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天娇》 作者:奶油馅 文案: 前世,赵幼苓原是名门贵女,一心想回到帝都,最后却被异母兄长一箭穿心,惨死在城墙之上。 兄长全了家国大义,载誉而归,人人夸赞,无人怜她身死关外、孤魂难归。 重活一世的赵幼苓,不再有那注定落空的愚蠢期盼,握紧了一人手,如幼苗受雨露恩泽,不顾一切成长。 经年之后,花开锦绣,人人都道她宠冠帝都,是天之骄女,纷纷求娶。她却依旧握着那人的手—— “你会选谁?”那人问。 “我谁也不选,我只想嫁你,你娶不娶?”赵幼苓说。 他笑:“娶。” 看文指南—— 1.重生文。 2.架空文,非全文考据,考据处,欢迎一起讨论。 内容标签:励志人生 主角:赵幼苓 第1章 楔子   昨夜下了场雪,雪很大,盖得满地银霜。   到天明,却始终乌云低垂,见不着一丝阳光。   积了厚厚一层雪的城墙外,是摇曳的旌旗。   风呼呼地吹,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为首的将军银甲裹身,凤翅盔上红缨飞扬,手一抬,冷声道:“攻城!”   随着这两个字的吐出,城墙外顿时杀声震天。   然而喊杀声中,却有人拦住了将军:“世子,郡主还在上面!”   将军抬首。   城墙上,吊着一个少女。   那少女长发凌乱,风一吹,露出半张素净的脸庞。很美的一张脸,肌肤雪白胜过这满地银霜,微抿的檀唇如果弯起定然有着最动人的笑容。   这样的容貌,如果放在汴都,待嫁之龄必然引得媒人踏平门槛。   只是现在……   这里是肃城。   这里,已经被吐浑的军队占领了数月。   将军没说话。   城墙上骚乱不止,吐浑将领的怒斥声从上面传来:“赵世子,你当真不退兵吗?你不退兵,你这个妹妹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风送来了吐浑人的话。   喊杀声在风中渐渐停息,所有人都看向了城墙上吊着的少女。   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寂静中能听见有人愤愤地啐了一口。   将军微微眯眼,没有一丝动容。   吐浑人还在喊:“赵世子,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不是你的妹妹,是不是韶王府的小郡主!只要你退兵,我可保她安然无恙,不伤分毫地下这座城墙,把她送还给你!若是不退,那就休怪我们吐浑不讲情面了!”   将军沉默,抬头看着少女。   这样的打量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少女刚被推搡着押上城墙的时候,他们就看到了她。然后看着她被吊,看着她在北风中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地忍受着寒冷。   “本世子不记得有这个模样的妹妹。”   将军的神情没有一丝动容。   “韶王府的小娘子们又怎会出现在这里。就算是真的,我大胤宗室的女儿,不惧生死,当为国献身!”   他抬起手,身后大军喊杀声再起,气势如虹,迫得城墙上的吐浑人心惊胆战。   那喊话的吐浑将领脸色发青,气急败坏喊道:“赵世子,你真就这么狠心?此女可是当年从宫中掳来,已有人亲口证明她就是韶王府十一娘。如此,赵世子仍旧不信?”   说着,他拿刀背抬起了少女的脸。   明眼人都看得出,被风拂开头发后的那张脸,白如雪,确有几分像极了将军。   少女始终垂着眼帘,也许是因为城墙下的目光越来越灼热,她终于缓缓睁开眼,与人遥遥对视。   她这辈子恨的人太多,恨父王当年丢下她们所有人,恨幼时那些曾欺辱过她的人,也恨攻破永京城,掳走她和其他人的吐浑人。   但如果这时候,有人愿意给她一箭,她却是不恨的。   她的身后,是被吐浑夺走的大胤城池。夺下肃城,就是夺回了大胤的土地,大胤的子民。   少女呼出一口气。   看着城墙下,银甲将军身侧已经弯弓搭箭的黑甲男人,她弯了弯唇角。   射吧。   没有谁能令大胤的将士们停下夺城的脚步。   她的笑还在唇边,一支利箭由远及近,倏得射中了她头顶吊着的绳索,她在头顶吐浑人的惊呼中坠下城墙。   刹那间的惊诧,让她不由望向了箭飞来处。   然而不等她看清那人面孔,却另有一箭径直飞来,“噗”一声,有鲜血自她胸前喷薄而出。   热血溅上面庞,她在一片血色中,看清了仍手握弓箭,保持着射箭姿势的银甲将军。   最后的最后,是耳畔冰冷冷的一声“攻城”。   这一年,是宝应二年,云雀儿十四岁。   再没人会喊她从前的名字——韶王府的十一娘,赵幼苓。 第2章   赵幼苓睁开眼,全身冷得发颤。   太阳苍白的光芒就在头顶上,刺得她眼睛不住地流泪。   不等她去想什么,紧接着有东西猛地捅了过来,一头捅上她的腹部,直捅得她下意识蜷缩起身体,呕出胃里仅有的东西。   “啊——!”一个孩子的声音尖叫起来。   赵幼苓捂住肚子,手腕上的镣铐一阵哗啦作响,再朝外看去,这才看到自己现如今的处境——连排的木囚笼,笼子里被关着的全是人,有男有女,有穿着华贵的,也有粗布麻衣的。   女人们都在哭,男人们在怒吼,也有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她有一瞬间的困惑,然等看到那些身材高大,举止粗鄙的兵士肆意大笑地往笼子里伸棍子捅人,甚至还伸手猥琐地摸女人的时候,她终于想起这是哪里。   这里是关外……他们是在去吐浑,或者去戎迂的路上。   天禄十一年,永京城沦陷,吐浑铁骑杀入皇宫。天子已自密道逃出永京城,吐浑兵在城中宫中大肆掳掠,留下一部兵马镇守永京城外,余下的人便带上他们掳掠来的东西和俘虏返回关外的草原。   这些囚笼里的所有人……都是吐浑兵的俘虏。   这些人里,有来不及跟着天子逃跑的一些皇亲贵胄,也有普通的百姓。更有对她而言万分熟悉的一些脸孔。   这些人里,一部分人会被带往吐浑,从此不知生死,另一部分则会去往草原上另一个部族,戎迂。   赵幼苓几乎压不住心头呼啸而出的震惊。   她明明死了。   城墙下射来的最后一箭,射穿了她的胸脯,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坠下城墙后发出的沉闷响声。   可再睁开眼,她竟回到了十岁时。   鲜血溅在脸上的温度是梦,还是这些……才是梦?   一人高的囚笼,手上的镣铐,一路风餐露宿满身难闻的气味,还有入目所及的哭嚎跟愤恨。   这是她曾经的经历。   在她的记忆里,她就是坐着这样的囚车,远离了大胤,直到四年后,她被吊在城墙上,才终于让她回到了大胤的土地上……   赵幼苓浑身发颤,一声尖叫硬生生掐断了她所有的回忆。   四周吐浑兵大笑的声音盖住了关外呼啸的北风。尖叫声越大,他们笑得越兴奋,就好像闻到了肉香的狗。   她抬头去看,有三五吐浑兵当众解开裤带,朝着关了女眷的囚笼撒尿。   囚笼里,有她认识的教坊司的姐姐们。   曾经花容月貌的教坊女乐舞伎,如今个个狼狈不堪。   “乱看什么?”   木棍又从笼子外伸了进来,结结实实地打在赵幼苓的背上。她登时被打得往前一扑,摔倒了一个孩子的身上。   孩子一路上已经被欺负坏了,被她一扑,就扭过头不住呕吐。   他吐出了囚笼,有经过的吐浑兵沾了一星半点的秽物,整张脸都青了,拿起木棍就要打那孩子。   孩子抱头尖叫起来,赵幼苓忙忍痛把人挡住,背朝笼外,挨了一顿狠打。   身后头的吐浑兵一边操着不熟练的汉话,一边又用他们本国的语言叱骂。赵幼苓听得懂吐浑话,可这时候两只耳朵嗡嗡作响,只能依稀听到在另外的囚笼那传来了男人的怒吼。   “五殿下!”   “畜生!你们这帮畜生!”   有人抓着笼子猛撞,挨了吐浑兵一顿打。   棍棒敲打的声音,虽然钝,但异常清楚。直到远处传来哨响,这些凶神恶煞的吐浑兵这才停下动作。   笼子动了动,没有人再去折磨笼子里的俘虏,纷纷上马,押着囚笼继续上路。   风很大,裹着雪花扑在人身上。   赵幼苓缓了一口气,松开孩子,微微侧身,倒在了笼内地上。   那孩子抹干净眼泪,手脚并用地爬到她身旁,手伸过来,微微一顿,眼泪跟着就又落了下来。   “五殿下……”赵幼苓有气无力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烟在眼前缓缓散开,“五殿下可还撑得住?”   五殿下红着眼眶点点头:“我……我没事。”笼子里还有其他人,已经顾不上什么尊卑,拍了拍五殿下的背,轻声细语地安抚。   赵幼苓借着人手从地上爬起来,蜷缩到笼子边上。   那五殿下哽咽着又问:“你……你叫什么名字?等父王来救我,我让父王封赏你……”   “我啊,我叫云雀儿……”赵幼苓笑笑,垂下了眼帘,声音略微沙哑,“不需要封赏……”   她有些记不清面前这位小殿下的结局了。   也许是和其他俘虏一样,死在了冰天雪地的吐浑,也许是作为奴隶,忍辱负重地活在吐浑的哪个营地里,等到大胤夺回沦陷的城池,最终由天子出面,从吐浑人的手里救了回去。   可无论是哪一样,这位的结局都必然比她好一些。   风呜呜地吹,裹挟着绵绵不断的哭声。关押着汉人的囚笼,随着车子缓缓启程,一路向着草原深处去。一连数日,只偶尔停歇一下,便又再度启程。   赵幼苓坐在囚笼里,身上穿的还是过去天天穿在身上的男装。已经臭了,可也保护住了她——除了义父,没有人知道教坊司的阉伶云雀儿,其实是个女儿身。   但即便如此,这个身份到底没有坚持太久。她始终记得,在被作为奴隶的那几年里,她开始长开,身体上的变化瞒不过那些人。她最终还是被发现是女儿身,被脱下了男人的衣服,送进了充满腥臭的营帐里……   重活一世前,那些噩梦一样的记忆还在脑海当中。   赵幼苓越想心底越寒,只能睁开眼看向四周。   极目所望,除了白茫茫的雪还是雪。天与地都好像被雪覆盖成了同样的世界,没有山,没有湖泊,有的只是呼啸的北风,甚至连口吃的都没有。   这一路上,陆续有人撑不住死了。   饿死的,冻死的。   到了这里,不管过去是什么显赫的身份,死后都只会被胡乱丢在雪地里。等到冰雪覆盖,再没人知道他身在何处,就连魂魄能否找到回家的路,都是未知数。   “到了!”   有吐浑兵大声呼喝。   “他们在说什么?”五殿下大概是被吓坏了,听到一声喊,整个人就哆嗦了起来。   笼子里的人摇了摇头,唯有另一个笼子里曾为五殿下怒斥过吐浑兵的男人回答道:“他们说,到了。”   赵幼苓循着声音看过去。   那囚笼里关押着的,都是朝中的一些官员。   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大官,说话的那人是鸿胪寺的人。她曾在义父身边见过此人。边上还有几位宗亲旁支,还有叫不上名字的伯爷。   有吐浑兵开始开囚笼往外头拉人。   一车女眷被赶下车,另有不少男人也被皮鞭抽着驱赶到了一起。   过去讲究的男女大防,到此刻一丝不剩。那些女人见到了认识的男人,再顾不上什么身份,什么适宜不适宜,哭着扑到了男人们的身边。   赵幼苓也被一鞭子抽了下来。   五殿下伸手想要拽她,赵幼苓咬了咬唇,忍着痛摇头。   看着缩回手的五殿下,赵幼苓被赶到了人群边上。   有教坊司的女乐认出了她,踉踉跄跄地将人抱住,眼泪哗哗直流。   “我没事……”赵幼苓被打得昏昏沉沉,靠着女乐的肩头,满脸痛苦。   女乐:“云雀儿!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不是应该跟着你公公走了吗?”   赵幼苓清醒了些,苦笑:“确实是走了。但半路被挤散,然后……就碰上了一伙吐浑兵。”   她原是接了消息,跟着义父就要随驾南逃。可路上逃难的人太多,她身份低微,不能紧跟义父左右,就被冲散了。再然后碰上一位相熟的内人,一不留神就跟着撞上了一支吐浑兵。   “这可如何是好……”女乐颤声道,“咱们……还回得去吗?”   女乐的话中带着哭腔,不少人都忍不住大哭起来。   吐浑人的鞭子随之落下,“啪啪”抽得人满身是伤。   那些吐浑人用绳子把他们男人女人分别捆成一串,喂了点又干又涩的面饼,挥着鞭子就往前走。   没有车,穿着本就不适合在雪地里行走的鞋子,赵幼苓眼睁睁看着身旁的女眷里,有位夫人跪倒在地上。鞭子毫不留情地打在了她的身上。   又有人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引起周围一连串的混乱。   赵幼苓倒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顺着喉咙,窜进肚子里,她猛地咳嗽几声,踉踉跄跄地往前。   再抬头,不远处的旷野上,出现了大片的毡包。高矮错落,是个游牧部族的样子。   赵幼苓停住了脚步,怔愣地望着那里。   直到前面的人被赶得快了,拖着她差点摔倒,她终于回过神。   戎迂的部族……   那是戎迂族昆特勤的部族。   她果然还是到了这里。   上一世,她没有去到吐浑,她被直接当做奴隶之一运到了草原上的另一个部族——戎迂族。   她始终记得,在被吐浑人带回去威胁大胤将士之前的那将近四年时间里,她就生活在这个部族里。   她是部族里的奴隶,后来……更是成了戎迂族可汗之子,昆特勤的……玩物。   赵幼苓忍不住浑身发颤。   等跟着队伍,踏上了这块土地,听着耳畔人声鼎沸,她闭了闭眼。   可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那人狰狞的表情,和被掐住脖子时的痛苦。   “这些是什么人?”有人掀了毡帘出来。   “是吐浑的人,说是和从前一样,老规矩,拿奴隶跟咱们特勤换兵器。”   那人站在营帐前,微微眯眼,往前走了几步。   “这些都是汉人?”   赵幼苓睁开眼。戎迂早年也是吐浑的一支,虽后来分了族,但几百年下来,话仍是通的。这些人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懂,眼前的这个人,她也认识。   ——昆特勤身边的亲信乌兰。   “又要换兵器?”那人往男丁处扫了一眼,却是将目光落在了女眷的身上,“每次都只把这些次等的奴隶拿来交换。吐浑还把我们戎迂当做他们的分支了不成。”   说话的戎迂人满脸络腮胡,哈哈大笑:“乌兰大人,甭管好坏都是奴隶。不就是些兵器,这草原上除了我们戎迂,还有谁会冶炼,你总不能让吐浑跑去找汉人交易。”   那人冷哼,算是代替特勤应下了这笔交易。   女眷们被拉拽着送去营帐,剩下的男丁还站立在风雪中,一个个冻得满脸铁青。   赵幼苓垂下眼帘,女眷走后,落在男丁身上的目光就多了些轻蔑。大约是嫌弃胤朝的男儿大多身形瘦弱,乌兰看了他们很久,这才拿起马鞭开始挑选。   “送这些男人来能干什么?胤朝的男人三个人的力气都顶不过我戎迂一个厨娘。”   “这两个送去马房。”   “还有这个,又矮又胖,送到羊圈去。上回的奴隶前几天冻死了,正好接上。”   听着前头的声音越来越近,赵幼苓的心跳却渐渐平缓了下来。   同样的情景,同样的对话……   她不能急,不能害怕……   “这人是什么身份,细皮嫩肉的?”   有马鞭伸了过来,强势地抬起了她的下巴。   “这张面孔……女人?” 第3章   那马鞭不知道是不是在外头挂久了,冰冷得很。   粗砺的马鞭托起她的下巴,赵幼苓的整张脸便都露在了人前。不说乌兰,就是边上站着的几个吐浑兵,在见到她容颜的那一刹那,都不由自主微微眯起了眼。   先前从囚车上赶人下来的时候倒是没留神,这小子竟还长了一副女人的面孔,也难怪叫人以为是个女变男装的东西。   “不是女人。”吐浑兵吞咽了下口水,“这小子听说是宫里头养的阉伶,天生不是男人,专门养着给汉人皇帝唱曲儿的。”   说话间,乌兰的马鞭往下勾了勾,几下解开了赵幼苓领口上的扣子,眼睛盯着她的脸,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直到领口敞开,半露出的胸口平坦的看不到任何起伏,他这才抽回马鞭,声音平静如初:“阉人?”   “是天阉,听说是打小就住在汉人的皇宫里。天生不是男人,没那物什。”   那一队吐浑人说着讥笑起来,边上的戎迂人也跟着大笑。   赵幼苓站在原地,没有了马鞭,她下巴依旧微微抬着,一双眼睛里带着凌厉凄楚的恨意。   她发育迟缓,到十四岁,不过才堪堪来了葵水,胸前更是平得很。乌兰就是敞开了她衣襟,至多也只能令她感到折辱,却暴露不了她的女儿身。   但她恨,恨那些让吐浑兵“听说”的人。   被俘的汉人当中,并非所有人都咬着一口牙,撑着满身骨气,宁死不肯低头。还在永京城,初初被俘的时候,早有人抛弃了家国,为了苟活,成了吐浑兵的走狗,将永京城中的人家统统卖了个干净。   更何况是像她这样的阉伶。   便是连后来被吐浑兵从戎迂带走她去威胁大胤,也是因有人将她的身份说了出去。   “没那玩意儿,又张了这副脸孔,岂不是天生便是让人走旱路的东西。”   “也就只有那地方,能伺候人了。”   那些吐浑兵还在讥笑,侧旁突然一声怒吼道。   “闭嘴!要杀要怪悉听尊便,做什么要如此羞辱人!大胤还未亡,你们不过就是一时得逞!”   那声怒吼是从被缚的男丁中发出的,瞬间附近的几个毡包里都走出人来。有男有女,面面相觑,继而爆发出一阵怪笑。   乌兰笑得最是大声,手里的马鞭遥遥指着说话的人,紧接着就有戎迂人将那说话之人从队伍中拽了出来,被死死地按在了雪地上。   赵幼苓侧头,看着雪地中被人按住的男子,捏紧了拳头。   她认得这人。   户部侍郎家的庶出,不是什么出挑的人物,又自有吃药,比女子还要柔弱。可偏偏是这么柔弱的人……这一路上撑着一口气活到了现在。   她甚至还记得这人是怎么死的——和这一世一样,那时候也是这个不起眼的郎君不忍她在人前受此屈辱,怒斥吐浑,然后硬生生被几个吐浑兵压在雪地上,用铁棍猛敲一顿打死的。   在所有人几乎屈从的时候,唯有他,还信着难逃的大胤天子,还敢站出来为她一个“阉人”说句话。   看着拿着铁棍围上来的吐浑兵,赵幼苓跪了下来,将头深深低下。   埋住膝盖的雪很冷,透过不厚的布料,就这么传递到身上,冷得她说话的声音都情不自禁地发颤。   “请大人饶了他。”   她说的是汉话。上一世能说一口流利的吐浑话,那是因为在戎迂生生熬了四年。可这一世,从永京城被掳来的云雀儿哪能听懂和说的了这样的话。   她就这么跪着,身后的郎君还在叱骂,叱骂声中夹杂着几声闷哼,显然虽没挨铁棍,也是受了几拳头的。   她不能这时候回头,也听不到头顶上的回应,只好继续跪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终于传来了一声嗤笑。   “不是听说你们汉人无论男女,最看不起的就是宫里头没根的阉人。怎么他一个读书人敢为你说话,你一个阉人也舍得跪下跟我求这个情?”   乌兰的声音里透着几分不耐。   “饶他也行,你这个小阉奴就陪我玩个游戏。”   赵幼苓抬头,就看见乌兰往旁边摊开手,有奴隶上前一步,递上了长弓和一枚箭。   戎迂是游牧民族,可也是大胤关外难得一个懂得冶炼、锻造兵器的民族。他们会产铁器,有兵刃,虽从不主动侵略旁人,但昆特勤的部族却一直都是草原上骁勇善战的虎狼之师。   她知道乌兰要玩什么游戏,可到了这一步,没什么好后悔的。   赵幼苓心头微痛。   老天爷让她重活一世,已经是给足了善意。可到了戎迂,生不如死,她哪来的本事去改变自己的命。   所以……若是能救那位好心的郎君,就以命抵命,换了吧。   左右不是第一次死了。   乌兰试了试手里的弓,指了指赵幼苓,说:“你,起来。”   赵幼苓起身,跪的久了,膝盖又冷又疼。   “给你半柱香的时间跑,半柱香内,你要是被我的箭射中,那不管是你还是这个书生,就都给我死在这里。要是没射中。”乌兰笑,“我就把他打赏给你。奴隶的奴隶,听起来还不错。”   这是昆特勤的游戏,昆总是这样处置犯错的奴隶,从来没有人从昆的箭下活下来过。乌兰是昆特勤的亲信,箭术……也在部族中排的上名号。   赵幼苓再没有比这个时候更清醒了。她回头看向那些男人,所有人的脸都是煞白一片,雪地里的人已经冻紫了半张脸。   她张大嘴,良久,应下了这个游戏。   昆特勤的部族很大,因为乌兰的交待,没有人这时候出来阻拦。但赵幼苓知道,此时此刻的她,分明是一只受惊的兔子,仓皇地想要寻找一个可以逃生的地方。   而在她的身后,乌兰已经追了上来,余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写满了胸有成竹的笑。   弓开满,箭在弦上。   电光火石间,只听“嗖”一声,疾箭飞出,赵幼苓头一低,闯进了一顶毡包当中。   箭紧随其后,射穿毡帘,悄无声息。   “谁的毡包?”   “是……是骓殿下!”   隔着毡帘,乌兰的恼怒和门口阻拦不及遭到质问惊慌失措的戎迂兵的回答,赵幼苓全都听在了耳里。   然而,看着面前坐在桌案后,把玩着飞箭的男人,她忽然又觉得那些声音,好遥远。   那人穿着暗色的裘袄,高大颀长的身材即便是坐着,也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肩宽背挺,就是有人突然闯入,也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如松如柏。   只有一双黝黑的眼睛忽然沉了沉,秀长的眼线微微挑起,眼底仿佛是在无波无澜的湖面上投入了石子荡起隐隐绰绰的微波。   呼延骓,戎迂族上一位可汗乌仑大可汗之外孙,生母呼延多兰,乃乌仑大可汗最疼爱的女儿。但饶是如此,这一位骓殿下,却并非是那么的得人心——戎迂族的人都知道,他的生父,是当年胤朝出使戎迂的使者之一。戎迂不少人在背后,都称呼这位殿下,是“杂种”。   听闻那位使者与公主曾在戎迂结为夫妻,也曾琴瑟和鸣了一段时间,后来使者归胤,因公主患病,所以那一位便说等他归朝后再派人来接。使者走后,公主恍然发觉怀了身孕。   等到生下孩子,人却音讯全无,似乎已经不打算回来了。大可汗大怒,又凑巧碰上求亲的,便把公主嫁给了戎迂的其中一个部族首领阿克敦。   几年后,阿克敦谋害乌仑大可汗,成为了戎迂族新一任可汗。   公主母子二人在戎迂的地位,便越发尴尬了起来。   赵幼苓在戎迂的那四年里,也曾见过这位骓殿下。   他似乎因为身世的关系,鲜少会和其他兄弟共事。他有自己的部族,除了一个“殿下”的尊称,似乎从没享受到和他那些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兄弟一样的待遇——大可汗长子昆,是可敦所生,十三岁就成了特勤,未来更是可能继任可汗。   赵幼苓恍惚记得,在她被带回胤朝的一年前,戎迂并入吐浑,呼延骓带着他的部族叛离戎迂,听说……是去了胤朝。   赵幼苓在看男人的同时,那呼延骓也在打量着她。   他的部族远离其他戎迂部族,但他并非没有见过汉人。眼前这个倒是比他从前见过的汉人,更瘦弱一些。   年纪看着不大,约莫也才八九岁的样子,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分明是一副女孩儿的样子。尤其是头顶发带被飞箭抽离,落下一头青丝,更看着像女孩的模样。   至于穿衣打扮,虽然邋遢,却看得出是个男孩。   再看向他微敞的衣领。   呼延骓微微眯起眼。   平的。   毡包外的声音没有停过,似乎就连乌兰都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赵幼苓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视线却又没说出口,反而低下了头。   “骓殿下。”   帐外乌兰喊了一声。   赵幼苓不自主地要伏下身,然而眼前光影一晃,却被箭翎抬住了下巴。   视线往上,呼延骓不知何时已从桌案后出来,走到了她的面前,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垂首看着,眼神微凉:“进来。”   身后的毡帘被掀开,乌兰带着人迈步走了进来,目光放肆地落在赵幼苓的身上,很快移开。   乌兰道:“骓殿下,这是吐浑送来用来交换兵器的奴隶。”   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被人拿在手里的箭,说:“是个阉伶。”   他把游戏的事轻描淡写地带过,拱手:“既然这个奴隶在骓殿下这里发现,我这就带他回去……”   “这个奴隶,我要了。”呼延骓突然道。   帐内因为男人的话,忽然一片肃静。   呼延骓看着乌兰,乌兰困难地扯了扯嘴角笑起来:“骓殿下……”   呼延骓往前走了两步,兴许并非有意,只是刚刚好将赵幼苓挡在了身后。   “这个奴隶我要了。”呼延骓扔下手里的箭,“游戏,他也赢了。”   乌兰脸色难看。   箭在呼延骓的手里,根本看不出有没有射中那个奴隶。呼延骓再不受宠,也是前任大可汗的外孙,乌仑大可汗一脉已死,他就更轻易不能被他们弄死。   “……好。”乌兰咬牙,“那这个奴隶就归殿下了。”   他说完,转身要走,却被呼延骓沉声叫住。   “殿下还有何事?”   呼延骓蹙眉:“别忘了他的奴隶。”   乌兰倒抽一口气,握紧了拳头,半晌才低头道:“好,这就让人将那奴隶送来。”   乌兰出了毡包,一直跪在地上的赵幼苓这才松下一口气,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身后的男人转动脚步,又走回到她的面前。   男人低头看着她,问:“你叫什么。”   赵幼苓答:“云雀儿……”   男人声音沉稳,忽又问:“阉伶是什么?” 第4章   毡包外的雪纷纷扬飞舞着,顶上覆盖了一层的白,地上一个脚印接着一个脚印,已经踩得有些湿滑了。   冰冷的风吹起毡帘一角,雪花才往里头飘了一瞬,便被篷内的暖意融化成了细微的水汽。   赵幼苓还跪坐在地上,看着站在面前一脸认真的男人,方才因为乌兰浮上心头的紧张渐渐退去。   她微一点头,松开了一直捏着的拳头:“阉伶,其实就是教坊司里唱曲儿的阉奴。”   天子喜爱曲乐,有官家早年献上一名阉奴,因其声音如女子般纯净轻柔,耐力长久,竟令天子从此高兴不已,时常召见。   时间长了,底下溜须拍马的官家们便摸到了天子的这一喜好,陆续往宫里送了多名阉伶,一并养在了教坊司。   这些阉伶大多容貌秀美,相比起来,她反倒落了下乘,所以义父将她充作阉伶留在教坊司内,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阉奴……   呼延骓有些微怔,想起了年幼时曾在祖父的营帐里见过,从胤朝来的阉人。   那阉人微弓着背,面容像是敷了厚厚一层白.粉,贼眉鼠眼的,看着实在不喜。   可跟前这个……   清瘦,面容白皙,像极了女孩。   呼延骓看着,别开脸。   戎迂的女孩,十岁左右胸前已经微微长了肉,就是小子,这个年纪也该练出了二两胸肌,哪像这个阉奴,不用脱光了看也知道,定是具单薄干巴的身子。   许是外头的天光暗下来了,毡包里的光线便也跟着昏暗起来。   毡包里的地面上虽没雪,铺了一层干草。可外头的寒意顺着地面往里来,到这也只是消了三分。   赵幼苓跪坐在地上,腿上、屁股下,全是一片冰冷。冷得厉害了,她下意识动了动,就见那别过脸去的男人忽然又转回头来。   “你说你叫云雀儿?”呼延骓问。   “是。”赵幼苓老实答道。   “真名?”   “是幼时义父所取。”   呼延骓点头:“你义父是何人?”   赵幼苓道:“天子身边,内常侍胥公公。他老人家也是教坊使。”   这一层的身世,赵幼苓本就不打算隐瞒。无论是现在的呼延骓,还是重生前遇到的昆特勤,想要查她的身份,轻而易举。   她既这一回遇到的是呼延骓,便是留了一条命,自然愿意坦诚。   可再坦诚,她另一重身份却是怎么也不愿现在说的。   想到这些,她心底未免有些酸涩起来。   她尽管不愿坦白身份,可被吐浑兵拿捏要挟城下胤朝兵士的时候,听到那一声“本世子不记得有这个模样的妹妹”时,她心下不免觉得钝痛。   那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可大抵也只是缘分浅薄。   赵幼苓微微垂眸,视线里黑色的马靴鞋尖微转。有雪飘进来,落在那鞋尖上,显眼的一处白,很快化成雪水洇开。   “云雀儿。”头顶上,男人的声音低哑,“你会说吐浑话。你也听得懂。”   腾一下,赵幼苓脸上火辣辣地烫,整个人惊惶地颤抖起来。   她忘了!   在呼延骓问话的时候,她根本就忘了自己不应该听得懂,更不应该说得出吐浑话!   她伏下身,额头贴到了冰冷的干草上。   “我……曾在教坊司里……与胡姬学过一些……”   她五岁那年被义父带进教坊司,那里的确有许多胡姬,来自关外各部,能说各地的胡语,其中也有戎迂人。只是那时候,她尚幼,每日痴缠义父,撒娇哭闹,哪会去学什么吐浑话。   她不知道这个回答,能否令男人满意。   可也许是真的信了,呼延骓“嗯”了一声,便没再追问,反而喊来帐外的人,引她去把脸洗干净,再换身干净的衣裳送回毡包。   引路的人已经掀开毡帘。   赵幼苓起身,跪的久了,膝盖又僵又冷,起身的动作便显得有些迟钝。   毡帘掀着,雪花一股脑地随着风吹了进来。她被风吹得乱了头发,抬手抓压的时候,视线无意看向前面,已坐回桌案后的呼延骓,姿态沉稳地靠在披了兽皮的座椅上,如鹰的眼睛却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离开。   赵幼苓猛地低下头,微微躬身跟着引路的人转身出了毡包。   直到毡帘放下,挡住了身后的视线,她方才直起腰,低低舒了一口气。   前面的戎迂人只引路,不说话,赵幼苓跟在他的身后,微微低下头,同样沉默地走着,实则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周边。   戎迂是游牧民族,即便是昆特勤的部族,冬季过后,也会迁徙到春天的草场。即便如此,他的部族永远都会显得特别拥挤,到处都是毡包,围得密不透风。挡了风,也挡了奴隶们逃跑的路。   上一世,有奴隶逃过。   不是汉人。   是后来被送来的另一族的胡人,年轻美貌的女子,据说还是族长的女儿。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了半月,终是趁人不备,从毡包里逃了出去。   没有逃远,就被乌兰踩死在马蹄下。   赵幼苓闭了闭眼。   不管怎么说,她如今得了呼延骓的援手,就是留了性命。只要离开了昆特勤的部族,离得远远的,她终有一日,能想办法回大胤。   义父待她如亲女,她还盼着能承欢膝下,侍奉义父终老。   引路人将赵幼苓带到了半路,沿途能见着几座大毡包,门口都有守卫的戎迂人。   再往前走,就听见几声犬吠。   不是教坊司那种细嗓子的小犬叫声,也不是街头巷尾你追我赶的吠叫,这声音粗重浑厚,听着便知身量不小。   等到那声音由远及近而来,赵幼苓终于看清了那头吠叫的究竟是什么犬。   那是一头体格高大,毛皮浓厚的獒犬,四肢粗壮,一踩便是一个又深又大的掌印。牵狗的小奴被拽得几次差点扑到雪地上,费力才拽紧了锁链。   獒犬的身后,是体态略显臃肿的男人,走两步就发出粗豪的笑声。   “乌兰,你说得对。我的天狗放眼草原,再没人比得上它!等开春,我就带着它去狩猎,剥几张鹿皮给我阿母!”   “兀罕殿下的天狗最骁勇,将来定然能大展雄风。不过虽然现在年纪小了一些,但也该试着让它凶狠起来了。”   赵幼苓跟在引路人的身后,她身材虽娇小了些,却仍是一眼就被人瞧见。   看着乌兰跟在人身边,一面走一面说,还将目光投了过来,赵幼苓心里咯噔一响,瞬间再度看向了那条獒犬。   还未成年的獒,已经初初有了凶狠的模样,吠叫间口水横流。   再看边上的戎迂人,各个低头缩脖,想来都怕极了这条恶犬。   “对,是该让它凶狠起来!我的天狗,可不是那些汉人养的家犬!”   兀罕的话音才落,赵幼苓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果然就瞧见乌兰手一指,话不多说,牵狗的小奴已经放了手,那獒犬便如猛虎出山,吠叫地冲了过来。   引路人吓得跌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旁边跑。   他一跌,就彻底地露出了原本还能被挡住半身的赵幼苓。   十岁的小孩,身量未足,正适未成年的獒犬捕猎。她想都不用想,自己已是被一条恶犬视作了猎物。   可听天由命,却不是重活一世的赵幼苓会选择的路。   在獒犬扑来的一瞬,她已经选择了转身奔逃。   冬日的草原,天色暗得快了,她这一路过来,已经看到不少毡包外都点起了照明用的火盆。火舌窜起,是光,也是烈焰。   她几乎没有多想的,就朝着距离最近的一顶毡包跑去。毡包外,火舌在盆里起舞,而身后是愈来愈近,几乎能闻到口中腥臭的獒犬。   她现在是呼延骓的奴隶,乌兰就算再不喜呼延骓,碍于这位骓殿下的身份,他也不敢明着要人拦她。   奔逃间,赵幼苓脑海中已经千回百转,想了许多。   “让开!都给我让开!”   兀罕在后面大笑:“小羊羔在奔跑!我的天狗在追小羊羔!”   近了!   看到眼前的火盆,赵幼苓脸上一喜,顾不上身后的大笑,弯腰抓起地上的一截柴火,转了个身,抡起柴火棍,用力把火盆打了出去。   她力气小,这一使劲,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脚下一滑,整个人就要往后摔。   即便明知摔倒后可能会疼得起不来身,可亲眼看到打出去的火盆砸向獒犬,火花随着崩开的炭吻上獒犬浓密的皮毛,看到它眯上被炭火舔舐的眼痛苦嚎叫,她的脸上全然是毫无遮掩的狂喜。   她听到了兀罕的怒吼,还来不及看清乌兰脸上的神情,腰上忽的一紧,紧接着天翻地覆,被人倒插葱扛在了肩头。   “噗——”   是血水喷溅的声音,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喷上了她因为挣扎裸露出的一小截脚腕上。   赵幼苓整个人僵硬了。   “天狗……我的天狗!”   “骓!你为什么要杀我的天狗!”   “杂种!你就是个杂种,你居然敢杀我的狗!”   身后,兀罕怒吼的声音一下比一下高亢,仿佛死的不是一条獒犬,而是他的妻儿。   赵幼苓趴在冰冷的肩头,男人宽阔坚硬的肩膀硌着了她的肚子。她下意识地动了动,原本抓着她腿的手就松开,屁股上不轻不重挨了两巴掌。   赵幼苓:“……”   “殿下……”赵幼苓低声朝呼延骓道,“请放我下来……”   “脏。”呼延骓蹙眉,嫌恶地看了一眼被他一刀砍掉半边脖子的獒犬,满地的血水又臭又腥。   兀罕奔过来扑在獒犬身上嚎啕大哭,乌兰脸色难看,周围的戎迂人越聚越多,赵幼苓竟还听见里头有人偷偷说着“终于死了”一类开心的话语。   大约是发现了肩头的小家伙还有能耐费力地扭头偷看,呼延骓又连着给她屁股上挨了几巴掌。小东西僵了又僵,终于安分了下来。   “骓殿下,这是兀罕殿下的獒犬……”   乌兰还想再说,呼延骓眉头一皱:“所以呢?”   所以应该一命抵一命,把那奴隶交出来,让兀罕殿下处置。   乌兰很想这样说,可瞧见呼延骓不耐的神情,话到嘴边,滚了一圈,还是不得已咽了下去。   “既然无事,那就散了。”   呼延骓吩咐了一声。   周围的戎迂人立刻就要散去,便是连奴隶毡包那边的看守,这会儿也凶狠着脸驱赶闻讯而来看热闹的奴隶们。   “特勤!”   有人高呼,有人躬身行礼。   兀罕高亢的哭嚎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就连乌兰也变了脸色,恭敬地低下头。   呼延骓动了动,侧过身看向来人。   “发生了何事?”   赵幼苓转过头,看向那自远处缓步走来的男人。   如鹰般锐利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每一个人。   ——叱利昆! 第5章   吐浑攻陷永京城,却只留了一部分人在城内把守,余下的人带了战利品,一路跋山涉水,紧赶慢赶地出关回到草原。   有不适应中原生活的关系,有想要拿人要挟南逃的大胤朝廷的关系,也有需要军需的原因。   吐浑一族向来生活在草原上,过的是游牧生活,虽兵力强盛,骁勇善战,却不事生产。从关外到腹地永京,战线拉得很长,粮草、兵器的消耗都是问题。   所以,把一部分人充作奴隶送到戎迂,交换兵器,是他们一贯的手段。   毡帘放下,毡包内点起了亮堂的灯火。   炭火又添了一些,暖烘烘的,叫人肩头的积雪都化了干净,只洇湿了上好的毛皮,软踏踏地趴在肩上。   因是在毡包里,赵幼苓被从肩膀上放了下来,跪坐在呼延骓的身后,微微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将帐内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她方才在外面看到叱利昆的时候,差一些就要脱口一声“畜生”。   可呼延骓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用劲握了握她的脚踝。那到嘴边的一声怒斥,就这么咽了回去。   她得活下去。   她有机会让那些噩梦不再重演。   她……得活着。   她把话在心里过了几遍,忍着砰砰跳的心,就那样乖乖听话地让人扛着进了大帐。   这是叱利昆议事的地方。   叱利是如今那位戎迂族大可汗的姓,昆是长子,也是特勤,掌管了戎迂不少兵马,他的部族大小仅次于大可汗。每日进出大帐的人从不间断,兴许还是第一次,在这座大帐里,议一桩算不上大事的事。   乌兰垂着手,道:“特勤……”   叱利昆皱起眉头:“究竟发生何事?兀罕殿下的天狗为何会被杀?”他看了一眼躲在呼延骓身后的汉人小孩,“这个汉人奴隶又是怎么回事?”   乌兰道:“兀罕殿下的天狗还未成年,正是好玩好动的时候,见着这个汉人奴隶,便想玩闹一番,哪知道这奴隶胆大包天,激怒了天狗。骓殿下不知原由,兴许是以为天狗意图伤人,所以动了刀剑。”   乌兰本就是叱利昆的亲信,赵幼苓早知道他会不照实说话,却没料到他最后竟会故意把呼延骓撇开。   她忍不住抬头,想去看乌兰脸上的神情。   呼延骓却动了动,遮住她的视线。   叱利昆坐在主位,帐下坐了他同父同母的二弟,也坐了随多兰公主嫁过来带来的继弟。   他看了眼没有一处相像,连气场也截然不同的两个弟弟,屈指敲了敲桌案。   “所以,这事是这个汉人奴隶的错?”   叱利昆本是在帐内和吐浑来的人在商讨以奴隶换兵器的事。因这次吐浑送来的是汉人,兵器不能照往常的给,大胤未灭,谁也不知道日后会不会被他们迁怒。但族中奴隶消耗一向很大,若没有新的,过了这个冬天,怕是许多事有少了人手。   结果他才商讨完事情,外头却给闹了这么一出事。   他往呼延骓身边看,那瘦精精的汉人奴隶已经被挡住了身影。   “既是个奴隶的错,那就一命抵一命便是。”   “对对对!一命抵一命!阿兄,你让我杀了这个贱奴,给我天狗报仇!”   兀罕原本还畏缩缩地坐在边上,这会儿听到话,胆子大了,眼睛也亮了,竟梗着脖子哭嚎起来。   “我的天狗,我最好的天狗!他得偿命,都怪他!”   乌兰脸上浮起几丝尴尬之色,见叱利昆不发一言,显然是允了,当即就要拔剑。   剑才出了一半的鞘,手腕上被什么“咚”一声打中。腕间蓦地发酸无力,剑直接落回剑鞘。   叱利昆抬眼,呼延骓直视着他的眼睛:“特勤,这是我的奴隶。”   叱利昆眯眼,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   呼延骓神情坦然:“我的奴隶,命在我手里捏着。兀罕殿下纵狗伤人,我杀一条不听管的狗,和我的奴隶有什么关联?”   “那不是普通的狗!是我的天狗!”兀罕怔了怔,大喊。   叱利昆皱眉:“不过是个奴隶。”   兀罕喊:“对,不过是个奴隶!他害死了我的狗,他要拿命赔给我!”   气氛有些怪。   赵幼苓悄悄探出头,正要打量,呼延骓突然侧头看她一眼,将宽大的手掌放在了她的膝盖上,吓得她差一些站了起来。   只是倏忽间想起自己如今这一身男儿打扮,又是阉伶的身份,没叫人识破女儿身,这才稍稍平静了些,往后退了退。   乌兰笑眯眯的不说话,再不觉得兀罕的那些哭嚎有何令人尴尬的地方。   他虽是特勤的亲信,可到底不是可汗的儿子,论身份,连呼延骓这样一个跟着多兰公主改嫁过来的继子都比不上。   他动不了这位骓殿下,可特勤可以。   乌兰越想,脸上的笑意越盛:“特勤,那毕竟是兀罕殿下的心头好。不如把这奴隶给了兀罕殿下,要如何处置,由殿下决定。”   “对对对!给我处置!我要把他的头剁了,手脚砍断!他敢伤我的天狗,我要他给天狗偿命!”   兀罕吼着,作势冲到呼延骓身前要去拉赵幼苓。   他长得臃肿,跑动起来裹在厚袄里的肥肉免不了抖上三抖。   他这副愚蠢的模样,放在别的兄弟眼里,常常受人欺负,便是大可汗也对这个儿子向来没什么期盼,因此也纵得他声色犬马,乐得玩耍。   呼延骓虽不至于欺负他,平日里大多还是能避就避开,不想有什么来往。但欺到人前,还想动手,却没由着他的道理。   “兀罕殿下上次让狗咬伤了泰善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不等兀罕的手抓住身后的小东西,呼延骓已经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不是,快放手!阿兄!阿兄,我手疼,快让他放开!”兀罕疼得直叫。   他注意到身侧有视线停在自己身上,低头去看,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汉人的眼睛。   想到惨死的天狗,兀罕又气又恼,可手腕疼得厉害,只能嚎着哭了起来。   “你……你说过……我要是……再碰你的人……就把狗……把狗煮了……”   “我不碰他了!真的不碰他了!”   “好疼!快放手!好疼啊!”   兀罕的年纪其实比呼延骓大了不少,可因为天生愚钝,养得略不知好歹,过于随性。一身肥肉除了看着油腻,全无保护作用。   赵幼苓看着呼延骓扣着他手腕的动作,心下稍安。   叱利昆看了又看,见底下两个兄弟闹得不可开交,眉毛渐渐地拧了起来,像是在想什么。   赵幼苓看着,心里跳得厉害。   叱利昆说:“骓,不过是个奴隶。”   “不过是条狗。”呼延骓淡淡道。   叱利昆道:“一条狗,换一个奴隶的命,不亏。”   “是两个。”呼延骓简单明了地答道,“泰善半个月前,差点被兀罕的狗咬死。”   叱利昆眼睛眯起,冷冷地看向兀罕。   泰善是呼延骓的亲信,地位犹如乌兰。   “半个月前,泰善代我回王庭见大可汗。最后是被人抬回毡包的,浑身是血,要不是可敦仁厚,泰善的命就留在了王庭。”呼延骓突然冷笑了一声,对向兀罕,“我念在可敦的面上,没有动殿下的狗,可也同殿下说过,要是再敢碰我的人,殿下的天狗就只能成为一锅狗肉。”   这一笔烂账,叱利昆没兴趣听。   可今次的事,却是必须要有个结果。   他往呼延骓身后看了一眼,那奴隶瘦瘦弱弱的一个,像是怕极了一直低着头。   女孩儿似的容貌,生的倒是不差,不过像这种自诩风雅的汉人,到了草原上,就算一时留了性命,也不见得能多活几年。   他刚想指了小奴隶出来问话,就看见呼延骓看也不看兀罕,手一松,把跪在那儿的小家伙一把提了起来。   还是和进毡包时一样的姿势,扛着就要走。   “特勤要是无事,骓就走了。”   “胡闹。”   叱利昆对于呼延骓的动作,沉声道。   他嘴上说着胡闹,脸上却没有不悦的神色,乌兰就见眼前的男人威严冷峻,却似乎并不打算阻止,额角跳了跳。   “骓殿下,兀罕殿下的天狗毕竟……”   “那就还他一条狗。”呼延骓似乎不耐烦了,说,“他要狗,我就还他狗。大不了再杀一次。”   乌兰脸上一黑,再想说话,人却已经掀了帘子,扛着奴隶大步走了出去。   兀罕捂着手腕哭嚎,叱利昆头疼地命人把他送出去,这才让大帐里清静了不少。   乌兰立在帐内:“特勤,骓殿下如此……”   “一个奴隶,”叱利昆看着乌兰,“为了一个奴隶,对上呼延骓,你想做赔本的买卖,我不会拦着你。”   “特勤!”   “他肯去北面的草场,已是顾念大可汗!他毕竟是乌仑大可汗的外孙,逼急了他也是可以反的。你以为,戎迂各部如今就没有人愿意追随他了吗?”   乌兰不敢再说什么。   见叱利昆挥手,忙行礼,从大帐内退了出来。   一个转身,别的还没见到,却是看见了那还扛着赵幼苓的呼延骓。   “骓殿下……”   “奴隶呢?”   乌兰怔了怔,他想说奴隶不是还扛在肩上,话到嘴边转了一圈,这才反应过来呼延骓问的是另一个。   感觉到肩膀上的小家伙在动,呼延骓把人往上扛了扛。   “既是游戏,就得遵守游戏的规则。奴隶的奴隶,记得送到我毡包里。”   他说完就走,压根不管乌兰脸上一片浓黑。   仍被扛着不让下地的赵幼苓,却是把乌兰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这么一看,忽就觉得肚子底下的肩膀,也没那么硌得慌了。 第6章   赵幼苓做梦了。   梦到好多好多以前的事。   还在韶王府时的事情。   她亲娘是教坊司的舞姬,当年被素有风流名声的韶王看中,得天子赏赐带回韶王府,添作了后院里的一房姬妾。   不过是几度宠爱,她娘就有了身子。韶王妃仁厚,对韶王后院的女人向来看得极淡,但也点点滴滴都照顾到位,自然也照顾了她怀孕的亲娘。   只是这女人争宠的手段,层出不穷,韶王府的后院哪怕有韶王妃坐镇,暗地里也从未太平过。   她是早产,七个月就早早生了下来。便是韶王妃亲自命人请了大夫来,也都说她这条命,活不过满月。   可她活下来了,且还在她娘小心翼翼地照顾下,活到了四岁。   只是,她的身子骨始终算不得好,便也就鲜少会在人前露面。她亲娘又不是个会争宠的性子,时间长了,母女俩便在韶王府里静悄悄地活出了自己的世界。   即便身子骨弱了些,可起码还活着。   韶王府出事那会儿,赵幼苓其实年纪还很小。   四岁的小娘子,能记住多少的事。她连亲生父亲的脸都没见过几回,却和早早被冷落的亲娘一起,阖府卷进了韶王谋反的惊天大案里。   当太子带人冲进韶王府的时候,她才知道,她那亲生父亲早早就得了消息,带着嫡出的二子一女,偷偷逃出了永京城。韶王府内坐镇的,只有代替韶王装出毫不知情的韶王妃。   四岁的年纪很多事,都不会记得多清楚,可她忘不掉,忘不掉女眷们被太子驱赶到前院后,领头自刎的韶王妃。   她亲娘在一片悲戚哭嚎的女眷中,捡起了韶王妃自刎的剑。   那把剑上还有血。   她娘是舞姬出身,握剑的样子,就好像是要跳一曲剑舞。可她娘只是握了握剑,垂头看着她一笑,如同往日笑盈盈地唤她“苓儿”,依旧十分温和地说:“把眼睛闭上好不好?”   她不敢闭。   她怕眼睛闭上了,她娘就真的跟着韶王妃一道,自刎在人前。   可她忘了她娘善用剑。   她娘捂住了她的眼睛,单手一剑抹了脖子……   赵幼苓睁开眼,草药的气味传到鼻子里,有些难闻。她想爬起来,但稍一动,全身酸痛地下意识就□□了一声。   毡包的角落里传来窸窣的声音,有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凑近的那张脸上,带着满满的惊恐。   “你……”赵幼苓动了动嘴唇,那年轻的小郎君马上哆嗦地倒了杯茶,想喂进她嘴里。只是大概从未照顾或伺候过什么人,那被子里满当当的水有些烫,想喂却没喂好,反而湿了赵幼苓的半张脸。   本就好不容易退了滚烫的脸,顿时又红了一片。   “对、对不住!”小郎君手忙脚乱,吓得脸色发白,声音颤抖。   “你来了……”赵幼苓问,“这是哪儿?”   “那个戎迂人的毡包。”小郎君的声音压得很低,朝垂着的毡帘看了一眼,说,“你病了,他把你挪过来养病。”   她知道自己病了。   那天从叱利昆的大帐出来,她被呼延骓安置在了一个小毡包里。一个毡包里住的都是呼延骓身边的人,一群大老爷们半夜呼呼大睡,火气旺得很,炭火没了也不觉得冷。   可她的身子经过了一路的风雪,这一晚,直接发起高热,烫得把一屋子的老爷们吓得去找呼延骓。   她那时候意识弱得说不出半句话,只迷糊间看见了呼延骓。随后莫名就放下了心,一睡睡到了现在。   只是她没想到,呼延骓竟然会把她挪到自己的毡包里。   “你饿不饿?”小郎君搓了搓手。   赵幼苓问:“有吃的吗?”   “有的有的。”小郎君忙把杯子放下,到毡包角落里翻找,“我藏了些吃的,可能……味道不太好。”   他把找出来的东西递到赵幼苓面前。   是块一眼看过去硬邦邦的干粮,显然是之前吐浑人怕他们饿死在路上喂的东西。又糙又硬,放在大胤,就是行军打仗都不一定会吃这种,更别提那些锦衣玉食的郎君和小娘子们,哪里吃得下这个。   可为了活命,再难吃的东西,他们都咽了下去,甚至还不舍得一口气吃完,偷偷摸摸藏了起来。   赵幼苓看着那块干粮,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劳烦郎君,帮我杯水吧。”赵幼苓抓过干粮,张嘴就要咬。   “你、你还是别吃这个了!”小郎君夺过干粮,有些慌,“我去外头问问,有没有热乎的东西。”   看他红着眼眶,连手臂都在发抖,赵幼苓摇摇头:“别去了。”   小郎君咬牙:“这帮畜生……”   “噤声。”赵幼苓道,“这里是戎迂,小郎君得谨言慎行。”   “我爹是户部侍郎,我叫刘拂。”小郎君攥紧拳头,哑声道,“你……谢谢你救我一命。”   赵幼苓摇摇头。刘拂这张脸放在永京城中,不过只是平庸,加之是庶出,更是不像那些朝中大臣的嫡出子弟那样引人注目。可皮相这种东西,始终比不得骨气。   “你谢谢我救你,可我救你,也是因你敢帮我说话。”赵幼苓说,“所以,你我的命都不能轻易在这里丢了。”   刘拂比她稍年长一些,此刻听了这话,神情激动,却也是记得了谨言慎行四个字,抬起胳膊抹了把眼睛。   再放下时,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饿了。”赵幼苓说。   刘拂忙起身:“我还是去外面找找。你病没好,不能吃这些。”   他说着就把抓在手里的干粮往门口扔。毡帘偏偏这时候掀开,那一团硬邦邦的干粮,就这么砸上了来人的胸膛,被人抬手接住。   呼延骓接住了迎接他的那一团干粮,抬眼看向毡包里唯二的两个人。   这毡包里只有一张榻,怕昨夜烧得滚烫的小家伙躺在地上又是高热又是寒气折腾死,索性丢在了他睡的那张榻上。   一夜过去,占了他睡榻的人,终于醒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赵幼苓小脸苍白如雪,偏偏嘴角到脖子一块却红通通的看着不太对劲。   这点红,之前看的时候还没见着。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终于迈开脚步走到了榻边,见赵幼苓微微扬着脸看她,便捏住了她的下巴。   “怎么弄的?”呼延骓看着赵幼苓的脸,问的却是刘拂。   “我……”刘拂张了张嘴。   赵幼苓说:“是我没力气,没拿住杯子,烫了下。”   呼延骓松开手,扭头:“进来。”   他话音落,毡帘从外头掀开,几个妇人端着饭食低头走了进来。   都是热腾腾的食物,肉汤、肉菜,还有热奶酒。   赵幼苓低头说了声“谢”,想自己动手,刘拂已经咽了咽口水,笨手笨脚地照顾起她来。   吃过了东西,赵幼苓这才觉得自己真正的活了过来。身上虽然还酸疼得厉害,却勉强能动弹了。   刘拂喂完她饭,那头的药也好了,忙烫得龇牙咧嘴地要往碗里倒药。   原本坐在桌案后,杵着胳膊看他俩的呼延骓微微眯起眼,站起身来,踢了踢刘拂的屁股。   “滚去吃饭。”   把人从药罐前踢开,呼延骓拿起药罐倒出一碗满满当当的汤药来。   知道这是给自己吃的,赵幼苓伸手就要去接。   呼延骓眉头一挑,把碗拿高:“有力气了?”   知道他猜到了烫伤的事,赵幼苓看了看那头显然饿坏了的刘拂,嘴唇动了动:“有了。”   等接过药,赵幼苓沉默片刻,问:“吐浑人……”   “走了。”呼延骓答道。   赵幼苓:“谢谢。”   呼延骓低头看着闭着眼喝药的赵幼苓。   男生女相,太弱气了些。   再看那头吃着饭书生模样的刘拂。   也弱气。   不护着一些,这两个只怕连叱利昆的部族都不能活着出去。   “过几日,等你好了,就带你们走。”呼延骓说,“往后,你们就留在我的部族里生活。”   他其实早该走了,倒是没想到会接二连三出现这么多意外。   先是跑去攻打大胤的吐浑人带了汉人奴隶来交换兵器,再是他的毡包里突然冲进这么个小东西,接着兀罕的天狗。   他的部族不在这,他来叱利昆的地方,只是因为今年天寒地冻,气候比往年差了不少,他部族里的羊羔冻死了许多,想同叱利昆换一些羊。   他的部族里马不少,拿马换羊,叱利昆从来都是愿意的。   呼延骓说着话,耳边突然传来了“呼噜”的的声音。   赵幼苓原本也抬着头看他,两下听到那古怪的声响,就都一起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一头,离睡榻不远儿的地方,刘拂捧着脸大的碗,呼噜喝着碗底的汤水。   明明该是清清朗朗,官宦人家的小郎君,这会儿却成了饿死鬼。   他原本还该是个脏猫,但现在穿的这身,虽不是什么好衣裳,可也清爽了不少。乌兰不是那么多事的人,想来是把人送来之后,叫呼延骓赶出去洗过澡换过衣裳,收拾干净了才留在边上。   呼延骓在戎迂的身份虽然尴尬了一些,背地里被不少人非议,可明面上到底是大可汗的儿子。继子也是子。所以他来叱利昆的部族,住的毡包虽然算不上最好,但也不会比兀罕差。   是以,这空荡荡的毡包里,说话的声音一旦没了,那“呼噜噜”喝汤的声音就越发显得清澈……响亮。   “我……我把碗都拿出去。”   吃完了碗里的东西,刘拂红着脸,也不嫌脏,捧着碗碟就跑出毡包。   呼延骓挑了挑眉。   赵幼苓捂着脸笑得肩膀直颤。   可不等她笑够,刘拂又回来了。   只是这一次,小郎君的脸上一片惨白,全是眼泪。 第7章   赵幼苓个子小,坐在睡榻上,睡榻矮矮的,两条腿垂下,正好踩着了地。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毯子,她赤脚踩着,脚趾迟疑地蜷曲起来。   她问:“怎么了?”   刘拂站在门口,满脸都是眼泪。   毡包里点着烛灯,烛火摇曳,照得他一张脸上泪痕明显。   呼延骓看他这副模样,起身把人拉到了跟前。   赵幼苓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刘拂一进一出用了不多久的时间,赵幼苓没觉得这期间又会发生些什么。   只是想到乌兰,她又忍不住有些担心。   刘拂肯在那样的一个环境下,为她这个“阉伶”说话,就定然是个骨头硬的。   硬骨头的刘拂,哭成了这样……   刘拂低下头,没吭声。   赵幼苓看了看呼延骓,见他脸上并没有厌烦的神色,稍稍安了心。   刘拂不过才十二三岁,赵幼苓如今虽才十岁的年龄,可心里头还是那个在草原上飘零了四年的十四岁小娘,看着他只觉得他同弟弟一般,需要好好说话。   眼见刘拂不肯抬头,也不肯回答,她放缓了声音:“小郎君。”她轻轻的说,“小郎君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认得刘拂,可并不熟悉。仅有的那些认识,还是因为常常跟着义父,才偶尔能见着那些官宦人家的子弟。   除此之外,并无来往。   赵幼苓看着刘拂,想了想,重新起了个话头:“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有什么事还需要互相隐瞒吗?这里人生地不熟,你要是信得过我,出了什么事,你和我说。万一,我能帮得上忙呢?”   赵幼苓说的是汉话。   她也不怕呼延骓说不定能听懂,怕的是毡包外长了耳朵的那些人听到些好赖。   刘拂的头,终于慢慢地抬起来了。   他拿胳膊抹了把眼泪,飞快地扫了呼延骓一眼,眼睛里都是愤恨:“他们说,我阿姐没了……”   他们是谁?   阿姐又是谁?   赵幼苓看着他,知道他还有话没说完。   “我也是才知道,我阿姐她也和我们一样,被吐浑狗当做战利品,交易给了戎迂。”   “她是我同父异母的阿姐,虽然是嫡出,可待我们几个庶出的兄弟姐妹向来和善。”   “那些软骨头的家伙们说,我阿姐不肯服侍叱利昆的一个手下人……自刎了。”   赵幼苓霍地站了起来。   刘拂还在继续。   “我阿姐没了,他们怎么还有脸说我阿姐不识好歹!”   “他们苟延残喘,为了活命,爬上那些吐浑狗的床,殷勤的伺候戎迂人!他们怎么有脸说我阿姐自讨苦吃!”   “他们该死!”   “那些女人就应该为了保存家族的脸面,一把匕首,一根绳索,像我阿姐那样,带着清白之身死去!”   “住嘴!”   赵幼苓踩着虚软的脚步,跑到刘拂身前,揪住他的衣领,低声呵斥道:“你住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刘拂的身子几乎刹那间紧绷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她。十来岁的小郎君哪怕再瘦弱,也比女儿家力气大,剑眉斜飞,反手就把她推搡开了。   “我住嘴?我为何要住嘴!你的气节去了哪里?”   他直接大声吼道:“我怎么忘了,你是个阉人,阉人哪有什么气节可言!阉党把持朝政,除了搜刮敛财,还懂什么!”   他愤怒的脸涨得通红,已然开始口不择言。   “你和那些没骨气的东西一样,但凡有人给你点好的,你就忘了祖宗,忘了国!”   “我阿姐死了,你们只会说她不识好歹!可她全了我刘家的……”   “全了刘家的什么?”   赵幼苓咬牙切齿地打断了他的话。   动静太大,毡包外已经有人走过来询问情况。   呼延骓看了他俩一眼,掀开毡帘走了出去。   赵幼苓看着像被冒犯的小兽,激怒警惕地看着自己的刘拂,压下了声音。   “你阿姐的死,全了刘家的什么?是刘家的脸面,还是刘家的尊严?”   赵幼苓神情严肃,一双眼眸里像是掺了碎冰,凌厉地让人背脊生寒。   刘拂原还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被她的目光逼得咽回去了,只红着眼眶:“不是的……”   赵幼苓看着他:“小郎君,你希望你阿姐是活着,还是死了?”   刘拂说:“当然是活着!”   赵幼苓眼帘微抬:“那你觉得,她该苟且偷生地活下去,还是全了刘家的脸面,自弃性命?”   刘拂抱头:“我想她活着……”   赵幼苓闭眼:“她们也想活着。”   她知道刘拂说的那个“她们”是谁。   是那些同样被送到戎迂来的汉女。这部分人里,有出身教坊司的女乐女伎,也有勋贵人家的女眷。   赵幼苓脸色微沉,睁眼直视着刘拂:“你见过那些被吐浑兵欺侮过的小娘子吗?”   刘拂摇头。   赵幼苓道:“皮开肉绽,浑身紫黑……再漂亮的容貌,都会变得面目全非,甚至有的地方,你还会看到森森的白骨。”   她说的是在来戎迂的路上,曾经瞧见过的女尸。   那些吐浑人对女人从不客气,一路上,她已经见过不下一具这样的尸体。那些被欺侮的小娘子,哪怕不堪受辱咬舌自尽,只要尸身未硬,那些吐浑人就能解开裤子。   刘拂被她的话,说得步步后退,脸色越发苍白:“那些畜生……”   “可那是吐浑狗!”赵幼苓咬牙,“这里是戎迂,戎迂不是吐浑。戎迂人不好战,戎迂也从未侵犯过大胤。所以,如果能活下去,为什么一定要死?”   刘拂眼圈发红,将拳头攥得紧紧的:“可我阿姐……”   赵幼苓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你阿姐是好女,可难道那些忍辱负重,只是单纯想要活下去,不想死的娘子们,就不是好女,就理当效仿你阿姐,为保贞洁,自戕而死?”   “她们……”   “她们只是想活。”   人生而畏死。   她重活过一世,所以明白苟活只是因为想要活下去。   但刘拂不明白,他习孔孟之道,想的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东西,对于家中女眷,也都是女四书上的规矩。   她不求刘拂明白,只希望日后他不要对着那些想要活命的汉女,说一句“你们怎么不去死”。   那才是,最伤人的话语。   刘拂呆了一呆,已经停了的眼泪,哗哗又往下淌:“那是我阿姐……她不应该死的。”   “是啊,她不应该这么早早的就没了。”赵幼苓道,“如果吐浑没有打大胤,如果永京城没有破,她应该还好好地生活在你们刘家。十五及笄,十六出阁,十七育子,夫妻恩爱,白首到老。”   她见刘拂的神色渐渐好转一些,微微松了口气。   “她们也一样。”   “教坊司的那些姐姐们,等年纪大一些,或是寻了人成亲,或是做了天子内人。”   “勋贵家的小娘子们,也许会去相看年轻的郎君,日后和和美美,也可能吵吵闹闹。”   “还有那些寻常百姓人家的闺女,灶头、田间,都是各自的活路。”   “如果可以,没人想死。”   所以她那时候也咬着牙活下去,哪怕后来做了叱利昆的玩物。为了活,为了能有一日回大胤,她含着血泪在苟活。   那四年的时间里,她恨了很多人,恨到最后恨不动了,哪怕最后死在了她那位嫡出兄长的手里,她都觉得,已经回大胤了,足够了。   如果没有重活一世,的确是足够了。   “但是。”   赵幼苓站在刘拂面前,慢慢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使自己的视线能够毫无遮挡地看着他的眼睛。   “有一些人,他们不畏死,还有一些人,他们没有资格活却仍旧活着。”   “都是……谁?”   “守卫大胤的将士不畏死,弃城而逃的官吏只贪生。还有那些被俘之后,推了女眷出来挡祸的人家,以及为求生,舍了气节,忘了祖宗,认贼作父的腌臜货。”   这样的人不是没有。   被俘的人群当中,有不少是一家老小全都被抓着。她曾几次目睹有人家为了活命,把家里的几个女儿,一个一个地推了出去。   吐浑人不在意贞洁,那些小娘子们若是活着,就扔回队伍里,继续带着走。若是死了,也不用草席卷上一卷,弃在路边,任由天寒地冻下寻食的野狗野狼,将尸首啃食。   那些才是应该死的人。   而不是想要活下去,却不得不脏了身子,低下头颅的女人们。   赵幼苓不怕刘拂听不懂。   以他的出身,虽然年纪不大,又是庶出,但这些道理,他理当懂的。   等他缓过来,赵幼苓松开手:“再者,如果受俘就该自戕,以全家族脸面。你我,还有那些一道吃苦的叔伯郎君们,是否也该自戕?求生,还是求死,何须旁人指点。”   刘拂面上僵了僵。   赵幼苓说得清清楚楚,他虽不能一下就明白过来,可也知道,自己方才说得那些话,究竟有多过分。   他再看赵幼苓,神色就愧疚了不少:“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说话。”   赵幼苓点点头,抬眼往严丝合缝的毡帘看了一眼。   “去打听打听尸体都拉去了哪里。如果赶得上,就去见一面。赶不上……就磕个头吧。”   她话说完,刘拂像是才想到此事,腾地红了眼,含着眼泪就先给点醒自己的赵幼苓磕了个头,然后才出去。   毡包里没有别的人,直到刘拂往外走,赵幼苓都站在原地没有动。   这个头,不管磕的是韶王府的赵幼苓,还是磕的教坊司的云雀儿,她都受的。   可那些话,她是说给刘拂听的,也是说给自己的。 第8章   刘拂是在天黑的时候回来的。   一起回来的还有先前一起被送到戎迂的汉人。   就像赵幼苓猜的那样,尸体的确是由这些刚刚成为奴隶的汉人去运送的。刘拂说不清那是什么地方,只知道有些远,连看守都没有,似乎是压根不担心他们会逃走。   草原那么大,就算能逃,也不一定能逃回大胤。若是死在了路上,就只有被豺狼和秃鹫啃食的结果。   刘拂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赵幼苓又磕了一个头。   这个头,是他真真正正地认了错。   据说刘娘子的尸身穿着原先的那套衣裳,伤口的血已经凝固,脸上被擦得干干净净的,生前没有受人磋磨。   刘拂亲自动手挖了一个坑,埋了他阿姐,这才回来。   “往后,我就跟着你。”刘拂跪坐在地上,沙着嗓子道。   赵幼苓抬眼:“我是奴隶。还是个阉伶。”   刘拂面带讪然:“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你帮了我,以后我就跟着你。”   赵幼苓苦着脸喝完药,还没说话,手里的碗已经殷勤地被拿走了。   她似笑非笑:“我们现在都是奴隶,那位骓殿下的奴隶。”   刘拂面上一窘,说:“那人……看着不像坏人。”   赵幼苓“嗯”了一声,没有细说。   她和刘拂一样,对呼延骓的了解不多。   哪怕她曾经在叱利昆的部族生活了将近四年,可关于呼延骓的事,知道的少得可怜。   议论他的人有,可叱利昆不喜欢。他不喜欢听到任何关于呼延骓的消息,除了死讯。   “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吗?”刘拂低声问。   赵幼苓摇头:“骓殿下说过要走。”   她从睡榻上下来走了两步,想去拨弄下快熄了的炭盆,手里头的东西就被刘拂抢了去。   他一个官宦子弟,没伺候过人,更不懂怎么弄炭火,手忙脚乱的,盆子里的火星最后只剩下那一点两点。   “我……我不是故意的。”刘拂红了脸。   赵幼苓哭笑不得地把人往边上推了推,默不作声地往炭盆里加了两块炭。等炭火重新暖起来,这才直起身。   “以前,有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刘拂低头,“我那时候还和人吵,说这话不多。但现在看起来,没有说错。”   赵幼苓随手指了指地让他坐下:“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读书人的用处有很多。”   她掰着手指,一样一样的数。   “书生能读书识字,就能教会别人读书识字。书生还能画天下山水,阅古今书卷。而且,如果书生无用,为什么朝廷里分文臣武将?”   刘拂有些惊讶,反应了一下:“可我连照顾人都不会……”   “因为你学的本就不是伺候人的本事,就像我会唱曲儿,可就是不会做文章。”   赵幼苓张嘴便唱了句从前在教坊司学的小调。   那些官家子弟,开蒙读的是《琼林幼学》,她学的是一支最简单的小调。   义父一直告诉她,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她是韶王府的人,更不能让人知道,她的生父是韶王。   她识字快,记事后几乎过目不忘,义父怕她太过出彩,叫人注意到,硬是没让她看太多的书,除了曲乐,再没学过其他。   “你想学做文章?”刘拂惊了一声,拍着胸脯道,“我可以教你。”   他说完,见赵幼苓垂着眼帘,似有些困了,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你早些休息吧。”   “你睡哪儿?”   “睡你原先睡的那个毡包。”   刘拂把话说完,掀了毡帘就走。   外头风很大,裹着雪就往里头吹。   赵幼苓盯着地上顷刻间化掉的雪,揉了揉额角。   所以,刘拂是睡了她的地方,她睡了呼延骓的地方。   或者,换句话说……   赵幼苓抬起头,毡帘被高高掀起,秀逸颀长的身影从帐外带着风雪走进来。   其实,她是和呼延骓睡同一个地方吧?   呼延骓其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毛病。   他已经是第二次站在毡包外,听里头的两个小东西说话。第一次是在那个姓刘的小子掉眼泪的时候。   两个小东西说话的声音窸窸窣窣,像两只抱团取暖的小兽,说着自以为无人能懂的汉话。   别人或许听不清楚,也听不懂,但他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等到那姓刘的小子离开,他这才掀了帘子进毡包。   眼一抬,就对上了那个小阉奴的眼睛。   一双乌黑的眼仁,初看像是深邃的夜空,带着不该这个年纪孩子应有的复杂神色,再一眨眼,又像是浸过水,看着微微湿润,亮晶晶的,没了先前的晦暗。   呼延骓的眉头下意识的蹙了一下。   毡帘外忽然跑过一连串的脚步,不知谁养的狗被惊起了吠叫,紧接着由近及远,狗叫连连。有人扯着嗓子喊“巫医呢?”   毡包里没人开口。   等那些脚步声走远,赵幼苓才动了动嘴唇,问:“殿下……不过去看看吗?”   “特勤的女人生产与我有什么关系。”   呼延骓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走到了她的跟前。   他个子很高,看人说话的时候,得低着头:“你们汉人有一个词,叫多智近妖。”   他话音刚落,就见赵幼苓的脸上神情变了变。   虽还是那张稚嫩的脸孔,但他焉会看错刚才那一瞬的变化。   一个有秘密的阉奴。   一个有秘密,并且聪明得过分的阉奴。   他忽然好奇,那帮吐浑人这次到底掳了什么人出关。   呼延骓若有所思:“你是个阉伶。大胤的伶人需要像你这样聪明吗?”   赵幼苓低头不语。   呼延骓嗤笑:“你懂的东西不少,都是你们师傅教的?”   大胤的教坊司有人教胡语,还有人教天地君臣的大道理不成。   赵幼苓知道,呼延骓这是起了疑心。   她和刘拂说话,说的都是汉话,为的是防那些戎迂人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可她忘了,她睡的是呼延骓的毡包,他可以不进毡包,但是想要站在附近听他们说什么,却是没人会去拦他的。   更没想到的是,他听得懂汉话。   “我义父……是大胤天子身边的内常侍……是宦官。”赵幼苓顿了顿,接着说了一句,“义父伺候了天子十数年,闲时常会教我一些人情世故,故而我才能……与刘小郎君说那些话。”   呼延骓低头,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她下巴很尖,是那种太过消瘦的感觉,再看露出的一小截手腕,也同样是那种纤纤细细,好似稍一用力就能折断的瘦弱。   这副模样,除了雌雄莫辩一些,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只是说出口的话,怎么听都不像全是真的。   “你若是不愿说真话,也行。”呼延骓话说一半,弯腰凑近,一条腿踩上了睡榻边沿,“等以后我会慢慢让你说出来。”   赵幼苓心里“咯噔”一下,眼皮一跳,差一点就抬眼去看他。   呼延骓的手还捏着她的下巴,她怕惹恼了人,那手往下直接就能掐住她的脖子。   “睡吧。”   呼延骓把手一收,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早点养好,早点回去。风雪太大,别冻死在路上。”   他丢下话,就转过身去了毡包里的另一张睡榻上。   那张睡榻是白天有奴隶抬进来的,位置并不宽,显然平日里不是给呼延骓这样身份的人用的。虽然上头扑了兽皮,可眼看着那个长手长脚的男人和衣躺下,还是觉得有些委屈他了。   赵幼苓眼底闪过几分难明的光影,看呼延骓在榻上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睡过去,这才吹熄了旁边的油脂灯,躺进了被窝里。   草原上的冬夜并不寂静。   寒风呼啸,雪扑簌簌地砸在毡包上,声音啪啪地响。时不时还有狗叫声,此起彼伏。   呼延骓翻了个身,安静的毡包里,能听到呼哧呼哧粗重的呼吸声。   他坐起身,往边上看了一眼。   毡包里布置得很简单,没放什么东西。戎迂人也没汉人的习惯,会往毡包里摆什么屏风等遮挡物。他稍一回头,就能看见那张睡榻上隆起的一团。   “喂。”   他喊了一声,没人应答,索性点灯,走了过去。   灯近了,呼延骓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睡榻上,只露出一个脑袋的赵幼苓。   小家伙散着一头青丝,衬得一张脸越发的雌雄莫辩,脸颊通红,双目紧闭,眉头紧紧拧着。   他把灯凑近,这才看到小家伙一张脸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喂。”   “云雀儿?”他轻声喊。   睡榻上的小家伙睫毛颤了颤,闭着眼,没有回应。   呼延骓抿了抿唇,伸出手放在她的额头上碰了碰。   很烫,灼人的烫。   呼延骓缩回手,眉头拧了起来。   他看着赵幼苓,乌黑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好一会儿,他站起身,掀起毡帘一角。   “去请大夫。”   “是。”   见人去了,呼延骓把毡帘严严实实地拉好,这才走回到睡榻边。   人睡得不踏实,才一眼没盯着,露出的脸就大半又躲进了被子里。   呼延骓低头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把被子往下拉了拉,等露出脸来,手指不轻不重地戳了戳她已经烧得发红的额头。   烧得昏昏沉沉的小家伙动了动,闭着的眼睛,无声无息地滑下眼泪,嘴唇动着,似乎在说话。   呼延骓凑近听。她说的是汉话,只勉强听得清在喊“阿娘”,还有“父王”。   父王?   呼延骓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良久直起身,意味深长道:“小东西,这就是你藏着的秘密?” 第9章   赵幼苓反反复复烧了三天,才终于彻底痊愈,已经能够下地满毡包的溜达。   她病得最厉害的那两天,尽管烧得迷迷糊糊,可也知道,呼延骓和刘拂一直在毡包里进进出出,身上盖的除了被子,还有呼延骓自己的一身毛披风。   她抱着厚厚的毛披风,在毡包里转了一圈,才找着能挂的地方。   正伸手梳着被睡得东倒西歪的毛,毡帘霍地掀开,呼延骓大步走了进来。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只地上、毡包上还厚厚的积了一层。   掀开的帘子外,能瞧见一片刺眼的银白。有经过的戎迂人,裹得像一头大熊,使劲冻得发红的手。   “殿下要去打猎?”   注意到呼延骓取下了弓箭,赵幼苓忙将披风拿下捧到他面前。   呼延骓没回她的话,只看了看被她捧在怀里的毛披风。她个子矮,又瘦瘦弱弱的,一件毛披风,就差不多遮了她全身。   再看她白嫩的一张脸,呼延骓径直伸手捏了一把,随后把她怀里的披风随手一扔,带起一阵风,落在了先前挂披风的挂钩上。   “留给你了。”呼延骓道,目光直视赵幼苓,“要出毡包的时候,记得穿上,别又冻坏了晚上发热。”   听他这么一说,赵幼苓腾地红了脸。   她病的那几日,着实有些古怪。白天都没多大的问题,能吃能睡,下地走两步也有点力气,刘拂一开始进进出出地陪着,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等到了晚上,毡包里只剩她和入夜回来休息的呼延骓,半夜里她就又会发热,烧得连大夫都是被人从梦里拖出来的。   她脸一红,看起来就更显得雌雄莫辩了些。呼延骓哼笑一声,手一动,背上弓箭,大掌揉了揉她的头。   “你好好待着,有什么事就差那个蠢货去干。”他说着眯了眼,威胁道,“要是回来看到你又病了,我就扒了你的衣服,把你丢到马厩去喂马草。”   赵幼苓啊了一声,忙不迭摇头。   呼延骓很讨戎迂族小孩的喜欢。她病的那几日,只要呼延骓在毡包里没出去,白天就常有几个小孩探头探脑地钻进来看他。有胆子大地站在门口就吵嚷着要他带他们去打兔子。   被吵得烦了,呼延骓就当着她的面扒了几个小孩的衣服,扒的干干净净,连个兜裆的都没剩下,光着屁股就把人踢出毡包。   一想到这些,她的头摇得更慌了。   “摇什么?别把自己摇晕过去。”呼延骓微扬了下嘴角。   她摇得慌,呼延骓这个不怎么爱笑的人,瞧着这副模样,语气中也忍不住带了几分轻松。   族里各部的小孩喜欢他,是因为他肯让他们尾巴似的跟着,不会赶他们走,狩猎的时候得了大的,也会把小的兔子、野鼠之类的送给他们解馋。   可闹腾的小孩见多了,难得见一个心思满满的小东西,忍不住就想多逗逗。   赵幼苓闷闷地应了声,见他果真背着弓箭就往外走,便跟着走几步,送他到毡包外。   外头的雪地里,站了几个牵着矮马的小孩,一个个裹得严严实实,露在外头的脸冻得通红。   她看了看那几张眼熟的脸,这才知道,呼延骓是要带他们去猎兔子。   “冬天兔子不多见,殿下当心一些。”她现在靠着呼延骓,全心全意盼着他离开叱利昆的部族前,别出任何乱子。   呼延骓有些意外,又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行,我知道了。”说完,手往她肩膀上一搭,把人转了个身,推回毡包里。   呼延骓一走,赵幼苓便觉得毡包里安静得过分。   她坐在地上,眯着眼回忆上一世,自己在这里是怎么过的那三四年时间。   仔细想想,却是没什么能留在记忆里的。上一世每一日都浑浑噩噩地过,因为想要活,她什么苦都吃,一直吃到彻底死了心,才得了她那位世子兄长的穿胸一箭。   她发了一会儿呆,听着毡包外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慢吞吞地回过神来,打算从呼延骓身上先找点事做。   她得一步一步来,谋划好回大胤的每一步计划。   头一件事,是跟呼延骓保持友好关系,起码能让他安心,能让他信任。如果做得好,兴许等他后来叛入大胤的时候,能顺便把她也带回去。   赵幼苓在毡包里转了几圈,终于从呼延骓这几日的睡榻上,找到了他随手丢在那里的一身袄子。袄子被什么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里头的微微发黄的棉絮。   戎迂不产棉花,这里头的棉絮不用想也知道是走商道从大胤运出来的。这等质量的棉絮,在永京城里算不上好,但运到关外诸地,价格却要比关内翻上一几番,因此一件这样的袄子再怎么不好,价钱上也只有各部族的首领等人用得起。   她寻思要把袄子缝补一下,可在毡包里又找了一遍,没有发现一点针线,又没见着刘拂的影子,只能自己出去找。   等她从毡包里出来,站在了雪地上,周围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赵幼苓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比起上一世她一进戎迂就做了奴隶,没声没息的活着,这一世她被呼延骓丢在毡包里,一养就是好几天,显然被不少戎迂人看在了眼里。   “你病好了?”   有先前一起到戎迂的女乐经过,见到她忙左右看了看走近一些。   “海娘子。”   赵幼苓轻轻叫了一声。   女乐姓海,和她也算熟悉。海娘子已经没再穿着单薄的衣裳,反而是换了一身瞧着暖呼呼的袄子,领口一圈毛,衬得她一张脸又小又漂亮。   见赵幼苓打量自己,海娘子脸色微变,张了张嘴:“我……跟了戎迂人。”她才说两句话,眼眶就微微红了,“那人死了婆娘,见我模样不错,就跟昆特勤要了我。放到咱们大胤,我……这算是给人做妾了吧。”   赵幼苓点点头,没说什么。   海娘子苦笑:“你虽然是……你且当心一些。”她压低了声音,道,“听说,骓殿下是族里的勇士,身份虽然尴尬了一些,但毕竟是上一位大可汗的外孙,部族里不少女人很喜欢他的模样。”   看赵幼苓表情就知道,压根没懂自己的意思。   海娘子叹口气:“他生得好,可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女人,现在你病了这么多天,一直待在他帐里,不少人都在打听你的消息,怕……怕你是个狐媚的,迷了她们的骓殿下。”   “我……”   赵幼苓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是待在呼延骓的毡包里好几日,可先不说她是病了,就说阉伶的身份,怎么就会叫人想到狐媚。   赵幼苓失笑:“我是阉人啊。”   海娘子眨眨眼:“阉人怎么了?阉人没那东西,可不是还有后面的。”   一句话脱口而出,说得赵幼苓瞬间涨红了脸。   海娘子又道:“不说别的。你当锦娘她们到了这里,就不是那拈酸吃醋的性子了?她们跟了昆特勤身边的几个武将,不吃苦了,心也就跟着大了起来。”   海娘子说的锦娘也是教坊司的女乐。年纪比海娘子小,却又比赵幼苓长上几岁,正是聘聘婷婷的年纪,素来和另外几个女乐在教坊司内争风吃醋,做梦都想当了天子内人。   哪怕如今难逃的那一位,年纪已经够当他们的祖父。   “你要当心一些。”海娘子拧眉,“我男人说,她们跟人讲,咱们汉人有龙阳的说法,文雅得很,又说你模样好,虽然不能像女人那样伺候骓殿下,但……还能那样子耍。”   见赵幼苓变了脸色,海娘子续道,“有人被说的活了心思,怕是要动你。”   海娘子说:“戎迂族的那些女人倒没那么多坏心,只是也想着能和他亲近亲近,就是睡一次都好。反倒是锦娘她们……这里的男人女人不忌讳贞洁,锦娘她们……是想攀特勤或者骓殿下的关系。”   海娘子这样说,赵幼苓顿时便明白了过来。   锦娘她们是不甘只当武将的女人,生出了往上爬的性子。想活,也想活得恣意,享富贵荣华。   让人动了她,就是折辱了呼延骓,说不定就能让叱利昆心里舒坦。如果再没叫呼延骓查出来动她的主意是谁出的,她们还能有机会再离他近一些,指不定就入了眼。   赵幼苓冷不丁就想起自己那日斥责刘拂的话,心底一阵发凉。   海娘子看了看周围。她现在做了戎迂人的女人,虽然没行什么礼,可她男人是个有担当的,又有头有脸,她在部族里到处走,比刚来的时候方便了许多。   饶是如此,站在这儿和赵幼苓说了这么多话,她心里仍是有些放不下。见周围没人留心这里,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回过头来看赵幼苓。   这一看,她的心突了一下。   但见赵幼苓眉头微蹙,薄唇轻抿,比教坊司众女更显几分颜色。   难怪锦娘她们会生了那样的心思,哪怕云雀儿是个阉人,也要想办法对付。   海娘子一时看得呆了。   良久,她才动了动唇:“我能说的……都与你说了,别的我也帮不了……你也别怪我如今拿了戎迂人当天……我成了戎迂人的女人,我男人现在能信我,所以能听到这些消息,但是别的……”   海娘子下意识看了赵幼苓一眼:“你让刘小郎守着你,别叫人得逞了。”   赵幼苓应了下来,托了海娘子帮着找针线,这才回了毡包。   等到针线送来,来的却不是海娘子。反而是个又高又壮的男人。   赵幼苓只当自己不会说吐浑话,连比带划地表达了谢意。   那男人也不介意,点点头就当是懂了。   两人正打算各回各的地方,后头有人捏着嗓子,喊了一声“云雀儿”。   赵幼苓回头,有个女人堆着满脸笑走了过来。   正是海娘子先前提醒她的锦娘。 第10章   教坊司的女乐有很多。   永京城破,教坊司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人一大半被吐浑人赏给了自己的将士,余下的就都充作战利品,带出了大胤。   管着教坊司的官职,称之为教坊使。赵幼苓的义父,既是天子身边的内常侍,也是天子亲命的教坊使。是以她在教坊司那几年,与司中诸人的关系都还算不错。   不过分亲近,但也并不疏远。   像海娘子,便是熟识的,很是关照她的人。   而锦娘……   心高气傲,颇有些看不起她这个“阉伶”。   所以,即便没有海娘子先前的提醒,单是瞧见锦娘突然这样亲近的态度,她心底都会生出警惕来。   看着那一声声喊着“云雀儿”走过来的女人,赵幼苓微微眯了下眼。   身在教坊,想说没有向上爬的心思,只怕没人会信。荣华富贵,谁不喜欢。锦娘从前也是教坊内,极讨人喜欢的一名女乐,但还从来没像今次这样,华服加身,喜上眉梢。   戎迂也有锦衣华服。虽然不及大胤那样,用的是上好的丝绸锦缎,但放在草原上,锦娘现如今穿在身上的,已经比不少戎迂人都奢侈了一些。   头上挽了个凌虚髻,坠着金簪金钗,佩了一对金闪闪的耳坠,显得尤其富贵逼人。   她扭着腰,往前一走,笑道:“云雀儿。”   那飞扬的眉梢轻轻一抬,又说:“你身子可好些了?”   赵幼苓掬手行礼:“锦娘姐姐。”   怀着疑虑和警惕,她稍稍往后退了一步,贴在了毡帘跟上。毡包门口左右站着戎迂守卫,她信他们哪怕也跟乌兰一行人一样不喜呼延骓,也不会放任人在眼皮底下对她动手。   她这一动,锦娘脸上的笑滞了一下,看着赵幼苓抿了抿唇。   目光由上而下,带着没能掩饰干净的打量,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云雀儿跟教坊司里其他的几个阉伶不太一样。   他不傅粉,也不上其他妆容,无论什么时候,都素着一张脸。但也得亏他不怎么在人前出现,不然,顶着这样一张素净着也能漂亮得雌雄莫辩的脸,怕就算他义父是胥公公,也保不准早就被那些喜好迥异的贵人们给收走了。   想到云雀儿马上就要遭殃,锦娘的脸上忍不住浮起了近乎忘性的笑。   “我有些话想同你说,咱们进毡包里吧。”锦娘说着就要去撩毡帘。   手一伸,被人压了下来,她瞥见赵幼苓摇头,眉头忽的一皱,又松开:“怎么了?”   赵幼苓说:“里头是骓殿下的地方,殿下不喜有生人进出。”   锦娘轻轻“呀”了一声:“我倒是忘了,是我的错。那我们出去吧,就去我那儿,我有些事想找你帮忙。”   “我有什么事能帮的了锦娘姐姐的?姐姐要是有话,不如就在这儿说吧,我身子还没好全,到处走怕回头又病了。殿下说了,等回来若是见我又病了,就要重罚。”   赵幼苓皱了皱鼻子,满脸无奈。   “姐姐也知道,如今不是在教坊司,我也没了义父的庇佑,既做了殿下的奴隶,自然只能听主子的话。”   她说的句句在理,可锦娘的脸色还有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   谋划了那么多,偏就在这一道上出了岔子……   心念及此,一股火气压着就要网上窜。   还好锦娘往边上一瞥,余光见了毡包门口左右立着的两个戎迂守卫,再见还站着没走的男人,这才摁住了火气。   “那就在这儿说吧。”锦娘伸手就要去牵赵幼苓。   赵幼苓微不可见地避开:“锦娘姐姐找我是要做什么?”   锦娘没察觉她的躲闪,笑了一声:“从前在教坊的时候,你嗓子好,唱的小曲儿也好听。我就不行,只会箜篌。所以,想托你教我唱支曲儿,我也好唱给别人听。”   她说别人两个字的时候,赵幼苓清清楚楚地在锦娘脸上看到了羞涩。那模样,就好像一个深陷情爱当中的普通女人。   可赵幼苓记得,还没被义父教训之前,锦娘可是张口闭口最会嘲弄她的人。   毕竟阉伶,和阉人不过只是身份的不同。   “锦娘姐姐想学什么?”   注意到方才来送针线的男人已经走了,赵幼苓眉眼低垂,张嘴就报了一些小曲的名字。   “我会的不多,姐姐是要唱哪一支?”   锦娘顿时无言。   云雀儿说会的不多,可报出的曲名分明是一长串。他虽有胥公公护着,可该学的从没落下过。   “就随便挑一支《菩萨蛮》吧……”   “可《菩萨蛮》也有不少。锦娘姐姐是要前朝的,还是近年的?”   看着面前微微笑着,一脸诚恳的赵幼苓,锦娘快压不住心底的火了。袖子里的手捏到帕子,回过神来。   “你看我,光顾着和你说话,都忘了你身子不好。瞧这满头大汗的,姐姐给你擦擦。”   帕子从袖子里抽出来,带了一阵淡淡的香味。   赵幼苓看了一眼,脚下不动:“锦娘姐姐这帕子真香。”   “是吗,你也觉得香?这是戎迂的香料,你闻闻看,是不是比咱们教坊司用的还香。”   赵幼苓的话,令锦娘眼前一亮,捏着帕子就送到了她鼻尖。   是真的香。   赵幼苓垂眼,脚步微微一颤,就要往后倒去。   锦娘脸上一喜,忙不迭伸手去扶:“这是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快快,进毡包躺会儿。”   她手上动作不停,回头还着急地朝门口的守卫喊了两声:“劳烦两位兄弟帮忙去请大夫来。”   那俩守卫本是见人要进毡包,想起骓殿下的脾气,伸手就要拦。可锦娘说的是略有些生硬的吐浑话,再看这几日骓殿下安置在毡包里的小奴隶脸色似乎真的不太好,忙一前一后跑去请大夫了。   近日部族里病倒的人不少,大夫们都没在自己的毡包里,倒是得有一番好找。   锦娘扶着人就进了毡包,见赵幼苓已经中了帕子上的迷香闭着眼哼哼,她忍不住嘴角就扬了起来。   毡帘就被人掀了开,原先送针线的男人这时弯腰进门。   “人倒了?”   男人会说汉话,走近看了看睡榻上的小奴隶。   “才这么点大,有什么好舒服的。”   锦娘堆起笑:“小是小了点,可嫩得紧。”   她往男人身后看,没见其他人,微微诧异:“就你一个?”   男人撩起眼皮看她一眼:“知道人带不走,只能在这动手,他们都不敢来。”   锦娘心底虽不满,到底身份卑微,不敢表露出什么,只往后退了退。   “我去门口守着,你……您好好用……”   她说完转身就要去撩毡帘,身后突然传来男人的惨叫,她猛地回头,顿时吓得跌坐在地上。   只见本该是昏昏沉沉躺平了任由人欺负的赵幼苓,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醒了,突然暴起,手里一柄匕首,就那样恶狠狠地插进了男人的眼眶里。   男人没有丝毫防备,被捅了眼睛之后,痛得扬手就甩了赵幼苓一巴掌。   赵幼苓避无可避挨了一下,她年纪小,脸又嫩,这一巴掌下去,嘴角直接破了,半张脸又红又肿。   “混账!”男人用吐浑话怒吼。   赵幼苓咬牙,手里紧紧抓着匕首,往外一拔,听着男人惨叫,又要往他脖子上去。   那头的锦娘尖叫:“杀人了……杀人了!”   男人听到尖叫,忍痛睁开了另一只眼睛,见匕首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招呼,扬手就要去抓。   赵幼苓改道,一刀划上男人的手背,下一刻,脖子突然被一只大手掐住。   男人的力气很大,又是生了杀人的心思,这一把掐得她眼前一黑,差点厥过去。锦娘似乎是吓坏了,大喊:“你别杀人!人不能死在这里!”   “就是一个奴隶……”   “她……不行,你要杀人带出去杀,这里是呼延骓的地方!”   赵幼苓想笑。   锦娘直到现在才开始害怕,才想起来这毡包是呼延骓要回来的地方。就好像从一开始,他们在动心思的时候,根本就忘了这件事一样。   她刚才的确是晕了。锦娘的帕子上有迷香,若不是她心有提防,刚才那一下只怕是就要结结实实地被迷晕。可饶是如此,她还是没能避开,索性男人伸手要碰她的时候,她挣扎着醒了过来……   赵幼苓越想越后怕。   她不畏死,可不愿死在这种地方。   “你别在这里动手!”锦娘大喊。   男人没有回头:“呼延骓算什么东西,就是一个狗杂种!”   “他是乌仑大可汗的外孙……是戎迂正正经经的王子。”赵幼苓张口。   脖子被掐住,就是想说话,也费力得很。她虽恨叱利昆,可呼延骓这些日子对她多有照顾,她并不愿听到那些污言秽语。   “哪怕他有汉人血脉……他也是戎迂的皇子……更何况……草原诸部向来……有通婚的习俗……岂不是说……你也是杂种……”   “放屁!”男人吼,“老子是大可汗的儿子!是特勤的兄弟!睡你一个阉奴,是我给那个狗杂种脸面!我要是想动他的人,他怎拦得住,不过一个狗杂种……”   赵幼苓张了张嘴,话没出口,帐外忽地传来人声。   “那你是什么东西?”   毡帘霍地被利剑割开。   男人回头,呼延骓立在帐外,脚边跪着的人瑟瑟发抖。   他迈开步子,眼帘微垂,一脚踹上锦娘的胸口。   再抬眼,男人已经下意识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   “我是狗杂种,那你是什么东西?”   赵幼苓捂着脖子,大口喘气,喉间满满都是血腥味。   她抬起头,呼延骓已经走进了毡包,手中长剑毫不留情地挥下,砍掉了男人的一侧耳朵。   “叱利奴,你别忘了你的名字,你不过就是下贱的洗马婢爬床所出。” 第11章   呼延骓的毡包,毡帘只剩一半,风呼啦啦地从空缺的那半边往里头吹。   毡包外,跪在雪地上的人不敢起身,听着里头的动静,壮着胆子抬头看,“咚”一声,人高马大的叱利奴捂着一侧脑袋,跪在了地上。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看到了他身前,血淋淋的一只耳朵。紧接着就听见女人尖利的求饶。   “骓殿下!是他要挟我的,是他看上了云雀儿,要我帮忙的!别杀我,别杀我!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   叱利奴怒吼:“贱人!”   “是他说要羞辱殿下的!全是他的主意!我是没办法才来的!云雀儿,云雀儿,你快帮我跟殿下求饶——”   女人的话还没说完,锋利的剑尖逼近了喉间,所有的话戛然而止。   见此情景,帐外众人的心也跟着差点跳了出去。   谁不知道呼延骓脾气古怪,甭管什么理由,趁着人不在,去欺负他的奴隶,真的……是自己摘了自己的脑袋踢球。   呼延骓管不了外面的人是怎么想的。   他看了眼剑前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女人,再看睡榻上脸色好不容易才渐渐好看一些的赵幼苓,忍不住就拧了眉头。   “我没事。”赵幼苓说,声音有些嘶哑,“这两人怎么办?”   呼延骓心里团着火:“杀了。”   锦娘一声尖叫,张手就要去扑呼延骓,睁大了眼喊:“殿下——”   呼延骓没那耐心对她,直接又是一脚踹上心口,抬头对着帐外吼:“看戏吗?还不滚进来把人带走!”   帐外跪着的两个守卫连忙应声,抓着已经没法挣扎的叱利奴和锦娘就往外走。   呼延骓把人叫住,道:“把人送去你们特勤那。”   这是要特勤给答复的意思了。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可想到先前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才叫人有机可趁,脸色一变,赶紧把人带走。   这边人才走干净,一道灰扑扑的身影一头扑进了毡包里,跑得急了,还摔了一跤,在地上打了一个滚,顶着头顶上的干草,扑到了赵幼苓的跟前。   “云雀儿,你没事吧?”刘拂把头一抬,瞧见赵幼苓脖子上的痕迹,一下子有些蒙了。   她脖子纤细,男人手掌留下的痕迹又红又显眼。刘拂心里咯噔一下:“你疼不疼?有没有事?都怪我……我要是在,他们就……他们就……”   “我没事,你别担心了。”赵幼苓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捂着脖子,笑笑,“我和锦娘也算是老相识,我也没料到她会这么做。我琢磨着,就算你在,她也有的是主意让你松懈。”   “他们这是欺负人!”   刘拂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气鼓鼓地注视着赵幼苓。   赵幼苓苦笑,见呼延骓冷着脸还站在边上,也不敢说什么,哑声道:“我知道……”   人但凡没有本事,就只能落得叫旁人欺侮的地步。   “那你还让我算了!”刘拂瞪圆眼睛,“不行,不能这么算了,那个叫女人叫锦娘是不是?我去找她,都是汉人,她为什么帮着别人磋磨自己同胞,我……”   不等刘拂把话说完,从边上斜来一脚,直接把他踹到了地上。   刘拂“哎哟”了一声,坐在地上揉着后腰。   呼延骓冷眼:“滚出去收拾干净了再进来。”   呼延骓身边用不着伺候的人,更用不上刚放到身边的奴隶,又因他是个不大在意规矩的人,所以刘拂等赵幼苓看着稍好了一些,便去了葬了他阿姐的地方。   一来一回,费了些时间,也沾了一身的灰。   刘拂脾气耿直,想说话,又见赵幼苓在呼延骓身后对他摇头,嘴张了张,把话咽回肚里,灰溜溜地从毡包里滚出去。   人一走,呼延骓便回了头。睡榻上,赵幼苓垂眼坐着,雪白的脖子上显眼的一圈瘀痕很是刺眼。   毡包里一时很是安静。   赵幼苓垂着眼,听着男人的脚步声踩着地上的干草走动,良久抬起眼看,呼延骓微阖着双目靠坐在了一侧的桌案后。   赵幼苓不说话,呼延灼也沉默着,手指漫不经心的敲着桌案,一双眼眸轻动,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穿着戎迂常服的小阉奴跪坐在榻上,神情已经恢复平静,隐约可见先前的决绝。   她跟叱利奴说的那些话,他全都听见了。从叱利一族谋权篡位开始,所有人都忘记了他的身份,他生母呼延多兰的身份。一个小奴隶记得,一个小奴隶都知道,草原诸部各族本就是互相通婚,若要说他的血统不纯,谓之杂种,他们也是。   都是杂种。   “我走之前和你说过什么?”搭在桌案上的手停了动作,呼延骓一副冷淡模样,说出的话也冰冷冷的,带着不悦。   “我说过让你好好待着,所以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听到那些声音,见到毡包里的人时,只看到了被掐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小奴隶。那么大的动静,没有一人有胆上前一步救人。   他没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一片猩红,想要杀人泄恨。   “我没料到他们胆子会这么大。”赵幼苓咬唇,见呼延骓看过来,忙松开发白的嘴唇,仔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连带着说起了海娘子的那些提醒。   她确实没料到锦娘的胆子会这么大。她把人拦在毡包外,想的就是锦娘不敢在人来人往的地方,犯下什么事,更何况这是呼延骓的毡包,有守卫,有身份。   呼延骓一听,眉梢微微一挑,眼底掠过几分神光:“你料想了那么多,却忘了歹人恶毒的时候,从不会像你这般想。”   “是我的错。”赵幼苓低了头。   “不过你本事倒不小。”   呼延骓往后靠了靠,手指在桌案上敲击,脸上透着一点点颇为意外的欣赏。   “那把匕首是怎么回事?”   “得海娘子提醒后,我就在身上藏了一把。”   赵幼苓不敢说那匕首是之前呼延骓随便找来割肉后,被她偷偷藏起来的。原本想的就是防身,只是没想到恰好用到了地方。   呼延骓点了点头。   只是等见过了赵幼苓放在榻上的那柄匕首,他脸上的神色变了变。   他倒是忘了,这小东西手里能有什么匕首,就是有,十有八九也是他落下的东西。可他的东西,割肉可以,杀鹿剥皮也无妨,但捅了叱利奴这样的家伙,就怎么都觉得不舒坦了。   呼延骓这会儿脸上的神色倒是不难猜想法。赵幼苓看了看还沾着血的匕首,有些不好意思道:“殿下能否……把这匕首赏赐给我?”   呼延骓愣了愣。   赵幼苓从睡榻上下来,脚步有些飘忽地走了几步,在桌案前伏下了身。   “如果不是殿下的这柄匕首,殿下狩猎归来时会撞见什么,云雀儿实不敢想象。殿下多番照顾,云雀儿……定会好好侍奉殿下。”   戎迂人不兴磕头这样的大礼。   呼延骓靠坐着,见赵幼苓磕了几个头后坐起身,遂垂下眼帘摆摆手。   似乎是想到什么,他忽地身体前倾,看下养了几日,已然褪去病容的小奴隶,玩笑道:“如何侍奉?”   他这话带了几分的轻浮,可这人眼底眉梢都是一片寻常,分明就是单纯的玩笑。   赵幼苓初听心里冷不丁怦怦跳了起来,等看清他脸上神色,这才松了口气。正打算开口,表一表“忠心”,就听见呼延骓自己接了话。   “今日的事,我会解决。”   赵幼苓看着他。   呼延骓眯着眼睛:“不过那个叫锦娘的女人,多半是不能留了。”   光是教唆叱利奴行恶,以叱利昆的为人,就绝不会放任这样的女人活着。   呼延骓这么一想,又想到了叱利奴被捅了的眼睛和……被他割掉的耳朵。再看跟前的小东西,他随口道:“收拾收拾东西。”   赵幼苓愣住。   呼延骓皱眉:“等那蠢货回来,告诉他一声,明早别又跑不见了。”他顿了顿,“明日启程,回我的部族。”   赵幼苓伤人的时候,并没认出叱利奴。   如今的大可汗子嗣众多,她直到呼延骓喊明叱利奴的身份,才想起前世曾听人提起过这位最不得宠的殿下的名字——   戎迂人称负责清理马厩秽物的男奴为洗马奴,女奴则是洗马婢,叱利奴的生母就是一个洗马婢,且还是在马厩里主动引诱大可汗,这才被宠幸了一回。只一回,就有了身子。兴致过后的大可汗并不喜那个洗马婢,更不用说洗马婢所出的儿子,于是就有了叱利奴这个名字。   但在怎么不得宠,也是位王子。   赵幼苓正想着,毡包外忽然来了人。隔着刚换上的新毡帘,就听见外头哭哭啼啼吵得很。   她循声去看,心底隐隐有了猜测。   呼延骓眉头一拧,站起来就走。临到了毡帘前,忽的回头:“老实呆着。”   他把毡帘一掀,严严实实挡住了外头的一切。   只是虽看不见外头,声音却怎么也遮不住。   听着外面哭嚎的声音,赵幼苓略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吐浑话说得快了她便听得有些吃力,但大致还是听出了外头人的身份——叱利奴的女眷。   那位不得宠的王子,还是有不少女眷的。   她听着那些有些听不大懂的话,在毡包里忍不住走了几圈。   呼延骓一直沉默,似乎是倾听,良久之后,他突然开口,赵幼苓的脚步蓦地就停了下来。   “是想做什么?我的人伤了他一只眼睛,就要赔一条命,那我割他一只耳朵,是不是也要我赔命给他?”   “他弄脏了我的毡包,如此看来,我应该一把火烧了你们的毡包才能平了我被血污了的眼睛。”   “对了,我正想去特勤面前问问。”   呼延骓似乎笑了一下,赵幼苓呼吸微滞,便听见他低低嗤笑:“谁给他的胆子,动我的人?” 第12章   呼延骓带了人来叱利昆的部族,来的时候除了人还有马,走时马没了换成了一群咩咩叫的羊。   赵幼苓一早起来,就和刘拂一道坐上了辆板车,颠簸着从叱利昆的部族离开了。   “咳咳。”   草原的雪停了,可风照旧凌冽。冰刀般的山风掀开了赵幼苓披着的不合身的皮毛斗篷,兜帽一落,立刻就有冰冷的寒风灌入脖颈间。   她被风呛了一下,一手哆嗦着把厚重的兜帽重新拉上,一手揣紧了怀里一只刚落地的小羊羔,软绵绵,热乎乎的,让人一下子暖和不少。   边上,没那么好运可以穿皮毛斗篷的刘拂往她身边挤了挤。   “冷冷冷,怎么这么冷。”刘拂缩着脖子,冷得直打哆嗦,“你说,生活在草原上的这些人,都不怕冷吗?”   “兴许是不怕的。”赵幼苓应道。   她嘴上说着话,注意力全留在了整个队伍里。   她不知道前一天晚上,呼延骓究竟和叱利昆说了什么,只知道叱利奴的那些女眷并没有再在毡包外纠缠。连带着她捅瞎叱利奴一只眼睛的事,也没有被人追究。   等到天亮,她就跟着人踏上了“归程”。   呼延骓去叱利昆的部族,是为了换羊,所以现在这支返回他的部族的队伍里,羊比人多了好几倍。那些人不像是护卫,都有些年纪了,裹着厚厚的皮毛,骑着马,赶着羊,看起来更像是草原上的牧羊人。   十来个人和三十余头雪地羊踩着没化的积雪,缓慢前行,迎着风,艰辛无比。唯有骑着马来回在队伍头尾走动的呼延骓,看起来并没有受到寒风的影响。   戎迂人的根,在草原上。   戎迂人没有自己的文字,除了口口相传,并没有相关文字流传下他们的历史。而关外的这片草原,有十数个部落盘踞着,大如动辄能派出几万人大军的吐浑,小如只有百余人,不得不臣服吐浑的苍尾。而戎迂,不过只是这十数个部落中,不大不小的其中一个。   戎迂各部族逐水草而居,但都持的是中立的态度,不依附繁盛的大胤,也不臣服穷兵黩武的吐浑。就像是一个商人,两边都在做着自己的生意,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赵幼苓看看天,听怀里的小羊羔咩咩叫了几声,这才把身上的皮毛斗篷又拢了拢。   刘拂凑过来,他穿得少,风吹得他一张脸冻得快僵住了,实在受不了了,就把冻僵掉的手伸进赵幼苓的怀里,揉了两把羊羔,这才暖了一些。   赵幼苓往后避了避,刘拂连连叫道:“别躲别躲,我好冷!”   刘拂的声音被风一吹,就散了大半。   因只当赵幼苓是个阉人,不管是天残还是进宫时动的手,总归算是个男儿。他丝毫不觉得两个男的凑近一些有什么问题。   赵幼苓瞪圆眼,刚想把人从车上踹下去。一件羊皮袄子从眼前飞过,“呼啦”一声盖在了刘拂的脑袋上。   她回头去看,呼延骓骑着马在前头看着他们,脸上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   就这么一路走,中途因为天寒地冻,不得不停下休息了几回,等到呼延骓的部族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清晨。   这还是赵幼苓第一次见到呼延骓的部族。   雪后晴空,少许透着暖意的阳光照耀在山坡下不远处的部族上。   这是一个和叱利昆的部族很像,却又不一样的部族。它没有那么多的毡包,那些毡包只用扫一眼就能数清楚究竟有多少。但它意外地看起来比叱利昆的部族,更有人气。   是那种安详的,让人觉得自己还活着的人间之气。   “嘿!老子回来啦!”   队伍里的人都是呼延骓信得过的手下,他素来不讲规矩,人还在山坡上,那些人就已经骑着马,赶着羊,迫不及待往山坡下的家园跑。   一边跑,一边还有人高兴地嚎了一嗓子。   回应他们的,是从毡包里闻声冲出来的男女老少。   赵幼苓坐在板车上,被人颠着拉进部族,人还没下车,立即就被一群小孩围在了中间。   那些小孩见了她,眼睛都直了,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有人冷不丁伸手摸了一把她怀里的小羊羔,也有人扯了下皮毛斗篷,更多的是盯着她的脸,眼睛眨也不眨地看。   “你真好看。”有小孩说。   赵幼苓抿抿唇:“你也好看。”   她话才说完,边上的刘拂“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那小孩还流着两条透明的鼻涕,说句话的功夫已经吸了两回,脸上两团红彤彤,头发枯黄,怎么看也用不上“好看”两个字。   他正笑,后脖子被人一把拎住衣服,直接从板车上提了起来。   赵幼苓回头,呼延骓骑在马背上,手里拎着小鸡仔似的的刘拂,不客气地就往雪地上一扔。   听见他一声“哎哟”,那群小孩呼啦一下全散完了。   “泰善,你去给人安排下住的地方。”呼延骓眉头轻皱,对着笑盈盈走来的青年道。   泰善笑了笑:“你从哪儿捡回来的小东西?”   他问归问,也没打算听呼延骓解释,从地上拉起刘拂。再看自己从板车上下来,裹紧皮毛斗篷的赵幼苓,泰善又笑:“是个小姑娘。这可难办了,咱们这还没小姑娘能住的毡包。”   刘拂瞪大眼睛:“他和我一起的!男的,男的,不是小姑娘!”   刘拂一喊,泰善愣了愣:“男娃娃倒是好……”   他话没出口,呼延骓在边上叫了一声:“云雀儿。”   赵幼苓走到马旁,仰起头。   呼延骓居高临下,淡淡道:“你跟我住。”他说完,长腿一夹马肚,把人丢下自己先走了。   泰善笑:“这是怎么了?到了自己的地盘,还非要把人放在眼皮底下养着?”   赵幼苓没说话,边上有人应道:“这一个,是骓殿下在昆特勤那得来的奴隶。”   他这么一说,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从走远的那个马背上的身影,落到了赵幼苓的身上。   皮毛斗篷看着眼熟,一整圈软毛围着雪白的一张脸,长长的斗篷明显被收了很多,尽管这样还是垂到了脚踝。   泰善挑眉:“殿下的?”   他低头去看手里拉着的刘拂,不知道是谁的羊皮袄子,灰扑扑的。两相对比起来,这待遇可差了不少。   呼延骓的毡包,是部族里最大的一顶。   泰善把刘拂丢给了底下人,自己带着赵幼苓就进了他的毡包。来的路上,他已经把两个小孩的名字都问清楚了:“云雀儿,以后你就住这儿。”   赵幼苓站在毡包里,看着毡包一脚整柜的书,默不作声。   “那是殿下生母留下的书。”有人送来一张睡榻,泰善指挥着放到了边上,“都是些汉人写的书。”   泰善和呼延骓都能说汉话,只不过呼延骓光能说不识汉字,泰善倒是能说也能认。   “能……看吗?”赵幼苓问。   泰善眼皮一抬:“你识字?”   赵幼苓点头。   泰善上下端详她几眼,唇边含笑:“挺好的。不过书是殿下的,能不能看,得问殿下。”   又有人进出毡包,把东西都给摆好。泰善仔细看了看,问:“看看还缺些什么。”他想了想,道,“殿下是个好脾气的人,你伺候好他,就吃不了亏。”   赵幼苓应诺。   泰善又问:“你刚来,怕是什么都不懂,现在有想问的事吗?”   赵幼苓答:“哪儿能买到纸笔文具?”   泰善愣住。   良久,他蹲下身,平视赵幼苓,笑着问:“你有钱?”   他站起身:“我会和殿下提这事,你是他的奴隶,你的事他做决定。”   泰善果真把赵幼苓的话告诉给了呼延骓。人回毡包的时候,赵幼苓正弯腰在整理属于她的那张小睡榻。   呼延骓开门见山,问她:“想读书?”   “想。”赵幼苓如是回答。   上辈子的赵幼苓还没开蒙,韶王府就出了事。王府里的哥哥姐姐们那时候多多少少都读过书。世子更是得了当朝大儒的夸赞。   等她进了掖幽庭,被义父带到身边,再开始读书识字,已经是在教坊的时候了。她比同时进教坊的几人学得都快,到后来,义父怕她太过显眼,就不许她继续读书。   “教坊司的人,不能科举入仕,书读得再多也是枉然。”   “能唱能舞,擅长琴棋书画,才是正途。你……能识文断字就够了。”   “别太出挑,在这里,太出挑的人,容易被盯上。”   “你娘是个很有才情的人,你像你娘,也像韶王殿下。但你现在不是在韶王府……如果你还在韶王府,日后封个郡主,谁也不能说你什么,才貌双全的郡主不用等及笄求亲的人都能踏平门槛。但这里是教坊,你的身份……不能引人注目。”   义父一遍又一遍的说,甚至还动过戒尺,打过她的手心。她反抗过,反抗的结果就是差一点被朝中最喜娈童的大臣要求。   那次,义父罚她跪在娘亲的牌位前,整整一晚上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那之后,她就明白,教坊司,不是能让她读书识字的地方。   看着呼延骓脸上神情,赵幼苓微微垂下眼帘。   不一样了,这辈子不一样了。   “我识字,所以想多读点书。书里的世界,很有意思。”   她喜欢读书。她知道女子读书不能参加科举,更不能入仕。但书里的东西,更教会她很多。   上辈子的无奈,未尝没有因为书读的少的缘故。   她若是看的书够多,知道的东西够多,也许,她能做的,就不是受人约束,而是主动地踏出回大胤的脚步。   呼延骓沉默半响,忽然笑了:“好。”   他走到书柜前,随手抽出一本,丢进她的怀里:“我不爱看这些,你要看就看,不用问过我。”   赵幼苓低头,书页微卷,也不知被人翻阅过多少次。 第13章   呼延骓给的痛快,还真的就把满书柜的书都借给了赵幼苓。   只一点,不得带出毡包。   他嘴里说的是不爱看这些,可赵幼苓看得分明,这一柜子的书,没有一本是簇新的。   问过泰善,她才知道,呼延骓对这些书,颇为爱护,只是……他当真不识汉字。   见她满脸诧异,泰善微微一笑,道:“殿下的确不识汉字。”   只是这些书,有些是当年呼延骓生父带来戎迂的,有些则是呼延多兰公主从来自大胤的商队手中购得。他再不识汉字,这些都是一份念想。   而殿下之所以能说的一口流利的汉话,也是因公主之故。公主……公主在世时,一直盼望殿下能识得汉字,日后好去大胤找到生父。但显然,直到公主抑郁而终,殿下都没生出过这个想法。   是以,殿下虽不舍这些汉书,却也恨着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   泰善的回答让赵幼苓多少有些吃惊。   她只知道呼延骓这个人在后来投靠了大胤,隐约也听说过他的身世,却没料到他竟然不认得汉字。   赵幼苓再去看毡包里的书柜,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呼延骓很忙,回了部族后,几乎没有在自己的毡包里待过半个时辰,偶尔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就又有人急匆匆来找,紧接着毡帘一掀,人就又出去了。   赵幼苓沉默半晌,问:“那我……若是要读书认字,殿下是否会不悦?”   就呼延骓那张脸,俊美中生的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不笑时鹰目凛凛薄唇紧闭,若是被惹恼了,便是不说话,一双眼睛也如寒星般透着叫人入骨的冰寒。   她不怕这人,可也不愿触怒他,平白令自己的日子变得坎坷起来。   “明日且有从大胤来的商队。”泰善看了看天光,“殿下已经嘱咐了,你要的纸笔文具,明日去商队那儿买。”   “钱……”   泰善沉吟了片刻,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笑笑:“殿下替你出这笔银钱,日后你好生伺候便是。”见赵幼苓脸上并未露出多少喜色,泰善微微一顿,这才道:“殿下身边从不近人,你倒是头一位。”   呼延骓身边有没有人,赵幼苓不知道,前世的时候也没从叱利昆那儿听到过这些。   她如今只知道,自己这是又欠了他一份情。   这晚的呼延骓,没有回毡包休息。听说是有母马要生产,他连夜带着人守在专门辟出来的马用产房里,整整一夜没有休息。   到第二天天明,赵幼苓就听说,昨夜生产的那匹马难产了,呼延骓亲自动手,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帮着把小马驹生了下来。   商队一早就来了。   赵幼苓没有等到呼延骓回毡包,便被泰善带着往商队处走。   大清早的部族,人来人往,男女老少都有。可老的老,少的少,仅有的壮年男子看起来却大多不是年纪偏大,就是身有残缺。   不像叱利昆的部族,精壮年众多,看起来个个都是行军打猎的好手。   商队的到来,显然也让这些人脸上喜气洋洋的。   泰善话不多,一路走着显然也没顾及赵幼苓人小腿短走不快,一边走一边还有旁人与他打招呼。赵幼苓略有些吃力地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耳畔一片喧哗人声,商队的地方到了。   这支商队,来自大胤。   大胤的商人总有胆魄惊人的。哪怕吐浑攻破大胤半边江山,大胤天子不得已南迁避难,仍旧有人敢冒着丢掉性命的风险,带着货物,出关入草原继续做和往年一样的生意。   等从大胤带来的货都卖完,他们就会带着从草原各部得来的东西,再返回大胤,高价卖给那些勋贵。   风险虽高,可收益也不低。   自然,就有人敢冒这个风险去做。   只是赵幼苓没想到,这支商队,竟然会摸到呼延骓的部族——她从来的路上就发觉了,这位骓殿下的部族偏远得很。   但也许正因为这样,所以当商队来到部族,这里的戎迂人才会将他们的到来当做是喜事,是一场盛大的集会。   这样的一场集会和赵幼苓想象中的不一样。   永京城里的集会,总是人流如织,街巷两旁店铺林立,果脯、竹器、笔墨、香油,应有尽有。便是街角最寻常的小货郎,也能叫人围得水泄不通。哪怕如今天子难逃,她也想象得到,在那新的都城里,一定也有了一样的集会,一样的热闹。   再看这边。   大胤南北的干果都有,还有不少方便储存的吃食,以及南北方的丝绸毛料、纸笔文具……无所不有。   这些都是草原各部没有的东西。里头还有不少小孩儿玩的小玩意,像是做添头用的。   这些商人倒不是非要银钱。戎迂的银钱在大胤不通,得了也难用出去。便有了以物换物的法子,拿些商人认为等价的东西,就能从他们手里换到想要的。   部族里的男人女人操着吐浑话向商人问价,有半大小子急匆匆跑走,又三五成群地抱着东西跑回来。那些商人同样说着吐浑话,却咬字生硬,有时候只能连比带划地解释,做完一笔生意,往往已经满头大汗。   赵幼苓还不曾见过这样的情景。她上辈子在叱利昆的身边,只是一个禁脔,再热闹的集会也不曾被放出去看上一眼。   她现在看着这些商人,哪怕全然都是陌生的脸孔,可听着他们偶尔冒出的汉话,顷刻间隔了两世的乡音令人动容。   泰善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商队看,嘴角轻勾:“看看有什么要的,殿下对自己人素来大方,想来不介意帮你多添些东西。”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误会了什么。赵幼苓解释过一次,泰善看起来却并没相信,只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说得多了,她也不打算再提,得了应允,便往人群中去了。   那些商人不认得她,倒是认得她身后跟着的泰善。又见赵幼苓白白嫩嫩,一副女扮男装的小娇娥的模样,只当她是呼延骓或是泰善身边人,越发殷勤地凑了过来。   最开始,一个个都笑盈盈地说着生硬的吐浑话同她介绍,似乎是把她当成了戎迂人。等到她张口说出汉话来,脸色全都微微变了。   他们的脸色,赵幼苓全都看在眼里。   摆在台面上的货,在她眼里,都是大胤最寻常的东西。她给刘拂买了包糖,便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没有要的东西?”泰善问。   赵幼苓摇摇头。   二人又在集会上走了一圈,这才在最边上的位置,找着了卖纸笔文具的人。   是位老人家,蓄着花白的胡子,垂着眼睛,坐在位置上不声不响。有小孩从跟前跑过,只不问买卖,就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听到走近了的脚步声,老人家这才睁眼,算是迎客了:“小郎君要买纸笔文具?”   他说的汉话,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不好学吐浑话,只张口就是官话,分明是从永京城出来的。   泰善低头看赵幼苓。   老人家没动:“这有仿澄心堂纸制的冷金笺、玉水纸,还有越地产的竹纸,小郎君要哪种?”   论价钱,最贵的是澄心堂纸。只前朝后,澄心堂纸已经散落民间,连工艺都不为人知了。次等的玉水纸鹤冷金笺,虽然仿的澄心堂纸,但因仿制的还算成功,在永京城中,也得不少文人墨客的欢喜。至于竹纸,越地多竹子,产量高,价钱便跟着便宜了下来。   至于质量,且还能用用。   老人家这带的纸不多,也就着几种。另外还有些笔墨,有贵有便宜,都不算太差。   只是听着熟悉的官话,赵幼苓脱口而出:“永京城现在怎样了?”   老人家眉头一挑,视线对上了她身后的泰善。   赵幼苓这时也回过神来,攥紧拳头:“我……从永京城来……永京城现在……怎样了?”   “挺好的。”老人家道,“吐浑人占着永京城,没再杀人,日子总还是能过下去的。”   戎迂和吐浑的关系不算差,他自然不会在戎迂人跟前说一句“不好”。可赵幼苓听得明明白白,鼻子一酸,就要掉下眼泪。   “那天子……”   “天子如今在南边,酒色生香,只怕已忘了亡国之忧。”   “那宫里那些人……”   “国都已迁,宫里人,只要跟着走,便大多还活着。至于其他人,只怕是早已死在吐浑兵的铁骑之下。”   老人似乎是头一回跟这支商队,并不知道赵幼苓身后的泰善听得懂汉话。听得赵幼苓的询问,再回答的时候便没有了先前的提防,言语间满满都是对大胤当朝天子的不满,对吐浑人侵占大胤国土,屠戮大胤百姓的憎恨。   赵幼苓忍着没哭,老人喘了几口气,挑了一叠竹纸和几支笔墨,简单地包了几下,塞进她怀里。   “好好拿着,等日后回去,考个功名试试。”   话虽这么说,可能不能回去是一回事,考不考的上功名却已经是摆明了成不了的事了。   等泰善拿了皮货来换,老人摆了摆手。直到一袋可以在草原各部流通的银钱送过来,他这才没有推拒。   把钱袋子塞进怀里,老人重新坐下,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   垂着眼睛,一声不吭。 第14章   赵幼苓跟着泰善回了部族。   商队在部族边上搭建了几个新毡包,等过两日,商队就会拆了毡包继续他们的行程。所以,想要跟商队换东西的,倒也不用急在一时。是以赵幼苓回部族的时候,仍旧能看到不少人在各自的毡包前忙碌。   有两个陌生的女奴在大帐附近烹饪着几块肉,她们小心翼翼地往肉上洒下珍贵的香料,翻动插在炉火上的铁杆,一柄短小的银刀在肉块的表面割开口子,让里头的肉烤得更熟一些。   泰善吸了吸扑到面前来的肉香,低头往那两个女奴脸上看去。   赵幼苓不认得人,见那两个女奴,只觉得漂亮得很。皮肤是健康的麦色,发色稍浅,眼睛是淡淡的褐色,五官立体,不像女奴,倒像是草原某部的贵族女儿。   泰善忽然咦了一声:“你俩不是阿泰尔殿下的女奴么?”   女奴笑嘻嘻地看着他,割下最外面已经熟了的一小块肉,递给他。   “殿下刚从商队手里买到的香料,您尝尝味道。”她们说。   泰善把肉塞进嘴里:“这香料不错。”   两个女奴你撞撞我,我撞撞你,眯着眼冲着他笑。   泰善是呼延骓的亲信。奴隶出身,自小被呼延骓捡到身边。   泰善是个能骑善射的好手,只是模样生的白嫩了一些,不像草原上其他男人,风吹日晒,晒出了一身古铜肤色,身强力壮,结实如牛。泰善这模样,不太讨草原上女人们的欢心,到了他这个年纪,还是单身一人。   女奴们倒是喜欢亲近他,因他脾气好,也乐意和他熟络一些。   “殿下说这香料是好东西,就是又少又贵,不大好买。”女奴道。   另一个女奴跟着道:“虽说少又贵,可殿下刚得了香料,就巴巴地过来找骓殿下。这肉就是烤了要给两位殿下送去的。”   “阿泰尔殿下在大帐里?”泰善问,“上回临走前,他不是甩了一鞭子,说再来找骓殿下,就让神明罚他讨不到王妃?”   “殿下哪回不是指天发誓,说再不来找骓殿下。结果还不是来来回回,就是想跟骓殿下亲近。”女奴咯咯笑。   另一个女奴将肉翻了个面,撒上香料,幽幽道:“殿下发过的誓太多了,神明大概都记不住了。”   女奴和泰善说的话,赵幼苓只随意听了一耳朵,没多久,注意力便被从大帐里传出来的说话声吸引。   泰善显然也听到了,眉头微皱。幸而是白天,里面的人在闹些什么,隔着毡包,外头的人并不能看到。   “哐当”一声,像是案桌被人翻到的声音。女奴面面相觑,想往前走两步,就见有人掀开毡帘,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是个年纪十余岁的少年。少年穿着皮袄,戴着整张狐皮做的帽子,长长的狐尾垂下,被他气呼呼地甩开又砸回脸上。   大概是气恼极了,他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朝毡包里的人吼:“你就一天到晚让着吧,这次能让你北迁,下回就能叫你带着这帮老弱病残去打其他部落!”   毡包里没人应声。   泰善伸手拦下两个女奴,见赵幼苓一脸茫然,低声吩咐道:“先避一避。”   这一位,是呼延骓同母异父的弟弟,阿泰尔殿下。比起呼延骓赏罚分明,这位虽然不是什么恶人,也没什么架子,可恼羞成怒的时候,从不顾忌旁人。   四人往后退了退,就听见毡包里呼延骓说话了:“避其锋芒。”   呼延骓的嗓音低低的,语气寻常,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阿泰尔冷哼,一只手摸到了腰上,抽出鞭子朝地上“啪”地一甩。积雪被甩了起来。   “父汗信任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再忍下去,什么时候把他睡过的女奴赏赐给你,说不定都叫父汗封了给你当王妃!”   阿泰尔的那一鞭子,把积雪高高甩起。赵幼苓没能避开,被甩了一脸的雪,等好不容易擦掉脸上冰凉的雪,一阵北风呼啸而过,毡帘一角被掀起,精壮的身影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盯着阿泰尔。   匆匆一瞥,赵幼苓见呼延骓的视线往这边送了一些,忙低下头,和两个女奴一样退到了一边。   大约是闻着了肉香,阿泰尔的脸色虽然还臭着,但没再发脾气,收了鞭子指着肉要女奴赶紧烤完送进毡包。   呼延骓看了一眼被泰善叫来人往边上送走的赵幼苓,回看阿泰尔道:“再甩就把肉往地上加点料,全塞你嘴里去。”   看到阿泰尔哇哇大叫起来,泰善忍着笑,先一步进了毡包。   呼延骓看他,他眯了眯眼睛,笑道:“殿下带回来的那个小奴隶,有些意思。”   他把商队那个老头的话复述了一遍,语调、声音,模仿的一字不差。末了,泰善笑问:“殿下怎么看?”   呼延骓摇摇头:“姑且先派人盯着那个老头。”   泰善:“那个小奴隶呢?”   呼延骓往矮椅上靠,屈指瞧着案桌:“我亲自盯着他,出不了什么问题。”   这边阿泰尔的肉端上了呼延骓的案桌,那厢赵幼苓见到了刘拂。   在叱利昆的部族,刘拂是奴隶的奴隶。到了这里,奴隶的事一贯是泰善在管,呼延骓没有特别交待,他也就照着需要,把刘拂安置在了小学堂里头。   戎迂的部族没有学堂,所有的东西都是言传身教,通过口口相传,教会后辈。比如叱利昆的部族,学堂没有,也没有先生。赵幼苓在叱利昆的部族那几年的记忆里,就完全没有见过这些。   但呼延骓的部族有学堂,这一点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学堂也是一顶毡包,一片欢声笑语。   两个梳着小辫儿的女娃娃不知道从哪里摘了几枝花,坐在毡包外的木墩子上,你一枝我一枝地分着。   卷起的毡帘底下,盘腿坐着两个小男娃,穿得胖乎乎的,手里抓着了两团雪,已经玩得脏乎乎了。   再往里头看,一群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少女围坐一圈,最里头坐着两个人。一个稍显的年长一些,留着络腮胡子,另一个就是刘拂。   刘拂听不懂吐浑话,被人围着叽叽喳喳说话,脸都已经白了。边上年长的那一位明显拉着他,正呵斥一帮小鬼老实些别把人吓跑了。   领赵幼苓过来的人喊了一声,毡包里外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尤其是刘拂,更是跳起来就喊:“云雀儿救我!”   赵幼苓把手里的糖带进毡包,一群小的眼睛已经看了过来。她把糖分给了这群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才叫刘拂有机会从包围里头跑了出来。   “你总算来救我了!”刘拂满头大汗,“云雀儿,你说他们是不是要弄死我们,我……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赵幼苓看了一圈毡包里的大头小头,问:“他们……怎么弄死你?”   刘拂噎住。   赵幼苓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把手里剩的最后一块糖塞进他嘴里。   “你没看出来吗,这里是学堂。”   “嗯?”刘拂嘴里还嚼着一口甜,顿时愣住。   “这里是小学堂,这些都是学生。”赵幼苓又看了眼毡包里的摆设,只有一张桌案,放了些书。   “可是,我能干吗?”