没有搭腔。   谈兴渐浓,气氛也好了,李政方才试探着道:“那,沈复呢?”   钟意一怔:“沈复什么?”   “我不是吃醋,就是有点好奇,”李政仔细措辞,试探着道:“你跟他,没有孩子吗?”   这不是一个好的问题,因为他问完之后,钟意面上笑意便消失了,神情也有些转为冷淡。   李政有点后悔这一问了。   “曾经,”钟意目光微垂,顿了顿,方才道:“曾经有过一个的……”   李政已经后悔为何要问起这个了。   只看她神情,他就能猜到,那孩子要么是夭折了,要么便是遇上了别的什么不幸。   “可是,”钟意沉默了很久,最终,她道:“可是我发现自己怀上它的时候,已经在你身边了……”   李政神情一顿,心中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我能怎么办呢,”钟意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有泪光一闪,她的语气有些无助:“沈家不会再接纳它,皇家也不会容忍它……”   “我犹豫了很久,”她合上眼,眼泪滚滚落下道:“最后,还是把它打掉了。”   李政想开口劝慰几句,然而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语言都是无力的。   更别说他自己,很可能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   “那时候,它已经四个月了,”钟意语气断断续续,道:“嬷嬷告诉我,是个男孩子,她还问我,要不要看看他……”   “我没看,不忍心看,也不敢看,四个月,已经成型了,”她低下头,哽咽道:“我叫人把他好好安葬了……”   又起风了,冬夜里愈发萧瑟。   李政能感觉到,他好不容易撬开的那扇门,重新又合上了,而且远比之前严密。   可此刻的他,实在是无力再说什么,也无颜说什么。   “夜深了,”许久之后,钟意站起身,道:“回去吧。” 第43章 骤雨   正月十七这日,钟意清早起身,辞别祖母之后,又去向越国公与崔氏道别。   “去吧,”越国公温和的看着女儿,道:“我给你挑了二十名扈从,皆是个中好手,有他们照看,我很放心。”   崔氏如今是三个月的身孕,倒还看不出显怀,比起父亲,母亲要叮嘱便更多:“钱带的够了吗?要不要我再给你些?不要苦了自己,也不要急着赶路,还有……”   她忽然想起来,道:“我出嫁时,你外祖母给了不少庄园地契,先前我为你置办嫁妆,都转到你名下了,经营庄园的都是崔家的老人,赵媪知道,此次同你一道去,可往那些地方去歇脚,总比驿站自在。”   钟意笑着一一应了。   “早些回来,”绥州距离长安何止千里,这一去,怕要一年半载,崔氏有些不舍,忽然红了眼眶,道:“不然,就见不到这孩子出生了。”   钟意笑道:“好,又不是孤身上路,阿娘不要担心,每到一地,我会给家里写信的。”   崔氏含泪颔首。   ……   钟意既然出行,玉秋玉夏自然是要跟着的,赵媪是崔氏的陪嫁,为人仔细温厚,崔氏便叫她陪同女儿同行,也算有个照应。   马车出了长安城门,玉夏尤且有些恍惚感:“居士,我从没想过自己能出长安,还能去绥州那么远的地方。”   玉夏赞同道:“我也是。”   “你们是头一回,我何尝不是?”长安繁华富丽,却也像是一座大而精致的牢笼,少了自在,钟意笑道:“能出去走走,透透气也好。”   玉夏笑问道:“赵嬷嬷,我听夫人的意思,你曾去过绥州吗?”   “是,”赵媪温和道:“夫人的陪嫁庄园,我都曾去过,有些离得远了,无人监管,只怕庄头会偷奸耍滑,要人不时去察看才行。”   她是母亲身边得力之人,钟意是知道的,却不知她曾走过那么多地方,一时颇有兴致,信口问些各地风俗,倒很有趣。   马车出了城门,走出一段距离,忽然停了,外边扈从道:“居士,秦王殿下来了。”   十五那夜,他们虽没吵起来,却也是不欢而散,李政心虚,没敢追问,老老实实的将人送回越国公府,这两日也不曾再见。   昨晚越国公府行宴,为钟意送行,沈复也去了,钟意客气而疏离的道了声谢,便留在母亲身边半步不离,避开了跟他说话的机会。   她态度明显,沈复那样聪慧的人,不会看不出来的,他也做不出李政那样死皮赖脸的事儿,向她道了一路平安,方才告辞。   十五那夜才过去没多久,钟意着实没什么好脸色给李政,信手将车帘掀开,平静道:“秦王殿下,你有事吗?”   “我是来道别的,居士别嫌我烦,”李政端坐马上,伸手递了一截柳枝,道:“愿你此去平安。”   冬日里天寒地冻,也不知他是怎么做的,那柳枝竟抽了新芽,伸手不打笑脸人,钟意顿了一下,还是接过,轻轻道了声谢。   李政唇角微挑,意态舒缓,真有些五陵年少的风流俊逸。   “居士,”他道:“后会有期。”   钟意心道自己还不知何时回京,这个“有期”,便更不知何年何月了,面上却不显露,同样说了一句后会有期。   李政当真不曾纠缠,让开道路,示意他们通行。   清早自宫中赶到城门口,居然就是为了说一句话,再送一枝柳。   钟意把玩着手中那根吐了新芽的柳条,有些意动,又有些嘲讽。   这些拨动人心的事情,他做的可真娴熟。   秦王对自家居士有心,玉夏玉秋都是知道的,是以并不奇怪,至于赵媪,常年待在崔氏身边,未必没有听到风声,却也只是含笑,并不问越矩的话。   钟意便这样沉默着,一路出了长安,再过雍州。   ……   还没出正月,天却下起雨来了,势头还不小。   钟意几个女眷留于马车之内,尚且无妨,随行扈从却不成。   钟意见雨势渐大,便掀开车帘,道:“附近可有驿馆?不妨先去修整歇息,若受了凉,怕是要生病的。”   “居士体谅,”为首之人乃是昔年越国公的旧部,姓陈名度,闻言谢道:“前方不远便有驿馆,便去那处歇息,待到明日再赶路吧。”   马车内有伞,几人撑着进了驿馆,扈从们有人去安顿车马,陈度则去同驿馆官吏接洽,安排房间饭菜。   越国公府的牌面不小,更别说钟意身居侍中,有宰辅衔,驿丞不敢轻视,亲自引着往上院去歇息,又吩咐人备了热水与吃食来。   “博敞高明,倬然其闳,沈深奥密,杳然其堂室。”   钟意思及自己从前见过的驿馆记述,再见驿丞令人奉上的各式精致吃食,道:“我还当驿馆会清苦些,不想竟不比京都差。”   “因是刚出西京的缘故。此地毗邻长安,招待各地往来官吏,正是门面,哪里会差?更别说居士是这样的身份。”   赵媪经验丰富,笑着解释道:“自西京长安,至东都洛阳,沿路上的驿馆都不坏,各地吃食都有,厅堂也大气,圣驾时常往东都去,那沿路之间,光行宫便四五座呢。”   “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钟意听得入神,道:“还是要四处走动,才能增长见识。”   “居士折煞我了,”赵媪笑道:“活了一把年纪,要连这些都不懂,怕没脸见人了。”   正如她所言,这驿馆之中诸事妥帖,并不比长安逊色。   窗外骤雨未歇,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好在他们不急着赶路,钟意嘱咐陈度,叫人给扈从们煮些姜汤避寒,往内室沐浴更衣过后,便靠在窗边出神。   玉夏去铺了床,道:“天色不早了,居士,还不歇息吗?”   “不急,”钟意将窗户推得大了些,便觉细碎雨水打在她手上,她道:“我见这场雨势头不小,明早怕也难以赶路。”   “也是,”玉夏道:“往年的春天,少有这等大雨。”   玉秋自外室进来,唏嘘道:“我方才上楼,见驿丞正吩咐人张贴通缉令呢。”   钟意顺势问了句:“通缉谁?”   “苏定方,前些日子居士还提过的。”玉秋道:“高昌兵败,他是主将,潜逃至今都没有找到呢。”   她不提,钟意都有些忘记这事了,谁能想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年少时也曾有过这种劫难呢。   她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早些歇下吧。”   ……   这场雨来的声势浩大,渭水暴涨数十尺高,京兆府忧心忡忡,而临近黄河的华州、同州,更是胆战心惊,唯恐黄河因此决堤,生出一场浩劫来。   皇帝传了几位宰辅入宫议事,道:“暴雨连绵,朕也恐堤坝不稳,正该令人前去勘察加固才是。”   何玄道:“只怕天公不作美,暴雨不歇,人力不能及。”   李政在侧,皱眉道:“这几日,是不是有些回暖了?”   皇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神情愈发不好。   天气回暖,江河冰融,黄河兴许马上就会迎来春汛,这对于时下情状而言,委实是雪上加霜。   “堵不如疏,”李政自请道:“父皇,儿子想请缨,往黄河沿线诸州去。”   “也好,”房玄龄颔首道:“秦王殿下素有声威,又有才干,足以号令黄河诸州,令他去处置此事,最为得当。”   皇帝却有些犹疑。   骤雨至今未停,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李政若去了,倘若黄河决堤,哪怕与人无尤,也会被言官抨击无能,这对他而言,绝不是一件好事。   李政却已跪下身,坚决道:“儿子愿往,请父皇准允。”   他这样坚持,几位宰辅也出言赞同,皇帝不好再反对,颔首应允此事,待众人散去,才沉了面色:“事关重大,你怎么敢主动请缨?倘若黄河决堤,又该如何?”   “不然呢?”李政平静道:“骤雨未歇,天气回暖,黄河很可能会决堤,没人敢承担这个可能会到来的恶果,所以就坐视境况恶化,最终不可收拾吗?”   “倘若如此,那才真是罪过。”他道:“父皇,你愿意见到一个这样没有担当的儿子吗?”   皇帝默然,轻叹口气,忽然道:“我听说,怀安居士打算往绥州去,你不会是想借机去找她吧?”   “当然不是,”李政不露窘迫,坦然道:“国事当先,私情为后,我若前往黄河诸州主事,便该亲自勘察水势,计量存粮,再令官吏各司其职,准备疏散庶民,届时只怕连合眼的功夫都没有,哪有余暇顾及儿女情长?”   皇帝有些满意,颔首道:“总算没昏了头。”   ……   天降大雨,自然无法赶路,好在驿馆中条件不差,日子倒也过得顺心。   第二日下午,雨势渐渐转小,自瓢泼大雨,转为淅淅沥沥,及至晚间,便彻底停了。   雨后空气清新,钟意起了兴致,同玉夏玉秋一道往驿馆门外走动,身上道袍显眼,索性换了家常衣裙,也略微自在些。   陈度带人出去探看回来,见她在门外,便道:“居士,明日便可赶路。”   钟意笑着应了声好,又令人去收拾行囊,准备明早出发,话刚说完,便听马蹄达达,声如雷鸣,初入耳时相隔甚远,再细听,却似到了近前。   陈度只听声音,便赞道:“好马,好骑术。”   钟意微微一笑,退到驿馆门前,让开了道路,侧目去看,却见那行人已经到了近前,为首者缓带轻裘,腰佩长剑,英气袭人。   正是李政。   他也瞥见她了,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微微颔首,算是招呼,旋即与一众扈从飞马离去,消失在雨后的夕阳之中。 第44章 定方   玉夏眉头微动,小心觑眼钟意神情,道:“那不是秦王殿下吗?这是要往哪儿去?”   “连绵骤雨,怕有洪涝,”钟意目送那一行人远去,道:“大概是去主持黄河诸州防汛事宜吧。”   这种军国大事,离她们其实很远,玉夏见她神情平淡,却也猜不透她心中作何思量,便默默地停了口,没有再说。   “回去用饭吧,”钟意转身,回了驿馆,道:“明日还要早起呢。”   ……   一连经了几场骤雨,路面有些黏湿,好在太阳也出来了,他们又不急着赶路,倒没有受到什么特别大的影响。   绥州地远,没有十天半个月,决计到不了地方,这还是在所有人轻装上路,乘马前往的前提下。   钟意原是打算往华州去,将马车留下,再乘船,经黄河前往绥州的,然而因骤雨连绵之故,黄河上已经停了行船,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居士,怎么办?”玉秋愁眉苦脸道:“若是乘坐马车,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抵达。”   “那便骑马吧,”钟意下了马车,摩挲朱骓的脖颈,笑道:“只是要辛苦你了。”   朱骓温顺的蹭了蹭她,轻轻打个喷鼻。   钟意此次出行,便将朱骓带上了,叫人牵着,双骑并行。   这匹枣红马神骏非凡,若是留在青檀观里虚耗,便可惜了。   越国公府原也是关陇门阀中的一员,子弟精于骑射,钟意虽是女郎,却也同样有所涉猎。   时下风气开放,胡汉相融,女子地位也颇高,太上皇与皇帝的公主们甚至养有面首,有时还会堂而皇之的相携打猎,言官们虽看不惯,却也不会专门上疏弹劾。   玉秋玉夏自幼跟随钟意,原就是会骑马的,赵媪这些年往来四方,自然也通骑术,一行人商议过后,便决定骑马往绥州去,至于马车等笨重东西,便就近找个庄园舍下。   钟意的行囊中备了帷帽,此时正得用,自去换一身胡服,脚蹬短靴,明艳不可方物。   “我们走吧,每隔三十里有一驿馆,”翻身坐到朱骓身上,她扬声道:“若是疲惫,也可到站便去歇息。”   众人齐声应道:“是。”   钟意骑术不凡,朱骓更是迅疾如风,其余人在后,几乎追不上,她却不愿同众人离得远了,略微紧了紧缰绳,朱骓便顺从的慢了下来,与众人齐头并进。   就如同女郎爱珠玉华服一般,男子也很难不喜利剑骏马。   陈度见朱骓神俊,又通灵性,实在是喜欢,自己喝完水后,又去摸它鬓毛,亲自喂它喝水,向钟意赞道:“当真好马!千金也换不得,女郎从何处得来?”   钟意轻装简行,更不欲暴露身份,便叫人以女郎相称,掩人耳目,闻言笑道:“有人得罪了我,送它来向我赔罪。”   “啊呀,那人真是诚心,”陈度歆羡,连连道:“若也有人能得罪我一回便好了。”   朱骓喝了水,便有些翻脸不认人,马头一摆,叫他走远些。   陈度不觉生气,反倒笑了,他道:“真是通灵,除去女郎,它都不怎么搭理人。”   一行人歇息的差不多了,钟意便站起身,爱怜的抚摸朱骓,道:“它确实很聪明。”   绥州距长安有千里之遥,众人骑马赶路,小半个月过去,终于赶到延州境内,绥州在望。   路上难免辛苦,到了驿馆,总算能松口气,钟意将朱骓交给扈从,用过晚饭后,便叫人掌了灯,取了笔墨,将沿路见闻写下。   夜色如同一片黑幕,无声的涌了出来,延州偏远,远不似长安繁华,驿馆也荒凉简陋,门前挂了两盏灯,径直发着幽微的光,聊胜于无而已。   护卫换班的时候到了,一班人提着灯笼过来,替换掉原先那一般人,因这缘故,防卫出现了非常短暂的空隙,对于普通人而言,仍旧无隙可寻,但对于经验老道的人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来人身手矫健的翻过院墙,悄无声息落地,见左右无人,方才轻手轻脚的往马厩去。   一众马匹之中,朱骓无疑是最显眼的,高大雄健,威武不凡,即便低头吃草,也比寻常马匹要高。   夜色深深,来人只能看个大概,放轻动作,上前去解缰绳,朱骓见状,一抬前蹄踢了过去,那人反应迅疾,闪身躲开了。   一阵风吹过,挂在马厩旁的灯笼晃了下,那人借光一瞥,清癯憔悴的脸上忽然露出几分喜意:“朱骓?”   被人叫出名字,朱骓也怔了,停下吃草的动作,眨巴着眼打量他。   “你怎在此?”来人伸手摸它鬓毛,低声道:“可是秦王殿下来了?”   朱骓朝他打个喷鼻,轻轻嘶叫一声。   ……   钟意提笔写了一半,堪堪翻过一页,便听门扉被人敲了一下,她以为是玉秋或者玉夏,便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随即又被关上,她头也没抬:“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说话。   钟意心中一动,抬头去看,却见桌案前立了位男子,身量笔挺,周身玄衣,头戴斗笠,不辩面容。   她挺直腰身,平静道:“尊驾是?”   “女郎,”来人语气低沉,听声音,似乎还很年轻:“你好像一点也不怕。”   “怕又没有用,”钟意淡淡道:“倒不如谈谈你的来意。”   那人赞道:“好气魄。”   钟意轻轻道了声谢。   “女郎,”他顿了一下,道:“你出自长安哪一家?到此意欲何为?”   钟意则道:“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来人忽然笑了,语气中多了些压迫感:“你怕是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求人可不该用这种态度,”钟意笑道:“苏烈苏定方,我也不曾问过你的名姓与来意啊。”   “是我眼拙,”那人微怔,忽然顿悟,解了斗笠,道:“原是怀安居士当面。”   他生有一张坚毅的面孔,因常年风吹日晒,较之京都郎君,更见风骨,即便只是孤身立于此地,仍有渊渟岳峙之感。   钟意起身相迎,道:“将军请坐。”   苏定方手扶椅背,忽然道:“我已经不是将军了。”   他道:“现在的苏定方,只是潜逃罪人。”   “我相信将军的为人,也相信内中另有冤屈。”钟意为他斟了茶,道:“清者自清,你若问心无愧,又何须妄自菲薄?”   苏定方深深看她一眼:“居士居然敢相信我?”   “同袍战死疆场,你却畏罪潜逃?”钟意摇头道:“将军不是那种人。”   苏定方默然,落座道:“多谢。”   顿了顿,他道:“居士若不嫌弃,便唤我定方吧。”   钟意从善如流,道:“定方漏夜前来,所为何故?”   “原是想盗取匹马,择机离城,不想竟见到了朱骓,”苏定方道:“昔日覆灭东突厥一战,我曾在秦王殿下麾下任职,故而识得。那是秦王殿下的爱马,我还以为是他亲至,伺机探听之后才知,朱骓现在的主人竟是位女郎。”   钟意不想在他口中提起李政,顿了一下,却不说朱骓之事,而是道:“定方现下如何打算?”   苏定方面容有些憔悴,沉吟片刻,定了主意,起身拜道:“我想请居士襄助,送我回京面圣。”   钟意思及自己一行人入城时的严密勘察,隐约明白几分:“这些时日,你都被困在延州?”   苏定方道:“是。”   “我一行人至此,路引皆已报备于当地,你又是被困于此,倘若径直回转还京,反倒叫人疑心,”钟意沉思道:“你若不嫌弃,便扮作我的护卫,随我往绥州去,绥州刺史李崇义与我家有亲,素来忠耿,或可相助。”   苏定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道:“居士,事关重大,我可能没办法告知你高昌之事的内情,直到面君之后,方可言说。”   钟意道:“我知道。”   苏定方又道:“高昌战败,三万唐军埋骨疆场,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我此回长安屡屡受阻,你虽未曾亲身经历,却也该能猜出,暗中阻挠我的人势力如何强大。”   钟意颔首道:“我能猜的出来。”   “还有,”他顿了顿,才道:“假若这些都是我骗你的,我切切实实是败军之将,畏罪潜逃,你今日帮我,可知会有多少后患?”   钟意道:“我也知道。”   苏定方定定看着她,半晌,忽然道:“既然如此,居士为什么还要帮我?”   “因为我觉得这么做值得,”钟意道:“你这样的人,哪怕是死,也该马革裹尸,不该折损在阴诡谋算之中。”   苏定方听得默然,惯来强硬坚毅的人,眼眶竟也湿了。   “居士大恩,”他再次起身拜道:“我永生不忘。”   ……   第二日再上路时,扈从之中便添了一人,钟意暂时改了行程,往崔家在此的庄园里去,令人准备马匹,又要了一份路引。   强龙不压地头蛇,她身份虽高,办起这些小事来,却不如崔家这种在此呆久了的人便宜。   再则,也不易引人怀疑。   主人家的事情,陈度是不好过问的,玉秋玉夏见钟意不提,也绝口不问,至于赵媪,便更是深谙此道了。   正月即将过去,天也愈发暖了几分,他们一路往绥州去时,便曾听见沿河而来的客商说话,言说秦王殿下在黄河诸州治水,颇有成效,民心所向,竟还有人为他立了生祠。   钟意听得默然,却不言语,朱骓则有些得意的打个喷鼻。   越往北走,便越荒凉,往来行人也愈发少。   太阳并不毒辣,因刚下过雨的缘故,空气也有些闷,钟意佩戴帷帽,也觉得闷,索性摘去,信马由缰。   “除去冬麦,便不见别的庄稼,”钟意侧过脸去,问苏定方:“此处一直都这样荒芜吗?”   苏定方看着她,却没言语。   斗笠遮掩,钟意见不到他神情,心中有些奇怪,便唤他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表字:“唐佐?”   日光熹微,落在她面上,却是细碎的金色,明光照人,不敢直视。   苏定方回过神来,道:“此处荒芜,冬日里只有冬麦生长,别的却禁不住严寒,此外,也有畜牧牛羊……”   钟意颔首:“原来如此。”言罢,又下了马,叫人暂且停下歇脚。   苏定方几不可见的笑了一下,正待跟上去,却见朱骓歪着头,正瞪大眼睛看他,那目光竟有些诧异。   这匹马非常有灵性,他是知道的,看朱骓一眼,他道:“怎么了?”   朱骓看看他,再看看走到一边的钟意,忽然生起气来,背过头去,作势用屁股撞他。   苏定方侧身一闪,避开了,道:“你怎么了?”   朱骓走到一棵光秃秃的树下,闷闷的趴下了。 第45章 遇袭   钟意一行人到了绥州,入城不久,却得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钟意表姐的丈夫,绥州刺史李崇义往下属县衙去巡察,昨日方才离开,约莫要过几日时间,才会回府。   钟意听人说了这消息,便向苏定方道:“那便不往刺史府去,先到银州走一遭。”   州府人多眼杂,苏定方眼下又是戴罪之身,遭受通缉,倘若被人认出,宣扬出去,无论是对于钟意,还是对于李崇义,都不是好事。   而她此行前来,打的名义便是探望表姐与新生的小外甥,若是专程令人去叫李崇义回府,未免叫人生疑。   思来想去,还是暂且隐瞒行踪,往银州去寻陆实,顺便拿到那本《农桑辑要》为上。   苏定方的想法与她相仿,不愿打草惊蛇,只是对于银州这目的地有些迟疑:“银州在绥州之北,也无甚景致,女郎怎么想到那处去?”   “你不曾听沿路农夫讲吗?”钟意早有计较,顺势道:“银州有位名叫陆实的致仕农官,颇富才干,在附近州郡中任职数十年,极得民心,这样一位尊者,我很想去拜会一二。”   苏定方与她一路同行,自然是听说过的,只是他长于军事,对于农桑却不甚了解,也不会太过在意。   他顿了顿,方才道:“女郎为什么想去拜会他?”   “年长的人有他自己的收获,长年累月之下,总会得到许多常人没有的经验,”钟意道:“倘若能编纂成书,传扬于天下,于当世、于后辈,都是功德。”   苏定方道:“功在千秋么?”   “正是,”钟意见他颇有不以为然之态,遂笑道:“你不要不相信,倘若真有这样一本书流传后世,史书工笔,后人未必会记得银州刺史是谁,却会记住他的名姓。”   苏定方摇头失笑:“女郎有些言过其实了。”   “并没有,”钟意也笑了,轻抚朱骓脖颈,叫它放慢速度:“我以为,能在史书上留下印记,令后来者瞻仰者有两类,一是定国□□,立无双伟业之人,如周公、召公,始皇、文帝之流,其二,便是生于黎庶,造福于民之人,如神农、李冰。这两类人,其实都很值得尊敬。”   苏定方闻言,神情微动:“那女郎觉得,自己属于哪一种?”   “我?我哪一种也不是。”钟意失笑:“倒是你,或许可做第一种人。”   “女郎,”苏定方却道:“你太妄自菲薄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出了城门,钟意遂停了口,打马往银州去。   ……   银州刺史崔令虽也姓崔,却不是博陵崔氏的崔,更不是清河崔氏的崔。   他曾是前朝将领,后来降了太上皇,因立有战功,待到大唐立国,便被派遣至银州,做了刺史。   越国公府同他没什么交情,博陵崔氏也一样,钟意问了苏定方,知他与此人并不相熟,也就不曾暴露行踪,入城之后,向人打听陆实住处。   陆实上了年纪,致仕时的官位也不高,一时之间,当真不太好找,苏定方见天色渐黑,便建议先找家客栈落脚,待到明日再去打听。   钟意自无不从。   也不知他们的运道是好还是不好,找到客栈没多久,外边便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不多时,便听雨势渐大,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扇上,一声声清脆作响。   “今年这是怎么了?”钟意叹道:“雨水总是不停,只再这样下去,怕会有洪涝,冬麦也收不成了。”   “不止如此,”苏定方道:“民舍低矮,用不了多久,兴许便会漏水,再差些的,只消起风,便会被吹垮。”   这夜钟意睡得有些不安稳,熄灯之后躺在塌上,听得窗外雨声激烈,风声呼啸,更是难以安枕,翻来覆去半夜,方才歇下。   骤雨下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方才渐渐停歇,钟意吩咐人出去打探陆实下落,过了一日,方才有了消息,知道他便在银州下属的抚宁县外结庐而居,一行人携了雨具,打马前往。   钟意到了地方,便见是个不大的村落,北地常有的砖木结构,不算宽敞,倒有几分乡趣。   陆实便偕同妻小,住在村落东首位置。   钟意与苏定方一道入门,便见院落中有孩童玩闹,见有客至,急匆匆跑到内室里喊长辈出来。   迎出门的是个中年男子,面有疑惑,见钟意衣着不凡,身后侍从英武,倒很客气:“尊驾是……”   钟意笑道:“我们是来拜访陆实陆老先生的。”   “啊,原是来见父亲,”那中年男子恍然,道:“请随我来。”   乡野之中,规矩远没有长安的高门大户多,钟意跟那中年男子交谈几句,知他是陆实的长子,名唤陆凛。   陆实年过五旬,发丝斑白,面上也裹挟着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风霜之色,见了钟意,笑问女郎从何处来。   钟意向他施礼,道:“我听闻陆老先生精于农桑之事,历任农官,水利、畜牧、果林皆有涉足,便想来拜访,此外,还有一事相求。”   陆实见她衣着谈吐不凡,心中微生忐忑,道:“什么?”   “大唐新建不过几十年,百废待兴,陛下令诸宿儒编纂前朝典籍,令齐国公何玄与仆射房玄龄编纂《唐疏律》,又令英国公李绩编纂《唐本草》,”钟意徐徐道:“诸位宰辅身居高位,自是高屋建瓴,然而说及农桑典籍,却不成了,老先生精通于此,难道便没有著书立说的意愿吗?”   陆实自致仕之后,便开始编纂《农桑辑要》,只是他位卑官轻,即便写成,也无力推广,今日听这女郎登门,说一席话,不觉动了心思,又恐她乃是欺诈,不敢直言,便试探道:“敢问尊驾是?”   钟意听他如此讲,便知可行,向玉秋颔首,后者便取了路引与一应身份文籍与陆实看,道:“老丈不必忧心。我家居士便是越国公之女,官居侍中,位同宰辅,更是今上亲封的怀安居士。”   陆实为隶几十年,自然识得官府文籍,确定无误后,便欲起身相拜,钟意慌忙拦住,道:“老先生是长者,这是做什么。”   “先前未曾提及,居士勿怪,”陆实道:“老朽早有编纂农书之念,自致仕之初动笔,现在已经完结,共五卷十二章,计六十七万余字。”   他站起身,往身后书架处去,道:“居士若真有意将此书献与朝廷,传之后世,便拿去吧。”   厚厚一摞书稿,笔迹工整,该是仔细校订过的,钟意大略一翻,虽不精此道,却也能猜出陆实究竟耗费多少心血。   她敛衣施礼,道:“我无才无德,有幸见到陆老先生,正该替天下苍生致谢。”   陆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   “书稿我带走了,”钟意诚恳道:“来日归京,必向陛下为老先生请封。”   “那倒不必,”陆实豁达道:“我老了,很快就要入土,得了也没什么用。”   “这是您应得的,请不要这么说。”   钟意叫人用油纸将书稿包起,以防漏水沾湿,又笑道:“老先生不怕我是骗子,诓了你的书稿吗?”   “我听人讲,居士是为父亲尽孝,所以出家的,”陆实温和道:“一个孝顺的女郎,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多谢您,”钟意再次一礼:“改日陛下加封,我亲自到此,说与老先生听。”   陆实又一次笑着推拒。   屋外阴云再聚,用不了多久,怕又是一场骤雨,钟意不敢久留,叫玉夏留了百两金,起身告辞。   陆实坚决推辞道:“愧不敢当,居士请收回吧。”   “无功者才不受禄,”钟意同样坚持道:“老先生当得起。”   往来几次,陆实终于肯收下,钟意则向他一礼,翻身上马,道了告辞。   自抚宁县返回银州没多久,骤雨便落下来了,他们不得不在客栈中停留了一日,方才动身,返回绥州。   坏的运气用尽,好的运气便来了,许是事情办成的缘故,他们回程时,连天也放晴了。   银州地域偏僻,出了城门,便是荒茫平原,返回绥州的路上,还要经过大片山林。   那山林中有条河流经过,众人便在次停歇,叫马补充点水,自己也稍加修整。   不远处有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寂静山林之中十分明显,钟意心中一跳,掀开帷帽上的白纱去看,便见十数个猎户打扮的男子过来,有几个身上还挂了彩,拉着只简易木筏,上边是一头长角鹿。   苏定方站起身,注视着那一行猎户,话却是对钟意说的:“到后边去。”其余扈从面上不显,动作却也紧绷起来。   钟意目光微动,手指摸到了袖中匕首,退后一步,同玉秋玉夏相依。   那些猎户见他们一行人,也有些讶异,倒是不曾搭话,颇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   钟意等女眷被护在中间,猎户们三三两两,从他们身侧经过时,离得最近的便是苏定方与一众扈从,钟意眼见那行人同己方错开,正待松一口气,却见落于最后那两名猎户骤然回身,手中利斧横劈!   扈从们早有准备,拔刀相向,苏定方战场厮杀数载,更非浪得虚名,离他最近的猎户被一剑封喉,脖颈处剑痕平直如线。   厮杀持续的时间不算长,便以己方的胜利宣告终结。   陈度原就是沙场悍将,不该惧怕这些才是,此刻面色却也有些难看。   钟意先前见过燕氏女死状恐怖的尸体,现下倒不十分惊惶,叫自己平静下来,道:“他们是什么人?”   苏定方脸色也不太好看,深深看她一眼,道:“军人。”   钟意一怔:“什么?”   苏定方却无暇解释,目光几转,道:“陆实,可能出事了。”   钟意心中一震。   苏定方蹙眉,道:“他们身手不俗,该是银州军中好手才是,此时刚出城没多久,有能力在此设伏的,会是谁?他为什么要伏击我们?陆实一个致仕小吏,有什么值得觊觎的?”   话一说完,他与钟意便反应过来,齐声道:“那部农书!”   “要农书做什么?竟肯为了它杀人。”钟意一时想不明白,思及自己此前同陆实所说的话,隐约有了点眉目:“难道,也是为了请封?”   “能号令军士截杀我们,那人品阶想必不低,”苏定方道:“他要农书,上交朝廷,又有什么好处?”   钟意毕竟不是朝臣,很难想到根由,一时不解。   苏定方轻轻揉了揉额头,想起自己不得不背负污名,潜逃回京的缘故,脑海中倏然灵光一显。   “肃州都督年迈,几次上疏致仕,陛下虽再三挽留,却也已经在考虑他的继任者……”   “倘若有人献上农书,分量足够的话,未必不能深得君心,顺势调到肃州去。”   “倘若那人原就是封疆大吏,陛下不欲叫他在一地久留,尾大不掉,那可能性便更高了。”   “高昌国战事失利,肃州距战场交锋之处不过两百里。”   “居士,”苏定方倏然握住钟意手腕,将她带到一侧,低声道:“崔令可能要造反!”   “这怎么可能?”钟意如遭雷击:“他只有银州,并无外援,如何起事?”   “他有外援。”苏定方声音压低,却仍旧能听出其中恨意:“高昌之战,大总管王文度假传诏令,令三万忠魂葬身沙场!他与崔令,该是互相策应!”   钟意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些,苏定方却顾不得,急声道:“居士!我稍后会同你解释的。但现在,我们要赶快往北地折冲府去,那儿有五万驻军,可保银州不失!”   钟意难得的有些手足无措:“我们既非主将,又无诏令,如何能动用驻军?”   “有你在,便能!”苏定方声音铿锵有力,目光灼烫:“你是陛下亲封的侍中,位同宰辅,依大唐律,若逢紧急关头,宰辅可调用折冲府军,事急从权!”   他注视着她,真切道:“居士,请助我一臂之力!”   钟意合眼,复又睁开,她定了心神,道:“走!” 第46章 变故   大唐以均田制为基础,延续了前朝的府兵制度,于天下各州、道、县设置折冲府,共计六百三十四所。   为加强中央内部权势,时下折冲府的防范侧重便是“内重外轻”,然而对于银州这等边境之地,却足足设置了五万折冲府军,以防万一。   “崔令只怕不知我一行人身份,所以敢令人截杀,见他们久久不曾回去复命,必然疑心,我们必须要抢在他前头,先发制人才行。”   苏定方握住钟意手腕,目光坚毅道:“请居士遣人往绥州送信,请刺史李崇义随时准备策应,同时传信中枢,以防不测。”   陈度原是越国公帐下亲卫,能被派出护送女儿,自是信得过的,钟意匆忙取了纸笔写信,又叫陈度过来,苏定方将此事大略说了。   言语间的功夫,钟意已经书写完毕。   皇帝既册封她为侍中,官服印鉴俱在,她此次出行,为防万一,便将侍中官印带上了,此次正得用,覆于信上,折了一折,交与陈度。   “此事干系重大,我只信得过你,”钟意道:“不要进绥州州府,直接去寻李崇义,他的父亲李孝恭在北地经营多年,人脉颇广,刺史虽不掌兵,却也能说得上话。”   陈度心知此事如何,沉声道:“我必定不负所托。”   “还有另一封,”钟意叮嘱道:“你送到绥州驿馆去,令人加急传至京师,上边附属我官印,想来驿馆不会为难。”   陈度将两封信贴身收好,忽然转目去看苏定方,道:“同行这么久,方知尊驾便是左卫中郎将苏将军。”   苏定方听他点破身份,并不窘迫,施礼道:“诸事内有缘由,今日无暇细表,望请见谅。”   “我是信得过居士,”陈度不受他的礼,道:“再则,也不相信沙场饮血的将领,会背弃他的士卒。” 言罢,向二人颔首,催马远去。   “你们跟随剩下的扈从们,往绥州刺史府去寻澜娘,”钟意吩咐玉秋玉夏,又向赵媪道:“劳烦嬷嬷偕同。”   玉夏有些迟疑,玉秋却拜道:“我虽不知发生何事,却也知情况紧要,我们跟随,只会碍手碍脚,居士若要走,只管安心离去,不需介怀我们。”   钟意微微一笑,却不多说,扬声唤道:“朱骓!”   这匹枣红马神俊非凡,脚程极快,此刻正是争分夺秒之际,刚好得用。   苏定方翻身上马,与她同乘,知晓卫所方向,径直往军营去。   风声烈烈,刮的面庞钝痛,钟意却顾不得,侧头问道:“你怎知崔令没有同此地折冲都尉勾结?倘若这二人早有首尾,我们此去,便是自投罗网。”   “此地折冲校尉姓章名允,昔年曾是陛下麾下偏将,乃是心腹,”苏定方道:“倘若连他也有造反之心,那我们也只好认了。”   刺史属文官,掌监察民政,却不牵涉军政,为了防止文武勾结生事,朝廷在择定刺史与折冲府长官时,虽不会故意选有仇之人,却也绝不会选择相交莫逆之辈。   边关卫戍要紧,往往都是皇帝心腹重臣,苏定方这样讲,完全符合情理。   “章允同我家没有交情,也不知我这半道来的侍中,他是否买账,”钟意苦中作乐的想:“倘若当我是与苏定方勾结的叛臣,一道下了大狱,那乐子可就大了。”   朱骓迅捷如风,即便承载两人,依旧远超寻常马匹,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二人便远眺到大唐折冲府在寒风中烈烈作响的军旗,再有半刻钟功夫,便有卫哨拦截。   苏定方原还佩戴斗笠,今次摘除,道:“折冲校尉章允何在?”   哨兵见这二人神态气度,不敢做主,请了队正来问,苏定方无暇同他多言,取了钟意官印与他看,喝道:“侍中有紧急军情,急需面见校尉,即刻通禀。”   军中行政□□,远不似州府层层麻烦,不过半刻钟,便有人自前方骑马而至,请他们入内说话。   章允年约四十,虎目方面,脸庞微黑,上下打量二人,道:“侍中书信印鉴何在?”   钟意定了心神,道:“正在你面前。”   寻常人遇上这事,兴许便以为面前女郎在糊弄他了,章允眉头一跳,见这女郎品貌不凡,试探着道:“怀安居士?”   钟意心有忐忑,唯恐他以自己官职乃是虚衔为由,置之不理,面上却还平静,道:“正是。”   不想章允忽然俯身,向她施礼:“先前军中曾有士卒感染瘟疫,丧命者颇多,正逢居士遣人送时疫药方来,活人无数,请受某谢礼。”   他身后两名果毅校尉亦俯首见礼。   钟意遣人往边军处送时疫药方,原是前世听闻瘟疫肆虐,今生未雨绸缪的,不想那时疫这么早便在边境流行,以至于那药方派上这般大的用处。   见那几人施礼,她便换了半礼:“士卒征战辛苦,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敢当三位将军如此大礼。”   内中既有这等交情,想来章允会给几分薄面,钟意微松口气,章允却已经转目,看向苏定方:“你有胆色入我军营,想来心中有所依仗?”   苏定方并不意外他看破自己身份,抱拳示礼,道:“事关重大,请章将军屏退左右,只留心腹。”   ……   军政上的事情,钟意不会插手,她一个门外汉,兵马调度之事,也没有能发表意见的余地,便在一侧旁听。   章允昔年曾在皇帝帐下打天下,东征西战多年,眼下这等事于钟意而言是惊涛骇浪,于他而言,却只是小小波折,苏定方年少多谋,亦不露惊慌之色,二人与诸校尉商谈,不及晌午,便将行事韬略敲定。   “崔令派人前去截杀居士一行,想是不知你一行人身份,见事败,必然会去询问陆家人,再去查探你们入城时的名籍记录,想必此刻,他已知自己露了马脚,必然会令人联络王文度,共同策应起事。”   章允道:“王文度此时驻军夏州,距此不过两百里,我率军三万赶往防卫。此地防卫边患,需留两万军士震慑,便叫定方暂辖,至于崔令,他只有监察职权,却无军权,既然看清他面目,想来并无大患,居士便留于此地,静待功成即可。”   钟意听他说的条理分明,自无不应:“将军此去,万事小心。”   章允也不拖沓,颔首致谢,随即出了军帐。   钟意目送他离去,有些疑虑:“章将军这样走了,又将边境防卫移交,不怕我们是在唬他吗?”   “他有他自己的判断,居士,”苏定方道:“这种事情,你一生可能只会遇上一次,而他呢,跟陛下打过天下,多少次死里求生,对这种事,他远比你我有经验。”   “再则,他人虽走了,却留了四位果毅校尉,”他摇头失笑,道:“你当这四人都是白给的吗?”   钟意也笑了:“章将军粗中有细,是我太过轻视人了。”   “崔令既然生事,未必不会同外族勾结,我需往前沿卫所一一探查,”苏定方敛起笑意,起身道:“军中重地,带女子前行,未免不便,还请居士在此暂待两日。”   钟意正色道:“无需为我顾虑,定方只管去吧。”   苏定方深深看她一眼,颔首之后,大步离去。   章允临行前特意关照过钟意,军中人知晓她身份,颇为敬重,连被他留下的那几位校尉,看她的目光都十分崇敬。   这并不是因她的侍中身份,而是因为那份及时雨一般的时疫药方,军人忠耿,更加心怀感恩。   ……   钟意便在军营中留了两日,都没什么消息传来,直到第三日,有校尉忽然赶来,面带急色:“居士,赶快跟我离开!”   钟意心头一跳:“发生何事了?”   “朔州勾结西突厥,举兵造反!”那校尉道:“有过万军至,已经迫近军营了!”   钟意明白他的意思。   章允走了,苏定方也走了,这座军营便空虚下来了。   此地出于腹地,原该是最安全的地方,毕竟谁也无法想到,朔州会与王文度、崔令勾结,忽然造反。   “我要是走了,”钟意看着面前年轻的校尉,道:“其余人呢?”   “此地乃是银州关卡,不得有失,”那校尉一怔,道:“自该留守。”   钟意又道:“那你呢?”   “送居士离开,”校尉道:“再返回此地,与同袍并肩作战。”   钟意道:“那我也不走。”   校尉楞住了。   “我既做了侍中,享受了宰辅的尊荣,那就该拿出宰辅应有的气度,”她道:“军士前线厮杀,我却借机逃遁,这不应该。”   “居士,”校尉目光有些湿了:“您知道留下了,可能会发生什么吗?”   钟意道:“大概会死吧。”   “现在还来得及,”校尉哽咽道:“您不是军人,即便走了,也没人会苛责的……”   “可我自己会责备我的。”钟意握住手中匕首,道:“我虽不能同你们并肩作战,但最起码,还有殉身的勇气。” 第47章 拒敌   那校尉听得起身,向她致了军礼:“居士,您当得起宰辅之位。”   钟意淡淡一笑,道:“此地尚有多少士卒?”   校尉不假思索,道:“不足三千。”   钟意颔首,又问:“敌军共计多少?”   “具体数目难以估计,”校尉略经思忖,道:“但据哨兵观测,少则三万人,多则三万五千人。”   钟意微怔,道:“只这些兵力,便敢往银州来?”   “他们军中有人策应,想是知晓虚实,猜到此地军力空虚,再则,”校尉道:“突厥这等游牧民族精于骑射,来敌皆是骑兵,若是我军主力回师,他们再行撤离,应也来得及。”   较之大唐这等冠带之室,突厥的脸皮便要厚些,深谙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跑的道理,碰上势力强硬的将军,望风而逃也不奇怪,且丝毫不以为耻。   钟意忽然道:“来军之中,突厥占了多少?”   校尉奇怪她此问,答道:“约有五分之四。”   钟意又问:“已经打起来了吗?”   “没有,”校尉摇头道:“他们看不清我军虚实,暂且未曾动兵,试探过后,厮杀才会开始。”   钟意心中闪过数个念头,忽然站起身,道:“我想同突厥人谈谈。”   校尉惊住:“这是阵前,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钟意徐徐道:“他们不知我军虚实,所以不敢妄动,再则……章允与苏定方先发制人,必然打了崔令与王文度一个措手不及,突厥如约而至,未必不是被人糊弄了。”   校尉不意她竟说出这等话来,略经思忖,又觉说的有理,迟疑道:“可突厥会跟我们谈吗?即便是谈,又该如何谈?”   “不是还没动兵吗?”钟意走到军帐门口,掀开垂帘:“我去他们军营中谈。”   “这怎么行?!”校尉断然道:“突厥蛮夷,不似华夏,未必会讲不斩来使的旧例,居士身份使然,倘若出事……”   “在这里,我的性命并不比你们的性命高贵,”钟意道:“倘若能成功,便可使突厥不战而退,即便是失败,死的也只是我一个人。”   校尉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喉咙却发酸,别过脸去,轻轻拭泪。   朱骓便在帐外,见她过来,亲昵的用脑袋蹭了蹭,钟意自怀中取出一方手帕,咬破手指,写了“敌至”二字,叫它衔于口中。   “往苏定方处的路怎么走?”钟意问。   校尉看出她打算,长吸口气,道:“一路往东,直行五十里便是。”   “听见了吗,朱骓?一路向东,将帕子交给苏定方,”钟意温柔的抚摸朱骓鬓毛,道:“一定要快。”   朱骓依依不舍的看着她,嘶叫一声,扬蹄远去。   钟意则挺直身体,向那校尉道:“走吧,我们去会会远道而来的客人。”   除去方才那校尉,还有另外两人留于此地,听闻她的打算,齐齐摇头:“这怎么行,居士身份……”   “不过尽微薄之力而已,能否成功尚且未知,”钟意笑道:“诸位不必劝了,我意已决。”   这声音铿锵有力,高大雄壮的男人们皆眼眶发热,齐齐向她抱拳见礼,钟意同样回了半礼,另有人出了军帐,向来敌言说此事,最初那校尉则道:“我同居士一道去。”   “你去了做什么?”钟意道:“深陷军中,倘若事败,恐怕……”   那校尉震声道:“居士弱质女郎,尚且有胆,我何惧之?”   钟意微怔,笑道:“好!”   ……   同钟意预料一般,突厥人同意与她商谈,只是设了条件,最多只能带两个侍卫。   这是怕届时借机行刺,并不难理解。   事实上,除去那位校尉,钟意一个人也不打算带,乱军之中,个人勇武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了。   敌方军帐距此有三里之遥,钟意与那校尉骑马过去,到了前沿哨所,方才停下。   往军帐去的沿路设有突厥士卒,手持弓箭长刀,面色冷肃,声势慑人。   “居士,”那校尉视若无睹,握住剑柄,道:“若逢有变,您便躲到我身后去。”   “不必了,”钟意自若道:“死到临头,再躲躲闪闪,反倒叫人轻看。”   那校尉一怔,随即爽朗笑了:“也对。”   “你叫什么名字?”钟意也笑着问他:“再不说,或许便来不及了。”   “我叫武安,”校尉答道:“文武的武,平安的安。”   钟意由衷赞道:“好名字。”   说话间,二人便到了军帐前,内中有人掀开垂着的帐子,用奇腔怪调的唐语道:“大唐的女相,请!”   钟意也不客气,昂首入内,目光一转,便见上首处坐着个中年男子,作突厥人打扮,厚重的毛皮帽子下是一张黑而粗糙的面孔,眉眼细长,目光犀利。   他下首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却做汉人装扮,见她望过去,目有愤恨之色。   钟意入内,那二人皆未起身,她也不在意,微笑道:“阿史那延不曾来吗?”   那突厥将领听罢,笑道:“这等小事,怎么会劳动王子殿下?”   他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语,上下打量钟意,颔首道:“王子殿下出使大唐,归国之后,对女相大加赞赏,今日一见,果然很有胆气。”   钟意淡然道:“谬赞了。”   “女相来此,有何贵干?”那突厥将领骤然敛了笑意,目露凶光,道:“是来献降,还是想学前代使臣,逞口舌之力,劝退我等?”   “都不是,”钟意平静道:“我是来送你一条生路的。”   那汉人模样的男子闻言变色,道:“胡言乱语,霍乱军心!都达将军,请即刻斩之祭旗!”   “送我一条生路?”都达亦骤然起身,抬手拔刀,刀尖横指:“你在开玩笑吗?女相?”   “当然不是。”钟意微微一笑,道:“被人欺骗,不得不蹚一回浑水的滋味不好受吧?难道你此刻,不是正进退两难?”   那突厥将领目光凶狠,亮的像狼,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将刀归鞘,哈哈大笑:“女相请坐,站着说话,可不是我们突厥人的待客之道。”   钟意顺势坐下,笑道:“朔州与银州私通,意图造反,又与行军大总管王文度狼狈为奸,为了万无一失,甚至不惜勾结外族,联络上了突厥……”   她停了口,转向突厥人下首的唐人男子,别有深意道:“想是崔令崔刺史当面?久仰了。”   崔亮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都达将军有所不知,”钟意笑道:“崔刺史的计划原是万无一失的,只是不太凑巧,撞上了我,结果全盘皆输。”   都达眉头跳了一下,却不言语。   “你大概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钟意言笑自若,道:“银州事发的突然,他匆忙潜逃,可没过多久,朔州也起事了,按照时间猜度,他该是在事发之初,便送信过去,打着时间提前的幌子,诓骗朔州起事,为他谋个空档,也叫朔州不得不跟他坐上一条船。”   都达听罢,面色微沉,有些阴郁的看了崔令一眼。   “银州事露,是在两日前,”钟意平静道:“倘若你是在一日半前收到消息,而那消息又确实说起事时间提早的话,那我便可以确定,你也被他欺骗了。”   “将军不要听她花言巧语,”崔令汗出如浆,急道:“她不过是想离间你我的关系!”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钟意道:“倘若突厥先发制人,或许能在战场上占据优势,然而我部已经料得先机——将军,你真的打算在大唐境内同唐军硬碰吗?”   都达面色阴沉不定。   “苏定方将军距此不过数十里,用不了多久,便会前来驰援,绥州军队至此,又能耗费多久?”钟意笑道:“现在撤退,或许还来得及。”   她这显然是虚言,事实上,即便苏定方部全部过来,短时间也难以抵抗,怕会伤亡惨重,更别说其部防卫边境,不敢将人手全部调过来了。   说到底,不过是诓诈罢了。   “胡说!”崔令见势不妙,忙道:“此地空虚,易守难攻,倘若占据,便可长驱直入,抵达关中!”   他慌忙劝道:“再则,苏定方距此不过数十里,倘若抵达,将军以为走得了吗?”   “信口雌黄!”钟意断然喝道:“你也道此地易守难攻,如何能在苏定方军至之前占据?关中富饶,却也兵多将广,区区万余人,能掀起什么风浪?瓮中捉鳖而已!”   “再则,即便苏定方军至,第一个清除的,也是你这等蠹虫!”   都达目光阴郁,心思几转,不看崔令,而道:“女相,倘若我就此撤军,你能保证唐军不趁势追击,放我出境吗?”   崔令听他如此问,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武安则是目露期许,隐约有些喜意。   钟意平静看他,道:“当然不能。”   崔令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武安一时也僵住了。   “果真像王子说的那般聪慧。”都达手指摩挲着刀柄,半晌,方才大笑起来:“倘若你说能,此刻我的刀已经切下你的头颅了。”   他目光如同鹰隼,在她面上掠过,忽然起身,喝道:“撤军!”   言罢,也不看帐中众人,大步离去。   突厥人特有的号角声响起,马蹄声在帐外响起一片,震得地面轰鸣,那轰鸣声由近及远,逐渐消失。   都达身侧扈从马上疾行,道:“我们就这样走了?”   “那女相说的有理,”都达沉郁道:“壮士断腕,在乎取舍,再不断,性命都会搭上。”   扈从方才也在帐中,闻言道:“我以为您会杀了她的。”   “我也想,但是不能,”都达冷冷道:“唐人将声誉士气看的很重,她能以女人的身份做宰相,想来很有威望,我不杀她,边军未必会紧追不舍,若杀她,便是不死不休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他眼底闪过一抹凶狠:“崔令会替我们动手的。”   ……   “居士!”都达走的迅速,武安怔了一怔,方才缓过神来,喜道:“突厥人……退了!”   “是啊,”钟意扫到触及到崔令扭曲的面孔,平静道:“他们退了。”   “二位,”崔氏目光凛冽,讥诮道:“你们怕是高兴的太早了。”   钟意充耳不闻,向武安笑道:“这一回,怕是真扛不住了。”   “能与居士同日赴死,”武安拔剑出鞘,豪迈笑道:“是我的荣幸!”   都达与大唐没有生死仇怨,不必硬挨,然而崔令携众造反,肯定是要死的。   他只身逃出银州,家眷都被扣下,待到长安令下,想必便会族诛。   都达带走了三万突厥军士,然而此地仍有几千崔令亲军,卫所距此有三里之遥,赶过来的功夫,足够崔令将他们剁成肉泥了。   “居士果真好口齿,”崔令笑意森寒,道:“只可惜,这样好的口齿,再也派不是用场了。”   他神情阴鸷,一挥手,吩咐左右上前:“割了她的舌头,枭首示众!”   “自春秋战国起,便有纵横家以口舌驰骋天下,只是全为男子,竟无一女。”   钟意扬声而笑,豁然道:“我今日也做得这等事,即便身死,却也功成,他日史书工笔,想也青史留名,死又何憾!” 第48章 你敢   军帐中倒还宽敞,二人正在帐中一侧,武安立于钟意身前,拔剑防卫,崔令左右侍从手持兵刃上前,却听军帐外厮杀声渐起,不觉一怔,武安趁势出击,剑尖横扫,连取三人性命。   崔令顾不得内里如何,张皇失措,连声催问:“发生何事?!”   有人惊惶回禀:“有人杀过来了!”   崔令将军帐帘子掀开去看,便见外间厮杀声震天,又惊又慌,连军帐帘子都不曾放下,便瘫坐在地,目光一转,瞥见钟意,心中恨意愈盛:“先将这二人杀了,消我心头之恨!”   一众亲卫近前,手中兵刃寒光四射,武安能在折冲府中出任校尉,身手自是不凡,连克数人,身上却也不免添了几道伤痕。   钟意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自袖中取了匕首,自鞘中拔出雪亮的刃,势不得已,便行自戕。   武安肩头挨了一剑,血色涌出,溅到她面上些微,尚是热的。   一个士兵冲到近前,作势举刀,钟意叹口气,道:“不必了。”   言罢,匕首抵在脖颈,手中用力。   变故便发生在千钧一发之际,那士兵提刀横劈,还未落下,人却骤然一颤,猛地僵住。   他前胸甲胄处探出一支沾血的箭头,面色僵硬,顺势瘫倒在地。   钟意心头微惊,连手中匕首都忘了放下,转目往军帐外看。   崔令方才听人回禀,大惊失色,连军帐的帘子都忘了收起,她微一抬眼,便见李政端坐马上,神情冷肃,手中箭/弩尚未放下。   见那士兵已死,他也不停手,拈弓搭箭,连发三次,将帐中残余士兵射杀。   他怎么会来?   钟意心中惊愕,连经巨变,一时之间,竟有些难以回神。   武安见状,心中一松,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也散了,瘫坐在地,大口的喘着粗气。   钟意正愕然间,李政已翻身下马,大步入内,衣袍烈烈,遍是肃杀之气。   崔令识得他,惊慌之色溢于言表,拔剑出鞘,以壮胆气,左右四顾,便欲以钟意为质。   钟意未及反应过来,便被李政猛地拉住,带往身侧,左手顺势扶住她肩头,右手霍然拔剑。   钟意只听铮然一响,随即便是喉咙被划开“咯吱”声,下意识想回头看,却被李政按住肩,猛地埋头在他胸前。   他手臂用力,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钟意试着挣扎了一下,却被他抱得更紧。   “阿意,阿意!”李政声音嘶哑,竟有些哽咽:“你怎么敢做这种事?倘若有个万一,你便回不来了,你知道吗?!”   钟意察觉到他心中的不安,忽然柔了心绪,道:“结局不是很好吗?”   李政恶狠狠道:“不好!”   他勉强将她松开,手指颤抖,去抚她纤细脖颈,匕首锋利,略一用力,便在上边留了伤痕,缓缓的渗出血来。   李政想取帕子为她擦拭,伸手入怀,才记起自己一路匆匆,哪里会带什么帕子?   钟意看出他心思来,想自怀中取出手帕,转念才想起那方帕子被朱骓带走了,不觉停下手来。   她脸上被溅了血,脖颈上也一样,李政又气又恨,又是心疼:“你真是!”   “好了,”钟意难得的宽慰他:“都结束了。”   李政恶狠狠的盯着她,下颌紧收,猛地按住她腰身,俯首吻了上去。   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沉甸甸的压在他心上,几乎喘不过气来,连带着这个吻,也是凶狠暴戾的。   他轻咬她的唇,一寸寸侵占进去,不容违逆,也不容反抗。   钟意推他不开,不知过了多久,李政才依依不舍的停下,额头抵住她的,低声道:“阿意,我方才见那人举刀,射箭的手都在抖。”   钟意听得默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目光微垂,忽然回过神来——军帐中可还有别人呢!   她猛地将李政推开,转向一侧武安,赧然道:“武校尉,你还好吗?伤势如何?”   李政剑眉一挑,目光不善的看过去。   武安身上挨了几下,倒没伤到要害,此刻瘫坐在地,神情有些古怪:“居士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能有什么好乱说的?   钟意迟疑一瞬,反应过来,抬眼狠狠剜了李政一下,后者不以为耻,反倒大笑起来。   钟意关切道:“还能动吗?”   “无妨,”武安笑道:“没伤到骨头,将养几月便好。”   外间的厮杀声渐渐停了,只有偶尔传来的些许惨呼,想必战事即将终了,李政喝道:“来人,送这位校尉先去治疗,不要留下隐患。”   话音落地,便有军士入内,查看过武安伤势如何,又扶着他出帐去。   李政敛容施礼,道:“若非你今日舍身相护,居士未必平安,请受我一礼。”   武安知晓他身份,哪里敢受,下意识要还礼,然而正被人搀扶,却无能为力,只道:“应尽之责而已,殿下无需如此。”   “你救了居士性命,便是救了我的性命,”李政道:“今日恩情,永志不忘。”   钟意又剜他一眼,低声催道:“快走吧,拖久了不好。”   两个军士搀扶着武安出去,帐中便只有他们二人与几个死人,气氛一时窘迫,钟意道:“先出去吧。”   “别急,”李政握住她手腕,道:“外边很不好看,还是等他们清扫完之后,再出去为好。”   钟意拿目光一扫军帐内众多死尸,道:“难道这里就很好看?”   李政默然,忽然叹口气,道:“对不住。”   钟意微怔:“怎么这样讲?”   “我没照顾好你,”李政深深看她,道:“不该让你接触到这些的。”   钟意从他手中抽回手,道:“你大概觉得,我只适合养在金玉笼子里吧。”言罢,转身出了军帐。   战况惨烈,鲜血遍地,她走出没几步,便险些踩到一处断肢,原地顿了顿,才继续前行。   卫所所在的三千军士也参与了方才那场战事,其余两个校尉远远见她,又惊又喜,上前施礼,语中崇敬:“居士,多谢!”   军中出现女子,无疑是极扎眼的,众人望过去,便见那女郎绢衣素带,雅致翩翩,脖颈处尚有血痕,素衣也有所沾染,却仍有皎然高洁之气,心知便是那位以口舌劝退突厥来军的大唐女相,心中敬佩,齐行军礼,震声道:“居士,多谢!”   钟意微微一笑,回了半礼,道:“幸不辱命。”   一场兵祸得以幸免,终究是好事,秦王率军赶来,自是功劳,然而出力最大的,还是钟意。   军士心中振奋,也不知谁先喊出口,最终万众一心,齐声高呼:“万胜!万胜!万胜!”   军营中的慷慨激昂之气,同长安富丽奢靡迥然不同,钟意含笑看着,觉得心中某个位置被触动了一下。   “从来没有女人做过这样的事,”李政不知何时到了近前,轻轻道:“阿意,史官会永远记住的你名姓。”   钟意但笑不语。   李政静静看她,道:“这是你的志向吗?”   钟意微怔,转目看他。   “如果是的话,”李政向她伸手,道:“我会支持的。”   钟意眼睫微动,随即伸手过去,同他碰了一下。   “我方才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见不得你受苦,”李政道:“我看着,心疼。”   他此来风尘仆仆,必然辛苦,战场厮杀,竟连甲胄都不曾加身,然而这些,却一句都不曾提。   钟意垂下眼睑,复又抬起,道:“你怎么会来?”   “我原在丹州治水,途径驿馆,却见有加急文书送往京师,知道你在那儿,便叫人取了来看,”李政道:“知道银州造反,便匆忙赶来了。”   钟意遣人往朝廷送加急文书,是在两日之前,而他竟只用两日功夫,自丹州赶来了。   “路上,”她顿了顿,道:“是不是很辛苦?”   李政轻描淡写道:“跑死了八匹马。”   他不说马,钟意尚且想不起来,此时提及,忽然道:“朱骓呢?”   “在那儿呢。”李政摆摆手,便有军士牵了朱骓来,他爱怜的抚了抚它脖颈,道:“我带人往此处来,半路碰见它了,见它口中血帕,慌忙往此处赶。”   钟意目光微动,去看朱骓,便见那匹枣红马目光无辜,一脸乖巧的看着她。   “阿意,”李政道:“你知我听那几个校尉说,你往突厥军营中去劝退他们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钟意望着他,却没言语。   李政倏然笑了一下,凑过脸去,啄她唇瓣一下:“幸亏你没事。”   钟意道:“这次多谢你。”   “口头谢有什么用?”李政笑道:“要以身相许才好。”   朱骓也跟着打个喷鼻。   钟意笑道:“这你就别想了。”   “那便换一个吧,”李政也不动气,转向她,目光灼灼,认真道:“以后,不许再冒这种险了。”   钟意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别过脸去,道:“你管我。”   “最后一次,阿意。”李政伸手,扶住她下颌,叫她看着自己。   他凑过去,低声道:“你再敢这么做,我就把你办了,直接娶回去。”   钟意心中羞窘,压声喊他:“李政,你敢!”   李政松开手,道:“你看我敢不敢。” 第49章 四问   李政向来是个混不吝,这种事还真能干出来,钟意不欲就此同他争论,还有些说不出的窘迫,问军士要了匹马,作势要走。   “阿意,”李政扯住她衣袖,挽留道:“我不久便要走了,你就当发发慈悲,同我多说几句吧。”   “怎么这样急着走?”钟意不解道:“是回长安吗?”   “不是,”李政身姿挺拔,目光锋利,道:“西突厥蠢蠢欲动,也该给他们一个教训了。”   到了银州,脚下踏着边境的土地,他不再是在她面前讨巧卖乖的李政,而是大唐威名赫赫的秦王了。   钟意看的有些恍惚,顿了顿,方才低声道:“此去小心。”   “唔,”李政应了一句,语气忽然酸了:“先前你叫朱骓送信求救,想叫它去找谁?”   钟意瞥他一眼,倒没瞒着,道:“苏定方。”   “苏定方也在这儿?”李政先前急着赶路,真不曾在意这些此刻,听后,微微变了脸色:“你们怎么会聚到一起?”   在长安处,苏定方尚且是潜逃要犯,李政身兼二十二州都督,其中便有银州,作为银州最高军政长官,钟意当然不会语焉不详,将彼此会面之事细细说了。   李政听罢,语气更酸:“朝廷连通缉令都发了,你倒好,之前素无交集,只凭传闻,便相信他是冤枉的。”   “你不信么?”钟意奇怪道:“先前覆灭东突厥,他曾在你帐下听事,我以为你们会很熟悉。”   李政心中一甜,笑着试探道:“你是觉得他同我关系好,所以才帮他的?”   “当然不是。”钟意道:“在长安,定方的名声可比你好多了。”   “我名声很差吗?”李政面上笑意没了,板着脸道:“我也是很小就会背诗习字,得过诸多宿儒夸赞的。”   钟意瞥他一眼,道:“你怕不是忘了,自己当年是怎么出的长安。”   李政聪明归聪明,胡作非为也是真的,当年泾阳候世子之死闹得不小,要不然,依照皇帝对这个儿子的宠爱,怎么也不可能把他送到封地去的。   李政被她说的哑口无言,黯然道:“我想同你好好说几句话,你倒好,只想戳我伤疤。”   钟意微怔,低声道:“对不起。”   “一个沈复也就算了,”李政怏怏道:“就到银州的功夫,连一个月都没有,怎么又多了一个苏定方?”   “我跟他什么都没有,”钟意无奈的反驳他:“你少胡乱编排。”   李政道:“就是有。”   钟意问他:“你看见了还是怎么着?”   李政道:“我的阿意这么好,哪有男人见了会不动心?”   他这张嘴,真是跟抹了蜜一样,只要有心,就能甜的人嗓子疼。   “谁说的?”钟意不知说什么好,顿了下,方才道:“卫所军士那么多,遍地都是男人,也不见人家对我怎么样。”   “那是他们自惭形秽,知道配不上你,”李政道:“最气人的就是苏定方和沈复这种,就像猴子看见水中月亮影子就想去捞一样,不知天高地厚。”   钟意被气笑了:“你说谁是猴子呢?”   “你同他们又没关系,”李政道:“急着凶我做什么。”   “我几时凶你了?”钟意啼笑皆非,道:“再说,苏定方上门,还不是因为认出了朱骓?”   “说来说去都怪你,”李政怕再说下去惹她生气,便顺势将话头转到了朱骓身上,斜睨着这匹枣红马,没好气道:“早知如此,出征东突厥时,就该叫你蒙面的。”   朱骓好端端的吃草,忽然被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一双马眼怒视着李政,恨恨的扭过头去,拿屁股对着他。   ……   崔令既死,剩下的便是散兵游勇,不多时,其余叛臣也尽数伏诛。   李政在银州停留了两日,主持军政,安抚人心,又安排人暂理崔令及其心腹死后空缺的位置。   他本就身兼银州都督,皇帝又有意栽培,不会拂他情面,既然定下,想必便不会再改了。   玉秋玉夏与赵媪走的匆匆,及到绥州,听闻银州刺史造反,骇得几乎站不住脚,提心吊胆的两日,待银州安定,便赶忙前去寻钟意。   “居士当真了不得,”玉夏笑道:“只凭口舌,便叫突厥退军,这可是话本子才会有的本事呢。”   “这等本事不要也罢,”赵媪叹道:“刚听人提,奴婢可是忧心,若是叫夫人知道,怕是不会欢喜,只会责备居士的。”   “别叫阿娘知道,”钟意连忙道:“她有身孕,受惊可不好。”   “怕是瞒不住,”玉秋道:“那么多张嘴呢。”   “那就先说结果,再说经过,罢了,”钟意摆摆手,道:“我还是写封信报平安,自己同她讲吧。”   玉夏期期艾艾道:“居士,我听说……”   “听说什么?”钟意见她吞吞吐吐,奇怪道:“话只说一半,这可不像你。”   玉夏试探着道:“我听说,崔令那逆臣原要害居士的,千钧一发之际,是秦王殿下赶到,拈弓搭箭,连杀数人,救了居士?”   钟意提笔的手顿住,道:“听谁说的?”   细节内容都对得上,不太像是道听途说。   “大家都在说,说秦王殿下早就对居士倾心,听闻您出事,慌忙赶到银州,”玉夏小声道:“据说,一路上跑死了八匹马呢。”   知道的可真详细,钟意自己也就只知道这些了。   她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有……别的吗?”   “还说殿下此次去征西突厥,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玉夏道:“街头巷尾的,还有人编了曲儿在唱呢。”   钟意气道:“这有什么好唱的?”   赵媪摇头失笑,道:“英雄爱美人,市井之间都爱听这些。”   银州地处北境,民风剽悍,看不上江南绵柔曲调,男人悍勇,女人泼辣,能在此处风行的曲调,当真是难得。   秦王李政去岁率军覆灭东突厥,英姿勃发,怀安居士以口舌之利力却西突厥,也是美谈,银州的男女老少,提起这二人便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郎才女貌,再传出点旖旎情事来,不风靡才怪呢。   时下风气开放,又有二人功绩在前,倒不会因此生出非议,只是被人说到自己身上,钟意不免有点别扭。   她问玉夏:“这消息是从哪儿传出去的?”   玉夏道:“人生一张嘴,一传十,十传百,哪能知道源头何在?”   钟意转念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她还真没想过,有一日自己也能做歌调里的角儿,又是好笑,又有点无奈:“罢了,任他们说去。”   李政出征东突厥时,曾经往银州来,近日因崔令造反之故,坊间不安,将军政之事理顺,便想轻装简行,往市井之间走访,还专程去请钟意。   因那些传闻,钟意心里有些不自在,隔着帘子,寻个由头拒了,李政虽有些遗憾,倒不奇怪,同她道别,同侍从一道走了。   刚出了正月,街头巷尾正热闹,浑然不受崔令造反之事,李政随意逛了逛,便听不远处高楼有靡靡的丝竹之音传来,歌姬声色柔婉,语调温绵。   他没去过秦楼楚馆,对于那种地方,也近乎本能的嫌脏,就他的身份而言,真不想去,也没人能勉强。   李政原是打算走的,远远听了几句,却忽然停住,寻个僻静地方落脚,吩咐侍从将那歌姬带来,细细问了几句。   那歌姬虽婉媚,倒不缠人,一一答了。   李政听得坊中歌调将二人配成双,心花怒放,面上却不显,问那歌姬:“你觉得,怀安居士如何?”   “巾帼不让须眉,”那歌姬目露敬佩,道:“天下女子心向往之。”   李政满意的颔首,吩咐侍从打赏她一把金叶子,又道:“你真觉得……她同秦王般配吗?”   “秦王么?”歌姬一怔,道:“若配居士,倒也凑合吧。”   “什么叫凑合?”李政眉头一跳,怒道:“他们不是很般配吗?”   歌姬不解道:“居士是月里仙娥,凡夫俗子如何能配得上?”   李政将她手中金叶子夺回大半,憋着气走了。   ……   北地寒凉,此时尚是二月,到了夜间,更是森冷。   钟意躺在塌上,听得外边风声呼啸,一时难以安枕,索性坐起身,靠着床壁思索接下来该当如何。   正入神,却听窗扉被人轻轻叩了两下,咚咚作响。   钟意警觉道:“谁?”   “是我。”李政的声音响起。   怨不得能避开外间护卫。   钟意微松口气,又问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我马上就要走了,来同你道别。”李政顿了顿,道:“我能进去说话吗?”   “征西突厥吗?竟这么急。”钟意微怔,随即道:“外边冷,你进来吧。”   屋内没有掌灯,光线昏暗,窗扉合着,清冷的月光也照不进。   李政推门入内,反手将门关上,他也没有掌灯,就着黑暗,道:“今日我邀你同游,你却不去,当真可惜。”   “不是道别的吗,”钟意思及玉夏所说曲调,有些警惕:“怎么又说起这个来了?”   李政眼底微光一闪,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今日出行,听见了一点好玩的,想说与你听。”   钟意推辞道:“我不感兴趣,不想听。”   李政莞尔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钟意闷闷道:“你说完了吗?早些走吧,别叫人等。”   “阿意,”李政不理会她的逐客令,道:“你不在意那些坊间传闻吗?”   钟意道:“身正不怕影子斜。”   李政低低的笑了起来:“孤男寡女,半夜私话,果然站的很正。”   钟意恼道:“李政,你给我滚出去!”   “好了,”李政温和哄道:“我再问你几句话,问完便走。”   他语气认真,浑然不似平素插科打诨,钟意便直起身,道:“你说。”   “第一个问题,”李政眼睑微垂,温声道:“阿意,你还恨我吗?”   钟意心知他问的是前世,原本轻松的心绪微微一沉。   她恨他吗?   这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此刻,彼此隔着一截黑暗相望,她却有些说不出口。   他救过她的性命,一次次的为她退让,言行举止中的爱慕,以及那句“我会支持你”,她并不是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   可若说是原谅,她也做不到。   李政早有预料,听得这阵沉默,也不紧逼,而是道:“我不需要你的回答,只要你心里清楚,说与不说,都没什么两样。”   钟意不语。   “第二个问题,”李政又道:“前世夫妻一场,你扪心自问,我对你好吗?”   黑暗隔绝了彼此的视线,看不清她面上神情,他道:“我得到你的手段可能不够光彩,最终的结局也凄凉,可我也希望你能仔细想一想,我们做夫妻时,我待你如何?”   钟意手指下意识捏紧了被子,却不做声。   “第三个问题,”李政道:“我对我们的孩子好吗?你同孩子的感情深吗?我会下令杀妻,宁肯为此叫一双儿女痛恨他们的父亲吗?”   钟意嘴唇轻颤,牙关紧要。   “最后一个问题,阿意,”李政声音柔和,徐徐道:“你这样恨我,是否也曾经同样深爱我?”   “阿意,求你问你自己——你爱的那个李政,真的会如此绝情吗?”   一连四个问题,哪一个都问的钟意心头发梗,哪一个也答不上。   没有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   冷月如霜,悬在天外,也进了钟意的心,她觉得有些冷,可那炉火又是热的,叫寒霜化开,心头也染了暖意。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几个问题,你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想,但来日相见,务必给我一个答复。”   “阿意,就此别过,”李政微微一笑,转身出门:“万万珍重。” 第50章 心动   李政当晚便走了,钟意独自一人,却久久难以入眠。   他也是坏,自己走的痛快,却留她一个人怅然,不知如何是好。   前世夫妻一场,许多话虽没有宣之于口,但彼此心里都明白。   李政待她,其实没的说。   在她面前,他从不计较什么,她若生气,便觍着脸过去卖好,浑然不觉,那会失了秦王的体面。   至于一双儿女,要不是他那样偏宠,也不会娇惯成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   皇帝是宠爱景宣和景康,但在最开始的时候,给予景宣无限宠爱和纵容的,始终是李政这个父亲。   而钟意心里面,其实也有他。   时间原就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她恨过他,怨过他,可到最后,还是不由自主的将一颗心给了他。   而那个叫她动心的李政,真的会叫她死吗?   钟意迟疑了。   ……   李政走了,这晚钟意再没睡着,天色未亮,便起身更衣了。   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紧急关头,宰辅有权调用折冲府军,此乃事急从权,然而事后,却要将内中缘由说的清楚,上达天听。   钟意近日事多,提心吊胆,直到今日,方才得空,自去书房研墨,提笔写了奏疏,将自己一行人遇上苏定方,再到进入银州,遭遇追杀,揣度出崔令造反内幕,种种诸事写于纸上,又请皇帝体谅擅调折冲府军一事。   从头到尾翻阅一遍,自觉无碍,方才盖上印鉴,折了起来,吩咐人送去驿馆。   不只是钟意要向长安上疏,苏定方亦要入京申辩,不日便要动身。   钟意此次出京,便是打着往绥州去看表姐的由头,结果变故一桩接着一桩,直到现在都未曾如愿,眼下诸事了结,也该去走一趟了。   当日晌午,苏定方便往钟意住处,同她辞别。   钟意有些诧异:“这么急吗?”   “章将军已经擒得王文度,今日晚间,便可抵达银州,”苏定方笑道:“我会同王文度等人一同入京,在陛下面前申辩。”   钟意听他如此言说,莞尔道:“恭喜。”   背负污名,于谁而言都不是好事,苏定方少年得志,经此磨砺,心性只怕会更上一层楼。   再则,前番高昌大败,皇帝失了颜面,此次得知其中另有内幕,终究好看许多,为了弥补,想必会格外加恩苏定方。   苏定方不过淡淡一笑,躬身施礼,道:“居士大恩,我永志不忘。”   “何必再说这样的客气话。”钟意不以为意,又叫玉夏将书房里仔细收着的那卷农书拿来:“我还要往绥州去走一遭,短时间内怕是回不了长安,劳烦你带回去呈交陛下,早些传好消息来,告于陆老先生。”   崔令原是打算将陆实农书夺为所用,求个功绩,谋取肃州都督的,不想钟意先行一步截胡,只能痛下杀手。   也是上天庇护,他也怕钟意一行人将那农书遗失,又或者失了几页,只叫人看管住陆家人,却不曾加以杀害,待到知晓钟意身份,折冲府军动身,便慌忙逃窜,更顾不得这些小事。   陆家人被拘了几日,虽是受了惊吓,人倒还平安无恙。   苏定方自玉夏手中接了书稿,郑重其事道:“居士安心,我必定不负所望。”   钟意笑着道了声谢,又道:“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之前此前事多,你一直不得空,今日倒是便宜。”   苏定方道:“什么问题?”   “那日崔令安排人袭杀我们,”钟意道:“你是如何发现那行猎户不对劲儿的?”   “哦,其实也简单,”苏定方微微一笑,道:“猎户捕猎,是要养家糊口的,猎物的肉值钱,骨头值钱,皮毛更值钱。除去致死的伤口之外,他们不会在猎物身上造成更多的伤痕,因为皮毛每坏一点,价格便会跌落好些,可那日那些猎户,却将猎物皮毛糟践的不成样子。”   钟意恍然,道:“是我见识太浅薄了。”   “那倒不是,居士长于富贵,当然不会知晓这些底层人的谋生法子,”苏定方道:“我进入军伍之前,也是如此。”   钟意面带敬意,笑道:“定方是真正的英雄。”   “居士,”苏定方垂眼看她,半晌不语,忽然低了声音,惯来坚毅的面上,也少见的有些踌躇:“城中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钟意不解道:“什么传言?”   苏定方深深看她一眼,道:“便是那些,说居士与秦王殿下……”   他停了口,没再说下去。   钟意顿了顿,眼睑微垂,半晌才道:“半真半假吧。”   她没说哪一处是真,哪一处是假,讲的语焉不详,连神情都是暧昧的,苏定方心却微微沉了,旋即笑道:“原来如此。”   “是我问的冒失,”他低下头,道:“居士不要见怪。”   钟意莞尔,道:“无妨。”   ……   钟意的表姐澜娘,比她大六岁。   越国公府只有她一个女儿,小时候倒还好,略微大些,女孩子便同男孩子玩儿不到一起去了,那时候,便是澜娘照看着小表妹,彼此之间的情分,不比亲姐妹差多少。   “你也真是胆大,”澜娘叫乳母抱了儿子华英过来,叫钟意抱抱他,又轻声责备:“我听夫君说起银州叛乱,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钟意安抚道:“快别说我了,玉夏玉秋一人说了一遍,赵嬷嬷也说了一遍,等我归家,阿娘阿爹那儿不知还有多少话等着念叨呢。”   澜娘生的端丽,眉宇间还有些少妇的娇妩,闻言笑她:“你活该。”   “华英生的倒是俊俏,长大了必然是美郎君,”钟意毕竟也曾做过母亲,将那小娃娃抱起,仔细端详他眉眼,又道:“不像你,倒像姐夫。”   澜娘的丈夫李崇义,乃是河间郡王李孝恭的长子,出身宗室,皇帝尚且要称呼李崇义一声堂兄,倒也是桩好姻缘。   “男孩子还是像父亲好,”澜娘闻言笑道:“若是像我,怕会有脂粉气。”   钟意笑而不语,澜娘却遣退左右,低声道:“你同秦王殿下的事,是真的吗?”   钟意心中窘迫,闷闷道:“银州也就罢了,怎么连绥州都知道了?”   澜娘咯咯直笑,道:“再过些时日,我怕天下皆知了。”   钟意惯来同这表姐亲近,也想找个人倾诉,倒不瞒她,隐去前世不提,将二人之事大略说了。   “我的傻阿意,你还想找个什么样的?”澜娘听罢,诧异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对你百依百顺,又是天潢贵胄,你这都看不上眼?”   在别人嘴里,怎么她倒成了不识好歹的人了。   “他那张嘴忒讨厌,”钟意闷闷道:“你也是,不帮我,却帮他。”   “我自是站在你这边的,”澜娘原还想说和几句,再想起表妹出嫁身份,那说和的心思便淡了,改口道:“不成也好。”   钟意道:“怎么说?”   “你既出家,哪里是能再嫁的?他又是皇族亲王,不可能终身不娶,届时我们阿意算什么,他的外室么?”   内室里有年幼的小郎君,还有身娇肉贵的夫人女郎,那炭火也烧的热,澜娘执起一把团扇,随意扇了两下,又停下,道:“倒不如豢养几个年轻郎君作陪,既自在,也欢畅,想听什么好话,他们都说得。”   钟意满脸诧异,道:“表姐!”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澜娘笑道:“孤身出家,又有宰辅身份,有钱有闲,再豢养几个美貌郎君,真是神仙也不换的日子,你若愿意,我真想同你换。”   钟意隐约察觉出几分什么,低声道:“姐夫待你不好吗?”   “也还成,他四个儿子,有三个是我生的,还有一个也养在我这儿,女儿也一样,算是过得去了,”澜娘打着扇,漫不经心道:“就是前几日有人送了个几个粉头来,忒没规矩,大半夜弹琴,吵得我耳朵疼。”   钟意道:“姐夫怎么说?”   “他那晚往军营去了,不在府中,”澜娘慵懒的打个哈欠,顺势拿团扇掩口,道:“我叫人把弹琴的卖了,又淘换了几个逗趣玩意赔他。”   她“噗嗤”一声笑了:“你不知道,剩下那几个粉头吓坏了,前日我叫她们来唱曲儿,弹琵琶的手都在抖,调子也乱了。”   嫡庶有别,妻妾泾渭分明,时下主母,倒没有想象中在意妾室。   长安勋贵之中,妾室生下儿女之后,皆会交与主母照看,嫡母便是母亲,嫡母的娘家,便是他们的母家。   尊卑如此分明,是以大多数主母,都不怎么将妾室放在眼里,如同澜娘这般随意发卖掉的,也不在少数,彼此缔结婚姻,多半是门当户对,主母娘家强盛,当然也能硬气,不会弱了气势。   钟意出身不低,前世两次出嫁,皆是做了正室,可即便如此,对于那些侍妾之流,她也觉得膈应。   父亲没有纳妾,只有母亲一人,她从小见着,也希望自己能找个一心一意对自己好的人。   既然是一心一意,怎么能再有别人呢?   她闷闷道:“我若是嫁人,可受不了他还有别人。”   “你就是活的太清楚了,”澜娘道:“人啊,总有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   “不过也还好,你出家了,也免了嫁娶麻烦,”将怀里的儿子放回摇篮,她笑道:“高门把持官员入仕权柄,多少寒门士子不得志,以你的声望,若是愿意,只消招招手,便有人心甘情愿拜在门下。”   钟意窘迫道:“有李政在那儿横着,谁敢啊。”   “只看你这张脸,也多的是人敢,”澜娘目视着表妹那张秋水凝神般的芙蓉面,笑道:“男人里边,有的是愿意牡丹花下死的。”   “你笑话我,”钟意闷闷道:“以后再不跟你说了。”   “阿意,”澜娘忽然靠近她些,低声道:“你是不是动心了?”   钟意道:“什么动心?”   “对秦王殿下,”澜娘道:“动心了吗?”   钟意面上一热,口中却道:“他那么讨厌,我才不喜欢呢。”   澜娘只是看着她笑,笑完又道:“他受伤了,现在很不好,写信过来,想见你一面,你既不喜欢,我便打发信使走人,叫他死了这条心。”   钟意面色一变:“什么时候的事?”   澜娘细细看她神情,挑眉道:“你又不喜欢他,在意这么多做什么?”   “阿姐,”钟意心急如焚,唤她道:“你快别戏弄我了。”   “信刚送到,”澜娘自袖中取出,道:“你要去见他吗?”   “去。”钟意神情几变,辗转反复,终于定下心,道:“我即刻动身。”   “你啊。”澜娘原还笑吟吟的看着她,待她说完,忽然轻叹口气,握住她手,嘱咐道:“一路顺风。” 第51章 发糖   李政此时,正在丰州。   越临北境,天气愈见严寒,身处内室之中,便觉屋外朔风凛冽,呼啸迫人,更遑论出境作战了。   几日不见,李政面色似乎惨淡几分,精神倒还好,几个校尉在侧,绘制丰州至呼延都护府的地图,无人言语,忽有人来报:“殿下,宗政长史到了。”   李政微露喜意,道:“请他进来。”   宗政弘乃是秦/王府长史,正是李政肱骨,先前他偕同王府一众属臣入长安,宗政弘便留在于封地,待诸事了结,方才动身往丰州寻他。   宗政乃是复姓,始祖乃是汉景帝之子河间献王刘德,刘德曾任宗正,后代便以官职为姓氏,于“正”字之侧加“文”,是为宗政。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汉朝距今已经隔了不知多少代,昔日的刘汉后裔,今朝也已为人臣子。   李政年少,府中属臣年岁也不大,即便是众人之中最为年长的宗政弘,今岁也不及而立,自南而北一路赶来,他面染风霜之色,人也有些憔悴。   李政知他体弱,亲自起身相迎,请他到身侧火炉落座,又道:“先生怎么来了?”   宗政弘谢过他,方才道:“来向殿下道喜。”   李政问道:“何喜之有?”   宗政弘冰冷的手掌前凑,感受火炉带来的温热,轻笑道:“得偶之喜。”   李政眉头微动,旋即明白,宗政弘也听闻街头巷尾流传的那些话了。   “先生,”他摇头失笑:“你也来调侃我。”   宗政弘只是微笑,却不多说,目光一转,瞥见他腰腹间隐约透出的血迹,道:“殿下伤的严重吗?”   李政确实伤的不轻,只是他年轻力壮,恢复的也快,半靠在塌上,以免压到伤处,神态也颇轻松,道:“还好。”   “西突厥毕竟不同于东突厥,想要克敌,绝非一夕之功,不必穷追不舍,”宗政弘道:“天气回暖,征夫运送粮草也便宜,殿下挥军至瀚海都护府,便是功成,即可返回长安,不必过多纠缠。”   李政颔首道:“我也这样想。”   “太子因喜好儒生,固为陛下不喜,然而毕竟系出嫡长,若要易储,便要有压倒性的优势才行,”宗政弘道:“陛下尚在,仿玄武门旧例是不成了,可将来如何,殿下总要早作打算。”   他们开始言语,帐中其余人便尽数退下,李政笑意微敛,垂着眼睑,道:“先生的意思是……”   “殿下,太子睿是你嫡亲的兄长,而你此时尚未娶妻,膝下无子,”宗政弘身体孱弱,即便回暖过来,面上仍有些不正常的惨淡,他顿了顿,道:“说句冒犯的话,假若殿下后继无人,从血统论,令太子睿之子承嗣,朝臣与天下都不会有异议。”   李政静默片刻,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说了。”   “我倒很喜欢怀安居士,”宗政弘一笑置之,又道:“父族出身关陇门阀,母亲又是出自天下士族之冠的博陵崔氏,宿儒敬重,士林爱戴,以口舌之力劝退突厥,深受边军钦佩,连陛下都屡有称誉,实在是世间无二的上好人选。”   “最难得的是,”他转向李政,道:“殿下也喜欢。”   李政则笑道:“我钟意居士,并非因她出身声望,只是钟爱她这个人而已。”   “那也无妨,”侍从送了白水过来,宗政弘喝了一口,淡淡道:“殊途同归。”   二人略说了几句,宗政弘便起身告辞,他身为王府长史,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李政负伤,又要兼顾战局,或多或少积了些军政要事,正好交与他处置。   宗政弘走了,李政半歪在塌上,沉思良久,复又摇头,正待唤人入内,却听侍从在外回禀:“殿下,怀安居士到了。”   “阿意?”   李政心中欢喜,赶忙躺下,狠下心在自己伤口处按了下,叫血色渗出,有气无力道:“请她进来吧。”   钟意匆忙赶来,一颗心都悬着,入得门去,便见李政歪在塌上,心下一沉,再看他脸色,微生诧异。   李政尤且不觉,长吁短叹,好像即将不久于人世一般,颤颤巍巍的伸手过去,低声道:“阿意,我终于等到你了。”   钟意顺势握住他手腕,把脉之后,便知他是阳火过盛,又兼身有伤处,流血过多,并无性命之忧,见他如此惺惺作态,在想起信中颇有不久于人世之言,气道:“你不是要死了吗?”   李政知她颇通医理,怕是看出自己破绽,也不再卖惨,坐起身,觍着脸道:“阎王不要,又救回来了。”   钟意看他脉象,着实是受过苦的,不无心疼,然而他既无性命之忧,自己却巴巴的赶过来,倒像是不打自招一般,微有窘迫,站起身道:“你既无事,我便回去了。”   “走吧走吧,”李政竟不挽留,而是道:“不过走之前,我有话问你。”   钟意心知他要问那四个问题的答案,羞恼交加,道:“我不想说。”   “你就是喜欢我。”李政抱住她腰身,欢喜道:“你不承认我也知道,哼!”   “李政!”钟意信中羞窘,给了他一手肘,不想,他竟顺势歪倒了。   “怎么了?”钟意心下一慌,赶忙扶他坐下,低头一看,便见他腰腹处渗出血来,既愧疚,又心疼:“对不住,我没注意到,要不要紧?”   “要紧!”李政半靠在她身上,毫无男子气概的道:“好疼!”   钟意心慌的不行,道:“我叫人来给你重新包扎。”   “别闹大,我是主帅,仔细乱了军心,”李政一脸委屈,道:“阿意不是颇通医道么,你来替我包扎便是。”   他这话当然有卖乖的意思在,钟意却也无暇计较,冬日衣衫厚重,尚且能渗出血来,便可知他伤的有多重,出血又有多少了。   “你先躺下,不要乱动,”钟意将他按到塌上,李政不得不离开她肩头,心不甘情不愿的直哼哼,钟意便说他:“你听话。”   “嗯,”李政乖得很,老老实实的躺好,两手交叠在胸前,道:“我最听阿意的话。”   他伤的不轻,药膏纱布等物皆可在室内寻到,火炉上还有水在烧,钟意唤了玉秋玉夏入内,吩咐她们取些热水来,自去拧了帕子,又叫玉夏帮李政把衣服解开,稍后帮他擦拭。   玉夏作势伸手,却被李政躲开了,他满脸不满,道:“你做什么?我的身体,连阿意都没碰过呢!”   钟意听他这么嚷嚷,真是丢死脸了,压着声音喊他:“李政!”   李政也很委屈:“阿意!”   钟意气他计较这点小事,气完又觉得好笑,末了,还有点说不出的感动。   就像澜娘说的那般,这样的男人,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好了,你们出去吧,”她莞尔一笑,道:“我自己来便是。”   玉夏玉秋跟随她多年,听她如此吩咐,便知她于秦王并非无意,偷笑着对视一眼,屈膝施礼,退了出去。   李政躺在塌上,望着她笑,却不说话。   钟意脸有些热,轻推他肩头一下,道:“你合上眼,不许看我。”   李政唇边的弧度更大了些,倒真的按照她意思,将眼睛合上了,仔细想了想,还用手将脸遮住了。   钟意同他做过一世夫妻,他身上什么没见过,再见他遮住眼,倒也平静下来,将他腰带解开,外袍一掀,便见里衣已经被血沾透了。   她看的心尖一颤,温声责备:“你也是,怎么什么都不说。”   李政坦言道:“想叫你心疼我。”   “糊涂。”钟意说他一句,又道:“忍着些,我将里衣和纱布揭开。”   李政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常年骑射使然,浅麦色的腰腹处肌肉结实,线条流畅,满是男人特有的雄性强健之美。   那伤口似是被剑刃所伤,非常狭窄,却又很深,若是再用些力,怕会伤及内脏,大概是过了几日的缘故,已经不似最初那般显眼,但皮肉外翻,也足够骇人。   钟意用热水浸泡了干净巾帕,动作轻柔的为他擦拭身上血痕,李政用手掌盖住脸,一声也不吭。   “你又何须这样拼呢,”她忽然有些心疼,闷声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战场上刀兵无眼……”   “哪有军士厮杀,主将安享太平的道理?”李政道:“应尽之责而已。”   钟意轻叹口气,不再言语,取了药膏,动作轻柔的为他涂抹,就听李政问:“阿意,你是不是心疼我了?”   钟意道:“嗯。”   她答得这样痛快,李政反而有些难以置信:“你说‘嗯’?”   “你伤的是腰腹,”钟意没好气道:“难道连耳朵也聋了?”   李政惊喜道:“阿意,你能完整的,将方才那句话说一遍吗?”   素来果敢刚毅的秦王,竟也有这幅模样,叫别人瞧见,指定是不可信的。   钟意有些好笑,还有些说不出口的触动,拿剪刀剪了纱布,却见他覆在脸上的手掌不知何时分开,五指之间露出两个缝隙,一双丹凤眼熠熠生辉,满目期待的盯着她看。   景宣跟景康都像父亲,那双丹凤眼尤其像,钟意的心软了,也柔了,注视着他,轻轻道:“以后少做这样冒险的事,我会心疼的。”   李政目光倏然亮的吓人,他握住她手掌,肩臂用力,猛地将人带到塌上,自己翻身在上,压在她身上。   “阿意,”他将她手指送到唇边,一下下亲吻,道:“你心疼我了?”   他动作迅捷,气力不弱,伤口却再度裂开了,鲜红的血顺着腰腹缓缓流下,却混不在意。   钟意在心里叹口气,道:“嗯。”   李政道:“那你以后,不会不理我了吧?”   钟意道:“嗯。”   李政又道:“你其实也心悦我,是不是?”   钟意道:“嗯。”   “阿意,”李政有点不高兴了,闷闷道:“你只会说这一个字吗?”   钟意莞尔,忽然吻住了他的唇。   李政怔住了。   钟意则笑道:“当然不是。” 第52章 长史   “阿意,阿意!”李政抱住钟意腰身,脑袋在她肩头蹭个没完,道:“我可喜欢你了!”   钟意但笑不语。   “等我回长安,就叫父皇赐婚,今年准备,明年成婚好不好?我要给你全长安最隆重的婚礼!”   李政满面春光,只是想想,都双眼发亮:“后年生景宣,大后年生景康,你要是喜欢娃娃,我们就多生几个,好不好?”   “不好,”钟意啼笑皆非,道:“我几时说过要嫁给你?”   李政顿住,道:“阿意,你不是喜欢我吗?”   “喜欢是真的,”既然说开了,钟意也不扭扭捏捏,抬眼看他,道:“可一时半会儿,我过不了心里那个坎。”   他问她的那四个问题,钟意没法否定,但前世结局使然,她也没办法痛痛快快的应声“是”。   “我能理解。”李政静静看着她,半晌,又温声道:“你能走出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钟意轻轻抚摸他面颊,微微笑了。   “可是不嫁我,也不能嫁别人,”李政眼珠一转,又道:“无论是沈复,还是苏定方,还有其余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钟意嗔他一眼,道:“你管的可真宽。”   “那你也管着我,”李政将她手放在自己心口,道:“我们都只有彼此,好不好?”   钟意眼睫微合,轻轻道:“嗯。”   就在塌上躺着的这么一会儿,他伤口处流出的血便将外袍沾湿了,钟意推他起身,轻斥道:“别人都是见钱眼开,你倒好,见色眼开,连自己身体都顾不上了。”   “没办法,”李政笑吟吟道:“谁叫我的阿意美呢。”   他这张嘴,但凡在她面前,便没有闲着的时候,钟意重又帮他抹了药膏,细致的用纱布缠上,气道:“你又不难受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哎,阿意,阿意!”李政觍着脸,嚷嚷道:“你轻点,可疼了!”   “活该,叫你成天口花花。”一侧有剪刀,钟意执起,将纱布剪断,小心的打个结,道:“好了。”   此处应是他栖身之地,一侧还有衣柜箱奁,钟意去寻了新的里衣外袍,叫他小心起身,动作轻柔的帮他穿上。   李政难得的乖巧一回,让抬手便抬手,让转身便转身,钟意忽然想起自己从前帮景康穿衣时的场景来,那孩子同他父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面容像,习性也像。   她忍俊不禁,方才说了那么久的话,又有些渴,案上有两杯白水,倒是一怔:“有人来过?”   “唔,宗政长史来过,他也是今日方至,”李政自己将腰带系上,忽又想起他们未曾见过,便道:“待到晚间,我为你们二人接风洗尘,也叫你们结识。”   “不了,”钟意的手几不可见的一颤,顿了顿,道:“我有些累,想早些歇息。”   “是我疏忽了,”李政方才背对着她,未曾察觉她异样,握住她手,心疼道:“连日赶路,你该吃不消了,我叫人为你准备地方,再备些吃食,用过之后,早些歇息吧。”   钟意勉强笑道:“好。”   ……   二人既彼此有心,李政也不想叫她离自己太远,便在自己院中挑了屋子,吩咐人收拾出来,叫她住进去。   “居士,您还好吗?”   到了地方,玉秋有些忧心,关切道:“从方才开始,便魂不守舍的。”   “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钟意喝一口热水,察觉那阵暖流自喉咙进了肚中,才长舒一口气:“睡一觉就好了,你们也下去歇息吧。”   玉秋玉夏有些担心,却也知她不想说,是决计问不出答案的,屈膝施礼,满怀心事的退了出去。   钟意这才散了头发,顺势瘫软在塌上。   她没想到,宗政弘居然也来了。   他是秦/王府的长史,惯以手段凌厉,处事果决著称,连皇帝都曾惊叹过,那样温和孱弱的身体里,竟能生出如此强硬凶悍的魂灵。   李政覆灭东突厥,得天策上将衔,皇帝恩许于洛阳开府,宗政弘也一跃成为从三品天策府长史。   他能做王府长史,自是李政肱骨,极受他器重,皇帝昔年于洛阳开府,做天策上将时,便有房谋杜断这样的能臣,等他登基,这二人也先后做了宰相,倘若李政登基,宗政弘想也不会例外。   钟意前世未嫁于李政之前,便曾听闻过这个人,只是最开始时李政身处封地,他身为长史,自然跟随,她见不到,后来入京,他要主事,颇为忙碌,钟意这等妇道人家,自然还是见不到。   她第一次见宗政弘,是在初入秦/王府,但是还不曾嫁与李政的时候。   那时她刚到李政身边,心中既恨且怨,恨沈复,也恨李政,觉得全天下没一个男人是好东西,她也曾想过自戕,可是又不甘心。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凭什么要死?   她死了,只会叫阿娘与哥哥们伤心,至于其余那些人,谁会真的在意?   李政是真心宠她,又或者心里有愧,她朝他发脾气,摔东西,火气上来,照着他的脸打,他也不在意,笑吟吟的由着她闹,东西摔了便叫人送新的,挨了打便捉住她手,低头一下接一下的亲。   钟意挨不过他,闹到最后,反倒觉得索然无味,有些倦怠的瘫坐在塌上,一句话也不肯说。   李政便将她抱到膝上,手掌轻抚她肩背,加以安抚。   他们俩在内室,惯常是不叫人伺候的,侍婢仆从皆在外候着。   钟意那日有些累了,眼睑半合,却听外边有人回禀,说:“殿下,宗政长史求见。”   李政手顿了顿,大概也觉得现下这模样不好见外人,见她有些倦了,又不忍叫她挪开,便道:“罢了,早晚都要见的,传他进来吧。”   钟意先前数次听闻过宗政弘的名字,更曾听闻过他昔年处置治下蠹臣,一夕之间连杀数百人的凶名,可真的见到,却还是头一次。   她有些好奇,人伏在李政膝上,半睁着眼睛看向门边。   那人高而清癯,身着紫袍,颇有些玉树临风之态,往脸上看,不似李政英俊,也不如沈复明秀,反倒是书生气多了些,有些病弱的模样。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宗政弘顺势扫了她一眼,那目光很淡,波澜不兴,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看摆在桌案上的某个死物。   他随即便将目光收回,钟意仍不由自主的打个冷战,李政察觉到了,握住她手掌,略微用力的捏了一下,以示安抚。   宗政弘既来,自然是有要事要说,见李政没提叫钟意退避,他也如同没见到她一样,目不斜视。   一席话结束,李政笑道:“先生辛苦了。”   宗政弘道:“殿下谬赞,臣不敢当。”   李政却轻拍钟意肩头,道:“从此以后,阿意便是□□的王妃。”   宗政弘面不改色,如同第一次见到钟意似的,起身施礼,轻轻唤了句:“王妃。”又同李政说了几句,才道了告辞。   钟意不怕李政,却有些怕宗政弘,今日见了他,她才能理解皇帝昔年所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谁能相信那样肃杀冷厉的魂魄,会装载在这样文弱的身体里?   好在从那之后,他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直到钟意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在李政身边留了两个月,腹中孩子却已经三个多月,孩子的父亲毫无疑问便是沈复。   因近来屡经变故,月信紊乱,别说是她自己,便是太医也未曾察觉。   这是钟意第一个孩子,也是她第一次做母亲,出乎本能的,她想留下它。   可她自己也知道,这可能性其实很小。   这孩子生下来,又该怎么办,如何自处呢?   送到安国公府吗?   沈复承袭世子之位,偌大的安国公府不会没有新的女主人,他还会再娶,还会有别的孩子,届时,这孩子的处境会有多尴尬、多难堪?   留在秦/王府吗?   这可能性比将它送去安国公府还要小。   李政吩咐人称呼她王妃,几个月时间过去,皇帝若不知情,当然是不可能的,既然未曾发作,显然是默认了。   对于一个有非常大可能性继承皇位的皇子,皇家怎么可能容忍他的妻子生下异姓之子,混淆皇家的承嗣序列?   这孩子若是女儿还好说,可要是儿子,养在王府里,算是义子、庶长子,还是别的什么?   李政将来有了别的孩子,他会是什么处境?   钟意知道这孩子不能留,但人心终究难以被理智完全占据。   这是她第一个孩子,骨肉相连。   到了晚间,李政平静问她:“你打算,将它生下来吗?”   钟意嘴唇动了动,想要言语,他却伸手过来,抵住了她的唇。   李政道:“沈家不会接纳它,我也一样。”   钟意听罢,心中一凉。   “你若是想生下来,”李政顿了顿,却道:“便送到越国公府去吧。”   钟意怔住了。   “便将此事瞒下来,再同你两位兄长约定好,”李政低下头,轻轻道:“等孩子生下来,便说是钟家的子嗣。”   钟意眼泪倏然落下,想擦掉,却如何都擦不干。   李政叹口气,取了帕子为她擦拭,好半晌,她才道:“多谢你。”   “原是我对不住你,”李政道:“有什么好谢的。”   事情解决,钟意心中微松口气,却也知晓他将此事按下,在皇帝那儿,在其余人那里会承受多大的压力。   或多或少的,他们的关系和缓了些。   快到四个月的时候,李政往外地去公干,钟意便留在府中安胎。   这日下午,侍婢忽来回禀,道宗政长史到了。   钟意原就怵他,李政不在,更有些不安,顿了顿,还是吩咐人请他进来。   几月不见,宗政弘一如往昔,面上几乎不见血色。   吩咐人呈了一碗药给她,他开门见山道:“药性非常温和,不会伤及身体,也不会对王妃日后孕育子嗣有任何影响。”   或许是因为体弱,他语调永远都是那么轻缓,隐约带着点温柔意味。   可钟意听得心都凉透了,半晌,才道:“是他的意思吗?”   “如果是殿下的意思,便不会等到今日了,”宗政弘彬彬有礼道:“是我与王府一众属臣,还有宫中的意思。”   钟意如坠冰窟。   “王妃还很年轻,还会有别的孩子,”宗政弘道:“而殿下来日可期,为皇室血脉计,不该有任何令人生疑,乃至于可供操纵的破绽存留。”   他的手指纤细,骨节分明,同这个人一样,有些孱弱的白。   钟意看着那只手将药碗推给她,温和道:“王妃,请吧。” 第53章 下棋   第二日清晨,钟意早早便起身了。   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玉秋玉夏听闻内间动静,入内侍奉她洗漱,按部就班的用了早膳,又惦记李政伤势,往他那里去探望。   “居士到了?快请,”侍从恭敬道:“殿下吩咐过,居士前来,不需通禀。”   钟意微微一笑,向他颔首,进了内室。   人一进去,她便觉自己来的不巧。   说曹操曹操到,她昨日推脱,原是为了不见宗政弘,不想今日一入门,便在李政这儿见到了。   内室里炭火烧的温热,有隐约的药香气袭来,应是为了李政养伤之故,然而,即便是这样暖和的所在,宗政弘也仍披着狐裘,好在他人瘦削,并不显得臃肿。   李政与他相对而坐,中间隔着棋盘,二人听见动静,同时侧目来看。   “阿意?”李政有些惊喜,还有点说不出的甜蜜:“你怎么来了?”   “你的伤还没好,”钟意道:“我不放心。”   宗政弘也站起身,向她施礼,轻轻道:“怀安居士。”   天策府长史居从三品,门下省侍中官居正三品,钟意品阶倒还高他一级,她垂了眼睑,道:“长史不必多礼。”   李政握住她手,原想帮这二人引荐,转念一想前世之事,便知钟意必然识得宗政弘,倒不必多言,拉她到案前落座,又吩咐人奉茶。   钟意瞥一眼案上棋局,倏然笑了:“平手?”   李政应道:“嗯。”   钟意忍俊不禁:“难为长史了。”   李政偏好军武,不善文墨,琴棋书画之中,除去那笔字还能看,其余都烂的一塌糊涂,能在棋局上跟宗政弘下成平手,不知后者费了多少心力。   谁会相信,战场上排兵布阵、所向睥睨的秦王,其实是个臭棋篓子?   钟意见到他的棋技之前,也是不信的。   李政听她调侃,也不动气,笑道:“是长史谦和。”   钟意但笑不语。   除去最开始那句问候,宗政弘一直未曾开口,钟意与李政说话,他便端坐在一侧品茶,见那二人停口,方才道:“居士也喜欢弈棋吗?”   钟意道:“还好。”   宗政弘淡淡一笑,道:“手谈一局,如何?”   “还是算了吧,”钟意道:“弈棋劳心劳力,太过费神了。”   宗政弘从善如流,道:“那便罢了。”   这二人聚在一起,自是有事商议,钟意不欲搅扰,起身道了告辞。   宗政弘目送她离去,方才道:“怀安居士,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李政心思微转,隐约觉得钟意前世可能与他发生过什么,面上不显,道:“大概是因为不够熟悉,我刚结识她时,也是如此。”   宗政弘掩口,轻轻咳了一声,道:“是吗……”   ……   钟意离了长安,见得事情也多,眼界倒比从前开阔许多,既然得空,便将沿路见闻写下,算是留念。   玉夏留在书房为她研墨,钟意手中握笔,头也没抬,忽然察觉不对劲儿,抬眼一看,人却已经换成李政了。   “你怎么过来了?”钟意问。   李政乖巧的给她捏肩,道:“想你了,来看看。”   “少来这套,你这张嘴,便没有能靠得住的时候。”钟意戳穿道:“想问便直接问,扭扭捏捏做什么。”   李政扶住她肩,低声道:“你是不是不喜欢宗政长史?”   钟意道:“是。”   李政顿了顿,想问句原因,钟意却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嘴:“别问为什么,我不想说。”   于那孩子而言,了无牵挂的走,其实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尽管她与越国公府都会努力藏着掖着,但曾经存在过的事情,终究不会改变。   有朝一日,这事被人揭出去,既是害了它,也是害了越国公府。   秦/王府的属官们为维护主君及其子嗣的继承序列不乱,必然是不会叫她生下那孩子的,皇帝反对,也是同样的道理。   李政真心爱护他,但想要同时对抗自己的父亲与心腹,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事实上,他能允许她生下那孩子,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   钟意伤心难过,但若说对他恨之入骨,却也是假的。   她该恨的人太多了,将她献出去的沈复,强娶了她的李政,宗政弘与联合在一起的王府属官们,最后,还有容不下那孩子的皇帝。   到了今生,那些爱恨都已经是过去,但她仍然有保持沉默的权力。   “你不想说,那我便不问了,”李政思及她所说过的前世,隐约能猜出那二人是因什么生了龃龉,温声道:“阿意,我真的希望你高兴。”   钟意心中一暖,抬眼看他,莞尔一笑:“多谢你。”   李政瞥一眼她,又有些郁闷的道:“我的棋,真的下的很烂吗?”   钟意听得一怔,随即忍俊不禁,顿了顿,还是在他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李政闷闷道:“可我跟别人下棋,都没怎么输过。”   钟意忍笑道:“可能是因为没人敢赢你吧。”   “我们之前没下过棋,你怎么知道我下的不好?”李政在她身侧坐下,试探着道:“前世……下过?”   钟意目光转柔,笑着应了一声。   ……   前世钟意刚进秦/王府时,恨沈复恨的牙痒。   当然,俩馒头踩一脚,没一个好饼,李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时,钟意用的许多东西都是旧时有的,自然也与沈复相关,她不想再留,能扔的扔,能烧的烧。   受出身世家的母亲影响,钟意颇好诗书,也爱吟风弄月,偶尔兴致到了,还会写几句诗文,时日久了,便积攒起厚厚一本。   侍女从箱奁中找出来,她大略翻了翻,便要丢进火盆里烧掉。   李政自门外进来,瞥见她动作,赶忙抢过去:“好端端的,烧了做什么。”   钟意冷着脸不理他,他也不介意,翻开一看,笑道:“是阿意自己写的吗?”   钟意不说话,却是默认的意思,李政心里有了答案,便道:“我能看看吗?”   钟意淡淡道:“随你。”   李政便到暖炕上坐了,吩咐人奉了茶,看的津津有味。   排在册子前面的那些,都是钟意出嫁前写的,多是小女儿心思,倒还没什么。   到了后边,却是她嫁入安国公府后同沈复诗文唱和,赌书对弈时的夫妻缱绻。   越看到后边,李政脸色就越难看,翻完一本,脸拉的比朱骓还长,茶也不喝了,坐在暖炕上不说话,大概是等着她过去哄。   钟意那时正伤怀,哪有闲心理他,由着他在那儿闷了一下午,自顾自的做刺绣。   到了晚间,李政便绷不住了,晚膳时候,假做不经意的夸耀自己。   “听说沈复诗写的好,其实我写的也不差……”   “还有,我琴棋书画也很在行,你若有意,不妨切磋一二。”   “尤其是下棋,我还没输过呢,太傅们都夸我下的好……”   钟意被他念的头疼,只想叫他闭嘴,便叫人取了棋盘棋子来同他对弈,想叫他暂且安静会儿。   李政信心满满的让了她三个子。   钟意只花了一刻钟时间,便将他杀得片甲不留。   李政怔怔的看着棋局,有些不可置信,惯来霸道强硬的男人,这时候居然有些无助。   半晌,他才道:“我……我这是输了吗?”   钟意冷冷道:“不然呢?”   李政静默了好半晌,方才道:“再来!”   侍女在侧,瞥见他脸色,捡棋子的手都在抖,钟意也不怕他,等侍女将黑白棋子各自放回,又道:“还让我三个子吗?”   李政踌躇半日,期期艾艾道:“公平起见,这回就别了吧。”   钟意见他如此,颇觉解气,又有些想笑,勉强忍下,道:“依你便是。”   又是一刻钟功夫。   李政又输了,脸色简直比手里的黑子还要黑。   侍女不敢看他,连捡棋子归置都不敢,钟意则道:“还下吗?”   李政咬牙道:“下!”   “你先手,”钟意道:“我再让你三个子。”   李政作色道:“你是看不起我吗?”   钟意冷笑不语。   “额外,再、再换一换位置,”李政小声道:“我这边风水不好。”   钟意已经摸透了他下棋水准,自诩一只手都能吊打他,倒不推诿,痛快的换了位置。   又一局结束,他输的毫无疑问。   李政伤心了,盯着棋局看了半日,又抬头看她一眼,忽然站起身,大步往内室去了。   玉夏见他如此,有些不安,轻轻道:“女郎。”   “不用管,”钟意将手中棋子扔下,讥诮道:“兴许是进去哭了吧。”   侍女们备了温水,钟意自去沐浴,回到卧房,便见李政穿着中衣,枕着自己手臂,不知在想什么,见她过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囧着脸让开了点,叫她睡到里面去。   他不说话,钟意更不会吭声,自顾自合了眼,背对着他睡了。   里间的灯熄了,帘幕低垂,月光自窗外映入,连那帘幕也闪着清皎的光辉。   李政原是平躺着的,忽然翻个身,面对着她的背,踌躇了会儿,道:“我下棋本来就很厉害,今天只是手气不好。”   下棋还有手气不好你说,你当是打麻将吗?   钟意听他动静,原还想看他卖的什么关子,听了这句,却忍不住笑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李政似乎颇觉丢脸,顿了顿,又强调道:“你不许笑。” 第54章 触动   因连败几场,从那以后,李政真有些开始较真了,吩咐人找了棋谱,得空便对着钻研。   上行下效,这消息也瞒不过人去,别人知道后,棋谱棋子棋盘什么的,但凡是相关的,便一气儿往王府里送,想拿这个讨他欢心,连皇帝都吩咐人找了几本珍稀棋谱,叫人送来给他。   这日午间,二人用过午膳,钟意便坐在软凳上做刺绣,李政则有些魔怔了,捧着棋谱看的脑袋发大,不时还在棋盘山摆两下。   内室里无人言语,一时安静,外间却有人来通禀,说是吏部侍郎陈序求见。   时下男女大防并不严重,李政倒没叫钟意暂且避开,就这样传了陈序进来。   吏部这等地方,要同诸多官员打交道,陈序年过四十,最是圆滑,深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对着李政一通吹捧,见他不甚理会,便将目光转到棋盘上了。   “殿下喜欢下棋?”他殷勤道:“您若不嫌弃,臣倒想讨教一二。”   李政倒真有些来了兴致:“那便来吧。”   下级跟上级下棋,但凡懂点规矩,便知道不能赢,实在是不愿如此,也得先杀个旗鼓相当,才能略微赢几个子儿,否则,叫人家脸面往哪儿搁?   陈序既同李政对弈,当然不会赢他,还会想方设法的叫他赢,不仅如此,还得叫他赢得高兴。   他也是老油条,这一套颇为娴熟,可惜,他没想到李政棋艺是真的菜,拿不出手的菜,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正是四月,天气不热,钟意离那二人稍远,都能瞥见那位陈侍郎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子——放水容易,放水放的不叫人察觉,那才叫难呢。   李政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他落子,催促道:“你怎么不下?”   局势一片大好,陈序心里却直叫苦,随意下了颗子,盘算着到底该怎么输才好。   上位者的气量,有时候真没那么好,尤其是在围棋上边,汉朝与本朝都有两个叫人不敢忘怀的例子。   汉景帝尚且是皇太子子时,曾与吴王太子下棋,就因为下输了,抡起棋盘把人给砸死了。   至于今上,虽然惯肯纳谏,但也不是没有不讲道理的时候。   莒国公唐俭曾是皇帝的天策府长史,肱股之臣,因为下棋时抢先占了有利位置,惹得皇帝十分不悦,找个借口,贬官到了潭州。   秦王心性脾气同皇帝如出一辙,又有这样两个前车之鉴,陈序真不敢赢,暗恨自己为什么多嘴,主动提议下棋。   李政未必看不出他为难,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钟意又在,总不好在她面前丢脸。   陈序在吏部摸爬滚打这些年,心思最是活泛,见他目光往钟意那儿扫了几次,便有了主意,主动笑道:“殿下棋力高超,臣弗如也,甘拜下风,不妨请王妃娘娘代殿下落子,全臣脸面。”   李政见他机敏,笑意倒是真实几分,转向钟意,道:“就是不知道王妃肯不肯赏脸。”   陈序赶忙起身,躬身施礼,口中相求,钟意见他一把年纪,急的额上生汗,倒不为难,将手中针线搁下,站起身走了过去。   她棋力不弱,较之陈序更胜一筹,后者微松口气,又是感激,又是释然,欢天喜地的输了这盘棋,又道:“殿下与王妃联手,正是珠联璧合,臣输的心服口服。”   李政也笑了:“陈卿,你这张嘴可真是讨人喜欢,怨不得这么吃得开。”   ……   这都是前世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李政自她口中听闻,倒是很感兴趣。   钟意回想起,也觉有趣,抿着唇笑了。   李政瞥见,小心试探道:“阿意,我能问你件事吗?”   “沈复诗写的比你好,画也画的比你好,至于下棋,就更别说了,”钟意早知他什么德行,毫不客气道:“你也就那笔字能拿出来看,勉强算是半斤八两。”   哪有男人能听得了自己不如前任这种话,李政更是如此,憋屈了半日,方才闷闷道:“他棋下的很好?比你还好吗?”   “比我好,”钟意回忆起前世,笑道:“我同他下棋,胜多败少,可我知道,是他让我的。”   “没准是他赢不了你呢。” 李政酸道:“我便没有什么比他好的地方吗?”   钟意仔细端详了他半晌,终于道:“你的出身比他高,个人勇武也胜于他。”   李政难以置信,道:“还有呢?”   钟意将书写完的纸张折叠起,道:“没了。”   李政气的要冒烟,原地踌躇一会儿,不知想到何处去了,有些难堪的窘迫着脸,低声道:“那什么呢……也不如他?”   钟意不解道:“什么?”   李政没脸说出来,只能伸手扯她衣袖,极含蓄的暗示:“就是……嗯,你应该明白的。”   “到底是什么?你脸皮这么厚,居然都羞于出口?”   钟意原还不解,见他难得的扭捏,忽然明白过来,面颊微红,随手抄起一本书,在他身上结结实实的砸了几下。   李政也不躲,眼巴巴的看着,等她说话。   钟意被他盯得脸热,半晌,才捂住脸,低声道:“他比你温柔多了。”   李政有些伤心,道:“我不温柔吗?”   钟意抡起那本书,在他脑袋上砸了下:“你温柔个鬼!”   李政还想再问,钟意却不肯说了。   她面皮薄,能跟他说那几句,已经是难得了,正逢外间有人传话,言说有紧急军情送至。   李政肃了神情,豁然起身,道:“阿意,那我便先走了。”   “去吧去吧,”钟意脸热的厉害,不敢抬头,催他道:“别误了正事。”   李政极少见她这般小女儿情状,心中既爱且怜,弯下腰,在她耳边道:“等我,阿意。”   ……   钟意听见有鼓声自城外传来,隔了一段距离的缘故,不似现场听那般震耳欲聋,反倒是一种沉闷的响。   “出兵了。”玉夏端了茶来,有些担忧。   钟意叹口气,道:“也不知这场战事何时方能结束。”   玉夏劝慰道:“应该快了,居士不要忧心。”   也不知怎么,自从李政一走,钟意的心便有些静不下来,待到日头西沉,心中的不安不曾消减,反倒愈加严重了。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余晖照进内室,萧瑟中有些惨淡。   钟意听见城外的鼓声停了,便知已经收兵,实在放心不下,匆忙往李政那儿去。   天气仍旧是冷,门也关得严丝合缝,钟意初一入内,便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心也沉了,慌忙上前几步,便见几个医官正在,身侧是伤药水盆,李政解了衣袍,半靠在塌上,腰腹处那道狰狞伤口重又裂开,血淋淋的,看得人心惊肉跳。   李政见她过来,下意识转身遮掩,钟意却上前一步,语气关切,微带责备,道:“怎么更严重了?你又亲自上阵了?”   “没事,”李政却不直接回答,而是含糊笑道:“伤口恶化,也是常有的,过几日便好。”   “殿下若如同今日这般再上战场,过一个月也未必会好,”为首的医官鬓发微白,想是同李政相熟,闻言没好气道:“何必说这些话糊弄居士。”   钟意闻言,柳眉倒竖:“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那老医官毫不客气的揭短道:“居士只看他身上有多少伤疤,便知我此言非虚。”   钟意沉着脸,一脸责备的看着李政。   后者赶忙赔笑,道:“以后会小心的,你别生气。”   他那道伤口足有小臂长短,伤的又深,皮肉翻起,鲜血缓缓下流,钟意看着都觉得疼,李政倒面不改色,由着医官擦拭。   她叹口气,自医官手中接了帕子,动作轻柔的为他擦拭,然而还不及将那血迹擦干,外间便有人来报:“殿下,忠武将军一行自呼延都护府大胜而回,此刻已经进了前堂。”   “请他过来。”李政霍然起身,喜道:“再请长史与列位将军同来。”   他原先躺着,还不觉有什么,骤然起身,那伤口血流便快了,雪白里衣上沾了好些,鲜红的刺目。   “你快躺下,”钟意急道:“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一点分寸都没有?”   “军务当先。”李政正色道:“将士得胜归来,主帅怎能避而不见?”   “阿意,”他道:“你暂且去屏风后稍待,不要出来。”   二人说话间,外间却已经有人前来,李政随手拿白布在腰腹处缠了两圈,又将衣袍系上,吩咐人将水盆药物等物件收起,道:“传。”   钟意见他嘴唇都有些泛白,急道:“可你……”   李政眉头微皱,加重语气,肃容道:“退下!”   钟意心头一滞,老医官几不可见的向她摇摇头,她将到了嘴边的话按捺住,往屏风后去了。   忠武将军得胜而归,士气振奋,这场战争也隐约有了结束的征兆,钟意在屏风后,听众将领纷纷建言请战,再听李政沉稳有力的声音传来,心中有些说不出的触动,还有些担心。   宗政弘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一贯的温和:“殿下坐镇中枢即可,怎么亲自上阵?却有些冒失了。”   饶是钟意不喜宗政弘,此刻却也觉他说的有理,手指拨弄一下腰间流苏,却听有个武将豪爽笑道:“殿下勇武,力斩都达,取其首级,更使士气大振,长史便不要忧心了。”   宗政弘则道:“只是该小心些才是……”   接下来的话,钟意没听清楚,因为只听了前半段,便足以叫她心神大乱。   都达死了?   李政亲自上阵,原是为了斩杀他?   昔日银州之乱,便是都达与崔令勾结而生,只是都达逃窜,朝廷又需要清理银州、朔州叛乱,故而没有腾出手去处置此事,不想今日,却叫此人授首。   钟意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像是一壶水烧开了,水花翻滚着往外涌,烫的厉害,叫她说不出话,动不了身,连眨一下眼,似乎都有些困难。   他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吧。   或多或少……总是有自己的原因吧?   会议持续了半个时辰,钟意便在屏风后静听,坐的腿都麻了,才等到会议终结。   原先喧腾的内室骤然安静下来,她反倒有些不适应,直到李政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才回过神来。   外边已经黑了,室内虽掌了灯,隔着屏风,却也有些模糊。   李政背光而立,钟意看不起他面上神情,想起他带伤力斩都达,有些感激动容,可再思及他先前那句硬邦邦的“退下”,又有点说不出的羞恼,半晌才道:“你此次上阵,是为了斩杀都达吗?”   李政却不言语,到近前去,捧住她面颊,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钟意的心骤然软了。   她嘴唇动了动,正待说句什么,李政却有些疲惫的合了眼,身体一歪,倒在了她身上。 第55章 龙凤   钟意这般体量,哪里能扶住他,当即就被李政压倒了。   他身上有伤,她不敢用力推,小心坐起,唤了侍从入内,同自己一道扶了他上塌。   受伤未愈之事,李政必然是不愿张扬的,否则先前也不必强忍那么久,钟意明白他的心思,吩咐人不许声张,解开他衣袍,果然见新换的里衣已经被血湿透了。   在她面前,这个男人一直都是强硬的,即便肯软下来,也是撒娇卖乖,如同现在这般无力的躺在塌上,她还是第一次见。   原来,他也会有这种时候。   先前那位老医官说的话,钟意还记得,李政身上有多少伤疤,她其实也知道。   她一直觉得他只是运气好,会投胎,又被皇帝宠爱,才有了匹敌太子,谋取东宫的势力,却从没有想过,他征战沙场,屡立功绩,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虽也做过一世夫妻,但她对于他,其实还有很多不够了解的地方。   只是李政从来不诉苦,也不会抱怨那些,又一味偏宠她,时日久了,她也心安理得的将他的苦处忽视掉。   那不应该。   钟意心里有些愧疚,还有些说不出的触动,取了巾帕为他清理伤处,仔细上过药,包扎过后,便在塌边守着他。   从前都是他守着自己,这一次,却该轮到她守着他了。   ……   李政是在半夜醒的,内间的灯火熄了,外间的却还亮着,他隐约瞥见自己床前有个人影,先是一怔,随即转为喜意。   钟意睡得不沉,听见这动静,顺势睁眼,见他醒了,有些惊喜:“伤口如何,可还疼吗?饿不饿,要不要用些水?”   李政却有些受宠若惊,道:“阿意,真是你吗?”   钟意心思顿柔,道:“是我。”   “我的伤口不疼,不渴,不饿,也不想喝水,”李政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断断续续说完这些,又低声道:“只想叫你亲亲我。”   钟意先是诧异,随即莞尔,低下头去,吻住了他的唇,末了,还轻轻咬了一下。   李政委屈道:“我都受伤了,你还这么对我。”   “活该,”钟意道:“让你那会儿凶我。”   李政听得微怔,随即反应过来,低低的笑了起来,却没言语。   钟意也觉得自己有点小气,抓着那么点事不肯放,见他只笑不语,又有些羞赧:“李政,你再笑我就走了。”   “好好好,我不笑了,”李政停住笑,又低声道:“也就是你,被我惯得不成样子,略微说句重话,就觉得委屈了。”   钟意道:“你那会儿那么严肃。”   李政就跟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恃宠而骄,”他轻声道:“你觉得我那会儿凶,是因为你没见过我真的凶起来是什么模样。”   钟意心里莫名的甜了一下,却未言语,李政也不打算等她说话,握住她手,关切道:“冷吗?”   他坐起身,道:“你也该累了,到里边去躺躺吧。”   “这怎么行,”钟意推拒道:“叫人看见,不知会怎么想。”   李政轻笑一声,忽然揽住她腰肢,在她面颊上重重亲了一口。   “孩子都给我生了,这会儿又矜持起来了。放心吧,” 他道:“没我吩咐,他们不会擅自进来的。”   他都这么说了,钟意再推拒,反倒有点故作姿态,再则李政身上有伤,也不好同他纠缠,便借着外间灯光,顺势进了床榻内。   李政将那床锦被抖了抖,盖在二人身上,又小心的侧过身,叫彼此贴的更近了些,做完这一整套动作,便直勾勾的盯着她看,目光热的烫人。   前世再亲近的事也做过,可不知怎么,到了今生,彼此穿着衣服躺在一起,钟意都有些脸红,低声道:“早些歇息吧。”   李政凑过脸去,在她面颊上亲了亲,道:“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老实睡觉。”   钟意警惕道:“什么?”   李政反倒沉默起来,憋了好久,才小声道:“我在床上,真的不如沈复吗?”   钟意气道:“你就想问这个?”   说完之后,李政反倒放得开了,固执道:“哪有男人不在乎这个的。”   “不如他。”钟意干巴巴道:“安心了吗?可以睡了吗?”   李政难以置信的盯着她看,好半晌都没说话。   钟意没好气道:“你看什么?”   李政难以接受道:“真的不如他吗?”   钟意道:“嗯。”   李政闷闷的翻个身,背对着她,不说话了。   钟意原还以为他死心了,便合上眼,打算歇息,谁知没过多久,李政便翻身回来,毛虫似的凑过去,道:“阿意,我只有你一个,所以笨拙了点,可沈复呢?他能跟我比吗?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这口气,活像个跟皇帝进谗言的奸妃。   钟意气道:“他才没别人,就我一个。”   “那可不一定,”李政毁人不倦,坚持道:“他不是还去西蜀念过书吗?好像还在那儿呆了几年?备不住,在那儿还有几个相好!”   钟意斜睨着他,道:“你也在封地待过几年,你在那儿有没有相好?”   李政冤枉道:“我没有,你别乱说。”   钟意道:“我才不信。”   李政急了:“真的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钟意不咸不淡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李政道:“可你不相信我!”   “我几时不相信你了?”钟意反驳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是没说,可你话里就是那意思!”李政道:“我就是没有,没做过的事情,凭什么被你冤枉!”   “好啦好啦,”钟意亲亲他,道:“相信你相信你,你快睡吧。”   李政老大不情愿:“我还有伤呢,你就这么对我。”   钟意轻车熟路的哄他:“那就再亲一下。”   李政乖了,跟个宝宝似的,试探着问:“你也这样哄过别人吗?”   钟意熟练的给他顺毛,道:“当然没有。”   “好吧,”李政勉强满意了:“咱们睡吧。”   ……   都达既死,此次西突厥入境一事,便可宣告终了。   李政吩咐人收拾行囊,准备班师回朝。   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钟意又曾调用折冲府军,虽也写了奏疏,向皇帝申辩,但到了这会儿,总该亲自回京,说个分明的,便打算同他一道回去。   一行人打马回京,不知是否是归心似箭的缘故,倒比来时要快得多。   钟意骑着朱骓,途径当初留宿过的驿馆时,笑道:“我便是在此地遇上了定方。”   朱骓也轻轻打个喷鼻,表示赞同。   李政不情不愿的哼了几声,倒没说别的。   等到了长安近处的驿馆,他假做不经意,道:“我们便是在这儿遇见的,阿意,你还记得吗?”   钟意故作不知:“有吗?我记不清楚了。”   “当然有,”李政加重语气,着急道:“我骑马从这儿过去,阿意在驿馆门口。”   钟意做思索状:“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吧。”   李政急道:“我还跟你打招呼了。”   钟意道:“这我便不记得了,你是下马了,跟我说话了,还是别的什么?”   李政憋了半日,方才道:“我冲你点头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幅度特别大的点头。”   ……   自塞外至京师,沿路景致有天壤之别。   偶然往别处走动,会觉新鲜,但时日久了,最挂在心上的,终究是家乡。   钟意自正月离家,再回越国公府,已经是三月的尾巴。   崔氏的肚子已经能见到凸起,许是安胎之故,发髻上只簪了几支玉兰花钗,人也素简,见女儿回来,先是垂泪,忽又动怒,取了拂尘打她。   钟意怕她动了胎气,跪在地上不躲,倒是钟老夫人劝儿媳妇:“好了燕娘,人都回来了,你这是做什么。”   “你走的时候我千叮万嘱,叫你小心为上,你倒好,嘴上应了,根本不往心里去,”崔氏丢下拂尘,落泪道:“突厥军营你也敢去,若是有个万一,叫阿娘怎么办……”   “我知错了,以后也不会再冒险,”钟意站起身,扶着母亲到一侧坐了,安抚道:“这不是好好的吗。”   崔氏拿帕子拭泪,狠狠瞪她一眼,末了,又破涕为笑,道:“好在有惊无险,一切顺利,等进了宫,陛下不知会如何嘉赏呢。”   钟意轻声问父亲:“我调用折冲府军之事,陛下没不高兴吧?”   “你若这样想,便太看不起陛下的胸襟了,”越国公笑道:“没人有异议,宰辅们也很赞赏,还有人说你担得起侍中之位,不妨也同其余几位宰辅一般上朝去。”   “我可不要,”钟意亦笑道:“每日晨起点卯,哪个受得了。”   “阿意,”越国公笑意温和,眼底闪过一抹自豪:“有你这样的女儿,阿爹很骄傲。”   钟老夫人闻言颔首,道:“这也是钟家的荣耀。”   ……   接风洗尘的宴席,便定在今夜。   钟意回了青檀观,少不得再同益阳长公主叙旧,好一通感慨,到了晚间,又相携登车,往宫中去了。   今晚宴席的主角有两人,一是钟意,二是李政。   后者打过的胜仗太多,众人虽赞誉,却也不觉有多惊奇,听闻钟意只带一人入突厥军营,劝退敌军,这才令人惊叹。   除去帝后与东宫,赴宴之人便是诸位宰辅,连近来染病的尚书仆射杜如晦,也撑着病体前往,共襄盛事。   皇帝兴致颇高,亲自举杯敬酒,道:“巾帼不让须眉,居士有男儿胆气,朕需敬你一杯。”   钟意称谢,宫人满斟,二人举杯,一饮而尽。   皇后亦道:“以女子之身成事,当真世无仅有,我亦敬居士一杯。”   “娘娘说差了,”钟意笑饮一杯,又道:“陛下的胞姐,平阳长公主也曾征战沙场,论及功绩,远胜于我。”   “阿姐是武将,统军征战固然难得,”皇帝却道:“而居士弱质女流,竟敢只带一人,入突厥军营,同样可嘉。”   王珪笑道:“不只陛下与娘娘,我们也极敬佩居士此行,举杯相敬,望请不要推辞。”   酒盅其实不大,钟意酒量也不算差,众人心意拳拳,她也不推辞,连饮几杯。   西突厥兵败,又平定银州、朔州叛乱,于大唐而言,自是好事一桩,众人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皇帝喝到最后,似乎有些醉了,面有醺然之意,问钟意道:“居士以为,朕此二子如何?”   皇帝膝下儿女甚多,今日在此的,便是太子睿与秦王政,这个“二子”,指的当然也是他们。   钟意被他问的一怔,旋即回神,道:“自是人间龙凤。”   皇帝颔首,笑问道:“何为龙,何为凤?”   这便有些不好回答了。   钟意心下微惊,暗暗猜度皇帝心思。   今次是接风洗尘宴,皇帝想也不会刻意为难于她,那这一问,是什么意思?   她目光一动,恍然明白过来。   李政先往黄河诸州治水,又往北境平定边乱,人心已盛,皇帝有了易储之意!   想明白此节的不只是她,殿中诸人,哪有一个是傻的?   目光一转,便能猜度三分。   太子面上笑意微僵,皇后也一样。   转向皇帝,她恭谨的垂首,道:“陛下,天家子嗣,自是龙子,何来孰龙孰凤之说?居士不过随口一提,您倒抠起字眼来了。”   宰辅们脸上笑意不落,却静默不语,皇帝却道:“朕问的是居士,你怎么急着答了?”   言罢,他不再看皇后,而是向钟意道:“居士以为如何?”   诸多目光随之投到她面上,意味不明。 第56章 谜团   这话委实是不好回答。   钟意下意识去看李政,却见他神态自若,看她望过来,甚至回以安抚一笑,再扫向太子,却见他正黯然伤神,触及她视线,温和而勉强的笑了一下。   钟意犹疑几瞬,起身拜道:“太子系出嫡长,人品贵重,秦王英武明达,亦是人间少有,皆非凡俗之辈。”   皇后目光微亮,颇为期许的看向她,皇帝神情却有些淡漠,手中酒盏搁下,道:“居士倒很推崇太子。”   钟意道:“太子乃陛下嫡长子,朝野称贤,自该敬重。”   皇帝淡淡的笑了,目光中却有一闪即逝的不悦,场中气氛一时复杂起来。   宰辅们无人言语,皇后刚刚才被皇帝不轻不重的晾了一下,也不好贸然再开口,益阳长公主便笑道:“既是接风洗尘的宴席,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言罢,又转向殿中女乐:“方才那首《醉东风》便很好,再来一遍吧。”   钟意心知她是在帮自己,投以一笑,皇帝似乎也不打算闹大,旋即露出笑意,同撑着病体前来的尚书仆射杜如晦说话。   场面重又热闹了起来,仿佛刚才那一幕不曾存在过一般。   可在场的人都知道,皇帝切切实实有了易储之意,并且,想将这念头付诸实际。   他也有这个能力。   钟意此次入宫,还不曾去拜会窦太后,正逢益阳长公主也在,便相携往嘉寿殿去。   时候已经不早了,夜色深深,宫人们挑着灯笼,引着她们前去,走出太极殿没多远,便听后边有人呼喊:“长公主殿下,居士,还请暂待。”   二人停下脚步,才见来人竟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刑光,心中齐齐一动,微生不安。   刑光笑吟吟道:“陛下吩咐奴婢给居士带句话。”   钟意思及方才宴上之事,隐约猜出几分,道:“什么?”   “陛下说,居士若得了空,不妨详读《汉书》,”刑光彬彬有礼道:“以史为鉴,总能看出些名堂。”   钟意听得不解,正待再问一句,刑光却向二人施礼,恭谨道:“陛下还在等,奴婢这便回去伺候了。”   益阳长公主目送他离去,方才低声道:“怀安同太子,交情很深吗?”   “那倒没有,”钟意迟疑了下,道:“太子毕竟无错,德行不亏,又是嫡长……”   “皇兄哪里是会在意这些的人,”益阳长公主摇头失笑:“如同戾太子刘据那般,一句‘不类己’,便足够了。”   钟意叹口气,道:“我真不想掺和进这些事里,陛下怎么偏偏问了我呢。”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益阳长公主道:“皇兄不是小气的人,不会为此记恨的。”   钟意报以一笑:“但愿吧。”   ……   宰辅们依次离去,殿中只留了皇帝与李政父子二人。   皇帝摆摆手,示意宫人内侍们退下,这才敛了笑意。   他伸手在李政脑门上拍了一下,恨声道:“你个没种的东西!”   “这关我什么事?”李政诧异道:“父皇心里不高兴,也别乱发脾气。”   皇帝怒道:“朕见你回程时这样春风得意,还当你们的事成了了,你个没用的东西,巴巴跑到银州去,人家也不理你,还好意思觍着脸笑!”   “谁说不理的?”李政道:“阿意心里也有我。”   他旋即明白过来,笑道:“父皇不会是因为阿意会偏向我,所以才那么问的吧?”   皇帝气道:“不然呢?”   李政摇头失笑,亲自为皇帝斟茶,道:“阿意不是那种人。”   皇帝抬眼看他,道:“哪种人?”   “阿意骨子里有正气,也有慈悲,”李政道:“皇兄居长,又无过错,即便她于我有情,也不会有所偏颇的。”   “她站在太子那边,”皇帝火气消了些,道:“你不生气?”   “不生气,”李政笑道:“倘若她不那么说,我才奇怪呢。”   皇帝却道:“失了这次机会,你不可惜?”   “不可惜,”李政自若道:“难道父皇觉得,这是一夕之间便可功成的事情吗?即便阿意属意于我,那话也不可能即刻生效吧。”   皇帝静静看他半晌,又合上眼睛,道:“宰辅们没发话,想来不会反对,有他们的这个态度,便足够了。”   最终,他道:“再等等吧。”   ……   几月不见太后,她的精神倒是好了些,面上笑容也比先前要多。   钟意听益阳长公主讲,和静县主与归德县主的婚事都已经敲定,都是极好的人选,太后开怀,或也与此有关。   太后身处宫中,该知道的却也知道,见了钟意,先是责备她胡闹,随即又大加赞赏,着意赏了她好多东西,以示恩宠。   天色已晚,不便赶路,钟意与益阳长公主一合计,索性留在嘉寿殿里过夜,待到明日,再返回青檀观。   相携往寝殿去时,益阳长公主道:“母后上了年纪,格外喜欢回忆旧事,你别嫌她烦。”   “哪儿能?”钟意莞尔,忽又敛了笑意,低声道:“太后她,是不是想起平阳长公主来了?”   益阳长公主长叹口气,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有经历过那种伤心的人,大概永远不会明白那种痛苦。”   说及此处,二人不免沉默下来,到了寝殿,方才又说了几句,各去安歇。   第二日上午,钟意与益阳长公主陪同太后用了早膳,不多时,便听宫人来禀报,言说皇后来请安了。   太后对皇帝尚且不假辞色,更不要说皇后了,虽也吩咐人请她入内,从头到尾,却也不怎么理会,态度十分冷淡。   皇后大概早就习惯了,含笑问候过后,又道:“二位县主出嫁时的礼单规制都已经拟定好了,母后可要看一看吗?”   太后对仅存的儿子儿媳不喜,对于两个孙女,却是真心疼爱,吩咐人接了礼单,对着光细看,再抬头时,语气便好了些:“辛苦你了。”   皇后谦和的笑:“原是儿媳该做的。”   益阳长公主同皇后不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皇后辞别时,她也懒得去送,钟意这一世同皇后倒无什么交际,客气的将她送到了殿外,正打算回去,却被叫住了。   “居士,昨日人多,不便言谢,”皇后竟向她屈膝施礼,谢道:“今日既见,请受我一礼。”   钟意慌忙躲开,道:“娘娘太客气了。”   “太子其实也很难,如履薄冰,”皇后微露哀色,道:“多谢你昨晚肯帮他说话。”   这便不是钟意该说、能说的事情了。   她顿了顿,方才含糊道:“太子殿下原是嫡长,又生性仁善,陛下想也只是要磨砺他。”   皇后眼尾湿了,自觉失态,随即拿帕子擦拭,勉强笑道:“但愿吧。”   “外边风大,娘娘早些回去吧,”钟意道:“仔细着凉。”   皇后握住她手,轻轻一拍,笑道:“如此,我便告辞了。”   她的手有些凉,想必心也一样,钟意暗叹口气,施礼道:“恭送娘娘。”   她回去的时候,太后正同益阳长公主商量二位县主的嫁妆礼单,见她回来,笑道:“皇后谢过你了?”   钟意倒不瞒她:“您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曾经是过来人,最明白她的心思,”太后微露哂笑,道:“当然,也明白皇帝的心思。”   钟意静默不语。   太后似乎也没想叫她回答,自顾自道:“最高权力的交接,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想要心平气和、无波无澜,就更不可能了。”   “皇帝对太子或许还有些父子之情,太子与秦王也或许还有些兄弟之情,又或许根本没有。但事实上,这根本不重要,他们身后的利益团体会推着他们往前走,直到将另一方完全毁灭,就像当年一样。”   历经几朝的太后虽不理事,但仍然有超乎常人的敏捷与岁月给予的智慧,她眯起眼,笑道:“报应不爽,终于也轮到他,来尝尝这苦果了。”   钟意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   益阳长公主也一样。   皇帝虽然对太子冷淡,但绝不会想叫他死,李政对那位兄长的情分有些复杂,但也不至于叫他死。   今生如何,她还不知道,但是在前世,皇帝在册立李政为皇太子后,又改立太子为楚王,还留了恩旨,叫李政善待楚王及其后系子孙。   李政答应了。   直到她死那年,一切都还无恙。   可之后呢?   皇帝那时还在,做了太上皇,等他驾崩,又会如何?   即便李政不动手,下一任帝王,又会怎么做呢?   钟意浑身发冷,不敢再想下去。   “我真是老了,怎么同你们说起这些来了,”太后失笑一声,道:“和静与归德要出嫁了,我是高兴,但也有些舍不得,正好你们都在,也别急着走了,中午索性留在这儿用膳,算是小聚一场。”   钟意同二位县主交情颇好,闻言自然不会推拒,益阳长公主更没有反对的道理。   已经到了三月末,天气却还是有些冷,太后年迈,内殿里炭火烧的也热。   钟意酒量不弱,然而比起李家那几位,却还差着火候,一壶酒下肚,便有些晕晕乎乎,内殿里暖炉熏香,她面颊生晕,醉意渐生。   “送阿意往偏殿去歇息,”太后见状,关切道:“再去煮些醒酒汤备着。”   玉夏玉秋跟在身后,赶忙将钟意扶起,另有宫人带路,往偏殿去了。   钟意头脑中微有混沌,躺在塌上打个哈欠,懒洋洋的合了眼。   殿内热气腾腾,玉夏怕她闷,便将窗户开了一线透气,叫玉秋守在门口处,自己则同宫人一道去备醒酒汤。   钟意半睡半醒,迷迷瞪瞪之间,便听见窗外有人说话,隔得有些远,声音也含糊不清。   “岭南又进了荸荠,太后说便分成两份,归德县主与和静县主一份,另一份给长公主和怀安居士。”   “唔,”另有人应了句,听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太后身边的得力之人:“我前不久过来,还遇上尚宫局的人,正往清宁宫送呢。”   这都是在说什么?   好没意思。   钟意听得有些不耐烦,慵懒的翻个身。   那人问:“送什么?”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荸荠,”另一人道:“那位生前最喜欢了。”   “啊呀,”那人小小的惊呼一声,声音压低,有些含糊不清,然而落在钟意耳中,却似惊雷:“皇后去了这么多年,陛下还念着……当真长情。” 第57章 当年   钟意听那人说罢,脑海中便如有炸雷响起,叫她几乎躺不住身,想顺势坐起。   皇后去了那么多年?   那她今日上午,见的那人是谁?   难道是她眼盲,认错了人,分辨不出吗?   可即便是她分辨不出,皇帝难道也会分辨不出妻子,太子与李政也会分辨不出生母吗?   等等,李政!   钟意歪在塌上,人醉醺醺的,脑中思绪却转的飞快。   有一位皇后去了很多年,但还有一位皇后健在,有没有可能……是宫中有过两位皇后?   如果是这样的话,皇后一味偏向太子,却决计不肯支持李政,便合情合理了。   因为后者根本不是她所出!   可是,册封皇后这等大事,怎么可能瞒得住?   为何从始至终,宫外无一人知晓?   何皇后是皇帝的原配嫡妻,她又如此偏向太子睿,便知后者该是其亲生子,也是皇帝未曾登基之前所娶之人,理所应当,应是第一位皇后。   李政比太子要小六岁,由年纪来看,他的生母,便该是第二位皇后。   可是,可是……   钟意被这个荒诞的猜想惊住了——何皇后尚在,皇帝怎么可能再册立一位皇后?   对于前者而言,这是多么大的羞辱!   可若是这些假设为真的话,皇帝偏爱秦王政,却忽视太子睿,便可以解释了。   史书中不是没有接连册立过几位皇后的皇帝,但那都是无德昏君,今上雄才大略,真的会做那种事吗?   方才那人说“皇后去了那么多年”,所以,第二位皇后红颜薄命,很早便去了吗?   钟意想起历年来帝后情深的传闻,悚然一惊。   坊间流传起这等说法,是在什么时候?   皇帝为皇后重修清宁宫,雕梁画栋,恍若天宫;   皇帝令人在昭陵中留了成双墓穴,同等规制,待到二人百年之后,便可同归安宁;   皇帝非常敬重皇后,宫嫔再多,也无人能及皇后半分,初一十五,每逢佳节,皆是往皇后宫中……   从头到尾,皇帝维护的便是“皇后”这层身份的体面与尊荣,而不是何皇后本人。   钟意有些恍惚的睁开眼,不知怎么,就想起当初崔氏同她说的话了。   “那是初九宫宴,你祖母身体不适,未曾出席,太后便将我叫道身边说话,那位置离皇后很近,她发作的突然——要知道,估摸着日子,皇后原该正月十五临盆的。太后吓了一跳,我也惊住了,赶忙扶她进了内殿,又遣人去请陛下。”   “太后留在内殿,我也陪着,秦王出生后,我还看了一眼。”   “你傻了不成……我好歹也是国公夫人,每逢宫宴,便能见皇后一回,再则,即便我认不出,难道何夫人这个母亲也认不出女儿,那么多命妇都认不出皇后?”   钟意扶着墙壁,怔然坐起身,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   有没有可能,初九宫宴那日,阿娘见到的……其实是第二位皇后?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第一位皇后与第二位皇后必然生的非常像,甚至于……是双生姐妹。   钟意也曾做过母亲,她相信,世间不会有母亲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何夫人也一样。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也不觉得意外,这是不是说明,何家对于先后两位皇后的事情,其实心知肚明?   可是,钟意不得不去想一个有些费解的问题——假如那日出席宫宴的是第二位皇后,同一时间,第一位皇后在哪儿?   从时间顺序而言,她才是皇帝真正的原配嫡妻,然而出席宫宴,母仪天下的却是另一人,这等奇耻大辱,她居然忍了,何家也生生忍了?   前世,钟意也曾被皇帝不喜,然而那是因为李政太过偏爱她,影响子嗣的缘故。   事实上,皇帝尽管不喜,却也没为难过她,他的视线所及在乎天下,不会长久的拘束于内宅。   同时令两位皇后并存,于前者而言,绝对是极为难堪的羞辱,若非真的动怒,想必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皇后忍了,何家也忍了,是因为他们碍不过皇帝威仪,还是因为他们理亏?   如果那两个宫人所说为真,确实有过另一位皇后的话……   钟意在心里梳理一系列脉络。   皇帝登基之前,娶何家的女儿为妻,生下秦王世子睿,登基之后,又顺理成章的册立前者为皇后,后者为太子,那时候,他们的感情的确很深。   可是何家与何皇后在这段关系中,担当了极为不光彩的角色,皇帝登基没几年,便发现此事,随即娶小何氏入宫,生下了李政。   从皇帝对李政的态度,乃至于给予他生母皇后尊荣的待遇而言,他对小何氏应该是非常宠爱的。   出于某些不知名的原因,何皇后与何家都忍了下去。   后来,小何氏辞世,皇帝便将李政接到太极宫,亲自照看。   而这么做的缘由,很可能是他不信任何皇后,往深处揣度,小何氏的死,很可能同何皇后有关。   同时,太子失了圣心。   顺着这条思路来想,一切都能连成线了。   不,也不对。   这个小何氏,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何皇后的同胞姐妹,大族何氏的女郎,事先竟无一人得知?   难道何家在生下这个女郎之后,便将她送到别处教养了?   倘若真是如此,又怎么会留下何皇后,而将小何氏送走、叫她隐姓埋名?   钟意手指轻揉额头,思来想去,不知怎么,便想到李政身上了。   他们今生第一次见面,便是在青檀观。   他问她:“你为何会在此处?”   难道小何氏一出生,便被何家人送到青檀观里去了吗?   益阳长公主也在青檀观出家,她是不是认识小何氏?   而她与何皇后的不和,是不是因此而生?   青檀观是道观,难道小何氏也曾出家?   钟意出家之后,第一次在弘文馆见皇帝时,便是身着道袍,那时他怔然良久,是因女色失神,还是思及旧人?   二十年前,这座宫阙里,到底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又是什么力量,将这些过往封锁住,从此不现人世?   前世钟意做过秦王妃,也曾做过太子妃,在这座皇城中,也是能数得上号的人物,可这些过往,她却连一个字都不曾听过。   不过,有一个人,必然是知道的。   益阳长公主!   钟意坐起身,想往偏殿去寻她,顿了顿,忽又停住脚步。   她不会说的。   倘若钟意的猜测为真,那对于皇家,对于天下,都是石破天惊的大事,她先前连那院落的原主人都不肯讲,怎么会告知她那些旧事?   钟意重新瘫倒在塌上,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前世今生无数次疑惑过的事情。   怨不得,皇后偏向太子睿,李政同母亲兄长也不怎么亲近。   而皇帝对所谓同胞所出的兄弟二人,态度也是迥然不同。   假设那些推论为真,何皇后竟能引而不发,除去维护嫡长序列之外,对太子睿与秦王政一视同仁,究竟是因她慈善宽宏,还是因为心机之深沉,远超常人?   小何氏的死,她有没有插手其中?   秦王政自幼顽劣的传闻,她有没有推波助澜?   还有,前世自己的死……   是否同她有关?   这念头在心里转过,钟意便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   到了四月,天气回暖,嘉寿殿前的花儿也都开了。   归德县主与和静县主在同一日出嫁,假期也逐渐近了,太后全力庇护这两个孙女,见她们有了归宿,既是欢喜,又是欣慰,正逢钟老夫人入宫相见,便顺势叫人请益阳长公主与钟意入宫,小聚一番。   钟意入得门去,便见太后端坐上首,身侧是祖母钟老夫人,下首处是皇后,再之下则是二位县主,倒有些怔住。   益阳长公主不轻不重的哼了声。   引着她们入内的女官低声解释道:“皇后娘娘是来商讨县主出嫁当日诸项事宜的。”   钟意轻轻应了一声,上前去同她们见礼,含笑在和静县主身侧坐了。   毕竟有喜事在,太后兴致高涨,对着皇后,都难得的露出几个笑脸,午间宴饮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未时方歇。   钟老夫人留下同太后说话,益阳长公主与钟意看了天色,却是起身告辞,正逢皇后一道出殿,钟意便笑问道:“娘娘近来安好?”   皇后见她主动问询,有些诧异,却仍笑道:“还好,有劳居士挂心。”   “我听闻娘娘宫中有几株翡翠牡丹,花瓣重重叠叠,雍容华贵,倒颇难得,”钟意笑着询问道:“不知是否有这个福气,前去一观。”   “自无不可,”皇后极温婉的应了一声,又转向益阳长公主,和气道:“益阳也爱牡丹,是否要一起同行?”   “免了,”益阳长公主不客气道:“我头有些晕,先行离去。”言罢,也不看皇后,同钟意一颔首,径直离去。   皇后被她下了情面,也不动气,反倒向钟意解释,轻声细语道:“益阳性情直爽,惯来如此,居士无须在意。”   钟意微笑道:“娘娘宽宏,雅量非常。”   皇后笑而不语。   钟意不是第一次进清宁宫,然而这一次,心中却没有了先前的赞叹感慨,多了几分叹息与怅然。   皇后带着她进了内殿,又吩咐人上茶,态度亲切,隐有热络。   “不必麻烦了,”钟意含笑推拒,道:“我有几句私密之语要同娘娘讲,请您屏退左右。”   皇后微怔,诧异笑道:“居士倒是吊起我的好奇心了。”言罢,又摆摆手,示意殿中宫人退下。   “明人不说暗话,我便开门见山了,”钟意手指摩挲着紫檀木的桌案,道:“还望娘娘不要见怪。”   皇后笑道:“这是自然。”   “娘娘,”钟意莞尔,目光静静落在她面上,道:“杀死泾阳候世子的人……真的是李政吗?”   皇后猝不及防,面上笑意霎时僵住,虽然只是一瞬,但也足够被钟意捕捉到。   她心里忽然有些酸涩,叹口气,道:“是太子,对吗?” 第58章 旧事   在聪明人之间,那些暧昧的话是不需要的。   皇后的神情有转瞬阴冷,随即又恢复原态。   她没有肯定,但也没有否定,只道:“居士怎么会这样想?”   “陛下对太子的态度,未免太冷淡了些,即便因“不类己”,也不必表露的那样明显。而当年事发之际,也正逢圣驾幸东都洛阳,不在长安。”   钟意垂下眼睫,轻声道:“再则,我打探之后发现,泾阳候世子的名声,其实也不怎么好,只是斯人已逝,尘埃落定,他又是苦主,也就没人愿意,再对已逝之人口出恶言了。”   皇后静默良久,倏然一笑,道:“居士果真聪慧,名不虚传。”   她既肯这样言说,便是默认了太子杀泾阳候世子一事,但钟意半分疑惑得到验证的释然也没有,反倒更觉沉郁,心中恻然。   “既然杀死泾阳候世子的是太子,”她抬起头,平视皇后,缓声道:“那为什么,罪名却落到了秦王头上?”   “这都是已经过去很久的事情了,陛下那里过去了,太子那里过去了,秦王那里也过去了,”皇后神情微冷,淡淡道:“居士,你这样聪慧的人,不该自讨没趣。”   钟意莞尔,随即笑意落下,长叹口气:“娘娘,真的过去了吗?”   “陛下不在长安,太上皇与太后并不理事,那段时间,宫中诸事便皆委托于皇后之手,”她平静的看着皇后,道:“事实上,泾阳候世子死后,也是娘娘通传长安,定了秦王罪名的,不是吗?”   皇后端丽的面孔微微泛白,连酒后新补的腮红,都遮不住半分。   可她仍然没有说话。   “娘娘,”钟意半合上眼,心中既酸涩,又有些难言的哀意:“对你而言,这些真的过去了吗?将太子的罪名洗清,加之于秦王身上,你一点都不觉得抱歉吗?”   皇后丹朱色的唇颤了颤,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后,却未曾开口,她合上眼,泪珠簌簌而下。   “太子呢?”钟意恍若未见,继续道:“朝野称赞,惯以仁善著称的太子,便这样心安理得的构陷自己的兄弟,叫他替自己背负那样难堪的罪过吗?”   “泾阳候世子无礼……”皇后勉强睁开眼,凄然一笑,隐有哀色:“太子一时激愤,所以才……”   “可是,”钟意倏然抬声,道:“这并不是将一切罪责推给别人的理由!”   “我知道,太子也很愧疚,”皇后眼泪涟涟不绝,悔痛道:“所以这些年,无论秦王如何相逼,太子都只会忍让……陛下为此事深以为恨,屡有申斥,太子的日子也很难过……”   “这不是他应该承受的吗,为什么会觉得日子难过?”   “再则,难道太子没有从中谋取声誉吗?”   钟意眼眶发热,有什么东西忍不住想往外淌,只是她拼命克制住了:“娘娘惯来敏达,不会看不出来——秦王如日中天,太子不过勉力支持,早露颓态,可即便如此,仍有人愿意站在他身边,为他赴汤蹈火,走向一条终点极可能是覆灭的死路,娘娘以为是他们傻,没有脑子,看不清局势吗?”   皇后垂泪不语。   “因为太子仁善,孝顺父亲,友爱兄弟,秦王虽屡次越轨,他却从无恶言!”   钟意胸腔里有一股火在烧,烧得她心头灼痛:“隐太子死后,党羽遭受清洗,多少心腹之臣家破人亡,前车之鉴便在眼前,仍有人肯弃秦王而保太子,死生一掷,这是何等忠肝义胆之士,太子扪心自问,可配令其效忠,奉为主君吗?!”   “太子已经在尽力弥补了,从头到尾,他都没想过要同秦王相争,”皇后眼泪绵延落下,沾湿了她面上脂粉,留下两道浅浅沟壑,也打破了她惯来贤淑温婉的含笑面孔:“从小到大,他都很关爱弟弟,每每得了什么好东西,也会先让给弟弟……”   “这么多年,他心里的煎熬与痛苦,又有谁知道?”   钟意“哈”了一声,复又笑了,目光之中隐有几分讥诮。   她道:“娘娘,太子与秦王都是你的骨肉,为什么你只心疼太子,怜他日子难过,心中煎熬,却不肯为秦王想想?遭受无妄之灾,被迫背负上那样的污名,朝臣弹劾的奏疏堆满了太极殿,最终被赶出长安,难道他便很好过吗?”   “我知道,那孩子嘴上不说,心里是怨我的,”皇后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可我也没办法……”   “怎么会没有办法?”钟意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么简单的处置方法,娘娘从来没有想过吗?”   “我想过,可是无能为力!”皇后眼底闪过一抹伤痛,旋即恨声道:“太子是什么人,何等品性,秦王是什么人,何等品性?”   “居士,你还太年轻,不懂世人心思,”她道:“屠夫只需要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这样轻而易举,可好人一旦做了一件坏事,哪怕只是微不足道,也会万劫不复!这是何等的不公!”   “难道我不想同时保全两个儿子吗?难道我是有意要构陷秦王,叫陛下这样痛恨太子吗?”   “居士,你可知道,陛下自东都归京,迎接我与太子的,是何等暴怒?”   皇后泪意暂歇,声气迫人:“秦王自幼顽劣,又是陛下爱子,即便是做错事,也不会有什么,朝臣会非议,但绝不会死抓着不放,而太子呢?国之储君,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不能有半分懈怠,更不要说污点!倘若擅杀臣子,你知道天下人会如何说他吗?再进一步,甚至会被废掉!秦王顽劣,长兄被废,也未必有望储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太子被废掉,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我是皇后,但也是母亲,”她挽住钟意手臂,倏然泪下,不忍道:“这么做的时候,我何尝不是心如刀绞?但两害权衡,我只能这么选……”   “可是娘娘,”钟意拂开皇后的手,在她愕然神情中,道:“太子是长兄,他比秦王年长六岁。”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秦王才十二岁,但太子已经十八岁了。”她心中酸涩难言,眼眶湿意似乎马上便要涌出:“死的人是侯府世子,不是庶民,朝臣上奏,御史弹劾,满城风雨,若非陛下全力袒护,娘娘知道他会有怎样的下场吗?”   “他是有些顽劣,但也没杀过人,至少,我没听过那样的传闻。再则,据我所知,当年事发之后,也是娘娘深明大义,亲自上奏,请求加以惩处的。”   皇后面有痛意,含泪不语。   “他或许有些顽劣,但是本性不坏,因为从小被陛下钟爱,从来没吃过苦,后来在天下的非议指责之下,不得不退往封地,其实也很狼狈吧。”   “娘娘,”钟意道:“你真的觉得,太子的歉意与退避,足以弥补这一切吗?”   “纪王出藩时,也才九岁,”皇后嘴唇动了动,勉强道:“他既是亲王,出藩便是早晚的,怎么会有狼狈一说?”   钟意怔然,下意识后退几步,旋即摇头:“娘娘,说出这样的话,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皇后拭去眼泪,勉强一笑:“原来居士今日来此,来兴师问罪的。”   话说到了这地步,钟意数次逼问,也极失礼,她竟还不露愠色,坦然相待。   钟意毛骨悚然。   “怨不得呢,”她惨淡一笑,道:“娘娘亲自栽培,太子也这样出众。”   “居士,”皇后却不直面回答,而是道:“这是皇家内部事宜,不足与外人道,我不会对别人提起,也请你到此为止吧。”   恩威并施,果真是天下第一等手腕心性。   “娘娘惯来宽宏,我无以为报,只透一句话给您,”钟意长叹口气,心中酸楚,道:“那夜宫宴之后,陛下遣人给我送了个信。”   皇后心知她说的是何时,微微变色:“敢请赐教。”   钟意平静的看着她,道:“陛下说,我若无事,便可研读《汉书》。”   皇后眼底闪过一抹狐疑。   她虽通晓文墨,然而《汉书》有数十万字,皇帝既叫研读,谁知想说的是那句话?   “我原也是不知道的,可就在刚刚,忽然想明白了。”   皇后微笑道:“请讲。”   “汉元帝柔仁好儒,与父亲宣帝说,‘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惹得宣帝大怒,”钟意有些嘲讽的笑了笑,道:“宣帝训斥他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过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皇后听罢,倏然变了脸色。   “这些都是治国之道,原不是我这等女子该看、该明白的,可后一句话,无论是娘娘,还是我,都是一清二楚。”   皇后敛颜不语,面色隐约有些阴郁。   钟意恍若未觉,微微一笑,道:“乱我家者,太子也。” 第59章 蘑菇   皇后面色由青转白,眼睫颤抖几下,终于合上眼去,没有泄露一丝情绪。   半晌,她再睁开眼时,眼波已经归于平静,甚至于,还向钟意一笑。   皇后道:“居士果真胆识过人。”   “也没什么,”钟意回道:“有些话在心里压得久了,不知会将自己闷成什么样子,能说出来,其实是件好事。”   皇后静静注视着她,很久没有言语,最终才道:“为什么要来问我呢?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会给你带来什么?我知道,你同秦王相交很好。”   “因为这对娘娘而言,原本就无所谓,”钟意道:“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早就尘埃落定,陛下与秦王默许了,娘娘与太子也不会再提起,我更不会宣扬出去,自讨没趣。除去今日提及旧事,坏了心绪,对您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影响。”   皇后忽然笑了,她执了帕子,细细擦拭面上泪痕,又自一侧案上取了脂粉,对镜遮掩面上或深或浅的痕迹:“居士,你也知道自己坏了我的心绪。”   钟意沉默以对。   “那你也该知道,从今以后,你我或许再也不能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话了,”皇后年纪已经不轻,但常年养尊处优,人又保养得宜,整理妆容之后,恍若三十妇人,她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问秦王,而选择来得罪我?”   “我也可以那么做,但是不想,”钟意道:“人生天地间,原本便是赤条条,坦荡荡,遮遮掩掩,两面三刀,又有什么意思?”   “知晓多年前的内幕,我必然不能再用之前的态度对待娘娘与太子,这跟我从谁人处得知,没有任何分别,”她道:“难道我从秦王处得知,自以为娘娘不知道,便能平静以对吗?”   “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截了当,问个清楚。”   皇后默然良久,复又笑了:“居士,你的确是少见的坦荡人。”   “只凭今日一席话,便可称士族女郎之冠,”她轻叹口气,道:“毓华望尘莫及。”   “娘娘谬赞,”钟意起身告辞,含笑道:“时辰不早,我便不多加叨扰了,就此告辞。”   皇后莞尔,唤了外间宫人入内,吩咐道:“好生送怀安居士出去吧。”   ……   出了清宁宫,钟意面上的笑意便消失无踪。   她的心底,其实远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   皇后说她坦荡,其实不然,方才那席刻意无礼的话中,其实还有另一层试探意味在。   李政真的是皇后所出吗?   说了那么多,她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   不是。   后宫之中,确实曾经有过两位皇后。   其次,前世她的死,会不会与皇后有关?   钟意思前想后,得出的答案是:会。   她完全有理由怀疑皇后。   一个人的伪装再完美,在涉及到个人利益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的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态度。   太子杀泾阳侯世子,对于皇后而已,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事发之后,皇后当机立断,毫不犹豫的将罪过推给李政,这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她其实不喜欢李政,甚至于想要除之而后快。   但是在前世,钟意给她做了几年的儿媳妇,竟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就连刚刚,她直问皇后,如此失礼,她也不动声色,甚至于能笑着叫人送她出去。   这是多么深沉的隐忍,又是何等坚韧的心性!   前一刻笑脸相迎,后一刻拔刀相向,钟意相信,杀自己这件事情,她能做的出来。   是她太蠢,活了一世,却一点痕迹都没有看出来。   沉默着走出清宁宫,钟意忽然觉得心中酸涩,有些怅然,还有些难过。   前世直到临死,她都觉得皇后温婉贤淑,颇富母仪天下之态,太子仁善,有储君之德。   而对李政,她虽也心仪于他,却觉他对母兄太过随意,失之敬重,有失体统。   现下回看,错的何等离谱。   她连最基本的识人之道都不明,前世诸多重重,未必没有误会穿插其中。   从前李政断然说他不会赐死自己,那时她尚且半信半疑,现下却已经有了九分相信。   她总觉得他无赖,嫌他霸道,分享他荣光的同时,却从没有试着了解过他的另一面。   他的心酸与委屈,意气风发下的阴霾与苦痛。   而他呢,那么爱胡闹耍痴的人,那些旧事,他的母亲,竟然一句也没有跟她提过。   前世她的死,也未必没有他从头到尾不肯提及,将诸事内中缘由尘封的缘故。   对于彼此而言,他们都不是十全十美,但幸在神佛庇佑,还有机会重活一世。   ……   许是今日感慨太多,钟意忽然想起前世诸多旧事来。   那时,她刚到李政身边去,满腹怨气,李政自知理亏,也由着她骂,从不还嘴。   后来有一日,也不知为了些什么,钟意生了闷气,随口说了句“怨不得你母后不喜欢你”,李政脸上的惊愕与一闪即逝的伤怀,她到现在都记得。   那时她什么都不知道,见他那般神情,既觉得诧异,又有些痛快,现下回想,真是后悔极了,也难过极了。   已经出了内城,四下无人,钟意扶住路边那株杨树,颓然的半蹲下身。   玉夏见状,有些讶异,下意识想上前,却被玉秋拉住了。   “叫居士自己静一静吧。”她劝道。   钟意半蹲在地上,扶住柳树粗粝的枝干,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   “哪儿来一朵蘑菇?”李政半俯下身,笑道:“啊,原来是我的阿意。”   钟意听得他的声音,不知怎么,在清宁宫内隐忍着的酸涩尽数涌上心头,霎时间落下泪来。   “这是怎么了?”李政吃了一惊,慌忙哄道:“阿意,别哭。”   他温声道:“怎么回事,谁给你气受了?”   钟意抬手拭泪,忽又笑了,道:“你。”   “我?”李政诧异道:“我哪里给你气受了?”   “总不能是因为我说你像蘑菇吧?”   李政见她破涕为笑,微松口气,在她身侧蹲下,温柔道:“现在我也是蘑菇了。”   钟意笑着嗔他:“偏你会作怪!”   “偏偏我们阿意,就喜欢这样会作怪的我,”李政用肩头蹭了蹭她,笑道:“阿意,阿意!你看这两朵蘑菇靠在一起,般不般配?”   ……   内侍总管邢光亲自奉了茶,皇帝端起品了口,道:“怀安居士从清宁宫出来了?”   “是,”邢光低声道:“据说是皇后身边人送出来的,两方皆是神态自若。”   “皇后不会为过去的事大发雷霆,不值当,”皇帝语气有些讥诮,旋即笑道:“居士的确通透,朕让人提点了一句,她便顺藤摸瓜,将事情脉络理顺了。”   邢光赔笑,又道:“陛下是为了秦王殿下?”   “青雀那孩子,自小便聪慧,只是在男女之情上,太过于执拗了些,”皇帝道:“居士性情和善,注重亲族,先前不怎么中意他,或多或少应与泾阳侯世子之事有关,再则,便该是觉他与母兄有隙,故而心有疑虑,既然如此,当然要对症下药……”   “陛下怜爱秦王,”邢光感慨道:“天下再无父亲,会有这等慈爱之心了。”   “你当朕只是因青雀之母的缘故,才最为疼爱他吗?”皇帝摇头失笑,道:“那孩子也是世间少有的纯孝之人,不过以心换心罢了。”   ……   夕阳西下,落日投下金红色的余晖,绚丽而温柔,映得李政原本有些凌厉的五官,也随之温和起来。   钟意原本有些不宁的心绪忽然平静下来,她抬手抚了抚他面庞,道:“我刚才,去见皇后了。”   李政眉头微动,应道:“她给你委屈受了?”   “那倒没有,反倒是我不得体,”钟意道:“我问她,当年杀泾阳侯世子的人,究竟是谁。”   李政身体一震,有些诧异的看着她。   钟意却笑了,凑过脸去,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委屈我的政郎了。”   李政被她这动作惹得怔住,旋即明白过来:“阿意,你都知道了?”   钟意颔首,心里有些难过,更多的是心疼,又歉然道:“我此前几次三番说起此事,你怎么从来都不肯解释?”   “都过去了,”李政反倒十分云淡风轻,含笑道:“再则,我答应过父皇,不会对别人提的。”   钟意目光有些复杂,道:“你从没有对别人说过内中缘由吗?”   李政摇头道:“没有。”   钟意想起先前长安对他的非议,以及言官的屡次弹劾,心中酸涩更重。   “那,”她道:“你不怨陛下吗?”   “不怨。”李政轻轻道:“父皇回京时,大局已定,即便知道真相,也无法向世人言说了。”   “他当然可以回护我,但与此同时,却会将太子推到风口浪尖,杀臣,害弟,绝对是会被废掉的,再则,”他顿了顿,继续道:“将皇族内部纷争公诸于众,也同样不好,兄弟阋墙的事情有过一次就够了,再有下一次……”   他没有说下去,但钟意能明白。   皇帝爱子之心拳拳,但他不仅仅是父亲,也是皇帝,他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儿子,也有家国天下。   皇后很了解他,无论她与太子将迎接怎样的雷霆之怒,皇帝都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这消磨掉了他们彼此之间最后的情分,无论是夫妻之情,还是父子之情。   从家而言,皇帝是家主,是丈夫,是父亲,却被舆论所制,不得不舍弃心爱的儿子。   从天下而言,他是天子,至高无上,却被皇后与太子胁迫,不得不将爱子遣往封地。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绝对践踏他底线的行为。   皇帝这些年来对太子的冷漠,完全可以解释了。   钟意轻叹口气,目光心疼:“只是委屈你了。”   “也还好,”李政没有说没关系,但也没有诉苦抱怨,最后,也只是笑着说:“父皇也有他的难处,我都明白。”   钟意伸手过去,他略微一顿,旋即握住,送到唇边,低头吻了上去。 第60章 过往   宫中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钟意与李政便相携出宫,上了马车,一道往青檀观去。   时辰已经不早,暮色渐起,往城外的路上几无行人,只有马车上的风铃声伴着马蹄哒哒,快速往青檀观去。   钟意垂下眼睫,复又抬起,同他道:“对不住。”   李政有些讶异的看着她,笑道:“今日吹了什么风?你竟也有向我致歉的时候。”   钟意却不直接回答,顿了顿,方才低声道:“皇后……皇后是你的生身母亲吗?”   李政忽然顿住,目光怔怔落在她面上。   钟意却握住他手,低声道:“是不是?”   李政瞳孔幽黑,深不见底,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道:“不是。”   不自觉的,他们交握住的手掌捏的用力了些,他温声询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皇后的态度也足够明显,” 钟意望着她,轻声道:“还有,前几日我在嘉寿殿,听见有人提过……”   说着,她便将自己醉后醺然,往侧殿去歇息,却听见宫人们提及这桩内幕的事情说与他听。   李政听得笑了,道:“世间哪有这么多偶然?更别说,是在宫中这样的地方了。”   钟意心中也隐约有个猜测,沉吟几瞬,道:“是陛下?”   宫中曾经有过两位皇后,且是共同存在,这种事情对于何皇后而言,自然是奇耻大辱,决计不会向外人主动透露,太后不管事,哪里会理会儿子的后宫,也只有皇帝有这样的手段,也有这样的理由,会为了儿子,主动将其中内幕透露出去。   否则,钟意在探查的时候,也不会这么顺利。   李政颔首,心里感动,复又叹道:“父皇有心了。”   “先前,你曾问过我四个问题,”钟意眸光微抬,轻轻道:“我心里其实早有答案,只是不敢说,今日却定了主意。”   李政莞尔,他原就生的英俊,唇角一弯,真有些少年意气,风力倜傥的意味在:“怎么,不怀疑我了?”   “不是你,”钟意长久以来压在心头上的那块石头被移开了,阳光照入,微风徐徐,她道:“对不住。”   李政轻哼了声,没好气道:“你之前见了我也没好脸,骂我凶我,后来还几次三番打我!”   钟意给他顺毛,笑道:“好了,对不住。”   “光说有什么用?一点诚意都没有。”李政伸开手臂,笑吟吟道:“叫我抱抱,再亲亲我,要是能早点嫁给我,再生几个胖娃娃,就更好了。”   “你哪儿来这么多得寸进尺的要求?”钟意戳着他额头,顺势把他推开:“你心里憋着那么多话,却什么都不肯说,从头到尾都瞒着我,难道这没有错?”   “李政,”她道:“你个棒槌!”   前世钟意临死前,心中先是惊愕诧异,随即便是满心怨愤,直到今生再来一世,见了李政,仍旧难消。   她固然有失察之过,但李政从头到尾都隐瞒着她,也不是一点错都没有,拿这句“棒槌”说他,也绝对算不上冤枉。   “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是我疏忽,”李政面上戏谑之色消退,正色道:“那些事情原本都已经过去,无论是我,还是父皇,都没想过再说与人听。”   他忽然有些伤怀,勉强向她一笑:“而我母亲她……也不希望让人知道,她曾经存在过。”   钟意默然,李政也没有再说话,马车却在这时候停了下来。   青檀观,到了。   暮色袭来,铺天盖地,远处一片苍茫,钟意挑开马车的车帘,回首去看长安,便见万家灯火璀璨,正是安澜。   观前的山门处点了两盏灯笼,径自放着皎洁明亮的光芒,车帘掀起,光线透入,映得李政五官明暗不定,身上似乎也充斥着一种若有若无的伤感。   最后,他才轻轻地说:“去问姑姑吧。”   钟意冷不防听他这样说,怔了一下,方才道:“我之前也曾经问过她,但她守口如瓶,一句也不肯讲。”   李政微微一笑,道:“你便说是我让你去问,她会如实告诉你的。”   钟意眼睫轻轻垂下,在她光洁如玉的面庞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阴影,思及前事,问道:“我现在住的地方,便是你母亲以前住过的,是吗?”   李政目光中添了几分柔意,忽然伸手去抚摸她面庞,道:“确实是。”   “怪不得,”钟意恍然,笑道:“你刚返回长安的当天晚上,就到这儿来了,你之前是不是没有打听过消息,也不知道这儿已经有人住了?”   “确实,宫中宴席结束,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不欲惊扰姑姑,更不想惹人注目,便无声息的过去了,”李政露出一丝回忆之色,温柔道:“见到你,我也吓了一跳。”   钟意斜睨他一眼,道:“既然吓了一跳,怎么还会将山河珠送给我?”   李政轻轻笑了起来,道:“我带山河珠过去,原本是打算供奉在屋子里,敬献给母亲的。”   “好个不孝儿子,”钟意斜睨着他,道:“见色起意,连孝顺母亲的山河珠,都顺手送给别人了。”   “阿意,我那晚见你,既觉命运有常,又觉母亲冥冥之中保佑于我,”他笑道:“竟将这样合我心意的你,送到我面前来。”   钟意狐疑的打量着他,忽然问:“所以李政,你到底是喜欢我什么呢?”   “我也说不出来。事情的许多爱恨,原本就是没有缘由的,”李政笑吟吟的看着她,道:“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   “还有,”他顿了顿,神情少见的有些赧然:“那天晚上,屋里没有掌灯,我朦朦胧胧的见到你,觉得你有点儿……像我的母亲,后来,你对我怎么凶,我都不忍心对你发脾气。”   钟意怔住了,随即反应过来,道:“你母亲同皇后是孪生姐妹,可我跟皇后……生的一点相像都没有啊。”   “我不知道,就是下意识觉得像,容貌不甚相似,但气度如出一辙,”李政道:“她向来不喜欢华衣贵饰,即便身处皇宫之中,也一贯素简,如你一般皎洁,有点清冷,还有些孤傲。”   “那前世呢?”钟意顺势问道:“前世我既没有出家,气度也与此时全然不同,你为什么会娶我?”   “现在的我不是前世的我,怎么会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李政哑然失笑,道:“说起来也真是阴差阳错,命运使然,活了两辈子,竟都栽在你一个人手里。”   钟意亦是含笑,道:“天色不早了,随我一道进去歇息吧。”   “不了,”李政难得的拒绝了,道:“时间还不是很晚,去找姑姑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到此处,钟意的心里不觉沉重了一瞬,颔首道:“好。”   玉秋上前来扶她,她正要下去,却被李政给拉住了。   “阿意,你可真够坏的,”他低低的笑,道:“明知我送你的是山河珠这种贵重东西,下次见面却连一点情分都不讲,对着我又骂又打。”   “活该,”钟意嗔他一眼,啐道:“你个棒槌。”   说完,便扶着玉秋的手,下了马车。   先前二人坐在马车里,李政的一众侍从便牵着他的马,远远跟着,他自属下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笑道:“那我走了?”   钟意回身,温声叮嘱:“走吧,一路小心。”   ……   益阳长公主果然还没有歇息。   见钟意过来,她有些讶异,吩咐人奉了香茶来,又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怀安,你今晚怎么有空过来?”   钟意笑道:“我有几句话想同长公主殿下讲,劳您屏退左右。”   益阳长公主不明就里,却还是吩咐侍从们退下,这才道:“你今天到底是在卖什么关子?”   钟意低声道:“事关两位皇后,请长公主殿下为我解惑。”   益阳长公主面容微僵,静静看她半晌,道:“是青雀告诉你的吗?”   “是,”钟意诧异于她的聪敏:“确实是他让我来问您的。”   益阳长公主却没有直接回答她先前的问题,而是感慨的一笑,道:“青雀是真的很喜欢你。”   “怀安,”她道:“沈复真心待你,青雀也一样,能得到这样两个男人的真心,我都有些妒忌了。”   钟意道:“长公主何出此言?”   “不知你有没有看出来,青雀是不吃鱼的。”益阳长公主含笑道:“在青檀观里,他曾经跟你一起吃过两次饭,你也给他夹了两次鱼,他一点犹豫也没有,都吃下去了。那时我便觉得,他待你的心,是真的。”   钟意从她的话里察觉到了什么,疑惑的挑了挑眉,益阳长公主却道:“怀安,你知道他为什么从来不吃鱼吗?”   钟意摇头。   “那时候他年纪还很小,住在太极殿中,不知怎么,就被鱼刺卡住了,进不去,下不来,好不难过,皇后传了太医过去,却也无能为力,被折磨了整整两日,甚至开始呕血。”   益阳长公主面上显露出几分回忆之色:“那时父皇与皇兄往太庙去祭祖,我便在宫中陪着母后,听闻此事后,又去探望,早有人飞书传信给皇兄,他便匆忙带了太医令回宫,又叫人搜罗民间偏方。”   “青雀为此伤了嗓子,一连半月,话都说不出来,从那之后,就再也不吃鱼了。”   钟意惊愕交加,听得心疼,暗自后悔自己先前拿这个作弄他,默然片刻,又道:“那时,他便住在太极殿了吗?”   “小何氏死后,皇兄便将他接到身边,亲自照看了,”益阳长公主哂笑道:“你不要觉得清宁宫那位是尊泥塑菩萨,青雀即便留在太极殿,不也没讨到什么好处?”   钟意怔住:“鱼刺……不是偶然吗?”   “我不知道。我既然出家,便没必要再去探查皇兄后宫的私隐,”益阳长公主喝了口茶,淡淡道:“我只知道,皇兄震怒非常,见了皇后,便赏了她一记嘴巴,又叫人带太子去。”   钟意心中一惊。   益阳长公主继续道:“皇兄同她讲,从此往后,倘若秦王有碍,他会亲手掐死太子,叫两兄弟泉下作伴。”   她讽刺的一笑:“从那以后,宫中再没有出过这种事情。”   钟意心情沉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直到此刻,她才能明白李政揭破她身份那日,说的那句“谁都可能告诉你我不喜欢吃鱼,唯独皇后不可能”是什么意思。   皇帝手段如此凌厉果决,皇后不仅失了颜面,更要谨小慎微,怎么可能再同人提起此事?   “以后不要再那么对他了,”益阳长公主却叹口气,道:“青雀这孩子,其实也很苦。”   “太子有生母皇后,有胞妹衡山公主,还有全力支持他的外家与天然的正统地位,而青雀他,所拥有的只是父亲而已。”   “别人只见到他大胜归京,意气风发,却不知他不得已咽下的苦果,与从来不对人提起的过往,他虽然不说,但并不代表那些事情不够痛苦。”   “如果可以的话,”益阳长公主顿了顿,由衷请求道:“对他好一点吧。” 第61章 双姝   钟意有些愧疚,还有些难言的酸涩,在心中翻涌过数次之后,尽数化为心疼。   “那么,”她试探着问:“李政的生母,与宫中那位皇后……”   “是孪生姐妹,”益阳长公主回答她,徐徐道:“太子之母为姐,青雀之母为妹。”   钟意犹疑片刻,还是道:“何氏一族祖上乃是十二将军后嗣,声威赫赫,生下双胎也非不吉之兆,怎么从来都不知道皇后还有个孪生妹妹?”   “因为小何氏出生没几日,便被送走了,”益阳长公主道:“除去何家顶层的几个人,谁也不知道,即便是皇后,也是在及笄之后,才知晓自己还有一个妹妹的。”   钟意不解道:“怎么会?”   “这便是个很长的故事了,”益阳长公主半靠在塌上,目露沉思:“事情的起源,要追溯到几十年前,那时候,何家夫人刚刚怀孕……”   “何家太夫人生有三子二女,长子便是何皇后的父亲,何家夫人的丈夫,而次子向来体弱,成婚不过一年,便因病过世,也未留下一子半女。   那时候,何家夫人已经生下了现在的齐国公,但对于大家族而言,永远没有嫌儿子少的,更别说何老夫人还有另一个念头——她不忍次子泉下孤单,香火断绝,便盼着大儿媳妇再生一子,过继到次子名下去,因这缘故,自从得知长媳有孕,便开始求神拜佛,光请神婆,希望能一举得男。”   钟意听益阳长公主娓娓道来,禁不住问了一句:“这位太夫人……”   “你也觉得有失体面,是不是?”益阳长公主笑了,又问道:“你可知安国公府世子与世子夫人林氏的那桩姻缘,是怎么来的?”   钟意心中微生讶异,却还是答道:“林氏之父曾为安国公出生入死,他死之后,便将女儿托付给安国公,后者便叫儿子娶了她。”   “何家那位太夫人,也是这般嫁进去的,故而行事有些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益阳长公主道:“何家老太爷遵从父命,不得不娶了她,但其实很厌恶这个发妻,若非她肚子争气,连生了三个儿子,下场只怕不会太好。”   钟意听得云里雾里,又道:“这同何氏姐妹俩,又有什么关系?”   益阳长公主笑道:“你听我说下去,便会明白了。”   “何家太夫人一心为长媳求子,海量的银钱撒出去,倒引了许多方士前去,不过这些人多半是骗子,当不得真,收了钱之后,便道何家夫人怀的是儿子,哄得何家太夫人心花怒放,拿了大笔赏钱离去,何家老太爷十分不满,还为此训斥过妻子几次。”   “直到有一日,有个跛足道人到了何府,说是闻名而来,为何家夫人相面的,他穿的褴褛,极不体面,原是进不了何家门的,只是正遇上何家太夫人,投了眼缘,便叫他见了长媳,为之相面。”   益阳长公主说到此处,停了半刻,方才继续道:“那跛足道人说,何家夫人腹中怀的,是个女儿。”   钟意听得疑惑,道:“一个女儿?”   “是,”益阳长公主深吸口气,道:“一个女儿。”   钟意诧异道:“可后来……”   “何家太夫人很不高兴,心道别人都说是儿子,为何只有你说是女儿?她也没表露在面上,吩咐人看茶,便打算叫人送他走了,哪知那道人却道,女郎未必不如男儿,言说何家上空处云彩有至尊之气,若所怀为男,便是天子,若所怀为女,即可为皇后,何家夫人腹中怀的,正是未来的皇后。”   钟意听罢,惊骇难言:“真有人能相的这么准吗?”   “再则,”她犹疑道:“那道人不是说,何家夫人腹中只有一个女儿吗?”   益阳长公主笑而不答,继续道:“何家太夫人听闻长媳腹中怀的是女儿,原本还怏怏,知晓那孙女将做国母,却转怒为喜,那道人又有几次推测,俱无不准,何家太夫人吩咐人重赏那跛足道人,又设宴款待。   哪知宴席过半,何家老太爷便归府了,听闻此事,勃然大怒,言说妇人痴愚,为人所骗,何家太夫人向来惧怕丈夫,慌忙推脱,说是受了那道人蒙骗,何家老太爷未必不知她在撒谎,却顺势将火气撒在那道人身上,吩咐侍从打断他四肢,扔到了荒野之中。”   钟意惊叫一声:“啊!”   益阳长公主微微沉了面色,道:“说也奇怪,那跛足道人被丢出去不久,便下起大雨来,电闪雷鸣,何家人心有不安,便吩咐人去斩草除根,再出府门,去弃掉那道人的地方去找,只有一滩血迹,人却不见踪影。”   “大雨下了三日才停,等到天气放晴,何家人也松了口气,门房处却有人送来一封信,说是写给何家老太爷的……”   相隔多年,钟意隐约能察觉到何家人当时的不安,果不其然,益阳长公主继续道:“是封血书。”   “信上说,何家夫人会生下一双孪生女儿,一个身负天命,会成为皇后,母仪天下,给予何家无限尊荣,而另一个,先天不详,会给何家带来倾家之祸。”   “信的末尾说,倘若这二女中有一人未曾及笄便夭折,厄运便会在那之后到来。”   钟意听得心神不宁,当时翻阅这封血书的何家人,想必更是心中惴惴,最终,她道:“何家人信了吗?”   “半信半疑。”益阳长公主道:“那时何家夫人有孕未及四月,最有经验的产婆也无法确定,她是否怀有双胎。你该知道,家族有产下双胎记录的人,后代再有双胎的几率才会高,但无论是何家还是与何家夫人相关的姻亲,无一人产下双胎,而对于普通人而言,生下双生子、且同为女儿的几率,何其之小?”   她莞尔道:“假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钟意略加思忖,反应过来:“等。等何家夫人顺利生产,倘若真是一双女儿,便可确定那封血书为真——至少,绝不能叫两个女儿提早夭折。”   益阳长公主轻叹口气,道:“何家也是这么做的。”   钟意默然,半晌,才道:“那之后……”   益阳长公主道:“何夫人产下了一双女儿。”   钟意完全可以想象,得知这个消息时,何家人心中的惶恐与不安。   “何家老太爷不知怎么办才好,同儿子商量过后,便决定听天由命,在两个女婴中择选一个留下,尽全力栽培,另一个远远送走,安排人照看,叫她自幼出家,算是舍弃,”益阳长公主徐徐道:“抽签决定,全看天意,最终被留下的,是姐姐,而妹妹,便被何家忠仆带走,往山中去建了道观,叫她在那儿出家。”   只因为一场抓阄,一封血书,姐妹二人却迎来了截然不同的命运。   钟意眉头微蹙,道:“青檀观,原是何家修的吗?”   “是,但那时候,他们选择叫小何氏出家的道观,并不在这儿,而是在祖地南阳,”益阳长公主道:“那是何家经营了数代的心腹之地,既安全,也隐蔽,绝无后顾之忧。”   钟意听得入神,催问道:“后来呢?”   “后来?”益阳长公主思忖片刻,道:“后来,何家开始按照他们自己的心意,来栽培这两位女郎。”   “大何氏聪慧异常,早早便显露出超乎常人的敏达。琴棋书画,诗词礼仪,没有任何能挑出毛病的地方。人都说白玉微瑕,可她真的一丝瑕疵也没有——这叫何家老太爷惊喜极了。”   “而小何氏,何家人虽也叫她读书识字,待遇与配置同大何氏相较,却是天壤之别,就天资而言,她也不如姐姐,何家人不怒反喜,令人传授她道门诸多经文,想叫她心如止水,此生再不肯入红尘才好。”   “但人的心,是没有办法被束缚的,母亲的心也一样。”   “何家老太爷会从利益角度出发,自以为妥善的为两个孙女谋定了将来,何家夫人也会因慈母之心,对小何氏心怀愧疚,满腹怜爱。”   “她将自己的心腹安排在小何氏身边,掩饰了小何氏同样出众的资质,叫她泯然众人,也打消了何家人的疑心。”   “一双女儿及笄那年,何家夫人病了,非常严重,何家甚至已经在安排后事,可她不仅仅是何家的媳妇,也是小何氏的母亲,临终之前,她想见见自出生之后,便再没有见过的那个女儿,为此,冒着很大的风险,叫心腹带了小何氏到自己身边。”   益阳长公主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小何氏对她很冷淡。”   钟意可以理解。   没有人喜欢被别人操控着的人生,更别说何家不仅仅操控着她的人生,连她的思想,都恨不能一起操控,若是能在她脑袋上开个洞,强势的将那些吩咐灌输下去,那就更好了。   小何氏非常聪慧,天资不逊于大何氏。   钟意觉得,她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何家人半强制、半哄骗的施加于她身上的不幸命运,但对于一个被人拘束住,从小到大都被人操控的女郎而言,这种聪慧与明达,其实是最大的不幸。   要是蠢一点,傻一点,这么过一生,也就罢了。   将一切都想的透彻,却无力改变,只能如同被豢养的雀鸟一样蜷缩在鸟笼里,这才是一场噩梦。   “见过那一面之后,何夫人便令心腹送小何氏返回道观,”益阳长公主长叹口气,道:“途经均州,在那里,她遇上了皇兄。”   “皇兄对她一见倾心,她也动了情肠,那心腹唯恐多生事端,被何家察觉,急匆匆带着她走了,皇兄在楼外吹了一夜的笛子,第二日入门,才发现佳人已经不见踪影。”   钟意听得心中沉郁,又问:“小何氏,不是女冠么?”   “哦,我明白了,”她反应过来:“心腹不愿惹人注目,当然会请她改换装扮。”   益阳长公主微微一笑,道:“正是这个道理。”   钟意便道:“再后来呢?”   “再后来,皇兄便回了太原,”益阳长公主道:“那时父皇还是前朝官吏,任太原留守、晋阳宫监,手握太原军政大权。”   “皇兄思慕小何氏,也曾绘制出她的画像,令人往均州去找,可小何氏只是途径,心腹又掩人耳目,当然无迹可寻。”   钟意隐约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心也微微沉了。   “后来,父皇于太原起事,皇兄是李氏一族中的腾龙,前途无限,即便是长兄,也不能遮掩他分毫光芒。”   “后来,也有人见到了他书房中的那幅画像。”   “那人告诉他,那是何家唯一的女郎,已逝右骁卫将军何朝的女儿。” 第62章 隐秘   内室一片安寂,益阳长公主没有继续说下去,钟意也没有催问,只静静望着那盏晕黄的灯火出神。   半晌,她才低声道:“所以,陛下娶了大何氏?”   “对。”益阳长公主轻轻颔首,又道:“那时父皇已经起事,声势浩大,皇兄之上虽有长兄,但也如同今日青雀一般,是嫡次子,再则,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的才干与气魄,无一不胜于长兄,麾下文臣武将众多,皆非凡俗之辈。”   钟意道:“所以,何家……”   “何家心有顾虑,从没有将自己家中有二位女郎之事说出,更不曾提及家中女郎身负凤命这件事。大何氏颇有美名,未及及笄,前往何家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然而何家人面上不显,却对这女儿心存期许,当然不会轻易许婚,直到父皇差人登门,为皇兄求娶。”   “那时天下大乱,李家自太原起事,兵多将广,颇有问鼎天下之势,何家老太爷思及多年前那道人所说的“母仪天下”,心中激荡,与一众族老商议过后,便决定将大何氏嫁与皇兄,在她出嫁前夕,又唤了她到近前,将多年前那桩旧事说与她听。”   “大何氏自幼便得何家全力教导,所受的教养并不比长兄何玄逊色,面上温婉平和,实则也是心高气傲之辈,听闻自己乃是天定的国母,又将嫁与皇兄,心中的志得意满,可想而知。”   “在这场孪生姐妹之中的较量中,何家人选择了她,而她也没有辜负何家人的教导,成了最终的胜者,你应该可以想象得到,她嫁入李家时,是何等的踌躇满志。”   钟意始终静听,到此处方才问道:“陛下他在这期间……没有再见过大何氏吗?”   “没有,”益阳长公主摇头道:“那时天下大乱,纷争连绵,李家与何家虽为大族,却也没有闲心仔细操持这桩婚事,纳采问名等等过程都颇缩减,只用了三个月时间,便将大何氏娶进了李家——局势所限,何家也没有不满。”   “那陛下便没有疑心过吗?”钟意道:“倘若认错了人……”   “画中人同大何氏生的一模一样,谁会再有疑心?”益阳长公主苦笑道:“昔日是皇兄倾心,与小何氏相处时间不久,而谁都能想到,何家会有一双女郎,且另一个还不为人知?”   钟意微生感慨,又道:“那么,大何氏知道其中内情吗?”   “成婚当晚,她便知道了,”益阳长公主微合了眼,叹道:“那日皇兄大喜,酒后醺然,见了新妇,当然会同她提及前番旧事,不说你也能想到,这对于心高气傲的大何氏而言,无疑是当头一棒。”   “何家老太爷将当年旧事说与她听,便是认定了她才是那跛足道人口中的未来国母,而她自己,也确信无疑,陡然得知皇兄心仪之人乃是未曾谋面过的、被何家舍弃掉的妹妹,她怎么能受得了?”   “这岂不是说,她才是何家的灾星,却顶替妹妹,夺取了妹妹的荣华与夫婿?”   “姐妹俩从未见过,哪来什么深情厚谊,骤然得知此事,不心生怨尤,那才怪呢。”   益阳长公主说及此处,亦是心有戚戚,转向钟意,道:“假如你是大何氏,你会同皇兄坦白,明言此事吗?”   钟意怔住了,默然良久,方才低声道:“不会吧。”   要怎么说呢?   说我不是你的心上人,只是机缘巧合,顶替了她而已吗?   然后呢?   李家会怎么做?   成为她丈夫不过一日的皇帝,又会怎么做?   皇帝并非没有主见之人,刨根问底,一定会找到小何氏的。   再然后,他会怎么做?   反正姐妹二人相像,再交换回去,也不会有人察觉出异常吧。   大何氏自幼被何家教养,对于家族的归属感远比小何氏深,若无意外,何家人必然会选择她的,可是,倘若她才是何家的灾星,何家人是不是也会像当年舍弃小何氏一样舍弃她?   英俊不凡的夫婿,母家众人的期许,以及令世间女郎心向往之的皇后宝座,如果眼睁睁看着失之交臂,于她而言,简直是同三十三层天宫跌到了十八层地狱。   往好处讲,即便何家没有将小何氏换回来,坦白之后,她的夫婿会以怎样的眼光看待她?   新婚第一日便失宠于丈夫,对于一个新妇而言,绝对是一场噩梦。   益阳长公主也是女人,钟意也一样,她们都能了解大何氏当时的想法,甚至于,也能体会到她那时的心焦如焚。   “对的,”益阳长公主徐徐道:“她什么都没有说,将一切隐瞒了下来。”   钟意眉头蹙起,忽然想起那道人留下的那封信来:“可那封信上说,及笄之前不可令二位女郎有失,小何氏在及笄之年去探望重病的母亲,等大何氏与陛下成婚,她们已经过了十五岁的生辰了吧……”   益阳长公主有些不忍的合上眼:“所以何家决定斩草除根,了结掉小何氏。”   “啊!”钟意惊道:“后来呢?”   “许是因为见了幼女,了结一桩心事,何家夫人竟渐渐痊愈了,听闻何家老太爷令人去杀小何氏,跪地苦求,然而涉及家族前程,男人的心要比女人硬多了,何家老太爷自然不会松口,此外,还令人幽禁了何家夫人。”   “成婚三日回门,这是从前传下来的规矩,李何二家也不例外,皇兄成婚三日,便同大何氏一道往何家去做客,何家老太爷再三警告何家夫人,最后才将她放了出来,”益阳长公主继续道:“在宴席上,皇兄无意间说起了他与小何氏在均州相遇之事。”   钟意能想象到大何氏当时的惊惶恐惧,也能想象到何家夫人心中霎时涌出的惊喜与对长女的担忧,还有……何家人心底的愕然与惊诧。   她轻声问道:“因为这句话,才保住了小何氏的命,是吗?”   “是。”益阳长公主道:“这句话无疑是在何家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时之间,他们也不敢确然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未来皇后,哪一个又是何家的灾星了。”   “事后,何家老太爷自然训斥了刻意隐瞒的大何氏,又叫人留下小何氏性命,当初何家夫人偷偷见小何氏的事情也被翻出来了,小何氏与皇兄如何情投意合,当然也瞒不过人——为此,大何氏同母亲生了龃龉,再不复从前亲近。”   “说起对家族的忠诚与依附,小何氏当然无法于大何氏相提并论,何家也不会冒险,叫她到皇兄身边去。好在,他们虽彼此有情,但相处的时间却短,没人知道何家有一双孪生女郎,即便叫大何氏顶替,想也没人能看出端倪。”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何家加强了对小何氏的照看,开始以更加优容的态度来对待她。”   “大何氏做的很好。孝顺公婆,友爱兄弟,也是皇兄的贤内助,婚后第二年,她生下了皇兄的嫡长子,父皇为那孩子取名为睿,便是后来的太子。”   “但男女之间的事情,原本就是一种微妙的感觉,虽然容貌相似,但时间久了,皇兄也察觉出几分异样。”   “他以为那是因为身份转换,从未嫁女郎,转为李家媳妇的缘故,虽有疑心,但也没有多想,襄助父皇夺取江山,做了秦王。”   “顺理成章的,大何氏做了王妃,李睿也成了秦王世子睿。”   “又过了几年,皇兄发动玄武门之变,夺取皇位,册立正妃何氏为后,世子睿为太子。”   “何家便在露华山上建了青檀观,将小何氏幽禁于此。”   “一切都十分顺利,何家人渐渐安心,大何氏也觉先前诸事应是误会,小何氏虽有福气,却也稀薄,只是给她做了踏脚石,随即便消失在她的生命里,那时她入主清宁宫,儿子也是太子,当真意气风发,直到——”   益阳长公主眼底闪过一抹伤痛,道:“直到驸马辞世,我生了遁世之念,意图出家。母后再三劝说,我不肯应,皇兄便劝我四处走走,算是散心……”   “我偶然间往露华山来,在观外遇见了小何氏。”   “怀安,”时隔多年,她再回忆起,面上仍有苦涩:“你可知道,那时我心里是何等惊诧吗?”   “大何氏与小何氏是孪生姐妹,但气度迥然不同,我只看了一眼,便知那绝对不是皇后。”   “我将此事告知皇兄,他听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默然良久——我从没有在他脸上见过那种神情。”   “第二日,我与他轻装简行,一道往青檀观去了。”   “他孤身入内,在里面呆了很久,我在外面等候,也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出了青檀观,皇兄什么也没说,但我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的盛怒。”   益阳长公主静静叙述,钟意旁听,但即便如此,仍然能感知到当时的风雨欲来。   皇帝这种心性,怎么可能容忍自己被人欺瞒至此?   更别说这些年来,他真正的心上人都被何家幽禁,孤身在道观中过活。   “皇兄决意废后。”   “那时候,他已经清洗掉朝廷中的父皇旧部,大权独揽,想要废后,也并不难。大何氏的确厉害,以太子与朝局稳定为由,硬是劝的皇兄改了心意。”   “虽然如此,但欺骗是切实存在过的,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也不复从前了。”   “皇兄纳了杨氏为淑妃,又册立韦氏为四妃之首的贵妃,仅次于皇后,第二年,皇三子降生。”   “皇后与太子睿的一枝独秀,被彻底打破了。”   “何家非常惊慌,皇后也一样。”   “为了平息皇兄的怒火,他们决定,送小何氏入宫。”   钟意想起李政说的话,他母亲“既清冷,又有些傲然”,顿了顿,方才低声道:“小何氏,她愿意吗?”   益阳长公主同样报以叹息:“她不愿意。”   “大何氏没有被废,仍旧是皇兄正妻,她若出嫁,只能做妾。”   “更别说她作为大何氏的影子,从降生起,便没有任何名分,即便入宫,也只能假他人名姓。”   “小何氏她……也是很傲气的,姐妹二人共侍一夫,她怎么肯?”   “皇兄真心喜欢她,也明白她的心意,所以没有强逼,发乎情,止乎礼,见过她后,仍叫她留在青檀观中清修。”   钟意心里忽然有些难受:“既然如此,小何氏是怎么入宫的?”   “我也不清楚,”益阳长公主道:“我只听母后说了几句,何家的手段……很不光彩。” 第63章 缠郎   不光彩的手段究竟会是如何,钟意虽不甚明确,却也能隐约猜度几分。   她也是女人,知晓最后结果,再去想其间经过,着实有些心疼小何氏。   对于这样清傲的她而言,那已经是世间少有的难堪了吧。   “木已成舟,皇帝固然恼怒何家与皇后,但也不欲再叫小何氏离开,便决意给她名分,效仿当年何家,令小何氏取代皇后,只是被小何氏推拒了。”   “她说,你能废掉皇后,可还能废掉太子吗?你不能,所以,我为什么要顶着她的名字,帮她养儿子?”   “她从降生之初,便活在大何氏的阴影中,从头到尾,都被何家操控,唯一的希冀,便是为自己而活,然而到了现在这地步,即便如愿,姐妹共侍一夫,难道便很体面吗?”   “索性悄无声息的来,再悄无声息的去,不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   “后来,宫中便有了两位皇后。”   “再后来,小何氏也生了儿子,便是青雀。”   益阳长公主叹道:“你能想象到何家的惊慌失措吗?一双孪生女郎,皆嫁与皇兄,孕育皇子,然而一为福,一为祸,倘若抉择出错,便会万劫不复——那跛足道人确实是恨何家,叫他们生受这等煎熬,长达几十年之久。”   钟意听得失笑,然而心中沉闷,委实是笑不出,不多时,便敛了笑意:“小何氏她,其实也很恨何家和大何氏吧。”   她没有夺去皇后的名号,但也切实的共享了那尊荣,皇帝为她整修清宁宫,百年之后只想与她一人合葬,最为宠爱她所出的孩子,甚至决意易储,钟意甚至可以猜想,那些年宫宴之上出席的皇后,其实都是小何氏。   那时候,大何氏在哪儿?   她不能露面,被拘束于深宫,任由妹妹夺取了自己的一切,正如当年她夺取妹妹的一切一样。   报应不爽,她还活着,却只能坐视小何氏将她最在乎的那些一一夺去,这才是最残忍的回敬。   “怎么会不恨?”益阳长公主心有戚戚,道:“何家与大何氏,毁了她的一生。”   “她身在宫中,却少有笑意,人也恹恹,生下青雀之后,才多了些欢欣,可惜天妒红颜,青雀七岁那年,她便因病辞世了。”   钟意微怔,低声道:“真的是因病吗?”   “应该是真的,她入宫之前,身体便有些不好,”益阳长公主道:“再则,能对她下手的,只会是何家与皇后,皇兄事后没有追究,想来与他们无关。”   “早在小何氏被迫入宫时,皇兄同皇后的夫妻之情便尽了,而太子……”益阳长公主蹙了蹙眉,有些不解:“可太子毕竟是皇兄的嫡长子,虽然乃是皇后所出,但早先,也是很得皇兄疼爱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忽然冷待起来。”   泾阳候世子之死的内幕,益阳长公主应是不知道的,所以才会这样疑惑。   而钟意将前尘往事理顺,却觉有些毛骨悚然。   太子的宽仁忠厚,正同生母的温婉贤淑如出一辙,谁知那是真是假?   真有人能将假面佩戴的这么好,一丝痕迹也不露吗?   钟意原是不相信的,然而见了皇后,却不敢说那样信誓旦旦的话了。   她已经认错过一次,委实是心有余悸。   退一万步讲,即便那忠厚宽仁是真的,皇帝每日见了,想起皇后对他的欺瞒,再想起太子毫不犹豫的陷害兄弟,对他的观感想必也好不了。   换了别人,兴许早就废掉他了。   钟意犹豫一瞬,还是不忍叫李政背负污名,加之皇帝有意将这些旧事透露给她,想也是不会刻意隐瞒益阳长公主的。   “其实,”她低声道:“杀泾阳候世子的,并不是李政。”   益阳长公主吃了一惊:“不是青雀?那还有谁敢叫他背锅?”   “哈!”她旋即反应过来,嘲讽的笑:“有其母必有其子,真是同他母亲一个品性!”   “怨不得呢,”益阳长公主喃喃自语:“皇帝待太子一日不如一日,朝臣面前,也有意作践他的脸面,原来如此。”   “既然陛下早就尽了同皇后的夫妻之情,”钟意问道:“坊间怎么还有那些帝后情深的传言……”   “可怜天下父母心,”益阳长公主感慨道:“皇兄他……是为了青雀。”   “你当他没有想过废黜皇后,斩除何家吗?可一旦如此,青雀如何自处?”   “他的母家是罪臣,名义上的母后被废掉,真正的母后同样出身何家,怎么可能继续角逐皇位?”   “皇兄也不愿叫他认别人为母——大何氏是皇后,小何氏也是皇后,前者勉强算是姨母,其余那些宫嫔,可不配让他叫娘,除非,他再立皇后。”   “而皇后百年之后,是要与天子同葬的,昭陵他的棺椁旁只留了一个位置,小何氏已经葬进去了,至于皇后,死后怕也只能进妃陵,他怎么可能再立新后?”   “大何氏活着也有活着的好处,青雀是嫡次子,只要太子倒了,他就是下一任东宫,倘若换个宫嫔庶母,他非嫡非长,又该如何?”   “那,”钟意犹疑道:“为什么不干脆……”   她顿住,没有说下去,但益阳长公主全都明白。   “你是说,为什么不干脆除掉皇后?”   益阳长公主摇头道:“皇兄虽恼恨,却也不至于要她死。”   “他们是真正的少年夫妻,皇兄早先东征西战,都是大何氏帮他联络天策府臣,主持中馈,从婆母到小姑,再到内宅妇人,没有人说她坏话,便是玄武门之变,也是她同皇兄一道去勉励士卒。”   “除去小何氏之事,她其实也担得起贤后之称。”益阳长公主叹道:“再则,太子毕竟是无辜的,”   钟意也叹口气,由衷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谁说不是?”益阳长公主附和一句,忽又道:“后来,皇兄曾令人去找过那道人。”   钟意思及那道人神异,倒有些兴趣:“找到了吗?”   “不过,”她心中微沉,道:“他被何家人打断了四肢,恐怕已经过世了吧。”   “没找到,那道人像是随着那场大雨一起蒸发掉了似的,”益阳长公主道:“吩咐人去打听,附近住户也没见过那个人,倒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钟意默然,片刻后,又道:“长公主,你觉得……他算的准吗?”   益阳长公主目光有些复杂,却还是道:“准。”   “胳膊拧不过大腿,皇兄决意易储,那就一定会易的,从小到大,但凡他想做的事情,从没有做不到的,等青雀继位……何家的倾家之祸,怕就要来了吧。”   钟意苦笑道:“何家人惯来谨慎……”   “谨慎又怎么了?”益阳长公主毕竟是天家公主,云淡风轻道:“天威所至,哪有人能幸免?”   钟意今晚听得太多,心思也有些杂乱,闻言不曾言语。   益阳长公主却凑近些,执了她的手,温声笑道:“怎么,你这是要给我做侄媳妇了吗?”   钟意面颊一热,低声道:“好端端的说着话,怎么又笑话起我来了。”   “此事牵涉皇家隐私,你若不是挂在心里,绝不会出言问,”益阳长公主细细端详她神情,笑道:“如何,可还中意青雀?”   钟意心中羞窘,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好啊,”益阳长公主抚掌而笑:“烈女怕缠郎,果然有他的道理在。”   钟意掩面,闷闷道:“他那么无赖,我有什么办法。”   “青雀是爱胡闹了些,但也是个好孩子,”益阳长公主欣慰道:“你们若能成一桩良缘,也是好事。”   ……   益阳长公主最后几句打趣,固然令钟意心中羞赧,隐约欢喜,但思及她先前所说内容,着实颇觉沉重,在塌上翻来覆去一夜,竟未曾睡着。   第二日清晨,清光自窗棂透入,她再躺不住,便翻身坐起,更衣之后,也不曾惊动玉秋玉夏,孤身出门走动。   山门处那从绿竹上凝着昨夜新结的露珠,钟意衣袖拂过,落了几滴在她身上,颇有些凉意,正待走另一侧,却有一颗石子自远处飞来,直敲在竹子枝干上,那从翠竹便猛一摇晃,清露扑泠泠落下,沾了她一身。   钟意目光一转,便见李政半靠在山门处,在清晨的阳光中含笑望着她,恼道:“李政!”   李政笑吟吟的上前去,道:“阿意。”   钟意气道:“你给我过来!”   李政便凑上前去,觍着脸道:“阿意,你生我气啦?”   钟意狠狠瞪他一眼,转身便走。   李政急忙拉她,哄道:“是我不好,阿意别恼。”   “好,我不恼,”钟意回过身,指着他,气势汹汹道:“你站到东边那从竹子底下去。”   李政乖乖的站过去,道:“阿意你要做什么?”   “握住竹子的杆,自己使劲晃,”钟意气道:“听见没有?”   “好吧好吧,是我自作自受,”李政苦着脸,伸手去摇那从翠竹,露珠哗啦啦落了一身,竟连身上衣袍都有些沾湿了,他也不在意,笑嘻嘻道:“阿意,你消气了没有?”   钟意见他如此,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上前去道:“你怎么在这儿?”   “也没什么,”李政道:“就是想你。”   钟意见他这般云淡风轻,思及益阳长公主昨夜所言,心中愈发心疼,抬眼看他,低声道:“对不住,以前,我对你太坏了。”   “那阿意,”李政满怀期待道:“你会因为歉意,明年为我生景宣吗?”   钟意无语道:“不能。”   李政锲而不舍道:“景康呢?”   钟意板起脸,道:“也不能。”   李政退而求其次,勉强道:“那就先嫁给我吧,好不好?”   钟意推开他凑过来的面庞,道:“不好。”   “哦,我知道了,”于是李政冷漠道:“你就是嘴上说说罢了,其实一点也不心疼我。”   “谁说的?”钟意莞尔,主动踮起脚,吻上了他的唇。   李政先是一怔,随机笑了,环住她腰身,加深了这个吻。   晨光湛湛,山风幽微,竹叶随之摇曳,连那沙沙声都动人起来。   “阿意,”李政低下头,额头抵住她的,道:“第一眼见到你,我便觉有珍宝失而复得,今日你亦于我有心,前世今生,都在此刻圆满了。” 第64章 文媪   此刻时辰尚早,天色微明,空气也极清新,二人不欲往观内去坐,便相携往山中散步,顺道说话。   “父皇惯来喜欢苏定方,听闻此次高昌战败始末,并不怪罪于他,加之先前平定崔令之乱,更是有功,便令他往丹州去,做了折冲校尉。”   “他也是因祸得福,”钟意笑道:“这么年轻的正四品官吏,世间少有。”   “还有一个人也被调过去了,”李政眉梢微挑,轻轻道:“阿意,你不妨猜一猜。”   “你既叫我猜,想来我是识得那人的,”钟意敛眉,细细思忖之后,忽然笑道:“可是罗锐罗元崇?”   “正是他,”李政含笑道:“他原是从五品寺正,主刑狱,父皇因崔令之故,意欲加强对黄河沿线诸州的掌控,见他颇有才干,便叫与苏定方同往丹州,整顿吏治。”   “他的确很有能力,”钟意对罗锐颇有信心,既说起他,顺势想到另一处去:“陆实陆老先生的嘉赏,陛下决意如何,朝臣们又是如何言说?”   “父皇见过《农桑辑要》,连声称赞,几位宰辅传看过后,无不称奇,以为可流传万世,陆实年迈,劳苦功高,便授大司农衔,赏金千两,又恩荫他的长子往银州去任职,至于后来如何,便要看他的造化了。”   陆实有此功绩,大司农也做得,更别说那只是虚衔,他已经年老,若令长子远赴长安,担任官职,怕会有骨肉离散之苦,留在银州,有他父亲的情面在谁也委屈不了他。   “陛下的确思虑周全,”钟意颔首,又向他道:“再过几日,我便要动身,往银州去。”   李政先前不曾听她说过此事,不免一怔:“再回去做什么?”   “我自陆老先生处拿到《农桑辑要》此书时,曾经向他承诺,总有一日,会带着陛下的嘉赏登门拜访,”钟意笑道:“现下局势明朗,当然该去走一遭。”   她说的时候,李政便在侧静听,待她说完,方才轻轻抚摸她长发,温和道:“好。”   “再过几日,我也要离京,”他道:“便在黄河诸州处停留,你若回程,尽可以去寻我。”   “治水?”钟意道:“还没有结束吗?”   “既要治水,便要征召民夫,疏浚河道,兴修水利,哪里会是一朝一夕之功?再则,”李政转目去看天色,眉宇间隐约有些愁意:“近来暴雨暂歇,小雨却总不停,黄河几次泛滥,恐有决堤之险,我实在是忧心。”   前世这时候,钟意正在府中为父亲守孝,然而黄河决堤这样的大事,却也不至于未曾听闻,略经思忖,向他低声道:“无需忧心,我记得,前世黄河无恙,未有决堤之险。”   李政听她言说,微松口气,忽然有些诧异,转目去看她。   钟意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道:“怎么了?”   “阿意,”李政道:“崔令造反,这么大的事情,前世你竟不知道?”   “啊!”他这样讲,钟意心中登时反应过来,握住他衣袖,急忙道:“我的确不知道,想来崔令几人不过跳梁小丑,不多时便被平定,所以未曾传到我耳中去——那时候,京中最为令人惊诧的,便是陈国公侯君集造反。”   李政眉头微动,倒不如何诧异:“此人恃宠矜功,粗率无检,造反也不为奇,不过,还是早做准备为上……”   钟意见他心有准备,微笑道:“我那几年留于府中,长安诸事知晓不多,也只有陈国公造反这样石破天惊的大事,才能偶然听人说上几句。”   李政知晓前世越国公早亡,此刻更不会主动再问,事实上,他们二人言谈时,仍旧很少谈及前世,然而到了此刻,彼此解开心结,却动了心思,不得不一问。   “阿意,”他握住钟意手掌,温声道:“我……能问你几句话吗?”   钟意也能猜度几分,斜他一眼,语气倒是还好:“问吧。”   “你说,前世是我赐死你,很长一段时间都深信不疑,”李政徐徐道:“你又说我那时已经登基,其时,可有人带圣旨前去?”   “没有,”钟意提及,心中仍有隐痛,顿了顿,方才道:“我是你明媒正娶的正妃,也有景宣与景康,怎么可能降明旨赐死?事后……也只会说是病逝吧。”   “没有明旨吗,”李政目光微动,复又看她,道:“那么,你如何会知道,是我要赐死你的?”   钟意嘴唇一动,还未言语,他便猜出几分:“来人必然是我心腹,想必你也熟识,故而深信不疑。”   钟意心绪有些复杂,却道:“是文媪。”   李政听得怔住,目露讶异,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钟意道:“难道,你以为是我骗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政挽住她手,歉然道:“只是没想到,那人会是文媪。”   文媪是他的乳母,他刚降生,便在身侧照看,后来小何氏辞世,便是她陪伴照看,感情深厚异常,前世钟意嫁入王府之前,皆是她主持府内中馈之事,信重可见一斑。   “你嘴上不说,但我却知道,你拿她当半个母亲,”钟意有些黯然,道:“你登基之初,尚未加封我与景宣景康,东宫戒严,她亲自去,你叫我如何不信?但凡换了别人,我决计不肯就死。”   “阿意,”李政见她如此,心疼道:“你信我,我不会那么做的。”   他略一停顿,忽然反应过来:“在那之前,我们……是不是吵架了?”   钟意深深看他一眼,合上眼睛,轻轻颔首。   能叫二人生隙,且能令人趁虚而入的,李政只能想到一处:“是因为沈复?”   “是,”钟意似乎不愿提及,默然片刻,方才低下头,道:“京中流言纷纷,说我与他藕断丝连,闹的挺大的……”   她不是会夸张的性情,既然说闹的很大,想必真的是闹的不小。   而这种隐藏于暗中,没有实体的流言,对于女人而言,往往会是最恶毒的冷箭。   李政见她眼睛里已经有烟雨氤氲,心中一痛,拥她入怀,坚定道:“阿意,我绝不会那么做,你信我!”   “不是你,那便是文媪假传你的命令,”钟意伏在他胸膛上,轻声道:“她为何要那么做?”   “她的儿子降生不久,便因天花离世,入宫之后丈夫另外纳妾,夫妻之情淡薄,前几年家中双亲已逝,更是没了牵挂,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李政心头杂乱,道:“我一时也想不出缘由。”   钟意自那日见过何皇后,又听益阳长公主讲了当年旧事,心中早有猜测,道:“她既是你乳母,年岁便与皇后相当,她们会不会……”   “不会的,阿意,”李政道:“文媪她失了儿子,便将慈母情怀倾注到我身上,我能感觉的到,也做不得假。”   “或许是我疑心太重,”钟意听闻皇后手段,委实有些心惊肉跳,道:“总觉得,那事或许同皇后有些牵连……”   李政肃了神情,握住她手,低声道:“放心吧,我会让人暗中盯着的。”   钟意有些释然,道:“也好。”   ……   已经到了四月中,钟意吩咐人收拾行囊,准备再往银州走一遭,哪知出发前夕,却接到宫中消息,言说皇帝设宴,请怀安居士前往。   钟意曾与李政猜度,知道先前之事是皇帝有意透露,而今日设宴相邀,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皇帝相请,当然没有不去的道理,钟意自去更衣,便上了马车,动身往皇城去。   她原以为这邀请该是顺势而为,最起码,也会有别人在才是,然而到了内殿才发现,皇帝竟只请了她一个人。   不知怎么,她忽然忐忑起来。 第65章 良言   有些时日不见,皇帝风采如昔,见钟意来,含笑吩咐人请她入座。   钟意上一次见他,是在接风洗尘的宫宴上,因为她出言支持太子睿,皇帝其实有些不悦,今日见了,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居士不必拘束,”皇帝不知是否看出来了,笑道:“今日只是叙话,无关朝堂。”   钟意轻轻应了声:“是。”   皇帝摆摆手,示意左右退下,只有内侍总管刑光随侍在侧,这才道:“青雀比居士年长几岁,但论起行事谨慎妥帖,却不如你,若有时机,还请居士多关照他几分。”   钟意忙道:“陛下客气。”   皇帝抬袖,亲自为她斟酒,开门见山道:“该说的,益阳都同你说过了吧?”   钟意一颗心原还提着,此刻听他问出,却觉松一口气,又低声应了句:“是。”   “朕年轻时,正值天下大乱,远没有那么多闲心儿女情长,”皇帝微露回忆之色,语气了有了几分感慨:“何氏是朕原配嫡妻,那些年朕征战沙场,便是她主持内事,联络天策府中诸臣,说心里话,称一句贤内助并不为过。而阿苑她,却是朕此生最为珍爱之人……”   原来李政的生母,闺名唤做“阿苑”。   再则,一个是何氏,一个阿苑,皇帝心中远近,也可见一斑。   “天子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他也会有很多无可奈何,有时候,甚至不得不牺牲一些东西,朕是这样,太上皇也是这样,”皇帝温和的看着她,道:“所以,朕希望青雀能少走一点弯路,不要受朕昔年受过的苦。”   钟意心有触动,静默不语。   “朕不是一个好的丈夫,无论是对于何氏,还是对于阿苑,但青雀跟朕不一样,”皇帝向她一笑,道:“朕今日同你说这些,并不是想以天子的威势相压,只是不忍心叫他情路走的太难,希望你能理解一个父亲的苦心。”   钟意由衷道:“陛下是慈父。”   “你是觉得,朕只对青雀而言是慈父吧,”皇帝眼明心亮,敏锐道:“在那之前,居士不是都觉得朕对太子太过于冷漠吗?”   钟意被他点破,心中有些窘迫,道:“我并不知太子昔日所作所为。”   “阿睿他……本性其实不坏,要说当年泾阳候世子之死,是他有意诬陷给青雀的话,朕是不相信的,”皇帝叹道:“泾阳候世子一死,他应该是吓呆了,下意识的去找皇后,顺着她的心意,将此事丢给青雀,事后即便想改口,也没办法了。”   钟意没有参与这评定,而是道:“那您怎么还对他那么冷淡?”   “因为他是太子,是储君,朕不能叫他看到一丝继位的可能性,”皇帝长叹口气,目光有些伤感:“慈不掌兵,义不经商,仁不当政。他远不如青雀。”   钟意静默不语。   皇帝也不在意,继续道:“昔年太上皇在位,朕与隐太子相争——并非朕自矜,论及才能勇武,朕远胜之,太上皇不肯易储,朕又不愿坐以待毙,便有了玄武门之变,隐太子一脉遭受清洗,只有县主得以存活,朕实在不愿,同样的事情在二十年后再次发生。”   钟意隐约明白过来:“所以,陛下打算在自己在位之际,完成易储?”   “这是朕能想到的,保全他们兄弟二人的最好办法了,”皇帝道:“倘若变故发生在朕死后,皇城怕是免不得血流成河了。”   钟意心中一动,道:“陛下便这么确定,秦王会取胜吗?”   皇帝忽然笑了,他道:“居士,朕活到现在这年纪,相人的眼光还是有的。诸皇子之中,青雀最为类朕。”   他目光中有了几分揶揄:“你不要因为他在你面前撒娇卖痴,情路呆笨,就觉得他在军政大事上,也是这幅德行。”   钟意有些赧然,微垂眼睫,低声应了句:“是。”   “他覆灭东突厥时,才十八岁,天资不弱于朕,而在那之前,封地也治理得当,吏治清明。朕令他于洛阳开府,他便大肆网罗文臣武将,朕曾亲往问询,不乏宰辅之才,”皇帝有些自豪,笑道:“朕留给他的大唐,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这样的天下,守成之君是担不起的,要有一个锐意进取,颇富锋芒的新君才行。”   皇帝目光之深远,显然远非钟意所能比,她顿了顿,方才道:“那太子呢?”   “太子不行。”皇帝为之摇头,隐有杀伐之意,道:“君弱母强,他必然会依仗皇后,皇后居于内宫,便要联络外戚,何氏一族野心勃勃,长此以往,未必不会鸠占鹊巢,届时,李氏一族如何自处?”   钟意微惊:“可秦王的母家,不也是何家吗?”   “你当他与何家有多少情分?”皇帝不以为然,云淡风轻道:“何家左右下注,吃相难看成这样,正如那道人所言,来日便有倾家之祸。”   钟意听出他话中深意,显然这对父子早有默契,等到李政继位,便会着手清理何家。   “那皇后呢?”她心中愕然,随即道:“皇后毕竟是秦王名义上的生母,何家也是她的母家……”   皇帝转目去看她,目光锋锐:“朕已经留了遗旨,他日朕死,便叫皇后殉葬。”   钟意悚然一惊。   “帝王家是很难有深情厚谊的,居士,”皇帝静静看着她,道:“像青雀那样的死心眼,世间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   “朕是父亲,也是丈夫,但最重要的身份,始终是大唐的天子,不可能面面俱到的时候,只能舍弃一些东西,”他继续道:“君主的无情,才是对这天下最大的担当。”   钟意在皇帝的话里察觉到了另一层带着残酷与血腥的深意,她顿了顿,方才道:“可秦王他……”   “他对你太过在意了。”皇帝手指摩挲着茶盏的杯沿,道:“朕原先是想反对的,但后来仔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钟意问道:“是什么让陛下改变了主意?”   “居士,你有傲骨,一腔正气,还有慈悲心,君主也会有犯糊涂,但又听不进朝臣劝谏的时候,朕觉得,你会是青雀的贤内助,”皇帝少见的表露赞赏,笑道:“你不是何氏,远没有她那么重的得失心。”   钟意听他夸赞,倒有些无措,道:“陛下谬赞了。”   皇帝淡淡道:“你担得起。”   这问题有些深了,也太过久远,钟意思及他先前所言,顺势转了话头:“陛下曾见过秦王殿下天策府中诸人?”   “唔,”皇帝道:“青雀毕竟年轻,朕怎么能不为他掌眼?”   钟意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来,试探道:“陛下以为……长史宗政弘如何?”   皇帝面有赞许之色:“他是不世出的能臣,来日青雀称帝,他可做宰。此人虽有酷吏之嫌,却会是君主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剑,罗元崇宽仁,可与他彼此制约,共掌尚书省。”   钟意听得一笑:“陛下倒很欣赏元崇。”   “元崇此人,正是世间少有的忠耿之士,”皇帝颔首道:“且是出自寒门,更可倚重,削弱世家。”   钟意又道:“天策府司马苏志安,陛下以为如何?”   “志安吗,”皇帝略微沉吟,道:“司马掌军,职权之重,仅次于长史,此人才干不凡,也是诸人之中,最为忠于青雀之人,假以时日,成就不可限量,高则为靖,低则为绩。”   钟意听得颔首,正待再问,却听外间内侍来禀,道:“陛下,秦王殿下来了。”   “他倒真是看重你,”皇帝轻哼一声,没好气道:“唯恐你在朕这儿受了委屈。”   钟意心中温热,听皇帝这样讲,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说话的功夫,便有内侍领了李政过来,皇帝气道:“仔细看看你的居士,可少了一根头发不曾?”   李政并不怕他,笑嘻嘻的过去,挽住钟意手,居然真的从头到脚仔细打量钟意。   钟意被他这作态惹得脸热,将手抽回,趁皇帝不注意,狠狠剜他一眼,李政也不在意,顺势在她身侧坐了。   “父皇,你们说什么呢?”他问道。   “也没什么,”皇帝温和道:“居士问我对于朝中年青一代诸人,有何看法。”   “哦?”李政颇有兴趣道:“父皇都说了谁?”   皇帝并不瞒他:“宗政弘,苏志安,哦,还有罗元崇。”   有内侍入内,重新奉了茶,李政端起喝了一口,笑道:“那我呢?父皇也说说我。”   “你有什么好说的?”皇帝没好气道:“朕同居士说话,你闭上嘴,不要插话。”   这对父子感情异常深厚,钟意早在前世便曾知晓,此刻见了,并不诧异,顺势又道:“那苏定方呢?”   “定方这个年轻人,朕一贯都是欣赏的,”皇帝笑道:“不骄不馁,沉得住气,来日必是药师一般的帅才。”   对于这一点,钟意深以为然,顿了顿,又道:“那,沈复沈幼亭呢,陛下以为此人如何?”   皇帝听得笑了,别有深意的看她与李政一眼,道:“朕听说,以为昔日燕氏之弟的缘故,居士曾与幼亭生过口角?”   李政咳了一声。   钟意也有些赧然,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别的事情,朕没什么好说的,可这一件,居士却真是做的不好,”皇帝道:“幼亭像竹,外表文秀,韧在骨中,不失气节,居士先前那般揣测他,确是有些看不起人——他日青雀继位,幼亭可为门下省侍中。”   韧在骨中,不失气节。   皇帝竟是这样评价沈复的。   钟意微微垂眸,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乱,目光一转,却见李政正看她,神情闷闷的,脸拉的比朱骓还长。   皇帝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做这幅样子给谁看?少在这里膈应朕!”   钟意失笑,忽然道:“陛下以为文媪如何?”   李政也暂且敛了面上神情,转目去看父亲。   “怎么说起她来了?”   皇帝有些诧异,倒没多想,只当她是觉得文媪主持秦/王府中馈,说主子不是主子,说奴婢不是奴婢,他日嫁过去之后,不知该如何相处。   他思忖过后,道:“她这些年照看青雀,极为尽心,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了,等青雀继位,不妨奉为韩国夫人,在娘家子弟中择选优者,收为养子。”   李政降生之后,文媪便在他身边照看,及他开府,更是以仆妇之身,主持中馈,天策府中无人表示异议,皇帝更不曾说什么,钟意也知他应看重文媪,却不想竟这样看重。   “做人不该忘本,”皇帝转向李政,温和道:“你小时候经常生病,她便彻夜不休,在侧照看你,甚至在佛前许愿,欲以自己寿数换你康健,其中固然有亲子丧生,移情与你的缘故,但这么多年下来,早就拿你当亲生骨肉疼爱了。”   李政应道:“是。”   “朕已经老了,有时也会觉得力不从心,年轻时战场厮杀,一日八进八出,衣袖灌血,刀口卷刃,只消睡一觉便好,现在却不成了。”   皇帝握住李政的手,又向钟意伸手,后者顺从的伸手过去,他便将这双年轻人的手交叠在了一起。   “朕将万里江山托付给青雀,至于青雀,便要托付给居士了。”   这一刻,坐拥天下的皇帝,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父亲,给予晚辈自己的期许,目光含笑在那二人面上略过,他道:“佳儿佳妇,天作之合。” 第66章 前世(七)   正是五月时节,长安也渐渐热了起来,树叶耷拉着,除非有风吹过,否则,决计懒得动一下。   钟意自己是禁不住晒的,她也怕热,每逢夏日,人便有些恹恹,若非必要,便都会留在宫中,闭门不出。   景宣与景康都像李政,从性情到长相,如出一辙,他们也不嫌热,每日小尾巴似的跟着父王在东宫里乱转,活蹦乱跳的,钟意看着都有点羡慕。   “景宣是不是晒黑了?”这日晚间,李政带着景宣回宫用膳,钟意为他添饭,又道:“天气太热,就少带她出去,女孩子晒得黑了,可不好看。”   “不好看便不好看,谁敢嫌我?”景宣混不在意,手里拿着一把小弓箭,兴冲冲的给她看:“娘亲!这是阿翁送给我的,等到了秋天,我便同阿翁一道打猎去!”   “好好好,景宣最厉害了,”钟意看着那把小弓箭,有些哭笑不得,向李政道:“父皇也太宠着她了,才五岁大,就想带着往猎场去。”   “女孩子多长点见识是好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不是把人给闷坏了?”李政不以为意,笑道:“再过几年,景康也要一起去的。”   他们说话时,景康便眼巴巴的盯着姐姐手里的弓箭看,一脸的渴望,饭也顾不上吃了。   景宣向来疼爱这个弟弟,见他喜欢,便递过去:“送给你了。”   景康用小胖手握住那把小弓箭,很珍惜的摸了摸,又推回去了:“姐姐,没有。”   “给你你就拿着吧,”景宣摸摸他的头,道:“姐姐明日再去找阿翁要。”   钟意听得失笑:“你阿翁真是欠了你们的。”   皇帝近来渐渐将朝政转到李政手中去,已经显露出放权的态度,因有太上皇的前例在,坊间甚至有流言说,他或许会在这两年退位,令东宫继位。   朝政上的事情,钟意是不会过问的,只是近来李政事多,天不亮便起身,直到深夜才会歇息,如同今日这般有余裕同她用晚膳的,反倒是少数。   “你公务既忙,我便不叫他们过去了,这两个孩子吵闹,怕也会搅扰你。”   “无妨,”李政摸摸一双儿女的头发,道:“有他们陪着,我也能畅快些。”   “娘亲,”景宣闷闷道:“我才不吵。”   景康附和道:“我也不吵。”   “好,你们都乖。”钟意笑道:“明天都有甜饼吃。”   “娘亲,”景宣却道:“我可不可以不吃甜饼,明天跟你和父王一起去看熊?”   景康紧跟着姐姐,道:“看熊。”   地方上进了虎熊,宫中兽园调/教许久,颇有成果,皇帝便于兽园设宴,一同赏玩,算是逗趣。   李政原是不打算带一双儿女去的,见他们满眼希冀,倒不好再拒绝,略一思忖,道:“功课都做完了吗?”   