刘拂莫名其妙地说道。   他一个汉人,又不会说胡语,连四书五经都还没通读,被安置到小学堂,能……干些什么?   赵幼苓不吭声。她也不明白把一个不会说吐浑话,也听不懂这些人说话的刘拂,安置在小学堂到底是要他做什么。   只是想到呼延骓几年后,会投奔大胤,又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能够想到其中的原因。   一群孩子吃着糖,闹哄哄地在一处玩耍。有多拿到糖的,给络腮胡子喂了一块,正坐在人粗壮的大腿上咯咯笑。   赵幼苓瞅着那几个孩子,衣袖刚被刘拂攥住,毡包外响起了说话声。   络腮胡子出去看了看,回来的时候,领进了笑盈盈的泰善。   泰善的人缘,因总是一张笑脸,比起冷冰冰的呼延骓要好太多。一毡包的小孩见着他,立即围了上去“泰善”“泰善”地咋呼。   泰善一次摸过脑袋,这才看向赵幼苓:“东西带给他了?”再看刘拂,脸颊鼓着一个小包,分明是嘴里还含着糖块。   泰善看回赵幼苓:“云雀儿,你跟我走一趟。”   赵幼苓和刘拂对望一眼。   泰善说的是汉话,刘拂听懂了,为此壮起胆子,问道:“那个……大……大人,我要做什么?”   泰善看着他笑。   “我听不懂你们说话,也……这个是学堂吧,我在这……做什么?”刘拂一脸茫然。   泰善笑:“大胤是大国,汉字兴许难记难学,可骓殿下的意思,是想让孩子们起码能和汉人说得上话。你来之前,部族里没汉人,想叫孩子们学,也不好教。你来了,正好可以教教他们。”   他说着指了指络腮胡子:“阿弥的生母是汉人,阿弥会说一点点汉话,你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妨问他。”   这话就是说明白了,是让刘拂在小学堂教戎迂的孩子学汉话。刘拂虽然有些懵,等回过神来,眼睛都亮了。   户部侍郎家的庶出小郎君,从前在家的时候,就盼着以后考不□□名,那就去当个先生,教人读书。   他没敢说,心底下还有个偷偷摸摸的想法,想把人孩子都教会了,关系都打好,回头能有机会跑回大胤,说不定看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就不抓他回来了。   刘拂脸上藏不住的喜色,赵幼苓一眼就看见了,见泰善没什么在意,偷偷踩了他一脚,好叫他收敛一些。   等泰善看过来,她松开脚:“我要去做什么?”   泰善没说,只示意她跟着走。   等走出了毡包,到了一顶僻静的毡包外,他咳嗽两声,略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掀开毡帘。   毡包里,站着几个粗壮的妇人。   妇人的手里,挂着几套衣裳,仔细看去,分明是女装。   赵幼苓心里咯噔了一下。 第15章   毡包最寻常不过,除了僻静了些,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只是才站在毡帘下,赵幼苓就闻到了一股甜腻的香味。   是那种女人的脂粉香,只是气味不大好,怕是民间街头巷尾货郎买卖的那种脂粉。   毡包里,几个粗壮的妇人笑呵呵地展开手里的衣裙,想摸一摸,又怕弄脏了衣裳,满眼的惊喜。   泰善身后把赵幼苓推了进去,笑盈盈道:“这些都是新的,你去穿上看看。”   赵幼苓看了看裙子,又往泰善脸上看:“这是裙子。”她好些年没穿过裙子,可也不敢在这穿。   “我知道。”泰善笑道,“你去穿了看看。”   赵幼苓皱眉。   泰善揉了揉鼻子:“殿下那……出了点意外。”   他张了张嘴,要说的事好像不太好拿汉话讲,停顿了一会儿,才又道:“阿泰尔殿下想给殿下介绍一位姑娘。殿下被烦得不行,就随口撒了个慌,说是部族里已经有了看中的姑娘。”   他看着赵幼苓黑溜溜的眼睛,到底还是坦白了:“那位殿下惯常是个倔脾气的,见骓殿下说有这么一位姑娘,便吵嚷着定要看上一看。部族里本就适龄的姑娘少,就是有,阿泰尔殿下也都见过,所以……”   找不着姑娘,他就想着找个年纪小一些的男孩扮一扮。看看一个个晒得黑黝黝的小子,再想想肌肤雪白,雌雄莫辩的赵幼苓,泰善直接就摸了过来。   赵幼苓心里打鼓,忙不迭摇头:“我是男儿,就算是阉奴,也不能受这样的屈辱。”   见她仿佛恼了,泰善面上仍旧笑盈盈的,只挂了些许的歉意,叹道:“只是作一回女装,如何就成了屈辱。你且想想,这回你帮了殿下,殿下感念你的好,之后自然会好好看顾你。如此,你在部族的日子便更不会难过。”他低头笑,“况且,我听闻,阉伶有时也会为唱曲专门做女装打扮。”   “我……”赵幼苓皱了皱眉头。   泰善原是微微俯身在和他说话,这会儿已经直起了身子,面上笑容不该,只是眼底露出几分凉意:“罢了,既然不愿,那就不用勉强。”   泰善转身要走,赵幼苓咬了咬牙:“我穿!”   她如今还要靠着呼延骓。   只是穿一次女装,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本来就是女孩……她……不算受辱吃亏。   几个妇人一直在等着他们,见人终于点了头,忙拉着赵幼苓就要去解她衣裳。   赵幼苓吓得脸色发白,余光瞥见泰善还站在毡包内,慌张地就要躲闪。妇人们只当“他”这是害羞了,扯了她们换衣裳用的布挡住,又赶走泰善,这才叫她在后头把衣裳穿了上去。   等人出来,妇人招手让她在垫子上坐下,一人捧着镜子,一人拿着梳子,笑眯眯道:“这模样长得多漂亮,要不是晓得是个男娃娃,还真是要当个女孩儿看。就是显小了一些,给她梳个成熟些的发髻吧。”   妇人们说的都是吐浑话,赵幼苓只做听不懂,老实地坐在那儿,由着她们打扮自己。   妇人们以为她听不懂,一直在不住口地闲聊。细碎的话语中,赵幼苓理顺了呼延骓和这一位阿泰尔殿下之间的关系。   的确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不错,更重要的是,这一位大概是呼延骓所有继兄弟及同母异父兄弟中关系最好的一个。关系好到小时候没少因为听到昆那帮人背后说人坏话,帮着呼延骓跟人打群架的地步。   听到妇人说阿泰尔十岁那年,一把火烧了叱利昆一个冲呼延骓抛媚眼的宠妾的毡包,赵幼苓差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她心底那些郁结,因这些趣事消散了大半。   妇人见她唇角勾了勾,忙拿生硬的汉话问了问。赵幼苓抿唇不说话。妇人们便也照旧闲聊开,只是聊的内容却从几位殿下身上转开,改成了家长里短。   赵幼苓虽听着再没之前那么有趣,也只做听不懂,看着那面模糊的铜镜,微微出神。   她上一次穿女装,已经是四岁之前的事情。   春日的桐花飘飘洒洒,她还记得她那些同父异母的阿姊们,穿着漂亮的春衫,在王府的花园里荡着秋千。   那些或美艳或清丽的面容,如若韶王府没有出事,此后几年便将穿着漂亮的衣裳,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各类宴席上,然后一个一个,嫁给她们的如意郎君。   而不用像她这样,抛弃印着宗室痕迹的名姓,女扮男装,艰难求生。   妇人开了首饰匣子,戎迂的首饰不比大胤的簪环精致,但也不是什么差的。只是赵幼苓年纪太小了一些,妇人们在匣子里挑挑拣拣,这才挑了一套看着活泼有趣的首饰,往她头上、耳朵上戴。   一边戴,一边有妇人在笑:“这模样越看越漂亮,再长几年,也不知道会生成什么模样。”   话说完,原先被赶出毡包的泰善回来了。   妇人们笑着从赵幼苓身边走开,待他走近,少顷,面露惊讶之色,一个个笑得越发开怀:“大人可得把他往两位殿下面前带一带。”   泰善闻言笑开,绕着人打量了一圈,这才催人起来,带着就出了毡包。   那一边的毡包里,兄弟俩谁也没说话,只对望几眼,各自撇开头。   阿泰尔大概是嚷够了,盘腿坐在地上,仰头灌了自己一杯水,末了大大咧咧拿袖子擦了擦嘴,回头去看毡帘,没见着有人进来。   “你跟泰善是连起来骗我的对不对?”阿泰尔有些不耐烦,“我说阿兄你究竟在想什么,真要等他们给你塞个妻子?”   呼延骓表示不想回答。   阿泰尔拍桌子:“就说我那儿,他的人就已经开始在父汗跟前动脑筋,三番几次往我毡包里塞女人,阿兄这个年纪,要是有妾还好说,没有妾,也没妻子,他们怎么可能会放过。”   “底下有的是没什么脑子的蠢东西,叫叱利昆那帮人说动了心思,把自己女儿献上来,到时候叫你的毡包乌烟瘴气,连口气都顺不了。”   “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我不信,你铁定是随便在部族里扯一个出来给我看看的。”   任凭阿泰尔说再多,呼延骓都是面无表情。   他脾气向来如此,不想说的事,就是把人打上一顿,也照旧闭口不语。可偏偏这么副看着冷心肠的人,养了整个部族近百口人,身边的人年纪虽大些,可个个忠心不二。   部族里的人进出了几回毡包,案上的茶水也凉了几回。阿泰尔有些坐不住了,拍了桌子就要站起来。   “人现在都没来,你们果然是骗我的!”   阿泰尔话音刚落,余光瞥见毡帘掀开,泰善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呼延骓看着他,眉头轻皱:“来了?”   叫呼延骓说,他和泰善对阿泰尔撒的那个慌,实在是无奈之举。全然没想到阿泰尔这一次竟然死活要见到人才相信。   想着这事的麻烦之处,他方才坐着虽镇定,心头却隐隐生出了不悦,只想着大不了就动动拳头,把那烦人的弟弟打出去。   可泰善回来了,打弟弟这种事,还是少做为妙。   泰善笑着点头,侧开身子,让出了身后跟着人。   来人身量不高,看样子年纪比阿泰尔还小上许多,却不怯弱,只微微低着头,便迈着轻盈的步伐,稳稳地走进了毡包。   这是个小小少女,皮肤如羊乳般白皙,一双美目蕴着星光,穿一件藕粉色袄衣,袖口是雪白的狐毛,衬得一双白嫩的手越发透亮,头上簪的是光泽细润的玉兔模样的簪子,镶着两枚小巧的玛瑙做那兔眼睛。   虽然看着娇娇俏俏,只举手投足间,却丝毫不带娇弱,反而透着几分镇定和大气。   呼延骓眼底闪过明光,转瞬即逝,见小少女察觉到他的目光,唇角含笑,朝他福身行礼,呼延骓起身,几步走到她身前。   他没想到泰善会把赵幼苓带出来,且还做了一身女孩打扮。只是这么看着,的确是天生一副好样貌。   “云雀儿。”呼延骓道。   少女嘴角微微翘起,福身道:“殿下。”   她一开口,就是一副黄鹂嗓子,清清脆脆,听着分外动听。   呼延骓愣了片刻,敛去面上打量的神色,托着她的手肘,便将人引到了阿泰尔的面前。   赵幼苓进门时只扫了阿泰尔一眼,便把目光都投向了呼延骓。这会儿被人引到阿泰尔面前,就见骓殿下的这位方才还伶牙俐齿的弟弟,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连连往后退。   赵幼苓只得扭头去看呼延骓。后者眉头皱起,似乎是觉得自家弟弟现下这副模样,看起来太丢脸了一些。   “阿兄……阿兄是从哪里捡来这么一个小妖精的?”   要不是阿泰尔说话时,口中喊的“小妖精”并没让人听出几分鄙夷,呼延骓只怕就要拳头招呼了。   “阿兄快与我说说,回头我也去捡一个这副模样的小妖精来。”   他说完又去看赵幼苓,目光灼灼,哪里还有刚才的羞涩。   呼延骓眉头拧起,不客气地把人推开:“人见了,你该滚了。”   “成的,成的,我这就走。”阿泰尔嘴上说着走,可眼睛还盯着赵幼苓看,不等呼延骓捏了捏拳头威胁,他往边上躲了躲,道,“阿兄,这小妖……这小嫂嫂看着太小了一些,回头我给你留两个女奴先侍奉着。”   他丢下话,拔腿就跑。呼延骓脸色铁青地赶了忍笑的泰善去追,等偌大的毡包里只余了他和赵幼苓两人,这才神色稍缓。   赵幼苓动了动,张嘴就想告退,却见呼延骓蓦地转过身盯着自己。   她心头一颤,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第16章   呼延骓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小少女,沉默得连眼底都不带半分烟火气。   赵幼苓生得娇柔,身形单薄,的确更像是女娇娥。先前穿了男装,倒只觉得清秀些,像个漂亮的小郎君,等换了这一身女儿家的装扮,无端就把身上那有的几分英气压下去,只剩纤细袅娜的姑娘模样。   毡帘卷起,北风吹来,她脊背挺着,迎着他的目光,动也没动,倒让人觉得这是一株挺拔的白杨,不似脆弱的娇花,花茎纤细一折就断。   这样的姿态……   呼延骓看着,忽然就眯了眯眼,蓦地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将人脸抬了起来。   “大胤的阉伶,都似你这般气度?”   看着赵幼苓这副模样,呼延骓心头升起一抹异样。   他知这小东西身份有异,看着似乎的确是个阉伶,且与那些大胤教坊的女人相熟,实则只怕身份并不普通。   刚刚她进门那几步,看着步伐快,可行不露足,这样的仪容他只在他生母身上看到过。那是被人经久教导出来的。   赵幼苓并不作答。   她看得出来,她身上有秘密的事,没瞒过呼延骓。   有些习惯是融入骨子里,不敢也不会忘却的。赵幼苓跟着生母在韶王府住了那几年,便是还没有开蒙,也耳濡目染,学了微末的姿态。   这些习惯,她从前也记得,却是被叱利昆的女人嫉恨,硬生生打断过一条腿。哪怕后来养好了,腿也已经瘸了,面上看不出问题,却是再做不到行不露足。   就算想要挺直脊背,也只能苦撑一小会儿。   赵幼苓想着,垂下眼帘。   “阿泰尔这段时间都会留在部族里。”呼延骓撒手,就着她的衣袖,擦了擦指尖蹭到的脂粉,“他回去之前,你都做这样的打扮,替我把那个碍眼的家伙赶远点。”   他说完转身,却听见身后突然道:“殿下。”   他回头,赵幼苓径直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我既帮殿下这个忙,殿下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呼延骓暗暗发笑:“你是我的奴隶,身为奴隶为主子做事,什么时候也称得上一个‘帮’字?”   他这样明摆着拒绝的话,赵幼苓抿抿唇,只作没听懂:“殿下是草原上的雄鹰,我不过是苟且求生的奴隶,殿下于我既有恩情,再多一份恩,不过是举手之劳。我这奴隶……此后定好好侍奉殿下。”   呼延骓看了她一会儿,眸光沉凝。   “你倒是个胆子大的。莫非之前为那个蠢货求情的时候,也是用这口吻,这副姿态?”   呼延骓返身走回到桌案后坐下,手指瞧着桌面,瞧了赵幼苓一眼。   “你这样,就不怕让我一怒之下打杀了?”   赵幼苓提了裙子,小心地在桌案前坐下,与呼延骓面对面,饶是如此,脊背已经挺直。   “若是殿下要打杀了我,那也是我命该如此。”她看着呼延骓,目光不由有些变幻起来,“遇见殿下已是我命不该绝,也许老天爷都知道,殿下不是那样心狠手辣之人。”   呼延骓挑眉。   赵幼苓道:“殿下的部族,不过百余户,加起来至多千余人。可这千余人,我正经瞧过,老者居多,妇孺其次,再次则是壮年。然这些人里头,十人便有八人,或身有残疾或年迈体弱。”   “所以呢?”   赵幼苓微微垂首:“所以,我猜测,这些人大部分应该都是从各部族被人赶出来的。因不能再用,恐是拖累,所以扔出部族,叫殿下见着,便都带了回来。命不该绝的人,都留了下来,不幸过世的已经好生安葬了。”   她曾亲眼看见过乌兰把叱利昆身边一个受了重伤的护卫赶出部族。冰天雪地的情况下,那个为了保住性命,已经被大夫锯掉一条腿的年轻护卫,就这么被扔了出去。   而周围的那些人却似乎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她后来才知道,这样的事,不光是在叱利昆的部族,就是大可汗的部族,同样的事也时常会发生。   如果不是戎迂人不好战,只怕因为兵祸成为累赘被驱逐的人会更多。   呼延骓有些讶然。   显然没料到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就叫人看出了这么多。   “殿下虽看着与人不亲,可实则是个好人。不然也不会好心庇护我等。”   赵幼苓眸光里闪过几分坚持。   “殿下的恩,我会慢慢还,所以斗胆,请殿下再帮我一回。”   她知道自己这样做,有多么不要脸面。   只是她想做的这件事,若没有呼延骓的助力,单凭她现在的处境和能力,实在不能……   呼延骓望着赵幼苓,忍不住眯起眼,慵懒地支起了自己的额头,斜着眼睛看她那玉石般莹润的脸庞。   “你倒是有些本事。”呼延骓没恼,“说吧,是何事?”   赵幼苓缓了一口气:“如今身在戎迂,远离大胤,只求殿下能帮我打探下如今大胤……各地的消息。”   敲着桌面的手指,动作慢了一些。   “各地?”   怕呼延骓觉得自己贪心太过,赵幼苓的声音里夹杂了几分驱不散的苦意,带了几分涩然道:“就永京城吧。”   阿泰尔的确没走。   从第一日赵幼苓不得已穿上女装,一晃就过了三五日。她每每被泰善驱着进毡包找呼延骓,都能在边上见着这位殿下。   这日难得没见着人,赵幼苓在毡包里有些坐不住,正打算告退,就听见了外头的声响。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说的就是阿泰尔。   毡帘掀开,迎着风,赵幼苓眯眼忘了过去。   那阿泰尔还是一如既往,大大咧咧地就往里头来,倒是他身后这次跟了两个脸孔陌生的女人。   冰肌玉骨,腰肢纤细,看着就是扶风弱柳的模样,那头一低,露出一截纤细粉颈,只叫人看做是草原上的一弦白月。   阿泰尔哈哈大笑地进来,一面摆手让人紧走几步,一面说道:“这两个姑墨女奴,是上回父汗送我的。这模样虽然好,我瞧着却不喜欢,不过看阿兄能看上这小丫头,想着一定也会喜欢这两个,就让人送过来了。”   他把手一摆,两个女奴显然也明白毡包里另一个男人是自己往后的主子了,忙跪下行礼。   这两个女奴,模样生得极好。大可汗随手就把人赏给了阿泰尔,显然是存了给他身边添人的心思。   只是这些个女奴的媚眼全被狗吃了,别说阿泰尔,就是现在的呼延骓,也是没将两人当回事。   “这两个女奴,就当是弟弟我送给阿兄的!”阿泰尔哈哈笑着往桌案旁坐下,目光狡黠地说道,“阿兄看弟弟我这么贴心,不如把入冬前阿兄套得的那匹马,赏给弟弟?”   赵幼苓瞠目结舌地听着这位殿下不要脸皮的话,目光往那两个女奴身上又看了一眼。   貌美如花,楚楚可怜,两双眼睛里都含着怯怯的泪光,又带了几分羞涩,确实是叫人心生怜惜的难得美人。   再看呼延骓。骓殿下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半分怜惜不见,反而看向了自己极其贴心的弟弟。   “你想要那匹野马?”呼延骓终于说话了,只是这说出的话里却有点儿不大亲戚,叫正要乐呵呵受礼的阿泰尔愣了愣。   “是……是啊,那马我瞧着喜欢。”   “想要可以。”呼延骓起身,站在阿泰尔面前。他本就生的高大,如同一座山,将仍坐在地上的阿泰尔笼在了自己的影子里。   阿泰尔缩了缩,下意识想跑。眼角瞥见那两个女奴依然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只恐哭出声来,对比起仍旧镇定自若地坐在一侧的赵幼苓,他心中顿觉悲戚。   送什么女人!   那两个连这一个小丫头片子都不如!   他不就是见阿兄可怜见的身边只一个能看不能吃的小丫头,这才好心把两个女奴送过来。   结果……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他心心念念的马……要飞了。   呼延骓气势虽强,可赵幼苓看得分明,他对这个弟弟显然颇有些放纵和无奈,压根不觉得这狗屁倒灶的事是弟弟心底有什么不好的阴私谋算。   她只看了几眼,便收回了视线。   “马可以给你。”呼延骓道,“但那匹马得来不容易,这两个女人换一匹马,吃亏的是我。”   “那阿兄要什么?”   马是呼延骓偶然在附近的山脚下发现的。那马是个野马群的头马,脾气难驯,又机灵得厉害,他追了近半月,才成功套到马,却是一直养着还没驯服。   要他把马送给阿泰尔,呼延骓并不觉得为难。只是平白送了,他就不想见阿泰尔满脸高兴的样子,尤其这几日他实在是被这个弟弟吵得头有些疼。   “附近的山里有头神出鬼没的雪狼,你拿它换我的马。”   “要活的还是死的。”   “死活不论。”   听呼延骓这么说,阿泰尔顿时从地上跳了起来,也顾不了还在地上跪着的两个女奴,乐得看不见眼睛。   “我这就去准备!等我猎了那头雪狼来,阿兄可记得把马给我!”   他说完就要跑,临走到毡帘边上,突然又转过身,指了指赵幼苓。   “嘿嘿,阿兄,真不觉得这个年纪太小了一些吗?” 第17章   戎迂有些风俗类吐浑。   在过去,戎迂的贵族里头,有宠爱幼女的不在少数。   这些人大多喜爱六七岁的幼女,待到长大一些,便又舍弃不再疼爱。乌仑大可汗继位后,大力约束此风,这才遏制了这种灭绝人伦的风气。即便有人还喜爱,也只敢偷偷摸摸来,但凡被发现,便是逐出部族,更有甚者,被大可汗斩首。   等到乌仑大可汗死后,此风在贵族间隐约有复生的迹象。   这事,呼延骓知道,阿泰尔知道,连赵幼苓也知道。   所以,在阿泰尔眼里,自己的阿兄看上的是个十岁模样的小少女,简直禽兽。   怕阿兄做出更禽兽的事,也为了能讨到喜欢的马,送两个女奴给阿兄,根本就是一个贴心好弟弟应该做的事情。   但,看着面前双手叉腰,自恃是呼延骓贴心好弟弟的阿泰尔,赵幼苓忍不住别开脸。   她今早才准备去刘拂那儿,就在半路被人一把拽上了马,回过神来已经趴在马背上,一路颠簸出了部族。   骑马的是阿泰尔。   戎迂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她跟麻袋似的驮在马背上,被人直接带到了山脚下。   马不好进山,她又被人从马背上提了下来。   阿泰尔带了一小队人马,都是他自己的亲信,言语间像是要进山去猎雪狼。   有亲信问阿泰尔她怎么办。   那位殿下明显愣了愣,看着假作一脸惊惶,什么都没听懂的赵幼苓,摆摆手:“我没想那么多……算了,找个地方让她歇着,留个人看着她,其余的人跟我去找狼。”   听他这话,赵幼苓能察觉到,这人真的是随性而为,压根没想过带她进山是为了什么。眼见着人没用,多了个累赘,也只好随便丢在一边,等回去的时候再捎上。   但虽然如此,她依然还是跟着这群人,在曲折蜿蜒的山路上走了一会儿,绕了几个圈子,这才被安置在一块据说不会有危险的地方。   阿泰尔带了人,便没再去看她,很快消失在林木间。   赵幼苓在一块大石头上静坐了一会儿,见身边看护她的男人在附近转悠,索性寻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她这几日在呼延骓的毡包里,不光光是看书,充当“殿下看上的姑娘”的角色,更是看到了一张地图。   呼延骓没有收起地图,见她好奇,还将地图上的所有都告诉了她。   从戎迂回大胤,要经过附庸吐浑的几个草原部落,另还有吐浑自己的部族和戎迂另几位殿下的部族也在这条路上。   而后大胤的消息还没传回来,边关诸地应当还在吐浑狗的掌握之下。   想回大胤,她单枪匹马恐怕要颇费一番周折,甚至可能丢掉性命。   她朝着男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并不是不敢冒险,她不怕死,可比起白白将命送在吐浑狗的手里,她更想惜命一些。哪怕回去大胤,她依旧还是教坊司的一个阉伶,只要能在义父的身边,能听到熟悉的乡音,哪怕不能认祖归宗,她都乐意。   所以,大胤她要回去,但要好好谋划一番。   赵幼苓丢了手里树枝,仰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就听见了一声惨叫,伴着地上积雪被踩踏的窸窣声,一股浓郁的腥气自身后蓦地散开。   她回头,身后那男子走动的地方,一匹恶狼正狠狠撕咬着男人的脖颈,满口鲜血径直滴落在雪地上。   一双细眯起的眼睛,紧紧盯着俨然已经视作下一个猎物的她。   赵幼苓心下发沉。   这头狼很大,竟和牛犊子差不多大小,皮毛是白色的,隐隐还带有银灰色的痕迹,碧色的眼睛凶狠冰冷。   满满的危机感和压迫感迎面而来,裹着空气中的腥臭,如一只巨掌,攫住了她,令她屏住呼吸,不敢轻易动弹。   一个人,孰能与一匹狼单打独斗。不说阿泰尔留下的男人也是一名打猎的好手,就说如今突然出现的狼一口就咬住了他的脖子,令人不过挣扎半分便咽了气。   更何况赵幼苓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小孩儿。   空气中的腥臭越来越浓烈,赵幼苓动了动手指。指尖碰触到的,是之前她随手丢下的树枝,太纤细,做不了任何事。   自卫的武器……   她看着狼丢下的尸体,朝自己走近了几步,忙停下手指的动作。   她一停,狼也停了。   一人一狼,就这么隔空对望。   这是赵幼苓两世为人,第一次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恐惧。面前的是兽,不是人。是除了死,就不会给予其他选择的畜生,而不是心思百转的人。   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也仿佛听见了男人从脖颈里汩汩流动的血液声,甚至隐隐还有雪融化的声音……那些被无限放大的声音汇成冷汗,从额头滑下,模糊了视线。   她不敢动,不敢眨眼。   有鸟突然从树枝上扑棱翅膀飞走,雪狼猛然暴起!   雪狼体型巨大,动起来快如闪电,丝毫没有被体型所拖累。它从地上一跃而起,顷刻间就要扑向赵幼苓。   赵幼苓拔足狂奔,只一瞬间弯腰,从靴子内侧抽出一柄匕首。她到底身子弱,哪怕这几日好生养了,也难以躲过野狼的袭击,才跑了几步,脚腕一痛,整个人就被掀翻在地。   她顾不上吃痛,一手握紧了匕首,另一只手猛地抓过一把雪,手一扬,砸在了狼脸上。   雪团砸开花来,那狼只摇了摇头,就清明了眼睛,抬起爪子就要去踩她。赵幼苓咬牙,往旁边躲闪,避开了那一爪子的用力,却还是被踩住了衣裙。   她忍不住心里爆粗,骂了阿泰尔。   女装虽然漂亮,可遇到了事,却实在麻烦得很。   跑不快,又累赘,如今,竟是要硬生生因为它,桑了一条性命。   腥臭扑面而来,雪狼张嘴就要咬她脖颈。   那是野兽捕猎时最常用的动作。   长开的血盆大口,明明白白还能看到染了鲜血的牙齿。   赵幼苓脑袋嗡嗡作响,在丧命和拼死一搏间,陡然选择了后者——一团雪,被她塞进了狼嘴,在狼嘴下意识阖上的瞬间,匕首狠狠捅进了雪狼的脖颈。   狼一声痛苦的哀嚎,眼睛猩红,就要再咬。   赵幼苓想也不想,拔出匕首再捅!   狼爪伸来想要掀开她,赵幼苓张开嘴一口就咬住了它的前肢。   皮毛很硬,还带着臭味。她一口小牙,哪怕咬死了,也不能制住一头狼的动作。   赵幼苓没有停,一柄匕首,一次,两次,三次……直捅得鼻尖满是鲜血的气味,双手都是滚烫的血水,她这才松开了嘴。   狼爪已经不会动了。   可她手里没停。   腥臭的狼血越流越多,还有喷溅出的血,糊了她半张脸。   视线里一片红,耳畔依稀听到了脚步声。   她迟缓的扭头,刚捅进去的一刀又带出了不少血水。   呼延骓看着她。   骑在雪狼尸体上的人,哪还有之前的漂亮模样。她更像是个血人,浑身上下,满是狼藉和鲜血,一双明目连神魂都已不见,全然是下意识地还在继续捅着已经咽气的狼。   “够了。”呼延骓伸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赵幼苓的手冰冷得就像是一块雪,沾满了鲜红的血水。   “已经死了。”呼延骓拿过匕首,旁边立即有人上前接过。   赵幼苓仰头看他,一双眼睛毫无神色,嘴唇翕动。   呼延骓呼出一口气,一计手刀劈在她的肩颈上。   人晕过去的时候,阿泰尔得了消息,领着人急匆匆赶了回来。   “阿兄,人没事吧……”   阿泰尔话猛地断在嘴里,看到被呼延骓抱在怀里的瘦小身体,再看地上已经凉了的一人一兽,两具尸体,他张了张嘴,再说不出话来。   赵幼苓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毡包里。   吵醒她的是刘拂,见她醒过来,赶紧从外面端了一碗粥。说什么都要一勺一勺地喂给她。   一边喂,他一边叽里呱啦地说话。   “你被阿泰尔殿下带走的时候,被人瞧见通报给了骓殿下。”   “殿下单枪匹马就追着去了,后头的人慢了一步才跟上。不过还好你没事,不然殿下这会儿估计要把阿泰尔殿下狠狠抽一顿了。”   “狼被带回来了。剥了皮,肉已经分了下去。”   赵幼苓吃着粥,听着刘拂的絮絮叨叨,一声不吭。   刘拂说着说着,见她始终没什么反应,自己便也说不下去了。   赵幼苓刚被带回来的时候,满身是血。部族里的人被那些血吓了一跳,还是骓殿下亲手帮他换的衣裳。好在大夫说身上只有一些擦伤跟淤青,没伤到别的地方,不然阿泰尔殿下可能懊悔地就要连水都喝不下了。   “那个……要不要再吃点?”刘拂拿着空碗,问的话没回应,他想了想,站起身就要去外头再盛一碗。   他这一进一出,已经有人传了消息给两位殿下。阿泰尔跟着呼延骓一前一后进了毡包。   见赵幼苓坐在睡榻上,清醒地看着自己,阿泰尔摸了摸鼻子:“醒了啊?”   赵幼苓没动。   阿泰尔偷摸看了呼延骓一眼:“那个……你没事吧。”他顿了顿,脸上扯起个笑来,“那个,狼是你杀的,所以马……马给你。”   赵幼苓垂下眼帘。   “这次是我不对,不过等下次……下次我再跟你把马要回来!”   赵幼苓听了,弯了弯嘴角:“殿下要怎么要回去?”她想起扑面而来的腥臭,就觉得浑身发寒,可她也知道,这人到底不是故意的,怨不了他。   阿泰尔瞄了一眼呼延骓,偷摸揉了揉屁股。   “等三月……我……我跟你比试一场!赌注就是这匹马!”   狼都死了,打也挨了,他自己闯的祸,得了教训也应该,就是……就是有些舍不得。   不等赵幼苓答应,阿泰尔自己先应了下来。   “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回去,等三月我再来找你比试一番高低!你好生帮我养着马,等我回来赢它!”   他跑得快,人都到了毡包门口,还是叫呼延骓一脚踹上屁股,惨叫一声扑了出去。   等人被扶走,呼延骓这才回身,和赵幼苓四目相对。   后者别开脸,放在被褥上的手,紧紧攥起。   “阉伶?”   呼延骓缓步上前。   一脚踩上睡榻边沿,身体前倾,垂首看着她。   “大胤的阉伶,难不成净是女儿身?” 第18章   大胤除她以外,的确再没第二个阉伶是女儿身了。   赵幼苓一看,就知道呼延骓这是打定主意这一次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呼延骓在想什么,她清楚。从她睁开眼,发觉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换了,她就知道瞒不住了。   那些眼看着守不住的秘密,她原是真的很想一直守下去,可瞧见呼延骓这模样,又觉得如果再瞒,可能日后她想做些什么,都会有人不动声色地挡在面前。   她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呼延骓瞧见了,唇边的笑容略略加深,却没说什么,只越发倾身,近到只差一些些就能碰上她的额头。   赵幼苓往后退了退,垂下眼帘。   “我本姓赵,云雀儿是我入教坊司后,义父为我取的名字。”   她曾在迷糊时唤过几声“父王”,如今听闻是赵姓,呼延骓愈发肯定她出身大胤宗室。   赵幼苓别过脸:“我的真名……叫赵幼苓,出身宗室。韶王赵檀,是我生父。”   呼延骓道:“听闻韶王几年前谋逆,韶王出逃,余下韶王府众人均已斩首?”   赵幼苓苦笑:“是。是我四岁那年,韶王府出了事,韶王带着嫡出的二子一女出逃,余下众人,上至王妃下至门房,均已丧命。”   呼延骓点头:“那你又是如何活下的?”   赵幼苓道:“并非只有我一人活下。韶王府中,还有一位兄长和一位阿姊因为年纪小,和我一道被充入了掖庭为奴。”   呼延骓看她,不语。   赵幼苓解释道:“在大胤,除非株连九族,大多时候,官吏宗室但凡有人犯了大罪,男子皆斩首示众,女子充入教坊沦落风尘,年纪小一些无论男女则从此为奴。我与阿兄阿姊因出身宗室,天子网开一面,所以……就入了宫中掖庭。”   倒不是掖庭就比在宫外为奴要好。   毕竟入了掖庭,就算是天潢贵胄,也不过已经沦为他人的脚下泥。只是这样,已比流落在外,恐活不过一年要好太多。   “我生母曾是教坊里的舞姬,有一故交好友在天子身边任差。后又兼任了教坊使一职,便使了计谋,将我从掖庭救出,女扮男装,假作阉奴,养在了教坊司内。”   “这人便是你义父?”   “是。我义父虽是宦官,可待我极好。我曾想过,义父一生无子,等以后就有我来送终。”   呼延骓微微颔首:“所以你才想知道大胤如今的消息?”   他没说她跟老头儿打探消息的事,心里盘算了下,他派去大胤打听消息的人,怕是还要过段时日才能回来。   事情到了这步,已经没什么好再瞒着的了。   赵幼苓点了头:“吐浑狗……吐浑兵杀进永京城的时候,天子带着人南逃。现在想来已经局面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我仍不放心义父,也想知道……那些被吐浑人侵占的地方都如何了。”   “我以为,你是想回去。”   “我的确想回去。”赵幼苓不否认,觑着呼延骓的脸色道,“想回故土是很正常的心思。难道骓殿下离开戎迂后,不会想念自己长大的地方?”   “不会。”呼延骓道。   赵幼苓噎住,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呼延骓不答,转而问:“不想知道韶王的近况?”   “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   最初的时候,她不是没怨恨过韶王。一个龙子,抛下妻妾和庶出儿女出逃,论夫妻情,论父子情,已是无情到了极点。更何况,韶王妃还领着人自刎。   到后来,她被悬在城墙上,听吐浑兵称呼城墙下的男人为赵世子。她就知道,韶王没有出事,甚至还东山再起,比过去好了不止一倍。   所以,这样的人,她何必去担心。   只是这样的事情,近乎鬼神之说,她无论如何不会告诉呼延骓。   见赵幼苓显然对于身生父亲的态度并不热切,呼延骓颔首,笑道:“你倒是信任我。”   赵幼苓抬眼。   呼延骓道:“你把这些事告诉我,是不怕我将你的身世说出去?”   赵幼苓蹙眉,只一会儿,又舒展开眉头。   “不怕。”她摇头,“殿下是好人。汉人有句话,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殿下既然答应了我,就一定会遵守承诺。”   她心里其实也微微打鼓,可看着呼延骓点头,便知道这个人是真的会信守承诺。   她忽就觉得,心头的一块石头,悬了多年的石头,终于可以稳稳的放下来,哪怕不能彻底落地,也不再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赵幼苓脸上的表情才稍稍松懈下,呼延骓忽的伸手,大掌拍了拍她的脑袋。   “养好伤,回头我会抽空教你一些东西。”   赵幼苓满脸不解。   呼延骓道:“阿泰尔的战书没下,但是话已经撂下了。你想三个月后输给他?”   赵幼苓问:“殿下觉得我能赢?”   呼延骓摇头。   赵幼苓恼了,咬咬牙道:“殿下既然觉得我赢不了,又何必教我……”   呼延骓直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这世上,没有什么本事,是学了也用不上的。今次用不上,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赵幼苓看着他的脸色,想了想,问:“殿下是打算教我功夫么?”   除了功夫,赵幼苓想不通还有什么可学的。   但呼延骓叹了口气:“你学什么功夫?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你能学出多少功夫?花拳绣腿逗阿泰尔开心么。”   赵幼苓汗颜。   呼延骓道:“骑射,学不学?”   骑射!   赵幼苓瞬间精神。   呼延骓自然不光有骑射的好本事,他会的很多,但余下的一些东西,并不适合现在教给赵幼苓。   她太小了,又是女娇娥。在呼延骓的脑子里,小姑娘理当是要被人捧在手心上疼爱的,什么苦和痛都该有父兄承担。自然也不能教她太吃力的东西。   只骑射学会了,不光能在和阿泰尔的比试上不至于落败得太惨,而且还能在这片草原上,更有能力地活下去。   见呼延骓主动提出愿意教她骑射,即便身上的伤要精细地养好,还需要几天功夫,赵幼苓还是在刘拂咋咋呼呼的叫喊声中,在床上只躺了两三日,就说什么都要下床走动了。   她的女儿身没再瞒着刘拂。刘拂也没出乎她的意料,在初得知她是女扮男装后,吃了好大一惊,又是脸红又是局促,好像什么孔孟之道,男女大防都在他脑子里转了几个圈,终于回过神来。   这一回神,头一句话却差点没叫赵幼苓喷出一嘴的茶水。   等到刘拂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再听说她要跟着呼延骓学骑射。刘拂脸色都难看了几分,劝了一堆的话,说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说什么大老爷们手脚笨万一伤着人不好。   可他千防万防,却还是没防住,只睡一夜的功夫,第二天起来,才能下床走动的赵幼苓,已经站在了一匹高大健壮的黑色大马前。   呼延骓先前去叱利昆的部族,是拿马换羊。足以说明他的部族,马匹很多。   赵幼苓只当是他的人尤擅养马,直到今时今日被泰善带进马棚,才知道呼延骓的人不光光是擅养马,更是养了不少马。   马棚的规模很大,外面还有大片肆意跑马的场地。棚里养着的马,个个膘肥体壮,即便是母马,也皮毛油光发亮,四肢看起来十分有力。   尤其是她眼前的这一匹。   黑色大马,身上没有一丝杂色,是真正的通体黝黑。以目前才十岁的身体来说,赵幼苓站在栅栏前,连它的前胸都到不了,只能仰着头看它。   泰善就守在边上,一双眼睛牢牢盯着栅栏后的黑马,时刻准备着一旦发怒,就立即拉走赵幼苓,免得受了伤。   “它就是殿下之前套来的野马?”   见赵幼苓问起,泰善答道:“是的。这一匹目前仍是野性难驯。殿下说既是三月的战利品,就先放着,等三月一到,分出高下,再让胜者自己驯化。”   野马的性子本就不比家马温顺,赵幼苓瞧着面前的大马,虽然很喜欢它乌溜溜的大眼睛和漂亮的长睫毛,想起自己的身高和阿泰尔的战书,不得不收回满眼惊叹。   “那我的马是哪匹?”   她一早起来,趁着刘拂还没过来找她,就偷偷跑去找呼延骓。   自从女儿身被揭穿,她就被挪出了呼延骓的毡包。如今单独住在一顶毡包里,有个老妇人受了嘱咐,帮着照顾她。   她跑去找呼延骓,人没碰着,只见到了等在毡包外的泰善。这才知道,呼延骓已经去了马场,让泰善等在这里,领她先去马棚牵马。   泰善指了指边上的一匹枣红马道:“殿下特地挑了一匹性情温顺的小母马。”   赵幼苓看去,和大黑马比起来,泰善指的那一匹的确一看就是温顺的性子。枣红色的毛皮,马蹄嗒嗒地响了两声,将脑袋伸出栅栏,友好地凑过来想碰碰她。   泰善见状,挥手命马棚里的奴隶打开栅栏。   正要牵出小母马,边上突然伸出个大黑马脸,张嘴就要去咬小母马的耳朵。   温顺胆小的母马吓得叫出声,马蹄嗒嗒躲回了角落。   赵幼苓一脸懵地看着漆黑的马脸,等到马脸凑到跟前,她迟疑了一会儿,在奴隶抽气声中摸了摸坏家伙的大嘴巴。   不咬人,也不喷气,怎么看也不是个坏脾气的。   她扭头看看泰善。   后者一哂,眯着眼看有过甩落马背这么大仇恨的黑家伙,道:“有本事你就让人牵着出来。”   他嘴上这么说,一回头却还是叫奴隶再挑一匹性情温顺的出来。再怎样,他也不觉得这个连呼延骓都还没驯服的家伙会乖乖的出来让人骑。   奴隶刚应下吩咐,一抬眼,张大了嘴。   泰善回头,大黑脑袋低头扒拉开了栅栏上的栓子,也不用人推,不用人牵,自个儿迈着步子就出来了。   赵幼苓努力踮起脚去摸。隔着油亮的皮毛,她能摸着底下热腾腾的健硕的身躯。   泰善眉头皱起,想让奴隶把马牵回去,可这黑家伙嘴一张,竟然直接叼着赵幼苓背后的衣裳,把人带出了马棚。   棚外被栅栏圈起的宽敞的跑马场里,早有人骑着马在那里一边跑,一边等着。   那人听见动静,挽鞭轻吁一声,策马挡在了正欲叼着人跑动跑动的大黑马前。   赵幼苓头一扭,就看到了骑在马背上,微俯下身,淡笑看着自己的呼延骓。他长臂一伸,也不知做了什么,等赵幼苓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翻转过来,坐在了他的马背上,落进他的怀里。   她抬眼,恍然发觉,面前的男人有着一双流转着整个星空的眼睛。 第19章   赵幼苓是不会骑马,但有的人,大概的确是学什么都很有天赋。   泰善后来牵来的马,到底没派上用场。赵幼苓坐在没套马具的大黑马上,抱着马脖子,两腿一夹,就纵马走了几步。   呼延骓一哂,打了个响指,有人呈上全套马具。   “套上了再跑。”他说着示意赵幼苓下马。   那黑马灵性得很,闻声却驮着人走远几步。   呼延骓也不恼:“不套?”他回头,指了指被拴在边上吃草的小母马,“泰善,牵过来。”   话音才落,就听见赵幼苓一声轻呼。黑马驮着她,马蹄嗒嗒绕了一大圈,挡在了母马跟前,鼻子呼哧喷着气,恼得很。   等黑马不情不愿套上了马具,赵幼苓这才又在呼延骓的帮助下跨上马背。这一回,屁股底下有了马鞍,坐得比之前都要稳当。   只是稳当归稳当,却还没天赋异禀到能立即赶上呼延骓的骑术水平。   赵幼苓穿着厚重的披风,在覆了一层薄雪的跑马场里认真的学习骑术。骑射骑射,有了骑就有了射。她目前的水平也就能骑骑马,要想拿□□练骑射,还得等上一段时间。   只是她不心急。   她想要学这些,本就不是为了和阿泰尔的什么比试。她更想要的,是让自己变得强大,哪怕只是每天比前一天强大一点点,对她来说都没关系。   她一个人骑着马小跑了几圈,很快就出了不少汗。呼出的气变成白雾,迷蒙了视线,只隐隐约约能见着坐在边上喂马的男人背对着自己,似乎是在和身边的人说话。   泰善一直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见她放缓了速度,利落地追了上来:“姑娘累了?下马歇息一会儿吧。”   赵幼苓看了一眼他的座骑,问:“大人学会骑射,花了多久?”   泰善笑:“草原上的人,无论男女,皆早早就学会了骑马。至于多久,我花了半年。”他藏下后半句话,没说那时候他才不过五六岁。   “那骓殿下呢?”   泰善勾了勾唇角:“殿下三岁起就已经能骑小马驹四处奔跑。”   “比你厉害?”   “自然。”   赵幼苓点点头,歇够了,骑着马继续跑。   泰善站在原地,看着她跑远,嗒嗒回到呼延骓身边。这位殿下说要教人骑射,结果却是把人丢上马,就让人自己摸索着学。   “殿下是打算把这匹马送给姑娘了?”   见呼延骓漫不经心喂着马,心思全都在和旁人的对话上,泰善翻身下马,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   呼延骓挥手命人退下,回头道:“她俩有这个缘分。”   泰善道:“回头阿泰尔殿下只怕能掀了毡包。”   呼延骓嗤笑:“他自己笨,他的脑子要不是父汗宠着,只怕就要被叱利昆吃得死死的。”   泰善点头:“阿泰尔殿下纯善。”   呼延骓眯眼:“他是母亲为大可汗生的第一个孩子,大可汗自然要疼宠他,免得叫人觉得,我们这位大可汗不过是表面上心胸宽广,实际狂妄自大,容不下前任大可汗留下的人。”   如今这位大可汗当年愿意娶未婚先孕的多兰公主,的确是对她有几分喜爱,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公主的身份。   就像现在宠爱阿泰尔,也不过只是想让人知道,他是一个胸怀宽广的可汗,容得下前任大可汗所用的所有人。   戎迂王族那些个官司,对泰善来说,已经熟的不能再熟。他虽是奴隶出身,可得了呼延骓的庇佑和信任,自然是殿下指哪他就打哪,他是殿下的左膀右臂,是殿下手上的剑。   当然,有时候,也是殿下的保姆。   “再陪她溜几圈,看样子明日就能插翅膀飞了。”   呼延骓手一挥,将保姆推给了骑着马从边上经过的小姑娘。   骑马的天赋被彻底点亮后,赵幼苓只花了六日,就做到了能骑着马在草原上飞驰。   部族里的人本就不是什么势利眼,哪怕一开始以为她是阉奴,也个个只将她当做可怜见的小孩儿照顾。等知道了是女娃娃,又不过才五六日就能骑马飞奔,更是觉得她天生就该长在草原。   唯独呼延骓等人知道,马再好,天赋再高,到底是身娇肉贵的小孩儿,骑马的头一日就是两股战战,路都走不了。照顾她的老妇人莎琳娜连着三四日都抹眼泪说心疼,心疼她娇嫩嫩的大腿内侧磨得都是血。   苦吃到这个份上,都没见赵幼苓哭哭啼啼。   就是泰善也觉得,凭这份性情,也难怪那灵气十足的大黑脸喜欢极了她——   那匹呼延骓花了好些心力才套来的黑马,的确是匹难得一见的良驹。跟了赵幼苓之后,哪还有之前对人时野性难驯的模样,每每她要走,恨不能叼着人后脖颈上的衣领,把人带回马棚□□。   呼延骓挥手,也不管回部族后什么都不知道的阿泰尔,把马送给了她。末了,又命人给她送上一张弩。   赵幼苓人小,连弩也是特制,颇有些小巧玲珑。   赵幼苓收了弩,骑射的这个“射”字,便是正经开始要学了。   “砰!”   箭头直入靶子,与红心只差分毫!   泰善仔细查看箭靶,忍不住弯了眉眼:“姑娘的准头不错。”起码比大可汗的几位公主要好太多。那几位,至今连靶子的边沿都碰不着。   赵幼苓收了弩,揉了揉发酸的胳膊肘,不敢得意。她想学弓箭,只是再小的弓,她的臂力也难撑开,这才让呼延骓改主意特制了一张弩。饶是如此,她也练了数日,才叫自己抬起胳膊的时候,不至于发颤。   泰善见她低头摆弄□□,面上不见喜色,道:“姑娘现在的准头已经不错。”   赵幼苓摇头:“还差得远。我见殿下似乎是在雪地里,轻而易举地就能射中猎物。”   她跟着呼延骓骑马出过部族。白茫茫的雪地,看得人眼睛生疼,可呼延骓就好像什么也注意不到,一箭就射中了和雪地融为一体的白色兔子,且是一剑封喉,利索得很。   那样的箭术,她羡慕的不行。   泰善淡笑:“人总有自己擅长与不擅长的事。姑娘只瞧见了殿下马背上的英姿,却不知咱们这位殿下也有苦恼无力的东西。”   赵幼苓睁大眼:“他也有不擅长的东西?”   她得了呼延骓那么大的恩情,即便嘴上说着会报,可至今都只享了这份恩。骑射、读书,她给自己安排了不少事,尽管还是会抽出时间去他毡包里伺候,但十次有九次那人都在毡包里和底下人商谈要事,她不敢听太多,只能在毡包外等着。   既然知道呼延骓也有不擅长的,或是不好做的事,要是可以,她很乐意帮忙分忧。   泰善笑,丝毫不觉得自己将主子卖得干干净净。   “殿下最头疼的就是汉人的字。”   呼延骓从不隐瞒自己的身世,部族上下都知道,他们的殿下是胡汉混血,生父乃大胤来戎迂出使的使臣。   “公主生前虽有心叫殿下多学学汉人的文字,可殿下大概在这方面并无什么天赋,因此也只学了一口汉话。至于那些书,殿下只怕认得字还不如学堂的那些小儿们懂得多。”   赵幼苓是知道呼延骓不认得汉字的。只是听泰善把他家殿下跟小学堂里的小儿放在一起比较,她仍免不了替那位可怜见的殿下同情一把。   “殿下为什么会设小学堂,还让刘拂……”   她没天真到小学堂是专门为了让刘拂教部族里的孩子学汉字才设的。只是以戎迂与吐浑的关系,比跟大胤更亲近。就像她始终不明白,上辈子的时候,呼延骓为什么舍弃了戎迂,投奔大胤。   泰善笑笑没答。   也许是因为大胤乃大国,戎迂不过一小小游牧民族,资源稀少,能依靠的不过是小心谨慎维持着与各部与大胤之间的平衡。但如今的这位大可汗上位后的种种所为,早晚有一日,戎迂不是被大胤踏平,就是毁于吐浑之手。   但另一个原因,可能还是因为他们殿下还位从未谋面过的生父。   见泰善只是笑,并不作答,赵幼苓知道,他这是不打算跟自己说太多。   她也不在意,等今日的骑射课都结束了,赵幼苓一头栽进毡包,擦过身子,换好衣裳,抱着书直接跑去了他的毡包。   她两辈子都没怎么受到程朱理学的约束,自然脑子里也没有男女大防的想法。   等进了毡包,见呼延骓难得没在忙,当即递上了书。   好不容易送走了手下人,正打算松快松快好好小憩一会儿的呼延骓,看着递到面前的汉书,忍不住眼角一抽,颇有些没好气道:“干什么?”   “汉人有句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赵幼苓张嘴。   呼延骓头疼道:“什么鱼啊鱼的,听不明白。”   两辈子都没正经读过多少书,所以现在拼了命读书识字的赵幼苓想了想,终于找到了对的话。   “《诗经》说,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殿下教我骑射本事,我教殿下读书识字。”   她信呼延骓日后必有大成,她没什么大本事,但教会他读书识字,也算是为他往后投奔大胤出一份助力吧。   赵幼苓这么想,越发将手里的书往他面前递。   呼延骓低头。   书上硕大的几个字,从前他的确是看不懂,可这几日忙里偷闲也去过小学堂几回,那汉人小子虽然蠢,但教书倒是认真。赵幼苓手里这本,可不就是那汉人小子说的,汉人给小儿开蒙用的《幼学琼林》。 第20章   有的人大概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子。   赵幼苓满心盼着自己能教会呼延骓认识些汉字。不说胸中书墨,只要能认识些基本的汉字,也足够他日后进了大胤,能看得懂战报。   但显然,这位骓殿下,骑射是一把好手,读书识字却比三岁小儿还不如。   看着满纸狗爬,赵幼苓倒吸一口气。   刘拂在小学堂那边教小儿读书识字,都是先从背书开始,不管认不认字,他教一句背一句,不用先搞明白意思,背顺了再去讲里头的道理。刘拂说,他还在家中时,先生就是这么教他的。   赵幼苓也想用这个法子,但呼延骓的情况不适合。   她骑完马,练完弩,回毡包了还能背上一两篇文章。可呼延骓前一日背了三五句,后一日把书递过去,他已经不认得昨天背的是哪几个字了。   如此往复了几日,她差些就要放弃算了。   只是想想呼延骓答应帮她打探大胤的消息,又觉得自己决不能这么半途而废。   这日,忙了一天的赵幼苓稍微有些疲惫。照顾她的莎琳娜给她备好了浴桶,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浑身还冒着热气。   莎琳娜忙拿着大毛巾给她擦身子,见粗糙的毛巾稍稍一擦,就擦得她身上皮肉泛出一道道红痕,吁了口气:“姑娘这样一身皮肉,可得娇贵得养才行。”   赵幼苓笑道:“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如今已经开始和人自如地说着话。知道她只用了几日就学会了骑射,部族里的人都当她是天赋异禀,更不觉得她来了短短这些日子,能说吐浑话是什么古怪的事情。   莎琳娜乐呵道:“姑娘和我们不一样。这儿哪是什么好地方。”说着又拿出一盒香脂来,挖了一些往赵幼苓身上摸,“这是大胤的商队来时送的香脂,说是草原上风大,容易吹得人皮肤粗糙。姑娘抹一些。”   赵幼苓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倒是没嫌弃这气味难闻的劣质香脂。   她从前在教坊司,用的就算不是最好,也比这个用来糊弄胡人的香脂好上许多。更不说她幼时在韶王府用过的那些。   莎琳娜有四十余岁,这个年纪要不是早年受辱坏了身子,怕膝下早就应该儿孙环绕。   如今被呼延骓安置在赵幼苓身边照顾她,更是把人小姑娘当做了自己的孙女儿疼爱。   有什么好的都要往她面前堆一堆,就连说话,都难免絮絮叨叨。   “姑娘这几日出门的时候可当心些,近来听说附近有陌生人出没,殿下虽然已经吩咐人去搜,但就怕那人不是个好的,伤着谁都不好。”   赵幼苓点点头:“我不跑远。”   莎琳娜笑:“那也要当心。姑娘要是要出门,让殿下安排人跟着。”   虽说赵姑娘才十岁,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承宠的年纪,可部族里的人都觉得,姑娘再小,那也是殿下放在身边的人,关系怎么看都不一般。   赵幼苓不想解释什么,呼延骓似乎是拿她当了挡箭牌,足足挡了好几拨试图给他送女人的各路兄弟。换做别人,这会儿只怕觉得自己名节都叫人毁了,偏偏赵幼苓却觉得,她在这里的存在到底还是有点价值的。   左右不讨厌呼延骓,挡箭牌当也就当了。   她正穿上衣服,哆嗦了两下,就要往炭盆边上靠。毡帘外传来了泰善的声音。赵幼苓裹上斗篷,掀开帘子问:“殿下找我?”   泰善脸上是一贯温和的笑:“殿下从外头带回来一个人。可以的话,殿下想请姑娘现在过去一趟。”   赵幼苓不解:“外头带回来的人?”   泰善道:“是个汉人。”   一听说是汉人,赵幼苓心头越发疑惑。当下就跟着泰善往呼延骓毡包走。   呼延骓的毡包向来暖和,她往里头一钻,当下觉得自己身上的斗篷热得很。正抬手要去解斗篷,一抬眼,赵幼苓蓦地愣住了——   毡包里坐了一个老头,刘拂正伏在老头的腿上,双肩战栗,哀哀哭泣。   赵幼苓不解地看向呼延骓。   男人坐在桌案后,正皱着眉头翻看手里的书。汉人的字,真是一个一个戳着骓殿下的心肝脾肺肾。   泰善轻轻咳嗽两声:“殿下,赵姑娘来了。”   见呼延骓看了过来,赵幼苓不慌不忙行礼,视线只在他面上停留了一瞬,就落在了老人的身上。   呼延骓没来由皱起眉头,半晌丢下书,道:“路上捡来的,不会说吐浑话,看着也不像是奴隶,问了只肯说是为了找自己的学生。”   他习惯了三不五时从外头捡人回部族,是好是坏自能分辨。因此见这老头形容狼狈,又不像是歹人,就捡回来先养养,别冰天雪地冻死在外头喂了狼。   “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蠢……刘拂,结果就成了这样。”   呼延骓三言两语带过,丝毫不觉得这事有什么要紧的。偏偏赵幼苓听得双眼湿润,等发现那老头就是之前跟着商队,脾气有些古怪的老先生,当下扭过脸,抹了抹眼角。   “先生,先生怎能为了学生吃这些苦。”   刘拂哭得不能自己,赵幼苓回过头,只觉得那位老先生瘦精精的手,同爪子一样,抓得她一颗心生疼。   “你是老夫的学生,虽不成器,可纯孝。你父亲……刘家如今只剩你一人,老夫若是不找到你,死后不知该如何面对你父亲。”老先生伸手扶起刘拂,视线对上赵幼苓,“这位姑娘曾问过老夫大胤的消息,可是与家人分离?”   赵幼苓颔首:“我有一义父随驾去了南方。”   老先生一愣。能随驾的十有八九都是宗室或朝臣及宫人。老先生虽脾气古怪又执拗,可也已经从学生口中得知了赵幼苓做过的事,脸上没露出什么叫人为难的神色。   “既已随驾,如今应当安康的活着。姑娘虽和家人相距甚远,可毕竟没有阴阳相隔,该高兴才是。”   赵幼苓应了声是。   呼延骓喊她来,想来是想让她先从老先生口中得知一些大胤的消息。   她这几日虽然忙碌,可去大胤打探消息的人一日没回来,她一日心里都惴惴不安。也许是这份不安叫呼延骓看出来了,所以,就有了喊她过来的事情。   见呼延骓面无表情,想起今日因为他有事外出,还没教他认过新的内容,赵幼苓暗叹一口气,走到桌案前。“殿下今日看过书了吗?”   她小小一个,跪坐在桌案前越发显得娇小。   呼延骓垂目看她,一言不发,只把手边的一张纸推了过去。   赵幼苓看着纸上不知道该说龙飞凤舞,还是狗爬的几行字,面色平静:“殿下的字,比之前好看一些了。”   她夸得面不改色,就见呼延骓脸上竟还真的露出一丝满意来。   只是没等殿下满意太久,就听见苍老的声音不屑道:“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字,难看得简直污人眼睛!”   毡包里顷刻间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赵幼苓抿抿唇,回头看向说话的老先生。   刘拂吓得哭不出来了,扯了扯自家先生已经破破烂烂的袖子,憋了嘴:“先生……先生……”   他实在不敢让先生去招惹呼延骓,这位殿下虽不是什么恶人,可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主,没得他才和先生团圆,就叫人丢出去喂狼。   大概是真觉得看了那纸上的字,眼睛脏,老先生挪回视线,冷冷瞅着把自己捡回来的男人。又看了看长得挺漂亮,却瞎了一双眼睛夸那字好看的小姑娘。   哪哪都不合心意,但哪哪看着都比身边的蠢学生聪明。   “明日起,每日抄半个时辰的书,抄完一本再换下一本。”老先生抖了抖自己破烂的衣裳,“老夫不才,姓谢名柳,是位先生。既然寻回了自己的学生,自当该继续教导下去,教一人是一人,教两人是两人,你们就做个添头。”   谢先生说的大义凛然,赵幼苓竟不知不觉愣住。   谢柳其名,在大胤可谓是无人不知。这人曾是天子门生,状元之才,因不肯尚公主,叫先帝夺了功名,成了一介白身。可他偏偏对此浑不在意,等到如今的天子继位,谢柳已经成了一方大儒。   多少人想拜在谢柳门下没能成功。估计谁都没料到,他竟然会收了户部侍郎的庶子当学生。更为了一个学生,不惜跋山涉水,冒着危险,入草原找人。   谢先生看她发愣,皱眉:“你不愿意?”   赵幼苓回神:“自然是愿意!”   她说完去看呼延骓。后者面无表情,但浑身写满了不乐意。   叫骓殿下练半个时辰的剑没事,但是叫殿下抄半个时辰的书,部族的毡包大概都能烧掉好几顶。   只是呼延骓的反应显然超过了赵幼苓的预料。   毡包里的几个人,都只当他是不乐意抄书的,却没想到他忽然点了头,声音低沉地应了声“好。”   这就好了?   赵幼苓一时没反应,直到认真抄了几天书后,看着被养好精神的谢先生追着满部族跑的刘拂,她才回头认真地看向呼延骓。   其实……   骓殿下也不是个读不进书的人不是。   起码,人抄了几天的书,倒真的把一本书抄得能倒背如流了,还生生压了刘拂一头。看起来,反倒是她之前教人读书识字的方法不太对。   就是……就是殿下那个字……依旧惨不忍睹。 第21章   时值一月下旬,草原上的雪仍在不时的下着,空气中炭火、牲畜的粪便,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   天黑得越来越晚,从马场回来,日头还挂在西边。赵幼苓慢着脚步,穿梭在各个毡包之间。风呼啦啦地吹,吹得她身上斗篷,呼呼作响。   她今天一早和往常一样,先去了马棚,骑着大黑马跑了好几圈,又下马联系弓.弩,直练得手臂抬不起,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会儿。等骑着马练了一个时辰的弓.弩,终于有一次瞄准了靶心后,她才收拾收拾,从那儿回来。   还没到各家做饭的时候,部族里到处都是悠闲的族人。她往小学堂走,毡包里传出了谢先生教书的声音。   赵幼苓在毡包外站了一会儿,视线稍稍往左右两边看了看。几个女奴在一旁的毡包外缝着毛皮,有个伛偻着腰的老婆子,正眯着眼让她们把线都缝得细密一些,别露出针脚。   女奴当中最漂亮的一个叫做海日,就是之前阿泰尔送给呼延骓的其中一个。   海日模样生得好,仪态也极佳,听说被大可汗赐给阿泰尔之前,是姑墨某部族长的女儿。从小也算是锦衣玉食长大,哪里做过针线。   海日这会儿满头是汗,一抬眼,对上赵幼苓的视线,抓着毛皮的手紧了几分:“云雀儿,你会做这个吗?听说你们汉人家的女孩从小就要学针线,你做的一定很好吧。”   赵幼苓的身世只让呼延骓一人知晓,部族里的人都只当她是女扮男装的小丫头,无人知晓她的其他过往。   云雀儿这个名字,也就这么继续用了下来。   她看了看海日手里的皮毛,只答了句“不会”,转身就进毡包找谢先生。出来的时候就听到海日和其他几个女奴坐在一起小声嘀咕:“这里又不是汉人的地方,她成日里读这些东西有什么用,难道她还想以后回大胤?”   女奴的话音刚落,海日哼了一声,嗤笑道:“她回得去么?大胤都成了吐浑的地盘。”   女奴一脸疑惑:“那她学这些做什么?她都成奴隶了,还成天学这学那,骓殿下都不管管她。”   “她不就是为了殿下才学的么。她才多大,不抓紧学点殿下喜欢的东西,怎么把殿下抓住,回头等她年纪大了,说不定殿下就不要她了……”   海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得意,赵幼苓双耳不闻,改了另一条路走,直到声音渐渐听不清了,才扭头看了一眼跟在身边的刘拂。   “你不生气?”刘拂问。   “气什么?”赵幼苓问。   “气那个女的胡说八道,什么叫你是为了呼延骓才去学这些东西的,你明明……”   “我是为了自己。”赵幼苓打断他的话,“我现在所吃的每一份苦,都是为了自己。”她顿了顿,看向刘拂透着不解的眼睛,“你想回大胤吗?”   “想!”   “我也想。”   “那你……”   赵幼苓没有再回答,转过身,走进昏黄的夕阳余晖中,脊背挺得笔直,仿佛那些所有的苦难在眼泪过后,都压不垮她纤细的肩膀。   谢先生的确是位大儒。自从答应教导赵幼苓和呼延骓起,就从没因为不是徒弟,就对两人松懈过一次。   每天都会要求两人抄书、背诵,然后从旁指点,不讲深,只点一点其意然后让两人各自去想,看似教得随意了一些,得出的成果却是比自小跟着先生读书识字的刘拂要好上许多。   听着毡包外又传来刘拂被谢先生追着打的声音,赵幼苓笑着摇摇头,掀开了呼延骓的毡帘。   她如今抄书,都是在呼延骓的毡包里。不忙的时候,两个人一起抄书,颇有几分互相监督的意思。   赵幼苓是得了呼延骓的应允,这才踏进毡包的。只是毡帘一掀,当即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汗味,男人站在睡榻前,背对着帘子,闻声正穿上内里的袍子,遮住了宽阔的肩背和健美的腰线。   赵幼苓下意识扭头,却还是将这些全都看在了眼里。   有人进来,拿走了他刚换下的衣服。毡帘卷起一角,等风吹了几回,空气就没那么难闻了。   呼延骓丝毫没有被姑娘看见身体的感觉,指了指一侧的桌案。   那位置本来放的是一张小睡榻。后来睡榻搬去了现在赵幼苓的毡包,就在原来的地方放了小桌案,笔墨文具,一应俱全。   赵幼苓坐下,开始伏案抄书。她个子矮,桌子的四条腿都被砍掉了一些,这才免得她整个人趴在上面用功,白白坏了眼睛。   呼延骓这时候也走到了他的桌案后,皱着眉头,提笔抄书。   毡包里静谧无声,便衬得外头热闹得很。   赵幼苓抄得认真,倒是没怎么去听外头的声音,等到说话声越来越接近,听到了门外守卫的阻拦声,她这才抬起头。   这时候,她已经抄完了手里最后一个字。   她放下笔,吹干纸上的墨迹,也将毡包外的吵嚷声听得清清楚楚。   是海日的声音。   海日虽说现在是女奴,可身上过去族长之女的骄纵脾性丝毫没改,加上又是阿泰尔送来的,寻常守卫根本不敢动她。如此倒是纵得她有时在部族里说话,很是自以为是。   赵幼苓扭头,一眼就看见呼延骓紧蹙的眉头。   “怎么回事?”呼延骓放下笔。   赵幼苓瞄了一眼他抄了一半的纸。龙飞凤舞,墨点四溅。   再看他人,动也不动,分明是想她去外面看看究竟。   赵幼苓看着他,无奈起身,走出毡包。   毡包外,果真是海日在和守卫争执。   赵幼苓看到她手里端着的汤盅,想起之前听到她跟人说的那些话,淡淡喊一声:“你在这里闹什么?”   海日满脸不悦地瞪了守卫一眼,抬了抬手上端着的东西,含笑道:“我给殿下做了点热汤,喝了滋补身体。”她眉梢微扬,上下打量道,“你还不让开,不让汤冷了,殿下就不能喝了。”   赵幼苓听泰善提起过,部族里的女奴大多还都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地做事,有男人讨要她们中的谁,只要她们不反对,呼延骓就会做主让两人成亲。   当时跟海日一道来的女奴最近正跟部族里的一个男人打得火热,早把讨好殿下的事丢在了脑后。唯独海日,还一心念着呼延骓,想方设法地接近。   要是不知道呼延骓对她是个什么态度,赵幼苓或许还真会让开,让海日进来。可赵幼苓清楚得很,更知道自己这会儿是被呼延骓抓了当挡箭牌丢出来拦人的,自然也就站得越发稳当。   “殿下不饿。”赵幼苓道,“倒是这些守卫大哥们天寒地冻的,若是能喝些热汤,再吃点热乎的东西,身子也能暖和一些。”   她这么说,边上的几个守卫就跟着笑了起来:“姑娘这么一说,是有些饿了。”   海日脸色难看道:“这是我给殿下做的!”   赵幼苓在呼延骓身边待了这些日子,多少知道他的习惯,知道他吃什么,不吃什么,光是闻着汤里的气味,她就知道,里头那位不会吃。   与其浪费了,不如给其他人。   “你算个什么东西!还不给我滚开!”   要不是手里还端着汤盅,赵幼苓觉得,眼前的海日估计就要扬起手,给她一巴掌。   赵幼苓站在毡包前没动,似乎是没有听到海日说话。   这分明是故意装作没听见。   海日胸口的怒火一下子烧起来,再顾不上手里的汤,腾出一只手就拽住了赵幼苓的袖子。   “你不过就是个下贱的汉人奴隶,居然敢挡我的路!”   边上的守卫忙上前阻拦:“住手,这里是殿下的住处,不得无礼……”   “无礼的人是她!不给她点教训,她就不知道作为一个奴隶,怎么该乖乖听话……不过是亡了国的奴隶,也敢在我面前撒野,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海日的动作很大,虽一只手端着汤盅,可没做过什么苦活的人,哪里能单手拿得稳那么重的东西。   她话音刚落,赵幼苓不过只是稍稍往后挣回被拽住的袖子,只听见“啪”的一声,海日的尖叫忽然响起来,整盅汤都倒在了她自己的胳膊上,露在外面的一小截手腕跟半只手掌被烫得发红。   尖叫声将附近的人都吓了一跳。   大家顺着声音走过来。   见一个女奴模样的人抓着自己一侧手臂,跌坐在地上哭嚎,所有人都有些疑惑。   有好心的妇人匆匆忙忙就要扶她起来,带她去把烫伤处理处理,可手还没扶到人,就被对方不客气地打开。   赵幼苓不动,看到了海日嫉恨的目光。   那目光真真切切,没有半点隐藏的写满了恨意。   守卫怕她受了委屈,忙示意她回毡包别管这里的事。赵幼苓摇摇头,直视海日。   海日给不了她委屈。   从遇见呼延骓,得了他一时心善的庇护之后,她就知道,只要自己老老实实,不作不妖,就没人给的了她委屈。   “不给她点教训,她就不知道作为一个奴隶,怎么该乖乖听话……不过是亡了国的奴隶,也赶在我面前撒野,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赵幼苓歪了歪头,重复着海日方才说的话,“海日姐姐,这里是什么地方?”   海日哭不出来了,她想接着骂赵幼苓,可身边的人都目光炯炯的看着她,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海日姐姐,大胤亡国了吗?”   “我怎么记得,你出身的姑墨,已经四分五裂,你是作为战利品被转手送给了戎迂。”   眼看着赵幼苓不慌不忙,带着嘴唇一丝浅笑看自己,海日脸皮顿时发烫起来。   她是姑墨某部族长的女儿,身份等同于公主,即便是到了戎迂,得知自己是被赏赐给了王子,也没觉得自己成了奴隶。到这里,却被人硬生生撕掉了脸皮,将“亡国奴隶”四个字,甩在了脸上。   赵幼苓抿抿唇,并没有因为海日的脸上露出了怯色就停下了话。   “大胤未亡,何来亡国之说。姑墨已灭,你又为何不懂寄人篱下四个字?”   “我今日阻你,一是因殿下不喜欢有女奴伺候,二是你这汤殿下挑……喝不得。”她把到嘴边的“挑嘴”改了个词,“如果今日我放你进去,就是违背了殿下的心意。这回你可以送汤,下次别人就可以送毒,殿下若是出了事,谁担得起这个责。”   她把话往严重了说,果真见着周围人忙不迭地点头。再看海日,脸色发白,虽有些畏缩,但仍旧不服。   “你说的那么好听,不过就是你怕我得宠,殿下身边再没你立足之地!”   海日昂起脖子大喊。   赵幼苓看了看她发红发肿的手,定定神:“立足之地,不是靠争宠得来……”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身后毡帘掀开,带起一阵风。一双手,搂住她的腰,托住她的臀,将她整个抱起,坐在了他结实有力的臂膀上。   她低头,呼延骓微眯着眼,踢开了脚边豁了口的汤盅,看着海日:“滚!” 第22章   呼延骓的一声“滚”,比什么都更能戳得人浑身疼。海日顿时脸色苍白:“殿下……殿下,我是来伺候殿下的,殿下不能让我滚……”   奴隶要做的事,又脏又臭,就算跟人成亲,那也就是普普通通的日子,再怎样也没有留在王族子弟身边来的舒服。她想穿好的,吃好的,怎么能就这么被个小丫头比下去了。   海日攥住自己的衣角,脸上一片凄楚,赵幼苓才十岁,这样的年纪怎么说也不能好好伺候人,“她才多大,怎么能伺候好殿下?”   “我要谁伺候还要旁人决定?”呼延骓呵了一声,“你算什么东西?”   海日咬唇,勉强抬头看向坐在他臂膀上的赵幼苓:“殿下,她能做的我也能做,我还能……”   这话再说下去,就有些难听了。   赵幼苓扭过头。她就算不去看呼延骓,都感觉得到他对海日的不喜。   他这么抱她,让她坐在臂膀上,这样看似亲昵的动作,就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海日聪明一些,自然能看懂这里头的意思,只要退一步,发生的一切都可以翻页。   但显然,海日太聪明了,聪明地一直在为自己竭尽全力地索求。   海日还想求着呼延骓把自己留下。她苦苦哀求,眼泪涟涟,那些刚刚凑过来还不知前情的人还真有几个同情她,觉得殿下有些不近人情的。可呼延骓的部族里,大多都是一心向着他的人,闻声自然没好气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说。   海日听着身边窸窸窣窣的那些言语,低头挡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我说了,让你滚。既然你不愿意滚,那就配了吧。”呼延骓说着看向一旁的泰善,“我记得坞隆的女人一年前得病死了?肚子里的孩子还没生下来,难产死的?”   泰善点头:“没错。”   他俩对话听着寻常,赵幼苓一瞬明白,当即看向了海日。海日就像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立即停止了哭泣,呆愣愣地看着他们。   显然,她这一回也听明白了。   “你不肯滚,一心想要侍奉男人,我身边不需要你,部族里也从不设妓房,所以我将你配给为坞隆,我手下的一名勇士,也算是全了你的念想。”呼延骓沉声道。   “我不要……殿下,我不要……”   海日慌乱地摇头,赵幼苓顿时有一种脱力感。如果海日老实地低头,好好跟人过日子,也许……那个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   “坞隆是我的勇士,配他你已经是高攀了。”呼延骓说着转身,怕赵幼苓掉下来,把人又往臂膀上托了托,“泰善,告诉坞隆,她如果听话,就留下好好过日子。如果再闹出什么事,等生下孩子,拖出去喂狼。”   他说完,再不停留,带着赵幼苓回了毡包。   毡帘放下,才刚挡住外头的那些视线,呼延骓眉头一皱,把人放了下来。   赵幼苓仰头看他。   后者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一番,视线落在她胸口。   “太瘦。”   赵幼苓原还想说点别的,闻声脸上一僵,压着怒气,笑道:“是吗,看样子殿下这的伙食不太好。”   “嗯。回头让人给你多做点吃的。小姑娘家,胸前没点肉,和男人有什么区别。”   呼延骓倒是说的认真,赵幼苓脑子里已经炸开了花。   她也是有脾气的人,被抱着又当了一回挡箭牌,不感谢就罢了,居然还过河拆桥,嫌弃她胸前没二两肉。   她气急了,只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会儿就是想骂人,翻遍了记忆也找不着难听的话骂上一遍,只能舌尖顶顶牙关,气呼呼地走了。   她这一走,丝毫不知背后的呼延骓,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握过她的腰的那只手。   赵幼苓身上的温度隐隐还能在掌心上感觉。   不过。   唉,真的太瘦了,这个年纪的小丫头都这么瘦么。   泰善处理好海日的事进毡包时,呼延骓已经坐到床边,随时准备躺下去。见人进来,随口问道:“那小东西今日也照旧练了骑射?”   大总管兼保姆·泰善好脾气地一一答复。   呼延骓又道:“近来矿山那有些动静,我可能要经常过去转转,她的事你盯着。”   泰善笑道:“不过是个女娃娃,学这些有什么用处。殿下难道日后真想收了她?若只是做个疼宠的女奴,实在不必学这些。”   “她有用。”   是他有用,还是她有用。这是完全不一样的意思。   泰善看着呼延骓,笑道:“殿下如今也有事情瞒着我了。”   他俩一块长大,吃过苦,受过累,流过血,关心比那些真正有血缘的同宗兄弟更亲近。即便有时候撞破对方在做单身男人偶尔要做的事,也不过互相开个玩笑。   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秘密,不属于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秘密,横亘在面前。   呼延骓想了想:“等她自己告诉你。”   泰善愣了一下:“好。”   呼延骓眯眼:“她现在练得怎么个样子了?”   泰善道:“天赋不错,比寻常小儿都要聪明,也学得快。准头再练一段时日,只怕就要赶上你我了。”   大概是他拿自己做了比较,呼延骓想了想:“还是太慢了一些。”   泰善摇头:“已经很快了。她毕竟是个女娃娃,过去又吃过苦,没那么大的力气,现在把弩机学好了,等回头再学弓.箭,又得稍稍从头。力量不一样,太快,她怕是吃不消,到时候没法抄书,谢先生估摸着就要拆毡包了。”   想到那脾气古怪的老先生,呼延骓啧了一声:“还是再练练。多练练她,难就难一点,别让她有太多松口气的功夫。”   “你这是刁难她?”   “刁难不刁难,是我说了算。”呼延骓往下一躺,两条长腿直愣愣地伸长,“她心里,只怕比你我更希望能快点有所成。”   “那要是练哭了呢?”   练哭了?   呼延骓一愣。   他倒是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小东西在他面前成日就板着一张脸,白瞎了老天爷给的漂亮脸孔。只是偶尔见她笑一笑,倒也真的像汉人说的那样艳若桃李。   可如果哭了……   想想她过去两眼含泪,却咬着唇不肯真往下掉的样子。   呼延骓抖了抖:“她怎么就不是个男人。”   这要是个男人,还能留一人的命。身为姑娘,日后嫁了人,就她那副模样,只怕她男人得死在床上。   赵幼苓睡眼惺忪的醒来。同屋的莎琳娜还在睡,呼噜打了一夜不带停歇。   她昨晚从呼延骓那儿出来,气得连吃了两碗饭,肉没长,倒是撑得慌,只能在毡包里转着圈背书消食。   她一醒,莎琳娜听到动静,也跟着揉眼睛醒来。赵幼苓简单的洗漱了下,擦了擦香脂,又跟莎琳娜对付着吃了点东西,这就带着弩出去牵马了。   进到跑马场,泰善已经在了:“先走几圈,热热身。”   赵幼苓依言做了,泰善一脸严肃:“跑吧。”   赵幼苓稍微懵了一下。   泰善见她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便道:“骑射骑射,这个骑字不是说能骑在马背上射击就行。慢能射,快也能射,这才是骑射。”   他忽地一笑:“殿下要我好好练练你,难也没关系。”   赵幼苓心头一冽。   泰善又补充了一句:“今天找了些人来帮你,要是追上了,今天你喂粮。”   他说完,扣了个响指,不等赵幼苓反应过来,就听见几声口哨吆喝,几个时常能在呼延骓身边见着的熟悉面孔骑着各自的马,迎面而来。   赵幼苓呆了一下,随即一甩马鞭,驱着大黑马奋力狂奔。   她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呼延骓的意思。   他没把骑射当做把戏,更不觉得她要学的仅仅只是这些简单的东西。   汉人虽不是马背上的民族,可江山没有光靠嘴皮就能打下的,因而汉人的宗室世族中,也时常会有骑射游戏。她不是为了日后回到大胤,可以和那些豪门闺秀们玩乐才学的骑射。   她不说,他却都懂了。   所以,他要教的,是杀人的本事,更是活命的本事。   后面的人追的紧。   那些男人就像是在追猎一头小兽,等它慌不择路的时候,一举上前擒获。   但这种感觉,跟被乌兰拿箭追着跑完全不同。   她拼尽全力地狂奔,马蹄声化作了耳畔最动听的乐章。铁蹄踏过大地的声音,是轰隆,也是雀跃。   然而半个时辰后,她到底力不从心,哪怕大黑马还能跑,她也已经有些坐不住,握不住缰绳了。   身后的人似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有意放缓了速度,却被泰善呵斥了一声,只好甩着马鞭继续追。   赵幼苓已经听不到其他声音。   她知道自己这是到极限了。身子到底太弱,坚持不了太久,仔细想想呼延骓的嫌弃,倒不是没有道理。   她撑着没让自己从马背上倒下,勉强调整呼吸,眼角隐隐瞥见有另外一匹马从马棚里出来。她有些看不清是谁,身子一晃,已经被勒得出血的手登时松开,整个人就这样从马背上往下摔。   有人发出惊呼。   她咬牙伸手,想要拽住垂下的马缰。缰绳错过指尖的一刹,身后传来“刺啦”一声,一柄长刀穿过她的后背衣裳,冰冷的刀身贴在脊背上,整个人被挑了起来,并没落地。   场上忽的爆发出了欢呼声,就好像看到了一场精彩绝伦的马球赛。   唯独赵幼苓,被刀身的寒意一激,猛地回过神,视线顺着握刀的手,看向了一身黑氅,骑在马背上的呼延骓。   她恍惚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一头被串在了铁架子上的羊羔。   而那个串羊羔的厨子,正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评价说。   “太瘦弱了。” 第23章   “殿下?”   “殿下怎么来了?”   冰冷的长刀从背上抽离,赵幼苓双腿发软地被人扶住,余下的人已经围到了马前。   赵幼苓抬头,坐在马背上的男人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过视线,和身边的人交谈起来。   她知道,呼延骓近日来很忙。   他的部族是戎迂众部中规模最小的,但他要忙的事从不少。赵幼苓知道她还没得到呼延骓全部的信任,所以有时候他与人谈话,并不允许她在左右,那些还不允许她知道的东西,也许就是呼延骓的部族立足的根基。   她早上出来的时候,就听人说他要离开几日,所以压根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他,然后……又被他救了一命。   呼延骓就像是过来和泰善说几句话的。话说完了,又依次跟一帮男人碰了碰拳头,这就骑着马走了。   赵幼苓也没去说什么谢谢,等他一走,也差不多歇够了,又有了力气,当即骑上马,看着众人:“继续吧。”   泰善送了呼延骓回来,也不知听了什么话,瞧见赵幼苓又上了马,赞赏的看着人,一脸慈母笑。   赵幼苓盯着他的笑脸看了一会儿,头一扭,踢了踢马肚子,小跑起来。   “去吧。”她听到泰善笑盈盈的声音,“别客气,替殿下好好练练她。”   赵幼苓满心以为之前的那一轮,这帮被泰善带来的男人已经使出了实力,直到呼延骓来了又走,她才发现男人们这才认真了起来。   他们一认真,她就变得有些摸不着门路。哪怕大黑马再是良驹,碰上她这样羸弱又不默契的主子,只能狼狈地被人几次围住。   她如此才懂得,她根本称不上什么有天赋,她和这些男人还有很大的差距,那差距在明明白白告诉她,你是个弱者,你太弱小了,你还什么都不是。   到了下午,赵幼苓越发觉得不顺。泰善连弩都不让她碰了,只一匹马,顶着头顶的太阳,一点一点,抠着她跑马的时候所有的问题。   “肩膀这么紧是打算做什么?”马鞭后的杆子被敲在她的肩膀上,泰善笑呵呵地骑在并行的马背上,揶揄道,“你是被绑住了?不放松点,怎么跑马?遇到追击的时候,你这样是打算掉下马活生生被踩死?”   赵幼苓放松肩膀,只一会儿,等杆子又敲过来,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又整个人紧绷了起来。   “你这样跑,就是在送命。”泰善勒住马。   赵幼苓也停住,跑马场周围不知哪里来了几个骑在小马驹上的孩子。都是部族里的小儿,这几日也常常溜过来看她。一群小萝卜头还不知道什么叫面子,指着她咯咯直笑。   “我……是不是很丢脸?”赵幼苓问。   泰善摆手:“还不算。你已经比一般人要有天赋一些了。”   赵幼苓目前的成绩,的确比他一开始预期的要好太多。连呼延骓也没料到会得到这么一个成果。所以才有了让他再练练她的想法。   他现在所有的挑刺,都已经是在细枝末节上的极致要求。这些要求可能看起来其实不那么重要,但或许能成为活命的关键。   呼延骓和泰善曾经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要求自己很久。现在也不过是把自己曾经学过的东西,放在了她的身上。   赵幼苓就这么一个白天都在马背上度过。等下马的时候,腿软得差点摔了一跤。   回到毡包,她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解开的毛皮斗篷下,浑身是汗。莎琳娜吓了一跳,赶紧去替她放水洗澡。边上坐着取暖的刘拂这时候也吓得跳了起来,慌不择路地撞上案几,又左脚踩右脚一路跌跌撞撞往外头跑。   “你别!等我出去了再脱!”   赵幼苓实在是累得不想和他说什么。等人一走,啪一下扑在了睡榻上。   莎琳娜是几时回的毡包,她都毫不知情,等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泡在了热腾腾的浴桶里。   热水泡得她浑身舒服,竟又糊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赵幼苓睁开眼,看着毡包顶发了会儿呆。只动了动,浑身上下无一处地方不在向她叫屈喊痛,她有些爬不起来,只能咬牙撑着,把自己从睡榻上支起来,艰难地踩到地上。   莎琳娜劝了几回,她都没听,等出了毡包,赵幼苓一眼就看见了刘拂。   人已经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莎琳娜几次进出一脸的欲言又止,赵幼苓还以为是泰善一大早就守在外头,怕她今日起不来躲懒,丝毫没想到会是刘拂。   “云雀儿,咱们不学了!”刘拂突然道。   赵幼苓愣了下,忽然很想笑。他说咱们,可她知道,他的意思仅仅是劝她不要再去学那些骑射的本事。   “为什么不学?”   她跟着谢先生抄书学文,跟着泰善学骑射,两厢互不影响,都是极重要的事情。她和刘拂这样的纯书生不一样,刘府再看不上眼这个庶出的小郎君,也起码让他拜了大儒谢先生为师。   而她,韶王之女,这个身份就是悬在头顶上的剑。谁都能剪断那根丝线,她只能自己给自己找活命的机会。   刘拂急道:“你昨天回来的时候,脸色难看的跟快……一样,你一个小娘子,做什么要去学那些东西!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就容易受伤,你别学了,我让先生教你琴棋书画,先生是大儒,一定懂的!”   赵幼苓看了看天色,还有时间,遂平视他道:“可我想学这些。我不希望有一天,我又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被人捆绑住所有,无力反抗。”   “不会的。”   刘拂摇头。他当然也记得永京城破时发生的一切,从大胤到关外的所有事情他都还记得。   “那些事已经不会发生了,不是吗?”   “谁也不能保证不会。”   赵幼苓看着面前,还略显的有些天真的少年。   “你不想回大胤了?故乡的一方水土,难道真的远在万里之外,只要梦里能梦见就足够了?”   “当然不够。”   根本不等刘拂去回答,不远处传来一声嗤笑。谢先生从旁走来,好似看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将自己的学生打量了一眼,甩甩袖子。   “这世上,有人偏安一隅,不敢为苍生一战,就有人敢迎难而上,舍身弃命也要保一方平安。”   “大胤只是兵败,不是亡国。国还在那,为何要梦游故国,却不回去?”   刘拂紧紧绷着脸,似乎是想起了那些惨烈的画面,面上染上了几分痛恨。   “可是先生,我们真的回得去吗?”   “您说过,从永京城到关外,这沿途诸多城池,如今已尽数落入吐浑狗的手里。宗室世族皆随天子南逃,偏安一隅。我们……还回得去吗?”   “你想回,就回得去。”   “也或许有一天,从江南,会有人一路向西,迎接我们回去。”   赵幼苓记得,天子虽然逃到了江南,看着过了一阵子醉生梦死的日子,但满朝文武,并没有忘记在关外还有他们一行人。毕竟,当初被俘虏的人当中,还有不少是朝臣,是各家子弟,更有太子赵昱也在其中。   “而在回去之前,你我不可能永远活在呼延骓的庇护之下。他只是个王子,他的头顶还有大可汗,还有手握戎迂近乎一半兵权的昆特勤,甚至还有其他王子。”   “戎迂,不可能永远太平。”   谢先生颇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她。   而后回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学生,叹了口气。   “当年老夫在刘家,你祖父,你父亲请老夫选一刘家子做学生,也做日后为老夫摔盆之人,老夫选中了你。因你是庶出,也因你虽有些愚钝,可性善也直,不作伪。”   “老夫教了你诗书礼仪,教了你为人处世,独独不教你□□定国之策,是因你天赋不够,不想你为那些东西费劲。但现在看来,老夫并未起到先生之责,叫你养出了这么一副优柔寡断的性子。”   刘拂喃喃喊了两声先生,倒是叫赵幼苓有些不好意思。   她不是有意比过刘拂一头,也没想到会害他得了先生这样的评价。   “十一娘,你不必愧疚。”谢先生拦下了满脸歉意,正要和刘拂道歉的赵幼苓,“老夫会好好教他。他如今已经不是刘府一个小小的庶子,他不能再做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人。”   自听赵幼苓自称在家中行十一后,谢先生便不再“姑娘”“姑娘”地喊她,也从不跟刘拂一样,一口一个“云雀儿”,只道一声“十一娘”,就如寻常长辈同小辈说话一般。   赵幼苓眼底忽然有些酸胀。   她眨了眨眼,抬手郑重地行了一礼,这才从毡包前离开。   走得稍远一些,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对师徒低声说话的样子,如同亲爷孙一般。   高强度的学习赵幼苓坚持了很久。   泰善一开始只当她是在强撑,也和人一起数着日子,看她能咬牙熬过几天。   可日子一天天的算,草原的雪化了,渐渐有鲜嫩的花茎从地面长出,野兔开始换去一身雪白的绒毛,天气也变得暖和,她始终没有在人前喊过一声累,说过一句放弃。   而时间,也渐渐的,逼近了三月。   赵幼苓清晨起来,照例要去跑马,却在毡包外见到了十几双亮晶晶的小眼睛。   小学堂里的孩子不知为何聚拢在门前,却乖乖的,谁也没发出声音。   “这是要干什么?”   她经常去小学堂,与这些孩子也都混熟了。   这些日子以来,刘拂没再劝过她放弃,像是被谢先生点通了,老老实实待在先生身边,不是教这些孩子读书识字,就是自己一个人闷头苦读,倒是很久没有往她跟前跑,这次难得也混在孩子堆里看着她。   刘拂用手肘打了一下身边快跟他差不多高的一个孩子:“你说。”   那小孩摸了摸鼻子:“殿下说要带我们出去放松放松。”   赵幼苓看了一眼孩子们,问:“那为什么站在这里?”   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推出了个胆大的。   “殿下……殿下说,只要你也答应一块去,就……就带我们去放风筝!” 第24章   毡包外的一群小儿,虽然平日里也鲜少被家里人约束,在部族里痛快肆意的玩乐。可一听说能和他们的骓殿下一起出去玩,一个个,哪怕是女娃娃,这时候也都迫不及待起来。   赵幼苓想去跑马,可见着跟前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好像真要是把自己的决定说出口,就要扫了这帮孩子的兴。   不多会儿,呼延骓溜达过来。见赵幼苓满脸苦恼地站在毡包前,跟前站了一排的小儿,刘拂站在孩子们的背后,满脸哀求地摇手,他眉毛一挑,道:“云雀儿。”   赵幼苓走到跟前,身后是灼灼的目光,咬牙:“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呼延骓眼帘垂了垂:“不想放松放松?”   赵幼苓深吸一口气:“不是殿下让泰善再难也要多练练我吗?”怎么这会儿突然说要放松放松。   呼延骓心情甚好:“今日天气不错,我也很久没带这帮孩子去松快松快了。走,我带你们去玩玩。”   他抬手招呼了一声,一帮孩子“呀呀”直叫,跟着就跑。都是小孩,他也不会让他们甩着两条小短腿跑一路。早有汉子牵着一匹匹马候在了部族外,等把孩子陆续包上马,这才牵着一前一后跟着已经骑着马跑的呼延骓走。   赵幼苓是被呼延骓扔上马的,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胯.下的马已经开始狂奔,整个身体被压进了身后宽阔的胸膛里。   沙漠里都有绿洲,草原自然有河。冬去春来,哪怕再结冰的河川也已经复苏流淌。   但也许是太久没有看到这样明媚的春光,赵幼苓被放到河边的时候,看着这些春光仍是有些呆愣。   后脑勺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赵幼苓回头,呼延骓放任坐骑去边上玩耍,站在她后头微微眯眼:“我让泰善练练你,但还没打算把你逼得太紧。”   他说着掐了把她稍稍长了点肉的脸颊:“还是太瘦。”   赵幼苓抿唇,还来不及说声“谢谢”,就见几个汉子骑着马过来,后头跟着的马背上,几个小娃娃举着几张五颜六色的纸,还有人拿着枝条,很大声的喊:“殿下,殿下!”   赵幼苓看向呼延骓,后者脸上一僵,低头看她,问:“会做风筝么?”   做风筝啊。   赵幼苓犹豫了下,看着那些花花绿绿,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纸,迟疑地点了头。   她应该算会吧。   在韶王府那时候,她年纪小,又是不得宠的,玩风筝还轮不上她,只能偷摸着在角落里看姐姐们玩耍。   到了教坊,胥公公倒是不拦着坊里人玩闹。她的第一只风筝,就是胥公公给她做的。之后她也跟着学过几次,做不到极好,起码还是能飞的。   戎迂人没有什么出门在外,还要各种讲究礼节的规矩。一帮孩子下了马,顾不上干净不干净,直接盘腿往草地上做,纸啊枝条啊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河边的草地上,一下子叽叽喳喳热闹了起来。   汉子们瞧着热闹,牵了马下河去洗。呼延骓不用洗马婢,马都是大伙儿一道互相帮着洗。呼延骓倒是两手空空,什么事都没,找了块石头坐在那儿,杵着胳膊看着手忙家乱的小东西们。   “这个是什么?”   “这东西要用在哪里?”   “我想要绿色的!”   “那个好看,我要那个!”   “这个怎么弄?”   赵幼苓在孩子堆里忙碌。这边吵嚷着不知道怎么用枝条,那边努力了好几回都没能纸粘住,她一个个地教过来,又站在人前反复示范,这才叫几个已经眼眶里两团眼泪打转的女娃娃继续埋头做起风筝来。   呼延骓就看着她在那儿忙,也不搭把手。   她其实也不过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十岁的年纪,谁家不是搂在怀里疼爱的时候。   她偏偏早早站起来。   他看着赵幼苓,依稀能想象到她长成后的模样。   定然也会是漂亮模样。   如果没有遇到早年的那些事,她应该会穿着汉人漂亮精致的衣裳,做一个春日里放风筝、打秋千的闺秀。   呼延骓看着看着,也看见了跟着来的刘拂。   谢先生难得把这个学生也放了出来,这会儿正跟着孩子一道在做风筝,只是笨手笨脚的,又爱叫唤,倒是让赵幼苓往他边上多去了几趟。   “汉人的诗词里,有没有跟风筝有关的?”   呼延骓突然叫住赵幼苓。   赵幼苓哪知道那么多诗词,张嘴正要说不知道,突然觉得衣摆被人扯了扯,忙低头去看。   有个小女娃正仰头看她,雀跃道:“我知道,我知道!”   “是什么?”赵幼苓蹲下身问。   小女娃有模有样地摇起头:“草场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我也会我也会!”   有一人会,就紧跟着便有了第二个孩子开始站起来摇头晃脑:“小而不知风凉薄,一心欲趁西风紧。纸鸢上天线扯断,漠漠羌天只有云。”   “还有还有!碧落秋方静,腾空力尚微。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   “柳条搓线絮搓棉,搓够千寻放纸鸢。消得春风多少力,带将儿女上青天。”   “我……我也会……”   一群孩子也不做风筝了,争先恐后开始背诗。朗朗读书声意外地在河边传荡开。   赵幼苓看着他们,微微别过脸,揩去了眼角的湿润。   他们背的每一首诗,她相信这些孩子并不能理解诗背后的含义。谢先生如今也不过只是将诗的字面意思告诉他们。连她也不定能知道多少。   可听着那一句“纸鸢上天线扯断,漠漠羌天只有云”,忽的就悲从心中来。   “云雀儿,这样做对不对?”   因为年纪都差不多大,小学堂里的这帮孩子大多直呼赵幼苓的这个名字。   赵幼苓抿了抿唇,就要扭头去看,眼前忽的一黑,一只大手覆上了她的眼睛,稍稍用力就把她的头往后靠了靠,贴上了男人坚硬的腰腹。头顶上,呼延骓的声音带了点嘲讽:“你做的这是什么,能飞吗?”   小孩哇哇叫:“我做的是大鱼!”   另一个小孩的声音跟着传来:“笨!是鲲鹏!先生说了,鲲鹏是鱼,也能化成鸟!”   “是鱼!”   “明明是鸟!鸟能飞鱼不能飞。”   “胡说,先生说了,鲲鹏不飞的时候就是鱼!”   两个小孩吵得不亦乐乎。赵幼苓抓着呼延骓遮在自己脸上的手掌,稍稍挣扎了下,男人松开手,似乎是瞥了她一眼,大步走过去,单手就拎起其中一个孩子。   “走吧,能不能飞先试试。”   孩子们一声欢呼,也不管自己的风筝有没有做好,你拉我,我拉你,跟着就要去看他们的殿下放风筝。   赵幼苓看着跑远的孩子们,一低头,对上了刘拂的眼睛。   他还坐在地上。曾经干干净净的刘家小郎君,现在衣摆上沾满了青草汁,也已经无所谓了,只满脸关切地看着她。   刘拂问:“你哭了?”   赵幼苓摇头。   “你眼圈是红的。”   “被骓殿下的手按红的。”   刘拂不再问。   赵幼苓蹲下身,给脚边做了一半的风筝加工。再抬头的时候,不远处的地方,那只看起来有些古怪的“鲲鹏”已经摇摇晃晃飞了起来。   身材高大的男人,牵着细细的一根风筝线,带着屁股后的一串小尾巴们,把风筝越飞越高。   难得放松的一天,直到夕阳西下,孩子们这才意犹未尽地坐上马背返程。呼延骓走在最后,马背上挂满了孩子们送的风筝。   赵幼苓回头,落日的余晖从西面而来,她与呼延骓相对而立,男人颀长的影子正好叠在了她的身上。   她没说话,呼延骓却也没忽视掉她的视线。   那一双眼眸,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还有温和。   一时间,呼延骓想到谢先生私底下对她的评价。   他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呼延骓忽然牵着马快走几步:“去大胤的人路上遇到点事耽误了,怕是回来就要三月。”   赵幼苓微怔,回神道了声“无妨”。   呼延骓又道:“等与阿泰尔的比试结束,我教你寻矿和冶金如何?”   赵幼苓听了他的话,一时有些怔忡,有些不很明白“寻矿和冶金”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些不应该是戎迂人的立足之本,为什么……   呼延骓见她面露疑惑,眉头一挑:“你不想学?还是觉得这些应该是男人学的本事,女人犯不着去吃那些苦?”   “不是的。”   赵幼苓应了一声,郑重地行了一礼:“我只是觉得,戎迂既能锻铁,又是凭借这个在草原诸部站稳脚跟,那必然是极其重要的东西。不管是寻矿还是冶金……殿下当真愿意教一个外族人?”   “昆他们连吐浑人都愿意教,我为何不能教你?”   手掌推开凑过来的马脸,呼延骓深邃的目光看向远方苍穹。   “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他们能为拉拢吐浑人打破,我真心实意想要教给别人,又有什么错。戎迂,已经不是原来的戎迂了。”   他声音微微发沉,赵幼苓的眉头略拧了一些,却不知该如何应答。   而呼延骓,似乎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便再没出声,一路沉默,骑着那匹被风筝点缀的花花绿绿的马,走向升起炊烟的部族。 第25章   三月的风,吹去了冬末的凛然,吹开了遍地的花。起早虽还有些凉意,但太阳升起后总能晒得人浑身暖融融,一不留神就犯了春困。   天高云阔,芳草萋萋。   距离部族不远的山坡上,冲下来一小队人马。一匹快马一马当前,飞鸿留影般冲进了部族,在众人的视线中,马蹄兜转,停了下来。   那马上的人高高坐着,咧开嘴笑道:“我阿兄呢?”   日光明亮耀眼,自他头顶照落,众人眯眼这才看清那人身份,忙不迭俯身跪拜。   “殿下。”   “阿泰尔殿下。”   阿泰尔随意往人群中扫了一眼,问:“云雀儿呢?”   有个被大人按着头行礼的小孩闻言,便硬着抬头,笑嘻嘻喊:“云雀儿在跑马场!殿下是来和她比试的吗?她可厉害了,已经能跟着骓殿下打猎了!”   阿泰尔眼睛一亮:“那你觉得,是她厉害,还是我厉害?”   小孩儿哪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正要回答,嘴巴被人一把捂住。身边的大人慌张地喊:“殿下,小孩不懂事,不懂事……”   阿泰尔哈哈一笑,也不在意,一挥马鞭,调转马头熟门熟路地往跑马场去。   他一走,身后跟着的一小队人便也跟着疾驰而过,都是十几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衣裳鲜亮,笑嘻嘻的,看起来兴致勃勃。   “阿妈,你捂我嘴干嘛?”   等一行人骑马走远,被松开的小孩立马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阿妈拧眉瞪了他一眼,往他屁股上呼了两下:“让你乱说话。你想说啥,跟殿下说他不厉害?”   “可是云雀儿真的很厉害啊!”   “是是是,可厉害了。”阿妈把他往边上推了推,“去,趁天气好,把新摘的草药晒晒。”   可不是得多晒晒备着,阿泰尔殿下那熊似的身材,比试的时候万一弄伤了人小姑娘怎么办。   这边已经有人开始准备草药以防万一,那厢的跑马场上,黑马飞驰,速度之快如一道黑影划过。马背上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女孩,拉弓射箭,瞄准一处——   弓弦绷紧,已然到了极致,吐纳间,手一松,动作一气呵成,长箭倏的飞出,化作一道光影,射向远处的箭靶。   她箭射出,一手抓紧马缰,放慢速度,直等到远处有人查看过箭靶,举起手中旗帜示意,她这才松一口气,又驱马快跑,再射一箭。   “姑娘的准头越来越好了。”泰善带着箭靶回来。   赵幼苓拍了拍马脖子:“是殿下和大人教得好。”   她嘴上说的谦逊,可面上还是流露出了几分自豪。   几个月的训练,赵幼苓的进步显然是火速的。和部族里各方面条件都好的孩子比起来,她首先就输在了体力上。可她肯吃苦,肯用心,在呼延骓和泰善的努力下,加上她虽不承认却被人认定惊人的天赋,的确在几个月内突飞猛进。   能不能赢阿泰尔她不知道,但起码不至于输得太丢脸。   泰善道:“还不知何时比试,说不定你这边练着,那一头阿泰尔殿下已经忘了这一回事。”   “谁说我忘了!”   有人高呼,说话间,一个略显得虎背熊腰的少年便驱马上前笑道:“既然说了要比试,我怎么会忘。泰善,你太小看我了!”   他话音落,跟在身后的一行人也都驱马围了上来,隔着跑马场的围栏,你一言我一语,骑着马就要往赵幼苓近处凑。   这个说:“你就是云雀儿,你真是从大胤来的,是汉人?方才你骑马的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汉人。”   那个道:“听说你是骓从特勤那儿抢来的女奴?骓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将来要你留他身边伺候?”   这都是些大可汗身边的大臣家的孩子,平日里素来结伴游玩,彼此都极为熟稔,因阿泰尔的关系,自然与呼延骓也亲近得很,说话没那么多的顾忌。   “将来如何,小女不知。眼下,小女的确蒙殿下照顾。”赵幼苓笑道,稚气满满的脸上可见落落大方的神色   一帮少年虽意外她的答复,却也只是嘻嘻哈哈地笑过,不去往她的身份上开玩笑。   而阿泰尔,一双眼睛已经紧紧贴在了她身下的大黑马上,说什么都想试一试。   泰善在一旁将一切看在眼里,见他们笑闹成一团,不由觉得赵幼苓小小年纪,委实沉稳的过了头。   阿泰尔很快就上了马。可大黑马脾气古怪的很,到如今也就只肯听赵幼苓一人的,被旁人骑到背上,当下就什么也不管,把人甩了下来。   少年们顿时哄笑,争先恐后翻过围栏,也要学他的样子去试上一试。   “云雀儿,明日我们就比试吧。”阿泰尔擦了把汗道。   赵幼苓愣了愣:“明日?”   阿泰尔道:“对,明日比试完,我还得跟昆一道去吐浑那。”   知道他是真的有事,又心心念念想着比试,赵幼苓点点头,应了声“好”。   阿泰尔说要比试就比试。虽日子定得有些突然,安排也不好做,可该做的准备还是有人做了起来。呼延骓回部族见了兴致勃勃的阿泰尔,只捶了捶他日渐宽厚的肩膀,便径直去了赵幼苓的毡包。   毡包里,赵幼苓正在擦拭弓.弩,刘拂盘腿坐在边上,碎碎叨叨地念着什么。呼延骓看她:“比试的内容定下来了?”   赵幼苓摇头:“还未定。等明日才能知晓。”似乎是为了公平,明日比试采取的是抽签,比试什么,全看运气。若是抽中的是什么摔跤、比武,她也不用试了,当场认输就是。   “你不担心?”   赵幼苓好笑道:“担心什么?我只要不输得太难看,就心满意足了。”   呼延骓被她逗得弯了弯唇角:“那我这,有一个消息,你要不要听?”   不光是赵幼苓,连刘拂也好奇了起来:“什么消息?”   “关于大胤的消息。”   他派去大胤的人才刚刚回来。如果不是中间出了点岔子,这些人早应该回到部族,不至于拖了这么长时间才带回消息。   一直盼着的人终于回来了,带回了她想要知道的消息,赵幼苓下意识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她想问大胤怎样了,想知道如今江南如何了,想知道义父还好不好……   她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刘拂抢先道。   呼延骓没有正面回答他,反而看着赵幼苓道:“你想现在就听,还是等比试结束?”   赵幼苓没有立即应答。   刘拂担心急了:“要不,等比试完再说吧?”   刘拂其实也急着想知道大胤的消息。谢先生为了找他,离开大胤已经很久了,有些消息怕是早已过了时。他太想知道故乡家园如今都发生了什么事,可是……   “你明日就要比试了,万一……万一不是什么好消息,听了会影响你发挥的。”   赵幼苓眼底带着笑意。所有人都在担心比试的事,她何尝没有放在心上,嘴上再怎么说的无所谓,到底心底还是有着压力。   只是,看着呼延骓,看他特地在比赛前来找自己,她总有种不会听到什么坏消息的感觉。   赵幼苓不接话,只看着呼延骓。   呼延骓拿过她的弓,替她试了试。   “如果担心受到影响,怕明日比试上无法专注,我也可以让人等比试过了,再来找你说说大胤的消息。”   “不管是什么消息,对你来说,一定都是好消息。”   “你不必带着负担去和阿泰尔比试。马是你的,他想要,我会给他另外的马。但我想你明白,跟阿泰尔的比试,并不是为了一匹马。”   赵幼苓听到这里,眉梢微微一动。   终于下定决心,郑重道:“殿下,有什么消息,就让他们过来说吧。”   刘拂还想劝,却被她拒绝。   等呼延骓真把人喊来,赵幼苓已经煮好了茶,在毡包里等着。   去大胤打探消息的一行人,年纪有大有小,得来的消息也五花八门。似乎是呼延骓特地吩咐的,将所有能打听到的人和事全都打听了一遍。   “大胤的天子南逃后,将江南的汴都充作新皇城,文武百官皆在此地做起了朝廷各部。大胤的天子想改年号,被朝臣劝下,如今还是天禄年间,天禄十二年。”   “因太子被俘,传闻入了吐浑,不知生死。戌王不久前已经成了新太子。”   “汴都因为天子的关系,如今热闹不输永京。时间已久,只怕那些人就会忘记之前北面发生的事,继续享乐。”   想到在大胤看到的那些场景,一行人眉头都皱了皱。   年长一些的见的最多,打探来的消息大多也和皇族朝臣有关。大约是极得呼延骓信任的关系,说话并不遮掩。   “那些汉人达官贵族,如今在江南醉生梦死,过得畅快得很,只要吐浑人不再继续打下去,他们的日子还能和以前一样过。”   “就是苦了那些汉人百姓。”   “不过听说,汉人的官员里,有一部分人如今也清醒的很,一直在恳求他们的天子派人出关,探一探前太子的消息。也有主战派,想着把占了家园的吐浑人打出关外。”   刘拂和谢先生也在毡包里,师徒俩每每听到一个消息,都会再问上几句,仔细了解整件事。   唯独赵幼苓,只是听着,神情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   呼延骓面上淡淡的,眼底却已经多了几分复杂神色。   他隐隐有些后悔这时候把人带来见她。   “还有一个消息。”   呼延骓看着赵幼苓,随口道:“说吧,还有什么消息。”   那人:“几年前曾经谋反逃匿的韶王回去了。听说已经洗刷了罪名,当年谋反一事,乃是前太子构陷。”   “还听说,韶王回汴都后不久便与天子御前的胥公公大闹一场。似乎是……当年韶王获罪,家中有幼子被充入掖庭,韶王想接回孩子,但……只剩一位小郎君尚在人世。”   那人话音落,呼延骓就见着赵幼苓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   她闭了闭眼,嘴唇紧抿,忽然便笑了一声。   毡包里,所有人都看向她。   这个笑来得突然,竟莫名有些古怪。   赵幼苓却是笑起来,摆摆手道:“都是好消息。”   她站起身,谢过诸多,等众人皆出了毡包。她就在毡帘后静立了一会儿。   良久,她忍不住就嗤笑了一声:“现在来充什么慈父……” 第26章   赵幼苓和阿泰尔的这场比试,并没有在部族内进行,而是选在了部族外那座小山坡下。   那块场地很宽阔,周围也没有什么会遮挡视线,或者妨碍人的树林。看起来就是一块非常适合人比试的地方。   赵幼苓去得很早。   部族里的人陆陆续续都到了。来的人里头,有平日里和她关系不错的妇人,也有因为骑射和几次狩猎认识的男人,还有小学堂里的小娃娃。她就站在边上,试着拉了拉弓弦,身上都能落下几道视线。   莎琳娜捧了披风来,见山风拂过还带了点凉意,忙要赵幼苓披上。   赵幼苓笑着推开:“拿着吧,我不冷。”   莎琳娜蹙眉:“这儿凉,殿下他们还没来,你可别吹冻着了。”想到非要跟个十岁小姑娘比试的阿泰尔,她压低了声音,“殿下也真是小孩脾气,怎么就非要跟你比试,这不是以大欺小么。”   她声音虽压低了一些,可旁人仍旧能听得一清二楚。赵幼苓笑着咳嗽两声,莎琳娜心里着急,正要再劝劝,便见视线那一头,一行人骑着马朝这边过来,却不是部族的男人们,而是昨日跟着阿泰尔殿下过来的少年们。   对方清一色俱是十余岁的少年人,最年长的也不过是和呼延骓一般大,英姿勃勃,鲜衣怒马,正是最恣意的年纪。哪怕是有点年纪的妇人,瞧见这赏心悦目的一群少年郎,仍是看呆了。   这里头,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特地打扮一番过来的阿泰尔殿下。   斗篷很好看,是整块熊皮做的。   但是……   所有人都很默契地抬头看了看天,默契地低下头当做没有看见殿下额头上密集的汗珠。   三月天穿毛皮斗篷,真的很热啊。   赵幼苓看着“花枝招展”过来的阿泰尔,强忍笑意,上前行礼:“殿下。”   阿泰尔下马:“云雀儿,你准备好了吗?”   赵幼苓:“殿下想要几时开始?”   阿泰尔四处看了看:“赌注呢?”   他们比试的赌注,原本是那匹呼延骓花了好多功夫套来的马。但现在马已经送给了赵幼苓,一人一马配合的正好,阿泰尔虽然喜欢可也不是夺人所爱的性子,赌注自然是要换一个。   “阿兄说会把赌注带过来。”阿泰尔满脸好奇道,“阿兄手上宝贝不少,我还真想知道他肯拿什么出来。”   赵幼苓看了看身边的大黑马:“殿下不要马了?”   阿泰尔下意识揉了揉腰:“啊……它就不要了,昨天摔得我有点疼。”虽然他皮糙肉厚,可也经不住几次摔下马背都砸到同一个部位。   见他果真对大黑马没了想法,而呼延骓那边似乎也的确有别的东西能拿出来当赌注。赵幼苓稍稍松了口气,踮起脚,贴了贴马脖子。   不多会儿,呼延骓来了。马背上除了他这个人,空空如也。   阿泰尔瞪眼:“赌注呢?”   赵幼苓也好奇地看了过去。只见呼延骓胸前挂了个布囊,鼓鼓囊囊的,不知藏了什么东西。她看得认真,只一瞬,便瞧见布囊动了动,露出毛茸茸软乎乎的一个小耳朵。   “这是什么?”阿泰尔最先叫了一声。   在场所有人都被吸引了过来。大人还好,因着身份,并不敢走太近,倒是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围了过去,垫着脚要看布囊里的小东西。   赵幼苓人小,被人一挤,直接挤到了呼延骓的手边。男人伸出手臂将人护了护,稍稍倾身,露出布囊里格外漂亮的两张毛绒小脸。   “看看,知道这是什么吗?”呼延骓问,空着的那条胳膊伸手挠挠小脸。   赵幼苓忽然被问,愣了愣,仔细去看那两张像猫又不似猫的小脸,问:“这是什么?”   呼延骓看她一会儿,单手抓着拿出一只:“豹子。”   阿泰尔兴奋地就要伸手去接:“居然是豹子!阿兄,你居然连豹子都能捡到!”   呼延骓看他一眼,转手把小豹子递到赵幼苓面前:“你抱抱,这个年纪的豹子,和小猫一样。”   赵幼苓懵懂地抱住塞进怀里来的小豹子。软乎乎,毛茸茸,当真像极了小猫。   那小小一团毛孩子,丝毫没有受到外界的影响,团在她的怀里,打着小小的呼噜睡觉。   真的就像一只小猫。   阿泰尔有些急了:“快比试,快比试!听说豹子养大了能帮忙打猎,等会儿我赢了,阿兄可得说话算话,把这两只小豹子给我。”   呼延骓点点头,和泰善交流了两句,回身看向两人:“都准备好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准备不准备的。   比试的内容,本就是抽签,一切随缘。   签筒是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一个竹筒,几根细长的树枝插在里头充当签子。树枝前端系着签纸,只有拆开了才看得到里头写的是什么内容。   赵幼苓和阿泰尔同时站在了签筒前,一个面上淡淡的,一个满脸迫不及待,想要速战速决。   少年们都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不时打趣两句,让阿泰尔千万别以大欺小,欺负人家小姑娘。   余光瞥见阿泰尔对着少年们挥了挥拳头,赵幼苓嘴唇微抿,看向始终注视着自己的呼延骓。   “要是抽到不会的,就认输,不用在人前逞强。”   他顿了顿:“豹子……以后遇到了,我再给你留一只。”   赵幼苓笑了起来。   那是豹子,又不是家猫,哪里能那么轻易的碰到一次又一次。   阿泰尔根本没注意到自家阿兄跟人说了什么,迫不及待地伸手从签筒里抽了一根树枝。   本来就是抽签决定比试内容,谁抽都没关系。   “是骑射!”   有少年凑过来看签纸上的字。一看“骑射”二字顿时乐了。   作为大可汗的第二任可敦出的嫡子,阿泰尔虽然目前还没个正经职位,但骑射此类马背上的功夫,可是得了大可汗和几位将军认可的。便是昆特勤,也曾夸赞过他。   再看要和他比试的小姑娘。小小的个子,看着瘦瘦弱弱的,草原上风一大只怕还能吹出去打几个滚,就这还比试骑射?   少年咋舌,觉得自己猜到了比试结果,满脸惋惜。   赵幼苓却是松了口气。   比骑射还好,起码她费劲练了。   比试的内容,并非只是骑与射这么简单的两个字而已。呼延骓的那帮子手下人自告奋勇起码举着箭靶,阿泰尔和赵幼苓则同样骑马站在了离他们很远的地方。   而比试的规则,就是不能超过目前已经划定的距离,通过驱使坐骑的移动,射中同样移动的十个箭靶,射中且成绩最好,时间最短者胜出。   阿泰尔火急火燎地上场,在少年们的吆喝声中,十支箭,例无虚发。下马的时候,连滴汗都没有流,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已经睡醒正在呼延骓脚边扑腾的两只小豹子。   直到听到泰善咳嗽两声,他这才后知后觉回过神:“啊,云雀儿,你去吧,别逞强啊。”   赵幼苓应了声好,在身边莎琳娜的鼓励声中走上场。   她站在场上,抬手拍了拍马背,有人端来踩脚凳送她上马。边上,有少年发出低笑,然下一刻却见她坐上马背,抬起头,原本看着稚气未脱的脸上神色陡然一变。   如果刚才就像是个普普通通,理当被人护在羽翼之下的小娇娘,此刻就如同沉睡的虎狮睁开了眼睛。   凶猛,专注,都汇聚在了眼前。   骑射不是近身攻击,不是必须肌肉发达,四肢纤长才能骑得稳,射得准。   赵幼苓试过自己的极限。臂力虽然不好,可她眼疾手快,准头不差,又有大黑马的配合,这场比试,她竟隐隐看到了获胜的希望。   “预备!”   赵幼苓凝神,抬手放在了背后。那里背了箭囊,囊中是比试用的十支飞箭,为防万一,箭头都被拆除,就算没有射中箭靶,也不会伤到人。   “开始!”   她如长虹,飞驰而出。人群的叫好声,顷刻间被抛在了脑后,耳边俱是奔马时呼呼的风声。   她拉弓搭箭,瞳孔微缩,身板挺拔,不等旁人看清,箭已经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射中了移动中的第一块箭靶。   正中靶心!   原本还因她上马姿势有趣而发笑的少年们,连表情都还没来得及收起,笑声就卡在了喉咙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在眨眼间连射三箭,箭箭射中。   赵幼苓唇角轻抿,再射一箭。   射中的四个箭靶都已经停了下来,还剩下六个箭靶仍旧在飞速移动当中。骑手们没有丝毫懈怠,也没敢在人前放水。也许是跑得急了些,有一匹马突然出了意外,两腿前驱,竟是要倒下。   有人发出抽气声,似乎已经看到了落空的箭靶。   然而赵幼苓脸色未变,手上的弓却往下矮了矮,箭照常射出,在箭靶边沿触地的瞬间射中靶心。   那摔下马背的骑手就地打了个滚,再起来的时候,脚边躺着的箭靶上,箭上的翎羽还在微颤。   第六支箭。   第七支箭。   第八……   第十支!   最后一支箭射出的瞬间,赵幼苓勒住了马。马蹄高高扬起,重重落地时扬起一层薄灰。   她整个人挺拔地坐在马背上,喘息声重得离得稍近一些的都能听见。稍后,她像是松了口气,俯下身,趴在马脖子上,沉默地喘息,看向呼延骓等人。   “把箭靶都收回来。”呼延骓出声道,而后迈开腿,走到赵幼苓那边,伸手把人轻轻松松地抱了下来。   少年们这时才回过神来,慌里慌张地围过来,恨不能把眼睛都贴到箭靶上。   十箭,十中!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赵幼苓这时却实在有些脱力,靠在呼延骓的怀里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与方才马背上的状态,辩若两人。   少年们看看阿泰尔,又看看赵幼苓,才要上前,就被泰善笑眯眯的拦下。   不远处,谢先生就站在人群当中,拧着眉头看着被人抱在怀里的赵幼苓。他年纪大了,并不合适往前凑这个热闹,也是被刘拂缠得烦了,才一道过来看看这场比试。   只是……   看着赵幼苓的眼神,还有方才的一切,谢先生一时有些错愕。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一个人影。 第27章   阿泰尔殿下竟然输了?   听到比试结果公布的时候,所有人既觉得惊讶,也觉得不虚此行,看到了令人惊艳的一场骑射比试。   那个以女奴的身份被带到部族的汉人,永远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哪怕养了这几个月,也不过才稍稍长了一些肉。这么弱不禁风的一个人,竟然一战成名,真真正正的一战成名,赢过了阿泰尔殿下。   赵幼苓在呼延骓怀里昏昏欲睡,连结果公布都没有听到,迷迷糊糊地靠着人,迷迷糊糊地被塞进了被褥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睡了几个时辰。   她坐在睡榻上,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毡包。莎琳娜进来的时候,她倒是透过掀开的毡帘,看到了外头的天色。   竟已经是天黑了。   “天都黑了。”赵幼苓喃喃。   莎琳娜笑了一声,说道:“姑娘睡了好几个时辰,可不是天都黑了。”   她把手里端着的吃食放上桌案:“姑娘吃点东西,睡了这么久,怕是饿坏了。”   赵幼苓抬手,冷不丁“嘶”了一声,胳膊酸疼的厉害。   莎琳娜一愣,忙掏出盒药膏来:“姑娘比试的时候太过用力,这是伤着胳膊了。”   赵幼苓抿抿唇。   她也是上了马背才发觉自己竟然有那么强的胜负心。说什么只是不想输得太难看,可真到了马背上,她满心满眼想的都是要赢。   所以,箭也好,马也好,她只看得到箭靶上的红心,只全心信任着她的坐骑,只拼尽全力想要赢这一把。   莎琳娜一边给她揉着胳膊,一边说起比试结束后大伙儿的反应。   阿泰尔的骑射功夫,是整个戎迂有目共睹的,所以谁也没料到这场比试竟然会出现这样的意外结果。   赵幼苓的箭术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就传遍了整个部族。那些亲眼看到的人纷纷兴奋地跟没去现场的家人比划当时的情景。   就连阿泰尔和他身边的那群少年,在短暂的惊愕和丧气后,也很快对她的箭术心服口服起来。   赵幼苓就着这些消息,吃完了一顿饭。   吃的有些撑,她难免站起来,想出毡包到附近转转。毡帘一掀,头一抬,赵幼苓瞧见了互相打闹过来的少年们。阿泰尔也在其中,怀里小心翼翼捧着个竹篮子,走一步低头看一眼,生怕颠着什么。   “云雀儿!”有少年喊了一声。   赵幼苓看见阿泰尔吓了一跳,抬脚就踹上少年的屁股:“喊什么喊,把它俩吓醒了!”   少年哎哟叫着,跑到赵幼苓面前:“云雀儿,你可算睡醒了。”   赵幼苓点点头:“这是怎么了?”   少年嘿嘿一笑:“是豹子。骓正在忙,所以阿泰尔听说你醒了,就自告奋勇要给你把豹子送过来。”少年眨眼,“要不是他输了,回头我还怕他要把两只豹子放床上,跟他一起睡呢。”   赵幼苓呆了呆。   她看得出来阿泰尔喜欢大黑马,也喜欢豹子,但实没想到能喜欢到这个地步。   等阿泰尔把篮子递过来,她头一低,就看见了篮子里头睁着眼咬来咬去的两只小家伙。   “这俩小家伙有些闹腾,你养的时候可当心一些,别叫它们给挠了。”   阿泰尔一见了赵幼苓,便没忍住,把先前打听来的驭兽法子都说了一遍。   “它们现在瞧着小,软乎乎,好玩的很。再大一些,就能陪你去打猎,速度快,牙齿也尖。不过你平时多摸摸它们,跟猫儿似的,爱呼噜。”   阿泰尔说了那么多,赵幼苓哪儿还看不出他舍不得。   两只小豹子她也很喜欢,可再喜欢,看着阿泰尔,她却有些内疚。   “殿下带回去吧。”赵幼苓道。   “带……你不要?”阿泰尔惊了下。   赵幼苓一时无话,只伸手摸了摸小豹子的脑袋。   她不说话,阿泰尔却是明白了过来:“你要把它们让给我?”   见赵幼苓点头,阿泰尔高兴的不行。几个少年顿时也笑开了,各自给了他一个肘击,围着赵幼苓又说了些话,这才闹哄哄的来又闹哄哄的走。   赵幼苓一个人在部族里溜达了一圈。因她白天比试赢了阿泰尔,一路过来,无论男女老少见着她都会欣喜的喊一声姑娘。等她消食完回毡包,没多久莎琳娜笑盈盈地回来了。   “姑娘快看这是什么?”   她一声喊,赵幼苓抬眼去看,一眼便瞧见莎琳娜的怀里抱着一只很小很小的狗。   毛茸茸的,看起来竟是比阿泰尔的那两只豹子还小一些。   那狗通体黑色,只两只前爪长着一小圈白毛,眼睛乌溜溜地瞪着,被人抱在怀里也不哼哼,看上去憨头憨脑,十分可爱。   “这是从哪儿找来的?”赵幼苓接过狗,摸摸肉嘟嘟的小肚子,又问,“小小的,怕是才一个月大吧。”   莎琳娜说:“是殿下找来的。”她跪坐在赵幼苓脚边,“殿下知道姑娘把豹子让给了阿泰尔殿下,就寻思找来这个小家伙。姑娘喜欢就养着吧,这是咱们草原上的猎犬后代,往后也能陪着姑娘去打猎。”   小狗汪汪地叫,赵幼苓抱着,想到呼延骓,心里忍不住发笑。   那家伙,倒是把她当做草原上的女儿家了。   也是,在他眼里,没有男人必须强壮,女主唯有柔弱的想法。   自三月比试后,时光匆匆已到四月。   所谓春天起,百草回生,百病易发。草原上的天气变化多端,忽冷忽热,部族里竟是接连病倒了好几人。   大人小孩都有,虽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可咳嗽声便是夜里,隔着毡包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此起彼伏。   因着生病的人越来越多,呼延骓便做主暂时散了小学堂,只让谢先生吩咐了功课,等这阵子病都好了再继续上课。   一群小儿无论得病与否,听说能不上课了,倒是个个一声欢呼,散开玩去。   呼延骓又叮嘱了各家,但凡有什么头疼脑热最好都早些就医,别拖久了生出别的什么病来。就连赵幼苓处,他也盯着人喝了药,这才放她出门。   赵幼苓倒是没病。   她只是底子薄了些,幸好这几个月的骑射让身子骨练得硬朗了不少,这才没在一开始就跟着已经病倒的刘拂一样头疼脑热,躺在毡包里哼哼唧唧不肯喝药。   这日赵幼苓骑了马,带已经长大不少的小黑狗出部族玩耍。天高云阔,她躺在草地上,任由一马一狗在身边玩闹,浑身放松。   比试结束后的整个三月,她在骑射跟抄书之余,有多了新的要学的东西——呼延骓说要教她寻矿和冶金当真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要做的事情多了,她一天下来,往往只有夜里才能稍稍得空,喘上一口气,等回过神来,已经四月。   她正被太阳晒得暖呼呼的,有些发困,忽就听见身后传来哒哒马蹄声。   赵幼苓在草地上翻了个身,俯下身看向远处。   一匹马朝着她的方向径直过来,马背上的人被颠得东倒西歪,脸色惨白,居然是并不擅长骑马的刘拂。   “出了什么事?”赵幼苓翻身而起。她虽然没习武,可跟着泰善学了一点点防身的招式,又有呼延骓时不时提点两句,身手敏捷了不少。   刘拂好不容易勒住马,差点从马背上滚下来:“出事了……”他大口喘气,“部族里有十几个孩子出现了同样的病症,恐怕是烈性传染。”   赵幼苓心里咯噔一下,追问道:“是什么病?”   烈性传染的意思,就是一旦感染了病症,十之八九会出现最糟糕的情况。瘟疫便是其中之一。   虽然部族里多了不少病人,可这些日子因为大夫说了没问题,所以呼延骓也并不拦着人去外头。左右不是什么疫病,不怕传染。   可现在突然说传染……   “现在还不清楚,连大夫都瞧不出究竟。”刘拂咬咬牙,“这里的大夫医术寻常,也就能治治跌打损伤。要是在永京城,要是……”   赵幼苓知道他想说什么,直接上马,冲回部族。   部族里果真乱糟糟的。毕竟是发现了会传染的病症,尽管大夫不能确诊是什么,可对于底下人来说,所有能传染的病症中,最可怕的莫过于瘟疫。   呼延骓已经派了人对大伙儿进行安抚,一回头见赵幼苓疾步而来,身后还跟着刘拂,面色瞬间铁青:“你过来做什么?”   “大夫还不能确诊吗?”赵幼苓直接问道。   呼延骓摇头:“你回自己的毡包去,没有必要就别出来。”   “我去看看。”   赵幼苓说着就要往临时搭出来用来隔离的毡包里走。她走得快,手臂被人猛的抓住往后一拉,整个人就撞进了呼延骓的怀里。   声音就落在她的头顶。   “还不能确诊是什么病。但是……被传染的,都是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孩。”   赵幼苓一愣,张嘴正要说话,泰善匆匆而来。   “三殿下带着九殿下回去了。”   “回去了也好。趁还没大面积传染,让奥罗早点回去,免得也出问题。”   呼延骓松开手,面上虽然淡淡的,赵幼苓却明显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   泰善说的三殿下,是大可汗庶出的儿子那日苏,九殿下则是呼延骓同母异父的弟弟奥罗。   二人几天前来找呼延骓,这几日一直住在部族里。如今出了事,奥罗也不过才七八岁,自然要早早避开,免得也染了病。   “殿下!”   有汉子哭嚎着扑到了呼延骓的跟前。   赵幼苓往后避了避,只见那汉子浑身狼狈,满脸是泪,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昏厥的孩子,裸露的肌肤上布满了猩红色皮疹。   “殿下救救阿布罗吧,他才三岁,他还小,不能死啊!”   呼延骓眉头一皱,下意识就要将赵幼苓挡在身后。   然而身后的女孩却是想也没想地冲了出来,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跪在汉子身前,一双手解开孩子的衣服,直接将满身的红疹暴露在人前。   呼延骓伸手就要去拽她起来,却被赵幼苓躲开,反而捏住小孩的脸颊,凑近去看他嘴里的情况。   “云雀儿!”呼延骓暴喝。   他话音方落,地上的女孩已经抬起了头,满脸喜色:“是丹痧!”   “我知道丹痧怎么治!” 第28章   从毡包里出来的大夫,原本就愁眉苦脸的,因着染病的孩童越来越多,病症却得不到控制,面上哪里还有几分好神色,待到听见赵幼苓的一声喊,脸色顿时变了。   “荒唐!”大夫喝道,“什么丹痧,听都没听说过!你个小姑娘休得胡说!”   “我认得丹痧!”赵幼苓喊。   那大夫瞪圆了眼睛,指着她鼻子便骂:“你不过就是殿下身边的女奴,得了几分脸面才叫人照着你们汉人的规矩喊一声姑娘。你今年几岁,九岁还是十岁?看过医书吗?背熟了吗?给人看过病吗?这一二三的都没有,你拿什么笃定说是丹痧?我瞧着,你就是胡说八道,什么丹痧,我怎么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种病!”   赵幼苓本就不擅和人争执,又见呼延骓为维护自己,被大夫瞪了几眼,越发有口难言,心急的不行。   呼延骓把人往身后护了护,他也恼大夫说话太冲,可这会儿整个部族能派得上用场的唯独这么一个大夫。他一时竟还不能把人惩戒了,当下就皱起了眉头。   “你先回去。”呼延骓道,“这事你别管,好好待在毡包里,别到处走。”   这病他怕的就是再染上几个人。他的部族本就不比其他人大,少一个孩子,就是日后少一分助力,这边也罢,更多的是他不忍看到身边人遇上丧子之痛。   赵幼苓不甘极了,待呼延骓让泰善带她走,忙抓住他的手:“殿下,的确是丹痧!我保证,这个病真的是丹痧没错,我别的不会,可这个绝不会看错!”   那大夫吹胡子瞪眼睛,讽刺道:“胡言乱语!你这年纪,能把药材人认全都算不错的了,还想说治病。你要是真想学医,不如等这阵子事情过了,拜我为师,我好好教教你。”   末了,那大夫把手一甩,转身掀了帘子又进毡包。   他脾气虽不好,又固执己见,可到底是个担得起重责的人。他这么讽刺赵幼苓,偏就不知道自己同时下了呼延骓的面子。帘子一掀,人一走,就把人和事都抛在了脑后。   赵幼苓说什么都不肯走,可就连那染病的小孩也被抱进了毡包,她能做的就只剩下站在外面,一刻不离地等。   她但凡想往前走一步,门口的守卫就会把人拦住。   呼延骓知道她不肯走,就专门留了人看着她,免得她冲进去反倒让自己染上病。   赵幼苓在毡包外等了两日。她仍旧会回去吃饭、睡觉,虽睡得不踏实,可总归是闭过眼,只是为了这事,总归是撇下了骑射跟抄书。   呼延骓管不了她,又忙着事,只好让刘拂跟莎琳娜在左右盯着。   到了第三天,从毡包里送出个孩子,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脸才没叫人蒙住鼻子。   抱着孩子的是对中年夫妇,夫妻俩已经哭不出声了,两双眼睛都是通红的,竟已灰了心。与赵幼苓擦肩而过时,那孩子还咳嗽了两声,低低呼痛,包裹的被子滑下一点,露出整个脑袋,整张脸都是疹子,尤其耳后颈部看着尤其密集,色红如丹。   “这是丹痧,我能治,你们信不信?”赵幼苓忽然喊住夫妇俩。   男人没说话,只搂紧了孩子,女人眼前顿时一亮,还没说话,眼眶发红,已经急得狠了。   那大夫气冲冲地掀了毡帘出来:“你个黄毛丫头,你还敢胡言乱语,《医经》上的字怕是都认不全吧?莫要出来丢人现眼,害人性命!”   赵幼苓不理他,只定定地看着夫妇俩:“我真的能治。”   大夫本就心里烦乱,现在更是气恼极了,对着夫妇俩便喊:“趁早带回去安排后事,了了孩子生前心愿。难不成你们还想让孩子死都不能安生?”   “他不会死!”赵幼苓喊,“我说能治,就真的能治。”   她喊完去看夫妇俩。女人紧紧地看着赵幼苓。   赵幼苓向她点点头:“我会治。”   她的确不是什么大夫,也没看过医术,可她近乎过目不忘的本事,足够她记住一张曾经见过的药方。这几天,她默下了方子,试图递给大夫,可也许是已经把人惹恼了,那大夫并不肯见她,连带着药方子更不提能让人看上一眼。   她在教坊司那几年,曾亲眼见过年纪相仿的孩童得了这种病。在大胤,丹痧虽然也是烈性疫病,可太医们对这种病早就有了治疗方法,一张治疗丹痧的方子更是不仅仅只在宫内用,也早早就传去了宫外。   她看过那个方子,那时候她想识字,太医不认得她的身份,只当她是个好学的娃娃,便将方子上的字逐字教了她一遍。   所以,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病她能治。   我会治。   这三个字,听起来那么寻常,可这时候对于一对近乎绝望的夫妇来说,带来的分明是一阵狂喜。   哪怕这其中的希望少之又少,可又何尝不是希望。   总比当真就这样带孩子回家,准备后事要让他们心头生出一丝喜悦来。   夫妇俩就如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当即跪了下来,大喊道:“赵姑娘,求您救救我儿吧!”   他们从毡包出来的时候,早有人走过来试图安慰,这时见状脸上也都流露出不忍。唯独大夫气得跳脚。   “你们信她,就让她治!孩子病了,既是救不回来,就该让他好好地走,折腾这一番,就是平白让孩子吃苦头!”   这一回,任凭大夫喊得再气,不论是赵幼苓还是夫妇俩都不再去看他一眼。   赵幼苓想着要把孩子带回毡包,夫妇俩却是说什么都不同意,直说去他们那儿。要是能救,就免得把病留在了她的毡包里,还得好一番收拾,要是救不回来,那也是死在自家榻上,好让孩子走得安稳一些。   赵幼苓不再劝,抿着唇就跟去了夫妇俩的毡包。   寻常人家的毡包里,东西堆得很多,她也顾不上别的,等孩子放上睡榻,当即就在榻前跪了下来,伸手去解孩子的衣裳。   这衣裳一解开,就看见了里头大小猩红的皮疹,颈前肿了好大一个鼓包,面颊充血潮红,口唇周围苍白一圈,再看舌头,红通通的,比送到韶王府的杨梅都要红上几分。   是丹痧无误。   孩子意识极弱,可被解了衣裳,还是会有气无力地说一声冷。夫妇俩忙腾出一人在毡包里烧起炭火取暖,另一人惴惴不安地在边上看着,直等着赵幼苓救人。   “这里哪里能找到草药?”赵幼苓摸了摸孩子的脸、脖颈和手腕,又仔细看过孩子嘴里的情况问道。   男人虽然对赵幼苓心底多少还有些疑虑,可这会儿见她像模像样的,便是再疑虑也不说什么,一听她问草药赶忙回答。   “平日都在大夫那儿。”   “壮热不解,面赤口渴,咽喉糜烂白腐,皮疹密布,色红如丹。是丹痧。”   大夫连看了几日,都没看出病症来,换了几个方子都不见起效,夫妇俩也是听了他几次嘟囔“丹痧”两字,似乎是有人提了,可他不信。这会儿又从赵幼苓口中听说了“丹痧”,夫妇俩忙问:“能治吗?”   赵幼苓笃定道:“能治。”她找来纸笔,将药方默下,怕夫妇俩看不懂汉字,便又把药方上的字都念了一遍:“水牛角、赤芍、丹皮、生石膏、黄连、鲜生地、鲜石斛、鲜芦根、鲜竹叶、玄参,连翘。若是实在找不到新鲜的,用陈年的也行,只是药效怕是会减半,得多服用几副。”   这毕竟是在戎迂,是关外的草原,并非是永京城。   在永京城,想要新鲜药材,只要使得银两,倒是相对容易一些。可草原上想找新鲜的药材,就有些难了。   她话虽然没说尽,可意思已经表露了出来。这家男人本是生得人高马大,站直了就像堵墙似的,这会儿却是眼眶通红,抓着药方不知所措。   赵幼苓看着,忍不住叹了口气,正想着陪他一道去求求大夫,就是再被指着鼻子讽刺,她也磨一磨,把药材磨来了好救人。   她这会儿年纪还小,旁人只当她是救人心切,那些难听的话,怎么也不会让她觉得难堪。   赵幼苓这么想着,正要说话,垂着的毡帘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来人便进了毡包。他立在背光处,一时瞧不清面目,等看清了来人,还不等赵幼苓张口,那人眉头一皱,叫了她一声:“云雀儿。”   呼延骓剑眉星目,即便是皱着眉头,也丝毫不影响他那张脸,看见赵幼苓呆愣地站在原地,无奈叹了口气:“你就这么笃定这病一定能治?”   赵幼苓没发这会儿把从前的事和他说上一说,只把药方的情况跟呼延骓说了一遍,问:“这些药材,能找齐全吗?”   呼延骓如今也算是认了些汉字,看着纸上秀气的小字,冲她点点头:“新鲜的怕是有些难。但别的倒不是太麻烦。”   他的部族虽然在离王庭最远的草场上。平日里手底下的人除了头疼脑热,偶尔跌打损伤,鲜少有别的什么大病,但为防万一,他都会让路过的汉人商队带一些药材来。   赵幼苓要的这些,他记得,部族里的确都有。只是药材从来都是让大夫在管,她和人去拿,十有八九拿不到。   不仅拿不到,恐还会再遭人讽刺一回。   呼延骓拿了药方,抬手拍拍赵幼苓的脑袋:“我去拿。”   他说着就走。来得急,走得也快,竟是连一句责难的话都没留下。等人再回来,身后跟着的泰善已经把要的药材都带回来了。   连带着还有大夫手底下一个小徒弟跟药罐,都被带过来给人煎药打下手。   胡医跟汉家医术上多有不同,大夫看不出的病,呼延骓并不觉得旁人就一定诊断不出。见赵幼苓能写下方子,又能把病症说得一清二楚,当下心底便是信了九分,还有一分不是不信她,是担心这孩子病得重了,方子对,却没命活下去。   他左右没什么事,索性就跟着赵幼苓一道,留在了毡包里。等一副药下去,不消半个时辰,原本呼吸都已经微弱的孩子,竟能顺畅地吐息了。   他看着狂喜的夫妇俩,再看看紧绷了几日,终于松下一口气的赵幼苓,头一点一点的,似乎是在犯困,脑子里便也没那么多男女大防的想法,伸手把人揽了揽,把人靠在怀里,这才继续看着那孩子。   赵幼苓倒是动了几下,想要往旁边挪开两步,却被呼延骓一把按住手,整个后背就贴上了他的胸膛。   她一时僵着不动,到后来,听着孩子越发平稳的呼吸,再被毡包里的炭盆暖融融的熏着,竟是再撑不开眼睛,靠着背后的男人睡了过去。 第29章   呼延骓的部族里,唯一的大夫叫图隆,在戎迂族内也算是有点小名气,只是脾气固执,素来爱得罪人,就被原先的部族踢了出去,投靠了呼延骓。   他离了原先的部族时,手底下十几个徒弟,只跟来一个七八岁的奴隶。他没儿子,徒弟也都离了心,索性就把这小奴隶认作儿子跟徒弟,养在身边,粗着脖子一边骂一边教医术。   见儿子跟药材都给呼延骓拐走,图隆自然是坐不住了。等了几个时辰,听闻那快死的孩子竟还真就被一副药给捡回了命,惊得他连水也喝不下了,急着就要问详细情况。   可等到了那一家三口的毡包门外,却被泰善给拦了。问了才知道,呼延骓也在里头,这会儿却不是出什么事,而是那汉人小丫头见药效起了,在里头跟着睡着了。   他走也不是,进也不能,在毡包外转了几圈。突然脑门一拍,头一扭,径直去找被拐来煎药的儿子。   毡包外头的动静,赵幼苓是听不着,呼延骓却都听在了耳里。知道人这是走了,他方才动了动身子。   他那时不过是看她昏昏欲睡,怕人摔了,就借了胸膛,哪知这一靠就真的睡了过去。他低头想唤一声云雀儿,却见半张脸微微发红,睫毛卷曲轻颤,呼吸也浅浅的,睡得很熟,一动都不动。   呼延骓低头看她,看了许久,连呼吸都放轻了,只嘟囔了一句“真小”,还就真的不把人喊起来。   赵幼苓惺惺松松睁开眼时,缓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身后靠着的竟还是呼延骓的胸膛。   她到底不是真的年幼。   这副驱壳里的记忆好歹都已经十四岁了,若韶王府不曾出事,她这个年纪,即便是庶出,又不得宠,韶王妃向来持重,也该是给她相看夫婿的时候了。   更何况,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她前世虽没留下过什么好的回忆,可再怎样还是清楚的。   她动了动,就听得耳边有风,呼延骓竟是低头同她说话。   “图隆想见你。”   赵幼苓坐直了身子,回头道:“是那边出事了?”   呼延骓摇摇头,见她耳朵发红,还伸手揉捏一把:“他听说这边的事,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救回来了。现在应当在看药渣,我让泰善把他叫过来?”   他说着收回手,指尖搓揉,似还留着耳垂柔软的触感。   赵幼苓看一眼孩子,笑:“图隆师傅愿意来自然好。”说着她低头,双手互相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我不是大夫,要不是当初碰见过这事,也听……听人说过药方,我也没法子救人。”   病人体质不多,有时候治同一种的药方子,药材的分量就得增减。她用的是太医跟她说过的那一副,大多丹痧用那方子都不成问题,加上又没有新鲜的药材,药效虽然有,但肯定也多多少少会有差异。她从一开始想的,就是让图隆根据药方加结合每个孩子不同的体质,稍微调整一下,药到病除。现在图隆愿意看药渣,下一步就该看一看这孩子的情况,信了她给的方子。   图隆果然来了。   人一进毡包,就往睡榻边上靠。   因着孩子还在睡,边上夫妇俩也绷着脸站着。图隆哼了两声,倒是没把孩子吵醒,看了看面色,又凑近闻了闻气味,手往脖颈上一搭,再看赵幼苓的眼神已经变了。   赵幼苓拿被子往上盖了盖,恭恭敬敬地给图隆行了个礼。   图隆眼皮一跳,正要别扭的再刺她两句,眼角瞥见面露不耐的呼延骓,轻声咳嗽:“是好了一些。”   他倒是承认。   赵幼苓嘴角弯了弯,图隆又道:“你且说说,这丹痧是什么病?”   赵幼苓想了想,老实道:“我数年前曾见大夫治过丹痧,这才记得药方。此病为感受痧毒疫疠之邪,乘时令不正之气,寒暖失调之时,机体脆弱之机,从口鼻侵入,蕴于肺胃二经。”   她能笼统记住的原话就是这些,又问:“图隆师傅可记得这些孩子染病之初,是什么症状?”   “起病急,高热、畏寒、咽痛,连吞咽都困难。有时伴有头痛、呕吐、烦躁不安等。口内会有出血,虽不多。颈前肿大压痛……”图隆脸色铁青,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对应上赵幼苓的说法,越发肯定的确是丹痧无误了。   赵幼苓轻声道:“到后面,就该是全身出疹。面颊充血潮红,口唇苍白,舌红起赐。”   图隆嘴唇嚅动两下,对着她拱了拱手:“是了。”他又看向呼延骓,“到底是我太过自负,忘了汉人还有句话,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这么说,呼延骓本是绷着的脸微微松了一些。赵幼苓却有些不大好意思。   她本不过就是凑巧看过方子,又一心救人,这天也好,人外人也罢,都是汉家传承千百年的东西。她借着几辈子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救一条人命,也算是积一份功德。   呼延骓见赵幼苓把方子递给了图隆,问:“拿着这方子,可能把那些孩子都救回来?”   赵幼苓不说话,只是看着图隆。   “能。”图隆收了方子,“只是这方子,到了戎迂,却得改一改。”他看过药渣了,再对上方子,看得出这方子很稳,若再根据病患的体质改一改,就愈发的好用。   赵幼苓不再多言,只说丹痧在大胤已经不是什么大病,治得及时就没多大问题。   她说完这些,就跟着呼延骓出了毡包。那对夫妇俩满脸欣喜,忙送了她不少晒干的牛羊肉。   她分了些肉,叫人送给谢先生和刘拂,余下自己只拿了一些。   呼延骓在边上看着她忙碌,良久没说一句话,等她忙完了,这才拧着眉头,伸手点点她额间。   “人小,胆子不小。”   见赵幼苓抿唇笑,丝毫没了之前紧张的模样,呼延骓手指一紧,顺势捏住她小巧的鼻子。   “回去洗个澡,身上上下里外的衣裳都烧了,不需再穿。”   他这是拿丹痧当疫病对待。赵幼苓却不好说他小题大做,乖乖应了声好,回屋果真就把里外的衣裳都丢在了一边。   莎琳娜也得了消息,哪里还敢让衣裳在毡包里留,忙拿东西裹一裹,找地方烧了。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一身新衣,似乎是呼延骓先前让人做的一身骑装,倒是方便她每日骑射。   她穿上试了试,莎琳娜在一旁笑:“姑娘穿这身正好。殿下倒是眼力好,这尺寸分毫不差。”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幼苓原本还奇怪身上这一身骑装,之前没人来量过尺寸,就算是呼延骓让人做的,也该有些大小上的问题。可穿上身,哪里都合适,就像是量身做的。   等听莎琳娜这么一说,赵幼苓却是腾地烧红了脸。   量身是没有。   可那家伙平时却没少扶过她的腰,先前教骑射的时候,也是不得已贴过身的。   她动了动嘴,想骂声“登徒子”。   可嘴张了,话却在嘴里转了几圈,到底滚烫得咽了回去。   赵幼苓的方子给出去就是为了救人。图隆拿了药方,根据几个染病的孩子不同的情况,稍稍调整,就忙着到处找药材,连哄带灌地把药喂了下去。   先时的确闹了一会儿,等药效上来,没几日,病就好了大半。   他们这没什么事了,乌云散尽,戎迂族的王庭那儿,却出了事。   王庭也是和底下各部族相似的成百上千个毡包组成。大可汗阿克墩与可敦及余下姬妾、子女的毡包被围在最中间。往外依次是些近臣、贵族,再远点就是平民和努力。   如今大可汗身边的可敦已是第三位。阿克墩还只是部族首领的时候,妻子生了长子昆跟次子兀罕。后来病死后,阿克墩求娶已经生了汉人杂种的呼延多兰公主,成了呼延骓的继父。之后阿克墩篡权夺位,杀了呼延一族近百人,成为戎迂新的大可汗,呼延多兰公主被顺理成章地捧上了可敦的位置。   等到公主去世,这位大可汗索性将头位妻子也追封为可敦,不久又续娶了新可敦。加上那些只宠幸过几次的姬妾或女奴,大可汗的子女仔细排起来已有十余人。   十王子蒙克,是新可敦所出。再往后还有连名都没起的奴生子。   “蒙克”一名,有永生的意思。足以看出多得大可汗的喜爱。正因为年幼,又得大可汗喜爱,十王子染上古怪病症的事初发现,就被人急忙报给了大可汗。   还不等大可汗去毡包探望,就听得底下人接连来报,说是又发现了几例类似的病症,患病的都是年纪不到十岁的孩童。   大可汗盛怒,见爱子躺在睡榻上,浑身发红,想哭却不住吐出秽物,父子连心,心急如焚。   新可敦生的美貌,却是个性子弱的,只能靠着侍女痛得不能自己。   王庭之中,大夫们来了一拨又一拨,连巫医都被找来,却是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病重的几个幼童竟咽下气没了。   这消息传到大可汗面前,伺候十王子的侍女奴隶们更是胆战心惊,伺候得越发上心,生怕小王子没了,连带着丢了自己的性命。   “去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病是如何出现的?”   大可汗心急如焚,想起这病古怪得很,又来势汹汹,又道:“再找人去其他部族,看看是不是同样都有这样的病。”   底下人不敢耽误,当下就散出去几十人,分别往戎迂各部去。   离得最近的自然是留在王庭查病源的人。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带了消息回来——   王庭里,最先得病的,竟是九王子奥罗。 第30章   怎么会是奥罗?   大可汗的心几乎都要跳出嗓子眼,饶是他经历了再多,心爱的幼子染上重病,还是因为他另一个儿子,他怎么能不觉得糟心。   他对奥罗疼爱已不多。如今满心想的都是优秀的长子和乖巧可爱的幼子,至于其他的几个儿子女儿,活着不死就行。   在他心里,余下的那几个,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只是手底下的一枚棋子,挪到东,挪到西,哪里能用用哪里,暂时用不上那就养着。   可就在今天,他随便给一口吃食养活的儿子,差点害死了心爱的幼子,大可汗暴怒。   大可汗一怒,底下人便跪了一片。等到奥罗身边伺候的奴隶提起和奥罗一向走得较近的阿日苏,大可汗片刻不停,当即命人把三王子召到眼前。   那日苏还未进毡包,就听说了蒙克染病的时候,再联想到奥罗近日也病得人神不知,心底咯噔一下,顿觉不好。   等进了毡包,阿日苏顿时觉得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他忍不住想要打个哆嗦。   因本身就不得宠,虽年长,身上却无任职,只敢小心翼翼抬头去看,大可汗绷着脸,威仪非常,只一双眼睛,冷冰冰的,像是雪原上的寒冰。   大可汗沉声问道:“奥罗的病是怎么回事?你们去了什么地方,碰了什么东西?还有,奥罗为什么会把病传染给蒙克?”说着又道,“你是他们的兄长,素日在族内无事,理该把弟弟们都照顾好,为什么会让他们陆续得病。”   这话,是在吓唬,也是在质问。   阿日苏脸色白了白,不敢不答:“儿也不清楚。”他轻声道,“前几日我陪着奥罗去了趟北面的草场,回来的时候人还好好的。”   北面的草场只有呼延骓的部族。   大可汗眯眼,看向叱利昆。   叱利昆颔首:“骓的部族如今仍在北面。”   大可汗并不拦着呼延多兰所出的两个儿子与呼延骓接触。同母异父的血缘毕竟放在那里,他再不喜欢那个继子,既当年认下了当做摆设放在一边,就一辈子都只是摆设。   可这一回,出事的是蒙克。   “我们走那日,骓的部族里出了点事,有几个孩子病了,模样不太好。”   那日苏半晌忽然惊道。   “骓将那些孩子都聚在了一个毡包里,派了人在照看。我怕奥罗沾上不好,就把他带回来了。但……但那之前,奥罗跟部族里的那些个孩子都走得……较近。”   话说到这,病从何起的,也就说得明白了。   知道是呼延骓的部族先出的事,必然就要去他们那看看。换作从前,就是他部族里的人都死绝了,大可汗势必也不会去理睬一下。这回却不行。   叱利昆看了眼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那日苏。他素来看不起这些姬妾或是女奴所出的弟弟妹妹,那日苏不过是简单的被问话就已吓成这副模样,更是让人觉得不屑。   他听那日苏将在呼延骓部族里的事详细说完,抬起头:“父汗,我这就去骓那看看。”   大可汗皱眉。   可敦的哭声隐隐还在耳畔,又想起蒙克,他把手一挥:“去吧。要是骓有办法治这个病,就把他的大夫赶紧带过来。”   叱利昆应了声是,这边出了毡包。从王庭到北面的草场,快马加鞭都需一天一夜,也不知他这番去了再把人带回来,蒙克能不能活。   不过便是死了,与他而言,也不过是死了个弟弟。更何况,这个弟弟如今正得宠,等长大一些,盛宠还在,少不得还要与他争一争位置。   北面草场,呼延骓的部族。   药效已经彻底起了。一毡包的孩子,陆陆续续都压下了浑身的病症,渐渐的粗重的呼吸轻浅了,咳嗽声没了,哭声也听不见了。人来人往,少不得还能听见里头传来孩子嬉闹的声音。   赵幼苓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除了凑巧记得这么一张治丹痧的药方,其余的东西还真的一问三不知。   图隆又试探着问了几回,见真问不出什么,就把她还给了呼延骓。   她从图隆身边得了闲,人却没闲下来。照常是白天骑射、抄书,晚上还去陪病童玩耍。   呼延骓找了她几回,没找这人,恨不能拿跟绳子拴在身上,免得一回头的功夫,她就把自己染上丹痧。   偏偏生病的那群孩子还就喜欢和她一块儿说说话,就连孩子的父母跟她在一块,也格外得安心。   在一个入春才十一岁的孩子身上感觉到安心,呼延骓看着那一对对夫妇俩,眉头拧了又拧。   叱利昆来的时候,他正站在毡包外头,听里面照看孩子的女人和赵幼苓说话。   “这病往后不会再发了吗?”女人有些担忧,“我听说有些怪病,生过一次就不会再生了……不怕姑娘笑话我们……塔拉是我们求了十几年才求来的孩子……要不是姑娘……塔拉没了,我们……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你别担心,都过去了,塔拉的病好了。”赵幼苓轻声道。   她人小,声音也细细软软的,只有急了才听着尖利。   女人的哭声跟着传来:“我害怕,我怕塔拉没了,我怕我这辈子没法留个孩子在身边。我年纪大了,再生不了了,要是塔拉没了,我男人……我男人可能要跟着死了。”   这部族里女人少,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大多之前在外头都受过苦。这个女人也不例外。夫妻俩在现在这个孩子前,有过几个儿女。   有年大雪,草原上找不到吃食,几个儿女就被到处找食的吐浑人遇上,当做两脚羊带走了。   他们求到当时的部族首领跟前,首领懦弱,怕夫妻俩闹事,就把两人打得半死,扔出了部族。还是遇上呼延骓,才捡回一条性命,但夫妻俩的身子自那之后就都不太好,过了十几年才又得了一个孩子。   赵幼苓在里头又轻声劝慰了许久。   呼延骓站在毡包外,眉头越皱越紧。等人终于出来,张口便问:“你这么点点大,能懂多少?”   他话听着令人不悦,可赵幼苓却明白他生的是哪般气,心头油然一暖:“殿下何时再带我去打猎?”   呼延骓紧紧地看着她。   知道她这是在变相地在跟自己示好,呼延骓别过脸:“等这阵子忙完。”   他余光一瞥,便见跟前娇娇嫩嫩的小姑娘唇角微扬,一双眼笑眯眯的,含着漫天春光。   倒是比刚来的时候长了点肉。   呼延骓的这一瞥,正巧撞上赵幼苓的目光。她大大方方地迎上,弯了唇角眉眼,正想再卖个乖,就见那一头刘拂匆忙过来,脸色难看。   “怎么了?”呼延骓问道。   刘拂喘了口气:“那个……那个昆特勤……那个昆特勤来了。”   呼延骓眉头一皱,还未说话,就见赵幼苓脸色变了。   等走到大帐前,呼延骓脚下一顿,扭过头。赵幼苓沉默地跟了一路。   来的这一路,刘拂已经把叱利昆的来意说了一遍。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奥罗竟会跟病童有过接触,回去之后也发了病,连带着还让丹痧在王庭也传染起来。   叱利昆是奉大可汗的命,来查看病因和寻找药方的。图隆不知道赵幼苓原先是从叱利昆的部族出来,他不贪功,就把她想出药方的事说了出来。   于是,叱利昆自然便点了名字,要见一见赵幼苓。   这会儿,呼延骓却有些不愿让人去叱利昆面前露脸。   “你先回去。”   赵幼苓诧异的抬头瞧他一眼。   呼延骓伸手拍拍她脑袋:“不想见就不见。”他没说自己的私心,只当赵幼苓脸色突变,是想起了先前在昆的部族被乌兰欺负的事。   “不想见谁?”毡帘呼啦掀开,叱利昆大步迈了出来。先是一眼看着呼延骓,第二眼就落到了赵幼苓的身上。“这就是那个想到药方,治好了病痛的奴隶?”   他眼睛微眯,将人仔细打量了一番:“汉人?学过医?”   呼延骓往前一步,他生得高大,只一步,就将赵幼苓严严实实挡住。   叱利昆眼角一抬,似乎没料到他会有这举动。这一步,挡了个小丫头,也近了他半步。他不喜和人站在太近,下意识地便往后让了让。   这一让,他心头蓦地一突,方才发觉自己一下灭了气势。   “蒙克病了,得的应该就是你们说的丹痧。既然是这汉人女奴写的方子,就让我把人带回去,免得父汗和可敦一直挂心。”   叱利昆说着,当真就要绕过呼延骓,去把他身后的人拉出来。   那些奴隶在他眼里,无关男女,不过就是物什。用之弃之,看的都是顺手二字。至于哪个奴隶长了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他从来不记。他隐约只记得,呼延骓从他那带了几个奴隶走,倒是不知道这会看病救人的是哪一个。   他想就这么带人走,呼延骓却是不允。   不等叱利昆的手伸过去,呼延骓一个侧身,又把人拦下,顺带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在病童身边照顾了几日,也不知道有没有沾上那些病。咱们和她接触是没什么,可要是她真带了病,特勤把人带回去,别又惹出什么不该的麻烦。”   呼延骓的话,叫叱利昆眉头皱起:“不过是个奴隶。”   呼延骓道:“大可汗要的也不过是个药方。”   “人你是不给了?”   “不给。”   呼延骓断然拒绝,叱利昆沉默半晌,甩开手:“将药方拿来。”   呼延骓退一步,让图隆拿来药方。   叱利昆还欲说什么,见这个本就和自己不亲近的弟弟严严实实守着背后的人,话也不愿再说了,拿了药方片刻不留,直接离开。   他前脚走,后脚,呼延骓就转了个身,见赵幼苓仰着脸,不看别人,只看着自己,心头原本因叱利昆生出的点点不悦,顷刻四散。   “下回再见着他,避开点。”   他说着顿了顿,“还有乌兰。”   赵幼苓颔首,不问原因,心下却偷偷松了口气。   第无数次感慨,呼延骓的这份善缘,她必倾尽全力报答。 第31章   “十王子的病好了,所以缠着大可汗要春猎?”呼延骓伸手去拿桌上的酥茶,“大可汗舍得?不怕病没好全,到了猎场上吹风又病倒吗?”   “大可汗自然舍不得。”泰善笑道,“大可汗本是想让十王子留在王庭,可王子哭闹,可敦心疼不已,只能求着大可汗到时带上十王子。”   赵幼苓的药方去了王庭,不用半月,王庭的病童就康复了大半。最先用药的是奥罗,见药效起,这才让蒙克用了。等余下的孩子陆续病愈的时候,蒙克已经能在大可汗膝下撒娇玩耍。   “殿下。”赵幼苓走进毡包。   呼延骓颔首,示意她坐下:“大可汗想见你。”   赵幼苓微顿,问:“为何?”   “你给的药方救回了十王子,也救回了王庭所有染病的病童,大可汗当然会想见一见你。”泰善将手边的一只锦盒放到赵幼苓面前,“这是可敦赏赐下来的发钗,可敦自十王子病愈后,就一直和大可汗说希望能见一见你。”   赵幼苓低头,锦盒里躺着一支发钗。看起来模样寻常,和教坊司那些姐姐们平日得的没什么差。   “我不过就是个奴隶,可敦这样太客气了。”她收了锦盒,敷衍道。   “过几日春猎,”呼延骓屈指敲了敲桌案,见赵幼苓闻声看来,道,“大可汗要我随行。”   赵幼苓顿了顿,斟酌着要不要说一声“恭喜”,毕竟谁都知道呼延骓跟如今这位大可汗关系不太亲近。   话没说出口,呼延骓突然道:“大可汗指名要你同去。”   赵幼苓神情犹豫。   “你不用怕。”呼延骓说道。   赵幼苓愣了下,没反应过来。   “我……不怕……”   那人隔着桌案,身体前倾,手臂伸长,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你跟我去,我护着你。谁都不能拿你怎样。”   四月,草长莺飞的时节,戎迂族的大可汗开始了今年的春猎活动。像戎迂这样的草原部族,狩猎是一年四季都存在的活动,但每年的春猎说是狩猎倒不如说是和草原各部,尤其是和吐浑玩乐来往的日子。   这种玩乐,是交易,也是平衡。   这天赵幼苓和以往一样,起了个大早,依旧是去跑马场先跑了几圈,松过筋骨,这才回毡包洗脸抹脂,勾勒妆容。   她在里头忙,刘拂已经在毡包外转了好几个圈。泰善守在门口,见他想进又不敢进,问道:“有事?”   “额……我就是……就是不放心她……”   “有殿下在,你还不放心什么?”   一句话堵得刘拂干张嘴,愣是接不上话来。等听到毡帘掀开的声音,他赶忙回头道:“云雀儿你去了那边当……”   嘴边的话像是被什么挡住了,他看清从毡包内走出的女孩儿,满脸怔愣。   半晌,脸颊通红。   “你这样……你这样去了那边,可别被人骗走了……”   泰善早就知道赵幼苓这回随行,必然会有一番打扮。他家那位殿下明明从前对于女儿家用的东西,素来是连眼角都不瞥一下,这一次却是什么头冠骑装靴子,什么金钗银簪玉环佩,统统过问一遍亲自给选了几盒送过去。   他原还不明白殿下怎么突然想到这些,这会儿见到赵幼苓,烟眉细长,明瞳深邃,云髻灿灿,身形娇俏,顿时脑海一片澄澈——若是衣着寻常,她年岁又小,加之奴隶身份,必遭人欺辱,可换了这一身旁人必然看得出她是得殿下疼宠的人,哪怕再不喜,人前总会给三分好,背后就是想欺凌,也定会忌惮殿下。   只是……   泰善苦笑。   这般模样,殿下就不怕带到人前,被那些人给惦记上么?   这话泰善藏着没说,刘拂却嘟嘟囔囔地跟在赵幼苓左右,小心叮嘱了一遍又一遍,生怕眨眨眼的功夫,就有拍花子把人拍走了。   赵幼苓倒是不恼,他说几句,她就应一声。还是谢先生听不下去,扯了耳朵,这才把人给提溜走。   大胤的天子有很大的狩猎场,只供皇家,天子狩猎时,随行之人皆可以在那狩猎场里活动。到了草原,处处都是猎场,大可汗每年学着汉人天子春猎,都会择一片水草肥美的草场狩猎。   今年也和往年一样,早早就选定了这样一块草场。大可汗及一众下臣都骑着马到了地方。   “吐浑的人来了?”大可汗扭头对跟随在身后的两个儿子问道,“今年来的依旧是他们的左贤王?”   兀罕满脸通红,他哪里知道吐浑那边来的是什么人,他向来不管这些事,只知道玩乐,呼延骓先前赔给他的那头獒犬正驯出来了,好斗得很,他这几日恨不能抱着獒犬一块睡,又怎么会去想别的事。   “吐浑王听闻开春的时候病倒,这次来的应该依旧是他们的左贤王。”叱利昆驱马上前,与大可汗只落后半匹马的距离,“之前传信时左贤王曾说要带客人过来。儿想,大概是之前吐浑俘虏的汉人太子。”   大可汗挥手放兀罕离开,见叱利昆不远不近跟着自己,马鞭点了点:“招待汉人太子的事,就由你来负责。既然左贤王说是客,那就是客,别怠慢,但也别太捧着。”   叱利昆应了声是,依旧跟在大可汗身侧。   “这次春猎你也看看,”大可汗忽然道,“你身边的女人没几个好生养的,好不容易给你生了个儿子,结果没养几天就没了娘。你这次好好看看,哪家女儿看上眼了就说,父汗帮你做主。”   叱利昆闻言颔首,恰好就在此时,大可汗手下左大将的妻女到了。大可汗一眼就看见了骑在马背上的左大将之女,执鞭点道:“呼其图的这个女儿叫什么来着?”   旁边有侍者低声:“乌日娜。”   “对,”大可汗点头,“叫乌日娜,长得好,配你。”   叱利昆闻言去看,马背上的人却是模样还算周正,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乌日娜骑在马背上,要不是左大将夫人约束,她真想策马奔驰。想到今天会在猎场上见着昆特勤,她忙压下满腔不喜,向四处张望。   草原上的女人,原就奔放。有喜欢的人了,就是天为庐地为席,也能与人水乳交融。乌日娜从不遮掩自己对叱利昆的追逐之心,恨不能见到人,立即像鸟儿一样飞过去。   “乌日娜妹妹。”有人远远的喊了一声。乌日娜循声看去,是吐浑左贤王之女娜仁托雅。   两人虽见面不多,可关系向来不错,见了熟人便当即和家人暂别,凑到一处笑闹。   “你刚在找谁?”娜仁托雅朝她眨眨眼。   乌日娜脸颊微红:“你见着我们昆特勤了吗?”   娜仁托雅指了指来时的方向,乌日娜看过去,果真见叱利昆正与大可汗说着什么,身边还站着左贤王以及几张陌生脸孔。   “那几人是谁?”乌日娜问。   “是汉人太子。我父王带他们来戎迂做客。”   乌日娜皱了皱鼻子:“亡国的东西,算什么客。”   娜仁托雅笑:“可不算亡国。大胤还在。等我父王什么时候带人夺下南边,大胤才真正的亡国了。”   “已经差不多了,不是说都南逃了吗。”乌日娜哼道,“下回你父王再出兵,我求我阿爸也一起去,帮着你们打。”   “那就要多谢你了。”娜仁托雅笑着拱拱手,眼角余光一直在周围撇着,到底没忍住,低声问道,“怎么不见你们的骓殿下?他这次,不来吗?”   乌日娜正要回答,一阵马蹄声“哒哒哒”从身后传来。   两人回头看去,只看到两匹高头大马托着人朝这边飞驰过来。当前一人身着宝蓝色的骑装,人一来,便听得两旁皆有人发出惊呼。再看稍稍落后的另一人,同样的骑装,只是颜色不同,人虽离得远了些,可偏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等到马儿越来越近,马背上的那张脸就越发清晰了起来。   肤如凝脂,目含凝光,好一个明眸皓齿的美娇娘。   “那是谁?”娜仁托雅喉头发紧。   “不、不认识……”乌日娜鬼使神差扭头朝叱利昆望去,还好还好,叱利昆似乎只是朝她看了一眼,并没有太注意。   “骓来了。”大可汗听到马蹄声,随即扭头看了一眼,见是呼延骓,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等人近了,这才道,“怎么来的这般迟?”   呼延骓翻身下马,伸手将一旁马背上的人扶了下来:“女人家涂脂抹粉,耽误了点时间。”   大可汗朝他身边看了过去。   乌黑的眉眼,白玉般的面庞,典型是汉人的长相。   说是女人,倒不如说,还是个没长开的小丫头。他往呼延骓脸上看了一眼:“是她?”   “是她。”呼延骓应声,低头道,“这是大可汗和吐浑的左贤王。”   赵幼苓垂首行礼。   “快起来,快起来。”大可汗笑道,“你给的那药方,治好了十王子的病,可敦就一直和我说想要见见你。我听说你之前还赢了阿泰尔?”   “侥幸赢了殿下。”   “赢就是赢了。你既然来了,就好好玩。”大可汗说罢摆手,倒是没将身边的左贤王等人介绍给她。一个奴隶,能见大可汗已是给足了面子。   其实不用大可汗,赵幼苓也已经知道站在他身边的这几人都是什么身份。   她还未下马,就已见到了站在一旁的太子。   她年幼入教坊,一张脸过了一些年总有些变化,太子自然认不得她。可她记得太子的长相。   太子赵昱,果真在吐浑那儿。再看身上的穿着,和并不显得憔悴的神情,赵幼苓哪里还看不出她这位大伯在敌人手底下,活得十分恣意。   再看太子身边的中年人,吐浑左贤王,前世今生攻进永京城的都是他。   大可汗还在和呼延骓说话。赵幼苓只往后退了几步,忽觉得有目光落在身上,下意识抬头去看。   叱利昆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似乎不过只是凑巧。   春猎开始前,人还在陆陆续续的来。草场周围已经扎起了不少帐篷,给人落脚。   呼延骓被阿泰尔缠住,只好让赵幼苓一人随侍者去见了可敦。   可敦和善,见了赵幼苓,又是一番赏赐,还让已经病愈的十王子恭敬地跟她道了声谢。   饶是如此,等赵幼苓从可敦的帐篷里出来,仍是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引路的侍者不见人影,她只好循着记忆走,不过才几步,身后忽的传来喊声。   “喂!你站住!” 第32章   “你就是骓殿下身边的那个女奴?”   赵幼苓站住脚步,转身去看,一个娇俏明丽的女孩儿目露不忿,几步上前对着她道,“那个治疗丹痧的药方,就是你给的?”   赵幼苓看向她。   “是我。”她说道,“我是给了方子。”   见她敛目,含笑回应,乌日娜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她生得娇丽动人,又不是那种柔柔弱弱的娇,能赢过阿泰尔,显然马背上的功夫并不比草原女子弱。   她身上穿的是骑装,尽管没有精致的长裙,但一身骑装将她纤细的腰身勒得窈窕多姿,此时不声不响,不闻不动地站着,却依旧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乌日娜咬唇。   “你既然有那方子,为什么不早点就拿出来?王庭都有孩童死于丹痧,你们才迟迟把药方交给特勤,要是早点拿出来,那些事不就可以避免了吗?”她冷笑问,“说白了,你就是为了在大可汗和可敦面前得一句好,所以才献方的吧。”   娜仁托雅拽了拽她的衣袖,乌日娜手一甩:“你别拦我,我可没说错!”   “我是知道药方。”赵幼苓笑了笑,说道,“可一个女奴,就算有药方,又有谁能信。”   “没人信所以就不救人?”   “自然要救。”   “救了人,为何不将药方递往王庭?”   “不知王庭染病。”   “之后献方是不是有心邀功?”   “无心。”   乌日娜每一句都问得刁钻。赵幼苓却答的轻快,短短几句,毫不犹豫。   “你根本就是有意为之,故意媚上!”   乌日娜因出身,向来骄纵。王庭之中,她素来得人追捧,性情偏激,说话自然从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赵幼苓抬眼:“何为有意为之,何为故意媚上?姑娘又是如何断定的?若一个药方,就能将人打成奸狡诡谲,那姑娘就是有意阻拦病童痊愈,试图令戎迂全族孩童染上丹痧,最好病重而亡。姑娘如此,罪该当诛。”   乌日娜呆呆地看着目光漠然,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女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是左大将的女儿,连大可汗都有意让她嫁给昆特勤,王庭的那些人,谁不是人前人后都捧着她,不敢得罪她。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竟然会被一个奴隶挤兑。   一个奴隶……一个奴隶!   “你……你大胆!你根本就是个骗子!”   “姑娘慎言!”赵幼苓笔直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乌日娜忍不住高声问道,再次刷开了娜仁托雅的手。   赵幼苓看了一眼面前的另一个女孩。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情,看起来这一个都更好一些,只是心思也更重。   只可惜,她向来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姑娘方才就在可敦身边,难道没有听到可敦是如何赞扬我的?姑娘觉得,可敦……是那么轻易就会被人骗的人,还是说可敦……说的不对?”   赵幼苓并不是那种主动招惹麻烦的人。可对方张嘴扑上来,没道理她就要站着不动,由着人咬掉自己一口肉。   乌日娜瞪圆了眼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奴隶挤兑的说不出话来。   她方才是在可敦身边,可敦怎么夸这个女奴的,她全都听到了。   要是换做别的人,她这时候早一马鞭甩过去,抽不死,也要抽得对方跪地求饶。可这人是呼延骓的奴隶,又才刚刚得了大可汗和可敦的夸奖……   她眼眶一红,想哭,又不肯善罢甘休,恨恨地瞪了抬眼漠然扫过自己的赵幼苓,扭身捂脸跑了。   赵幼苓淡淡的目送她跑远,再看还留在原地的女孩。对方微微低头,竟还行了一个吐浑的礼节,这才转身去追。   娜仁托雅。   赵幼苓垂下眼帘。   前世……最终嫁给叱利昆,为他生儿育女,给他带去吐浑的强兵支援的女人。   那个得知了她的身世,立即向叱利昆提议,把她交给吐浑兵,用来威胁大胤退兵的女人。   因为有吐浑来客,春猎的开头就变得繁琐了一些。在骑兵齐齐朝天射出箭矢后,春猎活动正式开始了。   以赵幼苓的身份,她能随呼延骓来草场,但并无资格上场行猎。呼延骓原本打算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帐篷里,也留了人照看她。也不知阿泰尔和大可汗说了什么,竟是许她上场。   戎迂的贵族喜珍奇异兽,和大胤的那些贵族一样,他们行猎也不过就是摆一个姿态,既显摆了自身的强健,也显摆身家丰厚。   阿泰尔带了他的那两头豹子来,仍有些年幼,懒懒的晃动着尾巴,看起来像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云雀儿!”阿泰尔打马过来,手里握着马鞭遥指着自己的两头豹子,“你看看,长得多强壮!回头让它们给你猎几只兔子过来,留着皮给你做点东西!”   他说完策马就走,身后跟着的除了那两头豹子,还有先前在部族里见过面的少年们。一个个的,还是那副笑嘻嘻的面孔,有的甚至还冲着他喊:“你小心得瑟过头,叫云雀儿猎了个大的又赢过你!”   少年们嬉嬉闹闹地跑远,赵幼苓在马背上弯了弯眉眼。呼延骓被大可汗叫走,她身边只跟了几个他安排好的人,至于行猎,她兴趣寡淡,索性骑着马慢慢悠悠跑动起来,只当是在遛马。   其他参与打猎的,都已经进了附近的一处密林——密林外的草场,圈的都是些兔子、黄皮子,都不难打,自然是被擅长的人留给了兴致勃勃也想玩一玩的女眷们。   赵幼苓回头扫一眼,那些穿着五彩斑斓骑装的女人们在马背上恣意的笑,一个个如草原上开得最美艳的花。   自由,奔放。   “赵姑娘,有狐狸。”进了密林,身边的护卫突然嘘道,“要猎吗?”   赵幼苓勒紧缰绳,让大黑马停下,随后抬首向一侧望去。草丛中,大树下,一只红色的狐狸尾巴正懒洋洋地动着,火红色的狐狸就坐在那儿,黑漆漆的眼睛望过来,显然也注意到了来人。   赵幼苓看了一会儿,见它终于动了,圆鼓鼓的碰着地,红色尾巴拖着跑,边跑还边朝这边看,她这才收回视线。   “天太热了。”赵幼苓摸了摸马脖子,对身后的护卫道,“就逛逛吧。”   她说逛逛就当真骑着大黑马,在密林里闲逛起来。   林子不小,一时竟还遇不到其他人,只隐隐绰绰能听到马蹄飞踏的声音。大黑马撅了撅蹄子,有些想跑起来。   她勒着缰绳,不敢放松了让它肆意跑动,正漫无目的逛着,前面不远处的草丛中,突然蹿出一条红色狐狸。   赵幼苓定睛一看,就是方才碰见的那只。   狐狸逃得有些仓皇,一边逃竟还一边朝后看。赵幼苓下意识往后看了过去,一支箭朝着狐狸射了过来。   她停马,把箭搭在弦上,眼一眯,手一松,飞箭射出,不偏不倚,射断了那支正要射中狐狸的箭矢。有马蹄踩着草丛窸窣的声音,赵幼苓回头望去,乌兰带着几名护卫踏马而来。   刚才那支箭,应该是他射出来的。   “是你?”乌兰拧眉看了眼赵幼苓,见狐狸已经跑没了踪影,脸色越发不悦。   “大人,”赵幼苓注意到他在找狐狸,“那是怀孕的母狐。”   “那又怎样。”乌兰把手里的弓扔给身后的护卫,双腿一夹马腹,就要再去追那狐狸,“它既长了那样一身皮毛,就该被人缠在肩头。”   赵幼苓不打算再拦。   这草场里的动物,她就算一时心善,救下一只怀孕的母狐狸,也救不了其他。   她勒紧缰绳,往后退了两步,让开道来,由着乌兰从自己眼前走过。   乌兰一行人走过,赵幼苓垂下眼帘,正打算继续溜达,有人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回头去看,乌兰手执马鞭对着她上下点了点:“你这身份,是怎么瞒过那些人的?”   他说的身份自然是指阉伶的身份。   乌兰想到底下人打听来的消息,这女奴被吐浑人从大胤带出来的时候就一直是阉伶的身份,似乎根本没人怀疑过她是女扮男装,连着教坊司那些女人也不清楚。   直到去了呼延骓那儿,才露了底。又是学骑射,又是读书识字,呼延骓把人护得紧,要不是看起来年纪太小,还真像是房里人。   “也许是天不亡我。”赵幼苓回道。   乌兰忍不住失笑:“早知道你是个女的,当初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跟着骓殿下走。”他意有所指,目光赤.裸.裸地在她脸上和胸口来回。   “汉人信一切因果。大人与我玩那一把游戏,赌一条性命,就是因。我因大人索命的一箭,遇上骓殿下,那是果。”赵幼苓说道。   乌兰笑而不语,不再管她,扬鞭就走。   赵幼苓心下松了口气,双腿一夹马腹,驱着马往前。   马蹄才起,忽地赵幼苓听到耳边一阵破空声,她转过头去,一支飞箭迎面而来。稍远处,跟在乌兰身后的一名护卫仍做弯弓拉弦之姿,正冷眼望着她。   电光火石之间,有人大喊:“趴下!” 第33章   话音落下的瞬间,赵幼苓已经伏下了身,紧紧贴在马脖子上。而□□的马,被人猛抽了一鞭子,吃痛之余撒开四蹄,跑出了一小段路。   虽然情况紧急,赵幼苓仍不敢放任大黑马在林间乱跑,忙不迭勒紧缰绳,口中“吁”着停下马,回首去看。   呼延骓骑着马,站在那里,手里握着那支原本要射中她的飞箭。   “混账东西,你干了什么?”乌兰已经折了回来。   赵幼苓驱马回到原地,视线在呼延骓手中的箭上停留了一瞬,再度投向那个射箭的护卫。   “为什么突然射箭?”乌兰显然没料到会出这样的意外,指着护卫道,“你在发什么疯!”   赵幼苓瞥了眼这个护卫,又见呼延骓绷着脸一言不发,便也跟着沉默。   乌兰身边的护卫,也都是叱利昆手底下的人。能差使他们的,除了叱利昆、乌兰,就只有大可汗与可敦。无论是谁,下令让护卫动这次手,都不是明智的决定。   乌兰恼怒,扬鞭就抽上护卫的脸。他现在有口难辩,只能冲着动手的护卫泄愤。   赵幼苓看着他骑在马背上对这个护卫吼骂,心底嗤笑。   乌兰这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方才那一箭当真射杀了她,他当然能悄无声息地瞒下这件事,最多就说错手射中。可事实上,多了一个呼延骓,不仅事情败露,还有可能惹祸上身。   她看了看呼延骓,后者紧绷的脸上,眉头皱着,分明是不悦。   乌兰又逼问了护卫几句,见护卫始终不说,只能咬牙,自认倒霉:“骓殿下,这件事回头我会给殿下一个答复。这小子……”   他看了看赵幼苓,又看了看护卫。   真是没用……   这样的废物既然能轻易地帮着别人动手,下回只怕也能朝特勤和他动剑。   不能留了。不管是帮谁做事,总之这个人不能留了。   乌兰正想再对呼延骓多说几句,好让人不去怀疑特勤,忽的就见赵幼苓手臂往后一伸,自背后取过一物——   那是她背在身上的弓.箭。   就在乌兰回过神的同时,赵幼苓已经拉弓搭箭,嗡一声,长箭离弦,直向前迅疾而来。   护卫仍坐在马背上,因才受了教训,微微低着头。箭离弦带来的一瞬声响,令他下意识抬起头来,那箭带着呼啸的风和势如破竹的迅猛,准准射中护卫的肩头,将人瞬间带下马背。   轰的一下,几个护卫大吃一惊,当即翻身下马,叫喊着去扶他。   乌兰惊呆了,旋即反应过来,看向仍旧稳稳坐在马背上的女孩。几丈外,另一支箭已经搭上了弓弦,只要松开绷紧弦的那只手,就能再射来一箭。   “云雀儿!”   “泰善!”   顷刻间压过乌兰的那一声吼,呼延骓面无表情地叫来身后的泰善。林间的风,送来男人愠怒的声音。   乌兰瞪大了眼睛。   呼延骓驱马,与赵幼苓并肩,神情冰冷:“春猎期间,此人有通敌叛国,意图谋害王族,甚至刺杀大可汗之嫌,将人押下严审!”   “骓殿下!”乌兰翻身下马,挡在一众护卫身前,“这是特勤的人。”   他说完,看了一赵幼苓一眼。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不久之前还在他的箭下仓皇逃命的人,已经能拿着箭,决定别人的生死。   赵幼苓始终拿着弓.箭,哪怕乌兰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也并未放下。   林间的风拂过她鬓边的发,她张弓的手,动也未动。   “就是因为是特勤的人,才要严审。”呼延骓道。   他伸手按在赵幼苓的手臂上,掌下纤细的手臂绷得紧紧的。他稍稍用力,后者才缓缓放下手中的弓.箭。   垂下的眼帘盖住了所有的情绪,就好像刚才那一箭压根不是从她手中射出。   “特勤是大可汗的长子,也是大可汗最离不开的臂膀。特勤的护卫,能近大可汗的身,假若放任这种人混在护卫当中,今日不过是意图刺杀大可汗,明日就会牵连特勤,惹下滔天大祸。”   “骓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乌兰气得眉头倒竖。   “我的意思,”呼延骓下了马背,走到乌兰身前,“他方才射的不过是个女奴,射死了兴许也只是失手。可此地没有猎物,他是为了什么,才要射杀一个女奴?”   乌兰看着呼延骓那张明显混血的脸,只觉得这人果真是哪里都让人看不顺眼,虽总想着有朝一日要踩在他头上,每次低头的却全是他们。   乌兰心头生着一团火,伸手指向赵幼苓:“她不过是个女奴。”   “今日他能无端射杀一个女奴,大人就不担心哪日他也能‘无端’去刺杀大人您,或者昆特勤,亦或者大可汗吗?”   赵幼苓才不管这件事的背后,究竟是谁指使的,顺着呼延骓的话,就把事情丢回给乌兰。   “难道骓殿下怀疑他通敌叛国,意图谋害王族不对吗?还是说,昆特勤知道这件事?”   知道哪件事?   知道手底下的护卫有意要谋害大可汗,还是受人收买,故意要在林子里杀一个女奴,而这个女奴才刚刚在大可汗与可敦面前露过脸?   说到底,这事是他们手底下出了问题。   乌兰瞪了赵幼苓一眼,身后的一众护卫想要辩解什么,被他压下。   “既然这样,那就麻烦骓殿下将人带走,好好审一审,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收买特勤的护卫。”   一个女奴,要是放在之前,没有呼延骓护着,杀也就杀了。可现在她有献方的功劳,又在可敦面前留了名,就算要动,也不能在眼下动。   蠢货!   都是蠢货!   乌兰忍着怒,往后退了一步,等那笑面虎一般的泰善领着人将脸色大变的护卫押走,呼延骓和赵幼苓一前一后离开,他这才怒甩马鞭,扭头看向身后众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谁让他动手的?”   “是……是左大将家的乌日娜小姐!”   “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呼延骓看了眼被泰善绑在马后的护卫,向身侧的赵幼苓问道,“你和那人有仇?”   “殿下觉得,我是从哪里结这个仇的?”   赵幼苓斜睨了他一眼,“我倒是觉得,这人是冲着你来的。”   呼延骓见状摇了摇头。叱利昆就算再怎么不喜他,为了那些矿和马,也不会在这时候动他。再者,他也没做什么事,会让叱利昆这时候想到给他一个警告。   呼延骓看了看赵幼苓。她敢射那一箭,的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她骨子里就刻着不低头,不认输,这样的性子照理来说该收敛一些。他却想纵着,看她不服输地面对所有人,看她在天地间恣意奔驰,不必被教条束缚。   “想打点什么?”   不再提护卫的事,呼延骓搭弓射下一只鸟。   赵幼苓伸头看了眼捡回来的猎物,视线往两旁草丛里扫:“谢先生腿脚不好,又上了年纪,我想打点兔子皮,给先生做副护膝。”   她也是临时想到。   天气暖了,很多东西一时间就没在意。等转念想到草原上昼夜温差,她随即就想起了开春前,有时膝盖疼得连打刘拂都没力气的谢先生。   她话音才落,“嗖”一声,一支箭突然从身边飞了出去,插进草丛中露出的一团灰毛身上。   赵幼苓微微一怔,猛地回头,就见呼延骓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弓还在手里握着。   他侧头,朝着草丛抬了抬下巴:“不要?”   身后的护卫驱马上前,把猎物捡了回来。   灰扑扑的一团大兔子,因为草又密又高,所以看起来才堪堪只露出一小团。箭又快又准,穿过脖颈直插在地上,连多余的血都没有喷溅出来。   “不要灰色?”呼延骓单手握缰绳,侧头道,“要白色皮子?”   “也不必专门挑白色。”赵幼苓摇头。   呼延骓抿抿唇:“那就多打几个,给谢先生多做几副,换着用。”   只是打兔子的话,并不是什么难事。   呼延骓一行人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打了一串的兔子。春暖花开,水草肥美,这一带的兔子正好吃得圆滚滚,皮毛油光发亮,剥了皮子最好不过。   赵幼苓也跟着打了两只。回程的路上,呼延骓更是射中一头雄鹿,命人接了鹿血,将整头鹿带回营地。   山林外,营地内,早早回去的人们等着还没出来的人。女眷们擦过身,换好衣裳重新聚集在一起谈笑。   乌日娜心不在焉地陪着娜仁托雅,边上还有其他大臣家的女儿都是作陪。   几个人遥遥指着坐在左贤王下手的汉人太子,讨好地和娜仁托雅说着话。后者看了看身边的乌日娜,见她是不是朝林子方向张望,问道:“你在看谁?”   草原上的女儿说话从来直来直往。乌日娜脸庞红红:“昆特勤还没回来。”   娜仁托雅抬头向四周看:“骓殿下也没回来。”   听到她提起呼延骓,乌日娜撇撇嘴:“他没回来才好呢。”说完瞅了瞅娜仁托雅的脸色,凑近问,“你喜欢他?他有什么好的……”   正说着,叱利昆已经从林子里出来,骑着马朝营地过来。乌日娜话也不说,兴奋地站起身就要快走几步去迎,脚步才迈出,就见又有一行人远远的从林子里出来。   待近了才看清那最前面的是呼延骓,稍落后一点的乌日娜一眼认出,正是赵幼苓。再往后,还有一个护卫模样的男人,被绑在呼延骓亲信泰善的马后,模样狼狈……   乌日娜的脸色彻底变了。 第34章   呼延骓怎么会和赵幼苓一起出来?   娜仁托雅看着一前一后过来的男女,微微愣住,心下泛起酸涩。   “乌日娜,”她喊了一声,半晌没听到答复,扭头看向好友,便见乌日娜的脸色十分难看,额头冷汗淋漓,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拳头,微微发颤。   “乌日娜,”娜仁托雅抓住乌日娜的手,“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怎么突然冒冷汗?”   乌日娜勉强笑了笑:“我好像……吃坏肚子了。”   娜仁托雅只当她是真的不舒服,忙扶住人往帐篷处送:“快些回去躺会儿,不舒服别逞强。”   乌日娜抓住她的手,冰冷的手掌碰上暖热的手背,乌日娜好不容易止住战栗,咬了咬牙:“谢谢你,我很不舒服,你陪陪我好不好?”   娜仁托雅反握住她的手笑道:“好啊,我陪你,正巧我也累了。他们打了猎回来要分兽肉,我可不想闻到那些臭味。”   乌日娜扯了扯嘴角,余光瞥见人已经进了营地,当即头一低,装作肚子不舒服,弯着腰就躲进了她的帐篷里。   可她也没在帐篷里躲多久,帐外就传来了可敦召见的声音。   乌日娜略有些激动,“有没有说还叫了谁?”   来传话的是可敦身前伺候的侍女,据实禀告,“可敦只说了请姑娘过去。”   乌日娜的表情透着古,娜仁托雅看着她,敛去自己眼底的讽刺,担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要是不舒服,我陪你过去?”   乌日娜忙应了好,一面吩咐身边的侍女拿出干净的衣裳给她换上,一面抿着唇表情一刻都放松不了,吩咐人去打听打听,可敦是不是见了什么人。   不一会儿的功夫,消息打听出来。“才见过骓殿下身边的那个女奴。”   她果然跟可敦说了什么!   乌日娜难掩慌张。   乌日娜攥着娜仁托雅的手,慌张地到了可敦的帐篷前,门外的侍女早已经等着,见她来了,引着进去见了可敦。   可敦正和人说话,那女孩眉头舒展,满脸的笑容,连带着可敦脸上也净是舒心的笑意。只不知说了什么,可敦跟着叹了口气。   乌日娜心里不由得一慌,没想到赵幼苓居然还在这里。   乌日娜唇一咬,松开攥着娜仁托雅的手,加快脚步,几下走到跟前就行了一个大礼,行完也不敢抬头,生怕叫人看出脸上的惊惶来。   “快坐吧!”可敦指了指下首的一张矮几。   从汉人那儿得来的三足兽香炉里吞吐着不知名的熏香,那气味从前闻着让人多欢喜,现在就多心慌,乌日娜低着头,坐立不安。   娜仁托雅坐在一侧,看着可敦身旁的小姑娘,跟着也沉默了下来。   可敦一直没说话,乌日娜有些坐不住了,余光瞥见赵幼苓冲可敦摇头,没等可敦开口就抬起头来呜咽:“可敦,我都到能嫁人的年纪了,我阿爸居然找了个比我年纪还小的姬妾。”   话题来得突然,帐篷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   乌日娜凄婉地看着可敦:“您说说,阿爸他这事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他怎么能这么做,他喜欢外头那些女人,我阿妈从来没拦过,他喜欢什么样的,阿妈都让人带回来,可这次他太过分了。那是个女奴,才十二岁,他怎么能迷上这样小的女奴。”   可敦静静地听着乌日娜哭诉。她们出自一族,关系说起来也还算亲近。   等乌日娜说完了,可敦拧了拧眉头:“长辈的事,你作为小辈,不可指摘。”   可敦的声音平静,虽带着不满,至少并没有斥责。   乌日娜抿抿嘴唇,放大了胆子:“我也知道,这事论理我不该说什么。可一想到那个女奴,是汉人,又是吐浑从大胤带过来的俘虏,年纪还小,阿爸迷上这么个人,我怎么想都觉得浑身不舒服。”   说着又低头哭哭啼啼一阵:“我都要相看人家了,我阿爸迷上个汉人女奴的事,叫外人知道了,还不知怎么看我呢。我要是嫁不出去了怎么办?特勤……特勤要是知道了,也会讨厌我的。”   乌日娜的意思是,汉人女奴,又年纪小,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甚至会连累别人被瞧不起。   赵幼苓不说话,只听着乌日娜话里有话,心底越发觉得,乌日娜的狠大概只源于她的愚蠢。   可敦望着乌日娜,叹口气,“我原本以为你这么大了,能懂事一些,可结果你还是让我失望了。你话里话外,与其说是在埋怨你阿爸在身边置了个年纪小的汉人女奴,不如说你是不喜欢云雀儿。只是我不懂,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你,竟叫你痛下杀手。”   听得这话,乌日娜脸色一白,看看可敦,又看看安静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赵幼苓。   “我……没有……”   可敦道:“你是左大将的女儿,云雀儿是骓的女奴,我不懂,你们能结什么仇。还是说,你喜欢骓?”   “我才不喜欢那个杂种!”乌日娜脱口而出,话喊出口,才想起身边还坐了个娜仁托雅,慌张地看过去,泪汪汪地直摇头。   娜仁托雅微垂下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可敦皱眉:“你既然不喜欢骓,又为何要刁难云雀儿?”   “我……”乌日娜慌张道,“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乌日娜答不出。   可敦道:“你也说了,你到了能嫁人的年纪,不是小姑娘了,怎么就偏偏要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她得罪了你什么,我代她向你道歉,你应不应?”   乌日娜直摇头:“可敦,我什么都没做!”   可敦拧眉:“你还嘴硬!你找人在密林里趁机射杀云雀儿,如果不是骓凑巧发现,这时候就该有人报消息,说特勤的护卫误杀女奴了!”   乌日娜脖子一缩:“没有……我没有……”   “你还说没有?你难道不是因为看到骓把人绑回来了,所以避开不见人?”见乌日娜仍旧不承认,可敦怒道,“那护卫已经招认了,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云雀儿才献方救了十王子和王庭一众孩童的命,你就要拿她性命,这事传出去,王室还有什么脸面!”   可敦失望地看着乌日娜:“你仔细想想,你方才都做了些什么?你想嫁给特勤,可你现在除了身份,还有什么地方配得上他。你连个和你没有利益冲突的女奴都容不下,难道你嫁给特勤之后,要杀光他所有的女人?”   叱利昆还没有正妻,但身边的女人并不少。有的甚至已经给他生下孩子。他要娶的妻子,必须容得下这些女人孩子,不能没有肚量。   乌日娜听得这话,想起曾听人说起过叱利昆的女人生产的事,脸色如同被人当头浇了冷水,顿时狼狈起来:“我……我……”   可敦轻视地看了乌日娜一眼:“你想害人性命,却根本没想过这件事成如何,败又如何。云雀儿要是没了,误杀两个字,别人信,骓怎么会信。骓不信,就会查,查到后面,你以为那个护卫还躲得过去?”   云雀儿始终坐在可敦的身旁,对于她说的成与败,仿佛根本没有听懂,一脸平静地看着底下的乌日娜。   她已经坐不住了,整个人伏在地上发颤。   可敦斥道:“我与你阿爸说到底有些血缘,身为长辈,我少不得要提点你几句。可我说这些,不是教你日后害人性命要怎么做到面面俱到,而是想你想清楚,今日的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根源不是那护卫失手,而是你的问题。”   “你好好反省,反省过了,就去向特勤道歉。他的护卫,被你收买了,在密林里射杀骓的女奴,当时乌兰还正好在场。这一个个,你倒是没细想,可事情传出去,他们兄弟俩的关系,可是被你挑拨得一干二净。”   话说到这个份上,乌日娜被说得哑口无言,再想解释,可敦已经不乐意听了,挥手就下了逐客令,让她回去好好反省。   赵幼苓在一旁看着,见可敦以手扶额,便也起身告辞。   她出了帐篷,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外头拼命和娜仁托雅解释什么的乌日娜。   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很好,哪怕到了这时候,娜仁托雅脸上的神情都没有多难看,反而一个劲地在安慰慌张的乌日娜。   赵幼苓忍不住想,如果乌日娜知道,最终嫁给叱利昆的人,其实是她现在身边这个好友,她会怎么办。   “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把人带回来,然后跟可敦告状?你怎么能这么无耻!”看到赵幼苓,乌日娜连什么僻静处都不打算找了,瞪圆了眼睛,表情凶狠地看着她。   赵幼苓诧异道:“把一个意图谋反的人交给可敦或大可汗,难道有错吗?”   “什么意图谋反,你胡说八道!”乌日娜低吼。   赵幼苓不说话,只看了眼娜仁托雅:“这事我说了你不信,不如就请这位姑娘说一说。”   娜仁托雅面露难色。赵幼苓面对乌日娜,目光清澈:“一个藏在特勤护卫里的杀手,可以暗杀一个女奴,更可以暗杀大可汗。如果这个人不是暗杀我的,那是不是根本就有另外一个暗杀目标?谁派的他,是敌对势力,还是昆特勤?”   “你闭嘴!”   乌日娜喊完,赵幼苓也说完了话,多的一句也不想再跟她浪费唇舌,扔下不知所措的乌日娜,直接走人。   可敦将乌日娜叫去训斥的事,很快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营地。   叱利昆的帐篷里,乌兰躬身站着,衣摆上还沾着血。是之前鞭笞那个护卫时溅上的,一时不查,就这么带着来见了叱利昆。   他把查出来的事说给叱利昆听,又将呼延骓的反应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   “这件事看起来的确只是乌日娜自己的主意。”乌兰低声道。   那位骄纵的小主子,一心盼着嫁给叱利昆,那点心思昭然若揭。要不是她是左大将之女,想来叱利昆并不介意身边多一个妾。   但正妻之位,不能留给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人。   “他倒是有点意思,直接把事情闹大,意图谋反,刺杀大可汗,这可不是小罪。”叱利昆笑。   乌兰仔细思量:“不这么说,光是射杀女奴,的确是没人在意。”   叱利昆轻敲桌案:“那个女奴,是从我那儿被带走的?”   乌兰低声道:“是上回吐浑送来交换兵器的几个汉人奴隶。我记得,当时是个阉伶,没想到居然是女扮男装。”   叱利昆眼前一闪。他身边的女人并不少,年幼的也有,但那些女人的聪明就像是用来锦上添花的修饰,反观这一个被呼延骓带走的,年少、漂亮、聪明、果敢……他能找出很多形容词去形容她,可惜偏偏不是他的人。   乌兰看到叱利昆的神情,唇角一扯:“特勤喜欢?”   叱利昆低笑,确实喜欢。   一个女奴,抢来就是。 第35章   打回来的猎物,有下人会洗净剥皮,剖好了肉烤好再呈送给各自主子。   戎迂的贵族们虽然生活在草原上,但过得生活从不显得拮据,依旧骄奢。那些呈送上来的烤肉,选的都是猎物身上最精的部分。   有酒有肉,又没有男女大防的说法,所有人都笑哈哈地围坐在草地上。大可汗就坐在上首,身边是可敦和吐浑的左贤王,愉快地交谈着。   赵幼苓坐在呼延骓身边,吃了几口肉,也喝了一小盏马奶酒。   她对面坐的就是乌日娜和娜仁托雅,不用看也知道,目光几次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次数多了,多少让人觉得不舒服。   “我去附近转转。”赵幼苓连喝了好几口水,这才把嘴里的酒意压下去,“有些热。”   呼延骓挡下侍女倒酒的动作:“吃醉了?”   赵幼苓点头。她面上红扑扑的,看着是有几分上头的模样。呼延骓也不拦,只差人跟着,嘱咐她当心一些。   从闹哄哄的人群出来,耳边果真清静了不少。她舒了口气,慢吞吞走在营地间,想起了刚才并没有见到的太子赵昱。   要不要去偷偷见一面?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还以阉伶的身份留在叱利昆的部族里,所以并没有见过太子赵昱,也不清楚他后来究竟有没有被大胤使臣接回朝。   她犹豫着,脚下的步子慢了又慢。   “你拿什么给那个汉人太子?精肉?多加点肥的,把这么好的肉给他吃什么吃,浪费!”有人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帐篷一侧传来。   赵幼苓脚下一顿,循声看去。一高一矮两个吐浑兵就站在帐篷外。   “再浪费你也得把人给喂饱了,左贤王他们还打算拿他跟大胤天子换牛羊跟城池啊!”   那两人说话嗓门极大,分明是不担心被外人听去。   赵幼苓看过去,就看到那高一点的吐浑兵朝着矮个子端的汤水里吐了口唾沫,然后拿手指搅了搅。“好了,送进去吧。吃不死他们。”   那矮子果然咧嘴笑笑,就这么把吃食端进帐篷。帐帘半垂,依稀能听见从里头传来的声音:“谢左贤王恩赐。”再近两步,还能看到赵昱在帐篷里,朝着矮小的吐浑兵行了个跪拜叩首的大礼。   抬起首时,他的脸上全然没有悲愤,分明是一副习以为常的谄媚。   赵幼苓气得浑身发抖,赵昱对着吐浑兵连连叩首,身边几个汉人模样的男女也都是一样的举动,双手接过吃食,站起来就吃了起来,再无仪态可言。   那是大胤未来的天子,哪怕他被俘,也理当保持着节气。可实际上,哪还有什么太子,根本就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赵幼苓心里头冷笑,先前所有微末的期望,彻底化作齑粉。   万般火气,直烤的她能从头滋出油来。   什么天潢贵胄,不过就是一滩烂泥!他可以畏死,他明明可以靠着大胤太子的身份,矜持的活,吐浑必然不会为难他,可他居然选择了卑躬屈膝!   废物!   夜色沉沉,营地里的热闹终于渐渐熄了,陷入一片沉静当中。   赵幼苓憋着一肚子的气回来,也许是身边跟着的人将事情同呼延骓说了,临睡前还在被他差使着跑动跑西,端茶倒水,宽衣解带,直到人穿着单衣准备睡下,这才回了自己的帐篷。   帐篷里只点了一盏小油灯,灯火不算亮,就着那点亮光,赵幼苓看着摆在床边的弓.箭,抿了抿唇,仔细擦拭了一遍。   等看到箭囊里的箭,支支发亮,这才作罢,躺下闭上了眼。   帐篷外有低低的脚步声,踩着杂草,近了又远,是营地里巡逻的护卫。她听着声音,缓缓睡去。   夜半,有黑影一道,窸窣的脚步声停留在了帐篷后。   月光下,黑影咕咕洒下点东西,风一吹,油脂的气味便随风散开,而后从衣袖中拿出一物,拔开吹了吹,隐隐亮起火花。   “什么人?”有人大喊。黑影身形一怔,旋即将手里的东西往帐篷边一丢,顿时火光腾腾而起。   见帐篷烧着,黑影当即要跑,先前大喊的声音已经开始吵嚷起“着火了”。   这一声喊,立即喊来了营地内篝火旁守夜的护卫。   草原上的夜风迅猛,连带着火势眨眼汹汹。   全营地的人都已经惊醒,看到起火的帐篷时,心中惊骇不已,不少人心有余悸,口中叫喊着:“快去救火!”   护卫们早已忙成一团。   “云雀儿呢?”呼延骓大声询问。   这时候没人能回答他。   因为火势实在是太大了,除了稍远一些的帐篷还有人跑出来,几乎都被困在了里头。   风太大,火势已经从一顶帐篷蹿到了周边的其他帐篷。没有跑出帐篷的人,哭声喊声混杂成一片。帐篷外,更有不少人哭喊着名字,听到痛苦的回应,顿时泪流满面。   营地里人仰马翻。   那黑影早已趁机躲进了人群,看着找起来的火,原本被人发现,差点被抓的心惊胆怯全都一扫而空。   他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就看见左大将之女和吐浑左贤王的女儿紧紧依靠在一起,面对大火,满脸惊惶。   呼延骓又问了声赵幼苓,泰善将人拦着,扭头看向已经只剩下架子仍旧还在被大火熊熊烧着的帐篷,咬了咬牙:“火势太大,只怕活不成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呼延骓问。   “暂时还不清楚,只能等火势减轻,才能找人问明白。”   泰善说罢回头来看,正对上呼延骓黝黑双眸。   “活得了。”呼延骓伸手,把人推开,“拿水来。”   “殿下!”不光是泰善,周围有人注意到他,纷纷劝阻。   呼延骓唇角轻抿,只伸着手:“拿水来!”   泰善转身找来一桶水,呼延骓提过水桶,二话不说就要往身上浇。忽的他动作一顿,看向不知何时站在了帐篷外的女孩。   她没有事,看起来从头到脚都没有事,手里更是紧紧握着一张弓,弓弦已经拉紧,随时都能朝人群射出一箭。   “都让开!”   她忽然大喊,嗡的一声,长箭离弦,穿过四散开的人群,带着呼啸的风,一箭射中混入人群跟着跑动的黑影。   箭从脖侧射入,贯穿脖颈,那人顷刻间侧身倒下。   几步之遥的地方,乌日娜一声尖叫,跌坐在地,紧紧拽着娜仁托雅的手,不敢抬头去看。   人群顿时不跑了。   所有人都在问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亲眼看到箭飞过把人射穿的,都惊呆了。帐篷突然起火,骓殿下的女奴突然杀人,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兰指挥着人将尸体拖到一边,又命人上前询问事情原由。过来的护卫还没来得及开口,呼延骓沉着脸走了过来。   他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如水,眼睛里不知是火光还是怒意,走到扔握着弓的赵幼苓身前,拿过弓,解下外袍,俯身盖在她身上,将人直接抱起。   赵幼苓动了动,后脑勺上压下一只手掌。   “不要去看。”   他道。   “我来处理。”   赵幼苓果然不动了。   任由人抱着,安静地将脸靠在他胸前,那些风声、大火焚烧的声音,惊呼声嚎啕声全都被遮在耳朵上的大手挡住。   她微微侧目,看着被娜仁托雅搂在怀里浑身发颤的乌日娜,缓缓垂下眼帘。   旁边的人还在手忙脚乱的救火,呼延骓抱着赵幼苓径直回了他的帐篷。泰善紧紧跟在一边,等人放下,忙送上茶水。   “赵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泰善低声询问,呼延骓看他一眼,伸手按在身侧腰刀上,刀柄往上拨了拨,露出一截雪亮的刀刃,一双眼写满阴鸷。   “那人人放火。”   “谁指使的?”呼延骓问。   “乌日娜。”赵幼苓垂首低笑,“我猜的。”   因为发现着火及时,再加上,草原上救火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戎迂族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这场大火很快就被扑灭了。   只是帐篷本就容易着火,加上风大,火势最终还是造成了近十顶帐篷被烧毁。加上这一片正好又是随行的奴隶及下人住的地方,除了赵幼苓是独自一人一顶帐篷,余下大多都是十几人挤在一处。   大火一起,烧伤了不少人,也有些人不幸殒命。   这场火起,一夜之间,烧光了大可汗所有春猎的兴致。可敦彻夜未眠,得知最先起火的是赵幼苓,匆忙又将人召进帐篷,好好安抚了一番。   末了,到底还是提到了正题。   “你为什么要杀了那人?”   赵幼苓微微一顿:“回可敦,我那顶帐篷有个破洞,月光照下来,我从里头正好能把外面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竟然是破的帐篷!”可敦讽刺的笑了下,有些愧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底下人做事不尽心,回头就找人惩治。不过歪打正着,幸好是顶破帐篷,叫你看见了放火的人长什么模样。”   “既然是他放的火,就该死。昆和骓已经去查那人的身份了,估计很快就能查出结果来。”   赵幼苓颔首。   她故意说帐篷是破的,不过是仗着帐篷已经烧得只剩架子,就算想要查是不是真有那么一个破洞,也无从验证。   因为大火和死人受了惊吓的乌日娜也坐在可敦身旁,听到可敦这几句话,脸色顿时煞白。她晃了晃,差点倒下。   “乌日娜,”她身边的娜仁托雅扶住她,“还不舒服吗?不如回去躺会儿?”   乌日娜勉强地点了点头。   可敦摆手,命人送她俩回去,才说完话,帐帘呼啦一掀开。呼延骓和叱利昆一前一后,迈步走了进来。   兄弟俩朝着可敦行礼致歉。可敦倒也不介意两人未经通报就进了帐篷,只点了点他俩,问道:“查出来了?”   叱利昆不语,目光落在赵幼苓身上。   呼延骓几步上前,挡在了正欲低头离开的乌日娜跟前。   “你想烧死我的人?” 第36章   一人如同丧家之犬一般, 低着头仓皇要走, 却被人几步拦住。   “你想烧死我的人?”   呼延骓说道, 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乌日娜。   “不, 不, 不是我。”乌日娜忙喊道,察觉到娜仁托雅意图松开手,慌忙将人拽住,连连摇头, “你别走……”   她这脸色看着不大好,娜仁托雅眼底划过暗光,抿抿唇:“骓殿下,这件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听到呼延骓的话,在场的女眷面上神色各异。   乌日娜做事嚣张惯了, 家中有适龄女孩儿的人家, 没少听女儿抱怨过被乌日娜欺负的事, 这会儿不少人有些后怕和吃惊。   “这事怎么就和乌日娜又扯上关系了,是有误会吧?”   不知是哪个跟着娜仁托雅开了口。话一出, 有些女眷也跟着回了神, 你一言我一语地表示怀疑。   “乌日娜才头回见云雀儿。”可敦拧眉,“骓,是不是查错了?”   可敦的话音才落,就听见乌日娜一声喊。   “我没做过这事!我才头一回见这个女奴,我为什么要烧死她?”乌日娜喊,“一定是有人栽赃我!”   乌日娜连连叫屈, 看起来的确是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   连带着她苍白的脸色,都看起来是强忍着不适为自己辩解的缘故。   “南鲁呢?”呼延骓问道。   乌日娜还要说话,呼延骓的突然一问,就好像一只手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所有辩解,所有叫屈,戛然而止。   沉默的叱利昆摆摆手,乌兰便将一具喉间贯穿飞箭,面目狰狞的尸体抬了过来。   帐篷里的女眷们齐声惊呼,却谁也没有畏惧,反而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尸体看。   “这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对啊,总觉得哪里见过。”   “是南鲁吧?”   “南鲁是谁?”   “是左大将麾下的勇士。”   女眷们掩着口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还真有人把这人的身份给说了出来。   议论纷纷中,可敦看着乌日娜的眼神已经变了几遍。   可敦仁厚,可也不是妇人之仁的性情,见尸体被兄弟二人堂而皇之地带进自己的帐篷,就知这件事多半已经经了大可汗的手。   她没有不适和害怕,走近尸首,还蹲下来仔细查看。尸首咽喉处的那枚箭,沾着血,箭头还泛着寒光。   果然是南鲁。   可敦抬头看向呼延骓。   “左大将知情吗?”可敦问。   “左大将说他并不知情。”呼延骓盯着乌日娜。   女眷们闻言神情微微惊讶,齐齐看向乌日娜。   左大将不知情,那岂不是说……   外头天光已经大亮,有侍女从外面回来:“可敦,死伤已经全都清点出来了。死了十余个奴隶,另有二十余人受伤。”   帐篷起火,烧死的都是些奴隶。虽然说奴隶的命不值钱,可若是火势再大一些……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的事,如果是天灾,无话可说,可分明就是人祸。   虽没有亲眼看到现场的惨状,但女眷们皆哀痛不已,究竟是真慈悲,还是假仁心,赵幼苓不去细想。   她只看着乌日娜脸色越来越难看,将视线转向了呼延骓。   后者看她一眼,不留痕迹地做了个手势,让她安心待着,不必出言。   赵幼苓微微颔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不想害人,可有人却想害她。   她只杀了一个纵火者,乌日娜杀的却都是无辜的性命。   “这就是纵火的人犯,乌日娜,你认一认。”呼延骓说道。   乌日娜腿一软,因为拽着娜仁托雅,差一些将她也一块拉到地上。   叱利昆往前几步,抓着人胳膊,一把提起,将人凑近了尸首。   呼延骓看了叱利昆一眼,并不言语。   换作从前,以左大将的身份,叱利昆哪怕对乌日娜并没有男女方面的心思,也不会对她太过冷漠。   这一次,却是因大可汗震怒,乌日娜摆明了被左大将抛弃,叱利昆自然也不会再给她什么好脸色。   “认得吗?”呼延骓冷冷问道。   “不……不认得。”乌日娜瑟瑟发抖。   叱利昆冷笑,斜睨了呼延骓一眼,垂目道:“左大将麾下的勇士,你会不认识?”   “我真的不认识……”乌日娜尖叫。   呼延骓打量她,点点头:“你既然不认识,那想必也不认识这个了?”   他说完话,随手掏出一物,丢在乌日娜脚边。   乌日娜垂眸一看,冷汗淋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不认识!”   “怎么了?”可敦询问。   女眷们也都好奇地想要凑上前来:“什么东西?这是怎么了?”   娜仁托雅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身边立即有女眷擦肩上前,往乌日娜面前的地上看。   那里丢着一柄匕首。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雕饰精美,镶嵌了珠宝翡翠,是戎迂的贵族女眷常用的匕首。不一定有多锋利,能多自保,更多的是身份的装饰。   显然,这柄匕首,不应该属于一个勇士。   “你说你不认识这东西。”呼延骓道。   “不认识!我真的不认识!我……我不用匕首的,我也没有这样子的匕首……是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乌日娜惊慌失措说道。   呼延骓冷冷一笑。   “谁要害你?难道这不是可敦赏赐你的匕首?这上面可还留了王庭的印记。”他说道。   乌日娜说不出话来,半边胳膊被叱利昆紧紧抓着,又疼又怕,眼泪直掉。   “这是从南鲁的帐篷里搜到的。”呼延骓说道,“被他小心翼翼藏着。他一个男人,草原的雄鹰,为什么要藏一把女人用的匕首。”   他说到这里,拾起匕首,恭敬地呈送到可敦面前。   可敦近距离看了一眼,眼神一暗。   “是我先前送乌日娜的匕首。”   呼延骓在尸首旁站住脚,乌日娜畏缩地看他一眼,忙低下头发抖。   是半夜烧起来的,一群人又是救火,就是查起因,多少都显得有些狼狈,呼延骓和叱利昆来见可敦前,还稍稍收拾了一番,但兄弟俩的眼底都带着血丝。   一双眼睛冷冰冰的,叫人生畏。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敦回到座上,召来一旁的赵幼苓道,“你也坐下,一块听听,听听这人到底为什么要放火。”   赵幼苓福了福身,走近了坐下。   可敦看着她,微微叹气。汉人总是看着面嫩,这女奴不过十余岁,身量未足,哪里想到竟还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当着众人的面,一箭射杀了纵火者。   现在看着,不管是大火还是杀人,似乎都没有给她带来很大的影响。   想来也是,既能这么果断地射杀了纵火者,又怎么会去害怕那些事情。   “这个南鲁是左大将麾下得力的勇士,据说曾向左大将求娶过乌日娜,只是左大将不允,就没再说这事。”呼延骓说道,“虽说这样,但查过他身边的人得知,虽然婚事没成,但他对乌日娜依旧是言听必从。”   一句言听必从已经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乌日娜身上。   “不过是这样,倒也不能就说是乌日娜让人做的不是。”可敦摇头说道,“这事不足以说明什么。草原上的姑娘,谁身后没有几个爱慕的勇士。”   “单这样的确说明不了什么。”呼延骓说道,看一眼乌日娜,“但这世界上,没有万无一失的阴谋。”   乌日娜脖子一缩,不敢说话。   “也许是运气好,有人撞见了乌日娜和南鲁幽会,亲耳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呼延骓道,“那人已经由大可汗亲自审问过,全数交代了。”   “不是的!你在骗人,你在骗人!周围什么人都没有!”   随着乌日娜的叫屈,赵幼苓抬起了眼皮。   整个帐篷都沉默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之前还那么盛气凌人的左大将之女,现在已经是一副颓然之姿。   她显然也已经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整张脸面无人色,叱利昆手一松,她就瘫软地跪倒在地。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只是想弄死一个女奴……一个卑贱的女奴不是应该死就死了吗……   乌日娜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本应该放完火之后离开的南鲁,死在了女奴的手上。她交代南鲁做的事情,也莫名其妙出现了知情人。   她都计划好了,烧死那个女奴之后,最多牵连到旁边的几个帐篷。那块地方住的都是些奴隶,就算全烧死了,也不会影响到其他人。到时候再让南鲁他们设计好调查结果,就说是女奴不小心碰到蜡烛……   但现在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   呼延骓垂眼看着狼狈不堪的女人。   知情人是假的,不过是他编出来故意套乌日娜的。但调查结果是真的,也的的确确经过了大可汗的眼。   这件事牵扯到了左大将,大可汗必然不会让底下人随随便便处理。等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得知左大将的确是无意间被女儿牵扯进来,并不知情后,无论是大可汗还是左大将就那样轻而易举地丢弃了乌日娜。   呼延骓想着,扭头看向门口。   帐帘掀开,大可汗就站在帐篷外,身侧还站着左大将,如今两人脸色都十分难看,分明已经听了好一会儿他们的对话。   “好,好,好得很!”大可汗冷笑,“这一把火,烧的可不是一个人。你要是杀个寻常奴隶,以你阿爸的身份,杀也就杀了。可你要杀的是小王子的救命恩人。草原上的部族知恩图报,做不到你这样狼心狗肺!”   大可汗看向身侧左大将:“你这女儿不是一直想嫁给昆吗,不如我为她指个婚?记得吉日木图还没女人是不是?”   那叫吉日木图的,是前任大可汗的义子。虽然也顶了个王子的身份,可到底不是亲生的。前任大可汗出事后,一众王子死的死,伤的伤,这个吉日木图虽然叛变入了大可汗麾下,可没多久就意外断了一条腿。   武将断了腿,就等于雄鹰折了翅膀。这几年吉日木图也不是没有女人,大多都被他伤后暴虐的脾气打死了。把乌日娜指给他,无疑是惩罚。   没人为乌日娜说话,连左大将也垂眼应承下了这门婚事。   赵幼苓看着那伏在地上,声嘶力竭大哭的乌日娜,垂下眼帘。   人很快被押了下去,女眷们也各自回了帐篷。   呼延骓与叱利昆正说着话,遥遥见赵幼苓走在最后,朝自己这边看来,便微微颔首,示意她回去歇息。   还没回头,就听见身边一声低笑。   “她很不错。”叱利昆笑道。   呼延骓回头。   叱利昆看着他,直白道:“我想要她,拿多少羊跟你换?”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37章   叱利昆是想拿东西换了赵幼苓, 他知道这个异父异母的弟弟对身边的人向来看顾得紧, 他要是强取豪夺势必会惹得呼延骓不快, 但拿物资换一个女奴, 说不定会同意。   叱利昆的帐内并不缺女人, 出身显赫的、低贱的,什么样的都有,容貌各异,但个个都身姿丰韵, 是草原上的男人们惯常的审美。   他会看上赵幼苓,多多少少是因为她这几次做的事情。   吃多了山珍海味,陡然间邻桌来了一盘清淡的小菜,自然会引人注目,想要尝上一尝。   叱利昆拿赵幼苓当清粥小菜, 完完全全就是他一人的想法。   呼延骓站定看向叱利昆。他与人忙碌一夜, 叱利昆虽有插手帮着调查, 但做得更多的事情,就是和他一起面见可敦, 设局拿下了乌日娜。   呼延骓没有错过叱利昆在帐篷里的视线——他大部分时候都在看赵幼苓, 眼神里的若有所思和满意,分明就是在打量自己的所有物。   呼延骓不会答应下这事:“特勤是不是忘了,她是我的人。”他不在人前冷着赵幼苓,就是在明明白白告诉旁人,这个女奴是他的人。   叱利昆看他绷着脸笑道:“知道。一个女奴,我拿十头羊跟你换怎样?”   一旁的乌兰把腰一弯:“骓殿下, 十头羊换一个女奴,已经不少了。”   叱利昆人生得威武高大,他帐内的那些女人,奴隶出身的那几个,就有他从旁人手里换来的。戎迂人没那么重的贞.操观念,女人,尤其是女奴,是不是曾经被人收用的,都无所谓。   他拿三头羊换过一个女奴,也拿一头羊换过。   十头羊换一个女奴,已经比他之前最疼爱的几个女奴出价更高了。   呼延骓嘴角一弯:“不换。”说完转头就要走。   乌兰忙将人拦了拦,呼延骓便回身问道:“特勤是打算硬来?”   呼延骓的语音算不上多温和,配上他那张冷冰冰的脸,看起来更像是愠怒。   叱利昆不言语,只看了看乌兰。   乌兰得了眼神,笑道:“怎么能叫硬来。特勤看上了殿下的那个女奴,跟殿下讨要,又允诺送上十头羊,这不就是特勤的诚心吗?不过是个女奴,殿下放手就是。”   “知道了。”呼延骓依旧冷淡,把手一挥。乌兰脸上浮起笑,正准备召来奴隶让人回部族挑十头羊来,就见呼延骓眉梢一挑道:“我不换。”   乌兰脸上一僵:“骓殿下!”   呼延骓面色发沉。   他可没忘记,赵幼苓现在的年纪。也没忘记叱利昆帐内,还有几个年纪小,没什么名分的女童。   比起性喜奢华的兀罕,叱利昆身为特勤,在戎迂族内口碑并不差。那几个女童的事,除了大可汗和个别人,连可敦都不知晓。叱利昆要赵幼苓,明面上为了可敦大概会好好照料这个“恩人”,但背地里只怕也是如同那几个女童一般,操.弄她。   大可汗虽然训斥过叱利昆,可为着长子的名声,只能瞒下女童的事,旁人哪怕知晓,为着不惹恼大可汗,也只能将那几个女童的遭遇抛之脑后。   一想到叱利昆看上了赵幼苓,呼延骓就觉得,他年少时跟叱利昆打架,应该打得再狠些才是,悔不该那时候手下留情,没把人直接打废了。   想到这些,呼延骓面色比之前更沉了些,又想到赵幼苓那娇娇小小的模样,见叱利昆敢对她动心思,越发怒意横生。   乌兰脸色难看:“骓殿下何必为了一个女奴恼了特勤。”   左右的人都已经被乌兰摒退,留下的几个护卫此时把头垂到胸前,屏息而立,不敢这时候触了霉头。所以,乌兰说话也就跟着不客气了起来。   “区区一个女奴,殿下以为特勤不敢跟可敦讨要吗?”   乌兰这么说话,叱利昆仍旧一言不发,显然是默许的,同时也表露了他的态度。   一个特勤,要一个女奴,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说得好听一些,可敦怎么也不可能拒绝。   呼延骓当然也明白,可他不怕这些。   “如果我告诉大可汗,特勤你私下将一处矿山给了吐浑左贤王,特勤觉得,大可汗会轻饶你吗?”   呼延骓话音刚落,“咵”的一声,左右几个护卫都放下兵刃,单膝跪地。   他说的事情太过震惊,为求活命,这些人唯有跪地求饶。这样的事,自然是不能让外人得知的。   乌兰脸色难看,一脚踹上最近的一个护卫,面向叱利昆:“特勤!”   叱利昆比乌兰镇定:“你不敢说。”   呼延骓笑:“你也不敢硬来。”   叱利昆的确不敢硬来。   他了解自己的那些兄弟,但不了解呼延骓。   这个异父异母的弟弟,从一开始就是他不得不为了大可汗的大业忍受的眼中钉。他甚至觉得,如果自己真的逼急了,说不定呼延骓真的敢把事情捅到大可汗的面前——   大可汗不会容许戎迂必须仰人鼻息,活在吐浑的制约下。   “走吧。”叱利昆突然道。   “特勤!”乌兰喊。   叱利昆看着呼延骓,对乌兰道:“回去了。”   一个女奴,他有的是办法得到。   处理了乌日娜,大可汗春猎的兴致不减。大可汗与吐浑的左贤王交谈甚欢,三天春猎过后,欣然为彼此的一双儿女结下了姻缘——叱利昆与娜仁托雅不日将结为夫妇。   众人恭贺,大胤前太子一行人也纷纷表示祝贺。如此,三天的春猎,除了已经被下嫁的乌日娜,似乎皆大欢喜。   回到部族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   绷了三天的神经松懈下来,困意就席卷而上。赵幼苓有些管不住上下打架的眼皮,赶走缠着她非要问春猎趣事的刘拂,简单洗漱了把,倒头就睡。   草原上静悄悄的,只有些许虫鸣声。巡逻的脚步声离得远,她睡迷糊了便什么都没听见。   这一觉倒没有睡到天亮。   半夜的时候,赵幼苓半梦半醒地在床榻上翻了个身。   这一翻身,迷迷糊糊间对上了一双寒潭般沉静的眼眸。不知是否是照进毡包里的月色太过清冷,那双眼睛很亮,却冷冰冰的,像是没有含太多的感情。   赵幼苓看着,良久,猛地睁开眼,从榻上坐了起来。   呼延骓没想到赵幼苓会醒。他进毡包的时候听得出来,她的呼吸很沉,睡得也很香甜。   床榻不大,可她睡在上头,裹着被子就那么小小一团,一双脚露在被子外头,月光照在毡包里,能瞧见她的一双脚小巧玲珑。   半梦半醒间的那张脸,也是睡眼惺忪,才巴掌般大小。衣服拢着的胸前,微微有了起伏,到底还是长了些肉,比那时闯进毡中,双眼通红,又瘦又脏的小家伙胖了一些。   “殿下怎么在这?”   呼延骓嗯了一声:“接到消息。”   “什么消息?”   呼延骓点起灯:“大胤的消息。”   他抬眼看向赵幼苓,坐在榻边的女孩已经睁大了眼睛,脸上没有丝毫睡意。   “大胤和吐浑开始议和了。”   得知吐浑的左贤王将要带着大胤前太子参加春猎,呼延骓就觉得有些不对,命人去打探消息。   大胤太远,派去的人一来一回要用上几个月的时间。他让人去了吐浑,人刚刚回来,也带回了他要的消息——   大胤和吐浑要议和。   “谁认输了?”赵幼苓问。   呼延骓道:“没有人认输。但吐浑的兵马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们南下继续攻打大胤了。”   赵幼苓道:“那就是吐浑想借议和,劝降大胤?”   赵幼苓人在戎迂,对于大胤如今的局势,了解的并不多。先前呼延骓让人打探来的消息,仅仅只能证明朝廷还在,大胤未灭。   吐浑的兵力不行,大胤的……大概也只能勉强撑住。   大胤想议和,吐浑想劝降。但后者就意味着大胤日后要矮吐浑一个头,战败之国,哪还有尊严可说。   “如果能议和是最好的情况。”   呼延骓拿出一张舆图,直接平铺在地上。   “大胤虽然被吐浑占据了这些地方,但背后这里还有大片沃土。这些沃土,足够支撑百姓和军队。但吐浑的军队不行,吐浑不事生产,要想送粮草支援他们继续南下很难。他们已经撑不下去了。”   赵幼苓沉默。   她不懂战事,只看着舆图上的大胤疆域陷入沉默。   呼延骓知道她对这方面并不擅长,也不勉强。   他道:“大胤想要把废太子和其他被带到吐浑的贵族子弟都接回去。”   赵幼苓蓦地抬头。   呼延骓道:“赵昱已经被废黜了。但不管怎样,大胤的天子不会放任自己的儿子,尤其是一个废太子留在吐浑这里。至于其他人,都是连带要接回去的。”   和被充作奴隶,送到戎迂的汉人比起来,当初被吐浑兵带到吐浑的人里头,废太子一行人的处境是最好的。吐浑人把他们留下以作他用,因此自然是好吃好喝供着,甚至还给他们在吐浑当地娶妻纳妾,如果不是时间还短,只怕是连孩子都生出来了。   赵幼苓看了呼延骓一眼,她心里清楚,这人大晚上过来,绝对不是传一个消息这么简单。   呼延骓收起舆图,见赵幼苓看自己,想起叱利昆的势在必得,问:“你想不想早点回大胤?”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38章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赵幼苓问。   “等机会。”呼延骓答道。   赵幼苓沉默一瞬:“什么机会?”   呼延骓盘腿坐下:“留守在大胤的那些吐浑兵撤回大半, 汉人可以再度自由通行的机会。”   赵幼苓眉头蹙了起来, 问:“吐浑会归还那些城池?”   呼延骓摇了摇头, 赵幼苓又问:“如果不归还, 汉人怎么自由出入?”   呼延骓屈指在腿上轻敲:“我说了, 吐浑人不事生产,没有汉人,农田、畜牧甚至寻常的衣食住行,他们都无法在大胤的土地上适应。”   赵幼苓心领神会, 只是一想到真的能回去了,有些着急:“为什么要等到那个时候才能走?我们可以跟着商队走。”   “因为不到那个时候,你和谢先生他们谁都走不了。”呼延骓看着赵幼苓的眼睛,心头一涩,说, “吐浑如今留在大胤境内的, 共有九万人。汉人的商队能从大胤出来, 绕了很大一圈,冒着被杀、货物被劫的危险通行于大胤和草原诸部。   “那条商道, 是不得已才开辟出来的, 危险重重,随时都可能有人死去。连商队都不能保证每个人都可以活着回去,更何况你们。”   “一旦吐浑和大胤朝廷议和,商队进出就会比现在要更方便也更安全。到那个时候,我送你们回去,也更容易。”   赵幼苓敏锐地察觉到呼延骓有意瞒了什么。她跟他相处这些时日, 算不上朝夕相对,但多少也能了解对方的一些小动作。   他想事情的时候,手指会敲着手边最近的东西。这不是什么细节的小动作,但她看得多了,慢慢也就知道了。   “叱利昆看上你了。”呼延骓知道赵幼苓多多少少看出了什么,索性抬眼看她,说道,“他想拿十头羊换你。”   赵幼苓:“十头?”她记得前世的时候,叱利昆拿三头羊换过一个没落部族的公主。   呼延骓道:“我没答应。”他看着赵幼苓,“你想去,我也不会答应。”   “我不想去。”赵幼苓缓缓摇头。她在呼延骓面前从来不作天真模样。   “我不想给人家做妾。这辈子,嫁不嫁人,我都无所谓。但如果要嫁,我希望那人能认认真真待我,而不是拿我作一件物什。欢喜时摆在眼前,厌烦了就弃置一旁。”   呼延骓眯起眼睛,微微皱眉:“太小了。”   赵幼苓看他。   “你太小了,不用去想这些。”呼延骓说。   他站起身,丢下最后的话:“等吧。”   一句“等吧”,赵幼苓就老老实实等了将近一年。   一年时间,足以她跟着呼延骓等人学会更多的东西。她惊人的记忆力和学习能力,连谢先生都要赞叹三分。时间长了,原本还拍着胸脯说要教她的刘拂,也只能自愧不如地向她虚心求学。   而这一年的时间里,大胤和吐浑几次来回吐露了议和的想法,但都没有继续下去。倒是吐浑那边呼延骓的人不间断传来消息。   吐浑嫁给赵昱的一妻一妾先后生下了两个孩子,和前世一样,两个都是男孩。赵幼苓记得,这位废太子还在东宫的时候,东宫上从太子妃,下至宫女,生下的都是女孩。   五皇子还活着,因为年纪小,吐浑倒没有给他娶妻纳妾,但带着他各种玩乐,分明就是往纨绔方向教养。   还有那些仍活着的世家和官吏……   传回来的消息很多很多。谢先生甚至开始拿这些消息,当做课余的教材说起事来。   那些事经过谢先生的分析,点点滴滴被赵幼苓记在心里。   天禄十二年冬,大胤和吐浑议和的事终于开始落实。   这一年,赵幼苓已经十二岁了。   入冬之后,草原银装素裹,远山是一大片苍莽的白。这抹白,裹着生机,也裹着戎迂人一如既往的生活。   叱利昆已经娶妻,依旧还是草原各部之间众人追捧的对象,渴望被他疼爱的女人不时被送进他的部族。大可汗余下几位成年的儿子,也在这一年内陆续成家。   唯独剩了呼延骓。   他倒是不在意这些,依旧将赵幼苓充作自己的挡箭牌。没有名分,但草原各部都知道,骓殿下的身边有个宠姬。   就是这个宠姬年纪小了一些。   当然,赵幼苓的名字传遍各部,不光光是因为呼延骓。   另一个原因,是坚持不懈想从他手里带走她的叱利昆。   戎迂人不觉得一个女人,被两个男人同时追求是件不堪的事情。这证明此女讨人欢喜,如果身份再高贵一些,就应了汉人的话“好女百家求”。   叱利昆讨要了赵幼苓好几次,次次都被呼延骓拒绝了。连大可汗都曾打趣说不如让给长子,呼延骓照样没有同意。   这日,赵幼苓随呼延骓从新近发现的一处矿回来。回来时,天色已晚,一直在打探吐浑和大胤消息的几个汉子早早等在部族里,见他俩回来,忙将消息仔仔细细说了——   废太子赵昱一行人已经启程,返回大胤。   大胤曾陆陆续续派了几位使臣在吐浑,和吐浑王将议和所商谈的条款一一沟通并落实。这些条款在赵幼苓看来,丧权辱国,但为了接回废太子一行,为了换来边境的暂时安稳,都成了无可奈何的妥协。   赵幼苓知道,银绢到位后,废太子等人就可以回大胤,倒是有些意外竟然这么快就能走了。   赵幼苓还在惊叹使臣的速度,呼延骓命人退下,叫了声她的名字。   赵幼苓抬头,他说:“到时机了。”   “你是汉人,这里是戎迂。”呼延骓道,“你有你的家人和国,杀戮、战争都只能暂时阻挡你回家的脚步。”   赵幼苓坐在他身前,要和他说几句话,呼延骓却站了起来。   他很高,她只能仰起头去看。毡包内的烛光照得他的眼睛尤其深邃。   “明天,我就送你们离开。”呼延骓说。   “明天?”赵幼苓微怔。她和刘拂以及谢先生这两年的时间里,多多少少也帮着呼延骓在部族里担着一些责任,明天就走未免太仓促,手头上的事必然没法立即交接。   “你想回家,这是最好的机会。”呼延骓眉头轻皱,神情看不出喜怒,“吐浑不会在半路对废太子等人动手,所以这一路上肯定是最安全的。趁这个时候回去,路上虽然艰难,但能撑过去。”   赵幼苓嗯了声:“那我们手上的……”   呼延骓看着她仍略显稚嫩的面孔,巴掌大的脸颊,晒得略有些健康的肤色,鸦羽般的发,哪还有当初在叱利昆的部族初见时候,受尽磨难,狼狈不堪的瘦小子的样子。   但他还是记得那个被箭擦着头发射过,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可怜。   像他偶尔捡来的小豹子,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弱小,却不忘伸出爪子挠人。   呼延骓半天不说话,赵幼苓有点懵,试探着轻声喊他:“殿下?”   呼延骓眼帘微抬:“大可汗的身体不太好了。”   赵幼苓听到这话,猛地一惊。   呼延骓说:“大可汗一旦病逝,继位的肯定是叱利昆。如果没有大可汗,叱利昆早就想要除掉我了。”   “那你跟我们一起走。”赵幼苓急道。   呼延骓沉声说:“我走的话,这个毡包外的所有人都会死。”   赵幼苓沉默下来。   呼延骓的唇动了动:“我会去找你。”他说完召来泰善,直接连夜安排起三人回大胤的事情来。   赵幼苓在毡包内坐了一会儿,看着微微蹙眉与泰善说着话的呼延骓,一声不吭起身离开。   毡帘落下,呼延骓手里的笔也跟着停了下来,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早已盖住了人影的帘子。   良久,他“啧”了一声:“养她不如养条狗,临走了也不知道撒个娇。”   “殿下如果舍不得,不如把她留下。”泰善道,“再等个一两年,她也就长开了,能伺候人了。”   呼延骓斜睨他:“我不爱这种瘦巴巴的。”   泰善微笑。   呼延骓没来由拧眉,屈指敲着桌案:“莫名其妙不舒服。老父亲送女儿出嫁是不是就这种感觉?”   这叫泰善怎么回答,大概只能继续保持微笑吧。   北风呜呜地吹着,草原上的白昼比之前来得都晚。赵幼苓从马场牵了她的大黑马出来,没走几步,呼延骓便默不作声地跟了上来。   半夜下了场大雪,地上积着厚厚的雪,饶是已经住了两年,赵幼苓仍旧被刺骨的寒风吹得牙关打颤,每在雪地里踩上一步,都觉得脚底发寒。   谢先生和刘拂是半夜得了消息,整晚没睡,此时早早的已经等在了部族门口。除了保暖用的裘衣跟装了烈酒的酒囊和一些干粮,师徒俩什么都没带。但赵幼苓知道,他俩连夜给学堂的孩子们留了些东西。   赵幼苓翻身上马,耳畔传来马蹄踏雪的声音。她回头,呼延骓驱马与她并行。   “走吧。”呼延骓看了她一眼。   赵幼苓默然点头,身后的谢先生和刘拂也先后上了马。   马匹慢慢跑动起来,风也紧跟着刮起,呜呜地从人身侧席卷而过。   风雪开始阻碍人的视线,赵幼苓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风雪已经模糊了身后的毡包,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皮毛斗篷上的毛被风吹得拂过她的眼角,刮去眼角微微结冰的泪。 第39章   “咳咳。”   草原上的风像冰刀, 掀开了保暖的兜帽, 灌入脖颈间的冰冷空气夹杂着天空飘落的细碎雪花, 顷刻间就带走了脖子一圈的温暖。赵幼苓被风呛了一下, 扭过头咳嗽两声, 费力地把厚重的兜帽重新拉上。   从脖颈到耳朵,再到半张脸,重新被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兜帽下露出的小半张脸,还能看到小巧挺立的鼻子, 被冻得通红。   裹得像头黑熊似的刘拂艰难地骑在马背上,正好看到赵幼苓抬手揉了揉鼻头。   “要不要歇一会儿?”刘拂问。   “继续走,不要停。”呼延骓道。   刘拂看向赵幼苓,她拢了拢身上的毛皮斗篷,呼出一口气:“走, 抓紧时间走吧。”   刘拂张了张嘴。他累得喘气, 两腿之间在马背上磨得生疼, 可这两人……   刘拂忍不住想:两个疯子。   他们从呼延骓的部族出来已经有好些天了。最开始的两天,风雪还不算很大, 但这几日, 风大雪大,隐隐有暴风雪的趋向。   他几次提出休息,都被否决,这两人就像疯了一样,骑着马在风雪中奔驰。刘拂也是后来先生说了才明白,他们现在必须争分夺秒, 多跑得一时,就能早一时入关,找到落脚的地方,避开这场暴风雪。   好在中间遇上了一支前往大胤的胡人商队,他们这才有了喘息的时候。片刻喘息后,就索性跟着商队一起,马不停蹄地往大胤方向去。   刘拂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瞥见已经跑到了前面,被风吹扬起如黑羽般发丝的赵幼苓,硬着头皮催马跟上。   旁边有商队的护卫招呼他过去蹭口酒暖暖身,也被他摆手谢过。   吐浑攻打大胤,战火不光烧着了大胤的国土,也烧断了不少草原小国与大胤的商贸联系。加上草原行商的路本来就时断时续,如今两国议和,得了消息的胡人商队们便匆忙踏上了行程。   比起胆大包天的汉人商队,这些胡人要更谨小慎微。   但几天相处,他们很快就接纳了呼延骓和赵幼苓两人。至于刘拂和谢先生,大抵就是两个不算拖累的随行。   队伍中的商人和护卫们都裹着厚厚的衣裳,不时喝上几口烈酒。见赵幼苓和呼延骓一前一后从旁边经过,商队的主人忙策马凑了过去。   “大人,再赶路人跟马可能都要撑不住啦。”   商队主人的声音艰难地穿过风雪。   他手里还握着马鞭,指了指身后涉雪前行的商队,摆出一张笑脸。“要不,还是找地方歇歇吧。”   能做到在国与国之间穿行并且经商的人,总不会是什么没用死脑经的家伙。商队的主人显然是个人精,他能这么快的接纳呼延骓一行,也是因呼延骓明显认得走出草原去大胤的路。   他们的向导被风雪吹得病倒了,正好需要这样一个“向导”。   呼延骓闻声看了看商队里的人,又扭头去看赵幼苓。   重新又女扮男装的少女冻得鼻头发红,眼帘微垂,看起来满脸疲惫。更不用说她身后吃力追赶的刘拂和谢先生。   “我还能继续走。”赵幼苓摇头。   她眼睛有些发肿,手紧紧握着缰绳,不愿松开。   呼延骓心头一突,伸手就去摸她的眼睛。   赵幼苓下意识就要往后退,眼皮上有手指擦过的触感,手腕被人瞬间拽住。   “你看不见了?”   商队主人“啊”了一声:“是雪盲吗?还是休息休息吧,等眼睛恢复了再走。”   赵幼苓还想拒绝,呼延骓扭头:“就近找个地方休息!”   听说能休息,商队里的人都很开心。   可附近能让人暂时安营扎寨的地方似乎并不存在。疲惫不堪的人们开始走不动路,想要就地先搭几个毡包。   草原被雪覆盖,白茫茫的一大片,远山就像是长在地平线上,马匹踏过雪地的声音忽然从远方传来,比马蹄声更重的,是被风裹挟而来的血腥味和惨叫声。   “马……马贼!”   有人惊呼大喊,商队顿时乱成一团。马匹嘶鸣,前蹄高高扬起,接连摔了几个坐在马背上的商人。   呼延骓回头,远处依稀能见到一队人影接二连三摔下马背,连滚带爬想要躲避什么,而后又是一队人影,个个都是高头大马,手中寒光凛冽,刀起刀落,就又是一阵血腥味飘来。   其中一人,似有所感,霍地朝他们这边看来。   “不要慌张!不是马贼!”呼延骓高声道。他喊完,抬手拽着赵幼苓的兜帽往下一压,盖住她大半张脸,微微侧身将人挡在身后。   商人们仍有些慌乱,护卫们在短促的惊慌失措后,立即调整好站位,将所有商人及货物都围拢在中间,刀.剑向外,目光紧盯着那远处杀完人后朝着这边越靠越近的人马。   草原上有马贼。   这些马贼居无定所,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专门抢掠来往于草原和大胤的商队,一旦被他们瞄上,商队就绝无可能毫发无伤地离开。   商队最怕的就是在草原上遇到马贼,又在大胤境内遇到山匪。都是要劫掠货物,甚至会动手杀人的主。   “那些人不是马贼?”因为离得近了,刘拂自然也没错过被后来的人马一刀劈开脑壳,血水混着脑浆喷涌的场面。   那画面一出,他唰得满脸苍白,下意识地就往谢先生身前挡了挡。   等他稍稍回过神,定睛再看:“叱利昆!”   刘拂一喊,原本正要伸手去掀兜帽的赵幼苓顿住了手。   而听到刘拂喊声的商队随即都松了一口气。   这是认识的,想来真的不是马贼。   赵幼苓看了一眼挡在面前的背影。因为雪盲,她眼前一片漆黑,只能伸手往前去摸。手指碰到男人的背,挺得很直,一如既往的可靠。   她下意识要收回手,手心里却被塞进了马鞭的一头。   “不用担心。”男人说。   她顿了顿,低低的应了声“嗯”。   “骓。”叱利昆骑马走近。   身后的护卫在乌兰的指挥下就地处理里那些尸体,他回头看了一眼:“动作麻利些,别吓着人。”   商队主人笑着迎上前,正想说声感谢,就见叱利昆的视线落在了呼延骓的身后。   “云雀儿。”叱利昆道,“你要回大胤?”   赵幼苓不语。呼延骓问:“那些是什么人?”   “马贼。”叱利昆道。   呼延骓:“怎么回事?”   叱利昆冷笑:“不长眼的东西,吐浑护送大胤使臣归国,这帮马贼冲出来想要杀人越货。”   呼延骓也是带着赵幼苓他们出发,才在半路得知叱利昆被吐浑左贤王拜托带了一些兵马,护送大胤废太子一行人归国。   所以,他们原本的计划也随之改变,跟上了半路结识的商队。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遇见叱利昆。   “你想回大胤,为何不来找我?”叱利昆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呼延骓。   后者绷着脸,却一言不发,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挑衅。只攥紧了马缰,他往哪个方向走两步,就紧跟着往那儿挡。   叱利昆被挡得不太愉快,正要说点什么,身后传来乌兰的喊声,提醒他回程继续护送大胤使臣。叱利昆面露不悦,胯.下的马原地转了两圈。   “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姐?”   不等赵幼苓答复,他抛下话,两腿一夹马肚,策马而去。   刘拂不解:“他这是什么意思?”   呼延骓侧头看向身后拽着他马鞭的少女:“姐姐?”   赵幼苓沉默一瞬:“有一个。出事之后,就没再见过。”   商队在短暂的慌乱后,很快休整好,再度启程,准备去找一处可以休息的地方。呼延骓无意去深究叱利昆的意思,伸手从大黑马的背上捞过赵幼苓,将人安置在自己身前。   “走吧。”赵幼苓挣扎了下,被他按在怀里,“眼睛恢复之前,我带你骑马。”   刘拂闻声想要阻止,一道黑影扑面而来,他下意识一抓,抓住了大黑马的缰绳。   他看了看正瞅着自己的黑马,再看看前头已经走了的男人,只得认命地牵上马,跟上队伍,迎着风雪,继续前行。   预料中的暴风雪并没有来。在之后的几天,雪停了,风止了,空气中带中重重的寒意,逼得商队不得已几次中途停下休整歇息。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寒夜过后,太阳升起,雪原被照得一片金色,赵幼苓的雪盲症也开始转好,依稀能看清面前经过的人影。   商队在排队入关。   吐浑还牢牢霸占着大胤的边关城池肃城,商队进出关口只需要缴纳足够的银绢就能通行。   这比之前吐浑禁止商队出入要好上太多。   而显然,不止一个商队如今迫不及待地在从这个关口通过,准备前往大胤做他们的买卖。   “你要回去了吗?”赵幼苓忍不住侧头看向呼延骓。   她看得还不是太清楚,但知道这人始终在身边,哪怕是之前雪盲的时候,都没有产生过一丝不安。   呼延骓只是看了赵幼苓一眼。   商队往前挪了一步,前面发出高兴的笑声,显然是轮到他们进城了。   赵幼苓跟着往前,身侧的男人没有动。   赵幼苓有些急:“以后会再见的,对不对?”   呼延骓策马缓缓跟着她往前两步。“会再见的。”呼延骓说,“记得去找你义父。”   他说着拍了拍赵幼苓的脑袋:“我会想办法活着,到时候去见你。”   呼延骓的话,听得赵幼苓心头一紧。   商队已经开始进城,刘拂在前头喊她的名字。   赵幼苓掉转马头,大黑马往前哒哒地走了数步。忍不住再次回头,见呼延骓单骑孤影地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她。   赵幼苓抿抿唇,翻身下马,朝着呼延骓走出几步,兜帽一掀,郑重地行了个拜礼。   千言万语说不尽这两年的点滴恩惠,过往的苦和前世的难,似乎都是为了她重活一世,遇见这个人,帮她走向不一样的人世。   赵幼苓没有说什么感激的话,三拜之后,起身上马,一声“驾”,策马狂奔,追上商队冲进肃城。   城门外,呼延骓长久未动,良久后,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马蹄扬起的雪粉,消失在天空渐渐落下的雪花中。 第40章   因为大胤和吐浑议和的缘故, 赵幼苓入关后的一路虽偶尔会遇上吐浑兵的刁难, 但通常拿银绢学着商队的样子疏通疏通, 就很快能正常通行。   相比而言, 废太子赵昱一行人的行程就比他们要快上很多很多。   一路南下, 赵幼苓径直往汴都去。等到了汴都,城门就要关了,守卫们见他们风尘仆仆,虽拿不出公验, 但怜他们可怜,也就放进城来。   汴都城内有大湖,名作乾湖,这湖传说是天上落下的一勺仙露,滋养出了江南数不清的美貌少女和山水风情。汴都原本在江南就是数一数二的大城, 山清水秀, 人家富庶, 吐浑攻入京城,天子南逃至此地, 使得汴都在短时间内很快成了大胤的第二个王都。   乾湖边有天子行宫, 是早年大胤历代天子南巡的时候,在汴都落脚所住的地方。现如今,行宫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城,随天子南逃的官员们在这里上朝,侥幸活下来的后妃们在这里继续她们骄奢的生活。   而汴都当地的世家,也趁势推出了自家子弟, 与那些南逃的皇族、京官联姻、交友、经商,几年功夫,汴都繁荣远胜京城。   和京城不一样的是,汴都没有宵禁。   从进城开始,赵幼苓就沉默了下来。比起不停向四周打量的刘拂,赵幼苓沉默的有些出人意料。   少女骑在通体漆黑的大马上,斜阳把她的面庞映照得带了层暖光,不算白净的肌肤,透着健康的肤色,娇小的身躯,气场却很足,哪怕浑身狼狈,却还是能让注意到她的人觉得相形见绌。   谢先生这么望着她,觉得那股子隐隐绰绰的熟悉感越发强烈。   好一会儿,他开了口:“十一娘在想什么?”   赵幼苓抬眸:“当年的京城,是不是也像这样热闹。”   谢先生心头一叹。   是啊,如今汴都的热闹,何尝不是过去京城所有。太平日久,人物繁阜,那是无数人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幸福的时光。而如今,京城落入吐浑狗的手里,汴都则成为了另一座京城,繁荣依旧,但也带了午夜梦回间才能想起的悲凉。   这么想着,再看赵幼苓,谢先生又觉得,她不是那么的像那个人了。   那个人冷静自持,从不会这样逢秋悲寂寥。   汴都的冬,没有草原上的萧瑟。天色渐晚,行来走往的百姓开始陆续归家,夜里营商的店铺这时候点起了檐下的灯笼,热腾腾的胡饼香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散了出来。   刘拂饿了,扭头询问要去哪儿落脚。   “附近应当有邸店,先去那里住一晚。”谢先生道。   他说完,似又想起了什么,向赵幼苓问道:“十一娘曾说过有家人随驾来了汴都,可要家去?”   赵幼苓沉默一瞬,谢先生从不询问她的身世,连家人随驾都是她自己说的。现在突然问起她的打算,赵幼苓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想起之前呼延骓曾让人打听来的义父在汴都的宅子,答道:“天色不早了,不好这时候上门叨唠,等明日再去。”   谢先生嘴唇一抿。   她用叨唠这个词,有些生份,似乎并没有和那位义父有多亲近的关系。   可他还记得她念叨最多的家人就是这个义父。   瞧着少女冷静的模样,谢先生又问:“老夫记得,你义父是宫中的内侍,怕是不好见。十一娘在汴都可还有别的家人?”   赵幼苓一怔,想到了如今已经名正言顺回朝的韶王,道:“没有。”   她的生父韶王,活着还是死了,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   回韶王府,如果有心人追究起来,要怎么解释她一个罪奴被带出掖庭,进了教坊,还认了教坊使为义父?   韶王他……只怕也不会愿意有个女儿,认太监做父亲。   赵幼苓的脸色看起来很平常,怔愣也仅仅只在一瞬,看起来不过只是略有些诧异他的突然询问。   谢先生心中轻叹,越发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如果真的和那个人有关系,大概早在那人背上罪名逃匿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又怎么会活到现在。   放下了一探究竟的念头,谢先生随意在街头询问了过路的商贩,得人指引,带着两个孩子找到了一家邸店。   汴都很大,邸店也多,但价格各不相同。他们一路过来,身上带的盘缠已经用的差不多了,再怎么风餐露宿,从入关开始,开销就没有停过。   等他们找到这家价格合适的邸店,已经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邸店通常供人宿住,也提供饭菜。饭菜称不上有多好,吃饱喝足还是能的。为节省开支,谢先生要了两间房,简单擦洗后三人碰头下楼叫了饭菜。   这个时辰的邸店热闹的很,大多都是投宿的商贩旅人,也有留在汴都,等待来年科举的穷书生。这桌上了浊酒,那桌上了半只烧鸡,各种香味混杂在一起,冷不丁还能闻到男人的汗酸味。   三人倒是已经习惯了这些。   要是放在从前,谢先生、刘拂,谁也忍不了这些。赵幼苓忍得住,可那也是在教坊里,教坊里的男人流再多的汗,也不像这里的酸臭。   赵幼苓坐下吃了几口热饭菜,边上一桌四个行脚商已经喝高了,开始手舞足蹈地谈论起白天的热闹来。   “听说白天的时候,咱们那位太子爷被吐浑人送回来了。”   “呸,什么太子爷,是废太子。”   “对,那是废太子!白白胖胖的,在吐浑过的一定很好!把他赎回来干什么?看他那个样子,还在吐浑生了孩子!”   赵幼苓扭头去看,四个行脚商三个已经喝醉了,扯着嗓门说话,另一个还算醒着,见其中一人站起来呼号,连忙起身将其拽了回来。   刘拂挨着赵幼苓坐,咬着筷子,压低声问:“废太子一行,不是应该比我们早到汴都吗?”   “使臣不敢让废太子他们形容狼狈地去见天子。”   “他们还在外头休整过了?我看他们说的,好像白天阵仗不小,天子的脸都要被丢尽了吧。”刘拂说着,殷勤地给谢先生夹了一筷子肉,“先生,废太子这样回来,天子会怎么做?”   “太子已立。”谢先生毫不在意地说道,“废太子回朝,最多就是封王。”   刘拂点点头,见赵幼苓在旁听的认真,又问:“云雀儿,你明天要去找你义父么?”   赵幼苓点点头,那桌行脚商的话题已经从废太子,转到了另一人身上。   “听说韶王府又进了女眷。这些人家怎么宁可给别人做妾,也不愿意嫁给外头人做老婆!”有个喝得烂醉,已经开始拍桌子了。   “嘿,做妾怎么了?那是韶王!现在谁不知道,韶王是除了太子以外,最得天子宠爱的皇子!”边上有老汉停箸嘲笑。“你就是想娶,也不看看自己的长相,还有你的家世!”   老汉话音刚落,大堂里吃饭的几桌哄然大笑,话题转了几道,又转回到韶王身上。   “韶王去严溪乡剿匪快一月有余了吧?”   “有了有了。之前听说韶王出发前立誓会在年前回朝,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剿匪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那些山匪都已经嚣张多少年了,官府去了几波人都被打得屁滚尿流回来,韶王能行吗?”   邸店这种地方,行来走往的人多了,消息自然流通地也快。赵幼苓进城之后,所有听到的消息,都来源于这种地方。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听到韶王的消息。   赵幼苓听着那些人议论韶王,吃饭的动作就跟着慢了一些。   朝廷虽然有时会管老百姓议论朝政或皇室,但到底做不到面面俱到,哪里都有人盯着。是以,老百姓茶余饭后说的最多的谈资,都是从拐了几百个弯在某某大人物府中做事的下人亲戚传出来的话。   有人开始惋惜前韶王妃,提起现如今的韶王妃,头摇得不停,直说配不上丰神俊逸的韶王。   刚来汴都的商贩闻声询问现王妃的出身,有人笑笑,道:“如今这一位韶王妃,虽然出身汴都的大家崔氏,可其父只是崔氏旁支,如果不是运气好,成了韶王妃,这位王妃的父亲还就当不成现在的国子监祭酒了。”   听着旁边的那些议论,揶揄、嘲笑、惋惜,什么样的语调都有。   赵幼苓不再去听那些声音,想着提剑自刎的韶王妃,沉默地吃下一口饭菜。   这一顿饭倒是吃的出人意料。   刘拂对韶王有些印象,得知韶王如今娶了个大家旁支的女儿当王妃,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忍到回房,他才忍不住问谢先生:“韶王怎么会娶这样一个出身的韶王妃?”   他问完,谢先生长长叹了口气:“你不如十一娘。”   刘拂愣了愣,摸摸鼻子:“先生,学生知道自己不如十一娘……”   言辞、书法、文理、骑射,他都比不了赵幼苓。好在他不在意,不然早在关外就要气得吐血了。   谢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睡吧,这事等明日再说。”   他想着方才用膳的时候,赵幼苓的种种神态反应,原本已经快要打散的所有猜测,顷刻间又聚拢起来。   如果她和那个人真的有关系呢?   一夜好梦。   次日起来,三人一道在大堂叫了早食。   邸店敞开的大门外旋风似的跑进来一人:“快!快!韶王回来了!韶王剿匪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公验”:唐代身份证明,通咱们现代的身份证、驾驶证、军官证等等。一般进城的时候都要查验,证明身份。 第41章   一听是韶王率军回城, 邸店里的住客们兴奋地精神大振, 咽下热腾腾的汤饼道:“韶王剿匪回来了?那些山匪呢?都死完了?”   昨夜还在念叨韶王夫妇的行脚商连早食都顾不上了, 撒手就跑:“快走快走!去看看韶王!趁现在人不多, 赶紧过去, 不然就见不着了!”   赵幼苓抬头往门外看,在街道上吼着“韶王回来了”的不止一人,你喊一句我喊一声,眨眼功夫, 街上已经人头攒动,纷纷跑动起来。   刘拂有些坐不住,兴致勃勃地也想跟着去看看。就连谢先生,都若有所思地望着街道上拥挤的人潮。   “去吧。”谢先生挥手道,“你俩都去看看。”   刘拂一看这情形, 忙把手里的胡饼几口咬完, 擦了手就喊上赵幼苓要跟着去看。   赵幼苓迟疑一瞬, 嘴唇微抿,跟着出去。   汴都城中此刻万人空巷, 临着进出城门最中心那条街道两旁的茶楼酒肆已经挤满了人, 就连街道两旁能站人的地方,也被挤得满满当当,不能再落下一个脚步。   男人、女人、老者、幼童,处处是人。   所有人都在翘首以待,期待凯旋归来的韶王。   刘拂在呼延骓的部族里,别的没怎么练出来, 身子硬朗不少。人群中,多挤又攘,硬生生给自己和赵幼苓挤出了一二站立的空隙。   赵幼苓才刚站定,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见前头的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身边的人立即激动起来,试图往前挤。   “来了,来了!”   “韶王!韶王!”   欢呼声此起彼伏,谁都想上前表一表钦慕之心。人群越发拥挤起来,赵幼苓被挤得脚步踉跄,还是身边好心的大婶伸手扶了她一把,这才没让人把她挤了出去。   街上,急忙赶来的维持秩序的官差开始吆喝着,把试图挤上街道的人们往旁边驱赶。   一边赶,他们一边朝城门的方向去看。   这时候,马蹄声渐渐近了。   天子南逃时,身边带着的很多都是精兵。