景宣挺胸抬头,道:“当然。”   “那就同父王一道去吧,”李政颔首,道:“只是记住一条,不许乱跑,听见了没有?”   景宣道:“听见了,我什么时候乱跑过?”   景康毕竟还小,离不了人,倒不需要这般叮嘱。   天色渐黑,李政吩咐人带景宣和景康去睡,同一双小儿女道别后,内殿中再无别人,方才低声道:“父皇准备退位了。”   钟意先前虽也听人提过几句,可那毕竟只是猜测,此刻听李政提起,仍旧觉得惊诧:“父皇春秋正盛,怎么……”   “我也劝过,可他态度坚决,”李政握住她手,道:“以后你若有空,便多带着景宣去陪陪他。”   景康是皇太孙,周岁之后,便是在东宫中歇几日,再去太极殿住几日,皇帝十分看重这个孙辈,亲自教养栽培,这次叮嘱,当然不必提他。   “好,”钟意点头道:“我知道。”   正事说完,李政便不正经起来,揽住她腰身,笑嘻嘻道:“阿意,你什么时候再给我添个孩子?景宣和景康都像我,要是能有个像你的孩子,就更好了。”   景宣与景康都很乖,钟意照看起来,也没费什么心力,而这姐弟俩都像父亲,于她而言,或多或少也有些遗憾。   听他这样讲,她倒真有些期盼,再见他目光灼灼,又有些羞赧:“这种事情都要看缘分,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   李政顺势将她推倒,俯身上去,语气缱绻:“阿意,事在人为。”   ……   第二日清晨,钟意慵懒睁开眼时,李政已经不在了。   她揉了揉眼睛,便听寝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脚步声断断续续的传过来,一只小手掀开帷幔,将小脑袋凑过去,义正言辞的指责她:“娘亲睡懒觉,羞羞。”   钟意忍俊不禁,道:“景康,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乳母守在外间,不敢入内,只有恭谨的声音传了进来:“小殿下等不及要去看熊,匆匆吃了几口饭,便来寻您了。”   钟意将他抱到床上,自己起身穿了衣裳,边洗漱边问:“景宣呢?”   “县主正同殿下一道用膳。”乳母恭声道。   “还真是急性子,”钟意拿帕子净手,回身逗了逗景康,便抱了他往前殿去,又道:“今日天热,吩咐人备些绿豆汤,早些煮出来晾着,等回宫正好得用,你们当差也辛苦,人人有份。”   景宣端坐在父王身边,一大一小两张脸十分相似,丹凤眼生在她脸上,有种锋芒毕露的美,令人不敢逼视,若是再长大些,想必会更明显。   时辰还早,钟意抱着景康落座,用了早膳之后,才同李政一道往兽园去,至于那两个小萝卜头,当然也一起跟着。   兽园占地不少,因今次宫宴,内侍监令人刻意整修,虽不似宫室内富丽堂皇,却也别有一般大气恢弘。   他们一家四口过去时,便只有帝后未至,下首处端坐着的是曾经的太子睿,现在的楚王夫妇,众人起身见礼,李政受了,方才令人落座。   李政入主东宫,皇后仿佛也在一夕之间老去,眼角纹路深深,脂粉都有些遮不住,楚王昔年也是温润如玉的,这两年功夫下来,气息或多或少也有些阴郁,太子妃苏氏原就不喜钟意,因退为楚王妃之故,妯娌之间的龃龉愈发深了。   天气炎热,楚王妃手中打着扇,见钟意落座,方才笑道:“景宣好像更漂亮了。”   “她这么小,倒还看不太出,”钟意亦是笑道:“女孩子要再大些,五官才能长开。”   “父母品貌不俗,她如何会差?”皇后温和笑道:“假以时日,必然也是皇族中首屈一指的美人。”   皇帝没有理会这些女人们的话,而是向前伸臂,笑道:“景宣也来了?快过来,叫阿翁抱抱。”   景宣也不怕他,笑着扑到他身上去,道:“阿翁,阿翁!昨日那把弓箭我给了弟弟,你再给我一把,好不好?”   “给了景康?”皇帝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又去看幼孙,欣慰道:“李家在马背上打天下,子孙原该弓马娴熟,不可轻废此道。”   李政笑道:“景康像我嘛,当然不会逊色。”   皇帝没好气的斜他一眼,道:“又在自吹自擂了。”   父子二人说笑间,场中表演便开始了,兽园驯养灵猴,钻圈跳盆,无一不通,景康看的欢喜,小手拍个不停,景宣在皇帝身侧,也是专心致志。   钟意对这些倒不如何感兴趣,叫景康坐在身侧,自己剥葡萄喂他。   那果子的汁水也多,沾的手指黏腻,玉夏用湿帕子帮她擦拭,钟意随意抬头,目光却同楚王下首处、一身素服的沈复撞上了。   昔日丰神俊朗的沈家郎君,今日却有些委顿,面颊瘦削,肤色苍白,连目光都透着疲惫。   安国公于去岁辞世,他承继爵位,原该守孝三年的,然而皇帝看重,许其夺情,故而沈复并未丁忧,只着素服治事。   许是因为父孝在身,他也没有再娶,今日列位贵戚在坐,只他身侧无人。   这些年发生了那么多事,好的坏的,钟意都经历的太多,此刻见他,心绪委实复杂,一时也说不出究竟是何滋味,顺势将目光别开了。   沈复淡淡垂下眼睫。   兽园的表演的确精彩,钟意的兴致却彻底没了,场外不知何时进来一个内侍,同内侍总管刑光耳语几句,后者便往皇帝身边去,同样低语几句。   皇帝微微变了脸色,以目示意李政,后者便站起身,同父亲一道往太极殿去议事。   钟意有些担忧,李政却递给她一个眼神,示意无虑,她定了神,轻轻颔首。   景宣原是坐在皇帝身边的,见他要走,也站起身道:“阿翁到哪儿去?我跟你一起。”   “阿翁有事要同你父王商议,”皇帝对着惯来宠爱的小孙女,倒还和颜悦色:“景宣乖,去寻你母亲。”   景宣稚声道:“不可以跟阿翁一起去吗?”   皇帝笑了:“你既愿意,那便一起吧。”   祖孙三代人相携离去,其余人不免有所猜测,事发突然,女眷们更是一丝风声也猜不出。   皇后素来端庄,见状笑道:“八成是朝堂上有事,又有得忙了。”   钟意也不变色,示意兽园的侍从继续表演,又笑道:“景康昨晚便迫不及待了。”   “孩子爱玩,”皇后温婉的笑:“当然喜欢这些。”   有驯兽的侍从上前,身后是头比人高一尺的巨熊,毛皮棕黑,魁梧结实,像座小山似的。   景康没见过这个,看的眼睛都不眨,也不知兽园侍从是如何驯化的,那巨熊竟如人一般,颇富灵慧,遵从指示,做出一个个憨态可掬的动作来。   钟意对这些不甚感兴趣,转头吩咐玉夏,叫她去为景康备些温水来,还未转回,便听下首惊叫声猛然响起。   那头巨熊竟挣开了绳索,跳到场中来了!   钟意余光一转,便瞥见一道黑沉影子气势汹汹扑来,电光火石之间,她顾不得多想,当即将景康一推,撞到玉秋怀里,喝道:“先抱他走!”   这变故来的突然,景康也被吓住了,玉秋抱着他连退数步,方才停下。   眨眼功夫,那头棕熊便到了近前,宫人内侍四散逃离,惊叫不断,还有人疾呼侍卫护驾,场面一时混乱。   钟意心脏跳的飞快,勉强定心,打算自席位之后绕行,冷不防被楚王妃绊了下,身子歪倒,再一回神,那头棕熊已经到了近前,许是离得太近,她甚至嗅到了它口齿之中涌出的腥气。   钟意从没有感觉自己会离死这么近,心中遍是绝望,半合上眼,衣袖却被人拽住,猛地拉开。   她吃了一惊,下意识睁眼,却发现自己与棕熊之间,已经多了一个人。   沈复挡在了她身前。 第67章 前世八   沈复。   怎么会是沈复?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时候扑过来舍身相救的,竟会是他。   钟意惊住了,心中愕然难以言表。   人要是死了,功名利禄便再也没用了,他不知道吗?   他既肯为了自己丢掉性命,当初又怎么会……   热血溅到她面上几滴,因为刚刚从人体内流出的缘故,尚且温热。   钟意怔然抬头,便见那棕熊正咬住他肩头,森白牙齿穿肉而出,鲜血淋漓滴下,好不怖然。   宫宴之上,自没有佩戴兵刃的道理,乱态初起,便有人去传禁军,然而就此刻而言,却是鞭长莫及。   钟意也不知何处涌出一股勇气,拔下发髻上那支凤钗,对准棕熊心口处,狠命刺了进去。   金钗边缘锋利,刺入半根有余,那畜生吃痛,下意识松开口。   沈复再也只撑不住,右手扶肩,瘫坐在地,他原就瘦削苍白,此刻血流如注,更显单薄,察觉钟意看她,竟勉强扯了个笑。   玉夏原就在侧,此刻见状,拼死上前拉着钟意离去,却听她道:“跟我一起扶安国公起来。”   沈复方才救她是真,倘若此刻弃他而去,不免有忘恩负义之嫌。   “娘娘,”玉夏在她手臂处掐了一下,低声道:“还是避讳为好。”   二人说话间功夫,便有北衙禁军入内,举箭射杀棕熊,畜生虽有蛮力,却无智慧,当然不足以同禁军精英相较,不多时,便倒地而死。   随即,又有内侍入内,勘察痕迹,收敛死去内侍的尸身。   宫城之内生了这等事,惊扰女眷,重伤朝臣,兽园难辞其咎,禁军务必要给皇帝一个交代才行。   北衙禁军统领姜宪乃是皇帝心腹,更知道今日之事如何要命,大步到上首处,抱拳行礼后,开门见山道:“皇太孙安好?”   听他问话,玉秋便抱了景康上前,道:“皇太孙无碍。”   事发之初,皇后便被宫人护着躲往一侧去,此刻无恙,钟意反应迅捷,将景康推给玉秋,叫他免了这一劫。   姜宪微松口气,狐疑目光似有意似无意的扫过皇后,再度施礼道:“臣救驾来迟,叫诸位受惊了。”   宫中有太医值守,这会儿已经来了,正为沈复诊治,钟意抱着景康亲了亲,颇觉心有余悸,思及那会儿楚王妃绊自己那一下,又觉心头隐恨。   逃命之际,她都忘不了绊自己一下,这还真是……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楚王妃神情也有些别扭,末了,又神态自若道:“太子妃毕竟是有福气的人,区区畜生,怎么会伤到?”   钟意冷冷道:“只怕有些人的心思,连畜生也不如。”   “昔日冯媛当熊,传为美谈,后人以此典故为‘爱君’,”楚王妃眉梢微动,有些不忿,旋即笑道:“ 冯昭仪说,‘猛兽得人而止,妾恐熊至御坐,故以身当之’,安国公的心意,可一点都不比冯昭仪差。”   那头畜生凶猛,有伤人之虞,所有人都是亲眼目睹。   而安国公毫不犹豫的挡在太子妃身前,所有人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毕竟做过夫妻,也曾郎情妾意过。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沾了几分暧昧,大家彼此交换个视线,虽然没有明说,但都是心照不宣。   这种事情一贯都是越描越黑,钟意先前嫁与沈复为真,他方才不顾性命相救也是真,一时之间,即便想反驳,也无从开口。   扳回一局,楚王妃因刚才那场变故而泛白的面颊也染了一抹红,带着几分得意,皇后心神有些不宁,看她一眼,训斥道:“少生口舌是非,做好你自己的事。”   楚王妃面色微僵,躬身应了声“是”,垂首不语。   兽园发生的事情不算小,更别说牵涉到了景康,兽园诸人尽数下了掖庭,皇帝与李政收到消息,神情森寒,匆忙赶过来。   “景康如何?”比起皇后与太子妃等一干女眷,皇帝无疑更看重嫡孙,亲自抱他到怀里,又叫御医上前诊脉,唯恐何处生了疏忽。   皇后上前一步,想要搭把手,却被皇帝拂开,那目光冷凝,刺得她心头一滞,险些站不住身。   令有内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皇帝听,听到钟意先将景康推开,却没有自己逃命时,他微露赞许:“太孙干系重大,太子妃没有私心,不错。”   钟意那时将景康推开,无非是一个母亲下意识的反应而已,哪里会想的那么多?   此刻听他夸赞,也只勉强一笑。   那内侍略一停顿,又将棕熊暴起伤人,安国公为救太子妃挺身而出,身受重伤的事情说了。   皇帝面上一丝异样也无,称誉道:“太子妃是太孙的生母,国之储妃,安国公忠耿之士,不因顾虑自己而惜身,合该重赏。”   “太医可往安国公府上照看,不必轮值,”他转向钟意,嘱咐道:“太子妃承人恩情,稍后务必要去致谢。”   钟意心头一突,躬身应“是”。   李政便在她身侧,察觉她心中惊惧不安,握住她手,安抚的捏了一下。   他的手掌温热,一如既往的有力。   钟意那颗动荡不安的心,奇迹般的平静下来。   一连串的命令落下,内侍宫人们都有条不紊的动了起来,皇帝轻轻拍了拍怀里景康的肩头,温声道:“告诉阿翁,是不是吓坏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景康乖巧道:“我很好。”   “还是叫人再来看看吧,”先前已经有太医诊过脉了,但皇帝仍不安心,吩咐道:“除去安国公处外,其余当值的太医都来看看,仔细些。”   楚王妃方才受惊,又被皇后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面色有些泛白,扶着侍女的手,低声向楚王道:“我也有些不舒服……”   楚王未曾言语,皇后却侧目看她一眼,那目光中满是警告,还有点隐藏起的阴骘。   楚王妃一个战栗,便将未出口的话咽下去了。   景康是真的没什么事,太医们开了一剂压惊的药,叫回去服下,早些歇息便好。   皇帝颔首,吩咐禁卫统领姜宪全权负责此事,随即便叫众人散了。   沈复受伤颇重,先前皇帝也发了话,钟意如何也得去走一趟,只是李政那边……   她正有些犹疑,李政便挽了她的手,道:“我同你一起去。”   钟意怔了一下:“我与他……”   “都过去了。”李政温和道:“阿意,我只庆幸你无碍。至于救你之人,无论是谁,我都该去致谢。”   他这张嘴,虽然总是不着调,但在关键的时刻,总能用最少的语言令她释然,满心暖意。   钟意抬眼看他,低声道:“政郎,多谢你。”   ……   沈复伤的不轻,此刻尚且昏迷不醒,钟意与李政一道往内室去,静静等了两刻钟,才见太医走出门来,恭声道:“殿下,娘娘,安国公醒了。”   二人一道进去,便见沈复半歪在塌上,面颊瘦削,没有半分血色,冷不丁一看,倒跟内里中衣一般颜色。   正是初夏,窗扉半开,他正向窗外看,眉宇间有种淡淡的倦怠感。   李政既说感激,便是真心实意,上前一步,到塌边落座,沈复作势起身,也被他拦住了。   “今日之事,我真心感激,”他诚恳道:“既是为阿意,也是为景宣和景康,日后幼亭若有所求,我必不推脱。”   沈复有些恹恹,眼睫许久才动一下,他淡淡道:“我救她,不是为了殿下的感激。”   李政静默不语,钟意则道:“多谢你。”   说到此处,她顿了一下,方才道:“安国公。”   沈复转过头去,定定的看着她,半晌,忽然又别过头去了。   李政照旧不语,沈复也一样,内室气氛一时尴尬起来,钟意手指拨弄了几下腰间流苏,终于道:“从此以后,我们扯清了。”   沈复并不看她,只道:“好。”   明明也没说什么决绝的话,可见他应得这样轻松,钟意心里还是有转瞬的难过。   她垂下头,道:“既然如此,那你好好养伤,我们便先告辞了。”言罢,站起身来。   李政自然也同她一起。   沈复一直没有开口,她便当是默许了,同李政一道往外走,人未到房门,却听他忽然道:“太子殿下。”   李政停住身,钟意也一样。   沈复转向他们,淡淡道:“我能跟太子妃单独说几句话吗?”   李政身体有转瞬的僵硬,然而转向钟意时,还是保持了最得体的风度:“好。”   他温和道:“我便在外间等,不会有人知道的。”言罢,也不等钟意反应,便先一步抬腿,到了外间去。   钟意目送他背影离去,方才转身去看沈复,缓步走了回去,少见的,她有些迷惘:“安国公,有何贵干?”   “也没什么,”沈复道:“就是想再看看你。”   “那时见你挡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钟意顿了顿,道:“我没想到会是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沈复道:“回过神时,人已经过去了。”   “哦,”钟意只能道:“原来是这样。”   又是久久的安寂。   沈复没有再说话,不知是想到什么,竟出起神来了。   毕竟是陌路夫妻,又有几年时光横隔,曾经亲密无间的人,竟然再找不到能说到一起去的话了。   钟意心口有些闷痛,却也不打算开口,干坐了半盏茶功夫,终于起身道:“那么,我便先告辞了。”   沈复依旧没有开口,钟意更不欲多说,正待离去,他却拉住了她衣袖,轻轻唤道:“阿意。”   钟意心口处那些闷痛尽数化为酸涩,然后抬手,动作轻柔但坚决的拨开了他的手:“太医说你伤的很重,好在没坏了筋骨,还能养的过来,等情况好些,便归家去吧。”   沈复松开手,举袖遮面,声音低不可闻:“我早就没有家了。”   ……   钟意出了内室,便见李政趴在墙上,耳朵死命往上边凑,原还郁结的心绪忽然纾解好些,上前去道:“走了。”   李政立即正襟危坐,挽住她手,道:“说完了吗?那我们走吧。”   钟意今日经事太多,委实有些倦怠,向他一笑,道:“走吧。”   返回东宫的路上,李政什么都没问,眼见着快到地方了,才低声试探道:“你们说什么了?我怎么都没怎么听到?”   “也没说什么,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钟意有些黯然,倒不瞒他,道:“我也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才好。”   李政见她颇有伤怀之态,不忍拿自己那点酸水逼她,温声安慰几句,又叫景宣与景康去逗娘亲高兴。   钟意如何不明白李政与那姐弟俩的心意,心中虽还有些难过,却也不欲叫他们担忧,及至晚间入睡前,便神态如常。   景康今日被吓到了,李政心疼儿子,打算搂着他睡,刚帮他洗了那双小脚丫,便见玉夏匆匆入内,见景康也在,转口道:“县主的小弓箭落在这儿了吗?叫奴婢来找呢。”   钟意见她如此,便知是有事发生,吩咐人抱景康去内殿,方才问道:“怎么了?”   玉夏低声道:“楚王妃小产了。”   “啊,”钟意有些讶异:“怎么会?”   “好像是受了惊吓的缘故,”玉夏神情凝重:“拖得太久,伤了身子,太医说她再不能生了。”   “不用管,”李政淡淡道:“别人的事情,同我们家有什么相干?”   钟意摆摆手,示意玉夏退下,这才道:“今日之事,是谁动的手?”   李政忽然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他道:“我要说了,你可别恼。”   钟意原也只是随口一问,听他这样讲,却怔住了:“你居然知道?”   李政笑道:“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   钟意蹙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了,可别跟别人提,”李政有些无奈,道:“那头棕熊挣脱之后,是不是径直往你们桌上去了?”   若非如此,钟意也不会第一时间将景康推开了。   “那头棕熊野性难驯,只有一个偏好,便是蜜糖,”李政哭笑不得道:“景康出门前,是不是把他那罐蜂蜜带上,叫人摆在桌子上了?”   钟意不可置信,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来:“荒唐!”   “我也觉得荒唐,父皇知晓后,也是失笑,”李政道:“这事闹的不小,景康虽是无意,但后果却也有些严重,你可别往外说。”   “这也未免太过……”钟意不知应该如何形容才好,断断续续许久,方才道:“太过巧合了吧。”   “禁军接管了兽园,一干人等尽数进了掖庭,事涉太孙,谁敢疏忽?”李政道:“倘若有人能在父皇眼皮子底下动手脚,那才是荒诞呢。”   钟意想起方才玉夏所言,楚王妃因此受惊小产,无法再孕,禁不住摇头:“如此说来,楚王妃倒是遭了无妄之灾。”   话一说完,她便哂笑起来:“也没什么好可怜的,一报还一报而已。”   钟意心思软,李政是知道的,听闻楚王妃小产,不能再孕,反倒出言讥诮,更是不合情理:“她怎么你了?”   那双明亮的丹凤眼一转,他道:“今日宫宴,她给你使绊子了?”   “推开景康之后,我原是能躲开的,”钟意并不瞒他,低声道:“她绊了我一下……”   “贱婢尔敢!”李政变色,腾地站起身,道:“阿意,你怎么不早说?”   钟意赶忙拉住他:“大晚上的,你做什么。”   “等着吧,”他倏然冷笑,握住她手,安抚道:“阿意,我不会让你白受委屈的。”   钟意拉他坐下,温言劝道:“你可不许胡来。”   “安心,”李政道:“我难道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吗?”   钟意心说那可说不准,天底下还有你这混世魔头不敢干的事吗?   “楚王夫妇身份毕竟不同寻常,这种时候,也别多生是非,左右她也遭了报应,算是扯平好了,”钟意道:“你别胡闹,嗯?”   “阿意,”李政闷闷道:“你脾性这么好,会被人欺负的。”   钟意没好气道:“便是你欺负的最过分。”   “一报还一报,”李政笑道:“若有来生,我也由着你欺负,好不好?”   ……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那日兽园中的变故,最终还是被人传出去了,而安国公悍不畏死,以身相护太子妃的事情,当然也瞒不过人。   这事当然不算是坏事,但也决计不是什么好事。   钟意毕竟是大唐储妃,又曾嫁与沈复,几层关系考校下来,再加之有人推波助澜,传的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也就不足为奇了。   有人说安国公与太子妃原就是青梅竹马,只是被太子横刀夺爱,不得不和离,保全家眷,心里一直都记挂着彼此,这不,危难之际,安国公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了。   还有人说,太子妃与安国公根本就是藕断丝连,明面上没了联系,私底下可是时常鸿雁传书呢,至于太子,恐怕早就被太子妃迷的丢了魂儿,帽子有没有变色都不一定呢。   谣言只靠一张嘴,说的人多了,别人总会不由自主的信上几分,连看向钟意的目光,都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揣度。   钟意不胜其烦,后续送与沈复的谢礼,都是叫李政遣人去送,以免令人生出更多不堪的猜测来。   这日午间,钟意哄着景康睡下,却听玉夏来禀,言说文媪到了,她心下微奇,吩咐人请她入内。   文媪身着素简,往日见她,面上总有三分笑意,今日不知怎么,却满脸肃穆。   钟意心头一突,却还是笑道:“文媪,你怎么来了?”   文媪道:“奴婢有几句话要讲,请娘娘屏退左右。”   钟意一怔,摆摆手,示意侍从们退避。   文媪向她叩首,开门见山道:“娘娘,您有听闻过近日的传言吗?”   钟意坦然道:“听过。”   “娘娘请恕奴婢大不敬之罪,”文媪再度叩首,道:“大唐风气开放,时下也无甚清规戒律,妇人和离二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奴婢希望娘娘能明白,您嫁的是这天下人储君,将来是要做国母的,任何微不足道的缺憾,落在天下人眼里,都会被放大无数倍。”   钟意听的心头闷痛,一时说不出话来。   文媪的话的确有理,可从头到尾,她又做错了什么?   “即便不能襄助殿下,至少,也请您不要在他脸上抹黑。”文媪第三次顿首,恭谨道:“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更检点一些才好。”   ……更检点一些才好。   钟意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被人说不检点的一天。   换做从前,遭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她早就拍案而起了。   可现在的她,毕竟不再是过去的她了。   “文媪,”她默然良久,道:“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吗?”   文媪恭敬道:“是奴婢与东宫几位属臣的意思。”   “哦,”钟意心头泛凉:“我猜,他们肯定说的比刚才那袭话过分多了吧……”   文媪见她如此,有些不忍:“他们也是太过敬重太子,不欲他因内事遭人攻讦。”   钟意恍若未闻,道:“或许在你们眼里,那时我根本不应该接受沈复的帮扶吧,哪怕是死在那儿,也比现在这局面好,不是吗?”   文媪不语。   “退下吧,”钟意合上眼,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文媪歉然道:“是奴婢逾越了。”   钟意摆摆手,示意她离去,文媪默然向她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内室的门合上,钟意忍了许久的眼泪方才落下,她伏在案上,泣不成声。   她的确不是一个完美的太子妃,或许也担不起这责任。   可从头到尾,都没有人问过她,是不是愿意走这条路。   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   窗外淅淅沥沥的下了一日雨,叫人的心绪也跟着纷杂起来。   李政自太极殿返回东宫时,面色有些阴郁,见了钟意,才算好些。   用了一碗饭后,他道:“父皇想撮合沈复娶宗室女,他拒绝了。”   钟意眼皮子都没抬,道:“关我什么事,要你巴巴说这一句。”   “他这些年又没有再娶,安国公府没个女主人,也不像话,”李政心里那缸醋在翻滚:“阿意,他是不是还记挂着你?”   钟意猛地搁下筷子,道:“这是沈复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你想知道,大可以去问他。”   她惯来温和,忽然疾言厉色,李政竟有转瞬失神,他停了筷,道:“阿意,你心里……可还有他吗?”   “太子殿下,你讲点道理好不好?”钟意道:“主动提起他的是哪一个?”   她对上一个问题避而不谈,李政的心便有些沉了,冷脸道:“也不知是谁拼死回护你,先开了这个头。”   好啊,原来在他看来,根子也是作死自己身上的。   “是!”钟意手抖的握不住帕子,恨声道:“都是我的不是!怨我命硬,倘若那日直接死了,哪还有这些波折?!只是可怜太子殿下,平白被我牵累了名声!”   李政变色:“你这是什么话?!”   “你听的是什么话,这就是什么话,”钟意道:“很难懂吗?”   李政冷冷注视她,她也毫不在意,宫人内侍皆垂着首,噤若寒蝉,内室一片安寂,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李政霍然起身,大步离去。 第68章 前世(九)   这晚李政没有回来。   钟意也不在意,哄着景康睡下,又自去梳洗。   左右无人,玉夏方才低声劝道:“殿下只是气急,没什么别的意思,娘娘不要介怀。”   钟意摘耳铛的手一顿,旋即将那只珊瑚坠子丢到桌子上去:“我就是觉得……很不公平。”   “不是我自己想嫁进秦/王府的,也不是我上赶着当太子妃的,从一开始,就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思,可是现在,错处好像全都在我这儿。”   她语气颤抖,灯火摇曳之下,面颊上有种淡淡的倦怠感:“凭什么呢。”   玉秋玉夏见她如此,心疼的直落泪:“娘娘什么错处都没有,都是外边有人胡说,您别往心里去……”   “罢了,”钟意勉强一笑,道:“我累了,你们退下吧。”   玉秋尤且有些担忧,玉夏却示意先行离去,将空间留给钟意,二人齐齐施礼,退了出去。   已经是半夜时分,月夜清辉撒了一地,殿外门口处掌着灯,玉夏眼尖,瞥见玄袍一角,上前施礼,道:“太子殿下。”   李政并不看她,目光落在门扉上,道:“阿意睡下了吗?”   玉夏低声道:“娘娘刚刚才歇下。”   李政默然片刻,又道:“我有话要问你们。”言罢,转身往书房去了。   那二人对视一眼,匆忙跟上。   “这几日,有人来寻阿意说过话吗?”   玉夏思忖过后,道:“越国公府来人探望过娘娘,还有,便是文媪……”   “文媪?”李政道:“她们说什么了?”   “奴婢不知。”玉夏摇头道:“娘娘屏退左右,我们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   月凉如水,自夜空中静静流淌下来,一阵风自窗扉吹过,书房内灯影摇晃,李政的面目也朦胧不清起来。   “知道了。”他道:“你们回去吧。”   玉夏玉秋应声退下,走出书房,李政静坐了半盏茶功夫,方才唤侍从入内:“传司马来。”   侍从微怔:“殿下,时辰已经不早了,万一宫门下钥……”   李政侧目看他,目光幽深:“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   侍从悚然一惊,俯首应道:“是。”   消息传到苏家时,苏志安已经歇下,听闻东宫急召,匆忙起身更衣,往宫中去。   “殿下漏夜传召,所为何事?”初夏的夜晚虽有风,但仍旧是热的,苏志安额上生汗,顾不得擦,便道:“可是边疆有动?高昌,西突厥,还是吐蕃?”   李政平静看着他,道:“你让文媪同太子妃说了些什么?”   苏志安一时反应不及:“什么?”   李政面沉如水,道:“我问,你让文媪同太子妃说了些什么。”   苏志安面上有一闪而逝的诧异,恍惚,随即转为滑稽,难以置信,最后,方才道:“殿下深夜传召,不为军国大事,竟只为一妇人?”   “你口中的妇人,是我的妻室,东宫的太子妃,皇太孙与渭河县主的生身母亲,”李政沉声道:“志安,君臣有别。”   “原来殿下是为此事兴师问罪,”苏志安一掀衣袍,就地跪下,坦然道:“臣的确委托文媪,向太子妃说了几句话,殿下既问,更不会有所隐瞒。”言罢,便将那日文媪所说之语全盘托出。   李政惊怒交加:“你怎么敢向太子妃说这种话?”   这等诛心之论,何其恶毒。   李政思及晚膳时钟意那几句锥心之语,心中既痛且愧:“放肆!”   “殿下,《易》云,家道正而天下定,”苏志安道:“您是储君,将来更会是天子,这句话原该比臣更清楚才是。”   李政冷笑道:“你是想说,东宫家道不正吗?”   “臣不敢,擅做主张,合该领罪,”苏志安顿首,道:“然臣自殿下潜邸,便追随左右,略有微功,但望殿下听臣一言。。”   李政冷冷道:“讲。”   “陛下早有意易储,令殿下择名门贵女妻之,昔日府中幕僚亦盼望殿下觅得佳妇,早诞世子,安定人心,然而殿下娶太子妃钟氏为妻,以至朝野非议,言官攻讦,此其一过也。”   “太子妃身怀沈家之子,原不该留,长史奉陛下令,斩草除根,殿下却将其发配江州,令一干属臣心寒,此其二过也。”   “殿下偏宠妻室,不纳姬妾,以至王府后嗣无人,陛下不悦,属臣不安,直至今日,膝下也只皇太孙一人。虽非太子妃之过,仍因太子妃之故,此其三过也。”   “楚王原系嫡长,为易储故,陛下劳心,臣属劳力,耗费多少心血?眼见东宫建稳,陛下有退位之意,太子妃却在此时同安国公生出这等艳事,坊间议论不休,污及殿下声誉,此其四过也。”   “太子殿下,”苏志安再次顿首,道:“望请三思!”   “志安,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李政垂眼看他,沉声道:“太子妃她,什么错都没有。”   “是我将她抢到府中,是我为她不纳姬妾,至于第三点,于我而言,她远比区区声名要紧,从头到尾,她都是无辜的。”   “你该攻讦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臣的主君是殿下,”苏志安道:“而非太子妃。”   李政定定看他半晌,倏然笑了,只是那笑容中带着点讥诮意味。   “志安啊,”他道:“你怎么越来越像宗政弘了。”   “殿下,臣的父亲曾在陛下麾下任职,后来不幸战死,是陛下令人将臣抚育长大,又叫臣跟随殿下左右,”苏志安道:“说句冒犯的话,臣跟您是一起长起来的。”   “臣可以对天发誓,臣从头到尾,绝无半点私心,即便殿下令臣引剑自刎,也绝不会有半分迟疑,”他震声道:“您相信吗?”   李政道:“我信。”   “臣知道殿下是真心喜欢太子妃的,可很多事情,并不是有真心就可以。”苏志安道:“殿下不仅仅是太子妃的丈夫,也是大唐的储君,将来的天子,亿兆黎庶的生死,李唐一氏的荣辱,全都挑在您的肩上。”   李政呼吸一滞,静默不语。   “不只是臣,还有很多人,当我们决定追随殿下,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没想过回头,”他红了眼眶,道:“臣说这些,不是打算令殿下顾念旧情,格外开恩,臣只是觉得……”   “殿下待太子妃有情有义,拿出了丈夫的担当,可是,那些曾为您死生一掷的忠耿之士,便该被辜负吗?”   “殿下因一妇人,而令朝臣心冷,难道这也是担当吗?”   “可志安,”李政深吸口气,平复心境,道:“这并不是你以言辞欺辱太子妃的理由。而那席话,除去诛心之外,再没有别的用处了。”   “你是东宫司马,不是内宅妇人,更不要将自己的才干用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地方。”   苏志安不语,李政则转向前不久刚刚过来的文媪:“太子妃一直都很敬重你,你不该那么做。”   文媪面有歉然:“是。”   “志安罚俸一年,杖责六十,至于文媪,往年照看我辛苦,近日也可着将手头上的事项交接,颐养天年去吧。”   李政目光扫过那二人,道:“明日天亮,你们自去太子妃处叩头请罪。”   文媪面色如常,轻声应:“是。”   苏志安眼眸闭合,半晌,终于也道:“是。”   ……   钟意这日睡得不甚安稳,第二日早早醒来,望着帐顶出神。   躺了会儿,她也觉得没意思,唤人入内梳洗,又去看景康,外间有侍从来禀,言说文媪与东宫司马求见,她眼皮也没抬,道:“打发他们走。”   侍从一怔:“娘娘……”   “怎么,”钟意拿帕子替景康擦了擦脸,淡淡道:“我连不想见人的权力都没有?”   侍从惶恐,匆忙应声,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那侍从又入内,道:“司马与文媪言说昨日冒犯娘娘,今日特来请罪。”   “若是真心请罪,昨日何必说那席话?不过是碍于别的,不得不来罢了。”钟意恹恹道:“打发他们走吧。”   景康刚睡醒没多久,懒洋洋的打个哈欠,见母亲神情黯淡,小眉头蹙起来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又笑起来,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啾”的一声响。   钟意一直沉着的心勉强缓和了些,温声道:“怎么了?”   “娘亲,”景康咬着小手,认真道:“笑。”   这孩子惯来是叫人省心的,这么点的小人,居然也会体贴人了。   钟意莞尔,爱怜的亲亲他白胖的面颊,便听他声音稚嫩,叫道:“父王!”   李政过来了。   钟意头也没回,将景康交到乳母手中去,又问侍从:“早膳备好了吗?”   侍从小心的瞥一眼李政神情,道:“准备好了。”   钟意道:“那便早些过去用吧,一会儿该凉了。”   侍从们应声退下,钟意也准备走,衣袖却被人拉住,回头一看,便见李政有些讨好的笑容。   “阿意,昨日是我不好,打翻醋坛子,说了好些不该说的,”他温和道:“咱们不气了,好不好?”   钟意道:“松开。”   李政未曾反应过来:“嗯?”   钟意便将衣袖自他手中抽出,转身出了内殿,李政独自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怔然失神。   宫人们摆了膳,默不作声的侍立一侧,钟意便将景康抱到他的位置上,又问景宣:“今日还去阿翁那儿玩吗?”   “当然要去,”景宣瞥一眼正进门的父王,隐约察觉出几分异常,笑嘻嘻道:“跟阿翁说好了的。”   “那就带瓶枇杷露过去吧,”钟意道:“昨日你不是还说阿翁咳嗽了几次吗?”   李政凑过去,讪讪道:“我喉咙也有点不舒服。”   “玉夏,”钟意淡淡吩咐:“去库房取一瓶给他,再请个太医来看看。”   他那话原就是凑趣的,玉夏当然不会真的去请太医,立在钟意身后,一时有些踌躇。   “别了,”李政道:“我又好了。”   钟意眼波平静,好像没看见这个人似的,道:“那就用膳吧。”   ……   “娘娘,您真跟太子殿下生气了?”晚间沐浴时,玉秋低声道:“其实,昨晚我同玉夏出了寝殿,便遇上殿下了……”   玉夏也道:“殿下心里是极在意娘娘的。”   钟意淡淡道:“知道了。”   “他喜欢我的心是真的,可那些伤人的话,也的确出自他口中,我又不欠他的,凭什么要一次次退让?”   她有些疲惫,道:“我也是人,也会伤心,也会觉得累啊。” 第69章 前世(十)   太极殿。   “怎么了这是,”皇帝伸手去摸了摸景宣的头发,爱怜道:“从刚才起,就心不在焉的。”   “阿翁,”景宣闷闷道:“我不开心。”   “嗯?”皇帝诧异道:“为什么不开心?”   景宣瞥一眼周遭侍从,小声道:“这是秘密,我只同阿翁讲。”   “好啊,还这么小呢,就有心事了,”皇帝先是讶异,随即失笑,摆手道:“你们都退下,朕听听我们的渭河县主有什么话要讲。”   刑光一摆手,内侍们便依次退下,他走在最后,将内殿的门合上,守在了门外。   皇帝温和道:“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景宣“嗯”了一声,小手扯住他衣袍,忧心忡忡道:“父王跟娘亲好像吵架了。”   “夫妻过日子,哪里有不吵的?”皇帝平静道:“这是他们的事,你一个小孩子,操什么心?”   “父王不开心,娘亲不开心,我跟弟弟也不会开心,”景宣抬起头,认真道:“娘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为什么会有人说她坏话?”   皇帝眉头微动:“有人在你身边说什么了?”   “没有,”景宣道:“是我偷偷听见的。”   皇帝神情微凝,却不言语。   “阿翁,”景宣稚声问他:“娘亲有做错什么吗?”   皇帝摇头,道:“没有。”   “既然这样,为什么别人要说娘亲坏话?”   这一次,皇帝沉默了许久,方才道:“因为你父王是储君,他是不会有错的,即便有,也只会是身边人的错。”   “不过,”他失笑道:“这样的话,对你而言,还太难懂了吧。”   景宣坚持道:“可娘亲没有错。”   皇帝有些无奈,笑道:“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是不一样的,从你的角度看,你娘亲无辜,但从别人的角度看,他们的做法也无可厚非,你父王左右平衡,其实也很难。”   “既然娘亲无错,为什么要受委屈?”景宣蹙着眉头,质疑道:“阿翁讲正本溯源,难道不该是处罚有错之人,安抚无过之人吗?这不公平,怎么能叫人信服?”   皇帝听的一顿,有些诧异的望着景宣,忽然笑了:“正本溯源,你从哪儿听来的?”   “不是阿翁说的吗,”景宣丹凤眼一挑,有些不解道:“要从根本上找出原因,加以整顿。”   “好,好好好,”皇帝将景宣抱起,在她小脸上亲了亲,爱怜道:“只看你母亲将你教养的这么好,阿翁也不能无动于衷。”   ……   钟意接到皇帝传召时,心中难免不安。   她嫁给李政之后,虽也觐见过皇帝,但皆是同李政一道,单独前往太极殿,却还是头一遭。   内殿里只几个侍从在,倒极安谧,刑光亲自为她奉茶,随即便垂手侍立一侧。   钟意心中正忐忑,却听皇帝温和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钟意心中一酸,忙道:“儿臣惶恐。”   “流言蜚语无迹可寻,却会伤人于无形,你越是退避,越会为其所害,”皇帝声音温缓,道:“你是青雀坚持娶的妻子,也是大唐的储妃,将来的国母,朕便将自己当年的经验说与你听。”   “玄武门之变后,朕遭受的指责也很多,有些来自朝臣,有些来的士林,还有些……来自朕的亲族。这与势力强弱无关,也与缘由如何无关,只要那么做了,就是永远也摆脱不掉的原罪。”   “议论声是不会停住的,即便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说,史官的笔墨也会说,你要做的,就是叫自己足够出众,足够耀眼,叫所有人都闭上嘴,仰视你的光辉。”   “若有一日,你能成为太阳,谁还会在意光芒下几不可见的污点?”   “你是太子妃,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太子与皇族都是你的底气,不要畏畏缩缩,只知道在东宫哭,皇后是‘小君’,太子妃位居从一品,只要你愿意,你的印鉴能够做很多事。”   这的确是肺腑之言,钟意心中熨帖,听得动容,道:“是。”   “太子有不对的地方,但他也的确尽全力庇护你了,”皇帝叹口气,道:“从不纳姬妾,到子嗣单薄,他承受的压力,其实不比你小。东宫新建,不知有多少政务要忙,即便如此,他也每日回去同你和孩子共进晚膳。朕知道你心里委屈,但他其实也很辛苦。太子妃啊,他不仅仅是你的丈夫,也是天下的储君,肩上责任之重,超乎你的想象。夫妻至亲,彼此体谅为上。”   钟意颔首道:“是,儿臣知道了。”   “还有,”皇帝有些疲惫的揉了揉额头,道:“朕打算召宗政弘还京,既为青雀添一臂膀,也叫你与东宫属臣的关系和缓些。”   钟意应道:“但凭父皇吩咐。”   “人站在不同的位置,看事情的眼光是不一样的,昔年你膝下无子,只有景宣一个女儿,朕曾想过给青雀赐几个妾室。你是青雀的妻子,当然会觉得朕不通人情,太过蛮横,可朕既是青雀的父亲,也是大唐的天子,要考虑的事情也很多。”   皇帝谆谆教诲,劝道:“你与东宫属臣,其实也一样。”   ……   皇帝降旨,恩赐太子妃诸多奇珍,以誉其贤良淑德,教子有成,又令皇后整饬宫中,私传流言者刑杖,搅弄风波者没入掖庭狱,宫中风气为之一肃。   宗政弘便是在这种背景之下,返回长安的。   在江州呆了几年,他似乎更清癯几分,风吹过身上衣袍,颇有萧瑟之态。   苏志安几人亲自去迎,远远瞥见,心生唏嘘:“先生。”   宗政弘微微笑道:“一别几年,列位风采如昔。”   这几人原是在□□中打下的交情,意气相投,这些年虽见得少了,书信往来却不曾断。   宗政弘体弱,不得乘马,苏志安几人便同他一道进了马车,彼此寒暄几句,他平和道:“殿下当年震怒非常,陛下怎么会叫我还京?”   苏志安几人面面相觑,无人应声。   “哦,”于是宗政弘笑道:“原是承了太子妃的恩情。”   “倒不是有意针对太子妃,”另有人叹口气,道:“可因为她,殿下前前后后遭受了多少非议。”   “这次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宗政弘掩口,轻轻咳了声,方才道:“确实是你们处置不当,那些话说出来,除了叫太子妃难堪,殿下不悦,可还有别的用处吗?”   “先生,”苏志安愤然道:“宫中倒还好,没人敢说的太过,到了市井之间,简直是不堪入耳!”   “流言蜚语终究只是流言蜚语,总会有淡去的一日,”宗政弘却笑了,道:“我听说太子妃生一儿一女,都颇聪慧,太孙更被陛下养在身边?”   “是,”苏志安虽不喜太子妃,提起景宣与景康,却是面带笑意,由衷欢喜:“渭河县主为姐,幼而不凡,皇太孙为弟,也极颖达,殿下后继有人。”   宗政弘亦是颔首:“既然如此,我便可安心了。”   ……   两月后。   皇后扶着宫人的手进了太极殿,惯来端娴的面孔上,少见的有些惊惶:“陛下,臣妾听闻……您打算于下月退位?”   “是,”皇帝摆摆手,示意内殿侍从尽数退下,平静道:“确实如此。”   “可是……可是,”皇后一时词穷,半晌,方才道:“太子年轻,东宫未稳,陛下此时退位……”   “朕是做太上皇,又不是即刻驾崩,”皇帝淡淡道:“你这么吃惊做什么?”   皇后连笑意都有些维持不下去,手指在衣袖中捏紧,道:“陛下心意已决?”   皇帝平视她,道:“是。”   皇后在这样近乎绝望的宁静中同他对视,片刻之后,颤声道:“那楚王呢?”   皇帝静静看着她,面孔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不是已经是楚王了吗?”   “陛下,睿儿是你的嫡长子,”皇后潸然泪下,言辞恳切道:“你不能因为不喜欢我,就一起否定掉他。”   “那并不是主要原因,”皇帝道:“朕不选择他,是因为他担不起这天下。当然,也有你的缘故在。”   “我怎么了?”皇后凄然一笑,第一次将满腹委屈倾吐出来,道:“陛下,你公平一点,好不好?”   “昔年你东征西战,哪有空闲归家?是我帮你操持内务,联络部下,打理各种人情往来。太后病重,隐太子与元吉在侧照看,是我拖着有孕的身体,在她塌前尽孝。你说睿儿体弱,不擅骑射,并不类你,有没有想过,是我为你奔走,操持粮草,疲累早产之故?”   说到最后,她泪如雨下,恨声道:“昔年玄武门之变,也是我与你一同登上城门,勉励军士。那时候,你的阿苑何在?!”   “我诚然有欺瞒你的地方,可你扪心自问,难道我便一点好都没有吗?”   “我是你共患难的结发妻室,可阿苑呢?她就那么十全十美吗?虽然被迫入宫,何尝不是坐享其成?”   “朕不是一个好丈夫,无论是对于你,还是对于阿苑,”皇帝听罢,面有动容,然而静默片刻后,还是道:“然而朕不仅仅是你们的丈夫,也是这天下的君主,事关储位,便注定不能乱来。”   皇后胡乱拂去面上泪珠,恨声道:“陛下只觉睿儿仁弱,会为我钳制,何曾想过李政也是我名下之子?他若登基,我仍为太后!”   皇帝目光中有一闪即逝的愧疚,轻叹口气,合上眼去。   “好,好啊。”皇后心神一凛,霎时间如坠冰窟:“数十年夫妻,陛下竟是这样打算的。”   皇帝却唤了内侍来,道:“皇后累了,送她回宫歇息吧。”   “不必,”皇后抬手止住,风仪雍容,仍旧是往昔风范:“我会自己回去的。”   “陛下,”她敛容施礼,道:“臣妾告退。”   ……   帝后叙话,内殿无人,皇后身边宫人只见她神情,隐约也能猜出结果如何,噤若寒蝉,不敢做声。   回了清宁宫,皇后僵坐了大半个时辰,忽然低声道:“那只铃铛呢?”   留在她身边的,皆是心腹,骤然听闻,也是怔住:“什么铃铛?”   “当年那孩子被换走时,脚踝上不是有个铃铛吗?”皇后道:“我叫你们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啊,”心腹反应过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识得吗?”   “不会忘的。”皇后僵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沙漠中有个传闻,藏宝时不需要地图,只需牵着一匹母骆驼与它的孩子便可,等到了选定好的位置,便在那匹母骆驼面前杀死它的孩子,无论过去多久,地势如何变幻,只要将那匹母骆驼牵到那片区域去,它便会自动找过去,停在原地,哀嚎不止。”   “娘娘,”心腹劝道:“她是真心将那位视为亲子,宁肯自己死,也不会对那位动手的。”   “我知道,我也没打算对他做什么。”   皇后微微一笑,目光森寒:“我从当年之事中得到的教训就是……活着比死去痛苦多了。”   ……   宗政弘同苏志安一道出了前殿,便见文媪偕同两个宫人自东侧尚宫局处来,拐过长廊,进了偏殿,不由驻足。   苏志安奇道:“怎么了,先生?”   “文媪这两日,”宗政弘道:“走动的有点多了。”   “这有什么奇怪?”苏志安不以为意,笑道:“先生,你便是思虑太多,身体才一直不好。”   “你多盯着点吧,谨慎些总没坏处,”宗政弘有些疲惫的合了合眼,又道:“先前殿下说想整改科举,办法是好的,只是有些冒进,世家势力强盛,意欲打压,绝非一日之功,罢了,明日我写封奏疏递上去好了……”   盛夏已经过去,林木仍旧郁郁葱葱,蝉鸣声却稀疏了,偶有一二,也只是秋风萧瑟前的垂死挣扎。   钟意推开窗扉,便见窗下那从月季败了,红艳的花瓣散了一地,有些凄清。   “花谢了,”她叹口气,道:“夏天过去了。” 第70章 偶遇   钟意那日见过皇帝之后,便返回青檀观收拾行囊,准备出发往银州去,可惜天公不作美,竟下起雨来,初时细如牛毛,渐渐转为淅淅沥沥,到最后,竟是瓢泼大雨。   这日晌午,钟意立在内室,相隔三尺远,尚且有水花溅入,其势头之迅猛,可见一斑。   李政司黄河诸州治水之事,前日降雨之初,便动身往丹州去,那里地势低洼,若有洪涝,怕是首当其冲,他走的匆匆,只吩咐人送了信来,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骤雨没有停歇的迹象,天空中乌云密布,昏昏沉沉,正是晌午时分,室内却掌着灯,钟意见那火苗在风中跳跃,心中隐约生出几分担忧来。   这么大的雨,黄河怕是很危险了吧,李政他……   室内另有暖炉,益阳长公主热了新茶,亲自端过去,却听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噼啪声响起,侍女声音隔了雨声,有些混沌不清:“长公主殿下,居士,长安有人……前来报丧。”   钟意心头一震,益阳长公主亦是如此,对视一眼,道:“是谁?”   “尚书左仆射杜公如晦,于今日巳时二刻辞世,”侍女入内,恭声道:“陛下追授司空,许长子袭蔡国公爵,次子恩荫郡公。”   杜如晦与房玄龄,都曾是皇帝帐下参谋,前者擅长决断,后者擅长谋划,时人以“房谋杜断”称之。   钟意上一次见杜如晦,还是在接风洗尘的宫宴上,那时他已面有病态,勉强支撑而已,不想再次听闻他的消息,便是辞世了。   “天不假年,”益阳长公主面有哀意,叹道:“克明尚且不到知天命的年纪,竟匆匆去了。”   “是,”侍女道:“杜公今岁四十有六。”   对于杜如晦这等老一辈的人,钟意更多是在别人口中听闻,他们的风采言行,举止谈吐,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闻言道:“杜公是长者,既然辞世,合该去走一遭。”   益阳长公主叹道:“我与你一道。”   这位尚书仆射的辞世,无疑给本就阴云密布的长安上空增了几分阴霾,皇帝逐渐老去,越发怀念昔年一起打天下的旧人,听闻杜如晦死讯,为之恸哭,辍朝三日。   钟意便是在往杜府拜祭之后,踏上了往银州去的道路。   连番降雨,路上泥泞不堪,马车行进困难,她索性弃了马车,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骑着朱骓,同护卫们一同赶路。   到了石州境内,眼见银州在望,钟意不喜反忧,原因无他,这一路走来,洪涝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上一次她往银州去,便是陈度护卫在侧,今次也一样,他叹道:“冬麦怕是都不中用了,雨水将好些屋舍都冲垮了,还有人在雨中淋着,老的小的都有……”   这是天灾,遭难的也绝不会是一户两户,官府即便有心,恐怕也很难即刻救助。   钟意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及至银州,天渐渐晴朗,她心里仍旧乌云密布。   钟意一行人不欲惊动官府,先找地方歇脚,又令人去打听陆实一家现在何处。   ——陆实献上《农桑辑要》一事,皇帝曾着意降表表彰,银州刺史又是李政安排,想也会为陆家重新择选新居。   当日下午,钟意便见到了精神矍铄的陆实。   “因我一行人缘故,令老先生受此兵祸,”她歉然道:“委实愧疚。”   “居士不要这样讲,”陆实笑道:“往来操劳的皆是居士,我才是坐享其成。”   客套的话不需多讲,钟意又将皇帝褒扬之语一一说与他听,前番大雨,她无法赶路,驿馆却不受影响,早早送了消息过来。   即便如此,陆实仍旧听得仔细。   “老先生,”最后,钟意道:“这场大雨,是不是太过凶猛了?”   “确实,”说到此处,陆实面上笑意消失不见,忧心忡忡道:“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也只见过几次而已,每一次都酿成洪涝,真是天灾啊。”   钟意心头微沉,道:“人力便没有办法吗?”   “只能趁雨停去疏浚河道,以免河道决堤,冲毁农田,再则,便要官府出面主持赈灾,”陆实叹道:“天灾处置不当,便会有人祸,流民一多,天下便要乱了。”   钟意生在太平年间,家世颇盛,长安也不曾遭劫,难以想象那般惨态,连忙追问。   “我年轻时,也曾经过一场洪水,”陆实有些唏嘘,回忆道:“水原本是最温柔的,然而一旦聚集起来,就是世间最可怕的,一个庄子、连带着周围田地,眨眼间就是一片汪洋,我抱着一棵树在水里漂了两日,水里便什么都有,木质家具、破旧衣裳、小孩儿的虎头鞋,更多的,是人和家畜的尸身,哀嚎遍野,惨呐……”   钟意听得默然,周遭人也尽沉默,片刻之后,她道:“活下来的人呢?”   “死了的反倒还好,活下来的就更不容易了,”陆实感慨道:“洪水一来,全家都冲散了,能找到的倒还好,但更多的却再也找不到了,洪水之后还有落雨,连个遮身之所都没有,更别说是吃食,运道不好,还会有瘟疫……”   “这些年倒还好,前朝时候,还有人吃人的呢!更有甚者,将家里的女人孩子牵到夜市上去卖,换点口粮回去……”   钟意从没有听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圣贤书上更不会提,手抚心口,道:“果真有这等事吗?”   “自然,”陆实叹口气,道:“居士随意寻个年长者便可知晓,我何苦撒谎?”   钟意谢过了他,忧心忡忡的回了驿馆住处。   “陈实,”午膳过后,她站在二楼的长廊处,问:“银州已经开始赈灾了吗?”   “是,”陈实道:“银州毕竟偏北,江河也少,灾情并不严重,又有折冲府协助,灾情已经得到控制。”   钟意又问:“那石州呢?”   “石州受灾更大,毗邻黄河,”陈实道:“州府即便有心,怕也无力。”   他有些犹疑,顿了顿,方才道:“更要紧的是,灾后粮食价格必然飙升,倘若当地豪强大户有意囤积,又不知会饿死多少人。”   钟意蹙眉道:“他们如此行事,不怕朝廷见罪吗?”   “一是财帛动人心,二来,为首者背后多半是世家大族,各种势力盘根交错,”陈实叹道:“朝廷固然可以斩杀首逆,想要除根,却很困难。”   钟意的生母崔氏,同样出身世家大族,与她交际的世家贵女,也都非凡辈。   前世钟意嫁与沈复、李政,皆见他们着手削减世家权柄,自开科取士,至改革赋税,期间不乏反弹,但皆被李政一一镇压,那时她觉得疑惑不解,现下再看,却是她从前识见浅薄,经历太少的缘故。   她沉默一会儿,复又问道:“世家大族,都是这样不堪吗?”   陈实没有回应,另有人答了她的话:“也不是。”   钟意下意识回头,便见宗政弘身披狐裘,一身素衣,立于楼梯口,身后是侍女玉夏。   “我途径此处,听闻居士在此,故来一见,”他温和道:“望请不要见怪。”   “怎么会,”钟意客套一句,又道:“长史何出此言?”   “居士之母出自士族之冠的博陵崔氏,同山东五姓之间的交际,想也很多,”宗政弘上前,徐徐道:“我猜,居士见到的世家子弟皆是品貌不凡,温雅有礼,见到的女郎也皆才情出众,卓尔不俗。”   钟意颔首:“的确如此。”   “是啊,他们一落地,便比别人高一截。”宗政弘轻轻咳了一声,方才继续道:“世家有最好的环境,也能给予他们最好的教养,哪一个都极其出色。等到成年,或娶个同为五姓的女郎,或嫁个门当户对的郎君,生下一儿半女,真是神仙也不换的日子,再被家中长辈举荐为官,出任中枢,又或者任职地方,果真如意。”   “居士,”他侧过脸去看钟意,道:“你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钟意怔住:“什么?”   “他们的日子太顺遂了,如果不出意外,他们的子孙也会一直顺遂下去,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居士出身高门,所以不觉得不公,假若有个裁缝家的女儿,将来嫁给农夫,有孕七八个月,还得下地插秧,累的抬不起腰,相隔很远,瞥见勋贵家的女郎华衣美饰信马由缰,心里会怎么想?”   “身份对换,她的丈夫,又会怎么想?”   宗政弘淡淡道:“我从来不会小看庶民的力量,汉高祖见始皇帝仪仗时,感慨说‘大丈夫当如是也’,陈胜吴广自大泽乡揭竿而起,喊得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怎么知道,长久对立之下,李唐不会土崩瓦解?”   “……长史,”钟意少见的有些无言:“长史似乎,有些危言耸听了。”   “并没有。”宗政弘道:“世家门阀把持入仕渠道,瞒报户口,私隐税赋,壮大己身,日后必成祸患。”   钟意道:“那也是政局腐朽,方才会有的吧。”   “强干弱枝,”宗政弘道:“地方势力过强,中枢不稳,甚至无法同气连枝,地方各行其道,政局怎么能不乱?”   跟他讲为政之道,似乎是个错误。   钟意及时打住,道:“长史,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兴之所至而已,”宗政弘含笑道:“居士听得乏味了吧。”   钟意客套道:“也还好。”   “时辰不早了,便不多加叨扰,”宗政弘向她一礼,道:“就此别过。”   钟意道:“长史慢走。”   ……   出了驿馆,迎面吹来一阵风,有些冷。   宗政弘掩口,接连咳了几声。   仆从守在门外,见他出来,赶忙上前去迎,扶他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动身,这才道:“先生,您见过怀安居士了吗?”   方才那一席话,似乎耗费不少精神,宗政弘合眼道:“见过了。”   仆从年纪还不大,尤且有少年人的好奇:“我听说怀安居士生得比仙娥还要美,是真的吗?”   宗政弘道:“是真的。”   “哇!”仆从惊叹一声,目露憧憬:“那,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还不坏,是个……”宗政弘眉头少见的蹙了一下,方才道:“是个有些天真的聪明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睁开眼,淡淡道:“有些厌恶我。” 第71章 志向   宗政弘走了,钟意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他怎么会到此?   方才,他所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玉夏侍立在她身侧,有些忐忑:“居士,我不知道你在走廊上,否则,该早些通传的。”   “无妨,”钟意回头,向她一笑:“这不怪你。”   ……   沿着原路返回,途经石州时,便见官府已经在组织赈灾。   现下已经是四月末,天气并不十分冷,州府令人在城中搭建了简易房舍,不能保暖,但总算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可即便如此,仍旧有许多灾民暴露在雨中——面对天灾,人力的作用其实很有限。   钟意打马自街道上走过,瞥见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坐在墙边,怀里抱个婴孩,用自己的身体遮挡雨水,那孩子大概是饿了,哭声都颇细微。   她也做过母亲,见不得这种场面,吩咐取了雨具与吃食给她,又给了些银钱,那妇人跪地给她磕头,她闪开了。   “居士,这样的母亲还有很多,”走出一段距离,陈实方才叹道:“你不可能救得过来。”   钟意道:“至少刚才还救了一个。”   “没用的,”陈度道:“她的户籍失散,即便带在身上,用不了多久,可能也会被迁到城外去吧。”   钟意一顿:“为什么?”   “这也是惯例,居士不要觉得州府无情,实在是无奈之举,”陈实无奈道:“这些人都是流民,为了有口饭吃,为了活下去,或许就会铤而走险,抢点东西也就算了,饿极了,杀人也做的出来……”   钟意道:“州府不是在赈灾吗?”   “灾民太多了,怎么可能养得过来?居士太看得起此地粮仓了,”陈实道:“再则,只是搭建木屋所需的人力,想必也已经足够令刺史头疼了。”   “玉夏,”钟意听罢,忽然回头,道:“我记得我在这儿有几座庄子,收获颇丰,对吗?”   “是,”玉夏怔了怔,道:“原是夫人的陪嫁,后来一道给了居士。”   “石州惯来是产麦良地,我听赵媪提过,去岁丰收,想来还有余粮,”钟意打发人往此地账房中去,清点去岁余粮钱物,又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一道往刺史府中走一遭吧。”   陈实眉头微动,倒也没说什么,同她一道往刺史府去了。   前番钟意自银州返回长安时,便同李政一道,也曾在石州停留,同此地刺史陶肃有过交际。   钟意同她交情并不深厚,但曾听李政提及,知晓此人颇有才干,实为能臣,故而来访。   因石州水灾之故,陶肃已经两日不曾合眼,听闻怀安居士至,心中纳闷,同幕僚议事结束,总算抽出时间前去拜见,入门先自请罪。   钟意等了半个时辰有余,杯中茶凉了又换,往复三次,连往账房处取账本的侍从都回来了,然而见陶肃面色憔悴,隐有焦躁,哪里说得出怪罪之语?   “刺史事忙,我便长话短说,”钟意也不啰嗦,单刀直入,道:“我在此地微有薄产,约有粮两千石,金三百,账本在此,刺史若需要,便去取吧。”   “居士大义!”陶肃听得大喜,起身行礼,谢道:“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居士此举,却是解了燃眉之急!”   “且慢,”钟意道:“银钱粮食与你之前,我却有句话要讲。”   陶肃面上喜意一顿,心中生疑:“居士请讲。”   钟意道:“钱物与粮食,都不是白给的,不是我放心不下刺史,只是这些东西委实算不得少,我要留人监督,账目也须清楚明白。”   “可以,”陶肃原以为她会有什么非分要求,颇觉忐忑,闻言大生敬意:“我向居士担保,钱粮必然用于赈灾,若有人敢贪墨,立斩无赦!”   “此外,我的钱粮不给吃白食的人,”钟意道:“请刺史将灾民户籍登录在册,男丁必然要出卖劳力,才能换得全家温饱,自然,倘若家中只余妇孺孤老,不在此例。”   陶肃微生不解:“居士要用他们做什么?”   “加筑堤坝,疏浚河道,”钟意道:“今岁辛苦些,但百年之后,收益的终究是此地黎庶。”   “真是奇思妙想!”陶肃击节赞道:“之前怎么从没有人想过呢!”   他再施一礼,道:“我代石州百姓,谢过居士大恩!”   此事却于石州百姓有益,至于钟意自己,不过是出钱出粮赚吆喝而已,她便坦然受了,笑道:“寒暄误事,刺史正事要紧,还是先去忙吧,我们这便告辞。”   钟意一行来此半个多时辰,真正同他言谈,却连一刻钟都不到,连表功的意思都没有,陶肃心生敬仰,道:“大恩不言谢,居士慢走,我便不送了。”   钟意笑道:“告辞。”   二人一道出了前厅,钟意向前,陶肃右行,似乎是想起什么了,他忽然停住脚步,回身唤道:“居士且慢!”   钟意停住,问道:“怎么,陶刺史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陶肃面上有些为难,顿了顿,还是道:“居士肯献出钱粮,这是大恩,然而石州受灾严重,这些怕也只是杯水车薪,即便将州郡粮库中的存粮全部送去,怕也还查着些,更别说石州地处北境,需得筹措军粮,不敢全都用来赈灾……”   钟意隐约猜到几分:“陶刺史的意思是?”   陶肃踌躇道:“本地豪强大户颇多,家中也有余粮万千,我想请居士前往劝说一二,便以州郡名义相借,待他州钱粮到了,再行偿还,连本带息,绝不亏欠。”   “不是我不想帮,而是有心无力,”钟意摇头失笑:“陶刺史在此任职几年,尚且说不通,我怎么能说通?”   陶肃面上有些犹豫,迟疑片刻,方才道:“那是清河崔氏的分支,居士母家乃是博陵崔氏,好歹皆是五姓亲族,我出自寒门,委实有些……”   士庶之别,如同天堑,并不仅仅是官位高低所能改变的。   钟意也明白他的难处,然而没有把握的事情,却不敢满口应下。   “我只勉力一试,却不敢应承,”钟意只能道:“尽力而为而已。”   “不敢,”陶肃长揖至地,再三谢道:“居士肯去,我已经感激不尽。”   ……   博陵崔氏与清河崔氏的先祖原为兄弟,汉时兄长崔业袭爵,居于清河,他的后代便是清河崔氏,其弟崔仲牟则另居博陵,其后代便是博陵崔氏,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然而传续几百年,这两支的关系却很微妙。   李唐天下初定,皇帝令编纂姓氏品阶,因博陵崔氏与关陇贵族亲近,便以其为天下第一姓氏,皇帝闻之大怒,令皇族李姓为第一等,皇后何氏次之,第三方为崔姓,可即便如此,仍不能改变天下士族固有的观念。   而这个崔氏,实际上是指博陵崔氏。   同姓不婚,即便彼此的血脉已经淡化到相当境地,两家也无法婚嫁联姻,更没有办法彼此融合。   再加上评定姓氏品阶这缘故,博陵崔氏与清河崔氏虽同为五姓之一,关系却有些尴尬。   这也是同为一姓,钟意却过门不拜,甚至不知此处有清河分支的缘故。   陈实练达,便被钟意留下,负责监管钱粮诸事,其余侍从同她一道,另有刺史府中人引路,带着她往此地崔家去。   “居士,”玉秋犹疑道:“要不要先送拜贴过去?如此前往,恐有失礼之嫌。”   “事急从权,哪里能顾及这么多?”钟意道:“陶刺史是借,并非索要,且是用以赈灾,他们若是通情达理,必然肯借,怎么会介意一点小小失礼?若是不肯,那即便投了拜贴,怕也无用。”   “居士何必这样操劳,”玉夏则道:“将自己私房捐出去也就罢了,还这样奔走。”   “能多做一点也好,反正于我而言,也并不难,积德行善,总不是坏事,”钟意道:“兴许我早些促成此事,便会少饿死一个人。”   玉秋笑道:“居士是真正的慈悲人。”   钟意摇头道:“那倒也担不起。”   “我也曾自怨自艾,天下这样大,为何只我会受那么多苦,可是后来见得多了,才知道我所经受的那些,根本不算什么。”   那些掩藏在记忆中的过往,都曾是她不愿提及的伤痛,然而到了此刻,全然释怀时,却觉满心轻松。   催马向前,她道:“士兵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有时甚至连尸身都无法带回,只能就地掩埋,魂归千里,灾民在饥寒中慢慢死去,饱受折磨,那苦痛也并不比我少,这世间其实有许多远比我不幸的人。”   “我忽然间,想为他们做点什么,”钟意平和笑道:“曾经有人告诉我,污迹是无法彻底擦除的,但并不是无法遮蔽。”   玉夏好奇道:“那要怎么做呢?”   “用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辉去掩盖它,用世人皆知的功绩去淡化它,我从前只是听,却不明白,直到突厥军营中脱身时,才醍醐灌顶,忽然醒悟。”   为什么前世没人在意她,东宫臣属们,即便满脸敬重,口中尊称,也不将她放在眼里?   无非因为她的光芒皆是来自李政,她是打着李政标签的女人。   假如她能建立起不逊于李政的声名与功绩呢?   那便是李政配不上她了。   “我不是男子,无法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但也并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钟意笑了,那笑容中有些希冀,还有些期许:“立德、立功、立言,这是圣人所说的三不朽,谁说只有沙场征战才行?”   从没有女人做过这样的事,那我便来做第一个。   我要这片土地上镌刻我的功绩,要这青史,记住我的名姓! 第72章 赈灾   “此地崔府主人名为崔桓,年约五旬,是清河崔氏家主的侄子。”   刺史府随行的侍从同钟意介绍:“他的父亲是崔家家主的庶弟,血脉上还算亲近。”   钟意先前对此一无所知,听得仔细,又道:“这位崔先生素日如何?”   “崔先生喜好黄老,常与方士相交,”侍从说的隐晦:“每每得了空,便会游山玩水去,最是旷达。”   原是个痴迷丹药,渴慕成仙的人。   钟意有些头大,苦笑道:“怨不得陶刺史将这差事推给我,许是吃准了这人不好说话。”   话刚说完,她又反应过来:“求神问道所需不菲,这一家既是庶枝,又不入仕,哪里来的银钱?总不能从主家那儿得来的吧?”   “居士有所不知,”那侍从解释道:“崔先生早先娶妻安山柳氏,还纳了几房妾,可惜只有正妻柳氏生下一位女郎,妾室再无所出,按规矩,要么自崔家过继子嗣,要么叫女儿招婿入赘,这两个他都不想,才渐渐迷上了求神问道,不愿在家中久留。”   “柳大夫人生的那女郎名兰溪,极是聪慧,生意上颇有手腕,又有清河崔氏的名头在,竟也成了石州少有的豪强大户。”   钟意听罢,失笑道:“我听这位女郎手段非凡,想必不比崔先生逊色。”   那侍从面有讪讪,赶忙赔笑,钟意倒也不为难,随意又问了几句,便不再多说,催马往崔府去。   随行侍从取了名帖,递与门房,不多时,便有崔府人出门相迎,为首之人,竟是位华光四射的女郎。   “家父出门访友未归,家母卧病在床,故而无法相迎,”那女郎上前施礼,口中笑道:“怀安居士不要见怪。”   钟意见她仍是闺阁女郎装扮,又是为首之人,想来便是崔家唯一的女儿崔兰溪,客气道:“想是崔家小娘子当面?”   “正是,居士唤我兰溪便是,”崔兰溪笑着迎了他们一行人入内,吩咐奉茶,又温和道:“怀安居士乃是稀客,我素来景仰,能登我家门,倒使崔家蓬荜生辉。”   钟意见她举止得体,落落大方,心中有些喜欢,笑道:“是我搅扰了。”   崔兰溪只是笑,笑完又亲自为她续茶,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居士此来,有何贵干?”   “确是有事相求。”钟意也不绕弯子,将先前陶刺史所说之语说与她听,又道:“我知这有些为难,但朝廷钱粮已在路上,数日便可抵达,至于利息,也不会有所亏待。”   崔兰溪听她说罢,却不直接回答,而是莞尔道:“用灾民壮劳力疏浚河道,真是妙计,这主意是居士想的?”   钟意道:“确实,叫你见笑了。”   “哪里哪里,”崔兰溪又道:“居士有仁心,想必不会只是空谈,必有所为。”   钟意坦诚道:“我在石州微有薄产,且还有些积蓄,便一并交与陶刺史了。”   崔兰溪笑道:“那居士不是赔钱赚吆喝?”   钟意道:“有何不可?”   崔兰溪忽然道:“我听闻居士曾只身入突厥军营,劝退数万敌军,可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钟意道:“随我一同前往的,还有校尉武安,其人勇武出众,劝退的也不是数万敌军,而是几万,传言夸大了。”   “已经是惊世之举了。”崔兰溪定定看她半晌,道:“居士觉得,我会将钱粮送到刺史府中吗?”   钟意想了想,道:“我觉得会的。”   崔兰溪含笑道:“为什么呢?”   “因为你很聪明,不会看不出朝廷有意削弱世家,像石州崔氏这种资产雄厚,又朝中无人的庶枝,便是下手的最佳对象,倘若再加上见死不救的罪名,便更是名正言顺了。”   钟意平静看着她,道:“再则,石州分家资财如此之多,又无子嗣承继,清河崔氏之中,觊觎者也不少吧,而你这个可以招赘的女郎,便是他们最大的绊脚石。”   “居士颖达,名不虚传,”崔兰溪面露赞叹,忽然起身拜道:“愿执箕帚,随侍左右!”   钟意先是讶异,随即失笑:“此语是向豪杰举荐,愿意做其妻室的意思,你哪里用得到?快快请起。”   “自古女郎以为那郎君胸怀大志,意在四方,便委以终生,”崔兰溪却不起身,神情坚毅,道:“我以为居士志向远大,不输儿郎,为何不可相随?难道只有男人,会有一碗酒而托生死的胆气吗?”   “你既有此志向,想也不甘心将偌大家业交与旁人,”钟意道:“若是跟随于我,岂非前功尽弃?”   “我为石州崔氏呕心沥血,绝不肯假手旁人,必要择婿入赘,”崔兰溪目光明亮而锋锐,道:“天下最好的男子,岂不尽在长安?至于家业,我早有安排。”   “果真有男儿胆气,”钟意赞了一句,亲自将她扶起,笑道:“执箕帚却不必,待我石州事了,你便同我一道返回长安吧,我有几个朋友,必然很愿意结识你。”   崔兰溪知她首肯,倒不勉强,坚持向她施礼,道:“居士大恩,我永生不忘。”   “崔家尚有余粮数万石,有今岁新收的,也有往年积攒,州郡若用,尽可取挪,不必再还,”她道:“居士舍得,我如何舍不得?”   “那倒也用不了,”钟意笑道:“我只是舍了此地身家,不值一提,而石州却是你这一枝的腹地,如何能自毁长城?”   “居士不必笑话我了,”崔兰溪亦笑道:“这些钱粮不是用来赈济灾民,而是用来买命、养望,我自散家财,又用之于民,朝廷怎么还再下手?其余崔家人还有什么好觊觎?我也得个空闲。”   钟意叹道:“道理易懂,但并不是谁都有勇气做。”   “我原就是从无到有,再来一次也没什么,”崔兰溪反倒坦荡:“居士只怕心急,不耐久坐,我令管家与长房与你同往刺史府,同陶刺史说明,我自去各处粮仓,处置调度便是。”   钟意起身,向她施礼:“多谢。”   崔兰溪还她一礼,笑道:“何须如此?”   出了崔家的门,玉秋玉夏等侍从仍旧没缓过神来,玉夏怔怔拉着钟意衣袖,道:“居士,这便成了吗?”   “这便成了。”钟意笑道:“这位崔家女郎,真是世间一等一的灵慧之人,不比主家那位逊色。”   玉夏仍旧回不过神来,其余人也一样,随同钟意回了刺史府,见了刺史陶肃,说了事情原委。   陶肃在官场浸淫多年,自然能看得出崔兰溪其中筹谋,可即便如此,仍旧觉得赞叹。   不是谁都有散尽家财,自断臂膀的勇气。   更多的人,宁愿守着坏死的残肢,直到身体其余部位尽数坏死,魂归九泉。   “我会向朝廷上表,请求嘉赏崔氏女,”陶肃向她承诺一句,随即施礼,道:“我代石州百姓,多谢居士。”   钟意避开,笑道:“口舌功夫而已,刺史还是谢崔家女郎去吧。”   有崔家财力支持,此间事想也不难,陶肃身为刺史,诸事繁忙,钟意也不搅扰,推拒了晚宴之事,起身告辞。   官府将男人可以用劳力换取吃食的法子,张贴在灾民聚集之地,又道妇人也可凭能力补贴家人,至于鳏寡孤独无所依靠之人,也可登记在册,每日领取一份食物。   只一夜功夫,石州气象为之一新。   钟意亲自往城外去施粥,玉秋玉夏也随同一道,灾民们原还有纷抢之事,知是献粮献银的怀安居士到了,无颜再抢,自觉排起长队。   侍从在城外搭建起简易的棚子,内里搁了几张桌子,热气腾腾的米粥在木桶里散着热气,一侧摆着陶碗。   第一个到钟意面前去领粥的是个神情疲惫的中年妇人,接过碗后,忽然跪下磕头。   钟意吓了一跳,慌忙扶她起来,哪知后面人也一样。   她实在没有办法,同样跪下身,道:“这并非无偿之物,我也当不起诸位大礼,还请不要客气。”   玉秋玉夏吓了一跳,慌忙劝她起身,前边几个灾民想上前扶,见自己衣衫褴褛,指甲里便是泥灰,伸出一半,便缩回去了。   “大家都起来吧,”最后,是个年纪颇大的长者叫灾民们起身,他转向钟意,老泪纵横道:“怀安居士,石州人会永远记住你的。”   灾民们缓缓起身,钟意也被扶起,继续施粥。   她在越国公府时,也是养尊处优的,从没做过这些事情,初时觉得新鲜,久了难免会累,玉夏见她额头生汗,劝道:“居士,暂且去歇一歇吧。”   “不必了,”钟意看着那排望不见头的队伍,轻轻摇头,坚持道:“善始善终。”   不知过了多久,轮到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接过碗后,怔怔盯着她看。   “姐姐,你可真好看,”他呆呆道:“比画上的仙女还要好看。”   后边有人在笑,道:“怀安居士原本就是仙娥下凡!”   洪涝袭过,人的心里终究不安,暮气沉沉,即便眼前有了希望,看见了光,也仍有些灾后余生的不知所措,骤然笑起来,连那片死气沉沉似乎也打破了。   钟意见他脖子上戴了一块红色石头,大概是钻了个洞,用红绳穿起,色泽分外明艳,便笑道:“你也很精神,这块石头很好看。”   “是我在河边捡的,”那男孩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忽然将那块石头自脖颈处摘下,道:“姐姐,送给你!”   钟意一怔,伸手接过,道:“谢谢你,我很喜欢。”   那男孩子端着碗走了,不多时,却有另一个孩子从远处跑过来,一直到了施粥的棚子那儿,排在前边的人喊道:“大家都在等,不能插队!”   “我不是拿粥的!”那孩子匆匆说了一句,人便到了钟意近前,将手里捧着的东西放到桌子上,赫然是几块红色石头。   “姐姐,谢谢你!”说完,他便跑开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越来越多的孩子走上前去,将捡来的红色石头放到桌子上,最后搁不下了,便堆到地上去,等到晚间,竟有半人高,磨盘大。   