这些人不惜一切护送天子等人一路南下,安然入了汴都。另外大多数兵马都留在了当时的京城,抵御攻势猛烈的吐浑军队。   如今这批人,一部分拱卫皇宫,继续保护天子的安全。一部分则调入了南逃后新命名的几支队伍中,招兵买马,带出了新的士卒。   韶王剿匪带去的一队兵马,起初并不为人所看好。毕竟严溪乡的那帮山匪已经打退了不知多少次官府派过去的兵马。完全没想到这一次,竟然会败在韶王的手下。   因此,马蹄声近了,更近的还有令人心潮澎湃,整齐有力,充满了自豪感,犹如鼓点的脚步声。   欢呼声稍稍一顿,立即排山倒海般响彻汴都的上空。   “二狗!”   “顺子!”   “爹!”   “大郎!”   呼喊声中,人们开始迫切地在进城的兵马队伍中,寻找眼熟的脸孔。有人还在喊韶王,但声音渐渐弱了,更多的人都在呼喊着自己认识的名字。哪怕关系拐的有点远了,这时候也都殷切了起来。   赵幼苓就在这样的喧闹声中,抬起头隔着攒动的人头,费力地看到了那支渐渐走近的队伍。   最先经过的是举着旗帜的亲卫。能入亲卫的,通常都是韶王身边的人,有的已经跟了韶王十几年。   赵幼苓记不得这几张脸孔,只看着他们手里高举的那面旗帜,迎风招展的旗帜上,斗大的“韶”字似乎镶着金银线,阳光下隐隐折射着亮光。   旗帜后紧跟着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一名俊朗的中年男子。   那人约莫三十出头的模样,穿的是赵幼苓前世见过的高级将领才会穿在身上的银甲,猩红色的斗篷披在身后,自进城后脸上就始终带着笑。   那个笑容和身边矜持的亲卫们截然不同,也不像是那些被喊到名字的士卒充满了羞涩,反而是一种自得和闲适。   像极了小时候,她屡屡见到的那个只对着疼爱的妻儿才会露出的笑容。   多年在外逃匿的生活,并没有将他摧残得一蹶不振。反而让明明年过四十的男人,看起来更加英武和年轻。   人群的呼喊声在得到亲人的回应后,很快又回到了男人的身上。   有女子发出尖叫:“韶王,韶王殿下!”   男人别过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展露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笑容,顿时迎来更加热烈的呼喊。女子们纷纷将手中的鲜花、手绢向着他掷去。   带着香粉的手绢如轻盈的花,纷纷落下,运气好的擦过铠甲滑落,差一些的远远便落了地。更有占了临街酒肆茶楼包厢的女子,直接从楼上将自己贴身的香囊投掷下来,竟还真有几个落进了男人的怀里。   人们都知道,几年前韶王因所谓的谋反罪名,带着嫡出子女逃离了京城,韶王府上下女眷尽数自刎,余下的人不是斩首示众,就是被贬作罪奴。   当时的“谋反”案一出,已经令人难以置信。等到之后韶王平反,查明“谋反”一事从头到尾都是太子赵昱及其东宫属臣构陷,远在吐浑的赵昱被废,更是令天下人震惊。   等到韶王来到汴都,人们对他“谋反”前后所做的种种事迹,哪怕花街柳巷的传说,都已经耳熟能详。   风流俊逸的亲王,又因天子愧疚不已,得了无数荣耀和好处。哪怕又娶了王妃,王府中也添了其他女人,仍是让无数人家趋之若鹜。   哪怕不能亲近,只远远的见上一眼,也是好的。   这样热烈的气氛根本不会那么快就消散,随着队伍不断地往前走,人群也跟着拥挤笨拙的移动。赵幼苓虽长高了不少,可在人群里还是显得吃力,只能拽住刘拂的袖子,这才没被挤散。   耳畔除了粗重的呼吸,就只剩下男人女人忘记矜持和稳重,爆发出的连绵不绝的尖叫声。   赵幼苓勉强站稳,抬头又看了一眼马背上正和楼上女人们挥手示意的男人。   她父王,果然还是这副模样。   她又往后看了一眼,已洗去全部稚嫩的青年骑在马背上,有条不紊地随着队伍往前走。和韶王有七分像的那张脸上,挂着和韶王截然不同的认真神情。   “阿兄……”赵幼苓忍不住喃喃,抬手摁了摁突然发紧的心口。   前世的那一箭,她虽无怨恨,可如今想来,还是会忍不住发疼呢。毕竟午夜梦回的时候,想到那时的一幕幕,她越发确定,最早射来的那一箭其实是想救她,却没料到世子会射来取她性命,断绝吐浑念想的一箭。   韶王一行人剿匪归来,长长的队伍走过汴都长街,也带走了沿途围观的人。   不多会儿,陆续有人从邸店离开,兴致勃勃地走向他们各自的目的地。   西大街石头胡同。   这条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胡同里,从前也是有出过大户的。家世衰败之后,宅子留在了胡同里,听说直到前几年才重新卖了出去。   这胡同不窄,马车进出轻而易举。但自从大户落寞搬走后,显然住在附近的百姓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马蹄踏在胡同青石板上的声音了。   三匹马甫一进胡同,就有人看了过来。有小孩趴在窗户往外张望,怕得罪了人,被家里长辈一把搂进怀里,关上了窗。   关窗的动静很大,正打算打招呼询问的刘拂被那“啪”一声惊得震了一下,坐在马背上一脸懵。   “他们怎么这个反应?”   赵幼苓拍拍大黑马的脖子,到挂着“胥府”二字门匾的大门前停下。门外没人,大门紧闭,如果不是看门前台阶上干干净净,差些就让人以为这里没人住。   她下马,几步走到门前,扣了扣门上的兽形铜环。   门口静悄悄的,可里头的人反应很快,不多会儿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小半。一个瘦精精的门子探出身来,目光飞快地扫遍赵幼苓全身,又往她身后的一老一少身上看去。   “你们找谁?”门子客气问道。   门子看着年轻,可一双眼睛眼神毒辣,半开的门,和说话是客套的感觉,分明是含了满满的提防。   赵幼苓看着他,问:“公公在吗?”   门子愣了愣:“小郎君是不是走错了?”   赵幼苓摇头:“我找胥公公。”   北风吹来,站在门前仍做一身男子打扮的赵幼苓衣衫飘飘。   门子迟疑一瞬,反问:“阁下是哪家郎君?”   刘拂这时走上前,闻声一愣:“这家主人不姓胥吗?”   “是姓胥。”   “既是姓胥,那就没错了。”刘拂笑开,指了指赵幼苓,“你家主子不曾说过他有个义女在外面吗?”   门子呆愣愣地站着,好一会儿才猛地反应过来跟前这一位哪是什么小郎君,分明是个女娇娥:“知道!知道!你们等等!等等啊!”   他说完不忘关上门,风一样地跑了。厚实的门板没能挡住他的声音,赵幼苓站在门外,径直就听见他跑远的吼叫:“主子!主子!有个小郎君上门说是小娘子回来了!”   动静太大,赵幼苓哭笑不得地扭头看了眼刘拂。后者摸了摸鼻子,问:“你义父官很大吗?”   他话说完,后脑勺被谢先生拍了一下。“若是有什么不便的地方,我们就走。”   赵幼苓闻声,感激颔首。她知道,谢先生说的“我们”,包含了她。   离开邸店前,她提出带他们先投奔义父,再另外安顿下来。   谢先生不愿麻烦别人,又担心一个宫里的内侍只怕会因他们现如今的身份不愿帮忙,也曾婉拒。只是考虑到身上的盘缠不足,就算住邸店也不过只能再住上一两日,不得已他还是带着刘拂随她来了。   那一边,门子的一声吼,消息便如插了翅膀一般,飞快地传遍了胥府。   静心堂里,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执笔微怔,笔尖墨珠坠落,在一副美人图上,晕开一朵墨色的花。   “谁回来了?” 第42章   眼见着主子刚画成的美人图就这么毁了, 一旁侍立的老奴眉头一皱, 忙道:“简直胡闹!我这就去把人赶走!”   说罢, 那老奴就作势要出去赶人。   胥九辞沉下脸:“问清楚, 到底是谁回来了。”   老奴欲言又止:“主子, 恐怕又是骗子。小主子要是还活着,早该南下了,何至于等到现在才出现。”   胥九辞不语。老奴无奈,只得召了那传话的门子进屋。   “你刚才说谁回来了?”老奴问。   门子张了张嘴, 老实道:“人还在大门口……说是主子爷的义女……”   “只怕又是来骗人的。”老奴不悦道,“这样的人,前月赶走的还不多吗?不是来骗银钱的,就是来借着这事往主子跟前蹭脸熟的!”   “是女的?”胥九辞霍地起身,丢下笔, 几步绕过桌案走到了门子跟前, “门外来的是个女的?”   “是……是的……是位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由两位郎君送回来的……”   胥九辞的反应叫人觉得吃惊,门子挠了挠头:“主子……要把人请进来么?”   老奴回过神来, 大怒:“还问什么, 赶紧去把小娘子请进来!”   门子“哎哎”应了几声,慌忙转身。身边霍地疾步走过一道身影,他迟疑一瞬,就见胥九辞已经先一步迈出了静心堂,往前头去了。   他回头看老奴,后者深深吸了一口气, 吩咐道:“赶紧跟过去。这一回,说不定真的是小娘子回来了。”   胥九辞从静心堂出来,竟是打算亲自去接人。胥府上下顿时一阵兵荒马乱起来。   门子一路快跑,这才越过胥九辞,先一步赶到了门口。门开了,外头不见人。门子“咦”了一声,走出门才瞧见,方才来的三人这时候竟坐在门口一侧的阴影里,三匹马就拴在边上,蹄子在地上哒哒踩了两声,喷出一个响鼻。   “小娘子。”门子唤了一声,见少女回过头,道,“我家主子来了。”   他说着往边上退了退,视线上下再度将人打量了一遍。   天禄十一年的时候,主子随驾南逃到汴都。知道主子当年在京城的教坊认了个义子,京城城破,那义子不见踪影,人人都说十有八九死在了京城……   主子嘴里不说,实际上谁都知道他不信。所以这两年,陆陆续续有人借着这个名头,带了年轻漂亮的少年登门,说是来认亲的。   等到主子不厌其烦,脱口而出说义子是阉伶后,甚至还有人为了攀上关系,以为主子喜好这口,将容貌清秀的少年去势再送到胥府来,只求着主子怜惜。   这还是头一回,来的是个小娘子。要不是他隐约听主子提起过,说不定还真要把人关在外头,拒之不理了……   门子这样想着,忽觉得头皮发麻,扭头见主子正冷眼看着自己,腿发软,忙低头:“主子……”   胥九辞迈出大门,目光沉沉从门外一老一少身上扫过,最后落到了一眼就能认出女扮男装的少女身上。   “你长大了。”胥九辞眼神复杂。   他伸出手,宽大的袍袖垂下,露出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腕,手掌在腿边比划两下。“你那时候……记得才这么高。”   赵幼苓看着他的动作,眨着湿热的眼睛,笑:“我十二岁了。”   在她的所有记忆里,关于胥九辞的记忆,无论前世今生都是重叠的。她从不嫌弃胥九辞的出身。这里头既有因为当时环境身份的原因,也有得了重诺的的胥九辞全心照顾的缘故。   她从韶王身上没有感受到的父爱,是胥九辞在那几年一一给予的。虽然这个人看谁都冷冷淡淡的,甚至还带了丝倨傲,似乎除了天子谁也不能令他折腰。   但她站在胥九辞的身边,看多了他人前冷漠,人后为闯祸的小徒弟们东奔西跑的忙碌。他也很疼她,虽然有时会严厉,或者要求她藏拙,可所有的一切,都基于她韶王之女的身份不能暴露。   赵幼苓不由想到了刚刚在街上见过的韶王。   她的父王是真正的龙子,他理智、英武,看似风流,尤其宠爱那些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美人,却在后宅将嫡庶分的清清楚楚。   如果没有前韶王妃的照顾,他甚至不会记得自己都有哪几个孩子。   至于真心疼爱的,大概只有跟随他出逃京城的二子一女。   “义父,女儿回来了。”赵幼苓想罢,轻声叹息。   胥九辞似乎直到这个时候,才恍然发觉眼前一切都是真的,口头一哽,上前一步,伸手试图向从前一样,将娇娇小小的义女抱进怀里。   手伸到赵幼苓脸旁,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和明显瘦削的脸蛋,胥九辞心中轻叹,转而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回来就好……”   胥府门口的动静一直被四邻八舍探头垫脚地瞧着。那边上黑色的大马,看起来就不像是普通的家马,再看胥九辞对人的态度,更觉得这是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有人窸窸窣窣的说话,见胥九辞朝这边看过来,忙一哄而散。   胥九辞收回视线,看着跟前的赵幼苓想说的话太多,又不知从何说起。气氛莫名有些沉默,后头的刘拂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说两句话,缓解缓解气氛。   一名老者从门后走出,瞧着已经有五六十岁的模样,须发皆白,腿脚倒是利索得很,出了门先是以审视的目光打量几人,而后背一拱。“主子,该请小娘子进门才是。”   胥九辞回神,忙领了人往门内走。   大门一关,外头就是再想看热闹,也什么都看不着了。   角落里,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观望了一阵,掉头就往别处跑。   才刚跑出去没几步远,就有人被按住敲晕抬了回去。有侥幸躲过一劫的,屁滚尿流地跑远。   刘拂可不知道外头的那些情况。   他跟着赵幼苓已经站在了胥府里头,不过胥九辞与赵幼苓父女重逢,要说的话不少,让下人先请了他跟谢先生到前厅喝茶小坐片刻。   旁边伺候的仆从一个个小心翼翼,只不时抬头看上一眼,对上了视线,就倏的重又低下头。   这让刘拂有些不太舒服。   “先生,学生感觉不太舒服。”刘拂有些坐不住,“这府里的下人都有些怪怪的。要不,我们把云雀儿带走吧?”   谢先生看着前厅外。   “你打算让十一娘找着了家人,还跟着我们居无定所?”他问道。   刘拂摸摸鼻尖,心知不能。   其实是他舍不得。   一起在戎迂生活了这几年,他拿赵幼苓当妹妹。虽然他这个当哥哥的,各方面能力都有些弱,只是妹妹在身边,总是想要庇护一二,尤其看不得妹妹受什么委屈。   他叹了口气,喝茶。茶很好,只是喝着有些不知滋味。   “先生,”他带着几分忐忑,“你说,云雀儿的义父会不会为难她。”毕竟是女儿家,失踪了这么些年,正常人家只怕都会在女儿家的……贞洁问题上犯了难。   谢先生看了自己的傻瓜徒弟一眼,长长叹了口气。   就门口胥九辞的反应看来,怎么舍得苛责十一娘。   静心堂内。   赵幼苓正轻声细语的将她被吐浑兵掳出关发生的一切,说给胥九辞听。   她说了大部分的事,包括呼延骓,包括叱利昆,还能关外戎迂族手里握着金银铁矿的事,但也瞒了她屡次涉险的一部分。   她说完,又问胥九辞这几年在江南的生活。   胥九辞也一一描述,同样将自己最初几次差点丧命的事藏掖起来,只说了随驾到汴都后渐渐转好的日子。   教坊里的人大多都被留在了京城,死的死,卖到关外为奴的不计其数。天子到了汴都,最初提心吊胆的日子过去后,很快就又笙歌起舞,教坊自然而然也在汴都重新组了起来。   只是这一回,胥九辞因御前救驾有功,一路南逃也为天子付出诸多,教坊使一职转交给了别人,如今他身上的官职,已经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手里的权柄更是寻常太监所没有的。   为此,他的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   胥九辞平日里大多住在宫中侍奉天子,偶尔才会出宫到石头胡同这住上几日。   呼延骓的人只帮她找到了石头胡同胥府的住址,却也没摸清楚胥九辞几时会出宫回家小住。   赵幼苓来之前心里早有了打算,一趟不成就多跑几趟,盘缠不够她还能典当了身上藏的走之前萨琳娜硬塞给她的戎迂首饰。   却没想到运气真好,竟直接撞上了胥九辞在家的日子。   “你吃了这些苦,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在府里住着。”胥九辞摸了摸茶壶,给赵幼苓沏上一杯茶,“义父如今比从前更能护着你,也养得起你。等过两年及笄了,义父亲自帮你在汴都挑一门好亲事。”   他又说起还在前厅吃茶的师徒二人:“谢先生和那位小郎君,如果一时没有去处,也可在府里住下。”   赵幼苓听着他提起亲事,脑海中蓦地闪过早前总拿她当挡箭牌的呼延骓。   那人如今在关外,也不知如何了。   戎迂后来的骤变,只怕也就在这一两年之间。   她这么想着,难免有些出神。等胥九辞唤了她几声,满脸担忧地望着她。赵幼苓方才回过神来。   “义父。”她道,“我见着韶王了。” 第43章   胥九辞愣了一瞬, 随即皱起眉头:“你怎么会见到他?”   赵幼苓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胥九辞能在宫里这么久, 且还爬到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位置, 自然不是什么爱憎分明, 非黑即白的人。   除了韶王, 她真的从来没见过胥九辞对谁是这样明明白白的厌恶的态度。   “今早韶王剿匪归来,我是凑巧见到了他。”赵幼苓垂眸。   “他发现你了?”胥九辞问。   赵幼苓摇头。   “没发现就好,以后也不必和他见面。就算他要见你,也不必去见。”胥九辞的声音透着凉薄, 对着韶王丝毫没有敬意,冷冷说道,“他有儿有女,有妻有妾,当年他能不管你们的死活, 如今难道还想管你们?”   赵幼苓轻轻应了一声。   胥九辞对韶王当年丢下妻儿的事, 一直心有不喜。赵幼苓知道, 这不喜里头更多的是因为她生母的死。   同样因为年纪小,没有斩首而是被送进掖庭的, 还有九娘和十郎。她被带出掖庭后就没怎么见过他们, 更是不知如今他俩是生是死。   赵幼苓想起那日被抱着带出韶王府,身边是九娘和十郎的嚎啕大哭,她眼前看的却只有韶王府的大门。   朱门高阔,金碧辉煌,多少龙恩加注造就那一派富贵风流的气象,可仍旧抵不住一日翻天覆地, 龙恩尽数收回后,落得的凄凉。   胥九辞见她答应了下来,这才脸色好转。见赵幼苓伸出的手掌内侧留了曾薄茧,忍了忍,到底没有再露出什么忧虑的神色。   她流落至关外求生的事,说到底不是韶王的错。就连韶王当年的谋反罪名,也已经平反。她有身生父亲,且那个父亲位高权重,论理她应该回去。   只是一想到她是阿檀的女儿,他就想再多庇护她一些,不叫她像生母那样,再被韶王伤一次。   想到韶王附近府里的那些情况,胥九辞的眼底就带了几分坚定。   不管赵幼苓会不会回去,她在胥府一日,他就护一日,就算回了韶王府,他这个义父的身份也不是韶王能随便就撇清的。   胥九辞话里虽不愿赵幼苓和韶王再有什么牵扯,对于韶王府内的人事他却一一都与她说明。   韶王当年“谋反”,带着两个嫡子一个嫡女,以壮士断腕之姿逃离京城,韶王府的一众女眷,由王妃领头自刎。尽管有胆怯者临死退缩,但结局仍旧逃不过一个死,不过是从自刎变作斩首而已。   如此,等到韶王平反归来,即便京城未破,昔日的韶王府也早已人去楼空。   如今韶王新娶的妻子是汴都大家崔氏的旁支,另有三个妾,及不知数的美人。除了韶王在外时纳的两名良家女文氏和甄氏外,另有妾魏氏是鸿胪寺卿之女。   赵幼苓行十一,前头除大郎赵臻、二娘赵元棠和三郎赵誉尚且活着,九娘、十郎生死不知外,余下几子全都死于废太子赵昱之手。   韶王府的美人这些年暂时还无所出,文氏生了一子,甄氏生了一子三女,正妃崔氏怀有身孕,据闻会是一位小郎君。   “赵臻的世子之位已经是板上钉钉,但如果韶王妃这一胎果真是男胎,世子之位就不好说了。”   赵幼苓正低头喝茶,闻声微微愣神,抬头看向胥九辞。   “就算是个男胎,那也不过还是个孩子,大……世子已经成年,十七郎理该威胁不到他。”她算了下排行道。   胥九辞见赵幼苓认真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长幼有序。”   他倒是有点意外,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他的十一娘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柔软善良,不轻易拿恶意揣测旁人。   赵幼苓不傻。   长幼有序四个字,听着正常得很。可不就是说赵臻占了嫡,占了长,世子之位谁也动不了他。   但往深处想,长子没了,还有次子,次子如果再没了呢?十七郎占了嫡,兄长们都出事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能理直气壮继承世子之位。   而这个出事,崔氏不敢让前韶王妃的两个儿子没命,却可以搞小动作,让他们都丢了名声。   声名狼藉的长子次子,怎么比得上正妻所出的幺子。即便韶王不同意,天子和崔家怕是都不会应允。   “崔氏……真的敢这么做?”   赵幼苓有些惊讶。   胥九辞从来不愿将她养成个懵懵懂懂,不知人心险恶的性情。见她反应过来,便漫不经心道:“韶王平反后就重得了天子的宠爱,且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崔氏怎么可能甘愿让一切荣华,都落在赵臻身上。”   见赵幼苓沉默,似乎在想韶王府的事,胥九辞有些不耐。守在外头的老奴这时进门来,附耳说了几句。胥九辞顿了顿:“云雀儿。”   赵幼苓抬首。   胥九辞道:“谢先生他们可有什么安排?”   那一头的前厅,师徒两人已经慢慢吞吞喝完了一壶茶水。   茶是好茶。上好的茶叶,配上清冽的山泉,再用御赐的器皿,俨然是胥府待贵客的好意。   只是喝久了,刘拂有些坐不住,不得已去了趟净房,回来时前厅里除了先生,仍旧只有侍奉的仆从。   “还没回来吗?”刘拂问道。   谢先生瞥他一眼。   “喝茶。”谢先生道。   “都要喝撑了。”刘拂苦着脸,委屈道。茶是好茶,可再好的茶也不能这么继续喝下去了。   听他这么说,前厅里侍奉的几个仆从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刘拂挠了挠头,也不在意旁人的笑,正要再说话,厅外传来咳嗽声,几人回头去看,方才见着站在了厅外的胥九辞和赵幼苓。   胥九辞摆摆手,一屋子侍奉的仆从依次退下。   茶换了新的,又另外上了点心和果子。刘拂在位置上动了动,有些坐不住。   “关外的日子,苦了谢先生。”胥九辞看谢先生说道,“云雀儿在戎迂,得谢先生照顾,胥某多谢先生。”   “大人说笑了,老夫也是托十一娘的福,才能找到老夫这不成器的学生,也在戎迂安定下来。”谢先生回道。   “话虽如此,可先生在戎迂,教了云雀儿很多。”胥九辞垂眸,手里的茶敬了敬。他这会说话声音轻柔,却不显得女气。   分明是个太监,身上却并没有宫里那些太监大多有的脂粉气。虽然一开始在门口时,那副模样看着有些令人敬畏,但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个说话温和的普通中年人。   谢先生从前只听说过胥九辞这个名字,还是头一回见到真人。传闻中那个天子身前的红人,不见人间烟火气的胥公公,其实也是个内藏人情冷暖的父亲。   “刘家在汴都有一旁支,和京城刘家的关系要拐上几道弯。想必早些年,汴都刘家的人还不曾见过小郎君。先生是打算带小郎君去投靠刘家,还是另外谋生?”胥九辞询问。   刘拂坐在边上正一口一口吃着果子,闻声迟疑地看了一眼谢先生。   他一心盼着回大胤,可回来了现实很快摆在眼前——刘家早已在京城城破的时候就全没了,他能活已经是万幸,回来是因为大胤是故土,至于回来后如何他一时茫然,不知该作何回答。   胥九辞知道刘家的事,这让谢先生颇为意外,只是想到此人如今的身份,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刘家要是愿意接纳他,就回刘家,若是不愿,老夫自然是要带着这孩子在汴都谋生。谢柳的名声,当个教书先生,许还是能挣钱糊口的。”他说道。   “谢先生大才,如今还是和当年一样,不愿再入仕吗?”胥九辞问道。   赵幼苓端着茶盏的手一顿,下意识朝胥九辞看去。   她那义父平日里凶名在外,可实则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尤其是对那些有才学的大人向来客气。即便被人背地里骂了多年,只要不犯错事,他从来都不予理睬。   知道他这是有意照顾谢先生,赵幼苓又安心了不少。   谢先生沉默,良久才道:“老夫年岁已高,即便入仕又能为天下百姓做些什么。不如当个教书先生,送学子入仕。”   说到入仕,胥九辞有意看了一眼刘拂。   “小郎君要入仕?”胥九辞问。   刘拂有些慌张,摆好手脚,老实道:“还未有功名,不敢想入仕为官。”   胥九辞手一挥:“功名好得。”   谢先生点了点头:“小子还未考过解试。”   刘家出事前,刘拂年纪小,还没参加过解试,加上并不算是块读书的料子。谢先生对他一向是育人为主。   现在,更希望他多少靠个功名,哪怕只是个举人,也好过当个白身。   只是京城出事,刘拂的户籍只怕早已毁了,想要科举入仕,变得略有些棘手。   “无碍。”胥九辞道,“因前几年的事,江南各地如今进了不少从北面逃来的百姓。朝廷缺人,各地府衙也缺人,天子早已下了旨意,户籍可在当地补,省试照旧,解试则一年改作两回。”   刘拂还茫然无知,谢先生的脸上已露出了几分欣然。   胥九辞续道:“先生和小郎君往后就在府里住下,等补过户籍后,好好准备,四月正好有一场解试。”   如此,谢先生和刘拂就这么在胥府住了下来。   赵幼苓满心欢喜,当夜陪着胥九辞在静心堂下了一棋。两个臭棋篓子直下得天快亮,这才心满意足地各自回房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  wps突然抽风……要更新的章节还在它的云服务器上,重启了几次都不给登陆,差点以为要请假……结果冲撞之后自动登陆……坑爹 第44章   胥府除了奴婢, 没有女眷。宅子却仍旧保留了前任主人当时的格局, 留有女眷生活的地方。   东跨院紧挨着一处荷花池, 因着江南的气温, 荷花池到了冬天虽看着萧条了些, 池子里却还有锦鲤不时游动。这一处,是原本女眷的住处,也是夏日歇凉的地方。   亭台水榭,样样俱全。   一大早便有仆妇在东跨院来来往往。往日里这些人也会来这儿忙碌, 只那时更多的是来扫扫落叶,修修花草,免得这没人住的东跨院彻底荒凉起来。   这一日,所有人的动作比从前轻了许多,在经过一处宅院的时候, 还会忍不住停下脚多看上两眼。   昨日白天, 主子身边的老奴秦伯突然召了她们, 叮嘱她们要将东跨院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了。等收拾好东跨院,才见一个小娘子被主子亲自送了过来。   据说, 这一位就是主子当年还在京城的时候认的义女。   从前来过那么多假货, 这一回还就来了个真的。   漂漂亮亮的小娘子,整个冷清的东跨院当即鲜活起来。   转日不等天亮,秦伯已经往东跨院走了几趟,送了不少东西。会说话的鹦哥,才断奶的小狗崽,宫里先前赏的绫罗绸缎和兽肉……几番下来, 将东跨院的小院子填得满满当当。   甚至还领了几个一看就手脚利索,模样干净的小丫鬟过来,说是日后留着伺候小娘子的。   院子外头有个少年郎已经徘徊了许久,时不时探出脑袋朝里头张望,见房门紧闭,一干仆妇虎视眈眈盯着自己,便又老老实实收回脑袋,在外头继续等着。   直到门“吱呀”一声开出条缝儿,早就在门外候着的小丫鬟们先后入内,刘拂这才顺了顺头发,对着院子里一直瞪着他的婆子道:“婆婆能通报声吗,就说我要见见你家娘子。”   能进到东跨院门外的自然是客。婆子看他两眼,答应了声。   不多会儿婆子出来:“小郎君往院子里来吧。娘子在梳洗,稍后就来见你。”   刘拂“哎哎”应声,几步进了院子。那悬在长廊下的鹦哥扑棱两下翅膀,尖着嗓子叫唤:“大人!大人!”   见刘拂叫那只鹦哥吸引了注意力,婆子道:“那是主子爷一早送给小娘子的。是之前底下人献上的礼,说是从西南找来的奇鸟。”   刘拂幼时见多了家里的老太爷悬在长廊底下,一整排的鸟笼子,一只只的养的都是丑不拉几的八哥跟鹩哥,黑黝黝看不出美丑。   还是头回见着这么大,全身翠羽,胸前大块绯色羽毛的鹦哥。   刘拂正打算再走近些看看,那鹦哥突然又扑腾起来。   “九千岁!”   “九千岁!”   刘拂还没来得及反应,门霍地开了,赵幼苓站在门内,手一横,指向鹦哥,立即有婆子上前,抓着鹦哥,捏住鸟脖子,手一扭,掐断了尖细的声音。   鹦哥断了声响,整个东跨院瞬时死一般寂静。   “送去前院,把事情告诉爷。”赵幼苓看着被婆子捏在手里,毛色还十分鲜亮的鹦哥,面沉如墨。   她方才梳洗的时候才听丫鬟说秦伯给送了些活物过来,正打算瞧瞧那绿毛的鹦哥长什么模样,就听见了“九千岁”三个字。   天子不是什么气量大的人,九千岁听着和万岁还差了一截,可当年被称之为“九千岁”的人曾在天子年幼时以太监的身份,只手撑天,差一点就将大胤江山改了姓氏。   天子至今忌讳这个称谓。有人敢送上这么一只鹦哥,还真是好手段。   刘拂这时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这……这怎么回事?”   赵幼苓见婆子捏着鹦哥往前头去了,这才走到院子里,抱起哼哼唧唧跑到脚边来的小狗崽。   “只是小事。”她说着看向刘拂,“昨夜睡得如何?”   刘拂点头:“先生和我睡得都很好。过一会人先生就要和我一道去补户籍,等补了户籍,再去街上逛逛,看有什么东西需要添置的。”   他说完看了看满院子的箱笼:“本来还想说带你一道去街上的,现在看来不需要了。”他顿了顿,有些羡慕道,“大人待你是真的好。”   “义父待我一向视如己出。”   刘拂不由看向赵幼苓。   他到了汴都,见着了胥九辞,才隐隐约约发现赵幼苓身世的不同寻常。在成为太监的义女之前,她似乎还有着其他一层身世。她说过,她行十一,所以先生喊她十一娘……   “你还记得你亲生父母吗?”   赵幼苓知道刘拂心里有疑问,以为他会询问她和胥九辞都说了些什么,没想到他最先问的,会是这个。   赵幼苓垂眸。   之前在戎迂,她无意说那些身世,是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如今回了大胤,倒是不必再瞒着。而且只有说明白了她的身份,日后刘拂入仕,面对韶王的时候才能免得因为她出什么意外。   赵幼苓只沉默了一瞬,张口便道:“我还记得。我生母出身教坊,我生父姓……”   可惜,话没说完,她怀里的小狗崽突然发出一连串的叫唤,在她怀里挣扎着要下地。   边上有婆子看着,忙喊赵幼苓松手:“狗崽子要撒尿了!”   婆子喊完,赵幼苓忙蹲下丢开手,小狗崽在地上打了个滚,呜呜叫着往刘拂脚边蹲下就尿。   尿完了,大约是觉察到做了错事,小狗崽呜咽一声,撒腿就跑。   刘拂还没回过神来,赵幼苓已经噗嗤笑出声。   “童子尿。”赵幼苓笑,“虽然是狗的。”   “我……我要什么童子尿啊,我自己就是……”刘拂涨红了脸,扭头见狗崽子四肢短短,跑得却快,急了就要去追。   东跨院里笑成一片,赵幼苓怕一人一狗撵着跑进了不该进的地方,忙喊上丫鬟,跟着一块追了上去。   胥府很大,前院是胥九辞见客的地方。因没有什么女眷,后面的东西跨院一直都空在那里,只偶尔有客留宿时,才会让人进到西跨院。东跨院则一直留着。   赵幼苓不怕找不着小狗崽,只担心刘拂追着狗,冲撞了胥九辞,惹来不快。   追着人跑了一段路,眼见着小狗前脚蹿过月洞门,后脚刘拂跟上,紧接着传来一连串小狗崽慌张的叫声。   “抓住了?”赵幼苓紧跟两步,抬头便问。   刘拂没答,只回头尴尬地看赵幼苓,手往前指了指。   她微微愣神,顺着手势看去,屋前台阶下站着一人,不停叫唤的小狗崽就在那人手里攥着。   那人脸庞年轻俊朗,一双眸子微微带着笑,颠了颠手里的小狗崽,换手捏住后颈肉拎起来问:“这是你们的狗?”   和记忆里截然不同的装扮,也没有了前一日坐在马背上进城时的认真严肃的表情。赵幼苓怔忡,忘了反应。   “这是你们的狗?”那人又问了一遍。   刘拂匆忙应声:“是我们的。”   那人颔首,弯下腰,把手里拎着的狗崽放上地。手一松,得了自由的小狗崽像是认识人一般,立即蹿了出去。   它一溜烟跑到了赵幼苓脚边,哼哼唧唧地往她脚后躲,探出个小脑袋,像是得了靠山,冲着那人龇了龇牙。   那人笑弯了眼:“是个狐假虎威的小东西。”   赵幼苓这时缓过神来,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狗崽。圆滚滚的眼睛滴溜溜的,狡猾得很。和呼延骓给她的那只,真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既然是你们的狗,那便看好了。”那人语带笑意,“狗太小了,别哪日掉进池塘里,或者被别的大狗欺负了。”   赵幼苓抱起狗,轻轻嗯了声。   那人仍站在原地,忽的问:“你们是胥公公的家人?”   那人打量的视线毫无遮掩,眉头蹙了蹙,将两人从头到脚地看了几遍。刘拂被看得有些不安:“我……”   赵幼苓面上不变,回道:“此家主人是我义父。还不知郎君身份?”   “你便是胥公公的义子?”那人迟疑。   赵幼苓嗯一声,便听那人续道:“在下赵臻,见过……胥娘子。”   赵臻行礼,赵幼苓便只能跟着回礼,好在胥九辞这时过来,赵幼苓又抱回了狗,当下就没有留下的必要,道谢后带着刘拂便要离去。   才转身,那边就听见赵臻在问:“大人的义子怎么会成了女娇娥?”   赵幼苓脚步一顿,怕被看出端倪,匆忙离开。   胥九辞走的很快,径直往静心堂里走。赵臻没跟几步,大约是件赵幼苓走的匆忙,又多看了两眼。   等回头的时候,便对上了胥九辞冰冷冷的眼。   “云雀儿还小,世子不必打她的主意。”   赵臻愣了愣,想到那匆匆忙走掉的小姑娘,看着不过才十二三岁的模样,说小其实也不小了,只是听胥九辞的话语,似乎是生怕他看上了人小姑娘。   赵臻忍笑:“大人多虑了。”   他和父王不同,在女色上向来谨慎,也没那么多的心思。胥九辞的义女,就是天香国色也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只是……   那小姑娘眉宇之间眼熟极了。 第45章   “世子昨日回城, 今日就来见胥某, 就不怕遭人非议?”   见赵臻面露沉思, 胥九辞垂在身侧, 掩在宽大袍袖下的手微微握起。   “大人说笑了。”赵臻迎着胥九辞略带审视的目光, 拱了拱手,眉目之间笼着一层淡淡的笃定,“以大人的身份,这汴都上下只怕找不出想要在大人面前作妖的人。”   他容貌生得好, 是那种少年初成的英气勃勃,说一句貌若潘安并不算什么夸张的形容。   此时拱手作揖间,丝毫不见武将的硬朗,反而带了点文士的儒雅。   “是父王,昨日进宫, 父王与我见到了伯父。”   胥九辞眼角微垂, 面无二色。   “伯父似乎是被吐浑使臣送回来的, 随行的还有之前一道被掳走的大人们。他们的样子看起来,果真是受了不少难。”赵臻虽然这样说, 目中却毫无遮掩的露出了几分讥讽。   赵昱一行人比赵幼苓他们早回汴都。回来的当日就被天子召进宫里。   胥九辞那日就在宫里, 自然看到了“饱受磨难”的废太子赵昱一行人的模样——   赵昱胖了都不知几圈,那一起回来的大人们,也各个面色红润,哪里看得出是被人掳走,受了折磨的。   反而更像是在花街柳巷过得好生滋润的样子。   “毕竟是龙子龙孙,怎好流落在外, 接回大胤,才能好好活着不是?”胥九辞随口解释道,见赵臻唇边带笑的看着自己,又道,“京城未破之前,那些大人或多或少在朝中也算身居要职,怎好让他们受外邦驱使。”   胥九辞这话,显然是打了官腔。他在御前侍奉,身份高,与天子亲近,自然有不少人想从他这打探到一些天子的消息。   这样的话,说的多了,假的也成了真,更何况天子性情不定,谁能猜得透他的心思。   “既然如此,大人可知道皇爷爷究竟打算如何?”   赵臻开门见山:“皇爷爷究竟是打算将伯父封王还是……圈禁?”   刘拂心有余悸地走回东跨院,一路上脑子都有些懵懵的。   反倒是赵幼苓虽一言不发,面上仍是一派寻常。等她把小狗崽抱给婆子,刘拂这才回神,唏嘘道:“韶王世子看着不像个武人,可是还是有点吓人。”   赵幼苓扭头:“他很吓人?”   刘拂快要哭了:“吓人。但是胥大人看着更吓人……”   他见赵臻还只是觉得这人看着好说话,实则跟人隔得远远的,身上又有点上过沙场的戾气。   但胥九辞,真的是见一次就觉得紧张一次,刚才那一会儿会儿功夫,更是觉得在不断地冲着人放冷气。   刘拂说完,抬眼见赵幼苓要往屋里走,忙跟了上去。走到台阶前,被丫鬟拦下,丫鬟瞪圆了眼睛,语气很是恼怒:“这是小娘子的闺房,郎君怎可以踏入?”   刘拂“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往后退了几步:“我……有些习惯了。”   知道他是下意识跟着自己走,赵幼苓并未恼怒。   从前在戎迂的时候,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刘拂习惯了进出她的毡包,就如她习惯了进呼延骓的。   “你不是说要和先生上街么?”赵幼苓看了看天。汴都天气暖和,哪怕是入了冬,也是湿润的,并不干燥。日头一出,便觉得周身都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   “我想了想,还是想带你一道上街。”刘拂道,“你不想去看看么?”   当然想看。   赵幼苓只迟疑了一瞬,想到家里还有个她不想见的赵臻,索性让婆子去静心堂传了话,自个儿带着丫鬟,就跟上刘拂往外头去了。   已经在前头等着的谢先生,见了跟来的赵幼苓,只皱了皱眉,到底没赶她回去。   小娘子要出门,胥府的仆从们自然不会让人抛头露面,走着上街。   马车备好,三人上了车,赶车的把式就成了向导,车轮滚滚一路沿着胡同往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去了。   离西大街的石头胡同最近的是药行街,因着街两边都是医馆药铺得名。   再往前是广济街,这里最有名的是汴都城内的相国寺。寺从前朝时起就建成,一直香火鼎盛到今朝。   有趣的是,离相国寺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家延宁宫,是座前朝公主留下的道观,如今在里头住的都是些女冠子。佛道两家在汴都这,倒是丝毫不起冲突,相安无事。   延宁宫往东,过两条街便是御街,宽约二百余步。和京城不许百姓商贩来往买卖不同,汴都的御街两旁林立着各色商铺,是汴都最热闹的一条街。韶王回城,废太子赵昱回宫,走的都是这条道。   陈家金银铺、蜀州漆器什物铺、杨家果子行……还有珠宝首饰,时下流行的纸画、花果之类的店铺。甚至还能看到买卖银碳、蒸饼蒸肉、卖香丸的各色铺子。   谢先生与刘拂将身上带的画作放在书画行寄卖,又找了份抄书的活计挣钱。等去府衙处补了户籍,马车便载着人停在了一家布行前。   “小娘子,主子爷交代了,娘子刚回城主子爷也不清楚娘子喜欢什么颜色的料子,让娘子自己挑,喜欢什么料子就往府里带。”把式笑道,“这是城里最好的一家布行,城里的大家娘子们都爱在这买料子制衣裳。娘子进去看看吧。”   赵幼苓原本还想问怎么停在了这儿,听把式这么说,她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当即就带上刘拂下车往布行里走。   谢先生年纪大了,不喜频繁上下车,只叮嘱两人慢点下车,便闭目养神起来。   布行名叫锦绣坊,店内的料子也的确如店名一团锦绣。料子都很不错,颜色也染得极好,随手摸过一小块料子,就觉得触感极好,亲肌得很。   店里生意不错,即便瞧见赵幼苓眼生,仍旧有人过来招呼。赵幼苓给自己挑了两匹缝制冬衣布料,又给谢先生和刘拂挑了几匹,这才将目光落在了店里一匹藏青色的绸缎上。   她已经挑了匹浅色的吴罗,想着带回去给义父做身贴身的里衣。   胥九辞在穿着上从不挑剔,只是除了吴罗外的料子穿着总容易磨红了皮肤。赵幼苓回来头一晚,就在对弈的时候瞧见他领口的脖子一片红。   那匹藏青色的绸缎,她倒是想买了回头再做一身春衣,连里衣一道给义父送去。   赵幼苓仔细看了一会儿,又与掌柜的细细询问这料子适宜做什么样式的男装,说的差不多了,便指了那匹藏青的绸缎要人取下来。   正逢此时,身旁突然来了几人,一个钱袋子扔到了柜面上,最前头的仆妇膀大腰圆,几步过来就撞上赵幼苓,对着锦绣坊的掌柜趾高气昂道:“这匹布,我家娘子要了!”   赵幼苓在边上人的呼声中,连连往后退了几步,这才稳住脚。有看不过去的妇人在一旁呵斥:“哪里来的莽撞妇人!”   那仆妇斜睨了一眼,回头冲着后来的几人谄媚笑道:“王妃。”   仆妇一声喊,赵幼苓随之看去。店外进了一行数人,俱是衣着华贵的女眷,瞧着都很面生,偏偏跟在女眷身后慢吞吞走来的一个少年,有一两分面熟。   “她们是谁?”刘拂警惕地看了眼耀武扬威的仆妇。   赵幼苓不作回答,倒是边上方才为她出声的妇人拧了眉头,低声解释:“是韶王妃。”   韶王……妃?   听着耳畔刘拂的低呼,赵幼苓看向那缓缓走来的女人,有些恍惚。   前韶王妃那样一个温柔持重的人,从不纵容手下的仆妇肆意妄为,仗势欺人。尽管韶王府后院的女人们为了韶王,并不太平,可没人不敬重王妃。   对比眼前这一位。   容貌不过中等,家世听闻也不好,唯一的倚仗还在肚子里揣着。赵幼苓有些不明白,单凭这些,这位韶王妃怎么就敢放纵仆妇肆意欺人?   哪怕她与韶王并无多少感情,只想到韶王妃这个名号如今冠在此人头上,便觉得不悦的很。   “这料子果真不错。”韶王妃伸手,只捻了捻布匹一角,“我远远瞧着觉得挺好的,这一摸果真好。带回去给咱们世子做一身衣裳。”   身边跟着的女眷闻声掩唇笑道:“王妃待世子这么好,果真是一片慈母心。”   “是啊,王妃待世子是真的好。连世子妃都选的是世子喜欢的。”   韶王妃得了追捧,笑得抚了抚肚子:“世子好了,我这肚子里的小郎君才能好不是。”她说着回头,对身后的少年笑,“十郎快看看,可有喜欢的料子,回头让家里的婆子也给你做几身。”   被叫十郎的少年似乎有些胆怯,只抬眼看了下店里的情形,就垂下眼直摇头。   韶王妃随即笑开,随意指了几匹料子,把手一挥,那仆妇就要伸手连带着把刚才那块藏青色的布料一起抱走。   “且慢。”赵幼苓出声。   仆妇脸上还挂着笑,闻声笑容一僵,扭头盯着她怒道:“哪里来的小娘子,这般不懂规矩,敢在王妃面前大声喧哗!”   见那仆妇嚣张得很,赵幼苓蹙眉,扭头看向掌柜:“这布铺子里可还有货?”   掌柜回道:“这料子产量低,一贯进的少,这颜色只剩下这些,够做一身衣裳……”   不等人说完话,那仆妇便大声呵斥:“既然只剩这些,理当归我们韶王府!”   赵幼苓不欲理睬她,只看向韶王妃,问道。   “先来后到四个字,王妃可知晓?” 第46章   “先来后到四个字, 王妃可知晓?”   赵幼苓话音落, 锦绣坊内立时安静了下来, 那些没来得及走的女客们都诧异地望着她。   赵幼苓淡然接受每一道落在身上的视线。   本被人吹捧得洋洋得意的韶王妃愣了一愣, 后知后觉回过神来, 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赵幼苓,觉得这可能又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为了能招惹谁家小郎君或夫人注意,故意说这些“大义凛然”的话。   她往赵幼苓身边的妇人脸上看去, 同样诧异的神色,显然并不相识。这么想,韶王妃眉头一拧,随后舒展开,弯了弯唇角:“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不等赵幼苓回答, 韶王妃又道:“这先来后到是有说法, 可小娘子还没给钱, 这料子怎么也到不了小娘子的手里吧。”   见韶王妃的脸上没有恼怒,赵幼苓知道, 她压根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显然也早已习惯了身边的仆妇这般作风,只觉得自己看上的东西,就算是别人先看上的,也理所当然能拿到手。   “那王妃的钱,给了吗?”赵幼苓问。   韶王妃微微侧头,仆妇立马得了眼色:“小娘子是没注意么?”她拿了柜面上的钱袋, 在手里颠了颠,“这可不就是买料子的银钱。”   刘拂接了句:“掌柜的收了吗?”   仆妇一怔,脸色难看的瞪眼:“掌柜的怎么会不收,我家主子可是韶王妃。”   “韶王妃又如何?”赵幼苓让丫鬟也往柜面上摆了个钱袋子,闻声脸上一冷,淡淡问道。   “大胆!”仆妇又急又怕,眼角瞥见韶王妃难看的脸色,和铺子里众人嘲讽的神情,厉声呵斥,“哪来的小娘子,口出狂言,竟然敢藐视堂堂王妃!”   汴都自成皇都后,便日渐聚集了不少南迁的世家及朝中大臣的家眷。崔氏被指婚给韶王后,汴都崔家便赶忙将她接回本家,将不少世家谱系及女眷的身份喜好都一一与她说了一遍。   崔家怕她出身小门小户,在韶王府中闹出笑话,惹来麻烦,还将家中几个仆妇婆子送作她的陪嫁。这仆妇就是当初崔家送的陪嫁之一,自认熟知汴都各家女眷,又时常帮着崔氏出主意,因此就被崔氏带在身边,陪同进出。   她不认识的人,只怕不是什么出身富贵的。   仆妇呵斥时,口中的语气自然而然就带出了厌恶。   “韶王在民间口碑素来不算差,如今又有了功勋,与天子手下武将修成生死之交,又素有风雅之名在文人墨客间流传。”赵幼苓敛目淡笑,“韶王的种种好名声,都是平反后日积月累而来,拼的是血是汗。王妃难道不知?若是王妃知道,怎么就有胆敢仗着韶王府的名号,耀武扬威,丢韶王的脸?”   其实她不在意崔氏怎么丢韶王的脸,可她在意崔氏脏了韶王妃这个名号。韶王的妻子,她的嫡母,理该是当初那位温柔持重的女人。   “一块料子,王妃若是看中也就看中了,真心想要,只需好好说道几声,民女自然会让出来。但是难听的话既然已经先说出口了,民女不想让,难道王妃真要强取豪夺?”赵幼苓冷笑了一声,斜睨仆妇一眼。   她少时在王府,也遇见过像这般自以为是,嚣张跋扈的仆妇,自然知道从前的韶王府对这样的货色一贯是怎样处置的。   “汴都崔家素有善名,王妃既然出自崔家,自也生了一副菩萨心肠。想来是受了底下人的蛊惑,不然怎就做出这般叫人吃惊的事来。”妇人掩唇,在一旁低声插了几句话,“这叫御史台的人知晓了,韶王怕是刚回城没多久,就要被御史弹劾了。”   “我怎么记得,御史台早就弹劾过韶王了。”有女眷在旁轻道,“听说韶王剿匪前,有对夫妇在韶王府前哭求,据说是女儿和韶王府签了生契,结果人却死在了王府里。”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   一人提及,便有第二个、第三个人开始纷纷议论起来。   锦绣坊里的女客们原本因考虑到韶王妃的身份,面上并不好与人起冲突。可此番看到有人敢冲着韶王妃说那些旁人听起来有些大逆不道的话,便接二连三有了想要跟着说上几句的心思。   韶王府就算怪罪,有那陌生的小娘子在前头,她们也不怕得罪人。   说的人多了,韶王妃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她嫁作王妃,得的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荣华富贵。   韶王尽管有过正妃,但正妃已死,过去那些宠爱过的姬妾也都没了,就算回汴都后身边带了两个妾,那也不过只是妾而已。   她成了续弦,可也是正妃,现在肚子里又有了嫡子,那些妾和妾生子就拿捏在她的手里。   她自以为除了天子,她已经可以俯视任何人……   “你到底是哪家小娘子?”韶王妃沉默片刻,贴在肚子上的手微微握紧,笑容有些阴郁地说道,“想必是自小得人娇宠,不然怎么养出你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来。”   仆妇张嘴就要再呵斥两声,被韶王妃怒目一瞪,当即把话憋回嘴里。反倒是一旁的掌柜,左右看了看,拱手叹气道:“王妃,这位小娘子应该是胥公公的家眷。”   掌柜的不认识赵幼苓,可认得载着她来的那辆马车。   胥九辞的马车好认得很,悬在车上的铜牌上刻的就是他的姓氏。而这个姓氏,整个汴都都找不出第二人。   正满腔怒意的韶王妃听了这个,手一抖,蓦地睁大了眼。   任谁也想不到,眼前的这个少女,竟然会是胥九辞的家眷。   “你是胥公公的……什么人?”韶王妃问。   “王妃希望我是什么人。”赵幼苓狡猾一笑,随即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义父曾说前王妃生性和善,从不为难旁人。民女未曾有幸见到那位王妃,今日倒是见识了继王妃。”   赵幼苓骂人不带脏字,却是一字一句,将崔氏钉在了耻辱柱上,生生让人将她的丑陋摆在了已故王妃许氏的脚底下。   什么王妃,算来算去,不过头顶上还有个继字。真要说起来,那也得在前王妃的牌位前行妾礼。   一个温柔和善,得了名声的前王妃,一个嚣张跋扈,纵容仆妇的继妃……这样的对比,比任何折辱都要更刺痛人心。   看到韶王妃气得胸脯快速起伏,身后跟着的几个女眷急忙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却一个个不敢对赵幼苓说几句难听的话。   谁不知道天子近前如今最得恩宠的掌印太监胥九辞,满汴都都是想要巴结他的人。为了他之前说失踪的义子,多少人家送了人上门,有的连亲儿子都敢巴巴地送过去。   虽不知他怎么就多了个家眷,可谁也不敢这时候得罪了胥九辞。   便是刚才的仆妇,这会儿也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韶王妃显然没料到身边的人都这么没用,有些生气:“小娘子当真是胥公公的家眷?怎么记得,胥公公从前从未提过自己还有一个义女,只说早年曾认过一子,吐浑攻入京城时,那小郎君已经在京城失了踪影?”   赵幼苓抬起眼睛,俏丽的脸上露出笑容:“是啊。”   是啊。   这就是承认自己是个骗子了。   韶王妃的脸一下子明亮起来:“你果然……”   赵幼苓让丫鬟抱走布料,眼角微微挑起,笑道:“王妃想说我果然是个骗子吗?”   韶王妃一愣,赵幼苓笑得越发明媚:“可民女的的确确是胥公公的义女。就连王妃横刀夺爱的这料子,也是民女为义父挑选的。王妃若是不信,不如派了这位大娘去胥府打探打探。”   她手一指,被指到的仆妇腿脚当即一软,差点跌倒。   众人嗤笑,韶王妃的脸色越发不好起来。   这事如何打探?   就算人是假的,可他们的人去了胥府,万一触了霉头又该怎么办?   赵幼苓淡然地望着面前众人的神情,身边刘拂满脸钦佩,连小丫鬟的脸上都写满了崇拜。   其实她初来乍到,就这么得罪韶王妃,并不是件好事。可她敢这么做,也是因为背后有胥九辞。   她的这位义父大人早已不再是从前,需要小心谨慎,怕她崭露锋芒,被人发现针对的胥公公了。人人都喊他一声“大人”,他甚至说万事有他,不需要再担心害怕,被人欺负得步步退后。   “母妃这是怎么了?”有男人的声音从外传来。   赵幼苓抬眼望向店铺外。来人走进门,一截青色衣衫飘在空中。他走得不快,不慌不忙地踏进满是女眷的锦绣坊。   女眷们纷纷向两旁退后,一齐福了福身。   “世子来了!”   仆妇见人便喊。   赵幼苓绷紧唇角。   有些意外,赵臻居然会在这时候来锦绣坊。   “胥小娘子。”   目光对上,赵臻含笑行礼:“门外的马车,我还以为是看花了眼,原来小娘子真的在此。”   “锦绣坊是布行,做的是大家的生意,”赵幼苓回礼,眉宇中闪过一丝嘲讽,“还是说这汴都的各家铺子里,只要王妃或世子在,旁人就该退下,免得打扰了贵人?”   她说话如此,赵臻微微有些吃惊,余光瞥了眼韶王妃,心下当即了解了几分。   他赔礼道:“虽不知究竟出了何事,但若是惹得小娘子不快,还请小娘子见谅。”   堂堂世子,朝着一个太监的义女好生说话,任凭韶王妃怎么瞪圆了眼睛,都没想到会这样。   看到赵臻来,还以为是得了依仗,结果……   韶王妃越想,越觉得下腹坠坠发疼,身边的人吵吵闹闹的,更令她难受地发作了起来。   “王妃!王妃!”   “快!快送王妃回府!”   “走走走!”   人来的突然,去的也同样突然。   赵幼苓始终站在原地,直到护送韶王妃走出锦绣坊的赵臻回头看来,她这才别过脸,避开了莫名探究的视线。   被送回王府的韶王妃很快临盆。王府上下顿时手忙脚乱起来。韶王还在宫中,赵臻只得派了人去宫里报信,自己则避嫌等在房门外,身边跟着一路老实沉默的十郎。   “十郎。”看着跟着甄氏过来的十四娘,赵臻突然问,“你还记不记得十一娘?”   他好像……有些不记得了。 第47章   胥九辞毕竟是掌印太监, 离宫回府住了没两日, 就又进宫当差去了。   临走前, 胥九辞往府里又添了几个模样平平的仆从, 专供赵幼苓驱使。   这些人看着普通, 实际个个身怀绝技,武功也不差,正适合留在赵幼苓身边护卫。   刘拂的户籍也已经补好了,胥九辞就在府里辟了一处书斋给他们师徒俩。赵幼苓上午照旧和刘拂一道跟着谢先生上学, 午时和师徒俩用膳,午后稍稍小憩一会儿,下午则在东跨院里抄书练字。   每日的生活过得非常规律,只少了草原上有过的骑射。   闲下来的时候,赵幼苓忍不住会想到呼延骓。   戎迂的今年冬天也不知过的如何了?   莎琳娜她们还好吗?   没有了帮忙打探消息的人, 赵幼苓无从得知戎迂的事情。   而她到汴都不过三日, 就听说了天子圈禁废太子的事。一起被圈禁的, 还有赵昱带回的子女,以及那些向着吐浑伏低做小的官员。   天子子嗣不丰, 赵昱被废圈禁, 五皇子被吐浑教养成纨绔,余下的只有如今的太子赵沣、韶王以及年少封王去了封地的瑞王赵藩。   是以,天子在早朝上下旨圈禁废太子的消息,不过片刻,便趁风而起,传遍了整座汴都, 隐隐有往外扩散的趋势。   这个消息对百姓来说,实在震惊。赵幼苓清楚,对朝堂上的那些人来说,从一开始准备接回赵昱一行人,他们就已经和天子一样,做好了这个准备。   一个和吐浑人来往过密的废太子,留一条命已是皇恩浩荡了。   更何况,这个废太子还曾构陷自己的兄弟,污蔑韶王谋反,令韶王府上下差点灭门。   入冬之后的汴都,湿冷得让人废了好一番功夫终于适应了下来。   赵幼苓倒是什么事都没有,反而是刘拂,却在这个冬天生出了一手的冻疮。   他在汴都待的时间越长,越发现自己不够努力,为了来年的科举,他也算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谢先生却不光光让他待在书斋里死读书,还三不五时将人踹出门去,让他转一转汴都的各大酒家,与那些文人墨客,读书求学的书生们来往畅谈。   这样一来一往,还真就给刘拂结识了不少人。   “我从前偶尔会听说,家里的兄长们会携伎出游。好像风气就是如此。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碰到这种事。”换掉一身衣裳,清清爽爽出来的刘拂想起回胥府之前在酒楼碰见的事,纠结的总觉得鼻尖还能闻到刺鼻的胭脂味。   赵幼苓坐在一旁,托着腮,瞅着他笑:“不漂亮吗?”   刘拂涨红了脸:“漂亮是漂亮……就是……就是太有伤斯文了。”   赵幼苓心中好笑,脸上也带出更多的笑意。   一旁的谢先生只瞥了他俩一眼,依旧喝着自己的茶。   刘拂揉了揉鼻尖,偷摸看了一眼先生,压低声音问:“过几日,你有空闲么?”   “是要做什么?”赵幼苓给自己添茶,“义父在宫里当差,我倒是闲来无事。”   “下月初七,有场诗会。”刘拂道,“我得了邀请,你要不要同我一道去?”   按着惯例,汴都的书生学子们总会在年前办一次诗会,等诗会过后,便各自归家,仔细备考,再不轻易出门。   因前几年的战事,科举已经接连办了几年,备考的压力自然比从前更重,诗会却是汴都的学子们怎么也舍不得停办的。   刘拂在外头认识了些人,也不知如何,就得了几个稍有点头脸的书生的注目,诗会的帖子既然少不了他的份。   因为可以带一人同去,刘拂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赵幼苓。   “胡闹。”谢先生皱了眉头,“十一娘一个女儿家,怎么随你去诗会?蠢小子以为这里还是戎迂?”   刘拂“啊”了一声:“我……我忘了。”   大胤重男女大防,就连自家人都不定会让亲兄妹来往过密,更何况是将一个小娘子带到男人堆里。   刘拂有些愧疚地看赵幼苓。   赵幼苓给他斟了杯茶,淡淡道:“听着似乎有些意思,我扮作男装就行。”   谢先生有些不赞同:“十一娘莫要跟着他胡闹。”   “先生别担心,我着男装去定然无妨的。”赵幼苓柔声道,“汴都不像京城,虽也重男女大防,可先生这些日子上街不知有没发觉,汴都此地,不少女子也会抛头露面,落落大方地与人来往。”   她忽然眨眨眼:“诗会那样的地方,俱是青年才俊,定然有不少姑娘家也混在其间。不然等来年榜下捉婿,岂不是两眼一抹黑,连对方是人是鬼都不知。”   她这么说,谢先生一时倒想不出还有什么劝阻的理由。   若她这么做不合适,以那位胥公公的耳目通天来看,不过半日就会派人过来劝阻。   可也许是胥九辞觉得这样的事,并没有什么不合规矩,不但没有让人劝阻,还送了擅针线的婆子过来,仔仔细细为赵幼苓裁剪了一身剪裁得体的男装。甚至除男装外,还一并命人送来了香囊玉佩,样样俱是精美无比,似乎是内务府的手艺。   如此便到了次月初七。   因年关近了,宫里的事儿便比之从前又更忙了一些。胥九辞一时没了休沐,只早早命人备好一切,等赵幼苓起早醒来,便是好一番梳洗打扮。   刘拂起的也早。   他从未参加过这类诗会,满心都是好奇和紧张。一早醒来想去东跨院等,又怕院里那几个一瞪眼就凶神恶煞的婆子,只好站在门外备好的马车旁。   把式早已和他熟了,同刘拂笑呵呵的开了几句玩笑,眼一抬,说不出话了。   刘拂愣神,回头去看,正对上被仆妇送出门来的身影。   即将十三岁的少女,身量还未长成,仔细打扮一番,仍旧是娇娇俏俏的模样,哪怕穿着男装,外头又披着白狐裘衣,仍能瞧见她转身时不盈一握的纤腰。   原本应该簪着漂亮朱钗的乌发高高束起,露出一张白玉雕琢的小脸,眉眼间藏着淡淡笑意,丝毫不见在草原初见时的狼狈。   刘拂到底比赵幼苓年长几岁,虽然因为遭了难的原因,不像那些世家子弟早早就有了通房,可偶尔也在梦里有过那些难以启齿的事。眼下见了赵幼苓,他忽地有些后悔:“你这副模样,要是叫那帮家伙看上了怎么办?”   他对赵幼苓没旁的心思,可不代表旁人不会有。前有一个叱利昆,后头谁知道还会出现什么人,万一男女通吃怎么办?   赵幼苓却大大方方,抱拳道:“怕他们作甚。既然与会的都是书生学子,想必个个都要脸面,不然闹出丑事,来年的科举可就无望了。”   刘拂哭笑不得,这时候后悔显然迟了。   赵幼苓知道他的担心,手里折扇一转,敲上他的肩头:“表哥,你这前怕老虎后怕狼的,可是要耽误了去诗会的功夫。再者,我大大方方的出现在人前,不做女儿姿态,又有几人能认出我是女儿家?”   汴都山清水秀,自然滋养了无数美人。   这美人,说的不光是女人,更有儿郎。那些貌若潘安的俊秀郎君少年时,谁人不是曾被误认作小娘子。即便是长大些,也仍旧不时闹出这般笑话。   赵幼苓一身男装,又落落大方,自然会被人认作模样清秀俊逸的少年郎。   就算被认出是女儿身,都是前途未明的学子,谁又敢闹出什么事来。   诗会开在汴都东城的一处庄园内。传闻这个庄园最早是前朝汴都出身的皇商为爱妻所建,因着妻子爱花,庄园四处种植花木,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因此得名“满芳园”。   等到前朝覆灭,庄园就落到了后来的主人手中。如今已经历经了四任主人,仍旧还和从前一样,年年岁岁,满园芬芳。   今年的诗会是由汴都知府之子主办,受邀的都是汴都城中颇有才名的士子。他又让人城中寻觅一些看着才学不错的学子,一并邀请了过来。   这样的诗会,一来是放松来年赴考的学子们的心情,二来其实也是在互增有无。有了交情,日后入仕多少都会有些助力。   等马车到了满芳园,距离诗会约定的时间,还有宽裕。   知府姓高,主办诗会的是三子和四子。虽说出身不低,兄弟俩却丝毫不倨傲无礼,便是迎客也亲自在园外等着。见马车在门前停下,其中一人便端起笑脸迎了上来。   “高兄。”刘拂先下马车,想要扶赵幼苓时,人已经自己扶着车框一跃而下,掸了掸衣袍,对着高四郎拱手问好。   刘拂哭笑不得,忙拱手道:“高兄许久不见,这是家里的表弟,我带他过来看一看凑凑热闹,还望高兄不要见怪。”他说完,有模有样地同赵幼苓介绍了一下面前的青年,丝毫不像方才在马车上已经仔细说过一遍的样子。   高贺行四,已经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性情又素来跳脱,如今见了比自己明显还小上几岁,生得眉清目秀的赵幼苓,越发笑得灿烂,伸手就去拍她的肩膀,还冲着刘拂眨了眨眼。   “我还当是刘兄你突然开了窍,带了哪家青楼的小娘子女扮男装过来,竟然真是表弟不成。”   刘拂吓了一跳。高贺的话并没恶意,只是太过轻浮。   他下意识看赵幼苓,后者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唯独没有恼怒。   “高兄一大早是饮酒了不成,怎么尽说胡话?”刘拂把赵幼苓往身边一带,笑道,“高兄是不是背着家里人又偷喝了什么好酒?”   刘拂是在酒楼认识的高贺,自然知晓他贪杯,时常闻着酒香就开始醉。   高贺的那些兄长没少跟知府老爹一起抽他,可高贺怎么也改不了,明面上喝不成就背地里喝。   他刚才随口说的话,拿喝醉了解释,倒也给了人一个台阶下。   高贺随即回过神来,尴尬一笑,这才带着人要往园里走。   赵幼苓倒是不恼,跟上人就往台阶上走。   满芳园门前有三道台阶,她才不过踩上第一道,便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身旁高贺闻声回头,当即惊呼:“为安兄!” 第48章   “为安兄!”高贺迎上前去。   骑着高头大马过来的青年在人前勒住马, 微微颔首:“高四弟竟来得这么早?”   高贺乖乖应答:“今日诗会由我们兄弟俩主办, 不好叫人久等。”   诗会办的是名声, 往年主办的世家子弟, 无一不是让管事打理, 他们兄弟俩要是一样把事情撂下让管事做,于名声上,就和从前那些人没甚区别。倒不是起的早一些,亲自迎接, 更显真诚。   青年点点头,自马背上打量方才高贺迎接的两人:“刘兄,胥小郎,那日一别,再见不知可适应了江南气候?”   刘拂低声回应, 下意识看了眼赵幼苓。   赵幼苓本已经站上台阶, 听到背后青年说话的声音, 无奈缓缓转身:“世子。”   赵臻看着她稚嫩的面孔,微微养得圆润起来的脸颊, 和被眼帘遮挡却依旧能叫人看出三分清澈水灵的眼眸, 忍不住翻身下马,走到人前。   他近日总没来由地想起十一娘。   父王虽好女色,但对几个庶出的子女一贯没有太多耐心。反而是身为嫡母的母妃,无论是父王的宠妾还是只宠幸过一次便忘在脑后的侍女,只要是父王所出,母妃都尽心尽力地庇佑。   十一娘是什么模样, 赵臻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她的生母是个出身不高的舞姬。容貌自然是上乘,不然也不会被父王从教坊司看中。   那个女人在有身孕之前,就一直是韶王府的后院里最安静的一个。父王对她的宠爱似乎随着离开教坊司,就随之淡去了,鲜少会去她的房里。就连后来被发现有了身孕,到十一娘的出身,她都始终待在后院角落里,靠着母妃的怜悯活着。   赵臻曾在母妃身边意外见过那个女人,抱着小小一团,还不会说话的十一娘。之后几年,也曾陆续见过十一娘。   会爬,会走,会跑,会笑,会哭,会听话,却偏偏不会闹的十一娘。   胥九辞的这个女儿……   像极了那个女人。   如果十一娘还活着,是不是也差不多该是这副容貌?   她还那样小……他的那些弟弟妹妹都还那样小,如果韶王府当年没有出事,他们都该多大了?   赵臻看着赵幼苓,半天不说话,高贺走近几步,试探着轻声喊他:“为安兄?世子?”   赵臻眼帘微抬:“在外不必唤我世子。”   这话是对赵幼苓说的。赵幼苓应下,双手一拱:“赵兄。”   因门口还有其他学子要迎,高贺在将赵臻和刘拂迎进满芳园后,便赶忙回到门口继续迎客。   汴都鲜少下雪,高氏兄弟难得办一次诗会,还没等人来齐,天上竟意外开始飘起小雪来。先到的学子们聚在亭子处,一边高声阔谈,一边赏花看雪。   赵幼苓跟着刘拂,才知道他如今的确在外结识了不少人。还没进亭子,便有人远远地招呼了一声。   落座后不多时,就有人奉上热茶。   刘拂在赵臻面前略有些畏缩,但到了亭子里与人说话时,神情自若,丝毫不见胆怯。   有相熟的学子指了赵幼苓询问,刘拂便解释说是带表弟来开开眼界。学子们见赵幼苓年纪小,容貌又生得清秀,言语间便多有照顾,新上的一小碟点心也被推到了她的面前。   赵幼苓坐在一旁,吃着点心。诗会还没开始,略显得有些无趣,亭子外红梅映雪,赵幼苓倍感无聊之下索性撑了仆从送来的伞,随意往园子里溜达。   满芳园很大,来往的仆从并不阻拦人到处溜达。赵幼苓撑伞一路赏花看雪,一不留神竟撞见赵臻在与人一道雪中论剑。   说是论剑,不如说是在比试。   满芳园今日办的是诗会,论理来的都该是一些文人,但自几年前汴都涌入大量北方南逃的世家后,重文轻武的南方文人便时常与文武兼备的北方世家子弟发生冲突。   高氏兄弟有自己的打算,因此诗会也邀请了不少北方来的世家子弟。只是这些世家子弟大多看不起只会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文人,唯韶王世子赵臻马首是瞻。   这也是为什么高贺会请赵臻来的原因。   “有兴趣赏雪赏梅的风雅人士都在亭子那边,你这又是哪里来的小子,就不怕我们这舞.刀弄.枪的?”   赵幼苓才在边上站了没一会功夫,便叫人发现了。   那人兴致勃勃地收了剑,几步就走到她跟前,人高马大的身影一整个将她罩了起来:“这细皮嫩肉的,该不会是哪家小娘子女扮男装混进满芳园,想给自己相个夫婿吧?”   赵臻剑回鞘,抬脚就踹上了那人的小腿肚:“闭嘴。”   那人哎哟两声:“不就是开个玩笑。”他盯着赵幼苓,把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这模样生得不像是南方人,倒像是北方来的小子。也只有咱们北方来的,才不怕这刀啊剑的。”   这人似乎向来是快言快语的,没几下功夫,就将亭子那边的学子都奚落了一番,转首又夸赞起北方人的豪迈来。   赵臻和其他人并不阻止,显然也对南方的文人做派不以为然。   赵幼苓手中的伞转了转,手一抬,“啪”一下收拢,竹伞发出一声轻响。   那人话一顿,和赵臻一道闻声望向了她。   赵幼苓低头仔细收拢竹伞,无视落在头顶的探究目光。   她不是男子,入不了仕,可无论是重生前跟着叱利昆耳濡目染,还是重生后跟着谢先生读书识字,得呼延骓教导,类似的话语她都听了不下百遍。   大胤也好,戎迂也罢,都在文武的问题上争论不休。   文人认为武将粗鄙,只会刀枪剑戟,打打杀杀,染一身血债。武将则认为文人卖弄嘴皮,光说不做,心思诡异,处处算计。   但凡碰到些事,总会一不留神就引得两方激变,文人引经据典,武将卷袖抡拳,每每都分不出个上下来。   可赵幼苓自经历过重生,看得比从前都要明白。   文人的唇枪舌战,武将的刀光血影,都少不得。   “徐兄。”   赵幼苓收好伞,仰头看向青年。   她一开口,口齿清晰,语速轻缓,音色还柔柔的,一时难辨雌雄。   那说话的青年姓徐,是兵部侍郎的儿子,不久前正随韶王剿匪归来,与赵臻也算是自小认识的至交好友。   赵幼苓不认得他,可看赵臻和他说话的态度,就知两人关系亲近。   赵幼苓仰头:“徐兄说文人无用,其实不过是认为北人比南人厉害。”   徐堪眉头一拧,倒没否认。   赵幼苓将伞尖往地上一戳,笑问:“徐兄认为,北人豪迈英勇,南人拘谨怯懦,北人文武兼备,南人重文轻武。可如果北人真的这么厉害,京城如何会破,北人又为何南迁?”   她本就带着几分贵气,出门前又特地做了一番打扮,锦衣华服的少年郎君,虽然在笑,可笑里清冷,带了十足十的揶揄。   本来那么小小的一个,谁也没放在心上,可突然这一下,倒是让人一时惊诧,挪不开眼来。   “天禄十一年,吐浑铁骑如有神助,一路烧杀抢掠,攻下大胤数座城池,最后兵临城下,不出三日,攻入京城。此时天子一行人早已南逃,京城顷刻间水深火热,死伤无数。”   赵幼苓顿了顿,“那时候,请问骁勇善战,文武兼备的北人去了哪里?”   徐堪脸色一青,赵臻也皱起眉头试图打断她的话。   赵幼苓上前一步,咄咄道:“有胆色的北人武将为保护满城百姓,死在了吐浑铁骑之下。有智谋的北人文官,为求天子调兵迎敌,早已在朝堂上触柱而亡。”   她又往前:“南逃的北人文官武将中,有不甘南逃的不得已随驾,有胆小怯弱的抛妻弃子,只求活命。如此,徐兄也觉得北人比南人更厉害?”   见徐堪不答,赵幼苓霍地拿起伞:“南人北人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大胤的子民?真正有区别的,是为百姓战死,为百姓苟活,还是为自己弃天下不顾。”   她不指着鼻子骂人,也没打算骂这里的谁。   她不懂朝政,只知道有人为民而死,有人为己苟活。北人南人,谁好谁坏,又岂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   在场的几个青年脸色都不大好看。   他们方才由着徐堪奚落亭子那边的学子,的确是存了轻视。   他们出身北方,本是京城的世家。南迁之后,南北世家的融合在短时间内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纷争始终未停。   而青年们都正是满腔热血的时候,南方学子的儒雅和手不能提,更是叫他们忍不住嘲笑。   赵幼苓的话,没有指名道姓的骂,但就好比两个巴掌,隔空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们的脸上。   汗颜。懊恼。五味混杂。   徐堪有些动怒,赵臻眸光微黯,几步挡在了他和赵幼苓的中间。   也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远处有仆从匆匆而来。   “胥小郎。”仆从识人脸色,见状忙大声道,“小郎君原是在这,请随奴往这边请,我家主子正等着小郎君呢。”   赵幼苓微微诧异,面上不露声色,拱手一揖,就作告辞,跟着仆从往亭子那边去了。   徐堪想拦,这一回便不光是赵臻把人挡住了。   “那小子牙尖嘴利的,不教训教训,我不姓……”徐堪吵嚷,被同伴一扇子打上脑门。   “你教训了她,回头你就不姓徐了。”同伴收扇,连连啧舌。   徐堪闻言,一愣:“怎么的,他还是王母娘娘坐下金童啊?”   “差不多了。”赵臻轻笑,不见一丝恼怒,“你刚才可听清楚她姓什么了?”   “不就是姓胥……胥?”徐堪瞪眼。   赵臻合掌而笑:“掌印大太监,胥九辞的义子。如此,你待如何?”   徐堪张了张嘴,好一会儿,突然把手里的剑往边上小厮一丢,哈着气就要往亭子那边走。   同伴询问他作甚。   他冷哼一声:“去看看热闹。” 第49章   赵幼苓跟着仆从到了亭子那边, 已经知道仆从说高贺在等她, 只不过是方才见势不妙随口找的理由。真正在找她的是刘拂。   刘拂伸手握住她手里的扇子, 将人引到座位旁:“诗会要开始了, 刚跑哪里去了?”   赵幼苓抚平袍袖, 与在座诸人含笑行礼,这才入座。   “去附近转了转。”她说着,喝了口茶,眼角瞥见徐堪那人高马大的身影, 眉头皱了一瞬,旋即展平,“那几人看着,不像是文人,高兄怎么也请了他们来诗会?”   刘拂看了眼, 道:“都是些北方来的世家子弟, 兴许是攀上关系, 日后仕途各自方便一些。”   文人最好脸面,有些事你知我知大家皆知, 嘴上却怎么也不能说明。   就比方谁都知道科举前后, 人脉十分重要,如能与世家攀上关系,或者与比自己家世更好的人家有了往来,对日后的仕途都能广开便利。   可这事不能这么讲,一如寒门学子们虽不喜世家子弟,可往往也盼着能有机会认识认识。   看着高贺兄弟俩相携上前, 将赵臻一行人迎入席间,赵幼苓摸了摸下巴。   今日的诗会,总感觉还有些别的名堂。   至于是什么名堂,怕是刘拂压根不清楚。   “世子爷,徐兄,王兄,张兄。”   “世子爷,徐兄。”   当赵臻一行人经过时,原本已经入座的学子们纷纷起身,拱手问候。   说话间,有身着广袖道袍的中年男子走近,紧接着便又是一叠声的恭敬问候。   “先生。”   “谢先生。”   中年男子目长肤白,容貌清俊,颔下美髯轻摇,更显得风度翩翩。   赵幼苓不认得这人身份,刘拂倒是听说过他,忙低声解释。   “这位小谢先生是如今汴都最好的书院,青山书院的院长。虽然年轻,当年中过探花,之后不知为何辞官,就进了青山书院,如今已是桃李满天下。”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有谢先生珠玉在前,再看这位小谢先生,赵幼苓并未觉得如何。只是周围的学子显然都激动起来。   也是,青山书院每届科举都有不少学生能入三甲,自然成了天下学子眼中的求学圣地。哪怕不能入书院读书,能博得先生的青眼,也使得这些人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   反观小谢先生,缓步入座主位,面上虽然带笑,言语间却多有疏离。   似乎有些不耐烦呐。   视线扫过诗会上的众人,赵幼苓心下微叹,跟着人落座。   “世子果然来了。”小谢先生突然道。   “听闻谢先生亲至,又有高兄诚邀,我自然要来凑一凑热闹。”赵臻拱手一笑。   小谢先生微微颔首,忽地又道:“徐堪,你来着又是做什么?你不是瞧不起满口只会之乎者也的南人么?”   小谢先生话音一落,赵幼苓便觉得身上多了道视线,她抬眼去看,那视线飞快扫过她,落到了一脸菜色的徐堪身上。   后者差点没拿稳手里的茶盏,狼狈地坐在席间。学子们一片哗然,再看徐堪,脸上就再难掩不喜和疏离,连先前的那一份客气都散得干干净净。   刘拂低呼:“小谢先生这么不给人脸么?”   这哪是不给人脸,分明就是把人脸皮撕下来,在地上结结实实踩了几脚,连人前的三分太平都不给了。   赵幼苓满脸惊奇地望向小谢先生,然后便听得赵臻善意的轻笑。   “谢先生,徐兄只是说了玩笑话。这世上,北人南人都是大胤子民,何来的瞧不起。”   “玩笑话。”小谢先生微微颔首,突然抬手指了指赵幼苓,便问,“可我怎么听得这小郎君将他驳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呢?”   他的手一指,诸人的视线就全都落到了赵幼苓的身上。   赵幼苓心下恼怒,面上惊诧道:“学生与徐兄私下说了些玩笑话,先生是如何知晓的?”   她形容尚幼,如今在胥府几日,稍稍养回了一身细皮嫩肉,瞪圆的眼睛瞧起来竟和幼犬相差无几,显出一团稚气。   在场众人家中谁无这个年纪的兄弟子侄,有的年纪大一些的,甚至连孩子也有她这般大,见她这么反应,一时不知该笑她娇憨,还是忧她心直口快。   她这话,分明是在问小谢先生是不是偷听了他们的对话。   不等小谢先生开口,赵幼苓挠了挠头:“定是底下人听见了同先生说的,先生可别信这些玩笑话。南人若是只会之乎者也,就成不了江南各地的繁华景象。北人,有能文能武,成就一方霸业的,也有学生这样手无缚鸡之力,连之乎者也也说不清楚的。”   小谢先生眯起眼睛:“你年纪虽小,说话却有一套。听口音,你是北人?”   赵幼苓起身,恭谨地回答:“回先生,学生祖籍京城,论南北,确实是北人。”   她的口音是京城的口音,哪怕前世今生都在戎迂过了那几年,口音仍旧还是京城的。   这一点,她瞒不住任何人。   尤其,照刘拂说的,小谢先生是在京城做过官的,单凭这一点,瞒什么别瞒出身。   “你姓胥,与胥九辞是什么关系?”小谢先生问。   赵幼苓蓦地抬首。   她是跟着刘拂来的。   在座的学子有部分与刘拂略有来往,自然知晓他的出身,前户部刘侍郎的庶子。据说京城城破后,他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头,侥幸跟着师父过了几年,辗转到汴都落脚。   刘拂说他们是表兄弟,众人自然以为她也姓刘。她不愿处处提义父的名号,自然也就顺势应承下来。这些人初时还在想她一个少年,年纪虽小,却谈吐大方举止得体,实在不得了,言语间多有夸赞,有真心也有随口的吹捧。   等听到“胥九辞”的名字,果不其然,众人的目光登时都变了变。   不等众人表态,小谢先生又接着问道:“那胥九辞身边记得曾有一义子,可就是你?”   赵幼苓微顿,继而淡笑:“的确是学生。学生少时得义父救护,天禄十一年,与义父意外分离,如今方得团聚。”   她知因为天子的缘故,胥九辞如今在汴都的名声算不上多好。他是天子近在手边的刀,沾着的血有红有黑,分不清好坏。有人畏惧他,自然也有人想要攀附他。   小谢先生问到这些,得了回应后似乎便兴趣缺缺,不再多问。   高贺擦了满头冷汗,赶忙主持诗会。满场气氛到这时才缓缓恢复正常。只赵幼苓身边,除刘拂外,竟是走了不少人。   “你别气,人不乐意和我们来往,我们就当是来吃吃喝喝的。只是有些对不住,我要不带你来,你也不会被人这么冷待。”刘拂内疚的用手掌轻轻拍了拍赵幼苓的脑袋。   赵幼苓摇头,面上并无不悦:“这不是在见识见识诗会么。”   她说完,还真就心安理得地低头吃起点心来。   不说别的,满芳园这次备的点心,的确味道不错。不比从前义父在宫里偷偷攒下带给她的难吃。   她吃得认真,倒是没再往赵臻那边看。   徐堪被小谢先生一番奚落,憋红的脸好一会儿平复下来,这会儿气鼓鼓的,正牛嚼牡丹,把上好的茶水一杯一杯往肚子里倒。   赵臻没去理睬他,只看着那头的赵幼苓,眸色微黯。   少时得义父救护……   天禄十一年意外和义父分离……   十二岁……   这些讯息听着寻常,但聚在一起,似乎又有那么一丝不寻常。   赵臻不留痕迹地往赵幼苓脸上看。   女扮男装的小少女方才负手而立,镇定自若的模样,真的叫他不由地深思。   高贺兄弟俩在满芳园办这一次诗会,费了好些功夫才请来小谢先生。在座诸人,无一不想在先生面前崭露头角,若是来年科举不成,能得先生青眼,入青山书院多读一年两年,也是件难得的好事。   如此,尽管先前有赵幼苓一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众人又得乐淘淘地在谢先生面前论起诗文来。   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在表现自己,连赵臻身边的几个世家子弟,也跃跃欲试,和学子们就一首现作的赏雪赏梅的诗作激辩起来。   唯独赵幼苓,就着耳畔的嘈杂,提起茶壶,自斟自饮了一杯。   茶是好茶,吃多了便有些不便。   赵幼苓寻了仆从往净房去,等回来还没走近,便听得刘拂一声大吼:“休得侮辱我先生!”   话音才落,就见那莽撞的小子,整个人扑了过去,顷刻间就将站在面前的小谢先生压倒在地,骑在了身上。   刘拂是个好脾气的,虽然莽撞冲动,可有谢先生从旁教导,性子已经改了不少。   赵幼苓已经好久没见他发这么打的脾气,见状赶忙跑过去,挤进人群,紧紧抓住他胳膊喊他名字。   刘拂手劲大一些,一使劲,手肘撞上什么东西,就听见一声呼痛,他后知后觉回头,恍然发觉身后的少女低头捂住了脸。   “云雀儿!”   刘拂手忙脚乱地从小谢先生身上爬下来,伸手要去碰赵幼苓,被人一把推开。   赵臻不知何时走到了一旁,拿开赵幼苓的手,抬起她脸,望着她脸上发青的一块,脸色发沉。   “我没事。”赵幼苓避开,蹙眉望向刘拂,“为什么打人?”   刘拂微微低头,握拳不语。   赵幼苓又问一遍:“刘拂,为什么打人?”   “他侮辱先生!”刘拂蓦地抬头,怒指小谢先生,“他说先生是不忠不孝的畜生!” 第50章   小谢先生没有应声。   从他被刘拂扑倒, 拳头打在脸上后, 他就一直没有说话。哪怕被人扶起来, 也冷着脸一言不发。   赵幼苓蹙眉:“先生?”   高贺挤到一边, 生怕再起冲突, 压低声音道:“是误会……小郎君,这都是误会……小郎君?”   赵幼苓没有理睬高贺,只盯着小谢先生:“先生真的说了那些话?”   她去了趟净房,错过了冲突发生之前的事情,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方先说了难听的话。她信任刘拂,但她也不会偏听偏信。   她到的时候,只听到了刘拂最后一声吼。   而在座的离小谢先生最近的几个人,才是最先听到整件事情的人。   赵幼苓往那几人脸上看去。徐堪站在那边,脸上的神色有些奇异, 看看小谢先生, 再看看刘拂, 然后别开了脸。   高贺尴尬地笑笑:“小郎君,还是先让先生换身衣服再说。”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你脸上……要不要也请个大夫看看?”   一旁其他的几个学子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 显然是想将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先生是不是真的说了那些难听的话?”赵幼苓并不理睬周围的那些声音,“如果先生真的说了,简直枉为人师。先生不曾与刘兄的先生有过往来,怎么能这样随意评价他人。”   “先生是个好人!”刘拂牙关紧咬,死死盯着小谢先生,两只手握紧拳头, 恨不能再冲上去打上几拳,“先生不看重嫡庶,待我如亲子。你说先生不忠不孝,你连先生都不认识,单凭一张嘴,怎能随意玷污他的名声!”   “能被谢先生如此评价的人,自然就是个不忠不孝之人。”众人中有喝了点酒醺醺然的学子喊了一嗓子,“一个不忠不孝的人,一定也不是什么当世大儒,说不定还是徒有虚名的家伙——诶!”   那人话没说完,赵幼苓已经抄起小几上的茶盏,直接往人脸上泼了过去。   那人被泼了一脸,顿了顿,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把:“这是什么?”   人还醉醺醺的,一杯茶水是清醒不了了。   赵幼苓嘴角一抿,扭头看向小谢先生:“先生不愿解释?还是说,先生当真说了不忠不孝?”   “我说了又如何?”小谢先生抬手抹了抹嘴角,咽下满嘴血腥味,“谢柳就是个不忠不孝之徒!”   “先生请慎言!”赵幼苓抬高了声音,“先生单靠一张嘴就要断人名声吗?”   高贺脸色发白,忙咳嗽一声:“小郎君,谨言慎行!”   高贺说完,伸手就要去拉赵幼苓。满芳园的诗会是他们主办的,谢先生也是他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请来的,已经出了事情,万不能让事情的严重性进一步扩大。   眼见高贺神色不对,刘拂顾不上小谢先生,忙伸手要去拦。人没拦住,高贺已经被赵臻轻轻推开。   “这事你打算怎么办?”赵臻问。   赵幼苓脸上挨了肘击的部分,青青紫紫的一块,十分显眼。他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视线从上面挪开,对上了赵幼苓的眼睛。   清亮的眼睛里,是一片澄澈。   赵幼苓抿唇,先是对着小谢先生笑了笑,而后在对方略带轻蔑的注视下,问:“先生知道刘兄先生的名姓?”   小谢先生不语。学子间有人问起,赵臻静默一瞬,解释道:“谢柳其名,在过去,可谓是无人不知。这人曾是天子门生,状元之才,后因意外成了一介白身。换作其他人,可能早已自暴自弃,借酒浇愁,终其一生无所成就。可他偏偏对此浑不在意,等到当今天子继位,已经成了一方大儒。”   “既然是一方大儒,为什么我等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号?”   “当年多少人想要拜在谢老先生门下都没能成功,一直到先生归隐,才传来消息,据说是收了前任户部侍郎刘大人的庶子为徒。”赵臻续道,视线落到了刘拂身上,“谢老先生无妻无子,听说收的那个徒弟,日后是要为他摔盆的。天禄十一年城破后,就再没听到过老先生的消息。”   他顿了顿,“如此看来,那位如今住进胥府的老者,就是谢老先生。”   又是和胥九辞有了关联。   有人知道谢先生,可听到胥九辞,脸色变了变。   一代大儒跟佞臣有了关系,实在是……出人意料。   “我天资并不好,先生为我劳心劳力,不惜跋山涉水,冒着危险,找到父母双亡,世上再无亲眷的我。”   刘拂咬牙。   “这世上如果我还有亲人,那就是先生和云雀儿。任何人想要欺辱他们,我都会动手。豁出去就是一条命,我谁也不怕!”   “谢柳待你入亲子,那我们呢?”   小谢先生勃然大怒,甩开扶上手的高贺,指着刘拂的鼻子便道,“什么因意外成了一介白身!先帝欲让他尚公主,他竟敢当场拒绝!那是公主,是天子,岂是一般人家可以随他心意的!”   想到传闻中先帝众多公主驸马,皆是被他从世家子弟或是天子门生中跳出来的,众人便对小谢先生口中,胆敢当场拒绝尚公主的谢先生满是佩服。   众人静默间,赵幼苓开口:“然后呢,先生拒绝尚公主,所以就成了今时今日,可被人污名的理由?同样姓谢,两位先生可是出自一家?”   小谢先生方才狂跳不止的心,在这一瞬稍稍安生了许多,然而心跳的频率依旧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剧烈,仿佛是要将满腔集聚了几十年的怨恨全都发泄出来。   “如果那个人是谢柳,那的确我们出自一家。”   “谢家本是闽南大家,谢柳幼时在闽南就有神童之名,我懂事之时,他就已名声远扬。当年谢柳殿试得了头名,成了状元,谢家人连摆七日流水席。哪知不久之后,他当场拒绝了先帝命他尚公主的旨意!”   “先帝震怒,将其罢官,夺取功名,以白身逐出朝廷,行踪不知。闽南谢家也因此一落千丈,其父病逝,其母迫不得已只能从旁支择子代传香火。我就是因此被谢家宗族从身生父母身边强行过继到谢柳其母名下。”   “谢家大败,我与父母骨肉分离,皆拜他所赐!如此,他难道就不是一个不忠不孝之人!若他忠,他该奉旨迎娶公主,若他孝,就该为父母宗族,做这个驸马!不然谢家和我又怎么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小谢先生句句尖锐,声嘶力竭,对赵幼苓怒目而视。   赵幼苓两指捻起茶盏,将泼未泼,高贺兄弟俩急忙再劝:“这事如此说来的确是那位谢老先生的错……”   赵幼苓以冷笑回敬:“先生是有错。”她话音未落,就见高贺兄弟俩松了口气,她蹙眉,“先生的错,就是没有遵旨,迎娶一个并不爱的女人。他应该向权势折腰,尚了公主,闽南谢家就不会没落,而是会跟着水涨船高,往京城的世家靠拢。”   “大胆!”小谢先生怒吼,挥袖砸了桌案上的东西。   刘拂紧张地望着赵幼苓,早前对小谢先生的愤怒,全都化作了对她的担忧。   这次诗会上多的是汴都的世家子弟,他不愿先生的名声被辱,也不愿赵幼苓受人欺负。   赵幼苓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臂膀,面对小谢先生,仍旧还是不变的冷嘲。   “你满口仁义道德,将一切的过错都推给了先生。可是否想过,先生愿不愿意?”   亭外风雪渐起,帘幔被吹起一角,外面是一片白雪映红梅的景象。赵幼苓背对着那白雪红梅,纤瘦的身姿挺拔如松。   “是了,先生的意愿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整个家族的荣誉。可这其中,最没资格怪罪先生的,难道不是你吗?”   措辞极不婉转,语气中更是带了慢慢的哂笑。   赵幼苓看着小谢先生,深吸口气。   “你不埋怨谢家宗族,不埋怨先帝,埋怨被夺功名的先生,难道不是欺他心有愧疚?”   赵幼苓大袖一挥,“先生被夺了功名,从状元落到白身,你说他不知踪迹,焉知不是因为不想拖累谢家。”   “先帝一时震怒,可有下旨惩罚谢家教子不严?谢家没落,难道只因先帝对先生的不喜?若先生当真对谢家不喜,这些年谢家又为何仍旧存在,仍是闽南大家?”   众人目光闪烁,似有似无的看向了小谢先生。   他们大多人年纪很轻,并不了解当年的事情,一时也只能凭借两方言语去做出判断。   再看小谢先生晦涩的神情,更显得确有其事。   赵幼苓唇角扬起:“你出自谢家旁支。闽南谢家极其看重嫡庶,旁支更是不得照料。本家近百年来出了多少人杰,反观旁支,又有几人名声显赫?”   “你既出自旁支,又是懂事后方才过继,难道不知如果不是因先生出事,宗族将你过继本家,你难道会有今时今日扬名汴都的机会?”   赵臻没有插手管这些事。   他身份特殊,不能在此时此地站队。然而,赵幼苓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在耳里。   闽南谢家数十年前的确有传闻说没落了。可追根究底,是因彼时先帝欲改立太子,谢家虽在闽南,但卷入太子之争,故而才没落了下来。   也是在这时候,嫡庶分明的谢家,开始对庶出与旁支都开放了他们一贯对嫡出和本家才有的资源。   谢柳拒婚后,只被夺了功名,谢家并未受到过多牵连。不过才十数年,一度没落的谢家就重新兴盛起来。谢家子弟在之后的几年时间里,开始陆续入仕,与各地世家来往。   小谢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赵幼苓拢了拢身上的白狐裘衣,抬手将兜帽带上。   长长的风毛被风一吹,遮住她大半张脸。她抬起脸:“小谢先生心有心结,只怕一时半会纾解不开。学生与刘兄得先生教导,再在诗会上待下去,恐会影响诸位的心情。”   抿唇一笑,她拱手道:“如此,与诸位告辞。” 第51章   赵幼苓轻啜着茶水品着里面淡淡茶香。   从满芳园里出来, 车把式没问缘由, 只掀了车帘子请人上车。   车里的茶是从胥府里拿出来的, 比满芳园里的好太多。赵幼苓喝了一口, 就把茶盏捧在了手里, 闻着茶香心里都舒坦很多。   “云雀儿?”   刘拂躲在车外头,帘子掀开一角,愧疚地探进脑袋,“你别生气。”   说话声音小心翼翼的, 愧疚极了。   马车里,赵幼苓眼皮一抬,清亮的眼底流淌的是和之前在满芳园和人对峙时,截然不同的神色。   “我生什么气?”见刘拂一脸迷茫,赵幼苓笑, “人生了一张嘴, 就有的是他言语的机会。我堵得了一人, 难道还堵得了天下人?”   刘拂疑惑道:“难道就这样让那个小谢先生到处污名先生?”   “回府吧。”   将一头雾水的的刘拂叫进马车,赵幼苓已取过一个干净的茶盏, 抬手斟满。   清澈的茶水从壶口流出, 坠入碧色的茶盏中。趁着细腻的青瓷,泛着淡淡光泽。   “能入满芳园参加诗会的,一半来自各世家官家,一半是来年参加科举的学子。先生离开朝廷久了,很多人已经不知当年的事,因此那位小谢先生说什么, 旁人都无法进行反驳和质问。”   赵幼苓想了想,又补充道,“今日你我说这些话,不求让小谢先生解开心结,但其他人,多多少少会听在心里头,有心人再去打听,先生的名自然不会受人污蔑。”   刘拂还是没懂。   赵幼苓眼中滑过一丝无奈:“你想要先生入仕吗?”   刘拂沉默一瞬:“先生的年纪大了,我想让先生颐养天年。”   赵幼苓道:“是颐养天年还是入仕,你该问过先生才是。”   谢先生不负大儒的盛名,收刘拂为徒,外人听着虽然有些意外,仔细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正是因为大儒,才能不在意身份枷锁,嫡出庶出,对他来说,只有为人上的差别。   在戎迂的那些时候,赵幼苓更是了解先生其实是有大抱负的人——他和呼延骓一拍即合,觉得汉人的文话不论在哪如果能传播,就一定要传播。   回了胥府,人才回东跨院,赵幼苓就抬手拆掉了发冠。头发被紧紧束了好几个时辰,拆掉发冠的时候真是舒服的让人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懒腰没伸完,她就被身后头传来的呼声惊了一跳。   “小娘子!主子爷和韶王在御前打架,被人扶回来了!”   桌上的镂雕牡丹纹玉香熏袅袅生烟,赵幼苓望着它,看着香烟生起后又缓缓散开,许久没有说话。   大夫敷好药,从内室退到近前:“小娘子,药都敷好了。”   赵幼苓端起茶壶,斟了杯热茶递给大夫。大夫忙不迭摆手,躬身道:“小娘子太客气了。”   大夫把肩上的药箱带子往上拉了拉:“除了胳膊,大人身上的伤好在都只是伤在皮肉,敷几天药就能好了。”   赵幼苓点点头,让秦伯送大夫出府,自己扭头,掀了帘子,往内室走。   内室的床边,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正垫着脚在帮胥九辞穿上里衣。   小太监是胥九辞随驾到汴都后,新收的小徒弟,才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天子到汴都后,宫里需要更多的太监宫女,小太监就是那时候被穷得揭不开锅的家里人卖给了收人的大太监。   小太监进宫前叫虎子,性子有点虎,刚进宫的时候没少受人欺负。被胥九辞认作徒弟后,便跟着前后忙碌,连名字也改成了承恩。   “承恩。”赵幼苓瞄了一眼胥九辞身上,匆忙被遮住的淤青,“你跟我来一趟。”   承恩眨眼,看看她,又看看胥九辞:“师父……”   “想问什么就在义父面前问。”胥九辞拿没伤的手扯过衣袍,“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想起胥九辞刚刚被秦伯扶进门的样子,赵幼苓突的哽住。他倒是一脸平静,可当时连路都走不稳,看起来哪里是没事。   干什么不好,和韶王御前打架……两个老男人加起来都快七八十岁了!   赵幼苓越想越气:“义父为什么和韶王在御前斗殴?若是因为我先前得罪了韶王妃,论理过了这些日子韶王才找义父麻烦,未免太过了。”她顿了顿,见胥九辞懒洋洋地靠上床头,神色慵懒,无奈道,“韶王如今在天子面前十分得脸,义父和他翻脸,万一惹来天子震怒怎么办?”   当年天子可以在没拿到证据的情况下,命废太子处置了韶王府的人。今次也可以因为韶王挨揍,定下胥九辞的生死。   如果真的是因为她得罪韶王妃,所以韶王才对胥九辞动手,她难辞其咎。   “这事你不用担心,不过都是一场戏罢了。”胥九辞抬手,承恩立即乖巧地递上一杯茶,“韶王最近风头太过,被太子盯上了。”   废太子被吐浑兵掳走不久,南逃的天子就收到了吐浑人送来的消息。   大胤不可能有一个被吐浑掳走的太子,就算还认他,日后继承皇位的也绝不能是他。所以改立太子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了。   继任太子的赵沣是个多疑的人,又处处盼着自己做出点成绩,让天子满意,韶王不笨,自然懂得怎么避其锋芒。   “所以你们就在御前打一架?”赵幼苓干笑两声,瞪眼道,“义父以为自己还是十几岁的小郎君不成?万一假戏真做打伤了怎么办?我看义父身上的伤,也不像是韶王做戏留下的。”   胥九辞微愣,显然没料到会被义女训斥。   承恩也吓了一跳,左右不是,半晌可怜巴巴喊:“小娘子,你……你别生师父的气。”   赵幼苓气的很。   韶王是什么人?他当年手里好歹握着一部分府兵,又自幼习武。她年幼的时候就时常听见王妃奚落又和人争抢花娘,跟人大打一场的韶王是个混子。   一个混子,又会功夫,哪是胥九辞能打得过的。   “他确实不是个东西。”胥九辞冷着脸,悄悄把受伤的胳膊往后挪了挪,“赵檀这个混账,私底下说好了只是做戏,真动手的时候,还挺用力的。”   见赵幼苓又要瞪眼,胥九辞补充道:“我揍了他的脸!”   赵幼苓:“……”   这么听起来,是不是觉得自己挨的揍一点都不吃亏?   这一头,父女俩就谁讨了便宜还在瞪眼,却不知另一处,韶王仰面躺在贵妃榻上笑嘻嘻地在描述自己怎么勇揍“佞臣”,一旁的丫鬟辛苦忍笑,拿熟鸡蛋小心翼翼在滚他被揍得发青的脸颊。   崔氏闻讯赶来,瞧见这副其乐融融的样子,气得浑身都哆嗦:“嬷嬷说,王爷为了我,与胥九辞在御前争执,继而斗殴。我还想着王爷肯定受了伤,说不定有多难受,可看起来,王爷倒是乐得自在!”   “王妃,当心身子!”   见崔氏扬手就打了丫鬟一巴掌,后面紧随而来的崔嬷嬷忙上前扶住崔氏,半拦半拖的将人往后扶了些。   崔氏恶狠狠地瞪着跪在地上哭泣求饶的丫鬟,再看从贵妃榻上坐起身,满脸不耐烦的韶王,更觉得委屈。   “为了十七郎,我的命都差点丢了,王爷难道对我就没有一点怜惜吗?”崔氏哭得浑身乱抖,“月子里,王爷才收用了两个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的宫女,现在又看上这个贱婢了?”   崔嬷嬷想拦,没拦住,崔氏已经怨恨地喊出话来:“我看王爷在御前闹这么一出,为的不是我,而是为了胥九辞的那个义女吧?!”   “母妃慎言!”   不等崔嬷嬷再劝,赵臻已经沉着脸从门外走来。   跪地的丫鬟哭着喊了声“世子”,赵臻眉头皱起,挥手让她退下。崔氏想拦,对上赵臻黑沉沉的眼。   “冬日湿冷,母妃才刚出月子,别染了一身寒气,回头过给十七郎。”赵臻冷声道。   崔嬷嬷此时覰着韶王父子俩的脸色,赔笑着将仍旧想要抱怨的崔氏强势往门外扶,口中还在不断劝说:“王妃莫要这时候惹王爷不快,那个胥九辞是大佞臣,王爷就是看上谁家的小娘子,也看不上太监家里的。”   她口舌伶俐,崔氏似乎真就被她劝住,拧着眉头便走了出去。   “你母妃越来越糊涂了。”韶王抬手想要揉揉眉头,手指一不留神碰到脸颊,疼得直皱眉。   赵臻在旁坐下:“母妃的出身毕竟摆在那里,父王何必与她置气。”   韶王哼了一声:“你母妃的心眼太小了些,十七郎出生前和胥九辞的义女起了冲突,到现在出了月子还在记仇。如果不是知道那小娘子年纪小,又是胥九辞的义女,她是不是还要折腾一番,毁了人家的名声。”   赵臻没有回应。   赵幼苓和崔氏的冲突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十七郎虽然不是足月出生,但与赵幼苓并无任何关系,太医早已叮嘱过胎位不好,孩子可能会早出生。崔氏执意要出门一趟,这才出了当时的意外。   可崔氏似乎认定了十七郎会突然出生,自己会难产,都是因为碰上了那个小娘子。   赵臻的突然沉默,叫韶王有些在意。   “大郎在想什么?可是诗会上碰到了不痛快的事情?”韶王问。   “父王还记得十一娘的生母吗?”赵臻询问。   韶王略有不解,想了想:“不大记得了。”韶王府的女人,他能记住的不多。   他又道:“大郎怎么突然想起这人?十郎说,十一娘刚入掖庭不久,就染病没了。九娘也在吐浑兵打进京城的时候失踪了。”   见韶王对两个女儿浑然不在意的样子,赵臻叹了口气。   “父王,儿子应该找到十一娘了。”赵臻道,“她和谢柳谢老先生一起,就在胥大人的府里。” 第52章   韶王府的灯火几乎亮了一夜。   赵臻并同父同母的妹妹赵元棠、弟弟赵誉都坐在韶王的书房里, 丫鬟熬了醒神汤给他们送来。   “人还没来?”韶王问道。   丫鬟一脸茫然, 摇头:“尚未见有人回来。”   “去书房外候着, 有人来立即通报。”韶王说着, 喝了口汤。   丫鬟应声退下, 走到门边,又怯生生地抬头看了眼父子几人:“王妃那……刚派人来过,说是天都快亮了,王爷……要不要回去歇息。”   “呵, 又是那几个仆妇?崔氏真是越发没用了,让几个下人耀武扬威,天天帮着出谋划策。”韶王冷笑。他脸上还带了淤青,看着滑稽,可没人敢笑。   听他说来, 屋子里除了赵臻, 姐弟二人面色都有些怪异。   崔氏是天子指给韶王的继妃, 饶是手足三人对这位母妃并无多少好感,可顾忌到身份, 该给的敬重还是给的。   只是崔氏有时做事, 的确太小家子气,颇丢人现眼。   从前韶王府用来赏赐下人的金簪,到了崔氏手里,就成了宝贝,去年还拿一支送给了韶王手下一得意武将的妻子。   拿下人花样寻常的帕子,当亲手绣出来的送给赵臻的妻子和赵元棠。   连说着给世子做衣裳, 在铺子里和人发生争执的布料,还是临时听仆妇说要拍拍世子马屁,才匆匆忙去随便买的……   丢人现眼的事情多了,韶王府上下只愿她当个纸糊的王妃。赵臻娶妻前,掌家的是仍未出嫁的赵元棠,成亲后内务就落到了世子妃顾氏身上。   顾氏也是天子指婚。顾家是没落的将门,顾氏自小马背上长大,耍得一手刀.剑。嫁进韶王府后,将王府上下打点的面面俱到,崔氏虽不满,可.荣.华富贵没少了她,她便一心扑在怎么生个儿子巩固地位上了。   “十郎那边,确定十一娘入掖庭后不久,就染病没了。”赵臻打破书房内的空寂说道。   掖庭那样的地方,几乎日日都会有尸体被抬出去。染病死的,被打死的,自己把自己吓死的,还有受不了折磨自尽的,什么样的死法都有。更何况,韶王府出事那年,推算起来,十一娘才四岁。   四岁入掖庭,五岁染病没了,这在任何地方听起来都觉得只是意外。   但如果,人真的没死呢?   “十郎那时候年纪也小,说不定这事他已经急得不清楚了。”赵元棠看向韶王说道,“父王见过那位胥小娘子吗?”   当初韶王从宫里带回来女人不是一次两次,赵元棠是嫡女,对这些伏低做小,只求着男人垂怜的女人没有任何好感。况且十一娘的生母是个谨小慎微,不怎么在人前露脸的,她现在去回想,模模糊糊一张脸,只是性格似乎不错。   “都说十月怀胎,我记得十一娘是不足月就出生了。别的弟弟妹妹六个月的时候眼睛都能跟着人了,被姨娘们抱着来见父王,一个个反应快的很。十一娘却呆呆的,总是生病,一直不怎么在人前露面。姨娘们背地里常常嘲笑十一娘是个药罐子,母妃倒是很喜欢她,有时还会召了她们母女俩来说说话。”   赵誉仔细回想不多的记忆。   “我记得母妃说,十一娘长得很像她生母,长大后会很漂亮。”   韶王的心情不算差,但也明显称不上好。   他是对庶出的几个儿女没有那么多的慈爱。当初的意外,他只能保下三个孩子,余下的庶出子女,他自然知道要么死要么充入罪奴。但他平反后头一件事,就是恳求天子释放关在掖庭的三个孩子。   当年留在宫里的钉子传话说,除了九娘、十郎、十一娘,余下的孩子全都被处死。这三个孩子因为年纪太小,进了掖庭。   时过境迁,钉子已经废了。连孩子也只剩下侥幸活下命跟着逃到南方的十郎,九娘失踪,十一娘几年前病死。   听赵誉说起发妻曾经说过的话,韶王脑海中这才晃过一张脸。   “十一娘的生母,是嬗姬。”他说道。   韶王话音落,书房的门被敲响。   赵臻应声,门从外面推开,一探子模样的男子躬身走了进来。   “王爷,都查到了。”   “胥九辞的那个义女,的确是从掖庭带出来的。王爷曾有一妾,名阿嬗,教坊出身。嬗姬和胥九辞关系不错,彼时胥九辞还是教坊使。有教坊的老人证实,当年的确很多人觉得那孩子,长得像嬗姬。只是当时的胥九辞咬定她是个阉奴,养在身边以阉伶教养,所以并未察觉出什么问题来。”   书房里又一阵沉寂。韶王陷入沉默,赵元棠和赵誉也是四目相对,满脸震惊。   唯独赵臻,想着那个失了父母照顾,却仍旧光彩照人的少女,心里明白胥九辞那人对她是真的很好。   因为阉伶,对一个因罪充入掖庭的女孩,是最容易被胥九辞保护起来的理由——   阉伶不会变声,终其一生,都保持女孩般的音色,容貌也往往偏柔和。   “但调查下来发现,天禄十一年的时候,吐浑兵攻破京城,教坊里的人逃的逃,被俘的被俘。那位小娘子似乎曾被人掳走过。”男子说道。   韶王蓦地瞪眼。   男子又道:“直到一个多月前,小娘子才出现在汴都,同行的就是谢老先生跟老先生当年收的徒弟。”   听到这些,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一刻。   “他们是如何走到汴都的?”赵臻忽的问道。   “这个……一时还没查到。只是大约能猜到,是关外有人帮忙送了他们一程。毕竟大胤通往关外的路,直到和吐浑议和,才重新通畅起来。在那之前,除了商队,无人敢冒死经过吐浑人占据的地方。”   屋子里的人点了点头。   赵臻拧眉半晌,忽的看向韶王:“父王准备接十一娘回来吗?”   天色放亮的时候,东跨院的主屋里有了起身的动静。   不过月余,从前清冷的东跨院越发有了人气,小院子里廊下挂着几盏素面灯笼,婆子起早就吹面了里头的蜡烛,这会儿正悬在廊下随风摇晃。   廊那头,已经胖了一圈的狗崽撒腿噔噔噔跑过,在房门外两腿直立,两条前腿不住挠门。   院子里洒扫的婆子们忍不住笑开,就见门拉开,狗崽踩着门内丫鬟的脚背,一溜烟跑了进去。   丫鬟“哎呀”一声,婆子们笑盈盈地打趣两句,就见门后,穿着织锦长罩衫的少女抱着狗缓步走了出来。   “小娘子。”   一院子的下人齐声问安。   赵幼苓微微颔首,伸手的丫鬟已经捧来了白狐裘衣,见她走到廊下,忙展开披上。   “义父醒了吗?”赵幼苓问。   “一个时辰前主子爷就醒了。”   赵幼苓秀眉蹙起:“他又不好好睡。”   下人们不敢应答。   赵幼苓抱着狗就走,嘴里吩咐道:“将早膳都送到义父房里。我陪义父用早膳。”   仆妇得了眼色,忙躬身往厨房去。   等赵幼苓走到胥九辞的院子,早膳已经跟着端了过来。   胥九辞哭笑不得地看着作势要盯着自己用膳的义女,不得已搁下手里已经看了一个时辰的簿子。   早膳是粥配胡饼,父女俩吃得了粗的也吃得了精,倒是相对而坐,就这么几下吃完了桌上的东西。   赵幼苓搁下勺子,眼角一抬,扫过胥九辞手边的簿子。   “陛下不是命义父在家好好反省么,怎么手头还会有事?”   胥九辞接过承恩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指尖:“司礼监是十二监之首,主管天子文书、印玺、宫内礼仪诸事。陛下只要一日不撤了我的官职,我一日就是他身边的掌印太监。”   赵幼苓心疼道:“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义父还是先暂时放一放,免得身上不舒服。”   她说完,又恼了韶王:“义父应该在他脸上多打几拳,省得他又出来祸祸人。”   胥九辞难得展颜笑了笑。   他把簿子往赵幼苓手里一递:“看看。”   赵幼苓吃了一惊,稍稍迟疑,见他点头,这才接过簿子展开。   那其实也不算是簿子,只是因密密麻麻写了许多。   从吐浑左贤王与戎迂大可汗结亲,特勤叱利昆迎娶了左贤王之女娜仁托雅,写到叱利昆护送废太子赵昱回大胤后返回戎迂不久,娜仁托雅诞下一子。   又写吐浑左贤王意图嫁外甥女给戎迂大可汗的继子呼延骓,结果遭到呼延骓拒绝。   写叱利昆几次和呼延骓闹不和,关系岌岌可危……   越写到后面,赵幼苓越担心起远在关外的呼延骓。   那个鹰一样的男人,不会臣服在吐浑和叱利昆的脚底下。越压迫,他越可能硬扛着反抗。   “你曾说过这个叫呼延骓的男人帮过你很多。”胥九辞说道,将簿子拿回,“他如今有些麻烦。但他的麻烦,不及吐浑和戎迂联姻带给大胤的麻烦大。”   赵幼苓嗯了声,问:“吐浑还会再来打大胤么?这次戎迂会不会……帮他们?”   “如果那个叫叱利昆的戎迂特勤成了大可汗,戎迂就可能会重新融入吐浑。他和左贤王,都是野心勃勃的人,他们不会放过江南这块令人垂涎欲滴的大肉。”   赵幼苓有些忐忑。   她知道,吐浑还会再来攻打大胤,将来大胤的士兵会逐渐收复过去的失地,但肃城最后有没有收回,她不清楚,大胤能不能把吐浑赶出家园,她更不知道。   前世的那时候,呼延骓在哪?在跟着大胤打吐浑跟自己的同胞,还是因出身被汉人怀疑,而不许他骑上战马拼杀?   那种对未来的不确定,让赵幼苓一时心绪难定。   “主子爷。”   秦伯突然走到门口,隔着门喊道:“宫里来了人。”   承恩忙开了门,风雪卷了进来,吹得扶胥九辞走到门前的赵幼苓眯了眯眼。   门外站着个哭笑不得的传旨太监,是胥九辞在宫里的大徒弟,如今也在天子跟前得了脸。   “师父。”太监行礼,方才道,“陛下传召,还请师父这就进宫面圣吧。”   他顿了下,无奈道:“韶王殿下一早就进了宫,顶着脸上的伤,就跟陛下告了一状,说是……说是师父你夺人亲女。” 第53章   来传召的太监是胥九辞的徒弟, 自然将宫里的事事先同师父说了一遍, 好叫他提防起来, 免得进宫被人捉住错处。   胥九辞的确想过很多次, 韶王如果发觉赵幼苓的身份后, 会不会认她,会不会从他身边把这孩子夺走。   但是想得再多,都没想过韶王竟然敢把这事捅到了天子面前。   如果这只是民间寻常诉讼,自然不必顾忌太多。但天子面前, 胥九辞不敢拿赵幼苓的性命开任何玩笑,做任何危险的尝试。   这是阿嬗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他已经弄丢了一次,不能再弄丢了。   胥九辞换上官袍,准备随人进宫。   赵幼苓想跟着走, 胥九辞不肯, 还是她缠了一会儿, 胥九辞这才答应,让承恩找出一套还未穿过的太监服给她换上, 方才踩着晨露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他们进宫时, 天子正在早朝。御前侍奉的大太监远远就见着他们一行几人,忙走下台阶,将人迎至一旁偏殿。   炭盆,茶水,宫里的点心,一应俱全。赵幼苓眼观鼻鼻观心, 就立在胥九辞身后,和承恩一样低着头,就像是寻常伺候的小太监。   等早朝结束,方才的大太监匆忙过来亲自传召。   这次,只有胥九辞一人能进殿,赵幼苓再想跟,也碍于身份,只能留在偏殿等着消息。   那一头的殿内,韶王早早留着,没滚掉的淤青过了一夜,看起来越发的鼻青脸肿。   告到御前的事,本就已经出乎了胥九辞的意料。等见到韶王一副心肝宝贝被抢的神情,胥九辞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他不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但显然韶王真的让人不快。   殿前龙案后坐了一个胡子花白,眼神晦暗,看着没多大精神的胖老头,手里握着个不该出现在金殿里的东西,赫然就是民间府衙用的惊堂木。   “胥九辞,你身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却夺人亲女,令人骨肉分离,你可知罪!”   他拍的用力,似乎又嫌弃震得手疼,拍完就把惊堂木丢在一边,指着胥九辞,吹了吹胡子:“说说吧,韶王告你夺人亲女,是不是真的。”   胥九辞拱手,看了看韶王,再看向天子道:“陛下,新都郡主不是还在韶王府么?不久前,陛下还与臣感慨,不知该为郡主指婚一个怎样的郡马。”   “确有其事。”天子低声笑道,“你的记性一向好的很,那可帮朕找到合适的人选了?”   “还未找着,不过如今守在沿海一带抵御倭兵的戴将军,听闻家中还有一子尚未娶妻,不知年岁是否相仿,倒是可以试一试。”胥九辞眉眼微抬,淡淡说道。   那姓戴的将军,别的没什么,也不家暴,也不纳妾,放在平日里,自然是个很好的结亲人家。   可戴家君在沿海一带威名赫赫,正是天子和太子的心头大患,这要是跟姓戴的联姻,韶王府上下只怕又要挂到人心底的账本子上了。   “父王!”韶王忙大声喊道。   他声音太大,传到了殿外,连偏殿的人都不由一怔。赵幼苓腾地站起来,想出去看,又不得已止步,眉头紧紧皱起,放不下心来。   “……你这混账东西,这么大嗓门,是要给朕哭丧不成?”天子气得抄起惊堂木,往韶王脚边砸。   韶王躲了躲,愤愤说道:“父王休被这人给蒙蔽了,他夺的是儿臣的十一娘,儿臣一直不知十一娘竟还活在世上……”   天子瞪眼,胥九辞接过话头。   “陛下面前,臣不敢撒谎,不然就是欺君之罪。”他道,“臣当年曾认了一个义女,因是女儿身,且年纪又小,怕她受人欺负,这才将其女扮男装,充作阉伶,养在身边。”   天子轻咳一声。   “是个女孩儿啊。”天子想了想说道,“朕是记得你身边有个小子,个子小小的,话也不多,似乎害羞的很,很少在人前露脸。原来竟是个女孩儿。”   “是个很乖巧懂事的女孩。”胥九辞笑道,难得一见的笑容在他习惯了人前冰冷的脸上绽开,倒是叫人看的吃了一惊。   天子颔首,往韶王脸上看了一眼,又把视线落到了胥九辞身上。   “这孩子,你是怎么发现的?”天子问道。   “掖庭隔三差五会将重病或是死了的罪奴抬出宫。那日也是凑巧,这孩子染病,被人抬了就要丢出宫,臣正好准备去教坊,正好经过,见她有些像臣的一个友人,便将人救下。”   “因为病重,这孩子只留了一口气,连太医都说怕是熬不过去了。臣到底念着她像故人,打算试一试。不行就好生安葬。哪想第二日,一口气就成了两口气,人慢慢地活下来了。”   “至此就将孩子留在身边教养,一直到天禄十一年,城破,臣与这孩子兵荒马乱间分离,不知她的去向。还是不久前,她自己找到汴都,才与臣重逢。得知孩子这几年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头,臣百感交集,实不愿她再受人欺辱了。”   天子沉吟一刻点点头。   “这么说来,这孩子倒真是与你有缘。至于其他的,只怕你也并不清楚。”他说道。   胥九辞也点点头。   韶王跳脚。   “父王不能只听他一人言!父王当年遭废太子蒙蔽,儿臣妻儿死的死,散的散,九娘、十郎、十一娘得父王仁慈,这才入了掖庭,免遭死罪。十一娘的生母嬗姬当年就是教坊出身,与他关系亲近,他如何认不出十一娘是儿臣的亲女!”   “当年儿臣胆小怕事,怕父王伤心,逃出京城。他念在与嬗姬是旧相识,照顾十一娘便罢,怎能在儿臣回到父王身边,他仍旧隐瞒此事,且还叫十一娘认他做了义父!他这种行径无疑是明晃晃的盗抢!”   “此事如何能认作是盗抢?臣女被臣救下时,年不过五岁,一个五岁的孩童,能记得多少事。又经过韶王府这样的惊天大事,难免受到惊吓,即便记得,又怎么敢和臣说这些。”   “若是臣早就知晓,她便是嬗姬的女儿,是王爷的亲女,臣怎么也不敢让她认臣一个太监做父亲,又怎敢给她另取一个名字,日日盼着她长大,又提心吊胆,怕被哪个不长眼的豺狼叼跑了。”   “臣也是今日才知此事。”   胥九辞叹息道。   偌大的金殿才送走一波陈词激昂的文臣武将,又迎来胥九辞和韶王的争辩。   天子高坐龙椅,听着底下二人你来我往,摇了摇头。   “你们俩,一个说夺人亲女,一个说不知者无罪。朕一时也不知究竟是谁之过错。”   “父王,胥九辞夺人亲女是真,不知者无罪是假。若不是大郎意外遇见,儿臣都不知十一娘尚在人世。”韶王铁青着脸,也不看胥九辞了,而是对天子直接恳求,“还请父王准许儿臣接十一娘回王府,好叫十一娘认祖归宗。”   赵氏的玉牒还在。像赵幼苓这样的庶女,尽管不是嫡出,但也都是正正经经上了玉牒的,所以说认祖归宗其实有些夸大了。   “你俩向来针锋相对,一个是朕的左膀右臂,一个是朕的亲子。此事如此说来,倒是家事。”天子说道,神情肃然,“只是,这孩子到底姓赵,是我赵氏的子孙,没道理流落在外。”   “父王明鉴!”韶王在下立刻说道,“父王,儿臣这就叫人准备准备,去胥府接十一娘回来。”   他说完,殷勤地捡起脚边的惊堂木,捧到天子面前:“大郎说,十一娘长得漂亮,等过年,儿臣带十一娘进宫给父王请安。”   天子横他一眼:“你倒是素来会讨巧卖乖。”   天子伸手一指,韶王回头看去,胥九辞仍旧站在原地,保持着和进殿是一模一样的动作,可他看得分明,胥九辞的背弯了。   那高高在上,被人在私下偷偷喊着“九千岁”的大太监,仿佛一时间老了十余岁。   “你可是不愿?”天子问。   韶王难得没有呛声,沉默地看着底下的男人。   胥九辞露出一个酸涩意浓的笑,拱了拱手。   “臣没有不愿。”   “臣是无根之人,幼年入宫,与嬗姬情同手足。嬗姬随王爷出宫后,臣就只剩孤身一人……”   “……因容颜酷似嬗姬之故,臣救掖庭罪奴,认作义女,总算是有了亲人常伴左右……”   “……如今得闻义女果真是檀姬所出,是王爷亲女,天道伦常,臣自然该让她认祖归宗,过她皇亲贵胄该过的生活……”   “……臣只恳请王爷,日后还能叫臣见见……十一娘。”   和大胤这边截然不同的氛围,草原上,惊恐的呼喊声突然划破了上空。   矿洞塌了,顷刻间地动山摇,如同地龙翻身。沙尘翻滚如浪,笼罩在半空。有命大的侥幸逃出矿洞,却被翻滚落下的巨石压住半身,痛得失声哀嚎。   呼延骓策马而来,翻身下马的瞬间揪住一个连滚带爬的汉子,劈头盖脸便是一顿吼。   “怎么回事?这个矿洞不是早就命人不准再继续开凿了吗?”   矿洞不是无底洞,开采到一定程度,必须尽早放弃,封住洞穴。这样才能避免把洞挖空,一不留神造成矿难。   他早就下令不准再开采这个矿洞了,可迟迟不见人回来,心有疑惑这才亲自过来看看,没想到,竟直接撞上了矿难。   “是……是特勤!是特勤说再挖挖的!”   “吐浑要铁矿!特勤说挖完这几日,就可以封洞了!”   “死了!都死了!好多人在底下!一定都死了!”   呼延骓撒手丢下哭嚎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汉子,望着烟尘滚滚散不开的矿洞,沉下脸来。   “不会都死在底下的……救人!能救多少救多少!”   至于叱利昆的这笔账,他欠的,就该由他自己还回来! 第54章   伴着沉沉的脚步声, 赵幼苓猛地从偏殿跑出来, 一眼就见到了一前一后走在金殿外的胥九辞和韶王。   两人身上, 外露的情绪截然不同。   韶王的神情写满了欢愉, 分明是心想事成的自得。而胥九辞面无表情, 只是一双眼写满了无奈。   “义父……”赵幼苓迎上前,低低喊道,一面喊一面将手炉塞进胥九辞的怀里,示意他赶紧捧着暖暖。   但当她喊完抬眼看到不远处韶王朝这边看来的眼神时, 不由怔住,到了嘴边的话也随即吐不出来了。   胥九辞余光扫了一眼韶王,慢慢凝神,袖子拂过赵幼苓的手臂,托住了她的手肘。   “云雀儿。”他道, “韶王……已经知道了。”   赵幼苓愣神。   胥九辞道:“韶王已经知道你是赵家女, 是韶王府的小娘子了。”   见他这么说, 韶王忙凑近了身子,笑眯眯。   “十一娘竟也跟着进宫了?”他对赵幼苓说道, “时候不早了, 不如回去收拾收拾,父王让你世子哥哥去胥府接你。”   胥九辞和韶王人前不谋而合地唱了一出不知者无罪的戏,人后却各自心知肚明当年十一娘从掖庭到教坊的事另有内情。   但胥九辞不舍赵幼苓离开,和韶王得知亲女尚在人世不想让人流落在外的感情都是真的。只是其中的情意浓浅,只有各自才知。   “韶王殿下要接臣女回王府吗?”赵幼苓问道。   “是,你的世子哥哥自见你第一面, 就念念不忘。”韶王说道,“便是其他兄弟姐妹,也都甚是期盼你能回家。”   期盼吗?赵幼苓心中好笑,她幼时身体不好,不怎么和兄弟姐妹玩耍,就算有什么关系亲近的,也都在当年韶王逃出京城后,被废太子斩杀了。   哪里的什么期盼。   “那殿下还记得臣女的名字吗?”赵幼苓问道。   “父王记得。你是父王的十一娘,是父王当年受废太子构陷出事的时候,年纪最小的孩子。所以,你的名字里,有一个幼,对应你其他姊妹都以花草为名,所以还有一字,叫苓。”韶王说道。   韶王说的仔细,赵幼苓面上不动,心底长叹一声。   她怎么会信韶王真的记得自己的名字。她甚至都记得幼时有一回撞见十郎无意间冲撞了韶王,被韶王询问是哪家的孩子,直到仆妇提醒才知是自己的庶子,却除了排行,记不起十郎的名字。   看着韶王凑近说话的样子,胥九辞眉头微蹙,将赵幼苓往身边拉了拉:“韶王何必如此着急,等明日再让世子来接十一娘也无妨。”   他拉着赵幼苓就要走,身后头韶王追了几步大喊:“明日,最晚明日一早我就让世子去接!”   马车在宫外等着。从宫门口到胥府,这一路上,外头有多热闹,车里就有多安静。   承恩几次坐不住想躲到车外和把式一道吹风,都被胥九辞拽了回来,只好缩在角落里,偷摸看着这对父女俩。   看一眼,再看一眼,看得谁都忍不住了,一个手炉砸进了他的怀里。   “拿着手炉再滚出去。”胥九辞道。   承恩嘿嘿一笑,忙不迭逃了出去,把车厢腾给了他俩。   “义父不要我了?”   胥九辞抬眼,看着身边一脸认真的赵幼苓。   “要你,你是阿嬗的女儿,我当然要你。”他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她那么像阿嬗,看到她就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缠着自己撒娇的阿嬗。所以,他拼尽一切,冒死也要从掖庭救出她,替阿嬗照顾她。   赵幼苓笑了,俯下身,像小时候那样,伏在胥九辞的膝盖上。   “我小时候常常在想,为什么义父是义父。如果义父是我的身生父亲,那该多好。”   头顶上的手掌蓦地一顿,良久,她听见了一声长长的无可奈何的叹息。   她脑海中转过很多次这样的想法,想到夜半醒来偶尔看见对镜偷偷哭泣的娘亲,她就忍不住问老天爷,为什么义父是太监,为什么娘亲是韶王的姬妾。   渐渐大了,她明白。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不过都是情理之中。   胥九辞如果不是太监,就不会和教坊出身的娘亲青梅竹马长大。如果娘亲不是被韶王看中,带回王府,她就不会出生在这个世上,她也不会辗转遇见胥九辞,认他做义父。   “你娘……吃了太多苦。如果你能少吃些苦头,她会希望你能回去韶王府。”胥九辞叹道,“我虽不愿,可陛下已经下旨,要韶王接你回王府,认祖归宗,这事我就没法再拦。只要你还记得我这个义父,去哪儿都没关系。”   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语气里带了点不满:“韶王府里要是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敢欺负你,你只管打回去。你既然认回王府,就是正经的天子之孙,再不济,还有义父在。”   胥九辞就像是个要把全世界都补偿给女儿的父亲,世俗好坏在他眼里都不重要,只要女儿高兴了,要他做什么都没关系。   自从大胤和关外的路通了,很多消息想要查就比从前容易了百倍。他早前不知赵幼苓在关外,不然也会和呼延骓一样,想办法派人去关外查探消息。   他的人随着商队一路往关外去,经过吐浑所占据的那一座座城池,看见了在吐浑人管辖内受尽屈辱活着的汉人。然后在戎迂,打探到了那个叫呼延骓的男人,得知人生活的部族在戎迂领地的另一头,又跟着商队辗转过去,这才把呼延骓身边有个汉人宠姬的事都大听得一清二楚。   知道的越多,胥九辞就越想补偿赵幼苓。   恨不得留几双眼睛在韶王府,把那里头的男男女女都一个个盯住,生怕有谁敢小觑了她。   “义父放心,没人欺负得了我。”赵幼苓笑道。   “那韶王妃目光短浅,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又和你有怨,必定会想办法拿捏你。她是主母,可你不必委屈自己,受她调遣。”胥九辞说道。   赵幼苓笑了。   胥九辞屈指弹她脑门,又道:“还有那文氏和甄氏。”   文氏和甄氏是韶王在外纳的两个良家女,出身寻常,但在外陪了他那几年,到底和寻常的妾不太一样。又因为有儿有女,所以两人已经从妾成了侧妃。   再加一个侧妃魏氏。三个女人可以说是韶王府里,除了王妃崔氏以外,身份最高的人。   甄氏所出的十四娘,崔氏进门后,就被强行抱到了膝下,认作嫡女,听闻不是个好脾气的。   胥九辞把韶王府的事,一点点分析给赵幼苓听,生怕她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受了委屈。   赵幼苓也不觉得不耐烦,安安静静的听下来,时不时点点头,应和两声。   等马车回到府上,谢先生和刘拂都已经等在了门口。   宫里的传旨太监来的很快,不用等主人家回来,传旨太监就将旨意下达,命人收拾收拾东西,明日一早送赵幼苓回韶王府。   这事不过几瞬就传遍了胥府。谢先生和刘拂自然也跟着知道了。   回来的路上,赵幼苓已经同胥九辞说好,谢先生以客卿身份继续留在胥府。如果将来先生另有打算,或是愿意出仕,再由胥九辞向天子引荐。   这比让他搬出去,被闻讯而来的世家们叨唠要好上百倍。更何况还有个小谢先生在,她怎么也不愿让对谢家心怀愧疚的谢先生,被小谢先生纠缠上,一把年纪还要为闽南谢家的小辈铺路。   得知赵幼苓的决定,谢先生并未拒绝,只看着她道:“十一娘,人心叵测,且信且防备。”   而刘拂,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郑重说:“明日,我送你过去。”他可还记得韶王府的那位王妃跟她的仆妇在铺子里嚣张跋扈的样子,不能叫云雀儿被人欺负了。   既然是宫里传旨,自然不会只有胥府来了传旨太监。   韶王府内,传旨太监传罢旨意,冷笑着被三位侧妃送走。人前脚走,后脚甄氏的脸唰得沉了下来。身后的几个仆妇丫鬟,全都低下头噤声。   “王妃病了怎么不请大夫?这是在宫里来的大人面前,给我们姐妹脸色看不成?”甄氏快人快语,脸色难看的很。   文氏性子温和,叹气道:“怕是昨夜又和王爷斗上气了。听说王爷一晚上都在书房,天还没亮就入宫面圣去了。”   “是呀,一早就走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不过倒是给咱们王府又带了位小娘子回来。”甄氏把手里的帕子一甩,冷哼道,“听说这十一娘是胥大人的义女,仗着身份之前可在外头给王妃难看过,这下回来了,王爷和世子还不得捧着,到时候王府里可要热闹坏了。”   文氏摇头不语。   甄氏看了眼一旁姿容秀丽的魏氏:“魏侧妃,我们姐妹出身小门小户,不懂怎么操持内务,王妃如今又病了,不如这事就交给魏侧妃来办?”   魏氏沉默,稍后浅浅一笑:“文姐姐不是说,王妃只是和王爷斗气吗?既是斗气,只怕并未病着,这样大的事情,当然要交给王妃来办。”   她顿了顿,捋过鬓间的发:“王妃是主母,将来十一娘回来,也是要喊王妃一声母妃的,自然还是请王妃来操持的好。”   甄氏咯咯一笑,胯一扭道:“喊母妃?别个把王妃给气病了才好。” 第55章   韶王府。   一个仆妇脚步匆匆, 临进门时不留神踩着一片雪, 脚下一滑, 整个人就扑到了青石地面上。   “哎哟”一声, 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还不扶我起来?都瞎了眼了不成?”仆妇竖眉呵斥。   一旁洒扫的两个小丫鬟赶忙丢下扫帚过来搀扶。   “贱蹄子!这地上怎么有雪, 谁让你们扫到边上的?把我摔坏了,小心我扒你们的皮!”仆妇喝道,伸手狠狠戳着两个小丫鬟。   小丫鬟怕极了,不敢回嘴, 被戳得额头发红,也只能怯生生地说:“是……是管事叮嘱的……把门口的雪往两边扫扫,别让十一娘回来了不留神滑倒……”   仆妇瞪眼了眼睛:“什么十一娘!哪里来的十一娘?”   小丫鬟缩了脖子:“是王爷从前姬妾生的小娘子,流落在外好些年,这次特地接回来了, 世子一早就出门去接了……”   小丫鬟话音才落, 就看见那仆妇向着后院急匆匆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 撇撇嘴,继续拿着扫帚, 将门口的雪往两边扫, 留出条干净的道来迎十一娘回家。   仆妇跑得匆忙,到了后头的正院,还没进门,就闻见了浓浓的药味。王妃崔氏正青着脸瞪着面前滚烫的汤药。   崔嬷嬷在一旁伺候着,见仆妇不等通报就进了门,呵斥道:“没规矩的东西!”   仆妇哎哟两声, 跪在地上:“王妃,外头在说王爷要把什么十一娘接回王府,王妃可别糊涂,这人还没回来,王爷和世子看样子就已经捧在手心里了,等回来万一是个搅家精可怎么办!”   崔氏面色难看,闻声更是气得挥手打翻了汤药。   药盏在地上碎成几块,滚烫的汤药溅上仆妇的手背,她忍痛倒吸了口冷气,还想说话,被崔嬷嬷狠狠瞪了一眼。   “那就是个搅家精!”崔氏喝道,“她还没回来呢,我就已经被气得早产了,我苦命的孩子都是因为她才生下来又瘦又弱,猫崽儿似的!”   仆妇忙跪爬到跟前,伸手给她抚胸口:“王妃,你可不能就这么让步了……”   “闭嘴!你再在王妃面前胡言乱语,我就将你发卖了!”崔嬷嬷怒道。   “什么胡言乱语!高家的难道说的不对!我就是一次一次让步,所以才叫王府上下的人都爬到了我的头顶上!”崔氏大吼。   门外“哇”一声传来孩童嚎啕哭声,崔嬷嬷回头,才发觉奶娘抱着十七郎站在门外进退不是。   她忙挥手让奶娘退下,这才对崔氏道:“王妃,这韶王府的主母是你,除了王爷,没人能在你头上作威作福。十一娘就算回来,也不过是多了一个庶女。庶女而已,日后搭一副嫁妆嫁出去就是,碍不着小郎君什么……”   崔氏色变的站起身来。   “还要嫁妆?!”她喊道。   高家的低着头不敢说话。   “她一个妾出的庶女,凭什么我还要给她准备嫁妆?十四娘记在我名下,充作了嫡女,日后我自然要给她备嫁妆,十一娘算什么东西!”崔氏气得发抖,“她害了我的十七郎,我凭什么要给她嫁妆?她就该滚出去,要嫁也只能嫁给瘸腿的鳏夫!”   “十一娘日后嫁给什么人,本就该王妃做主不是吗?”崔嬷嬷费力道,“王妃是嫡母,想要拿捏她容易得很,何必这时候犯糊涂。”   高家的作势要说话,崔嬷嬷抢先一步道,“王妃没有病,难道要一直装下去,不肯露面?十一娘回府的事,理当由王妃来办,三位侧妃不敢插手,王爷也不管内宅的事,难道王妃要等人回来了,叫王爷知道,王妃什么都没准备过?”   崔嬷嬷叹气:“王妃,你还要靠着王爷过日子,别再这时候和王爷斗气,免得让那些女人在背后看好戏。”   “她们敢!”崔氏喊,“不行,我还是忍不下这口气。”   崔嬷嬷还要再劝。崔氏头一扭:“我不听,嬷嬷不必说了。既然我是王妃,一个庶女回府,为什么要我亲自操持?我偏要给她一个下马威不可!”   “可是王爷和世子都……”   崔嬷嬷话在嘴边,吐了一半,见崔氏闭上眼不说不听,高家的忙在一旁殷勤伺候,只觉得心口一哽,闷着了一口气。   胥府内,赵臻已经等了一盏茶的时辰。   据说,前一夜,胥九辞命人收拾了整整三个箱笼的东西,说是要让十一娘带回韶王府用。   等到了今早,三箱笼变成了五箱笼,现在还在装第六个。   赵臻叹气,喝了口茶。   刘拂被赶出来待客,他费力撑着一副落落大方的兄长模样,到底在赵臻面前像个小孩,还是赵臻引着说话,才叫他看起来放松一些。   赵臻问了不少赵幼苓过去的事情,可刘拂知道的,仅仅只有在戎迂的那几年。戎迂的生活乏善可陈,翻来覆去不过都是一些寻常的事情,倒是反复提到一个叫呼延骓的男人,多少令赵臻在意。   等赵幼苓出来,看着跟前娇娇小小的少女,赵臻点了点头。   “都收拾好了吗?”他问。   “好了。”赵幼苓有些哭笑不得,“劳烦世子等候了。”   赵臻摇头:“你我是兄妹,不必这么生疏客套。”   赵幼苓笑笑。   赵臻摸了摸下颌,叹气:“也罢,等你回了府,过几日就熟络起来了。”   一行人出了胥府。府外,几个壮汉抬着箱笼往胡同口走。马车也已经停在了那里,只等着人上车,就可立即往韶王府去。   胥九辞一路将人送到马车旁,始终一言不发。赵幼苓回身郑重行礼,这才坐进马车,放下了帘子。   车外,赵臻望着跟前骑着马,又牵了匹难得一见的黑色良驹的刘拂,问:“刘兄也要一起?”   刘拂紧张地握紧马缰:“我……我送一送云雀儿。”他指指大黑马,又指指装在袋子里挂在马背上的狗子,“她的马还有狗。”   赵臻看看马,看看狗,再看看沉甸甸,压得壮汉们大冬天满头汗水的箱笼,只觉得将来十一娘出嫁恐会比今日回府的阵仗还要夸张一些。   不过眼下,还是带着妹妹回王府重要。   马车起步,赵幼苓就此别过胥九辞。   她并未多少伤悲,汴都就这么大,她若想见胥九辞并不难。谢先生和刘拂,若是要见,她也是能见到的。   韶王府在她眼里,不是一个四四方方,飞不出去的囚笼。她也不是从前的赵幼苓,她的心自由,就没有谁囚禁的了她。   “二娘和三郎很好相处,等你回府,不用多久,就一定能和他们熟稔起来。十郎有些内向,可也是个好脾气的,不过他常常一个人待着,不太出门。”   “十二郎是文姨娘所出,年纪小,胆子也小,很爱跟文姨娘撒娇。十三郎、十四娘、十五娘跟十六娘都是甄姨娘生的。”   “十七郎刚出生不久,是母妃的头一个孩子。难免母妃挂心一些,回头要是母妃言语上为难你,你别放在心上……”   隔着门帘,听赵臻骑马在车外并行,絮絮讲着韶王府里的人事,赵幼苓眯着的眼微微抬起。   韶王府里的那些人,胥九辞早就调查的一清二楚,全都告诉了她。   崔氏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可赵幼苓不在意。她有义父,还有不知为什么定要认她回家暂时不可能变脸的韶王,一个继妃,奈何不了她什么。   韶王府的附近都是一些大户人家。一整条街上,住了不知多少户文臣武将,甚至还有皇亲国戚。   早有人在等着看韶王的热闹,毕竟这好不容易找回来的闺女,听说早些年就认了胥九辞做义父,是人家一点点拉扯长大的。这韶王自从平反后归来,就似乎和胥九辞有些不对付。   从主子到奴仆,两家人就没有对上了不掐起来的时候。   这次轮到一个闺女两个爹抢,还不知道有多热闹。   于是乎,等马车走近韶王府。即便是坐在车里,赵幼苓都听到了外头窸窸窣窣的谈笑声。   她掀了车帘一角往外看。凑热闹的人不少,多是各家的下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车看,还有人直往她马车后,壮汉抬着的箱笼上瞧。   马车停下,赵幼苓放下了帘子,紧接着便听见原本还带着笑的赵臻怒道:“怎么回事?”   只见韶王府大门紧闭,门外站着的护卫面面相觑,犹豫了半响,才推出个胆大的答话。   “是……是王妃……王妃下令,谁敢开门接应小娘子,就……就叫谁滚回老家吃糠。”   马车内没有动静。   赵臻的脸色却已经难看的快要滴下墨来。   几个护卫冷汗淋漓,再看着围观的那些人,心知韶王府这次的脸是要叫王妃丢干净了,正打算敲门叫门子开门。就见一旁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门后,满头虚汗的门子颤抖道:“请……请小娘子这边走。”   王府的正门通常只有婚嫁大事或迎接贵客时才打开。平日里,女眷走侧门并不奇怪,可前一日,韶王分明交代下去,十一娘归家的时候,要大开正门,迎她入内。   他不知韶王为什么这么交代,但赵臻很高兴。开正门,迎十一娘,他觉得这是长久亏欠下,小小的一个补偿,是对十一娘的重视。   可结果,门没开。   赵臻脸色发沉:“开门。”   门子张了张嘴:“世子……”   “我让你开门!”赵臻怒喝,“王府上下,难道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他喝完,就听见一串脚步声从门后跑远。   门子擦了把冷汗,察觉到四邻八方看热闹的目光越发灼灼,只好关了侧门,和人一道,费力打开了紧闭的正门。   门才开,就听见崔氏怒吼:“谁敢往正门走!”   本已走到马车旁,作势要掀车帘的赵臻收回手,冷冷地看向站在门内的崔氏。   一个继妃,出身如何,韶王并不在意,赵臻也不在意。   容貌可以没有,但如果连脑子都没有,却还不肯安心当个摆设,非要干涉夫君和嫡子的决定,那着实惹人不快。   赵臻不愿在这里闹得不愉快:“母妃。”   崔氏瞪圆眼睛:“一个庶女,就是走侧门,已是给了天大的脸面。这正门,是开给列祖列宗和贵客的,世子这是要坏了规矩不成!”   赵臻咬牙:“母妃这是不打算遵照父王的意思了是吗?”   崔氏底气不足,却仍旧撑着:“我是韶王妃,王爷糊涂,身为王妃,自然要规劝。世子难道要跟着糊涂?”   赵臻看着妻子顾氏和三位侧妃匆匆赶来,试图劝阻崔氏,却被崔氏推开,转身面朝马车。   “十一娘。”他道,“你下车吧。阿兄今天,就是背也要把你从正门背进王府!” 第56章   赵臻的执意, 让崔氏大为恼火:“世子是真的不肯听我的, 非要开正门迎一个庶女是不是?”   任凭崔氏怎么喊, 赵臻都没再回头看她一眼。   他伸出手, 对着马车又说了一遍:“十一娘, 你下车吧。”   他话音落,从马车里伸出了一只手。   纤细健康,肤如凝脂,顷刻间便能吸引走众人的目光。   这是一只年轻娇嫩的手, 从伸出车帘的那一刻,就带着旁人的目光,搭上了赵臻的手。而后,一个少女从帘子后头探出头、起身、迈步,继而稳稳地走下马车。   每一个姿态都显得那么从容优雅, 就好像是受过多年悉心教导的名门贵女, 一动一静, 都优雅如画。   少女生得娇柔,但身形并不显得单薄, 反而透着勃勃生机, 像是蓬勃生长的花木,亭亭玉立。   如果别人家的是洁白的玉兰,娇美的桃杏,那少女就是挺拔的白杨,是青翠,是自傲, 是不畏风霜。   很多东西,并不是天生的。   赵幼苓的隐忍来自于生母的教导,从容冷静来源于呼延骓,大气镇定则是谢先生教会她的。还有义父,教给她什么时候要避之锋芒,又什么时候无须畏惧,大可锋芒毕露。   赵幼苓理了下衣裙,站在赵臻身边,视线扫过周边,最终看向站在台阶之上,已经彻底失去王妃之尊的崔氏。   她没想过一定要走正门。韶王叮嘱开正门迎她,已经出乎了她的意料。但更出人意料的是赵臻和崔氏截然不同的反应。   她对赵臻没有太多的怨恨。   肃城城墙上的那一箭,她看到的是个冰冷的但一心为国为民的将军。   现在短短几次接触下来,分明是个好脾气的兄长。他不在意规矩,更在意能不能让好不容易回来的妹妹堂堂正正地回家。   再看崔氏。   赵幼苓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崔氏不能和前王妃做任何比较。崔氏……缺了太多一个王妃应该有的品质,她就像是一场闹剧,时时刻刻顶着韶王府的名声在人前摆戏台子。   甚至,赵幼苓都有点怀疑,当初娶崔氏,也许根本就是韶王自己设计的一个局——为了不再被太子当做箭靶。   “十一娘。”赵臻见赵幼苓一直看着崔氏,出声喊她。   赵幼苓回过神来看他:“不用世子背。”   赵臻怔了怔,以为她还是执拗不肯认回王府,拧了拧眉头。   正要说话,就见赵幼苓迈开步子,一步步走到台阶下,面朝着崔氏笑道。   “王妃是不愿我从正门走,还是不愿我进这个门?”   话初听不过是一个意思,两种说法。   可往细里想,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意思——   韶王妃究竟是要十一娘从侧门走,还是不许她回王府?   旁人已经听懂了,可崔氏眉头紧蹙,分明是还没明白。甄氏忍着笑,推了推一旁的文氏。文氏尴尬极了,却不敢上前走一步,再劝崔氏一句。   还是魏氏,面色平静地走上前:“王妃,论理,这正门的确不该开。可王爷今日心中欢喜,特地嘱咐了要开正门迎小娘子回府,王妃不如就依了王爷……”   正说着话,就听得不远处传来哒哒马蹄声。不多会儿,韶王骑着马,带了随扈走近了人群。   “这是怎么了?都是来看本王的十一娘的?”   韶王哈哈一笑,翻身下来:“十一娘,父王一早就出城给你求护身符去了。你三位阿兄阿姐手上都有母妃亲自求来的护身符,父王也给你求了一个。”   他几步就走到了台阶下,也不看崔氏,从腰侧取出一枚红底绣金线的护身符,径直塞进了赵幼苓的手里。   台阶上,三位侧妃和世子妃一道匆忙行礼,韶王摆摆手,依旧看着赵幼苓。   “父王亲自给你求来的护身符,你要好好带在身上啊。”   赵幼苓捏了捏手里的护身符,想到刘拂从外头回来感慨说汴都外有寺庙,一个绣了点金线的寻常护身符能卖一百两,想来就是这个了。   她往身上放护身符的间隙,韶王似乎终于打算去看看站在门口的女眷。   “都是来接十一娘的?”韶王乐呵呵道,“走走走,带十一娘进府看看。本王先前叮嘱的院子可收拾出来了?”   他说着往台阶上迈了一步,侧妃面面相觑,纷纷往后退让,崔氏却依旧站在正门口,瞪着眼。   “崔氏?”韶王疑惑道。   “王妃大概是觉得,十一娘不该回来吧。”赵幼苓低笑。   她幼时住在王府后院,尽管偏僻,尽管跟着娘亲不怎么在人前走动,可女人的那些明争暗斗的手段,后院的仆妇婆子们从没错过,时不时提起也就叫她听了几耳朵。   再加上前世身为叱利昆的禁脔,他身边的那些女人,何尝不是一个个手段了得   她记性不差,听的多了,见的多了,两辈子的记忆加在一起,不过是狐假虎威告一个状,还不是太难。   赵幼苓笑容不变,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小事。韶王看着她,忽然笑开,扭头再看崔氏,笑容下就多了一层说不明道不清的寒意。   “崔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爷。”崔氏不敢高声,却始终紧要不肯松口,“正门不该在这时候开……”崔氏看向赵幼苓,她目中清凌凌的,仿佛是在看戏。   崔氏气急:“王爷,十一娘只是个庶出,而且她失踪多年,究竟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万一她并不是……”   “本王的女儿,难道本王自己会认不出来吗?”   韶王大怒。   他习武,平日里虽看着不着调,崔氏再怎么惹恼他,也不过是冷待而已,但一旦动怒,王府上下,没人敢应声。   崔氏被逼得后退几步,被世子妃顾氏扶住。   韶王冷然看着她,然后命随扈请走在场围观的众人,自己甩袖,怒气冲冲从正门进了王府。   赵幼苓始终在一旁淡笑看着,赵臻喊她进王府,她闻声跟随其后,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迈过正门门槛,走进了韶王府。   王府前院,是韶王平素用来会客和处理事务的地方。十一娘不是客,自然不用到前院去招待。韶王径直领着人便往后院正房去。   赵幼苓跟着人走进了正房,一抬眼,便见着四五个侍女当即围在了韶王的身边,殷切地服侍韶王坐上正中的罗汉床。   正房的地上铺着大软毯,脚踩在上头,只觉得底下一片软绒绒的,便是大冬天也生不出一丝凛冽来。   正当中的罗汉床上,铺了猩红色的毡毛毯子,靠背引枕用的是蟹青色的绸缎,上头绣了似龙非龙的兽样。一张红木的小案放在上头,水晶碟上摆了满满当当的,都是宫里赏赐下的时鲜果子。   崔氏身边的崔嬷嬷低语一声,就见侍女忙不迭端来热茶,送到韶王和赵臻手边。崔嬷嬷笑一笑:“王爷,世子,喝口茶暖暖身子。”   赵幼苓接过赵臻转手递来的茶盏,抿嘴小口喝了一口。   茶很香,是那种浓郁的花香。茶色清澄,喝一口,满嘴都是蜜糖的香甜。   她看一眼崔氏。   崔氏垂着眼帘,一边生着闷气,一边在喝那蜜糖味的茶。这茶,显然是她喝惯了的。   韶王坐在罗汉床上,喝口茶,眉头皱起,稍后想到什么,这才舒展开看向崔氏。   “十一娘住的院子,收拾出来了吗?”韶王说着,见一旁的十一娘乖巧的喝茶,侧过头去问,“王府没那么大的规矩,这正房是你母妃住的地方,除了初一十五,不必日日来晨昏定省。”   他话音落,崔氏哼了一声。   赵幼苓微微一怔,回神笑道:“原来如此,十一娘知道了。”她又问,“不知十一娘住在哪里?”   韶王看向崔氏。崔氏听见,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甄氏在一旁见状掩唇一笑:“王妃昨日还病着,没有王妃操持,咱们姐妹三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还都等着王爷的意思呢。”   赵幼苓笑看了一眼甄氏,韶王的脸色已经又沉了下来。就连赵臻,也是满脸不悦。   崔嬷嬷见状,正要解释,外头忽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女子轻柔的嗓音:“十一娘住在可园如何?”   说话的女子踩着轻盈的脚步走进正房,身后跟着的一串侍女端着手中糕点鱼贯而入,依次将盘子放到了桌上。   女子穿着藕粉色织锦,鹅蛋脸长眉毛,唇间带着浅笑:“这是女儿刚做的点心,父王尝尝。”说完了,她笑盈盈看向赵幼苓,“这边是十一娘吧。女儿还记得嬗姬,十一娘像嬗姬,是个美人儿。我是二娘元棠,你的阿姊。”   赵元棠眼睛一扫,挽过顾氏,望着韶王笑:“父王,母妃身体不适,我与嫂子就斗胆让人收拾出了可园,你看,十一娘住哪儿如何?”   韶王一下子笑了:“可园不错。那地方清静,又离你的园子进,倒是能让你多帮着照看照看。”   赵幼苓不在意住哪儿。但见韶王的反应,想必那可园的确是个还不错的地方。   她往崔氏脸上看。崔氏显然对赵元棠和顾氏越过自己,给她收拾了园子十分不满。   “我先前已经看中了可园,等十七郎大一些,就让奶娘带着他过去住那儿。那地方,怎么能给别人!”   崔氏有些急躁,顾不上韶王难看的脸色,腾地站了起来。   “王妃若是不愿,我住别处也行。”赵幼苓开口道。   “不用。”赵臻照直说,“韶王府的规矩,儿郎七岁后,就不得再住后宅,而是住到前院去。先不说十七郎不过足月,就算已经能走能说,这后宅的园子也轮不到他一个小郎君住。”   韶王才说王府的规矩不大,赵臻就来了句王府的规矩。   赵幼苓看着崔氏,后者想再说,被崔嬷嬷赶忙拦住。 第57章   韶王府到底由韶王做主, 饶是崔氏再不甘心, 也只能退下不语。赵幼苓住可园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安置她的事情, 也交给了赵臻的妻子顾氏。   可园在后宅的东面, 隔着赵元棠的琳琅院,才能走到韶王府的花园。但可园因地处稍显偏僻的关系,反倒清静得自成一片天地。便是如今在冬日,可园里仍能见着一些开着花的草木。   “你且在这里住下, 要是有什么缺的,差下人来木兰院找我就是。”顾氏引赵幼苓进屋,摸摸她的脸,“我和二娘给你准备了些胭脂水粉,也不知你用不用得惯汴都的东西。要是不喜欢, 我再给你换。”   门外摆了一院子的箱笼, 见顾氏面不改色地指点婆子听她带来的小丫鬟的吩咐收拾箱笼, 赵幼苓微微颔首:“谢谢嫂子和阿姐。”   赵幼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顾氏。   顾氏的容貌并不出挑,但十分耐看, 尤其一双眼亮晶晶的, 好看的很。她今日穿的也是件并不会让人觉得锋芒太过的衫子,言谈举止皆是轻柔柔的,叫人容易生出好感来。   顾氏,显然是个好相处的人。   赵幼苓并不愿和韶王府的所有人,都像跟崔氏那样结怨。顾氏的好意,她全盘接受, 自然也愿意释放自己的好意。   “今日的事王妃日后若是怨嫂子,不妨告知于我。”赵幼苓笑道,“阿姐也是。王爷毕竟是男子,后宅的事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王妃是韶王府的主母,若有什么事为难嫂子和阿姐,不妨告诉十一娘。”   她突然这么说,便见顾氏和赵元棠脸上神色颇有些意外。   赵幼苓不愿解释太多,只许了承诺,便借口还需收拾箱笼,请了两人离开。   房间是赵元棠偷偷吩咐人收拾的。床帐内熏了香,香得整间房都香喷喷的,不难闻,只闻多了让人忍不住打了几个哈欠。   赵幼苓靠着床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黄。门外,从胥府带来的仆妇已经和可园的婆子收拾好了所有箱笼。   “娘子醒了。”在一旁守着的小丫鬟见状,走到床边,扶她起身。   小丫鬟还是胥府的那个,顾氏另外给她安排了几个,赵幼苓暂时不打算让太多人近身,只点了自己用惯了的这个留在身边伺候。   “茯苓,什么时候了?”赵幼苓问。   “申时了。”   赵幼苓微微颔首。   茯苓笑嘻嘻道:“娘子,你快看这屋里。”她指着屋里的摆设道,“这些俱是娘子先前在府里用惯了的东西,主子爷偷偷叫人另外装了几口箱子送过来了。”   顺着茯苓手指的方向,赵幼苓果真见着了已经在胥府的东跨院里看得眼熟了的东西。   房间里大变模样,那些原本顾氏和赵元棠让人摆放的,略显素雅的器物都被挪走收了起来,这会儿摆在外头的,都是胥府送来的物件。   泥金描画绘了花鸟山水的围屏摆在门口,内室和外间中央挂起了绣着鸟雀纹的垂帘,底下缀着蝴蝶模样的坠子,风一吹,还能打着摆儿转悠起来。   边上摆了个博古架,上头新换的都是胥九辞之前一股脑塞给她的玉器瓷器。前朝的、今朝的,甚至还有从海外进贡随后天子赏赐下来的宝石。   一俱都是她在胥府时,房间里摆的那些。   东跨院的仆妇还是适应了好久,才能在打扫时不再提心吊胆生怕砸了什么。   赵幼苓心里咋舌,更多的是对胥九辞的哭笑不得。   茯苓又指了指外头:“娘子,天色不早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听茯苓这么说,赵幼苓倒是真觉得有些饿了。   她这一睡,睡了大半天,没饿醒还真是因为一早陪着胥九辞和谢先生吃了不少东西。   她看了看天色,见外头风吃得凛冽,越发想吃点东西。   茯苓也饿了,见赵幼苓点头,忙欢天喜地往外头跑。   不多会儿,她端着托盘走进来:“娘子,先用碗热奶。厨房说,王爷吩咐了,夜里要给娘子接风洗尘,所以这会儿厨房还忙着呢,过会儿就可以用膳了。”   她说完,往外头瞥一眼,又凑到赵幼苓耳边低声道:“娘子,婢子在厨房见着上回在锦绣坊那个大娘了。就王妃身边那个。”   茯苓人看着小,可做事上手快,熟了之后便十分机灵,但不冒进。   赵幼苓看她一眼,茯苓立即笑道:“婢子就是随便听了一耳朵。那大娘夫家姓高,算是王妃身边比较得力的一个。就是嚣张惯了,时不时接着王妃的名头,去厨房里讨要东西,厨房里的人都不大愿意搭理她。”   “王妃不管?”赵幼苓问。   “王妃不管。”茯苓答道,“听说从前也有人到王妃面前告状,可王妃非但没惩戒她,反而维护她。厨房恼得不行,直接将这事告到了王爷跟前,这才好一些。”   “那这次怎么会碰见她?”赵幼苓想到那个嚣张蠢钝的妇人,不由笑了。   崔氏身边,唯有那位崔嬷嬷,看着是个明白人。可一个明白人,抵不过数个自以为是的糊涂蛋,崔氏又不是个听得了劝的,这才落得主母不像主母的境况。   “是王妃后来又说不舒服,王爷就吩咐厨房,夜里的接风宴不必准备王妃喜欢的菜色,给王妃多熬点粥,备点素菜送过去。”茯苓没忍住笑,咯咯咯乐了起来。   她笑得开心,赵幼苓见她笑得没了眼睛的样子,扑哧一笑被逗乐了。   茯苓害臊地捂住脸,好一会儿才红着脸继续道:“然后……然后婢子过去的时候,正好那大娘气冲冲的过来理论,说厨房克扣王妃。厨房的大爷就说王妃都病了,吃不得荤腥,定是她又想借着王妃的名头填自己的肚子,挥着劈柴的斧头就把人赶出去了。”   虽然没能见到,可茯苓手舞足蹈比划了一番,竟叫赵幼苓仿佛看到了当时的场景。主仆两人躲在屋子里,指着这事笑了很久。   等到赵元棠亲自过来接她去用晚膳,赵幼苓这才止了笑,大大方方地和人一道往前头去了。   这一晚的接风宴倒是吃得满意,兴许如此,叫了一天的“王爷”“世子”,临了赵幼苓终于改了口。   她到底还是回了韶王府。   她不怨赵臻,但对韶王,终究还是会保留着自己的警醒。   谁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在下一次遇到麻烦的时候,会不会再次选择丢下妻儿。这一次,赵幼苓可能就没那么好的运气,还能躲过一劫,在掖庭遇见义父了。   大雪,昆特勤部族。   风雪打着卷儿在毡包之间呼啸,盖住从大帐内传出的尖叫和呻.吟。   纠缠起伏的身体在沉闷的低吼声中,释放所有紧绷。体格健硕的男人,撑起胳膊,翻身下榻,抬手抓过凌乱的长发,随手在脑后扎了下。   “特勤?”   榻上的女人翻了个身,露出年轻稚嫩的脸庞,上头还带着意犹未尽的媚意。   叱利昆扭头。   女人还很年轻,有两分相似的脸上,看不到任何一点相仿的神情。他突然有些兴致缺缺,挥开抚上胳膊的手:“滚出去。”   女人吃了一惊,裹着身上的毛毯,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特勤,是九娘伺候的不好吗?”   叱利昆嫌恶地皱起眉头,喊来外面的护卫,将人毫不怜惜地拖了出去。   毕竟是特勤的女人,部族里没人敢太粗鲁地对待她,只将人拖回毡包,就又回来了。   “呼延骓在何处?”叱利昆问。   “据密保说,人还在坍塌的矿洞处。”   “还在矿洞。”叱利昆嗤笑,“人只怕死地不能再死了,还想救什么人。”   他穿上裘衣,掀开了毡帘。   外面,风雪大作,长发被卷起。叱利昆看着外头已经牵来的马匹,翻身上马:“走吧,趁他还在犯傻,将其剿杀。”   矿洞外,挖掘仍在进行。   “阿兄,已经好几天了,恐怕没有活的了。”阿泰尔满头是汗,身上、脸上全都污泥。   “能救一个是一个。”呼延骓擦汗,指挥着手下人将刚找到的一具尸体,抬到了一旁。   戎迂的几处矿洞,用的人除了奴隶,还有不少是戎迂自己的百姓。叱利昆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呼延骓做不到。   “再挖两天,两天后……封洞。”呼延骓道,抬起的手臂上,被尖锐的石块划开了几道口子,血淋淋的。   从矿洞坍塌到现在,一开始还能陆续地抬出一些受伤的活人,到最后,就更多的是残肢断臂,或者是不成人样的尸体。   这还没有挖到最底下,底下……应该埋了更多的人。   阿泰尔抹了把脸,知道呼延骓的脾气,没办法,只能跟着帮忙。   “幸好云雀儿现在不在戎迂,不然还不被你这副模样吓着了。脏兮兮的臭男人。”   他开了个玩笑,偷偷去瞥呼延骓的脸,见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介意开赵幼苓的玩笑,反而沉着脸,阿泰尔叹了口气,玩笑的话再说不出口了。   夜色沉沉,大风吹得篝火火舌飞扬。   又一具尸体被抬出,迎接它的,不光是留守在矿洞外帮忙的戎迂人,还有从远处传来,风驰电掣的马蹄声。   呼延骓刚刚从矿洞出来,浑身是土。有人朝他大喊:“殿下!快逃!”   随着话音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飞箭。   呼延骓顺势一滚,躲过落地的飞箭,抬首望向坐在马背上疾奔而来,目光炯炯的男人。   “叱利昆!” 第58章   箭如雨。   广袤草原上, 夜色如墨, 战马奔驰。   呼延骓骑在马背上, 迎风狂奔。身后是戎迂的精兵, 大吼着冲锋, 箭矢从他们手中不断地朝着他射来。   比起身后的追逼围剿,巨大的风雪才是呼延骓最大的危险。   草原上危机重重,哪怕是他,也不一定能在风雪中迷失方向后, 还能找回回部族的路。   可不跑,等待他的,是矿洞附近那些族人受他牵连而死。跑,这些人的目的就只有他一个。   一支箭擦肩而过,割破了他臂膀的布料。   呼延骓忽然想起阿泰尔的玩笑话。   的确, 幸好云雀儿不在, 不然这样的危险, 就要多一个人和他一起承受。   “骓!”   风中送来叱利昆的声音。   呼延骓没有回头,却又一支箭, 破空而来, 带着巨大的气劲,射中他的臂膀,将人整个带下马背,摔在了厚厚的积雪上。   马蹄声近了。   呼延骓从地上爬起,啐了一口,看向月色下逼近的黑洞洞的人影。叱利昆就坐在马背上, 手中的长刀高高举起,下一刻已毫不留情地挥下。   手起刀落间,呼延骓霍地向一侧扑开,避开长刀,也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兵刃。   冲到后方的叱利昆当即勒马,又调转马头,重新持刀向他奔袭。   呼延骓眼一沉,不再躲闪,手握长刀,迎着叱利昆,挥刀而上。   鲜血在割开的皮肉间喷涌。   战马嘶鸣,前腿猛然跪地,将避之不及的叱利昆摔下马背。   “特勤!”紧随而来的精兵高声呼喊。   叱利昆爬起,擦过脸上的雪水,望向毫发无伤的呼延骓,下令道:“围住他!不许放掉!”   “是!”   如同豺狼看到了落单的幼兽,精兵们大吼着挥动手中长刀,试图围拢呼延骓。   然一阵箭雨忽然从天而降,齐刷刷射中数人,哀嚎声顿时四起。   叱利昆眉心一皱:“怎么回事?”   “有……后面杀来了一队人马!”   “左大将的人!”   “已经杀过来了!”   叱利昆暗道不好,骑上乌兰的马,大声道:“别管他们!先杀了呼延骓!”   他看向趁乱夺走一匹马奔逃的呼延骓,咬牙:“追上去!我倒要看看,还有谁能救得了他的性命!”   “特勤就不管大可汗的命令了吗?”   追赶上来的左大将横刀拦住了他,叱利昆不得已停下,望向不远处同样被拦下的呼延骓:“留下呼延骓,只会是麻烦。”   “可他还有用。”左大将皱起眉,“他活着,那些人就会顾念到他,安分守己地活着。他要是死了,大可汗就更麻烦了。”   叱利昆抢着道:“可他活着,就……”   “特勤!更重要的是,你懂得如何找矿,如何采矿,又如何冶炼么?”   “你瞒着大可汗,下令矿洞继续开采致使坍塌掩埋数人,又趁夜意图剿杀呼延骓的事,已经惹恼了大可汗。”   左大将打断了叱利昆的话,回头看向不断喘气,缓缓在人护卫下,向这边过来的呼延骓。   这个和汉人混血生下的前任大可汗的外孙,的确不是个可以小觑的人物。他的眼界和不断增长的学识,既是他翱翔的翅膀,也是他必须活下来为大可汗所用的理由。   “那就让他再活着!”   愤恨的声音,顺着风,传进了呼延骓的耳里。   他轻笑一声,不眨一眼拔掉了臂膀上的箭。   赵幼苓在韶王府的生活,已经踏踏实实地过了几日。   这几日里头,崔氏动过要她床前侍疾的心思,被韶王呵斥,又听了身边人的撺掇,想再仿照之前抱走十四娘那样,把赵幼苓记在自己名下。   说句实话,赵幼苓是真的无法理解崔氏的想法。   偶尔在府里碰见崔嬷嬷,这位上了年纪的嬷嬷显然知道人前该如何做,总会恭谨地问好。再看崔氏,嘴上说着再讨好的话,脸上眼底的神色还是赤.裸.裸的怨怼。   这日用过早膳,还不等赵幼苓想好要做些什么,就听见茯苓道:“二娘来了。”   赵幼苓极目远眺,就见个粉衣女子不慌不忙地从园外走了进来,不是赵元棠还能是谁。   对这个嫡姐,赵幼苓只觉得她的确应该是韶王的女儿。   除了没学到韶王那样放浪形骸的性格,赵元棠仿若是另一个韶王。她有很多心机,有皇室的倨傲,另一方面,她也能放下架子,将你视作重要的人,仔仔细细为人考虑很多。   就这几日,往可园里走的最多最频繁的,就是她了。   想到前世曾从叱利昆嘴里听说过,韶王原配所出的嫡女得天子指婚,出嫁后不久因丈夫外室带着私生子登门纠缠,被人耻笑的事。   赵幼苓就觉得,得了赵元棠的这分好,她或许也应该还上一分。   “阿姐。”   赵幼苓想着,喊了一声,走到院子里。   赵元棠闻声快走了几步,拉过她的手:“父王刚从宫里回来,说是皇爷爷打算除夕家宴时能见见你。”   再几日就是除夕。从前在京城的时候,每年除夕,天子就会在宫中设家宴,到的都是老赵家的子子孙孙和亲近的姻亲。   自来汴都后,天子几乎年年都会在除夕当众斥责废太子,可没骂两句,想起废太子和五皇子还远在吐浑,又忍不住落泪。   如今废太子被圈禁,五皇子好手好脚活着,想必今年的家宴气氛不至于再像从前那样压抑。   “家宴?”赵幼苓问。   赵元棠显然将她的反应当做惊奇,殷殷说道:“只是寻常家宴罢了,皇爷爷虽是天子,可你不必害怕,只当是在自己家中。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当时我就坐你边上,你看着我便是。”   赵幼苓幼时从未进过宫。   韶王当时那么多子女,排到她都已经是十一,天子哪有那么多的功夫,将儿子的十一个孩子一个个看过来,自然就有生母身份低微的几个,被丢在府中,没能在天子面前露脸的机会。   可她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忧的,全不在意地点了头。   赵元棠又与她细细说了不少江南过年时的风俗。直说的茶换了几壶,赵元棠这才说罢,回自己的琳琅院去。   赵幼苓送她一段路,见她进了院子,这便转身带茯苓往回走。   不过几步路,叫她意外地碰见了十郎。   “十一娘。”十郎喊住她,“你在外面,见过九娘吗?”   “不曾见过。”赵幼苓答。   见十郎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知晓他是特地来找自己的,赵幼苓又道:“十哥当初是怎么逃出来的?那时候,九姐就找不着了吗?”   十郎羞愧:“京城破的时候,掖庭的人就根本没人会管,大家为了保命逃出掖庭,看到哪里人多就跟着往哪里跑。我们跑出宫,跟着南逃的人一路走一路逃,这才到了汴都,侥幸活下命来。”   那种情况下,不少人家破人亡,最后只剩孤零零的一人。更何况像十郎这样,当时年纪小,跟着人仓皇逃命,能活下来已经不易,哪里可能还兼顾到九娘。   “十哥不要担心,九姐吉人自有天相,兴许在哪里安然无恙活着。”赵幼苓轻声细语道,“除夕当晚宫里设宴,我才回王府,也不知往年宫里设宴都有些什么规矩,十哥能告诉我吗?”   十郎内向,但还是仔细将一些规矩说了说,说完了,脸一红,声音轻轻的道:“我也……不常进宫,只怕说的这些,派不上什么用场。”   他只在刚回王府时,被天子召见过一次,此后即便过年也都留在王府,并未再进过宫。   十郎的那些经验,无论能不能用,赵幼苓都记在心里。加上赵元棠和顾氏不时过来亲自教导她一些宫里的规矩,赵幼苓倒是安安心心地睡了几晚。   除夕当天,赵幼苓清早就起来了。进宫要穿的衣裳前一天就已经由姑嫂两人帮着挑了出来。   因要进宫,赵元棠还特地将身边一个擅长妆容的丫鬟借给她。赵幼苓洗漱更衣罢,就由着那丫鬟在自己脸上涂了胭脂水粉,又戴了几样不夸张夺目,不会殿前失仪的首饰,这才算是全都打扮好了。   “用过早膳没有?”因不用和崔氏请安,赵幼苓直接到了前院。文氏和魏氏都已经到了跟前,见她过来,笑着打了个声招呼。   “已经吃过了。”赵幼苓和两位侧妃见礼。   离原本说好一道入宫的时辰还有三刻钟,三人来得都有些早。没等多久,陆续又来了几人。   因是入宫的关系,王府能有资格跟着韶王进宫的,除了正妃外,就只有三位侧妃和她们所出的子女。王府后宅里的其他女人,身份低下,又暂无子女,便都只能留在府里。   对比起刚过来,打扮得十分明艳的甄氏,文氏的打扮就显得有些木讷老成,魏氏则中规中矩,不显山露水。   赵幼苓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三位侧妃,目光很快就落在了随即而来的赵臻和顾氏身上。   “昨夜睡得好吗?”顾氏红了脸,松开赵臻的手,几步走到她跟前,“我头回进宫的时候,连着两夜不敢闭眼,生怕到时出丑。”   “睡得很好。”赵幼苓笑,看一眼赵臻,又对顾氏道,“嫂子今天气色真好。这胭脂真好看。”   这话从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嘴里说出来,委实叫人瞠目结舌。   顾氏睁大了眼睛,脸颊通红,显然不知赵幼苓说的究竟是胭脂,还是看出了什么。   她的反应着实逗笑了赵幼苓。   “怎么笑得这么开心?”赵元棠过来了,“十一娘在和嫂子说什么呢?”   她穿着织金团花襦裙,外头罩了白狐披风,衬得一张清丽的脸庞透出几分娇艳。   赵幼苓笑:“我夸嫂子的胭脂颜色好。”   赵元棠闻声还真就去仔细看了看顾氏的脸:“嫂子这胭脂的确好看,是哪家铺子的?回头我也让丫鬟去买些来用。”   她这么说,顾氏的脸越发滚烫,赵幼苓笑得不能自己。   赵臻原本还站在一旁,见三人关系不错,也跟着笑了笑,伸手拍拍赵幼苓的后脑勺:“胡闹。”   说话间,人已经来的差不多了。崔氏这时候才终于过来。   她穿了身猩红色的凤尾团花的褙子,同样是狐裘披风,颜色却是棕红色,头上还戴了不少赤金镶翡翠的簪子,整个人看起来富丽堂皇极了。   和她一道过来的,还有个看着比赵幼苓小上几岁的女孩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赵幼苓。 第59章   “那是十四娘。”见赵幼苓注意到迎面过来的女孩, 赵元棠低声道, “先前给母妃去外头庙里供经书, 昨夜才回来。”   赵幼苓问:“记得十四娘是甄侧妃所出?”   赵元棠道:“确实是甄侧妃所出。十四娘出生时, 父王还未平反, 倒是对她多有疼爱。母妃就是看中这点,所以嫁进王府后,就认了十四娘当嫡女。”   旁人家也有庶女认作嫡女的事,但通常都是因嫡母无所出。像崔氏当时刚成婚, 就迫不及待抱养了庶女,多少有点出人意料。   崔氏的想法很好理解,为的就是十四娘身上那份韶王给的宠爱。但差不多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韶王对十四娘就没了那么多的疼爱,即便崔氏借着十四娘几次生病想要见一见韶王, 也不见他对妻女多看一眼。   崔氏由十四娘扶着, 慢吞吞走到人前, 眼皮一抬,疲惫道:“都在了?走吧, 别在这儿闹哄哄的了, 吵得人没个安宁。”   说完,崔氏又高声喊:“十一娘,等会儿入了宫,你可记得安分些,别在宫里丢了韶王府的脸面。”然后抱怨道,“十七郎年纪小, 哭闹了一夜。他不舒服,闹得我也一夜没睡踏实。”   她这话说的直接,竟像是恼极了,不管不顾说出来的。   赵幼苓挑了挑眉,嘴角噙笑,应了声是。崔氏的话就像是一拳打在了软绵绵的枕靠上,竟自己被自己噎着,瞪圆了眼。   韶王懒得这时候插手她俩莫名其妙的官司,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人,淡淡道:“既然都到了,就启程吧。”   既然韶王发了话,崔氏就是想再说上几句,也不得不闭了嘴,让十四娘扶着上马车。   甄氏站在一旁,等崔氏上了马车,忙低低喊了声“十四娘”。   十四娘却并未回应,只淡淡看她一眼,倨傲地颔首。   赵幼苓跟着赵元棠上了马车,一眼扫件这对母女的样子,不由多看了几眼。   一旁的赵元棠留意到她的反应,拉了拉她:“十四娘脾气不大好。母妃将她宠坏了,如今她连甄侧妃都不认,连一母同胞的十三郎她都不怎么来往。”   赵元棠嗤笑:“平素在府里,你大可不必搭理她。出了王府,她要是给你脸面,你且帮着她,她要是不给,也不比想着什么王府的名声。”   韶王府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出了王府,朝皇宫去。   江南的年节气氛不比京城少,还没到年节时就已经满城处处都有硫磺味。这会儿已经是除夕,街头巷尾已经有胆大的孩子抓了爆竹往火堆里丢,噼里啪啦一阵响,小孩的便又叫又嚷,闹哄哄的,却透着最质朴的欢喜。   赵幼苓隔着车帘,看向沿街的热闹,不知为何又想起了戎迂。   去岁的年,她在戎迂度过。   没有爹娘,没有兄弟,她一个人裹了裘衣坐在雪地上发呆,手边是莎琳娜煮好的马奶酒。喝一口能暖上一会儿,倒叫她不至于冷得牙齿打架。   也许是因为汉人文化的影响,关外诸国早在多年前就在本国的节庆里,多了一道除夕。   那天夜里,本该在王帐的呼延骓,冒着风雪回到部族。她坐在雪地上,抬头望着坐在高高马背上,剑眉星目的男人,忽就觉得这个年,过的也不是那么寂寞辛苦。   “想什么这么出神?”   马车已经在宫门口停下,再往里,就得靠两条腿走进去。   赵幼苓被唤过神时,赵元棠已经扶着丫鬟的手下了马车,这会儿正站在车边好笑地望着她。   “只是想起从前在外头的事。”赵幼苓笑笑,下车理了理衣裙。   “从前的那些事,若是苦就都忘了,若有喜乐,且记在心底。”赵元棠上前,亲昵地帮她扶了扶头上的首饰。   赵幼苓闻声,微微一顿:“二姐的意思,十一娘明白。”   天子设宴召皇亲国戚们进宫,自然不只是吃一顿家宴而已。家宴前,还要男人女人分开聚一聚,说起无关江山社稷的闲言碎语,聊一聊这一年各家都添了哪些人事。   因是家宴,所有人都往后宫走,倒一时也不必分开。   汴都的皇宫在乾湖旁,原本只是大胤天子南巡时的行宫,如今成了皇宫后,就显得比京城的要小上不少。如今工部仍派了人在旁敲敲打打,慢慢往外扩大。   过了乾清门,便是进了后宫。朝中大员未得传诏,不得入内。   沿着御道,能见宫墙深深,不时有宫女太监从中走过。   等过了乾心宫,就是交泰殿。   皇后的寝殿在坤明宫,然平素接受朝贺的地方都在交泰殿。   韶王已经往乾心宫去了,留下赵臻陪着崔氏一行人到交泰殿给皇后请安。   甫一入殿,入目便是满目牡丹。青碧、浅红、浅紫、檀色、鹅黄、粉白等等,竟不下十几种,正是花开得最盛的时候。   牡丹一贯雍容,这才备受权贵皇族的钟爱。可牡丹的花期并非在冬日,实难想象这满殿的牡丹,是花费了多少功夫才养成的。先到的各家女眷们竟也个个被这些牡丹的颜色比了下去。   赵幼苓望着这些花,听见耳旁传来赵元棠惊诧的声音,扭头看她。   赵元棠低头偷偷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牡丹。这些只怕花了百万钱。”   “有心自然就能办得成。”赵幼苓答。姐妹俩随即不再说话,跟着崔氏上前给皇后行礼。   “韶王府的小娘子们不过些许日子不见,出落的越□□亮了。”皇后颔首,并不大愿意搭理崔氏,反而冲着站在她身后的赵元棠招了招手,“新都过来,叫皇祖母看看。”   赵元棠的郡主封号是天子亲自给的。新都二字,重了一些,可天子要给,皇后也没再劝,比起看中韶王或是韶王世子,皇后自然愿意给一个郡主多点宠爱。   至于与皇后母族有着拐了几道弯的亲戚关系的韶王妃崔氏,皇后更是不想多看一眼。   交泰殿内的女眷,都是皇亲。赵幼苓不认得,赵元棠原本还低声在和她介绍,见皇后将人叫走,她索性安静地站在顾氏身边,当一根木头桩子。   皇后:“新都,哪一个是你家刚回来的十一娘?”   赵幼苓闻声,微微抬眼。皇后神情不变,随着赵元棠的手顺势看了一眼,分明只是敷衍的找话闲聊。   等到赵臻请安后退出交泰殿,皇后这才想起赐座,殿内的气氛一时间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年长一些的郎君都随父辈兄长在前面的乾心宫,在交泰殿的小郎君们个个不过三四岁的模样,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赵幼苓不过才坐下,脚边就撞上一个小的。   她伸手扶起,抬眼要去找伺候的仆妇,就见那小娃娃扒着她的腿,对她手边的一碟点心咽口水。   赵幼苓不禁弯了眉眼笑,伸手指头刮刮小娃娃娇嫩的脸皮,让茯苓取了一小块点心,喂到他嘴边。   一旁有女眷大奇:“这要不是知道十一娘还未许人家,这模样看起来,还真像是教养过孩子的。”   女眷们本都在谈笑,这声音来得突兀,却一瞬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赵幼苓的身上。   赵幼苓慢条斯理喂完小娃娃,见坐在对面的一个年轻妇人满脸担忧,将孩子交给茯苓,指了指对面,这才擦手看向说话的女眷。   那是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小娘子,看着有些刁蛮,和人对视时,微微抬着下巴,嘴角噙着笑,可眼底全是轻蔑。   赵幼苓笑了笑,并不回应。   见她不说话,那小娘子又道:“十一娘可别生气,我只是瞧着像而已。十一娘只怕还不认识我。郡主姐姐,你都没和十一娘介绍提过我吗?”   皇后嗔她一眼:“你这么调皮,新都怎么会没和十一娘提过你。”   赵元棠跟着笑道:“成佳,你左一句右一句,话都不停,这要叫十一娘怎么开口说话。”赵元棠说着,看向赵幼苓,见她目光清明朝自己微微颔首,提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十一娘,这疯丫头,就是我同你提过的,常乐姑母的女儿成佳,你得喊她表姐才是。”   赵幼苓闻言,起身便又是一礼。   她容貌生得好,身上虽穿的不如旁人宝华灿烂,但一副好颜色便比过了众人,且还未被一旁的牡丹盖住姿容,更是叫人心生艳羡。   “原来是成佳姐姐。”赵幼苓笑道,“阿姐先前同我说过,宫里有位成佳姐姐,模样好,堪比古人笔下的四大美人。我原先还不信,以为是阿姐当我年幼,哄骗我。见了真人才知,阿姐说的全然都是真的。”   见成佳骄傲地翘起脸,赵幼苓又道,“成佳姐姐这般容貌,提亲的人一定快踏平了府上门槛吧。也不知姐姐会许给什么样的人家……”   “胡闹!”   赵幼苓的话还没说完,皇后皱眉打断:“什么许不许人家的,这种话岂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该说的?到底是从外头回来的,太没有规矩了!”   皇后一开口,交泰殿内一时无人敢出声。   皇后出身显赫,正是如今沿海一带威名赫赫的戴将军姑母。   戴家早年又和□□皇帝情同手足,有从龙之功,戴家几代全是忠君之士。天子即便再怎么和这位刻板的皇后没有感情,想要废后另立,想到戴家,都要抖上三抖,忌惮几分。   成佳的母亲,正是皇后所出的常乐公主,嫁回了戴家。因此成佳在宫里几乎是霸王一般,即便是在宫外,因着皇后、常乐公主以及戴家的关系,也无人敢对她不敬。   皇后的态度令女眷们看向赵幼苓的目光里,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有的人在探究,有的人在嘲讽。这其中就有崔氏。   这些落在身上的目光,和赵元棠及顾氏的担忧混合在一起,得来的却是赵幼苓颇出人意料的惊诧反应。   “这话原是不能说的吗?”众目睽睽之下,柔嫩明艳的一张脸上流露出了羞愧,“我……我见成佳姐姐在说,以为宫里并不介意这些……原来,讲规矩人家的小娘子,是不能说这些话的么?” 第60章   赵幼苓话音才落, 成佳的脸就变了色。皇后脸上一沉, 满是不悦。   “你这话是何意?是说成佳的教养不好, 嘴上没有规矩不成?”   有位身着贡缎华服的妇人坐在下首, 容貌和皇后有几分相像, 略显得刻板一些,说话时脸色僵硬不快,分明带着怒气。   那妇人招手儿,将成佳叫到自己面前, 伸手摸着她的小脸,瞪着赵幼苓道:“戴家向来规矩森严,我的成佳最是规矩,你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浑话?从民间回来的野小孩, 果然是野小孩, 连点规矩都不懂!”   妇人就是皇后所出的常乐公主, 自幼长于太后膝下,如此身份自然长成了嚣张跋扈的性子。   她当即一喝, 多少令人畏缩。   赵幼苓瞧见赵元棠和顾氏担忧的眼神, 嘴角一抿,便立即红了眼眶。   她不说话,单这副模样,已叫人心底生出几分怜惜。再加上常乐公主母女俩说的那些话,即便皇后也说了句没规矩,众人还是给了她更加多的同情。   “十一娘这话, 本宫仔细想想,倒的确没什么问题。”   皇后突然开口,脸色虽依旧难看,可落在赵幼苓身上的目光,多了些认可。   “规矩这东西,本就是要守我守,大家一道遵守才成的了规矩。”   她望向常乐母女俩,不赞同道:“这话既然本就是成佳先开的口,十一娘才回来,自然会误解,以为宫里并不讲究这些。如果要有什么规矩,十一娘要守,成佳难道就不需要守了?”   “皇后说的极是,成佳如今也大了,可不是从前不懂事的小娃娃,这规矩啊道理啊的,哪能只懂在别人身上,自己却什么也不清楚呢。”   坐在皇后下手,一个身上贴金铺翠,鬓间簪着点翠的艳妆女子掩唇笑道。   正是韶王生母,与皇后同出一族,戴将军的嫡亲长姐戴贵妃。   贵妃驻颜有术,又本就比皇后小一辈,越发显得年轻些,尽管已当了祖母,可依旧看着艳丽无比。   她方才只看着亲孙女被皇后召去,生怕受了委屈一直盯着,哪里想另一头竟还有个小的敢跳出来欺负她另一个孙女。   本是心底里骂常乐公主自己跋扈还连带着女儿也敢欺负人,此时见皇后竟意外偏向十一娘,当即露出了笑容,恭敬地奉承了句。   “行了,也不是多大的事,回去教教便成。”   皇后不喜贵妃,这里头自然有因为同出一族隔了一辈,却都成了天子女人的缘故。可贵妃盛宠多年,却不是个样样都掐尖要强的人,她作为长辈,也就随她去了。   交泰殿的事,总会有人报到前头去。皇后也不愿这女儿家之间的争执,闹得长辈出面干预,再闹到天子跟前。   皇后警告地看了眼不甘心的成佳,转首对崔氏道:“本宫记得,二娘翻年就要十八了。你可帮着看过人家?”   赵幼苓不作声地站在一旁,那头的成佳还在瞪她。她听着皇后的询问,瞧瞧往崔氏那边看,不想撞上了戴贵妃的视线。   后者只笑眯眯地看着,招了招手。   她往贵妃处走了两步,立即就有宫女往贵妃手边摆了个矮敦子。   “我曾见过嬗姬,你像你娘,是个美人。”贵妃伸出修长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可惜,你娘遇见了我儿,倒是委屈了她。”   赵幼苓微微吃惊。   贵妃却再没开口提起一句她生母的事。赵幼苓只要压下满腔疑惑,转而继续注意崔氏那边的动静。   “方才,见母后待二娘如此和善,臣妾就想起了这事。”就在赵幼苓要往赵元棠那儿看的时候,崔氏出声了。   她扭头,就见崔氏一脸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恭恭敬敬坐在皇后身侧的赵元棠。交泰殿内的女眷们一时也都看向她。   谁都知道韶王妃是个笑话。   一个笑话,操持不好内务,几次闹得满汴都的人都知道她为了莫须有的人和事和韶王争执。   这样的韶王妃,想要安排前王妃留下的嫡女的婚事,便是不用皇后特地提出,她们私底下也都关注着。   崔氏不敢往皇后脸上看,至于韶王生母戴贵妃,她也心底微憷,只将目光往赵元棠身上转了一圈,又瞥一眼赵幼苓。   她自恃谨慎,却不知那点动作都被周围人收入眼底。有妇人没忍住笑出声来,只能硬生生转做咳嗽,扭头拿帕子捂嘴,挡住笑颜。   崔氏含笑说道:“二娘年纪也不小了,旁人家的小娘子,哪一个不是及笄之后便出嫁的。王爷就是再舍不得,总不能让女儿在家留成了老姑娘。”   “什么老姑娘,这话且不能这么说。”皇后皱眉,拍拍赵元棠的手,“本宫这倒是有个人选,就是不知二娘看不看得上。”   “这……不知母后看上的是哪家儿郎?”崔氏顿了顿,“前些年二娘为了许家姐姐守了这些年,这才蹉跎大了年纪,只怕世家一时找不出这般合年纪的人家了。”   她做梦都想拿捏王府里的几个郎君娘子。   她让赵臻挑了顾氏,以为挑的是自己特地塞进画像里出身低微的人家,哪知眨眨眼的功夫,天子就下了赐婚的旨意,她恍然才知自己不过是被韶王父子摆了一道。   她为了面子,在外说的还是让赵臻挑的自己喜欢的。实则见这对年轻夫妇感情和睦,恨得不行。等她想借机拿捏赵元棠,却被韶王带来的什么老尼姑,排了八字说要为前王妃守上几年。这一守,就守到了现在这个年纪。   “年纪大又如何,二娘年纪大,嫁个小夫君,岂不是能多贪几年欢。”贵妃骄横开口,见赵幼苓在旁瞠目,伸手掐了掐她的脸蛋,“非礼勿听。可别把这话学给你父王听。”   她话音落,就叫皇后扫了一眼,皱眉道:“胡言乱语些什么?怎的能说这些浑话。”   贵妃懒懒一笑,将赵幼苓拥进怀里:“臣妾知错了,姑母可别恼我。”   她前一口才自称臣妾,后一句又唤皇后姑母,满殿女眷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做些什么回应。   皇后遥遥点了点,又侧头道:“二娘喜欢什么模样的郎君?”   汴都风气开放,虽有男女大防,可成婚前,未婚夫妻却是可以自由见面,甚至一道上街出游的。甚至还有各类花节,可供适龄男女自行结识,促成两家姻缘。   见皇后询问,底下有几个妇人便接连推荐起自家子侄,更有胆大的小娘子笑盈盈地向赵元棠提起了自己的兄长们。   “你不必觉得吃惊。”   赵幼苓出神地望着那些妇人,头顶传来贵妃慵懒的声音:“她们看中的,可不是你二姐这个人,而是韶王府。”   “她们……如果不好,祖母能不能不让她们娶到二姐?”   赵幼苓低低喊了声祖母,倒是叫贵妃愣了愣。   良久,赵幼苓才又听到了贵妃的声音。   “你且放心,你皇祖母心底有人选,她们不过是不舍得放弃机会罢了。”   都是关系盘根错节的姻亲,谁又不晓得谁。   譬如自称自己儿子丰神俊朗的那一个,长子是个鞋拔子脸,次子倒是长得不错,却身长五尺。   另一个说什么不纳妾,不收通房的,老的少的,都偷偷流连花楼,倒的确是没妾也没通房,如果不是被韶王自己撞见,还真的曾经是个人选。   赵幼苓听着贵妃的絮叨,视线往那些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脸色僵硬的崔氏脸上,见她脸上全是藏不住的不甘,不由又去看了眼皇后。   皇后刻板的脸上面无表情,似乎是被吵得有些头疼,眉头皱了皱,当下殿内又静了下来。   “你们各家的郎君,自有各自的好。可本宫心里这人却也是千好万好,从年纪到家世,处处配得上二娘。本宫想着,不如直接求陛下下一道赐婚的圣旨。”   皇后话音落,崔氏几乎要尖叫起来:“赐婚?!”   赐婚可是最为尊贵体面的事,便是夫妻俩成婚后没多少感情,有着赐婚这一名头在,这亲事就左右离不了。她想的是给年纪大了的赵元棠,找个不怎么门当户对的男人,可不是想向皇后求赐婚的。   皇后的话,叫赵幼苓的心也提了起来。   知道赵元棠是因赐婚才嫁的人是一回事,可知道她嫁的谁是另一回事。   她这会儿又急又恼,气当初没留意赵元棠嫁的究竟是哪家郎君,可左右是天子赐婚,只怕就是皇后心底的那个人选了。   “怎么?皇后娘娘为你这嫡女赐婚,韶王妃不乐意?”   有看不惯崔氏的宗亲女眷出言讥讽道。   崔氏哪敢说不乐意,嘴唇蠕动,到底没再冒犯。   皇后冷着脸,良久缓下脸色:“本宫的侄子家中尚有一子,还未曾婚娶,本宫瞧着与二娘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古来就没有媒人说人不合适的,只是皇后这一说,却分明虚的很。   戴家权大势大,接连出了皇后和贵妃,哪怕天子宠爱贵妃,面上敬重皇后,但也鲜少会召见戴家人。   戴家军在沿海威名赫赫,戴家的子孙哪一个不是跟着家中长辈在军中出入,鲜少出入宫城,戴将军这儿子只怕连京城和汴都都不大出现。从哪里说的天造地设的一对。   “姑母,这只怕不合适。”贵妃低声劝道。   皇后面罩寒霜:“有什么不合适的?子迟能文能武,家中无妻妾庶子,他与二娘又是表兄妹,难道不是亲上加亲吗?”   这确实是亲上加亲了。   皇后的那些打算,贵妃如何不知。在场的女眷们又怎会不清楚。   但贵妃更看重的,是天子的忌惮——戴家势力太大,名声过于显赫,再与皇室联姻,戴家是荣耀不断了,可韶王的锋芒就再难遮盖。   想到废太子曾经做过的事,再想到如今虎视眈眈的太子,贵妃不由胆颤。   皇后说了那么多,赵幼苓只看着身边人的反应。   赵元棠根本说不了话,她的手被皇后紧紧握着,仿佛生怕这个侄孙媳妇跑了。顾氏想帮忙说几句话,却被一旁的崔氏横了一眼拦住。   更别说三位侧妃,文氏是个不顶用的,甄氏与人争执还行,进了宫便老实如鹌鹑,魏氏则拧着眉头一言不发。她们实际也无权过问赵元棠的婚事,有皇后,有贵妃,还有韶王和韶王妃在,哪里轮得到侧妃开口。   至于其他人,更不过都是一些看客,看着皇后和贵妃博弈。   “不如让二姐与那位戴郎君见一见吧。”赵幼苓深深看一眼赵元棠,牵唇笑了笑,“听说汴都的年轻男女私下里也会见见面,合则成,不合也不必耽误彼此。”   她说完,还不等皇后发话,崔氏突然听不过去,喊了一声。   “十一娘——”崔氏喊,“在皇后面前,你太没规矩了!” 第61章   崔氏拔高了声音, 也不知她到底是担心十一娘的反应惹恼了皇后, 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她喊这一下, 连交泰殿外的太监宫女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   “这是在做什么?”皇后厉声道, 她倒是不觉得赵幼苓的反应有什么没规矩的,汴都的风气就是如此,召回子迟和赵元棠见见,倒也正合她意。   见崔氏惊得一呆, 皇后无奈道,“不过只是说了句话,韶王妃,你的反应过激了。”   赵幼苓看着。   崔氏心里有自己的打算,皇后也有。但无论是崔氏还是皇后看中的郎君, 都不会是什么好人。   “母后, 韶王妃也只是怕十一娘说错了话。毕竟十一娘年纪小, 哪里懂得这些事。”常乐公主扶扶头上发簪,说道, “只是, 十一娘在外都经历过什么,不妨与我们说一说。这要是在外头有谁欺负过你,也好派人出去收拾场子不是。”   崔氏闻言忙道:“臣妾也不知。”她朝着皇后行礼,满脸犹豫,“毕竟是女儿家,这分散了多年, 外头的那些苦也不知吃了多少,说不定都……日后都不知该如何为她说亲。”   “崔氏!”   贵妃盯着崔氏喊,她双目隐隐发红,赵幼苓只觉得抱在自己身上的手臂紧了又紧。   “今日除夕,陛下宫中设宴,召众亲眷欢聚。你身为继妃,不盼你将几个孩子视如己出,却万没想到你这是打算在人前逼死十一娘吗?”   崔氏到底不敢得罪韶王生母,脖子缩了缩,不敢再说。   她这副模样,叫人看了只觉得心头发寒。明明又蠢又钝,可人生了坏心,就是再蠢,也能害死旁人。   韶王的脸面,王府的名声,似乎压根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常乐公主冷笑一声:“呵,贵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赵氏的女儿流落在外,就该平白受了欺负?这不管是被人碰了打了,还是受了欺辱,总得教训教训才是。”   常乐公主盯着赵幼苓:“贵妃娘娘,常乐知道你心善,可这种事若不早些摸排清楚,日后被人捅出来,那就是皇室的丑闻了。”   她又道:“十一娘当年失踪,要是没回来,就当是病死在外也不过如此。即便是回来了,由胥公公那编个理由,遮掩过去也行。可偏偏眼下谁都知道,十一娘可是跟着两个男人,不知从哪里回来的。如此令人非议的事,难道不该问问清楚么?”   众女眷面面相觑,纷纷议论,大半的人也都觉得常乐公主的话并无错处。   汴都尽管风气开放,可姑娘家若是没了贞洁,总归是叫人心里不舒服。过去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类的事情,好端端的小娘子嫁了人才叫夫家发现不是处.子,硬生生闹得两家结亲不成反结仇。   这事出了累及的可是各家家族的名声,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见贵妃气得浑身发抖,常乐公主笑了起来。她目光赤.裸,叫赵幼苓心底生出不适,下意识往贵妃怀中靠了靠。   贵妃见状,心疼不已,将她紧紧搂住,不敢松开。   皇后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俩,瞄了瞄贵妃:“你那么多的孙子孙女,怎的突然这么宝贝一个庶出的小丫头?这事倒确如常乐所说,得摸排仔细些,免得日后出些麻烦。”   皇后的反应并不出人意料。贵妃心寒道:“姑母……今日是除夕……”   贵妃实在想不明白,常乐公主和崔氏究竟为什么非要欺负一个翻年也不过才十三岁的小娘子。   口口声声都是名声脸面,可十一娘的名声脸面谁去顾及?若是心底存疑,为何不私下摸排,非要将事情放在除夕今日,在众多亲眷面前提起?   感觉到怀里的小娘子试图走到人前说话,贵妃精神一抖,慌忙将人按住。   “皇后。”贵妃道,“皇后的担心臣妾明白,十一娘确实是几年后才回了王府,不过事情并不糟糕。她从掖庭入教坊那几年,得胥大人的庇护,女扮男装,并未惹出过麻烦。之后尽管失踪,但半路得人救助……”   “得谁救助?”   “谢柳,谢老先生。”   “这怎么可能!”常乐公主难以置信。   众女眷也是一片哗然。   当年谢柳的名声,令多少世族子弟纷纷折腰,几次寻觅隐居的先生,只为了能将自家儿郎拜入先生名下。天禄十一年后,谢老先生便没了声响,所有人都觉得,多半是死在了吐浑人的铁蹄下。   贵妃稍稍松了口气:“确实是谢老先生。老先生救回了十一娘,一路辗转,这才到了汴都。”   谢柳的名声,皇后也有所耳闻。   天子早年也十分期盼着能将这位重新请出山,只是费了好多功夫,都没能成功。即便如此,大胤上下谁人不想与谢老先生吃上一杯茶,听君一席书。   贵妃心下略松,稍稍松开了双臂,语气恳切:“皇后,以谢老先生的品行,难道还信不过吗。”   皇后松了口:“既然是谢老先生,那就……”   “谢老先生身边可是有个小郎君跟着的,十一娘与那小郎君朝夕相处,只怕名声……”崔氏撇了撇嘴角,见贵妃又瞪自己,她缩了缩脖子,只好往别处看。   这一看,对上了常乐公主鼓励的眼神。   崔氏索性破罐子破摔,不信贵妃真能在皇后面前拿自己问罪。   “不是臣妾这个继母心肠狠毒,母后是知道臣妾的,便是王爷在外头的相好找上门来哭闹,臣妾也不敢将人打出去,抹着泪也要给王爷把人收了。如此,怎会欺负十一娘。实在是十一娘的清白名声都没了,如今回来,府里的小娘子们该如何是好。”   “若她真是清白的,姐妹们还能不受牵连,好好婚嫁。日后就是给她安排一门亲事,也好过盲婚哑嫁,过门后被夫家欺凌。”   “若她真已失了清白……臣妾没那么狠的心,做不到让人投河自缢这等恶事,可也万不能蒙骗了旁人,不如出家……”   “母妃——”   “王妃——”   赵元棠和顾氏情不自禁起身大喝,便是魏氏也忍不住发出声想要阻拦崔氏越发偏激的言论。   文氏早已吓得摇摇欲坠,崔氏一句“不如出家”直叫她翻了白眼晕厥过去。甄氏忙不迭将人扶住,又怕又恼地看向崔氏。   崔氏这样的棒槌脾气,委实叫人觉得意外。   知道她是笑话,可能笑话成这样,分明是不觉得自己丢尽了脸面。   看她那正气凛然的样子,便是常乐公主,脸上也露出了讥讽的笑容来。   贵妃眼前一黑,差些厥过去,还是赵幼苓在旁扶着,这才没摔着。   她嘴唇动了动,赵幼苓微微低头,好不容易才听见她的话。   “当年……我就不该由着皇后选中崔氏……”   “十一娘。”   赵幼苓扶贵妃坐下,扭头,赵元棠和顾氏这时已顾不上起来,纷纷走到了身边。   赵元棠一双眼已经发红,眼角湿润,分明是气坏了。可她咬着唇,伸手摸摸赵幼苓的脸,还在劝慰她。   “你别怕,阿姐护着你。”   赵幼苓笑了笑。   活了两辈子的人,又怎么会畏于人言。   更何况,就算韶王肯舍得将自己在天子面前大闹一场,才闹回来的女儿送去出家,义父也舍不得。   崔氏捂着脸哭嚎:“母后,臣妾心疼十一娘,这孩子早早就没了生母,又在掖庭受过委屈吃过苦,为活命还认了太监做义父。之后吃的那些苦,便是不说,臣妾也猜得出来。可臣妾是韶王府,王府里头,还有二娘她们几个啊,这一个个的,可都还没出嫁呢!”   崔氏说完,竟还打算伸手去抓赵元棠。就见赵元棠嫌恶地避开手,怒道:“母妃是真心疼我们,还是因为十一娘得罪过你,借机报复。天家女儿,名声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关系,难道非要嫁一个嫌弃名声的男人不成!”   前王妃所出的这两子一女,赵元棠是公认的脾气最像韶王。   世人的看法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有时的确什么都不是。她与韶王父女俩,都是最不看重这些的人。即便看重嫡庶,可只要人入了眼,嫡庶在他们眼里,就又成了狗屁不如的东西。   赵幼苓得了赵元棠的庇护,又见顾氏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心头一暖。   崔氏的话说得初听说的不错,可她显然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几句话下来就叫人看穿了真心。   这样的人,赵幼苓真的不会畏惧。   好好的除夕,还未入夜,已经闹成了这样,若是等到家宴,岂不是还可能闹出事来。   女眷们心底惴惴不安。   “即便小娘子有什么不该的地方,王妃又怎能在今日说这些话?”有看不惯崔氏的妇人掩唇不屑道。   “你!”崔氏瞪眼,她才管不了那么多,皇后为人刻板,可不像贵妃那样,什么样的人都容得下。   她对付不了前王妃生的三个嫡出,还对付不了一个庶女吗。   “看样子,这事本宫若是不管,今日的家宴,你们都要没有心思了是吗?”皇后皱眉,高高在上地看着底下众女眷,目光最终落在了赵幼苓身上。   “花菱。”皇后喊了一声,一旁的大宫女往前一步躬身回应。   “去找姜婆来。”   姜婆是宫里每年选秀时,专门检查秀女身子的人。   交泰殿里的几位年轻嫔妃,哪一个不是经过姜婆子的手。闻言一个个都打了战栗。   “姑母当真要这么做?”贵妃睁开眼,哑声道,“姑母就不知道,今日叫了姜婆,不论十一娘是否清白,她的名声都已经不在了吗?”   皇后并不回答贵妃。事情到这个地步,便是她不做了结,赵十一的名声也已经没了,何必索性由她来了断,好歹日后外头流言四起时,还能有人做个见证。   赵幼苓吐出一口气,回握了下顾氏的手,然而松开,看着贵妃笑笑,缓缓走到了人前。   “皇祖母。”赵幼苓道,“今日的事,说到底是因十一娘而起。只是十一娘生而为人,便是肉体凡胎,有血有肉,会疼会哭。”   她说这些话,皇后听着,问:“你想说什么?”   赵幼苓抬起双手,恭恭敬敬行了一个拜礼。   “皇祖母,十一娘不愿验身。”   “为什么不愿?”皇后问。   赵幼苓答:“十一娘清白与否,都活在这世上,旁人与我有何干系。若只因一人的名声,便累及家中姐妹,因着名声二字就犹豫嫁娶,那这样的人家为何要嫁?”   赵幼苓的话在皇后听起来,有些强词夺理。   皇后眉头皱起,正要斥责,殿外忽然传来大笑声。   “说得好!赵家的女儿,何惧名声二字!” 第62章   “说得好!赵家的女儿, 何惧名声二字!”就在皇后拧起眉头, 打算训斥时, 便听到了外头传来一声男人爽朗的声音, 赵幼苓回头去看, 就见交泰殿外阳光处,颀长的身影侧身而立,恭敬地将一道明黄的人影引入殿内。   众人哗然,以皇后为首, 匆忙行礼:“恭迎陛下!”   胖墩墩的天子挺着肚子缓缓走到人前,受了皇后众妃及各家女眷的礼:“檀儿的闺女,走近点让朕瞧瞧。”见被行礼的女眷们遮挡在身后的少女,落落大方地走出人群,近在跟前, 不由含笑道:“果然是个模样好的。”   说完, 天子伸手拍拍赵幼苓的肩膀, 笑道:“我是你皇爷爷。”话音刚落,天子笑意骤变。   宫殿里的众人, 都惊呆了。   “陛下怎么来了?”皇后问, 视线看向站在天子身侧的胥九辞,“胥公公,陛下圣驾,为何无人前来通禀?”   胥九辞微微躬身。   “是朕要他不用通禀的。”天子沉声道。   “陛下。”皇后拧眉,“这不合规矩。交泰殿女眷众多,陛下要来, 理该先让人在殿外通禀一声,以免大家失礼。”   “都是自家人,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天子出人意料地随性,此时脸色虽不好,语气却还算温和,“若不是朕来了,叫人不必通禀,还不知这里竟有这么一场好戏。”   天子说到好戏,语气就有些变了。   女眷们倒吸一口冷气,纷纷看向了崔氏。   崔氏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瑟瑟发抖。   赵幼苓微微抬首,一眼就看见了身前的胥九辞。她回韶王府后回过几次胥府,只是宫里似乎有些忙,据刘拂说义父从那日她离府后就没出宫过。乍一看,果然瘦了一些。   “朕才知道,原来朕的孙女,也是一个小小王妃可以随意欺辱的。”天子望着崔氏,见她伏在地上不住发抖,越发看不上这个儿媳,“朕是天下的主人,朕的孙女就有在天下肆意的资格,什么时候赵家的女儿也要为世间的名声所累?”   见皇后不赞同的拧起眉头,天子脸一板,道:“朕知道皇后是天下之母,可皇后不要忘了,朕的孙女也是你的孙女。难道连你也觉得,朕的孙女需要这个名声?”   “话虽如此,可是父皇,民间若是传遍流言蜚语,只怕对皇室不利。”看一眼赵幼苓,常乐公主撇了撇嘴角。   韶王府的王妃崔氏是续弦,年纪比她轻,还没有脑子。若是之前那一位,她也不愿对上,给自己添麻烦。只崔氏这样的,却是送上门来的枪,不使一下岂不是浪费了。   皇后知道常乐公主的心态,只是当面天子的面,却不好呵斥,只横她一眼,对天子恭敬道:“陛下,今日的事既到了这地步,倒不如让姜婆过来验一验。左右用不来一盏茶的时辰,就能验明十一娘的清白……”   “女儿也是这个意思,父皇,只是验一验,就能真相大白,为何遮遮掩掩?”   见皇后仍旧坚持自己的想法,常乐公主嘴角的笑越发明显,赵幼苓收回视线,对着胥九辞微微摇头,示意不必担心。   胥九辞果真收回略显担忧的目光,垂下眼帘,依旧还是那个天子身边,位高权重却又忠心耿耿的掌印太监。   “所以,崔氏,你也是这么想的吗?”天子突然发问。   崔氏浑身一颤,畏缩地应话:“王府……王府还有未出嫁的女儿……”   “十一娘。”天子坐下。   已是老者的大胤天子,眼神浑浊,可当他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仍旧能看出年轻时的狠戾。   赵幼苓上前:“十一娘在。”   天子招手道:“十一娘来皇爷爷这儿。”   赵幼苓微微一顿,在赵元棠她们的担忧中走上前。   天子眯眼:“十一娘,你怎么想?”   他将话重新抛给了赵幼苓,似乎是怕她误解,补充道:“朕方才在殿外听到了你的话。你是否不愿验身?”   天子有很多妻妾。除了皇后所出的二子一女外,另有两子和数位公主。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的意思,他的公主多得能组队上场打一场蹴鞠,这些公主的性格自然也是千奇百怪,甚至还有过追着人满京城跑,最后还成功下嫁的。   如果名声真的这么重要,岂不是这一个就要连累全部的公主?民间确有女儿家名声不好,家中长辈选择沉溺的,难道天家的女儿也得为了那点名声,连命都舍掉?   “皇爷爷,十一娘不愿验身。”赵幼苓摇头,见常乐公主母女俩面上张狂之色一闪而过,心底就生了冷笑,“难道名声二字,能决断一人生死?皇爷爷是圣人,是天子,皇爷爷认为,如果一名士遭女山匪强掳,失身与此女,世人是否会咒骂此女浪.荡,名士无奈委身,同情之余更是盼着名士能重新振作?”   天子不语,看向众女眷。女眷中,有宗亲王妃出声道:“自然。”   赵幼苓笑笑,闻声续道:“那如果是个男山匪,名士则是女子。那世人又会如何?”   宗亲沉默,皇后道:“告知当地官府,有官府领兵剿灭山匪。”   赵幼苓:“官府剿灭山匪,得的是为国为民的好名声。那那名遭人欺辱,失了清白的女子呢?”   “自然是沉塘。”常乐公主道。   赵幼苓看向她,微微一笑:“前朝民间,男女私通,宗族可以沉塘的方式,惩罚二人。自□□皇帝开国以来,以明确禁止此法,男女私通,该以律法惩之,不可伤人性命。”   赵幼苓顿了顿,温声道:“可如今,民间仍有此法,却已不单单只是因男女私通。女子若是遭人毁去清白之身,无论过错,皆被所谓名声所累,似乎理当被宗族抛弃,被出家甚至被沉塘。”   她看着满脸不以为然的常乐公主,沉默了片刻,转首再度向天子行礼。   “其实,无论清白与否,对礼教而言,似乎名声大于人命。女子无论是否清白,是否仍是处.子,只名声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十一娘是否贞洁尚在,验与不验人,今日但凡传出去一句,名声都已毁尽。所以,十一娘实没有道理要受这等屈辱。若皇祖母、母妃,都认定名声重要,生怕十一娘累及旁人,不如放十一娘离去,不认我这个赵家女。”   交泰殿哗然。   谁家小娘子有这样的胆量,吃了苦,回到能够享受荣华富贵的家中,竟还敢说出离家的话。即便她只是虚张声势,也足以叫人觉得震惊。   “不必如此……”天子露出了一个不敢苟同的表情,“天家的女儿,还没个为名声所累的。”   “陛下!”皇后反应了过来,不赞同地看向他。   “皇后出身戴家,戴家军功赫赫,又是恪守礼教的大家,自然看中名声。”天子只一笑,视线落在了贵妃身上,见爱妃脸色不大好,身边有孙媳孙女守着,转首再看皇后,说道,“只是,如果戴家如皇后这般看中名声,为何又会在皇后入宫多年后,再送贵妃进宫。”   说到这,赵幼苓便见皇后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一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可是陛下……不是还十分宠爱贵妃么?”皇后咬着牙道。   兄长的女儿进宫,这事对皇后来说,何尝不是伤害。明知当年选秀是为了天子充盈后宫,戴家还是送了人参加,继而叫天子选中了她兄长的女儿,更是成了地位仅次于她皇后的贵妃。   一侧的贵妃,脸上飞快地闪过复杂的表情,之后在天子安抚的眼神中,挺直脊背,恢复平静的模样。   “姑母,如果名声真的那么重要,可以重要的决定人的生死。那姑母,身为皇后,不能约束戴家,以至于令戴家接二连三不顾人伦的送女进宫,姑母的名声可还在?”   自然是还在。   贵妃刚入宫的时候,朝野上下没少议论戴家和皇后。戴家这样的人家,有军功,有家世,又出了皇后,在旁人眼里看来简直就是天赐一般的人家。   再出一个贵妃,更是让人议论不休。说戴家野心勃勃不顾人伦的有,说皇后管不了戴家,未能尽责的也有。   可皇后不是寻常人,名声对皇后来说,不过是一时事,一时人。   等人言流去,压根没有多少人还会记得这些。皇后自然也还是那个皇后,不会因为名声,就成了另一个人。   众女眷不知道上头的天子皇后怎的就把话题转到了这些上,便彼此对视了一眼,到底不敢露出什么。   皇后的脸色难看的已经像染足了墨。常乐公主哪里能容忍这些,当下就要帮着皇后反驳贵妃的言论,却被天子冷冷一眼,僵在了原地,只好去瞪贵妃。   “十一娘求皇爷爷怜惜。”见不得贵妃被人迁怒,赵幼苓在心里一叹,便露出了一丝无奈的淡笑,“不如就舍了十一娘,免得连累家中姐妹。”   她这么说,便听得底下十四娘轻轻的不屑的一句“装模作样”。   崔氏早就吓得不敢再说话了,十四娘没人看管,自然有些话就顺口而出。甄氏脸色发白,猛一把抓住她的手,生怕惹恼了天子。   天子冷眼看着皇后和常乐,对于跪在地下的崔氏,更是眼尾也不去看上一眼。   “你这脾气朕喜欢得很。”天子道,“这天下都是朕的,朕的孙女想嫁什么人,就能嫁什么人,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要名声有什么用?”   “陛下!”皇后还想说。   天子打断她,对赵幼苓续道:“日后,若有人敢因莫须有的事,就认定韶王府的小娘子们名声不佳,不愿结亲,朕就给你们赐婚。你们看中谁,就同朕说,朕下旨赐婚,谁敢说不是!”   天子的话多少有夸张,赵幼苓并不觉得日后她要是看中了什么人,天子真能不顾大局,就这么赐下婚来。   但起码,天子有心。这就足够了。   赵幼苓才松下一口气,天子忽地叫起崔氏。   崔氏发抖,壮着胆抬首:“陛……陛下?”   她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太小家子气,畏畏缩缩,不像话。天子有些嫌恶地拧了拧眉头,到底没叫人把韶王妃拖出去。   “十一娘深得朕意,不如就封你为郡主。”见众女眷愣怔,天子唇边的笑越发深了,连浑浊的眼睛都看起来清明了不少,“朕的孙女,就算是庶出,也是赵家的女儿。封一个郡主,绰绰有余。” 第63章   天子这话出口, 众女眷的脸色都变了。   先帝在世时, 并非所有的皇女都被封为公主, 有人甚至直到出嫁, 也只是以皇女的身份下嫁。天子登基后, 因后宫嫔妃生的大多是皇女,天子几乎是甫一出生就将皇女册封公主。   但这是公主,是皇女,和册封郡主不是同一回事。   天子等级至今, 也册封了几位郡主,大多是宗亲的女儿,为彰显身份,在出嫁时封一个郡主。这些郡主都是嫡出,最少也是继室所出的女儿。   赵幼苓是庶女, 庶出的小娘子被封郡主, 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   韶王即便是天子的亲子, 天子这么宠爱一个庶出的孙女,岂不是叫宗亲家的女孩儿们都心中不平?   “陛下还请三思。”皇后起身, 对着天子劝解道, “这孩子与国,并无功勋,也尚未到出嫁的年纪,就这么突封郡主,实在……”   “只是封一个郡主,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皇后还未说完话, 正笑吟吟看着赵幼苓的天子,便不悦地拧了拧眉,“朕想册封自己的亲孙女当郡主,难道也成了必须要列出一二三几点的事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了那些脸色微变的宗亲女眷身上,“不过是册封郡主,怎么你们一个个看起来,脸色都这么难看。”   这些宗亲女眷中,带着嫡女来的有不少。哪一个不是盼着有一日,能得天子一个赏赐,给女儿封一个郡主,哪怕没有食邑也没关系。   但这样的赏赐,不是人人可得的,更不是轻而易举能得的。   如今见一个庶女就这么得了赏赐,她们多多少少心里都有些不甘。   “陛下。”皇后不赞同摇头,“这不合规矩。”   她的一张脸上写满了不赞同,但除了不赞同,并无其他难看的颜色。天子看着自己的老妻,浑浊的眼睛缓缓眨动:“皇后,规矩这东西,难道不是朕说了算的吗?”   天子又含笑道:“如果皇后觉得封郡主不合规矩,不如朕再封一个公主?”   话说到这个地步,皇后的脸上便露出了懊恼之色。   赵幼苓此时心下已辗转几次,长长松了口气。   是她占了便宜,算是天大的便宜。   天子说封公主,不过只是和皇后博弈下的玩笑话,郡主的身份虽然不如公主来的尊贵,对她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感念天子的好意,赵幼苓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天子正心满意足地点头要笑,便听见常乐公主咬牙插话:“父皇,如今成佳也大了,不如今次一起封个郡主,也好双喜临门不是。”   她的话来得突然,倒是叫天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赵幼苓看一眼满脸期待地站在常乐公主身侧的成佳,收回视线,乖乖地沉默起来。   双喜临门这样的词,也能用错地方。她忽就觉得,皇后这将公主嫁到戴家,也许还真是免得公主在外头受了驸马的气。   天子与皇后说道:“成佳似乎也的确是长大了不少。”   皇后没说话,常乐公主已经迫不及待起来:“是啊父皇,成佳已经不小了,夫君与我也开始给她相看人家。父皇不如封一个郡主,也好叫成佳在人前得些脸面。”   天子往宗亲中看了一眼,见一年轻妇人垂首坐在众人中,唤道:“靖国公夫人可在?”   那妇人闻言起身:“陛下,臣妾在。”   靖国公是先帝侄孙,关系梳理下来,已经是在宗亲的边缘。只是虽不是宗亲中中心的,可如今这位靖国公因自小生在军中,且在天子跟前也算得脸,手里多少握着有点兵权。   是以,国公府里如今几位年龄正当的小郎君,正是被家有适龄女儿的世族宗亲们相看的对象。   天子见那靖国公夫人躬身,目中一闪问道:“听闻国公府的几位小郎君如今正在相看,也不知都看上了哪家小娘子?”   靖国公夫人微微一顿,笑道:“我家大郎与周翰林家的三娘青梅竹马,昨日才在国公面前坦言,想让我们夫妻俩等过了这个年,就去周翰林家为他提亲。”   夫人说笑间,神采飞扬,似乎颇为满意,丝毫没见着一旁的常乐公主愤怒的表情。   “至于我家二郎,他瞧上了他恩师的长女,那是个漂亮且很有主见的小娘子。他日日追着上门给恩师鞍前马后,国公还怕他哪天就被那小娘子给打出师门了。”   赵幼苓还是头回见着这位靖国公夫人,言语间干净利索的样子,叫人眼前一亮。   她回头看赵元棠,见那对姑嫂充满笑意地看着靖国公夫人,都是忍俊不禁的样子,便心知这位夫人只怕是位极有人缘的。   再看常乐公主,脸已经青了。   “廖氏!先前我去你府上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常乐公主恼羞成怒,“你之前明明说,你家大郎二郎暂时还不愿成家!”   赵幼苓看着常乐公主脸上明晃晃写着“你骗我”三个字,还未想明白什么,就听见那位夫人无奈道:“月前公主来时,大郎二郎的确没打算成家。可那时只是情窦未开,如今遇见了喜欢的人,自然就满心盼着能早日成婚。”   靖国公夫人说得好听,可在座的哪一个不清楚她这是推脱。只是若仔细追究,就是常乐公主的不是了。   可常乐公主的脾气直,哪里忍得下自己认定的女婿家压根不乐意和他们联姻,当下就要质问起来,天子却是丝毫没耐心看她在这儿胡闹。   “够了!”眼见常乐就要咄咄逼人,天子眉头高高蹙起,“成佳的婚事难道你想放在此地说?缘分未到,何必要为难别人。”   “可是父皇……”   见常乐还要再说,天子越发不耐烦起来,袖子一甩,起身厌烦道:“够了,既然你们都闲了,不如招待宗亲们往乾心宫去。教坊司已准备了歌舞,不妨早些入席,看看歌舞热闹热闹。”   常乐公主急了:“父皇,那成佳的郡主……”   “成佳的郡主,等成佳出嫁时再说。”皇后眼角微微一冷,命宫女将常乐拦下,这才淡淡对女眷们道,“既然陛下说乾心宫已备好了歌舞,不如一齐过去吧。都说江南美人多窈窕,这江南女子编的歌舞,可得好好看看。”   如此,众女眷自然没有二话,微微躬身,等皇后率先走出交泰殿,便依次跟了出去,往前头乾心宫去。   赵幼苓落在后头,见赵元棠和顾氏就在殿外等着自己,忙快走几步。   “你倒是胆大。”赵元棠伸手点点她额头,“要不是皇爷爷来得及时,你还不知要怎么收场,难不成真打算硬抗?”   赵幼苓笑着揉了揉额头。   随着黄昏的钟鼓声落下,热闹的汴都城悄悄沉静下来,等到夜幕落下,白日的繁华过后,是重新燃起的除夕的喧闹。   香甜的气息,混合着爆竹的火硝味,在汴都城内飘荡。   无论是宫内还是宫外,观看傩戏表演,通宵达旦的燃烧篝火,阖家守岁,屠苏酒、五辛盘,无一不是除夕的盛宴。   赵幼苓站在乾心宫前的广场上,看着将广场映照得如同白昼的篝火,回头看着盛装出席的帝后,还有后妃、宗亲,缓缓望向天空。   尖利的呼哨声从宫苑一角窜起,数条拖着长尾的火球飞上天空,于空中炸开,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继而碎裂成无数璀璨的星光。   这是天禄十二年的除夕,几个时辰后,天禄十三年的天光即将到来。   同一片天空下的草原。   大可汗设宴,没有烟火,没有爆竹,也没有傩戏。只有草原上热情的男女,在篝火旁跳着大开大合的舞蹈。   他们年轻,高挑,精力旺盛,如同草原上的猛兽,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年轻美貌的女子们,扭动着厚实的裘衣都遮盖不住的腰身,殷切地为人们斟酒。   马奶酒的香醇,醺红了无数人的脸庞。   呼延骓从篝火旁离开,一路推开了无数上前邀请的美女,面无表情地掀开了他毡包的帘子。   毡包内,一身形略显得眼熟的少女背对着他坐在榻前,听到声音,挺直脊背,缓缓转过身来。   “骓殿下。”少女羞涩地垂首,侧脸的弧线是那个午夜梦回时会见到的脸庞。   虽然没得到回应,少女却仿佛得到了鼓励,从榻前起身:“殿下,特勤命九娘来服侍殿下。殿下可要就寝?”   少女说的一口半生不熟的戎迂话。咬字古怪,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要喘上一口气。   他冷不丁想起那个听得懂戎迂话,却听不懂和戎迂话出自一脉的吐浑语的女孩。   出神间,一抹浓郁的香气钻进鼻间,一双分明特地摸过香脂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正要抚上他的胸膛。   “殿下,九娘服侍殿下……”少女羞涩的声音和脸庞,突如其来地带起满腹厌恶。呼延骓眉头一皱,将人甩开。   “殿下?”少女惊呼,手背上被猛一巴掌打得通红。   呼延骓拧眉:“滚出去!”   少女红了眼眶,伸手试图去拉他衣袖,被狠狠瞪了一眼。   “殿下……九娘只是来服侍殿下的,殿下身边没人,为何不留下九娘……九娘就当真这么不堪入目,叫殿下连一夜都不肯施舍吗?”   她梨花带雨,和戎迂女人截然不同的羸弱模样,的确容易叫人心软。换作旁人只怕早就收拢了心底的冷漠,将这样的美人捧在了手心里。   可呼延骓,一双眼黝黑冰冷,直看得她脸色发白,不得不往外走。   “等一下。”   少女的手已经伸到了毡帘上,闻声苍白的脸顿时亮了起来,满目倾慕地转过头来:“殿下……”   “你叫九娘,是家中行九的意思?”   少女一愣,良久低下头:“是……家中行九,故家中长辈及奴仆皆唤一声九娘。”   呼延骓脸色不虞,待九娘离开后,对着笑盈盈进门的泰善,扔下了天禄十三年第一桩活。   “查一查,那个九娘和云雀儿是什么关系。” 第64章   除夕过后, 正月初一就有大朝会。第二天破晓, 汴都的文武百官就必须上朝。这事自然与各家的女眷无关。   在宫中熬了一夜, 女眷们便各自回府。虽然除夕一整日发生了不少事情, 但对于赵幼苓来说, 丝毫影响不到她的睡眠。   次日醒来,她径直便往琳琅院去。   赵元棠比她年长很多,作为韶王的第二个孩子,已经早到了要嫁人的年纪, 素日里与她亲近的同龄有的都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娘亲。   再出席那些未嫁小娘子们的聚会,她就成了中间年纪最大的一个。   韶王并不在意这些,赵元棠也跟着没将婚嫁的事放在了心上。只是赵幼苓想起前世听说的事,就没法任由赵元棠真的走上前世那条最终与丈夫离心的路。   因韶王府庭院深深,可园和琳琅院又隔了个花园, 赵幼苓走得慢些, 看了满眼的草木。几个丫鬟仆妇在园子间穿行, 见她带着茯苓走来,忙躬身行礼问安。   “阿姐可起了?”这几个都是从琳琅院过来的, 赵幼苓停下便问。   “二娘刚起。”仆妇道。   赵幼苓认得这仆妇, 在赵元棠跟前颇为得脸。她想了想,索性问:“戴府的那位叫子迟的郎君……与王爷可有过来往?”   仆妇一愣,见赵幼苓问起这个,很是惊讶地问道:“十一娘说的可是王爷的外祖戴家?”   仆妇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主子的家事,论理做下人的不能非议。只是王爷、世子还有二娘先前都特地叮嘱过, 若是十一娘有什么想知道的,婢子们不得隐瞒。”   仆妇的话叫赵幼苓愣了愣。   她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询问,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复。   仆妇见她略显得惊讶的模样,说道:“论起来,戴家出了皇后,又出了贵妃,与几位王爷的关系理当十分亲近,但无论是废太子,还是如今的太子,甚至是韶王,戴家都很少会有来往。”   先帝在世时,戴家就一直是忠臣的角色,甚至从未将戴家女送进宫。当时的戴家家主认为,家族的壮大和繁荣不能靠女人的裙袂。当今天子尚未登基前,老家主过世,戴家一改常态,将戴家女第一次送进了皇室。   等到天子登基,群臣第一次进言希望天子广纳后宫,戴家女出现在了选秀中,之后就有了与皇后隔了辈分却一起伺候天子的戴贵妃。   等到戴贵妃得宠,又生下韶王赵檀后,戴家突然又似乎恢复了从前的态度,不再与皇室过于亲近来往。   “所以,不说戴家的郎君,就是戴家的长辈,也几乎没有和韶王府有过来往?”赵幼苓心有疑惑,“可如果说戴家不与皇室来往是为了独善其身,那常乐公主又是怎么一回事?”   “皇后出身戴家,常乐公主又是女儿身,想要把女儿嫁回娘家,戴家并不拒绝。比起万一碰上野心勃勃的王爷,娶一位公主回府,荣耀且安全。”   赵幼苓谢过仆妇,若有所思地到了琳琅院。甫一进院,便见顾氏身边的大丫鬟菀容迎面走来,对上她,顿时满面喜色,唇角眉梢皆是笑意。   “十一娘来得正巧。”菀容行礼,“靖国公府方才送了盒首饰过来,二娘正要奴婢去可园请小娘子来呢。”   “靖国公府怎么突然送了礼过来?”赵幼苓疑惑。   门内,赵元棠正与顾氏在一道说话,见她进屋,指着桌上的一盒子首饰,温声道:“是靖国公夫人叫人送来的,说是昨日除夕,与咱们投缘。”   赵幼苓看一眼那盒子,里头摆的是一些做工精巧的首饰,从发簪到珠链、臂钏一应俱全。   靖国公府夫人廖氏昨日的确与她们颇为投缘,毫不留情拒了常乐公主之后,人前丝毫不再遮掩,宴上连丈夫都被抛在了脑后,只不时与她们姐妹说话。   等到宴席罢,靖国公早吃醉了酒,廖氏却仍旧清醒得不行,临走还不忘提醒一句姻缘这样的大事,莫轻易就这么被指出去了。   “说起来,宫里给十一娘封郡主的旨意还没下来,难不成是想着连皇后的赐婚懿旨一道来?”   顾氏素来端庄,对那点首饰并没什么想法,只往赵元棠鬓间试了试一支簪子,秀眉蹙起,问道。   赵元棠笑:“昨日都出了那样的事,皇后的懿旨可下不得。”她说完,见赵幼苓面有疑虑,问,“十一娘昨日为何会帮我拦着?你……难道知道那人?”   皇后的这位侄孙,赵元棠只在幼时见过一次,这些年早忘记了对方长得是圆是扁。虽然皇后句句都是夸赞,可人远在沿海驻兵,身边是否有人也不知,说不定虽没个正妻,可庶长子已经能满地走了。   赵元棠心里想了什么,赵幼苓自然不清楚。她要是知道赵元棠心里想的那些事,还真就是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只怕也不必费那么多功夫了。   “我倒是不认得那人。只是连对方是怎样的性情都不知,就这么出嫁,阿姐是郡主,戴家虽然是皇亲,对阿姐来说,也是受了委屈的。”   “委屈不至于,只要心里明白,这不过是皇后固宠的手段,那人如论如何,我倒是都可平和相处。只是父王恐怕不愿。”   皇后早过了跟后宫嫔妃争宠的年纪,想把赵元棠嫁回戴家和当初嫁常乐公主抱的是一样的心思。只是忽略了韶王的心意。   戴家这样的人家,韶王是不想有联姻的。   “可如果那人不是良配,阿姐还愿意嫁?”   “是不是良配,岂能随口说说。”赵元棠没有想到赵幼苓会为自己响到这些,见她脸色不太好,便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阿姐,十一娘还是那句话,如果阿姐真考虑戴家,不妨等那人回汴都,私下仔细看看,又或者让心腹去查一查,别叫自己受了蒙蔽。”   她一想起前世听说的事,就觉得真不能叫赵元棠在这事上再受一次委屈。可她和戴家不熟,跟那个赵元棠前世的负心人更不熟,直接说不同意这门婚事,她没那资格,只好换个方法,好叫人知道,戴家这门亲还是不接的好。   赵元棠见她这副担心模样,心底虽有疑惑,还是觉得十分心暖,笑盈盈地将盒子往她面前推了推:“这事等父王回府,就让父王和大哥他们去忙。我与十一娘,还有咱们嫂子,只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开开心心就好。”   说着,赵元棠便又取了其中一支堆花垂枝簪子往她头上比了比:“你还小了一些,这簪子只怕得留着当嫁妆了。”   “给嫂子吧。”赵幼苓道。   顾氏愣了愣,瞧见姐妹俩递来的簪子,目光落在那精巧的做工上,当即便觉得眼前一亮。   “早就听闻靖国公夫人的娘家手底下养了不少能工巧匠,最善做些精巧的首饰。廖家靠着这些,在朝野内外都有些不错的名声。听说,就连皇后娘娘也十分喜欢廖家的首饰。”   顾氏倒不在意那簪子一开始是赵元棠想给赵幼苓的,拿了簪子,简直爱不释手。   正说话,先头又出去了的菀容在门外通禀道:“娘子,十四娘来了。”   十四娘是赵元棠喊来的,她年纪比十五娘和十六娘都大,自然就用得上这些首饰。   赵元棠虽不太喜欢甄氏,也不喜欢被崔氏养得颇有骄纵的十四娘,可到底是记了名的嫡妹,叫来赵幼苓之后,还是让人去请了十四娘。   “十四瞧瞧,这里头可有你喜欢的,若喜欢,就挑了去。”赵元棠瞧着穿了一身银红衣裙进门来的十四娘,眉头一瞬蹙起,重又含笑招她走近些。   赵幼苓坐在一侧。她还没和十四娘说过话,在宫里因她和崔氏并不对付,十四娘也没给过她多少好脸色。   十四娘一进门,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抬手拾起一支珠钗,忽的问:“这是二姐不要的吗?”   赵幼苓眼角一跳。   十四娘这话来的太突然,竟听着不知是不满没叫她头一个挑盒子里的首饰,还是因别的什么。   顾氏不解:“十四不喜欢吗?”   十四娘倨傲地笑了下:“倒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二姐的运气委实比别人好太多。”   赵元棠不语,赵幼苓伸手,“啪”一下,翻过盒盖子冷着脸道:“想说什么话就直说,何必遮遮掩掩的。”   十四娘脸上一僵:“我好歹是嫡女,十一娘你好没规矩!”   “不说你只是个记名的嫡女,就是货真价实的嫡出,你也配叫我给你低头?”   圣旨虽还没有下,可赵幼苓已经是实打实的郡主了。既是郡主,就是有品阶的,十四娘就算不伏低做小,也该对她恭敬才行。   十四娘至少比崔氏带了些脑子,可也不是个聪明人。明知道崔氏在韶王,在世子,甚至于在赵元棠跟前都说不上什么话,还巴着崔氏,想从她身上讨到点好处,日后嫁个好人。   甄氏几次劝她,舍不得崔氏就多劝解崔氏,却反而被十四娘呵斥一番,认为甄氏是小心眼,不想看崔氏好。如此几番,甄氏再舍不得自己的亲女儿,也都觉得心寒了。   知道自己说不过十一娘,也恐被她几句话怼得失了脸面,十四娘咬牙切齿,只能忍气。   可到底是心底里藏着事,又见着赵元棠面上淡淡,看着十分安然的样子,十四娘的心底生出一点点隐秘的期盼来:“二姐可是不愿嫁给戴家那位郎君?既然那位是二姐不要的,不如就请父王求了皇爷爷,将十四指给那人。”   赵元棠一愣,忍不住笑问道:“十四娘喜欢他?” 第65章   十四娘的话, 叫赵元棠忍不住笑问道:“十四娘喜欢他?”   “我不知道。只是曾听人说起过那位, 听得多了, 心里……二姐既然不喜欢, 不如就让给十四吧。”   十四娘没见过戴家那位郎君, 闻声回答的时候,脸上也不见得有多少羞涩的模样。   她只是听崔氏说起过这人。崔氏的年纪比赵元棠大不了多少,从前议亲的时候,与那人的兄长也曾相看过。亲事虽然没成, 可多少与戴家人有过接触,也见过戴家几个兄弟的面,自然就知道这么一个人。   崔氏说那个人年纪轻轻,手里头已经握了一些兵权,斩杀过多少倭人, 又说戴家家风正, 男人娶妻之前绝不会有庶子庶女出身。   这么一合计, 十四娘就觉得要是能嫁这样一个人,就算日后只是举案齐眉, 她有背后的韶王府, 又有戴家的规矩,日子应该也不会太难过。   戴家那样的人家,她若真能嫁进去,凤冠霞帔总是少不了的,她有了体面,可不是比记名在崔氏这样的韶王妃底下更好。   崔氏还说了, 这门亲事赵元棠要是不成,指不定皇后作罢了,贵妃却惦记起来。贵妃似乎颇喜欢十一娘,到那时,要是将十一娘跟那人凑成对,就太看不起她了。   记名的嫡女也是嫡女,没道理这样好的亲事,落到一个不干不净的庶出身上。   从宫里出来,崔氏就在马车里,叫她记得把这桩好亲事从赵元棠的手里抢过来。她辗转想了很久,得知赵元棠要见她,索性当面来问,省得自己想了那么多,还不清楚人的想法。   崔氏那胆子,只敢背地里说说,叫人使点手段。和戴家的这门亲,崔氏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十四娘胆子大一些,只是胆子大了,头脑却没比崔氏聪明多少,竟直接将这话问了出来。   赵幼苓心底吃惊,实不知该怎么形容十四娘好。   这样的事,难道不应该是藏藏掩掩的吗?至少,等戴家那位郎君回了汴都,十四娘再私底下与人接触,不是更好吗?   “你不喜欢他。”赵元棠突然道。   “我只是,只是……”十四娘有些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去看赵元棠。她心思不纯,哪怕来时再倨傲,这会儿也委实摆不出方才的脸来。   她的确是被崔氏给说动了心的。她生母甄氏惯常嚣张,连带着对崔氏都不大敬重,这样的人却对她的亲事没那么多的要求,只盼着说什么要她和丈夫琴瑟和鸣就行,至于门第家世,有韶王在,总归低不了。   可她哪儿接受的了这样的劝说。   只一想到像赵元棠这样大的年纪,都可能会嫁进高门,甚至像赵幼苓这种早没了名声的,兴许都会被许给门当户对的,就觉得凭什么所有的好处都落在她们身上。   左右,赵元棠不喜欢戴家这门亲。   “你既不喜欢他,为什么还想争这一门亲?”见十四娘的脸上神色几变,赵幼苓的神情便沉了下来。   她知道戴家的亲不好,所以想尽办法,都想要阻止赵元棠。但这不代表着,十四娘小小年纪,就知道要从自家姐妹手里抢姻缘。   什么叫“既然那位是二姐不要的,不如就请父王求了皇爷爷,将十四指给那人”?   这话岂能胡乱说,要是叫外人听见了,还当韶王府上下野心勃勃,连皇后与贵妃的外家都看不上,甚至将戴家的小郎君当做了物什,可以随意让出。   “你连人都没见过,也不知他究竟是个什么脾气,你就一门心思想叫二姐让了这门亲事与你。”赵幼苓实在是对这人没什么好脾气,“你这样,只是想要谋求一份好姻缘,还是因这姻缘是落在了二姐的手里,所以你想抢?”   她说着不客气的话,直白的询问,没叫顾氏和赵元棠觉得诧异,倒是果真见着十四娘脸色难看起来。   “这亲事明明是二姐不喜欢,怎么就不能让给十四呢?”十四娘看着娴雅秀美的赵元棠,又看了看明艳夺目的赵幼苓,只觉得自己的长相为何不能随了韶王,偏偏就像极了长相平庸的甄侧妃。   她没有赵元棠的出身,也没有赵幼苓这样的容貌,可不就叫她被压在了底下,没有出头的时候。   “你将戴家的这门亲,当做是面前的这一盒子首饰了不成?”顾氏拧起眉头。有些话,二娘十一娘两个未出嫁的姑娘不好说,自然该由她这个做嫂子的讲。   “亲事,是想让就能让的吗?更何况,这门亲,是皇后说的,哪怕皇后昨日说了今日就后悔,那也是皇后要收回自己的懿旨。难不成你觉得,戴家这样的门第,是谁去都可以的?”   为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十四娘说的这些话,哪一句不是会叫人在背后诟病。   她们姐妹之间再没有情分,也不该为着一个男人,落到仇敌的地步。   “二姐若是不愿,直说便是,何苦叫嫂子和十一娘这么数落我。”   十四娘抬头,瞪圆了眼。   见顾氏满脸的不赞同,赵幼苓又是刚才那一副不悦的样子,更是觉得自己是在被人欺负。   赵幼苓就冷笑了一声:“你才多大,这门亲就算真要落在韶王府,落到你头上,难道你还想让戴家等上几年?”   “可以先订亲的!”十四娘急了,却得了赵元棠的一声嗤笑。   “是可以先订亲。”赵元棠冷冷地说道,“不说汴都,就是京城,当年宗亲世族中,自幼订亲的哪一家能少。”她偶尔给个好脸,却是叫十四娘蹬鼻子上脸了不成。   “二姐既然也说了可以先订亲,不如……”   十四娘面前喜色,不想却直接被人泼了一头冷水。   “你倒是对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情意深重,可你就不想想,那一位如今都多大的年纪了,可还等得了你?”赵元棠死死地看着她,慢慢说道,“那人既然被摆在了我的跟前,年纪自然比我年长,最小也与我同龄。这个年纪的郎君,你想他再等你四五年,且不说戴家愿不愿意,就说他自己,只怕也不等不住。”   见十四娘脸色通红,仍旧不肯低头,赵幼苓便在一旁淡淡说道:“等不住,就会纳妾蓄婢,若碰上有心的,只怕一不留神,庶子庶女便可接二连三地蹦了出来。他又远在外地,你难道能看住他不成。”   十四娘面露不忿,赵幼苓只抬眼冷笑道:“你当我是在故意哄骗你是吧?”   她还巴不得戴家跟赵元棠的亲事成不了,可这不意味着,能叫十四娘踩在了赵元棠的头上。   “十一娘别动怒。”顾氏伸手按住赵幼苓的胳膊,“这事总不至于叫十四娘连累了韶王府。”   “这事怎么就成了我要连累王府,不过是二姐看不上的男人,难道连这个男人,十一娘也要同我争吗?”十四娘浑身发抖,露出了愤怒的表情,扬声道,“这门亲事还没成,二姐和十一娘就已经和我生出了醋意,日后难道两位姐姐嫁了人,也要这么待夫君,不叫夫君纳妾蓄婢?”   “如何?”赵元棠冷冷道,“既娶了赵氏的女儿,难道还要委屈了我们?还是说,不能叫他纳妾蓄婢,三妻四妾,是他吃了天大的委屈?”   “嫁了人,为夫君纳妾,帮夫家开枝散叶,怎么能是委屈!”十四娘叫道。   赵幼苓笑出声来:“蠢货。”自己的男人,非要扒开来给其他女人用,完了还自我安慰觉得这是贤良的表现。也不知她这满脑子“贤妻”的想法是谁灌输给她的。   不说甄氏,就算是崔氏,也不见得是这么大度的人。不然又怎么会因为后院的那些女人,时不时就与韶王闹腾。   “罢了。”赵幼苓看着倔强的十四娘,意兴阑珊,“一个蠢货,再怎么说,也不会觉得我们是为她好。亲姐的婚事,都明晃晃的想要,也已经是蠢到了极致。”   见十四娘气得不行,还打算动手,赵幼苓冷冷呵斥:“王妃斥我没规矩,可我看,十四的规矩也学得不大好。要不然,怎么会小小年纪就一心想着要亲姐的婚事,甚至连话也不听劝。”   “二娘和十一都不必气恼。”顾氏眼中罕见地流露出恼意,直接道,“母妃几次闹得父王已经没了耐心,这府里的事如今都由我在操持。想来等过两年,十四娘的婚事,也该由我来主持了。”   十四娘脸色大变,显然是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你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能?我瞧你年纪小小,但主意大得很,心思也多。且母妃和你,不是都认为名声重要么?你这样,万一说出去,坏了韶王府的名声可怎么办?姐姐们无妨,你难道连和你一母同胞的小十五、小十六都不顾及了?”   赵幼苓心中一叹。   她从不认为,女人之间的种种矛盾是理所应当存在。这天下的女子,良善有,狠辣也有,如十四娘这般年纪小小就算计的自然也有。   然而有,不代表着就应该,连文氏甄氏这样出身小门小户的也都知道,一家人关上门怎么吵怎么闹都无妨,出了那扇门就都是韶王府的脸面。   崔氏和十四娘这样的……   想到这里,赵幼苓的目光便严厉了起来。   “你若是敢听了什么人的撺掇,再去做什么事,这韶王府的门关上了,无人会只你究竟是染病暴毙,还是被我们活生生打死。”   十四娘一声尖叫,再不敢留在琳琅院,提了裙子扭头就跑。   “她这样的人,你何必和她说那么多。”让菀容跟着过去看着,赵元棠见赵幼苓脸上还带着不悦,忙出言安抚。   赵幼苓抿抿唇:“这门亲事,不能应了。”   赵元棠干脆利落地点头:“男人再好,要是传出了姐妹相争这样的事,这门亲都不能应了。”   见她如此,赵幼苓想了想,还是挤出一句话来开解:“说不定……说不定那人在外头,其实已经有了庶子庶女。”   另一处,十四娘哭哭啼啼跑到崔氏跟前,将那对姑嫂说的话,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崔氏将手上的梳子往桌上一拍,眼眶都红了。   “狗仗人势的东西,”崔氏气得浑身哆嗦,见十四娘大哭,越发气恼,“废物,不就是个男人吗,抢来就是,做什么要捡她不要的!” 第66章   “王妃, 当心身子。”   崔氏摔了梳子, 指着跪坐在面前, 哭得脸上妆容全都花了的十四娘就骂:“你怎么那么没用?连一个庶出都比不过, 你还想捡二娘不要的男人!”   高家的在旁连连劝说, 崔氏的火愣是没有降下,反倒被越哭越厉害,浑身乱抖的十四娘气得又砸了手边的胭脂盒。   “哭什么哭?你是要给我哭丧吗?我还没死呢!”   昨夜在宫里,教坊司排了一出好舞, 领舞的舞姬生得貌美,巴掌大的脸晶莹剔透,身姿纤细,起舞的样子像是一阵风就能被吹走,生生勾走了韶王的心。   天子也不知怎么想的, 竟当场就将那舞姬赏赐给了韶王, 一早人就被送进了王府, 身边竟还跟着韶王身边伺候的小太监。   她气不过,想去教训, 却是被人拦在了外头, 说是天子所赐不得无礼。   她从前没见过那十一娘的生母,可既然都是从教坊出身,想必也是一样的狐媚。   这么一想,对着十一娘,她更是没什么好感。   先是交泰殿内的博弈,再是十四娘被训, 崔氏越发怨恨,寻思着要发泄一番:“那贱蹄子不过就是个舞姬出身,也敢欺到我的头上来!昨日在交泰殿,陛下来得不是时候,不然就能叫那贱蹄子身败名裂了!”   不过就是个低贱的舞姬所生的庶女,竟然叫金尊玉贵的韶王妃吃了那么大的闷亏,还敢当着人面威胁嫡妹,叫外人听见了,都不知道会怎么笑话她这个做王妃的!   “王妃何必恼,这事到底是在宫里头出的,总归是叫外面的人见到要好些。”崔嬷嬷不在,崔氏身边就高家的陪着,眼见她恼得不行,便低声道,“王妃想教训十一娘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庶女不孝,嫡母教导,自古以来的大户人家可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她看了一眼十四娘,又对崔氏道,“王妃想想十七郎。十七郎才多大,还得靠着王妃才行。总不能叫十七郎长大了,这王府被人给揽了过去,什么都捞不着吧。”   听高家的说起这个,崔氏整个人都憋屈了起来,况如今王府的事都被韶王交给了世子妃,更是令她觉得太过伤脸。   “是了,如今世子都大了,又成了家,等十七郎长大,岂不是整个王府都在他们夫妻俩的手里。”崔氏素来不喜赵臻兄妹几个,恨恨地咬牙骂道,“都是王爷的嫡子,王爷怎么能顾此失彼。还有那二娘,都已经是老姑娘了,居然还挑挑拣拣,难道想一直吃王府的不成?这么大的年纪还想嫁进戴家,也不嫌害臊!”   眼瞅着崔氏被劝回了一些,高家的赔笑又道:“王妃可是王府的主母,别说二娘十一娘了,就是世子,也得听王妃的话不是。戴家这门亲,只要宫里一日不下旨,十四娘自然能抢过来。”   “就是下了旨,也能抢过来!”崔氏瞪眼。   “王妃,真要是下了旨,想抢过来就难了。”高家的叹了一声,与崔氏道,“倒那时,伤的可是十四娘的脸面。人是过了明路的未婚夫妇,十四娘只是妻妹,这妻妹抢姐夫,再怎样也怪罪不到二娘和戴家的头上。这样,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来。”   “不过……不过是抢了一个男人,难不成陛下还要治罪?”崔氏悚然,急忙问道。   “兴许是要治的。”高家的急忙安慰,见十四娘又吓得要哭,她忙低声劝道,“其实也不必这么抢,左右现在还没下旨,叫二娘喜欢上别的人不就可以了?只要二娘看上了别人,就算下了旨,王爷肯定也舍不得二娘难过,必然会请陛下收回旨意,到那时,王妃再帮着十四娘说一说,指不定就成了。”   崔氏是个胆不大,但极为异想天开的人。   有崔嬷嬷在旁约束着,倒还好。可崔嬷嬷到底是从崔家出来的,崔氏怎么也不喜用她,更看中高家的。是以,干的那些个蠢事里头,没少有高家的在撺掇。   高家的这么说,崔氏竟还真觉得能成。   “你说的没错,二娘只要有看上的人了,自然不会应了陛下的圣旨。”崔氏兴致勃□□来,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只是二娘能看上什么人?她那模样脾气,眼光定然高,想找个能叫她看得上的,还真不容易。”   “这事怎么不容易?王妃,奴婢没读过书,可也知道有个词,叫事在人为。”高家的觑着崔氏的脸色,见她有些回神,便陪笑着将一盏茶端给她,“王妃,这看不看得上是其次,发生点什么更重要不是吗?”   崔氏虽蠢,可这话听得分明,一瞬间便有了几分意动。再看十四娘,她哪还有刚才气急败坏的样子,反而笑眯眯地招过十四娘,摸着她的脸道:“你且等着,母妃一定帮你谋划好这些,记得到时候,说什么都要从你二姐手里,把那门亲事抢过来。”   便是皇亲,正月间也是要走亲戚的。崔氏不久前刚为韶王生了嫡子,自然就要带着孩子去回一趟崔家。   一道去的,还有并不情愿的韶王,和赵幼苓几人。   汴都有条柴胡胡同,汴都崔家的宅子就坐落在此。高悬周宅的大门前,韶王府的马车才缓缓停下,就从门房跑出来四五个小厮,殷勤地牵过了马车和随行的马匹。   赵臻跳下马背,转身去掀车帘:“父王,母妃。”   韶王府共来了三四辆马车,除赵幼苓外,余下几个庶出的小郎君小娘子一并都跟了过来。   赵誉虽不喜文氏甄氏所出的几个弟弟妹妹,可在外头仍是做足了兄长的样子,下车后,依次将几个小的从马车上扶下,这才走到韶王跟前,恭敬喊了声“父王”。   崔家家主和崔父早已经候在了门口,见韶王至,赶忙上前:“王爷来了,快里面请!”   这份殷勤,放在小厮身上并不奇怪,只崔家的身份,却这么殷勤侍奉,便让人觉得有些不适。   赵幼苓跟在赵元棠身边,见状不由低声询问。赵元棠眼一抬,复又垂下:“想攀着父王给崔家带点好的,自然要小心侍奉。”   崔家的姿态,哪像是姻亲。分明就是主仆的架势。   可偏偏崔氏,一副倨傲的模样,自下了马车见到崔家主和崔父后便挺直腰板,毫不客气地受了长辈的礼。   因得了韶王要来的消息,崔家早早地就忙碌了起来。   家中的郎君娘子们,无论长幼,都特地打扮了一番。几个姿容不错的女儿更是细细梳妆打扮,个个花枝招展。   等韶王一行人到了正厅,崔家妇们便领着小郎君小娘子们依次过来见礼。   见其中几个小娘子如花似玉,就是赵幼苓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崔家女的模样竟都生得不错。”赵幼苓说道,看了看坐在韶王身边,对着崔家主摆出王妃架势的崔氏。竟是丝毫不像崔家女。   “母妃是旁支,自然就没本家的女眷这样好样貌。”赵元棠悄悄拍了拍妹妹的手背,低声道,“可再好看,不也没咱们十一长得好吗。”   赵幼苓看一眼赵元棠,忍不住笑:“二姐也生得好。”   赵元棠欣然受了这个夸奖。   说笑间,崔氏已经站起身来:“如此,女儿带着二娘她们一道去见见夫人。”   崔家主脸色不大好看,只强忍着点了点头。他到底是不想在韶王面前动怒,好在人自己往后头去了,不然当真是难忍下去。   崔家自然有仆妇在前引路。只崔嬷嬷在,崔氏不得不一路又听了不少话,路经过花园的时候,实在有些忍无可忍,遂停下脚步,怒瞪了崔嬷嬷一眼。   崔嬷嬷却不怕这些,只一心想着不叫她出错,仍旧低声道:“王妃可别犯糊涂了。”她看一眼后头慢慢跟着的几位小娘子,越发担忧道,“王妃别糊涂,坏了娘子们的名声。”   崔氏咬了咬牙,跺脚道:“什么名声,那两个不是最不重名声的吗?”   她说完,再不肯理崔嬷嬷,只踩着步子往前走。   她走得不快,一个转弯,就见一人朝她走来,锦衣华服,面若冠玉。崔氏停步便叫:“荃哥儿。”   崔氏一族本家这一辈,虽也出了几个入朝为官的,小辈却都不大有出息。崔荃是小辈里头年纪最大,学问也最好的一个,这一个也不过是才入了六部,想要有大出息,且还要熬上几年。   崔荃前头娶过一个妻子,只是三年前难产,一尸两命。他倒也有情有义,崔家催着他赶紧续娶,再娶一个从家世上能帮扶崔家的,他咬着没应,只道为发妻守孝三年再议续弦。   这么一守,就过了三年,崔家正忙着帮他相看起续弦来。   崔氏想了几日才想到这么个人选,便巴巴地提早送了信来。崔家主母与她一拍即合,崔荃也想着或许能成,这就有了此刻的相遇。   崔氏比崔荃年纪小一些,但辈分上要高一截,叫崔荃娶了赵元棠,倒是没什么人伦上的事。   崔氏满意地打量着崔荃,回头便对身后道:“二娘,这位是你崔家表哥,还不过来见见。”   崔氏的话音才落,赵幼苓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赵元棠原地不动,遥遥拜了拜,算是行过礼。她一动,身后跟着的弟弟妹妹们便跟着也都拜了拜。   崔氏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既是表兄妹,何必这么生疏。二娘,还不过来。你不是擅长书画么,荃哥儿的画可是得谢先生夸赞过的,必然能与你好好聊上一……”   “是哪位小娘子擅书画来着?”   不等崔氏说完,便听得一声从花园一处传来。一高挑俊美,颇有些风流模样的少年郎从一旁笑盈盈过来。   等走得近了,他满脸惊艳地“咦”了一声,凑近道:“这位妹妹从前没见过,不知道妹妹姓甚名谁,如何称呼?” 第67章   赵幼苓看着跟前的少年郎, 一句话都不想说。   这人举止轻佻, 目光淫邪, 分明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类的言行举止, 她曾在去往戎迂的路上, 从太多吐浑兵的脸上看到过。   那少年见赵幼苓一言不发,当即做出了委屈的表情与崔荃说道:“大哥,这位妹妹怎的不说话?”   少年模样生得好,即便做派看着颇有些浪荡, 仍是一副姣好的样子。赵幼苓见他呼崔荃大哥,又见两人模样上确实有几分相似,心里便晓得,这一位只怕也是崔家的小郎君了。   只一样的米养百样的人。崔家能养出一个崔荃,自然也能养出一个像这般放浪形骸, 没个正形的少年郎。   “四弟, 不许胡闹。”崔荃皱起眉头, 拦了拦还想往人前凑的少年郎,“这是韶王府的荣安郡主。”   崔四脚步微滞, 扭头看了看崔氏, 见崔氏脸色虽有些难看,却还是点了头,便弯着嘴角,同赵幼苓行礼道,“竟是荣安郡主,在下崔旭, 家中行四。”   赵幼苓的封号,在大朝会结束的当天,就下来了。来韶王府宣旨的还是胥九辞。   荣安郡主这样的封号,得到的不光光是名,还有照例郡主可以得的食邑。   如此,她在汴都,即便名声上真有什么碍着的地方,因着郡主之名,倒也无人敢随意欺辱了她。   管你是崔一还是崔三崔四,赵幼苓一概不想理会。   赵元棠显然也不愿叫这人一直拦着,当下便道:“还要拜会长辈,不好在这停留。”   对崔四的出现,崔氏很是意外,不好再叫崔荃在这儿停留,只得领着人先往后院的花厅去。   崔家到底有些名望,赵家姐妹几人依次拜见过长辈,便被留在花厅说起话儿来。   崔家几位女眷,显然对赵元棠和赵幼苓姐妹俩颇有些忌惮。毕竟她俩如今可都是郡主,是实实在在有食邑的郡主,崔家实不敢得罪了人,只小心说着话,不敢摆出长辈的姿态。   至于那几个小的,倒是在一旁由丫鬟们伺候着吃着点心。   崔家之前得了崔氏的信,眼见着赵元棠年纪虽大了些,模样却生得好,言行举止也十分有气度,便越发谨慎地交谈起来。   赵幼苓听了几个来回,隐约觉得有些古怪,便耐着性子,仔细打量这一屋子的女眷。   崔氏明显和这些女眷都不太熟络,进了花厅,除一开始还说过些话,到这会儿,只知道抱着十七郎在一边喝茶。   而女眷中,有几个年纪轻一些的没能藏住,落在她们姐妹俩身上的目光带着浓浓的打量。   只是还没有等她想明白这些,有仆妇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老太太,四郎过来了。”   崔老太太很是意外,随后又欢喜起来:“四郎这时候怎么不在外头?他是何时回来的?”说完又吩咐仆妇道,“快去厨房端些四郎最爱的点心来,再沏壶碧螺春……去找找,上回四郎吃了不少的蜜饯还有吗,多装一些送来。”   仆妇笑着应好,转身就去准备茶点。   赵幼苓面上一动,就见崔老太太笑盈盈拉了赵元棠道:“论年纪,四郎该是郡主表弟。郡主从前来时,他都在外读书,倒是回来的少些,兴许还不曾见过。”又道,“这小子虽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可性情不错,你就当是见见自家表弟,不必在意什么规矩。”   赵元棠自然还是那副平和的笑容,赵幼苓却直接朝花厅外看去。   帘子一撩,一个小丫鬟服侍着崔四走了进来。   “祖母!”他恭敬地给崔老太太行礼。   崔老太太望着他,眼角眉梢全都是笑。等他行完礼,便向他引荐起赵家姐妹来:“这是你嫁到韶王府的姑姑家的几位妹妹,你该叫声表妹。这是新都郡主和荣安郡主,你可别失礼。”   崔四眼睛亮了亮,上前给赵元棠行礼,又眉目带笑地给赵幼苓拜了拜。   赵幼苓跟着起身回礼,只看他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这人笑容有些刺目,看人的目光更是直接赤.裸,打探和兴趣丝毫没有遮掩。换作别的姑娘,叫他这么盯着看,只怕早羞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躲起来。   “妹妹生得这般好看,想来吃的定然是仙泉玉酿,不然怎么会如仙子般,叫人一见便挪不开眼。”崔四惯常会说些好听的,即便是行过礼,也回到了崔老太太的身边,眼睛仍旧紧紧盯着赵幼苓。   赵幼苓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赵元棠往她身前一挡:“听老太太的意思,崔四哥从前都在外头读书,鲜少回府。不知崔四哥在何处读书?今年可要下场?”   赵幼苓闻声,再去看崔四,便见这人脸色变了变:“这朝堂的事,是非黑白总是混淆一体,一不留神便惹来麻烦。再好的功名,若被勾心斗角所误,岂不是浪费。”   崔四的话,显然叫崔老太太的脸色不太好。   崔家到如今的地步,哪会不喜功名利禄。崔家如今最得意的就一个崔荃,人如今不顾才入仕。   崔四原先跟着崔荃,倒也有些文名,只是为人随性,又从小嘴甜得宠,前头落第后,崔老太太虽心疼他,却还是叫他在外头再读上几年书,再考一次功名。   这功名还没考,就冒出了这般谪仙言论,倒是叫崔家其余人看着都市侩了起来。   “孙山外,红勒帛,如何能跟攀仙桂,步青云相提并论。”赵幼苓抬了抬下巴,“读书入仕,是世人之想,叫崔四郎这么一说,这天下读书人竟都成了市侩之人。”   知道她脾气比自己还要冲一些,赵元棠唇角一弯,再看脸色难看的崔四,一字一句说道:“十一,不可无礼。说不定崔四哥在外头也悄悄用着功,只等着这一次金榜题名呢。”   “金榜题名?”赵幼苓顿了顿,笑眯眯说道,“若那学堂就设在胭脂柳巷,崔四哥是想拿什么金榜题名?”她说完,抬手扇了扇,似乎是被什么气味熏着了,又别过脸去。   崔老太太原还满心欢喜地见着韶王府的这两位郡主。尤其是见着赵元棠,便觉得长孙若是能娶到她做续弦,崔家便有了将来。哪里想到,边上的荣安郡主,竟是这么个牙尖嘴利的性子。   崔老太太正想给崔四辩护一二,忽的鼻尖闻着淡淡胭脂味,再往崔四身上看一眼,瞅见他脖颈后头藏了一半的痕迹,顿时大急:“你这混小子,你身上的痕迹还有味道是从哪儿沾染来的?”   见崔老太太已经动上手了,赵幼苓自然不会再留下,挽了赵元棠的手臂,招呼一声,带着几个小的就要辞行。   十四娘却说什么都不肯走,见崔氏想避开,还拽着人留下,非要在一旁安抚动怒的崔老太太。   从花厅出来,还是那头那一整片的园子。   想着崔四身上那股子劣质脂粉的气味,赵幼苓便觉得不舒服:“崔家这样,皇爷爷当初怎么会指这个婚?”   “人是皇后看中的,祖母虽不满,但也怕极了父王再出一次事,只好叫父王应了这门亲。之后皇爷爷赐婚,也就顺理成章娶进了这一位韶王妃。”赵元棠解释道,“我从前也听说过,崔家本家有个庶子,十分得老太太疼宠。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人物。”   其实叫赵幼苓说,崔家如今的模样,会出一个崔四并不奇怪。   只奇怪的是,为什么一个崔荃,一个崔四,都能在这种有陌生女眷在的情况下,出现在内院里,且一个个看着都似乎是凑巧遇见。   赵幼苓心底疑惑,但并未表露。   只不过两三日后,竟是有人主动为她答疑解惑——   崔家家主亲自登门,带着崔荃上门提亲,想要和韶王府结秦晋之好。这求娶的人,正是赵元棠。   而一道求的,还有赵幼苓。   居然是那崔四看上了她。   关外,戎迂的王帐内,大可汗与可敦同坐一处,正大笑着看着底下几个儿子兄友弟恭。   如今,长子妻妾成群,儿女皆有,余下几个成年的儿子也都成家立业,繁衍子嗣,叫大可汗心头好不痛快。   再看余下的两个老大难,大可汗难免无奈了些。   “今年的同天节,就由骓陪同阿泰尔一起去大胤,代父汗向大胤天子祝寿吧。听闻大胤天子还有未出嫁的公主,不如就备上大礼,向大胤天子求亲,娶一位汉人公主回来。”   大可汗素来中立,虽和吐浑关系不错,可与大胤的友好往来他也不愿舍弃。因此,便早有打算,为儿子娶一位汉人公主回来。他在呼延骓和阿泰尔兄弟俩之间辗转考虑了几日,最后决定还是代阿泰尔求娶。   至于呼延骓,他虽不能与此子撕破脸皮,却也是不愿叫他得任何一方的势。只是去大胤的路,远又险,只能叫呼延骓护送阿泰尔过去。   阿泰尔满脸喜色:“父汗,不如叫阿兄也娶一位公主回来。”   大可汗哈哈一笑:“你当大胤的公主是货品不成,你娶一位,你阿兄也娶一位?便是你,也不是想娶就一定能娶得成的。”   说罢,王帐内,几个已经娶妻生子的兄弟哄堂大笑。阿泰尔臊得不行,只好搔了搔脸,一回头,就见呼延骓拿着酒杯,不知出神在想些什么。   等到从王帐出来,阿泰尔叫住了径直要离开的呼延骓。   “阿兄想过要娶一个什么样的妻子么?”   他满心想着,以阿兄的为人,一定是喜欢那些马背上飒爽英姿,下了马端庄稳重的将门虎女。   可呼延骓看他一眼,似乎是郑重想了一会儿,说道:“漂亮的。” 第68章   漂亮的赵幼苓听说崔家来人提亲的事, 顿时愣住。   “崔家人委实不要脸了一些!”茯苓又急又恼, “他家那位崔四郎身份太低, 有无功名, 怎么能是小娘子的良配!”   要了命了, 除了一张脸便一无是处的人,竟也能自以为是良人,闹一处非卿不娶的戏,逼得崔家人登门提亲来了。   “那个崔荃, 想娶二姐当续弦?”赵幼苓沉默半晌,开口询问。   茯苓愣了愣:“是……是啊。说是真心喜欢二娘,虽是续弦,可怎么说也是正妻,且他身上还有功名, 又在六部, 所以想求娶……可不对啊, 二娘凭什么不嫁高门,嫁一个鳏夫当续弦呢?”   茯苓满脸不解, 赵幼苓却一瞬便猜得清清楚楚了, 拧起了眉头。   崔家厚颜无耻,不过是嫁了一个旁支的女儿进王府,就当自己身份水涨船高了不成。竟也敢肖想正正经经的韶王嫡女,天子亲封的郡主给自己的鳏夫儿子当续弦!   且不论崔四那一副色令智昏的样子,就说崔荃,看着也并非是个蠢人, 竟还会跟着崔家做出这等蠢事来,想必是整个崔家都已经说好了要这事成。不然又怎么会这么大胆,竟亲自登门提亲。   赵幼苓想到这,哪儿待得住,当即就要往前院去。   茯苓在后头小跑了一路,眼见着自家娘子越走越快,生怕一不留神,就叫小娘子去前头把人得罪狠了,忙半路改道跑向琳琅院。   那一头,崔家家主坐在前厅,正绷着一张老脸,同难得休沐在家的韶王说着自家儿孙的好。   “荃哥儿是个聪明的,年纪轻轻就得了功名,又入六部为官。王爷在朝中也是知道,荃哥儿有些本事,只是太年轻了些,再熬几年资历,未尝不能入内阁。”   “这孩子颇重情谊,前头那一个难产,带着孩子一道没了,他说什么都要守三年妻孝。如今一道上学的同窗,都已经是儿女成群,他倒是孤零零一人,叫人觉得心疼。”   “先前荃哥儿在家偶然见着了新都郡主,惊为天人,竟是一直记在心底,辗转难眠,生生落了相思病。他也是个傻孩子,觉得自家身份低了些,配不上郡主,若不是和人吃酒时醉了,胡乱叫了郡主的闺名,叫外人听见了,不然我们也不敢登门求娶。”   “郡主叫荃哥儿这一喊,必然是坏了清誉。老夫思来想去,也只能舍了这张老脸,带着这混账东西登门,还请韶王念在荃哥儿一片真心上,允了这桩婚事。两家再结秦晋之好。”   崔家家主在那不慌不忙地说着看似情深意切的话。崔荃的母亲则在一旁,不时抹着眼泪,也不知是流给谁看的。   再看崔荃本人,双颊绯红,满是羞愧。   韶王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嘴角含笑,却是一言不发地打量着这一家子。   崔氏在一旁有些坐不住了:“王爷,我这侄儿前途无量,又对二娘一片真心,不如就应了吧。”   韶王含笑看她:“你觉得这桩婚事好?”   “自然是极好的。郎才女貌,日后未必不会情投意合。”崔氏有些急切,见韶王似乎动容了,忙又道,“而且,咱们二娘的年纪毕竟大了些,寻常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可不都已经嫁人生子了。这再蹉跎下去,可就不好了……”   “是啊,再蹉跎下去,等着二姐的可不是一个鳏夫,说不定就是哪家缺胳膊断腿的老头儿了。”   崔氏还欲再说上几句,没等韶王变了脸色,就听见外头传来似笑非笑的声音。   崔氏笑容顿时僵硬起来,扭头往外看去。   厅外,少女缓步走来,衣衫亮丽,面若皎月,一双眼神采奕奕,双目灼灼,紧紧盯着崔氏。   崔氏倒吸了口气,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父王。”赵幼苓站定施礼。   模样生得好,声音也不错,叫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崔家家主前几日不过对着几个小辈匆匆看了一眼,倒是没留意她。如今看来,竟是比韶王那位嫡女生得更漂亮一些。   想到在家死活闹着要聘这新封的荣安郡主为妻的崔四,家主就是一阵头疼。   虽说是个郡主,可到底只是庶出。万一日后没了天子和韶王的疼宠,叫崔家借不了势可如何是好?   要不是不忍心叫崔四闹腾,他是当真不愿提了新都郡主的亲,再来提荣安郡主的。   可再想想,若是一门两郡主都叫崔家娶了,日后这汴都城,崔家又哪里还用惧怕没落。   “郡主,这话不好这么说的。”崔母变了脸色,眼泪都不流了,慌忙道,“郡主怎么能一口一个鳏夫的说……说我家荃哥儿。”   “为何不能?崔郎君的发妻不是难产故去吗?”赵幼苓含笑问道,“只是,十一有些好奇,父王,谁家来提亲,是对着人家父母掉眼泪的。这提的是亲,还是仇?”   崔母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厥了过去。   崔家家主和崔氏一瞬间停滞了呼吸,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准备解释自己虽是鳏夫,但对赵元棠一片真心的崔荃也惊愕的摔了手里的杯子。   韶王惊讶不已。   他早从嫡女那就听说了十一娘是个牙尖嘴利,不肯服输且极护短的人,却没料到竟厉害到了这地步。   可看着崔家人的反应,他莫名觉得神清气爽。   一家子蠢物,还真当是他好脾气,由着他们全家踩着肩膀往上爬了不成。   “十一,这是你母妃家中长辈,怎可这么和人说话。”韶王低声说道,却只是嘴上说说,并未真去阻止。   赵幼苓看着他,心底啧了下。   “父王,听说崔家想为崔家两位郎君,聘二姐和我为妇?”她问道。   韶王点头,点了点桌上两份庚帖:“一份是与你二姐的,一份是与你的。”   