玉夏与玉秋面面相觑,道:“居士,怎么办?”   “都是大家的心意,带回去吧,”钟意望着那堆红色石头,心中温热:“石州城门处的路不平,前几次路过,你们还抱怨,若是他们送的足够多,便用它们铺平那条路吧。”   她不觉莞尔,笑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算物尽其用。”   侍从们都笑了:“是。”   等待施粥的队伍仍旧很长,钟意几人却熬不住了,不得不换人替代,向场中人道别,数千人齐声相送,声势何等壮阔。   民心所向,哪里是权位与品阶所能影响?   石州只是一个开始,陶肃上疏长安,将以劳力换取事物的法子说了,朝野上下有口皆碑,几日之间,怀安居士的名号传扬四海。   皇帝惯来宽仁,见钟意如此,也颇赞许,令赐尚书剑,许以侍中名,督黄河诸州水患。 第73章 求人   因皇帝那道旨意,钟意只在石州停留了五日,便启程往丹州去。   此次黄河水患,受到影响的不仅仅是石州,丹州乃至于同州、华州等迫近黄河的州县,境况较之石州更加严峻。   而李政此刻,便是在华州治水。   尚方剑在手,可视为天子亲临,钟意此行颇为顺畅,一路到了丹州,见到了两位故人。   罗锐罗元崇颇得皇帝器重,连升两级为从五品寺正已经极为难得,此次却是打破旧制,再次连升两级,做了从四品丹州别驾。   他原先任职于大理寺,算是京官,既然外放到丹州,照旧是要升一阶的,然而皇帝垂爱,点他做了刺史佐官,连升两级,真真是君恩深厚。   而苏定方也因前番功绩,于丹州做了折冲校尉。   这二人皆是世间少有的奇才,又是同往丹州赴任,钟意有心叫他们结识,还曾在长安设宴相邀,今次抵达丹州城门,便见他们一道来迎,想是相处的融洽。   “数日不见,元崇似乎黑了些,”她扫一眼那二人,笑道:“自然,定方也一样。”   “我是武官,哪里能养尊处优?”苏定方催马前行,道:“元崇身先士卒,事必躬亲,自然也一样。”   罗锐含笑附和:“正是如此。”   皇帝有意历练这二人,也有心叫他们为李政保驾护航,所以才刻意挑选了丹州这地方。   距离长安不算太远,做出点成绩便能被看见,且此地刺史赵禹年迈,即将致仕,更不会同新贵臣子相争。   罗元崇身为刺史佐官,具体权责其实有些模糊,若是没本事的,只能做个泥塑菩萨,被人高高的供起来,可若是真有能力,将刺史架空也不难。   他精通律令,知晓民生,能在天子脚下的大理寺过得如鱼得水,在丹州这等州府,更加不会马失前蹄。   事实上,此次丹州赈灾,便是刺史挂名,由他主事。   “情况不算乐观,居士提出以劳力换取钱粮,固然是妙方,但也要因地制宜。”   只数日不见,他额头上的纹路便深了些,微黑的面孔上有些愁意,皱眉道:“丹州不是石州,既有储粮,水患也轻,且灾民中壮劳力也少,一时之间,委实有些周转不开。”   钟意听他说了,也觉难办,忽然瞥见苏定方,笑道:“折冲府中有诸多军士,远胜灾民中人,或可相助。”   罗锐先是一怔,随即又是一喜:“正是!”   侍中原就可调用折冲府军,更别说钟意奉皇帝令,督黄河诸州治水之事。   苏定方听罢,痛快应允,颔首道:“自无不可。”   “居士聪敏。”罗锐面露赞叹,道:“这么好的法子,我为什么想不到呢。”   “并不是我智慧胜于你们,”钟意自己倒很清楚,笑着解释道:“只是你们身处其中,被条条框框束缚住了,有时候反而比不得我这个局外人。”   苏定方摇头失笑,道:“居士过谦了。”   ……   公事为上,几人寒暄几句,便催马往黄河岸边去。   连日暴雨使然,黄河水位再三上涨,钟意见那河面辽阔,一望无际,颇觉人之渺渺,再见浑浊河水在堤岸之下翻涌,又觉忧心。   “当尧之时,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后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   罗锐感慨道:“大禹治水,却也只能使之暂且舒缓,不能根治,为祸至今。”   “世间事物,原就是阴阳两面,”钟意道:“黄河灌溉沿线诸州万亩农田,也养活了无数人,有利有弊吧。”   大浪滔滔,声势慑人,几人面河而立,默然良久。   第二日,便有折冲府军加入赈灾行列,有他们襄助,进度远比先前要快,钟意随即令人快马通传沿线诸州,皆可效仿。   此法一时风靡,且传之后世,以为常例。   ……   钟意在丹州停留的第三日,朝廷的文书便下来了。   李政上疏皇帝,以汉朝时候贾让之策为纲领,迁徙部分民众,令黄河改道,避高趋下,再在中游开渠引水,分洪、灌溉之余,又可发展航运,倘若北境起事,军士乘船前往,未尝不是一条捷径。   其中附属了他这些时日以来令人走访黄河诸州,考察地势民情之后所得出的详尽数字,极为可信。   先前钟意在驿馆中遇见宗政弘,想也是去筹措此事。   皇帝见了这份奏表,连连称善,令有司研讨,最终决定施行,发往黄河诸州去。   “秦王殿下果真不凡,”罗锐翻看那份文书数遍,心中敬佩,笑道:“这法子确实有效,未必能彻底消除隐患,然而至少可保百年安泰。”   “能生效最好,”那文书钟意也看过,闻言感慨道:“黄河决口,受害的终究是天下黎庶,前朝纷争十数年,好容易太上皇建国,海晏河清最好。”   罗锐转目看她,笑容温和:“居士是慈悲人。”   钟意摇头道:“但尽所能而已。”   到了五月初,丹州偶有降雨,但局势已经被控制住,渐渐往好的方向回转。   钟意早就换下道袍,改了男装,寻常人自然能看出她是女子,然而骑马行事,却便宜许多。   这日午间,她与罗锐一道视察堤坝,见大河滔滔,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元崇,我这些时日翻阅典籍,见光武帝刘秀在时,便有人曾提议役水而舂,通过水力轴拨动碓杆工作,又或者依靠水的自重工作,名之槽碓,只是多半引用山溪或泉水,效率不高。”   钟意突发奇想,道:“黄河涛涛,若是借用此力,有能做多少事情?”   罗锐从没有生过这等念头,然而细细考校,却觉有理,心中喜意还未升腾起,旋即落下,有些伤神:“从无到有,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更别说你我从没有涉猎此道。”   “这有什么要紧?”钟意倒不气馁,含笑道:“我们不能做,却有其余人能做,世间能工巧匠那么多,工部奇才亦不在少数,怎么会做不出?”   她眉梢微挑,意气风发道:“或可以爵位或重利诱之,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   罗锐听得颔首,道:“那便请居士上疏长安,叫朝堂诸公去劳神吧。”   钟意莞尔道:“我也只能出出主意,至于劳心的事,还是交给别人去做吧。”   罗锐亦是含笑,正待说句什么,却见远处有人飞马而至,到近前停下,马匹嘶叫声中,道:“居士,有客来访,请您速归!”   钟意心头一跳,道:“是什么人?”   “天策府长史宗政弘,与天策府司马苏志安。”   钟意眼睫微垂,道:“知道了,我这便去。”   ……   数日不见,天策府长史宗政弘似乎憔悴了些,面色苍白,神情难掩倦怠,见了钟意,向她一礼。   钟意受了,却没说话,目光一转,去看他身侧的苏志安。   他看起来比宗政弘年轻些,但绝对比李政年长,不知是发生了什么,面上有些淡淡的焦虑,整个人显得有些急躁。   重活一世,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而事实上,即便是前世,她也只是见了苏志安几面而已,但无论是那仅有几次的会面,还是他明里暗里施加给她的影响,都叫她对这个人的观感十分不好。   她又不是贱骨头,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敌视自己的人?   相较之下,宗政弘都要退避一射之地。   “无事不登门,”钟意进了前厅,道:“二位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此来是有事相求,”看苏志安神情,事情应该很急,然而宗政弘的语气仍旧不急不缓:“志安先前被派往荔州治水,然而前几日,其地忽降大雨,局势难以控制,虽有当地军士协助,仍力有未逮。”   钟意听得心中一动,侧目看眼苏志安神情,便听宗政弘继续道:“丹州距荔州不远,我二人听闻居士在此,便想求居士调令,以荔州旁边,未曾遭受水患侵扰的晋州、泽州二府相助。”   “长史,”钟意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杯沿,忽然笑了:“你莫不是在糊弄我。”   “居士,宗政弘道:“我怎么会拿此事来开玩笑?”   “丹州距离荔州不仅近,且还是上游下游,荔州在上,丹州在下,”钟意道:“你道荔州前几日忽降大雨,水往低处走,下游处想也会承受相当压力,然而据我所知,丹州水位不涨反降,可不像是上游水位暴涨的样子。”   宗政弘面色未改,波澜不兴,苏志安却变了脸色,有些焦急。   “我猜,怕不是司马捅出了什么篓子,想借我之手遮掩吧,”钟意瞥他一眼,淡淡道:“倒打得好算盘。”   “居士既看出来了,我也不隐瞒,”宗政弘不语,苏志安上前施礼,口中道:“荔州疲敝,远不比丹州等地,灾后折损严重,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寻求外援,先前隐瞒,居士勿怪。”   钟意听得冷笑。   她这些时日在堤坝处行走,见得底层人多了,口中也没那么多计较,信口讥诮道:“施主,你又放屁了。”   “寻求外援何必遮遮掩掩?再则,我若调动人力前往,必会在文书中明说修筑堤坝之事,岂非与你们其余举措冲突?”   “可见从一开始,出问题的便是荔州堤坝,只是你们当我脑袋是烂的,说些胡话来糊弄我罢了。”   宗政弘面色平静,却不言语,苏志安面露讪讪,隐约有些羞恼之色,大概是思及有求于人,终究忍了下去。   “居士勿怪,”他道:“内中别有缘由……”   苏志安有意讲,钟意却无心听,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既然从一开始,你们就打算叫我当冤大头,那也没必要说下去了。”   她懒得同他们计较,端茶送客,毫不客气道:“我诸事繁忙,便不久留,二位滚吧。”   钟意这话说的毫不客气,苏志安面有讪讪,着实难堪。   宗政弘倒很平静,甚至于还向苏志安笑了一下。   “我便说瞒不过居士,”他摇头道:“你却不信。”   “居士容秉,”苏志安终于吐露实情,期期艾艾道:“我先前往荔州去督理治水之事,便见其地受灾尤为严重,加之荔州地势相差过大,河流湍急,着实不好下手,只能令人将河道别挖,分洪他处。”   “这法子原是没问题的,不想前几日忽然降雨,”他顿了顿,面色困窘,极是难堪:“场面便有些不可收拾,好在早将百姓迁移,没有伤到人……”   “说到底,那是你的罪过,与我有什么关系?”钟意却不买账,道:“我自会向长安上疏,陈述实情,却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   “居士!”苏志安听她如此言说,变色道:“我二人并非有意欺瞒,然而此事可大可小,故而不愿张扬,咱们都是秦王殿下的人,彼此襄助,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钟意冷笑道:“谁告诉你我是秦王殿下的人?”   “他在华州治水,我在丹州治水,他督理此事,我亦有尚方剑,奉天子令,何来孰高孰低?”   她讥诮道:“司马,你同我攀交情,怕是找错了人。”   秦王与怀安居士有交,虽不是人尽皆知,但在长安上层,该知道的也都知道的,苏志安自然也不例外。   在他看来,怀安居士既然秦王的人,想也会帮助他们,这还需要怀疑吗?   然而此刻,听钟意断然回绝,却是当头一棒,震惊至极。   苏志安沉了面色,道:“居士如此行事,日后如何同秦王殿下交代?”   “我几时用得着向他交代,又何须向他交代?”   “他命令不了我,你更不行。”   “恕我直言,司马,”钟意扫他一眼,面带微笑,语气却冷:“你官居从三品,我官至正三品,总也是高你一阶,你最好客气些,不要失了体面、分寸。”   “什么官至三品?”苏志安怒道:“不过是陛下一时兴至,给的虚名罢了!”   “最起码陛下认为我担得起,宰辅们也认为我担得起。”   “而你呢?”钟意并不动气,平和道:“年纪轻轻便官至从三品,难道是靠自己吗?也不过是依仗秦王,鸡犬升天的那只狗而已。” 第74章 叩首   苏志安怒极,竟说不出话来:“你!”   “志安失礼,居士勿怪。”宗政弘一直静听,始终未曾插嘴,见苏志安被说的无言以对,方才道:“事到如今,我只想知道,居士要怎样,才肯相助?”   钟意笑微微的看着他,道:“倒也不难。”   宗政弘眉梢微动,苏志安也暂且敛了不忿神情,前者伸手示意,道:“居士请讲。”   钟意却转向前厅一众侍从,道:“你们退下吧。”   宗政弘微露疑惑,少见的表露出不解:“居士何意?”   “长史最好也叫侍从退下,当然,若是不肯,我也不会强求。”   钟意侧首,目光落在他面上,道:“你们两个男人,我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难道还怕我会做什么不成?”   宗政弘目光微沉,久久注视着她,却不言语。   钟意也不打怵,同样平静的与他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宗政弘一抬手,道:“你们退下。”   侍从们齐齐退下,掩上前厅的门,似乎只在眨眼之间,内室里便只留了他们三人。   宗政弘不语,苏志安则有些不悦,出言道:“怀安居士,你现在可以说了吗?”   “当然可以。”钟意端坐椅上,颔首道:“我不缺钱,也不缺名,更不缺势,仔细想想,就是缺了点趣味。”   宗政弘道:“居士有话,但可直言。”   钟意面颊上露出一个笑来,像是四月的桃花,被春风吹得绽放,只是那笑意有些冷,凛冽的像冰。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听个响儿,”她望着那二人,有些漫不经心的道:“长史跟司马向我叩三个头,如何?”   话音落地,气氛一时安寂,空气似乎都沉寂起来,安静的令人心慌。   叩首乃是最能表示敬重的仪礼,而平辈之间叩首,已经是非常的折辱了。   杀父之仇,不过如此。   宗政弘眯起眼看她,却没有言语,而苏志安,则是被她这话惊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暴跳如雷。   “简直荒唐!”他怒极反笑,斥道:“我上跪天下,中敬天子,下拜父母,怎么可能同你叩首?陛下朝议之时,满殿臣工也是坐于大殿之上奏对!向你叩首?”   “怀安居士,”苏志安讥诮道:“你受得起吗?!”   “怎么受不起了?”钟意目光平静,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过分。   她笑微微道:“在地上挖一把泥,铸成佛像,便有无数人争先恐后的抢着跪拜,深以为荣,泥土尚且受得起,我如何受不起?”   “你简直是疯了,”苏志安难以置信的看着她,道:“痴心妄想,不可理喻!”   钟意慢悠悠道:“随便你怎么说。”   苏志安满心焦躁,在前厅里转来转去,似是有意离去,以目光去看宗政弘,然而后者却不动如山,他也无奈,只得暂且留下。   较之苏志安,宗政弘要平静的多,将茶盏的盖子合上,道:“怀安居士。”   钟意含笑问道:“长史有何见教?”   宗政弘也笑了,他道:“没的商量吗?”   听他问了,苏志安也停下脚步,双目喷火,定定瞪着她。   “没有。”钟意摇头,淡淡道:“我又不是强求,不过愿者上钩罢了。”   “原因呢,”宗政弘道:“居士这么做,总该告知我们理由吧?”   “没有原因,”钟意对上他的目光:“兴之所至而已。”   苏志安重重哼了一声,然而宗政弘与钟意都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居士好狠的心肠,如此戏弄我二人,”宗政弘劝道:“竟不为荔州百姓考虑一下吗?”   “长史不必再糊弄我,倘若只是堤坝有损,秦王或可帮司马遮掩,然而伤及百姓,有碍声名,谁也救不了他,即便秦王能救,怕也仕途尽毁,。”钟意道:“即便我不相助,司马怕也不敢掉以轻心。”   宗政弘顿了顿,道:“居士是在为方才的隐瞒生气吗?若是如此,我们可以致歉。”   “不必了。”钟意微微一笑,道:“我只是想告诉长史和司马一个道理。”   宗政弘与苏志安对视一眼,道:“什么道理?”   “世间彼此结怨的那些人,并不一定是有因有果,还有可能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钟意笑道:“冤吗?确实冤,可那也没办法。”   她漫不经心道:“谁叫你们有求于我呢。”   若说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那前世的她,又做错了什么?   她腹中那个没能来到人世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   一场飞来横祸,却改变了她的一生,叫她原本应该平和顺遂的人生,彻底转换了方向。   她也觉得很冤,也觉得很委屈。   就因为她弱,所以那就是原罪,就活该被人欺负,遭人羞辱吗?   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宗政弘定定看着她,久久不曾言语,而苏志安以他为首,见他不言语,更没有开口。   “居士,我二人见了皇后,也不过躬身而已,此生跪拜过的女人,也只有女性尊长,你却让我们对你叩首。”   宗政弘语调很慢,即便到了此刻,仍旧十分平和,他道:“你知道于我二人而言,这是多大的羞辱吗?”   钟意道:“我知道。”   宗政弘道:“即便如此,你也要这么做吗?”   钟意道:“即便如此,我仍旧要这样做。”   “居士,”宗政弘道:“我以为我们有些交情的。”   “长史自己不也说了吗?”钟意温和回道:“那只是你以为。”   “怀安居士,你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吗?”   他笑了一下,然而那种温和的语调中,仍旧能听到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钟意曾经以为,真正的强大便是果决刚毅,杀伐决断,然而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才知道,如同皇帝那般温和,宗政弘这般云淡风轻的姿态,才是真正的所向睥睨。   可即便如此,她仍旧挑起眼帘,平静道:“我知道。”   “好吧,”宗政弘道:“那便如居士所言。”   “这怎么行?!”苏志安见他应允,慌忙道:“此事因我而起,万不可使先生随之受辱!”   他转向钟意,道:“磕头便磕头,我替先生便是!”   “不行,”钟意断然拒绝,道:“他的是他的,你的是你的,少一个也不行。”   苏志安牙根紧咬,目光森寒:“——你!”   “好了,”宗政弘一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好!”苏志安双目充血,恶狠狠道:“怀安居士,今日之耻,我永世不忘。!”   “劳驾,”钟意道:“我也会记住的。”   “还有,我改变主意了,”她冷冷注视着苏志安,道:“长史照旧叩首三次便可,你,六次。”   “我不想听你啰嗦,又或者是放那些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狠话,”钟意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话,道:“要么磕,要么滚,多说一个字,便加多磕一个,你自己选便是,我不为难。”   苏志安心中愤恨,双拳捏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自是怒极,想要转身离去,却被宗政弘拉住了。   他向苏志安摇了摇头,一掀衣摆,跪于地上。   苏志安眼眶一热,竟险些滚下泪来,撩起衣袍,梗着脖颈,在他身侧跪了。   宗政弘俯首,接连叩首三次,他一向温文尔雅,即便是遭受这样的屈辱,面色仍旧平静,起身之后,自己拂去衣摆处灰尘,面不改色。   苏志安面色涨红,屈辱之余,又觉愧对宗政弘,叩首六次未及结束,便有热泪落于地上,待到结束,一言不发,站起身后,拳头狠狠砸在墙上,手背出血,也未曾皱一下眉。   宗政弘自怀中取了帕子给他,又道:“居士,该你兑现诺言了。”   “你们回去吧,”钟意道:“荔州距离丹州如此之近,你们到之前,便有人传了消息来,送往晋州、泽州的文书,早就在路上了。”   苏志安闻言变色,怒意昭然,即便是一贯神情平和的宗政弘,目光也有些阴郁。   “居士,”他仍旧不出恶言,反倒笑了,短短一句话,却说的很慢:“看来,你是一门心思,要羞辱我们了。”   钟意想了想,道:“确实是这个意思。”   “好,好好好,”宗政弘竟也不气,久久看她一眼,缓缓道:“怀安居士,我们后会有期。”   言罢,同苏志安一道,转身离去。   “长史,司马,”钟意向他一笑:“恕不远送。”   那二人走了,连背影都消失在视线里,钟意面上笑意方才落下,眼眶却湿了。   心中既觉酸涩,又有释然,她双手掩面,忽又笑了。   “原是你们欠我的,”那自语声轻不可闻:“报应不爽,我亲手讨回来了。”   除去钟意之外,没人知道前世发生过什么,即便是李政,知道的那些也皆是从她口中得知。   她的委屈,她的难堪,她那些年的心酸与无助,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没有任何人能帮她讨回公道。   因为今生什么都没发生,那些人没什么对不住她的,她是位同侍中的怀安居士,风光无限,刻意羞辱天策府长史、司马,别人只会觉得她莫名其妙,神志失常吧。   可钟意自己知道,也清楚的记得那些过去。   他们给了她多少痛苦,多少次叫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凭什么一转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堂而皇之的站在她面前,一点都不心虚、愧疚?   没人能给她公道,那么,她便亲手讨回来!   玉秋玉夏入内,见她面有泪痕,大吃一惊,道:“居士这是怎么了,可是那二人欺负您了?”   “我无事,只是今天很高兴。”钟意笑着擦去面上泪痕,道:“为我取壶酒来。”   玉秋玉夏二人面面相觑,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自去取了酒来,正待问几句,却被钟意打发出去了。   重生一世,除去得知阿娘有孕外,她还是第一次这般畅快。   自己斟了酒,钟意饮了一杯,重又斟了一杯,倾撒于地。   她笑道:“敬曾经死去的我。” 第75章 相见   出了城门,苏志安双目赤红未消,忽然翻身下马,跪于车驾之前,歉疚道:“因我之故,令先生受辱,志安万死难辞!”   “你这是做什么,”马车停下,宗政弘扶他起身,平淡道:“一起一拜而已,过去了,便什么都不是。”   见苏志安不肯起,他便道:“志安,你也要我给你跪下吗?”   苏志安慌忙起身,道:“志安不敢。”   “都过去了。”已经是五月,略微沾了点夏天气息,宗政弘觉得有些热,未曾回到马车内,而是翻身上马,与苏志安并驥而行:“相较之下,我倒是很好奇,怀安居士为什么要这么做。”   提起此事,苏志安心中余怒未消:“这等狠毒妇人,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勾引到殿下的。”   宗政弘但笑不语,在马蹄声中静默片刻,方才道:“我却觉得,殿下或许会知道,怀安居士这么做的原因。”   苏志安一怔,道:“为何?”   宗政弘笑道:“我猜的。”   ……   黄河治水的总纲领得以确定,各地齐心协力,进度便快了起来,等到五月中,部分民众迁移之后,便自上游组织人力,使得黄河水改道,初见成效。   消息传到长安,皇帝大喜,降旨表彰总督此事的秦王政与怀安居士,现下治水不过完成初步,后面要做的还有很多,是以二人皆没有回京的意思,仍旧留在黄河诸州奔走。   钟意毕竟不是内行人,主持的便是赈济灾民诸事,加之督查钱粮周转,有无贪墨,至于治水与疏浚河道的具体事宜,则由李政全权负责,二人在黄河沿线忙碌了一个多月,竟没碰过一次面,倒也是一桩不大不小的遗憾。   六月初,李政往岚州去,途径荔州,知晓宗政弘与苏志安在,特意往州府中去,意欲停留一夜,算是小聚。   “一月不见,先生瘦了些,志安也是。”李政落座,笑道:“想是操劳所致。”   宗政弘则道:“殿下也一样。”   风里来雨里去这么久,李政黑的比那两人还要明显,好在他底子不差,五官挺竣,虽然略黑了些,却更显男子英气。   “荔州困窘,原就是黄河诸州中最为艰难之处,”李政举杯致意,感念道:“二位辛苦了。”   “不敢当,”宗政弘坦然道:“也是因晋州、泽州相助,否则,也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   李政将杯中酒饮尽,笑道:“先生不曾致信于我,叫调用那几州,想是去找了居士?”   “殿下那时身处华州,路途遥远,”宗政弘道:“事情又急,我二人只能去寻怀安居士。”   李政思及钟意此时声名,以及前番皇帝降下的褒奖圣旨,深觉与有荣焉,柔了语气,道:“如今功成,来日在长安相见,正该叫上阿意,聚上一聚才是。”   苏志安不轻不重的哼了声,神情冷淡。   李政侧目看他,道:“怎么了?”   两个男人,被逼得给女人磕头,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别说牵涉其中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宗政弘。   苏志安心中沉郁,闷声道:“殿下,我无事。”   李政目光微闪,倒不逼问,顺势错开话题,道:“既如此,便喝酒吧。”   ……   宴饮直到半夜方歇,苏志安有些醉了,摇摇晃晃回房歇息,初一入门,却见李政靠在窗前,见他回来,也不纠缠,单刀直入道:“方才说起怀安居士,你们情状不对,究竟是怎么了?你一五一十的讲。”   苏志安酒醒了大半,忙道:“的确无事。”   “苏志安!”李政肃容道:“我是在问你话,不是同你商量!”   苏志安原就心有怨气,一咬牙,躬身施礼,道:“殿下既然想听,我便全都说与您听,也请您主持公道。”   说完,便将那日往丹州去求援,却被钟意羞辱,不得不叩首相求之事说了。   他倒诚恳,并不曾隐瞒他二人先行欺瞒之事,但即便如此,心中仍有怨愤,怒道:“是我失礼,怀安居士心有不满,折辱也便罢了,可又关先生什么事?陛下见先生,都不曾令他跪地叩首!如此羞辱于人,着实过了!”   李政面色微沉,默然良久,道:“居士她,有说是为什么吗?”   苏志安听罢,心中怨由更深,冷冷道:“她说,这叫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总不过是我们倒霉,遭了飞来横祸罢了。”   “殿下,你心仪的便是这种女人,”他神情之中,隐含讥诮:“不辨是非,胡搅蛮缠。”   李政转目看他,神情肃凝,不怒而威:“你在跟谁说话?”   苏志安一怔,慌忙请罪:“臣酒后失言,殿下勿怪。”   “阿意的好,我自己知道便是,轮不到你说三道四,”李政冷然道:“我将她视为妻子,而不是与你们并列的臣属,更不是什么可以随意呼来换去的外室,你最好记住这点。”   苏志安神情讪讪,垂首道:“是。”   “这次的事你知我知,不必同先生讲,”李政缓和了面色,拍拍他肩,道:“你近来也辛苦,早些歇息吧。”   第二日清晨,宗政弘与苏志安一道送他离去,见那一行人催马远行,消失在视线中,宗政弘方才道:“先前之事,你同殿下说了?”   “什么事?”苏志安心中微疑,旋即反应过来,讶异道:“先生怎么知道?”   “殿下明察秋毫,你也不是能藏住心思的人,不过这也好,”宗政弘淡淡道:“究竟如何,殿下自有分寸。”   苏志安有些踌躇,低声道:“先生,你觉得殿下会如何处置?”   “殿下的心思,我如何能知道?他是主君,既有令,我们只需听从。”宗政弘道:“不管怎么样,此事便到此为止吧。”   “可,”苏志安咬牙道:“怀安居士这样羞辱我们……”   “她也很有分寸,天知地知之前,只有你我她三人知晓。朝局愈发不稳,前几日太子一系还有人递了奏疏,意欲往黄河诸州赈灾。”   宗政弘云淡风轻道:“我们与她的纠葛是内部纷争,没必要叫东/宫看笑话,一切借以殿下为先。”   苏志安心有不忿:“如此奇耻大辱!”   “你觉得耻辱,我难道甘之如饴?”宗政弘微微厉了神情,道:“志安,大局为重。”   ……   钟意听闻秦王抵达丹州的消息时,正在刺史府中核对钱粮账目,却是抽不开身,好在李政并非因私废公之人,先去视察堤坝,在黄河沿线转了大半日,方才于傍晚时分抵达刺史府。   钟意有日子没见他了,因近来事忙,连书信也少了,倒真有些惦记,迎出去后,见了他面色,心却微微一沉。   毕竟也曾做过几年夫妻,她也极熟悉李政,他面上带笑,但心里到底是真的欢喜,还是心事重重,另有心思,总还是看得出来的。   能叫李政如此的,想也只能是因先前她叫宗政弘与苏志安二人叩首之事,这般一想,她面上笑意也淡了。   人原本便是孤零零来到这世间,谁离了谁不行?   她巴巴的凑上去,反倒显得自己低贱。   “阿意,”李政含笑上前,挽住她手,温和道:“近来好不好?想我不想?”   “我很好,”钟意挑起眼帘看他,却将他手拨开了,她同样笑道:“只是秦王殿下,看起来不太好。”   “阿意,”李政被她拨开,面上闪过一抹诧异,随即反应过来,重又握住她手,道:“你知道我想问什么,是吗?”   钟意道:“难道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当然不是。”   内室没有旁人,李政拉她到一侧坐下,温和道:“我知道我的阿意心肠很软,无缘无故,是不会那么做的,所以此次来,也并不是想指责你。”   “我只想知道缘由,阿意,”他将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道:“在我眼中,长史与司马是臣工,你却是我妻室,孰远孰近不言而喻,不要将我视为敌人,好吗?”   钟意心绪软下来,却道:“那你待如何?”   “阿意,”李政思忖那二人心性,握住她手掌,低声道:“前世,是他们对不住你吗?你这般处置过后,可能消气吗?”   钟意反问他:“是又如何?”   李政道:“倘若是,我从此再无二话,也不会叫他们有。”   钟意心中一柔,面上却不显,又道:“倘若不是呢?”   李政神情微顿,却坦然道:“那我不能接受,即便是冒着被你厌恶的风险,也要求你向他们二人致歉。”   “阿意,他们不仅是我的臣工,更是我的臂膀。长史年长我十岁,屡有襄助,我敬其如兄长,昔日征东突厥,为引敌军入彀,志安衣我军服,孤军深入,身中射箭。倘若事出有因,我大可以调和,倘若是你胡闹,我却不依。”   毕竟是皇帝一手栽培出的儿子,尽管溺于情爱,却也不会因此失了理智。   “是他们对不住我,”钟意轻叹口气,靠在他怀里,道:“三拜过后,从此两清了。”   李政低头亲吻她额头,语气轻柔,隐约有些心疼:“虽然你语焉不详,但我也知道,我的阿意,必然受了很多委屈。”   钟意反觉释然,莞尔道:“都过去了。”   “李政,”她直起身,平视着他,道:“过去的事情我不会再计较,但也没办法再跟他们坐在一起说笑了。从此他们于我,便是陌路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意,”李政低头到她耳边去,笑道:“从前你都是唤我政郎的。”   他既如此言说,便知是能体谅的,钟意心中不无感动,含笑嗔他一眼。   李政许久不曾见她,心中挂念,此刻周遭无人,禁不住低下头,极缱绻的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并不久,便被外间回禀声打断。   “殿下,居士,长安有人来协理治水诸事,几位来客已经到了前厅。”   李政听见了,却不肯理会,含住她唇,舍不得放开,钟意面皮比他薄多了,在他舌上咬了口,推将开来。   李政心不甘情不愿的停下,没好气道:“来的都有谁?”   门外人是他心腹,知道他最在意的是什么,便道:“以东/宫左庶子蔡满为首的东/宫属官,还有……”   “这些就够糟心了,”李政哼道:“居然还有别的?”   “是,”心腹隔门道:“黄门侍郎沈幼亭,也奉陛下令,一道来了。” 第76章 山洞   听到沈复名姓,内室里二人皆有片刻停顿。   “哦,”不多时,李政意味深长的看钟意一眼,张嘴就是一股酸味儿:“沈侍郎也来了啊。”   心腹不知他心思,道:“正是。”   钟意却斜他一眼,道:“你有话便说,少阴阳怪气的。”   “我偏不说。”李政轻哼一声,道:“现在跟你吵起来,不是叫他白捡便宜?”   钟意剜他一眼,却懒得计较,上前几步,推开门道:“走吧,人都来了,不见一面,终究也不像话。”   正事当先,李政自无异议,同她一道往前厅去,见了东/宫一众臣僚,与坐在椅上饮茶的沈复。   数月不见,他似乎也清癯了些,偏还生的俊逸,冷眼一瞧,真有些公子如玉的意味。   李政看眼自己那身黑皮,轻轻咳了声,心里颇有点不自在,悄悄去看钟意,却见她面不改色,似乎不怎么在意沈复,心也微微松了。   对着李政,东宫臣僚都极客气,左庶子蔡满笑道:“殿下近来辛苦,陛下与太子殿下皆是挂怀,便令臣等前来襄助,早日功成。”   “要是能早些来,便更好了,”李政半分情面都不给,讥诮道:“事情都快办完了才赶过来,我当你们脸皮比地还厚,特意来蹭功绩呢。”   蔡满被他说中心思,面上笑意微僵,颇有些下不来的意思在,场面一时尴尬起来,见沈复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将求救的目光转向钟意。   因泾阳候世子之事,钟意现下对太子的观感不太好,再则,这事也的确是东/宫臣僚不地道。   若是有心做事,早就可以向皇帝请命,然而东/宫从上到下,竟无一人做声,说到底,还不是怕事情搞砸了,担不起这个罪过,叫皇帝观感更差?   这会儿可倒好,眼见治水即将终结,尘埃落定,倒是巴巴的凑上来了。   因前世的缘故,钟意不喜欢李政府上那一众臣属,可即便如此她也得承认,那些人可比东/宫一系的臣子们靠谱多了。   此次赈灾治水,也是他们奔走在第一线,即便苏志安捅出了篓子,可究其本质,心思是好的。   她垂下眼睫,浑然没有搭理蔡满的意思。   后者面色更加难堪,连笑意都有些维持不住了。   除去钟意,天底下只有李政给别人难堪,他也不在乎,站起身道:“虽说万事俱备,但还是谨慎些为上,我要到堤坝那儿去巡查,居士若无事,便同我一道吧。”   顿了一顿,他又转向沈复:“沈侍郎若有空暇,不妨也一起来。”   沈复将茶盏搁下,目光恬静,道:“恭敬不如从命。”   ……   “有些日子不见,你似乎瘦了好些。”   往堤坝处走时,沈复温声道:“我见了你递到长安的奏疏,似乎是有意以爵位与钱财为引,令工匠以水力化动力?”   “爵位与钱财倒是其次,”既是公事,钟意也不遮掩,笑道:“倘若肯还他们自由之身,想必会更肯花费心力。”   此类工匠多半是奴婢与刑徒,世代受困于官府,代代相传,子承父业,地位十分低下,人身也不得自由。   沈复心性不坏,但这种出身所带来的局限性,仍旧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他的思维,摇头失笑道:“原是他们应尽之责,何必如此恩赐。”   “都是人,谁愿意永世受困?”钟意却道:“百工之人用的好了,所能发挥的作用,未必会比固守边疆的士卒差。”   沈复不欲与她争辩,无可无不可的笑了笑。   “我倒是有些奇怪,”钟意道:“幼亭怎么这样看不起他们?”   “原就是刑徒之后,”沈复道:“有什么值得我高看的?”   “那是祖辈所留下的身份,即便曾经罪恶深重,可现下不知过了多少代,早就该淡化了,”钟意近来在民间行走,见的人与事多了,想法也有了改变:“五姓七望自矜身份,皇族自诩高于世人,可实际上,大家都是赤条条来,孤零零去,谁比谁尊贵呢?”   她感慨道:“昔日的轩辕氏、姬氏何等尊贵,今日不也尘归尘,土归土?”   沈复沉思片刻,忽然侧目看她,温和道:“你这想法,倒也很有意思。”   他们二人说话,不免走的慢了些,李政走出去一段距离,忽又停下,回过身去,一脸怨艾的盯着钟意看。   钟意嗔他一眼,道:“你又怎么了?”   李政道:“我腮帮子酸。”   钟意心知他是醋劲儿犯了,又或者,是有意在沈复面前宣示立场,倒不推诿,伸手在他面颊上揉了揉,又问他:“好了没有?”   李政猛地被塞了一口糖,又是当着沈复的面,甜的险些眯起眼,摇一摇尾巴,心满意足道:“好多了。”   钟意笑着推他一把:“那还不快走。”   “走走走,”李政两腿带风,道:“这就走。”   沈复望着这一幕,无声的垂下眼睫,遮住了目光波动。   ……   太子一系来人,对于李政并无什么影响,毕竟他的名头摆在那儿,秦王一系与东/宫的关系世人皆知,当然不会有人不开眼,要往他面前凑。   相对而言,钟意面临的问题却多了些。   太子喜好儒生,来的皆是文臣,当然不可能往堤坝处行走,那么也只能安排到她手下,负责核对账目,清录钱粮,然而这些工作已经临近收尾,怎么可能再将他们塞进去?   第二日清晨,钟意刚出房门,便有刺史府侍从来禀,言说刺史别驾请她前往一叙,等见了罗锐,却见他面有难色,道:“东/宫想要个位置,可现在一个萝卜一个坑,怎么可能给安排进去?”   “再则,”他道:“治水一事将了,所有人劳心劳力,眼见即将论功行赏,他们横插一杠,别人即便忍了,心里怕也不痛快。”   “忍他们做什么?”钟意听得皱眉,毫不客气道:“横空降世,什么都没做,有什么资格索要功劳,让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罗锐苦笑道:“面子上怎么过得去?”   二人正说着,便有人来通禀,言说左庶子蔡满来了,罗锐便摆摆手,示意侍从请他入内。   “罗别驾,你们刺史府上的官吏,脾气可太大了,”蔡满入内,语气不满道:“我们是来相助,是来帮忙的,他们那般作态,怎么搞得我们跟来占便宜似的。”   这人也真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昨日当着李政的面,可不是这等姿态。   钟意一撇嘴,有些冷淡的笑了:“那左庶子觉得,应该如何才好呢?”   蔡满不意她也在,面上略微有些不自在,随即缓过神来,圆胖的面颊带笑:“都是同僚,自该帮扶。”   “也好,”钟意道:“我这儿倒有个活计,不知你们肯不肯做。”   蔡满微惊,随即面露喜意:“居士请讲。”   “暴雨冲垮屋舍,好些百姓无处寄身,”钟意淡淡道:“东宫属臣若有空闲,不妨去搬搬砖瓦,清理碎石,这几日事多,罗别驾一直嚷嚷着没有人手呢。”   罗锐含笑附和:“正是如此。”   蔡满面有窘迫:“我等皆是官吏,怎么可能做那等小民活计?居士莫要拿我玩笑了。”   “都是造福于民,怎么会是开玩笑?”钟意毫不客气的驳回去,道:“治水即将结束,诸事有条不紊,哪里来新的职位给你们?总不会是想分润功绩,占个便宜吧。”   蔡满面有菜色,讪讪道:“怎么会?”   “我也觉得不会,”钟意笑了,她道:“左庶子念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圣人道理,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厚颜无耻之事?”   蔡满嘴角勉强扯了下,算是勾勒出一个笑。   钟意似乎没瞧见,拍拍手唤人入内,道:“你们亲自去,带了东宫诸位往城北去,那儿正在施工,还缺人力。”   “不必了,”蔡满皮笑肉不笑的站起身,眼底有些怨愤,神情倒还平和,道:“我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居士与别驾是忙人,我便不叨扰了。”   “左庶子慢走,”钟意客气的笑:“恕不远送。”   罗锐似笑非笑,目送蔡满矮胖的身影离去,方才道:“你算是将他得罪了。”   “得罪便得罪吧,我就是看不惯这种人,”钟意鄙夷道:“明明什么都没做,论功行赏的时候,却巴巴凑上来了,真是恬不知耻。”   罗锐亦是摇头:“毕竟是东/宫的人,太子……”   说到此处,他不觉叹了口气。   ……   第二日又下了场雨,不算大,但也不算小。   李政往华州去了,要过几日方才能回来,钟意留下主事,不免有些忧心,带了人往丹州城外山上去,居高观测水势。   蔡满几人处处碰钉子,折腾了几日,也没占到便宜,似乎是消停下来,留在府中,不愿出行,钟意也懒得叫上他们。   倒是沈复,同她一道往山上去了。   刚降过一场雨,山路泥泞难行,钟意一身乌色男装,素简娉婷,行进时倒不觉得麻烦。   女子体力所限,她终究不如男子,行至半山腰,便有些力竭,沈复见状,向她伸手,询问道:“不介意吧?”   到了这关头,还有什么好计较的,钟意伸手过去,他便手臂用力,带着她往前走,如此使然,速度倒是快了好些,又过了两刻钟,终于到了山顶。   “似乎影响不大,”钟意远眺那片苍茫水域,自语道:“看着倒是还好。”   “确实,”沈复颔首,赞同道:“这是个好消息,至少情况没有恶化。”   这个发现,令两人齐齐松了口气,再下山时,脚步也轻快许多。   钟意在前,沈复在后,途径一处窄径时,钟意下意识扶住一侧那株青松,目光一转,却见下首处有个山洞。   光线照入一半,那里边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似乎有人正盯着她看,那目光阴森森的。   钟意忽然间打个冷战,下意识后退一步,脚下却是一滑,顺势摔了下去。   其余人反应不及,只有沈复迅速伸手拉她,然而下坠的力道太大,他不仅没拉住钟意,反倒被她带着向下摔去。   他反应也迅速,拉住她手,臂上用力,将她护在怀里,也叫二人转个方向,垫在她身下,结结实实的摔进了那山洞中。   “沈复!”钟意蹭了一手泥,却顾不得,先看他情状,急道:“你没事吧?!”   “我无事。”山石尖锐,沈复背上被划了数下,隐约有些湿,应是出血了,不过此地距离山路不远,侍从们随即便能过来,也不必说出来,惹她忧心。   他虽说无事,钟意却不放心,然而山洞内光线昏暗,哪里能看得清?   她左顾右盼,正待寻些照明东西,忽觉芒刺在背,似乎在黑暗之中,有什么人或物正不怀好意的盯着她似的。   心中一凛,钟意霎时反应过来。   ——这便是方才她看见的那个洞穴! 第77章 相问   钟意心中惊恐,黑暗之中不能视物,更觉怖然。   沈复察觉到她身体在颤,道句失礼,轻轻抱住她,道:“阿意,你怎么了?”   钟意下意识后退些,半靠在他身上,这才觉得安心几分,战栗道:“那边,那边好像有人,在盯着我看……”   她的身体温软,还有极细微的香粉味道,靠在过去的时候,沈复不觉一僵,顿了顿,方才自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又小心的将她护在身后。   外面正是白日,他们忽然落到光线昏暗的山洞之中,视线不免受阻,沈复并不急于上前,待到眼睛适应了黑暗,方才直起身,小心向前走了几步。   这山洞表面不显,内里却大的异常,沈复行进的脚步声落在地上,隐约竟有回音。   “没人。”钟意心惊胆战中,他轻轻道:“是块石头。”   钟意心头一跳,难以置信道:“石头?”   “唔,”沈复语气有些怪,顿了顿,才语气复杂道:“一块很奇怪的石头。”   他既说是石头,钟意心中惊惧也勉强消了些,搭着他的手过去看,便见光线幽微,隐约能见到山洞内侧有块巨石。   那巨石约莫比沈复高三尺有余,水缸粗细,并不直立,歪歪扭扭的斜到一边,大概是因年月久远,上边爬着枯藤,还有些借了春风,吐出新芽。   洞中黑暗,并无光线,生长些草藤并不稀奇,但这巨石便却立了一棵挺竣青松,约有三人高度,委实是古怪。   沈复谨慎,没有用手触碰那巨石,小心的用匕首在上边划了一下,便见经年积累的尘土落下,露出暗黄色的岩石内表、   “奇怪,”他道:“洞中怎么会有如此之大的山石?是有人搬运至此,还是天然生成?”   “这棵树也古怪,”钟意心神不安,道:“没有光,怎么可能长得这么大?再则,居然一点也不弯曲。”   植物都是有向光性的,也离不开光,这棵松树能活,已经非常稀奇了,更别说如此挺直,半分向着洞口处弯曲的样子都没有。   山洞十分空旷,光线幽暗,他们只能见到近处事物,为安全计,也没有贸然向内里走。   钟意亲眼见到那巨石与松树,知晓方才应是自己的错觉,微松口气,耳畔却听到很轻的“啪嗒”声,好像是有水滴在地上似的。   她这才嗅到空气中的血腥气,心中一震,既感激,又有些愧疚:“你受伤了?!”   沈复道:“还好。”   钟意如何肯信,手指小心的触碰到他背上,便觉一手湿意,急忙道:“你不要乱动,仔细加重伤口。”   思及方才二人自山上落下,又怕伤口中进了石子砂砾,化脓感染,赶忙道:“这儿也没法包扎,我们还是先出去吧,他们该找过来了,先回刺史府去。”   沈复道:“好。”   受伤的人是他,心急如焚的却是钟意:“疼吗?还能动吗?”   沈复温和道:“还好。”   “还好还好,”钟意急道:“你不能多说几个字吗?”   沈复沉默片刻,道:“不是你想跟我保持距离的吗?”   钟意听得怔住,而他自觉失言,看她一眼,重又别过头去。   没有人再做声,山洞内一时安寂起来,侍从们似乎找过来了,相隔一段距离,钟意听到了他们的呼喊声。   “阿意,”沈复忽然道:“你心里……”   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有过我吗?”   “不要想着打消我的心思了事,又或者是断了我的念想,”沈复道:“就算是感激我方才救你,同我说句实话吧。”   钟意眼睫低垂,久久没有做声,而他也不紧逼,洞中光影晦暗,像是那些不为人知的岁月打着旋儿飘摇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侍从们找了过来,目光自光亮处往昏暗处,往往是看不清的,他们站在山洞口喊:“居士,沈侍郎,你们在里面吗?”   沈复没有回应,钟意也一样,侍从们大概也觉得诧异,停了一瞬,重又喊道:“居士,沈侍郎,你们在里面吗?”   钟意喉头动了一下,连声音都有些僵,她道:“在。”   “太好了,找到了!”   侍从们又惊又喜,慌忙入内,这么短的功夫,他们已经准备了火把,打着入内,原先昏暗的山洞也光亮起来。   钟意侧目去看沈复,却见他也正望着她,那目光像是蒙了一层灰,不似往日明亮,许是因受伤之故,面色微微有些白,见她看过来,勉强一笑。   有人见到沈复背上的伤,惊慌之余,却又无计可施。   谁能想到此次出行,会遇上这种事?   只能早些返回刺史府,请人医治才是。   “沈侍郎,”侍从道:“请您忍着些。”   沈复淡淡道:“无妨。”   侍从又看钟意:“居士可曾受伤?”   “我很好,”钟意回道:“摔下来时,沈侍郎救了我。”   侍从微松口气,簇拥着他们二人往外走,还有人想搀扶住沈复,却被他婉言谢绝。   钟意总觉这山洞有些古怪,还有些掩藏很深的秘密,然而借火把转了一圈,却也没发现什么痕迹,加之沈复有伤,更不好久留,便打算尽早离去。   走到了洞口,便得往上爬才行,然而沈复伤重,钟意又是女流,只能绕道而行。   在山洞之中,钟意尚且看不真切,到了外界,见了光之后,才见沈复肩背被山石划得鲜血淋漓,委实严重,他竟也一声不吭。   心中惊痛,钟意却不知除去感激之外,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   上山的路难走,他肩背有伤,更不敢动作幅度过大,钟意先行,又伸手过去,作势拉他,沈复并不犹疑,径直握住了她的手。   返程的速度很慢,直到抵达山脚,翻身上马后,速度才快了些。   钟意习得医术,这等擦伤,倒不必劳烦大夫,叫他将衣衫除去,将伤口中的砂砾捡出,再用烈酒擦拭,以免感染,最后才上了药,仔细包扎起来。   这过程很痛苦,只是想想,都觉难捱,而沈复他,竟一丝异样也没有露出。   他原就是不爱说话的性格,即便是在前世,新婚燕尔时,也是这般,到了今生还是一样。   许是想起了那些过往,钟意有些感慨,再想起他曾毫不犹疑的为她当熊,更生唏嘘,起身打算告辞,叫他好生休息时,忽然想起山洞之中,他问的那句话来。   阿意,你心里有过我吗?   钟意停住了脚步。   沈复见状,淡淡道:“怎么了?”   “那时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有答案了,”她顿了一顿,低声道:“你。还想听吗?”   沈复抬眼看她,道:“只要你愿意讲,我便想听。”   “幼亭,我心里的确有过你,”钟意眼睫垂下,声音低而沉静,道:“可那已经是曾经了。” 第78章 前世(十一)   正是武德八年,阳春三月。   今岁的春天来得格外早,窗外那株西府海棠也开得早,娇红的花朵鲜艳妩媚,衬着翠色的叶,端的娇俏。   侍女搬了绣凳,钟意便在窗边坐着,有条不紊的做刺绣,崔氏自外间过去,见状笑道:“怎么样了?”   钟意起身,迎了她坐下,道:“还早呢。”   “离着婚期还有一月,倒也不是很急,”崔氏温和笑道:“只要成婚前能做出来便是。”   钟意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怎么觉得,有点玄乎。”   “给夫婿的衣袍,别家的女郎早一年便问了尺寸开始做,偏你懒,”崔氏手中执着团扇,闻言在她身上拍了下:“不肯早早准备,这下倒好,来不及了吧?等你嫁过去,看你怎么同幼亭讲。”   “她们怎么能跟我一样?”钟意振振有词道:“她们成婚早,夫婿年轻,体量未定,尺寸上得调整,当然得早早准备,幼亭哥哥都二十五了,怎么都不会变,晚点准备怎么了?”   “罢了罢了,”崔氏也只能道:“幼亭不说什么,我也没必要讨嫌。”   然后又低声叮嘱她:“来日嫁人,做了沈家妇,可跟在家不一样,如何处事,你自己得有个度。”   “我知道,阿娘都说过好多遍了,”钟意笑道:“彼此知根知底,哪里用得着这么忧心?”   崔氏见她如此,颇觉欣慰,笑了几笑,又有些伤怀:“你两位兄长都已经成家,膝下有儿有女,马上你也要出嫁,我算是了了最后一桩心事。”   她眼眶湿了,自觉失态,低头拭泪:“你阿爹同你祖母若是见到,不知该有多高兴。”   钟意心中亦是酸涩,强忍着泪,劝慰道:“我马上就出嫁了,阿娘偏说这些惹我伤心……”   “好,不说了不说了,”崔氏轻拍她的手,嘱咐道:“幼亭是个好后生,你们好好过,他年岁也不小了,早些生个孩子,才是正经。”   “阿娘,”钟意无奈道:“还没嫁过去呢,你想的倒远。”   “这有什么远的?”崔氏却道:“我嫁给你阿爹的第二年,便生了你大哥,幼亭今年二十有五,即便你明年能生下来,他也二十六了。”   “好啦,”钟意捂脸道:“我知道了。”   崔氏眉梢一动,正待再说几句,却见玉竹自外边进来,笑嘻嘻道:“安国公夫人与沈郎君来了。”   越国公辞世后不久,钟老夫人也因病辞世,府中连遭变故,崔氏再倒下,便没有主事之人了,强撑着打理了两桩丧事,人便病了。   李氏同她亲如姐妹,彼此府邸又离得近,时常过来探望,崔氏也实在不放心未嫁的幼女,这才撑了过来,加之两府间的那桩亲事,当真是亲如一家。   这会儿听说李氏到了,崔氏面上便盈满了笑,起身道:“走,一道去迎迎他们。”   儿子的婚事近了,李氏满心喜意,见了钟意,笑道:“阿意的衣袍做的怎么样了?”   钟意厚着脸皮道:“快完成了。”   她的绣工如何,李氏是知道的,至于进度如何,想来崔氏也没少同她念叨,只是她将钟意视为自己的女儿疼爱,也不会刻意拆穿。   “好了,你们年轻人自己玩儿去吧,”李氏挽住崔氏手,回身笑道:“我同你母亲说会儿话,硬叫你们陪着,幼亭怕会埋怨我了。”   钟意听得羞赧,侧目去看沈复,却见他也正看自己,那目光温柔,隐约缱绻,她面颊有些热,下意识回避开了。   他却上前握住她手,含笑唤她:“阿意。”   ……   一月时间听起来很长,真的过起来,却跟眨眼似的。   直到涂了脂粉,点了绛唇,发髻高挽,凤钗斜坠时,钟意心中仍有些梦中似的不真实感。   她居然要嫁人了。   崔氏一夜没睡着,早早起身安排各种事宜,见时辰差不多了,又往女儿院里去。   客人们已经登门,长子、次子与长媳在前院操持,小儿媳妇便同婆母一起,准备送小姑出嫁。   该说的都说了,今日大喜,倒也不必过多叮嘱,崔氏握住女儿手,目光不舍,还有些欣慰,最后方才道:“好好过。”   钟意颔首:“我知道。”   时辰到了,侍女们递了金柄玉扇过去,钟意接了,抬手遮面。   走出这个门,她便不再是越国公府的女郎,下一次回来,便是以沈家妇的身份了。   钟意有些感伤,心中喜意也略微散了些,却听外间喧闹起来,玉秋悄悄从窗户那儿瞅了眼,低声笑道:“姑爷来啦。”   成婚当日,男方照旧是要催妆的,越国公府有六位郎君,却只有钟意一个女郎,哪里肯叫沈复轻而易举的娶了去?   少不得要为难他。   好在男方早先便有准备,沈复文采斐然,几位相伴而来的,也皆是时下颇有声名的才子,林林总总作诗数十首,一片叫好声中,敲开了闺房的门。   钟意团扇遮面,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却遮不住,四目相对,也不知是谁先谁后,一道笑了起来。   “差不多就得了啊,”有人嚷嚷道:“成婚以后腻歪日子多着呢,在这儿眉来眼去,可就说了。”   一片哄笑声中,钟意拜别母亲与兄长,同沈复相携离去。   ……   如同催妆一般,抵达男方家中,新妇却扇之时,仍旧需得新郎作诗催促,这连其余几人都难不住,更不必说沈复。   钟意貌美,早有京都明珠之称,只是前几年在府中守孝,并不出门,见的人也少,许多人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恰逢新嫁,自是翘首以待。   金柄玉扇缓缓放下,新妇面似春霞,神凝秋水,正红嫁衣灼灼华艳,人却钟灵毓秀,前厅内众人看的痴了,一时竟无人做声。   钟意知晓自己今日很美,又或者说,每一个女郎成婚那日,都是她最美的时刻,她不是自矜容颜的人,然而见沈复的目光定定落在自己面上,心底仍有些甜蜜的欢喜。   二人挽着手往新房去,身后是一片啧啧称叹声,钟意的手有些热,面颊也一样,他也是。   出了前厅,前面便有人引路,她先前也曾到过安国公府,沈复的院子,也不是第一次去,然而以新妇的身份入内,却还是第一遭,心中正有些羞怯,却觉沈复与自己交握的那只手,略微用力了些。   “阿意,”他侧过身,在她耳边道:“稍后还要敬酒,我真不想去了。”   钟意听得一怔,随即反应过了,不止面颊,连被他贴近说话的那只耳朵,都热的红了。   新房装饰一新,早有侍女在此,备了酒菜,割成两半的匏瓜与温酒,只是此刻却还用不上。   “今日来客颇多,我在前厅可能会留的久些,”沈复带她到塌上坐了,道:“阿意,你先用些饭菜,我不叫你久等。”   他这话说到,倒好像她迫不及待一样。   钟意微微垂首,道:“你去吧。”   沈复低头看她,忽然揽住她腰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内室里还有别人在,钟意着实羞赧,正待伸手推他,他却已经松手,抚了抚她面庞,转身走了。   内室里掌了灯,红烛摇的人心都乱了,钟意吃不下什么东西,胡乱用了几口,便对着那几盏灯出神。   夜色深了,沈复也没叫她久等,约莫两刻钟后,便带着一身酒气回房了,嬷嬷们含笑斟了酒,二人各执一半匏瓜,饮了合衾酒。   “礼成。”为首的嬷嬷笑道:“良宵不可辜负,奴婢们告退了。”   侍女们依次退去,内室里只留了他们二人,红烛摇的慢了,连空气也旖旎起来。   窗扉是半开着的,夜风徐徐吹入,送了花香进来,月色清皎,当真动人。   沈复目光落在她面上,道: “今日是十五,阿意。”   钟意明白他未尽之言,抬眼看他,低声道:“莫思身外,且逗尊前,愿花长好,人长健,月常圆。”   沈复是文臣,却也颇通骑射,体力强健,床笫之间,不免会磨人些。   钟意出嫁之前,崔氏塞了本春/宫图给她,她忍着羞翻了翻,通晓大概,今夜亲自经了,方知大相径庭。   他素日里便沉默寡言,不是爱说话的性情,床笫间更是如此,钟意早先还忍着,后头禁不住,呻/吟出声,再到后边都带着哭腔了,攀着他脖颈求他慢些,他却置之不理。   她没有法子,语气也略微带了点娇蛮的凶,喊他沈复,他一声也不出,更没有停下的意思,于是她便软下来,喊他幼亭哥哥,也不知是戳到他哪儿了,那动作不仅没停,反倒愈见狂风暴雨。   到最后,钟意受不住了,一口咬在他肩头,沈复却慢悠悠的笑了,勉强停下,搂着她亲了会儿,又叫人备水,抱她去擦洗。   钟意困乏的厉害,身上骨头似乎都化了,慵懒的偎在他怀里,没能从水里出去,人便睡了。   ……   新婚第二日,钟意起的晚了,一睁眼,浑身上下都是酸的,下身还有些难言的痛楚。   沈复便躺在她身侧,见她醒了,低声道:“累不累,要不要再睡会儿?”   钟意揉了揉眼,信手掀开床帐,便见天光大亮,不知几时,慌忙道:“什么时辰了?”   沈复目光落在她那截羊脂玉般温润的小臂上,道:“必然已经过了请安的时辰。”   “你怎么不叫我?”钟意气鼓鼓的埋怨他,语气有些娇:“第一日便迟了,别人不知会怎么笑呢。”   “都是过来人,有什么好笑的?”沈复手臂伸过去,揽住她光滑柔腻的腰肢,在她耳边问:“还疼不疼?”   钟意脸腾地热了:“沈复!”   他也不在乎,笑道:“不叫我幼亭哥哥了?”   钟意想起昨晚她唤他幼亭哥哥之后他的热切反应,脸便有些烫了,闷闷道:“再不那么叫了。”   “好了,再睡会儿吧,”沈复便将她抱紧了些,合上眼道:“我叫人去前院说了,下午再去请安,阿娘体贴,不会怪的。”   钟意早知李氏性情,倒不怕她为此不悦,然而新婚第二日,却没能起身,委实叫人脸红,见沈复这样说,便应从了。   她昨夜初经云雨,也颇辛苦,骨头都还酸着,又不是世子夫人,将来不需主事,倒也不必强撑着做贤惠样子,索性合眼,在他怀里睡了。   床帐放下,笼出一方天地,内室里的红烛燃了一夜,此刻仍旧散着一星光,风自半开的窗棂处吹入,摇晃了灯火,也吹皱了床帐。   此时此刻,那床帐之内的丈余空隙,便是他们的地久天长。 第79章 前世十二)   安国公府已经分家,现下在府中的,便只有长房这一支,掰着指头数数,不过就是沈复的祖母沈老夫人与安国公夫妇,加之长兄沈安夫妇与底下几个庶弟庶妹而已。   新婚第二日,钟意起的迟了,左右彼此也熟悉,倒不必太过拘泥,索性歇到了日上三竿,才起身梳洗。   沈复是惯于早起的,可若是在新妇之前起身,不免显得钟意惫懒,索性同她一道躺着,算是相伴。   梳洗过后,李氏院里便有人来问,叫他们一道去老夫人那儿用午膳,二人也没磨蹭,更衣之后,挽手过去。   沈家老夫人年纪与钟老夫人相仿,鬓边发丝斑白,精神倒还矍铄,见他们小夫妻来,面上笑意便没落下,待新婚夫妇向她请安后,又给了钟意一只玉镯。   “原是我当年嫁入沈家时,婆母给我的,你婆婆嫁过来时,我都没舍得给,”她笑眯眯道:“好在我有两个乖孙,正好送给孙媳妇。”   沈家老夫人出身门第不高,同世家大族出身的李氏颇为不睦,这些年也只是面子情分,但对李氏所出的两个孙儿,是极喜欢的。   世子沈安是安国公的嫡长子,李氏生下后不久,便被她抱过去养了,感情极为深厚,而次子沈复自幼聪慧,极为出众,她也十分看重,倒是其余几个庶孙,便如同京中其余家族一般,态度总淡淡的。   钟意早知这对婆媳间的龃龉,此时并不奇怪,接了那玉镯,又恭声称谢。   安国公与李氏给的是一整箱孤本,价值连城,想来也是昔年李氏的陪嫁。   世子夫人林氏在侧,见后笑意略微酸了几分:“我是个俗人,昔年嫁过来,阿娘给的是一套宝石头面,华贵至极,但远不如弟妹清雅,送的也是这等稀罕物。”   钟意没说话,李氏却瞥她一眼,淡淡道:“我倒想给你,你看得懂吗?”   林氏面颊一僵,赶忙赔笑:“我是个漏水的箩筐,哪里明白这些,信口玩笑几句罢了,弟妹不要见怪。”   言罢,又将这茬撇过去,送了钟意一双赤金海棠步摇。   大好的日子,李氏没再说什么,钟意含笑谢她,又叫玉夏取了赠与沈复几个庶弟庶妹的礼物,总算是和和美美的过去了。   这午膳用的风平浪静,食不言寝不语,也无人做声,饭后侍女奉了香茶漱口,这才开始说话。   “安儿早就成家,也做了父亲,如今幼亭也娶了新妇,我的心事便少了一半,”李氏环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到长子身上:“我同你祖母和父亲商量过了,亲兄弟,明算账,有些事还是早些定下为好。”   林氏听罢,下意识去看上首的老夫人与安国公,却见那二人神情平静,想是早有预料,心中微生不安。   沈安惯来温吞,闻言则道:“但凭尊长吩咐。”   “你是嫡长子,又是世子,将来是要袭爵的,将来分家,便占五成,幼亭是次子,便占两成,至于剩下三成,便叫他们几个小的分了。”   李氏含笑道:“姑娘们都是亲姐妹,不必分什么高低,嫁妆从公中出,一视同仁,我这个母亲,再给她们补一份,保管体面,如何?”   这也合情合理,没人能挑出毛病来,沈安摇头,看向沈复,温和道:“幼亭是我胞弟,只两成有些少了,我再匀一成过去吧。”   “你有这份心思,阿爹便很高兴,”安国公抚须笑道:“我同你母亲商量过,幼亭将来总是要分出的,又无爵位,你母亲的陪嫁财物,便与他了,可好?”   沈安放下心来,笑道:“正该如此。”   ……   回了自己院里,林氏面上笑意才没了,转向沈安,埋怨道:“阿娘的嫁妆都给了二弟,你倒宽仁。”   “幼亭又不袭爵,多得些财物也是寻常,”沈安重了语气,道:“你在我面前也便罢了,若到幼亭与弟妹面前说些有的没的,我决计不饶。”   “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林氏软了语气,哀怨道:“赵郡李氏是多高的门槛,阿娘当年的陪嫁能吃多少年,可比那几成家业值钱多了,底下几个不是你的同胞弟妹,分不到也就罢了,你怎么也分不到?”   “我看阿娘就是偏心,”她原就是小家碧玉的长相,再露出些委屈神态,真有些楚楚动人:“因你不是在她身边长大的,所以有好东西也不给你,只想留给二弟。”   沈安动怒,忽然抬手,重重甩她一记耳光,斥责道:“阿娘是你的尊长,幼亭是你的小叔,你如此挑拨是非,连最基本的恭敬都不知道吗?”   林氏捂住面庞,眼泪盈眶:“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心疼你……”   “那你也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沈安语气略微和缓了些,道:“去收拾东西,幼亭娶了新妇,婚仪也参加了,再过两日便回华阳去。”   他先前蒙受安国公恩荫,便在长安之侧的华阳做了县令,此次回京,也是因沈复成婚,告了几日假。   林氏听他如此言说,便知先前那茬儿掀过去了,微松口气,哪知到了第二日,才是最该惊骇的时候。   “泰儿与祯儿都还小,随我往来奔波,也极辛苦,”沈安往李氏处请安时,道:“我这次回华阳,便不想带他们了,叫留在阿娘身边,陪您作伴吧。”   林氏闻言大惊,下意识想要反对,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氏扫她一眼,问道:“你媳妇呢,带不带?”   沈安是有妾室的,但出任地方时不带嫡妻,未免有些不像话,他闻言颔首,道:“自然是带的。”   “那便将泰儿和祯儿一并带去吧,”李氏便笑道:“孩子还是跟在母亲身边最好,硬生生分开,算什么道理?”   林氏眼巴巴的盯着他,唯恐他再拒绝。   “我,我还是想叫他们留在阿娘身边,”沈安跪下身,低声道:“我是不成器了,林氏出身所限,识见亦弱,阿娘若肯教养他们,是他们的福气……”   “我自幼养在祖母膝下,被娇养的不像样子,后来回阿娘身边住了一阵,您催我早早起身读书,还请了骑射先生,我嫌累嫌苦,觉得阿娘是有意折磨我,还哭着跑到祖母身边告状,指责您是恶人,”沈安哽咽道:“现下回想,真是蠢极了,必然很伤阿娘的心……”   李氏回想往昔,心中酸涩,垂下眼睫,温和道:“你那时还小。”   “泰儿和祯儿现在也还小,所以儿子不像他们走我的老路,”沈安道:“华阳事多,我怕也无力照看他们,林氏虽有空暇,却也没这个能力,只能求阿娘了……”   他言辞恳切,话也在理,林氏即便舍不得两个儿子,也知道自己与婆母的识见才能有天壤之别。   想当年,沈安与沈复是嫡亲兄弟,就因为成长的环境不一样,现下的差别有多大?   她同样跪下身,无声的支持丈夫此时的决定。   “你既如此坚持,我也不推拒了,”李氏眼眶湿了,拿帕子拭泪,道:“叫他们留下来吧,有我照看,只管安心。”   “是,”沈安向她叩首,道:“多谢阿娘。”   ……   沈安夫妇走了,安国公府一时安寂下来。   钟意早先便极熟悉府中,同李氏亲如母女,同老夫人也相处的不错,又与沈复情投意合,日子当真过得和美。   到了五月,天也渐渐热了,她煮了酸梅汤,用冰镇着,吩咐人往老夫人与李氏那儿送了份,又亲自端了,去寻沈复。   过了午后,日影愈发灿烈,隔了一层乳白色的窗纸,仍旧能看出几分端倪。   沈复半倚在软枕上,正闲闲翻书,他是爱清净的人,钟意也不吵他,将酸梅汤搁在他手边,便去书架那儿寻了本书,在他对面坐了。   内室里一片安谧,只有翻书声偶然响起,夹杂着汤匙触碰到碗壁的脆响声,倒不沉闷。   钟意原是用过酸梅汤的,然而此刻听见碎冰碰壁的响声,却觉有些热了,转头吩咐玉夏,道:“也去给我取一碗。”   玉夏“嗳”了一声,转身出了内室,钟意正待继续翻看面前那本书,却觉沈复抬眼,目光落在了自己面上。   “怎么了?”她道。   沈复盛了一汤匙酸梅汤,上边还点缀着星点碎冰,手臂前送,叫她去尝。   玉夏还没回来,内室里只他们二人,倒也不必过多拘泥,她便将书搁下,身子前倾,含住了汤匙。   那汤匙是白瓷制成,雪白一色,她的唇却是艳色的,夏日里闷热,没有涂抹唇脂,仍旧红的鲜妍。   沈复的心忽然动了一下,连带着手也颤了。   钟意赶紧用帕子擦了下巴上的汤汁,瞥见书页上也沾了,埋怨道:“都怪你。”   说完,又小心翼翼的擦。   沈复却忽的伸手,臂上用力,将她拉到了怀里。   钟意吃了一惊:“你做什么?”   话刚说完,嘴唇却被他含住了。   夏日里光线灼热,人心也浮躁了,即便是寡言少语,清冷沉默的沈复,也不例外。   那盏酸梅汤被冷落了,静静搁置在那儿,里头的冰都化没了,也没人再喝一口。   玉夏顶着太阳回去,还没进门,便听见里边动静了,玉秋正守在外边,二人对视一眼,齐齐红了脸,坐在台阶上将那盏酸梅汤分了,又低下头,看树下一行蚂蚁搬家。   ……   去岁十一月,侯君集造反事发,皇帝令将其下狱,明正典刑。   这事牵扯极大,京中好些人家都受了牵连,你扯我,我扯你,一直到今年冬天,都还没结束,钟意人在府中,便听闻哪家又被问罪,哪家又被削爵。   她问沈复:“这人心惶惶的,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因这缘故,京中宴饮嫁娶都淡了许多,唯恐今日定了亲事,明日对方被问罪,受到牵连。   “别人也就罢了,侯君集却是同陛下一起打过天下的人,军中根基深厚,人脉颇广,”沈复倒也理解,同她解释道:“陛下少不得要格外谨慎,杀一儆百。”   “我听说,好像还牵连到皇子了,不知是太上皇的,还是陛下的。”钟意悄声道:“都说是因这缘故,陛下才叫秦王主审此案的。”   “那便是李家的家事了,”沈复并不如何在意,闻言也只是道:“不必理会,左右也同我们无关。”   “这是自然。”钟意不爱掺和那些,不过信口一提罢了,转目看他,又有愁意,闷闷的推他一下:“你说,怎么还没消息呢?”   “我都想好了,明日得空,便往庙里去拜拜。”   沈复道:“拜什么?”   钟意拉着他的手,在自己腹部按了按。   他们成婚,也有大半年了,李氏没催,她都有些心急了。   “大抵是缘分还没到,”沈复莞尔,道:“太医都没看出毛病来,我又那么卖力,总会有的。”   “去,”钟意啐他一口,禁不住笑了,正待说句什么,却听外间有仆从来禀,喜气盈盈道:“郎君,世子回来了。”   “大哥?”沈复惊喜之余,还有些疑惑:“还不到年关,怎么就回来了?”   侍从却是不知。   沈复见状,倒不迟疑,同钟意一道,往前厅去了。   “临近年关,我实在是挂念家里,”沈安正同安国公说话,温雅的面孔上有些思念之意:“这几日事少,索性告假,回来看看。”   李氏见了长子,亦是欢喜:“泰儿与祯儿都很想你。”   说完,又有些心疼:“我看你近来瘦了,精神有些不济,想也操劳,既然休假,正好歇几日。”   沈安将心中不安掩下,温和的笑:“是。”   ……   “元进,你便是太死板了,性格也温吞,半点不知变通。”   “谁说不是?看你弟弟,再看你,简直不像是一个娘生的。”   “哎,说这些做什么?好不扫兴,喝酒,喝酒!”   梦中之事迷离,却也清晰,恍如昨日方才发生过一般。   “我听闻陛下有意分封开国将领,如同西周分封诸侯一般,陈国公欲往高昌起兵,开疆扩土,辟立封国,你们想不想分一杯羹?”   “分封?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陛下都说了,‘割地以封功臣,古今通义,意欲公之后嗣,辅朕子孙,共传永久’,当然是真的。”   “元进,我们打算主动请缨,一道写了文书与陈国公,你要不要署名?”   “我?还是算了吧,”沈安听见梦中那个自己回应:“我骑射不佳,能力也弱,能做什么?”   “你无功绩,将来如何能撑起安国公府的门楣?多少人笑你不如你弟弟,你不想证明自己吗?”   我……我也想的。   幼亭那样出色,陛下屡有称赞,阿爹阿娘看他的目光那么满意,所有明亮的光环,都集中在他身上。   弟弟有出息,他既自豪,又有些自惭形秽。   是啊,明明是亲兄弟,可他们除了相貌有几分相似,才干能力却是天壤之别。   只要兄弟二人同时出现,从来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能不能叫阿爹阿娘也用那样的目光看我一次?   只要一次,我就心满意足了。   鬼使神差的,借了酒后胆气,他提笔在那封信上署了名姓。   可陈国公造反了。   他们只是需要一个长安近侧的内应,这人不需要多有才干,只需耳根子软,够听话,性格软弱,不敢声张,能够全然受制于他们而已。   果然啊,他从来都只会做蠢事。   唯一有些庆幸的是,侯君集造反迅速,伏诛也快,他这颗早先埋好的棋子,根本没来得及发动。   但不幸的是,针对陈国公一系的清洗展开了,无数人被抄家下狱,牵连家眷之后,草草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他怕极了,也悔恨极了,但更多的还是担忧。   身为世子,却参与侯君集谋逆一事,倘若事发,安国公府会如何?   会被削爵吗?   会被问罪吗?   有司会听他解释,主审此案的秦王,会觉得他只是受了蒙骗吗?   他死不足惜,但沈家人怎么办?   他要被逼疯了。   最后,沈安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安顿好华阳县的公务之后,向上司告假,回了长安。   他打算去寻秦王,坦陈罪过,解释清楚,希望此事能在自己身上终止,不要祸连家族。   ……   第二日清晨,沈安先往老夫人院中去请安,随即又去见了李氏与两个儿子,同他们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孤身骑马出府,往秦/王府的方向去了。   到那儿之前,他满心胆气,然而远远望见府门时,却忽的生了怯意,正犹疑间,却见府门正开,秦王与一众侍从走出,手执马鞭,意气风发,眼角眉梢皆是逼人锐气。   沈安心中顿生骇然,还有些不好说出口的躲闪,下意识催马避开,见他们上马离去,几番鼓劲儿,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今日并无朝议,秦王也不是入宫,而是往长安之外的觉知寺去,沈安一路跟从,随之过去,却不敢搅扰,便在山门处树下等候。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他方才见秦王出来,鼓起满腔勇气,正待上前,却见秦王忽的驻足,目光落在不远处山路上,那神情专注,惯来冷硬的面上,少见的生了柔意。   沈安心中奇怪,下意识侧目去看,却见自己那位花容玉貌的弟妹扶侍女手,分花拂柳而来。   他们离得不远,他听见秦王问话,声音居然有些颤抖:“那是谁?”   侍从想是识得,道:“是安国公府的女眷,黄门侍郎沈幼亭之妻。”   秦王静默良久,道:“他们……是何时成婚的?”   侍从犹疑片刻,道:“仿佛就是今年。”   沈安便见秦王合上眼,似是有些隐忍的道:“去岁宫中设宴,广邀京都贵女,怎么不见她?”   侍从隐约察觉出什么,面上生出几分惶惶:“沈夫人出身越国公府,因越国公辞世,在府服丧……”   秦王又是沉默,许久过后,转身欲走,忽然一个趔趄,险些歪倒,亏得侍从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他摆摆手,拂开侍从,语气竟有些凄然:“造化弄人,天不助我!” 第80章 前世(十三)   沈安没有出现在秦王面前。   他满怀心事的离开觉知寺,回了安国公府。   “怎么这样早?”   前几日下了场雪,两个孙儿吵着要堆雪人,李氏便叫人搬了把椅子到院里去,坐在上边看他们玩,见沈安有些失魂落魄的回来,不由问了一句。   沈安心里有千万句话想讲,然而犹疑片刻,嘴巴却跟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一样,半句也说不出。   最后,他勉强笑了一下,道:“有点不舒服,想早些回来歇着。”   “昨日回府,我便说你面色不好,要请个大夫看看,你偏不用。”李氏有些忧心,关切的说了一句,又打发侍女去请大夫。   沈祯与沈泰原是在堆雪人的,听闻父亲身体不适,便停了玩笑动作,到近前去,有些担忧的看着他。   沈安心里猛地一酸,他半蹲下身,轻轻抱住了两个儿子。   ……   晚膳的时候,自是全家齐聚,李氏为沈安夹菜,又道:“你也是,怎么只自己回来,倒把你媳妇留下了,祯儿和泰儿都想娘,前些日子便开始念叨了。”   “下一次,”沈安神情有些僵硬,干巴巴的道:“下一次我一定带她回来。”   她说那句孩子想娘,只是顺口一提,沈老夫人听了,却将筷子搁下,语气有些冷淡:“也是,叫人家母子分离的,想必都不是什么好人。”   这便是意有所指了,李氏充耳不闻,便当是没听到,安国公则皱眉道:“娘。”   “好好好,不说了,我老了,也讨嫌了,”沈老夫人不咸不淡的说了句,忽又转向钟意:“幼亭媳妇今日去拜佛了?”   其余几个人转目看她,沈安也梗着脖子,机械的将目光扫过去。   钟意被看的有些不自在,顿了顿,方才轻声道:“是。”   “也该去拜拜了,先前几个月我不好说什么,现在都快年底,成婚大半年了,”沈老夫人语气掺了点埋怨,不知是在说她,还是借题发挥:“你们这些高门出身的千金小姐,惯来娇贵,都得供着才成,幼亭又疼你,身边也没别人伺候……”   钟意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李氏却将筷子搁下,温和道:“母亲既用完膳,也该歇息了,几个小辈吵闹,我便不叫他们在这儿搅扰您了。”   言罢,她摆摆手示意饭桌,向左右道:“都撤了吧。”   沈老夫人眉头一跳,面色倏然冷凝,安国公有些无奈,出言劝道:“好了,都不说了,一家人好容易聚在一起,和气为上。”   李氏置若罔闻,自侍女手中接了香茶漱口,又向沈复与钟意道:“你们随我来,我有几句话叮嘱。”言罢,起身向沈老夫人施礼,先行离去。   钟意现在随她走了,必然要得罪沈老夫人的,好在李氏并不是只叫了她一人,连带着的还有沈复,无论如何,都同他一道便是了。   