赵幼苓走上前,取过庚帖,粗略看了几眼:“崔大二十有二,崔四十七,到的确是早该成亲的年纪了。”她说着丢下庚帖回身道,“原先那位夫人去世后,你可是当真守了三年?”   崔家家主松口气。   “确实是守了三年。这孩子与发妻感情不差,家里催他早些续弦,他始终不肯。这次若不是凑巧见着了郡主,只怕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遇上知心的。”他见崔荃忙着照顾崔母,忙帮着解释道。   “婚姻大事,要慎重待之。”赵幼苓说道,“只一点,二姐虽不在,十一却要代她问问清楚。”   寻常女儿家说起婚姻大事,无一不是羞而避走,即便是胆子大些的,也都红着脸只听不说。如此像赵幼苓这般,先兵后礼,郑重相问的,崔家家主还是头回见着。   只是看韶王若有所思并未阻止,他也只能迟疑一刻,应了声好。   “不说崔四,只问崔大,发妻在世时,身边可有通房、妾室?发妻过世后,所谓妻孝三年,又是否有过纳妾蓄婢,或夜宿花街?”赵幼苓脱口问道。   她话音落,崔家家主轻咳一声,微微有些尴尬,竟不知如何作答。   厅外,原本得了茯苓的求助,匆忙走来,正打算入厅的赵元棠,随即也停下了脚步,避到一旁。   “这纳妾蓄婢什么的,世间男子可不都是如此嘛。”崔家家主低声说道,一面看向崔荃。后者一脸茫然,似乎不解为何会问到这些。   “倒也不过如此。”赵幼苓说道,“说什么守妻孝,守不住身,又有何用。我二姐身为亲王之女,又是郡主,为何不挑一个乖巧懂事,不会纳妾蓄婢,平白招惹人伤心的郡马,非要嫁一个被人睡得不能再睡的鳏夫?”   崔家家主愕然。   崔氏大怒:“你胡闹什么?哪有你这般做妹妹的,生生要毁了姐妹一桩婚事!”   赵幼苓回头,淡淡看向崔氏。   崔氏气恼极了:“先前皇后意欲赐婚,你说等一等,别叫二娘遇上了不合适的人。现下崔家登门提亲,你又挑三拣四,嫌荃哥儿有妾有通房。你简直胡闹!”   “父王。”赵幼苓突然喊道。   韶王抬眼看她,算是回应。   “父王身为男子,是否觉得娶妻生子,纳妾蓄婢,是人生一件快事?可如果二姐也遇上这样的男人呢?父王是否愿意看着二姐强颜欢笑,将外头的女人一个个迎进家门,除初一十五,都要送丈夫去那些妾室身边。看着旁人为丈夫生下子女,为丈夫养育不属于自己血脉的孩子,还要永远保持端庄,做贤妻良母?”赵幼苓一字一句问道。   崔氏惊讶的看着赵幼苓,心中倒吸凉气。   她竟敢说这些话?难道忘了她也不过是个庶出不成!   “郡主……”崔荃急忙唤道。   那边赵幼苓却是一眼都没再看向他,反而始终望着韶王。   韶王并未动怒:“你在替你母妃不平。”   赵幼苓看着他,笑了笑。   “当年的事,父王只怕不曾留意。母妃是个好人,很好的好人。父王亏待了母妃,难道现在还要亏待二姐吗?”   一旁,崔氏攥住手。   她怎么会听不出来这对父女俩说的是谁。   是前头那个王妃,是那个叫宗亲到现在还会念叨的韶王妃许氏!   “十一娘,不可这么没规矩,你……”崔氏张了张嘴,韶王手里的杯盏“砰”一声,落到了桌上。   “为夫什么时候说过要亏待你二姐了?”韶王道。   赵幼苓没说话,见他看过来,微微一笑。   韶王起身,见崔家家主也慌忙拉着崔荃站起身来,嘴角便浮起一丝笑道:“崔家,当本王是死的不成?” 第69章   从崔家进来起, 韶王的脸上就淡淡的。   谁会看不出崔家那些谋划, 崔家如今从老的到少的, 一个个皆是蠢物, 只差在脸上写下几个“蠢”字。   “王爷……”满腔希望叫韶王一句话将冷水泼了一头一脸, 崔氏忍不住委屈了起来,本就不算多漂亮的脸上,拧出的神情叫人看一眼便觉得不喜。   崔氏正要说话辩解一二,却叫韶王似笑非笑的看着, 话到嘴边不得不咽回去,咬了咬嘴唇不说话了。   倒是下头的崔家家主两股战战,看了她几眼,心中生出叹息,对着韶王施礼道:“王爷……是何意?如果是觉得崔家诚意不够, 只要王爷应允这门亲事, 荃哥儿身边那些女人明日就放出去, 绝不叫他们碍着郡主。”   “应允?”听到赵幼苓低低嗤笑,韶王满眼的目光都落在了崔家家主身上, 不耐烦道, “崔老头,你是在威胁本王?”   他这辈子最恨的便是威胁。前有赵昱下狠手,威胁他满门,原以为没找到他,韶王府只剩女眷好歹能留条性命,却是除了三个孩子, 不留一人。如今,他平反归来,对太子面前小心谨慎,不欲出尽风头,竟还被一个小小崔家要挟。   韶王心下冷笑。不过是许了一个继妃的位置,就叫一群蠢货生出了妄想。   “崔家在汴都,虽早有善名,可到底不过就是个寻常世家,论门第,如果不是父皇赐婚,你以为崔家今日能进我韶王府的门吗?”韶王望了眼门外,外头似乎站了个人,一双缀了明珠的绣鞋就露在门前。   “本王的女儿,天子亲封的郡主,可不是应该被人捧在手心疼宠。放眼历朝历代,可有亲王之女不看着自己的身份,甘愿嫁给一个鳏夫的?且这个鳏夫,虽丧妻,身边却还莺莺燕燕无数。”   崔母好不容易心口舒服些,闻声眼泪又要流了下来,擦着泪弱弱道:“荃哥儿是男人,守了三年妻孝已经不容易了,难不成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不能有不成……”她泫然欲滴,看着十分委屈,“荃哥儿这般好的儿郎,就是配公主也使得。”   韶王呵呵笑。   崔母听着身边儿子孝顺的安抚,忍了忍眼泪,又强撑道:“我家荃哥儿虽然是鳏夫,可郡主的年纪都这么大了,就是想嫁个头婚的男人只怕也困难。倒不如随了我家荃哥儿,就算是续弦,可前头那个没孩子,夫妻俩好好过日子,岂不也快活。”   崔母越想越难受,竟真掉下眼泪来。   “再说了,要不是郡主自个儿在荃哥儿面前露了脸,又怎么会叫荃哥儿记在心上,还差点害了病。这姻缘分明是天注定,岂能因为荃哥儿身边伺候的人,就把月老的红线剪了。”   崔母抹着眼泪道:“除了我家荃哥儿,郡主这般年纪,还能嫁给谁……”   “娘!”   眼见着崔母越说越过火,韶王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崔荃哪里还敢让她继续说。   一声大喝,崔荃满头大汗,忙向韶王赔礼。   “家母爱子心切,说错了话,还请王爷赎罪。”   他说着抬头看,韶王不置可否,独赵幼苓的脸色变了几遍。他咬咬牙,又道:“因下官之错,叫人知晓了郡主闺名,坏了郡主清誉。下官难辞其咎……但王爷请相信,下官是真心喜欢郡主,所以……”   “本王的女儿,叫人喜欢难道不应该吗?”出人意料的是韶王的回应,“难道本王的女儿,只能养在深闺,谁也不识。自然应该人人喜爱,人人追捧,可若是要嫁人,难道不该是由本王在成百上千的爱慕者中挑出一个最配得上的人?”   崔荃哑口无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赵幼苓见状,微微一笑:“你故意做这事,是想借清誉被坏一事,叫二姐不得已下嫁与你。可母妃定然忘了告诉你,天子曾说过,天家女何惧名声二字。”   见崔荃脸色发白,她再次道:“所以,你不行的。”   父女俩的话,叫崔家家主的脸腾地就红了,他虽然觉得崔母和崔荃的话很对,可这话听着显然是叫韶王不快活了,便低着头,心里不由得记恨起崔氏来。   这门亲,要不是崔氏撺掇,他们怎么也不敢去想。   只是崔氏如今生下了男孩,日后若韶王世子出了点什么意外,这男孩便是名正言顺的小世子,便觉得崔家的门第似乎也跟着高了起来。   再想想已经年过十八还没婚嫁的新都郡主,这么大的年纪,难不成还有头婚的郎君愿意迎娶。   现在想想,只恨自己鼠目寸光,竟是忘了年纪多大的郡主都是天家女。那是他们崔家腾云驾雾都不一定追赶得上的神仙人物。   “难不成,王爷真的想将二娘嫁回戴家?”崔氏再忍不下,拔高了声音道。   赵幼苓抬眼去看,她神色有几分焦虑,只那焦虑中全然没有对赵元棠的担忧。她在焦虑旁的事情。   “二姐不会嫁的。”赵幼苓道,见崔氏松了口气,她又道,“十四娘也不会嫁的。”   崔氏脸色骤变。   韶王一愣,旋即想明白了什么,扬手便要扇下一巴掌。   手掌还未落下,却是叫赵幼苓握住了手腕。   “父王息怒。”赵幼苓道,“此是家事,不好在客人面前动怒。”   韶王果真压下怒气,挥手命人赶紧将崔家几个赶出去,眼不见为净。   待到崔家人走,赵幼苓便也不再前厅留下。前脚迈出门槛,扭头见着站在门外嘴角含笑望着自己的赵元棠,后脚便听见崔氏气急败坏地尖叫。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崔氏喊道,“王爷你不能这样诬陷我!都是那个小贱人,是她骗你的!她在骗你!”   “你不该出头的?”赵元棠伸手,捋过赵幼苓鬓边垂下的一缕长发。   “你是我二姐。”看着她微微湿润的眼眶,赵幼苓抿抿唇,“若我不出头,万一父王他答应了怎么办?”   崔家就是个火坑,进了这个坑,难保日后赵元棠不会被崔家利用了专门压榨韶王府。韶王府会不会被坑,她压根不在意,但赵元棠如果被欺负了,她心底过意不去。   赵元棠笑笑,看着她:“十一若是男儿该多少。”   “不好。”赵元棠绷着脸,“就算是男儿,也是十一郎,娶不了二姐。”   她回答的太过一本正经,赵元棠笑得不行,哪里还有先前的阴霾。   崔家被赶出韶王府,外头的人只当是崔姓王妃又惹了什么笑话,叫韶王连带着崔家都一并生了厌。   崔家虽心里觉得委屈,可到底没那么大的胆子,将王府里头发生的事统统往外说。只关上门,将崔荃和崔四都叫到跟前,垂头丧气表示王府的亲事不必再想。   崔荃是全程看在眼里,自然知道这事已没了可能,虽有些气馁,更多的还是后怕,怕自己在六部的官叫小心眼的韶王随手撸了。   而崔四,又吵闹了几日,竟就这么病倒了。   刘拂随高贺急匆匆迈进了崔四的院子。院子里外女眷们莺莺燕燕一片,俱是崔四这些年收的通房,即便是在主子病倒的日子里,这些人仍旧是涂脂抹粉,不敢松懈。   见有少年郎来探视,竟还有胆子大的冲着人抛起媚眼。   刘拂冷不丁撞见几个眼皮抽筋的,吓得打了几个颤。高贺没瞧见他的反应,进门便喊:“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就病了?”   看卧榻上,崔四仰面在上,面色惨白,虚汗连连,竟看着气弱不少。一旁霍地站起一少女,眼眶通红:“都是荣安的错!”   高贺看清面前的少女,忙拉着刘拂弯腰行礼:“公主!”   说话的是太子之女,安定公主赵昭。论理公主出行,理当前呼后拥,就算进了屋子,也该门前有人拦着不叫外人进出。可这院子外头都是些胭脂水粉,哪里像是有公主在的样子。   高贺吓了一跳,再看气若游丝的崔四,竟都不觉得有什么吓人的了。   只是,这和荣安郡主有何关系?   听到“荣安”,刘拂眼皮一跳,面上不敢露出莽撞,只好低着头仔细听。   安定公主大怒:“御医说了,四郎这是得了相思病!四郎……四郎病了,都在喊荣安的名字!”   此话一出,满屋子的尴尬。   高贺张了张嘴,也不知理该说什么。   他还没见过那位新封的荣安郡主,只多少知道,那一位是从胥府回的韶王府,应当和刘拂是认识的吧。   他偷偷往刘拂身上看了两眼,后者一脸平静地回看自己,复又低下头。   “公主,会不会是……弄错了?”高贺一想到传说在除夕当天在宫里辩得皇后和常乐公主哑口无言的荣安郡主,就觉得头疼。   崔四最大的毛病,就是见色眼开,只怕压根不是什么荣安郡主的错,分明是他色胆包天,招惹了人,结果自己碰到麻烦了。   “就是荣安的错!四郎喜欢她,她凭什么不嫁!”安定公主娇声哭泣,“不过就是个庶出,封了郡主又怎样,四郎看上她,是她的福分!她一个失了贞洁的人,给四郎做妾都是委屈了四郎!”   这哪是荣安郡主委屈了崔四,分明是安定公主自个儿瞧上了崔四,见崔四喜欢上行荣安郡主,心底醋海翻波了。   不等高贺安抚两句,安定公主的声音又尖了起来:“她不是瞧不上四郎,不肯嫁于四郎吗!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公主就叫她连妾都做不成!”   高贺瞪圆眼睛,再看如同死人一般躺床上的崔四,只觉得麻烦大了。   等探视完匆匆离开,高贺一把按住了刘拂抓着马缰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好兄弟,我知晓你同郡主认识,你可别把事情往外头说,这里头的可是太子膝下唯一被封了公主的女儿,不是崔四平日里身边带着的什么春桃蔷薇杏果儿。”   刘拂眯眯眼笑起:“高兄放心,这事我晓得轻重。”   高贺闻声放手,稍稍松了口气。   然刘拂几下翻身上马,却是等也不等他,径直调转马头朝着韶王府的方向跑了。 第70章   韶王府。   窗外下人们在仔细洒扫着院子, 赵幼苓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 手侧摆着一张缩小的大胤舆图。   不是什么行军打仗用的舆图, 说白了, 只是她从戎迂回大胤的路上, 商队的人送她的一张小小地图。   赵元棠与顾氏坐在房内,看她懒懒地看着地图,忍不住问道:“这上头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赵幼苓笑:“这张图,能看到京城, 还有关外诸部。”她手指点在地图上,从京城划到关外,“这段路千里迢迢,其实有许多有趣的事和好看的风光。”   “我倒是羡慕你曾去过外头,看过外面是什么样子。”   顾氏笑着放下手里的针线:“我幼时也常坐在马背上, 肆意生活, 盼着长大一些, 像祖辈一样去外头看一看。只是顾家没落了,外头是什么样子, 我也就跟着只能在话本里看看了。”   韶王府和所有人家一样, 都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   女眷们虽并不十分讲究男女大防,街上也随处可见大小娘子们俏丽的身影,可即便是出门在外,身边也必然前呼后拥,不会独身出行,更不必说去远游。   男丁则操持着府外一切事务, 动辄可能就有十天半个月不能回家。他们可以走遍大江南北,见到各种新奇的人和事,甚至可能会在外结识红颜知己。   顾氏自嫁入王府后,就认认真真做着她的世子妃,再没像幼时那样肆意过。因此,难免会羡慕赵幼苓,哪怕对她来说,曾经在外面的记忆并不一定是美好的。   “嫂子不妨和大哥说说,远的不行,江南各地应当可以去到处看看。”赵幼苓笑道。   “嫂子什么时候打算去,我陪你一道去看看。”赵元棠在一旁笑盈盈,“听说扬州出美人,我早就想去看看扬州的美人究竟有多美。”   姑嫂三人就着话头,竟还真一本正经聊起了扬州美人。三人都不是那些默守陈规的女子,几句话下来,俨然将话题引到了扬州瘦马上。   这一会儿的功夫,前头门房来传话,说是胥府的刘小郎君来找十一娘。   人被引到了前厅喝茶,赵幼苓到时,刘拂正坐在凳子上挪着屁股,十分焦急。   “这是怎么了?谁在凳子上按了针不成?”   赵幼苓笑着走近,见刘拂霍地起身,斜睨他道,“你这模样,小心叫先生见了,又抓着棍子追着你揍。”   刘拂臊得满脸通红,见她笑盈盈,忙又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急忙道:“云雀儿,我刚从崔家回来!”   他还是习惯了喊云雀儿。不管是十一还是郡主,他唯独习惯了这个名字,想过几次改口,心底一急还是冒了出来。   “我在崔家见着了安定公主了,她说要教训你!”   赵幼苓脸色不变,想了想,问:“是东宫的那位安定公主?”   刘拂忙不迭点头:“就是那一位安定公主。”   “啊,安定公主居然认识崔四?”   见赵幼苓比起自己,更好奇安定公主和崔四的八卦,刘拂看了她好一会儿,方才眯着眼睛叹气:“你就不能多担心担心自己吗?”   赵幼苓笑:“她既然敢这么说,我自然就不会担心。而且,安定公主居然会为了崔四教训我,难道不应该更令人好奇原因么?”   哪有什么原由。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那点男女情愫。   刘拂叹息:“反正,你要当心就是。安定公主脾气不好,崔四又是个不要脸皮的,你别叫他们给算计了。”   赵幼苓自然答应会小心应对,也并未将这事在赵元棠她们面前隐瞒。韶王与赵臻为此还特地拨了人在她身边护卫,唯恐一不留神就让安定公主得了手。   只是一直到开春,都还不曾出过事,渐渐的,便叫人松懈了下来。   天子寿诞通常都会被定做节日。大胤如今这位天子,四月十日生人,故而这日自登基起就被定位同天节,期盼与天同寿。   与从前在京城时一样,同天节前一个月,教坊司便会召集最优秀的舞姬乐师进行演奏排练。各地则会命人赶在同天节前,将寿礼先行送到京城的家眷或亲族手中,再由他们在寿诞当天送进宫。而与大胤素来有邦交的关外诸国,也会趁此机会,向大胤天子送上贵重的贺礼。   今年同天节的准备,从三月便已经开始。   到四月,汴都已是日光明媚,春意正浓。   因昨日刚下过雨,汴都城的天,便如同被水洗了一夜,万里无云,蓝得耀眼。这样的天气,最是适合各家女眷出游,因此往乾湖去的马车便一辆接着一辆,络绎不绝地走在了城中。   乾湖边上虽就是皇城,但到底没将整个湖都包拢进皇城的范围内。因此,留下的大半地方,便成了汴都城中百姓出游就近选择最多的地方。   赵臻自随韶王剿匪归来后,便入了宫中,如今也是领了差事,已经在兵马司任了副指挥。这兵马司隶属于兵部,却仅仅只是负责汴都巡捕盗贼,梳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即便是副指挥,也不过才正七品。   只是官虽小,要忙的事却不少,以至于即便是像今日这般家中女眷出游,赵臻都无暇陪同,只能叫赵誉和十郎陪着,又亲点了王府十数名护卫左右不离。   韶王府的马车在往乾湖去的路上,赵幼苓坐在窗边,拉开一丝帘缝往外看,便见着道路两旁来往的商贩比以往多出了几倍。   赶车的车夫,挑着担的小贩,还有没有马车互相挽着手摇着团扇出游的姑娘……什么身份的人都有,一时间,仿佛那乾湖边上的也不是皇城,不过只是谁家的大宅子,外头的人虽进不去,却也不影响他们踏春出游。   这么想着,赵幼苓回头看了眼同样在从帘缝里往外看的赵元棠和顾氏,拉着帘子的手动了动,索性将窗子露出大半。   “外头真热闹。”察觉到顾氏对经过的马匹看了好久,赵幼苓托腮叹息,“好久没跑过马了,早知道这么热闹,就不坐这马车,将大黑骑出来了。”   赵元棠抬眼,屈指弹她脑门,笑道:“胡闹,这么热闹,也不怕惊了马,万一伤了人怎么办?”   “在城中确实不好骑马出游,下回不妨去郊外跑马?”顾氏眨眨眼,“世子昨夜答应,说下回休沐,就带我们去郊外跑马松快松快。”   赵幼苓回首,对上顾氏温柔的脸庞,正展颜要笑,却见风吹过一侧帘子,将乾湖岸边那一对对携手相伴的男女送入眼帘。   “子迟,原来汴都这么漂亮繁华。”   梳着妇人髻的女子声音甜软,娇嫩嫩的,毫无预兆地飘进了耳中。   赵幼苓霍地扭头,望向赵元棠。   赵元棠已然看到了外头经过的那一对男女,抬手敲了敲车壁,让把式停下了马车。   “二姐……”赵幼苓迟疑道。   赵元棠淡笑不语,只依旧望着车帘外。   帘外站着的那一对男女。男子一袭靛青色道衣,腰系香囊,头戴玉冠,肤色略深,显然是风吹日晒过很久。而男子身侧,并肩站在一位年轻妇人,穿着一身淡黄底小白花的窄薄罗衫,看身段应当已有十六七岁,乌发、长裙随着春风飘动,手边更是牵了一个梳着总角的男童。   两人都面朝着乾湖,虽然没有露出全脸,只依稀能见着侧颜,但男子与皇后和贵妃都像了两份的侧颜,哪里还看不出身份。再加上,年轻的妇人仰头望着他说话时,始终喊着他的名字“子迟”。   戴桁,字子迟。戴家子,皇后意图赐婚的对象。   看着外头的男人,赵幼苓心底翻腾起厌恶来。   崔家的事,没有瞒住宫里。不管是皇后还是贵妃,在崔家被赶出王府的当下就已经得知了整件事。   虽然皇后还没有赐婚,但韶王府和戴家的亲宫里都觉得是结定了。崔家这样,无疑是触怒了天家。因此崔荃还被外放,崔氏甚至被叫进宫中当面训斥。   天子寿诞,戴桁据说会被召回汴都。   赵幼苓曾托了赵臻,也托了胥九辞,往沿海去查戴桁。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护着,并没能从当地查到什么。连赵臻渐渐也觉得,这门亲事若是拒不掉,倒不如应下,兴许也能成全一双美好姻缘。   可她仍旧不允,始终劝说再等等,再看一看。   这一等,这一看,果真就看到了现在的情况——这个男人竟没有把女人和孩子留在沿海,直接带来了汴都。   这和前世听说的不一样。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一直注视着他们,那年轻妇人疑惑地转头望了过来。   赵幼苓没有回避,赵元棠更是直直地打量着她。   “二姐。”看着那个娇媚的妇人,赵幼苓皱起眉头。   赵元棠摆摆手,弯腰走出车厢,站在外面。赵幼苓忙跟着出去,谨慎地护在一旁。   那个男人这时也终于转了过来,眼角含笑,陌生的脸庞上,透着越发清晰的戴家子痕迹。   “戴桁。”   赵幼苓听到赵元棠低笑着喊了声男人的名字。   男人的脸上一时划过疑惑,旋即睁大眼,大喊:“当心!” 第71章   戴桁的一声喊, 伴着街道两旁忽然响起的惊呼声, 人群奔散。   赵幼苓心头一凛, 不等扭头, 马车突然往前一冲, 整个人就扑了出去。   有马车,由远及近而来,接近时速度明显快了很多,等到擦边经过, 赶车的把式高高扬起马鞭,狠狠一下,落在了她们的马屁股上。   马匹受惊,哪里还站得住,高高扬起两蹄, 作势就要狂奔。马匹突然动了起来, 赵元棠一个踉跄跌回车厢, 压在了顾氏的身上,赵幼苓压根没来得及反应, 整个人扑了出去。   眼看着车把式来不及伸手拽, 人就要落地,一阵马蹄声疾奔而来。   恍惚之间,有个身影半边身子伏下马背,伸出手。   “抓住!”   赵幼苓几乎想也不想,紧紧抓住了对方伸过来的手。   那人力气很大,只一瞬, 她便整个人落在了马背上。等她缓过劲来,才发觉身后靠着的胸膛,宽阔熟悉,带着令人放松安心的气味。   “你在这里,经常会遇到这种事?”男人的声音透着不解和揶揄。   赵幼苓松了口气,扭头去看身后的男人。   他眼眸深邃,干净的就好像是雪原的天,苍茫明亮,叫人藏不住心底的秘密。身上穿的仍旧是在部族常穿的那身春衫,大约是赶路的关系,略有些风尘仆仆。   见她回过头,他勒紧缰绳,微微低头,眉峰上挑:“怎么瘦了?”   他说着,抬起一只手,捏过她下巴仔细打量:“你天天盼着回大胤,就是为了遇到这种事,顺便把自己饿瘦成这副干巴巴的样子?”   赵幼苓深呼吸,扭了扭脸,挣脱开他的手:“我只是在长大。”男人依旧高大,坐在他身前,只觉得一堵墙挡在了跟前,“骓殿下怎么来了?”   她在韶王府养了几个月,从前在草原上晒得十分健康的肤色,早已养回了乳白,娇嫩地被人轻轻一掐,就能留下红印子。   “来找你……”呼延骓话音未落,视线仍停留在她下巴粉红的指印上,身后便传来随行护卫们一连串的叫喊声,不耐地拧起了眉头,侧脸道,“来为大胤天子祝寿。”   戎迂的汉子们各个粗壮,骑马的,跑步的,一串的人呼哧呼哧赶到近前。   “骓殿下,这里是大胤,可不能这么骑着马乱跑。”大汉喊道。   他嗓门大,声音一出,叫路过的百姓都避得远远的。呼延骓皱了皱眉,并未搭理。   赵幼苓往人群中看了一眼:“他们……不是你的人。”   呼延骓似笑非笑:“这里头,都是大可汗和叱利昆的人。   他话音刚落,阿泰尔骑马上前,一眼瞧见坐在他身前的赵幼苓,瞪圆了眼睛:“云雀儿!”   赵幼苓颔首。   阿泰尔忙要凑近:“你怎么在这?”   赵幼苓还未来得及答复,就听见赵元棠喊了声“十一”。   她回头看去,惊马已经被车把式控住。赵元棠和顾氏扶着车门紧张地望着她。   呼延骓撩起眼帘,目光冷淡:“是你家人?”   “是我二姐和大嫂。”赵幼苓说道,又垂下眼帘,抓了抓呼延骓护在她身侧的胳膊,低低道,“让我下马。”   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呼延骓点点头,松开手,先一步下马,这才伸手将人扶下马背。   赵幼苓穿着裙子,只一动,便露出一小截白嫩的脚腕。呼延骓唇角一抿,伸手往下拽了把裙子。   赵幼苓:“……”   “十一。”赵元棠又喊了一声。   赵幼苓应声,绕过呼延骓,走回到马车旁。   顾氏脸色发白,紧紧抱住她,又仔细打量,见她身上确实没伤着,这才松了口气:“那马车是怎么回事?差点就伤着你了!”   赵元棠的脸色也并未多好:“已经让人去追了。无论有心还是无意,差点伤人是真。”   赵幼苓往随行护卫中看了两眼,果真瞧见少了几人。   她们刚站在外头因注意力都在戴桁身上,并未来得及看清那马车过来时,究竟是故意扬鞭抽打了她们的马,还是无意甩到。   一鞭子过后,她们这乱成一团,险些出事,那头的马车早跑得没了踪影。好在随行的护卫已经追了上去,也不知最后能不能找到人。   “几位娘子可有受伤?”   戴桁这时候突然上前。方才有几个护卫模样的人上前帮着把式控制惊马的时候,他分明听到了几声称呼。   郡主,世子妃……是宗亲家的女眷。   呼延骓就在近旁,闻声看了看走近的青年,眉眼里带着一丝审视。青年的身姿气势,明显是上过沙场,杀过人的。只是身边,多了一个娇小玲珑,走路看着都颤巍巍的女人,便显得有些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呼延骓看着,却没说话,只是见赵幼苓看向青年的眼神,装满了厌恶,便也跟着见人不喜起来。   “那辆马车是你们认识的人?”他走上前,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戴桁。   赵幼苓想了想,摇头。   呼延骓道:“那马车是故意冲着你们来的,马鞭也是故意落你们马上。”   “谁?谁敢欺负你?”   阿泰尔猛地蹿了过来。他个子又长高了不少,高高壮壮的,像头熊,这一下突然蹿过来,一下就撞开了戴桁。   年轻妇人顿时叫了起来:“子迟!”她扑上来就去推阿泰尔,连孩子都顾不上,嘴里喊着,“你们什么人?怎么敢上来就欺负人?”   被她丢在一边的小孩显然吓坏了,仰着头哇哇大哭。   妇人的指甲溜得又长又尖,一下抓着脖子,划拉开一个血道子来。阿泰尔“哎哟”叫唤,连连往后避让。   “怎么回事?阿兄,不是说汉人女子都温柔娴雅的吗?”   这突然的变化,叫人看得目瞪口呆。   赵幼苓想笑,又不好笑出声来,只能忍着。待听到呼延骓一声冷哼,她再忍不住,别过头偷笑。   就连赵元棠和顾氏,原本因戴桁不悦,又因差点出事而变得难看的脸色,这会儿都烟消云散,笑得不行。   呼延骓不会真就放任人欺负到阿泰尔的头上。见那妇人打了几下后,仍旧穷追不舍,他冷下脸来,手往腰上一抹,甩出马鞭,将人一把打开。   “琼娘!”戴桁一步上前,还没等伸手,人已经砸进了怀里。   琼娘哎哟一声就要哭诉,戴桁脸色铁青,将人紧紧搂着:“你等究竟是何人?怎么敢在大街上行凶伤人?”   乾湖周围本就是踏春出游的好地方。因着方才马车出事,已经吓得不少人只敢远远围观。听得戴桁的质问,不少男人壮起胆子,跑过来就要推搡呼延骓一行人。   嘴里叫嚷着:“哪里来的胡人?走走走,赶紧走!这里是大胤,不是你们可以胡乱撒野的地方!”   呼延骓纹丝不动,微低着头注视着眼前的这些汉人。   戴桁抬眼看他,目露嫌恶,见赵幼苓等人有护卫在旁,便哄了哄琼娘和孩子,站在人群外正义凛然道:“你等胡人,究竟来自何处,又是为何来到汴都?若你们不说,就押你们去见官,叫知府好好审一审你们的目的。”   赵幼苓简直要气笑了。   戴桁其人,果真如皇后所夸赞的那样,确实是个聪明的。可这人,明知道呼延骓等人与她相识,又出手救人,却还是会颠倒黑白,装作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先人言:有朋自远方来。你不等人言明身份,明知方才这位朋友出手相助,才免了我这妹妹跌下马车出事,却还是因他救下被你的外室殴打的人,为此要挟对方,说什么要将人送官。这便是戴家军的行事?”   不等赵幼苓上前,赵元棠已经神色如常,眸光幽深地望向了戴桁。   戴桁铁青着脸。   赵元棠面无表情回望他几眼,转身向呼延骓福了福身。   “今日我姐妹三人突逢意外,小妹更是差点受伤。好在这位英雄出手相救,这才免了一场灾祸。这份大恩大德,韶王府无以为报。”   韶王府的名号一出,那些围着呼延骓的男人们当即抽了口气,纷纷避让开。   戴桁的脸色也白了几分:“韶王……府?”   他去看赵元棠,目光就这么撞到一处。   赵幼苓见戴桁那打探的目光,顿时觉得不悦:“戴郎君失态了。”   她不信戴桁没听说过皇后有让戴家和韶王结秦晋之好的打算。皇后满心为了戴家,自然会将这个决定告诉戴家人。先前胥九辞从宫中传回来的消息也说,皇后和戴家让戴桁趁着今年的同天节,代戴家向天子贺寿。   前世只说戴桁有外室,那外室在赵元棠嫁进戴家没多久,就带着孩子上门哭闹。究竟闹了什么,她自然不知道,只听说赵元棠在那之后,在汴都的名声跌了一大截。   堂堂郡主落到那样的地步,戴桁责任最大。   戴桁艰难地收敛面上难看的神色,目光落在赵幼苓身上,看她站在呼延骓身前,似乎与人十分熟络,张了张嘴。   只是不等他说话,就又有人慌里慌张地从远处赶来,跑得官帽斜了,官靴也差点甩掉,这才在他们跟前停下,弯腰直喘粗气。   “郡主……下官见过两位郡主……”那官员喘着气朝赵幼苓姐妹行礼,礼罢冲着呼延骓便哭丧起脸,“骓殿下,这儿离皇城近,可不好胡乱闯。”   呼延骓没说话,倒是阿泰尔哼哼两声,露着脖子上长长的几个血道子:“我可不敢乱闯,说两句话就叫你们汉人女人挠成这样,要是乱闯,怕不是就要被乱箭射死了。”   一见这模样,那官员脸都绿了,见身边有人示意他罪魁祸首,他扭头往戴桁身后看,也没认出戴桁身份,只觉得后头那哭哭啼啼的女人实在是麻烦。   “押下去押下去,戎迂王子为陛下贺寿而来,还没见过陛下就被人伤了,传出去叫其他外邦如何看待。”   他说完,跟着跑来的一小队兵士,真就要伸手去拽琼娘。   赵幼苓眼角一挑,道:“算了。那是戴家郎君的妻室,索性两位殿下并未受什么伤,不如就各位一步,免得让戴家面上难堪。”   官员官职虽不高,却也是见过韶王府的两位郡主的。见赵幼苓如此道,当即便不再管,只意味深长地往戴桁身上看了两眼,最后视线扫过琼娘,他竟还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两位郡主,既然已经无事。下官就先带两位殿下”   官员擦了把汗,忙又操着半生不熟的戎迂话,同呼延骓说起话来。   别人听不懂,赵幼苓听得一清二楚。   戎迂的大可汗虽与吐浑关系不错,可显然是个脑子活络的,仍旧不肯全然站在吐浑那,与大胤为敌。是以,大胤天子寿诞,戎迂自然要派人前来。   阿泰尔是这次的使者,呼延骓则是护送他来。   鸿胪寺负责招待和照应,只是压根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快,等鸿胪寺接到官驿的消息赶过来接人的时候,人已经到了乾湖边上。   “走吧。”呼延骓应声。   阿泰尔还想说话,被他用臂膀一把勾住脖子拖走。   经过赵幼苓时,他忽得低头凑到她耳旁说了几句话。   赵幼苓瞪大眼睛,只觉得拂过耳际的呼吸,叫人从脖颈处滚烫起来。等回过神,就见呼延骓已经走远。   他说:“等我。” 第72章   出了那样的意外, 赵幼苓三人的踏春出游自然没了兴致。马车跑的很快, 一会儿就回了韶王府。   去追那辆行凶马车的护卫还未回来, 赵幼苓并不着急。等下了马车, 正巧遇上同样回府的赵臻。   “你们……怎么回来了?”   知道她们姑嫂三人要去踏春, 赵臻从昨夜开始就叮嘱了许多。这一来一回不过才小半个时辰,实在有些意料之外。   他看了看外头的天,万里无云,不像是天气转坏, 所以提早结束的样子。   赵幼苓看了看赵元棠,看到二姐脸上神情淡淡,还仔细安排仆妇去给随行的护卫及车把式送些茶点,赵元棠袖子里的双手攥了攥。   “发生点事。”赵幼苓说着,将方才的事情, 掠过呼延骓等人说了一说, 又着重提起戴桁。   “他身边那妇人, 一会儿喊他表字,一会儿又称呼他为夫君, 分明就是妻室的样子。那带在身边的小孩看着, 也与他颇有几分相像,似乎是他的亲子。”   “皇后不是说他无妾无子,所以才想着要结这门亲,代戴家聘二姐为妇。他这样,戴家难不成其实是知情不报,蒙骗皇后?”   她到底没打算把那么大的一顶帽子扣在皇后的头上。是以, 戴桁有子的事,一定是戴家的错。   那样两个大活人,戴家上下那么多人,总不至于谁也不知。   “世子,有位郎君登门求见,说是姓戴,字子迟。”门房跑来通禀,见几位娘子也在此处,忙又补充道,“那位郎君独自一人来的,二娘十一娘可要避一避?”   韶王府没那么多的规矩,可这登门来拜访的人还是头一回见,也不知品行如何,万不能叫人唐突了几位娘子。   赵幼苓本还打算继续说戴桁的事,闻声顿住,与赵元棠面面相觑,便相携往厅后避去。   这是打算躲在后头偷听了。   赵臻眼一眯,虽不愿见那不请自来的戴家子,可想着两个妹妹,还是挥了挥手。门房看懂眼色,忙往门外去迎人。   不多会儿,戴桁便被引到前厅。   赵臻头回见戴桁。   这人生的很结实,是典型的武将。赵臻也曾经跟武将有过倒头睡一顶帐篷这样亲近的接触,知晓男人通常会在帐篷里说哪些荤话,评价谁家花娘身段最妖娆,哪家胡姬容貌最娇艳。   那都是个人的喜好,他无权去过问和苛责。   但叫他把最亲的妹妹,嫁给还没娶妻生子,就在外头藏了女人,还生下庶子的男人,缺是怎么都不会答应的。   戴桁已经走到了人前,看见脸色明显不悦的赵臻,知道这一位便是韶王世子,双手抱拳,诚心道:“世子,不知世子妃和两位郡主可还好?”   他倒是会做人,不急着寒暄,上来便先过问女眷的安危。   换个时候,赵臻只会觉得这人确有好心,但偏偏前头有了赵幼苓的铺垫,又有赵元棠和顾氏的默认,他这会儿只觉得戴桁此人,委实有点小心机,专门套近乎来了。   想到厅后藏着的两个妹妹,赵臻只想快点把这人打发了,淡淡道:“好在没出事,只是受了点惊吓,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就无事了。出门游玩,未料会出这等意外,倒是没想到打搅了戴兄的闲情。”   戴桁心头一突,拱手苦笑。   皇后姑婆传信至军中,说是想要再从戴家挑出一人尚主。一众堂兄弟中,只有他尚未婚配,自然就该由他来尚这个主。   得知尚的是韶王亲女新都郡主后,他便开始好奇,将来要做他妻子的这位郡主,究竟生的什么模样,又是怎样的脾气。   他这样的出身,大多早早就懂得了风月场上的事,也尝过男女之间的风流。   他在沿海多年,身边来来去去,也不过才几个通房或者赎身的花娘。但沿海战事不断,又偶有天灾人祸,如今只剩琼娘一人还留在身边。   他知道,成亲之前,不好让琼娘生下孩子。但琼娘得知有了身孕后哭求,还是让他动了恻隐之心,这才留下了他的长子。得知要尚主,他犹豫要不要去母留子,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将人带回汴都。   哪怕是安置在外头也好,总归不能叫孩子不能认祖归宗,还没了生母养育。   想到这些,戴桁面上越发恭敬起来:“方才两位郡主在乾湖旁见着的妇人,是我同袍的遗孀。因我要回汴都,她们孤儿寡母不好留在海边,怕受人欺凌,这才将她们母子俩一并带来。”   “我们也是才到汴都,母子俩一路上听闻汴都有各色美景,尤其是乾湖春色无限,便央求我进城后先去看一眼乾湖。哪知会凑巧遇上郡主们……若是叫郡主误会,实在是我考虑欠妥。”   沉着的声音,一字一字传到了赵幼苓耳中。   赵幼苓简直要气笑了。   撒一个谎,就要用千百个谎言,接二连三地填补上。那叫琼娘的妇人,当时一口一个“子迟”“夫君”,这也能说是她们误会,当她们都是聋子不成。   再说,若琼娘真是同袍的遗孀,她也敢夸他一句照顾得当,这都把人照顾到床上,叫人又是表字,又是夫君的喊。届时,只要他敢光明正大迎娶琼娘,她就愿意将手头义父送她的庄子当做贺礼送出去。   她越想越气,听着外头戴桁还要满口谎言,越发替赵元棠觉得委屈。   这样的男人,理该被人乱棍打出去,免得污了人眼睛。   赵幼苓想着,当即就迈腿走了出去。赵元棠想跟,却见她手在背后一甩,只好又躲了回去。   “阿兄,让他走。堂堂戴家子,满口谎言,哪里有传闻中的君子坦荡荡。”   赵幼苓的话毫不客气,连落在戴桁脸上的目光,都带了足足的鄙夷。   赵臻回头,视线落在厅后没能遮住的绣鞋鞋尖上,旋即转身。   “戴兄,既然你是才到汴都,不如就早些回去安置。”一瞬便明白了妹妹们的意思,赵臻脸上出奇的平静,黑眸不喜不怒地看着戴桁,“那对母子既是同袍遗孀,自然要好生照顾。只是下一回……莫要让人听见他们喊你夫君或是爹爹了。委实叫人误会。”   这话听起来的确像是信了的样子。   戴桁稍稍松了口气,对赵幼苓的话便没放在心上。只是临走,忽又想到什么,又拱手道:“敢问郡主是否认识那位出手相助的胡人?此人……来自戎迂?”   赵幼苓在提起马车的事时,只说有人救了她,只字未提戎迂和呼延骓等字眼。突然间戴桁提到戎迂,赵臻的视线顿时落在了赵幼苓的身上。   赵幼苓看他一眼,冲着戴桁微微一笑。   “认识,那又如何?”她反问道。   戴桁一愣,一时竟的确不如要如何。   戎迂毕竟是中立的游牧部族,即便和吐浑关系不错,可至少明面上戎迂从未追随吐浑侵犯过大胤边境。   且从前朝开始,戎迂便每时隔十几二十年,便会求娶一位汉人公主。前任大可汗身边就有一位先帝在世时,做主嫁过去的公主。如今的大可汗篡夺王位后,还不曾向大胤提出过和亲。   因此,戎迂突然派了王子来为天子祝寿,实在是不得不叫人注意。   只是除了注意,戴桁的确不解其意。   “虽是认识,但郡主还是要小心一些。”戴桁想了一会儿道,“毕竟是外族,与我大胤子民不同,恐有异心。”   他说着,往厅后看。   赵幼苓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冷冷地瞪着他:“既然话说完了,郎君还不走吗?可是已经安置好了你那位‘同袍’的遗孀?”   戴桁张了张嘴,想起胡同口的马车里等着的母子俩,只好拱手告辞。   赵臻颔首,亲自送他出门。   见他还要转身告辞,赵臻道:“戴兄,韶王府和戴家的这门亲事,希望你回去之后能拒绝。皇祖母说过,要娶二娘的,是无妾无子的戴家子,而不是一个有了女人孩子,却满口谎言不愿承认的骗子。”   说罢,赵臻冷下脸来:“从此以后,韶王府的大门将不会对戴兄打开。戴兄要如何安置那对母子,是戴兄自己的事,若是敢纠缠二娘,便别怪我向陛下参戴兄犯了欺君之罪。”   这下话是真的说完了,不等戴桁反应,赵臻转身进门,一声令下,门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沉重的门板发出闷响,戴桁呆愣愣地站在门前,一时心悸不已。   那一头,送走了戴桁,匆匆赶回前厅的赵臻,抬眼瞧见姐妹俩正站在檐下等着自己,当即几步上前,开口就道:“是大哥错了。”   赵幼苓吃了一惊,再看赵元棠,显然也没想到会听到他说这句话。   赵臻拧着眉头:“我原以为没能查出什么,那戴桁说不定就是个可信之人,二娘嫁过去,只要夫妻一心,即便日后戴家倒了,日子也不会难过。但没想到,他竟然还是个小人。”   他看着赵元棠:“二娘和十一,都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会一心一意待你们好的人。”   得他一句“小人”,赵幼苓便知道,戴家的这门亲,算是彻头彻尾的了结了。   她松了口气,心底大石落下一块。   另一块,仍悬在半空,只等着夜深人静,有石子敲响了她的轩窗。她推开窗,便见着那张叫她心底落下另一块石头的脸。 第73章   入春后的汴都, 雨水充沛, 不时便会下起雨来。入夜后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 到夜半, 风裹挟着雨滴砸在人身上, 带来丝丝凉意。   房间里亮着豆大的烛光,赵幼苓坐在灯旁,摊着书。半干的长发披在身后,泛着鸦羽般的黑色。   有石子敲击轩窗的声音传来, 伴着窸窸窣窣的雨声,一下,又一下。   赵幼苓起身,推开窗。   窗外,呼延骓穿着青色窄袖直身, 一副汉人打扮, 虽被雨淋的半身是水, 但看着并不狼狈。   他没说话,胳膊一抬, 大掌按住门框, 整个人就翻过了窗户,站在屋内。   也许是力气大了点,窗子碰上墙,发出“咚”的一声。   外头立即传来了茯苓的询问:“娘子怎么了?”   “无事,只是碰着窗子了。”赵幼苓道。   走回到桌旁的身影,比年前瘦长了很多, 依旧还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模样。就着屋内的烛光,方才站在窗前时看到的那双眼睛,明亮有神,比从前更清亮。   呼延骓看着,终于觉得,眼前的少女真的长大了一些。   “你……”   呼延骓上前,正要说话,那头茯苓开了门进来:“娘子,三更天了,早些睡……”   猛然间看到未出阁的小娘子屋里出现个大男人,茯苓差点叫出声来,还是见赵幼苓“嘘”了下,就要出口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娘子,那个……这个……要不要……茶?”茯苓原本还有些睡眼惺忪,这会儿已经彻底吓得清醒了,犹豫了会儿低声问道。   她看看赵幼苓,又看看呼延骓,见男人身形高大,一双淡漠的眸子,气势骇人,有些担心地不敢退后。   “娘子?”   赵幼苓想了想:“去煮一壶热茶送来。”   茯苓犹豫,到底有些畏惧呼延骓,没有多问,低声应喏,往小厨房去。   赵幼苓回头,见呼延骓和刚才一样就这么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自己,愣了愣:“骓殿下。”   她轻轻喊了一声。   呼延骓抬脚走近,在外时没发现,踩在屋里就见靴鞋下沾满泥泞和青苔,一踩一个脚印。他低头,拧眉看着,似乎不太习惯。   赵幼苓看着,不禁眉眼一弯笑了:“坐吧。”   呼延骓闻言坐下。茯苓恰好把茶送了过来。赵幼苓斟了杯茶送到呼延骓手边:“这是江南的春茶,滋味鲜爽,和那些商人送到草原上的茶叶不同。殿下吃杯茶暖暖。”   茶的确是好茶。呼延骓接过,还不必品,便能闻见强烈的茶香,等茶盖轻轻撇开浮沫,就能见着茶盏当中清澈的茶汤和色泽绿润的茶叶。   显然,赵幼苓在大胤的生活比想象中好很多。   来往关内外的商人,经常会将大胤各地的茶叶送往草原诸部。向往汉家文化的草原贵族,将饮茶当做一种奢侈的崇拜,但饮茶的方式略显得粗糙。   赵幼苓见过的戎迂贵族当中,只有呼延骓喝茶的样子最有姿态。他像汉人,身上流着汉人的血,所以前世的时候,他才会选择离开改变立场的戎迂,投奔大胤。   “大家都还好吗?”赵幼苓问。   呼延骓沉默了一会儿,道:“有个矿洞出了点事。死了……一些人。”   坍塌的矿洞底下,埋了不少赵幼苓曾经认识的人。   他救不出那些人,只能就地将整个矿洞封死,充作他们的坟墓。   赵幼苓呼吸一滞,想到曾经去过的那些个矿山矿洞,心底也知照着呼延骓平日里的规矩,会出事只怕不仅仅是因为意外。   只是他不说,她便不问。   她眼帘垂下,为他续了杯茶:“汴都势力错综复杂,虽不知你们要在这待多久,但还是请两位殿下当心一些。”   呼延骓吃茶的动作微微凝滞:“所以,你还是受了委屈?”   他说委屈几个字时,语气森冷。   赵幼苓摇摇头:“哪里会受委屈。我如今是韶王亲女,又有天子亲封的郡主之名,我义父还是天子面前的红人,有谁敢叫我吃委屈。”   呼延骓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回了王府,竟还找到了靠山。”   “我的靠山是我义父。”她不敢把身家性命托付给韶王府,“不过,殿下来了汴都,只要在汴都一日,我倒能做殿下一日的靠山。”   “不怕我犯下事来,连累了你?”   赵幼苓不由笑了:“殿下会犯事吗?”   能在戎迂那位有胆篡权夺位的大可汗,和叱利昆手底下活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么会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随意犯下错事。   比起呼延骓,倒是生性莽撞的阿泰尔,倒可能会惹出什么麻烦事来。   得了赵幼苓的话,呼延骓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瞬冷下来,见她挽起袖子为自己斟茶,露出那一小截皓腕,语气又变温和。   “靠山不必,向导需要一名。”   赵幼苓微微一愣:“向导?殿下来汴都,鸿胪寺应当有专人负责接待,难道还缺向导?”   呼延骓一笑,嘴角轻扬:“需要。”   他认真的看着赵幼苓,只寻常两个字,却听着像是在唇齿间绕了又绕,带着和从前的冷硬截然不同的柔和。   赵幼苓没犹豫:“好。殿下若是哪里用得着我,只管差人来喊我便是。”   说到这,她垂下眼帘:“我在义父面前并未隐瞒过殿下的存在,只韶王这,因我不敢全心信任,故而许多事我从未言明。韶王可能早就派人查过当年的事,只是尚未当我面说起。”   呼延骓握着茶盏,没说话。   热茶氤氲而起的雾气袅袅上升,似一层薄纱,隔了两端的神情。   他的目光落在她越发显得线条优美的侧脸上,没有做男装的打扮,黑色的长发松松垂在脑后,鬓发纤长,贴在凝脂般的肌肤上。快及笄的女孩儿,俨然长开了云鬓花貌,再难藏住春色。   再看那张唇,也许是因为在自己屋里,唇色淡淡的,唇角微微抿着,带着一丝提防。   她回了亲生父亲身边,有父兄庇护,有姐妹照应,但心底似乎仍旧藏着警觉。即便是在他面前称呼亲生父亲,也是一口一个“韶王”,冷冷淡淡,不带孺慕之情。   换作别人,听到这些提防的话,早将她视作狼心狗肺之徒。可呼延骓不会。他生父不知行踪,生母早亡,所谓拉扯他长大的是继父是杀害他亲族的凶手。这样的关系,他自然理解得了她对韶王的提防。   毕竟,谁都知道,天家无情。   “大可汗要阿泰尔来给大胤天子祝寿,想要他向你们的天子求娶一位公主。”   呼延骓道:“只要是公主,亲生的,或者后封的都无所谓。”   知道是阿泰尔和亲,赵幼苓旋即问道:“那殿下呢?”   他蓦地一笑,侧头看她,眸子幽深,就像是回到从前在部族里,他坐在点着灯的毡包内,闲适地看着她在一旁认真抄书。   “我不和亲。我只会娶一位自己合心合意的妻子。”   也许是落在身上的视线莫名的认真,赵幼苓心跳如鼓,想要躲开那视线,心底却生出一个声音,不断告诫她不准躲,看着,就这样看着。   男人突然倾身凑近,额头几乎就要碰着她的。   “我娶你怎么样?”   这种话,若叫人听见了,逃不过一句“不规矩”。   可规矩是什么?   生在草原,长在草原的雄鹰,怎么会去理解这些桎梏。   守在外头的茯苓显然是听见了这话,急得在外头连连咳嗽几下,还差点叫起夜的仆妇听见了声响。   呼延骓没动,就这么近距离地盯着赵幼苓看,眼神如鹰,锐利无比。   赵幼苓有些不敢看他,犹豫半晌,到底垂眸,只盯着面前的茶水看。   她活了两世,因着经历过禁脔的那段时光,早就忘记了情窦初开是怎样的滋味。   她甚至不觉得自己是爱慕呼延骓的。只是说实话,她心底确实待他有些不同。那不同,或许掺杂着感激,只绝对还称不上喜欢或是……爱。   她会在做一些事时,想到他,想他在戎迂做什么,有没有又被叱利昆刁难,有没有好好养她留下的那条狗,有没有再带小娃娃们去放风筝。也会想,有没有一个热情大胆的姑娘赢得了他的注意。   就算到了现在,她都不觉得,呼延骓是喜欢自己的。   他像高山,遮蔽了她头顶的雾霾。但他未必,会喜欢她这样的性格。而且,喜欢这种感觉太缥缈。   他也许,只是觉得熟悉,只是觉得很久不见,再见时骤然有些惊艳。   赵幼苓看过自己现在的模样。   铜镜里的脸孔,绿鬓朱颜,明艳照人,也许称不上是美人,但乍一看,的的确确算得上娇美。   许是被茶水熏红了脸,呼延骓看着她发烫的脸颊,忽的又往后退了退,只屈指弹了一记她的脑门。   “你还小,等过两年,我再和你谈这事。”   他说完,转身走到窗边,高大的背影,脚步沉着从容,丝毫不见犹豫。就好像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内容。   赵幼苓看着,想了想,还是跟着到窗边。   男人伸手推开了窗,手一撑,便轻巧地翻出窗子,站在了外头。   他回头:“云雀儿。”   赵幼苓看着他,隔着窗户,那人忽的长臂一伸,按着她的脖子拉进身前。   唇上顷刻温热,随即便离开。   赵幼苓目瞪口呆,哪里想到这人竟会突然来这么一下。   再见站在面前的男人抹了抹带血的唇角,心下了然刚才那突然袭击,叫他磕破了唇角。   “留个印章。”呼延骓笑。   赵幼苓腾地烧红了脸,一夜辗转。   等到次日起来,心惊胆战了一夜的茯苓黑着眼圈进屋服侍,末了突然想起什么说道。   “王爷一早气冲冲进宫去了。” 第74章   早朝才罢, 天子喘了口气, 捧着肚子在殿内慢慢踱步。一旁, 胥九辞正为他念着刚呈上来的奏章。   一个穿着圆领袍的小太监轻手轻脚走进殿内。   胥九辞停下念了一半的奏章, 代天子问道:“何事?”   小太监道:“韶王来了。”   胥九辞似乎有些怔愣。   天子却笑开了:“这老三又在闹腾什么, 早朝不来,这会儿却有功夫过来见朕。”   说完挥了挥手,示意小太监赶紧将人带进来。   韶王一进殿,就看见了站在一旁收拾奏章的胥九辞。   想到昨夜一时疏忽叫人翻进王府的那个男人, 再看胥九辞,他都不觉得讨人厌了。   他好不容易才从姓胥的手里抢回来的女儿,才多久,就招了匹狼回来。   想起还有要紧事,韶王面不改色, 径直走到天子跟前。   “说吧。”天子坐下, “这会儿过来见朕, 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这个儿子,打小就浪.荡, 不听管教, 也最不重规矩。先生们教导,他亲自拿着戒尺,都没把这个儿子管教得规规矩矩。贵妃宠爱儿子,宁可将儿子养成个放浪形骸的闲散亲王,也不愿拿规矩拘束。   所以,连带着这儿子的要求, 从来都是只要不过分,他都会应允。   胥九辞收拾好奏章,作势要退下。   天子手一抬:“留着吧,三儿要说的事,多半和戴家有关。说不定又得提到荣安,你留着听一听,也晓得晓得荣安的消息。”   胥九辞称喏。   “阿爹。”   韶王突然喊了声,天子放肚子上的手顿了顿,挑眉:“哟,三儿这是怎么了?跟阿爹撒娇来了?”   天家规矩森严,天子虽也不是个怎么重规矩的人,可皇后生来刻板,使得皇子皇女们向来都是规规矩矩地称呼父皇、母后。   天子好久没听人喊一声“阿爹”,乐呵呵笑开。   “说说,这是又闯了什么祸,还是戴家跟崔家又招惹你了?”   韶王当即气愤道:“阿爹,那戴桁果真不是良配!”   天子疑惑:“怎么?戴家那小辈到汴都了?怎么没听贵妃说起?”   天子年纪已大,到底对后宫那些新进来的嫔妃宠幸不起来,因此平日里更多的还是和贵妃待在一处。   戴家有什么消息送到皇后处,就同样也会送到贵妃那儿。可昨夜贵妃并未提起,戴家小辈回汴都的事。   韶王因着天子的目光,恼道:“昨日新都和荣安出门踏春,就在乾湖边上,见着了那小子。”   天子愣了一下,问:“只是见着了人,怎么就成了不是良配?”   韶王双手握拳,毫无仪态地挥了挥:“那小子带了一个女人,身边还带着孩子。要不是姐妹俩正好听见一个喊夫君,一个喊爹,新都岂不是要才嫁过去,就给人当娘了!”   他说着向天子叩首:“阿爹,新都是儿的嫡女,也是阿爹的孙女。咱们家的小娘子哪怕日后嫁了人,夫婿纳妾蓄婢,那也不能叫妾婢生在自己的前头,这是要乱家的!”   天子看着韶王漆黑的发顶,眉心紧皱。一旁,胥九辞躬了躬身:“臣听闻,皇后是因此子无妾无子,模样品性皆佳,故而起了给郡主赐婚的念头。”   他简单提了一句,便又退到一边沉默下来。   韶王也不说话了,显然在等着天子的回答。   天子叹口气:“这么说来,戴家瞒了这件事,皇后并不知情。也是,皇后久居宫中,戴家要是不想传什么消息回来,她一个后宫妇人也的确不好知道。”   话虽这么说,可天子心里明白,皇后的那点算计和知情与非并无关系。   皇后毕竟姓戴,她为戴家看上了韶王的女儿,当众说出赐婚的打算。但戴家已经娶了一个常乐公主,天子不愿戴家再娶一个亲王之女,就好像天底下的世家女眷可随他戴家挑来挑去,然后选出一个可以助戴家长盛不衰的小娘子来。   前不久出身崔家的韶王妃进宫,被皇后当着不少命妇面训斥。之后,已经嫁入戴家的常乐公主进宫,又为戴家提起了娶妻的事。这一次,她明明白白的说,戴家想为戴桁娶韶王嫡女赵元棠。   论起辈分,常乐是戴桁的长辈,长辈为小辈说亲,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另一方面,常乐是天家之女,理当知道戴家已经出过皇后和贵妃,又迎娶了一位公主,荣耀足矣。   再试图迎娶亲王的女儿,就未免太过了。   如今,又碰上戴桁从沿海带回了女人,以及孩子,这门亲事就算皇后还想让韶王府委屈接受,天子都不会乐意了。   “朕看,这门亲,不如作罢。”天子想了想道,“所幸赐婚的圣旨还没下,另外再给新都挑门亲事。这满朝文武,那么多宗亲,还怕挑不出一个像话的男儿来。”   听天子说,要在宗亲里给赵元棠挑选夫婿。韶王多少有些不愿,只心底也是明白,比起将他女儿嫁给手握兵权的武将,或是如皇后愿嫁回戴家,倒不如挑一个闲散宗亲,起码那一家子人他们多少能拿捏的主,又不必因着纷争回头连累了谁。   想罢,韶王当即站了起来,两眼闪闪发亮:“那就拜托阿爹了!回头可一定要给新都挑个像样的男儿出来,不求有多大本事,别纳妾蓄婢最好!”   “你啊你。”天子大笑,伸手点点韶王,“你自个儿后院里还那么多女人,怎么就偏不让你将来的女婿享这样的福?”   “这可不一样,他娶的可是我闺女,是天子孙女,嫁他是他的福气!”   瞧着韶王一副赖皮样,天子笑得愉快,见胥九辞也在一旁笑,又问:“新都的事朕会做主,荣安那头又如何了?那崔家还想着求娶荣安给他家那小子?”   说起这个,韶王的神色就又变了几下,哼哼连声:“荣安还小,不急。”   想到亲封的荣安郡主的确年纪还不大,天子微微颔首。   韶王见目的达成,这便高兴地退下。他前脚刚走,后脚胥九辞便立到了天子身前。   “他倒是个厚道的,没跟朕再告安定的状。”天子往后靠了靠,闭上眼叹息。   胥九辞道:“韶王殿下向来不愿叫陛下操心。”   见胥九辞脸上并无异色,天子点点头:“朕知道,荣安是受了无妄之灾。只是此事到底事关皇族,朕不好明惩,不如就叫安定去给荣安赔礼道歉。若是安定日后再闹,朕绝不姑息。”   “如此倒也好。”胥九辞说道,带着几分憾然,“好在有贵人相助,没叫郡主受伤。”   天子面上带起几分无奈,失笑道:“行了,到底是你养了几年的闺女,疼得跟眼珠子似的,生怕她受了委屈。朕再赏她一些料子珠宝首饰如何?”   天子说要赏,胥九辞自然代替赵幼苓应下。   于是不过一个时辰后,那成箱的赏赐便踩着韶王的后脚跟,送到了韶王府。   崔氏眼见着那些亮晃眼的珠宝,满脸欢喜,伸手就要去拿。随行的太监眼一斜,守在箱笼旁的侍卫“咚”一声,关上了箱子。   崔氏差些被夹了手,尖着嗓子便要训斥。   “这些都是陛下赏赐给荣安郡主的。听说郡主昨日在外受了惊吓,陛下特地给郡主压压惊。”太监说着,向赵幼苓行礼道,“郡主可瞧好了这些宝贝,千万别叫不相干的人抢了去。”   赵幼苓闻言看了眼崔氏,忙谢过太监,茯苓上前往太监手里塞了一只荷包。太监颠了颠,压低声音道:“陛下着人去东宫训斥过安定公主了……郡主受委屈了。”   说罢,太监也不久留,又向韶王施礼,方才带着人回宫去了。   崔氏心有不甘,还想再争一争箱笼里的宝贝,却见韶王乐呵呵地摇了摇扇子说道:“王妃身子不适,还不快些送回院子里好好休养,别吹了风病得更重了。”   几个腰肥体壮的仆妇当即一人一边,将崔氏架着送回后院。   见崔氏走了,韶王竟还松了口气。   回过身来,见赵幼苓若有所思盯着自己,韶王脸上一僵,咳嗽两声。   “父王脸上脏了?”   “父王娶崔氏,是为了避嫌?”想到贵妃对这个儿媳的不满,赵幼苓问。   韶王一愣,随即别过脸:“小丫头一个,问这些做什么。”   赵幼苓见他敷衍:“妻贤夫祸少。”   韶王轻嗤一声:“倒的确是妻贤夫祸少。”   他忽地想起什么,手中扇子一合,抬手往她头上敲了一记。   “你先前是不是早有怀疑,不然怎么就让你大哥派了人去查戴桁的事?”   赵幼苓没避开,挨了一记扇子:“这门亲,虽是皇后一心想要赐的。可盲婚哑嫁总归不好,且那人一直在沿海驻军,究竟是个什么脾气,怎样的容貌二姐一无所知,就这么嫁过去,万一不是个好人怎么办?”   “可不是没查出来?”   “是没查出来什么。但十一心中不安,而且十四……十四又生出了那样的心思,总归不能因为一个男人,就让姐妹生了间隙。”   想到被崔氏教养成那般骄纵性子的十四娘,韶王又觉得一阵头疼。   “也罢,幸好发现了问题,不然还真要让二娘去吃个大委屈了。”韶王道,“这么件事,派了人去竟然都没查出来,不是戴家有意帮着隐瞒,就是那小子自己有大本事,把人给藏得严实了。”   也不管是谁有本事了,反正事情到了如今,总算是了解,赵幼苓心底舒服不少。又见这些赏赐,便也不去理睬韶王,一心喊来下人,请他们帮忙将箱子抬回到可园。   她面容安然地同下人说话,韶王便也不语,在一旁就这么看着。十三岁的小娘子,因着从前的经历,越发显得稳重起来。只是……   韶王咳嗽两声:“十一想过以后要嫁什么样的夫婿吗?”   话音落,韶王便见几个丫鬟瞪圆了眼睛,显然是觉得这种话不该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娘子说。   他正要改口,就见赵幼苓腾地红了脸,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混账……   韶王呕血。那翻墙的狼崽子,真是要叼走他刚接回家的闺女了。 第75章   天子往韶王府送了些珍宝, 这事没瞒着宫里的谁, 皇后自然也就知晓了。更有天子和胥九辞的有意透露, 戴桁带着妾和庶子在外踏春叫韶王府那对姐妹撞见的事, 便也在宫里传了开来。   人是皇后挑的, 无妾无子的话也是皇后放出来的,甚至皇后还为了崔家胆大包天想要抢在前头娶赵元棠,将崔家上下训斥一番。   结果,一个转头, 戴家自己也洗干净脖子,往刀口上撞了。   皇后气得不行,当即派了人出宫,将戴桁召进宫来。   戴桁前一日为着琼娘的事,还在城中想方设法找着小院安置母子俩, 一夜未归汴都城中的戴家。   等早晨安抚好母子俩, 风尘仆仆回到戴家, 还没叫留守家中的戴老夫人及戴母哭够,就被传召进宫。戴桁不得已, 只好匆忙洗漱, 和戴母一道往宫里去。   见着皇后,戴母激动地泪盈于睫,情难自禁:“托娘娘的福,桁儿总算是能回来了。这都在外头历练了多少年,好好的孩子,都晒成这副模样, 实在是叫人心疼,若是再受点伤,简直就是要了我的命啊。”   戴母慈母之心,只叫旁边宫女看着眼睛也酸了,纷纷低头抹泪。皇后却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直叫戴桁看得发憷。   见戴母哭了这些时候,竟还没哭够,皇后也忍耐不住:“够了。”她往戴桁面上看,见他确实晒黑了许多,知道在军中吃了不少苦头,可一想到他闯的祸,便又心冷起来,“那女人被你安置在何处?”   “姑婆?”戴桁愣住。   皇后低头,看着戴桁:“那个你从海边带回来的女人,现在在何处?”   戴母迟疑地看看儿子,又看看皇后:“什么……什么女人?”   皇后默然。   戴家需要人带来失不掉的荣华富贵,太子也需要戴家的支持。她为戴家选中韶王的嫡女,为的是什么,难道戴家不清楚吗?竟然在这种时候,掉了这么大的链子……   “你把那个女人安置在了何处?”皇后揉了揉额角,头疼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护着一个卑贱的女人不成?”   戴桁到底出身武将世家,硬气得很,始终不肯开口。   皇后明白了,只坐着冷眼看他,等他自己开口,却是一句话也不说,分明是要他跪在跟前想明白。   戴母却心疼的不行:“娘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什么女人?不是说我家桁儿是要娶新都郡主为妻的吗,哪里来的女人?”   皇后冷笑:“这门亲,成不了了。”   见戴母急了要问,皇后又道:“为何不成,问一问你的好儿子,都做了什么。”   戴桁还想藏着,见戴母满眼焦急,又想到琼娘为他生的儿子,心下便生出了些暖意。   “母亲,你当祖母了。”   “什么?”戴母茫然,猛地回过神,抓着戴桁的手便喊,“你有妾了?还生了庶长子?”   戴桁正要笑,戴母的眼泪却流了出来,扬手打在他的肩膀上:“你疯了不成?这般大的事情,为何现在才说?”   皇后冷眼看着:“你身为母亲,竟然不知儿子身边都有过什么人。”   戴母伏地大哭:“娘娘恕罪,臣妾是真的不知。”   她做梦都没想到,一向聪明的儿子竟然会在这事上犯了糊涂。庶长子是万万不能有的,正经人家哪里会愿意让女儿一过门就有个庶子在眼前晃悠。   更不用说,这门亲事在皇后提起的时候,戴家所有人都是欢喜的,保证戴桁绝对无妾无子。便是天子也是知道的。   这分明……分明就是欺君之罪了!   皇后闻言,眉头紧皱:“所以,是你一人不知,还是戴家所有人都不知情?”   戴母哭道:“臣妾不知……”戴家……戴家的男丁都在沿海驻军,所有的消息也是他们传来的,家中女眷只知后宅的事,哪里会晓得他们在外究竟都做了什么。   皇后再看戴桁:“那对母子的事,是你自己一人所为,还是叔伯兄弟们都知道,却还是瞒着宫里?”   戴桁不想提他在海边的那些事。他的叔伯兄弟们都在沿海,妻女自然都照着惯例留在汴都,也好操持家事,叫天子安心。只是男人身边少不得会有些女人,因此在海边,伺候他们的女人并不少。   他也是跟着他们,才陆陆续续有了那些人,有了琼娘。   知道自己带琼娘回汴都的事,已经叫宫里人都知晓了,戴桁虽然还想再瞒着,却也担心惹恼了皇后,只好将事情说了,虽有些语焉不详,起码把皇后想知道的都解释清楚了。   皇后听完,面沉如水。   “你怎么敢……”戴母听完,差点厥了过去。男人要纳妾,戴家的媳妇从来没人敢拦着,只有了庶子庶女,全数送回汴都,由各房的大夫人养着便是。便是戴母自己,膝下如今也养着几个庶出,可那都是成了亲之后的事情。   想到吹了的婚事,戴母哭得越发无力。   戴桁想要解释,只才张了嘴,就听见“啪”的一声,皇后重重拍了桌子。   戴桁错愕地看过去。   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一帮糊涂的东西!一个没名分的贱婢,去母留子后,将那庶子交给你母亲照顾,你今时今日都能娶到新都。偏偏你心慈手软,将人留下,还带回汴都。难不成,你还打算将她充作外室,好等以后当了郡马,再将人领到新都跟前?”   自己的想法被皇后一语戳破,戴桁脸上一白,竟后怕起来。   韶王是个混不吝的,虽看着扶不上墙,但到底是天子最疼爱的儿子。即便如今的太子仍旧是皇后所出,但韶王的影响力还是在朝中存在。惹恼了韶王……戴家与他有亲,只怕也得结仇。   见戴桁这时才知道怕了,皇后气得心口疼,不想再跟他说话,冷声逐客:“你自己好好想想,就算新都已经娶不成了,为着戴家,那对母子,也绝对不能再留。不然稍有些家世的人家,都绝不会将女儿许配给你。”   话毕,竟是闭了眼睛,再不肯看他们母子一眼。几个得力的小太监,忙连劝带轰地将戴家母子送出宫去。   戴母抹着泪,狠狠往戴桁的胳膊上打了几下,嘴里埋怨:“他们叫那些不知轻重的妖精迷了眼,你也跟着迷了不成?皇后传讯去军中的时候,你就算是将那对母子丢在南边不带回汴都,也好过被两位郡主撞见。”   戴家因是皇后与贵妃的母家,因此宫中设宴,从来少不了戴家的女眷。戴母想到她怎么看怎么满意的新都郡主,便忍不住想到了除夕上与新都在一块,驳得皇后与常乐公主有口难言的荣安郡主。   就是叫那一位看去了,也不过只是道个歉,许个诺便是。偏偏还撞上了这一位……   想到这,戴母又狠狠打了戴桁几下。   一辆马车,这时候停在了宫门前。因早就得了消息,马车才停下,就有几个宫女忙不迭上前,殷勤地请人下车。   戴母连连打了儿子几下,正要训斥,见戴桁目光呆呆望向别处,一时不解便也随之看了过去,却是正好见着那马车上依次下了两位小娘子。   两位小娘子年岁差得似乎有些大,却打扮得一模一样,竟像是丝毫不介意的样子,连着头上、脖颈上甚至是腕间戴的首饰俱是一个样式的。   这样富贵的打扮,这样的容貌,不是韶王府的那两位郡主又会是谁。   戴母看着,越发觉得气恼:“你瞧瞧,你仔细瞧瞧。这样的容貌,岂是你外头的女人能比的?你白白叫那些女人毁掉你一门好亲事!”   说完是真的恼得不行,又怕叫那对姐妹注意到这边,头一低,便往自家马车里走。   戴桁仍留在外头,直望着那对姐妹走进宫门,这才痴痴收回目光,心底隐痛。   许是他那目光看得太过灼热,打从下马车起,赵幼苓便察觉到了戴桁。   她远远瞥了一眼,就知道多半是皇后听说了消息,特地将母子俩召进宫里说了话。   见戴桁望着赵元棠出神,赵幼苓还拧了拧眉,脚步慢了几步,试图挡一挡那叫人不舒服的目光。却见她二姐扭过头来看她,微微摇头。   “那人是后悔了不成?”想到戴桁的目光,赵幼苓语气多少有些不悦,“他把那对母子俩带回汴都,不就是舍不得放不下。既然如此,何必再看着二姐你,守着那对母子过活就是。”   “他才叫皇后问过话,多半是心里有些在意。”赵元棠笑道,捏了捏赵幼苓的脸颊,“你这般牙尖嘴利的,日后有了婆家,可怎么办?难道要叫全家都服你这一张嘴?”   赵幼苓刚回韶王府时,哪是这样的性子。安安静静的,就好像与王府格格不入一般。还是来往的多了,亲近起来,才听得她开始说起这些话。   这一颗真心,换另一颗真心,说来也不容易。   姐妹俩进宫,自然是要先去给皇后请安。只到了坤明宫,却听宫女说皇后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想到方才在宫外遇见的戴家母子,赵幼苓心底多少也猜出了点什么,便与赵元棠一道,站在殿外行了行礼,方才一道往贵妃住的婉宁宫去了。 第76章   赵幼苓才刚进婉宁宫, 便见殿门口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躬身笑道:“两位郡主来了。”他一边殷勤地在前头引路, 一边笑道, “贵妃娘娘为了两位郡主, 还特定命御膳房做了不少点心。”   “劳烦祖母了。”赵幼苓轻声道,同赵元棠一块往屋里走。还没走几步,便见殿门大开,浑身绫罗的贵妃快步走了出来, 后头一大堆宫女嬷嬷紧张地护着她,生怕人摔了。   贵妃一见赵幼苓姐妹俩,目中便微微发红,上前便拉住两人的手,红着眼圈道:“你们姐妹俩可还好?伤着了吗?”   一边说, 贵妃一边将人往屋内带, 口中道:“你们的事, 现下宫里头都知道了,皇后在这事上丢了好大一个脸。”   在宫门口见着戴家母子, 赵幼苓就知戴桁的事宫里只怕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皇后在除夕当日说的那些话,都成了笑话,叫嫔妃们背地里笑得不行。   “没伤着,只是有些吓了一跳……”赵幼苓说着,随贵妃进了屋。   “你是个厉害的,可再厉害也是姑娘。”才进了屋, 贵妃便将姐妹俩按在了身边,冷笑道,“那小子是个没出息的,白白浪费了皇后的一番心思。只是本宫怎么也没想到,安定竟然会和你们有仇怨。记得除夕的时候,她可是告病在家,和你们连面都没见过。”   想到那故意甩了韶王府马车一鞭子的车把式,被抓后严刑拷打,这才交代,说是当时坐在车里的安定公主命他做的,贵妃心里就恨得不行。   “先是一个废太子,构陷你们父王谋反,叫韶王府差点无一活口。现在又来一个安定公主,小小年纪,心狠手辣。难不成一个两个,连颗人心都没有了么?”   皇后清风霁月,每每出事,总是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哪一次不是在拿刀割她的心。   她的儿,她视作亲女的儿媳,她欢喜的一众孙辈,一个个,都差点因为他们死绝了。   见贵妃面上愤慨,赵幼苓心里多少有些难过。   她没有幼时进宫见贵妃的记忆,但娘亲曾经说过,尽管韶王并不怎么看重庶出,但韶王妃会将每一个出生的孩子,在满月后带进宫,让贵妃看上一眼。   她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也曾得过贵妃的关爱。   所以,她如今看着贵妃,便与赵元棠一样,看不得她伤心难过。   “左右我们姐妹俩只是受到点惊吓,没有受伤。”赵元棠温柔劝慰道,“祖母别恼,别为这事气坏了自己。”   贵妃握着两人的手:“怎么能不气。宫里头只知道戴桁的事叫你们姐妹遇上了,谁知道安定还在其中出手害你们。偏偏陛下还为安定遮掩,什么登门道歉,安定向来骄纵,怎么可能会为了这事向你们道歉。”   贵妃说着,又问:“那安定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和你们结了仇怨?”   如果不是有刘拂先前的“通风报信”,赵幼苓她们还真的很难知道,安定公主究竟怎么就怨上了她们。   “表妹她……同崔四是至交好友。”赵元棠微微敛目。   “谁?”贵妃一愣。   “崔家四郎。和先前求娶二姐的那个崔荃同宗的崔四。”赵幼苓道。   “是你们府里那位王妃出身的崔家?”贵妃按了按眼角,咬牙道,“天下姓崔的千千万,本宫还当你们说的这个崔四是别家的。原来竟是同一家么,安定怎么会和这种人来往?”   她一抬头,便见到了正往屋里来的一个宫女。那宫女盈盈一拜:“小公主来给娘娘请安了。”   除夕那晚,告病的除了安定公主外,还有一位便是寿光公主。只不过,这一位公主当真是身体不好,不常出现在人前。   贵妃自入宫起,圣宠不断。如皇后这般并未多受宠的也生下了几位皇子皇女,贵妃却自诞下韶王之后,便始终没有消息,直到十几年前,这才再度诞下了后宫中最小的一位皇女,即为寿光公主。   可也许是因为当时无论是天子,还是贵妃的年纪都已经不轻,因此小公主一出生,身体便不大好,从小离不了太医。   时到今日,寿光公主在人前露脸的次数都极少,因而也至今尚未婚配。   “给母妃请安。”一名十五六岁模样的女孩儿,带着几分羞怯的笑容从外头走了进来。她皮肤白嫩,是那种不太健康的惨白,整个人看起来似乎一阵大风刮过便会被吹走,不过从门口走进才几步,脸上便已经浮起疲累的红晕。   她走到贵妃身前,正要请安,便被爱女心切的贵妃扶着坐到身侧。   赵幼苓已经站在了赵元棠的身侧,见寿光公主纤弱单薄,一身月白色的宫装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不由多看了几眼。   寿光公主扭头见着她们,羞涩地笑了笑:“这是十一?”   “回小姑姑,是十一没错。”赵元棠笑着令赵幼苓向公主行礼,“小姑姑从前还见过十一,只怕现下却是不记得了。”   寿光公主闻言抿唇笑笑。贵妃抚掌惊叹道:“对,本宫还记得,那年你嫂子带荣安进宫,你还摸过她的小手,叫荣安攥着不敢挣开。”   这事别说赵幼苓自己记不得了,便是寿光公主,只怕也记不住幼时的事。只也不知是不是幼年的这个缘分,如今再见,竟不觉得陌生。   只不过一会儿的关系,她俩已经说到了一处。   一人曾在外吃尽苦头,却也见过无数风光。一人自幼锦衣玉食,车马随行,但因为身体羸弱,只能“囚”于宫中。   一人说,一人听,倒也自有乐趣。   见她俩聊得愉快,寿光公主脸色都红润了几分,贵妃心中满意,竟激动地湿了眼角。   接过宫女的手帕擦了擦眼泪,贵妃便对着赵元棠道:“你们姐妹俩可要常进宫陪寿光说说话才是。”   贵妃想到安定,又皱了眉头:“寿光本就是宫里年纪最小的,身子又不好,没得什么朋友。从前废太子的那几个女儿,个个眼孔长在额头上,竟是连寿光都看不上。如今这一个,虽时常叫安定来陪寿光,可安定那性子,哪里耐得下性子。”   她看看正说得愉快的两人,欣慰道:“还好寿光同你们能说得上话,还不至于太寂寞。”   “祖母喜欢十一,我就多带她进宫。”宗亲里头,最不差的就是身份,可除了身份,若是没有恩宠,也就落了下乘。赵元棠知道赵幼苓背后还有个胥九辞,只是胥九辞再厉害,也只是大太监,能得天子或者贵妃的喜欢,才是实打实的好。   贵妃闻声点头,再看赵幼苓,便比从前更喜欢了不少。想到她被那崔四连累,受了安定的欺负,当下便决定从自己私库里拿些东西出来往韶王府送。   寿光公主到底身子弱,听赵幼苓说了许多宫外的事,虽还想再说一会儿,到底身子撑不住,只好同贵妃告退。   她才走,赵幼苓便垂下了眼帘。   “这是怎么了?”贵妃一头雾水。   赵幼苓看了看屋里侍奉的宫女,贵妃神色当即变了,命人退下后,方才追问:“究竟怎么了?”   “祖母。”赵幼苓道,“今年的同天宴,戎迂有王子前来祝寿,他们……打算向皇祖父求娶一位公主。”   夜色笼罩了韶王府,至夜深,王府内的声息逐渐沉静了下来。巡逻的护卫从可园经过,踏着整齐的脚步离开,又往琳琅院方向去。   可园本就偏僻,从前护卫巡逻时便只简单从园子周围转上一圈,到十一娘住进后这才越发严苛起来。   只是,有时候总有些防不胜防。护卫们前脚才走,后脚距离可园最近的王府院墙上,翻过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高大雄健,落到地上却轻巧无声,只是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见了“啪啪”鼓掌声。   有火石的声音夹在其间,漆黑的墙角处一盏提灯随之亮起。   “韶王殿下。”   呼延骓起身望向来人。   夜风吹来,站在灯影里的韶王衣衫飘飘,脸上挂满了意味深长的笑。   “戎迂的骓殿下认得本王?”韶王笑问。   呼延骓抱拳行了个汉人的礼:“王爷是云雀儿的父亲,骓自然认得。”   韶王敛目:“你到是不瞒着。”   十一不主动提的事,他和世子虽心知肚明,但也不会去说。只见着狼崽子这么翻墙,他实在忍不住想要会上一会。   “十一在关外麻烦殿下照顾了。”   “并不麻烦。”呼延骓道,“她在身边令我多了不少欢愉。”   能叫一个王子夜半爬墙,只怕不仅仅是欢愉。   就着提灯的光,看着呼延骓的眼,韶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如夜色般浓黑,幽潭般深邃,竟是一眼望不到底。   狼崽子!   韶王愤愤地在心里头上暗骂。   “本王知道你与十一关系不错,可殿下夜里翻王府的墙,是不是……不太好?”韶王顿了顿,见呼延骓认真看着自己,又觉得小子倒也不坏,“十一还小,殿下总得顾念她的名声。”   虽自己其实不太在意名声,可唬人他还是乐意的。   呼延骓若有所思,良久,抱拳拱手,转身翻过墙头。   见状,韶王满意地眯起眼睛。   虽然是胡人,倒也还算是孺子可教。 第77章   韶王府的夜, 安稳了两日。   韶王满心觉得狼崽子也是个能说的通话, 还算讲道理, 便命护卫加强可园附近的巡逻, 自个儿再没半夜还守在院墙边。   这日一早, 赵幼苓在园子里练箭。   韶王的马场在郊外,她不能时时带大黑过去跑几圈,前院的练武场又时常有客往来,她更不能总出现在外男面前。   她不在意名声, 可众口铄金,不能叫王府其他人跟着受累。   于是,便得了韶王和赵臻的允许,在可园立了箭靶子,倒是能每日练箭, 不至于手生。   赵元棠每日都会来可园看她练箭, 偶尔也自己玩上几下, 今日过来,开口便道:“太子妃下帖子, 说是要请京里的大家女孩儿们去看马球。”   见赵幼苓又搭上一支箭, 抬臂拉紧,对着园子另一头的箭靶就是一箭。赵元棠又道:“据说,是太子为招待那些为祝寿而来的各国使臣们打的比赛。到时还有不错的彩头。”   “什么时候?”赵幼苓放下箭,一边眯眼打量箭靶,一边问。   赵元棠含笑:“就在今日。”   赵幼苓一愣:“这么急?”   通常下帖子的人家,都会提早几日将帖子送往想要邀请的各家。赵幼苓回王府这几月, 陆陆续续接过几次帖子,也借由这类事认识了一些还说得上话的女孩儿。   但还是头回遇见,收到帖子的当天,就要受邀前往的事。   见赵幼苓惊讶,赵元棠笑了笑,“确实是急了一些。不过既然太子妃下了帖子,底下人总归会安排妥当。你也有帖子,打扮打扮,咱们一道过去。”   见赵幼苓似有拒意,她又道,“嫂子今日回了娘家,十四被父王拘在院子里,左右只有你我两人,你要是不陪我,岂不是就我一人过去?”   “可马球,我看不懂。”   “看不懂也不碍事。”赵元棠盈盈一笑道,“只到时跟着押注,若赢了,自然有彩头,若输了也不过只是凑一个热闹。”   马球自前朝起,便是风行朝野的游戏。到后来渐渐就演变成了独具规模的马球比赛。打马球除了需要一匹好马,还需要马背上骑术精湛的儿郎,有时哪怕马不好,若技术得当,依然能打出踢出精彩的比赛来,自然容易在民间流行。   皇室也爱马球比赛,专门有场地提供给皇室的马球队训练用。就连宗亲和各世家子弟,都鲜少有不会马球的少年郎。前朝甚至有寻常百姓,因打得一手好球,频繁出入皇宫,成为天子近臣。   再到后面,皇室的马球队,就不单单只是供皇室闲暇取乐时用,更成为了招待外邦来客时的助兴表演。   如今春光正好,倒的确适合去看一场马球比赛,既招待了外宾,也让世家子弟们都松快松快。   想到这马球赛,还是如今那位太子提出的,赵幼苓下意识问道:“招待外邦宾客,不是应当是鸿胪寺的活么?”   鸿胪寺掌朝会、宾客、吉凶议礼之事。外吏朝觐,诸藩入贡等事也尽数由鸿胪寺负责。门下官员大多会多种番语,以便和外邦宾客交流。甚至朝廷对外派遣使臣,往往也需要鸿胪寺官员协助。   论理,天子寿诞,外邦来朝,怎么也少不了鸿胪寺,如天子这般,理当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却没想到竟然还要负责招待这些外邦使臣。   “原也的确不该由太子来。”赵元棠道,“鸿胪寺卿魏大人家中老太爷刚过世,论理魏大人只能丁忧。但皇爷爷不许,对他夺情起复,命魏大人等老太爷后事处理好后,立即回朝。”   赵幼苓正诧异,却听得茯苓和人从前头回来,正笑闹着说着话。见两位小娘子都朝自己看来,茯苓急忙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抿抿嘴。   “这是怎么了?”赵元棠笑问。   茯苓不好意思地放下手中东西,忙上前接过赵幼苓的弓,见她只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才道:“前头来了位郎君,王爷正同人说话,还是头一次见王爷气成那样还不能发火的。”   茯苓说着,又看了看赵幼苓:“小娘子,那郎君生得又高又大,骇人极了。”她说着,又连打了几个手势,生怕赵幼苓不懂,又压低声音。“就是……就是那天那位。”   呼延骓?   赵幼苓愣住。   这几日那人老老实实没再半夜出现,她只当他是找着事情做,没再过来玩笑。虽心底莫名有些空,也并未在意。这一下,墙不翻了,人却光明正大往王府里做客,只怕是前头的韶王想打人。   前院。   皮笑肉不笑的韶王真的很想打人。   狼崽子没翻墙,改真人登门了。还很汉人的提了不少礼物来,包括不知道从哪个山头猎来的狼,从哪条河里摸来的一尺来长的鱼……   看这模样,还真是看中了小十一。   韶王不是那么重门第的人。从前的韶王妃,到现在的崔氏,再到赵臻的妻子顾氏,其实出身都不算高。   这其中虽然有某些不得已接纳的原因,但他也不觉得为难。   狼崽子看中了小十一没事,不过叫韶王说,心里多少有些不愿意。   戎迂太乱。前有篡权夺位的大可汗,后有狼子野心的特勤,边上还有表面兄弟情义实则虎视眈眈的吐浑。这样一个地方,他不能叫十一才从狼窟出来,就又被叼回去吃苦。   而且狼崽子看着身强力壮,再想想小十一那身板……韶王表示想打人。   “骓殿下,你同小十一素有交情,只是殿下的年纪,好像大我家小十一不止一岁两岁。”   长相、出身上都一时找不到什么攻击的理由,那就先从年龄开始吧。   心里这么想,韶王便只敛了敛脸上的表情,诚恳道:“殿下若是再早生几年,兴许都能做十一的爹了。”   “我比世子还小几岁,听闻世子和世子妃的年纪也差得不少。”呼延骓顿了顿道,“王爷和王妃似乎也差了许多。汉人是不是称这样的,叫老夫少妻?”   老……   韶王的脸隐蔽地狰狞了一下,颔首道:“确实是有这么一种说法。”他把手里的茶盏往远处放了放,“只是世子是因事蹉跎,所以才刚成家。本王的这一位王妃乃是续娶的,自然年纪小一些。”   他打量呼延骓,叹息道:“殿下又是为什么迟迟不娶妻,反倒看上了本王的小十一?”   “她很好。”呼延骓缓缓道,“她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就自怨自艾,也不会为了鸡毛蒜皮就哭得不行。她可以在我为了别的事分神的时候,帮我做好其他的事,等我回头,所有的麻烦已经迎刃而解……”   他一字一句的说,韶王便认认真真的听。听着听着,韶王的神色就变了。   “你是喜欢她,还只是觉得你需要她在你身边,因为这样你会比较轻松?”韶王打断他的话,问道。   “喜欢和需要,不一样吗?”   “怎么会一样!”见呼延骓竟皱起眉头,满脸不解,韶王顿觉呕血,拍着桌子道,“你要是喜欢小十一,只要十一点头,本王就允了这门亲事。可殿下方才一言一语,本王听着,哪里是喜欢,分明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帮手。”   他冷哼,“殿下若是缺人手,就与本王说,本王转赠你几人,只求你饶了小十一,放她好好嫁个良配,不必操心操力过一辈子。”   见呼延骓若有所思,韶王这才温声道:“殿下若是真对十一有些感情,不如理一理,等想明白了再对十一表露,免得来日这门亲真成了却没隔多久,殿下就发现了什么真爱,非要本王的小十一给那真爱让位。”   韶王虽然风流,可韶王不追求真爱。他说的这事还真就有人发生过。   也是宗亲里的一位,早年求了位夫人,没隔多久,便遇见了一位真爱接进府,又过半年又遇见一位真爱……于是就这么一位两位,那宗亲的府里真爱遍地,直叫先前进门的那位夫人被人在背后笑话了许多年。   “本王的小十一吃了那么苦,本王小心还来不及,殿下应当理解本王这身为老父亲的心思。”   呼延骓看着韶王目光炯炯,想了想:“我能见见她么?”   “咳……”韶王摇头,高深莫测地望着他,“不能。这汉人有汉人的规矩。你既是外男,自然该由我和世子招待你。至于十一,她此刻只怕是正和二娘一道,在梳妆打扮。”   呼延骓看着。   韶王摇摇扇子:“天子命太子与本王招待诸位来宾,太子特地准备了马球赛,太子妃自然也就下帖邀了各家女眷一道去看看热闹。”   他这么说,又笑盈盈问,“殿下不去吗?”   当然是要去的。   韶王笑盈盈地送了呼延骓出韶王府,一回头,脸上的笑“啪”就掉了下来。扇子呼啦呼啦地扇,身边跟着的几个仆从低着头,谁也不敢这时候凑上去触霉头。   他往后院去,一进门就见自家闺女正站在院子里同丫鬟说话:“十一呢?”   赵元棠指了指房门。韶王嘿嘿一笑:“赶紧的,本王刚送走了那个狼崽……郎君,你们姐妹收拾收拾,随本王去马球场。”   正说着,就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韶王抬眼,等看清赵幼苓的装扮后,一时愣了愣。   扇子“啪”一声打在掌心。   “好闺女,咱们要不……就不去了吧?”   这模样,这身打扮,是要招一群狼崽子回来呀。 第78章   汴都西郊自天子南迁后, 便多了一处禁苑。自然是天子的园林, 除天子应允外, 这里并不对外开放。禁苑内, 也有一处马球场, 是专门为天子表演时才用的地方。   太子为外邦使臣们准备了马球比赛,特地得天子应允,就设在了禁苑内。为此,禁苑内外装饰一新, 屋角房梁上都悬挂器了各色彩绸和风铃,更有花团锦簇,叫人看得目不暇接。   到场的官员大多是朝中各部的二把手,更有不少女眷应太子妃邀请也都早早到了地方。   赵幼苓坐在马车内往外看去,沿途的书目被修整的整整齐齐, 地上的路特地夯实了一遍, 隔了一小段路便有一个满脸笑容的小太监在路边指引方向。车子再往前, 便能见着御笔亲题的“禁苑”二字。   禁苑前,已是香车罗列, 宝盖如云, 陆续赶到的男人女人们身着锦衣华服,满头珠翠,见人便是三分笑,互相行礼,互相谦让,这才往禁苑内走。   赵幼苓瞧着热闹, 见马车停下,赵元棠招呼一声往外走,便跟着也下了马车。   前头韶王正和几位大人闲聊,姐妹俩下了马车便立即有太子妃身边的宫女迎上前来,将她俩引往御楼。   这御楼通常都是天子所用。此番因天子应允,则就成了太子妃安排女眷的地方。   宗亲中几位辈分高的夫人都在其中,她们的女儿也一并安排在此处。茶水、点心一应俱全,且又是高楼,正方便她们居高临下,将马球场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宗亲中,有位英国公夫人,与韶王府先王妃许氏是同父同母的姐妹。韶王府出事后,她力促英国公顶着废太子的压力,偷偷调查韶王谋反一事,时隔多年,最终与韶王一起证明了谋反一事纯属构陷。   是以,赵元棠兄妹三人同这位姨母的关系也是从始至终的亲近,若不是英国公夫妇膝下只有女儿,赵元棠只怕就要嫁进国公府了。   见赵元棠上楼,英国公夫人便立即搁下手里的茶盏,招呼道:“二娘。”   见是姨母,赵元棠便拉着赵幼苓过去。   赵幼苓今日这一身,穿的是刚封郡主时,宫里赏赐的布匹所做。荔枝色的螺纹对襟上襦,下身是天青色暗花裙,看着十分亮眼。加上容貌本就叫人娇美,这么一搭配,即便是同为女人,也不由地都往她身上看去。   今日到场的女眷不少都曾在宫里见过她,见她们姐妹走近,年长的含笑点头,年纪再小些的忙不迭低头问安。   姐妹俩一一颔首应答,这才走到英国公夫人身前。   英国公夫人举止高雅,性情却十分爽直,见姐妹俩来了,口中笑道:“二娘如今得了妹妹,就不记得姨母了。好久不去国公府陪姨母说说话了呢。”说着,拉过赵元棠的手,对着赵幼苓低声笑道,“自除夕在宫里与荣安郡主见过一面后,与郡主许久未见了。戴家的事,还要多谢郡主。”   英国公夫人说着,又拉起赵幼苓的手:“郡主若是愿意,日后同二娘一样,唤我一声姨母可好?”   赵元棠笑道:“既然都要喊姨母,姨母怎么还喊郡主,不如就同母妃在时一样,喊她十一便是。”   英国公夫人连声应好,这边一口一句小十一的叫了起来。   末了,她还指了指身边的女孩儿,笑眯眯道:“这是婳姐儿,十一怕是头回见着你这位表姐。”   赵幼苓喊了声表姐,赵元棠便拉着她一左一右坐到了英国公夫人的身旁。婳姐儿就坐在边上,见她坐下,主动道:“那戴姓小子带回来的女人,你知道安置在哪儿了么?”   赵幼苓一愣:“差人查了,也许是戴家在汴都有些人脉,并未查出什么。”   赵婳突然促狭得笑起,托腮道:“我知道。我还叫人把戴夫人引了过去,现在只怕已经被接回戴家了。这么想,我可真是帮了她们母子一个大忙。”   她俩说话时,光明正大,丝毫没有降低声音,引得旁边的女眷频频回头看。尤其听到戴家的事,更有与皇后亲近的女眷忍不住想要出声,却被人拦下指了指楼梯口。   楼梯那儿传来脚步声,不多会儿,便见太子妃身前的大宫女走到楼梯口,微微侧身福了福。   后头脚步声还有,却比宫女的显得更轻柔一些。几步之后,常乐公主与其女成便出现在人前,再后面,则是太子妃与身体羸弱,走两步都要喘气的寿光公主。   常乐公主携女出现在禁苑并不奇怪。因着成佳的年纪已经可以说亲,常乐公主几乎时时将女儿带在身边,尤其是有京中其他女眷的地方,更是不离身,处处想着要女儿在各家夫人面前露脸,好挑一门极好的亲事。   只是后头的寿光公主,却不在各家女眷的意料之中。见她随太子妃出现,女眷们都有些手忙脚乱,一时连呼吸都轻了许多,深怕惊到她。   “小姑姑怎么来了?”   见太子妃只顾着与寿光公主说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满脸冷汗,摇摇欲坠的模样。赵幼苓忙起身走到人前,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肘。   因身体不好,不能像其他人一样珠翠满头,寿光公主只梳了个简单的发髻,一身再寻常不过的宫装,显得她越发纤细雪白。   因赵幼苓的一托,她方才站稳了身子,无奈笑道:“是我自己想跟出来看看。我好多年没看过马球了,想跟着看看热闹。”   赵幼苓往她身后看。原本应该紧紧跟着,寸步不离的几个宫女,直到这时候才慌里慌张地上了楼。   赵幼苓才拧起眉头,耳畔便传来寿光公主低声解释:“不是她们的错。是太子妃的人将她们挡着了,不让跟太近。”   赵幼苓一愣,余光瞥见太子妃冷淡地往她们这扫了一眼,便转身同那些女眷说话去了,这才问:“为何?”   寿光公主摇头:“我也不知。不过好在十一你和二娘都在,母妃说,只要你们在,我便无须害怕,你和二娘总是会护着我的。”   寿光公主的目光太过信任,赵幼苓失笑,扶着她就往英国公夫人处走。   英国公夫人起身相迎,因顾虑到寿光公主身体羸弱,又是难得出门,言谈间多有照拂。又有赵幼苓不时聊起宫外的事,寿光公主的脸上便多了几分红润,气色好了不少。   赵幼苓说的事对宫外的人来说,都寻常得很。可她说话时神态语调都显得十分有趣,即便是英国公夫人和赵婳,这会儿也都听得目不转睛,生怕一不留神错过了什么。   “这马球还没开始,倒有人在这儿说起书来了,怎么也不说的大声些,好叫大伙儿一道听听。”   赵幼苓正说到胥九辞送她的一间点心铺,便听到常乐公主在一旁冷嘲热讽。   她回过头去看,就见常乐公主的脸上满是鄙夷,见她回头看,目光陡然凶狠起来:“怎么,继续说啊,这书说到一半就不继续了?到底是从外头捡回来的,没规矩,不懂事。”   成佳就靠在常乐公主身旁,与赵幼苓对视一眼,哼了一声,抬起头,神情是和常乐公主一般无二的傲慢。   赵幼苓并不愿在这里与常乐公主再发生点什么争执,见状只回过头,与寿光公主和英国公夫人笑了笑。   “那点心铺就开在东街,若是公主和夫人喜欢,我回头就让家中仆妇往宫里和国公府送一些。”   “既然都往国公府送了,不如也往戴家送一些。”常乐公主眯缝着眼睛悠悠说道,“这堂堂郡主,做起了点心买卖,虽有些自降身份,可都是自家人,也只好捧捧场了。”   “这个场,公主倒是可以不捧。”按下了赵幼苓,赵婳眼皮一抬,淡淡道,“今日这儿是太子与太子妃招待外邦使臣、各位大人及女眷的地方,公主难道非要在这里闹点事出来,丢东宫的脸面?”   “什么?”   常乐公主惊怒,霍地起身,一双眼睛带着毒火向着赵婳看去。   见她起身太快,连身边的成佳都差点摔了出去,赵幼苓忙跟着起身挡住赵婳。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常乐公主走近就要推她,手指着她身后的赵婳,怒道,“一个国公之女,有什么资格和本公主大呼小叫。”   她这样不分场合的叫嚷,叫人实在不悦。   英国公夫人眉头皱了皱,往太子妃处看一眼。论理该出来做个中间人劝和的太子妃,此刻却坐在一旁,似乎压根就没往这边看上一眼。   英国公夫人如此便也不拦着女儿,只给寿光公主斟满茶盏,将人小心地往身后护了护。   “公主只管在这里闹,闹得稍后马球打不下去了,我就差人送公主回戴家。”赵婳含笑看了赵幼苓姐妹一眼,又道,“反正戴家的脸面早就丢了一回,也不怕再丢上几次。”   常乐公主听得惊怒不已:“你……你别以为手里头有点兵,就敢胡乱欺辱皇室!我是公主,是天子的女儿!”   赵婳微微一笑,只打了个响指,便有身边的婢女下楼不多会儿领着几个女兵走了上来。   英国公是宗亲中与天子关系已远,却十分得力的干将,手里难得握了一些兵权,还得天子应允,给英国公的几个女儿都留了女兵。   英国公的两个女儿已经外嫁,都是带着女兵走的。剩下这个赵婳,不仅身边有女兵,自己还会骑射,刀.枪.剑.戟还都会耍上几手。   看着女兵,太子妃便不敢再放任不管,只不赞同地看了赵婳一眼,最后落在赵幼苓身上的目光,显然带了浓浓的厌弃。这一眼,分明是觉得她才是罪魁祸首。   赵幼苓看着太子妃起身劝和,也看见了那个眼神,正要笑出声,就听见御楼外传来了锣鼓声。   马球就要开始了。 第79章   听到锣鼓声, 太子妃趁机笑道:“球赛就要开始, 这事不如各退一步?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还不如咱们都猜一猜, 今日哪一队能拔得头筹。”   别人还因方才的事在犹豫, 除夕曾见过一面的靖国公夫人头一个出声:“公主看好哪一队?”   她问的是寿光公主。常乐公主在旁轻嗤一声:“寿光能懂什么?贵妃可是生怕风大了吹走了她,她怕是连马球都没见过。”   赵幼苓坐在自己的坐席上,闻声心里啧舌。民间一直有个玩笑,说是把女儿养坏了嫁给仇家, 一定能给自家报仇。她原先也不懂这其中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现下几番遇上常乐公主,总算是了解了几分。   皇后未尝不是为了戴家和公主好,只可惜,常乐公主的脾气入了戴家只怕是在外为戴家树敌不少。   女眷们看似手无缚鸡之力, 可女眷的身后站的是两家人的势力。世家宗亲的关系盘根错节, 谁都不是那么好得罪的。   太子妃见常乐公主这张嘴又要惹事, 忙一个眼神示意身旁的宫女上前。   那宫女得了眼色,便和人一道端着两个托盘走上前来。   太子妃指了指两个托盘, 笑道:“行了, 打这个嘴仗做什么。还不如先押宝。场上的比赛就要开始了,你们快些下注,不必拿出真金白银略俗气了些,不如从你们身上下点佩饰,输了的就归赢了的自己挑了去。”   “可有别的彩头?”   有人笑嘻嘻地提问。   太子妃眼角眉梢都飞扬了起来:“有呀,太子爷新得了几匹马, 拿一匹出来当彩头也不错。”   说是马,女眷们便大多没了兴趣,只凑趣地从身上摘了些佩饰丢到两个托盘里。   一个托盘是一支马球队,不多会儿便放了不少的佩饰。从腰间的玉佩,到头上的发簪,应有尽有。因都是宗亲,家世不俗,是以两个盘子现在看起来难免就有些金灿灿的,富贵得很。   英国公夫人解下了腰间挂的一块玉佩。因不是什么珍视的,便也不在意输赢。赵婳却是衡量了许久,才摘下头上的一支步摇,向赵幼苓问道:“小十一觉得谁会赢?”   赵幼苓往两个托盘上都看了几眼,摘下耳边坠子:“蓝色。”   两个托盘,一红一蓝,也无球队的名字,更无球员名册,押哪一支都是押。她索性选了英国公夫人选的那一队。   她选罢,赵元棠和寿光公主便也跟着往挂着蓝色绸带的托盘上放上自己的东西。   宫女举着托盘,在周围转了几圈,等底下锣鼓声又起,两只托盘已经被装得满满当当。   因比赛即将开始,宫女们从楼下鱼贯而入,送来美酒佳肴,又有专门上楼,站在一旁,为女眷们介绍起底下开始入场的两支队伍。   太子妃言笑晏晏地与身旁女眷说话,连常乐公主的脸上也对场上的队伍多了几分兴致。   “那些大人们也押了?”常乐公主问道。   太子妃笑:“大人们怎么会跟着玩这些,不过都是女眷们闹一闹。”   成佳凭栏远眺,见着底下看台上坐在太子近处的几人,问:“那都是些什么人?”   太子妃看了一眼:“是戎迂还有其他几国的使臣。”   话音才落,底下锣声阵阵,两支马球队已经全部上场了。   两队加起来有数十人,个个身姿挺拔,神采飞扬,因要区别开队伍,两边的队员各自佩戴着象征自己颜色的束额彩带。队员们手执鞠杖,骑着精心饲养,皮毛油光发亮的骏马,呼啸着依次奔入球场。   为了不发生意外,马球场的地面上永远是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石子的。一整个马队踏在球场上,仿佛一小支骑兵队踏上了征程。   马球队有不少少年郎君,出身不一定显赫,但模样一定生得不错。   骏马与美少年,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尤其是御楼上的女眷们,更是纷纷往球场上看了过去。   “这里头都是马球队的人?”英国公夫人往地下看了一眼,再看身边的一众小娘子们,不少人忸怩地望着底下的少年郎,一副春.心萌动的模样。   太子妃笑道:“自然不光是马球队。”她遥遥指了指其中几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那几个可不就是几位大人家的郎君么。”   众人闻言再看,果真在其中见着几个世家子弟。   小娘子们大多都到了待嫁的年纪,见着这般模样的郎君,虽未近身,都已经面红耳赤。年长的女眷们笑盈盈地低声打趣,似乎将这马球赛当做了相看女婿的好机会。   常乐公主也指了其中几个同成佳说着。   似乎没多少人将目光留在了球场上,即便马球被打得满场乱飞,也不如那些骑在马背上的少年郎君来得引人注意。   赵幼苓难得看一场球赛,自然是一心跟着马球走。朱红色的马球被鞠杖高高打飞,还未落地就被另一根鞠杖勾住,一个额束反手送入对方的球囊。   球如囊袋,立马就响起了一声锣鼓,几个少年郎御马并行,你撞撞我,我拍拍你,笑着在一块庆祝第一球的胜利。   一旁的看台上,男人们顿时掌声雷动,发出了热烈的叫好声。   “比不得真正的战马在沙场上拼杀的劲头,倒也能看看。”   比赛很精彩,赵幼苓看得不由心神激荡,忍不住趴在栏杆前,仔细盯着底下马背上的少年郎如何争夺马球。正看得出神,便听得赵婳如是说道。   她回头,赵元棠并未走到栏杆前而是和寿光公主坐在一道,她的身边便只留了赵婳一人。   “我看你手上有茧子,”赵婳扭头,“你是不是有在练箭?”   赵幼苓微笑,算是承认。   赵婳眼睛一亮:“我从前住在京城,年纪虽然小,可也记得不少姐妹们都会骑马射箭。后来到了汴都,却发觉这边的人,似乎觉得女人天生应该柔弱,我姐妹三人身边带着女兵,还会被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们指指点点。”   她意有所指,还往成佳处看了一眼:“就连我两个姐姐出嫁,夫家也觉得女兵不离身叫人背后数落,不得已姐姐们只好将女兵都送回国公府。若是有个人,能给我天高云阔的生活,哪怕他出身低一些,我也乐意求父亲让我嫁给他。”   她说着,肩膀撞了撞赵幼苓:“回头,我请你一起去跑马。我父亲为我挑了几匹关外好马,我想去看很久了。”   说话间,蓝队又是一球入囊。   成佳一声惊呼,引得旁人都看了过去。赵幼苓回头,成佳的目光并未落在球场上,显然也不是为了那球才发出的声音,她顺着目光看去,便注意到了看台上,站着与人说话的呼延骓。   方才看台上并没有他,显然是来迟了一步。   赵幼苓的目光跟着呼延骓。   那天夜里的他,沉静严肃,一如既往,虽有些胆大,但未曾让她觉得有多少失礼的地方。   只是想起落在唇上的那个吻,赵幼苓不由觉得面上发红。   “那是谁?”成佳问。   太子妃望了一眼:“似乎是随戎迂的王子过来的使臣吧。”   成佳略有些失望:“只是使臣吗?这身份太低了些。”她往常乐公主身上靠,“若是这人身份高贵些,是个王子什么的就好了。母亲,他那模样女儿喜欢得很。”   常乐公主显然也注意到了呼延骓,听闻只是个使臣,眉头皱起。   “这等身份,模样再好又怎么配得上我们成佳。”   说完,顿了顿,指了指球场上,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这是魏家二房的小郎君,如今在朝中也小有名气,你看着怎样?”   成佳留恋地往看台上最后看了几眼,这才转而看球场,只看了几眼,眼眉舒展,羞涩地笑了起来。   赵婳偷偷朝赵幼苓撇了撇嘴:“她们母女俩总是觉得天底下的人都应该顺着她们,什么美少年都该由她们随手挑选。”   赵幼苓笑而不语,看了看呼延骓,再度往球场上看。红蓝两队之间的气氛越发激烈。足足有成人手腕这么粗的鞠杖不时交织碰撞在一起,马蹄兜转,一时四人相围,一时又前后追击。   一颗马球,从东飞到西,又从南打到北。   赵幼苓看得专心,听见身后赵元棠的声音,转头去看,就见寿光公主似乎有些不适,正低着头咳嗽。   “寿光可是不舒服?”太子妃这时关心起来,丝毫看不出一开始对需要宫女照顾的寿光公主态度冷淡,“不如早些回去吧。你这身体弱的,如何能嫁去戎迂,快回去好好养养。”   “什么嫁去戎迂?”成佳拔高声音问。   赵幼苓呼吸一滞,就听太子妃掩唇惊讶道:“你们竟是都不知情吗?”她指了指那边的看台,弯了弯眉眼,“那位坐着的人里头,有一位是戎迂的王子。虽不是什么大王子,可多少也是皇族。这回来给陛下祝寿,顺带着也是来求亲的。”   太子妃说着,悲悯地看着寿光公主:“人求娶的是公主,陛下如今尚未出嫁的女儿当中,可不就只有寿光一位公主了。”   太子妃的恶意太过明显,英国公夫人此刻已将寿光公主靠上自己的肩头,拧眉道:“太子妃的话太过危言耸听,先不说和亲的事陛下还未广而告之,即便真有此事,难道陛下不知公主身体羸弱?只怕还是会和从前那样,从宗亲当中挑选一位小娘子,以公主之尊远嫁。”   英国公夫人说的自然是从前朝起,就不时发生的事。毕竟不是每一次外邦来求亲的时候,宫里都有年龄合适,待字闺中的公主不是。   如寿光公主这般,只要不是大胤主动跟戎迂结仇,就绝对不会把一个身体羸弱,可能撑不住到戎迂就死在路上的公主嫁过去。而除了寿光公主之外,宫中已经没有了适龄的公主,宫外倒是有几位郡主及宗亲家的小娘子。   她说完话,不等太子妃变了脸色,成佳就焦急地往常乐公主怀里躲,一边躲一边带着哭腔道:“母亲,我可不愿嫁给那样的人……”   成佳的反应,叫赵幼苓目瞪口呆。   方才她还一脸对呼延骓倾慕的样子,只不过见了魏家那小郎君一眼,这就成了这副态度。再听话里的意思,竟是觉得自己十有八九要被去和亲的模样。   就在这时,看台上突然发出惊呼。   栏杆后,以太子妃为首的女眷们一齐往外看去。   一颗马球如飞驰的箭,高高射进御楼。 第80章   球场上, 马蹄阵阵, 不时嘶鸣。马球被击打到, 朝着御楼高高飞起的时候, 人声嘈杂, 就连距离球场有些距离的御楼上,都传来了女眷的惊呼。   哪怕明明看不到,也听不见赵幼苓的声音,呼延骓还是猛地站了起来, 望向那座高楼。   御楼之上,因有女眷挂起了帷帐,为了方便观看比赛,帷帐被卷起一半,帐后依稀能见着珠环翠绕, 花枝招展的身影。   那里有无数张美丽的面孔, 在马球飞近的一瞬间, 花颜失色。   呼延骓看不清哪一个是赵幼苓,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不顾一切地扑到身边另一人身上。   “十一!”   御楼上传来惊呼。   声音落下的瞬间, 呼延骓拔腿要走。肩膀被人从后头重重按住, 他回头,对上了韶王并不赞同的目光。   “她受伤了。”   她那么小,被马球击中,一定很疼。   韶王看一眼因出现意外,脸色难看的太子,摇头道:“我知道。可你不能去。”   十一已经因为封为郡主的事, 在朝野内外响亮了名声,要是再闹出与戎迂王族关系密切的传闻,即便她和胥九辞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还是不能放任这事的发生。   “你还是留在这,本王的女儿,本王会去照看。”   韶王说着,当即迈开步子:“太医呢?”   太子筹备马球赛,又有这么多朝中官员和宗亲女眷在,太医院自然也安排了人随行。见韶王大喊,立即就有小太监带着太医跟上,匆匆往御楼跑。   而球场上,因方才的失误,已经爬下马背的少年郎满身冷汗,差点跪倒在地上。   “崔四。”场下有相熟的少年搀着他下来,“你……先在这里等等吧。说不定球没砸到人呢。”   御楼上,女眷们慌乱地靠在一处。   太子妃重重将手里的茶盏砸在地上。   “那击球的是谁?叫什么名字?”她喝道。   宫女跪了一地,面面相觑,却谁也不知怎么作答。   还是有女眷迟疑道:“似乎是哪家的小郎君,看着竟有些面熟。”   太子妃看一眼被小心扶起的赵幼苓,愤愤骂道:“今日好在并非陛下亲临,万一砸到陛下可如何是好!”   “娘娘,现在不是气恼这个的时候。这一位毕竟是郡主,怎么办?”嬷嬷在一旁压低声音劝道。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太子妃咬牙,霍地指了一个宫女,“再去催,怎么太医还没过来。”   人是在她跟前出事的,无论原由,她和太子都脱不了干系。韶王这个女儿,不出事还好,如果真出了大事,那打球的人,只怕连到脑袋都可以搬家了。   想到太子自入主东宫以外,因韶王平反归来,没有一日能睡好觉,处处提防,便觉得心烦意乱。   太子怕极了韶王,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从小得到的都是天子最多的宠爱,哪怕谋反这么大的罪,哪怕韶王府上下死了那么多人,最后都能平反,重新在天子面前插科打诨。   太子妃也怕,怕这个人日后让天子再度起了废太子的心思。让她和太子也沦落到狼狈不堪的地步。   越想,太子妃越觉得心焦,再看赵幼苓惨白的脸色,她喝道:“太医呢?为什么还没来!”   她说着,竟作势要亲自去请。   宫女们忙劝住。楼梯口这时也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不多会儿,韶王带着太医出现在人前。   女眷们匆忙要向韶王行礼。   韶王苦笑一下。   “本王方才在底下听到有人喊十一,受伤的可是本王的女儿?”他问道。   “只是被打中肩膀,应该没……”太子妃开口说话。   赵元棠一声“父王”急急打断了她:“父王,十一在这!”   韶王带着太医匆匆往赵元棠的方向去。   半路见着一颗拳头大的朱漆小球,他弯腰拾起,上头沾了一层的灰,砸向底下球场。   马球赛自然继续进行。红队换下一人,也许是因为方才的事叫人心里都有了忌惮,红队不多久就被蓝队重重压制,怎么也发挥不出。   而御楼上,太子妃看着从赵幼苓手腕上收回手的太医,稍稍松了口气:“太医可有什么问题?”   “还好,脉象上并无问题。好在那马球只是砸到了肩膀,力量大了些,伤到了郡主的肩膀。休养几天,不要拿重物,少用手,就没什么问题了。”   太医说着起身,向韶王拱手:“王爷,下官开一药,叫丫鬟每隔三个时辰给郡主擦一次,养几天就好了。”   “不用丫鬟,我给郡主擦就好。”赵婳猛地道,见韶王看来,她抱拳拱手,“郡主要不是为了救我,也不至于受了这无妄之灾。”   马球飞来的时候,离得最近的其实是赵婳。如果不是赵幼苓反应快,及时把她扑开,那球只怕就要砸破她的头。   女儿家的脸始终都是宝贵的。她不在意破相,可有个才头一次见面的人,愿意为了自己舍命相救,赵婳愧疚的不行。   相比起赵婳的内疚,赵幼苓却只是笑了笑。   她还靠着赵元棠,除了脸色惨白,别的看起来都没什么异常,只是稍稍一动,被砸伤的肩膀就疼得叫人冷汗淋漓。   “我离你最近,不救你,难道眼睁睁看着你被砸破了相?”赵幼苓笑,听见底下传来锣鼓声,又道,“表姐替我去看看,这回是哪队击中球囊了?”   赵婳犹豫了下,见英国公夫人在一旁微微颔首,顿了顿,点头往栏杆外看。   “是蓝队。”赵婳回头。   赵幼苓笑:“看样子,今日这场球赛,我们赢定了。”她挣扎着要自己起来,身子忽的一轻,整个人就被韶王抱了起来。   女眷们发出低呼。常乐公主已经站了起来。   “赵檀!你在做什么?”她喝道。   “本王的女儿受了伤,不便走动。”韶王只淡淡道,“万一下楼时磕着碰着如何是好。”   “那也应该让个婆子抱下去,你这样不怕叫人说没规矩么!”   “你说什么是什么吧。”韶王冷淡道,说完看向赵元棠,“二娘留着陪陪你小姑姑,顺便记得把十一赢的彩头带回去。”   赵元棠应了声好,当真陪着寿光公主再看起球赛来。   场上的比赛仍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蓝队的少年郎们衣袍猎猎,神采飞扬,东奔西突,显然全心投入在这一场比赛当中。红队则有些缩手缩脚,就连坐在场边的队员,都显得有些灰头土脸。   蓝队接连将朱漆小球送入红队的球囊。看台上的人们随着比赛的深入,很快将刚才发生的意外抛在了脑后,全神贯注地看着球场上的风云再起。   比赛太过精彩,鸿胪寺的官员,甚至连翻译都忘了,急得阿泰尔不时询问。   “这是什么?”   “是不是又赢了?”   “啊,这球被谁劫掉了?”   阿泰尔喊的聒噪,呼延骓却似乎什么都没听见,连球场上的激烈比赛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只全心望着那座场边的高楼。   没有了惊呼,楼上的声音就轻得叫人听不见。等韶王的身影再度出现在楼下,呼延骓霍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阿泰尔被撞了一下,以为是自己错过了什么,急忙抬头问。   呼延骓却摇了摇头:“没什么。”   只是看到了那个被韶王抱在怀里的身影。虽然外头罩着薄薄的披风,可那个身形他不会认错。   是云雀儿。   她果然……被马球击中受伤了。   提前从禁苑回王府的赵幼苓,在可园里老老实实睡了一会儿。中间醒来吃过汤药后,又很快闻着身上的药油味很快睡去。等这一觉醒来,窗外已是夜色深深,深蓝的天空缀满了繁星。   茯苓正在逐一点亮院里的灯,廊下一排的灯全都点亮,照得院子里昏昏的。赵幼苓只在檐下站了一小会儿,已经长大许多的狗崽便闻着味,从走廊另一头欢腾地跑了过来。   这狗正是活泼闹人的年纪,见着赵幼苓,尾巴疯摇,又是翘屁股,又是两腿直立要往她身上扑。   茯苓在那一头瞧见这状况,急忙放下手里的活,提着裙子往这边跑,边跑边喊:“你都肥成这样了,还要闹小娘子!”   这狗崽从胥府跟着到了韶王府后,过得日子比从前更好。天天有人专门做了肉菜伺候,还有丫鬟给它梳毛擦洗,一园子的人都将它当宝贝养着,没几个月,就已经比从前胖了更多。   滚圆滚圆的,跑起来从头到脚的肉都能抖上几抖。   茯苓嘴上嫌它胖,可背地里偷偷喂小肉干的也是她。喊着抱不动了抱不动,一转身追着它满园子跑,追到了就抱在怀里搓揉的也是她。   赵幼苓也想抱,可一侧的胳膊使不上力气:“你抱起来,让我摸摸。”   茯苓吃力地抱起,见她脸色还不太好,犹豫道:“小娘子,要不……等好了再摸?”药油是她上的,肩膀上那到底有多大的淤青,她可比她家小娘子清楚——   碗口那么大,又青又紫的,看着吓人。   “只是摸一摸。”望着狗崽黑溜溜的小眼睛,赵幼苓顿了顿,“就摸一下。”   茯苓哪里扭得过她,犹犹豫豫地抱着狗往她跟前走。   还不等赵幼苓伸手去摸,一个男声响了起来。   “你就不能老实地休养几天?”   赵幼苓和茯苓都循声看过去,沉沉夜色下,可园墙头上,一个男人双手一撑,直接从外面跳了过来。   看着呼延骓走近,赵幼苓扭头看向被茯苓抱在怀里的狗崽。   丝毫不知陌生人来访的胖狗崽,腆着肉乎乎的肚子,还在疯狂摇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  …………………………也算是入夏了,雷雨增多,哪天没更新,一定是因为雷太大,断电了……差点没法更新OTZ 第81章   “伤到哪里?”   呼延骓看着赵幼苓, 冷峻的脸上神情凝重。   赵幼苓只觉得这份关心叫人心底温热, 抬了抬胳膊, 嘶了声:“只是肩膀轻了一块, 上几天药油就好了。”   她从前在戎迂, 骑马的时候也曾摔过,摔得身上东一块青西一块紫,俨然都不是什么问题。这次只是被马球砸了一下,算不得有多严重。   她说这些的时候, 神情看起来十分轻松,只是胳膊一抬,脸上的冷汗就下来一些,显然是拉着了伤处,疼得厉害。   “娘子还是当心些好。”茯苓抱着狗, 见状急得不由央求道, “虽然没怎么伤到筋骨, 可那么大一块淤青,看着就疼。小娘子还是别折腾自己了。”   她不好说别人, 只敢看一眼呼延骓, 再看一眼:“殿下是来探望我家娘子的,就……就帮着劝劝吧。过几日就是同天节,陛下的寿诞,那是得进宫的,小娘子这样怎么去的了。”   呼延骓当然知道同天节是什么。   大胤天子的寿诞,就在几天之后。关外诸国的使臣皆已经陆续到了汴都, 入住在官驿,只等着同天宴上向大胤的天子祝寿。   阿泰尔这几日在汴都城内玩得不亦乐乎,都快忘了自己来大胤的目的。早点到同天节,他也好早点催促阿泰尔提和亲的事。   “早点休息?”   沉默地想了一会儿的男人,将自己的目光放在了赵幼苓的身上。   赵幼苓望望天:“你来,就是来催我休息的?”   “还可以赏赏月。”呼延骓抬眼看了夜空一眼。   “坐吧。”这是下一句。   说话的一瞬间,眼前的男人身一转,面朝园子,坐在了走廊下。   “我还以为,殿下会带我上屋顶。”   赵幼苓伸手指了指天,一边的茯苓已经十分乖巧地从屋里捧来两个垫子铺在了走廊上。   赵幼苓坐下,笑道,“闲来无事看了几本话本,里头的男主人公身怀绝世武功,夜里为了哄女主人公开心,带着女主人公飞到屋顶上看星星。我还以为,殿下也会这么做。”   呼延骓侧过脸,见赵幼苓神情轻松,笑意盈盈,问道:“你想上屋顶?”   赵幼苓指了指自己不大能动的胳膊,笑:“不好动,上不了。”   正说着,一个丫鬟引着一个少女快步走来。因夜色微凉,少女在月白色的罗裙外,披了一件素净的披风,长发简单地在脑后挽起,面上也干干净净的,洗去了脂粉。   一双眼清凌凌的,带着柔柔的笑,望向他们俩。   呼延骓只看了少女一眼,便收回视线。   反倒是赵幼苓,愣了愣神,随即起身相迎:“二姐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赵元棠抿了抿嘴角,轻柔地朝呼延骓福了福,之后心疼地看着赵幼苓,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现在还很疼么?”她在自家人面前脾气总是比在外要好上许多,此刻说话语调温柔,带着浓浓的忧心,“白日里的马球赛是蓝队赢了。婳姐儿心里愧疚,就把她赢的那份彩头一并托我给你带来。”   见赵幼苓脸色还有些难看,赵元棠的脸上就露出几分内疚来:“是我没照顾好你,叫你出了这样的事。”她顿了顿,“回来的时候茯苓说你还睡着,所以我才准备晚些过来。倒是父王提醒我,说你夜里一定有客人在。果真如此。”   赵元棠并不追问呼延骓的身份,只让身后的丫鬟将彩头捧到了赵幼苓的面前。   不算大的朱漆宝盒里,银镀金点翠镶宝石凤鸟花卉纹钗、金累丝镶青玉镂空花簪、金类累丝的鹦哥架步摇……好些叫人看得晃眼的首饰都摆在了里头。   “这些是小姑姑和婳姐儿的彩头,姨母也想再添一些,叫我给拒了。”赵元棠说着,将盒子关上,转身交给了茯苓,“那球是崔四打的。崔家先前叫皇爷爷训斥了之后,在城里好一阵没脸。也不知那崔四怎么和安定痴缠,缠来了这次马球赛的名额,混进了队伍里,想在人前表现表现,好叫太子入眼。”   这计划是好的,只可惜球技不行。不光没帮着红队拿下比赛,还把球打进了御楼,伤着了女眷。若不是御楼今日没有天子和皇后,伤只怕那崔四脖子上的东西,就要掉了。   “伤了你的事,太子妃虽有意隐瞒,可到底还有小姑姑在,又有父王的冷脸,宫里很快就知道的消息。崔四不是马球队的,从前也根本没进队和那些少年郎君们一块打球,安定帮他混进球队的事,一时也瞒不住。叫天子好一顿发了脾气,太子的脸都快撕掉了一层。”   赵元棠这么说,见呼延骓始终坐在廊下,问:“我这样可打扰了你们?”   “嗯。”赵幼苓没答,呼延骓简短地应了。   赵元棠一噎:“这里到底是大胤,夜色深深,这位殿下不如明日再来。”她不如韶王,得知这么个人会夜探可园,哪里放心得下,自然要过来看一看究竟。   呼延骓看着眼前这对姐妹好一会儿,眉头渐渐拧起,想到大胤的风俗究竟与戎迂不同,还是忍下了。   “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   明日是不必再来了。   自呼延骓这一晚翻过墙头回去,韶王府的护卫们防火防盗外,还多了个任务,就是防某个身份尊贵的外邦来使翻墙头。   夜里不行,白天更是不成。也不知韶王究竟同鸿胪寺都说了些什么,自那日起,鸿胪寺上下就外邦使臣们来访的事越发上心,白日里时不时就请人在汴都到处走一走。   今日逛个茶楼,明日看个戏,总而言之不给人得闲的时候。   然后,日子就这么安然地到了同天节当日。   天子的寿诞在四月初十,今年又是大寿,自然比往前更早的就拉开了帷幕。朝堂上,尤其是礼部、太常寺、太府寺、鸿胪寺等衙署的官员更是忙得晕头转向。   初十这日,尚书省为首带领官员,前往相国寺为天子拜佛敬神。之后,文武百官及受邀的女眷们进宫,赶赴天子的赐宴。   宴前,由太常寺奏鸣礼乐,迎接天子与皇后的到来。   年过七十的天子,早已垂垂老矣,精神也不如从前。就连皇后,尽管已经进行了精心的打扮,但看起来也不再年轻。   天子与皇后,自结发至今已有五十余年,从不到二十岁时携手,经历风风雨雨到如今的年头,说感情不过寻常,但算得上是关系融洽的同盟伙伴。天子即便再宠爱后宫,再喜爱贵妃,也愿意在这种场合给皇后体面,叫人与自己站在一起,接受天下人的朝拜和祝贺。   礼部的仪官向着前来贺寿的朝臣们宣读手中的长卷。声音清越庄正,无人敢在这时候对仪官有什么不敬。   赵幼苓就站在女眷中,听着远处的仪官开始宣读诸方进献之礼。   外邦使臣们在仪官的安排下,依次向天子献礼。因人数众多,从寿礼的大小,到献礼前后的列队排次都早有礼部和鸿胪寺先进行了安排。鸿胪寺的官员为此瘦了一大圈,唯独不受影响的,应该是还在处理家中长辈后事的鸿胪寺卿了。   外邦使臣们陆续上前贺寿,赵幼苓在其中见到了阿泰尔,也见到了作为陪同的呼延骓。   在一干模样寻常的使臣当中,兄弟俩十分打眼,自然就叫还是头一次见他们的人多看了几眼。就连天子都与皇后指了指他俩,低声交谈了几句。   等使臣们献礼罢,仪官又宣朝臣进万寿酒。这一下接着一下,直到礼部安排的所有议程都走到了尾声,底下无论朝臣使臣还是受邀女眷,均都松了一口气,恭送天子及皇后的离开。   待两位走后,便立即有太监宫女引众人分别往乾心宫和光禄寺摆宴的地方去。   各国使臣与天子近臣自然是去了乾心宫。那些未能去到天子面前的大臣们虽心有遗憾,可一想到不必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吃喝,便又愉快起来,拱着手欢送另一波人往乾心宫去。   赵幼苓身上的伤刚好。药油上了好几日,才终于叫她的胳膊肩膀能够动得幅度大一些,不至于疼得冷汗直掉。   尽管如此,跟着韶王进宫赴宴可以,面前的酒却是说什么都不允她喝。   不能喝酒,她就老老实实吃菜。   乾心宫的菜,是御膳房的手艺,比光禄寺处要好上许多。天子与皇后更衣后出席,不过吃了几口,便龙心大悦,赏赐了几道菜往光禄寺处送去。   赵幼苓的筷子也在那几道菜上多流连了几回。她才搁下筷子,身后就被人轻轻捅了两下。她回头,赵婳一手拿着酒盏,一手仍在戳她后背,笑嘻嘻道:“就这么好吃,好吃得你都停不下来了。”   赵幼苓笑了一下,指指她桌案上快空了的一盘菜:“表姐也吃了许多。”   “啊,前几日家中长辈身体不适,我陪着吃了几天素。”赵婳可怜巴巴道,“好不容易见着道荤菜,当然多吃了几口。”   她大大咧咧的模样叫赵幼苓心底越发生出亲近来,索性同身侧的赵元棠说了说,转身和赵婳坐到一处。   赵婳仰头喝了口酒,指指坐在太子妃身侧的安定公主,压低声音问:“崔四的事你知道了吧?”   赵幼苓看一眼安定公主,笑:“知道。”   安定公主几次和崔四发生牵扯,叫太子大为光火。天子虽不喜她的言行,可到底是太子之女,便将火再度发到了崔家身上。   崔四不愿科举入仕又不是个老实人,天子打算把人丢出汴都,丢给已经外放的崔荃,不想安定公主得知后,在东宫又哭又闹,又跑到皇后面前,说什么非卿不嫁。   不过几天功夫,已经闹得满城皆知。崔家还真有蠢人觉得这是个机会,商量着想向太子提亲,还是韶王派人将崔家呵斥一番,才没叫事情更严重一些。   赵幼苓这几日待在王府养伤,不便外出,可义父却将安定公主在宫里的那些笑话都送到了她面前,好叫她在养伤之余,不至于太过无趣。   再加上有个处处想着叫女儿乐一乐的韶王,跟一听说崔家出事就龟缩起来的王妃,她自然就将安定公主和崔四的事知晓的一清二楚。   “如今,安定公主一心想要下嫁,太子怎么会允许公主嫁进崔家这样的门第。那崔四又不能弄死,死了谁不得都联想到东宫。可公主这般丢脸,再留着,只能叫东宫的脸面被人丢了一次又一次。”   赵婳说着,凑到赵幼苓耳边,“听说,太子打算把公主送出去和亲了。戎迂不是打算求娶公主吗,太子舍了她,明面上说是心疼寿光公主体弱多病,不好远嫁。”   赵幼苓听着,精致的眉扬了扬:“陛下和皇后应允了?”   她说完,视线落在已经从席间站起,摸摸头摸摸脸,整了整衣服,这才走到人前的阿泰尔,忍不住抿唇:“公主只怕不会答应。” 第82章   “那是谁?”赵婳托腮问。   “戎迂六王子, 这次代表戎迂大可汗来祝寿的。”赵幼苓道。   赵婳一听, 放在桌案上的手屈指敲了敲:“和亲……就是要嫁给他?”   大胤对西北关外的吐浑, 南边沿海的倭人向来是深恶痛绝, 有着血海深仇。而对于向来中立的戎迂, 从来关系平平,不疏远,但也不十分亲近。   戎迂的中立,建立于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的基础上。一旦有了些许利益上的冲突, 戎迂不用多想,就可能会倒向吐浑。   毕竟,戎迂当年便是从吐浑分出的一支,即便有着各种方面的不和,但缺乏强兵的戎迂如果为了自保, 或是发起进攻, 必然少不了吐浑的帮助。   反而言之, 如果戎迂和吐浑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也一定会依靠大胤, 向大胤请求兵力的援助。   “听说戎迂之前那位同陛下关系不错的大可汗死了, 这个就是新的大可汗的儿子?我记得,好多年前,魏大人还出使过戎迂,转眼物是人非,称王的人都换了一遭。”赵婳嘀咕道。   赵幼苓抿唇:“出使过戎迂的魏大人……是那位鸿胪寺卿?”   “是呢,不就是韶王府那位魏侧妃的生父。”   王府中的那位魏侧妃对许多事, 向来置身事外,也很少会向韶王邀宠。可也许是因为容貌的关系,叫崔氏和甄氏很是放在心上。   赵幼苓想着魏氏,赵婳又道:“不过魏大人出使戎迂都应该是二十来年前的事了。如今的戎迂,就算魏大人在这儿,估计也认不得跟前这些戎迂来的使臣。”   说话间,阿泰尔已经走到了人前,恭恭敬敬向天子和皇后行了个戎迂人的大礼。   与呼延骓能正常进行汉话交流不同,阿泰尔的汉话坑坑洼洼,听着实在叫人吃力。为怕在人前出丑,他索性说的都是戎迂话。自有鸿胪寺的官员在一旁为他向大胤天子翻译。   “这是来自戎迂的六王子阿泰尔殿下。”   因为先前献礼的时候已经介绍过,官员简单地又提了一遍阿泰尔的身份。   官员紧接着又介绍站在阿泰尔身后的男人:“这是戎迂的骓殿下。”他顿了顿,补充道,“是老可汗的外孙。”   见呼延骓的视线往他身上落,官员头一低,擦了擦冷汗。   戎迂王位更迭的事,天子自然知晓。对于老可汗的外孙和大可汗之子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这等事,天子也心知肚明。   见了兄弟俩一前一后站在人前,天子眯着眼,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戎迂的男人看起来比大多数汉人都生得高大一些,肤色略深,眼神坚定,看着就很强健。   “你父汗身体可康健?”靠着鸿胪寺,天子同阿泰尔寒暄了几句。   阿泰尔略有些紧张,扭头看了呼延骓一眼,这才回答道:“父汗身体健康,谢陛下挂念。”   阿泰尔说话的样子略显得有些笨拙,尽管有鸿胪寺的翻译,自己说着最熟悉的戎迂话,但也忍不住咬了几下舌头。   天子并不在意这样的失礼,反而慈爱地笑了起来:“王子行六,可有婚配?”   满朝文武都知道,戎迂这次来祝寿,还打算向天子求亲的。这一会儿,戎迂的使臣还没说话,天子先问了这事,难不成还真的打算……   所有人想着,将视线都投向了坐在天子下手的太子夫妇。   东宫如今,子嗣众多,尤以安定公主最为得宠。此时与夫妇俩坐的最近的,也是闹得满城风雨的安定公主。   谁都知道,因之前出了点事,安定公主吵着闹着要下嫁崔家,太子丢尽了脸面,却也不想便宜崔家那样的门第,就曾在天子面前提起,说让安定公主代替寿光公主和亲。   天子倒还不曾答应,只是眼下看着,竟似乎也是有这个意思……   赵幼苓也跟着看了过去。   安定公主本就憋着一口气,满脸的不高兴,也不知旁人都说了些什么,后知后觉地抬起脸来。   说实话,太子的这个女儿生得确实不错,又为祝寿特地穿了一身绿罗织金的的衣裳,衬得肤白如雪,轻盈灵秀,很是靓丽。   赵幼苓就这么看着,看阿泰尔也和人一道往她身上看了一眼,回过头事,半张脸都已经红了。   “男人,总归是喜欢漂亮的。”赵婳在一旁啧舌,“就安定那张脸,他都能脸红成这样,怎么不回头看看我们。保管他看完了血溅当场。”   赵元棠这时都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回头看了她俩一眼,嗔怪道:“胡说什么。这是陛下寿诞,小心叫人听见了。”   赵婳吐吐舌,靠上赵幼苓的肩头:“你刚才说安定不会答应?为什么?”   “安定公主不是哭着喊着都要嫁给崔四么。”赵幼苓低声到,“崔四模样生得好,又是一副风流倜傥,很不为五斗米这样的样子,仿佛天底下所有污秽都不该由他沾身。她既喜欢这样的,又怎么会愿意嫁去戎迂,嫁给那副样子的戎迂王子。”   赵婳看看正听着宫女在耳畔解释的安定公主,又看看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回答天子尚未婚配的阿泰尔,撇了撇嘴。   阿泰尔这幅样子,赵幼苓怎么认不出他是一眼就看中了安定公主。只是论长相,崔四的确比阿泰尔要生得好许多,单凭这一点,安定公主就不会答应和亲。   这么想着,就听见鸿胪寺翻译罢,太子身边传来了一阵骚动。   “我不嫁!”   骚动来得突然,不少人好奇地望了过去,就见安定公主激动地站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冲着太子吼:“父亲明知道我想嫁的人是谁,还非要把我推出去,帮那个病死鬼挡亲!”   她气急了,竟也不管不顾,指着阿泰尔就骂:“不要脸的东西!一个靠着别人的施舍才能存活的小国,竟然还妄想娶大胤的公主!做梦!”   她说完,还抓起桌案上的一只酒盏,也不管里头还倒了酒,直接砸向阿泰尔。   酒盏划出一道弧线,酒水在半途洒尽,然后砸上了突然挡在阿泰尔身前的呼延骓。   太子脸色骤变,一把拽过安定公主,呵斥道:“胡闹!”   他赶紧丢下女儿,向天子拱手:“父皇,念在安定年少,请父皇原谅她这一次。”   太子话音落下,赵幼苓就看见自家父王拿酒盏遮掩,不屑地撇了撇嘴。   她再去看阿泰尔,虽然有呼延骓护着,没叫酒水狼狈地淋了一头一脸,可他再听不懂汉话,这时候也已经明白过来,他一眼看中的姑娘并不喜欢他,甚至于可以说是厌恶。   