沈复显然是跟母亲站在一起,他自幼长在李氏身边,母子感情深厚,而沈老夫人虽也疼爱他,但这种感情来自于他聪慧,且有出息,而不是天长日久相处得来的真情。   他起身向沈老夫人与安国公请罪,随即离去,钟意自是跟着的。   夫妇二人到了李氏院中,便见有侍女鱼贯入内,奉了各式茶点糕饼,还有枸杞鸽子与乌鸡甲鱼。   “幼亭这几日事多,时常熬夜,元进也病着,”李氏为他们盛了汤,递过去道:“原是打算给你们做夜宵的,现下倒是得用。”   钟意笑着称谢,沈复则道:“祖母也就罢了,阿娘这么走了,阿爹怕会不高兴的。”   “他不高兴,总比我不高兴要好,”李氏云淡风轻道:“我有儿子,还有孙儿,怕他做什么?”   说完,她又去看钟意,温柔道:“你祖母说的那些话,你不必往心里去,她是不喜欢我,连带着想挤兑你而已。孩子的事情要看缘分,急不得,你们成婚不足一年,幼亭又不是四五十岁,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钟意与她亲如母女,说话倒不生分,有些郁闷的道:“可阿娘嫁给阿爹的第二年,便生了大哥,我这都这么久了,还没有动静,怎么能不心急?”   “这种事情,你急也没用,”李氏失笑道:“罢了罢了,你若有意,不妨请一尊送子观音拜拜,兴许会如愿呢。”   “好,”钟意笑道:“我明日便去请。”   ……   “你们看看,她这是什么态度?”沈老夫人捂住心口,喘息声有些急:“什么高门出身的,原也不过如此,敬老都不知,简直是不像话。”   沈安惯来同这个祖母亲近,慌忙上前,又是抚背,又是递水,好一会儿,才叫她缓过来,安国公则有些不满的道:“好容易全家团圆,娘,你说那些话,多扫兴。”   “好啊,你也跟她站在一边儿,”沈老夫人气的说不出话,用手指着他,颤颤巍巍半日,方才怒道:“那你也滚,少在这儿碍我的眼。”   安国公皱眉,也不迟疑,用帕子擦了嘴,大步出了门,沈老夫人心中怒气更盛,沈安慌忙跪下,求她保重身体。   “他们巴不得我即刻死了才好,”沈老夫人颇觉不虞,见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儿在侧,又有些欣慰,抚摸他面颊,温柔道:“安儿啊,祖母没白疼你。”   沈老夫人出身门第不高,较之高雅得宜的李氏,不免显得粗俗,然而对于沈安这个长孙,却也是一门心思的疼爱。   沈安听她这样言说,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座大山也挪开几分,悄无声息的喘了口气,那股酸涩与担忧却尽数上涌,他喉咙一酸,伏在沈老夫人膝上,无声的哭了。   “这是怎么了?”沈老夫人吃了一惊。   沈安只是哽咽,旋即流泪,却不做声。   沈老夫人见状,极是心疼,便令周遭侍从退下,低声道:“这儿就咱们两个人,安儿别怕,有什么委屈,都同祖母说。”   “祖母,”沈安眼泪涌出,颤声道:“我闯祸了……”   ……   在李氏那儿吃了点东西,又说了会儿话,钟意方才同沈复一道告辞。   时辰已经不早,夜色幽深,侍从们挑起门帘,她挽着沈复的手出去,没走出多远,便听他唤道:“阿意。”   钟意应道:“怎么了?”   “孩子的事,别太心急,也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沈复温和道:“于我而言,你比子嗣重要。”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使得钟意心里暖洋洋的,轻轻“嗯”了一声,嘴角止不住上翘起来。   二人回了自己院子,便有侍从在前掌灯,钟意借着灯光扫了眼,惊喜道:“哪儿来的雪人?”   “你不是喜欢吗?”沈复道:“先前祯儿与泰儿在堆,你看见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   “哪有,”钟意有些不好意思,羞赧道:“说的好像我跟小孩子似的。”   “那就是不喜欢了?”沈复道:“那我叫人推倒吧。”   “不行!”钟意上前一步,挡住那雪人,气鼓鼓道:“这是我的,你不准动!”   “不动,我好容易堆起来的,动它做什么?”沈复上前一步,灯火朦胧之中,低头亲吻她额头,笑道:“阿意,我也是你的,你也要这么护着我才好。”   ……   临近年关,皇帝封笔在即,沈复身为黄门侍郎,人也愈发忙了,接连好几日,连晚饭都是在外边吃的。   他又不愿冷落钟意,但凡得了空,总会同她说几句,好几次都是一低头,人便睡了。   钟意见他如此,颇有些心疼,然而那些前朝政事,却也帮不上什么,只得多做些汤饮膳食为他补身,好生照看他身体。   这日下午,好容易沈复回的早了些,能睡个囫囵觉了,却有人来寻,言说万年县出事了,他也只能起身更衣,再去探看。   “早些回来,”钟意替他系上大氅的带子,道:“我在家等你。”   沈复握住她手,轻轻亲了一下,方才离去。   他这一走,便是好几日,钟意独自在府,倒也有些无聊,这日午歇刚起,便听有人回禀,言说二郎君回来了。   “人呢?”钟意问那侍从。   “郎君叫人在城外庄子了堆了好些雪人,请夫人去看。”   “得了空不先回家,倒去庄子里胡闹,天寒地冻的,也不怕受凉。”钟意轻声埋怨一句,可心里是甜蜜的,吩咐人去准备车马,又叫玉夏取了大氅披上。   前几日下的那场雪不小,直到现在都还没化,马车的车轮压在上边,“咯吱”作响。   钟意推开车窗去看,便见银装素裹,天地苍茫,世间万物,仿佛都裹了一层银色。   她感慨道:“可真好看。”   “奴婢可不喜欢这种,光秃秃的,多无趣啊,”玉秋则道:“还是春天好,花儿都开了,日头也好,不像现在,出着太阳,也阴惨惨的。”   “好好的天气,”钟意秀眉微皱,道:“倒被你说的瘆人了。”   “好好好,奴婢不说了,这总成了吧?”玉秋笑道:“左右姑爷也觉得冬日好看,还惦记着给您堆雪人呢。”   钟意脸一热,嗔道:“偏你话多,明日我便打发人找个合适的,把你嫁出去才好。”   玉秋赶忙讨饶,车厢内一时欢笑起来,直到马车停下,侍从说地方到了,钟意还觉没过去多久。   这庄园原是安国公府的,后来钟意与沈复成婚,安国公便将这地方划给他们夫妻二人了,钟意也曾与沈复一道来过几次,现下倒不陌生。   地上落雪近一尺高,人踩在上边软绵绵的,沈复既然到此,便有人清理出一条小路来,钟意顺着进去,便见里头堆了好些雪人,大的小的都有,形态各异,有些还堆成了动物模样,活灵活现的。   钟意惊喜道:“你们看,那儿有只鹿!”   玉夏也瞥见了,惊奇道:“姑爷可真是奇思妙想。”   “那雪也干净,该是从别处运来的,他也真不嫌麻烦,”钟意目光一转,诧异道:“奇怪,人呢,哪儿去了?”   一侧侍从恭声道:“郎君在前面院子里等您。”   钟意见其余几个侍从面熟,反倒是说话这个,有些陌生,扶着玉夏的手进去,随意问道:“我先前倒没怎么见过你。”   那侍从笑道:“小人是新过来的。”   “我说呢。”钟意进了内室,便嗅到一阵暖香,人也舒畅起来,信手将大氅解开,叫玉夏拿着,又去暖炉边温手,口中道:“幼亭哥哥?”   没有人做声。   钟意心中微觉诧异,侧目去看,却见隔着一层帷幕,内里影影绰绰的坐了人,她忽然生出几分不安,下意识后退一步,内中人却一掀帷幕,走了出来。   那人身材挺竣,面目英俊,一双丹凤眼狭长锐利,较之沈复,更多的是英气,他唇角微翘,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钟意吃了一惊,心下惊惶,转身欲走,身子却软了,摔到地上之前,那人上前一步,将她接到了怀里。   他温声叫她:“阿意。”   钟意心神混沌,忽觉困乏至极,眼睫挣扎着颤了几下,终于无力的合上了。   李政温柔的抱住她,轻嗅她发间淡淡香气,忽的低头,在她粉颊上一吻,随即取了玄色大氅将她护住,拦腰抱起,大步出门。   沈安便守在院外,面色僵白,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门开的动静,上前去看,慌忙道:“殿下,你这是……”   李政笑道:“我很喜欢阿意,自然要带回府里了。”   “这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沈安惊住,颤声道:“你不是说,只想一亲芳泽吗?将阿意带走,我如何同幼亭交代?”   “原来世子还打算同沈侍郎交代呢,”李政故作诧异,道:“还是说,你觉得她失身与我,会自己将此事瞒下,而你也得以脱身,心安理得的做沈侍郎眼里的好哥哥?”   “殿下,你想要的是人,阿意就在这里,其余人我也打点好了,就这一次,我也是为了沈家……阿意她,能体谅的。”   沈安讷讷,半晌,方才艰难道:“就按我们之前说好的来,好吗?”   “不好。”李政微笑着摇头:“人我要了,今日要,明日要,将来还要。”   “秦王殿下,请你三思!”沈安颤声道:“只这一次的话,阿意即便是为了自己,也不会同幼亭说的,但你若是带她走了,怎么可能瞒得下去?天下人会怎么说?”   “那是天下人的事,同我有什么关系?”李政漫不经心道:“我敢作敢当,敢带她回去,便敢给她名分,世子,你尽可放心。”   “这怎么可以?”沈安崩溃道:“幼亭那边……”   “可以的,”李政怜爱的看了看怀中人,转向沈安时,眼底便多了几分讥诮:“世子,你那么怕死,能想出这样求饶的法子,想必也有办法向沈侍郎求一封和离书了。”   沈安惊道:“你要和离书做什么?”   “他们不和离,我怎么娶?”李政道:“世子,你脑袋也坏了吗?”   “皇家怎么可能同意?陛下也不会允许的!”沈安艰难的咽口唾沫,哀求道:“秦王殿下……”   “那便是我自己的事情了,不劳世子挂心,还有,你挡住我的路了。”李政笑的客气,说的话却很不客气:“如果你还不想死的话,最好让开些。”   沈安浑身僵硬的退开,如同不远处的几个雪人一般,定在了地上,李政向他轻轻颔首,抱着怀中人,大步离去。   天色渐暗,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凉寒的雪花打在脸上,有种蚀骨的痛,沈安忽然跪下身去,双手掩面,无声的哭了。 第81章 前世(十四)   夜色昏昏,天已全然黑了。   钟意这一觉睡得很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便觉帐内光线朦胧,烛影轻柔。   她下意识抚了抚额头,脑海中却忽的闪现那人带笑的面庞,悚然一惊,猛地醒了过来。   “阿意,”她便听有人笑道:“你醒了?”   钟意侧目去看,便在自己身处锦帐之中,身侧躺着个男人,手撑着头,笑吟吟的看她。   她吓了一跳,委实惊惶,下意识掀开被子,去看身上衣裙,便见只是解了外裙,中衣仍穿的平整,身上也并无异样,这才勉强松口气,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   “反正不是你的幼亭哥哥,”那人笑道:“不过仔细数一数,你也该称我一声表哥。”   表哥?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表哥?   钟意仔细看他容貌,却记不起自己有这样一个亲眷,再则,哪有表哥会这样对自己表妹的?   这等关头,她却也无心计较,坐起身,信口敷衍道:“时辰不早,我该走了。”   “走?”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忽然伸手揽住她腰肢,猛地将她拥到怀里去了,轻笑着道:“阿意,现在你哪儿都去不了。”   身体贴近,钟意能感知到成年男子身上灼热的气息,她心头一沉,身上推他,抗拒道:“你放开我!”   “重新认识一下吧,阿意,”那人手臂坚如磐石,她一寸都没能推开,他低下头,目光在她面上缓缓略过,笑道:“我叫李政,是你皇帝表舅的第四子。”   李政?   他便是秦王李政?   钟意听得怔住,旋即又觉惊惧,呆滞好一会儿,方才勉强笑道:“秦王殿下,你今日这是……”   “也没什么,就是我府上还缺一位王妃,”李政道:“阿意,你留下来好不好?”   自然不好!   “秦王殿下,我已经嫁人了,”钟意惶恐,忍无可忍,道:“你有无数的高门贵女可供挑选,何必非要纠缠我这等有夫之妇?”   李政笑吟吟的看着她,忽然握住她那只柔弱无骨的手,轻轻亲了一下:“谁叫我只喜欢你呢?”   “简直荒唐!”钟意一时说不出话,见他那般对待自己,又觉从手掌至小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怒道:“你放开我!”   李政倒没强迫她,随即松开了手。   钟意坐起身,这才觉头发已然散开,顾不得梳理,便缩到角落中去,道:“我的侍女呢?”   “在客房里好吃好喝的供着,”李政含笑道:“那是你的人,我怎么敢慢待?”   钟意不再同他搭话,小心的避开他,将床帐掀开,正待下榻,却见双足□□,心中一羞,转目怒道:“你!”   李政却不在意她的怒气,歪在塌上,含笑道:“阿意,你要做什么去?是饿了,还是想更衣?”   钟意听得羞恼,气道:“我要回家去!”   “那可不行,”李政也坐起身,道:“再过几日,我便同你一道回越国公府去。”   “我几时说是回越国公府了?”钟意冷冷道:“既是回家,当然是回安国公府去。”   “我的傻阿意,”李政忽然前倾身体,手掌温柔的抚了抚她面庞:“你怎么还回得去?”   钟意听他话里有话,心中一惊,面上勉强平静道:“我有手有腿,怎么会回不去?”   “你难道就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李政爱怜道:“我若想要,当街劫人也做得出来,何必舍近求远,跑到安国公府的庄园里去?”   钟意心头发冷,思及前因后果,忽然冒出一个有些可怕的猜测来。   她咬紧嘴唇,道:“你想骗我,你在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应该最明白,”李政起身下榻,赤脚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伸手将床帐拢起:“要是没人同我里应外合,我怎么在那儿守株待兔?”   钟意舌根僵冷,说不出话来,不知过去多久,方才颤声道:“是谁?”   “我此刻说了,你也未必会信,”李政却不肯明言,含糊其辞道:“等时日久了,你自然会知道。”   内室里火炉烧的正旺,熏得一片暖香,钟意坐在温软的塌上,却如身处冰窟,肌肤一寸寸冷了下去,半晌,她涩声道:“为什么?”   “我求的是人,至于他求的是什么,我便不知道了。”李政在她身侧坐下,温柔的将她微乱的发丝抚到耳后去。   灯火晕黄,她肌肤柔腻光洁,纤长眼睫在灯影中留下两道剪影,他心中一软,温声道:“阿意,你饿不饿,要不要用些东西?”   钟意目光僵直,却不言语。   李政见状也不紧逼,微微一笑,起身出了内室,吩咐道:“叫那两个婢女过来,再备些精细膳食来。”   外边有人恭声应是,不多时,便听门扉吱呀一声开了,钟意有些僵硬的转过身,便见玉夏玉秋急匆匆入内,面有急色,见她安好,微松口气,瞥见李政时,目露警惕。   “夫人,”玉夏见她只着中衣,赤着双足,眼底闪过一抹担忧,低声道:“您还好吗?”   钟意怔然道:“我也不知道了。”   那二人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人再睁眼,已经到了这地方,面面相觑一会儿,竟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外间有人轻声回禀,言说膳食已经妥当,李政应了一声,便有侍女鱼贯而入,奉了各式菜肴上桌,随即垂首离去,从头到尾,都不曾抬头看人。   玉夏玉秋皆是在越国公府长大的,眼力非凡,知晓此地必然不是寻常所在,再看钟意,心中愈发担忧。   李政倒也坦然,心知自己在此,她必然绷着心弦,笑了一笑,上前去道:“我还有些公务要去处置,便不在此陪阿意用膳了,侍从都守在外边,你若有什么用得到的,只管吩咐他们便是。”   钟意静默不语,置若罔闻,他也不在乎,莞尔过后,忽然低头,在她面颊上重重亲了一记。   钟意惊愕交加,想也不想,便甩他一个嘴巴,李政伸手揉了揉面颊,笑道:“谢王妃赏。”   钟意见他这样没脸没皮,倒有些无从下手,加之李政先前所说的那些话,更是乱了心绪,别过脸去,懒得看他了。   李政大笑出声,转身离去,不知想到什么,忽又停下,重新回来,道:“阿意,庄园里那些雪人,你喜不喜欢?”   ……   李政走了,玉夏方才半屈下身,低声道:“夫人,那人是……”   钟意早先强忍着的眼泪,忽然落下来了,她随手拂去,道:“是秦王李政。”   “啊!”虽然早就知道,敢抢公府夫人的不会是什么善茬,但听闻秦王政的名头,那二人仍旧不可避免的吓了一跳。   玉秋面露难色,道:“那他是不是,是不是……”   时下风气开放,但再开放,也总有些事情是不好说出口的,钟意听得心中酸涩,又觉难堪,别过脸去,几不可见的点一下头。   “这怎么行?”得了肯定回复,玉夏也有些慌了:“夫人可是有丈夫的,更别说……”   玉秋瞪了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钟意合上眼去,一颗心愈发沉了。   ……   沈安失魂落魄,瘫坐在地,从午后到傍晚,再到此刻半夜,不知在庄园里呆了多久,连人都有些僵了。   庄园外有马蹄声传来,他从呆滞中惊醒过来,转过脖子去看,却见沈复风尘仆仆而来,瞥见他孤身瘫坐在地,迎上前来。   沈安心中忽然生出几分难堪来,还有些无地自容,目光一转,下意识想寻个地方,躲开他时,沈复却已经到了近前。   “大哥,你怎么会在此地?”在此见到沈安,沈复有些诧异:“我听人讲,阿意到这儿来了。”   他目光略过庄园里那些雪人,有些柔和的道:“她也真有闲心,叫人堆了这么多,不知有没有自己动手,仔细冻伤了手。”   沈安听得心中酸涩,面庞也僵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沈复见他如此,心中倒有些奇怪,侧目去看,便见内室里一片昏暗,不曾掌灯,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便问道:“大哥,阿意呢?怎么不见她?”   “阿意她,她……”沈安忽然掩面,长长吸了口沁凉的空气,道:“幼亭,我有些话要同你讲……”   沈复从他暧昧难言的态度中,察觉出几分不安,目光在他青冷的面庞上一转,道:“天寒地冻,我们到内室去说吧。”   沈复僵硬的说了句好,便同他一道进屋,略经踌躇,终于将自己如何被人糊弄,骗到了陈国公侯君集的船上,又是如何被人钳制,受其所害的原委讲了,最后,才含糊的提了钟意之事。   “幼亭,我并非贪生怕死,而是为了沈家,为了安国公府考虑,”在沈复冷凝的目光中,他艰难道:“阿爹征战沙场,死里求生,才挣得公府荣耀,若因此而丢失,我百死难赎其罪,还有何颜面见他?即便死了,也无脸去见列位先祖。”   内室里炭火因久久没有人舔,已然冷了,沈复长吸口气,便觉心肺之中似乎也进了寒霜,冷的他险些说不出话,连口舌都冻住了。   “大哥,”半晌,他才一字字道:“所以,你便将我的妻子献给秦王,以求偷生吗?”   “不,我没那么想过!我知道你舍不得阿意,怎么会这么做?”沈安颤声道:“我跟秦王约定好了的,他只求一夕之欢,我没想到他会不讲信用,带阿意走,我也不知道他会这么做啊!”   沈复看着面前这张与自己有些相似的面孔,只觉一股火气自心中燃起,烧的他五脏六腑都在作痛,眼眶发热:“难道你用一夕之欢来换自己平安,便可以说的这么理直气壮吗?你有没有想过,这对阿意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她经受那些屈辱时,会有多生不如死?”   “可她最起码不会死,沈家也能保全啊,”沈安怔怔的看着他,道:“我知道我对不住阿意,可这也没办法,即便当时难堪,事后睡一觉,醒了不就都过去了吗?”   “醒了就什么都过去了?”沈复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怒不可遏道:“大哥,你有没有心肝?!你又是怎么心安理得的说这种话的?!”   “我,我也是为了沈家好……阿意也是沈家的媳妇,为沈家牺牲一些,她能体谅的,”沈安心中酸楚,还有些难掩的惊惧,他道:“幼亭,难道你会因此而嫌弃她吗?”   沈复死死的盯着他,双目赤红,半晌,倏然笑出声来,那笑声苍凉,还有些凄楚:“沈家有你这等子弟,才是祖宗不佑!我与你这种人是同产兄弟,亦是奇耻大辱!”   沈安身体一震,无言以对,双手掩面,痛哭起来,   沈复牙根紧咬,霍然转身欲走,沈安慌忙拉住他,道:“幼亭,你做什么去?”   “我去秦/王府接阿意,”沈复双目闭合,潸然泪下,痛苦自责道:“我答应过阿意,会照顾好她的,她孤身在那儿,必然怕极了……”   “她被秦王带走了,你怎么可能接的回来?”沈安拉住他,双目瞪起,急躁道:“过去这么久,阿意想必已经……事情若是闹大,于你,于沈家又有什么好处?阿意还有脸面活下去吗?”   “有我在,我会照顾好她的,大不了我辞官不做,带她离开长安,也远离那些是非。”沈复冷冷看他,道:“大哥,你没有心肝,不知廉耻,我有。”   “幼亭!”沈安扯住他衣袖,不肯放手,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难道,你要我死吗?!”   沈复回身,正对上他的面孔,一字字道:“大哥,这不是你该为自己愚蠢所付出的代价吗?!”   “幼亭,我是你的兄长,我们是亲兄弟,从小到大,我对你如何?”沈安怔怔看着他,眼泪蜿蜒流下:“你小的时候,去假山那儿玩,险些送上边摔下去,是我接住了你,腿上留了小臂长的伤口,为此险些变成瘸子……”   “我一直以有你这样的弟弟为傲,我见你有出息,比我自己出人头地都高兴,”他落泪道:“幼亭,秦王喜欢阿意,他说会娶阿意做正妃,她会过得很好的。”   “难道你就这么铁石心肠,一点也不为祖母和阿爹阿娘着想,非要我死吗?” 第82章 前世(十五   沈复失魂落魄的上了马,人坐在安国公府的院中台阶上,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沈安便坐在一侧,见他神情略有转圜,似是好些了,方才怯懦道:“幼亭,和离书……”   “大哥,你是平安了,那我的阿意该怎么办呢?”沈复面色僵白,怔怔道:“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她该有多痛苦?”   “秦王,秦王他很喜欢阿意,”沈安勉力在脑海中搜罗词汇,劝说道:“他说会娶阿意做正妃,他不会叫阿意受委屈的……”   沈复僵硬的转过头去,看沈安面上近乎难以掩饰的希冀,轻轻唤道:“大哥。”   沈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应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沈复道:“你现在这幅面孔,可憎极了,而你做的这件事,更是畜生不如。”   沈安面色霎时白了,嘴唇无力的颤抖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沈复原也没指望他有所回应,他顺势躺倒,歪在留有残雪的台阶上,叫冬日的寒凉,淡化掉血液里痛苦异常的灼烫,双手掩面,惨淡一笑:“不过,做出这样选择的我,有什么资格笑你呢。”   ……   沈安自沈复手中接了那份文书,只一页纸而已,他却拿的慎重,好像那是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事实上,于他而言,那的确是救命的东西,远比什么稀世珍宝重要。   沈安也知他们夫妻感情深厚,此次令其生离,未免太过残忍,可手指在那张纸上摩挲几下,最终还是没有撕掉它,又或者是送还给沈复的勇气。   “幼亭,”他倏然跪下身,道:“对不起。”   沈复没有扶他,目光空洞道:“你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最对不起的人,难道不是阿意吗?”   沈安无言以对,犹疑半晌,讪讪起身道:“幼亭,你一路风尘仆仆,委实辛苦,还是早些歇息吧,我……我这就走了。”   沈复没有看他,也没说告辞,僵坐在椅子上边,仿佛连魂魄都丢了。   沈安心中酸涩,不忍再看,逃命似的,匆匆离去。   ……   侍女们奉了数十道菜肴点心,钟意却没有胃口,胡乱吃了几口,便将筷子搁下了。   “夫人,”玉夏见她如此,委实忧心,劝道:“您再用些吧。”   “不了,”钟意勉强一笑,道:“我实在是吃不下。”   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据李政所说,是因为有人同他内外勾结,对此,钟意并不怀疑。   那庄园原就是沈家的私产,庄园内的侍从也皆是沈家用惯了的,若是没人与他牵线,彼此勾结,李政何必巴巴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再则,往安国公府去回话,说沈复回府,请她到那庄园去的人,也是沈家的家生子,极为面熟。   而这些事情,倘若没有沈家人出面,但凭李政,只怕是很难做到,而实际上,他也没必要专门耗费这个心力。   可是,同他勾结的那个人是谁?   钟意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嫁入安国公府大半年,闺中之时,便与府中人相熟,谁会对她做出这种事情?   将她送到秦王身边,荐于枕席,这是何等恶毒的居心?   这么做,又对那人有什么好处?   钟意浑身发冷,忽然心生畏惧。   而李政,便是在这时候进来的。   “阿意,是不合胃口吗?”瞥一眼案上几乎没动过的菜肴,他含笑问道。   钟意垂着眼,道:“是我没胃口而已。”   “那还是厨子手艺差了,”李政在她身侧坐了,笑吟吟道:“明日我从宫中要几个御厨来,再叫人去洛阳请几个厨子,轮换着做,总有合你心意的。”   “不必了。”钟意转向他,道:“秦王殿下,请你放我走吧。”   “我有什么好的呢,既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且还是嫁过人的妇人,”她头一次柔和了语气,试着劝道:“你身份贵重,倘若想要,天下贵女还不是任意挑选?”   “再则,强占臣妻,即便对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好的名声吧。”   “天下间的贵女是有很多,但在我眼里,却连你一根头发都比不上,”李政目光柔和,道:“阿意正是桃李之年,其华灼灼,风姿绰约,岂是她们所能比的?”   这句话说的有些轻薄,钟意动怒,加重语气道:“秦王殿下!”   “阿意,你生气时,怎么还是这样漂亮,”李政目光落在她含怒的面颊上,却笑着凑上去,道:“怎么,又想打我了?”   “我知道你不高兴,”他握住她手,往自己脸上放:“随你打,好不好?”   钟意活了二十年,从没见过这样没脸没皮的人,一时反倒不知如何应对,半晌,方才冷笑道:“秦王殿下,我是黄门侍郎沈复之妻,已故越国公之女,现任越国公之妹,不是可以你可以信手揉捏的面团。强占臣妻,你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吗?御史言官如何言说,陛下又会如何,你想过吗?”   “阿意,我知道你心里怨我,可我待你的心,却是真的,我是真心想娶你,做我的王妃的,”李政伸手去触碰她面颊,却被冷冷拨开,他也不介意,温声道:“但凡我狠心一点,就该趁你昏睡,先占了你身子,可我怕你伤怀,都没舍得动你一根手指头。”   他这语气轻柔,钟意却是悚然一惊,怒道:“你敢!”   “我怎么不敢?”李政笑道:“你当那人把你送给我,为的是什么?叫你陪我吵嘴,打我巴掌逗趣儿吗?”   “他是他,我是我,他有什么资格将我送给你?”钟意心生屈辱,怒道:“那人究竟是谁?!”   “还是等改日,他亲口告诉你吧,不过你那么聪明,想也能猜出几分的,”李政却不肯明言,只含笑道:“至于强占臣妻,倘若你不是沈侍郎的妻室,想必便没有那么多问题了吧。”   钟意如坠冰窟,颤声道:“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有些东西,想拿给你看。”李政自袖中取出一份文书,展开后推到她面前去,他道:“阿意,这是谁的字迹,以及是真是假,你该能认得出吧?”   钟意死死的盯着那份文书,心中翻江倒海,全然乱了,人没说话,眼眶却湿了,她别过头去,恨声道:“是你逼他写的,幼亭哥哥不是自愿的!”   李政温柔的笑了笑,没有做声。   钟意心中酸涩,另生惶恐,伸手握住那份文书,想撕了了事,却被李政眼疾手快的抢去,握在了手里。   “阿意,你既说是我逼沈侍郎写的,还这么在意做什么?”他道:“有了和离书,我再娶你,怎么能算是强占臣妻?”   “和离书也要两人签字才行,”钟意眼眶通红,冷冷道:“我不见到他,是决计不会签的。”   “我也这么觉得,”李政握住她手,温柔道:“阿意,你不点头,我绝不强逼你嫁。”   “你若肯这样敬重我,便不会将我带到这儿来了,”钟意却不领情,推开他手,道:“秦王殿下,你便不要再装好人了。”   “我以为我藏得挺好的,没想到还是被阿意看见狼尾巴了,”李政只是笑,笑完又道:“好了,真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吧,仔细累坏身子。”   钟意不曾做声,目光警惕的看着他,等他离去,李政忽然笑了,忽然手臂前伸,揽住她腰肢,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钟意惊骇交加,连忙推他,然而力气有限,却是推不开,她又恼又恨,在他舌上重重咬了一口,随即便觉口腔中有腥甜气弥漫开来。   她以为李政会退缩的,不想他一点也不在意,纠缠许久,方才依依不舍的松开,钟意怒到极点,用尽全身力气,重重打了他一巴掌。   这一下力气不下,李政被带的歪过头去,他随意揉了揉脸,有些无奈的笑着看她。   钟意心中那股火气越烧越旺,目光左右一转,便见一侧案上搁着拂尘,上前执起,恶狠狠追着他打。   李政这一回却不生受了,动作敏捷躲开,钟意追上去,一路到了外室,都没沾到他衣袍的边儿。   钟意再傻,也知道他是有意逗弄自己了,再想方才那一幕,倒像是打情骂俏,恨恨的将他赶出去,猛地将门关上。   直到这会儿,李政脸都是麻的,明日非肿起来不可,心腹见着,低声道:“您回去抹点药吧,否则叫人见了……”   李政立在室外,瞥见内里烛火熄了,方才笑道:“知道了。”   “我观女郎心性坚韧,绝非外物所能动,”心腹道:“殿下何必拿那些话招惹她呢。”   “她今日怕也憋了一肚子火,堵了满腹委屈,”李政语气怜惜,低声道:“能发泄出来也好,免得她独自生闷气,那才伤身。”   心腹听得一怔,又道:“那份和离书,女郎怕是不会肯签的……”   “我们这样的身份,签与不签又有什么影响?”李政取了帕子,随手按住脸颊,道:“我只想要她死心而已。”   心腹不太赞同,但也没说什么泼他冷水,只道:“怕会很难。”   “人心都是肉做的,”李政道:“水滴石穿。”   ……   第二日清晨,李氏往前厅去用早膳,只见沈安沈复兄弟,却不见钟意,微生诧异,再见很少同他们一道用早膳的沈老夫人也到了,更是奇怪:“幼亭,阿意呢,怎么不见她?”   沈复面色僵白,恍如失了三魂六魄,还未答话,安国公便忧心道:“这是怎么了?前几日你大哥身体不适,今日却轮到你了,吃过药没有?”   沈老夫人见状,隐约能猜度几分,目光转向沈安,便见他向自己点头,微松口气之后,又有些担心次孙。   “我还好,”只一夜功夫,沈复嘴唇便有些皲裂,他道:“歇一日便无碍了。”   李氏听他这样言说,却更忧心,起身过去,在他额头一探,道:“你若不适,可别硬撑着,要说出来才好。”   沈复勉强向她一笑,道:“阿娘,我真的无事。”   李氏心中担忧,又道:“阿意呢,我听说她昨日去庄子里寻你了,怎么,她也身体不适,才没来吗?”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你自己最爱说的,今日怎么这样聒噪?”沈老夫人拿竹筷敲了敲面前瓷碗,清脆响声中不满道:“吵得我耳朵疼。”   她今日有些古怪,沈复沈安兄弟俩也一样,李氏心中不安,转向沈复时,便肃了容色:“阿意呢,到底是怎么了?幼亭,你说!”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沈复将手中筷子搁下,垂了眼睫,声音轻不可闻:“我与她……和离了。” 第83章 前世(十六)   “你说什么?”李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少见的僵滞了会儿,方才道:“你再说一遍?”   安国公也变了脸色,肃容转向沈复。   “夫妻性情不合,和离也不奇怪,京中这样的事情还少吗?”沈老夫人不悦道:“你们怎么这样大惊小怪。”   李氏并不看她,置若罔闻,只问沈复:“幼亭,你说。”   “都结束了,”沈复垂着眼睫,面色惨淡:“还说这些做什么?”   李氏皱眉,安国公语气加重,怒道:“幼亭!”   “好了!”沈老夫人猛地将手中筷子放下,重重一击桌案:“这是他们夫妻二人的事,同你们有什么关系?素日里说我管教的多,轮到自己了,怎么不知道以身作则?”   李氏冷然看她,道:“你闭嘴!”   她操持府上中馈多年,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更不必说是对着婆母,沈老夫人一时怔住,随即颤颤巍巍的指着她,向安国公道:“好啊,看看你的好媳妇,这么多年,终于暴露出本来面目了……”   安国公见老母如此,只能转向妻子,无奈叹道:“令娘……”   李氏平静看他,道:“你也闭嘴。”   安国公面色微僵,有些窘迫。   “幼亭,”李氏置之不理,转向沈复,道:“你说。”   沈复嘴唇动了动,半日方才道:“就是觉得彼此合不来……”   他勉强说了这句,便停了口,不再言语,李氏冷冷看着,也不搭腔,沈安做贼心虚,更不敢出言,沈老夫人慑于儿媳妇此刻声势,少见的没有顶回去。   “怎么会合不来?”安国公皱眉道:“你跟阿意情投意合,惯来令人称羡,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年少夫妻拌嘴,偶然吵几句,也是寻常,你是男子,更该照顾她才是,阿意是回娘家了吗?去道个歉,接她回来吧。”   沈复听他如此言说,心中真如火烧刀凿一般痛楚,悔痛交加,然而到了这地步,又还有什么好说的?   “吵得很凶吗?”安国公见他不语,眉头皱的更深,温声道:“那便叫你阿娘同你一起过去,既向阿意致歉,也劝她回来。”   沈复只不言语,安国公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李氏冷冷看他半晌,起身道:“你随我来。”   沈老夫人有意想拦,又怕惹她怀疑,悄悄同沈安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有些担忧。   沈复随李氏走了,安国公却有些摸不着头脑,望向沈安,道:“他们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要和离呢?”   沈安心中忐忑,更不敢多言,只道:“我也不是十分清楚。”   ……   李氏进了书房,先自坐下,冷声喝道:“跪下!”   沈复并不犹疑,一掀衣袍,跪在了她面前。   “我问你,阿意现下在哪儿?”李氏低头看他,冷冷道:“越国公府距此不过一盏茶的路程,我若想去看,马上便能过去,幼亭,你回答我之前最好想清楚。”   沈复合上眼,却不言语。   “你不敢说,你果然不敢说!”李氏心中早有猜测,此刻见了,浑然没有猜中的释然,反倒愈发心沉:“你既不肯说,我是如何也逼问不出的,我只叫你扪心自问,你可对得起阿意吗?”   沈复心如刀绞,嘴唇颤抖几下,颤声道:“是我对不起她。”   “好,你敢认就好。”李氏心中隐痛,眼眶发烫,道:“你是我生的,我最了解你性情,而阿意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对她的了解,同样不必对你少。你今日这般作态,却不知是做了多荒唐的事,我再问你,可还能弥补吗?”   沈复倏然落下泪来,他道:“不能了。”   李氏死死盯着他,看了半晌,又恍如是被抽走了半条命一般,无力的靠在椅背上,她抬手掩面,心中既恨且痛,一口银牙格格作响:“你到底是做了多么蠢的事情啊……”   安国公与沈老夫人、沈安皆留在前厅用膳,只是过了大半日,桌上吃食都没消减过多少,忽然有人跌跌撞撞从外间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国公,老夫人!你们快去劝劝吧,夫人震怒非常,传了家法,要将郎君打死!”   沈老夫人站起身,面色惊怒:“她敢!”   安国公却在其中察觉出几分蹊跷,焦急之中,有些狐疑:“夫人通情达理,为何要这么做?”   “夫人与郎君在内室里说话,没人听见,”来人道:“至于原因如何,这便不知了。”   “你愣着做什么,”沈老夫人气的跳脚:“还不快去拦她!”   沈氏最早的先祖曾是一名马夫,后来随军征战沙场,以军功晋身,随即起家,到前朝兴起,又成为关陇门阀中的一员,安国公亦随皇帝起事,长安建国之后,得了勋爵。   因先祖故,沈家世代相传的家法,便是以铜为芯,麻绳为表的长鞭,用青桐油浸泡的粗粝坚韧,且有倒刺,一鞭子甩过去,随即便会皮开肉绽,连肩背上的肉都能刮起来。   安国公几人过去时,沈复已经起不了身了,冬日的衣裳厚重,此刻不只是见了血,连后背处的皮肉都刮起来了,血肉模糊,令人不敢直视。   侍从见状,早不敢再动手了,李氏便亲自执鞭,毫不留情。   沈老夫人嫁入沈家之后,从孙媳妇慢慢做到了老夫人,对于沈家的家法,一直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毕竟那也太狠了些,寻常子弟犯错,打几下板子,便是重罚了。   “你疯了吗?!”她见孙儿被打的去了半条命,心疼的险些昏厥过去,想也不想便上前去护住他,怒道:“这难道不是你儿子?!”   “我没疯,我很清醒,”李氏摆摆手,示意侍从们退下,叫院中只留沈家几个主子,目光一扫,锋芒毕露中,隐约有些讥诮:“我就是想看看,沈家人都生了一副什么心肝,是不是心肺肠子都烂透了,见幼亭代人受过,连吱一声都不敢!”   沈安听得一僵,几乎站不住脚,目光既怕且愧。   沈老夫人也是肝胆直颤,勉强道:“你有话便直说,何必指桑骂槐?再则,口口声声说幼亭代人受过,又何必下这么重的手?”   “我指的是哪家桑,骂的是何处槐?娘,你若不亏心,急什么啊?”李氏手中铁鞭尚在滴血,她信手丢在地上,目视难以起身的沈复,痛心道:“我不信他能做出什么亏心事,但他事后不知解决事情,反倒帮人遮掩,这通打决计挨得不冤!”   沈复面色白的像纸,一句话也说不出,气息都是断断续续的,李氏是他生母,若说毫不心疼,自然是假的,然而此刻,她仍旧别过脸去,目视沈家其余几人:“怎么,没人打算说些什么吗?眼见幼亭去了半条命,嘴也能继续闭的这么严实?”   她目光扫过去,沈安再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地,道:“阿娘,万事皆是我的错,不怪幼亭。”   “好胆气,见你兄弟快死了,总算能站出来出个声了,”李氏哂笑道:“我当你是死了,挂在那儿风干呢。”   沈安听她讥诮之语,面色更加难堪,然而见沈复如此情状,终究无法隐瞒,跪在地上,将其中原委一五一十的说了。   安国公原先只当这场和离是因小夫妻吵嘴,却不想其中竟有如此原委,惊怒交加,想也不想,便将他一脚踹开:“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你怎么能想到这种办法?!”   沈安心口被踢了一脚,翻滚在地。   “你这样的人,竟是我的儿子!”安国公怒道:“简直不配为人!”   李氏亦听得惊住,转目去看沈老夫人,那目光锋锐刺骨:“娘,你也知道,是不是?”   沈老夫人被她看的心虚,讪讪别过脸去。   “好啊,好,”李氏牙关紧要,恨声道:“你真是你祖母的好孙儿,从老到少,烂到根子里去了!”   沈安垂首落泪,不敢做声,安国公怒极,胸膛剧烈起伏,道:“英华去时,我曾在他灵前发誓,会将阿意视为我的女儿看待,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他日我死了,到了地下,如何有颜面去见他!”   李氏亦是垂泪,半晌过后,忽然拭去面上泪珠,上前去道:“你起来,随我到秦/王府去,接阿意回家。”   沈安闻言战栗,颤声道:“阿娘!”   “你为人坑害,是你自己蠢,凭什么要阿意为你受过?”李氏恨声道:“沈安,从昨日到今日,你能猜想阿意是如何过来的吗?”   “不,不,阿娘,我会死的,我会死的,”沈安膝行上前,颤声道:“秦王他很喜欢阿意,他会对阿意很好的……再说,他怎么可能会放手?事情一旦闹大,对沈家,对幼亭,又有什么好处?即便是阿意,又怎么还活得下去?”   “哈!”李氏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儿子一样,仔细打量他神情,冷冷讥诮道:“我一直以为你蠢,不想到了生死关头,你脑筋倒清楚起来了。难得,真是难得!”   沈安只垂着头,嘴唇怯懦的动了动,却不敢做声,安国公上前一步,将他拉起来,道:“走,我同你一道过去!断没有男人惹祸,却叫女人受过的道理!”   沈安素来文弱,碍不过安国公的力气,被他拖着起身,挣扎道:“阿爹,我不去,我真的会死的!”   安国公不肯松手,拖着他大步向前,沈安终于爆发,道:“阿爹!你真的要看着我死,才肯罢休吗?牵连上这等罪过,难道是我心甘情愿的?阿意不会死的,她在秦王身边,一样是锦衣玉食,以此换我一条命,有何不可?”   他双目赤红,叫喊道:“若换了你,难道不会这么做吗?”   “我不会!”安国公喝道:“我宁愿死,也不会叫人代我受过,更不会如你这般理直气壮!”   “沈安,”他眼眶发烫,一字字道:“做人要顶天立地,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我能活,为什么要死?”沈安哭道:“我死是小事,可此事是我一死便能抵消的吗?沈家会如何,历代先祖打下的家业如何,别人又会以怎样的眼光看待你们?”   “即便是阿意自己,怕也会为流言蜚语所困,从此再抬不起头来。”他目光在家人面上转过,道:“阿爹,阿娘,你们口口声声说我对不住阿意,可到了此刻,你们扪心自问,将此事闹大,对阿意而言,真的是最好的做法吗?她进了秦/王府,这是事实,即便将她接回来,别人的唾沫也能淹死人,更别说会因此开罪秦王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将错就错,勉强将这局面维系下去?”   “沈安啊沈安,我今日才算彻底认识了你。”李氏有些嘲讽的笑了,她冷声道:“倘若,我一定要带你去□□,换阿意回来呢?”   “那我宁可死在这里!”沈安自袖中取出一柄匕首,想也不想,便刺向自己心口:“我死是小事,可事情闹大,沈家声誉又会如何?阿意固然无错,但她不杀我,我却因她而死,她真能心安理得继续做沈家媳妇吗?世人真的不会介意,她在秦王身边留的那段时间吗?”   “是我太蠢,当初若肯认罪,便什么事都没了,”他泪珠滚滚落下,苦笑道:“可此刻即便是死,也无法再挽回了。”   沈安怕死是实情,不愿辱及家声,也是实情,此刻被逼到极致,真生了以死谢罪,停歇此事的念头,匕首毫不迟疑的刺进心口,却被人拦住了。   沈老夫人想也不想,便用手握住刀刃,那匕首锋利,沈安亦有赴死之心,将她手上皮肉划开,深可见骨。   沈安惊骇,怆然丢下匕首,呼道:“祖母!”   “安儿是有错,可我没法儿看着他死,”沈老夫人忽然跪下身去,向安国公与李氏叩首,老泪纵横道:“我给你们磕头了,求二位行行好,高抬贵手,我替他死,好不好?我替他死,我替他死……”   言罢,她猛地捉起地上匕首,径直刺入肚腹,沈安想拦,然而她动作太快,竟没有拦住。   冬日衣衫厚重,然而沈老夫人的确存了赴死之心,血自匕首根部汩汩流出,她歪倒在地,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娘!”安国公与李氏登时惊住,慌忙上前,一个按住她腹部伤口,一个快步出了院子,吩咐侍从去请大夫。   沈复伤的严重,早有侍从去请大夫,此刻却是正赶得及,沈老夫人那一下刺的狠了,大夫见状,只是摇头,道是有什么话要讲,便赶快叮嘱。   安国公跪在塌下,潸然泪下,沈老夫人颤抖着伸手过去,声音断断续续,轻不可闻:“我替安儿死了,你们是不是……就不会逼他死了?看这孩子,都吓成什么样子了。”   母亲将死,安国公哽咽难言,有些歉疚的去看李氏,却说不出话来。   “安儿啊,”只是片刻功夫,李氏似乎苍老憔悴了十余岁,她站起身,忽然泪下,望向跪伏于床前的沈安,道:“人并不是只有失去性命,才算是死,我希望你能记住这句话。”   沈安眼见祖母将死,伤心欲绝,听罢只胡乱的点头。   李氏泪珠滚滚落下,道:“希望你来日不要后悔。” 第84章 决堤   昨日下的那场大雨并未影响到堤坝,这叫钟意松了口气,可即便如此,原还宽松的进度,也不得不加快些。   辛苦忙碌了这些时日,倘若因一时疏忽而功亏一篑,那岂不是令人扼腕叹息?   因这缘故,她这几日面对的事情便多了,自然而然的,也就没什么功夫去探望沈复了。   午膳时候,玉夏还小声问她:“居士不去看看沈侍郎吗?毕竟他是为救您才受伤的。”   “还是你代我走一趟吧,我这儿的确走不开身。”钟意一指桌案上堆积起的文书与身侧埋头理事的罗锐,道:“我好歹还吃了饭,罗别驾他们却连吃饭的功夫都要没了。”   话音刚落,玉夏还没做声,便听东/宫左庶子蔡满的声音自室外传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正想同居士商谈此事,不想便碰上了。”   钟意前几日刚与他不欢而散,现下一听他声音,心里便有些厌烦,强自忍了,道:“左庶子有何指教?”   “河堤修筑进度加快,自是好事,既造福百姓,也能保后世百年太平,”蔡满一张圆脸上满堆笑意,道:“正逢我等属官颇有闲暇,还可助益一二。”   钟意听他旧话重提,便有些不太想搭理,哪知蔡满却道:“居士不肯给我三分薄面,难道连太子殿下也不理会吗?”   太子?   钟意一怔,与罗锐对视一眼,方才道:“太子殿下也来了?”   “正是,”蔡满遥遥向东侧致敬,含笑道:“太子殿下忧心黄河诸州黎庶,向陛下请命前来,今日傍晚,便可抵达丹州,共督河事。”   因泾阳候世子之事,钟意对太子的观感便不太好,此刻听说他要前来黄河沿线,心中也不如何期待。   还是那句老话,倘若有心,早就可以来了,何必等到尘埃落定,即将论功行赏之时,才巴巴的赶过来?   李政纵然有千万个毛病,他的属官们再不讨喜,但钟意也承认他们是肯脚踏实地做事,也的确是有心改革吏治,增益民生的,而太子一系呢?   她并不是说太子一系却都是恶人,半分好处也没有,而是相对而言,太子偏爱儒生,那些属官们嘴上惯会说好听的,但真正能做实事的,却是很少。   就这一点,连钟意最不喜欢的苏志安都不如。   然而此刻,太子毕竟是太子,她不好多说什么,客气的笑道:“既然如此,我与罗别驾便在此恭候大驾了。”   “哎呦,看我这记性,险些忘了正事,”蔡满一拍脑门,笑道:“我是来相邀的,今晚殿下抵达,必要接风洗尘,居士与别驾皆是一时英才,务必要出席才好。”   钟意听他说完,面上的笑意便淡了,罗锐更是从头到尾板着脸,直言道:“国事操劳,正是用人之际,哪里抽的开身?且丹州赈灾,屡有艰苦,太子远道而来,自是欢迎,却没有大肆张扬,设宴行欢的道理!”   蔡满变色道:“放肆,竟敢非议太子殿下!”   “罗别驾语气有些过了,但说的也是实情,”钟意道:“丹州诸事忙碌,我们委实是抽不出身去赴宴,望请左庶子勿怪。”   “居士,别驾,”蔡满皮笑肉不笑道:“我诚心相邀,你们却口出恶言,未免有些过了吧?”   钟意也冷了脸,道:“我们跟左庶子不一样,诸事都很忙,你若是说完了,便可以出去了。”   蔡满面露不忿,正待开口,钟意便先一步道:“来人,替我送客。”   门外的州府侍从上前,客气而坚决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蔡满见状冷笑,拂袖而去。   “东/宫之内,竟有这等只知享乐,不通民生之人,要知道,他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侍从,而是左庶子啊!”罗锐猛地将笔搁下,沉郁道:“由臣观君,太子怎可托天下!”   “元崇慎言!”钟意瞥一眼门外,低声劝道:“有些话大家都知道,却不能宣之于口。”   “我知道,但就是……唉!”罗锐重重叹一口气,低声感慨道:“怨不得陛下想立秦王。”   钟意默然,心中想法却同他有些相像,摇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排尽,专注于面前之事。   如蔡满所言,太子是在傍晚时分抵达的,钟意与罗锐一道去迎,途中还遇上了苏定方,后者道:“左庶子请我今晚前去参加宴饮——如今丹州已是山穷水尽,现下只是勉强缓过这口气来,什么接风洗尘?狗屁!”   钟意听得“噗嗤”一声笑了,道:“你同元崇必然能说到一起去,便抱怨的话都如出一辙。”   “他也去请你们了么?”苏定方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也是,你们皆是在陛下面前挂了名的,他如何会放过。”   许久不见,太子仍旧温文尔雅,俊秀如玉,钟意同他寒暄几句,便道了告辞,罗锐与苏定方也一样。   太子诧异道:“今晚还有宴饮,几位不一同前来吗?”   钟意听得眉头一跳,未曾言语,苏定方也不做声,只有罗锐有些冷淡的道:“殿下厚爱,是臣等无福,丹州还有灾民居无定所,实在无暇去参加什么宴饮。”   这话说的有些冒犯,太子却未动怒,怔然之后,面有惭色:“是我疏忽了,竟坐视这等荒唐事。”   他一抬手,吩咐道:“今日宴饮取消了吧,我无法同灾民同甘共苦,却也不该在此时大肆铺张,左庶子,你有失规劝之责。”   言罢,竟向罗锐一礼:“别驾此语,正如醍醐灌顶,令我幡然醒悟。”   罗锐早先心有郁气,见他如此,反倒不知所措,赶忙躬身还礼:“臣担不起,先前失仪,殿下勿怪。”   ……   一道返回时,罗锐向钟意道:“太子殿下倒也没那么坏。”   钟意忍俊不禁:“你这么快便转了话风?”   “确实不坏,”苏定方也道:“说的准确些,他只是在宫中生活的久了,被保护的太好,没见过人间疾苦罢了。”   “也对,”钟意听得笑了,道:“我最开始的时候,也不知道花生原来是长在地里的,还以为是挂在树上,摘下来就行的。”   那二人听得笑了,到了刺史府门口,苏定方便同他们道别,往折冲府去,钟意则与罗锐一通入内,继续汇总先前没有完成的钱粮调度数据。   ……   太子早些年身处长安,到地方州县来,却也是头一遭,然而北境原就是秦王一系经营多年的地方,东/宫贸然前来,着实有些插不上手,加之治水诸事即将功成,更没有人愿意分润自己的功绩给别人,一时之间,太子与其一众属官不免有些尴尬。   罗锐将手中卷宗合上,问道:“我听说,陛下曾经公然询问居士,太子与秦王孰龙孰凤?”   钟意道:“确实如此。”   “有些话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说出来便是另一回事了,”罗锐站起身,将那份文书搁到一侧,道:“此次秦王奔走治水,劳苦功高,民间颇有声望,加之先前覆灭东突厥的不世功绩,即便陛下易储,想也没人会反对吧。”   他叹口气,摇头道:“东宫这一次,怕是不太妙了。”   钟意隐隐约约的,也有这种感觉,闻言亦是长叹一声。   这晚他们一直忙到了深夜,眼睛都要熬花了,才被人催着回去歇息,玉夏在前边挑着灯,不忍道:“居士也瘦了,来日回了长安,国公与夫人不知会如何心疼呢。”   她先前不提,钟意险些忘了,此刻骤然想起,忽然顿足,道:“马上就六月了,阿娘腹中孩子,也快七个月了。”   “是啊,”玉夏也骤然反应过来,随即又有些失落:“却不知丹州何时事毕,居士又能否第一时间见到新生的弟妹呢。”   “应该能见到的,”钟意掰着指头数,数到最后,笑吟吟道:“顶多再有一月,此间事便了了,届时返回长安,正好能赶上。”   玉秋笑道:“居士,你说夫人怀的是小娘子,还是小郎君?”   “孩子还没出生呢,谁能知道是男是女?”钟意对这个前来未曾到来过的小生命十分喜欢,也非常期许,含笑道:“不过都好,无论男女,我都要好生照顾它的。”   她接连累了几日,精神上其实已经很疲惫了,然而提起这些,却极欢愉,回去梳洗过后,心满意足的睡下了。   此刻已经是半夜时分,钟意再度睁眼,却是被外间雨声吵醒的,因这场水灾,她对雨水格外敏感,霎时间坐起身,披衣往窗外看。   然而到了窗边她才发现,原来不是降雨了,水声自远方传来,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夜色之中,似乎有哭嚎声传来,惨不可闻。   钟意心头大震,几乎不敢去想究竟发生了什么,罗锐便是在此时来的,身上衣衫胡乱套着,面色铁青。   “居士,”他道:“黄河决堤了!”   “怎么会决堤?”钟意险些站不稳身,勉强定了心,出门道:“水势不是已经被控制住了吗?”   罗锐冷笑,神情少见的冷厉:“究竟如何,前去一看便知!”   钟意道:“同去!”   到了这关头,罗锐不曾说什么推辞之语,令人备马,同钟意一道赶往黄河堤坝处,人未到黄河边,便见夜色之中河水涛涛,声势慑人,将沿岸民居尽数冲垮,至于其中之人,结局可想而知。   钟意的心一下子沉了,像是压了千斤巨石一般,叫她喘不过气来,催马前往,相隔数里之遥,便见原先构建好的堤坝尽数冲毁,浑浊的河水里似乎潜藏了一头巨兽,要将所有人一并吞噬。   钟意如坠冰窟,从头凉到脚,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天未降雨,上游也未曾听闻雨事,”罗锐眼眶发热,痛心疾首:“今日黄河决堤,我恐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最令人恐惧的是,你所担忧的事情,皆是事实。”不远处有人催马而来,苏定方手中握住一块石头,面色冷凝,径直抛了过去。   罗锐接到手里,低头一嗅,变了脸色:“火/药?”   “是,”苏定方神情森冷,隐有杀伐之气:“火/药。”   罗锐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做出这种事的人,万死不足以赎其罪!”   钟意耳畔隐约能听见河水之下的哀嚎声,她一合眼,不叫眼泪流出,道:“堤岸这么要紧的地方,居然没有看守?”   “有的,可河岸太长,非人力所能及,”苏定方道:“他们听到动静,赶过去时,也已经晚了,戍守士卒中只有一个逃了出来,剩下的都被河水冲走,此刻怕已经……”   “炸毁堤岸,所需火/药绝不在少数,”罗锐道:“此物受控于官方,民间断然没有存留的道理,既然用了,必然会留下痕迹,可以巡此去查。”   苏定方也道:“城中有宵禁,事发又是在深夜,需得问过城门看守,有哪些人出城进城,坐下此事的人有可能回去了,也有可能游荡在外,更大的可能是往别处潜逃,远离丹州,从此销声匿迹。”   钟意回首,夜色之中一片苍茫,只能看见沿路侍从手中所持的火把,别的皆看不真切。   可她知道,这夜对于许多人而言,绝对是一个噩梦,兴许,有的人就在这场梦中睡去,再也睁不开眼了。   她心中酸涩,潸然泪下:“查出来又能怎样?即便将那些人千刀万剐,也终究不能转圜了。”   “元崇,定方,”钟意低头,苦笑道:“你们都是聪明人,难道猜不到幕后之人会是谁吗?”   罗锐亦是泪下,恨道:“怎么能因为两系之争,而做出这等事?!人命在他们眼中,又算什么?!”   “此事不宜闹大,内中缘由,你们都该明白,即便是查出来,也未必有功。”钟意含泪道:“所以,二位还打算查吗?”   “要查!”苏定方掷地有声,道:“即便无法转圜,但也不能容忍这等小人逍遥法外,总要给无辜死去的那些人一个交代!”   罗锐转目看她,亦是坚定道:“即便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查!”   “好!可惜此刻无酒,否则我必敬二位!”钟意听罢,心中豪气顿生,道:“定方先前便在北境,想也同周遭州府之人相熟,黄河决堤,那些人想必不敢再回丹州,你可沿线搜寻,或可寻到踪迹。”   “至于元崇,你在丹州地界熟悉,便去巡查火/药之事,他们既然动了,必会留下端倪。寻隙断案,原也是你的专长。”   “好,”罗锐颔首道:“居士你呢?”   “我要回刺史府去。我不相信世间有真正的天衣无缝,而狐狸的尾巴,也总有露出来的一天,”钟意目光坚定,望向黄河之下无边无际的黑暗,道:“黄河决堤,洪水袭城,不知有多少人无辜丧命,流离失所,幕后之人却心中得意,沾沾自喜,天下间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苏定方听得静默,忽然伸出手去,罗锐伸手覆住,钟意见状一笑,亦伸手过去。   “我亲去追击,不知何时返回丹州,二位此去,怕也辛苦,”苏定方道:“各自珍重。”   钟意与罗锐齐声道:“一路顺风。”   苏定方回以一笑,飞马离去:“二位,就此别过。” 第85章 昭然   夜色即将过去,黎明破晓,东方天际隐约透出几分光亮,却将黄河决堤之后的惨态更加清晰的展现在眼前。   钟意静默不语,催马上前,罗锐与她并驥而行,也不做声,马蹄声达达,二人一路穿过那片被洪水冲垮了的民舍,一时无言。   “不能再往前走了,”侍从道:“道路淤泥深厚,无法前行,马匹也会陷在其中的。”   钟意垂眸不语,低头时却见淤泥中有只小小的虎头鞋,看那模样,想那孩子年岁正幼,她是做过母亲的人,以己度人,心中忽的一酸。   “走吧,”罗锐催马转身,向她道:“刺史府现在只怕已经炸了锅,我们得回去主事,丹州下游其余州县,怕是也不安泰,任重而道远啊……”   钟意与他回了刺史府,果然见府中灯火通明,想是他们昨夜离去后不久,其余官吏便起身操持诸事的缘故。   蔡满与东/宫属官们身处内堂,发号施令,颇有些鸠占鹊巢的意味,然而到了此刻,河堤冲垮,局势大恶,一切都要重头再来,人力物力急缺,倒也不好再将他们往外推。   刺史府中官吏多为本地人,眼见家乡遭灾,心中哀恸难忍,强撑着理事而已。   “居士回来了?昨夜忽发大水,真是天不庇佑,”蔡满面有忧色,但钟意还是在他语气中听出了春风得意:“又或者,是先前有人偷工减料,图谋功绩,才生了这桩祸事。”   他这话显然别有所指,毕竟先前总督黄河诸州水事的便是秦王,现下河堤冲毁,话里话外自然是说秦王一心谋求功绩,急于求成,才粗枝大叶的完工,以至于生了这等水祸。   “不,并非天不庇佑,”罗锐冷冷看他,道:“此次……”   “此次水祸的确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钟意轻轻扯他衣袖,趁他回头,以更高的声音盖过了他:“不过,并非是因在修筑河堤时偷工减料,而是有人蓄意用□□炸毁河堤,导致黄河决口!”   话音落地,刺史府内似乎都安寂了,蔡满圆胖的面颊难以置信的颤抖几下,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安寂只在那一瞬间,周遭空气随即炸裂开来,仿佛是一锅滚油中被倒了一瓢水,噼里啪啦的炸开了。   “何人敢如此行事?!丹州百姓,数万生灵,又算是什么?!”   “黄河为患,既然已经控制住水势,为何要如此作恶?幕后之人,心思何等恶毒!”   “炸毁河堤,于他们有何好处?黄河诸州数万百姓,恨不能生噬其肉!”   罗锐听得激愤,心中却有担忧,转向钟意,轻轻唤了声:“居士。”   蔡满面色勉强保持平静,额头却生了汗,他顾不得拭去,随即在脸上扯出一个与众人相仿的愤怒神情。   “我等在河堤处发现了为恶者的踪迹,折冲校尉苏定方已经前去追寻,我向诸君立誓,宁肯一死,也会还枉死百姓一个公道,绝不叫幕后之人逍遥法外!”   钟意既不曾看蔡满,也不曾看罗锐,而是躬身拜道:“丹州遭了水祸,原是诸君协力共勉,方才度过,如今祸事又至,也望诸位协心,以安乡老。”   府中官吏甚多,众人闻之动容,齐声道:“愿听居士调遣。”   “调遣却不敢当,各司其职便是,好在都曾经过一回,算是轻车熟路,”钟意环视四周,沉声道:“诸君,勉之。”   ……   众人散尽,蔡满也悄悄走了,罗锐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有些心忧:“居士,你何必……”   “幕后之人炸毁河堤,必然有所图谋,要么是有人蓄意挑起东/宫一系与秦王一系的纷争,要么便是东/宫一系不甘坐以待毙,先有图谋,”钟意平静的看着他,道:“不管是哪一个原因,内里都牵扯到皇室嗣位之争,我也就罢了,你怎么能牵扯进去?”   “可是,”罗锐有些哽咽:“居士将此事公之于众,损害的是皇室声名,陛下……”   “方才我若不说,说的便是你了,”钟意反倒很豁达,微微一笑,道:“此事宣扬出去,民愤滔滔,倘若真是太子所为,东/宫必废,因此圈禁也是寻常,陛下虽有意废太子,但绝不是以这样的缘由,叫太子声名狼藉的退下,若是叫你说了,此后怎么在朝堂立足?”   “怎么可能跑得了?”罗锐道:“我与定方都参与此事,长安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钟意莞尔道:“无论如何,有我在,你们总不是首恶吧?”   罗锐却没有笑,他敛衣行礼,郑重道:“居士,多谢。”   ……   此时黄河决堤,丹州的境况其实远比先前那一次要恶劣。   钟意早先负责的便是赈灾与钱粮转运,然而之前那次赈灾,便已经将丹州府库中的存余耗得七七八八,到了此时,虽有心,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情况艰难,并不只是钱粮短缺,城中无数屋舍被冲垮,百姓死伤亦是不在少数。   洪水过后,被泡的浮肿的尸体显露出来,天气渐热,不多时便会有恶臭气味,若不及时掩埋,怕会有瘟疫横行,然而丹州此时哪里能抽调出那么多人力物力?   至于临近诸州,能够勉强自救,便已经很好了,哪里能奢望他们再来相助?   此次赈灾,从一开始就注定艰辛。   钟意原先还在府中统筹账目,调运钱粮,忙碌到深夜,仍旧不曾歇息,玉夏不知何时过来,见她停歇,道:“居士一日没用东西了,先来吃一点吧。”言罢,从食盒中取了碗面递过去。   钟意接了筷子,勉强吃了几口,又道:“罗别驾呢?”   “别驾往城中巡视灾民,此刻还没回来,”玉夏道:“外边天都黑了,也不知他有没有用过东西。”   “肯定没有,他一忙上来,哪里顾得这些?”钟意道:“叫厨房给他留一份吧,其余官吏也是。”   玉夏轻声应了,便出门去,人到门外,不久后又回来,传禀道:“居士,左庶子来了。”   “他来做什么?”钟意心中一凛,忽又冷笑:“罢了,请他进来。”   只一日功夫,蔡满便憔悴好些,见了钟意,先自笑了,殷勤道:“居士……”   “我很忙,没有时间寒暄,”钟意向他示意面前的面碗,道:“直到此刻,方才寻出点时间用膳,所以也希望左庶子不要啰嗦,长话短说。”   蔡满笑意有些勉强,却道:“居士似乎对我有些误会。”   “玉夏,”钟意道:“送客。”   “别,别别别,”蔡满赶忙道:“我这就说,这就说。”   他面上闪过一抹犹疑,随即转为苦涩,道:“今日居士说此次黄河决口乃是人祸,我以为,实在不必闹得太大,届时民怨沸腾,长安不会高兴,陛下也一样,居士以为呢?”   “我以为哀兵必胜,有那群畜生在前边吊着,百姓才能更有干劲,”钟意挑眼看他,冷冷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黄河决口,害多少人性命,又叫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幕后之人,非死不足以平民愤!”   “左庶子,”她冷冷扯了一下嘴角,目光锋锐:“你前来说这些话,是不是有幕后之人的线索了?”   “并没有,”蔡满面颊僵硬,勉强一笑:“只是前来给居士提个建议而已。”   蔡满灰溜溜的走了,罗锐方才自门后出来,他不知是何时来的,想也听到蔡满最初那一席话了:“看来,那真是东/宫一系做的。”   他想起今日所见到的丹州惨态,不禁合眼:“要多狠毒的心肠,才能做出这种决定?”   “他们以为不会闹大的,或者说,以为我们即便知道是谁做的,也不会闹大,惹长安不满,”钟意垂下眼睫,叹道:“明眼人都知道,太子大势已去,此次赈灾,便是易储的最好时机,再不搏一把,就真的来不及了,为此冒一点风险,也是值得。”   “那么多条性命,无数人的心血,居然用来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可能性,简直荒唐!”罗锐愤慨道:“太子呢,属官如此行事,他知晓吗?还是说,他暗中授意?”   “我猜,太子应该是不知道的,”钟意眼睫缓缓煽动一下,道:“不过那也不重要了,属官与主君原为一体,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停了口,不再说这茬,而是道:“城中如何?”   “还能如何?”罗锐目光哀痛,道:“只一个‘惨’字而已。”   钟意心中一痛,不复再提此事。   苏定方是在两日后回府的,钟意与罗锐前去见他,险些没认出来。   就这么短的时间,他便憔悴许多,下巴上生了一层胡渣,颇有风霜之色,双目却明亮如星。   钟意见状一喜:“想是功成?”   苏定方震声道:“幸不辱命!”   罗锐目光一亮,道:“有几人,出自何处?”   “有十数人之多,一路追击,有的死了,有的自尽了,还有十来个被我带回来了,”苏定方目光微沉,道:“出自南衙宿卫。”   天子的北衙禁卫,储君的南衙宿卫,已经统率于宰相领下的十六卫,天下皆知。   钟意心中疑惑解了,却不觉释然,反倒更生沉重:“他们有没有说,是谁人致使?”   “东宫中允费和、思议郎隋绍,”苏定方顿了顿,又道:“还有左庶子蔡满。”   钟意道:“有签字画押吗?”   “有,”苏定方道:“即便没有,他们本身的身份,便是最好的证据。”   “那便不必迟疑,”钟意定了心,亲自取了尚书剑,递与苏定方:“我无勇武之力,便劳定方走一遭,亲提那三人前来,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罗锐侧目,道:“居士,太子……”   “从东宫属臣胆大妄为,做下此事开始,便注定要对立了,早一日晚一日有什么要紧?我曾答允众人,必会还枉死百姓公道,如今既有线索,更没有食言而肥的道理。”   “太子被拉下水,辱及皇室声名,你我即便有功,也成了十成十的过错,可即便如此,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钟意道:“我看不起为一己私利而害天下的政客,自己也不会做这等人,日月昭昭在上,总要有人还这天地一片清明。”   “元崇,定方,”她道:“你们怕了吗?”   那二人相视一笑,朗声道:“不过一死,又何惧之?” 第86章 耻乎   苏定方此去匆匆,归来也快,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他侍从前来通禀,道:“居士,都尉回来了。”   “人呢,都抓回来了吗?”来人乃是苏定方心腹,知晓原委,钟意并不啰嗦,径直问道:“有无遗漏,太子又是什么反应?”   “中允费和抵抗,就地格杀,思议郎隋绍与左庶子蔡满被带回,至于太子殿下,”来人面上露出一个有些讥诮的笑,道:“太子殿下往丹州下辖的庆安县去求访大贤,此刻并不在府中。”   钟意明白他的讥诮从何而来。   黄河决堤,于丹州而言,这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太子尽管并不直接理事,但只坐镇,也足够稳定人心,然而他巴巴的跑去寻访什么贤士,实在是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走吧,”她站起身,向罗锐道:“我们也去见一见那二位随定方回来的良才。”   罗锐目光冷凝如深冬寒霜,道:“我也很想问问他们,是怎么生出一副黑心肝的。”   蔡满与隋绍眼见中允费和被杀,早已是胆战心惊,又被苏定方令人强制带过来,正是惊惧之时,满头冷汗。   苏定方面带杀气,凛冽如刀,他们自然不敢与之纠缠,瞥见钟意与罗锐过来,才算略微有了些胆气。   “怀安居士,我二人皆是东/宫属臣,即便有错,也轮不到你处置,更遑论是杀人这等大事!”思议郎隋绍见她前来,心思微定,怒道:“费中允何罪之有?苏定方不问青红皂白,便要杀人,又该当何罪?居士,望请给我们,也给太子殿下一个交代!”   “正是如此!”左庶子蔡满亦是面露悲色:“费中允因冤被杀,居士何其忍心!”   罗锐听他们此语中气十足,浑然不觉惶恐,心中既觉可笑,又觉悲哀,更多的是愤怒。   他们口口声声说不问青红皂白便杀人有罪,然而当初做出炸毁堤坝,令黄河决堤的决定时,有没有觉得百姓无辜?   难不成只有他们的命是命,别人的便不是吗?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然而这短短数十载,却要经受生老病死之苦,何其苦痛。”   钟意止住他上前的动作,目光嘲讽,向那二人含笑道:“费中允超脱凡俗,跳离生死,正是天大喜事,你们有什么好伤怀的?”   隋绍与蔡满听得怔住,旋即尽数转为怒意,正待开口,却听苏定方冷冷道:“左庶子,思议郎,二位还是先为自己忧心吧,我既敢令人拿你们,便有证据可杀你们,而你们究竟做了什么好事,想必自己心中有数。”   隋绍与蔡满闻言,额头生汗,满心惊惧,他们有些欺软怕硬,见过苏定方一剑送费和上路的狠态,不敢做声,转向钟意时,目光中便有了几分哀求。   “我不会杀你们,但也绝不会放你们,”钟意道:“你们犯下的罪过太大,悄无声息的死了,反倒是便宜你们,正该回禀长安,通传万民,以正典刑。”   蔡满面色有些灰败,想是在苏定方处见过那几分供词,并不曾否认炸毁堤坝之事,只环视场中三人,颤声道:“你们一定要做的这么绝吗?”   “不是我们做的绝,而是你们自己做的绝,”罗锐冷笑道:“断绝你们生路的,正是你们自己啊。”   “跟这种人,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钟意见完了人,确定无错,便转向苏定方,道:“叫人押下去,好生看守,别叫他们寻了短见。”   苏定方颔首道:“我会亲自安排人看守,居士安心。”   ……   此次黄河决堤,造成的危害远比想象中大,死伤人数初步统计,便有近万人之多,官府要将尸身收敛,尽数掩埋,又要确定其身份户籍,着实辛苦。   更不幸的是,据在城中巡查的侍从所言,丹州城中染病者众多,若不及时防范,事态扩大,转为瘟疫,只怕用不了多久,此地便会变成一座死城。   城中原是有大夫的,只是水灾过后,能找到的却没几个,好在局势也还没到最恶劣的时候。   钟意颇通医理,此刻倒是得用,仿照吩咐人在城中煮了桂枝汤、麻黄汤、葛根汤等基础药物,分发给得病之人,又叫城中人可取柳树皮煮水饮用,以防烧热。   “居士一句话,附近百里的柳树都遭了灾,”罗锐自外间入内,笑道:“我听人讲,连树根都给挖没了。”   “树还可以再种,但人没了,可就救不过来了,” 钟意感慨一声,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也对。”罗锐见她起身,似乎打算离去,顺势问道:“居士往哪里去?”   “城中大夫紧缺,我还是过去帮忙吧,”钟意轻声道:“多救一个人,也多一份功德。”   罗锐叹道:“早知如此,我也该学些医理的。”   钟意笑道:“现在再学,也不算晚。”   同罗锐辞别,她上马往城中药师所在之地去,寻个地方坐下,如同其余大夫一般问诊。   灾民见这女郎貌美,又做男子装扮,心知便是那位广施善行的怀安居士,讶异之中又觉敬慕,道:“居士还会看病吗?好生厉害。”   钟意反倒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道:“略知一二而已。”   “姐姐,”有个孩子崇敬的看着她,两眼发亮,道:“你一定是天上的仙女,心肠好,什么都会!”   另有其余人笑道:“居士原本就是仙娥!”   钟意在侧听着,心骤然软了,也热了。   她生在高门,此前从没有接触过处在这世间最低端的百姓,也从没有如此真切的感知到被人需要是什么滋味。   她喜欢这种感觉。   这叫她觉得她于这世间是有用的,也是真真切切,曾经在这世间留下痕迹,被人所怀念过的。   微微一笑,钟意温和道:“若是需要问诊的话,便上前来吧。”   ……   见过左庶子蔡满与思议郎隋绍之后,钟意便往城中医师所在之地去了,直到这日深夜,说的嗓子都疼了,方才同玉夏玉秋一道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摸着朱骓柔顺的脖颈处毛发,道:“这些时日下来,朱骓好像也瘦了。”   朱骓郁闷的打个喷鼻。   “不只是朱骓,别的马匹也一样,”玉夏笑道:“苏都尉令削减不必要的马匹草料支出,朱骓不是战马,当然也在其中。”   “倒是委屈你了,”钟意忍俊不禁,温柔的摸了摸朱骓的长耳朵,道:“等回到长安,我叫人给你准备最好的草料。”   几人慢悠悠的往回走,途径一处街巷,忽然听见有女人哭喊声。   钟意心中一沉,催马过去,便见那处地势低洼,形成了一个硕大水坑,内里有人在扑通,听那声响,只知是个妇人。   她见那妇人会水,却正嚎哭,手臂在水中摸寻,心中奇怪。   侍从中有丹州本地人,想是听说过,低声道:“居士,那妇人是个疯子。”   钟意道:“那她这是——”   侍从静默一会儿,道:“发水的时候,她的孩子被冲走了,从此再也没找到,她便疯了,每日都在水里捞。”   钟意心里倏然一痛,直到返回刺史府,心口都在发闷。   “居士,你回来了。”   如此到了门口,钟意便听有人唤她,侧目去看,站在灯笼底下的竟是罗锐:“你怎在此?”   “太子来了。”罗锐言简意赅,道:“他在前厅等你。”   钟意心头微动,敛了神情,道:“我这便去。”   罗锐道:“要我同你一起吗?”   “不必,又不是打架,叫那么多人做什么?”钟意道:“太子温而尔雅,还不至于对我动粗。”   “那我便在偏室等,”罗锐有些不放心,低声道:“居士若有事,便可高声唤我。”   钟意莞尔,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多谢。”   ……   几日不见,太子风采如昔,面目如玉,神情温和,只是目光之中有些焦躁,见钟意入内,急匆匆迎了上去。   “太子殿下,”钟意向他施礼,道:“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太子却望向她身后玉秋玉夏,道:“的确有些私事要讲,望请居士屏退左右。”   钟意从善如流,道:“你们都退下吧。”   玉夏玉秋未曾犹疑,施礼之后,一道退出。   太子见内室的门合上,方才执起案上卷轴,道:“我听闻居士喜好书法,正有一幅好字,要同居士一同赏鉴。”言罢,又将那素白卷轴缓缓展开。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钟意上前瞥了眼,微微动容:“是王羲之的字?”   “正是,居士好眼力,”太子赞了一句,又道:“宝物便应赠与识货人,留在我手中,却是辜负了。”说完,又将卷轴合起,递了过去。   钟意听得笑了,却没有接,开门见山道:“太子殿下送我这样一幅价值连城的好字,意欲何为?”   “居士是聪明人,我也不同你绕弯子,”太子面上有些窘迫,更多的是惭色,他躬身一礼,道:“还请高抬贵手,饶恕左庶子与思议郎性命。”   “太子殿下,”钟意听罢,目光倏然冷了:“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   “他们做下这等混账事,委实是……”太子面有难色,惭愧道:“我也是今日方知。”   