鸿胪寺当然不敢把安定公主说的话翻译给阿泰尔听。可旁边还有个呼延骓在,阿泰尔不见翻译,便委屈地望向了自家兄长。   “阿兄……”话到嘴边,却见呼延骓手一抬,望向了大胤天子。然而,不等呼延骓开口,戎迂真正的使臣忙不迭上前来,抢在两位王子前开了口。   “陛下,大可汗此番命六王子前来,一是为向陛下祝寿,二也是出自真心,想向陛下求娶一位公主。”那使臣,说的一口流利汉话,笑盈盈地向天子讨好道,“戎迂和大胤素来有亲,多年前也曾迎娶过大胤的公主。如今六王子还未成亲,大可汗便想着,能否再与大胤亲上加亲。”   使臣说完,正想让阿泰尔再说上几句好话,诚心求娶,那头安定公主呜咽一声,挣脱开宫女的手,气得浑身发抖:“本公主说了,不嫁!我死都不会嫁去戎迂的!”   “朕何时说要将你嫁去戎迂了?”   天子不等安定公主再闹,手一挥,便有胥九辞领着几个太监,将安定公主毫不留情地“请”了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这时候喘一口大气,再惹怒了天子。   赵幼苓望着安定公主被送出大殿,这才回首。   上头皇后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只不赞同地望着太子夫妇,贵妃则低声在劝慰着天子。   天子缓了几口气,抬眼,冷冷逼视太子和太子妃:“是何人同太子说朕要安定和亲戎迂的?”   太子自然不敢应声。   毛遂自荐的是他,可天子从一开始就没有答应,也没说过让安定顶替寿光,更没提和亲的事。   天子如今年迈,脾气比从前好了许多,可朝中老臣谁人不知天子初登基时,也曾铁血手腕,朝野内外血流成河。   现下见天子动怒,众人吓得冷汗涔涔,仓皇要拜。   天子却突然一挥手,扬手道:“六王子。”   阿泰尔还陷在难过的情绪当中,叫呼延骓推了一把,这才回过神来,行礼道:“陛下。”   “和亲的事,朕答应了。”天子言罢,视线往在座的女眷中扫了两眼,“朕会亲自为你挑选一位公主,为你指婚。”   与外邦和亲,古来有之。但大胤每次和亲,并非真的会送公主出关。   戎迂的使臣也明白这点,因此见天子答允,也不管到时候嫁的究竟是公主还是宗室女,总归是满心欢喜地带着阿泰尔行了戎迂最高的礼。   公主和亲,嫁的不是丈夫,而是国与国之前的枢纽。左右阿泰尔殿下日后若是不喜,还能再有其他女人,只要别弄死了大胤的公主,便不会影响到两国邦交。   这么想着,使臣脸上的笑容越发真诚起来。   然而,戎迂的使臣安心了。   在座的宗室们却都担忧了起来——   寿光公主身体羸弱,天子怜惜她必然不会远嫁,安定公主又闹出这一出,更不会被和亲,余下便只有各宗室府中尚未出阁的女儿们了…… 第83章   天子的同天宴在夜色中, 迎来了结束。乾心宫外, 如有雷霆之势的轰隆声带来了在夜空迸溅开的万点星光。   姹紫嫣红, 绚丽夺目, 照亮着整座宫殿。   刹那芳华的美, 叫人心中一片畅然。   而热闹过后,便是冷寂。   赴宴的朝臣们陆续出宫,或携妻带子,或三五成群, 带着宴上的热闹回到家中。   光禄寺的官员与宫女太监们留下收拾两处的残羹冷炙。赵幼苓跟在韶王身后,踩着满地月色,迎着还带有酒香的晚风,一步一步往宫外去。   这一晚对她来说,和平时并无二样。   然, 对于宗室们来讲, 又是一场谋划的开始。   离宫前, 她跟着韶王去见了先一步回寝宫休息的天子。殿内宫灯昏昏暗暗,透着压抑, 还隐约有一股药香。   年迈的天子阖目坐着, 贵妃站在一旁,正动作轻柔地给他按着额角。她看得清楚,就在天子的手边,敞开着一只金镶玉的锦盒,盒子里躺着几颗朱红滚圆的丸子。   她跟着人跪伏下来,循礼恭贺寿辰, 抬首时便见天子抓过一颗丸子,仰头送进嘴里。   贵妃低声劝了几句,见天子拧眉,便不再开头,只眼神示意她们早些离开。   韶王也并未久留,寿辰恭贺了,礼也送了,便是满朝文武都很想打听一二的和亲人选,他也没打算打听,便带着几个儿女出宫回府去了。   才回王府,不光是想要询问和亲一事的崔氏,还有赵幼苓赵元棠姐妹,都被韶王赶回后院,偌大一个前厅,只留了赵臻一人。   公主和亲,历朝历代都是悲大过于喜。有谁愿意将自己的女儿送到生死不明的别国,哪怕身份尊贵显赫了,可孤身一人在他乡这样的感觉,稍有些疼爱女儿的人家都不愿答应。   因此才有了前朝从宫女中挑人,充作公主,远嫁和亲的事情。到大胤,历来都是真公主出降和亲,或是宗亲之女。这一次,宗室中,只要到了待字闺中的适龄女眷,都在天子的考虑范围之内。   作为兄长,赵臻并不在乎什么结果,只更关心妹妹一旦和亲远嫁后的生活会不会一俱都是苦难。二娘和十一娘,哪一个不是吃过苦受过难的,再让她们中的一人嫁到戎迂,都是另一重的折磨。   至于余下三个妹妹,年岁尚小,倒不在天子的考虑之中。   “不能是二娘。”赵臻握拳,绷着脸道,“十一也不行。她才吃了那些苦,怎么能……”   满身酒气醉醺醺从宫里出来的韶王接过侍女送来的醒酒汤,抬起眼皮,一双眼眸清亮锐利。   他看一眼厅外月色,仰头喝下汤水:“大郎,你觉得我们能拒绝么?”   和亲的事,关键不在于戎迂,不在于宗室,而在于坐在最顶上的那个人。   寿光公主的身子不好,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情。有贵妃在,公主绝不会成为和亲的人选。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当年常乐公主嫁回戴家,何尝没有因为吐浑提出求亲的原因。只是时过境迁,很多人都忘记了当年还有这样的事情,只记得几年前,吐浑攻打大胤,一路北上,逼得天子南逃。   “你皇爷爷想要谁和亲,就必须是谁。如果今天没有发生意外,安定其实是最好的人选。”   见赵臻脸上诧异,韶王接着道,“安定毕竟是太子之女,这样的身份,出降和亲,对戎迂来说,是恩赐。戎迂必定不敢对安定不敬,而且你也看到了,那个六王子看中了安定,哪怕以后有了别的女人,但安定在戎迂,不会吃到多少苦头。”   可惜,这么好的机会,被安定公主自己生生败了。   “太子那个蠢货,养出了这么蠢的女儿,日后不管嫁进谁家,都是在结仇而不是结亲。”   “安定既然不可能了,那父王觉得,和亲的会是谁?”赵臻皱起眉头,“难道真的会从韶王府中挑选?”   “你很快就会知道。”韶王看着赵臻,“大郎,我知道,你十分疼爱你的两个妹妹,可是你不要忘记,天地君亲师,君之后才是亲。你的皇爷爷,他首先是君,是天子,而我们不是亲,是臣子。”   赵臻沉默了一会儿:“儿子明白。”   早从当年废太子构陷韶王,他们不得已趁夜逃出京城求生起,他就知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臣子臣子,不过都是君父手中的一枚棋子。   韶王缓缓道:“你早点回去休息吧,别告诉你媳妇,也别让你两个妹妹知道,不管结果怎样,起码现在叫她们开心些。”   赵臻捏紧藏在袖子里的拳头,转身大踏步离开。   韶王看着长子离去的背影,眉眼渐渐舒展开,勾着唇角起身,微微一笑:“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和小时候一样,生怕妹妹受委屈了。”   一旁的侍女垂眸不言。   韶王扫她一眼,淡笑道:“去,和你家爷说,就说本王想请他喝酒,问他赏不赏脸来?”   那侍女沉默一瞬,老老实实行礼,应了声“喏”。   这韶王府上下,自建成之日起,就被四方塞进了各路眼线。他不是个蠢的,自然早已摸排清楚,哪些是能用的人,哪些不能用。就连眼线之间,也互有钳制,倒让他省了不少力气。   侍女进韶王府最少也有三年了,他用的顺手,就从没戳破过她的身份,只是这次有事要用上她,方才提了一嘴。   侍女福了福,正要转身,厅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韶王一时拧眉,不多会儿,淡笑道:“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   厅外静了一静,良久,一人踩着月影,走进前厅。   “她不能和亲。”   “为什么不能,小十一也是宗室女,又有郡主的身份,公主如果不能和亲,就由郡主来,从前不都经常这么做?”韶王眸光流转,脸上颇有些算计的神色。   一旁的侍女已经冷汗淋漓,定神道:“王爷,主子不会同意让荣安郡主和亲的。”   韶王嘴角带笑,斜睨她一眼:“你家主子不过只是天子面前的掌印太监,是臣,也是奴,他能管得了多少事。更何况……”他顿了一下,回望走近的呼延骓,“更何况,小十一最熟悉也最能适应戎迂的环境,她可以说,是除了安定公主外,最合适的人选。”   戎迂和大胤隔着莽莽山林和草原,来往消息除了彼此的探子,就只有商队。可即便如此,那些跑商的人,前往戎迂还是经常会发生水土不服的现象。   赵幼苓的的确确是最合适的那个——   她曾在戎迂生活过几年,也熟悉戎迂王族,这样的经历和身份,作为大胤的象征和亲,很是可行。   呼延骓从踏进韶王府前厅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味。   那气味就来自于韶王的身上,他宽大的袖口上满是酒水浸湿的痕迹,气味就都是从那里飘散出来的。似乎为了散去味道,前厅的小几上供着一只小巧的香薰炉,炉顶有袅袅香烟,萦绕着又很快散去。   “王爷是打算又舍弃一次她吗?”呼延骓见韶王脸上始终带着略显轻浮的笑,面无表情道,“左右王爷当年已经舍弃过她一次,不吝再来一次。是不是?”   韶王呷茶的动作一停,垂眼道:“她同骓殿下似乎说了很多从前的事。”他眉眼带笑,只是因为呼延骓的话,笑意略淡了一些。   “可是殿下,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如今也不过只是她的故人,没名没分,能做些什么?”   呼延骓接过侍女递来的茶。   “王爷知道她生病的时候,都喊过谁么?”   韶王顿了下:“她生母嬗姬,还有她义父。她小的时候,本王对她关注甚少,她喊谁都不会喊到本王。”   呼延骓听出韶王的意思,顿了一下:“她喊父王了。”   他一直知道,赵幼苓和生父的关系不会有多亲近,但见她如今回到韶王府,又得父兄和姐妹的照顾,还以为有些事已经变了。现在看来……   韶王摇摇头:“那又如何。”   他起身,双手背在身后:“陛下如果要她和亲,就只能是她和亲。本王只是亲王,一个随时都可能失宠,被人下杀手的亲王。”   呼延骓眉头紧皱:“可戎迂求亲的是阿泰尔……”   韶王点点头:“本王知道。”别说现在求亲的是戎迂六王子,就算是戎迂大可汗亲自求亲,只要天子点头,哪怕是赵幼苓,也必须出嫁。   呼延骓的焦急,韶王看在眼里。   他倒的确属意这个青年。年纪比十一娘大些也没什么,年纪大会疼人。可他不会同意让十一远嫁的。   大胤,戎迂,吐浑,早晚有一天会打破现在的平衡。   见从韶王这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呼延骓转身就要往外走。他走得快,韶王追得也快,将人直接拦住,哭笑不得道:“怎么,在本王这听不到想听的,所以这时候去找十一?”   呼延骓面不改色:“王爷既然已经打算再舍弃她一次,又何必阻拦我带她走。”   如果早晚都要嫁去戎迂,不如跟着他走。   阿泰尔太莽撞,又向来任性,和阿泰尔在一起,她只能成日里操心。甚至可能遇上强势的叱利昆,被无力反抗的阿泰尔拱手让出。   那样注定辛苦的日子,怎么能是她过的。   韶王听呼延骓说得认真,冷不丁噎住,良久笑了笑:“你放心,就算本王没办法拦住陛下选中十一,别忘了,还有一个胥九辞。”   见呼延骓凝神,韶王笑道:“那是小十一的义父,甚至比皇后都要靠近天子的人。”   末了,韶王神情变得认真,问道:“你现在明白需要和喜欢的区别了吗?” 第84章   呼延骓一愣, 直直地望向韶王。   前厅内外, 一时间都陷入了寂静和沉默。   静悄悄的, 没有一点声音。   良久, 他终于回答:“是喜欢。”   比起需要, 他更多的还是喜欢。   如果说在韶王那日质问前,他根本没有去想过那些事。那他后来几日的深思,以及赵幼苓突然受伤的事,他就是个傻子也明白了自己藏着的几分心思。   什么需要, 不过都是因为有她在身边,觉得一切皆顺心。   她会笨手笨脚跟着莎琳娜学习怎么用戎迂人的炊具,她会认真仔细做着关于寻矿和冶炼的笔记,她还会忍着被一次次摔下马背造成的伤痛学会纵马狂奔,学会骑射, 学会打猎……   她拼了命地抓紧面前所有学习的机会, 就如攀延而上的藤蔓, 只要能用手抓住的地方,她一定牢牢抓紧。   她不弱小, 不悲伤, 她用自己的方法,把自己变成最夺目的存在,这就是她最吸引他的地方。   所谓的需要,追根到底,不过是还未认清自己感情时的虚掩。   那一层纸揭开后,才是他最真实的悸动。   不过, 从他想明白开始,他就没想过放手。   她那样小小一个,又吃了那许多的苦,好不容易回大胤,却似乎过得并没那么好……他见不得她受那些委屈,虽然以她的脾气,也吃不了多少委屈。   呼延骓神色逐渐从容,面对韶王,字正腔圆地说着汉话:“她还小,感情上的事她并不懂。可她吃了那些苦,受了那么多难,早就将自己磨得比旁人更成熟稳重一些。所以,她会清楚,和亲意味着什么,如果你们最终挑选了她,哪怕她不喜欢也不愿意回到戎迂,嫁给阿泰尔,也会为了责任低头,牺牲自己。”   呼延骓稍顿,又道:“我不介意她会嫁给阿泰尔。戎迂不在意贞洁,我也有的是办法让阿泰尔退让。但我看中了她,就不会希望她吃尽委屈。”   韶王听了气笑。   他堂堂亲王,贵妃之子,有权有势,走出去谁家的小娘子不会多看两眼。又不是真护不住小十一,叫人这么一说,顿时不知究竟是谁在受委屈。   “本王不知,她回了王府后,竟还吃过什么委屈。”韶王哭笑不得道。   呼延骓似乎早就知道韶王会是这样的反应,面无表情:“除了世子夫妇和赵二娘,韶王府上下谁将她放在了心上。”   韶王语凝。   仔细想想,也的确如此。他不愿骨血流落在外,所以接回了十一娘,可王府中,真正接纳了十一娘的,只有赵臻夫妻俩和二娘。余下的人,就仿佛只是将她当做了一个寄居在此的住客,崔氏……更是从未给过她好脸色,甚至几番在人前毁她名声。   这么想来,也不怪呼延骓会这么想。   只怕不光是呼延骓,这汴都城中的官员及宗亲,哪一个不是在心底觉得如此。   想到这,韶王眼睛一眯,道:“旁的事本王不管,本王只问你,你不愿十一娘被舍弃,成了和亲的牺牲品,远嫁戎迂。那你欢喜十一娘,难道日后都要拖着她,分隔两地么?”   他见呼延骓沉默,脸上的神情便越发意味深长起来:“再过一两年,她就该及笄了。青春少艾,并非只有你一人可以选择。”   自同天宴这日后,天子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大好。戎迂和亲的人选眼见着可能一日推一日,不定什么时候能挑选出来。   可还不等宗亲们松一口气,皇后突然将事情交给了太子夫妇。   如今的太子即是皇后另一亲子,戌王赵沣。这一位比废太子聪明太多,心机也多,自入主东宫起,便一步步蚕食掉了废太子从前的势力,更是与韶王的关系,始终维持着兄友弟恭的模样。   和亲一事,非同小可,交给太子来办,显然是天子极其信任他。   而这事,因与宗亲女眷们脱不了关系,因此太子妃也在其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竟是在相国寺,邀了各宗室家的女眷出来一聚。   说是聚,多半这其中还能见着戎迂的那位六王子。   宗亲们心知肚明,虽觉得不妥,可到底并没有只邀请小娘子们,各家夫人也可同行,碍于太子妃的身边,便也只好忍下。   相国寺坐落在汴都城西郊的飞霞山上。   因寺在半山腰,站在山门远眺,还能见着城中的乾湖。加之山间花木众多,一年四季皆有不错的风景,因此相国寺这儿香火鼎盛之余,不少年轻男女也常在此碰面,定下姻缘。   晨曦中的相国寺,响起悠长的钟声,迎来了大胤尊贵的一批香客们。   夫人们被留在了寺内,听寺中住持讲经,小娘子们则随着太子妃去了相国寺的另一处。   韶王府也接到了太子妃的邀请。这一次,倒是提前了一日发的帖子,兴许是担心挑不出最合适的,竟连十四娘也被邀请去相国寺。   作为陪同,一道过去的,还有魏氏。   相国寺内,十四娘走到赵幼苓身旁,低声问她:“十一娘要嫁给那位六王子吗?”   赵幼苓眼底飞快闪过不悦,一旁的赵元棠嘴角弯成优雅的弧度,含笑回道:“是十四又看上了那位戎迂王子不成?二姐能让你的,你十一姐自然也能让。左不过就是个男人,何至于伤了我们姐妹情分。”   “你……”   十四娘想叫,前头有小沙弥走来,赵幼苓手一伸,捂住了她的嘴:“我们姐妹关上门私下里怎么吵都没事,只现在出了门,人在外头,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十四你该清楚。”   小沙弥是来领路的。   正是满山花开的时节,山路两旁春花烂漫,缤纷绮丽。沿着这条花路走了一会儿,便能远远见到相国寺后一个宽敞的院子。院内青草遍地,一条清澈的小溪穿院而过,另有石榴花缀满枝头,环境甚是优美。   几个衣裳华贵的小娘子们正坐在其间言笑晏晏。   而在小娘子们不远处,局促地坐着一个青年。   正是阿泰尔。   阿泰尔今日看起来有些奇怪,挠挠后脑勺,抓抓胳膊,仿佛身下按了钉子,怎么都没法好好坐住。赵幼苓往他身上多看了几眼,这才发觉他竟换了一身汉人的装扮,大概是因穿着不太习惯,垂着头,拘谨得厉害。   呼延骓也陪在一侧,也许是有混血的关系,他穿那一身长袍,倒十分合适,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便也比阿泰尔的多了不少。   赵幼苓忍不住往呼延骓身上多看了几眼,这时院子里传来了女孩轻快的声音:“十一——”   赵幼苓看去,赵婳正遥遥向她招手。   “婳姐儿倒是与你亲近。”赵元棠笑。   “兴许就是缘分。”赵幼苓眨眨眼,已经快走两步进了院子,同迎面而来的赵婳握住了手,“表姐也来了。”   赵婳今日穿了素淡的湖水绿的春衫,她本就身姿不错,又因为自幼出入军营,腰板挺直,纤长但不纤弱,因此言行举止间总透着一股子英气勃勃。   别的小娘子们心底虽有些惧怕和亲的事,可到底见着陌生的郎君会有几分羞涩,她却大方极了,该喝茶喝茶,该吃点心吃点心,丝毫没有忸怩。   “自然是要来的。太子妃都下了帖子,我若是告病不来,回头被记挂上了怎么办?”   “那太子妃呢?”   “不知是去了哪里,左右今日的主角不是她。”赵婳说着往赵幼苓身后一看,微微皱眉,“你们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赵婳问的“她”,自然指的就是十四娘了。   赵幼苓回头看了一眼,进院子后,十四娘就自个儿去找了相熟的小娘子说话。她多少也是韶王府的小娘子,又认在嫡母的名下,有韶王的先前的疼爱在,在年龄相仿的小娘子当中也算说得上话。   赵幼苓不知十四娘从前是个什么模样,赵婳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她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家伙,从前在外没少挤兑二娘。”左右都是自己人,赵婳便丝毫不遮掩自己的不喜,说道,“她那时候年纪小,可没少坏二娘的亲事。”她说完,又问姐妹俩,“之前姓戴那小子,她是不是也掺了一脚?”   赵元棠到如今的年纪还未出嫁,尽管的确有守孝的意思,但一方面也是为了躲皇后和崔氏等人的乱点鸳鸯谱。   韶王私底下曾为这个女儿相看过不少人家,那些人家也曾登门拜访,却常常一来一回,不多久就婉拒了韶王结亲的意思。   十四娘那时候年纪小,能做的了什么,不过是崔氏在背后出谋划策,指着她往那些人家家里去“一不留神”说了点话罢了。   “她倒是没掺和。”赵幼苓道,“只是在二姐面前,好一番剖心坦白,说是喜欢那戴桁,二姐若是不要,不如让给了她。”   赵婳见赵元棠只是笑笑,并没否认,当即冷笑:“我就知道。她从前年纪小,还不显的如何,只觉得那些有意的人家她总闹出点事来,叫人背后指摘你。现在年纪大一些了,春心萌动了,就连你要定亲的对象也想抢了?”   赵婳说着提了裙子就要转身去找十四娘,赵幼苓急忙拉了她一把:“这事已经了结,不必这时候再扯出来了。”   赵婳被拽回来,满脸不悦,赵幼苓摇头道:“今日不好再闹出什么事来,万一叫太子妃上了心只怕不好。戴家……”她顿了顿,眯眯眼,“戴家已经被皇爷爷训斥过了,十四娘就算心底真有那几分喜欢,父王也不可能依了她应允这门亲事。”   无论是赵幼苓还是赵元棠,并未将十四娘放在心上。   韶王虽不着调,可正事上从来脑子拎得很清,不怕他犯了糊涂。因此,十四娘也的的确确闹不出什么大事来。   见姐妹俩都是这么个态度,赵婳心底虽还团着火,却也忍了下来,只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十四娘。   回过头道:“十四娘什么时候和成佳关系这么好了?”   赵幼苓闻言,往十四娘处看了一眼。   她不知什么时候,与成佳凑到了一处,正嬉嬉笑笑地说着什么,时不时还往局促不安的阿泰尔那边看上几眼。   不等赵幼苓作答,那头的成佳忽然起身,笑盈盈道:“六王子是不喜欢我们吗?怎么躲得远远的,都不肯和姐妹们说说话?” 第85章   成佳话音落, 在座的小娘子们都微微皱眉, 彼此看了一眼。唯独十四娘, 在一旁极为捧场地咯咯笑了起来。   阿泰尔脸上顿时涨红。   “没有……我不是……”阿泰尔仿佛是叫成佳这样的直白吓住了, 看着面前一众如花似玉的女孩儿们, 怔了怔,说话的时候都差点咬着了舌头。   “既然如此,为何不和我们说说话?”成佳嗤笑道,“既然是要从我们当中选一人出来做你的妻子, 你这样隔得远远的,也不看我们,也不和我们说话,你要怎么挑?你做这个样子,莫非是我们逼你来的不成?!”   “成佳。”有相熟的小娘子唯恐阿泰尔恼了, 急忙拉了她一把。   “别拽我。咱们大胤宗室的女孩儿, 未出嫁的今日几乎都在这儿了, 可不是来让他冷落的。再说了,你们看看他那副模样, 好像我们能吃人似的, 躲得远远的,生怕被我们给活吞了。”   成佳甩开人手,冷哼道:“和亲的人选还没定呢,他就这么一副不将人放在眼里心上的模样,日后还得了?听说他们戎迂的王族,能娶很多个王后王妃, 咱们说得好听是和亲,说不好听不过就是送人给他欺负!”   见身旁的女孩脸上苍白,独十四娘一人附和着点头,她又得意起来,昂着头道,“提出和亲的可不是咱们大胤,如今,六王子这样究竟是何意?”   成佳说完这些,又往呼延骓身上看了几眼,脸颊微红,怕人瞧出什么,哼地扭过头去。   十四娘忙从旁走来,掩唇道:“六王子确实应该说个明白。姐妹们都不是外头那些寻常女子,虽性子和善,可也不能吃这么个委屈不是。”   阿泰尔今日的态度确实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我并没有……”阿泰尔飞快地看了呼延骓一眼,又在人群中扫了几个来回,抿了抿嘴角,垂头道,“我只是不太习惯。若是怠慢了几位小娘子,是我的不是。”   他说着,起身郑重地行了个戎迂的大礼。   如此,便有几个女孩儿缓了脸色,竟也都觉得内疚起来。   “表姐有句话说的没错,今日姐妹们都在这儿,可不是来叫王子冷落的。王子不妨稍稍坐近一些。   赵婳微微笑起,轻轻在后头推了推赵幼苓,带着人回自己方才坐的地方。   阿泰尔叫她说得一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挠挠头,真的坐近了一些。   成佳却不是个好性子的,见赵婳说完话阿泰尔果真动了动,当即便觉得自己的话叫人充作了耳旁风。   “王子还真是听话。”她冷冷道,骤变的脸色叫阿泰尔摸不着头脑。   成佳拍了拍小几,气恼道:“姐妹们就这么坐着有什么趣,不如小酌几杯,玩一玩游戏。”   成佳的性子外人不知,宗室内谁人不晓。   到底是被跋扈的常乐公主娇养长大的,性子也略显得骄纵了些,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方才才言语挤兑过戎迂的那位六王子,一转头又想在相国寺这样的佛门之地饮酒玩乐。   小娘子们都迟疑了一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答应。   太子妃恰逢此时回来,闻言也有些犹豫。   平日里的聚会,小娘子们聚在一处你作作诗,我画些画,或是琴棋,或是游戏,那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通常各家夫人们也会趁着这时候,彼此看看谁家的小娘子性子好,谁家聪明伶俐,日后也好就婚事上有个明白。   然而这次是为挑选和亲公主聚在一块的。这情况,多少与从前有些不同。   虽这和亲的公主,不是叫戎迂自己挑,而是让他们先同小娘子们熟悉熟悉,心底有个了解。   可这事儿上出任何的岔子,不论是对戎迂还是对大胤,都不大好。   太子妃越发觉得成佳这脾气委实太差了一些。   赵幼苓一眼便瞧见太子妃的不悦和犹豫,低头抿了口茶:“我怎么记得,常乐姑姑先前看中了魏家二房的小郎君。”   记得那时还是打马球的时候,常乐公主可是当着她们的面,指了球场上的魏家小郎君给成佳看。   赵元棠笑:“是看中了,只是魏家拒了。”   赵幼苓微怔。   赵婳扬眉一笑,托腮道:“十一忘了,你们韶王府可是有位魏侧妃。那位侧妃娘娘就出身魏家。”   魏侧妃与那魏小郎君同辈,不过是一个出身长房,一个二房。戴家出过皇后,也出过隔了一个辈分的贵妃,因此对魏侧妃的堂弟魏小郎君的身份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马球赛那日后,常乐公主就派了人往魏家试探。魏家没有答应,直接拒了,说是辈分不合适。   至于是不是真因为那点辈分,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样的事,从赵婳嘴里说出来,总有种街头小道消息的味道。她津津乐道,赵幼苓也跟着忍不住低笑。   那一头,成佳已经被太子妃拧眉呵斥了。   “胡闹,这里是寺庙,怎么能饮酒。”太子妃摇头,“倒是游戏,你若真觉得无趣,就同人玩一玩,只一点,不许闹得太过,坏了寺里清静。”   成佳撇了撇嘴,显然觉得不高兴,一转头望向阿泰尔:“我这有几个游戏,不如王子帮我们挑一个。”   她对着阿泰尔说话,眼睛却不住往呼延骓身上瞟,见人始终面无表情,又觉得无趣得很。   “琴棋书画、歌舞花茶、投壶射箭,王子选哪一个?”   自天子南逃后,北人和南人的争执就从未停过。赵幼苓之前跟着刘拂在满芳园已经见识过一次,那是文武之争。到了这,就连女孩儿们之间的游戏,竟依稀也分出了南北、文武。   见成佳提出投壶射箭,有小娘子当即反对:“射箭这般粗鄙,我等女眷如何能玩这些?就算要玩,也该玩大伙儿都会的才是。”   成佳抬起下巴,哼道:“若是王子选了射箭,你不玩便是。”   她说着往赵幼苓处瞥一眼,指着便问:“十一娘,你说这里头可有你不会的,看在舅舅的面子上,我让一让你。”   赵幼苓正要起身,赵元棠伸手按住她,笑道:“成佳不如让让我。”   见回应的是赵元棠,成佳眉头皱起:“让你做什么?你这么大的年纪了,舅母怎么也把你叫了过来。”   赵婳拍案而起:“说什么呢?”   成佳不敢招惹赵婳,脸色白了白,恼道:“你管我说什么!”她把头一扭,冲阿泰尔喊,“王子选好了吗?”   阿泰尔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早吓得舌头都快捋不直。   戎迂的姑娘再豪放,他也没见过这样的。什么琴棋书画,歌舞花茶,他统统不懂,见呼延骓看着赵幼苓,牙一咬:“就射箭吧!”   随着阿泰尔话音落,院子里一时间全都安静了下来。   太子妃怔愣片刻,目光从女孩儿们面上一掠而过,笑盈盈道:“大胤的女孩会射箭的并不多……”   “哪来那么多的借口,不过只是游戏,会不会有何关系?”成佳径直打断太子妃的话,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多不礼貌。   太子妃笑笑,见她如此,便转身吩咐宫女去想办法找找弓箭。   成佳走到阿泰尔跟前:“我不想嫁给你。可我也不想叫人看不起,王子既然选了射箭,我就让王子看看,我的箭术究竟有多好。”   她向来自信,忽略了阿泰尔眼底的怜悯,转身道:“射箭,你们谁要和我比一比?”   “我来比!”   赵婳走上前,抱臂问:“你说,怎么比?”   见是赵婳,成佳脸色有些难看。   戴家行武,英国公府也行武。成佳只是跟着长辈们学了一些,说到底箭术比旁人只好不坏,可比出身英国公府,自幼出入军营的赵婳,显然是有些不能看的。   成佳不愿叫赵婳压了一头,又见其他人竟都不打算上前来,气恼地随手在人群中指了几个:“你,你,你还有你。”她指向十四娘,又点了赵幼苓,“你们都一起来玩一玩。”   她一会儿说比试,一会儿又说玩,便是太子妃也听得头疼了起来。   几个小娘子犹犹豫豫地走到人前,等侍卫带着弓来,竟有几人,还没拿起弓,就被重得满头是汗。   十四娘哪里会射箭,吃力地拿着弓,试了试拉弦,当即就割伤了手指。   “没用的东西!”成佳斥道。赶了十四娘下去,她再回头看,赵幼苓和赵婳都已经神色如常地拉开弓,在试着弓弦的力量。   “你会?”   赵幼苓回头:“学过一点。”   成佳抿唇,有些不高兴。   太子妃见此弯了弯唇角:“既然要玩,不如就定个比赛规则。”   成佳咬咬唇:“三箭两胜。”   “好,就三箭两胜。”赵婳在这方面很是痛快,当下答应,“靶子在哪?”   弓箭好找,侍卫中总会有人带着。可箭靶一时间难寻,相国寺到底只是寺庙,哪里会备有箭靶。   赵幼苓正望着院子里低垂的柳叶,考虑要不用这柳枝做箭靶,就听成佳在那儿叫道:“让她来当箭靶。”   赵幼苓霍地回头,成佳的手指向了赵元棠。   “就让她们来当箭靶好了,头上顶个果子,不就成了。”成佳这么说,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阿泰尔微怔,赶紧摇手:“不用这样,院子里不是有树吗,用那些树就成。”   他说话口齿不太清楚,一着急,冒出了一串戎迂话。   成佳不耐烦听,只淡淡道:“就这样,左右我箭术好,伤不了人。”   赵婳已经气得发抖,赵幼苓直接一步走到跟前,挡住赵元棠。成佳的手就这么杵到了她的肩头。   “你干什么?”成佳问。   赵幼苓道:“活人当靶,就算是要射活人头顶上的果子,这在从前也是叫人不齿的行为。况,我阿姐是亲王之女,又有郡主的封号,表姐不过是臣子的女儿,难道不知这是以下犯上?”   成佳甩手:“赵十一!你的道理总是一堆一堆,可那又如何,难不成你怕了?你若是箭术不好,怕伤了你这个好姐姐,不如乖乖认输,跪下给我磕几个头,我就饶了你……”   “成佳!”眼见着她越说越过分,竟是不顾场合地要将新仇旧怨都同赵幼苓算回来,太子妃急忙呵斥,“六王子面前,不得失礼!”   成佳恼怒地跺了跺脚:“不就是个箭靶子吗,这不行那不行,那就……”   “我来。”   打断她话的是个低沉的男声。   始终沉默地站在阿泰尔身边的呼延骓越众而出,站在了赵幼苓的面前。   “我来当这个箭靶。” 第86章   “你来?”成佳认出呼延骓, “你是戎迂的使臣, 何必掺和这个。”   呼延骓道:“在戎迂, 没有让姑娘当箭靶的道理。”   “这里是大胤。”   “那就请当我闲来无事, 自愿当这个箭靶, 也好看一看,大胤的贵女箭术如何了得。”   成佳看着呼延骓不高兴地抿了抿嘴,说了句懊恼的话:“万一伤着你了,可如何是好。”   这人的出身虽然低了点, 又冷冰冰的,看起来不好亲近的样子,可面孔实在长得不错,成佳越看心跳越快。   “还是让她来吧,你是贵客, 伤到了不好。”   赵幼苓简直要被成佳话里的意思气笑了, 她对呼延骓关心满满, 对自己的表亲却是十足的恶意。   常乐公主母女俩,还真的是处处都与韶王府不睦。想方设法地要叫她们姐妹在人前出丑。   “表姐担心伤着戎迂来使, 却不担心伤到我二姐么?还是说, 表姐从刚才提出用活人当箭靶的时候,就已经打算好,要让我二姐上,回头伤了人,也好说一句箭术不精?”   赵幼苓的话说得掷地有声,令在场的小娘子们都倒吸了口气。   都是宗亲, 谁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在场的又都是年纪相仿的姐妹,自幼来往,更是时常受成佳的欺负。因着皇后的关系,谁也不敢说什么,只能默默吞下委屈。   可自韶王府的十一娘回来,又是封了成佳想要却没得的郡主,又是在人前绝不忍气吞声受常乐公主母女俩的挤兑,这一次次的都叫她们觉得,赵幼苓是在替她们找回场子。   虽总有人眼红她得了天子的宠爱,又有护短的父兄照料,可大伙儿这时候都心照不宣地站在她的阵营里,一点儿都不想给成佳当陪衬。   只是这神仙打架,最怕的是殃及旁人。小娘子们一颗颗心这时候都吊了起来,见成佳脸色难看,忍不住与身边人低声议论。   “不是说荣安郡主回王府前,一直在民间讨生活吗,这射箭……她会么?”   “应该是会的吧。看她方才试弓的架势,像是很熟练的样子,说不定她从前真的跟人学过。记得母亲说,她师从谢柳谢先生,既然是大家,那骑射……总是会的吧。”   “可戴家是将门,成佳跟着长辈应该学了不少。从前她不是还在春猎的时候,给陛下献过猎物么。”   “可谁知道那猎物是不是她自己猎来的……她想要在陛下面前出风头,难道公主会让她受委屈。”   人群的窸窸窣窣,叫成佳脸色越发难看。   “不就是射箭么,谁怕谁!”   她不信一个在外讨生活的人,能在箭术上赢过她。   她从三岁起,就被爹逼着苦练骑射。哪怕后来娘亲和爹爹为了这事大吵了几次,让她从此不用再在马背上颠来倒去射箭,她也不信有人能赢过她。   她是戴家女,自有这方面的天赋。虽没法趁机捉弄赵元棠,可也绝不能叫人小看了。   “活人箭靶,要怎么比?”赵幼苓问。   她看一眼呼延骓,后者双眸黝黑,视线相交时微微颔首。   她抿抿唇,又问:“既然要比,总要有个章程,三箭两胜可以,那射什么,怎么射?”   成佳一愣,显然没想那么多:“就手里那个果子,射就好了。”   “什么果子,拿在手里,还是顶在头上。”呼延骓问。   成佳不由看了他一眼:“就那个柰子好了。拿手里。”   成佳的话音落,就听见有人长长吁了口气。   小娘子们都循声看了过去,发出声音的阿泰尔脸颊爆红,捂着嘴,不敢再发出什么声音。   赵婳冷冷地瞥了眼案几小女人拳头那么大的柰子:“要比就赶紧比,拖拖拉拉的,无趣得很。”   成佳脸色发臭:“好了,比了!”   射箭的位置就在小娘子们中间,呼延骓站去了远处的柳树下,柰子顶在头上。风一吹,背后的柳叶簌簌作响,枝叶乱晃,很有些叫人眼花缭乱。   成佳挺直了身子,冲赵幼苓和赵婳抬了抬下巴:“我初学箭时,才三岁,到如今就连外祖都夸我天赋极高。”她说着,箭上弓弦,对准柰子便是一箭。   为区别开三人的箭,每人的箭尾上都另外用绢布做了标记。成佳的是红色,垂着长长的尾巴,射出去的一瞬,如一道红光从人眼前划过。   “中了!”   有人惊呼,太子妃忙就要差人过去查看。   赵婳这时候却突然喊了声“等一等”。   她话音落,明眸微眯,伸展长臂,拉满弓,倏忽便是一箭。   箭如飞虹,带着绿色的小尾巴正中柰子,并带着冲劲,将整颗果子射下了呼延骓的头顶。   赵幼苓下意识上前一步,见呼延骓冲她微微摇头,收回脚步,扭头看向成佳。   赵婳的那一箭,让成佳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太子妃这时候目光热切极了,扭头便对身边人道:“快,去看看!”   宫女拾起果子,也不等细看,直接拿着就小跑到太子妃身前。小娘子们早在一旁等着,想要一探究竟。   十四娘离得最近,一眼看去,忍不住发出惊呼。小娘子们面面相觑,看看果子,再看看脸色难看的成佳,谁也不敢说话。   射箭讲究许多,有时风向还会影响箭的方向。成佳和赵婳射箭时,都凑巧遇上了斜吹过来的风,箭矢飞出时手风的影响,多少会有偏离。   成佳的那一箭差一点擦着果子射空,看看扎进里头。而赵婳的,却是正正中中贯穿了一整个果子。   不用看都知道,是谁略胜一筹。   “绿带子赢了。”   有人从后头冒出声音来。   成佳气急,回头就骂:“谁在说话?我没输!”等发觉说话的人是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的阿泰尔,成佳一张脸涨得通红:“我也射中了,她没赢,我也没输!”   “可她的箭更稳,也更中心。”阿泰尔指指赵婳,见她面上平平,射箭时的站姿动作都极其爽利干脆,心下生出几分亲近来,“我还以为,大胤的姑娘都是娇娇弱弱的,原来还有你这样厉害的。回头咱们也比一比?”   赵婳回头,视线在阿泰尔身上上上下下扫了几遍,这才敛目道:“好。回头我与王子也比一比。”   赵婳自幼在军营中出入,习惯了那些壮实勇猛的武将,与阿泰尔说话时的态度,自然寻常得很。成佳却恼了。   她向来人人追捧,陡然间输了一遭,又被王子忽略,心头恼怒得很,拿着弓,顺势就往一旁的赵幼苓胳膊上杵,“你的一箭还没射!”   她动作大,这一下往人胳膊上杵,撞得赵幼苓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发出低呼。   赵婳当即上前:“你做什么?”   太子妃此时也上前来,见赵幼苓胳膊上果真红了一小块,忙询问要不要上点药。   就连呼延骓夜走近几步询问。   众人的反应让成佳看在眼里,心头一紧。   “不就只是碰了一下,我又没伤到她!”成佳气得暗暗咬牙,冲着赵幼苓喊,“你比不比?”   赵幼苓把成佳的神态都看在眼中,莞尔一笑。   成佳就像是个小孩,盼着身边人的目光永远都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所有的光鲜亮丽都只属于她一个人。她不像安定公主那样,会为私欲做大恶,但脾气太坏,也着实应该闹一次,都“打”一次。   “比。”赵幼苓颔首应道。   成佳气鼓鼓地瞪眼:“还不快点,就等你了。”   赵幼苓唇角一弯,从她身后转出,两边的衣袖已经挽了起来,露出纤细白嫩的两端手臂。手中的弓箭很沉,她却好不吃力地拿在手里,拉开弓,搭上箭,对准呼延骓头上新放的果子。   嗡的一声,如有疾风过耳,一枚带着蓝色尾巴的箭径直射出,贯穿果子,稳稳地扎进后头垂柳叶上。   柳枝垂下,颤颤巍巍。   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都愣住了,旋即太子妃回过神喊。   “快去看看!”   院子里顿时乱了,小娘子们惊讶地想要跟着过去看看,见成佳脸色不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刚才那一下是怎么做到的?”   “十一娘,你真厉害!”   “你这箭术比成佳厉害多了,你从哪儿学的”   争先恐后的询问和夸赞,直叫成佳的脸色黑沉如墨。赵幼苓却只是动了动手腕,放下弓,淡淡笑道:“只是凑巧。”   被差遣过去的宫女伸手要去折那根柳条,呼延骓胳膊一抬,挡了一下:“我来。”   他动作利落,只抓着箭,轻轻一动,那柳叶带着茎就从枝条上折了下来。   箭连着果子和柳叶,被呈送到了太子妃的面前。   早有迫不及待的小娘子等在太子妃身旁,见了果子,当即叫了起来:“我的老天,郡主的箭术果然了得。”   小娘子们围上前去,瞠目结舌。   “这……看起来果真是……厉害极了。”   “这样的箭术都不见骄傲的,成佳……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小娘子们的议论纷纷,叫成佳彻底心乱了。   虽然三个人,三支箭都射中了果子。可相比较起来,她的箭射偏了……分明就是已经分出了输赢。   输给赵婳就算了,但输给赵十一……   握着弓的手颤了颤,成佳抬手,手背狠狠擦了下湿润的眼眶。   “再比!”   赵幼苓一直注意着成佳,见她咬咬唇,几步走到案几旁拿起了一枚枣,心里顿时一突。   “这次不用柰子,用枣!”成佳抓着枣就往呼延骓怀里丢,“你给我拿着它,贴着心口拿!”   她回首,恶狠狠地瞪向赵幼苓:“这次,换你先来!”   枣子很小,砸中呼延骓的胸膛,又落到地上滚了滚。   他弯腰拾起,抬眼对上了赵幼苓已然变色的脸孔。 第87章   “小娘子那边在比射箭?”   正逢讲经中间歇息, 夫人们这边起了骚动。   只是受邀聚一聚, 怎么就突然有了比试, 比的还是射箭?   “是不是说错了?都是姑娘家, 怎么会在寺里比试射箭这种事, 绝对不可能!”   “出门前早就叮嘱过,不许在戎迂王子跟前表现自己。这是生怕不能被选中和亲吗……”   常乐公主柳眉淡淡蹙起:“不过是射箭,又不是将和亲的事当做了赌注,谁赢了谁嫁。”她微微侧脸, 问,“说说,都是谁在比。”   传话的小沙弥同住持对视一眼,老实道:“是戴小娘子提出的比试。戴小娘子选中几位一道射箭,可只韶王府的荣安郡主和英国公府的小娘子应承了下来。三箭两胜, 戴小娘子第一箭输了。”   常乐公主面露惊诧:“成佳怎么会输!定是那……别人使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你且说说, 都是什么情况。”   她往魏侧妃脸上瞥了一眼:“成佳自幼练箭, 怎么会输给一个外面回来的野丫头。”   陪同小娘子们来相国寺的,都是各家的正房夫人。唯独韶王府来的是侧妃。如果不是知晓韶王府那位正妃崔氏叫韶王禁了足, 且韶王又从来都是那副放荡不羁的脾气, 让侧妃来参与这样的聚会,只怕早被夫人们冷落在一边。   都是宗亲,面子上总还是过得去的。魏侧妃在这儿也多少能和夫人们说上话。英国公夫人更是在旁一直说着话。   常乐公主的话,魏侧妃听得一清二楚。   “古人有云: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所以观德择贤, 亦济身之急务也。”她看一眼常乐公主,温柔地笑了笑,“这话的意思是,弓箭的锋利可以用来威震天下,叫人敬佩或是害怕,历朝历代的帝王们以射箭来考察人的德行,从中选择贤能,而且操弓射箭还是可以保全自己性命的紧要事情。这么一看,小娘子们若是会射箭,倒是件不错的事。”   她笑着看向小沙弥:“郡主的园子里王爷特地立了箭靶,好让郡主每日练箭。妾原以为不过只是郡主的兴趣,如今看来,郡主的箭术不差。”   “这……”小沙弥迟疑看向住持,见住持点头,道,“郡主的箭术确实好。”   他人虽小,说话却干脆利落,几下将第一箭的比试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戴小娘子不服输,这第二箭说是要比试射枣。”他拿手比试了下枣子的大小,又摁了摁心口,“就这,这么大,就贴这拿着。”   夫人们顿时发出惊呼。有胆小的夫人整张脸都吓白了。   英国公夫人蹙起眉头:“简直胡闹!”   听到是戎迂王子身边那个人高马大的使臣主动当这个活箭靶,英国公夫人更是脸色难看地面向了常乐公主。   “活人箭靶,传出去,公主骄纵亲女的名声就要坐实了!要是再伤到使臣,就不单单只是伤人而已,而是大胤和戎迂两国之间的事了!”   常乐公主眉头动了动:“不过只是游戏,她们自有分寸。”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挥了挥手,召来身边的侍女,“去看看,若是小娘子任性,就说是我说的不许再闹。”   还不等侍女应声,就有成佳身边照顾的侍女匆匆忙跑了过来。讲经在殿内,夫人们身份尊贵,侍女不敢闯,直接跪倒在殿外石板上。   “公主,快去劝劝小娘子吧!郡主不肯再比,连太子妃都劝了,可小娘子执拗,硬是要比,只怕是要把人都给惹恼了!”   侍女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说了这些话,叫常乐公主好没面子,当即拉下脸来。   英国公夫人回头,身后伺候的丫鬟微微颔首,几步上前,将那侍女搀扶了起来。   “不如大家都去看一看,别叫事情闹大了,到时候不好收拾。”有年纪稍长的夫人看一眼常乐公主,对众人道,“走吧,都去看看。”   夫人们面面相觑,到底担心自家女儿被莫名其妙卷进麻烦当中,这边陆陆续续跟着出了大殿,往山后去。   后山院子里,面对众人联手反对,成佳手心微微出了汗,面上始终撑着,不肯改变主意。   所有人都在反对她要那个戎迂人拿枣子当箭靶,说什么怕伤到人,说起来不就是看不起她的箭术,认定她会害人受伤。   可她自有计划,要是赵十一先失手射伤了人,她当然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这事躲过去。她不信赵十一箭术真这么了得。   成佳怎么想,旁人不知。   赵幼苓这时开了口:“那不如换人。”   成佳一愣,看向比她更显娇小的赵幼苓。   赵幼苓生得娇小,却不是那种纤弱的如同兰花,禁不起任何风吹雨打的模样。   她身姿挺拔,走路时不像一些世家小娘子袅袅娜娜,摇摇曳曳。她甚至能拉开小娘子们拉不开的弓,能从容不迫地让人难堪……她的能力和外表截然相反。   成佳咬牙:“什么换人?”   赵幼苓深呼吸,微微一笑,指着那边已经站在树下的呼延骓:“不用别人。就我俩。我射箭时,你当箭靶。你射箭时,我做箭靶。赢了的那个,再与婳表姐互作箭靶。”   主意听起来不错,成佳张了张嘴,差点就要同意,陡然间回过神来。   “不行!万一你故意把我射伤了怎么办?”成佳跳脚,紧绷唇角道,“不用换人,就这么比试!”   她怕疼的很,要是赵十一故意失手,那箭就直接能射进她心口,赵十一不敢杀她,可受伤太疼了,岂不是要把她的脸面都丢光了。   “快点,不要拖延时间!”   赵幼苓蹙起眉头。   手里的弓握了又握,搭箭拉弦,对准了呼延骓,又忍不住放下。   这一箭的力道不好控制……   赵幼苓的神情有些凝重,小娘子们看着心都跟着吊了起来。   太子妃脸色难看地直想将今日的事回去就告知皇后,常乐不能再这么宠着成佳了,早晚要闯出祸事来。   赵幼苓的犹豫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阿泰尔紧张地喊了几声“云雀儿”。   赵幼苓回头看他一眼,抿抿唇,再去看呼延骓,眼睛已变得有些朦胧。   抬起的弓,又一次放了下来。   “你快点!你到底比不比!”成佳大喊。   赵婳把手里的弓往地上一扔,怒道:“你够了!”   成佳被吓得一时语塞,扭头冲赵元棠发火:“十一娘是胆小鬼不成,不过是一箭,怎么就不敢松手?”   见成佳不敢正面自己,反而去欺负赵元棠,赵婳伸手就要去赶她。   那头,呼延骓突然喊了一声“云雀儿”。   是戎迂话。   除了赵幼苓和阿泰尔,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不用害怕。仔细想想我过去教你的方法,屏息,凝神,感受风。”   呼延骓低沉的声音慢慢道,“只是射箭,你会的,也很擅长。”他指了指自己心口,本就小巧的枣在他手里看着越发袖珍,“瞄准这里。射吧”   呼延骓不是什么温柔的人,在戎迂更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与叱利昆撕破脸后,更是对他及他安插在身边的那些人从不手软。   他作为使臣之一,跟随阿泰尔来到大胤,那些鸿胪寺的官员与他往来,更是因为他不苟言笑,绷着脸的样子,不敢随意小觑。   从前赵幼苓只知道,这个人面冷心热,初时或许不好接触,可认识久了,便知道其实是个很好,很重感情的人。   如今,明明白白认识到这份好里头,还掺杂着说不明道不尽的那点情愫,她越发不敢随意。   对上呼延骓认真的眼神,赵幼苓默默调整了一下呼吸,弯弓拉箭。箭头对准他放在心口的那枚枣子。   长久的对准,让在场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众人凝神屏息等待着赵幼苓的表现。   有风吹过,带走她最后一丝犹豫。   “胡闹,还不快停下来!”   常乐公主的声音传来,夫人们急匆匆赶到,不等再呵斥,赵幼苓手臂一抬,指松弦落,箭如流星飞了出去。   众人吓得闭上了眼,不敢去看,一时间,空气静悄悄的,只有赵幼苓长长一声呼吸。   周围听不到什么声音,有小娘子闭着眼战战兢兢地张了张嘴:“中了没?是枣子还是……人?”   “不……不知道,我也不敢看。”   “没射中。”   谁都不敢睁眼看,好在英国公夫人胆子大一些,宣布了结果。   听到这个结果,小娘子们都诧异地睁开了眼。   箭确实没有射中枣子,也没有射中人。   尽管赵幼苓在瞄准的时候一动不动,可射箭的一瞬,她抬起了手臂,箭头径直指向呼延骓的肩头。   箭从他的肩上擦过,射中了他身后的垂柳。   成佳猛然看了赵幼苓一眼,却见对方垂眸静立,全无半天懊恼的反应。   显然,这一箭分明是她故意为之。   “你是不是怕了,所以故意认输?”成佳问。   赵幼苓没有看她,见呼延骓朝这边看来,抿唇,别过脸去。   太子妃趁机道:“行了,这场是荣安输了。不过是游戏,不如就此结束。”   当着各家夫人的面,太子妃并不想呵斥胡闹的成佳。只是对方显然不是个能听劝的,咬咬下唇,竟直接抬起手臂,对着赵幼苓就射出一箭。   “戴成佳!”英国公夫人大喊。   赵婳一个箭步上前,伸手一把攥过箭,直接丢到地上,扬手“啪”一巴掌打偏了成佳的脸。   “你居然打我!”成佳尖叫,扑进急忙赶来的常乐公主怀中,“娘,她打我!”   赵婳丝毫不惧:“打的就是你!不过只是一场比试,你将人命视作草芥,十一娘主动放弃认输,你却还想拿箭伤她!我也就只是打你一巴掌而已,怎么就受不起了!”   常乐公主大怒,作势要训斥赵婳。英国公夫人也几步走了上来,护住女儿,狠狠瞪向她。   太子妃见状,头疼不已,见戎迂那位六王子脸色也难看至极,忙将这一场聚会散了。   常乐公主气势汹汹,不肯吃亏,抛下威胁的话,狠狠瞪了赵幼苓和赵婳一眼,便带着成佳就要往宫里去告状。   赵婳不怕,赵幼苓也并不将此时放在心上,只觉得自己方才还以为成佳只是少年心性,并不作恶的想法,委实天真了一些。   她抬头,往呼延骓处看看,他拔了箭,手里还握着刚才的那枚枣子。阿泰尔在他身边拍着胸口说话,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魏侧妃。”赵元棠喊了几声,不见回应。   赵幼苓看向魏氏。各家夫人带着自家小娘子们陆陆续续从院子里离开,人来人往间,魏氏始终看着一处微微出神。   赵幼苓顺着她看的方向看去,那里站着的,只剩下呼延骓一人。 第88章   朝上无事, 天子便在贵妃处待了许久。常乐公主携女进宫求见皇后, 告英国公夫人仗势欺人, 英国公府的赵婳打了成佳。   皇后宫里的小太监匆匆赶来请天子的时候, 他正与贵妃吃着茶。如此, 茶也吃不下了,只好上了轿辇,让太监们抬着往坤明宫去。   轿辇出了婉宁宫,一路往前。   今日随行的是胥九辞和他的小徒弟承恩。承恩站在一众扈从打头的位置, 胥九辞则离天子最近,随时听令。   然而出了婉宁宫,天子就像是睡过去一般,坐在轿辇上一动也不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连带着銮驾仪仗都一路寂静无声, 不敢惊扰天子。   临到坤明宫, 天子睁开了眼:“回乾心宫。”   谁也没想到, 这都快到坤明宫门前了,天子突然要求离开。抬轿的太监匆忙去看胥九辞, 一时不知是否该立即折返。   胥九辞笑容端方:“陛下, 皇后处可是要去传话?”   天子抬手捏了捏眉心:“让承恩去传话,就说成佳年纪也不小了,若是再这么成天胡闹,就别怪朕给她随意指一门亲事。”天子顿了顿,语气森冷,“她们母女俩是天家之女没错, 可赵家还没这么嚣张跋扈,到处惹麻烦的子孙后辈。”   胥九辞笑意不敛:“陛下说的是。”   他唤来承恩,将天子的话转述了一遍。承恩年纪虽小,跑腿却一下麻利,当下就领了旨,自个儿往坤明宫去了。   胥九辞则手一扬,带着銮驾仪仗转向回乾心宫。天子用惯了他,见状满意地闭上眼,不多会儿,又叫他道:“你说说,英国公府这次是怎么招惹到了常乐?”   天子虽然这么问,可心底其实已经知晓了相国寺处都发生了什么。   天子有自己的渠道得知宫外的事,可他要问,胥九辞便只跟着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想了想。   “只怕是相国寺处发生了些事。”胥九辞摇摇头,“小娘子之间吵吵闹闹总是有的,总归不会是什么大事。”   天子抬眼,点了点他:“你就是只成了精的狐狸。的确不会出什么大事,都只是常乐大惊小怪而已。”说完又斥道,“不过只是叫太子妃邀了那些小娘子们聚一聚,好叫她们都看看清楚那戎迂的六王子长了什么模样,就这么回事也能叫那对母女俩闹出事来,还有脸跑进宫告状!”   胥九辞没开口。   他们这样的人,说来有权有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天家无小事,他不好这时候插嘴说上两句,更不好评价公主。   轿辇行到半路,天子面色稍稍转好,问胥九辞道:“和亲的事,你觉得从哪家选人较好?”   胥九辞道:“陛下属意哪家小娘子?若戴小娘子真在相国寺闹出事来,恐怕已经在六王子心底落下了坏印象,这要是再选她和亲,只怕不合适。”   天子长叹一声:“朕知道,谁都不愿意和亲。便是朕,如若寿光身子好,朕恐怕也舍不得她远嫁。不如就从韶王府选?”   胥九辞但笑不语。   天子瞪他一眼:“你倒是不担心朕就挑中了荣安?她可是在戎迂待过一段日子,只怕适应得很。”   胥九辞眯了眯狭长的凤眼,作揖道:“陛下若是真看中了荣安郡主,只怕早就下了旨。更何况,要真是荣安郡主,这和亲的王子就该改了。”   天子掀了掀眼皮:“为何?”   “戎迂先前那位大可汗生前还留了一位外孙,随呼延多兰公主嫁给了现在这位大可汗。此番这位殿下以使臣的身份护送六王子到大胤,陛下也是见过的。”胥九辞弯腰道,“这位殿下曾是郡主的救命恩人,朝夕相处,这里头自有一层情分在。”   天子淡淡应了声“嗯”,笑道:“荣安竟还有这层机缘?如此,朕果真不能选她了。那你认为,谁合适和这门亲?”   赵幼苓的那些事,韶王知道,胥九辞知道,天子自然也知道。   胥九辞见天子并不说破,神色谦恭,似乎真的想了想,这才道:“英国公府的那位小娘子倒是合适。”   “英国公府吗?”天子微微抬头,回忆着英国公的情况,眉头舒展,“朕记得他前头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只剩下一个嫡女还有一个庶子。那个嫡女叫……叫什么来着?”   “赵婳。”   相国寺的事,能传进宫里,却没在汴都城内传开。   到底都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出了什么事都不好肆意宣扬。赵婳脾气直,打了成佳一巴掌后,就被英国公夫人领回家了。至于常乐公主进宫告状的事,英国公夫人淡然地对赵幼苓姐妹俩笑了笑,表示她爱告状就告去。   “魏侧妃似乎有些奇怪?”   顾氏在家中等着姐妹俩归来,见魏氏回府不久又出府,据说是回魏家,不由觉得奇怪。   赵元棠微微一笑:“魏家如今忙成一团,侧妃还陪着我们姐妹去了趟相国寺,自然得闲了就想回家看看。”   话毕,她又看了看赵幼苓:“十一为什么放弃了那一箭?”   赵幼苓听见,苦笑了声,道:“我不敢赌。”   她实在不敢赌,如果那一箭射偏了,却射中了呼延骓怎么办?如果射中了枣子,却因为她太过使劲,射穿了果肉箭头扎到呼延骓身上又怎么办?   两世为人,就算年纪再轻,她也知道,从骑上马,趁着夜色和北风随他离开戎迂的那天起,这个男人就在心底留下了烙印。只是她不敢想,不敢惦念,藏着掖着,将一切都归根于他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   但到底,舍不得……舍不得害他受伤。   女儿家的心事总有些说不出口,赵元棠并不追问,只与顾氏商量着派人往英国公府上送了份礼。又等韶王和赵臻回府,将相国寺的事与父子二人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待听闻赵幼苓不敢赌,放弃一箭,韶王不禁有些头疼。   “大郎。”韶王招了招手,“吩咐下去,可园那边,夜里……都离远点,见着那个谁,就当……就当没看见。”   他说完,心累地吐出话来:“那狼崽子什么时候能丢下戎迂留在大胤?躲过了和亲,难不成还躲不过远嫁?”   赵臻只管应声,只当没听见他后头的话,往后头吩咐护卫去了。   夜色追随着夕阳很快就落了下来,天边最后一片明亮被昏暗所遮盖,就好像是一块灰蒙蒙的布遮住了天穹。   赵幼苓此时已经用过饭,茯苓领着人往她房中送了沐浴水。待她洗完,推开门,恰看见园子里正丢着木棍陪狗玩的呼延骓。   有韶王的允许,可园的下人们大多知道,这一位同小娘子关系亲厚,不必防备。   此时呼延骓在园子里陪狗,几个仆妇婆子便神色寻常地在边上忙着自己手里的活,一点也未将他看作外人。   “骓殿下。”赵幼苓叹口气,往外走,“去茶室坐坐吧。”   呼延骓刚丢出木棍,坐在园中石桌旁撑着下颌看狗崽打着绊儿去追棍子,闻言起身往廊下走。   茶室就在廊道的另一头,赵幼苓走在前后,呼延骓落后几步跟上,始终和她离得不远不近。   茶室每日都有人打扫,很是干净。桌椅矮榻,一应俱全。茯苓和几个小丫鬟先一步进了茶室,正开窗的开窗,烹茶的烹茶,听到脚步声,转身让到一边,躬身行礼。   几个小丫鬟先从茶室内退了出去。   赵幼苓靠窗坐下,不等她开口,呼延骓径直走到她对面,先袍坐下,解下了腰间的弯刀,随意扣在一边案几上。   茯苓还在烹茶,见状愣了愣。   赵幼苓看了一眼弯刀,挥手让茯苓退下:“和亲的人选定下来后,你们就要回去了?”   呼延骓没有回答。   “宫里如今除了身体不好的寿光公主,没有其他还未出阁的公主了。安定……安定公主的脾气你们也看到了……”   呼延骓嗯一声。阿泰尔显然是看上了那个安定公主,只是太子的这个女儿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地方适合戎迂。   他抬头看一眼赵幼苓。   丫鬟退下了,她正全神贯注地上手烹茶,那张心无旁骛的脸在烛火下,看着格外温婉。   一个烹茶,一个看人,安安静静地过了很久。   直到茶好,赵幼苓抬眼,才见着面前的男人虽始终看着自己,面上却流露出了难掩的疲态。   赵幼苓忽然想到从前在戎迂的时候,他似乎比现在更忙,可那时他总是英姿勃发,似乎天底下没有可以难倒他的事情。而现在……   “你……如果累了,该好好休息。”她斟了杯茶,递到呼延骓手边。   呼延骓低头轻抚茶杯,半晌后,慢慢抬起头,唇角一挑,带上了一丝笑意:“你为什么放弃射那一箭?”   他说着话,伸手想去摸她的头发,不想赵幼苓忽然抬头,指尖只擦过她的发丝,顺着发鬓划到了脸颊上。   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片刻后,赵幼苓张嘴:“如果你受伤了怎么办”   呼延骓收回手,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那就留下,再也不走了。” 第89章   “小娘子?小娘子?娘子?”   耳边传来茯苓清脆的呼唤声, 有人用力推搡她, 拍了拍她的胳膊。   片刻后, 赵幼苓被推醒。   她睁开眼, 洒在窗边的淡薄月色早已变作了浓烈的日光, 她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竟伏在桌前睡了一夜。   呼延骓已经不见了人影,她连自己几时睡着都不知,更不知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直起身, 披在身上的披风随即往地上滑。茯苓忙捡了起来,有些犹豫地看看披风,再看看她。   “怎么了?”赵幼苓问。   茯苓犹豫再三,咬唇道:“小娘子,你同奴婢说实话, 昨夜那位骓殿下日后是不是就是咱们的主子爷?殿下……守了小娘子一整夜, 不准奴婢叫醒你, 直到方才才离开。”   赵幼苓刚睡醒,意识还有些朦胧, 正接过茶杯漱口, 就听见茯苓这么一问,一口水直接咽了下去。   呼延骓守了一夜?   茯苓捧着披风往她面前凑了凑:“喏,这披风还是殿下的。”她说完,指指门外,“小娘子就这么睡了一夜,不如回屋躺下再睡一会儿, 左右今日应当无事。”   赵幼苓摇摇头,自个儿站了起来,走到了外边走廊上。   茯苓跟了出来:“听说,魏侧妃一夜未回。甄侧妃趁机霸了王爷一晚上,一早就耀武扬威往王妃处去请安了。”   赵幼苓皱了皱眉心,哭笑不得。   “你都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茯苓是从胥府来的,论理该被韶王府的人提防着,可她机灵,总能从角角落落里打听到王府各处的消息。   赵幼苓知道她有自己的分寸,那些重要的事从不打探,因此也随她胡闹,。   “是甄侧妃院子里的姐姐自个儿说的。”茯苓吐吐舌,忙伺候着赵幼苓回屋洗漱。   等赵幼苓洗漱后,穿戴整齐,茯苓取了香膏来,在她脸上细细涂抹,净手后仔细给她打扮了一番。   赵幼苓年纪还小,在王府好生娇养,养出了一身细嫩肌肤,平日里只抹一抹香膏便可,那些胭脂水粉即便不用,也不碍事。   等梳洗打扮好,王妃的院子里早已经闹腾开了。韶王和赵臻可都是有正经工作的人,一早就出了王府,崔氏和甄氏的那点事他们自然不知,倒是苦了顾氏和赵元棠。   赵幼苓差人去同赵元棠打了声招呼,自己便要出府,人还没走到门口,就有消息报进来:“郡主,宫里来人了!”   “宫里?”赵幼苓迟疑。   来报信的是门房。王妃和甄侧妃又闹起来了,能掌事的世子妃和二娘都在王妃院中,门房不敢往那儿去生怕遭殃,只好赶紧来找十一娘。   门房道:“是陛下派了人给郡主送礼来了。”   赵幼苓一听,忙让茯苓去请顾氏她们,自己先一步往前厅去。   说是谢礼,但天子送的,理当称之为赏赐。   来送谢礼的是一个年轻太监,赵幼苓曾见过他一面,认得是胥九辞的一个徒弟,如今也在御前听差。此时人正站在厅外院子里,直到有能主事的人出来,这才动了动。   太监见人便笑,往边上让开,这才显出身后的队伍来——他后头站了一排的人,一俱穿的都是太监的衣裳,手中各个捧着一个雕花红木匣子。   见到赵幼苓,太监满脸笑容,行礼道:“昨日相国寺,叫郡主受了委屈。陛下说了,若不是郡主机敏,只怕大胤此番还要同戎迂结下仇怨来,陛下很是感激,特地命奴婢来给郡主送上谢礼。”   太监说着,挥了挥手,便见底下人陆陆续续将那些个红木匣子送进了前厅。   因数量不少,竟还摆满了厅内的几张小几。   那些太监送完东西,便低着头候在了院子里。   年轻太监仍在厅中,见赵幼苓冲自己福了福,忙侧身避开:“郡主折煞奴婢了。”他说着微微低头,轻声道,“师父他老人家让奴婢同郡主说一声,和亲的人选陛下已经定下了,圣旨已经盖上玺印,这就要下旨了。”   赵幼苓惊讶地扬了扬眉:“义父可说定的是谁?”   太监低笑:“是郡主认得的人家。英国公府。”   英国公府只一个还未出嫁的女儿……   竟是赵婳?!   见赵幼苓反应过来,年轻太监又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还有一事,师父叫郡主同韶王提个醒。”   太监的话让赵幼苓有些诧异。   旁人只看到掌印大太监胥九辞和韶王不对盘,每回碰上韶王总会上蹿下跳要与人一争高下,可她知道的清清楚楚,她的义父和亲爹私底下却是同盟一般的友好关系。   这有什么话,竟不好直接和韶王说,非要从她这转一道?   “师父说,此事事关重大,宫中人多眼杂,从郡主这儿走,好过叫旁人也知晓了此事。”年轻太监说着,便见赵幼苓沉思了会,抬手屏退身边的丫鬟。   太监松口气道:“太子近日往宫里送了位道长。据说,能炼制长生不老的仙丹,十分得陛下信任。”   赵幼苓倒吸了口气。   自古多少帝王因丹药出了问题。那些所谓长生不老的仙丹,多得是要人性命的东西。   饶是天子不是什么明君,她也从未想过叫人吃那些要命的东西,白白葬送掉性命。   见赵幼苓已经明白,年轻太监不再多说什么,不等顾氏从后院赶来,便领着底下的人一道走了。顾氏和赵元棠到时,只瞧见了一屋子的红木匣子。   “这是怎么了?”赵元棠问,“宫里突然来什么谢礼,可是又发生了什么?”   顾氏也担忧道:“难道常乐公主真进宫告状去了,这是……这都是些什么?”   赵幼苓见状,干脆让茯苓和菀容一道把匣子都打开:“是真的赏赐。看看陛下都赏了些什么。”   仙丹的事,她只打算同韶王和赵臻说,家中的女眷理当避开这些危险的事,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她这么想着,便引着姑嫂俩往匣子边走。   茯苓和菀容已经依次打开了所有的红木匣子。   一盒满满的珠花,做工精巧绝伦,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是宫中特制,用来送那些进出后宫的宗室之女。   一盒是金灿灿的臂钏,形状各异,上头镶嵌了各色珠宝,雍容富贵,也只皇家才拿得出来。   一盒躺着红色的玉镯,光彩夺目,透着喜气。   另还有无数珍奇异宝,只将那些红木匣子装填的满满当当。   这么看下来,赵元棠便知这的确是赏赐没错了。天子若是真因为常乐公主的告状,要拿赵幼苓怎么样,绝不会大张旗鼓地让人送来这么多宝贝。   顾氏自嫁入韶王府,自问也见过不少宝贝,然见到这些,仍旧忍不住咋舌:“母妃若是知道了,只怕又该闹腾了。”   甄氏不过是留韶王在自己院中过了一夜,得了一支金簪,便耀武扬威地往崔氏处去。惹得崔氏一大早砸了房里的摆设,连带着还砸伤了几个小丫鬟。十七郎被吓得嚎啕大哭,乳娘只好抱着出来,被暂时安置在世子的院子里。   想到崔氏的心眼,顾氏越发觉得这些东西可不能叫她知道了。   赵幼苓却是皱了皱眉头,将这些东西都做了安排。   “茯苓,把那些臂钏挑一挑,往几位侧妃处送去,珠花挑上一些给小娘子们送去。”   不等茯苓心肝一抖,她转身阖上装了红玉镯的盒子便道:“嫂子和二姐若是看中了什么,只管在这里头挑,十一要出门去趟英国公府……”   “不必去了。”   韶王突然回府,迈开步子往前厅里走,张嘴就打断了她的话。   赵幼苓不解。赵元棠与顾氏面面相觑,方才问:“可是英国公府出了什么事?”   知道成佳昨日被下了面子,又挨了婳姐儿一巴掌,常乐公主显然是不会就这么放过她,必定进宫告状。因此她们始终不能放下心来,担心婳姐儿真的就这事被责罚。   韶王笑:“是出事了,却是大喜事。”   他说着看向赵幼苓:“宫里下旨了,封婳姐儿为长宁公主,和亲戎迂。另封英国公镇远将军,命其领三万军,驻守边关。这会儿,传旨太监应该刚刚到英国公府,你这时过去,只怕他们顾不上招待你。”   “竟然是婳姐儿?”   顾氏大吃一惊,便是赵元棠,此刻也满脸惊诧,显然没料到最后的和亲人选,竟会落在英国公府。   赵幼苓沉默一瞬,问:“为什么会是她?”   知道她会问,韶王道:“相国寺的事,不必你们姑姑告状,也有人会传消息回宫。寿光不能嫁,安定嫁不得,成佳原本在你们皇爷爷的计划中,只可惜是个没头脑的,硬生生在相国寺惹出事来。”   “除了成佳,还有婳姐儿跟其他几个小娘子都在考虑范围之内,就连你也是。但胥……你义父以呼延骓为借口,替你躲开了这事。且今日一早,他从你处离开,求见了天子。”   听到呼延骓一早求见天子,赵幼苓怔愣:“他……”   “他请求陛下给他五年时间,最迟五年,他来迎娶你。”   五年……   赵幼苓压下心头激动,抿了抿唇。   没有五年,戎迂就要内乱,她劝过呼延骓要当心,可有些事万一避无可避地还是发生了,便根本没有那五年。   她只知道戎迂内乱后,呼延骓带着自己部族的一些人,投奔了大胤,而之后的事……她根本不知道。   “十一。”   听到韶王的声音,赵幼苓回过神。   “和亲的事已经定下,虽三个月后长宁才会出嫁,但六王子一行三日后就要先启程返回戎迂了。”   虽有些不情愿,但想到跪在天子面前,真诚发誓恳求的狼崽子,想到他那双能把人整个装进去不会放开的眼睛,韶王捏着鼻子哼哼道。   “趁他们走之前,去看看他吧。” 第90章   这次来祝寿的外邦使臣, 统统都住在汴都的官驿里。后来来的人多了, 官驿住不下了, 就从中将几位使臣请了出来, 专门安顿在汴都数一数二的客栈里。   这其中, 就有呼延骓一行人。   呼延骓住的客栈离韶王府不远,一贯是有钱人暂时落脚的地方,因此酒水佳肴俱是上佳,除了住店, 就连吃菜喝酒的人也永远都是络绎不绝,甚至为了方便一些有钱的胡商,还专门请了胡人厨子负责给胡人下厨。   赵幼苓随店小二往客栈后头的院子去。因是贵客,客栈专门腾出了后头的院子。   院子很宽敞,几个房间都很大, 稍作打理便成了这几日贵宾们的住处。阿泰尔是王子, 自然住得最好, 有专门的人服侍,还有鸿胪寺的小吏在旁做翻译, 天不亮就来, 天黑了才走。连带着随行的戎迂使臣也受到了极好的待遇。   赵幼苓身后跟着几个丫鬟,一个个都低着头不敢四处乱看。唯独茯苓胆子大些,将院子都打量了一遍,看着缩在院子角落里灰扑扑的一团,抽了抽额角。   “那是谁?”赵幼苓指了指那团玩意儿与身边的店小二问道。   那店小二垫脚往那头看了看,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是那位戎迂的六王子。从昨日圣旨到, 就成这模样了。”   那人影像是听到了声音,扭头看了一眼,见大大方方站在店小二身边的是赵幼苓,阿泰尔把手里捏着的只剩半边花瓣的花枝往怀里一塞,站起来唤道:“云雀儿。”   “殿下。”赵幼苓古怪地看了看在他胸襟里露出半边的花枝,“你这是在做什么?”   “没,没啥。”阿泰尔见赵幼苓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大手挠了挠后脑勺,又抹了把脸,“就是赏花,对赏个花。”   这花赏得着实有些凶残。   “殿下已经知道和亲的是谁了对不对?”赵幼苓直言不讳地问道,“殿下不高兴,是因为和亲的人不是……”   “我没有!我没有不高兴,我很高兴!那个……那个……”   赵幼苓看着阿泰尔急得直挠后脑勺,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急着自己的事,只看着他慢条斯理道:“和亲的人,不是安定公主。和亲的是英国公府的三娘子,如今的长宁公主赵婳。”   见阿泰尔一愣,她越发慢慢说道,“她不是那种从小就与诗书琴画为伴的人,相反她出入军营,擅长骑射,我觉得,她会比安定公主更适合嫁到戎迂。”   来客栈之前,她先去了趟英国公府。和安定公主当时拒绝和亲闹得天翻地覆截然不同,英国公府对和亲的事接受得十分坦然,就连赵婳似乎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   左右都是要嫁,未来嫁的那个男人是好是坏都不知道,不如嫁一个看起来还好相处的。更何况,她这一嫁,英国公府、她两位出嫁的姐姐,还有未来继承英国公的庶弟日后的生活都会比现在更好。如此,何乐而不为。   “我……我知道。”阿泰尔紧张地有些口吃。   赵幼苓看了眼他发红的脸,呆了呆:“你不是喜欢安定吗?”安定那时候哭着闹着不肯和亲,他明明一脸难过来着。   “我之前只是觉得那位公主模样不错,有些像可敦。可是那位英国公府的姑娘,我瞧着模样好,也挺和气的。”阿泰尔红着脸垂下头,有些害臊地说道,“我觉得,她同咱们戎迂的姑娘挺像的,比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好多了。”   赵幼苓眯眼。   阿泰尔小声儿红着脸道:“而且在庙里那天,她射箭的样子真好看,比……比你好看多了。”   他说完,似乎怕赵幼苓生气,不等她皱眉,已经跳着往屋里逃,嘴里还在喊:“阿兄在马厩,你去那儿找他!”   店小二不敢听那么多事儿,见他们这样似乎是说的差不多了,又提到马厩,忙领着赵幼苓往马厩那头走。   马厩离后院还远一些,灰暗的石板铺在地上,青苔东一处西一处,石板也高高低低看着不甚整洁。边上有口水井,一匹神骏的大马就立在旁边。呼延骓站在后头,脚边放着一只大大的木桶,正背对着人,弯腰从桶里舀出水往大马身上倒。   那马还是呼延骓在部族的时候常用的那匹。只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就带了一股子凌云的傲气,似乎是听见了动静,马头往边上偏了偏。   赵幼苓弯了弯眉眼,正要说话,就听见呼延骓嘴里说着怎么了,抬手拍拍马脖子,跟着回头朝这边看了过来。   这一看,就对上一道深邃的视线。   呼延骓放下手里的刷子,见赵幼苓往这边走,皱眉:“这边脏,你在那边站着别动。”   赵幼苓笑笑,果真就站在了原定。   呼延骓将马牵回马厩,收拾好东西,这才走到她跟前:“怎么来了?”   “和亲的事定下了,按照行程,你们再过几天就要回去了?”赵幼苓沉默了一会儿,“要不要带点东西回部族?给学堂里的孩子还有莎琳娜他们都带点礼物。”   呼延骓唔一声:“该带什么……我不懂这些。”   他离得很近,近的几乎就在身前,说话间的呼吸也近在咫尺。赵幼苓有些局促地垂下眼帘,脚下往后挪了两步,手肘突然被人托住。   她抬眼看,呼延骓的视线温柔地落在她的脸上,等着她回答。   片刻后,她答道:“我……陪你去街上逛逛。”顿了顿,又补充道,“答应给你做向导,但一直没兑现承诺。就……这次吧。”   呼延骓的唇角微翘,好像笑了一下。   汴都从前就是江南最繁华的地方,自几年前王都南迁,成为天子脚下的城池后,更是人口密集,物业繁华。乾湖周围因有皇城,陆陆续续便又多了许多达官显贵们的住处,而市场逐步逐步都集中在了西边。   汴都知府为此特地在西边修建了专门的廊房,商铺统一都摆在了廊房内。别处也有市场,如御街两旁,就有各色商铺,热闹非凡。但西边的市场略有些不同。   市场有东西南北街。   北街全都是出售珠宝、布匹、香料的店铺,多为舶来品或是仅比贡品稍次一些的好物。南街多鹰店,做的是贩鹰的生意。玩鹰通常都是大户人家的游戏,用于打猎或是赏玩。东街是车载杂卖,大至运送货物的太平车,小到富贵人家女眷乘坐的车子,一俱都有贩卖。西街则是人丁买卖的地方,连带着还有棺材铺等都在这一条街上。   因是要来礼物的,东西南三条街自是不好过去。赵幼苓带着呼延骓,径直往北街娶了。   “学堂的小娃娃们年纪小,论理该买些吃的,只是热的吃食不好长途跋涉带回戎迂,不如就带些耐存放的果子糕点回去。”   听着似乎寻常,可赵幼苓进的店却不是街边那种寻常的小店。甫一进门,便能闻着各色香甜的气味,乌李子、樱桃煎、山楂条、狮子糖、松子糖、椒盐饼、酥饼、桂花糕还有糖葫芦,什么样的味道都有,酸酸甜甜的,叫人闻着都能流口水。   呼延骓跟着进门,四下看了看,只觉得鼻尖全是酸甜的气味,旁的想法被这些味道冲得丁点儿不剩。   东西太多就这点不好,一时间竟也不知该买哪些。   赵幼苓先前也是跟着赵元棠来过几回。门口的糖葫芦和走街串巷卖的一样,只是更大一些,她挑了一串,递到呼延骓嘴边:“这是大胤的一种零嘴儿,他家比别处的好吃一些,也更耐存。你先尝一口。”   呼延骓自是从未吃过这些,即便是这几日鸿胪寺陪同左右,吃了不少大胤的点心,也从未见过这种。想来对官员们来说,这不过是不入流的零嘴,登不得大雅之堂。   他见赵幼苓抬着手,只打量了糖葫芦一眼,便低头咬下一颗山楂果。   酸酸甜甜的,外头裹的糖浆脆生生,咬下去就叫齿间满是滋味。   见他吃了糖葫芦,赵幼苓又在店铺里仔细转了一圈,指着几个点了点。   “莎琳娜不爱吃甜,就给她和其他人带些咸口的酥饼。孩子们带松子糖、山楂条,还有糖葫芦,也好甜甜嘴开心开心。”   她这么说,便叫店小二动作麻利地包了起来。因买的多,又是要送人,那店小二还十分有眼色地给装了盒子,沉甸甸的几个大盒子,便是路上颠簸了也不会散架。   呼延骓看着赵幼苓,闻着满屋的香甜,竟一时觉得迟疑。   他从前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对一个娇俏的小娘子生出心思。然当事情真的发生,他却又觉得,这滋味并不难受。   这天底下所有的坏,他都想挡着,所有的好都想拱手捧到她的面前。甚至在看到她给部族的人们准备礼物,都忍不住想如果这一切的好她都只给他一个人该多好。   他恨不能占据她所有心神,却不得不为了占据,暂时将她放在看不到的地方。   从那家铺子出来,赵幼苓又领着呼延骓顺着拥挤的人潮往前逛,一路走走看看,又给部族的人买了些靴子、布料、纸张墨砚甚至还有草药。   跟着呼延骓出来的戎迂人紧跟在后头搬东西,不多会儿便人手不够了。好在各家铺子都会送货,她便又买了些东西,将客栈的地址留下,嘱咐他们黄昏前将东西一并送到。   就这么逛了一大圈,总算是逛的差不多了。   赵幼苓直到这时,才留心到呼延骓似乎有些心事。   他从不是个话多的人,哪怕在部族里,虽对着底下人能说许多,但更多的还是沉默的做。只是再沉默,也比不得现在。   从北街出来,底下人被赶回客栈,呼延骓送她回韶王府。   一路,他沉默,赵幼苓便也只能跟着沉默。   到王府门前,呼延骓似乎才笑了笑。她这一下,赵幼苓心底跟着松了口气。   “我走之后,把我教过你的那些事,告诉王爷。”呼延骓道,见赵幼苓睁大眼,显然有些迷茫,他笑,“那些事,对你,对我,对王爷都很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雷大得差点不被允许开电脑…… 第91章   来祝寿的使臣逐渐回了各国。戎迂也在今日踏上了返程的路途。   来时为祝寿, 队伍里没少带上戎迂的珍宝, 此刻准备归程, 见着马队驮起的东西, 哪怕阿泰尔知道是云雀儿帮着给阿兄的部族准备的礼物, 这时候也忍不住感慨。   “这么多,怕不是一路上要被人当做商队盘查。”   呼延骓没搭理他。   话属他最多,吃的也多。那天呼延骓送赵幼苓回韶王府,才回客栈, 就见原本包好的一袋子糖葫芦叫他给拆了,正躺在床上翘着腿啃,边上已经吃完的几根竹串还特地拿了牛皮纸垫着,怕弄脏床铺。   从客栈到城门有段路要走,因骑着马, 论理这段路不过一会儿就能走完, 阿泰尔却拉拉扯扯快快慢慢地就是拖着速度在走。   “你不想赶在天黑之前, 到下一个官驿落脚了?”   队伍里有使臣不敢冲王子抱怨,便找了呼延骓, 请他催一催。   呼延骓应声, 回头就拿马鞭作势要抽马屁股。   阿泰尔哎哟叫唤,也知道大街上呼延骓不会真拿马鞭抽下来,嬉皮笑脸道:“阿兄就不想再等一等,说不定还能看上一眼。”   “等什么?”使臣疑惑问。   “反正不是看你。”阿泰尔撇嘴道,又去看呼延骓,“阿兄, 阿兄,你同云雀儿说过么今日出城的时辰……”   “我没说。快些走,不然天黑之前赶不到下个地方,你就只能睡在山里头了。”呼延骓说道。   阿泰尔挠挠头,他倒是不在意睡哪儿,草地上都睡过还担心山里,就是觉得这人不来送行,有些失望。   “阿兄你不想再看云雀儿一眼,我还想看看婳婳呢。”阿泰尔说着,又扭头。   按道理,赵婳如今有了封号,就该喊她长宁公主。可阿泰尔偏生喜欢念她的闺名,圣旨下来第二日就傻乎乎去了趟英国公府,对着英国公夫妇一口一个婳婳,叫躲在屏风后的赵婳挥着马鞭给赶了出去。   末了,也不见阿泰尔生气,反倒乐滋滋地说我家婳婳打我一点儿也不疼。   正伸长了脖子在后头张望,阿泰尔忽然睁大眼,指着后头喊:“来了来了!阿兄,人来了!”   呼延骓回头。一匹黑色大马从街的那头径直朝着这边跑来,坐在马背上的少女被风扬起披风,吹乱鬓发,却越发明亮了一双眼眸。   兴许是发现他了,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抿起一丝笑意,慢慢将马勒停在了他的跟前。   “我来送你。”赵幼苓道。   她骑在马背上,珠翠簪环,漂亮若人间美玉,又似雨后蔷薇。呼延骓看着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轻了几分。   “婳婳没来吗?”阿泰尔有些失望地又往后看了几眼。   听到阿泰尔一声“婳婳”,赵幼苓顿了顿,抬手指了指前头一家酒楼。   二楼临街的地方开着窗,阿泰尔看去,就见临窗站着一人,发如鸦羽,眉眼秀丽,颜色十分好,正默默朝着他这边看。   “婳婳!婳婳!”   一看是赵婳,阿泰尔就挥着手叫了起来。   他坐在马背上,人又本就生得高大,这抬着胳膊,伸着脖子挥手,一连串的叫,像足了街边的斗鸡在打鸣。   赵婳明显觉得丢脸,“砰”一声关了窗。过一会儿,等阿泰尔他们从酒楼门前经过,她身边的丫鬟已经等着奉上了送行酒。   饮过了送行酒,赵幼苓一路将人送到城门口。   阿泰尔还在念叨着赵婳,呼延骓有些听不下去,出了城门,扬起一鞭子就甩在了他的马屁股上。   马吃痛地嘶鸣,驮着背上的阿泰尔,撒开蹄子往前跑。使臣们慌张地追赶上去,嘴里吵嚷着在喊“殿下”。   呼延骓却还停在城门口,不去看门口守卫惊诧的脸,只定定看着赵幼苓。   多的话不必说。   他甚至没想过赵幼苓会来送行。只是如阿泰尔所言,要是能多看一眼,他自然愿意。   他盯着面前的少女看,良久:“你等我。”   他话罢转身,策马向前,身后赵幼苓的声音顺着风送来回应。   “我等你。”   赵婳的婚期在七月。   时光匆匆,转眼就到。   “去年,我还道自己今年中秋,定要吃上一次自己做的月饼。如今看来是不成了,倒是能多啃几块胡饼,解解乡愁。”   赵婳的脚步忽然停下,偏过头去看和自己一道逛着院子的赵幼苓,几个丫鬟在后头不远不近跟着,闻声都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   她说完这话,却又突然自言自语起来:“这就要嫁人了。”   赵婳话音落,丫鬟们再笑不出声,眼底都溢满了水光,眼见着就要掉下眼泪来,就听见轻轻一声“咔嚓”,赵幼苓竟伸出手,从边上垂挂下来的枝头上摘下一枚半青的杏子来。   “你尝尝。”她摊开手掌,递到赵婳面前。   杏子不大。   还差些时候,所以看着就没熟透。   阳光落下来,外头那一层细细的绒毛还隐隐发出光泽,竟瞧着想快并不通透的翠玉。   赵婳挑了挑眉,接过杏子,张嘴就咬了一口。   还是酸的。   “怎么叫我吃这个?”   一旁的丫鬟匆忙送上水,赵婳喝了两口,这才冲淡了嘴里酸涩的味道。   赵幼苓眨眼笑:“只是想试试这棵树上的杏子都能吃了没。”   赵婳瞪圆了眼,捏着手里咬了一半的杏子就要往赵幼苓身上丢。   赵幼苓笑着避开,牵住赵婳的手:“再过三日,你就要出嫁。往后,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你,只是面虽然见不着,书信却不要断了。”   她比赵婳要年少,可说这些话时赵婳面上丝毫不见不悦,反倒是听得认真。   “阿泰尔殿下有些孩子心性。虽有些莽撞,可他肯听话。他是舵,你就是掌舵的人,他喜欢你,就一定会听你的,照顾你。”   “别的我不多言,殿下是你的夫君,我知道的只是一点皮毛,而你日后能知道更多他的好。只一点,戎迂有位昆特勤,是大可汗的长子,日后继承可汗之位的人。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你要当心。”   赵幼苓说完,握着赵婳的手紧了紧,“还有一事……”   她有些犹豫,赵婳笑着眨眨眼:“帮你看着呼延骓?”   赵幼苓笑,摇了摇头:“是……算了,不用麻烦你了。”   不知生死的九娘,自有韶王操心,她又何必让赵婳跟着在戎迂打探消息。她只要告诉赵婳,在呼延骓命飞鸟送来的信中提到,阿泰尔为了能迎娶她,做了多少努力就好。   这才是赵婳该关心的事。   赵婳的婚期定在七月,戎迂一行人走前,天子命钦天监拟好了良辰吉日,正是七月初七。   日子定了下来,就是英国公府开始忙碌的时候,到七月,俨然是已经全部准备妥当。只英国公夫人还颇有些不放心地每日要将嫁妆再清点一番。   所有人看起来都忙忙碌碌的,偏生赵婳十分清闲,还几次邀了赵幼苓去郊外马场跑马。甚至还拿戴桁那个没名没分的外室又有身孕的事八卦了好几日,听说这一次戴家真打算去母留子了。   到七月初六,赵幼苓并赵元棠在英国公府留宿,陪赵婳最后一晚。   七月初七当天,蓝天白云,清风徐徐,难得不显得燥热。   长宁公主是因和亲所册封的公主,论理该从皇宫出降,但天子感念他们一家情深,特许长宁公主从英国公府出降。   红妆十里,从皇宫铺到了英国公府,又从英国公府一路抬到城门。   公主出嫁,有自己的规格。仪仗、行幕、步障,一样不少。因赵婳是和亲戎迂,随行的人当中,就不仅仅只有宫女太监,更有鸿胪寺与六部的小吏和天子与英国公亲自挑选出来的亲兵。   从前和亲的公主出嫁,陪嫁非常丰厚,不仅有数不清的财务珠宝,还有几千能工巧匠。赵婳也是一样。和亲的公主身上背负的不光光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未来,所以她的风光大嫁,看到别人眼里,虽好生羡慕,可背后更多的都是同情。   但赵婳显然并不这么觉得。   目送着出嫁的队伍慢慢走出城门,赵幼苓想到了天还未亮,被唤起梳妆的赵婳。   那时赵婳还有些睡眼惺忪,难得老实地坐在镜子前由着人花钗宝钿插满头,直到听见来送嫁的姐姐们忍不住的抽泣声,她方才抬眼,笑了笑。   “姐姐们哭什么,妹妹是要去做大事的人。等将来生个小外甥,妹妹叫他年年往英国公府送上成车的毛皮孝敬长辈。”   她说着玩笑的话,叫人连心疼都顾不上,抿了唇就笑。   可到上马车前,赵幼苓最后一次握了握赵婳的手,却还是感觉到了一片冰凉。   她其实也在畏惧,也在伤心,可她懂和亲代表了什么。   赵婳问过韶王,也问过义父。   如果英国公并不愿将女儿送作和亲怎么办?是天子因其抗旨不遵而勃然大怒,还是转手就另外挑一宗室女。   韶王不答。   义父告诉她,英国公不会拒绝。   天子并非蠢人,除英国公外,心底再有另外人选,只他清楚,唯独英国公不会拒绝。   英国公夫人或许疼爱女儿,不舍女儿远嫁,可英国公更看重利。   不论如何,天禄十三年的七月初七,长宁公主出降。   次月,太子所献道长炼出仙丹,天子服后,精神大振,夜御数女,龙心大悦,特封那道长国师称号。又称仙丹为宝,乃应天而降,改国号“宝应”。   翻年,已是宝应二年。 第92章   宝应二年的正月才过。汴都的雪就比以往几年下得都要频繁起来。   纵然白日下着大雪, 城中也是一般无二的热闹, 街上人流喧哗, 车马往来, 似乎都还笼罩在正月的嬉闹当中。   崔氏到底是王妃, 又育有一子,韶王在过年前,解除了她的禁足。许是知道自己不如赵幼苓,崔氏这次出来后, 难得老老实实过了年,没再敢闹出事来。   韶王心满意足,故在她房里多留了几日,这才叫有些被挑起事来,慢待崔氏的的下人缩起了脖子。   这日, 韶王照常一早进宫上朝。   待回王府时, 脸色难看如墨, 一时间伺候的下人们谁也不敢往他跟前凑。   下人不敢往前凑,后院的女人又个个除了一张脸没有别的东西, 再碰上一个看不懂眼色竟还让奶娘抱着十七郎来找他亲近的崔氏。韶王腾地起身, 脸一板,抬脚往琳琅院去。   昨夜下了大雪,雪积得有到小腿这么厚。琳琅院内,也不知是哪个小丫鬟,堆出了几个怪模怪样的雪人。院内一角的红梅树上,梅花繁盛, 带着幽香,整个小院宁和雅致,只听得到清脆的落子声,还有小丫鬟们起哄叫好的笑闹声。   还未见到人,只听这些声音,韶王便觉得心下一静,舒坦了不少。   只是想起宫里说的那些事,他又板起脸,背着手走进屋子。   屋里,姐妹俩盘膝,一人执白,一人执黑,正在下棋。   他脚步轻,姐妹俩又一心沉浸在棋盘,并未察觉有人走近。   倒是几个丫鬟,一眼见着韶王,当即倒吸了口气,急忙行礼。   丫鬟们的声音终于让姐妹俩从棋盘上分出神来。赵幼苓抬眸,见韶王站在一旁,面色略有些不好,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这才在忙不迭丢下棋子的赵元棠后站起身来。   “父王——”   赵元棠起身见礼,被韶王拦住:“你们姐妹俩继续。”   赵幼苓摇摇头:“父王脸色不好,可是身体不舒服?”她说着就要茯苓去请府上的大夫过来看看。   韶王绷着脸没说话,抬手就要摆,门外几个仆妇慌慌跑来。   “王爷,二娘,十一娘,戴家来人了。”几个仆妇说道。   “戴家?哪个戴家?”韶王冷着脸。   汴都里最有名的戴家不就是皇后和贵妃的母家。除开这个,还有哪个戴家能叫下人慌成这样。   听到戴字,赵幼苓抬头看向仆妇。   “是贵妃的戴家,王爷。”仆妇低头说道。   果然是那个戴家。   赵幼苓和赵元棠面面相觑,又看韶王,见他皱眉,脸色发沉,心底明白,多半是戴家那儿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且攀扯到了韶王府。这才叫他如此。   “什么事?来的是谁?”韶王抓了枚棋子,在指间转圈,眉头皱得紧紧,“要是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叫他们丢下话就回去,本王身体不适,不好见客。”   仆妇缩了缩脖子,看看两位小娘子,不敢大声道:“说是……说是来提亲的。”   “我们是来替戴家来提亲的。”   厅堂里,两位宗亲夫人笑盈盈地看着韶王说道。   这两位都有些年纪,论关系,韶王还得称呼她们一声婶子。因关系算不得多近,也不如英国公在天子面前得脸,是以韶王还真的很少与她们碰面,即便是崔氏,也不见得认得她们。   听说是来替戴家提亲,崔氏瞪大了眼。   韶王却还是板着脸,一脸的不高兴。   “提亲?”崔氏问道,想到王府里如今正当龄的仍旧只有赵元棠和赵幼苓,她又忍不住追问,“为谁?提的……是哪一位?”   “自然是……是为子迟来的。”一位夫人略有些犹豫,一时迟疑,反叫身旁那位夫人抢了先,伸手就递来一张庚帖,“子迟与府上的新都郡主有缘,这都快一年了,心底仍挂念着郡主,所以……”   戴桁?   赵幼苓一时间停职了呼吸。她与赵元棠躲在厅外,韶王并未阻止,显然也是打算让她们听听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可这一听,就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   “戴桁还敢来提亲?”韶王问道。   视线落在面前,对于夫人手里拿的庚帖,动也不动。   韶王的态度太过明显,两位夫人有些尴尬地转手将庚帖放在桌上。“王爷何必如此,不过是个玩意儿,等这亲事成了,郡主过门,想怎么处置都可以。”一人说完,另一人接上:“况且,戴家现在只等着孩子生下来,这就去母留子。污不了郡主的眼睛。”   两位夫人说完话,是再不敢久留,于是匆忙告辞。人前脚才走,后脚崔氏就拿过庚帖打开看了起来。   里头端正写着郎君的名讳生辰,的的确确是先前那个闹出事来的戴家子没错了。   可是戴家……这是疯了不成?   “父王今日在宫里,是不是就因为这事才脸色难看?”   赵幼苓出来直接问道。   “戴桁那个妾……似乎还只是个通房,到底有趣,庶长子都生了还只肯给一个通房的身份。”韶王冷笑,“那女人这一胎,又是个儿子。虽然戴家有去母留子的打算,可前头已经有了个庶长子,再过几个月又要多一个庶子,汴都城中哪还有世家舍得将女儿嫁给他。就是有,愿意嫁的也不过是些末流,或是家中庶女。这些人,戴家可看不上眼。”   韶王看着赵元棠,只觉得自己这个嫡女果真是受尽委屈,想到戴家的打算,和厚着脸皮在宫门口候他却被他甩在身后不予理睬的戴桁,韶王就觉得一口气闷得慌。   崔氏却是满脸震惊。   “不如……不如让十四娘……”崔氏的话还没说完,韶王的脸又黑了几度。   “母妃,”赵幼苓哭笑不得,“十四娘才多大,那戴桁又多大,且不说他还没成亲就有了两个庶子,就算这一个去母留子了,那之后呢?等十四娘及笄,只怕他院子里庶子庶女就能组一支马球队了。”   她顿了顿,“更何况,戴家显然只想娶二姐。”   见崔氏这时候还犯糊涂,韶王越发恼怒戴家的举动:“他们不过是觉得二娘年纪大了,在汴都找不着合适的人家,这才蹬鼻子上脸,想叫本王的女儿认命嫁进戴家!”   他怒极拍桌:“本王偏要给二娘找一个比他姓戴的好上千倍的小郎君!什么纳妾蓄婢,外头安置外室,统统不许!”   虽然赵幼苓很想说,身为一个后院莺莺燕燕一大群的亲王实在没有资格叫女婿只守着妻子一人,但看着韶王一片慈爱之心全然是为了赵元棠,她到嘴边的话动了动,咽了回去。   戴家这门亲,韶王不愿接。庚帖不过只在王府里留了半柱香都不到的时间,就叫韶王派人扔回了戴家。   至于戴家是怎样一个反应,韶王不想知道,韶王府上下也没人想知道。十四娘为此又闹腾了几次,叫韶王大怒,将她禁足,又命她抄上二十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抄完才允许出来。   然而,不过才几日功夫,戴家又闹出事来。   这一回,却不是戴家找了谁来提亲,或是跑宫里同皇后告状,又借着亲戚关系,同贵妃表达戴家一片真心。   而是那个叫琼娘的女人。   赵幼苓站在门口,微微低头,看着挺着七个多月肚子跪在韶王府门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心里只能骂一句:有病。   戴家从前不愿接纳琼娘,只许戴桁将她安置在外面,扔了几个婆子,既是照顾,也是监视她。   她生的那个孩子,因是戴桁的庶长子。戴家长辈早早就接回家,由戴母教养。去年琼娘再度怀孕,以腹中孩子为由,哭得戴桁心软,被意接回戴家中照顾。   琼娘显然是个聪明人,戴家想要去母留子的打算,根本瞒不住她。孩子要生,男人她要,命更要留下。   她哭着跪在韶王府门前,话不必说,已经先让人都聚拢过来,对着王府指指点点了。   赵元棠今日去了英国公府。   自赵婳出嫁后,英国公夫人便寂寞了许多。好在赵幼苓与呼延骓虽隔着千万里仍旧书信时有往来,赵婳嫁给阿泰尔之后的事情,呼延骓都会在信里提起。有时甚至会有赵婳的亲笔信。   赵元棠凑巧拿了赵婳的信去英国公府,避过了琼娘。   见琼娘今日穿得精致优雅,身上的衣裙虽不是御制,但也不差,一张脸孔更是精心打扮过,赵幼苓便知,这人心思不浅。   赵幼苓见她梨花带雨,柔弱可怜地哭泣,不由抿抿唇。   “你为什么来这?”   琼娘嘤嘤哭泣,声音柔弱,抬手擦了擦眼角,微微垂头:“娘子,求娘子能让妾见一见郡主。”   “我二姐不在府中。”赵幼苓道,目光落在琼娘的脸上,又看着她的肚子,叹道,“你这肚子看起来,怕是就要临盆,你跪在王府门前,是想做什么?”   “妾只是……只是想来见一见郡主。”   琼娘支支吾吾了许久,似乎是在赵幼苓漠然的表情里,鼓起了勇气。她的目光充满了水意,尽管不哭了,可仿佛雨后新荷般颤巍巍的睫毛,写满了柔弱和委屈。   “妾的夫君有意求娶郡主,只是苦于妾为夫君十月怀胎已生下一子,如今腹中还有一子……郡主不愿下嫁,可夫君真心爱慕郡主,还请郡主能看到夫君一片真心上,允了他吧!”   “妾夫君的家人,认定是妾的缘故,才令夫君不能心想事成,即便皇后允婚,韶王与郡主也不肯答应,所以……所以妾等生下这个孩子,便要被去母留子……念在妾的爱子之心,恳请郡主见妾一面,妾……妾要将两个孩子都托付给郡主。”   她哭得发颤,浑身上下俱是戏。   围观的人先前还不知她的身份,听到这里,只觉得她着实可怜,一时间竟也有人摇头感慨了起来。   赵幼苓却是笑出声来,居高临下,道:“有妾有子,却欺瞒陛下无妾无子。如此欺君之罪,陛下只是训斥,饶戴家满门难道还不够?”   “而且,”她走下台阶,笑盈盈地望向琼娘,“要去母留子的是戴家,你该求的难道不应该是他们吗?” 第93章   少女的声音尽管透着笑意, 可实则冷淡至极。   琼娘跪在地上, 惊呆了, 连眼泪都忘了再流下来。   “小娘子怎么能这么说话!”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出来一个姑娘, 鹅蛋脸, 大眼睛,生得很是可人,只是年纪要小一些,似乎才十二三岁的模样。   那姑娘急忙跑到琼娘身边, 伸手就要扶她起来,见此刻琼娘满脸都是泪,凌乱的头发贴在脸颊上,看着十分狼狈,姑娘顿时就心疼了起来:“我家娘子明明是真心实意地来求见郡主的, 你怎么能这样侮辱她?”   赵幼苓并不意外会有人过来帮琼娘。她怀着身孕, 就算偷跑出来, 身边定然也会带着丫鬟。她宝贝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并不想在韶王府这闹出一尸两命的事情来。   果然, 一听小姑娘的话, 还真就是她带来的丫鬟。   “若是求见,为何她不言不语,来即跪在门前掉眼泪?”赵幼苓眉头微挑,面带笑意,“再者,我已经说过, 你们要见的人并不在府中。如此还不肯走,是想赖上韶王府了?”   赵幼苓先前提到戴家,围观众人便知晓,跪在韶王府跟前的这一个,就是王府的郡主先前差点被赐婚要嫁的戴家子从外头带回来的女人。   有多少人家,因为在汴都传得沸沸扬扬的这件事,对家中儿郎耳提命面,警告他们决不能为了外头的芝麻,就丢了原本到手的西瓜。   再看一个郎君们兴起了宠一宠的玩意儿,竟然还敢闹腾到人前,越发觉得微妙起来。   “这世上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情,不过就是小娘子你拦着不让我们娘子见一见郡主罢了!都说郡主是个善人,既然日后仍是要嫁给我们郎君,为何就不肯见一见娘子,听一听娘子的心里话。”   小丫鬟阴阳怪气道,“郡主分明就是嫉恨我家娘子,生怕日后过门,娘子若是活着,就还会得郎君宠爱,说不定连娘子留下的两位小郎君都不愿庇护,简直是铁石心……”   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幼苓漫不经心地打断了:“茯苓。”   她喊了一声,茯苓忙从后头走上前。   赵幼苓道:“对郡主无礼,该怎么处置来着?”   所有人都愣了下。底下的琼娘也吓了一跳,霍地睁大了眼。   赵幼苓瞥她一眼,笑了笑,看向茯苓。   茯苓想了想,老实道:“回郡主的话,宫里奴婢实不清楚,只是宗室里的规矩,似乎是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三十。   赵幼苓满意地抬了一下下巴:“杖责只怕不成,会打死人的,毕竟这人还怀有身子,打坏了就是一尸两命,赔不起。”   见小丫鬟正要露出喜色,赵幼苓意味不明的目光就已经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身上:“既然不能杖责,那就改成掌嘴吧。不过只是六十下,想必你一个忠心耿耿的小丫鬟,定然愿意代你家娘子受过。”   小丫鬟一听,脸色微变:“为什么——”   “怎么?”赵幼苓笑,“不敬郡主,杖责三十,你家娘子难道不曾说过韶王府有两位郡主,我二姐乃是御赐的新都郡主,而我也是。一人三十下,可不就是六十么。”   小丫鬟心下一惊,不等说话,赵幼苓的脸上已经没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带着压迫感的冷意。   “你们那点心思,真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吗?先是进宫央求皇后贵妃,再是请了宗亲登门提亲,两度被拒后,连你们也跟着出来闹腾。韶王府的门楣是不是太低了一些,才叫你们一个两个都觉得可以跳起来踩上一脚?”   赵幼苓并不愿用权势压人。   她在戎迂的那些年,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太清楚权势是怎样好的东西了。有朝一日自己忽然得了这些,她自然不愿用。   可有些人,得寸进尺,却是逼得人不得不用上一用。   皇宫、宗亲、外戚……一个个如狼似虎,一处处水深火热,这还未到吐浑再度侵犯大胤的时候,自己人就已经乱到了种种叫人难以启齿的地步。   等到战火再度烧起的时候,这一次,又能退步到哪里去?   因着赵幼苓的反应,王府内一时间涌出不少下人。   他们人多势众,连围观的众人都开始纷纷退后,生怕冲上来就打。毕竟那韶王可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若是早前吩咐过下人,碰上碍事的直接动手打,可不叫人担心。   “郡主!郡主!妾只是想要临死之前,将两个孩子托付给新都郡主!难道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郡主都不能满足妾吗……”琼娘回过神后急忙哭喊。   她捧着肚子,的的确确是一副弱不禁风,委屈柔弱的模样。哪怕明知她与戴家与韶王府的纠葛,仍旧叫旁人看着心疼不已。   “谁要嫁给戴桁,你就去求谁。”赵幼苓一顿,有些不耐烦道,“你跪在这里,是想让全汴都的人都以为,韶王府冷酷无情,连一个将死之人的恳求都不肯听?”   琼娘不敢这时候顶嘴,只能哭着磕头:“求郡主劝新都郡主应了这门亲事吧。郡主心善,若愿意留妾一条命,妾必定好好服侍郎君和郡主,若真要去母留子,恳请郡主好好照顾两个孩子……”   “还不赶出去!”赵幼苓大喊,“放着这么个祸害在这里污蔑二姐的名声,可是想叫王爷知晓后,一个个责罚你们!”   下人们得令,当即齐声高喊,跑下台阶,也不管男的女的,伸手就要把地上的琼娘和小丫鬟都拉扯起来,赶紧从韶王府门前扔出去。   前头有人拉人,后头就有几个仆妇丫鬟提着水桶和扫把,见人被拉起来,忙往那地上洒水,紧接着刷刷几下扫了起来。   琼娘脸色发白,没敢再动。   赵幼苓对着琼娘露出满满的警惕与厌恶,冷冷说道:“把她送回戴家,亲自交代戴家如今掌事的几位夫人手里。原原本本,仔仔细细,将刚才发生的事,同戴家说一说,问问他们,和韶王府的这个仇是不是真的打算结下来了。”   戴家哪会愿意和韶王府结下这个仇。   得知琼娘竟然敢背着她跑去韶王府胡闹,且这里头,又有戴桁母亲还戴家几位女眷的手笔,戴老夫人一时怒火攻心,竟是直接气得厥了过去。   戴家一时兵荒马乱,戴桁不得已进宫求请太医,这才知戴老夫人这一气竟是直接气得中风了。   如此,戴家就算再还有心思,想为戴桁拼一拼赵元棠,也不敢再有动作。上上下下只一心扑在中风的戴老夫人身上,生怕病得再重一些,戴家在外的那些儿郎们就必须丁忧回府。   可戴家不敢了,戴桁却还生着这么一副胆子。   他对琼娘的确有些心思,毕竟是他长子的生母,如今又怀着次子。可他见过新都郡主,便觉得佳人不外乎如此,越发觉得自己当初对琼娘的心软实在是不应该。   他不想就这么放弃,忍不住还是往韶王府递了消息。   消息自然是递到了赵元棠的手上,也等同有递到了赵幼苓的面前。   “他好大的胆子。”赵幼苓皱眉。   琼娘被丢回戴家,戴家人的反应显而易见。得知琼娘上门的韶王,还气冲冲不管不顾进宫告了一番状。   以为戴家这一次总是能安分一些,不再去闹腾事情,可戴桁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这么大的胆子,这要是不去看看,岂不是辜负了他。”赵元棠托腮,笑看院子里正追着自己尾巴咬的狗子,“得意楼么,过去订过他家的桌席,味道不错,只是价偏高了些。就当是吃次大户了。”   见赵元棠已经决定应邀,明日就去得意楼和戴桁谈一谈,赵幼苓便不去劝,反倒是拉了正巧沐休的赵臻,又拐上闲来无事的赵誉,第二天一早便先去了得意楼。   “那传消息的人已经审出来了。是从前皇后赏给父王的宫女,父王没收用,只让她在后院里服侍。竟一开始就是戴家的人。”赵臻低头看着身边的妹妹。   赵幼苓穿了一身石青色男装,如果不是生得眉目秀丽,胸前微鼓,倒还真是一个清秀俊逸的少年郎。“父王想必是踩到这人身份,所以才一直没收用。过去没出什么事,现在也不过就是帮着戴桁传了个消息,就暴露了身份,显然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专业的探子。”   赵誉跟在后头,已经打听到了戴桁订了哪间阁子,二话不说掏钱订下隔壁。“人还没来,咱们先等等。”他说着走到楼梯口,就有店小二赔笑引人往楼上去。   他们兄弟俩模样生得虽相似,可性格千差万别。赵臻稳重,赵誉淘气,只是对于自己的姐妹,兄弟俩却是一样的护短。知道戴桁邀赵元棠在得意楼见面,兄弟俩二话不说,就应了赵幼苓的话,准备过来偷听,顺便防备着戴桁有什么不好的举动。   韶王世子的模样,全城人皆知。尽管得意楼的掌柜已见惯了城中各处的贵人,可见着他们兄弟,仍是忙不迭亲自过来招呼。   “先上点茶,再来几个新鲜的点心。”赵臻见赵幼苓靠站在临街的窗边,敲了敲桌案,与那赔笑的掌柜吩咐道,“别的暂时不必上,只一点,我们在这的事,不许与任何人提起。”   那掌柜急忙应了退下。   不大一会儿,就见外头几个店小二端了果子点心上来。   到底是汴都数一数二的酒楼。即便只是果子点心,摆盘也极其精致,小桥流水,花鸟鱼虫,什么模样都有。   “这摆盘,也难怪一道点心能花掉寻常人家一月的开销。”赵誉随手拣了一块点心往嘴里丢。   赵臻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别光顾着吃,留心点隔壁。”   赵誉点头应了,见赵元棠仍站在窗边,问:“可是看到了什么?”   赵元棠摇头,正打算回身去先拿杯茶,就见一人骑马而来,停在楼下,翻身下马。   “来了。”她道。 第94章   底下来的的确是戴桁了。   不多会儿, 就有韶王府的侍卫将戴桁与郡主上楼进隔壁间的消息禀报了上来。赵誉哼了一声道:“去打听打听, 那小子都给二姐安排了什么吃的。”   “二姐是咱们王府千娇百宠的姑娘, 他要是敢随便点些东西, 我非拆了他骨头不可。”赵誉说完, 又哼了两声,坐不住地站起来,耳朵贴上墙,想去听一听隔壁的动静。   赵臻实在不明白戴桁是怎么想的。既然王府已经拒绝了多次, 戴家也并没有非要和韶王府联姻的打算,即便汴都城中的世家皆不愿嫁女,倒不如往外头看看,何必一直痴缠。   要说戴桁喜欢二娘,只怕是没有多少喜欢的。不过只是见过几眼, 若这样便能一片真心, 非卿不娶, 早之前干嘛去了?还是自以为有信心能与二娘日后琴瑟和鸣,夫妻同心, 觉得不管自己做了什么, 二娘心善,都能忍之受之,哪怕是还没进门就先有了喊她“娘亲”的庶子?   想到父王若是昏聩一些,任由戴家糊弄,二娘说不定就要受了欺负,赵臻就觉得恼怒。   “他那个女人是个有心机的。不想死, 就跑来求二姐。可也不打听清楚二姐人在不在,是个什么脾气,叫十一娘撞上了,也实在是活该。”赵誉皱着眉,怎么也听不到声音,语气不由带起了抱怨,“怎么连点声音都没有?”   “二姐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那戴桁要是真想做什么,只怕隔壁早就闹腾起来了。”赵幼苓偏头,召来茯苓,在她耳边低语两句。茯苓福了福身,转身退了出去。   赵誉这时候头一抬:“有了有了!”   赵臻将食指点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问:“听到了什么”   “那小子在跟二姐说那个女人的事。”赵誉贴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满脸不高兴,“不行,听不大清楚。”   赵誉正愁得不知该怎么办,茯苓敲门走进屋。她身后跟着方才下楼的掌柜,满脸堆笑:“这边上有个洞,推开,推开就是了。”   这大一些的酒楼,来往的都是贵客,自然中间就会有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得意楼的东家也是个精明的,做八方生意,背地里自是在各间墙面上都留了窥视用的孔洞。   这东西,寻常人不会用便也就不知道。掌柜显然也没料到韶王府的那位郡主竟能猜到,见小丫鬟拿韶王压下来,只好忙不迭过来开了墙上的一个小洞。   洞那头是个镂空的花瓶,隔着瓶身,就能看清楚隔壁间里的房间。   见韶王府的小郎君贴过去看了,掌柜忙对着赵幼苓鞠手:“郡主大人有大量,这事郡主和世子知道即可,可千万别说出去。到时候东家怪罪下来,小的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赵幼苓笑着应下。那掌柜不敢再留,生怕听着不该听的,见她应声这就离开。   那小洞一开,隔壁的声音就隐隐的传了过来。   赵誉心下一喜:“还真比刚才清……”   怕他的声音传到隔壁,赵臻皱了皱眉,跟着走到边上,低声道:“仔细听听,看看那小子都同二娘说了些什么。”   隔壁间的格局与这间相似,同样临街有窗,光线清楚,戴桁穿了一件青色的锦袍,身姿挺拔,年轻俊朗。他的对面,坐的就是赵元棠。   也许是因为早年的经历,赵元棠的温柔稳重当中,甚至有着可以称得上离经叛道的地方。对于像戴桁这样,见惯了温顺柔美,以他为天的男人来说,她像艳阳,叫人忍不住追随。   赵幼苓看了几眼,见戴桁殷勤地伺候,心里便忍不住唾了一口,回位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赵誉盯累了,也走了回来,压低声音说:“戴桁那副模样,看着真像是把二姐装心上了。早知道这样,当初还要那些女人干嘛。”   赵臻没回答。戴桁这人,过去能有那么多女人,就算现在把二娘放在心上,回头说不定还能再有别的女人,到时候伤的还不是二娘么。   屋里一时没有声音,就听见隔壁传来了赵元棠的声音:“郎君邀我前来,究竟是想说什么?”她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声音里带起了几分笑意,“难不成是为了琼娘,来向我抱不平的?”   “不是的!”戴桁明显有些着急,赵幼苓喝一口茶,就听见那头传来凳子挪动的声音,似乎是有人站了起来。之后赵元棠的声音里就少了些笑意:“郎君说想与我探一探,我以为是谈小十一赶走琼娘的事。”   “不是……她……不是荣安郡主的错。”戴桁说道。   “自然不是小十一的错。琼娘既是你庶长子的生母,如今腹中又怀有一子,不日就要生产。”赵元棠说着轻轻地叹息,“她为你落到如今的地步,郎君竟是丝毫不觉得心疼么?”   “当初要不是我一时心疼,着了琼娘的道,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今时今日的困扰!”戴桁的声音着急万分,似乎是因为终于找到机会解释,恨不能一口气将话全部说清楚,“我明明是让她们服侍后都喝汤药的,没想到她怎么就怀上了……到底是长子,我……我一时心软,所以……”   “这哪是郎君心软。郎君心善,又认为纳妾蓄婢是人之常情,这才有了琼娘和两个孩子。”她顿了顿,声音重带出几分锋芒,“不然,为什么这一胎之后又是一胎?想必郎君是认定了琼娘,对于能否娶上门当户对的妻子并不在意。”   听到这里,连赵幼苓都忍不住点了点头。   是啊,这要是戴桁真和琼娘没什么感情,只是因为一个庶长子,所以才把人带了回来,怎么就跟寻常夫妻一样过起了生活?哪怕戴家并不满意琼娘的存在,他还是护着人又怀了一个。   难不成这床笫之间的事情,还是琼娘一个女人家强摁着他脖子成的事?   “琼娘……琼娘只是个通房。”戴桁声音嘶哑,仿佛想到了眼前的这门亲事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被拒绝多次,忍不住道,“郡主心善,为什么就不能接纳了她……她不过是个通房,日后至多也只能是妾,威胁不到郡主……郡主难道不能为了我,容忍了她和两个孩子?”   赵元棠没说话。   戴桁苦笑,仿佛是心疼的不行:“大郎已经不小了,认得人,记得事。去母留子,对他来说太痛苦……郡主难道就不能发发慈悲,竟是当真要去母留子,才肯嫁给我?”   这话说的着实好笑。   赵臻忍着怒气,拦下了暴怒而起,想要冲去隔壁暴打的赵誉。   赵幼苓听着戴桁唱作俱佳,一片情深意长的样子,反倒觉得好笑了起来。一个自诩深情、真心的男人,要另一个女人的牺牲和退让才能彰显自己的善良。   更何况,戴家这门亲,韶王府拒绝了不下四次,就这样戴桁还能摆出一副“都是因为琼娘所以才不成事,其实你是喜欢我”的样子。   正笑着,忽然就听见隔壁“砰”一声,竟是有凳子摔倒的东西。   赵誉腾地站了起来,扑到洞口前查看。这一看就见到戴桁竟然抓着赵元棠的胳膊就要往怀里带。   一边拽,一边还不顾赵元棠的挣扎,诉着满口衷肠:“郡主难道真的这么冷血,只是一个通房,一个玩意儿,郡主都不肯接纳吗……”   紧接着,那头桌子哗啦啦地倒了一片,仿佛是挣扎间撞翻了桌上的东西。   赵元棠没有去看,然听着声音,已经整个人都绷紧。   “阿兄!”   赵誉一声喊,赵臻开门几步冲了出去。躲在混迹在酒楼里外的侍卫当即集结,随他一脚踹开了隔壁的门。   门被踹开,就听见戴桁暴怒的呵斥,还有赵元棠的一声“大哥”。赵幼苓急忙挤进门,见戴桁被赵臻亲手拽着衣领,一拳打倒在地,忙扶过赵元棠,躲在一边。   “二姐。”赵幼苓握着赵元棠的手。手冰凉,显然刚才被戴桁的无耻吓到了。“这个混账东西,是想死不成!”   “世子!”戴桁受了几圈,半张脸都肿了。   “你想欺负我二姐,你还有理了不成!今天不打死你,我都没脸向父王交待!”赵誉扑上去,拳头不如大哥,就拿脚直接对着下三路踢。   戴桁疼得大叫,想要伸手捂,又被韶王府的几个侍卫一左一右摁住手,竟只能在地上挣扎着,生生受了几脚。   “滚开!你们难道不怕郡主的名声受损了吗……啊——”戴桁怒喊,到最后去只能发出惨叫。   “好啊!还想祸害二姐的名声!”赵誉上前揪住戴桁的衣领,看他痛苦哀嚎,“你今天打的主意,其实就是想对二姐动手,想让二姐迫于无奈嫁给你是不是?你怎么不去死!”   他们的动静太大,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可能瞒过酒楼的其他人。   赵幼苓的目光往门口扫了一眼,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挤满了走廊。赵幼苓皱起眉头,往前走了两步挡住那些落在赵元棠身上的目光。   “我没事。”赵元棠摇摇头,“戴桁不能在这里出事。”   赵幼苓眉头一皱:“他这种人,死有余辜,在哪里出事不是出事。”   “的确不能在这里。”赵臻拦过赵誉,吩咐道,“把人带回韶王府……”   他话音才落,戴桁竟突然暴起。   到底是在军营中出入的人,哪里是赵誉的拳脚可以打得动弹不得的。几个侍卫一时没有防备,被他挣脱开去,就见他冲向门口,吓得门外围观的人群当即散开一条道来。   一时间你推我搡,吵成一团。   赵臻冲上前要去抓人,人没抓着,就见戴桁肩膀上搭上一手,下一刻,整个人被反手扣在地上。   那人一手扣着戴桁的两只手腕,另一手动作利索地结下了他的腰带,几下将人结实地绑了起来。   那人淡定地站起身来,弹了弹衣袖,转首望向赵臻:“许久不见,世子的身手似乎弱了一些。”他声音清朗,面容英俊,言语间的揶揄并不惹人讨厌,反倒充满了亲近。   赵臻惊了一惊。   追上来的赵誉已经高兴地跳了起来,大喊:“窦哥!窦哥你回来了!” 第95章   赵誉十分亲热地喊着青年, 被踩在地上的戴桁虽然没能回头去看青年, 但看着突然变化的面色, 显然是想到了青年的身份, 一时间竟连哀嚎也顾不上了, 萎靡地贴在地上,动也不动。   赵幼苓一时有些怔愣。她在汴都这一年还没见过这个青年,有些陌生,也不知究竟是什么身份, 竟然又叫赵誉亲近又让戴桁畏惧。   她看着那青年,见他一双黑沉沉的眼睛落在自己身边的赵元棠身上,下意识便往前一步,挡着视线,谢道:“多谢这位郎君出手相助。”   青年颔首, 弯腰将人一把拽了起来, 丢给赵臻带来的侍卫。怕再跑了人, 几个侍卫一脸紧张地将人四肢都捆绑起来,竟是不管不顾, 抬着就把人带下楼去。   青年似乎也无事了, 与赵臻拱了拱手,这就下楼。   “这位是……”赵幼苓目送青年下楼,见店小二们忙着送围观者回去,赵臻又与掌柜谈起赔偿,索性转头向赵誉问道。   “是窦兄啊。”赵誉目光落在青年的背上,满脸钦佩地说道, “十二岁上战场,十三岁封侯!他可是冠军侯窦鸣!”   赵幼苓茫然,扭头看向茯苓。茯苓机灵,却也不是什么都懂。主仆二人一同往楼下门口看,就见那青年正站在门口,对着围在身边的几个小乞丐笑,不多会儿店小二送去一提肉饼,他拿着就分给了那几个小乞丐,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吃完才准离开。   “窦兄出自先帝发妻窦皇后的母族。窦家自窦皇后过世后就一蹶不振,到窦兄这一代已经连窦家的爵位已经没了。窦兄又幼年丧父丧母,因此不足十岁就拜了军中一位将军为师,十二岁上了战场,硬是凭着一身本事,给自己挣下军功。”   赵誉越说越激动,只恨自己怎么没能和人一起热血沙场,挣一身功名。   “不过就是可惜了一点,窦兄这个年纪,照理都该有妻有子了。也许是命,窦兄两任未婚妻,都死在了成婚前,大伙儿都在背地里说窦兄命里克妻。”   “胡说什么?”   他话音才落,赵臻已经和掌柜说完了话,回头听见这胡话,当即拍了他一个后脑勺,“你何时也学了外头那些人长舌妇一般在背后说人闲话?”   赵誉哎哟哎哟叫了两声,惹得赵臻只能瞪眼。   赵幼苓却是若有所思往门口看。窦鸣已经走了,似乎就只是一个人过来吃点东西,喂几个小乞丐,顺便帮忙抓了个混蛋,然后就什么事都没有又一个人走。   “仔细算起来,我与他也有好些年没见了。”赵臻说着,又瞪赵誉一眼,“你这几日且安分一些,他回了汴都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只是他一在,你们这一群小的要是不老实些,就要被长辈们念叨他有多好多好的事了。”   别人家的孩子——窦鸣,这样的苦,赵世子少时也曾经历过。   窦鸣的年纪比赵臻还大一些,幼时也曾有过往来,只是后来一个从军,一个随父逃匿,再没碰过面。他的许多事,赵臻如今也说不清楚,反倒是赵元棠,竟能一样一样,将窦鸣这些年的经历都说上一遍。   窦鸣十二岁上战场,打的第一场仗,是一伙占山为王的山匪,杀了附近几个村子,抢走村里的姑娘,□□掳掠,无恶不作。论理,这样的事该有当地府衙处置,然连着了两任知县被杀后,当地百姓不得不协同作恶,引路过的商队往那山脚下走,从而家人才能逃过一劫。   十二岁的窦鸣与人一道杀上山,而后单枪匹马追击逃匿的匪首,亲手砍下人头带回军中。自此,当地平息了匪患,窦鸣也在军中一鸣惊人。   十三岁,西南巫族侵犯大胤边境。窦鸣领兵,深入敌穴,抓获巫族皇室上至巫王,下至公主王子十余人,逼得巫族不得不臣服大胤,许诺不再与大胤为敌。就是这一次,窦鸣封侯。   之后连续几年,窦鸣始终在军中,不曾返回京城。到后来吐浑入侵大胤,大胤驻在北面的军队连连大败,仅有窦鸣所率的一支,曾数次击退过一部分吐浑兵。然究竟有些力不从心,不得不败退至如今吐浑仍旧占据的几座城池之后。   一直到不久前,英国公往北面赴任,这才有以窦鸣为首的一波老将转回汴都述职。   “二姐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赵幼苓托腮,眨着眼冲赵元棠笑。   赵元棠顿了顿,唇角微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只是些小事,问一问也就知道了。”   赵幼苓“哟”了两声,上下打量赵元棠:“二姐问了许多事呢。”   赵元棠伸手要打她这阴阳怪气的,就见顾氏身边的菀容一路走到了房门外,身边还跟着个哭哭啼啼的小丫鬟。   “这是怎么了?”赵幼苓问。   小丫鬟哭的眼睛都红了,却怎么也不敢走到两位娘子跟前说话。还是菀容在边上推了推,见她只晓得哭,无奈地走上前:“是十四娘那儿出现了事。”   听说是十四娘,赵幼苓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她和那丫头合不来,想到那丫头做的事,就只想丢出去抽打一顿。   赵元棠叹口气,问:“她又怎么了?闹脾气,还是又拿下人出气,伤到人了?”   崔氏这些日子以来都十分老实,十四娘却恼火起来,埋怨她畏畏缩缩,处处不敢帮着自己争取能和戴家联姻。   韶王训斥过十四娘,也把她关过几天,哭过闹过,把院子里弄得一塌糊涂。十四娘为此,甚至还颇有愤懑,嘴里也十分怨毒。赵元棠不愿再同她亲近,可到底是同父异母的妹妹,不能放任不管。   “是戴郎君在酒楼被打的事,叫十四娘知道的。王爷要将戴郎君交给天子,十四娘知晓了,闹到了王爷跟前,说什么都不许。”   “莫非她还想威胁父王?”赵幼苓都气笑了,屈指敲了敲桌面说道,“她既然知道酒楼的事,难道不知道戴桁都想对二姐做什么?一个不是东西的男人,难不成比血脉相连的姐姐都重要?十四看来,真是疯了。”   她想从前看十四娘也不觉得对戴桁有多少感情,可现在竟然连平日里的规矩都忘了,为了个男人闹到了韶王的面前,连点姐妹情谊都不顾。想到甄氏虽出身不高,平日里也不时与崔氏闹腾,可再怎样,也没为了个男人,真做下什么不要脸的事来。   说到底,十四娘这性子,多半也是养在崔氏身边时出了岔子。   赵元棠叹气:“她想做什么?难道还想着要嫁戴桁?她才多大的年纪,怎么就一心想着要给自己谋亲事。这世上郎君这么多,除了一个戴桁,难道就谁都瞧不上了?”   那小丫鬟欲言又止,看了看赵幼苓,又看看赵元棠,红着眼眶,不知道怎么办好。   “是不是还有什么?”赵幼苓问。   “十四娘……十四娘让奴婢把这个想办法塞给戴郎君。”这丫鬟噗通跪在了姐妹俩面前道,“奴婢虽然接了但是……但是不敢。这东西塞出去,可是得坏了十四娘名声的。”   她嘤嘤地哭,手里抓着一双袜子,“奴婢原本想着,这事奴婢应下了,偷偷烧了也就是了。可没想到……没想到十四娘又将肚兜交给了芷菇姐姐。小娘子……小娘子这是想做什么呀!”   赵幼苓回头看了看默默站在身后的茯苓,不由苦笑了一声。   那个芷菇是十四娘身边的大丫鬟,是个忠心的,也不蠢,平日里时常劝着十四娘莫要闹事。可到底只是个被拿捏了身契的丫鬟,十四娘要她做什么,也只能硬着头皮帮忙。   为奴为婢,想要留着良心和善意,还真的得看主子的为人。十四娘这样,只要不犯下天理难容的事,不过也只会被责罚一顿,几个丫鬟就……说不定要丢了性命。   “看样子,十四娘的的确确是疯了。她也不必拿这些手段想救戴桁了。戴家不是愁没人肯嫁给戴桁么,那就让十四娘嫁!”赵元棠腾地站起来,脸色一沉,冷冷说道,“她真当我是好脾气,由着她帮戴桁踩到我头上来不成!惯着她!”   她头一回,见赵幼苓脸上也带着怒气,作势要替她去找十四娘,赵元棠道:“这事十一不必管。我是姐姐,不能一直让妹妹帮忙。这事我自己去解决。”   也不必赵元棠怎么解决。   小丫鬟来琳琅院才哭完,前头就有伺候的小太监过来传话,说是韶王和世子在戴桁身上找到了十四娘的肚兜。也不管究竟是谁帮着十四娘那个丫鬟送进去的,只立时打死了不知劝阻的几个丫鬟,将戴桁捆起来丢回戴家,不过一个时辰,就将十四娘定给了戴桁。   只是十四娘的年纪到底还小,想要嫁去戴家,还需要等上几年。韶王十分体贴未来的女婿,就做主将一个丫鬟开脸,送去戴家伺候戴桁,说是等十四娘过门就抬做姨娘。   那丫鬟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不得已帮着送肚兜的芷菇。   戎迂部族。   呼延骓放飞了手里的海东青,扭头看着盘腿坐在边上的阿泰尔。   “九娘又去了你那里?”   阿泰尔挠挠头:“嗯……我当时就是一时心软,答应带她走,可我没想睡她啊!她可是昆睡过的女人,我怕还来不及呢。我怎么知道她会缠上我,还闹得婳婳差点动了胎气。”   九娘原本已经被安置在了呼延骓的部族里。阿泰尔迎娶长宁公主后,携妻几次来拜访呼延骓,连带着就不时“偶遇”九娘。见九娘总是戚戚苦苦的样子,阿泰尔一时心软,就答应带她走。   这一带,就带上了麻烦。   “我家婳婳虽然不是很在意我身边的那些女人,那也是因为她们知道我不喜欢,所以不缠着我,也不招惹婳婳。可那个九娘……”   想到几次哭哭啼啼的九娘,阿泰尔头大如牛。   “那个九娘……真的是云雀儿的姐姐?要不,我们还是把她送回汴都?”   “不能送。”呼延骓吹了声口哨,那条从前养在赵幼苓身边的狗子,撒开四腿跑了过来,缠着人直蹭。   呼延骓摸了两把狗脑袋,道:“那个九娘,不可信。叱利昆现在一心想着与吐浑联合,已经几次与大可汗的意见相左。只怕不多久,戎迂就要成了吐浑的一柄刀了。这时候送九娘回汴都,无疑是帮着叱利昆往大胤皇室里塞一枚钉子。”   阿泰尔倒吸一口气,想想九娘那张脸,莫名打了个冷颤。 第96章   谁家小娘子愿意嫁人之前, 自家人先给未来的夫君送上贴身伺候的丫鬟。   说什么丫鬟, 都贴身了, 又能丫鬟到哪里去, 开脸做了通房, 底下还有人跟着伺候。   这要是时间长了,生出点感情,再生出庶子来,哪里还有正房夫人的位置。   十四娘尽管年纪小, 可都知道给自己谋划亲事,哪里会不懂这些,自然又是一番闹腾。   然而她怎么闹都没用了,哪怕是求了甄氏,又哭倒在韶王的面前苦苦央求, 仍旧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亲事是她自己不择手段求来的, 那戴桁为了脱罪, 不至于叫天子厌弃,顺势收了她的肚兜, 算是坐实了两人私相授受。这样的事, 闹一次,也就罢,可她闹了不止一次,更何况这次是真真切切惹恼了韶王……   赵幼苓冷眼瞧着,韶王这一回是真烦了十四娘,连带着宫里的皇后想要给戴家挽回一些声誉, 都叫他在天子面前好一顿抱怨。   什么天子赐婚,没有的事。   戴家本就只是想给戴桁找一个能接纳庶子的正房妻子,戴老夫人得知戴桁闹出的那些事,尽管不喜欢十四娘,却还是不得不让同意了这门亲。   那个叫芷菇的丫鬟送到戴家的当晚,戴桁就在戴老夫人的示意下,正式收房。第二天戴家还欢天喜地地遣了人来向韶王禀报这个好消息。   谁都没拦着有丫鬟把这事告诉了崔氏。   崔氏到底养了十四娘这几年,便也转手将消息说给了她。   十四娘在院子里好一顿闹,可再怎么闹又能怎样。人是她要嫁,既然非要撞南墙,那就去撞,头破血流旁人也不会在意。   至于赵元棠处,新都郡主在得意楼差点叫戴家子轻薄的消息起初还有人传,到后面,却是被赵幼苓托了刘拂,在学子之间传言说戴家子假借旁人身份,邀新都郡主在得意楼一间,好在韶王世子及时赶到,撞上发现真相的新都郡主怒斥戴家子,顺势将其教训了一顿。   事情是真是假,传到后面自然就无人关心,只道是戴家几代忠良,又出了皇后贵妃,到如今,竟也养出了这般混账的子孙。   而对于戴家和韶王府的十四娘子订亲的事,又有人在街头巷尾说是小娘子的贴身之物被内贼交给了戴家子,为皇室名声,不得已只好结这门亲。   