钟意哂笑道:“你知道,却来为他们求情?”   “我知道他们此次罪责滔天,然而终究无法坐视不理,”太子再度躬身,施礼道:“左庶子如此行事,全是为我,如今身陷囹圄,我怎能坐视不理?”   “太子殿下,”钟意听得荒诞,难以置信,下意识反问道:“你明知道他们犯下了何等滔天大罪,不想如何处置,以平民愤,却想着将他们捞出来,息事宁人?”   太子被她问的一滞,面色讪讪,半晌才道:“居士,我有我的难处……”   “我没办法帮忙,也没有资格帮这个忙,”钟意断然拒绝,道:“因为他们害的不是我,而是百姓,太子殿下若想救他们,便该去求百姓开恩,同我却说不着。”   “居士,”太子为难道:“我知那二人便被扣押在刺史府中,求你高抬贵手……”   “太子殿下!”钟意听得荒唐,更觉愤懑,手指城外方向,道:“你可知此次黄河决口,究竟害了多少人?”   太子怔住,忽然落泪,道:“我听人讲,只是丹州,死伤者便过万……”   “那么殿下,”钟意眼眶发热,道:“你在丹州数日,有没有亲自去看过那些灾民,有没有见过水灾之后的惨状?”   “父皇、父皇说,圣人垂拱而治,”太子被她问住,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道:“郑国公的《十思疏》,不也是这么说的吗?文武兼用,垂拱而治……”   “可陛下也曾经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钟意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怒道:“这句话,殿下便不记得吗?!”   “‘以天下之广,岂可独断一人之虑?朕方选天下之才,为天下之务,委任责成,各尽其用,庶几于理也’。”   太子惯来仁和,见她这般疾言厉色,更有些退缩,喏喏半日,方才道:“这话是父皇说的,叫有才干者各司其职,君主高坐明堂便可,难道这也有错吗?”   钟意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方才道:“殿下,你知道丹州百姓现在是什么样子吗?你知道多少人流离失所,与至亲阴阳相隔吗?不需要亲眼见到,你只听我讲,不觉得蔡满之流,千刀万剐难赎其罪吗?”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既然无力挽回,不应该努力将损失降到最低吗?”太子不解,劝慰道:“左庶子等人,皆是国之栋梁……”   他面上神情真挚,显然说的都是心里话。   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钟意说不出话来了。   她忽然能理解,为什么皇帝坚决要废掉太子,改立李政了。   不是因为李政是他心爱女子生的孩子,也不是因为太子之母被他厌恶,而是因为这个系出嫡长的太子,全然没有掌控这个偌大帝国的才干与气魄。   她忽然明白了皇帝这些年来,深埋在心里的悲哀。   太子坏吗?   不,他本质良善,性情宽仁,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作恶的心思。   倘若他生在寻常百姓家,这自然是好事,可他生在皇家,他是皇帝的嫡长子,也是这天下的继承人!   这样的境遇之下,这等性情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软弱,他无能,他耳根子软,他太看重旧情,也太容易被人利用。   蔡满之流胆敢炸毁堤坝,做出这等滔天大恶,依仗的便是太子威势,尽管那并不是太子的本心,但他仍然是做恶之人的一面旗帜,一枚盾牌。   现在他还只是太子呢,假以时日做了皇帝,天下又会如何?   会不会有人架空天子,蒙蔽视听,把持朝政,残害忠良?   太子的存在,本身没有罪过,但因他而滋生的毒瘤,却会为祸天下。   钟意久久不语,太子却以为她是动心了,陡然生了几分期待,唤道:“居士……”   “殿下,”钟意见他如此,却不再觉得愤怒,心中只有悲哀:“你真觉得,自己能担得起李唐江山吗?”   太子面色僵住,竟无言以对。   “我回府之时,还曾遇见一个妇人,她失了自己的孩子,已然疯了,每日都跳进水里去捞,而这样的故事,在丹州数不胜数……你听着这样的惨事,仍然坚持要救左庶子吗?”   “太子殿下,”钟意心中一酸,倏然落下泪来:“你心里,便不能分润半分同情和怜悯给天下黎庶吗?”   太子听完,亦是落泪,道:“我知道左庶子有错,可他也是为我……”   “太子殿下啊,我有些明白,陛下为什么坚持要废掉你,而立秦王了。”   钟意禁不住笑了,拭去泪珠,在太子的骤然僵硬的神情中,道:“你其实也不坏。”   太子嘴唇颤抖,双目怔怔望了过去,隐约有些希冀。   钟意却倏然冷了声音,继续道:“你只是懦弱,只是无能,只是德不配位!”   “黄河决口,百姓死伤无数,天下侧目,你心中惦记的,居然只是为祸的属官?”她目光冷凝,一字字从牙根中挤出:“太子殿下,耻乎?!” 第87章 道人   太子面红耳赤,如遭雷击,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半日过去,他方才讷讷道:“事已至此,居士再加苛责,也是无用,自该以大局为重……”   “好一个大局为重!”钟意摇头失笑,语气讥诮道:“当需要牺牲一些人,来保护另一些人的时候,这贴狗皮膏药就被扒拉出来了。”   “的确是我理亏,”太子却不同她争辩,垂首愧道:“居士之语振聋发聩,令我几无立足之地。”   “殿下啊,如果可以的话,也请你去民间走一走,看一看吧。”钟意长久的看着他,最终方才道:“昔年山东大旱,生了蝗灾,陛下为安抚民心,竟生食之,我不求你也能有这样的胆色,也不奢望你能有所帮扶,但最起码,就不要给他们伤口上撒盐,背地里拖后腿了。”   太子静默片刻,道:“受教了。”   “先前说了许多,却是我失礼在先,然而一时义愤,却顾不上了,”钟意向他施礼致歉,道:“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殿下喜好儒学,也希望你真的能明白这句话吧。”   太子面有愧色,道:“居士此礼,我愧不敢当。”   “我今日委实累了,诸事繁忙,连停歇片刻的功夫都没有,直到此刻,嗓子都是痛的,实在没有精力再说下去了,”钟意起身送客,道:“左庶子几人,我是绝对不会放的,至于罪责如何,却要看有司如何论处,殿下便打消相救的心思吧。”   她既送客,太子更无颜久留,嘴唇动了动,原是想说句什么的,然而不知为何,最终也没有开口,仓皇离去。   罗锐自门外入内,含笑道:“居士先前之语,振聋发聩,我观太子颇受触动。”   “镌刻在骨子里的本性,是改不了的,”钟意摇头道:“陛下英明睿智,皇后亦非凡俗之辈,太子毕竟是嫡长子,早年也是很被帝后与太上皇重视的,他们前前后后不知耗费多少心血,仍旧无法板正他的性格,这样的人,哪里是我一席话便能叫他改变的?”   “只看着他,我倒想起汉朝的惠帝来了,”罗锐闻言叹道:“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可人的本性,真是天生的。”   “谁说不是呢,”钟意眼睫一合,低声道:“这次回去,怕就要改立太子了吧。”   罗锐亦是颔首,却听她道:“蔡满与隋绍既已经被捕,便将这消息宣扬出去吧,至于此后如何,便与我们无关了。”   “蓄意炸毁堤岸,导致黄河决堤,这是多么大的罪责,天下愤然,别说太子殿下,即便陛下想要保住他们,怕是也很难,”罗锐道:“只是要叮嘱定方一句,叫好生看管,否则不必等到长安的处置下来,怕就会有人去撕了他们。”   钟意报以一笑:“罪过都是他们自己犯的,死有余辜罢了。”   ……   正如罗锐所料,有人蓄意炸毁堤坝的消息传出,对于丹州,乃至于黄河沿线诸州而言,绝对是晴天霹雳,民愤滔天,得知为祸之人乃是太子属官,更叫天下非议。   长安已经有人上疏,悍然要求废黜太子,以安民心,在丹州这等受水灾严重之地,更是民愤暴烈,折冲府不得已,甚至调动了一千士卒前去卫护太子,更有人上万民书,请求朝廷判处为祸之人极刑,以儆效尤。   此事已经上报长安,无论皇帝如何反应,都与钟意暂时无关了。   丹州的情况在好转,城中烧热的人也在减少,可因为总数过大,现下局势仍旧严峻。   钟意每日早出晚归,仍旧忙不过来,恨不能一个人劈成两半用才好,即便是罗锐,几日忙碌下来,也消瘦了一大圈,太子在住处蛰伏不出,不知是在忏悔,还是在想办法,总而言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而秦王李政与他的属官们,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抵达丹州的。   同一个时间里,太子一系与秦王一系居然集中在了一起,也算是很罕见了。   李政在刺史府中见了一众官吏,先问过此刻情况如何,听闻基本被控制住,方才安心,打发走刺史,又去问怀安居士近况。   “居士近来都在城中看病,”侍从看眼昏黑天色,道:“再有一个时辰,估计就快回来了。”   “还要一个时辰?”李政眉头一跳,心疼道:“她每日都回的这么晚吗?”   “不止,”侍从面带敬佩,道:“这几日不似先前那么忙,早先时候,居士甚至都要通宵的。”   她也是高门里娇养长大的,哪里吃过这种苦,李政心中有些酸楚,还有些怜惜,但更多的是敬佩和与有荣焉:“前边带路,我去接她。”   天已经黑了,昏沉沉不辨前路,好在城中通道处都点了灯笼,可供前行,一路倒也通行无阻。   李政到了药师聚集之地,却见一片安静,即便有人说话,也极轻声,只是不见钟意身影。   他心下纳闷,下马去找,忽然瞥见了玉夏,上前道:“阿意呢?”   玉夏赶忙做个噤声姿势,又伸手向左侧一指,李政目光一转,才见钟意便坐在不远处,头枕手臂,竟睡着了。   好些日子不见,她又瘦了,面色憔悴,周身难掩疲惫之色,不知近来如何辛苦。   李政骤然软了心肠,轻手轻脚的上前去,解下披风,轻柔的盖在了她身上,自己却在她身侧坐了,目光温柔,静静等她醒来。   有上了年纪的老人瞥见,轻声问玉夏:“那是谁?生的倒很俊,是居士的情郎吗?”   “这……”玉夏是知道那二人关系的,然而能不能公之于众,却不清楚,正犹疑间,对方却已经有了答案。   “看来是了,啧啧,郎才女貌,多般配啊。”   李政距离他们不远,耳力不弱,听到这议论声,心中甜蜜,没忍住翘了翘嘴角。   “般配吗?”另有人挑剔的看眼李政,道:“我觉得很一般啊。”   李政听得心头一堵,额角开出一朵十字小花,俊脸板着,笑容也没了。   “我也觉得不太合适,年纪好像太大了,有点老气……”   “哎呀你们快看,他这样子好凶啊,可不像是好人!”   李政:“……”   哼。   钟意此刻却不知李政心中如何翻江倒海。   她接连辛苦几日,早就累了,好容易能枕着手臂睡一会儿,一时竟有些舍不得起,正迷迷瞪瞪时,却听有人在她耳边唤道:“醒来,醒来!”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声音,之前从没有听过,是来问诊的病人吗?   钟意勉强睁开眼,看清周遭环境,心中惊骇,忽然一个战栗,险些没忍住喊出声来。   ——她明明是在丹州城内睡着的,此刻醒来,人竟到了曾经失足摔下的那个山洞中!   上一次前来,身边好歹还有沈复,此次却是孤身一人,又是这等诡谲之事,钟意怎么能不怕?   她人便坐在洞中山石上,此刻却下意识弹跳起身,目光警惕的在黑漆漆的山洞中乱转,正心神不安之际,却见洞中忽然亮起火光来,映的周遭一片光明。   钟意吓了一跳,退后一步,却见上次所见的那块奇怪巨石与松树齐齐颤动,前者扑簌簌的分解开来,碎石落了一地,后者却在瞬间枝叶枯败,越来越矮。   钟意活了两世,却还是头一次见这等诡异之事,心惊胆战,却见那巨石缓缓分离,宛如有最巧妙的刻师动手雕琢似的,最终将它定格成人形模样。   那人身体是歪的,好似行走不便,钟意见他向左伸手,唤道:“来来来。”   那松树现下只剩了光秃秃一根枝干,闻声而去,到了他手中,正是手杖模样。   山洞中早已亮起了火光,钟意勉强忍着心中惊骇,就着光去看,却见有个年约中年的跛足道人,手持松杖,笑吟吟的注视着她。 第88章 原委   石头怎么可能会化成人?   钟意心中惊骇极了,也不知怎么,脑海中便想起当初益阳长公主同自己所说的,何家遇见的那个跛足道人了。   面前这道人……会是他吗?   这么多年了,皇帝曾找过他,何家也曾找过他,却始终未觅得踪影,难道,他其实是在丹州山外的山洞中,化为一块巨石了?   钟意心思全然乱了,顿了好半晌,才勉强道:“……尊驾是?”   “先不急着说这些,”那跛足道人却不回答,而是反问她:“现下是哪一年?”   钟意心中犹疑,却还是道:“正是武德四年。”   “武德四年了啊,”跛足道人忽然笑了:“大梦一场,便是二十年。”   二十年?   钟意心头猛地一跳。   ——他果真是昔年何家遇上的道人吗?   ——他怎么知道武德四年距离过去有二十年之久?   钟意心中遍是疑云,却没有贸然开口问,只轻声试探道:“敢问道长,可知我为何在此?”   “是我要你来的,”那跛足道人扶着拐杖久了,似乎也有些累,目光一转,寻块山石坐下,又含笑道:“女郎好大功德,我以为四十年后能复醒,便是上天庇佑,不想只二十年,便功德圆满了。”   钟意有些局促,却也从他话中察觉到了什么:“化为巨石,似乎并非出自道长本心?”   “当然不是本心,你当在黑漆漆的山洞里做石头很有意思吗?”那道人面有恼意,道:“我在此定了二十年,不见天日,连是什么年月都不知道,这二十年里,总共只见过十一个人,还是在你摔进洞那日一起见的。”   “……那日,我便觉得有人在看我,”钟意惊讶道:“原来是道长吗?”   “我也怕化成石头后,再被人给劈碎了,故而在洞口设了些障眼法,不想你仍见到了,”那跛足道人忽叹口气,道:“或许,你我冥冥之中的确有些缘法吧。”   钟意听得半知半解,却道:“道长怎么会……怎么会变成石头?”   “我为做一件事而耗尽修为,油尽灯枯,不得不化为山石,在此静待。”那道人笑道:“何家夫人原先怀的是一个女儿,也的确有国母命格,只是被我改掉啦,凭空添了一个过去。”   他果然便是当年何家遇到的那个道人!   钟意见他并无遮掩之意,倒真有些好奇:“大何氏与小何氏是孪生姐妹,昔年道长令人送信,言说其中一人为灾星,将会为何氏一族带来倾家之祸,另一人却是福星,注定母仪天下……道长所说的国母命格之人,究竟是大何氏,还是小何氏?”   “都是,也都不是,其实我骗了他们,”那跛足道人恶劣的笑,道:“那两个女郎,都有国母命格,但无论他们选哪一个,被遗弃的那个,都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钟意听得怔住了,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却听那道人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那么好心,专程送信知会他们?”   钟意心中有些不忍,道:“何家人有错,道长报复也便罢了,可大何氏与小何氏是无辜的,道长一封信,却改变了她们一生。”   “谁叫她们是何家人?少不得要担个因果,”那道人冷笑,又道:“女郎,你只可怜他们,怎么不知道可怜我?”   钟意听他话中另有内情,便温声道:“愿闻其详。”   “大蛇成蟒,大蟒成蚺,大蚺成蛟,大蛟成龙,”那道人长长的吐了口气,方才道:“女郎,你可听说过‘封正’?”   “我曾听祖母提及过,”钟意微怔,随即道:“仿佛是说蛟修行千年之后,便可化龙,它会前往人世间讨封,倘若第一个见它的人说它是龙,它便会化龙,可那人若说它是蛇,便会重新蜕化为蛇,返回山中,再行修炼。”   “走兽虫蛇如此,人亦如是,”那道人面露痛惜,长叹道:“我听闻何家老夫人信奉神道,方才前往,点破天机,以求封正,结果她丈夫返家之后,她却忽然改口……百年道行一朝丧尽,我又何其冤也!”   钟意听罢,却也不知应该如何评说,默然良久,忽然福至心灵:“我得以重活一世,是否也同道长有关?”   “的确有些关系,”那道人却面露愧色,起身向她行了一礼,道:“何家原本应该出一位皇后,同李氏天子鹣鲽情深的,只是何家女被我改命,牵一发而动全身,连李唐皇室的命格,也起了变化。”   “你家积德行善,福报便在你身上,原该嫁得如意郎君,儿女双全的,只是受了李家天子羁绊,半生苦楚,因而殒命,”他歉然道:“说起来,是我对不住你,也只能与你一段机缘,勉强弥补了。”   钟意听得荒唐,难以置信之余,心中又有个声音在告诉她,那的确是真的。   “那别人呢?安国公府也受了牵连,”她顿了顿,又道:“因何家二女,李唐皇室不也受了很大影响吗?”   “天行有常,欠下的债,我自会偿还,不过沈家遭难,却是与我无关。”那道人笑道:“娶妻失贤,遗祸三代,便报应在沈安身上,至于沈复,却是受了无妄之灾,我另有弥补。”   “报应在沈安身上?”钟意不解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忘了,你还不知其中原委,”那道人拄着手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到她面前去,食指点向她额头,笑道:“你既身处其中,得些天机也无妨。”   钟意额头被他点了一下,原还不明所以,忽然眼前一花,前世那些过去便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回转。   她吃了一惊,仔细去看,却见那画面并非是以自己为主角,甚至于有些场景,自己都不曾出现。   沈安在华阳县的府邸之中,与同僚饮酒,被人坑骗,上了贼船;他跟随李政往觉知寺,见李政怔怔盯着自己看;他悄悄去寻李政,同他达成协议;还有降雪第二日,他令人哄骗自己到庄子里,坐视李政抱自己走;最后,是安国公府众人发生争执,沈老夫人因此殒命……   这是前世的她所不知道的真相,也是造成她前世一切痛楚的根源。   即便到了今生,再次见到,她心中也仍然会觉得酸楚,眼眶也会发热,可是当她拭去眼泪时,心中更多的是释然。   “知晓这一切之后,”那道人问她:“你会跟沈复破镜重圆吗?”   “不会。”钟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道:“我能理解他那时的选择,但是作为妻子,却无法体谅。无论原因是什么,他都将我送给别人了,即便做这件事的不是他,知道真相之后,他也是默许了的。”   “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东西,我有什么理由,要用自己的后半生,承担起沈安的愚蠢?”   “前世棕熊失控,他毫不犹豫的挡在我面前,以命相换,那时我便原谅了他……可是原谅跟重新开始,完全是两码事。”   她淡淡一笑,轻轻道:“于我而言,得知真相,才是最大的礼物吧。”   “易地而处,世间很少有人会比他做的更好,”那道人感慨道:“家族与妻室,绝大多数男人都会选择前者的。”   “我明白,但是仍然不会体谅,”钟意道:“因为像物件一样被送出,被人践踏尊严的人是我,我可以选择原谅他,也可以选择不。”   “你们原也该是一双神仙眷侣的,机缘巧合,却被拆散,也是无妄之灾,”那道人不再劝说,而是叹道:“其实,我补偿他了的……”   钟意一怔:“什么?”   那道人笑道:“我满足了他许的一个愿望。”   钟意困惑的眨眼,道:“他许了什么愿?”   那道人只是笑,却没回答,自袖中取出一张纸条,伸手递与她看。   那纸条有些皱,似乎是浸过水的缘故,钟意徐徐展开,便见上面写了一行字,俊逸脱俗,别有风骨,正是沈复的字迹。   愿我心上人如愿以偿。   竟是正月十五那日,他们一道去放花灯时,他许的心愿。   而那时候,她许的又是什么呢?   钟意蹙眉许久,方才在记忆中搜寻到答案。   唯愿祖母康健,合家安乐。   她禁不住叹一口气,道:“道长,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若不叫你知道,终究有些遗憾,”那道人道:“前世你半生苦楚,始于沈安,最深的根由,却是陈国公侯君集造反,可今生重来,想必你已经叫李政早做准备,若我不同你讲,你或许永远都不会知晓其中内情了。”   钟意心绪有些杂乱,顿了半晌,忽然道:“你弥补了沈复,那李家呢?”   “因何氏二女,两代天子皆受情苦,却也冤屈。”   “我观天象,三代之内,李唐必有女祸,便度化你重生一世,破此宿命,算是弥补。”   那道人笑道:“天下失一女帝,便以你所生之女偿还,令渭河公主登临至尊,一啄一饮,不过如是。” 第89章 初见   “女祸?什么女祸?”钟意听罢,惊诧道:“听道长言下之意,景宣竟做了天子?”   她心中一慌,赶忙问道:“那景康呢?他是皇太孙,姐姐继位,他是遇上了什么吗?”   “那些都已经结束了,你也不必知道,只需知晓他们都过得很好便是了,”那道人摇头失笑,道:“我度化你重生一世,原以为要几十年后才能醒的,不想你功德这般身后,只二十年,便唤醒我了。”   钟意前世所挂念的,便是一双儿女,听他如此言说,心中酸涩,跪下身道:“我前生殒命,心中最为不舍的,便是那两个孩子,望请道长慈悲,告知一二。”   “你只不舍得你的孩子,却舍得你的夫君吗?”那道人笑道:“从头到尾,竟也不曾问过他半句。”   钟意思及前世,心中难免对李政有些怨由。   他们做了几年夫妻,她也知他是真心待她好,可这场姻缘的最初,其实并不美满,见了沈安之事,她才知那所谓的献妻,其实另有内幕。   沈复最开始时,并非出自本心,但到最后,仍旧是默许了这结果,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而李政呢,从头到尾,他也不是什么光彩角色。   沈安登门,以她向李政求生,两下里一拍即合,而他却中途毁约,带她回了王府,而她转醒之后,李政所说的那些话,虽然没有明说是沈复做的,那其实每一句都在暗示。   钟意心知他是想打消自己同沈复的情分,也叫自己死心,但说心中毫无怨由,却是假的。   “你与李政,其实也是孽缘一场,”那道人见她面上神情几变,亦是长叹一声,道:“命运阴差阳错,最终他还是娶了你。”   钟意听得不解,蹙眉道:“还请道长明言。”   那道人目光感慨,向她笑道:“你心中有没有觉得疑惑,前后两世,他为何独独选中了你?”   “有的,”对于这等奇人,钟意并不曾隐瞒,坦诚答道:“我也曾问过他,为何钟意于我,他道是今生在母亲故居里见到我,神态气度颇为类母,方才起意,而前世如何,却是不知了。”   “他那话对,但也不太对,”那道人略经思忖,含笑答道:“你既重生一世,身上不免带了前世因果,他为之所动,也不奇怪,至于前世……”   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你其实是见过他的。”   “我自然曾见过他,越国公府总也与皇家沾亲带故,年幼之时见过几面,不也寻常?”   钟意蹙眉,道:“天家亲眷何其之多,那时年岁又小,后来他去了封地,更是许久不曾相见,难道道长的意思是说……”   下边这话却有些王婆卖瓜,自吹自擂的意思,她迟疑一下,方才道:“是说他前往封地之前,便心仪于我吗?”   “倘若如此,依照他的性情,大可以登门提亲,才不会在意我早有婚约之事。”   李政性情霸道,但也不傻,能在她未成婚之前娶,何必多此一举,等她嫁了人,再去强取豪夺,徒惹是非?   “不是那时候,是他自封地回京之后,你不记得他,可他却记得你,只是不知你身份,方才生生错过了,”那道人笑道:“女郎,你是否还记得在华严寺塔楼上遇见的郎君?”   ……   武德七年,时至九月。   玉夏悄无声息的进了内室,便见钟意正伏案抄经,便近前去将窗扇合上,温声道:“女郎仔细受凉。”   “天气又不是十分冷,哪有这般容易着凉,”钟意将手中墨笔搁下,道:“不过你也提醒我了,去准备些厚重衣物,我想往华严寺去住上一段时日。”   “去华严寺做什么?”崔氏扶着侍女的手,刚一入内,便听她如此言说,秀眉蹙起,道:“天气冷了,那地方又偏。”   “我抄录了些佛经,想前去供奉,”钟意望着母亲憔悴而端丽的面孔,道:“顺便也为家中祈福。”   越国公府这几年十分不顺,先是越国公辞世,没两年钟老夫人也去了,因守孝故,钟意的婚事也是一拖再拖,家中子弟也都闭门不出。   崔氏目光落在女儿面上,便见她下颌尖尖,人也清减,在心中叹口气,道:“罢了,你既有心,我也不拦着,只是别往华严寺去,那儿偏远,诸事不便……”   眉头微蹙,她思量过后,道:“你祖母同觉知寺的主持有些交情,现下也说的上话,你便往觉知寺去住吧,那儿东西齐全,阿娘也放心。”   “不了,那里人多眼杂,访客也多,今日这家夫人到了,明日那家女郎来了,若听闻我在,少不得要过去说话,全然失了清净。”   钟意笑着推拒道:“还是往华严寺去吧,那儿清净,我此前去过几次,少了好些麻烦。”   “你既心中有了章程,我也不再多说,”崔氏温婉一笑,握住她手,叮嘱道:“照顾好自己,别叫阿娘忧心。”   钟意笑道:“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心中有分寸的。”   ……   华严寺便在长安城中,只是位置有些偏远,去的人也少些,于钟意这等不欲张扬的人而言,却是最好的去处。   先前父亲与祖母辞世,她也曾来此几次,倒也相熟,此次令人先去问过主持,方才同侍从们一道登上塔楼,去寻房间歇息。   出门在外,又是寺庙,自然不比家中富丽舒适,然而祈福贵在有心,却也不比计较这些。   华严寺最大的景致,便是寺庙内耸立着的塔楼,顶部供奉有舍利,底下几层便是供来客歇脚之处,又或有空闲之地,由僧侣向信众讲经。   钟意等人到了最顶端的房间,约有五六层高,透过窗口俯身,便能俯瞰小半个长安,玉夏玉秋将房间内清理一遍,又透过窗户往外看,又向钟意道:“这儿的景致倒好,可惜已经是秋天,花草都败了,不然该多好看啊。”   “左侧倒是有一片枫树林,”钟意早先来过此地,倒不惊奇,笑道:“可惜这儿见不到,你们若是喜欢,有空暇时,不妨去走走。”   那二人笑着应了,又去取了笔墨纸砚,依次摆放到案上,以备钟意取用,另有侍从送了斋饭过来,不过一碗米饭,几碟青菜。   钟意用过之后,天便有些黑了,去掌了灯,又叫玉秋玉夏自去歇息。   深秋时节,天气已然凉了,钟意将窗扉推开,便闻秋声瑟瑟,颇有悲凉,树叶被挂的簌簌作响,随即飘落北风之中。   人都说伤春悲秋,大概也是见草木凋零,因而联想到人生苦短,际遇无常吧。   钟意在心底叹了口气,随手将窗扇合上,自去歇息了。   接下来的日子无波无澜,钟意每日只留在塔楼内抄经念佛,倒也平静,半月时日过去后,却忽然下了场雨。   那是在深夜时分,钟意半睡半醒之间,听得窗外雨声连绵,披衣起身,透过窗口去看,果然见下起雨来了。   远处塔楼里亮着光,秋夜里远远见了,令人心中或多或少的涌出几分暖意来。   秋雨潇潇,落在林木仅存的树叶上,悄无声息的终结了它们最后的坚持,也叫它们落叶归根。   这场景原就是很萧瑟的,钟意心有所感,见案上有琴,便抱了入怀,信手调拨。   近年来她所遇诸事太多,疼爱她的阿爹与祖母先后离世,为了照看母亲,更不敢将心中悲痛展露出来,只得强自抑制,到了今夜,却被这场秋雨激发出来了,连带着那琴声,也凄清哀凉。   夜色深深,明月掩在乌云之后,琴声呜咽中掺杂了雨声,更觉冷清,却听有人以箫声合奏,清越激昂,箫声澈亮。   钟意暗暗吃了一惊,不意周遭竟还有旁人,察觉那人以箫相和,心中微动,顺势改了曲调。   琴箫合奏,原就要两人心意相通才好,那人技艺高超,竟配合的天衣无缝,一曲终了,浑然天成。   钟意手抚琴弦,将它轻轻搁下,方才到窗前去,歉然道:“不知此处另有人在,深夜抚琴惊扰,尊驾勿怪。”   那人似乎在隔壁塔楼之上,声音低沉柔和,是个年轻男子,他道:“女郎的琴声好悲凉。”   钟意微怔,旋即答道:“心有所感而已,见笑了。”   “我到此几日,也是今日方知另有人在,”那男子道:“女郎到此,是为?”   交浅言深,却是忌讳,钟意不曾言说家事,只道:“来为家人祈福,郎君呢?”   那人顿了顿,方才道:“与女郎一般,为我早逝的生母祈福。”   钟意轻轻应了一声,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才好,对方也没有开口,如此沉默良久,便听那人道:“时辰不早,女郎勿要伤怀,且早些歇息吧。”   钟意轻声说了句:“郎君也是。”   她回到塌上躺下,却久久不曾安枕,那人说他已经到了几日,她却不曾听闻动静,想也是喜好清净之人。   说也奇妙,彼此相隔这样近,几日过去了,竟都不知对方存在。   她哑然失笑,不知怎么,心却安了,合上眼,安然睡下。   那郎君的确喜好清净,又是几日过去,隔壁塔楼都没有任何动静传来,钟意甚至疑心,他已经悄悄离去。   这几日天气始终不佳,到了十五,连月亮都没有出来,钟意推开窗去看,心中颇有些感慨,目光一侧,却见隔壁塔楼处的窗扇开着,朦朦胧胧有人坐在窗前。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道:“今夜没有月亮,女郎怕要失望了。”   钟意听他语气沉郁,微有所感:“郎君似乎心绪不佳?”   “也没什么,”他静默片刻,道:“家中出了些事。”   钟意虽是越国公府中最为年幼的,却并没有被娇惯坏,相反,也颇善于宽慰人心,听他如此,少不得要闻言劝说几句。   他只是听,却没有做声,最后方道:“女郎是善心人。”   “不过几句话而已,”钟意道:“算不了什么。”   “寻常人为家眷吃斋念佛,恨不能广而宣之,叫天下人知道自己慈悲,”他却道:“女郎却到这等偏僻地来,可见诚心。”   钟意不意他说到此,倒是顿了一顿,而他却笑了,声音柔和了些,道:“多谢。”   ……   钟意在华严寺留了几日,白日抄经礼佛,晚间便同那人说会儿话,倒也过得充实。   她不想说她是谁,那人似乎也明白,并没有问。   临别回府的前夕,钟意是想同他道别的,然而不知怎么,那人却没有出现,不知是先她一步走了,还是有什么别的事耽搁了。   毕竟也曾有过交际,临别却见不到,她心中不免怅然,可转念再想,即便是见到了,又能说什么呢?   再会吗?   她不禁摇头失笑。   玉夏取了竹篾来,又有乳白色的纸张和松脂,钟意亲自动手,糊了一盏孔明灯祈福,末了,又写了心愿上去,搁在灯底下。   玉秋悄悄问:“女郎,这个真的灵验吗?”   “我也不知道,”钟意莞尔道:“灵验是好事,不灵验也没什么,我只是求个心安而已。”   她将窗扇打开,伸手点了灯,便见手掌中那盏孔明灯摇摇晃晃的上浮,带着那晕黄光芒,遥遥远去。   隔壁的窗扇不知何时打开了,李政目光望去,便见烛火映照,她面庞清婉,恍如谪仙,那盏松脂灯已然远去,却着实是烫在了他的心上。   钟意转目,瞥见那扇窗户开了,倒有些惊喜,辞别道:“郎君,我要走了。”   李政心中一动,道:“你这就要走了?”   钟意温声道:“离家已久,再不回去,家人要担心的。”   李政静默片刻,最终方才道:“那么,一路顺风。”   钟意笑道:“就此别过。”   ……   正是晌午时分,皇帝正用午膳,却听内侍回禀,言说秦王到了,赶忙叫人请他进来。   “父皇!”李政面带笑意,上前去道:“儿子有事求您!”   皇帝瞥他一眼,道:“你又闯祸了?”   “没有,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李政轻轻摇他手臂,欣喜道:“儿子有了心上人,想求父皇赐婚。”   “是吗?”皇帝见他开窍,真有些惊喜:“是哪家个女郎?品性如何?”   “我也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她不想说,我便没问,”李政闷闷道:“后来去问那主持,才知他也不知道。”   皇帝笑骂道:“你什么都不知道,还叫父皇赐婚?”   “我观她言谈举止,非同凡俗,必然出身大家,长安勋贵府上的女郎,不也就那些吗?”李政道:“父皇寻个由头设宴,我自然识得。”   “也好。”皇帝颔首,又道:“父皇先前给你挑了那么多,你都不中意,现下自己挑了个,又是什么样的?”   “她很好,”李政思及心上人,目光也柔软起来,想了想,道:“她很温婉,琴弹得好,人也好看,我在灯下看她,觉得像是菩萨。”   皇帝在心里勉强勾勒出一个人影来,颔首道:“听起来倒还不错。”   “什么叫还不错?”李政不满道:“她是最好的。” 第90章 小虐   皇帝假借皇后名义,于宫中设宴,广邀京中贵女,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提李政的事,但还是有人猜到了几分内幕。   一时间,京城的首饰和绸缎铺子都忙碌起来。   秦王年少英俊,又得皇帝器重,假以时日,未必不能登临九五,现下有意选妃,哪家会不心动?   别说是寻常勋贵人家的女儿,连京中几家公府的女郎都颇动心,齐国公一向支持太子,到了今时,却也叫嘉德县主何毓华好生妆扮,仔细言行,盼她能做秦王妃。   钟意此时正在府中,知晓此事,还是表姐澜娘自银州归京,前去越国公府探望时说的。   “都说陛下有意为秦王殿下选妃,却也不知是真是假,”桌案上摆了贵妃红,那点心便雕琢成牡丹花模样,连花瓣都栩栩如生,澜娘随手拈起一个送人口中,道:“我这次回银州,还打算在这儿制两身衣裳带回去,叫人去打听,日子都排到下个月了。”   “昔年曾有《三思赋》,令洛阳纸贵,”钟意闻言笑道:“今岁秦王册妃,声势不逊当年。”   “谁说不是呢,”澜娘感慨一句,又笑道:“你与沈侍郎的婚事便在明年,届时我必回来看你,阿意貌美,必然是天下最好看的新妇了。”   钟意轻轻嗔她一眼:“你也来打趣我了。”   ……   宫宴的位置,是皇帝特意挑的,旁边便有一座三层楼台,李政不需入场,便可看清殿中贵女们的面孔。   然而自宫宴开始,再到最终结束,他目光在殿中贵女们的面孔上转了几圈,都不曾见到心上人的影子,一颗心便也渐渐沉了。   傍晚时分,他往太极殿去,皇帝连赐婚的圣旨都拟好了,就缺一个名字而已,见他面色沉郁,心中也是一突:“怎么,没有?”   李政闷闷道:“没有。”   “京中六品以上人家的未嫁女郎,可都在这里了,”皇帝道:“你的心上人居然不在?”   “我也想不明白。”李政眉头皱起,半晌,方才道:“全都在这儿了吗?”   “要说全都在,却也不是,”皇帝顿了顿,道:“京师勋贵来自天南海北,备不住也有女郎返回老家,或者往别处去游玩,不曾归京。”   “也有道理,”李政思虑片刻,道:“西都长安,东都洛阳,这两个地方最为繁华,既然长安不见踪迹,我便往洛阳去寻,兴许能找到呢。”   皇帝也不给他泼冷水,含笑看着他,温和道:“去吧,近日朝中无事,若有一边,父皇再叫人通知你。”   也是有缘无分,李政此去洛阳,没能停留几日,便接到皇帝传书,言说吐蕃赞普忽然去世,诸子争位,边疆不稳,他也无奈,只得动身南下,亲去坐镇。   吐蕃内乱纷争良久,李政直到年底方才动身还京,然而诸事繁多,即便令人四处找寻心上人,却也不见踪影,再叫人去华严寺打听,却知钟意再没去过,一时也是无计可施。   直到侯君集谋反,因牵涉到宗室,不好叫臣工主持,皇帝便将这差事给了李政。   最开始的时候,李政并未如何放在心上,吩咐属臣主理,自己只负责最终决策。   因那场邂逅,他也常往京中佛寺走动,那日刚出觉知寺的山门,却迎面遇上了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许久不见,她仍是旧时温婉,只是挽起发髻,做妇人妆扮。   李政如遭雷击,僵立原地,心中闪过万千念头,许久之后,才颤声问侍从:“那是谁?”   ……   钟意前世从未听李政提起这桩旧事,甚至于连他会吹箫都不知道。   昔年在华严寺遇上的年轻郎君,虽也曾在她生命中出现过,但更多的却像是过客,匆匆一瞥之后,便在她的人生之中消失无踪。   “……他没有告诉过我,” 钟意眉头微蹙,道:“我也没想到,昔年在华严寺里遇见的人会是他。”   “机缘原本就是很巧妙的,”那道人感慨道:“有些人你与他擦肩而过数次,或许彼此都是一无所觉。”   钟意的心有些沉了,默然不语,脑海中忽的灵光一闪,直起身道:“道长!”   那道人笑道:“怎么了?”   “你先前说,我前世殒命,是受李唐皇室牵连,那……”   正如同近乡情怯一般,到了此刻,钟意反倒有些不敢说下去,话在唇舌里滚了几滚,方才定下心来,道:“前世我的身死,可与他有关吗?”   那道人一眼便看穿她心中纠结所在,先自笑道:“不是他害的你。”   钟意心头一直压着的那块巨石,倏然落了地。   “虽然不是他,但也或多或少有些干系,”那道人似乎心有喟叹,道:“世间男女终究是不同的,若有过错,往往会往女人身上推,从前勾践以西施亡了吴国,后来王允以貂蝉令董卓与吕布生隙,总不过是男人推诿其责罢了。”   钟意听他如此言说,便知是在说自己前世之事,心下动容,施礼道:“多谢道长为我分辨。”   那道人摆摆手,示意不必,却又道:“你身死之后,万事不知,却不晓得酿成了怎样的腥风血雨。”   “命运原就无常,皇帝叫李政上位,太子退为楚王,原本是想要避免如同昔年玄武门之变那样的骨肉相残,然而皇后一念之差,既害了她自己,也害了儿孙,”他长叹一声,道:“真是时也命也。”   ……   鸩酒饮下,发作的也快,没经受多少痛苦,钟意便合了眼。   文媪神情平静,目光却有些哀凉,吩咐左右心腹,低声道:“为太子妃整理仪容。”   心腹应声,又轻声问道:“太子殿下可曾说以何等名义发丧?是急病,还是什么别的?”   文媪淡淡道:“这便不是你们该管的事情了。”   那两个宫人对视一眼,不再作声,为钟意拭去唇边血渍,又扶她上塌平躺,取了太子妃的朝服,为她更衣。   文媪出了门,拐过游廊,便见东宫司马苏志安正在前方等她,她勉强一笑,上前去道:“都结束了。”   苏志安垂下眼睑,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心中沉重,他忽然叹口气,道:“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皇后还不至于骗我一个奴婢,她会叫那孩子活下去的,”文媪惨淡一笑,道:“奴杀主是大罪,我原也没想逃脱,能为殿下扫除隐患,算是我最后为他做的一件事吧。”   她屈膝向苏志安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遗书早已写就,将皇后以她亲生子要挟之事明言,她自柜中取了早就备好的白绫,悬梁自尽。   绣凳歪倒,文媪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   那两个宫人为钟意换了太子妃朝服,正待离去,便听外间传来女孩欢笑的稚声:“娘亲快来看,景康这个笨蛋,居然也抓到了一只蝈蝈呢。”   两个宫人齐齐变色,心知不能叫县主和太孙瞧见,若是吓着他们,多少条命都不够赔的。   其中一人匆匆出去,躬身问安后,又笑道:“县主,太孙,娘娘方才往花园里去了,现下不在殿内。”   景宣一手牵着弟弟,另一只手里却拎着一只绿色笼子,里头是一只活蹦乱跳的蝈蝈,惹得景康直勾勾的盯着看。   听宫人说完,她不笑了,道:“我们就是从花园里过来的。”   宫人面不改色,顺势笑道:“兴许娘娘是到别处去了吧,奴婢带您和太孙到前殿去吃些点心,再慢慢等娘娘回来,好不好?”   景宣却不接茬,目光四处找寻,奇怪道:“玉秋姑姑和玉夏姑姑呢?往日里娘亲出去,她们都会有一个人留下的。”   宫人不露异色,含笑道:“方才尚宫局有人来,说新绘制了衣冠花样,叫玉夏姐姐去看呢。”   “你在骗我,”景宣护着弟弟,匆忙退后一步,道:“娘亲用惯了二位姑姑,从来不会留一个在这儿。”   景宣吩咐道:“将她拿下!”   宫人吃了一惊,想要挣扎,却被内侍按住,动弹不得,景宣目光转向内殿,担忧道:“你们先进去看看,内里有无贼人。”   景康有些疑惑的看着这一幕,奶声奶气道:“姐姐,你抓疼我了。”   景宣回过神来,蹲下身哄道:“没事儿,我给你吹吹就好啦。”   景康“嗯”了一声,又小声道:“娘亲呢?”   景宣看着面前小豆丁一样的弟弟,却不知应该怎么同他说,却听内殿传来一声女人惊叫,旋即是内侍的惊呼声:“太子妃薨了!”   “姐姐,什么是薨了?”景康尤且不解,奇怪道:“娘亲怎么了?”   景宣却是原地定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顾不得回答弟弟的话,便要往内殿跑,见手中还牵着景康,又松手向乳母道:“你们带景康到前殿去,再令人去请父王回来,快!”   景康不愿同姐姐分开,被乳母抱起时,仍在挣扎,景宣却顾不得,催促乳母抱他离去,小跑着进了内殿。   内侍们侍立左右,两人押着一个宫人,景宣看也不看,便往床榻处去了,就见母亲合眼躺着,似乎是睡着了。   “娘亲,娘亲?”她自幼聪慧,此刻却少有的呆滞,小心翼翼的摇了摇母亲手臂,怯怯道:“我是景宣,你看看我呀。”   没有人回应她。   景宣忽然放声大哭,边哭边用力摇晃母亲:“娘亲,你快起来呀!景康捉的蝈蝈,你还没看过呢……只要你起来,我以后再也不胡闹,惹你生气了……”   外间乳母们哄不住景康,见他挣扎的厉害,又不敢强行弄走,他听见里边姐姐的哭声,嘴巴一撇,也大哭起来。   景宣听见了,顾不得擦眼泪,踉踉跄跄的走出去,用自己稚嫩的胸膛拥住了弟弟。   眼泪大滴大滴的从眼眶滑落,她还这么小,却已经能体会到世间最无常的别离。   “景康,”景宣哭道:“我们没有娘亲了……” 第91章 惊变   皇帝的传位圣旨降下,自己则如同昔年太上皇一般退居大安宫,新帝接了天子玺印,列位臣工跪地叩拜,齐齐行过大礼后,便只等来日举行登基大典,以正名分了。   “你还年轻,要学的还有很多,锐意进取是好事,但也要有度,”礼部与内侍监的官吏留于宫中,商议登基时各式仪典,太上皇则叫了李政到书房去,谆谆教诲道:“父皇既然退位,便不会过多干涉,分寸如何,便要你自己把握了。”   李政恭声应道:“是,儿子知道。”   “景康是个好孩子,资质出众,同他姐姐小时候一个模样,”太上皇露出几分笑意,道:“叫他多到大安宫走动,父皇也能多照看他些。”   李政笑道:“父皇,景宣现在也不大。”   “你不说,朕险些要忘了,”太上皇闻言失笑,道:“那孩子年岁还小,倒是十足的小大人模样,总叫人忘记她年纪。”   他有些感慨,目光慈爱的望向儿子,道:“景宣和景康都比你小时候要聪明,父皇实在是喜欢,但有些时候也在庆幸,多亏景宣是女郎,否则……”   “父皇太过杞人忧天了,”李政听出他话中未尽之意,笑道:“他们姐弟俩的感情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好。”   “天家能有这样的情分,也很不容易,”太上皇思及往事,长叹道:“你不要只注重于他们的学业,亲眷之间的情分,才是最重要的。”   李家三代之内,便如同有魔咒一般,太上皇与自己的兄弟不睦,血溅皇城,李政也同太子不和,生出储位纷争。   李政心中略微有些沉,旋即又笑道:“儿子记住了,父皇安心。”   “你心中有数便好。”太上皇颔首,转目去看太极殿四遭,感慨而笑:“朕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骤然要搬到大安宫去,真有些舍不得了。”   他们父子之间感情深厚,这话显然只是一时心有所感,而非刻意试探。   李政心知肚明,故而也只是笑道:“左右离得不远,父皇若是想我们了,吩咐一声,便能过去。”   “父皇是真的老了,人老了,就更容易念旧。”   太上皇长叹口气,吩咐内侍取了太极宫中的卷宗来,正待最后叮嘱他几句政事,却听外间有人回道:“太上皇,陛下,东/宫有人前来送信。”   东宫?   李政心头一跳,不知怎么,忽然生出些许不安来,见太上皇不语,便沉声道:“叫他进来。”   来人是景宣身边的内侍,太上皇与李政都识得,他惯来沉稳,此刻却是面色惊惶,不免心下惊疑。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李政道:“东/宫怎么了?还是说,景宣出了什么事?”   内侍面如土色,战栗跪倒,颤声道:“太上皇,陛下,太子妃薨了!”   太上皇眼底猛地闪过一抹厉色,作为经历过几代皇朝变乱的天子而言,他对于政坛中腥风血雨的感知,远比其余人灵敏,几乎是霎时间,便能预感到这座皇城中的风雨欲来。   相较于他,李政却是如遭雷击,僵在当场,半晌过去,方才手掌颤抖,将案上茶盏砸了过去:“放肆,竟敢胡言诅咒太子妃!”   内侍被砸个正着,滚热茶水溅了一身,却不敢躲,更不敢喊痛,只叩头道:“陛下,即便借奴婢一万个胆子,也绝不敢以此撒谎,县主令奴婢请您回去……”   李政面色霎时白了,目光离散,胸膛剧烈起伏,太上皇心中担忧,轻声唤道:“青雀……”   李政却没接腔,双手掩面,僵坐许久之后,霍然起身,咬牙道:“走!”   内侍小心的向太上皇叩首,起身跟了上去。   曾经的内侍总管刑光立在一侧,目送新帝离去,再去看太上皇,担忧道:“陛下他……”   “叫太医到东宫去守着,就近照看好青雀,”太上皇面沉如水,有条不紊道:“再将景康与景宣接到朕身边来,以防忙中生乱,叫人生了异心,传令北军警戒,严禁宫中侍从擅出宫闱……”   说到最后,他一合眼,道:“你亲自出宫,去告诉楚王,叫他老老实实在府中呆着,无事不要出门。”   刑光从他语气中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躬身应声,退了出去。   自玄武门之变后,安谧了几十年的皇城,今日又起风了。   ……   李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东/宫的,失魂落魄的进了内殿,便见宫人内侍乌压压跪了一地,只是一帘之隔,他却忽然有些胆怯,不敢入内了。   远处传来景宣与景康的哭声,恍如一把淬了毒的匕首,轻而易举的刺入他心口,李政倏然落下泪来,踉踉跄跄的上前几步,见到了安然躺在塌上的妻子。   “……阿意,阿意,” 他颤抖着伸手过去,想要触摸她面庞,然而指尖还没有碰到她的肌肤,便先一步退缩了,也胆怯了,眼泪落到她交叠在腹部的手上,他慌忙擦了,颤声道:“阿意,你看看我啊。”   塌上人面目安然,温柔恬静,但是也不会回应他了。   今早辞别时,她尚且在生他的气,见他说话,也置之不理,可是现在,他情愿她永生永世都冷待他。   哪怕见了也不说话,只冷冷瞥他一眼,又或者是骂他几句,打他几下什么的,只要她还活着,就什么都好。   “阿意,你是生我气了吗?”李政握住她已经转凉的手,哆嗦着放到自己面上,眼泪蜿蜒流下,而他则颤声道:“你不理我不要紧,连景宣和景康也不理了吗?他们向我要娘亲,我该怎么说呢……”   “阿意,阿意……”   他一声声的叫她,泪如雨下,内侍宫人不忍再看,悄悄别过脸去,却听那声音忽然停了,再去看时,便见新帝已然晕厥,面色惨淡,唇边尚有血渍,热血在床褥间飞溅。   众人惊慌失措,赶忙上前,另有人去请太医,而太上皇先前吩咐的太医便在此时到了,来的恰到好处。   “陛下是伤怀过度,乱了心脉,需得好生将养才是。”太医自身侧箱中取了银针,刺穴之后,便见李政幽幽转醒。   “陛下,太子妃已经去了,望您保重身体,”太医温言劝道:“不要令逝者伤怀。”   李政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面色委实灰暗,唯有双目亮的骇人,太医唯恐他再吐出一口血来,却见他握住太子妃手掌,道:“景宣与景康呢?”   有内侍道:“太上皇方才派人来,接了县主与太孙过去。”   李政颔首,慑人目光一转,环视四遭,语气冷凝如冰:“太子妃身体康健,为何会忽然过世?你们这些近身侍奉之人,难道都死了吗?”   他盛怒至此,一时无人敢做声,唯恐做了出头鸟,李政倏然冷笑一声,道:“不愿说也无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太子妃孤身上路,身边无人侍奉,便送你们全家下去,朕也能安心些。”   此语一说,众人再闭不住嘴,慌忙将事情原委说了。   “好,好好好,”李政目光愈发森寒,暴喝道:“文媪何在?”   “陛下,”有人战战兢兢道:“事发之后,文媪便畏罪自尽了……”   先前随同文媪一道前来的两个宫人早就慌神,被押上来后,惊恐求饶道:“奴婢的确一无所知,文媪说是领了陛下令,叫赐死太子妃的,又有殿下印鉴在……”   李政双目无神,道:“将她们带下去,五马分尸,亲眷尽族。”   两个宫人闻言战栗,痛哭求饶,却被人堵住嘴,带了下去,心腹见状,低声劝道:“陛下,文媪既然假借陛下名义行事,像是背后另有主使,这二人该死,但也不妨暂且留下,作为人证指认之后,再行处死。”   “不必了,”李政勉强起身,目光中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狠厉:“朕是天子,朕知道那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不需要人证,谁敢问朕要证据?”   心腹悚然一惊,见他如此,却不敢再劝,令有人取了文媪所留书信,战战兢兢呈于他看。   李政阅罢,惨淡一笑,信手丢下,回身握住了钟意的手掌。   “阿意,你活着的时候,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他低声道:“绝没有死去之后,仍要忍气吞声的道理。”   他将她手掌合在一起,低头亲吻她微凉的嘴唇:“等着我。”   心腹捡起地上那封绝笔信,匆匆看了一遍,惊道:“皇后?”   “既能控制住文媪之子,想来便是从二十多年前便开始布局,心思之缜密,果真神鬼莫测。”他禁不住感慨一句,末了又道:“陛下的意思是……”   “那是她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找出来,杀了,”李政神情冷肃,道:“传我命令,即刻封锁禁宫,再令十六卫严守长安,以防异动!”   心腹神情微顿,道:“陛下,太上皇已经令北军警戒,您再有调令,倘若彼此相冲……”   “倘若不调用北军警戒,便不是父皇了,不过,这已经是父皇所能做到的极限了,”李政倏然一笑,竟有些阴鸷:“大局为重,除非父皇想叫天下动荡,皇城内乱,否则,接下来无论我做什么,他都只会默许。”   说到此处,他也不免笑了,只是笑声中有些苍凉:“也许李家的血脉里,先天就有自相残杀的本性吧。”   心腹默然不语,李政却最后望了一眼已然沉眠的妻子,霍然转身,森冷道:“去清宁宫!” 第92章 报复   清宁殿内,皇后正在梳妆,端坐镜前,叫宫人为她着妆。   新帝登基,皇帝顺理成章的成了太上皇,然而其余人等,无论是昔日的皇后,亦或者是太上皇后宫中的那些宫嫔,皆要新帝亲自加封,上徽号才行。   是以到了此刻,李政称帝之后,皇后仍旧是皇后,别人提及李政的元妃,仍旧以“太子妃”相称。   李政一行人未经通传入内,便将清宁宫一众宫人内侍给惊住了,皇后心腹是知晓皇后暗中准备之事的,然而真见李政气势汹汹到了,仍旧免不了心惊。   宫人正为皇后描眉,见新帝满身杀气的进来,浑身战栗,手都在哆嗦。   皇后面不改色,自她手中接了眉笔,细细描画眉目,温婉而笑时,风姿一如从前:“陛下好大威风,是来兴师问罪吗?”   李政目光淡漠的看着她,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   皇后描眉的手一顿,旋即将眉笔搁下,取了唇脂,指尖蘸取一点,轻轻点在了唇上,对镜相顾,她不再是年轻时的鲜艳明媚,但仍有一种岁月赋予的雍容华贵。   “若是可以,我真想叫文媪毒死你,可这么多年过去,她将你视为亲生子,即便我以她的骨肉要挟,她也不会从命的。”   “后来我又想,这样其实也好,”皇后回过身,目光有些嘲讽的落在李政面上,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活着的人,要比死去的人痛苦多了,你的母亲用死亡,教会了我这个道理。”   “你恨的人是我,为什么要害阿意?”李政心口作痛,几乎不能言语,冷冷注视她半晌,方才道:“她同我们不一样,她天性良善,从没有动过恶念。”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愚蠢样子,更看不惯她被你护的严严实实。就像看见一张纯白的纸,就忍不住想把它染黑一样。还有就是……”   “你那么喜欢她,那么愿意护着她,甚至几次三番,为了她顶撞你父皇,她要是死了,你也会很痛苦吧?”   “说来说去,还是要怪你自己,”皇后倏然笑了,有些快意的道:“谁叫你那么在意她?”   “母后,”李政没有落座,站在阴影处,目光阴鸷,一字字道:“你真的,一点儿都不为皇兄和舅舅他们考虑吗?”   “考虑了有什么用?”皇后目光有转瞬的晦暗,旋即又笑了:“你父皇在时,你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等你父皇去了,他们的日子原本也不会有多好过,既然如此,我还忍了做什么?倒不如趁机出口恶气……”   “哈!”李政长笑一声,隐约有些凄凉,他道:“你居然是这么想的!”   “你知道吗,李政,若没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太子妃是不会相信,也不会赴死的,”皇后忽然有些亢奋起来,她微微侧身,有些期待的看着他的脸,唯恐错过一分一毫:“我叫文媪告诉她,是你要她死的。”   李政面上倏然闪过一抹惊痛,连目光都在颤抖,望向她的神情中,更是难以掩饰的痛恨。   “你生气了?真是太好了,”皇后笑着继续道:“你猜,她死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真可惜啊。”   李政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半晌过去,忽然又笑了。   “母后,”他一字字道:“你真的这么想死吗?”   “李政,我的确不喜欢你,但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没想过叫你死。”   皇后却半合上眼,答非所问道:“文媪刚到你身边时,对你的感情远没有现在深,我若是那时便以她的孩子要挟,要她做点什么,成事的可能性也很大。可我没有那么做。”   “可是后来,你慢慢的长大了,我心里也越来越后悔。”   “你真是你娘的亲生儿子,生下来就会从别人嘴里抢食,小时候这样,长大了更是这样。”   “我才是你父皇的原配嫡妻,我才是陪他征战天下的贤内助,是我为他操持家事,筹措粮草,孝敬公婆,即便是玄武门之变那日,也是我陪他一起登上城楼,慰劳军士。我的确对不住你娘,但她呢?坐享其成,入宫就是皇后,她什么都没有付出,便得到了我拥有的一切,无论是我的后位,还是我的尊荣,甚至是我的丈夫!”   “而你,比她更可恨!”皇后卸下素日里温婉的假面,目光狠厉,恨声道:“她抢走了我的一切,你却夺走了睿儿的一切,你毁了他的一生!若没有你,现下君临天下的便是睿儿!”   “你们也没有那么可怜吧,”李政平静中隐含讥诮,道:“我娘夺走了你的一切,这是真的,但你也不要忘记,是你把她带进宫的,你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至于皇兄——你真觉得父皇选中我,全是因为我娘吗?”   皇后面色微僵,却不言语。   “你很聪明,这么多年了,不会看不出来,你只是心高气傲,不愿意承认而已,既然如此,那我便来告诉你好了,”李政哂笑道:“因为皇兄他蠢,他软弱,他无能,他担不起这天下,虎父竟生犬子,父皇打心眼里不喜欢他——即便没有我,坐在那个位置上的,照样不是他。”   “母后,你要怨的人不是我,也不是父皇,而是皇兄和你自己,”他语调上挑,像是毒蝎翘着的尾,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恶毒:“他为什么这么蠢?你为什么生了这么没用的儿子?”   他这话说的很轻,皇后听了,却是心如刀绞,刺痛非常,长吸口气,正待回击句什么,却见李政低下头,轻声道:“好好怀念皇兄的样子吧,从今以后,你再也见不到他了,母后。”   言罢,他大笑出声,转身离去。   皇后从那笑声中听出了苍凉,但更多的是难以言表的恨意与恶毒,僵立一瞬,心中忽然生出深深惊恐来。   她跌跌撞撞的追上去,扯住李政衣袍,难以置信道:“你不杀我?”   “不杀,母后最好也不要自寻短见,”李政并没有推开她,他只是停下身,彬彬有礼的笑道:“从今天起,清宁殿就是母后的冷宫,你就在这儿一直待到死吧。”   皇后早有轻生之念,自从令文媪毒杀钟意之后,便做好了赴死准备,然而此刻听闻李政并不取她性命,不喜反惊,颤声道:“你要做什么?”   “有一点母后说的很对,我的心肠同父皇一样硬,”李政微笑着看她,道:“隐太子是父皇的嫡亲兄长,他尚且能下得了手,难道我会对皇兄这个异母兄长心慈手软吗?至于何家,还是随同皇兄一道上路吧。”   “你疯了!”皇后怒意昭然,道:“何家也是你的母家,而睿儿,他也从没有害过你!”   李政倏然提了声音,冷凝道:“阿意也没有害过你!她难道便不冤枉吗?!”   “母后,”他语气忽然温柔起来,轻轻道:“阿意死前经受过的痛苦,我会十倍奉还给你的。”   “你父皇不会叫你这么做的,他有生之年,绝不会眼见你们兄弟相残!”皇后一时语滞,慌乱道:“你杀你兄长,难道便不曾为你父皇想过吗?!”   “我不想为别人考虑,也不想再顾虑那么多,现在的我,只想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李政双目幽黑,对上她的视线,忽然笑道:“母后,皇兄有六个儿子,你可以选择留下其中一个,至于其余五个,我会带到他面前去,挨个杀了!至于留下的那个,你活一日,他就能活一日,今日晚膳之前给我一个答复,不然,我可就帮你选了。”   说完,他也不看皇后反应,转身大步离去。   皇后衣饰华美,凤钗挽发,面上妆容精致,原是想要极为得体的离开人世的。   可到了此刻,她反而不敢死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精气神儿垮了,连凤袍上的那只凤凰,都透出了几分颓败,尽数失了神采。   “李政!”皇后呆呆望着他远去身影,凄厉叫喊道:“你敢!”   ……   “太上皇,”内侍蹑手蹑脚的入内,低声回道:“陛下往清宁宫去了。”   太上皇此刻正坐在塌边,守着景宣与景康,这姐弟俩哭累了,两眼红肿,已然睡下,他摆摆手,示意刑光亲自守着,这才走出去,道:“怎么回事?”   内侍便将皇后联合文媪,假借新帝名义,赐死太子妃之事说了。   “这事透着蹊跷,文媪没那么容易调动开太子妃身边的人,也没那么容易掩人耳目,除非,有人暗中帮她。”   太上皇皱眉道:“青雀登基,东/宫防卫严密,只可能从内部攻破,皇后固然是首恶,但其余人,未必没有坐视其成调动心意在。”   内侍低声道:“要去同陛下讲吗?”   “他只是伤心过度,一时失了冷静,过后会自己想明白的,”太上皇道:“现下去说,他也听不进。”   内侍顿了顿,又道:“那皇后那里——”   太上皇淡淡道:“随他去吧。”   ……   出了清宁宫的宫门,皇后绝望的呼喊声似乎还在耳边,李政淡然回头,向侍从道:“母后病了,叫人将清宁宫封起来吧,没有朕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来,每日膳食用度如常,不要亏待。”   侍从应声,随即便有人将门窗封存,践行他的命令。   心腹完整的听完了那一席话,低声道:“陛下,您真的打算尽杀楚王一系吗?”   李政笑道:“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心腹见他在笑,不觉宽慰,反倒有些胆战心惊,慌忙低下头,道:“那到底是留下哪一位郡王,是等皇后选择,还是……”   “一个也不留,”李政转目看他,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但目光中隐约透着癫狂,他道:“我骗她的。” 第93章 处置   新帝登基当日,楚王睿与母家何氏一族意图谋反,暗害新君,不意误中副车,使得新帝元妃殒命。   次日,新帝降旨,以谋逆之名族诛何氏,尽除楚王一系。   新的君主登基,随之而来的便是腥风暴雨,一时长安人人自危,惯来感情深厚的李政与太上皇,也少见的爆发了争执。   “青雀,父皇知道你心中伤痛,有所愤恨,也没有拦着你惩处的意思,”太上皇唤了李政过去,语重心长道:“何家也就罢了,楚王毕竟是你的兄长,他的子嗣,也是你的子侄。”   “父皇,我的阿意死了。”臣子面前强撑着的李政忽然跪地,双手掩面,无声哭了:“她再也回不来了。”   “父皇知道你难过,但死去的人毕竟已经离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皇帝平静的看着他,道:“你既心中不满,不妨将楚王一系圈禁,尽数处死,未免过了。”   “父皇,我失去了心爱的妻子,景宣与景康也失去了疼爱他们的母亲,你知道这对于我们三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李政抬头,毫不退缩的与他对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那些人,世间唯一有资格原谅那些人的,也只是阿意,可她已经死了。”   “青雀,”太上皇目光感伤,叹道:“就算是父皇求你了。”   “别的都可以,这一件不行,父皇请恕儿子不孝,”李政梗着脖子,道:“昔年玄武门之变后,父皇尽诛隐太子与巢王子嗣时,皇祖父与皇祖母难道不曾劝说过吗?”   太上皇久久的沉默,刑光站在他身侧,瞥见这位刚强一世的君主,眼底有一闪即逝的泪光。   “罢了,”最终,他合眼道:“都依你吧。”   “父皇,在儿子心里,阿意跟您是一样重要的,她死了,我没有办法置之不理,也不能让她走的委屈。”   “儿子是她的丈夫,也是景宣与景康的父亲,理应为她讨回公道,不然,他日到了地下,儿子只怕无颜见她。”李政心中不觉释然,反倒有些沉重,郑重其事的向他叩首,颤声道:“求父皇宽恕我这一回吧。”   “青雀啊,有些事情,真是不得不信,”太上皇却没有接这一茬,连目光都不知落到何处去了,思及往事,他语气微沉,隐有伤怀:“昔年朕杀隐太子建成与巢王元吉,又令人尽诛其子嗣,伤透了与先太后的母子情分……”   “那时父皇还不明白,觉得她太过苛责,没有从朕的立场考虑过,”他转目去看李政,感慨道:“直到后来,你与睿儿一日日长大,渐有相争之势,父皇才隐约觉得惶恐,也体谅到先太后当年心中的哀恸,更是极力想叫你们兄弟二人,避开与当年雷同的不幸命运。”   “……父皇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做到的,”太上皇站起身,抚摸李政头发,倏然一笑,凄凉道:“报应不爽,冥冥之中的命运,或许真是躲不开的。”   李政也做了父亲,也疼爱自己的骨肉,只消一想来日景宣与景康骨肉相残,便能体会到太上皇今时今日的痛楚。   他现下不过只是思及,然而于太上皇而言,却是真真切切发生了的。   李政心里有些难过,但若叫他因此退避,饶恕楚王,却也迈不过那个坎儿,正待劝慰太上皇几句,却听内侍在外回禀,道:“太上皇,陛下,县主带着太孙过来了。”   知晓妻子死讯之后,李政便没再见过一双儿女,要处置的事情繁多,暂时顾及不上是其一,不敢见,则是其二。   倘若他们向他要娘亲,他该怎么说呢?   现下到了近前,却是避无可避,李政站起身,轻轻道:“叫他们进来吧。”   只一日功夫不见,景宣与景康便憔悴好多,景宣眼睛还红肿着,连带着景康也有些无精打采。   李政心中一痛,忙迎上去,伸臂将两个孩子搂住,温柔的拥到了怀里。   景宣懂事多些,已经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这一夜过得如何艰难痛苦,自不必说,伏在父亲温暖的怀里,没忍住哭了。   景康有些懵懂的看着姐姐,心中不知怎么,也有些难过。   他从父王怀里探出头,左右找了一圈,方才奶声奶气道:“父王,我昨天哭了好久,娘亲怎么都不来哄我呢?”   李政心中酸涩,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景康见状,忽然也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娘亲到底去哪儿了?我好久好久没见到她了。”   景宣哭到一半,忽然抬头去看父亲,狠狠将眼泪擦了,道:“父王!”   李政忍着心酸,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道:“怎么了?”   “我跟弟弟出门时,娘亲还说要给我们做桂花糖饼呢,怎么……”她说不下去,哽咽道:“是谁害了娘亲?我问阿翁,阿翁却不肯说。”   “父王不会叫你娘亲受委屈的,”李政语气坚定,道:“我向你保证。”   景宣少年老成,远超常人的聪慧,丹凤眼一转,忽然道:“阿翁不肯说,是跟伯父家有关吗?”   李政微微怔住,太上皇也一样,他顿了顿,最终也没有隐瞒:“确实有些关系。”   景宣忽然生气起来,转向太上皇,气鼓鼓道:“阿翁会包庇他们吗?”   “景宣,不许这么同阿翁说话,”李政微微沉了脸,道:“父皇会为娘亲讨回公道,阿翁也没有反对。”   景宣眼眶一酸,啪啪落下泪来,忽然跑过去抱住太上皇腿,道:“阿翁,我想娘亲,我心里太难受了,你不要生景宣的气……”   “阿翁明白,”太上皇叹口气,轻轻抱住她,温和哄道:“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   两个孩子都在哭,李政与太上皇也无心言语,好容易将他们哄好了,太上皇便道:“带他们回去吧,见太子妃最后一面,便该装殓,准备丧仪,再行入土了,至于谥号与具体仪典,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政恭声应是,抱着景康,又牵着景宣,一道回了东/宫。   ……   新帝登基,第一道旨意便是封尊父亲为太上皇,奉居大安宫,第二道旨意则是册已逝的元妃钟氏为皇后,谥号昭惠,第三道旨意则是立太孙景康为太子,晋渭河县主为渭河公主,食邑万户。   崔氏中年丧夫,没几年又丧女,惊闻噩耗,当时便晕厥过去,府中急忙请了太医,歇息过后,便入宫了。   景宣与景康都识得她,见了外婆,忍不住要冒眼泪,崔氏也是心疼,既哀恸于幼女辞世,又忧心他日李政另娶,这两个孩子会受委屈,心中酸涩,搂着好生哄过,才往内殿去见女儿最后一面。   先前已经有人为钟意妆点仪容,加之李政登基,早已提上日程,皇后凤袍也制成,李政亲自为她换上了,此刻除去双目闭合,竟如同沉睡一般。   “娘亲睡着了,我怎么叫她,她都不理我,”景康握住外婆的手,忧心忡忡道:“是不是景康不乖,惹得娘亲生气了?”   崔氏眼眶一热,眼泪便落下来了,不想再叫两个孩子伤心,别过脸去,悄悄擦了。   ……   昭惠皇后未曾做过一日皇后,死后却以皇后身份入葬,新帝令京中五品以上人家尽数入宫哭灵,为其丧仪,甚至推迟了登基大典。   崔氏原就体弱,因前些年家中屡经变故,更是饱受折磨,现下白发人送黑发人,好容易撑到女儿丧仪结束,人便病倒了。   李政打发太医去越国公常住,直到她恢复之后,再回宫当值,又带了景宣与景康前去探望,宽慰道:“阿意走了,两个孩子还小,即便是为了他们,母亲也该保重身体。”   那是女儿唯二留下的骨血,崔氏自然不舍,又怕李政会另娶,景宣是公主,倒还没那么多危险,而景康呢?   他这么小,又没了母亲,身为太子,简直是先天的靶子。   崔氏心中忧惧,又不敢宣之于口,只得信口敷衍过去。   内室没有别人,李政便抱了景康到膝上,向她承诺道:“我只会有这两个孩子,阿意走了,他们便是我的命,哪怕我自己死,也不会叫他们有半分伤损。”   崔氏虽觉忧心,然而听他这样讲,却难以回神:“陛下……”   “若不是因为我,阿意原本也该有平和顺遂的人生,是我害了他,”李政倏然落泪,随即拭去,道:“我不会再娶了,后宫也不会再有别的女人和孩子,景宣和景康,便是我的全部。”   崔氏久久的注视着他,他也毫不退缩的回视,最终,崔氏强撑着起身,向他行礼道:“我代阿意,多谢陛下了。”   ……   还没有回到宫里,景康便累的睡着了,景宣爱怜的给弟弟盖上小毯子,方才拨弄着身上玉佩,小声问:“父皇说不会再娶别人,是真的吗?”   李政温柔的笑:“真的。”   “父皇说话要算话,”景宣向他伸出手来,作势要拉钩:“父皇是娘亲的,我不许别人占娘亲的位置。”   李政伸手过去,轻轻同女儿勾了勾,笑道:“一言为定。”   时辰已经不早了,即便是景宣,也有些困,李政抱着景康到寝殿安置,见景宣也合眼睡下,方才轻手轻脚的离去,正要往书房去理事,却听内侍回禀,言说东/宫司马苏志安到了。   李政微微眯起眼来,不知是否是内侍的错觉,新帝的神情有些森冷,半晌,才听他吩咐道:“叫他进来吧。”   几日不见,苏志安似乎也憔悴好些,入内之后,便默不作声的跪下,道:“陛下,臣是来请罪的。”   李政站在殿中,垂眼看他,却不言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抬腿,一脚将他踢出老远。   “我将你视为肱骨,委以重任,”他恨声道:“你却坐视何氏加害皇后,一言不发!”   这一下挨得有些重,苏志安掩住心口,剧烈咳嗽几声,方才道:“陛下!皇后为二嫁之身,这原本无错,然而她与安国公那些旧事,又是能瞒得过人的吗?坊间议论纷纷,先前更是搅弄的满城风雨,人言可畏啊,陛下!”   “苏志安!朕猜到东/宫内有人坐视皇后赴死,冷眼旁观,却从没想过那个人会是你!”   李政怒极,寒声道:“是朕将你提拔成司马的,也是朕给了你建功立业的机会!你不思回报,反倒与何氏联手,在朕身后捅刀,你当真问心无愧吗?!”   “陛下,”苏志安不解,震声道:“臣此举并无私心,皇后声名狼藉,怎能母仪天下?借此良机,一去其害,二除楚王何氏,岂非一举两得?”   “好一个一举两得!”李政信手捉起案上茶盏,结结实实砸到他身上,盛怒道:“皇后是朕的妻子,也是这天下的女主人!你是臣工,便是仆从,天下间焉有仆杀主之事?!”   “苏志安,何氏是朕的敌人,她撺掇文媪动手,固然可恨,但总算事出有因,但你——是朕是属官啊!”李政定定看着他,一字字道:“你这等吃里扒外之人,比何氏更可恨!”   “臣早知无可幸免,故而也不敢求陛下饶恕,”茶盏砸到额头,苏志安发间有鲜红的血流出,他惨淡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抵住脖颈,道:“但求陛下念在臣略有微功,善待臣的家眷。”言罢,便要抬手自尽。   李政却只冷笑,捉起案上砚台,重重砸向他的手,见匕首落地,方才喝道:“将他拿下!”   内侍慌忙上前,将苏志安按住,李政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到他近前去,半蹲下身,道:“你想死吗?这又算是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一个无所畏惧的殉道者,为自己的志向而死?”   苏志安一时语滞,无言以对。   “朕来告诉你,你不是!”李政面色冷凝,道:“你作为朕的属臣,不思尽职,反倒坐视别人谋害主君之妻,是为不忠!你心怀怨怼而不敢同皇后明言,只能暗中下手,卑鄙如鼠,是为不义!你虽生父早亡,家中却有寡母年迈,只顾一己之私,不顾尊长,是为不孝!”   苏志安面色仓皇,下意识摇头,喃喃道:“不,不是这样的……”   “从头到尾,你只是做了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并且顺理成章的以为自己很伟大,即便死了,也是死得其所。”   “归根结底,你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的王八蛋。”   “可是,可是,”李政眼眶发烫,心中愤恨难以言表,咬牙道:“你原本是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的,阿意她,原本也是不必死的……”   “我不是,我不是!”苏志安慌乱道:“我是出于公心……”   “以臣害主,等同谋逆,朕尽诛何氏,楚王亦不曾幸免,你也一样,”李政冷冷注视着他,道:“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朕宽恕你的亲眷?”   “陛下!”苏志安忽的变了脸色,颤声求道:“此事是臣一人所为,陛下要杀要剐,但可如愿,只求不要牵连臣的家眷,他们是无辜的!”   “他们的确无辜,可皇后也很无辜啊,”李政置若罔闻,道:“敌人的明枪打过来,朕看得见,知道躲,但来自自己人的暗箭,是永远都无法有所防备,及时躲避的。”   “这不是因为朕傻,因为朕愚钝,而是因为朕信重你,将你视为肱骨,朕对你,从来都没有防范之心。”   “苏志安啊,”说到最后,李政倏然落下泪来:“朕将妻室儿女一并委托给你,让你防卫东/宫,到最后,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你扪心自问,心中只有自得,却连半分愧疚也没有吗?”   苏志安面色霎时僵白,半个字也说不出。   “你没话说了?朕也无话可说了,”李政站起身,拭去眼泪,向左右道:“押下去吧,他死得其所。” 第94章 钟意   内侍们押着苏志安下去,内殿一时安寂,李政怔怔望着案上点着的烛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景宣到他身边去,小声叫了句:“父皇。”   李政回身,神情有些诧异,摸摸她散着的头发,低声道:“你都听到了?”   “嗯,”景宣闷闷的应了一声,忽然抱住父亲,委屈道:“娘亲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埋怨她?”   李政嘴唇动了动,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然而最后,他却只是轻柔的抱住女儿,拿起帕子为她拭泪,答非所问道:“你娘亲她,是世间最好的人。”   景宣眉头蹙起,道:“就因为娘亲是女人吗?”   李政目光有些感伤,颔首道:“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   “这不公平,娘亲也太委屈了!”景宣那双与父亲相似的丹凤眼中有些怒气,她道:“凭什么要将错误都推给女人,连最坏的结果,也叫女人承担?!”   “如果你看不惯这些,也可以试着去改变,不过前提是,你要变得足够强大才行,”李政温柔的拍拍她的肩,笑道:“景宣,勉之。”   ……   昭惠皇后过世,无疑是在长安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何氏因此被族诛,楚王一系尽数被杀,随即更是牵扯到了东/宫司马这样的新帝重臣,一时间,整个长安都人心惶惶。   新帝与楚王为同胞兄弟,只是何皇后惯来支持太子,不喜新帝,至于她有没有在这场风波中扮演什么角色,外界却是无从得知,然而新帝登基之后,并未尊奉何皇后为皇太后,并且封禁清宁宫,由此便可见一斑了。   若是换了别的帝王,即便手握大权,囚禁生母这样的大事,只怕也不敢贸然做下,然而太上皇尚在,对此却不置一词,显然也是持默许态度,朝臣们也就默契的闭上嘴,不再说些什么了。   昭惠皇后在时,新帝身边便只有她一人,现下新丧,后宫空置,不免叫人起了心思。   然而先前的腥风血雨还历历在目,现下未出孝期,自然无人敢同新帝提起此事,也只有太上皇,在李政前去问安时,无可无不可的提了几句。   “钟氏去了,你身边无人,要不要再选几个入宫?”   因为母亲去世,景康近来都恹恹的,李政前朝事多,太上皇唯恐他顾不过来,出了差池,便将他接到身边,亲自照看,此刻抱了孙儿在膝上,道:“只是要格外注重品性,免得害了景宣与景康。”   “儿子现下没有这个意思,以后也不会有,”李政神情疲惫,自父亲怀里接了景康,低头亲了亲,道:“景康资质出众,可承继大统,再有别的孩子,反倒容易生出祸乱。”   “你自己看着办吧,”太上皇倒不强求,感慨道:“皇帝没有那么好当,也会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政务当先,你的私事,父皇也不必强逼。”   李政已经几夜没有合眼了,有些倦怠的笑了笑,道:“多谢父皇。”   ……   前世身死后的种种一一出现在面前,真如走马灯一般,钟意初时还能静下心来,后来见景宣与景康哭着要娘亲,脸都哭花了,当真心如刀绞,再见李政为此吐血,怒杀楚王一系,族诛何氏,快意之余,又有些心疼。   最后的画面,便定格在他倦怠而疲惫的面颊上,她颤抖着伸手过去,想要触碰他的面颊,然而指尖沾染到的只是空气,却没有半分肌肤的温度。   钟意心中酸涩,喜悲起伏,最终混杂一道,反而难言究竟是何等滋味,她瘫坐在地,双手掩面,无声的哭了。   “哭吧,哭一哭也好,”那道人也有些感慨,温和的看着她,道:“你前世虽颇多苦楚,但也曾被人珍爱,总算不是全然不幸,只是世事无常,没能同他走到最后,也着实有些可惜。”   钟意哭了许久,似乎要将前世那些委屈与辛酸尽数发泄出来,而那之后的钟意,便是破茧成蝶,焕然一新的她了。   “好啦,该说的都说了,回去吧。”那道人见她平静下来,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把蒲扇,作势扇风,送她回去。   钟意慌忙跪地,求道:“道长解惑,自是大恩,只是我心中着实挂念那两个孩子……”   “你功德深厚,方才能将我自沉眠中唤醒,这句大恩,却担不起。”   “你这命格也真奇怪,所生一子一女,皆有天子命格,不过,”那道人笑道:“那都是后来人的故事,我便不同你说了,他们都很好,且安心吧。”   钟意听得不明所以,正待再问,那道人手中蒲扇一摆,她身体顺势一歪,自梦境中醒来。   夜色深深,不远处点了火把,映得周遭一片明亮,钟意迷迷瞪瞪的睁开眼,便听有人温声笑道:“阿意,你醒了?”   钟意有些僵硬的转过头去,便见李政不知何时到了,正坐在自己身侧,许是近日劳累,他面上隐约有些倦色,人也消减好些,唯有那双丹凤眼,依旧锐利,锋芒四射。   她侧目看他,嘴唇颤了颤,原是想说句“好久不见”的,可也不知怎么,心里一酸,泪珠滚滚落下。   李政吃了一惊,下意识搂住她,温柔哄道:“怎么了?不会跟小孩子一样,是做噩梦了吧。”   “不是噩梦,”钟意用力的抱住他腰身,哽咽道:“这场梦……圆满极了。”   李政初时还有些不明所以,听她如此言说,却隐约反应过来,在她背上安抚的拍了拍,将她搂的更紧。   近处还有灾民未散,见状窃窃私语,彼此议论。   “我便说他们是一对儿,如何?”   “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多好啊。”   “对别人凶不打紧,对居士好就够了,那人此时多温柔。”   钟意与李政离那些人不远,夜里又寂静,自然听得见这些议论声,李政有些得意的笑,翘着尾巴,在她耳边低声道:“阿意,阿意!你听到没有,他们都在说我们般配呢。”   钟意没有抬头,依偎在他怀里,莞尔道:“我也觉得我们般配。”   李政不意她会说出这等话来,当真受宠若惊,一时竟怔住了。   只是一个吻,居然也能叫他如此。   钟意抬眼看他,心中既是感伤,又是心疼,禁不住叹口气。   她伸手揽住他脖颈,主动凑过去,温柔的吻了吻他的唇:“傻郎君啊。”   时下风气开放,但人前如此亲昵的,却还是少有,众人看的讶异,不知怎么,便觉有些脸热,莫名待不下去了。   你看我,我看你,纷纷起身离去,甚至都没来得及向钟意辞别。   李政难以置信的看着她,连一边的朱骓都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口里吃的草都掉出来了。   李政摸了摸嘴唇,诧异道:“阿意,你刚刚是不是亲我了?”   钟意笑道:“你觉得呢?”   夜色之中的火光原就温暖,她莞尔一笑时,更如火树银花刹那怒放,李政看的怔住,到了此刻,竟有些胆怯,呆呆看她半晌,道:“阿意,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一侧的朱骓神情也有点不解,困惑从那双马眼里源源不断的透露出来。   钟意则笑道:“你掐自己一下,如果疼,不就不是做梦了?”   李政左右看看,忽然站起身,从朱骓身上薅了一把毛。   朱骓吃痛,双眼圆瞪,想也不想,便用后腿弹他,见李政动作迅捷的躲开了,愤懑的嘶叫一声。   “阿意!”李政喜气洋洋的道:“我不是在做梦!”   “李政你坏不坏!”钟意又好笑,又无奈,起身去给朱骓顺毛,道:“朱骓现在是我的马,你不准欺负它!”   “我现在也是你的人,”李政黏糊糊的凑过去,环住她腰身,额头抵在一起,道:“阿意高兴怎么罚,就怎么罚。”   “你得罪的是朱骓,又不是我,”钟意道:“即便罚,也该叫朱骓罚。”   “它就是一匹马,呆呆笨笨的,能懂些什么?”李政浑然不记得先前朱骓所立下的汗马功劳,过河拆桥道:“你这么说,它也听不懂。”   “那可不一定,”钟意笑吟吟道:“朱骓可聪明了。”   “就它?”李政侧目去看朱骓,便见这匹枣红马正恶狠狠的瞪着自己,嘴巴张着,好像想找个机会咬自己一口似的,下意识就退缩了。   “我们不理它,”拉着钟意道一边去坐下,他语气里竟有些撒娇的意味在:“阿意,阿意,你再亲亲我,好不好?”   钟意温柔的看着他,道:“为什么不是你亲亲我?”   “那不一样,”李政轻声解释,道:“你主动亲我,会叫我觉得,你心里很在乎我。”   钟意性情温柔,曾经是很容易害羞,也很腼腆的性格,可到了今生,她忽然想通了。   人活一世,不过几十年,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说给他听呢?   “李政啊,”她捧起他的脸,双目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虽然你是个混蛋,做过很多坏事,也惹过我伤心,叫我生气……”   李政的脸慢慢黑了,委屈的跟刚才被薅了一把毛的朱骓似的。   钟意“噗嗤”一声笑了,继续道:“你尽管有千般万般不好,但也有你独有的好处。”   她踮起脚,在他唇上亲了一记,道:“我也很钟意你。” 第95章 赠与   时辰已经不早,钟意与李政也颇疲累,然而到了此刻,反倒没有困倦之意,挽手而坐,在月夜里说话。   侍从们知事,早已经远远避开,只有朱骓满脸郁卒,闷闷的站在一边。   李政此次回到丹州,便觉她情绪变动颇大,缱绻过后,方才低声问:“阿意,近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钟意原也不打算瞒着他,然而如何开口,却又有些纠结,半晌之后,方才迟疑道:“我要说了,你可别不信。”   李政道:“只要你说,我便相信。”   “我,”钟意侧目看他,眼睛一眨不眨,道:“我见到当年那个跛足道人了。”   “什么道人?”事情过去多年,李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僵了半晌,才恍然道:“为何家算命的那个道人?!”   钟意道:“的确是他。”   李政面露惊骇之色,心中忖度后,又问:“你怎么会遇见他?他说了些什么?”   钟意斟酌着言辞,道:“这却要从先前我往丹州山上去,落入山洞中说起了……”   “这一节我知道,”李政哼道:“你的幼亭哥哥英雄救美嘛。”   钟意拧他一下,气道:“你究竟听不听了?”   “听听听,”李政笑道:“阿意继续讲。”   “我方才睡梦之中,就跟魂魄离体似的,到了那山洞之中,见那山石崩碎,那跛足道人从中出来,”此刻回想起,钟意仍觉不可思议:“他同我说了前世今生的原委……”   夜色微凉,她身上披着李政的披风,两人依偎在一起,倒还不觉冷,将自那道人处得知的真相说与他听,随即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居然是他们下的手,”李政面上有些诧异,隐约惊骇,旋即又握住她手,轻轻道:“对不住。”   “阿意,”他道:“无论我说多少句‘对不住’,都不足以表达我心里的愧疚。”   钟意斜他一眼,道:“你尽管说吧,我受得起。”   李政闻言失笑,那笑容中又有些伤怀:“如果不是我,你原本的人生,应该会很平安顺遂……”   “谁知道呢,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就像海上漫无目的的游船,”钟意思及前世,再想起昔年安国公府上发生过的事,也只能叹道:“停泊之前,谁也不知道它会漂到哪儿去。”   “我会打发文媪离府,也会令苏志安出任地方,至于皇后,则另有处置,”李政轻轻抱住她,道:“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   前世他们的确对不住钟意,但也已经遭了惩戒,钟意亲眼见过之后,心中怨恨早就淡了大半,可即便如此,能不见到他们,也是好事。   “郎君啊,”钟意依偎在他怀里,轻笑道:“你不怕方才那些话,是我糊弄你的?”   李政低头亲吻她挽起的长发,道:“那我也认了。”   钟意禁不住笑出声来,笑完又有些感伤:“我就是心疼景宣和景康,他们才那么小……我问那道人他们后来如何,他只说很好,具体如何,却不肯讲。”   李政未曾经历过那些,但只听她言说,也觉心中坠坠,安抚她道:“他既说很好,想必那两个孩子过得也不会差,你便不要忧心了。”   “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能不忧心呢,”钟意叹口气,道:“那道人还说,他们姐弟俩皆有天子命格……”   照这意思,要么是景宣先称帝,传位给弟弟,要么便是景康称帝,后来传给姐姐,钟意不免担心,是不是他们姐弟俩其中一个子嗣有碍?   再则,景宣是女郎,怎么能做皇帝呢?   男人跟女人的思维是完全不一样的,李政早先听她提及景宣曾在皇帝寿宴上,公然替父王讨要储位,就对那素未谋面的女儿中意的不得了,此刻听了,更觉与有荣焉。   “我们的孩子果然是最好的,”他志得意满道:“每一个都这样出众!”   钟意白他一眼,又将心中担忧说了。   “阿意,你便是太过杞人忧天了,”李政忍俊不禁,道:“那道人也说了,他们都过得很好,你怎么知道,那样的人生不是他们自己选择,并且乐于拥有的?儿孙自有儿孙福。”   “也是,”钟意释然一笑,道:“都过去了,还想那些做什么呢。”   前一个话题结束,倒叫她想起现下之事了,转眼看向李政,道:“我这一次把太子搞得灰头土脸,陛下会不会动怒?”   “不高兴是肯定的,但过一阵就好了,没事,”李政倒没胡乱说些什么安慰,坦然道:“父皇从来都不是会在意天下议论的人。”   “那太子呢?”钟意对于政治上的敏感性,远不如李政,此时干脆趁机问了:“做下此等大案的东/宫属臣呢?”   “太子必然会被废掉,父皇会圈禁他的,至于东/宫属臣,”李政面色转为肃然,道:“为祸者极刑处死,左右庶子削官问罪,即便是留在长安,未曾参与此事之人,怕也逃不了干系。”   钟意心里是希望蔡满等人得到惩处的,但思及牵连如此之大,终究有些迟疑:“此事与留在长安的东/宫官吏,似乎无甚关联……”   “太子犯错,属臣有失职之罪,”李政面色淡漠,道:“父皇为安抚民心,一道杀了也不奇怪。”   “还有,”他倏然一笑,道:“皇后的境遇,怕也不是很妙了。”   钟意听得默然,随即叹道:“果然,有些事情,无论活几世,都不一定能弄明白。”   “阿意,”李政低头,温柔亲吻她的面颊,道:“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好了,”钟意莞尔,道:“都快子时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好容易解开心结,如此亲昵,李政当真有些舍不得离开她,扶着钟意站起身,眼珠灵活的一转,忽的瞥见朱骓了。   “阿意,”他搂住钟意腰身,依依不舍道:“我跟你同乘吧?”   钟意既会在人前与他亲昵,自然也不会在意这点小事,含笑应声,又唤了朱骓来。   那匹枣红马见了主人,自是温驯,低头舔了舔她的手,任由她坐到自己背上,再见前任主人李政要上去,双眼却猛地瞪起,满脸警惕的退后一步。   李政阴嗖嗖的盯着它,目光就跟能凝冰似的,朱骓还记得他薅自己毛的事儿,毫不退避,一人一马,冷冷对峙起来。   “朱骓,不要胡闹了,”钟意爱怜的摸了摸它的鬓毛,温柔道:“叫他上来吧。”   朱骓心不甘情不愿的打个喷鼻,老老实实的停了下来。   李政翻身上马,一手拉住缰绳,另一只手则揽住钟意腰身,他低声道:“朱骓好像瘦了。”   “不是好像,是真的瘦了,”说到此处,钟意既是好笑,又是无奈,更多的还是心酸:“丹州因治水故,原就困窘,定方叫缩减战马除外其余马匹的草料,现下黄河再次决堤……”   她禁不住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李政并未催马,揽住她腰身,慢悠悠回刺史府去:“阿意,别担心,有我在呢。”   月光清皎,慵懒的撒了一地,二人同乘而行,正是缱绻,钟意倚在他温暖的怀里,心中便觉安然,思及前世,忽然道:“喂。”   李政不开心道:“叫我政郎!”   “好好好,政郎,政郎,”钟意忍俊不禁,又道:“原来你会吹箫吗?”   她道:“前世做了几年夫妻,都没见你吹过。”   “大概是怕破坏掉曾有的美好回忆,索性也就不告诉你了,”李政不知前世那个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此刻也只能忖度道:“应该是这样吧。”   “郎君琴棋书画一团糟,箫声倒极美。”   钟意笑问道:“是跟谁学的?”   “同我母亲,”李政有些感怀,道:“那是她生前最为精擅的乐器。”   钟意听罢,也有些感慨,道:“若有空闲,改日再为我吹一曲吧。”   “何必改日?”李政笑道:“你若喜欢,我令人去取箫来,在你窗外吹一晚。”   “还是免了吧,”钟意摇头失笑:“刺史府中人多,仔细扰人清梦。”   “罢了罢了,那便改日吧,”李政揶揄道:“我只吹给我们阿意听。”   钟意笑着嗔他:“油嘴滑舌。”   二人正说笑间,却觉面上一凉,李政脸色转为肃然,钟意也笑不出了,眼见地上飞快溅出一个个铜钱大的水点,两人的心,也渐渐沉了。   黄河决口才没多久,竟又下雨了。   “天要亡此地!”李政长叹口气,用披风裹住钟意,催马疾行,飞速往刺史府去。   ……   大雨滂沱,连绵几日,连带着众人的面色都是阴沉沉的。   “实在不行,秦王殿下便带居士与太子先行离去吧,”丹州刺史愁眉苦脸道:“自临近诸州调用那么多人力,方才重铸堤坝,现下这场雨来势汹汹,若再发水,丹州怕就保不住了。”   “你们都留在这儿,我哪有走的道理?”李政摇头,又向钟意道:“居士觉得呢?”   钟意道:“我当然也不走。”   “现下要做的,还是加固堤坝,丹州地处中上游,此处堤坝崩溃,下游诸州境况,怕会更加糜烂。”   李政面色平静,但钟意还是在他神情中察觉到几分愁意,他思忖半晌,道:“从临近诸州再调用人手,先以丹州为重吧。”   众人应声,满面阴云的退去,李政却取了蓑衣,准备亲自往堤坝处巡视,钟意道:“我同你一起。”   李政深深看她一眼,道:“好。”   情况远比想象中危险,钟意与他一道过去,便见浑浊河水距离警戒线已经不远,倘若雨势不停,再过几日,兴许此处便会再度决堤。   此时仍在降雨,堤坝之上遍是人声,无数民夫肩扛沙袋,往来加固堤坝,李政与钟意好歹还穿了蓑衣,他们却只是粗布烂衫,暴露于雨下,天气微有些凉,人声却在此处沸腾。   钟意同李政在此处站了不久,却见有一行人身着蓑衣,匆匆过来,侧目去看,为首之人竟是宗政弘。   “殿下怎么来了?哦,居士也在。”他声音有些沙哑。   “事态严重,”李政道:“我不来见过,委实难以心安。”   钟意则道:“这些人都是……”   “有城中灾民,还有折冲府军,”宗政弘随手抹去面上雨水,道:“还有些是相邻州郡里调用过来的。”   李政颔首,转身往不远处草棚中去,察觉钟意没有跟上,有些诧异,回过身去,轻轻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钟意回神,跟上去,轻声道:“只是觉得这些人,很值得尊敬。”   “居士心肠太软了,”宗政弘看她一眼,道:“灾民前来襄助,便有饭吃,府军前来,另有功勋,物有所值而已。”   “黄河随时都能决堤,不管是为了什么,他们有胆气在此处操劳,便值得敬佩,我不如他们。”   钟意抬眼看他,道:“先前在驿馆中时,长史还曾十分看重庶民的力量,现下怎么改了?”   “看重庶民的力量是一回事,敬重这些个体又是另一回事,”宗政弘苍白憔悴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道:“这并不能相提并论。”   “我先前也不明白,这一路行走,见了很多,也知晓自己之前的看法,错的有多离谱,”钟意轻轻摇头,道:“长史,贩夫走卒也有气节,也不乏傲骨,只是他们出身低微,学识浅薄,没有人为他们著书作记而已。”   宗政弘不置可否:“居士的说法,倒也很有新意。”   钟意并不同他争辩,闭口不再言语,李政笑着捏了捏她的手,转头同宗政弘说起具体诸项事宜。   约莫过了两刻钟,那二人方才停下,宗政弘留下督理诸事,李政则要返回刺史府,统筹诸事。   钟意同他一起出了草棚,便觉有道目光落到自己面上,下意识回身去望,却见不远处林木之下,立着一个跛足道人,手持松杖,笑吟吟的向她招手。   钟意心中一动,赶忙过去。   李政回身一看,便见她已经走出几步,远眺她所去方向,却无人在,诧异道:“阿意,你做什么去?”   钟意却没听见他声音,一路到了那道人身前去,才见他被发跣足,连身上道袍,都沾染上了泥土。   此人已有通神之能,什么东西能令他这样?   钟意惊诧道:“道长……”   那跛足道人似乎是要给她什么东西,钟意赶忙伸手接了,却见他放在自己手心里的,赫然是一团泥巴。   “算我最后再做件好事,”他笑道:“拿去碾碎,撒在堤坝上吧。”   说完,他拄着拐,摇摇晃晃的走了。   钟意却是心中一颤,连手心都烫了:“道长,这是……”   那道人回头,向她一笑:“息壤。” 第96章 景仰   息壤?   钟意面色既惊且诧,竟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不是上古传说中才有的东西吗?   息,意思是生长,而所谓的“息壤”,顾名思义,便是可以不断生长的泥土。   晋朝的郭璞在《山海经注》记载: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而历代典籍中对于此物的记载,便是来自于禹的父亲鲧。   据说,是他从天神处盗走了息壤,用以治水,然而后来被发现,神杀死了他,并将息壤收走,后来,尧又令其子禹治水。   “道长!”钟意只觉手中这团泥巴有千斤重,怔了半晌,方才向走出一段距离的道人道:“此物不是传说中被杜撰出来的吗?难道真的有吗?”   “别人不信也就罢了,你怎么也不信?”那跛足道人头也不回,笑声远远传来:“比起息壤这等死物,还是重生一世更为稀奇吧。”   钟意愕然,旋即又笑了:“也是。”   那道人远去,消失在山林之中,李政则到她近前,奇怪的往她所望之处瞥了一眼,道:“阿意,你在看什么?”   钟意诧异道:“你没看见吗?”   “看见什么?”李政目光狐疑的在她面上一触,旋即又去看那山林,不解道:“树有什么好看的?”   钟意怔住,又抬起手,叫他看自己手心里的息壤:“我手里有东西吗?”   “没有,”李政神情愈发奇怪了,担忧道:“阿意,你是怎么了?从刚才起,就有点不对劲。”   “刚才,那个道人又出现了,”钟意斟酌着言辞,道:“他给了我一团泥巴,说这是息壤。”   饶是李政这样聪敏的人,听闻这话,也怔了半晌,良久方才回过神来,惊道:“是传说中治水的息壤吗?”   钟意有些不知所措,道:“他是这么说的。”   李政面色由诧异转为思忖,旋即振奋道:“去试试!”   此时正下着雨,堤坝之上人声鼎沸,钟意回身去看,便见远处浑浊河水浩浩荡荡,随时都有可能迫近,便定了心,道:“那便去试试。”   他们所在之处距离堤坝尚且有段距离,李政便同钟意一道过去,他只能见到她双手捧物,却见不到息壤形态,便悄声问她:“息壤是什么样子的?”   “跟普通的泥巴一样,”钟意低头看了看,道:“但好像自成一体,不会沾到手上,而且还很重。”   李政解了疑惑,轻轻“哦”了一声。   二人一道到了堤坝之处,遇上的人也愈发多了,民夫们扛着沙袋往来,连问安也顾不得。   宗政弘尚在,见他们回来,匆忙过去,道:“殿下还有别的吩咐吗?”   李政一时竟也不知该怎么说,只含糊道:“你去忙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置。”   宗政弘有些狐疑的看眼这二人,却也无暇寒暄,自去忙了。   李政先前往其余州郡去了,此地人识得他的不多,倒是钟意,因曾亲自赈灾看病,灾民与府军中人多半识得她,认出之后,往往会在经过之时颔首,尊敬的唤一声居士。   钟意一路到了堤坝之上,便有主事的官吏迎上来,诧异道:“此处混杂,居士怎么来了?”   钟意一时却不知应该如何回应,低头看眼手中那块息壤,又有些迟疑。   就这么小一块,能有用吗?   她心中微滞,却还是按照那道人所说,将那块息壤碾碎,微微躬身,撒在了堤坝上。   那主事见她动作,不免诧异,旋即却见那堤坝如同活了一般,凭空而长,自脚下延伸至远方,终成一线,将近处翻腾的河水尽数遮蔽,惊得双目圆瞪。   不只是他,堤坝处其余人也呆住了,望着凭空而起的堤坝,瞠目结舌。   钟意心中原还有些犹疑,见这神异一幕,也怔住了,未及回过神来,便见近处众人呼啦啦跪地,敬慕道:“仙家降世,普度万民,居士请受我等一拜!”   此时河岸处民夫军士过万,齐声而拜,声势何等浩大,钟意一时惊住,随即回过神来,忙道:“我当不起的,诸位请起,请起……”   没有人起身,偌大堤岸,一时竟如此安寂,李政在侧,亦敛衣一拜,含笑道:“居士,你当得起的。”   ……   丹州堤坝自此无碍,一众民夫军士离开此地时,脚下步子都是飘摇不定的。   数里堤坝凭空而起,这是何等的仙家手段?!   他们也是见过神仙的人了!   这消息如同生了翅膀一样,飞速送往丹州,旋即通传诸州,天下骤然沸腾了。   钟意回去时,天还在下雨,即便身着蓑衣,头戴斗笠,仍旧能察觉到无数热切而信仰的目光,连近处的侍从们,看她的目光都是崇敬而景仰的。   她悄声同李政讲:“真像是做梦一样。”   李政却笑道:“我才是像做梦一样呢。”   回到刺史府,早有人传了消息回去,连玉夏玉秋看她的目光都有些不对了。   “居士,”玉秋满脸期待的问:“你是神仙吗?”   “不是,”钟意失笑道:“你们每日守在我身边,我是不是神仙,难道会看不出来?”   “那可不一定,”玉夏兴冲冲道: “兴许是居士想体验世间烟火气,故而方才使得自己与常人无异呢。”   钟意:“……”   “居士,”玉秋又问道:“别人都说去岁您梦到菩萨时,菩萨便已经度化你成仙,是真的吗?”   钟意先前只想救活父亲,再避开婚约,这才撒了个谎,不想此刻竟对照起来了,登时无奈道:“当然是假的。”   玉夏好奇道:“那为什么神仙会把息壤给你呢?”   钟意只能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我居然能同居士朝夕相处,”玉秋一脸感慨,道:“传出去之后,不知会有多少人羡慕呢。”   “居士,居士,”玉夏一脸期待的问:“给你息壤的神仙,是男是女?”   神仙吗   那道人手段莫测,神出鬼没,即便不是神仙,怕也差不多了吧。   钟意便默认了这说法,道:“是男子。”   “啊,男子啊,生的可俊俏么?”玉夏看多了话本子,想入非非道:“玉秋,你说会不会是居士下凡历劫,天上同僚见了,特来襄助?兴许从前,那神仙便心仪居士呢!”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钟意听得头疼,却听玉秋颔首道:“正是正是!”   说完,她又转向钟意,两眼发光,道:“居士,那神仙生的俊美么?有没有同居士说些别的?”   “没有!”钟意忍无可忍道:“是个年过四旬的男子,相貌平平,气度不凡!”   “这般啊,”玉秋想了想,道:“想是居士从前的师尊了。”   钟意:“……”   不只是玉秋玉夏,听闻先前消息,连罗锐看她的神情都有些怪。   第二日上午,钟意前去理事,便见他一脸景仰的凑上来,先一步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不是神仙,没有下凡历劫,息壤是神仙给的,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上天选定你,总有它的道理在,”罗锐被噎住之后,倒没再问,只感慨道:“居士心怀慈悲,是真正的仁善之人。”   仁善之人吗?   钟意心中微怔,一时倒也没有反驳。   那跛足道人说,他在丹州城外的山洞里做了二十多年的石头,是因自己功德足够,方才能醒来。   什么是功德呢?   自己重生之后,道破天机,救了阿爹之余,也救了青明山下诸多黎庶,几次进言,为扬州宿儒重挽声名,协助苏定方平定崔令之乱,劝退突厥敌军,还有这一次,为黄河水患而奔走。   还真是做了不少事……   钟意不是居功自傲之人,但的确做过的事,也不会虚言谦逊,向外推诿。   “怎么说呢,”她思忖过后,向罗锐笑道:“我不是神仙,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功德,大概只是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做了一个好人会做的事,他日青史流传,想也有名。”   ……   此事传扬出去之后,便有无数人递帖子上门,想一睹怀安居士风范,连州府中的官吏,也有偷偷去看钟意,她有点怕了,左右诸事即将完结,索性将手头工作交给别人,自己一门心思躲闲。   有些话,一旦说的人多了,即便知道那是假的,时日久了,兴许也会当成真的。   李政原还颇觉与有荣焉,后来听人夸钟意夸得多了,心中不免有些打怵。   他悄悄去寻钟意,道:“阿意,你不会忽然飞走吧?”   钟意正给朱骓刷毛,听他这样问,无可奈何的将刷子放下,道:“不会。”   李政半信半疑,道:“真的吗?”   钟意无奈的安抚他:“真的。”   李政道:“可不许骗我!”   钟意给他顺毛,道:“不骗你。”   “反正你不准走,”李政拉住她衣袖,闷闷道:“你要走了,我就把朱骓炖了吃肉!”   竖着耳朵偷听的朱骓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叫。   “你别总欺负朱骓了,”钟意忍俊不禁,道:“它这么乖。”   “我也很乖,”李政闷闷道:“你不许走。”   “真的不走,”钟意在他面颊上亲了亲,道:“我的亲人都在这儿,郎君也这么好,怎么舍得走?”   李政顺势拥她入怀,温柔的笑了。 第97章 圣人   堤坝既成,丹州诸事便了了大半,李政与一众属臣收拾行囊,准备返回长安,而皇帝的圣旨,也在这时到了。   怀安居士得神仙襄助,以神鬼莫测之手段重铸堤坝,居功至伟,皇帝令加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位同三公,仍旧领侍中衔,加赐尚书剑,金千两。   钟意原还有些忧心,唯恐因太子之事,而遭到皇帝责难,现下有此功勋,倒也松一口气。   宣旨时,李政便在近侧,笑吟吟道:“阿意好生厉害,前朝虽也曾有过女相,但也只是官至宰相,如你这般位同三公的女郎,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那不也是从一品吗?”钟意揶揄看他,道:“天策上将领正一品衔,秦王爵位也是一品,这话叫你夸出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好啦好啦,”李政也不同她争辩,只道:“总而言之,很厉害就是了。”   钟意忍俊不禁,见左右无人,忽然敛了笑意,低声道:“怎么没说太子与东/宫属臣如何?”   “父皇专程写了信给我,”李政并不瞒她,道:“我此次回京,一是述职,二是带太子回去,三来,则是令我将蔡满等人明正典刑,于丹州就地处死,以平民愤。”   “倘若父皇大发雷霆,于皇兄而言,反倒是好事,可现下这般无波无澜,”他轻轻摇头,道:“怕是真的不妙了。”   太子一系的属官犯下这等惊天动地的大案,即便皇帝想遮掩,怕也要耗费无数心力,更别说这正撞在他想废太子,改立李政的关头上。   钟意轻叹口气,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却听李政继续道:“那事闹得太大,皇兄即便一无所知,也不免受到牵连,我在长安的亲信送来消息,皇后在太极殿外脱簪待罪,已经跪了两日了。”   “啊,”钟意虽不同情,却也不免小小的讶异一下,又道:“她受得住吗?”   “直到她晕死在殿前,父皇也没见她,只叫请了太医,送回清宁宫去,”李政道:“我观父皇心意,即便不会废后,怕也差不多了。”   皇后毕竟是李政名义上的生母,废后是不可能的,但从此以后再如同先前那样统辖六宫,怕也很难了。   “大好的日子,我们不说这些了,”李政笑道:“今晚宴饮,阿意不打算更衣吗?如此颜色,每日只做男装打扮,却有些辜负了。”   “都到这时候了,还费那些心思做什么,”钟意近来事多,东奔西走,一直都是男子装扮,闻言也只笑道:“大家都极相熟,也不必那样拘束。”   李政只望着她笑,却没说话。   “怎么,”钟意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道:“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阿意怎样都是好看的,”李政温柔看她,认真道:“粗发乱发,不掩国色。”   “李政,你这张嘴,成日里就跟抹了香油一样,也不知是在哪儿练出来这些花花功夫。”   钟意伸手去捏他下巴,李政笑着往后躲,两人没嬉闹多久,便听外边玉夏恭声道:“居士,崔女郎料理完家中诸事,前来寻您了。”   “兰溪吗?”钟意听她前来,倒有些惊喜,拨开李政伸过来的手,道:“快快请她进来。”   这么久不见,崔兰溪也消减了些,她原就是极聪明的人,既有了决断,便不会畏畏缩缩,裹足不前,痛快的将家财散去大半,襄助官府赈灾。   石州刺史陶肃也领她的情,递往长安的奏疏中,特意提了她的名姓,皇帝也没有亏待人的意思,专程写了一幅字送去,安崔家人的心。   崔兰溪入内,便见怀安居士端坐椅上,上首处是个形容俊朗、英气勃发的年轻郎君,便猜是秦王政,躬身施礼,问过安后,便不再看,只同钟意讲了石州之事如何,请她安心。   待她走后,李政方才笑道:“她很聪明。”   “是啊是啊,”钟意道:“要不然早就巴巴的凑过去勾引你了,是不是?”   “我可没这个意思,”李政赶紧反驳,随即又道:“阿意,你吃醋啦?”   钟意没好气道:“你有什么值得我吃醋的。”   “怎么会没有?”李政抬着下巴,道:“喜欢我的人可多了。”   钟意瞟他一眼,道:“喜欢我的也不少。”   李政就跟被针扎了的气球似的,瞬间就泄气了:“那些人我可一个都没搭理过,阿意,你也不许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   钟意懒洋洋的看他一眼,忽然想到另一处去了,奇道:“那道人说景宣也有天子命格,你说,她是册立了一位皇夫,还是纳了很多男子入宫?”   “阿意,”李政满脸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什么也不想,”钟意道:“就是一时好奇。”   李政目光探寻的看她半日,又期期艾艾的凑上去,温柔道:“阿意,你想不想景宣和景康?”   钟意道:“怎么会不想?”   “那,等我们返回长安,便求父皇赐婚吧,好不好?”李政迂回道:“不成婚,怎么生他们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说的对,”钟意先是颔首,旋即又摇头:“但也不太对。”   李政不解道:“哪里不对?”   “我二十二岁生的景宣,二十四岁生的景康,”钟意掰着指头数,道:“若是嫁的早了,生的或许就不是他们了吧。”   千算万算,居然算漏了这一节!   “阿意今年十六岁,”李政认认真真的数了数年月,委屈道:“还要好久好久呢!”   钟意淡然道:“你也可以不等,娶别人啊。”   “那怎么行?”李政思绪敏捷,随即道:“要不,就先生几个别的,等到了时候,再生那两个孩子,又或者他们不受时间限制,只认父亲与母亲呢……”   “不,”钟意平视着他,道:“李政,我不想早早嫁人。”   李政神情微滞,轻轻握住她手,低声道:“阿意……”   “我才十六岁,还有很多想看的风景,想做的事,我不想过的那么急了,再则,先前我出家时,所有人都知道是因我父亲,虽然你我知道实情,但其余人是不知道的,”钟意坦然的将自己心里话说与他听:“至少现在,我还没有嫁人的打算。”   “这次回京,陛下兴许就会册立你为太子,时间上远比前世要早,”钟意将手抽回,道:“你若是等不了,我们就散了吧。”   李政久久的看着她,静默不语,忽然笑了,捉起她手,送到唇边,轻轻亲了亲。   “阿意,”他道:“我等你。”   “还有,不要再说这样分离的话了,”李政揽住要腰身,将她搂到怀里:“我听了……心里很难过。”   钟意温柔一笑,伏在他怀里,反手环住了他的腰身。   ……   这夜的宴饮,便设在了刺史府中,广邀一干官吏,极其热闹。   李政身份最高,便坐在最上首,钟意居次,在他身侧坐了,底下人依照官位选定席位,井然有序。   操劳了这些时日,众人都熟悉起来了,最开始时还觉得拘束,到了最后,便不再计较那些繁文缛节,钟意与李政都被敬了数杯。   李政倒还好,钟意却有些扛不住,觉得自己有了五分醉意,便打定主意不喝了。   她是女眷,众人不好为难,一道去灌几个上官,宗政弘身体不佳,以茶代酒,倒是免了遭罪,其余几人,从李政至罗锐,乃至于苏定方,都喝的酩酊大醉,倒也宾主尽欢。   此时已经临近七月,天气转热,钟意喝的不少,便叫玉秋玉夏扶着,往厅外去透气。   “真好,”出了大厅,站在外边,仍旧能听见内里推杯换盏的喧腾之气,钟意笑道:“这等生活,却是寻常女郎体会不到的。”   “寻常人怎么能同居士比?”玉夏就着灯光,看她面色尚好,禁不住笑道:“再过些时日,居士怕连酒量都能练出来了。”   “还真是,”钟意仔细思忖,摇头失笑道:“较之离京之前,酒量大涨了。”   厅外种了一排树,夏日里枝繁叶茂,底下是石质台阶,钟意也不拘泥,随意坐下,道:“勋贵门楣有他们的体面与荣华,但庶民也有他们平凡的欢喜与圆满,不亲身体会,是无法了解到的。”   她心有所感,道:“先前在驿馆遇见宗政长史,听他说了世家之弊,我那时还满头雾水,摸不到头脑,如今真的到过民间,却能体谅到几分了。”   玉秋玉夏有些茫然,对视一眼之后,玉夏道:“奴婢仿佛记得,宗政长史的意思是,要削弱世家的,居士也这样想吗?”   “其实也有道理,但世间事哪有那么简单?”   “说是削弱世家,实际上也只是为了维持稳定,不使得民间生乱而已,”钟意叹道:“归根结底,世家、勋贵都是同庶民对立的,只是前一个太过突出,才叫人忽视了后者,若是除了世家,仍旧有勋贵在,与庶民之间的矛盾也仍旧在,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怎么可能背叛自己的基础呢。”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宗政弘自前厅出来,闻言赞道:“居士识见,大有进益。”   钟意看他一眼,不咸不淡的道了句:“多些长史称誉。”   宗政弘似乎有意长谈,停下脚步,道:“居士似乎很倾向于庶民。”   “那倒也不是,我毕竟生于勋贵门庭,倘若真有变革,必然还是会站在勋贵一侧,我只是觉得,有时候庶民中所诞生的智慧,远超我们的想象。”   钟意坐在台阶上,坦然道:“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从头到尾都没有固定的名姓,前朝时姓杨,今朝又改姓李,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黎庶,自始至终,都是代代传承下来的那些人,无论如何改朝换代,他们也不会变。”   宗政弘饶有兴致道:“怎么说?”   “我十分景仰陆实陆老先生那样的人,相对于开疆扩土而言,他那样的功绩,也同样值得称颂,”她含笑道:“这天下不一定是全然属于帝王将相的,天道至公,也为庶民留了一半,十年百年过后,陆老先生那样的人,应该也会被称为圣人吧。”   宗政弘静默不语,良久之后,忽然笑了。   他敛衣行礼,向她一拜,道:“居士,你也是圣人。” 第98章 回京   钟意却不曾想到,自己会从宗政弘口中,得到这样高的赞誉。   事实上,此时近处只她与两个侍女在,并无旁人,因先前强逼着他磕的那三个头,他也没有说客气话的必要,既然出言称赞,想是真心实意了。   她微微眯起眼,道:“长史谬赞了。”   “我说的是心里话,”宗政弘淡然道:“我平生敬佩之人不多,居士是一个。”   钟意但笑不语,没有再接下去的意思。   宗政弘也不纠缠,微微一笑,道了再会。   目送他清瘦身影离去,玉夏方才低声道:“居士似乎,不太喜欢宗政长史?”   “的确有一点,但那都已经过去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前生诸多种种,皆已烟消云散,到了此时,钟意自是无所谓了,站起身,她释然一笑,道:“我们回去吧,即便是去歇息,也该同他们说一句再走。”   ……   蔡满、隋绍等东/宫官员因一己私利炸毁堤坝,惹得民愤滔天,皇帝便令于丹州就地处死,以安民怨,又叫李政亲自主持此事。   这既是皇帝有意为儿子铺路,也是为天下稳固着想,惹出这等大事的是东/宫属臣,储君近侍,无论太子事先是否真的一无所知,他的声名也全然坏了,连带着也动摇了百姓对李家的尊崇与信服。   正逢李政此次奔走黄河诸州治水,声望正高,让他将蔡满等祸首明正典刑,也是为了改善百姓对于李唐皇室的恶劣印象,叫李政接下来的继位,更加顺理成章。   蔡满几人罪犯滔天,不在五刑之例,最终被判处车裂之刑。   钟意毕竟是女郎,尽管屡有磨砺,见得事情也多,然而车裂这等血淋淋的刑法,终究还是不敢去看,行刑这日,便留在刺史府中收拾行囊,崔兰溪与玉秋玉夏也一样,倒是李政等人,亲自去主持了此事。   午间过后,李政方才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的错觉,钟意总觉得他身上有血腥气,催着他去更衣沐浴,等他出来后,方才道:“还顺利吗?”   “能有什么不顺利的?”李政头发还湿着,正取了巾帕擦,闻言笑道:“难道这等人死,还会有人去劫狱不成。”   钟意禁不住也笑了,却见他微微沉了脸,道:“你不知丹州百姓有多恨,蔡满等人死后,众人蜂拥而上,割肉分食,以泄其恨。”   “不管怎么,受苦的终究是百姓,”钟意听得叹了口气,道;“自作孽,不可活,一啄一饮罢了。”   “好在都结束了,”李政在她身侧坐了,握住她纤细手腕,心疼道:“我看你近来瘦了好些,等回到长安,务必要好生将养才行。”   “你也不比我好多少,”钟意看着他微黑的肤色,笑道:“黑了,也瘦了,像是……”   她想了半日,方才从脑海中扒拉出一个词儿来,忍俊不禁道:“像是腊肉。”   李政听得眉头蹙起,凶巴巴的凑过去,道:“阿意,你再笑话我,腊肉就要咬人了!”   “不笑了不笑了,”钟意伸手戳了戳他面颊,道:“郎君无论怎样,我都中意的不得了。”   李政这才哼了一声,低头蹭她肩窝:“我明日便走了,阿意你快亲亲我。”   钟意听得微怔,推开他头,道:“你不同我们一起走?”   “长安催的急,父皇也写信督促,要我早些赶回去,稳定大局,用过午膳之后便动身,轻装简行上路,”李政温声道:“你们又不急,何必跟我一道,路上吃苦。”   钟意颔首,旋即又道:“太子呢?他是同你一起,还是同我一起?”   “自然是同我一起,闹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他还有什么颜面留下慢行?”   李政想是早就安排妥当,想也不想便说了出来,随即又有些担心,道:“长史身体不好,不能赶路,怕会与你们同行,你若是介意的话,我便寻些事拖他一日,你们先行便是。”   “那倒也不必,”钟意笑道:“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不介怀,你也不要太过放在心上,专门将宗政长史留一日,他反倒要多心。”   “唔,知道了,”李政应了一声,又去晃她,道:“快亲亲我!再不亲可就没得亲了!”   钟意忍俊不禁,侧过头去亲吻他脸颊,他却适时地侧了侧,吻上了她的唇。   已经是七月,天光大亮,日色晴朗,窗外绿竹的影子影影绰绰的投进内室,静悄悄的,当真安谧。   ……   用过午膳之后,李政当天下午便走了,钟意等人收拾好行装,也在第二日,同宗政弘一道上路。   返程远没有来时那么急迫,一来钟意不欲再叫众人辛苦,二来宗政弘体弱,先前在堤坝上熬了那么久,现下着实也经不起折腾了。   “已经是七月了,”钟意骑着马,同玉夏低声道:“阿娘已经足月,想必此时已经生产,却不知是男是女。”   “都好呀,”玉夏笑道:“夫人有二位俊秀郎君,还有居士这般出众的女儿,这一胎无论男女,都是福气。”   玉秋也深以为然。   现下正是上午,日头却也有些晒人了,钟意配着帷帽,倒还不觉什么,等到城门处,却见比肩接憧,站了无数人,为首之人正是前不久才在刺史府中道别的罗锐与苏志安。   钟意吃了一惊,慌忙下马,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此番赈灾,居士劳苦功高,长史也颇为辛劳,”罗锐笑道:“他们听闻你们要走,非要来送一程,我们也没办法。”   百姓们许是早就商量过了,有人上前去,塞给她一只篮子,里边装的竟是两只通体雪白的鹅。   这全然是众人心意,钟意也没推拒,叫人接了,扬声道:“多些大家好意,就此别过,有缘再见,诸位请回吧。”   百姓们却不肯走,一直送他们出了城门一里,方才依依不舍的停下,哭声隐约。   钟意在马上回身,似乎还能望见丹州的城门。   她不禁失笑,感慨道:“人心真是世间最淳朴的东西,你给它三分好,它便回你五分。”   崔兰溪虽是女郎,却也精于骑射,此刻正与钟意并驥而行,闻言笑道:“百姓送出城门一里之遥,这等事也只在书中见过,总是居士善行,方才有此回报。”   钟意莞尔,却有侍从催马上前,无奈道:“居士,这鹅怎么办?”   丹州遭了水患,被冲垮的房舍不计其数,人也死伤诸多,这时候能送两只齐整的白鹅给她,也真是心意难得。   这家伙是会咬人的,送的人想也知道,所以将它们的嘴和翅膀给系住了,以防万一,这会儿正在篮子里扑腾,精神的很。   “杀了怪可惜的,”钟意道:“还是带回去养吧,也算是丹州一行,留个念想。”   侍从苦着脸应了声是,钟意看的忍俊不禁,催马到宗政弘马车处去,笑道:“我看长史马车里很宽敞,能否借些许地方用?”   宗政弘应该也猜到她打算做什么,轻轻颔首,等盛放那两只鹅的篮子被放进马车,他才轻声道:“居士,你不怕吗?”   钟意笑问道:“怕什么?”   宗政弘顿了顿,道:“民望太大,有时未必是好事。”   这话说的语焉不详,但钟意明白内中深意。   “怎么说呢,”她漫不经心的甩了甩马鞭,道:“其一,我是女子,即便再有声望,又能怎样?更别说我同秦王的关系在那儿。”   “其二则是,长史有些轻看陛下的胸襟了。”   宗政弘眼帘微垂,道:“愿闻其详。”   “不说别的,只说凌烟阁内的二十四位功臣,有多少曾是陛下的敌人,后来臣服?郑国公、蒋国公、郯国公、卢国公、永兴公等等诸人,他能容得下他们,如何会容不下我?”   钟意轻笑道:“更不必说朝中有多少异族官吏,其中更不乏将领,毕国公阿史那社尔,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天下贤才愿往,泱泱大国敢用,这样的大唐天下,怎么会容不下一个怀安居士?”   宗政弘道:“居士当真豁达。”   钟意摇头失笑,道:“长史有话,但可直言,何必拐弯抹角,故意试探?”   “我猜也瞒不过居士,”宗政弘眼底微有笑意:“秦王殿下气度非凡,居士人亦聪慧,来日若有世子,想也可承大统。”   钟意听他如此言说,倒不羞赧,反倒想起前生旧事来了。   那时候,李政已经做了太子,东宫的属官们对她都只是面子情分,但对于景宣,尤其是景康,却都是很喜欢的,宗政弘被调回长安之后,甚至给景康做了老师。   前世没有机会问,今生倒可解惑,她斟酌了言辞,道:“长史似乎,很愿意见到秦王后继有人?”   她所说的这个“后继有人”,自然不是指有子嗣,而是指真正有能力挑起这江山的继承人。   宗政弘听得明白,倏然笑了:“原来居士也有想不明白的事。”   钟意坦然道:“敢请赐教。”   “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自然希望他的子嗣成器,以免江山动荡,生灵涂炭,这是其一,”他语气轻柔,徐徐道:“其二,则是为了与主君的情分,也为了自己。”   钟意有些不解:“这怎么说?”   “如果世子成器,秦王殿下身边昔年的旧人,都会是他的臂膀助益,你好我好大家好,儿孙也能得以恩荫,但倘若世子是个蠢材,”宗政弘笑着停下,转目看她,道:“居士,你猜,秦王殿下与陛下会怎么做?”   “尾大不掉,旧臣势力过大,新君无力操控,反倒生祸,”钟意心中恍然,道:“陛下与秦王皆非软弱无能之辈,为子孙计,有生之年,必然亲手将昔年辅臣除去,以防万一。”   “正是这个道理。”宗政弘语气柔和,道:“秦王殿下后继无人,又或者子嗣不成材,不只是陛下,我们这些属臣,也很心急呀。”   他这话里,少见的有了几分玩笑,钟意却觉像是在暗示什么,一笑置之,没有再开口,宗政弘点到即止,就此停住。   一行人出了丹州,当晚寻了驿站歇脚,又走了两日,便到了同州,因为途中未曾经过驿站,便进城去添置补给。   比起丹州,同州的境况便要好些,钟意一行人入得城去,便见街头巷尾行人不少,虽然仍有些疲倦之色,但眉眼之间那股精气神儿却是活的。   对面有一驾马车驶来,钟意催马避开,又掀开帷帽,打量四遭,却见马车帘子被一只小手掀开,有个约莫五六岁的女孩子露出脸来,正瞥见她,忽然怔住了。   钟意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妥,左右摸了摸,也没找出来,却听已经错开一段距离的马车内传来女孩子清脆的声音,有些惊喜:“阿娘,我看见菩萨了!”   有个温柔女声道:“这种话可不能胡说。”   那女孩道:“真的看见了,就在刚才!”   “阿娘也看见了,”那妇人道:“咱们不是一起去拜的菩萨吗?”   “不是城外那个,是街上看见的!”   “你这孩子,必然是看错了……”   钟意听得没头没尾,却有些不解,待到出城时,偶然间目光远眺,却忽的怔住了。   不只是她,其余人也一样。   同州人在城外建了一座庙,用她的面孔铸了一尊菩萨。 第99章 太子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宗政弘轻淡的声音传来,道:“或许,便是这样的道理吧。”   钟意心中感慨万千,并未言语,崔兰溪则笑道:“民心所向,世人景仰,居士可称圣人也。”   钟意心中温热,颇有动容,凝视那寺庙片刻,方才回身,轻笑道:“我们走吧。该上路了。”   ……   李政一行人风尘仆仆返回长安后,顾不得歇脚,便先往太极殿去,面见皇帝,陈述诸事。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太子便憔悴许多,眼下青黑,两颊消减,精神也萎靡,到了宫门口下马时,一个站立不稳,险些摔在地上,亏得被侍从扶了一把,才没在禁军面前丢脸。   皇帝不喜欢他,这他是知道的,这次捅的篓子太大,自己极有可能会被废掉,他也能猜度几分,眼见太极殿在望,不免有些近乡情怯之意,强打起精神,随李政一道前行。   太极殿庄重森严,人未入内,便有卫戍列行两对,手持刀戟,面目肃然,一行人登上台阶,目光前扫,就见皇后脱簪,身着素衣,跪在殿前,面色蜡黄,神情委顿,似乎已经无力支持。   太子看的心中哀恸,慌忙前行几步,跪下身道:“母后!你……”   他原是想宽慰母亲几句,又或者扶她起身的,然而想起她为何如此,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既恨蔡满等人自作主张,又怨自己无能,心中伤怀,禁不住落了泪。   皇后心中恨这儿子不争气,然而骨肉至亲,见他如此,却也不忍再说什么,安抚的抱住他,心中一酸,泪珠滚滚而下。   李政立在一侧,见这母子二人相对落泪,神情冷淡,再思及前世皇后所作所为,不觉怜悯,心中只有快然。   “皇兄,父皇还在等着,委实不好在此拖延,”他走过去,按部就班的向皇后行礼后,又笑着劝道:“母后别担心,即便皇兄被父皇训斥,您也还有我呢。”   这话落在皇后耳中,便是赤裸裸的挑衅了,现下太子境遇如此之差,她心性再好,也禁不住露了几分怒气:“太子也是你的兄长,现下他出事,你便这样幸灾乐祸,在侧看笑话吗?”   “母后这个帽子扣得太大了,我可担不起,蔡满等人皆是皇兄心腹,难道是我买通他们,叫去炸毁堤坝的吗?”   李政也不生气,笑吟吟道:“即便责备,您也该责备皇兄失察,与我何干?”   皇后见他这张笑面,心中恨极,正待说句什么,却见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刑光迎出来,口中道:“二位殿下怎么还不进去?陛下都等急了。”   “母后保重身体,还是早些回宫去吧,皇兄也不是有意的,倘若因此累坏了身子,岂不是他的罪过?”   李政站起身,笑道:“父皇传召,儿臣这就过去了。”   说完,他也不看皇后神情,转向太子,轻轻道:“皇兄,请?”   此时此刻,太子毕竟仍然是太子,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来,他站起身,同皇后辞别,走在了李政前面。   东/宫属臣炸毁堤坝的消息传到长安,皇帝惊怒交加,几乎难以想象有人会做出这等蠢事,更难想象做出这等蠢事的竟是太子身边近臣,饶是他心思心沉,惯来不动声色,也禁不住大动肝火,将书房摆件砸个稀碎。   这些时日过去,他心中怒气早已散去,更多的是无奈与释然——太子不能承宗庙,就此废去,也是好事。   心中如此想,然而亲眼见了神态萎靡的太子,皇帝动怒之余,又有些心疼,看他跪地不起,沉声道:“有什么想说的吗?”   “儿臣有罪,可是母后无罪,”太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颓然道:“请父皇叫母后回宫去吧。”   “难道是朕叫她在这儿跪的吗?”皇帝面色倏然冷了,顾不得几位宰辅尚在,便怒道:“堂堂国母,在太极殿前跪了近半月,多少臣属看着,难道朕便觉得很体面?”   太子讷讷无言,说不出话来。   皇帝被时间压下去的怒火骤然升腾起来,如同火烧,灼热的心肺作痛,他道:“除此之外,你便没什么要说的?”   “儿臣、儿臣对不住父皇多年栽培,也对不住李氏的列祖列宗,”太子神情惶恐,怆然泪下:“上不能孝敬君父,下不能管辖属臣,实在是……”   皇帝面上浮现出一抹失望之色,隐约有些痛心,几位宰辅与李政皆是面不改色,只是眼底却有些淡淡的无奈。   太子小心打量皇帝神情,声音也渐渐小了,最终停了下来。   “丹州河堤崩溃,牵连下游诸多州县,前前后后死伤几万人,朕只看人数,都觉得痛心,而太子你……心中便没有半分悔痛吗?”   皇帝语气轻缓,他没有大发雷霆,甚至于还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点讥诮。   “烂泥扶不上墙,太子,”他道:“你就是这么一个人。”   这话皇帝说的很轻柔,但内里的指责与不屑,远比一通责骂更加严重,太子跪伏于地,眼泪不住的落下,沾湿了身下那片地毯。   皇帝不再看他,转向房玄龄,轻轻唤道:“克明啊。”   房玄龄恭声应道:“是。”   “你亲自拟旨,”皇帝合上眼,有些倦怠的揉了揉额头:“太子睿既失德训,且无嘉行,无人君之仪,不可以承宗庙,今废为庶人,从此幽禁长安。”   虽然早有猜测,但皇帝真的这么说出来了,众人却也讶异,面面相觑起来。   参照旧制,储位废立,皆要臣工几次相请,方才得成,是以房玄龄未曾奉旨,而是躬身道:“望请陛下三思。”   其余几位宰辅也道:“太子,国之储位,望请陛下慎重行之。”   “诸位不必说了,朕意已决,”皇帝语气轻缓,目光却坚定,转向李政,道:“青雀,你来。”   李政便上前几步,到他身前跪下:“儿臣在。”   皇帝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道:“朕能将这天下交给你吗?”   李政目光明亮,锋芒毕露,他道:“能。”   皇帝颔首,说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又问道:“假使今日过后,你便是太子,你又会如何?”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李政恭声道:“天下万民系于一身,片刻不敢忘怀。”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皇帝欣慰一笑,扶他起身,转向房玄龄,道:“另外拟旨,秦王政人品贵重,天资粹美,可为东/宫。”   众人齐声应是,另有内侍呈了笔墨来,房玄龄就近拟旨,其余几人却默不作声。   皇帝看一眼跪伏于地的长子,心中既哀且恨,道:“送庶人睿出宫吧。”   自太子,至庶人,决计是从天上掉到十八层地狱,几位宰辅面面相觑,无人敢应声,内侍总管刑光也有些为难,低声道:“陛下,送到哪儿去?”   皇帝登基之前曾为秦王,李睿作为秦王世子,自然也随之住在秦王府中,后来皇帝登基,他又做了太子,自然居于东/宫,不必在外添置宅院。   而皇帝登基之前所居住的府邸,也在李政开府时,被他赠与儿子了,一时之间,刑光真不知要将李睿送到何处去才好。   “长安空置的地方多了去了,随便寻个罪官府邸便是,”皇帝面色平静,道:“带他下去,苏氏及其儿女与之一道,今日便搬离东/宫。”   书房内极尽安谧,除去刑光低声应了声是,再无他声,李睿惨淡一笑,叩头道:“儿子告退,望请父皇保重身体。”   说完便站起身,踉踉跄跄退出去。   皇帝目送他身影离去,目光中有些不易察觉的感伤,宰辅们无人做声,李政心知这不是言语所能安慰的,也没有开口,偌大的书房中,便只有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不多时,便听外间有女人哭喊声响起,皇后一贯温柔和顺的声音变得尖利,绝望的刺耳:“陛下,你不能这么做!睿儿是你的嫡长子——他是嫡长子啊!”   “皇后病了,送她回清宁宫去。”皇帝眼皮都没抬,淡淡吩咐道:“找太医去看看,至于宫务,便暂且交给韦贵妃吧。”   皇后的哭喊声渐渐远去,房玄龄也拟完旨,亲自呈上去。   皇帝垂眼看了良久,方才叫交与门下省两位宰相,他有些疲惫的靠在椅上,道:“将这两道旨意,通传天下吧。”   ……   越近长安,钟意思家之情便愈是浓烈,等过了城门,更是归心似箭。   崔兰溪在长安是有住处的,便在城门处辞别,约了改日拜访,宗政弘也道了再会,往秦/王府去了,钟意几乎按捺不住心中思念,催马往越国公府去。   哪知没走多久,便见城墙张榜之处站了好些人,正议论纷纷,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也不知又出了什么事。”钟意随口感慨一句,不欲久留,正待催马前行,却在人声中听得“废太子”三字,骤然变了面色,收紧缰绳,道:“你们去问问,究竟发生何事了。”   “居士,”不多时,那侍从回来,神情讶异,面上惊色未消:“太子被废了!”   蔡满之事败露之后,钟意便对此有了预料,然而得知皇帝下手如此决绝,仍然有些吃惊,顿了顿,方才道:“还有别的消息吗?”   “陛下立秦王政为皇太子,敕其于金液门听政。大赦天下,赐酺三日!” 第100章 礼物   李睿被废,李政被改立为太子了。   真是石破天惊的大事。   钟意顿了半晌,方才道:“那太子……庶人睿现下何在?”   “这便不知了,”那侍从道:“榜文上不曾言说。”   也是,这等事情,怎么可能光明正大的公示在榜文上呢。   钟意心中倒也明白,不再多问,马上回身,看一眼张榜处拥挤的人流,心中叹息:“走吧,先回府去。”   ……   太极殿。   “居士想要严惩蔡满等人,朕是能体谅的,也赞同她这么做,然而她将太子带下水,未免有些过了,”皇帝面色沉沉,道:“朕的确想废太子,但是,朕从没有想过叫太子这样狼狈退场!”   “居士想要的,无非是一个公道,她并没有私心,父皇心里明白的。”   内侍奉了茶来,李政接过,亲手递了过去,道:“儿子相信父皇不会姑息蔡满等人,但儿子也知道,为局势稳定,您恐怕不会将黄河决堤的真相公之于众,即便处死那几人,也不可能以真实缘由问罪,这对于百姓而言,同样也是不公——居士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皇帝听的冷笑,道:“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朕怎么觉得你这个儿子,胳膊肘也要往外拐呢?”   “父皇,人站在不同的位置,看的事情也是不一样的,”李政笑道:“儿子去民间赈灾时,还有人觉得皇帝用金锄头锄地,一顿饭吃三个白面馒头,晚上睡屁股最大的婆娘,我们听着可笑,但他们真的是那么想的。”   皇帝冷冷哼了一声,又道:“假若你是朕,你会怎么做?”   李政眼珠转了转,道:“父皇要听真话吗?”   皇帝斜他一眼,道:“你觉得呢?”   “假若是儿子身处父皇所在的位置,大概也会像居士那样做吧。”李政顿了顿,还是道:“有的时候,刻意遮掩,反倒落了下乘。”   “蔡满等人为祸,皇兄固然有失察之责,然而那并非出自他本心,何必为从属之人的妄行领罪?我自然也不会刻意为之遮掩。”   “君为水源,倘若自污,上行下效之后,又怎么能奢望朝局坦荡清明?”   “朕听出来了,”皇帝笑骂道:“你在给你老子上课呢。”   李政却不肯戴这顶大帽子:“是父皇叫我直说的。”   皇帝失笑,心中却对他方才给出的答案极其满意,顿了顿,又道:“父皇听说,你与居士一路同行,极为相得?”   李政心里一下子甜蜜起来,志得意满道:“这事传的这么广吗?”   皇帝只是笑,笑完又道:“打算什么时候娶进门?做秦王的时候也就罢了,不是那么扎眼,如今做了储君,身边再没人,就不太好了。”   李政心头一哽,踌躇半晌,道:“还得再等等。”   “再等等?”皇帝笑问道:“现下都七月了,再给你半年时间,明年大婚,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好极了!   李政心里这样想,然而思及阿意说的近两年无意成婚,瞬间又蔫了下来。   他道:“不太好。”   “不太好?”皇帝眯眼看他,忽然道:“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不会到现在都没把人哄到手吧?”   “这怎么可能?”李政赶忙道:“我们不急着成婚,是有原因的。”   皇帝望着他,道:“什么原因?”   “阿意遇见的仙人说,近两年不宜成婚,”谎话扯开个头儿,不用打草稿,李政就能顺理成章的圆起来:“那仙人还说了,为子嗣计,儿臣还是过了二十五岁再娶亲为上。”   皇帝狐疑道:“还有这种说法?”   “有,”李政说到此处,倒真有些开怀,喜滋滋道:“那仙人还说了,儿子与居士成婚后,先开花后结果,先生女儿,再生儿子,都聪明的紧,可讨人喜欢了。”   这话说的倒有点靠谱儿了,皇帝思及息壤之事,信了五分,口中却道:“李政,若是叫朕知道,你敢胡说八道糊弄你老子——”   “怎么会呢,”李政一脸乖巧的道:“从小到大,儿子从来没有骗过父皇。”   ……   越国公府的门房自然识得钟意,见了之后又惊又喜,忙上前问安,又说府中人早就盼着了,请她们入内说话。   钟意先往母亲院中去,还未过回廊,便见有仆妇满面笑意的迎出来。   故人相见,景致也是熟悉的,钟意的心骤然热了起来,全然被欢喜充斥,边往内里走,边急声问:“阿娘还好吗?想是已经生产了?是男是女?”   “夫人好得很,前几日便生产了,”她连珠炮似的接连问了几个问题,仆妇不慌不忙,笑答道:“府中新添了一位小郎君。”   “是弟弟?”钟意笑道:“可起名字了吗?”   “没有呢,”说话间的功夫,一行人已经到了崔氏院子,仆妇将珠帘掀起,请她进去:“国公和夫人说了,府中近来诸事顺畅,皆要多谢居士,便叫您为新生的小郎君取名字。”   “我来取名字?”   钟意心下惊诧,又有些受宠若惊,进了里间,便见崔氏佩着抹额,半倚在软枕上,神情温柔,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阿娘。”她期期艾艾的上前,道:“我是不是又叫你们担心了?”   从前她自银州归来,便惹得崔氏生了一场气,这次回京,想也免不了责难。   然而这一次,崔氏却要平和多了。   “一家人不说这些话,”她温声安抚,上下打量她之后,放下心来:“虽然消减了些,精气神倒还好。”   “阿娘,”钟意道:“你不生我气吗?”   “我生气有用吗?”崔氏斜她一眼,没好气道:“该说的什么都说了,你偏不听,我又有什么办法?”   “来看看你弟弟,”她坐直身,将床侧的小娃娃抱给女儿看:“七日前出生的。”   钟意讪讪一笑,小心翼翼自她怀里接了那奶娃娃。   新生的小郎君已经睁开眼了,眼珠明亮,肉呼呼的小脸十分可爱,从眉宇眼睛上看,倒很像崔氏。   钟意握着他软软的小手亲了亲,觉得心都要化了,小心的将他抱到怀里,道:“我听说,阿爹阿娘打算叫我给他取名字?”   “唔,”崔氏笑道:“你大哥的名字,是你阿爹取的,你二哥的名字,却是我取的,你的名字,是你祖母取的,这孩子最小,又是因你而来,名字叫你取,也是理所应当。”   前世阿爹早逝,越国公府连遭不幸,这个孩子,当然也没有出现。   钟意重生之后,改变了无数事情,也摆脱了前世的厄运,然而即便如此,心中却仍旧有种落不到实处的空虚感。   直到此时此刻,她抱着这个前世不曾出现过的小生命,看他乖巧的躺在自己臂弯里,咧着嘴笑的开心,才有种巨石落地的释然感。   从前那些事情,都已经宣告终结,新的人生开始了。   “我们这一代人,都是从元的,这孩子,就叫元新吧,”钟意自腰间解下荷包,从上边的穗子逗他玩,转向崔氏,笑道:“辞旧迎新的新。”   “也好,不,是很好,”崔氏细细思量,不禁笑了:“从你阿爹,到你,再到全家,气象一新,元新这名字,真是好极了。”   “大名便叫元新,还得取个小名才是,”钟意低头去看那奶娃娃,亲昵的点了点他的胖脸蛋,道:“软糯糯的,这么可爱,就叫汤圆吧。”   “胡闹,”这一回,崔氏却不赞同,嗔她一句,道:“哪有管自己弟弟叫汤圆的?等他长大了,不埋怨你这个姐姐才怪呢。”   “汤圆,汤圆,多可爱啊,”钟意反驳道:“说好了叫我取名字的,阿娘可别反悔。”   崔氏先前说了一通,倒不好自打嘴巴,瞥她一眼,气道:“将来元新埋怨你,我可不管。”   “汤圆才不会呢。”钟意也曾做过母亲,哄小孩子十分拿手,抱着摇晃一会儿,又唱了首儿歌逗弄他,不多时,便将元新哄睡了。   乳母上前来,抱了小郎君去歇息,崔氏见左右无人,这才悄声道:“阿娘听说你遇上神仙了,是真的吗?”   钟意前些时日听人说了无数遍这话,真有些条件反射性的不想回答,然而面对的人是母亲,终于还是老老实实的坐下,道:“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崔氏信重神佛,闻言不满道:“那息壤不是他给你的吗?”   钟意道:“是啊。”   “那就是神仙了!”崔氏喜道:“他有没有说别的?”   钟意不解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崔氏拍她一下,恨铁不成钢道:“阿娘听说,你是同秦王殿下,不,现在该叫太子殿下了……你们俩在银州时,便生了情缘?”   钟意被母亲看的脸热,低下头,羞窘道:“唔。”   “你跑到丹州去治水,这是功德,但阿娘也实在忧心,原还想等你回来,好生责骂你一通的,后来听说这事,又觉得自己太过浅薄了。”   崔氏握住她手掌,笑问道:“你既有了姻缘,人却无碍,是不是菩萨先前所说的需得常伴青灯古佛,已经不要紧了?”   “上天庇佑,”她喜道:“功德圆满。”   钟意没想到母亲竟联想到这上边去了,然而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迟疑不语。   崔氏却当她是默认了,欢喜的跟什么似的:“早在银州,太子殿下便救过你,想来那时便心仪我们阿意了,再有相携治水,惺惺相惜。他比你还大几岁,人也稳重,又不好色,身边没人,你嫁过去也清净,真是再好不过的姻缘。”   “阿娘,”钟意捂脸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急着把我嫁出去了。”   “不是急着将你嫁出去,”崔氏温柔道:“只是见你有了归宿,阿娘心里欢喜。”   母女二人正说话,却听外间侍从来报:“夫人,居士,太子殿下登门拜访。”   “说曹操,曹操到,”崔氏笑道:“我还在月子里,不便见客,叫国公去见他吧。”   钟意却气道:“该来的时候不来,把他打出去。”   玉秋从外间入内,笑道:“可使不得,太子殿下还带了礼物呢。”   她既刻意提,想来很不一般,崔氏笑问道:“什么礼物?”   玉秋深深看钟意一眼,道:“带了一双大雁。” 第101章 结局   “大雁?”   钟意眉头一跳,道:“他送大雁来做什么?”   玉秋笑道:“居士不妨想想,送大雁是什么意思。”   大雁是忠贞之鸟,自古以来,男子往女郎家中送一双大雁,都是用来提亲的。   《诗经》中也讲,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可她不是说了,近两年不想成婚吗?   李政怎么会登门送什么大雁?   崔氏看她神情有些不高兴,含笑劝道:“你先别急,去见过再说。”   “也好,”钟意回头看了看已经睡着的元新,轻轻亲了亲他额头,道:“阿娘暂且歇息,我这就过去。”   ……   越国公听闻太子送了一双大雁来,心中也觉讶异。   送雁这事,往往都是民间风行,然而皇族娶亲,却不会尊从此道,到了皇太子这个级别,往往都是皇帝下旨赐婚,礼部与宫□□同准备大婚仪典,更没有送雁这一说了。   是以此时,越国公看着院中那双正在扑腾的大雁,真有些摸不着头脑:“殿下这是?”   李政含笑道:“贸然登门,怕是惊到国公了,父皇令我来提亲,故而……”   “提亲?”   府中只有钟意一位女郎,他既登门,当然不会是求娶别人,越国公的想法与崔氏一般,只当女儿遇上那神仙,摆脱了需得常伴青灯古佛的厄运,又与太子两厢情愿,正待开口,却听侍从来禀,言说居士到了。   前厅里没有旁人,钟意先剜了李政一眼,才向越国公道:“阿爹,我想单独同太子殿下说说话。”   越国公见她神情有异,猜想其中另有内情,见李政没有反对,便道:“正是七月,花园里景致颇好,带太子殿下去走走吧。”   钟意瞥了李政一眼,后者会意的跟了上去。   花园早就清空,左右无人,钟意秀眉蹙起,便要问他缘由,李政见势不妙,赶紧道:“我不想来的,可父皇说我不来他就打我,我就只能来了!”   钟意冷哼一声,道:“你怕你父皇打你,不怕我打你吗?”   “反正都要挨打,还不如来提亲呢,”李政梗着脖子道:“要是什么都没做就挨打,那多冤枉?”   钟意气笑了:“李政,我跟你好好说话,你给我正经点!”   “阿意,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李政站直身体,一脸乖巧道:“我跟父皇说了,近两年不会成婚,他也没再反对,这次叫我来,只是怕你飞走了,让我来定下。”   钟意不想其中还有这等曲折,心中微松口气,不多时,又蹙起眉:“陛下怎么可能同意?你是怎么劝的?”   李政便将自己先前糊弄皇帝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一脸求表扬的神情。   “你编瞎话的本事也是数一数二,”钟意听得忍俊不禁,又低声道:“谁知道那两个孩子会怎么来,什么时候来?倘若生出来不是,陛下不就知道是你在糊弄他了?”   “先糊弄过去再说,”李政轻松道:“再过两年,谁知道那时候怎么样?”   “真有你的。”钟意失笑,旋即又有些感怀:“或许那两个孩子不会再来了,即便再有别的孩子,也不是他们了。”   这些事情原就玄妙,谁也无法担保,即便是李政,也无法劝说什么,伸手拥她入怀,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背。   ……   午膳时候,李政便留在越国公府用饭。   他生的英俊,脸上一副笑模样,人又会说话,倒将钟老夫人与越国公哄得开心,一顿饭吃完,若非皇帝那边没有降旨,只怕连“贤婿”都叫上了。   李政毕竟是太子,国之储君,临别时,除去钟老夫人,其余人一道送他出门,回府之后,越国公叫了钟意到书房说话,温和道:“阿爹觉得他很好。”   “他那张嘴里边,简直是能跑马,”钟意见父亲被李政糊弄住,闷闷道:“阿爹可别被他骗了。”   “阿爹活了一把年纪,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越国公笑道:“若非心里在意你,他又何必这般曲意讨好?已经很有心了。”   “自从我出事之后,阿意坚强了很多,也变了很多,可最初的那个你,是不会变的,”他含笑望着自己的女儿,道:“阿爹知道你心中有志气,想做出一番不逊色于男儿的伟业,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事实上,你已经比很多人出色了。”   “阿爹为你骄傲,但作为父亲,也希望你不要过得太累,也有一个喜欢的男子可以依靠,可以与他并肩作战。”   “阿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可怜天下父母心,人只有做了父母,才能真正明了这句话的含义。   钟意听得出父亲谆谆教诲中的怜惜,也明白他的心意,轻轻颔首,道:“我明白的。”   “你长大了,也有自己的主见,多的话阿爹便不说了,”越国公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去你祖母那儿吧,她想必也有很多话要叮嘱。”   钟意莞尔,道:“好。”   ……   皇帝肯松口,叫李政延迟两年娶妻,委实有些超乎钟意预料,讶异之余,不免有些感慨。   李政未必骗住了皇帝,然而无论真相如何,他肯叫儿子等这两年,其实也等于是默认了钟意此时的价值。   说的冷酷一些,前世的她一无所有,尽管出身公府,容貌绝丽,可这样的条件在皇家眼中,根本算不了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皇帝即便知道儿子强抢臣妇入府,也没有说什么,更不会为她主持公道。   因为她没有叫皇帝那么做的价值。   而到了今生,皇帝却肯叫李政等她两年,再行娶妻。   前后对比,既有些讽刺,又令人感慨。   说到底,日子都是自己过的,好坏如何,全看自己如何去拼。   她现在明白这道理,还不算晚。   ……   李政既被册立为太子,立妃之事随即便被提上日程,然而朝臣听闻太子册封之后,提了两只大雁往越国公府去,便闻弦音而知雅意,再没在朝堂上提过这事。   当世女郎,论及声望才智,谁敢说胜于怀安居士?   也只能望洋兴叹罢了。   钟意在越国公府留了几日,便收拾行囊,返回青檀观去了。   许是经的事情多了,她虽也留恋家中舒适,但终究是青檀观的那方天地,更叫她觉得自由。   朱骓与她一同经历黄河水患,往来奔走,又被缩减粮草,很是受了些苦,整个瘦了一圈儿,此次回京便被格外优待,钟意也特意吩咐,叫好生照料它。   仆从不敢大意,悉心照料,朱骓精气神儿恢复过来,还同院中那两只白鹅打了场架,钟意哭笑不得,叫人把这一马两鹅分开了。   青檀观外的池塘里开满了荷花,聘聘婷婷,香气宜人,益阳长公主叫侍女摘了几朵将放未放的,用来插瓶,手中却握着一只莲蓬,慢条斯理的剥莲子吃。   “怀安,你不打算嫁给青雀吗?大雁也送了,整个长安的人,都在等你什么时候点头呢。”   “不急,”钟意展开面前那卷白纸,笑道:“我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益阳长公主听得莞尔,语气钦慕,道:“你知道吗?我曾经很羡慕你,但到了此刻,却很敬佩你,天下女子,想也是这般吧。”   钟意抬头看她,道:“怎么说?”   “因为你做了我们曾经梦想去做,却无能为力的事情。”   “有些事情,是要有机缘才行的,”益阳长公主感慨道:“但有的事情,胆气、才学,乃至于心胸气魄,缺一不可。”   钟意仔细听了,转目想了想,坦然道:“我担得起,便不虚言推诿了。”   益阳长公主闻言失笑:“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情。”   她站起身,将剥出来的那碟莲子递过去,道:“你在写什么?”   “算是总结一些事情吧,”钟意笑道:“我可能不会在长安停留太久,修整过后,便会离开。”   “民生艰难,我曾以为自己过的足够不易,然而这次出行,见得多了,才知世间真正的凄惨,是我无法想象,也无法言说的。”   她微微一笑,抬头道:“长公主,你知道吗?我曾经希望,自己能够在史书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益阳长公主由衷道:“你已经做到了,浓墨重彩。”   “我觉得还不够,”钟意道:“我希望后世人见到我的名字,不是作为附庸,以某个帝王皇后的身份出现在后妃传中,而是以我钟意的名姓,堂堂正正的居于王侯将相所属的列传之中。”   益阳长公主微露诧异,旋即敬佩道:“这是前所未有之事。”   钟意笑道:“万事原本就是从无到有的。”   益阳长公主静静看她半晌,摇头失笑,执起茶盏,道:“怀安居士,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钟意同样执茶,一饮而尽:“多谢。”   远处有雷声轰鸣,闷响而至,乌云渐至,天色转阴。   “进屋去吧,”益阳长公主笑道:“天公不作美,要下雨了。”   钟意站起身,却没往内室中去,思及前后两世,她望着远处天穹,感慨道:“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一种力量掌控着命运吧。”   益阳长公主微怔,旋即道:“你觉得,万事早有天定吗?”   “不,我反倒觉得人定胜天。”   钟意笑道:“人曾经是这片大地上最脆弱的生灵,然而自三皇五帝起,一代代繁衍不息,终于有了独属于人的文明,建立起人所特有的国度,如此思虑,人的力量其实远超我们想象。而所谓的天定与人为,也未必是冲突的。”   益阳长公主道:“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前尘往事,都已经终结,正如我为幼弟取名元新,便是取其辞旧迎新之意。”   “感谢冥冥之中的命运,也感谢努力扭转一切的我,”她有感而发,心生触动,伸手斟茶,举杯扬声道:“我敬天公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