戴家对于这样的传言当然不肯应下,可也有人反驳质问,若都是假的,怎么偏巧就出现在得意楼,难不成真是戴桁要轻薄新都郡主?订亲的事,又为什么是和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娘子?   半月之后,韶王府上下连带着十四娘都背上了受害者的身份,戴家连连被御史参上一本,满朝文武竟也没人愿意为他们说上一句话。   “你呀,做什么叫刘小郎君在外说那些事。”赵元棠点点赵幼苓的鼻尖,刚染好的蔻丹一不留神沾上她的鼻尖,惹得一旁茯苓忙忍笑上前给擦了几下。   赵幼苓摸摸鼻子:“不过只是几句话的事情。他听说了二姐你的事,义愤填膺,说什么都要帮忙,就往外头说了几句话。谁知道那些书生也这般碎嘴,竟传得沸沸扬扬。”   “难不成你心里不清楚?”赵幼苓嗔怪道,“二姐不怪你,只是别耽误了刘小郎君读书,不是该省试了。”   科举本分解试和省试,去年解试,靠着谢老先生的教导,刘拂悬梁刺股,熬了很久,终于踩着尾巴过了解试。到今年,的的确确该是省试了。   “小郎君是个有大造化的,我看父王的意思,是高知府十分看好他。”赵元棠道。   赵幼苓忍笑:“只怕高知府看中的是谢老先生。”   高贺兄弟俩跟刘拂走得近,有时也能得到谢老先生一两句提点,竟发现果真比那位谢先生要厉害许多,稍一点拨,兄弟俩就恍然大悟。为此,高知府已经几次找到胥府,想请谢老先生往高家去教授兄弟俩。   谢老先生自然没有应允,只答应高贺兄弟二人可时常来见他,若有不明,问他便是。   那位谢先生也曾去找过谢老先生,不知究竟说了什么,只自那日之后再见刘拂,说话都客气了许多。   “那也是因谢老先生有真本事。”赵元棠和声道。   她说完,又捏了捏赵幼苓的耳朵:“你如今与父王都在忙些什么,竟是连兵部都随着去了?”   戎迂使臣一行离开后,赵幼苓便寻了韶王,似乎是说了些什么。第二日又得宫里的召见,再回来,赏赐一车一车地往回拉。之后便时常出府,也不知都在忙些什么。   前不久,还去了趟兵部,若非正巧在那儿被窦鸣撞见,赵元棠还真不知自家妹妹连六部都进去了。   “窦大哥是二姐的耳报神不成,怎么净将事儿都与二姐说了?”赵幼苓不用猜也知道是谁说的兵部。   除了那日在兵部碰见的窦鸣,还会是哪一个。   “你窦大哥是为你好。兵部是重地,你进出哪里,岂不是容易被东宫那边给盯上。”赵元棠柔声道,略有些担忧。   “二姐放心,我乔装打扮后才去的,除了窦大哥,只怕没人认得出是我。”   “你与父王他们一起做的,想必不是什么小事。然而你到底是女孩儿,若是出了点什么意外,叫我们如何是好。”赵元棠叹道,“父王也是,可拿你当个女孩看过,竟是做什么都要你一道。”   赵幼苓不好说韶王如今这样,是因为她应呼延骓的意思,将戎迂寻矿冶金的方法同韶王与天子说了。   天子如今虽在服食丹药,但还未糊涂,听闻之后便寻了个理由,赏赐了她无数珍宝,实则是让她将那些方法书写下来。   东宫那边还不知道此事,这若是知道了,她也就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往兵部去了。   “那些事到底我能帮的也不多,只处理好了眼下这一波,就再没我的事情。”赵幼苓说着,凑到跟前问,“二姐和窦大哥的亲事可定下了日子?”   她话音才落,就见方才还满心都在为她担忧的赵元棠腾地烧红了脸。   韶王为赵元棠挑了夫君。   赵元棠的年纪放在汴都,确实不大好挑人家。和她年纪相仿的郎君大多已经成家,即便还未成家的则多数有了未婚妻,即便有未婚妻还未过门就出意外没的,房中也有了通房。   剩下的挑挑拣拣,刨去那些有通房有庶子的,就只剩一些家世不好,人品不佳的。   甚至还有丧妻的鳏夫及停妻打算再娶的,不知从哪里打探到消息,几次托了媒人上韶王府说亲。   韶王若是在府上,遇见这种人,便是二话不说打出去。若是不在,顾氏负责拦住崔氏,赵幼苓则负责拿箭将人轰出去。   初时还有赖子不信邪,叫她一箭从裆下穿过,当即吓得尿了一地。至此之后,只要她拿着弓箭轰人,便没有轰不出去的。   尽管如此,仍旧有不少人壮着胆子来求亲。可看着那些歪瓜裂枣,韶王恨不得把这帮人都捅了,省得闹心。   就连太子,都开始为了他东宫属臣里一个三十多岁的鳏夫,来和韶王提过亲。   闹到后来,韶王就把目光放到了窦鸣的身上。   不是从前没考虑过窦鸣。只是窦鸣一个武将,这次回来也只是暂时听候调令,不日就要往别处去,将赵元棠嫁给他,别说韶王,就是赵臻赵誉也舍不得。   唯独赵幼苓让父子三人分别问问赵元棠和窦鸣,再做别的打算。   这一问,就问出了姻缘来。   “父王怎么也没想到,二姐和窦大哥竟互相都藏了心思,这些日子天天觉得自己绕了好大一圈,白费了许多力气。”   想到韶王又气又恼的样子,赵幼苓忍不住笑,“听说父王最近天天进宫缠着皇爷爷,要让钦天监给看个黄道吉日出来。皇爷爷被缠得头疼,只怕心里头恨不能揪了父王好好打一顿这个不孝子。”   窦鸣的调令刚刚下来,天子要将他调往瑞王的封地。那地儿离汴都远得很,若是让窦鸣先去了那,回头再来成亲,还不知这一来一回会生出什么事来,急得韶王天天王宫里跑,嘴角都燎了一圈泡。   赵幼苓说的有趣,赵元棠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父王这些日子以来为了她的婚事,东奔西跑的忙碌,赵元棠全都看在眼里。想到早年去世的生母,再想到如今身边虽然女人不断,却一人担起两个角色的父王,赵元棠到底心下叹息。   “你现在……还怨着他吗?”赵元棠问。   赵幼苓顿了顿:“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   韶王的存在,对她来说,十分奇怪。   她幼年时韶王就像远山,总是在远方,能见着,但是碰不到。后来,父亲成了胥九辞,他并不健全,但他更像是一个父亲,教导她许多,抚养她长大。再后来,她回到韶王府,父亲又成了韶王,但远山似乎便得容易接近了,她站在山脚下,可以看到这个人竭尽全力护着阖府的样子。   赵元棠叹口气,还想再问。   赵幼苓却嘻嘻一笑,转了话题:“二姐,待你成亲,我给你送嫁如何?” 第97章   四月一过, 赵元棠出嫁的日子就近在眼前了, 琳琅院里各处都挂起了红绸, 喜字贴得到处都是, 连檐下台阶旁摆着的花盆也换上了大红的花儿, 红艳艳的,竟是从里红到了外。   琳琅院内,但凡是风吹日晒掉了色的柱子,都叫工匠重新刷了一层红漆, 里里外外好一番修整,就仿佛这里的主人不是嫁出去,而是倒插门迎回来一个男主人。   从前赵臻成亲,崔氏已经以王妃的身份忙过一回。这回论理也该是她操持,可韶王就像是空闲了一般, 竟是从头到尾将赵元棠的婚事操办了下来。连着嫁妆, 也没叫崔氏碰上一碰, 反而让赵幼苓领着几个随嫁的婆子反复清点了几遍。   一直到出嫁当天,崔氏才被允许随韶王出现在人前。她倒是想阴阳怪气, 可韶王早就警告过, 但凡赵元棠出嫁当天出了什么差错,一并都要算在她的头上。如此,她哪里还敢对着来。   一大早琳琅院里丫头婆子就穿行不休,赵元棠天未亮就被丫鬟唤醒,扶到梳妆台前,拢起头发, 由着全福人给她绞面。   这能做全福人的,必须家中儿女双全公婆爹娘俱在。这样的妇人倒是好寻,只是要找个既善绞面,又出身不低的,却不是那么容易。   韶王哪里懂得这些,还是赵幼苓四处托人,才请来靖国公夫人做这个全福人。   靖国公夫人天不亮就由作为王妃代表的崔嬷嬷,从靖国公府请了过来,到琳琅院吃过茶后,就着手为赵元棠绞面。   赵幼苓起得也早,只是到了琳琅院,靖国公夫人已经绞好面,正笑吟吟看着丫鬟们在梳头婆子的差遣下,一把一把递着桌上的梳子抿子篦子。   “二姐这模样,窦大哥见了只怕要挪不动腿。”赵幼苓说了一句,见她唇上还没点口脂,忙倒了杯水给赵元棠润润。   伺候的丫鬟捧着杯子送到赵元棠嘴边,小心侍奉她喝了一口,不敢再给:“喝多了,回头不方便。”   知道是什么不方便,赵元棠果真不再多喝,见赵幼苓站在身边,冲她抿嘴一笑,招了招手。   赵幼苓却笑嘻嘻地站着不动:“等二姐装扮好了我再过去,省得坏了妆,回头挨姐夫的拳头。”   她前头还喊的“窦大哥”,转了一瞬就改口叫“姐夫”了,赵元棠脸一红,嗔道:“他若是敢对你动拳头,我就休了他。”   赵幼苓笑:“二姐舍得?”见她红着脸,赵幼苓又是一笑,“他要是敢动拳头,二姐只管与我说,回头我找殿下打他一顿,帮二姐教训教训他。”   知她说的殿下是远在戎迂的呼延骓,想到如今自己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十一却还要再等上几年,赵元棠不由惋惜起来。   “你要送嫁,父王允了。可也不知,等回头你出嫁的时候,我能不能赶回来看你一眼。”   赵幼苓看着几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揉着睡眼也过来了,正捏着糕点往十五娘手里送,听到这话倒笑了笑。   “若是见不着,那二姐等我过去见你就成。”   哪有嫁了人的姑娘还能到处走动的。赵元棠只当她是在说笑,摇了摇头。   等到外头催妆赵幼苓便领着几个妹妹堵上了房门。几个关系亲近的宗亲女眷也都过来帮忙,虽只是装模作样闹一闹,可也玩得热闹。   待赵元棠被搀扶着要拜别父母,赵幼苓便见崔氏虽与韶王坐在一道,却凳子早早被人往侧边挪了挪,稍稍有些落后,与韶王平行处的桌上则摆着先王妃许氏的牌位。   先前备嫁的时候,赵幼苓记得,赵臻和赵誉都提出能否请出母亲的牌位,就当是母亲送妹妹出嫁。   韶王那时一言不发,他们只当他这是不允,万没想到到了出嫁当天,韶王竟不声不响请出了牌位,还让崔氏坐在了下手。   窦鸣长年在外,窦家的人没用了一些,当年京城破,城内乱成一团,没逃出来的人大多死在了里头,南逃的路上又死了几个撑不住的,到最后在汴都落脚的只剩下几个旁支。   如今窦鸣大婚,娶的还是韶王府的郡主,窦家人自然热热闹闹地帮着来迎亲,又帮着在窦府给小夫妻俩拜堂成亲。   赵幼苓虽说是要送嫁,可她本就是未嫁女,不适合陪着到窦府。等到三朝回门,她这才又与赵元棠见了一面。   想来是夫妻和睦,见赵元棠脸色红润,那高高壮壮的窦鸣虽看着笑容不多,可对上妻子,却处处体贴谨慎,赵幼苓到嘴的那些玩笑话便统统咽了回去,只拱了手说要送二姐去燕地,劳烦二姐夫多多照顾。   这燕地在大胤疆域的西南,是天子第四子,瑞王赵藩的封地。赵藩的生母原也是京城中世族之女,也曾得过天子宠爱,只是野心大了一些。赵藩当时不过四岁,生母一家便闹着想让天子废太子,立年幼的四皇子为新太子。   天子如今都鲜少犯糊涂,更何况当年,因此赵藩生母满门被塞了个罪名,流放千里,至今不知生死。年幼的四皇子则因贵妃的好言相劝,没有被废皇子身份,留在贵妃身边教养。   等到赵藩十四岁,因性子略显的古怪,被天子随意挑了个祥瑞的字,封瑞王,丢去了给他划定好的封地上——燕地。   这燕地,离从前闹事的巫族领地远些,从前离关外也远,几年前吐浑入侵一路北上,许是凑巧,燕地躲过一劫。命大的瑞王也不求着回宫,只照旧留在封地上过自己的日子,过年、天子大寿,这才风尘仆仆地回汴都住上几天,又欢天喜地地回封地。   窦鸣这一回,带着他自己手底下的亲兵,被调去燕地,为的不是保护瑞王,而是为了燕地刚刚发现的几座矿山。   赵元棠三朝回门后不久,窦鸣启程,前往燕地。赵幼苓以送嫁的身份随行。只叫人意外的是,她在随行的队伍中,见到了小谢先生。   往燕地去的路途不是那么太平。因前几年的战事,沿途时常有些落草为寇的百姓会突然出现,为了一口饭食,一些银钱,打劫过往商队或是行人。小谢先生就是在一次遇险时受了伤,这才叫赵幼苓见到了人。   随行的大夫在往他手臂上抹药,一边摸,一边嫌弃他一个大老爷们还疼得叫出声来。   大夫有些恼了,挖了一块药膏,重重摁在小谢先生的手臂上,结果人这时候却突然没了声音,只是闷哼。   “哟,怎么不叫唤了?”大夫问,抬眼瞥见随行的荣安郡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边上,忙要行礼。   赵幼苓摆摆手,让大夫先忙着,自个儿站在一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小谢先生。   似乎是碍着她在边上,小谢先生眉心紧皱,闷哼了几声,终于被抹好了药。   “先生为什么会在这?”大夫离开,赵幼苓开门见山问道。   小谢先生皱眉不语。   赵幼苓丝毫不介意地等着,反倒是小谢先生的夫人有些为难地催了催。   “汴都有谢……有谢老先生在,我留在那又有何用。”小谢先生眼神微微一黯,一把年纪的人了,看起来似有些委屈。   赵幼苓呆了呆,想到因为刘拂那样的活例子在,致使那些得闻谢先生大名,不断求见,想要拜师的人,她多少有些理解了小谢先生的委屈。   听说……青山书院都有学子打算出来向谢老先生求学来着。   小谢先生眼皮垂着。   他人到中年,盛名已久,虽不是那种沽名钓誉之徒,可见着那些曾慕名而来的学子为了能向谢柳求学,纷纷打算离开青山书院,他便觉得汴都大约是待不下去了。   更何况,如今的谢家还不时有人想让他劝谢柳归家……他烦闷地很,听闻燕地的瑞王向天子上书,求几位教书育人的先生,他索性辞了青山书院的院长身份,带着妻儿,包袱款款,入了冠军侯的队伍。   “先生其实不必如此。”赵幼苓想了想,“谢老先生虽说不出山,可未尝不愿意指点学子。先生若是聘他每七日到书院讲学一日,兴许谢老先生会愿意的。”   前有在戎迂部族教孩子汉字汉话,后又允许高贺兄弟俩登门求学,谢先生显然还是愿意教书育人的。   小谢先生垂眸不语。   赵幼苓既然已经问来了想问的事,便没再久留,转身回了马车。她与赵元棠同坐一车,车帘垂着,马车外窦鸣的座骑正百无聊赖地低头啃着车轮边上的草,显然窦鸣也在车里。   赵幼苓索性在外头待了会儿,捏捏马耳朵,又揉揉马嘴,惹得被人牵着跟在队伍里的大黑马又气又恼,马蹄子连刨了几下地,呼哧呼哧地喷着响鼻。   她乐得不行,帘子掀开,窦鸣走了出来:“说完话了?”   “说完了。看样子的的确确只是跟着去燕地当先生的。姐夫在怀疑什么?”赵幼苓问。   窦鸣看着她:“东宫有人混在那些人里。是去当先生,还是想去燕地做什么,现在都不好说,只能人人都有嫌疑。”   太子的动作最近有些大了。又是向天子推荐道士,又是献上了位什么九天玄女,甚至还从南边带了一群年轻貌美的小娘子,打着各种名义,用着各种方法,往不少大臣家送去。   胥九辞也得了一个,只是叫他转手用了个什么罪名,打得半死,送到了太子妃跟前。   “瑞王是个可信的,只是这次去燕地,人多眼杂,你还是多陪陪你二姐。矿上的事,你不许插手。”知道妻子十分疼爱这个妹妹,窦鸣皱眉叮嘱道。   赵幼苓点了点头:“姐夫放心。”   她说完上车,窦鸣也没再停留,下令整队,立即启程。 第98章   燕地整一个面积并不小, 下辖一府多县。瑞王的王府在东渠府, 若非一行人到达时已近黄昏, 窦鸣合该带着妻子先去拜会瑞王及东渠知府。   跑在最前头的两个亲卫已经在城中找了一家客栈, 订好了房间。这一路风尘仆仆, 不说窦鸣等人,即便是底下风餐露宿从军多年的儿郎们也都需要好好休整一番。   赵幼苓简单洗漱后,趁着天色还早,便穿着男装, 带上茯苓,出了客栈。   有过之前从戎迂到汴都的经验,再从汴都到东渠,赵幼苓丝毫不觉得吃不消。   这一路,小谢先生上吐下泻了好几回, 这才颠簸地到了地方。赵元棠也脸色难看, 不时头疼脑热, 吃了几副药这才转好。更别说其他跟着来的随行,都是不怎么远行的人, 一时间适应不了。   赵幼苓不觉得难受, 只是与呼延骓那边的联系,再最后一次放飞海东青之后,就再没接上过。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离了汴都,找不到人的关系。   想着燕地的饮食赵元棠一时间不一定吃得惯,赵幼苓出了客栈, 便往集市去。   她方才问过掌柜,这东渠的集市,从早到晚都有人挑着担在那儿买卖东西。若是运气好,也能见着卖新鲜蔬菜的。   只是到底赶巧不如赶早,去晚了说不定最后一个卖菜的也要走了。   东渠此地,地势得天独厚,四季如春,鲜少会遇上什么灾害。因着气候的原因,处处都能看到花木,长得极其旺盛,叫人目不暇接。   一路闻着各色花香走到集市,就见集市内,槐柳成荫,更有榕树傍着河道,生得粗壮高达,盘根错节。树底下,果真还有不少商贩蹲坐在那里,喝着茶,吃着街头卖的凉粉,等着生意上门。   见有陌生人,路边一小贩叫住赵幼苓道:“小郎是打哪儿来的,可要买点什么东西?”   这东渠也就这么些人,虽是个府,只是到底不如汴都人口众多,因此城中都有哪些人这些小贩最是清楚不过。   赵幼苓一眼扫过去,正找不到卖菜的,索性问道:“我打南边来,才到此地落脚,想买些新鲜的菜回去。小哥能说说,哪里还能卖到菜么?”   小贩闻声,伸手指了指远处一棵大槐树底下:“这个时辰正经卖菜的,都差不多收摊回去了,只剩那一家可以过去瞧瞧。”   他说完,见赵幼苓果真迈腿要走,忙又喊住她:“你过去买无事,可说话恭敬一些。”   赵幼苓挑眉。   小贩压低声音道:“那是瑞王。”   赵幼苓愣了愣。   视线所及,那棵大槐树下有个蹲坐在那儿的青年,正是先前曾在同天宴上见过一面的瑞王赵藩。只见这人摸摸这根莴苣,捏捏那把菇子,也不叫喊,就这么待着,一副愿者上钩的样子,等着人上门做这只值几文钱的买卖。   都说瑞王性格有些古怪,乖僻。她从前不觉得,只当这位小王叔不太爱说话,可真说话的时候,看着也不像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只是……堂堂亲王,蹲在集市里卖菜……说出去,怕是没人信吧。   赵幼苓看着瑞王的摊位上果真有生意上门,忙吸了口气,走了过去。   生意倒是简单,一把莴苣被买走。瑞王点了点手心里的几文钱,作势要收进袋子里,一抬眼,正好撞上了赵幼苓的目光。   “荣安?”瑞王想了一瞬,认出她来。   赵幼苓福了福身:“小王叔。”   东渠的集市,除了过年,或是大灾,鲜少还有闭市的时候。即便这会儿已经是黄昏,夕阳西斜,仍旧有不少人在其间往来。   瑞王穿了一身青灰衣衫,看着毫不起眼,但仔细瞧那上头的暗纹,却盘着蛟,飞着鸾,富贵极了。   赵幼苓只在他摊前站了一会儿的功夫,便又来了几波生意,似乎都是老主顾,也知晓瑞王的身份,一边喊着“王爷”,一边挑挑拣拣顺带讨价还价。   瑞王也像是已经在这集市里卖过许多回的样子,一番你来我往,又把菜便宜的一文钱,才叫人买走。   赵幼苓见他动作熟练地收拾被翻乱了的菜,有些傻愣愣地问道:“小王叔经常过来卖菜,是……是月俸不够用吗?”   瑞王抓铜板的手顿了顿,站起身来,拿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没发烧,怎么就糊涂了。”他往地下看了一眼,“还有一些,等王叔都卖完了,带你回府见见你婶婶。”   菜剩的不多了,看着倒是还都新鲜。赵幼苓忙蹲下.身,抓着一把水灵灵的菜就问:“小王叔,这些我都包圆了,要多少?”   瑞王神色温和疏淡,也跟着蹲下:“你买这么多做什么?汴都待不住,来东渠开馆子?”   赵幼苓噎了下,哭笑不得道:“小王叔没见到宫里来的信使么?二姐嫁给了冠军侯,侯爷被调至燕地,我是陪着二姐过来的。”   赵元棠嫁给窦鸣的事,瑞王自然知道。他那不着调的王兄连请帖都早早送到了瑞王府,他人去不成,礼却是随到了。   只是没想到,新婚夫妇携手到了燕地也罢,一个未嫁的小娘子,怎么也跟了过来。   赵幼苓又指了指剩下的菜,瑞王往边上看了一眼,立即有几个小贩模样的人恭敬地走了过来,抱拳问安。   “都收起来送回王府。”瑞王指了指地上,又对另一人道,“去郡主说的客栈,请新都郡主与郡马至瑞王府一聚。”   他说完,对赵幼苓道:“走吧,去王府给你们接风洗尘。”   赵幼苓原本只打算买了新鲜的蔬菜,就拎回客栈,让随行的厨子给做一桌汴都菜。如今,却只能跟着连车驾都不用,背着手慢吞吞往王府方向走的瑞王,从集市走出。   路上尽是匆匆赶路的商贩和归心似箭的百姓,可见了瑞王,却还是一个个都停下脚步,亲切地喊一声“瑞王爷”,再匆忙赶路。   都说瑞王性子乖僻,可一个乖僻的人,怎么会得到封地百姓的厚待。   他大抵,只是单纯不喜朝堂上的风起云涌,明争暗斗,可对底下的百姓,仍旧怀着一片仁心。   这一路,瑞王没说多少话,赵幼苓倒也不觉得沉闷,只当是在陌生的城中散了一个步,不慌不忙地跟着就到了瑞王府。   瑞王带着赵幼苓进了府,迎面便撞见农户打扮的几个小老汉走了出来。   瑞王身边跟着的小太监上前一问才知,几个小老汉是从周边村子过来的,专程来通报消息。只是瑞王方才不在府上,王妃虽留人,可小老汉们不好意思待在里头,就想先出来等等。   一见瑞王回来了,几个小老汉立即围了上来。   “王爷,青都上游那个水坝瞧着不太好了。”   戎迂部族。   暴雨倾盆数日,各部的人都躲在了自己的毡包里,不敢往外迈出一步。每年草原上,总会有人死于雷火,戎迂人信奉自然神,认为雷火是惩罚。死去的人一定是做了错事,才会遭到神的责罚。   呼延骓站在毡包门口,望着雨幕中不时闪烁的电光,拧起了眉头。   “现在怎么办?”阿泰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父汗病了,自从你手里的权被卸后,几个矿洞接连出了问题,就连给云雀儿的信都……现在怎么办,等叱利昆对我们动手吗?”   “想办法离开。”呼延骓道,模糊地看着毡包外有冒雨狂奔的族人,“叱利昆一心要与吐浑联手做这个草原上的霸主,可他似乎忘了,吐浑左贤王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   当说完这句话,空中突然一个炸雷,一时间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阿泰尔慌忙间扶住了身边的妻子,见赵婳脸色发白,忙搂住她,看向猛地望向远处的呼延骓。   “怎么了?”阿泰尔喊道。   紧接着,远处几个毡包,响起了尖叫。   “是王帐。”呼延骓回头,“王帐被雷火劈中了。”   暴雨中,灰蒙蒙的天上一道闪雷似乎是突然出现,从天际直下,直直的,劈在了王帐顶上。   轰的一声,雷火炸开,只听得噗噗两声,从王帐的顶上猛地蹿起了一团火苗。就着雨,火苗并没有被浇灭,反而在天上接二连三的滚雷炸响声中,顷刻间变作大火,大火腾腾而起,仿佛周围的暴雨不过只是一场幻景,紧接着就烧着了整个王帐。   火势很快从上而下,毡帘带着大火,被风挂起,火星在雨下飞扬,竟依稀带出一丝火树银花的味道。   仿佛是为了让火变得更大。暴雨很快就停歇了下来,雷声却依旧滚滚,不时还有闪雷从天上划过,落在王帐前的地上。   王帐已经烧了一大半,雨水丝毫没有影响到火势。还是发现动静,前来救火的人不断扑火,这才趁着毡帘被烧毁的功夫,冲进王帐救人。   “父汗呢?”阿泰尔抓过一个在大可汗跟前伺候的女奴,大喊,“人呢?”   女奴早已经吓得腿软,浑身湿漉漉,惶惶不安地回过神:“在里……还在里面……”   话音还没落,方才去救人的人,已经发出了惊呼。   呼延骓冲进王帐,一眼就见着一个躺在床榻上已经浑身焦黑的人。   早前冲进去的人,吓得动也不动:“殿……殿下……这……这……”   “先出去。”呼延骓说道。   那人连忙转身,脚下打了个踉跄,差点滑倒在地。火还在烧,他站稳了往外跑,迎面撞上别人,顺势抓着就喊,“大可汗……大可汗没了!”   他一声喊,所有人哗然。   身后,王帐内,呼延骓抱起焦黑的尸体走了出来。   大可汗最近的身体不好,只能躺着养病。怕过了病气,连可敦都不能近身。整个王帐内,只有大可汗一人,几个伺候的奴隶都被安排在王帐外,随时等候差遣。   所以,不用验,所有人都知道,这被呼延骓背出来的,是大可汗无错了。   尸体放下,可敦扑了过来。   听着嚎啕的哭声,呼延骓抬首,望向站在不远处,冷漠看着一切的叱利昆。 第99章   大可汗死了。   这位曾经篡夺了戎迂前任大可汗之位的男人, 到底只是凡人, 病痛只能折磨他的肉体, 自然神却降下了雷火, 带走了他的性命。   周围的所有人, 王族、臣民、百姓、奴隶,面面相觑,唯有闻讯赶来的大可汗的女人们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神……神为什么会降下雷火, 惩罚大可汗?”有人低声问道。   声音有些打颤,不知是先前的雨水淋得人太冷,还是在害怕什么。   “因为大可汗……不肯和吐浑合作?”又有一人道。   呼延骓转身看去,说话的是个略有些尖嘴猴腮的男人,并不眼生, 是大可汗的一个亲信。   “星相上说, 吐浑是天命之子。”那人说道, “大可汗不愿听从天命,为吐浑添上助力, 所以惹恼了自然神……先是受伤, 再是无缘无故病倒,紧接着就遇上雷火……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解释?”   那人停了下,又道:“现在该尽快答应吐浑,免得再惹恼了自然神,再对戎迂降下惩罚。”   吐浑想要戎迂臣服,承诺只要戎迂应承下来, 日后吐浑夺下大胤后,就将草原馈赠给戎迂。   可是这样的承诺,被大可汗一次次拒绝。即便是昆特勤来劝,都不曾答应下来。渐渐的,部族内就有传言,说是大可汗似乎是想将戎迂交还给呼延一族。   然这呼延一族,自当年的叛乱后,已经只剩下了寥寥数人,其中身份最高的,就是呼延骓。   听到这样的话,在场的人将目光分别投向了叱利昆和呼延骓。   他们一个代表了大可汗一脉,另一个代表了呼延一族。   大可汗生前并未留下什么遗言,依照戎迂的习俗,可汗的位子自然要由特勤来继承,戎迂如今只有一位特勤,便是叱利昆。   可那个传言……   呼延骓也知道那些传言。那些落在身上的目光,他不在意,只是看着叱利昆。   “这个不急。”叱利昆开口说话。   尖嘴猴腮显然有些惊讶:“特勤……”   “先查清楚,王帐为何为遭雷火突袭,大可汗又为什么会出事。”叱利昆说道。   众人愣了下。   “好,特勤放心,我这就带人彻查此事,给大可汗,给特勤一个交代。毕竟王帐着火,大可汗却……实在不应该。”又是那尖嘴猴腮。   他说完话,不等有什么动作,被可敦派进没再燃烧的王帐为大可汗寻一件体面衣裳的妾抓着一根东西,走了出来。   “这是什么?”有人问。   “这东西似是铁做的,奴记得王帐里从前没有这东西。”女人颤声说道,“会不会……会不会就是这东西害死了大可汗?”   女人的话有些莫名。她手里拿的是根铁做的棍子,看着有些沉,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然而,只是一根铁棍,她立马就联想到大可汗的死,所有的目光立即集中在了她的手上。   “铁的?”   听到叱利昆的声音,呼延骓看向那根被他抓在手里的铁棍,忽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奇怪的是,叱利昆这时却没有继续说什么,反而要人先将大可汗的尸身抬去可敦的毡包。   众人散去,身为可汗之子,无论嫡庶还是继子,这时候却都必须跟着过去。阿泰尔并未发现什么不妥,满心沉浸在父汗突然去世的悲痛之中。连身怀六甲的赵婳,这时也只能陪在一旁。   唯独呼延骓,越发清醒地看着一切,召来泰善,仔细叮嘱一番,方才再度面向几乎认不出模样来的大可汗。   戎迂的丧葬礼俗,最早脱胎于吐浑。早年也曾守着“以其尸置于山树之上,经三年后,乃收其骨而焚之”的规矩。   此后有一年,草原爆发瘟疫,这样的丧葬礼俗弊端暴露,瘟疫迟迟不灭。最终还是因汉人大夫发现戎迂的丧葬形式,使得得瘟疫而死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成为病源,造成了瘟疫始终不绝的境况,戎迂这才改变了丧葬礼俗。   至此,戎迂人死后便依照汉人的规矩来,造坟墓、立墓碑,或夫妻合墓,或杀牲殉人。   大可汗死后五日,可敦在叱利昆的协助下,安葬了自己的丈夫。和大可汗一起被送进坟墓的,还有金银珠宝、甲胄兵刃、牛马驼羊以及他生前十分宠爱的几个妾和女奴。   听着活生生的人被埋进坟墓时发出的惨烈叫声,阿泰尔脸色发青,有些作呕。   “活人殉葬……不是之前就已经禁止了吗?”他忍着恶心,低声问,“这些人口口声声说自然神降罪父汗,是因为父汗拒绝了吐浑。现在,他们用早被禁止的活人殉葬,就不怕神责罚了?”   “他们不怕。”呼延骓应道。   他看了看人群,大可汗的一众子女当中,连蒙克都被带出来了,却没有见到奥罗的身影。   “奥罗去了哪里?”   阿泰尔四处看了看:“丹多也不在。”   当年,和汉人生下呼延骓的呼延多兰无奈嫁给大可汗后,总共生下了三个儿子。   六子阿泰尔,七子丹多,九子奥罗。   现如今大可汗过世,丹多和奥罗却不见踪影……   呼延骓往四处看了几圈,依旧不见两个弟弟的身影,当即要召来人问话。   这时,可敦突然发话。她说了很多,从大可汗的功绩,说到大可汗的为人,又说到夫妻间的感情以及年幼的十王子蒙克。   她说着,话锋突然一转:“……不是天罚,不是大可汗惹恼了神,而是有人故意设局,要了大可汗的命!”   话音落,所有人哗然。   雷火劈中王帐,间接劈中大可汗,这在谁的眼里看起来,如果不是天罚,就只是单纯的意外。   现在,突然有人说,是有人故意害死大可汗,谁能不觉得震惊。   阿泰尔也惊呆了。   “怎么……怎么回事?”他扭头看呼延骓,“阿兄……父汗的死,怎么突然就……成了故意杀人?”   比起可敦说的那些话,呼延骓的注意力更多的,都放在了站在可敦身后的男人身上——叱利昆在笑,一个浅浅的,并不能叫所有人看出来的笑。   “到底是谁害死了大可汗?”   “是啊,是谁害死大可汗的?”   “是什么人?找出来,杀了他,为大可汗偿命!”   群情激奋,所有人都在激动地追问凶手的身份,可敦却在这个时候沉默了下来。   “是九王子奥罗。”叱利昆这时候道。   “这不可能!”阿泰尔跳了出来,“奥罗也是父汗的儿子,奥罗为什么要害死父汗!他还小,他能懂什么,不可能是他!”   阿泰尔话音未落,就见乌兰带人押着丹多和奥罗一起走到了人前。呼延骓心道不好,拽过阿泰尔:“走!趁现在,赶紧走!”   “怎么回事?”阿泰尔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丹多和奥罗还在前面!”   呼延骓抬手,摸上腰侧的佩刀,冷笑道:“丹多和奥罗没有杀人,但有人动了杀人的心思。”   他压着声音说话,旁人只看得到他在动嘴,吵闹中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而这时的叱利昆抬起眼,冷冷地望着所有人:“奥罗年纪小,当然不会杀人。但有的人,利用了年幼的奥罗,在王帐内布置了一些奇巧机关,用一根铁棍,引来雷火,设计害死了大可汗。”   随着叱利昆缓缓抬起手臂,呼延骓的身子整一个紧绷起来。   “那个人,就是——呼延骓!”   在话音落下的一瞬,呼延骓骤然拔刀转身。身侧早有准备的叱利昆亲兵扑上前来,试图制住他,呼延骓手起刀落,砍下一人手臂。   阿泰尔这时猛地回过神来,手臂死死箍住一个亲兵的脖子,夺过那人腰间佩刀,捅进对方腰腹。   “他疯了!?父汗刚走,他就要杀我们这些兄弟?”   一个亲兵发出惨叫,紧接着呼延骓从那人身上拔下刀,血喷了出来,淋了他半臂都是殷红。   “他没疯,他想杀我们已经很久了。”人群开始尖叫,开始躲闪奔逃,慌乱间撞了好几个亲兵,呼延骓得以拉着阿泰尔又跑远了一些,“当年大可汗篡位,差点屠尽呼延一族,如今叱利昆想要安稳地做他的可汗,就一定会杀光底下任何可能阻碍道他的兄弟。”   阿泰尔又砍掉一个亲兵:“丹多和奥罗……”   “他们暂时不会有事。快!先从王庭逃出去!我已经让泰善护着长宁公主,带他们一齐往大胤去了!”呼延骓道。   叱利昆比大可汗更狠,但他身边的人绝不会允许他在杀了眼中钉后,连几个年纪小的同父异母的兄弟都容忍不下。   丹多胆小怯弱,从不生事,连骑马都不擅长,奥罗年纪小,不聪明,叱利昆杀谁都不会杀了他们俩。   两人一路杀出重围,骑上马,在忽然飞扬的大风中,抖开马缰,冲向远方。   叱利昆亲兵的声音被远远甩在后面,然而不到片刻,马蹄声响,一支数十人铁骑追了上来。   “驾——!”阿泰尔怒吼,“叱利昆看样子今日是非要了我们的性命不可了!”   两人没有弓箭,有的只是两把佩刀。而身后的这支铁骑,各个刀箭在身,随时都能取他们性命。   呼延骓只回头看了一眼,再回首时,只能狠抽马股:“走!是吐浑铁骑!”   吐浑铁骑,骑的是戎迂养的马,用的是戎迂铸的刀。各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几年前就是因为他们,大胤节节败退,所到之处,民不聊生。   到这时,即便是阿泰尔,哪里还不知道叱利昆已经与吐浑勾结在一起了。   “小心!”   一箭擦过耳畔,呼延骓怒吼。   阿泰尔不敢犹豫,当即在马上伏下,越来越多的箭矢从身边飞过,似乎丝毫不受风的影响,径直向着他们而来。   紧接着,就听见一声闷哼,呼延骓回头,一箭射中了阿泰尔的左肩,整个人从马上翻到下来,摔在了草地里。   “阿泰尔——!”   呼延骓猛地就要勒下马,却被阿泰尔吼住:“阿兄!快走!”   呼延骓呼吸一滞。远处,吐浑铁骑已渐渐逼近。   阿泰尔从草地上站起来,牙一咬,拔掉了肩膀上的箭。   “阿兄。”他双眼如夜空繁星,裂开嘴,笑得一如既往,“阿兄帮我送婳婳回家。” 第100章   五日前。   几个小老汉连茶都顾不上喝, 开口便像瑞王道:“王爷, 青都上游那个堤坝瞧着不太好了。”   瑞王马上就上了心, 问道:“怎么说?不是去年发大水, 才得了朝廷的拨款重新修过了吗?”   燕地有条贯穿全域的大河, 水量充沛,支流众多。各地为此都建有堤坝,防止有时连日暴雨,造成上游大水倾泻, 殃及下游农田及百姓人家。青都就在东渠外,青都上游的堤坝决定了下游一带及东渠的安危。   去年燕地曾有淹水,据说整个青都都被水淹了,当地百姓流离失所,还是瑞王在水退后, 带着人亲自将青都百姓送回家乡, 再上书请求朝廷拨下款, 重新将青都上游的堤坝进行了一番修缮。   这事,即便是汴都街头玩闹的五岁小儿也听说过。   赵幼苓听着瑞王一句去年才修过, 再看几个小老汉的脸色, 便知不好。   小老汉道:“是修过了。可前些日子,燕地一直下雨,河水涨得厉害,连着上游的一些鱼都给冲了下来。家里的小子们就想着去河边摸鱼,这一模,就瞧见那堤坝边上有几道裂缝, 水滋滋地从缝隙里头往外射。”   瑞王微微蹙眉,问:“严重吗?”   小老汉忧心道:“不知道,只是看着不太好。”   瑞王抬头看了看天,见几个小老汉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说:“和陈县令说了么?”   小老汉摇头:“老张头的孙子才往县衙去了,就被打了出来,说是危言耸听,昨天才请过大夫。”   赵幼苓在一旁听了,问:“裂缝大么?上游的水急么?去年修缮堤坝的时候,你们有看着么?”   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几个小老汉愣了愣,因不认得她的身份,忙看向瑞王。   瑞王颔首:“这是朝廷钦封的荣安郡主。本王王兄的女儿。”   知道是贵人,小老汉们忙一一道来。   “裂缝看着倒是不明显,又长又细,不仔细看还真不一定看得出痕迹来。”   “前些日子下了好些大雨,别说上游了,就是下游,往下头走的几条支流,据说都快漫上河岸了。”   “去年修缮的时候,那些干活的人,都是陈县令找的,说是怕过去看的人太多了,万一磕着碰着不好,就一直拦着不让人走近。难不成这里头有什么猫腻?”   有没有猫腻,赵幼苓不好断定,只是这去年才修缮的堤坝,今年就出了裂缝,若说工程无误,只怕是不能。   瑞王显然也想到这点,只是看着天色,吩咐道:“本王明日就去看看。天要黑了,你们先在城里住一晚……”说着,他又想到什么,改口道,“你们就先住在王府,明日一早,带本王去堤坝那儿。”   小老汉们连忙摆手,瑞王却执意要他们住下,另外吩咐小太监给他们准备了一桌席面,好好照顾。   等人被请走,他这才对赵幼苓道:“明天看样子不能带你们姐妹在城里逛一逛了。”   赵幼苓自然不在意这些。   见过瑞王妃后不久,窦鸣和赵元棠也被接了过来。   也许是因为赵幼苓之前说过的话,桌上的席面是瑞王府的厨子做的,却是满满一桌南北混杂的菜。   瑞王妃是个和善人,论起关系来,与韶王妃许氏还算得上亲戚。等吃过了饭,瑞王和窦鸣去书房谈自己的事,瑞王妃便带着姐妹俩去了庭院。   胖人家的庭院,那是各色花草,四季如画,瑞王府的庭院却种满了各种可食用的瓜果蔬菜。   天黑了,侍女提着灯,灯下一地蔬菜绿得十分清爽。   “你们小王叔没别的喜好,就爱种这些。有时候种的多了,就摘了去外头卖,费一番功夫,挣个几文钱,他夜里也能坐床边数上几遍。”   瑞王妃笑着又指了指一片还挂着水珠的矮草丛,“这是地莓,据说是从番邦来的。你们小王叔听那卖种子的胡人说能种出酸酸甜甜的红果子来,就想着自己试试,如今活是活了,就不知能不能结果。”   瑞王如今已近而立,与瑞王妃成亲都有好些年头。只是夫妻俩至今仍未有子嗣,瑞王府内除了王妃,也还没有第二位女主人。   瑞王生得好,想要凑近的女人便也不少。就连天子,虽对这个儿子没那么喜爱,但想到年纪不小连个孩子都没有,也就赏赐过不少女人。   可瑞王和几乎来者不拒的韶王不同,女人来一个,他往外送一个,来两个就送一双,送到最后,天子瞪眼甩手不管,瑞王便也心安理得地守着瑞王妃一人,过起了神仙眷侣,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日子。   旁人只道是夫妻俩都性情古怪,赵幼苓却觉得,这样的生活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她怕极了像韶王那样,后院莺莺燕燕不绝,却将正经的妻子丢在一边,鲜少理睬,仿佛只是娶回家生育嫡子,然后帮着打理庶务的。   也怕极了遇见像戴桁那样的,求而不得就会不择手段,甚至不言不语就接纳了岳父送的丫鬟,当晚就收用。   妻子……在他们眼里,究竟是什么?   “王叔平日里,也都忙着照顾这些菜吗?”不再去想那些让人不开心的事,赵幼苓蹲下身,凑近了看那些风一吹便摇摇晃晃的菜叶子。   瑞王妃轻轻笑道:“他是个没什么野心的,燕地的政务有各地官府,他不需太操心。他素来喜欢种些东西,花花草草,瓜果蔬菜,只要是长在地里的,他都爱倒腾。这庭院里的菜,他天天天不亮就起来收拾,集市一开,就带着菜去找位置摆摊卖了。”   瑞王妃显然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   瑞王爱种菜卖菜,可这些活他说脏且累,说什么都不让瑞王妃干。夫妻俩感情好得让人羡慕。   等瑞王和窦鸣从书房出来,赵幼苓已经陪着瑞王妃下了两盘棋。   三人从瑞王府出来,外头的马车已经候着了。   窦鸣坐上车,看了眼昏昏欲睡的赵幼苓,与妻子道:“明日,夫人与我一道去见东渠知府。”   他想说早点拜见完那什么知府,好带着妻子逛一逛东渠街市,话还没说出口,明明眼睛都快闭上的赵幼苓睁开了眼:“我明日也要出去。”   窦鸣:“……”   看他一脸遮也不遮一下的不高兴,知道姐夫这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赵幼苓急忙道:“我是要去别的地方。”   “去哪儿?”赵元棠问。   “随便走走。”   知道这个妹妹一贯有自己的分寸,赵元棠只捏了捏她的脸,不再多问。   就如同她一直知道,十一娘随自己来燕地,不光光只是来陪陪她而已。   第二天天没亮,赵幼苓就醒了。   呼延骓的海东青还是没有飞来找她,倒是刘拂的信鸽一早停在了屋外,咕咕咕咕的叫着。   刘拂在信里告诉她,她不在汴都的这些天,出了件大事。   城南有户人家突然失火爆炸,牵连了周围不少人家,死伤惨重。连住在乾湖边的天子都被爆炸声吓了一跳。   因那户人家平日里看着普普通通,寻常的很,突然一下爆炸,汴都城里的百姓一时间都吓得不行。身为兵马司副指挥的赵臻最早跑到出事地点,指挥众人将受伤百姓全都带去救治,又与被天子派来的禁军一道扑救大火。   等到火熄灭,稍一调查才知,这户人家竟私下囤积了许多火.药。   朝廷有火.药库,由军器监管辖,旁人无法接触到这些火.药,更不可能囤积在火.药库外的民宅里。   尽管调查下来说那户人家囤的火.药,是用来做烟火的。可这份量怎么看都像是能用来开山、攻城了。   后来太子趁机彻查火.药一案,打死抓捕了许多官员,这里头有废太子从前的人,也有与韶王关系亲近的。有御史认为太子这是趁机杀人,天子勃然大怒,把人活活打死,却还是换了别人代替太子。   这一代替,就查出那户人家背后的主子竟与太子有些关联。太子自然是不认的,也不知中间出了什么茬子,最后罪名落到被圈禁的废太子头上。   赵幼苓翻来覆去看着手上的信,想到吐浑攻打大胤也不过才是几年前的事情,如今朝廷内又起了这一层层的风波,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个已经被圈禁的废太子,和一个躲在汴都民宅当中的火.药库……   废太子最终会得一个怎样的结局,刘拂信上没说,但十有八九,这个污名他会背到死。   赵幼苓揉揉眉心,喝了口茶,慢慢平复心情。   “茯苓,”她起身喊道,“帮我拿衣裳。”   不一会儿,茯苓从箱底翻出了她要的衣裳。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再出现时,娇俏少女已成了翩翩少年。   茯苓抹了把眼睛,小心翼翼道:“小娘子这是要做什么?”   赵幼苓摆摆手:“出去一趟,你不必跟着。”   她没说要去哪儿,只吩咐了茯苓同姐姐姐夫说一声自个儿出门了,便骑了大黑马往外头去。   这东渠城对她来说,没那么大的吸引力,倒是青都上游的堤坝,她有兴趣的很。   青都上游的堤坝,当初大水后修缮,朝廷拨了好大一笔款。不过一年,堤坝已经出现了问题,这要是说没人贪墨,只怕无人会信。   想到窦鸣来燕地的原因,赵幼苓眯了眯眼,望着远远地走到城门口的瑞王和几个小老汉,挥了挥手。   “小王叔,我随你们一道去转转。” 第101章   见马背上年轻的女孩作了一身小郎君的打扮, 瑞王愣了愣, 心里轻叹一身:“不是去玩。”   赵幼苓笑:“我知道。”   小老汉们费了好些功夫, 这才认出马背上眉清目秀的小郎君, 就是昨日在瑞王府门口见着的小娘子。   一时间, 有些担心道:“去青都和东渠虽然近,可是一来一回也要花不少时间,小娘子……怕是不好跟着走。”   “由着她吧。”瑞王多少也知道赵幼苓的事,“走了。”   从东渠到青都倒是不远, 只是燕地这儿本就山地多,平路少,不时还会有河道支流阻隔,因此一来一回便要花上一天一夜的时间。   赵幼苓没料到这么费时,等到太阳西沉, 夜幕将临未临的时候, 她这才跟着瑞王和几个小老汉到了青都。   青都上游的堤坝在一座山中, 山在青都北面,地势略高, 加之燕地之前已经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 水流充沛,山中河道水流看着十分湍急。   沿着河道一直往前走,到了傍晚时分,水流声渐大,堤坝终于出现在眼前了。   “就是这里?”赵幼苓弯腰喘了几口气,这才有些费劲地说出话来。   山上不好骑马, 她跟着瑞王只能爬着上来。那几个小老汉习惯了上山下山,可竟然也比不过一直走在最前头的瑞王。就连跟着爬上了山的几个瑞王府忠仆,这会儿也个个喘气,看起来累得不行。   “点灯。”瑞王道。   仆从应声,一盏灯顷刻照亮前路。他往前走了两步,山上草木茂盛,即便不是秋天,地上也积攒了许多落叶,动一动,就能听到脚底下发出树叶唰唰的声响。   “王爷,这天都黑了,能看见吗?”小老汉有些担心。   “先看看。往前走两步。”瑞王看了眼四周,趁着天色还没有暗,踩上了一块离堤坝最近的石头。   “王爷当心!”小老汉紧张地往前走两步,伸手想去扶,“这地方不稳当,王爷小心些。”   赵幼苓这时候已经缓过气来。   老汉说过,之所以发现堤坝上的裂缝,是因为家里的小辈跑到河道边上摸鱼。能见着裂缝,又能摸鱼,那肯定有块地方离堤坝近,还能安稳地站住人。   她四下看了看,因为山里树木很多,傍晚的林子看起来就有些阴森,不时还有不知什么品种的鸟从林子深处传出来。   “扶我一把。”赵幼苓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仆从,伸手拽过一旁的树枝,“扶一下。”   仆从下意识摇头。跟来的都是男人,即便郡主一身小郎君的打扮,可到底是未出阁的小娘子,他们哪里敢碰。   见仆从不敢,赵幼苓索性大着胆子,一手拽着一旁的树枝,往河道边探了探身子。   河水湍急,水位已经明显高过正常的位置,借着灯火往下看,连能踩着站稳的地方都没有了。   “看不见。”在仆从心惊胆战下,赵幼苓站回来,看向瑞王,“小王叔,水位高了,那些裂缝应该在水底下。”   “灯往下放,照一照。”瑞王指着河道,命仆从互相抓住对方的手腕,将灯尽可能地往下照,“看仔细水位。”   几个仆从照着话,往下放灯。提灯的仆从学着赵幼苓刚才的模样向下探,河里突然跃出一尾鱼,鱼尾一甩,水花啪地打在脸上,吓得他差点连手里的灯都掉进河里,呀呀乱叫,直嚷着“有鬼”。   “没事没事,只是鱼。”见人被拉回来,瘫坐在地上满头大汗,赵幼苓忙安抚道,“这天还没黑呢,哪里来的鬼。再说了,瑞王爷可是皇子,身上流的是真龙天子的血脉,鬼怪见了他避之不及,哪里会来吓唬你。”   她说完,见人喘了几口气,有些回神,这才问:“水位是不是高了?”   仆从这时候已经回神,满脸羞愧地爬起来。   “是高了。”堤坝刚修缮好,仆从跟着瑞王来过,也见过河道那时候的模样,“比去年刚修好时高了许多。可是王爷,之前下了几天大雨,水位高了也在情理之中啊。”   “几天大雨,水位涨高的确不奇怪。”赵幼苓看了看几个小老汉,比起仆从丝毫不觉得奇怪的语气,他们的脸上挂着浓浓的担忧,“可现在燕地的雨季才刚刚开始,要是再接着下几场雨,一旦堤坝真的有问题,从青都上游,到下游,再到河道支流沿途所经过的村庄,甚至连东渠,都可能受到严重影响。”   赵幼苓越说,小老汉们的脸色越难看。   都是经历过去年大水的人,哪里不知道水患的可怕。   堤坝修缮的时候,青都及周边的村子都高兴坏了,觉得不再发大水了,日子总算可以慢慢好起来。可才不到一年的功夫,这堤坝眼看着就出了问题……   说话间,天色一点点黯下来,衬得仆从手中的提灯光线明亮,林间飞虫迎着光,绕着人飞舞。   瑞王沿着已经看不清的河道走了几步,试图往堤坝上去。水流太急,小老汉们急忙将人拦住。   “王爷,等明早天亮了再来吧。”老汉跪下求道,“王爷肯来管这事,老头们已经觉得十分高兴了。可这堤有问题,王爷要往上走,万一出了什么事,老头们就是死,也担待不起啊。”   老汉们求完,几个仆从也跟着求,生怕瑞王想着堤坝的事,连姓名都不顾了要往上头走。   “小王叔不如等天亮了再看。”赵幼苓指了指灯笼,“等天都黑了,靠着这点灯光,想要看清楚裂缝,或者找到别的什么,不太容易。”   她有些担心瑞王不听劝。好在小王叔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便当真退了一步。   仆从们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忙提着灯,小心翼翼要带着瑞王往山下走。   河道往下就有一小段支流,化作山间小溪,沿着山路往另一处去。上头的水急,这溪里的水便也跟着涌动。来时谁都没在意这一段,下来时自然也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踩稳了继续往前走。   赵幼苓往小溪边看了一眼,不知是灯火,还是林中的萤虫,溪边有什么东西亮了一瞬。   她停住再看,前头灯一晃,那东西就跟着亮了亮。   “那是什么?”赵幼苓问。   瑞王回头,命人举灯。   先前谁都没往溪边留神,灯一照,这一下,却是见着溪边随着灯影晃动,忽闪忽明。   有胆大的老汉自告奋勇卷了裤腿儿,踩着没过脚背的水,拾起几块闪闪亮的东西走了回来。   “王爷,郡主,就是这东西在亮。”他手里抓着两块石头,不是那种河道里常见的鹅卵石,有棱有角,里头像是长着什么东西,灯光一照就亮闪闪的。   瑞王擅长种菜,只要是地里长的,这么多年下来就没有他不认识的。   可这石头,他分辨不能,只好看向赵幼苓。   赵幼苓伸手,拿过一块在灯火下仔细辨认。   “王爷,似乎有脚步声。”忽然,有仆从警惕地望向四周,护身用的佩刀拔出了一截。   赵幼苓下意识将石头藏进袖子里,不等她去听,就见林间有火光由远及近而来,再看一眼,已经有人动作飞快地跑了出来。   “谁在那里?!”对方的声音带着肃杀,不仅如此,赵幼苓发誓,她听到了兵刃出鞘的声音。   “你们是何人?”几个带刀的仆从上前一步,护住叔侄二人。   林间夜风起,吹得人手心发凉。赵幼苓慢慢摸向腰间,因为要上山,她没有带弓箭,身上唯一能用来防身的,只有呼延骓给的匕首。   对方并没有立即回话,而是等火光近到身后,这才有人叫喊:“你们是何人?为何天黑了还在山上?”   仆从回头望向瑞王。见瑞王颔首应允,这才回道:“有人献宝瑞王府,听说是从这山里寻到的奇花,瑞王爷听说后就亲自来山里寻找,如今正要下山。你们又是何人?”   那边在听见仆从的话后,一时再无动静。好一会儿,才走出一人,身后火光映照,露出一张眼窝深陷,鹰头雀脑的脸。   “瑞王爷。”那人拱了拱手,殷切道,“下官陈荣。”   似乎是为了表示自己没有敌意,那人抬了抬手,身后的护卫当即将出鞘的剑全部收回。   “今日能见瑞王爷一面,是下官的荣幸。下官惊扰到王爷,还请王爷见谅。”   “原来是陈县令。”瑞王不知何时拽了一把草在手里,随手丢下,“本王还以为,没在山里找到奇花异草,反倒得罪了山鬼。”   陈荣嘴角一僵,笑道:“哪里哪里,王爷说笑了。”   赵幼苓看着老汉口中的陈县令,想到袖子里藏得那块石头,抿了抿唇。   正想着,陈荣似乎注意到了她,笑道:“这位小郎君是?”   瑞王拧眉,赵幼苓却是笑了笑,拱手道:“韶王府,行三。”   “原来是郡王。”陈荣朝赵幼苓行了一礼,“下官上山来查看堤坝,还未走到,就遇见了王爷与郡王,不如这样,下官让身边护卫护送两位贵人下山如何。”   瑞王拒绝:“不必。”   他说完,像是因没找到东西,憋了一肚子气,闷声不响地就往山下走。   赵幼苓反而笑着拱了拱手,这才转身去追。   随着瑞王一行人的离开,山林再度恢复寂静。   陈荣居高临下,看着瑞王仆从手里一小撮灯光渐渐隐没在山路上,表情有些复杂。   “瑞王身边的那几个老汉是不是来过县衙?”   “大人,不是他们。”   “那就真的是来山里找什么花草的?”陈荣走到瑞王刚才站的地方,低头看了一圈,“堂堂一个王爷,成天想着种地,还真是上辈子做了好事,这辈子投胎来享福的,别人在眼皮子底下做了什么事都不知道。蠢透了。”   他说着抬首,身后几个护卫因他方才的话笑出声来,陈荣也笑,笑了一声,突然止住。   他抬手,指了指溪边的几块亮闪闪的石头:“去,拿过来看看。” 第102章   “王爷, 这个陈县令是怎么回事?”   “王爷, 这人从前从不管堤坝的事, 怎么天黑了还上来查看堤坝?”一个老汉愁眉苦脸地回头, 陈荣他们的火光已经看不见了, “难道是听说堤坝有事,过来看看的?”   几个小老汉你一言我一语,对陈荣上山这事,都有自己的猜测。   赵幼苓听着他们的话, 走几步,从袖子里掏出石头,就着月光、灯火看了一次又一次。   石头的样子初看很寻常,棱角分明,再看就发觉整块石头呈褐色, 一头像是被火烧过一样, 黑漆漆的, 表面隐隐闪光的地方黄灿灿的,像是……金子的颜色。   赵幼苓多看了几眼, 忽的停下脚步, 回头望向身后。   “荣安?”瑞王问。   赵幼苓看着身后漆黑深幽的林子,再看着手里这块石头,竟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脸上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   “这石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从窦鸣处,瑞王已经知道自己这个侄女颇有些本事, “你看出了什么?”   在戎迂,赵幼苓跟着呼延骓学过寻矿冶炼之法。她学得还不够精,但也足够她去分辨手里的这块石头究竟是什么。   在呼延骓走前,他说要将那些方法告诉韶王。她遵循他的意思说了,大胤也有自己的寻矿冶炼之法,但丝毫不妨碍将两国的方法融会贯通。在那之后,她看了大胤的舆图,知道朝廷已得的矿分别在何处。   燕地刚刚有人上书朝廷,说是发现了几处矿山。可这里头,并没有金矿。   “瓜子金,”赵幼苓把手上的石头递给瑞王,“山石所出金,大者名马蹄金,中者名橄榄金、带胯金,小者就是瓜子金。这石头里能被灯火照出亮光来的部分,就是金子。”   瑞王看了眼赵幼苓的表情,确定她不是开玩笑以后,看着手里模样并不漂亮的褐色石头,表情有些若有所思。   “居然是金子!”小老汉激动地抓着手里的石头,往灯火下照了照,“难道刚才那条溪出金子?”   “不是。”   赵幼苓摇头,灯火下,她蹙起眉头,一脸凝重。   “这不是水金。水金需要在江沙水中淘砂金,千百次才可能得一块狗头金,大部分时候能得到的都是麸麦大小的小粒。这个,是山石所出,溪水上游应该有金矿,开凿过程中,落进水里,顺流而下,就积聚到刚才的溪边。”   她说的有理有据,叫人心头一颤。   小老汉们虽然一把年纪,可多少也知道山里头的矿不管多少,那都是朝廷的,私底下开矿,那是要杀头的重罪。   这一下,手里的手头也拿不稳了,忙捧给瑞王。   “王爷,难道山里真有人偷偷开矿?”仆从一脸疑惑,“这是要杀头的重罪,说不定这矿转运司和提举常平司已经知晓了……”   “不对,燕地从前的矿皆已经记录在案,并没有青都的名字。今次新发现的矿,都在其他位置,也没有青都。”瑞王摆手,止住仆从的话,看向赵幼苓,“荣安,你确定这是金矿?”   赵幼苓颔首。   她跟着呼延骓学了好些东西,辨认一两块金子并不在话下。想到刚才遇见的人,她不免有些担忧:“那个陈荣……”   瑞王显然也想到了这事:“他不是为了堤坝来的。”   瑞王话音落,一时间林间风起,吹得人汗毛战栗。   “先下山,找个地方住一晚,明天再上山看看清楚。”瑞王道,他看着石头,见上头金子亮闪闪,长久地沉默了下来。   山脚下有个村子,离青都县城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只是天色已晚,城门早该关闭,再往青都去有些麻烦,瑞王一行人索性在村子里住下。   小老汉们就住在这个村子。赵幼苓去见了老汉们口中说的那个从县衙里被打出来的,老张头的孙子。   十来岁的少年郎,被打得鼻青脸肿,胳膊腿都被包扎了起来,连吃口粥,还需要家里爹娘照顾。尽管如此,问起堤坝的事,他还是笃定地说真的看到了裂缝。   蛛网这么大。   少年郎如是说。   清晨,村子还被大片浓雾包裹的时候,赵幼苓已经与瑞王一行人,站在了山脚下。   “今天雾大,王爷上山的时候可要当心一些。”小老汉们抬头看看山,提醒道。   瑞王颔首。山间雾气重,一不留神就可能迷了路,一行人你跟我我跟你,谁也不敢神游,深怕走丢。   还是昨天那个位置,水流丝毫不比昨日傍晚看着小。瑞王与赵幼苓先后走上堤坝,望着两段高涨的水位,一时沉默无声。   身后,几个仆从正向四面看着,手放在腰侧的佩刀上,保持警戒。   “还是看不出问题。”瑞王道。   赵幼苓蹲下.身。   堤坝面上并无裂缝,可老张头的孙子说得笃定,指天发誓亲眼看到堤坝有裂缝不假。   她信那个少年郎,从看到瓜子金开始,她就觉得那个陈荣一定哪里有问题。   赵幼苓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堤坝边,一丛从堤坝里长出来的杂草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再蹲下,扯住杂草往外拔了两下,竟觉得底下似乎有些松动。   “怎么了?”瑞王走下堤坝,见状询问。   赵幼苓不答,只凑近了,伸手往堤坝上扒拉两下,稍一用力,一小块表面就被卸了下来,露出里面成团的干枯杂草。   有水,从草团的缝隙间往外涌。   “这……这里头……”小老汉们目瞪口呆。   赵幼苓刚要抓一团枯草出来,却听见一串脚步声从后头传来。她抬眼望下看去,沿着河道,有一群人影正朝这边跑来。   瑞王蹙眉:“他们……”   赵幼苓鼻子一动,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跑!”   林间的风带来下首淡淡的血腥味。   猎户不会这时候上山狩猎,雾都没散,连人影都瞧不见,能找到什么猎物。这血腥味,分明是伤了人。   瑞王出行,身边只带了几个仆从,虽也会武艺,能护得瑞王周全,可现在是在山里,除了瑞王还有赵幼苓,还有几个老汉,他们几人再厉害,也不能护住这么多人。   赵幼苓一声“跑”,一行人顿时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难道是杀手?”一个仆从道。   “看样子不像。”另一人答,抽空回了下头,见赵幼苓跟得上,便问道,“郡主可看出了什么?”   赵幼苓咬牙:“是昨晚在山里遇见的,那个一开始说话的人。”   这座山,平日里走动的百姓并不多。山路被踩出来,又很快就长满了杂草。   他们跑得匆忙,听着身后不时传来的叫喊声,连路也顾不上了,跑进了一片比人还高的杂草丛中。   后面是个小山坡,不是很陡,山坡下有溪水,水流湍急,应该也是一条支流。他们躲在草丛中,脚步声凌乱地从前面跑过,尽管有虫子跳到脸上,也没人敢在这时候做一个多余的动作,生怕引人注意。   “人呢?”   “没看到!”   “找!大人说他们发现了金子,不能让他们活着从山上下去!”   “早知道把山下那些人带上来,他们不出来就杀一个。就不信杀完了,还不肯乖乖出来!”   有小老汉惊得就要站出来。赵幼苓立刻乱拽住他的袖子道:“这些都是陈荣的人,是想要引我们出去!这时候冒头,你以为他们会让你活着去见家里人?”   瑞王也安抚地按住他的肩膀:“不要慌,我们很快就能下山。”   那几个人看身形,并不是什么职业杀手,高矮胖瘦,什么模样都有,手里的刀也寻常得很,应该只是陈荣自己的几个得用的人。   等那几人匆匆来,又匆匆去,手里的刀在草丛上头划拉了几下,人影彻底地消失不见了,赵幼苓才第一个站起身,往人走的方向看了几眼。   “都走了,快,趁现在。”仆从也站了起来。   瑞王起身,几个小老汉在草丛里躲久了,腿软站不起来,他顺手就拉起一个:“走吧,同一个地方不能躲太久,不然就失去了逃跑的机会。”   都是想要活命的人,老汉们听得心如坠冰窟,顾不上腿还软着,赶紧你拉我我拉你爬起来。   山路难走,一行人在山里吃力地走着,怕被人听到声音,不敢拿砍刀砍掉过高的杂草,连草丛当中可能有的蛇都顾不上了。   有个老汉越走越慌,眼眶都红了,嘴里只重复着:“他们要杀人的,他们想杀了我们。”   赵幼苓:“他们是要杀人,可你不跟着走,只会死得更快。”   一个老汉憋着眼泪,喘了口气道:“姓陈的狗官一定在这山里头做了什么坏事,不然……那个金子!郡主说的金矿,难道是他偷挖的?他怕我们知道了这事,所以要杀我们?”   赵幼苓:“他不知道。他只是担心我们发现了端倪,所以索性在山里头杀了人,可以借口野兽,没人会查那么多。”   瑞王:“这时候说再多都没有用。先下山才最重要,下了山,陈荣再想动手杀人也不能。”瑞王顿了顿,摇摇头,“他只是个县令,官小,没那么大的胆子私自开挖矿山。燕地太平了这些年,居然也藏了些野狼。”   燕地的政务,瑞王会管。但也许是运气好,燕地并不是一个多让人费心的地方。先前虽有巫族闹事,但也早已镇压了下来。其后几年,太太平平,没出过什么大事。   瑞王自己愿意只当个闲散王爷,管着自己的封地,种种菜,养养花。底下人也跟着养成了类似的性子。   但显然,总有些人不乐意过这种寻常的日子。   “哪里都可能有……”赵幼苓话音未落,一下就变了脸色,“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第103章   赵幼苓浑身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她在戎迂, 练出了不差的耳里, 风能送来的声音, 她沉下心来都能辨明方向。可就在刚才, 她没有注意到那些人的接近, 现在虽然感知到了脚步声,可这时候想要逃,只怕已经难了。   握刀的仆从手背上青筋仿佛就要从皮肤中跳跃出来。几个小老汉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   瑞王却在这个时候,直接将人推了一把, 低吼道:“还不跑!”   赵幼苓只愣了一瞬,抛下硬碰硬的打算,转身就逃。   仆从色变,拉上老汉们,护在瑞王左右, 顾不上回头, 迈开腿快跑。   正面碰, 他们注定打不过那帮人。   虽然对方不是什么职业杀手,可人多势众, 敌众我寡这几个字, 他们都懂。他们这边能拼上一拼的,加上瑞王和郡主,也不过才十余人,而对方足足有四五十人。   他们逃了一路,沿途夺过好几批不一样的人。陈荣……是打定主意要在山上找到他们,杀完了断。   “地形不熟, 实在是麻烦。”有仆从啐了一口。   所有人都很累,这时候已经顾不上什么仪态。就连瑞王的脸上也多有狼狈。   老汉摇头,求道:“王爷把我们就丢在这吧,别带着我们了。我们年级大,黄土都埋到脖子根了,死了也没事。别拖累了王爷和郡主。”   赵幼苓心知几个老汉心底也是求生的,可到了这个地步,她知道,瑞王多半也已经在打算放下他们了。   生在皇室,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他们最是明白。   可瑞王这时候却摇了头:“不行,要带你们一起下山。”   瑞王说着,看向仆从:“不准把任何人丢下。一起上山,就一起下山。”   “可是现在,我们人少,要怎么逃?”仆从问。   瑞王沉默:“先跑。如果真的跑不掉了,那就正面一战。”   他用“战”一词,脸上神情肃然。   “找个地方。伏击吧。”有仆从提议道。   这个提议在奔逃中,很快得到同意。甩开这一波追杀,他们很快就在山里发现了一个破庙。   大约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香火了,山间破庙的的确确称得上是“破”——用断壁残垣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里头的佛香早已经只剩下半截,断臂就躺在杂草丛生的地上。   佛像的背后,甚至还被凿开了一个大窟窿。   赵幼苓与瑞王对视一眼,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想办法伏击一批。”瑞王道,“少一批人,少一份危险。”   他说着卷起了袖子,露出手臂上制造精巧的一只小弩机。   瑞王也习过武,只是天赋不够,拳脚功夫仅能对付一些小毛贼。怕他在外遇上麻烦,精通奇巧的瑞王妃为他打造了弓弩,外出时扣在手臂上,藏在袖子里谁也不会发现。   因为弩.箭少,所以他这一路始终没有用过。可现在,不得不用了。   几个仆从应是。   另一边,赵幼苓已经安排好几个小老汉分别躲藏在佛龛及佛像后。   等安排好这一切,她想走到瑞王身边,却被他一个手势停在了原地。   “小王叔?”赵幼苓不解。   瑞王摇头:“女儿家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管这些。”   “小王叔,”赵幼苓有些哭笑不得瑞王这时候的体贴,“我杀过狼,也杀过人。”虽然人没死,但她的的确确有那个胆子下手。   瑞王怔愣,大约是没料到侄女还有这样的本事。愣过后,他回过神,犹豫了下,点头答应:“不要太靠前,你……就留在这里,要是没死你再……补一刀。”   这时候杀人,就没有心软的机会。赵幼苓点头应下。   她在破庙里待着,听着外头稍远处传来的呼喊声,慢慢握紧了手里的匕首。   仆从们都在外面,连瑞王也站在了门口。   庙虽然破,但那些人并没有打算放过任何一处可疑的地方。果真你喊我我喊你,朝着这边走来。   脚下踩住杂草传来的窸窣声音,就好像是一个讯号,一点一点传递给躲藏在庙外角落里的瑞王府仆从。   下一刻,陡然间,有惨叫声传来。   庙太破,四面透风。   风带着空气中的血腥味,送进庙里。   赵幼苓的心吊了起来,而后在远处,又紧接着听到几声惨叫。   她猛地站起身,几步跑到门口:“小王叔!”   瑞王也听到了那些声音。   杀完人的几个仆从警惕地将二人护在身后。   “王爷,惨叫声是从前面传来的!”   “有些不对劲,难不成是他们自己人打起来了?”   “王爷,要不要去看看?”   仆从们不敢放松警惕,但前面的动静也实在叫人心惊。如果是陈荣的人内讧倒还好,但如果是另一波来杀人的呢?   有个词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怕的就是陈荣的人只是螳螂,后头的黄雀现在露出了半张脸。   赵幼苓的心提地高高的。   那头脚步声响起,听声音,似乎是往破庙这边过来了。   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瑞王抬起了手臂,弩.箭就搭在上面。虽然小,可也瞄准了方向,随时准备扣下扳机。   就在这时,前面传来一串叽里咕噜的话语声,语速很快,像是在询问,也像是……在威胁。   “什么人?”仆从喝道。   瑞王迅速推开赵幼苓。   那头的声音小了一些,有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风很大,声音被满山沙沙作响的树叶声盖过,只细碎地能听到一些不成调说话声。   仆从围成一圈,当即就要呵斥。赵幼苓却在这时候,从瑞王身后走了出来。   “荣安?”瑞王伸手要拦她。   赵幼苓回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了眼眶。她在哭,脸上却是笑着的:“小王叔,是骓……不是那些人,是骓。”   她再不肯停留,拿手背胡乱擦了下脸,直接从仆从的护卫中冲了出去。   才越过地上的几具尸体,她的脚步突然就停了下来。   密林中,有身影缓缓走出。   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破旧不堪的胡人衣裳,手里握着已经沾满鲜血的刀,脸上有血污,身后……跟着二十几张熟悉的脸孔,有老有少,还有……瘦了一大圈的赵婳。   所有人都很狼狈。   就好像……经历了一场大浩劫。   赵幼苓震惊地望着眼前的熟人们,再看呼延骓,连眼泪都顾不上流了,慢慢走了两步,紧接着冲上前去,伸手就抓着他的衣襟:“是不是戎迂出……”   她话没说完,呼延骓忽然伸手,把她整个紧紧抱住,双手仿佛铁钳一般牢牢箍在她腰上,就好像要这样努力地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赵幼苓沉默下来,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只觉得抱着自己的男人身体颤抖,好像终于松下一口气来。   良久,他微微松开一些怀抱,顾不上身边还有人,低头亲在她的额头上。   赵幼苓心头一跳,想要推开,手上却完全没有力气。   只觉得这个身体厚实壮健,如同山一般的男人,嘴唇柔软得让人心软,那些刚才让她压在心底心惊胆战的事,顷刻间烟消云散,只觉得心疼得厉害。   到底旁边还有人,听到瑞王咳嗽的声音,赵幼苓推了推。   呼延骓仿佛这才回过神来,直起身,静静地看着她,而后抬起头,看向站在庙前的瑞王。   “瑞王?”呼延骓问。他听到赵幼苓喊男人小王叔。韶王同父异母的弟弟,封地燕地的瑞王。   瑞王颔首,看着他身后浑身狼狈的男男女女,虽一言不发,眼神分明在问这是什么情况。   赵幼苓看了看呼延骓。   他这些天必然经历了许多,脸色有些苍白,双目隐隐发红,连从前时刻挺直的脊背,都显得有些弯。   他很累。   在从林子里出来的瞬间,他从头到脚写满了疲惫。   “瑞王爷,十一。”   赵婳扶着腰,莎琳娜搀着她慢慢走到人前。   “戎迂……大可汗没了。”   赵幼苓闻言一愣,抬头看向呼延骓。   男人垂眸看她,刚刚还有些弯曲的身体一点点挺直,揽在她腰上的手缓缓松开,却是从腰上落到了她的手掌,牢牢地将人握在手心里。   “阿泰尔还在戎迂。”他说话,嗓音都有些沙哑了,“他为了让大家活下来,有机会夺过叱利昆的屠戮,留下断后。”   赵幼苓看着男人,透过滚烫的手掌,分明能感受到他的恐惧。   不是那种表露在脸上的恐惧。   他在害怕,害怕尽管同母异父,但感情深厚的弟弟从此天人永隔,更害怕自己没有让部族活着逃到安全的地方。   可他又不能表露。   他是部族的支柱,是天。天不能塌,支柱不能倒。   她试探着去摸呼延骓的脸。   因为一路在逃,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处理胡子,胡茬有些扎手。她站的近,甚至还能闻到他身上重重的血腥味,是那种长久没有清洗,一层叠加一层,厚重的腥臭。   “叱利昆设局害死了大可汗,嫁祸阿兄。在大可汗葬礼当天,意图将阿兄和阿泰尔斩杀在人前。如果不是阿兄早有预感,觉得叱利昆恐会针对部族做些什么,又特定叮嘱阿泰尔安排我随族人一起先往大胤走,恐怕大家都会死在叱利昆的刀下。”   “原本的计划只是入关。如果叱利昆那边并没有动作,我们还能安然回去,继续过大家原本的生活。但叱利昆联合了吐浑,吐浑铁骑对阿兄,对我们一路追杀。那些吐浑狗,简直不是人!连孩子都不放过,死了……死了……好多人。”   赵婳毕竟有孕在身,一时间激动起来,说话都要喘不上气。莎琳娜忙劝了几句,她摆摆手,执拗地要继续。   “不能入关,阿兄就带着我们想办法改道。我才知道,大胤的西南,竟还有这样地方,我们一路逃,一路走,部族里的人本来就老的多少的少,到现在只剩下这些人了。”   “十一,”赵婳现在的脸上哪里还能见到从前英姿勃发的样子,“阿泰尔说,要阿兄送我回家。”她说着话,眼眶渐渐发红,泪珠顺着眼角,滑下瘦削的面庞,“那个傻瓜,我嫁给他了,他不在,我的家也不在了。” 第104章   按照呼延骓他们原本的计划, 是从西南辗转入大胤, 再走陆路往汴都去。   吐浑铁骑入西南后, 仍旧不断追杀, 似乎压根不担心被大胤发现。呼延骓不得已, 带着众人走各种小道,翻山越岭,这才入了燕地。为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们走的依旧还是各种偏僻崎岖的山路。   青都这座不是孤山, 山脉绵延,他们从另一头翻越而来,不想到了这里竟然又遇到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伙。   呼延骓还以为是被吐浑收拢的汉人,手起刀落,就杀了一批。之后接连撞见几批, 也都被他毫不客气地砍杀了。   一直到破庙前, 他这才隐隐觉得不对。   赵幼苓将青都县令陈荣派人追杀他们的事, 同呼延骓仔细说了一遍。如此两厢一对,呼延骓竟阴差阳错地帮他们杀掉了大部分追杀者。   心知不好在山上拖延时间, 一行人简单休整后, 带着再遇就正面砍杀的心,径直往山下去。   也许是陈荣发现自己人死得太多,心生胆怯,一直到下山,他们再没遇上麻烦。   山下的村子被杀了几个青壮,老张头那个硬咬着说实话的孙子也没能幸免。   当夜, 回到王府,瑞王便命人将一些金银细软交给家中有人丧命的人家。到底是因他们而死,瑞王无论如何也不能忽略了这几桩杀人的案子。然而翌日一早,从村子回来的仆从回禀说,那几户人家拿了钱,却说什么都不肯指认杀人的是陈荣派来的人。   得知那些人的反应,瑞王站在菜地边上,望着挂着晶莹露珠的菜出神。   呼延骓走到一旁:“瑞王爷。”   瑞王回过神,只是微微颔首。呼延骓道:“戎迂的事,王爷尽早传信回朝,吐浑……恐很快又有动作了。”   “又要乱了。”瑞王叹气道。   他的一句“乱”,不知道是指吐浑,还是燕地。只是说完了话,又望着菜地出神,思绪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呼延骓似乎难得得空,竟也跟着在一旁看菜地。   赵幼苓来时,只见得两人都站在菜地边上,一个比一个看得认真。   她抬头看看天,再看看乌云盖顶也不知的两人:“要下雨了,不准备进屋么?”   瑞王嗯了声,缓缓抬头。头顶上果真是乌云密布,已然瞧不出起早看到的明光。   “这天……”   呼延骓跟着看了眼,说:“看样子,是暴雨。恐怕能下上一段时间。”   “只是下雨倒不担心,只是雨大了,青都上游的堤坝……怕是撑不住。”赵幼苓说,“水势再汹涌一些,青都恐要遭殃。”   瑞王走到屋檐下,招来仆从叮嘱了几句。待那个仆从离开,赵幼苓问:“小王叔让人去做什么?”   “去青都附近的几个村子嘱咐几句。”瑞王道,“希望老天爷赏脸,这雨小一些,别叫堤坝真出了事。”   堤坝一旦出事,就绝不会是小事,人命稍纵即逝。   天灾加人祸,防不胜防。   他们昨日出了青都的范围,就立马发现陈荣的人虽然没有再下杀人,但派了几个尾巴在后面远远跟着。   这一次,呼延骓没杀人,而是帮着把人抓了,现在还关在王府柴房里。不给喝的,不给吃的,怕自尽了还拿布头堵了嘴,就这么把人丢在柴房里晾着,没人过去问话。   赵幼苓踩着台阶,走到屋檐下。   她昨日回东渠,窦鸣已经找到一处宅子安顿了下来。一大早,人就带着亲兵往矿上去,她陪着赵元棠用过早膳这才往瑞王府来。   她二姐如今是冠军侯夫人,想要攀附的人不少。各家夫人的拜帖已经递了一份又一份,她跟着匆匆过了一眼,里头赫然有青都县令陈荣的夫人。   正打算将这事同瑞王说道说道,天上突然炸响一声雷。   一阵滚雷过去,豆大的雨登时砸了下来,屋外来往的下人顿时人仰马翻,乱成一团。很快雨水如倾盆而下,天地接连一片水濛濛。   滚雷一声接着一声,片刻屋檐前的地面上已经积水一片。   望着这场大雨,赵幼苓沉默了下来。   呼延骓已经了解清楚她在那座山上究竟都发现了什么。一座藏着金矿的山,一个似乎背后有人的七品县令,还有山里岌岌可危的堤坝……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透着危险。   他想安慰,可伸出去的手,还未到她身边就落了下来。   他现在……自己都还身陷麻烦,能帮得了她什么忙。   青都县衙。   仆从走进书房。   靡靡之气挥之不散,连案几上的香炉里,都飘着一股叫人忍不住掩鼻的香味。书房的卧榻上,娇媚的小丫鬟满脸羞红地拿衣裳遮盖自己的身体,一旁的陈荣伸手摸了一把,笑嘻嘻的脸在回头之后立马阴沉了下来。   “怎么回事?”陈荣抓过衣裳,沉着脸问。   仆从上前几步,拱手道:“查过了,人没死,现在还关在瑞王府里。”   陈荣撩起眼皮,咬牙道:“关起来了?那个只会种地的瑞王爷什么时候还多管闲事起来了。”   仆从不敢应答。   做下人的哪里懂得什么大事,可是瑞王毕竟是皇亲国戚,正正经经的天子之子,自家主子再能耐也只是七品县令……七品县令要对付亲王,总归叫人心惊胆战,怕得很。   片刻后,陈荣问:“矿上的事这几日看紧一些,要是有不认识的人上山,别管身份,都杀了。”   仆从回说:“已经派人盯着了,山上也增加了巡逻。可瑞王那边……怎么办?”   陈荣冷笑了一下。   还能怎么办,瑞王现在没证据,还不能往朝中传消息。就算真有什么消息要传,也定要人走不出燕地!   他听着书房外阵阵雷声,再看仆从被打湿的裤腿,皱起眉头:“外头的雨这么大?”   他本就生得难看,这一皱眉,更显得丑陋。仆从躬身应是,想起堤坝的事,想了想,小声问:“大人,上游的堤坝……真的不会出事对不对?”   陈荣哼哼两声。   他才哼完,不等仆从偷偷松一口气,书房的门被人“咚咚”砸响。   陈荣被这突然砸门吓了一跳,门一开,见外头站着自己慌慌张张的发妻,当即怒目圆睁,骂道:“闹什么闹!疯婆子,好端端地闹什么!我让你去给冠军侯夫人送去拜帖,你送了没!”   他自顾自地骂,见发妻浑身淋湿,显出臃肿难看的身影,嘴上骂得越发厉害:“疯婆子!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又老又丑,还想显摆你这身段不成!还不滚回自己院子,老实呆着去!”   “发大水了!”妇人急道。   陈荣瞳孔微微一缩,回过神来,赶紧问:“哪里?”   “上游……老爷你老实说,堤坝是不是真有问题?”   面对发妻的追问,几息后,陈荣慌里慌张地喊仆从赶紧收拾家当。吩咐完,他心慌意乱地在门内来回踱步,见发妻还在追问,恼得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吵什么?想活命还不赶紧去收拾东西!你要是想死,别拖累老子!”   话说到这份上,哪还听不懂。   只是压根等不及他去收拾完细软,接二连三又有人来急报。   先是金矿渗水,再是矿内的工人只能暂时先出来避一避。   紧接着,堤坝冲垮了。   陈荣“啊”了一声,跌坐在地,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字。   完了……   堤坝冲毁,下游的青都,尤其是山下的几个村子,几乎是当场被夷为平地。青都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等这样大的消息被瑞王派去村子的仆从送回东渠时,已经是大雨倾盆的第二天。   距离天灾发生,已经过去了将近七个时辰。   东渠知府匆忙间被请到瑞王府,得知青都出了灾情,却除了瑞王的人,无人将消息传回东渠,当即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好端端的堤坝,怎么会冲毁?”东渠知府姓白一脸难以置信地回应道,“会不会是青都附近几个村子的刁民胡说的?可别叫他们蒙蔽了王爷啊,那些刁民真的是……”   都知道瑞王是个好脾气的,白知府说了两句,腰背都直了起来:“王爷,你不知道,那些个刁民一天到晚觉得堤坝有问题,觉得青都那位陈县令贪墨。当初陈县令可是起早贪黑,都待在边上,亲眼看着人把堤坝修缮好的。这功劳可不能忘了。”   白知府嘴上说得好听,赵幼苓“砰”一声砸了手里的杯子。   “郡主。”白知府吓了一跳,尽管对赵幼苓的身份有些不以为然,这会儿还是恭敬地喊了一声。   “白大人以为,瑞王爷只是为了与你开个玩笑,就将你请来王府?还是说,白大人觉得,我小王叔是个底下人随随便便撒几个谎,就听之信之的人?”赵幼苓问。   白知府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赵幼苓也没那么多功夫与人打嘴仗,起身就道:“白大人若是不想管这事,就不必管了。趁着头顶的乌纱帽还在,那就多戴几天,省得回过头来,帽子丢了,脑袋也丢了,还埋怨我小王叔不提醒你。”   她说完,也不管白知府是个什么反应,迈腿就往门外走。   呼延骓一直在外面等着,见她出来,也不多言,陪着就要往王府外去。身后,白知府不满的声音被瑞王一句“好自为之”堵得严严实实。   王府门外,赵幼苓翻身上马,面对与自己一道的呼延骓,长叹一声:“我原跟着二姐过来,一是当真作陪,二是因燕地上禀的几座新矿。姐夫不让我太过深入,怕我麻烦缠身,可结果,我好奇心作祟跟着小王叔查看堤坝,还看出了个私自开凿的金矿来。”   马蹄兜转,呼延骓回头,看一眼身后随瑞王集结的王府卫兵,说:“有些事,既躲不过,就迎面上。这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赵幼苓抿抿唇。   他又道:“况且,人命关天,你想救人。” 第105章   青都堤坝冲毁, 整个青都都被水淹了, 直浸到离东渠不过一个时辰路程的村子外。幸而从那村子起, 后面的地方地势都略高一些, 还不至于这一次一道被水淹过。   快马经过那个村子后, 再往前看到的,就都是被大水淹过的土地。   沿途还有不少地方燃起了黑烟,俨然是有人趁乱作祟,抢夺了村民的东西, 一把火将房子烧了干净。   幸好有雨,不少房屋并没有被烧毁殆尽,只是尽管大雨转作淅淅沥沥的小雨,那些房子却已然被大水围困,又有多少人能回到家中。   不少村民互相搀扶着, 从已经半毁的家园逃出来, 浑身泥泞, 哪怕眼泪都已经滚满脸颊,也在不断地拉扯彼此。生怕慢一步, 就要被大水吞没, 丢掉一条性命。   从青都上游的堤坝被冲毁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夜的时间,却仍旧有大水不断地涌来。除了那些沿途的村民,连一个官差都没有瞧见。   瑞王的卫兵扶过一个神情狼狈的村民,带到瑞王面前,询问是否有看到县衙的人来组织大家自救。   村民狼狈地抹了把脸, 愤愤道:“什么县衙的人,要不是命大,大家早就被水卷走了!县衙?县衙那帮人现在不应该在给他们的陈大人当狗吗?这水还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呢!”   瑞王微微蹙眉,问:“难道堤坝冲毁的事,你们到现在都不知道?”   村民愣住,显然当真不知道。   瑞王挥手,拨出几人留在当地帮着村民自救,自己则依旧往青都去。   水很大,即便有马,在水深到足够没过人膝盖的情况下,速度也慢了许多。水下有什么东西,坐在马背上的人难以预计,瑞王的坐骑一不留神忽然马蹄打滑,两腿往前跪倒,差点把瑞王摔下马背。   亲兵们一阵慌乱,好在呼延骓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拽住瑞王的胳膊,这才免得人摔进水里落得一身湿。只是到底瑞王身材颀长,脚还是落进水里。   冰凉的水透过布料,冷得他忍不住眉毛紧拧:“这么大的水,他们都以为只是哪里发了山洪,以为只有自己的村子出了意外……陈荣……到底在做什么?”   赵幼苓看着瑞王重新上马:“如果真是洪水倒还好办。来得快,退得快,不用多少担心,可这是堤坝冲毁。青都上游……只怕情况不比青都这好多少,那样的话,麻烦就多了,涝灾……粮食、疫病都是问题。”   瑞王点头道:“我也知道。青都堤坝修缮前,就曾经发过大水,那年多少人为此流离失所,才一年……才一年时间!”   赵幼苓直接问:“陈荣等人当初修堤坝的时候,小王叔难道不知道他们背地里都在做什么?”   瑞王道:“我并不懂这些工事。当初朝中派了工部的几位大人过来,由他们与陈荣一起负责青都堤坝的修缮工作。期间,账本又工部的人核对后,最后交给我过目。那是朝廷派来的人。”   朝廷派的,工部的官员。   瑞王虽是亲王,燕地又是他的封地。可堤坝修缮的事,朝廷不可能交给他来办,自然由工部的人来全程主办。   想到看到的那些塞在堤坝内的草团,赵幼苓闭了闭眼。   修堤坝这么大的工程,往堤坝内塞草团的事,不管是陈荣,还是工部那些人的主意,势必都不会瞒得过对方。   唯独瑞王……   他们视瑞王如无物,如果不是之前小老汉们找到瑞王府,恐怕瑞王根本不会知道堤坝有问题。   有先瑞王一步去青都打探情况的亲兵回来,雨水淋得满身都是,顾不得擦,翻身下马就抱拳道:“青都县衙空着,所有人都不在城中。”   “去了哪里?”瑞王眉眼间尽是焦虑,“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把县衙的人都调去了哪里?”   “小的去问过附近几个村子,也都说没见过县衙的人。”   “可能是在山里。”赵幼苓双腿一夹马肚,大黑马扬蹄狂奔,水花四溅。   瑞王低头,看一眼溅落在衣袖上的污水,沉默了一瞬,说:“调兵。”   “王爷!”   有人要劝。   瑞王摆手:“调兵。一半去到受灾的各地协助百姓安顿生活,余下的人,去青都捉拿青都县令陈荣及其手下所有人!”   赵幼苓没有去管瑞王身边那些人。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沿途。   从她重活一世起,她就没有过什么济世救人的仁爱想法,她想要的其实脱离不了“太平”二字。   但她当年能因为赵臻为家国大义一箭射杀她,而选择不怨。现在也能因为周围的惨景,心生悲悯。   生活在这里的村民,如果说从前也是年年都会遭遇这样的大水,那当初堤坝修缮的时候,他们一定心里充满了希望。   盼着再无大水,盼着生活从此风调雨顺,盼着家人此后太太平平。   可结果盼来的,是并不过关的堤坝因连日大雨最终被冲毁,再一次,甚至比从前更严重的大水使得家毁人亡。   听到耳边传来的哭嚎声,赵幼苓心里便忍不住的难过。   天灾人祸,总是能带走最无辜的性命,她甚至有些埋怨自己,为什么重生一次,记住的却都只是一些小事。   呼延骓拽住了赵幼苓的马缰。她情绪不对,再继续跑,说不得就会出事。   “我没事。”赵幼苓摇摇头。   呼延骓道:“现在不能急,事情已经发生,最重要的是后续,不是现在就去追责。”   赵幼苓勒马,看到路边坐在木盆里,在水面上飘荡的孩童,擦了擦眼泪,说:“对,不是追责的时候。”   以她的身份,没有资格对陈荣等人追责。与其跟着去找陈荣,不如留在这为村民提一份助力。   她作势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瑞王。瑞王虽有些不放心,但想到山上的情况安危不明,倒不如让她留在这里,便也点头应允。   “小王叔不如带着殿下一起过去。”赵幼苓道。   “怎么能……”瑞王诧道。   “殿下在戎迂时,擅寻矿冶金。小王叔现在身边没有这方面可用的人,到了山上,又是堤坝又是矿,不如让殿下跟着一道去,也好帮忙看看山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她认真的举荐,瑞王当即接受,丝毫没有因为顾虑呼延骓的身份,而将人拒绝。   赵幼苓心底松了口气,见呼延骓沉默地看着自己,笑了笑:“殿下,你需要一个留在大胤的理由。”   她承认自己有自己的算计。前世的呼延骓如何投奔大胤,又如何得了重用,她全然不知情,但想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想添一把助力,也明白,他的的确确能在金矿这件事上,帮上瑞王的忙。小王叔这一次……如果补救及时,兴许还能不被天子责难,不然……难辞其咎。封地上发生如此大的事,眼皮子底下的贪墨……   赵幼苓找了一户地势稍高的人家。在别人膝盖高的水位,到这户人家这里,只堪堪停留在了门槛外。尽管如此,之前下的大雨还是让庄园内积了不少水。   赵幼苓找到这家时,家里头的下人正忙着往门外舀积水。得知瑞王侄女,荣安郡主登门,家里的老爷夫人忙踩着水过来迎接。   这户人家是当地一个地主,姓钱,原本只打算清理掉自家庄园里的积水,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得闻赵幼苓想借用他们的地方,暂时安置附近受难的村民,虽有些犹豫,但想到说不定能借此给自己赢点仁善的名声,又能和瑞王攀上关系,转念就答应了下来。   有了他们的点头,赵幼苓当即命瑞王留下的一部分亲兵将附近活着的村民救到庄园来。一传十十传百,一些活着的村民自己就想尽办法找了过来。   都是受了难的,身上的衣服脏了,肚子饿了,有的甚至才走到门口,就“噗通”一声晕倒在水里差点呛死。   钱夫人的祖辈也是佃户,原先还存了自己的算计才答应救人,可看的多了,眼眶忍不住红了,便多了几分真心,忙不迭使唤自己的婢女又是把下人不穿的衣裳翻出来给人换上,又是请大夫,熬药又熬粥的。   赵幼苓也换了身方便的衣裳,忙着将煮好的粥吹凉喂进几个哭嚎的小娃娃嘴里。得亏她从前在戎迂也照顾过孩子,不然尽管只是几个小孩,就够她手忙脚乱一阵的。   可这会儿,看着好不容易洗干净的几个小孩,她除了苦笑,再没其他想法。   这些孩子的爹娘,不是走散了,就是被大水冲走了,现在一时吃饱喝暖,以后的苦日子又该如何是好。   “姐姐。”   赵幼苓出神间,衣袖被人拽了拽,她回神底下,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女孩还很小,大约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她记得这个孩子,被人发现的时候,据说是被已经死去的亲娘抱在怀里。   “姐姐,我娘会来接我吗?”   女孩的声音轻轻的,有些胆怯。   救她的亲兵年纪也不大,哄着说她娘病了要送去治病,才好说歹说把她从水里抱出来送到庄园这儿。   对他们来说,和一个对生死尚且没有概念的孩子去解释亲娘的死,其实是桩特别困难的事。   赵幼苓也不知道怎么说。   她对生死的理解,比同龄人更早,可这样的早何尝不带着可悲。   “会的。”她犹豫了很久,最终伸出手,摸了摸女孩的头,“有一天,她会回来接你。”   陈荣果然就在山上。   瑞王一行人进山后,靠着呼延骓,很快就找到了他们之前并没有留意到的金矿。   矿洞因为渗水的关系,目前已经不能再下人。等他们漫山遍野地搜寻,抓到陈荣后才知,因为渗水来得突然,矿洞底下其实还有人,如今只怕是已经死在了下面。   等他们把陈荣及其手下从山里带出来,已经是堤坝冲毁数日后的事了。   水渐渐退去,露出了一片狼藉的土地,也带出了目前最窘迫紧要的问题——粮食,不够了。 第106章   夜风微凉, 路面上的积水已经全部退去, 入夜后的村子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几户人家亮起了烛灯, 余下都落入漆黑当中。   不知是有什么东西经过, 虫鸣声顿时聒噪起来。   地势较高的庄园内,亲兵们层层把守住其中一个院落,房里点着数盏灯,灯火熊熊燃烧, 将屋子照得如同白昼。   瑞王坐在桌案旁看舆图,手边堆叠着厚厚的账本,黝黑的眸子里,是沉默的懊恼。   白知府和其他人站在一旁听他指令。   门外,赵幼苓送走了满脸担忧, 怕对王爷和几位大人有什么照顾不到的钱夫人。   瑞王双妹略皱, 手指在舆图上划拉了几下:“所以, 你现在告诉我,从这里到青都这一整块受了灾的区域, 粮食都不够了?”   白知府道:“王爷, 燕地毕竟每年产粮本就不多。加上年年天灾,这……这到如今能吃用的粮食确实……是不够了。”   因为燕地情况特殊,瑞王多年前就曾向朝廷上过本,请求减免燕地百姓的税收和田赋。朝廷考虑到燕地的情况,的确应允了此事。   但即便如此,燕地的情况还是不如乐观。   原想着今年总算是能有起色, 结果……   想到得知荣安在庄园里带着人救助村民,看到厨房里熬煮的粥越来越稀,瑞王便觉得心头烦闷。   瑞王的目光在舆图上扫了个来回,这才从汴都转回东渠。   “朝廷的救济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下来,现在……只能想办法靠自己先撑着。东渠还有多少粮食?明天回去,开仓放粮,全都拿出来救济灾民。”   众人面面相觑,白知府有些犹豫,到底被人推了出来:“王爷,开仓放粮实在是不妥。现在开仓放粮,救得了一时,可眼下才快入夏,夏收已经不能了,等到入冬,万一再出个什么事,这仓里没了粮食可如何是好。”   白知府说完,又看了呼延骓一眼。   “况且,这粮食存着,要是何时吐浑再有什么战况,我们还得往前头送不是。”他说道,一面小心翼翼地拱了拱手,“王爷,开仓放粮的事,还请三思。”   瑞王看着他。   “不能开仓放粮,当地的粮食又已经不够,难道就这么让人饿着,等朝廷的救济下来?”   白知府愣了愣,旋即道:“不如从当地粮商手里买?他们手里总是有粮食的。”   “白大人难道不知道,外头的粮价已经涨了。”   呼延骓始终在一旁沉默,直到此刻方才开了口。   他身份特殊,白知府等人不敢在他面前说太多,又忌惮这人亲自抓到陈荣,卸掉了陈荣的一条胳膊,说话的时候忍不住看一眼又看一眼。   突然听到这么一声,白知府免不了心底咯噔一下。   “这位……殿下,”白知府想了想,道,“你有所不知,这粮食毕竟是那些粮商自己花钱收来的,粮价即便是真涨一些也是正常。再者说,殿下……怎么知道外头粮价上涨的消息?”   呼延骓不语,白知府只当他是随口胡诌,心底松了口气,正要再提买粮的事,就听得身后房门吱呀一声。回头去看,那位荣安郡主站在了门口。   敞开的门外,虫鸣声如海。   赵幼苓提了提裙子,走进屋子:“粮价已经涨了。”   她的目光轻飘飘落在白知府的脸上,后者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郡主,这可不能胡说……”   赵幼苓眼帘低垂,眼底波澜不惊:“从前能买一斗米的钱,如今只能买半斗,甚至更少,这难道不是涨价?”   白知府咽了一口口水:“若真是这样……那也还是能度日的。”   瑞王抬头,看着白知府。   “如何度日?”赵幼苓将目光落在瑞王手边的账本上,“白大人难道从没看过这些账本?燕地的粮价已经比从前高了许多,如今直逼汴都,难不成是因为粮商们觉得村民们在受难的时候,都揣着全部家当逃出来,现在还有足够的钱能够买他们的粮食?”   白知府冷汗如注,只听赵幼苓又道:“朝廷已经免了燕地数年田赋。”   “自去年水灾之后,不光拨款修缮堤坝,甚至还允许燕地部分军屯改作民种,如今这些民种还没到收割的时候,就全都泡在了水里,即便水退了,那些地这一季已出不了粮食。”   “燕地各地官衙的粮仓还没有填满,那些粮商的粮食都是从外面收来的吗?如果是,那为何不能有官衙直接去外面买粮食,而非要从粮商手里高价收购?”   赵幼苓一句句追,一声声问,屋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白知府满头大汗,不知如何解释。   灾情一起,粮价大涨,从来都是粮商们趁机赚大钱的时候。那些粮食,对他们来说,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更何况这其中还有白家的一间铺子。   白知府吞咽一口:“话虽如此,只是粮食到底是他们自行购入的,都是受了灾的人,这要是让他们白白拿出来,岂不是欺负人……只是涨价,还不至于叫人吃不上粮……”   “白大人吃的是大白米,喝的是肉汤鱼汤,自然不知道外面那些受了灾的百姓如今能吃上一口稀粥已经是好运了。”赵幼苓打断他的话。   钱老爷在当地也算是有些家业的地主了。虽然庄园没有被淹,可手里的那些地全都泡了水,今年的粮食自然也成了问题。如今又因她的缘故,在庄园里接济了那么多的灾民,粮仓的粮一日比一日少。   夫妻俩虽有算计,却不乏善心,如今还瞒着她掏钱从外头买米,不敢叫她知道。夫妻俩的小女儿跟着钱夫人理家,私下却是把事情同她说了。   连钱家这样的家业,都觉得粮价涨得离谱,其他没有得到救济的灾民,又该如何。   白知府睁大了眼睛:“这……这吃不上粮,总还是有别的能吃的东西。”半晌他缓过神来,对着瑞王拱手,“王爷想来是知道的,这地里头能吃的东西太多了,若是米粮不够,还是有别的东西能凑一凑的。王爷不也曾说过,那些看似不能吃实则能入口的野菜杂草,其实不光能果腹,滋味也不错?”   白知府说出了这话,赵幼苓差点笑出声来。地里能凑的东西还有什么,都是淹过水的,起码这段时间根本不能吃,吃了十有八九坏肚子,更有甚者会得重病死人。   “你们汉人,有个词叫‘何不食肉糜’。我从前不懂,如今看白大人,倒是明白了这里头的意思。”   呼延骓嗤笑,回头看向瑞王,“王爷当初为什么会说这话?”   瑞王的脸色难看异常。   哪怕再好脾气的人,此时听着过去说过的话被曲解成这样,脸上也是挂不住的嫌恶。   “本王何时说过这些话?”瑞王道。见白知府似要开口,瑞王摔碗怒斥,“本王当初为何要尝那些东西,难道白知府不知道?”   白知府张了张嘴。   瑞王冷笑:\"那些山间地里的杂草野菜,树皮树根是能裹腹没错,可那些是在迫于无奈的情况下,百姓才选择去吃的东西!要不然,难道你认为吃观音土是为了向观音菩萨投诚?\"   \"这……这……可那些的确能吃不是……\"   白知府还要再说,瑞王没动,他身边的人已经一脚踹在了白知府的腰上。白知府\"哎哟\"一声倒地,疼得起不来身。   瑞王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本王曾遍访燕地各地,尝遍各种野菜野草,比不得神农尝百草试药性,本王这么做,是为了编纂救荒本草。救荒本草……那是无可奈何情况下才去食用的,而不是明明有粮有米,宁可任由粮商无礼哄抬价钱,却让百姓吃那些东西!\"   赵幼苓头回见到瑞王发火的样子。   脾气乖僻的瑞王不与人深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养花种菜,自得其乐。可当真动怒的时候,白知府这样的人根本想也没想到。   \"小王叔,现在只怕是等不及朝廷发放救灾银粮了。\"见瑞王身边的人这时还在提朝廷救济的事,赵幼苓出声。   \"荣安?\"   \"小王叔,你请求皇爷爷救灾放粮的信,\"赵幼苓看着冷汗淋漓的白知府,\"从一开始就被这人半路拦截了,根本就没有送出燕地,上达天听。\"   这话一出,屋里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拦截亲王送去朝廷的信,这边才千方百计阻挠瑞王救灾,那边却是连青都灾情都要向朝廷隐瞒……白知府不是傻,这分明就是坏!   \"来人……\"瑞王抽剑怒指白知府,只要再往前送上一寸,剑尖就能送进他的身体,\"把他给我捆起来!\"   \"王爷!\"白知府大喊。   一旁听令的亲兵已经一脚踩住他,身手利索地将人捆绑起来。白知府挣扎吵嚷,亲兵面目表情,脱了他的靴子,脱了袜子团了团直接塞进他嘴里。   人被制服,从屋里拉走,门外有来往的丫鬟被吓了一跳发出惊呼。瑞王却是根本顾及不了这些,扭头看向赵幼苓。   \"荣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何时发现的?为何现在才说?\"   瑞王问得急,难免听起来语气不甚好。赵幼苓却不在意,知道他担心什么,一一作答。   \"小王叔的瑞王府中,藏了他们的人。似乎不是什么有身份的,因此并没有还在王府就将信拦下,但消息还是递给了他们。白知府的人追着小王叔的信使跑了数日,将将在出燕地前将人拦下,杀人截信,阻止青都一事传回朝廷。\"   \"原本这事做得隐蔽,除了他们自己人,我们难以得知。但许是老天保佑,那杀人者回了东渠后,一日在酒楼内酒后失言,叫骓殿下带来的几个孩子听到了。事情这才让我们得知。\"   瑞王调来的兵卒忙于救灾,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再加上救回来受伤的村民也人数众多,庄园请来的大夫们渐渐手里能用来消毒的酒水就少了。   那几个戎迂的小孩听得懂汉话,也能简单地说上几句,因此见大人们都在忙着救人,便自告奋勇地去买酒。这一去,就遇上了坐在酒楼里喝醉了酒大放阙词的男人。   外头灾情没结束,酒楼虽开了门,可也没多少生意。那男人在里头就显得尤为引人注目。索性小孩机警,装作听不懂汉话,比比划划地买到酒,抱着就回了庄园,偷偷摸摸找到她,把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   \"小王叔,\"赵幼苓安抚道,\"你放心,人已经抓住了。\"   \"那信……\"   \"信我让泰善快马加鞭去汴都,送到韶王手上,不日你们的朝廷就会知道青都的事。\"呼延骓出声道,他说着望向屋外漆黑的夜,\"只是瑞王,在朝廷下旨救灾放粮前,如果不能从那些粮商手里以合适的价格拿到粮米,恐怕你们真的要带着百姓以草叶为食了。\" 第107章   粮食的事实在太过紧要, 瑞王根本等不及天亮, 连夜命人将青都至东渠一带的粮商都请到了庄园上。赵幼苓依旧在旁作陪。   那些粮商对瑞王多少还存在畏惧, 可想到从汴都来的荣安郡主一片善心在这儿救助灾民, 进门前便多多少少让人私下送了点礼讨好她, 想得一两分的帮忙。   赵幼苓来者不拒,可到了瑞王跟前,却还是一言不发,无条件配合瑞王行事。   有个粮商不由地气短:“王爷, 您是什么都不知晓。”说着他指向瑞王手边的账目,“您翻翻这些账本,这上头记的可不光光是粮价,上头还记了我们手里有多少米粮。王爷您什么都不知晓,张嘴就要我们给粮, 我们可拿不出这么多粮来, 就算拿得出, 难不成要我们喝着西北风救人?”   赵幼苓故意装作诧异的模样,惊讶地看着那粮商:“小王叔是要向你们买粮, 既然是买卖自然有银钱上的交易, 怎么能是叫大家喝着西北风救人?”   那粮商咬咬牙:“这粮食都是从外头来的,且现在卖完了,还不知后面的粮接不接得上。都是受了灾的,没道理叫我们受着委屈把粮低价卖了不是。”   他顿了顿:“就如今这个价钱,虽说的确是翻了几番,可王爷去外头问问。现如今再想从外面买粮, 可不就是这个价钱,就是再进,只怕比这还要再贵一些。”   这粮商是白知府本家人,显然白知府被抓的事,还没有让白家人知晓。见他在一群粮商中间,隐隐有领头的架势,赵幼苓便知粮价上涨,只怕是白家联合其他粮商起的这个头。   白知府怕青都的事让朝廷知晓了怪罪下来,一个死罪逃不了,索性瞒着。白家则趁机哄抬粮价,想着赚一笔是一笔。   不是一家人,倒的确进不了一家门。   “天禄十一年,因京城破,天子南逃,燕地米斗十钱。天禄十二年,江南安稳,朝廷下旨,令燕地米斗跌至三钱。宝应元年,青都大水,燕地米斗六钱,青都一度突破三十钱。宝应二年,青都上游堤坝冲毁前,因先前朝廷免了田赋,令燕地米斗不过二十钱,不过数日,眼下青都米斗已过六十钱。而与临近青都的其他地方,甚至东渠,米斗不过才二十几钱,这还是已经涨了的价钱。”   不用翻看账目,赵幼苓张嘴便报出了一连串的数字。   这些都是近年来燕地的粮价。因粮价本就起起伏伏,每月都多多少少有着变化,因此赵幼苓只报了其中数字最高的几组。   粮商们被请到庄园前,赵幼苓就趁机记下了这些数,此时报出,便瞧见以那白家人为首的一众粮商,脸色都变了。   她报完这些,看向瑞王:“小王叔不如猜一猜,等到我们迫于不耐,必须买粮的时候,米价会加到多少。”   呼延骓忍不住多看了赵幼苓几眼。这些账本是召见白知府前,瑞王让人临时送来的。她不过才粗粗翻了几遍,就记住了这一连串的数字,记住每一次数字变化前都登记发生了什么事。   他下意识地摩挲腰间佩刀,再看那几个粮商时,眼神已经有了变化,似乎只要有一人再辩解一句,他就要忍不住拔刀威胁了。   “京城还未攻破时,粮价一度涨到了三千钱。那时前线吃紧,沿途所有军屯的粮食都被送往前线,到最后,甚至连民间的粮食都开始征收,京城粮价因此才飙升。”   瑞王看向已经面如金纸的粮商们。   “等后来王都南迁,汴都当时最高的粮价也不过才米斗一百三。太平后,汴都粮价已跌至米斗六十钱。尽管听着高,可汴都当地的百姓一年收入就比燕地高上许多,六十钱寻常人家并没有负担。所以,这就是你们说的,收来的粮就贵,不喝西北风只能卖得高一些?这就是,高一些?”   白粮商嘴唇嗡动,看看左,看看右,下意识想要求助。   赵幼苓却在这时候笑了笑:“不用想着让白大人帮忙了。他能不能保住项上人头都成了问题,你,他是绝对保不住的。”   她话音才落,那人眼皮一翻,竟然作势要晕厥过去。   赵幼苓眉头一皱,呼延骓已经一个大步走了过去,胳膊一伸,将人提了起来,掐着人中把人丢在了瑞王面前。   白粮商本就是装的,呼延骓手劲大,这一掐,掐得他鼻头下面直流血,疼得装不了死,只能嚎啕大哭起来。   “都是白大人……都是白三那个畜生!是他说的不能让朝廷知道青都的事……我想着……想着既然他要瞒了灾情,那青都这肯定要粮食不是,就……就跟他们商量着把价钱往上提一提……只是六十钱……就六十钱……”   “白三后来知道了……可他也没拦着我们……还说……还说朝廷没有下旨燕地各官衙就不可能开仓放粮,让我们……让我们趁机再把价钱加一番……我们还没来得及加啊……”   瑞王恼羞成怒,“忽”地一下站起身:“好,很好!你们一个个只想着能赚多少是多少,平素也就罢了,可这个当口你们还想着发财!”   他怒拍桌案,喝道:“传令下去,立即将他们粮行所有粮食进行登记!米斗二十,本王就按这个价钱强买!若有不愿。”   瑞王喘了口气:“那就都憋着!”   瑞王毕竟是亲王,不蹲在集市卖菜的瑞王永远不能叫人忽视。   天亮之后,所有粮食都被搬到了钱家后院。   钱夫人望着堆得小山包似的粮袋,激动地差点喘过气来。钱家的粮食早就不多了,她遣了人出去买,米斗六十钱,卖得还是陈米。   虽然说挑挑拣拣还是能吃的,可家里到底还有贵人,便又偷偷使了大钱,买回新米熬了粥继续救济。一时还能撑一撑,可时间长了哪还能撑得住。   眼下看着这些粮食,她只差哭出声来。   有了这些粮食,就足够所有人撑到朝廷开仓放粮的那一天了。   赵幼苓拍了拍站在自己身边,同样激动地掉眼泪的钱家小女。女孩儿抹着眼泪跑去搀扶娘亲,再说话时,脸上挂满了轻松的笑容。   粮食暂时解决了,就如同压在众人肩头的山挪了位置,谁都松了一口气。   如此,又过数日,朝廷派了钦差,来与瑞王一道处理青都的事。与此同时,也带来了众人等待已久的开仓放粮的消息。   受灾的村民能够吃饱饭,就有了力气重建家园。一部分人去了山里,互相帮着将山上的堤坝简单加固了下,另一部分则养好伤,从钱家庄园离开,回了各自村子,收拾收拾房子,搭一搭,修一修,日子便也能重新过下去。   朝廷这一回重新派了工部的人来修青都上游的堤坝。又是一番大工程,这一次,却再没人敢偷着贪墨,唯恐和如今被关在牢里的那几个同僚一样,日后丢了脑袋。   如此这般,青都的一切都在好转。   等到村民们开始商量起过段时间地里要播种什么时,瑞王已经将白知府一行数人送上囚车,准备将人押解回汴都,禀明天子,由天子下令调查这桩并不单纯的贪墨案。   赵幼苓要回汴都了。   她来燕地本就是为了陪赵元棠,小夫妻俩现在在燕地已经彻底站稳,赵元棠也结识了不少人,她也该回去了。   她和夫妻俩告辞,翌日便坐上了回汴都的马车。   戎迂一行人也跟在车队里。   青都的事,他们虽然语言不通,自己来时也受了不少苦,可仍旧帮了很多忙。去汴都,是他们一开始就定下的目标,现在踏上了行程,脸上都忍不住带了更多的笑容。   赵幼苓就坐在赵婳的马车里。   \"等到了汴都,他们就可以安定下来,不用再担心会有人来伤害他们。\"赵婳轻轻抚摸着肚子,\"也不知道阿泰尔什么时候……能回来和我们一家团聚。\"   \"总是能回来的。\"赵幼苓道。   其实谁都不知道阿泰尔现在是生是死。连呼延骓都不能保证他一定还活着,但断人生死的事,谁都不敢做。   她陪着赵婳说了一会儿话,说到后头两人都有些困了,互相靠着便睡了过去。等醒来,赵幼苓看到的却不再是身形略显浮肿的赵婳,而是倚着车壁在一旁闭眼睡着的男人。   马车已经换了。   赵幼苓认得,这是小王叔为她安排的马车。   她看着睡着的男人,心里明白,多半是他抱回来的。   呼延骓睡着。他从戎迂穿回来的衣裳已经不能再用了,这段日子穿的一直都是汉人的衣裳。他靠在那里,轮廓清晰,鼻梁挺拔,微微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意。   赵幼苓没叫醒他,她静静看着,小心翼翼探过身。凑得近了,呼延骓眼下的阴影有些明显。   她收回视线,正要退回,一双手伸了过来,直接揽过她纤瘦的腰肢,手上一拽,整个人就被他抱在了怀里。   赵幼苓下意识惊呼,眼皮当即落下一个湿热的吻。   \"让我抱一抱。\"他低声道。   赵幼苓没动。   他低笑,吻吻她的鼻尖。   赵幼苓抬眼,抿抿唇,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从那次汴都一别后,就再没亲近过。后来青都出事,所有人都忙成一团,即便就在身边,抬眼就能看见彼此,可那样的情况下,谁都没有过分的举动。   她……其实也是想他的。   呼延骓似乎有些诧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眼睛。   干净明亮的眼睛里,填着满满的亲近。   呼延骓笑了,捉着她的腰,低头吻上想念了很久的唇瓣。   \"我想你了。很想。\" 第108章   马车缓缓往前, 茯苓从外头送来鲜果前, 呼延骓这才松开手, 靠着车壁端坐。他身材颀长, 两条腿屈着并不舒服, 显得有些拘束。   “去汴都后你想做什么?”   赵幼苓好奇问。   呼延骓笑了笑,目光似乎透过车帘在看向远方:“请大胤的天子暂且收留他们。如果可以……我想亲自去把阿泰尔接回来。”   阿泰尔虽然浑了些,却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中和他关系最亲近的一个。他安顿好长宁公主她们,要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回去找阿泰尔。   赵幼苓敛去了唇边的笑意。   目光落在他鬓边。二十出头的男人,却不知不觉生出了银丝。   她心头微微一动,伸手抚上他的鬓边:“有白头发。”   她想扯了,却见呼延骓头一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抬手握着她, 亲亲她的鼻尖道:“留着吧。”   他往后靠了靠:“你们汉人说, 拔一根白头发会长出更多根。就让它留着,也好等我找到阿泰尔, 让他看看, 我为了他费了多少心思。”   赵幼苓扬了扬眉,看着他依旧俊朗的脸。   汉人和戎迂人血脉的交融,在他脸上得到了很好的诠释。他生得好,足以见得他的生母呼延多兰公主的美貌,但又不带女气,浓眉黑眸, 带着与汉人一般无二的沉稳从容,以及属于戎迂的血性果决。   他其实还是那个草原上冷冰冰的,叫人生畏的男人,杀人时毫不手软,但私下他的笑容多了,也更多了对身边人温柔的表露。   “等阿泰尔回来,你还可以和从前一样多奴役奴役他。”   不再喊阿泰尔殿下,身份似乎一样子脱离了尊卑,言语间还带上了玩笑。   呼延骓听着,凑近又吻了吻她。   那时在汴都,头一次吻,有些小心翼翼,又带着果决。   现在,每多亲吻一下,心底就多生出一份亲近。看她生动地抬眉,害羞时眼帘微颤,情到深处时忍不住地追吻,都叫人在漫长的疲惫过后,生出满心欢喜。   他曾失去了生母,不曾见过生父,曾在年幼无力时受人欺侮,也曾杀人祭刀从此人人畏惧。   他的外祖父生前嫌恶他的血脉,他的继父视他如手中棋子,他的兄弟曾经畏惧他如鬼。   只有她,在得他庇护后,一点点倔强地站在了与他并肩的位置。   为此,他难以自持地沦陷,一日比一日更思念,一日比一日更欢喜。   吻着吻着,免不得有些失控,狭小的空间内,嘴唇上的亲吻渐渐深入,缠吻的声音响亮清晰,唇舌纠缠,彼此的微喘声,透着沙哑暗沉,和活跃得如同要跃出喉间的心跳声。   感受到手掌下男人紧绷的身体压抑着汹涌奔腾的欲.望,赵幼苓心口砰砰跳,身体发软,脸上烫得发红。   她推了推,未果,整个人又被紧紧地往上抱了抱,胸口贴着胸口,烫得她失神。   好在呼延骓知道分寸。   分开的时候,衣衫齐整,只彼此都有些气喘吁吁。   他似乎有些留恋,怕一松手,难得地迎合转瞬即逝,又凑近一下一下啄吻她的唇瓣。   直到马车停下,外面又传来茯苓的声音。   “小娘子,该住店歇息了。”   赵幼苓略略平复了下,眼角瞅见呼延骓明显还未平静的脸,抿抿唇,道:“好,我这就来。”   她应了一声,不再看他,半掀帘子下了马车。   第二天的行程还是和之前一样。   第三天,第四天……出了燕地,穿过秋林平原,最终在一日天未亮前,所有人都赶到了汴都城外。   因瑞王回朝,且同行的除了被押解回来的几名犯人外,还有天子特定叮嘱要好生招待的戎迂王子,朝廷一早就派了官员来迎。却是不早不晚,他们后脚已进城,那些官员才匆忙赶到。   得知前后脚错过了瑞王一行人,官员们又匆忙往宫里赶。   宫门外,除了刚刚换岗的兵卒,空空如也。   “瑞王呢?”   “并未见着王爷。”   自然是见不着人的。   瑞王带着白知府等人先行回了汴都的王府。赵幼苓则先去了趟胥府,她不好将呼延骓等人也带进王府,半路上就已经与呼延骓商量好,回汴都后将他们暂时安置在这里。   等安顿好这些,又让秦伯帮着请了稳婆以备不时之需,她这才回了韶王府。   “十一娘回来了。”   才站在王府门口,门房便激动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   赵幼苓哭笑不得地叫了两声,见身边丫鬟仆从们各个面露喜色地看着自己,只好摆摆手问:“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   她刚封郡主的时候,韶王府的下人们还都集体改口过一段日子。只是府里两位郡主,这么喊着总有些奇怪。所幸她也不爱听这称呼,便又改回了十一娘。   见她回来,下人们各个喜笑颜开,哪怕是从前不怎么熟络的,如今也是满脸笑意,恭敬行礼。   “十一娘在燕地做的事,这外头都知晓了,连天子都夸十一娘是巾帼英雄。王爷连着几日下朝都被拦在路上,那些大人们说来说去,都盼着能和王爷结一门亲。”   说话的是时常跟着韶王走动的一个亲卫。想着从前那些大人们对十一娘不屑一顾的样子,再想想现在,便跟着得瑟了起来。   “十一娘放心,王爷瞧不上他们,自然也瞧不上他们的子孙。十一娘的亲事,无论如何落不到他们的头上。”   这汴都城里头的人对她是个什么看法,赵幼苓从前知晓。   如今态度大改,以韶王的脾气自然不会应承什么。只是这些,与满府下人兴高采烈又有什么关系?   还是那个护卫:“十一娘还不知道吗,宫里的封赏下来了,陛下恩裳十一娘,封十一娘公主。”   封号仍是荣安没变,可郡主跟公主,身份上已是天翻地覆的差别。这也是为什么,先前还满脸嫌弃,觉得她名声不好,来历不干净的官员们现在都巴望着能结亲——   先是郡主,再是公主,足以看出天子对她的盛宠。这番宠爱之下,若能娶到她,何尝不是让家中也多一份圣眷。   “爵位提了,那食邑也提了?”茯苓满心欢喜,大着胆子问。   那护卫笑道:“自然也提了。十一娘如今的食邑,只比几位大公主们少一些。”   他说的大公主们,指的是天子的几个女儿。   这么一说,茯苓听懂了:“小娘子,小娘子,咱们现在又有钱了……”   “果然是从外面来的,没见识的东西。”说话间,赵幼苓已经进了院子,茯苓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直接打断。她回头去看,一双姐妹花正从一旁的廊道走绕出来。   是甄氏所出的两个女儿,走在前头的是如今一定订给了戴家的十四娘,另一个年纪更小,是十五娘。   十四娘有些厌恶地甩开十五娘拽着自己衣袖的手,皱眉冲赵幼苓冷冷说道:“什么巾帼英雄,不过是徒有虚名的东西。要不是十一娘运气好,凑巧碰上了这么桩事情,哪里能有这个机会被册封公主。”   十五娘拽了拽:“十四姐……”   十四娘不耐烦的推开她:“吵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论身份,我是嫡出,不过是运气不好,碰不到那些事,不然今时今日也轮不到她一个庶出的在外头扬名!一个土包子,听说食邑提了都高兴成什么样子了。”   十五娘小脸涨得通红。   赵幼苓看了她两眼,让茯苓将人牵到身后护着,这才看向十四娘。   “看什么看?”十四娘喊。   “十四娘越发刻薄了。”赵幼苓道,无视她骤然变色的脸,冷冷地说道,“这就是你与姐姐说话的态度?”   赵幼苓今天实在是不愿忽略掉到自己跟前上蹿下跳的家伙。明明已经吃了那许多委屈,可偏偏像是被塞了一脑子的杂草,永远只看得到眼前的既得利益,说出一些连人都快算不上的话。   “你认为我是运气好,所以遇上事,被封公主。什么叫运气好?运气好,就是遇到青都大水,冲毁堤坝,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赵幼苓说话时,丝毫不掩盖脸上不悦的神情:“你是父王的女儿,是赵家子孙,身体血脉里刻着皇室的尊贵,但你的心脏了,你配不上那些尊荣。”   十四娘到底是个内心纤细敏感的小娘子,赵幼苓几句话,就叫她红了眼眶。   “你胡说什么!”她尖叫,“你要不是运气好,为什么偏偏所有的事都会让你遇到,先是郡主,再是公主,你不要忘了你亲娘是个低贱的舞姬!你跟你娘一样,都是下贱的东……”   她话还没有说完,赵幼苓霍然上前,几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抬手就是毫不留情的两个耳光。   啪啪两下。   来势汹汹,十四娘压根没来得及抵挡,就被打得晕头转向。   十五娘吓蒙了,可见到跟着崔氏过来,一眼瞧见十四娘挨打顿时尖叫的甄氏,赶紧扑上前拦住不让人冲过来。   十四娘震惊地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见崔氏急忙跑过来,当即哭嚎:“母妃!”   “十一娘!”崔氏抱紧了十四娘,怒目圆瞪,“你怎么敢动手……你怎么敢动手打自家姐妹!”   “打的就是她这个蠢货!换了别人,现在就该人头落地,连个埋尸的地方都不会给!”赵幼苓笑了笑,冷冷说道,“母妃只管再放纵她胡闹,早晚有一天,她能把自己祸害死。”   崔氏气得浑身发抖:“你……你就算是公主了,也还是韶王府的人,我是你的嫡母,难道你还想对嫡母不敬吗?”   “你想要十一敬你,难道不应该先做出值得人敬重的样子吗?”   韶王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崔氏脸色大变,甄氏想为十四娘辩解一样,却是视线才刚对上,就被韶王冷冰冰的眼神慑得往后退了几步。   看着眼前几个,韶王冷笑一声,对着颤巍巍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十四娘骂道:“堂堂亲王之女,满脑子只有私欲。你说你十一姐是运气好,却不知,本王若是将你丢在那样的地方,你能安然活过几日。” 第109章   十四娘还没安分几日, 见宫里又来了赏赐, 还全数是给赵幼苓的, 竟是又闹腾了起来。   想到已经出嫁的长女, 再想想年纪尚幼的几个女儿, 看着十四娘,韶王之觉得糟心极了。   要不是她年纪还小,韶王当真想要送她赶紧嫁出去,远远的, 不要再过来碍眼惹麻烦。   赵幼苓抬眼看了下韶王,知道他对十四娘心生厌烦,便没打算再教训十四娘。总归不是自己的一母所出的亲妹妹,热脸执拗地贴冷屁股这种事,她做不到, 也不想做。   她微微摆手, 作势要先回可园。   甄氏见不得女儿受委屈, 有心要拦她,就在韶王转瞬要动怒的时候, 崔氏叫了一声。   “王爷, 我给十一娘相看了一户好人家!”   “好人家?谁家?”   见崔氏这么喊,韶王不由露出几分冷笑。   先前有崔家,她也说是顶好的人家,自作主张地让二娘和十一娘同崔家郎君见了面,惹出那些风言风语来。   现在二娘远嫁,她竟然还有胆子再给十一娘相看。   十一娘的婚事韶王早有想法。   十一娘不比二娘, 自小受人瞩目,哪怕出逃的那几年受了委屈吃了苦,再回皇室,依旧是让人瞩目的亲王之女,是天子亲封的郡主。   韶王那时候早过了再在父亲面前撒娇的年纪,天子便转而将宠爱放在了二娘这个孙女身上。所以,二娘的婚事,崔氏惹怒的不光光是韶王,更多的还是天子,这才有崔家后来的境遇。   十一娘不同。   十一娘生来就不得宠,又入掖庭,辗转成了胥九辞那个太监的干儿子,之后流落关外,等回到大胤,天子和她的祖孙之情少得很。   因此,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天子现在给予的所有疼宠,都可能是转瞬即逝的荣耀。至于为什么天子会应允她和呼延骓的事——因为她能用。   这个理由足够了。   这里一圈的人,似乎都各有各的打算心思。唯独赵幼苓,爽利地一个转身,对于自家婚事毫无害臊,就在一旁看着崔氏。   崔氏还知道脸上装样,可边上的十四娘大约是因为刚才被打的关系,脸上又惊又喜的神色怎么也遮不住。   看样子,崔氏口中说的好人家,也不是那么好嘛……她想着看了一眼韶王,默不作声,只当是在旁看戏,心下叹息少了盘瓜子点心。   “十一是王爷的女儿,如今又成公主了,我这做母妃的自然要更用心挑选。”崔氏僵硬地笑着,见一旁赵幼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似有些愧疚地看了看韶王,“上回二娘的事……是我不对,这次寻到的王爷一定满意。”   她虽然老实了一段时间,可每次回崔家,见着崔家人如今对她那副恨得牙痒痒的模样,都会觉得浑身难受。崔家……说到底还不是他们自己作出来的,本是门好好的亲事,说不定还能娶到两姐妹……   “王爷。”崔氏笑着上前,伸手想要去拽韶王的衣袖。   “什么人家?”韶王不动声色地避开,敛去冷笑,温柔问道。   他到底还是给崔氏留了几分王妃的面子,即便再宠爱后院其他女人,也没打算让她被其他女人欺负地抬不起头来。   只是面子,他给了没用,还得看崔氏自己留不留得住。   崔氏是王妃,即便想与韶王多亲近,顾虑到身边还有甄氏,摆不出娇媚的姿态来。见没能碰着韶王的手,她有些遗憾地笑了下,这才带着几分诚恳,对韶王轻声说道:“这是十一娘的婚事,不如等回屋再说仔细和王爷说说?”   她抿了抿唇,见赵幼苓笑盈盈地站在边上,低声道:“这事总不好叫十一娘听着,不合规矩……”   “有什么不好听的,你说便是。”韶王打断崔氏。   崔氏脸上一僵,不得不低下头在韶王关切的目光里轻声说道:“是魏家二房的小郎君,单字一个映。年纪与十一娘相仿,可不是合适的很。”   “魏家?”韶王微微皱眉,“这个魏映是魏家哪房的小郎君?本王怎么从未听说过他?”   “王爷是贵人多忘事。这个魏映是魏家二房老爷的孙儿,因着年纪不大暂时还没得什么差事,不过上回太子给使臣们安排了马球赛,这小郎君也在里头。”   崔氏面上带笑,见韶王并未当即拒绝,忍不住露出几分自得来,“都打听清楚了,这魏映比十一娘打上两岁,房里也没什么人,干干净净,聪明懂事,可不就是王爷一直想找的女婿人选。”   “母妃和魏家二房什么时候有的来往?”赵幼苓笑问,“父王身边,有魏家长房出身的魏侧妃,现在母妃还打算再为我挑一位魏家二房出身的驸马。魏家……这是与我们韶王府这么有缘么?”   “可不就是有缘。”崔氏不由笑开。   赵幼苓却是扫了眼十四娘:“可我怎么记得,魏家二房这位小郎君,是常乐公主看中,给成佳姐姐选定的夫婿。”   崔氏愣住。   韶王听出了几分意思。   “常乐看中的人,你想把他说给十一娘?”常乐脾气不好,她那个女儿成佳更是惹人生厌,韶王对她们母女俩的事从不关注,可不代表不知道她们母女看中的人被人横来一刀抢走会是个什么麻烦。   他虽然也知道魏家的家风不差,魏家的女人多贤惠,魏家的男人后宅虽有旁的女人,但大多妻妾和睦。常乐会看中魏映,多半也是因为这。   虽说常乐还没把这门亲定下来,但既是她看中的人,韶王就更看不上眼了。况且,魏家那样文弱的人家,虽有些身份,可护得住十一娘么?只怕是路上遇到劫道的,都得推了十一娘出去迎敌。   “这婚事不成。”韶王摇头。他不反感魏家,也不在意自己娶了魏家长房嫡女,又让女儿嫁魏家二房的孙辈,不过是真真切切的瞧不上罢了。   他不同意,崔氏顿时急了,急忙问道:“王爷为何不愿意?”   “常乐的性格难道你不知道,韶王府虽不惧她,可也不想惹上她那样的麻烦。而且,魏家二房还配不上我们十一娘。”   魏家长房好歹还出了一个魏泓韬,时任鸿胪寺卿,多多少少是个人物。可魏家二房又出了谁?   那二房从老的到小的,就没一个在朝中顶的上用处,别说爵位,就连一官半职也还是念在长房才得的。   韶王府这样风光显赫,难道得封公主,如今称得上是宠冠汴都的十一娘,只能嫁给这种人不成?   攀龙附凤四个字,已经明晃晃地贴在了魏家二房的脑门上。   \"常乐公主虽看中了魏小郎君,可毕竟还没定下婚约,王府如何不能为了十一娘争取一下呢?魏家这门亲事,放在别人家怎么也算是高攀,可我们是王府,十一娘是公主,魏家日后自然是要捧着十一娘的……\"   崔氏耐心地想要劝说韶王,韶王却说什么都不肯。她急了,不由拔高了声音说道:“王爷,这门亲事王爷当真不考虑吗?那小郎君虽没什么功名,可胜在如今白身,等十一娘嫁过去,必然听公主的话。难道这样不好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爷只要答应了这门亲事,难道还担心十一娘不允许?”   “父母之命?本王是她的父亲,只要本王不同意,谁都别想随便给十一娘订亲!”韶王瞪眼,冷冷道,“你从前一心想和崔家结亲,现在又一心要为魏家二房撮合。崔氏,你到底想做什么?”   崔氏冷不丁撞上韶王的眼神,心里突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父王怎能这么说母妃!”十四娘叫出声来,抱着崔氏的胳膊,脸上满是不喜,“母妃也是为了姐姐们好,难道母妃想故意给姐姐们许不好的亲事不成?母妃是王妃,是嫡母,嫡母自然要为姐姐们谋划……”   韶王根本不等十四娘说完话,眼神一瞥,自有仆妇上前捂着她的嘴把人拖回院子。   因为被十四娘抱着胳膊,人被拖走的时候,崔氏也被连带着拽了几下。   她脸色难看,瑟瑟发抖,似乎是终于想起了当初被韶王教训时的感觉。韶王不打女人,他对身边的所有女人都温柔似水,叫人恨不能死在他怀中,可这样的人无情的时候彻彻底底的无情。   崔氏被冷落过,那种丈夫不仅不在身边,还有无数人趁机踩着她往上爬的感觉,作践、憋闷……她差点就忘记了。   “我只是……我只是……”   崔氏想要解释,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她原本想好的所有苦口婆心的话,道这个时候哪还记得住。   赵幼苓素来知道崔氏无利不起早,几个不是亲生的儿女,她向来不愿管。   就是对着赵臻,也不过维持着表面上的和睦。她现在如此卖力地撮合魏家二房,谁知道背后到底掺杂了多少东西。   “母妃当年,也是这么撮合大哥和大嫂的吗?”赵幼苓问。   崔氏打了个颤。   “都说娶妻娶贤,如多当初那个人不是大嫂,韶王府现在只怕要乱成一团,恐怕母妃你王妃的位置,甚至十七郎都不定能活在世上。”   韶王也看出来了,冷笑一声:“你素来对几个孩子用心良苦,只是如今看起来,你似乎更爱与人做媒。既然如此,十七郎就不必养在你身边,送去让文侧妃照顾。”   “王爷!你不能……”   崔氏想喊,韶王打断道:“本王能!本王的儿子,本王决定把他交给谁养!文氏所出的十二郎年纪小小,但胜在仁善,想来文氏也能帮本王照顾好十七郎。”   崔氏怕了,求韶王是求不得了,只能转身想去跪赵幼苓。   然而赵幼苓却是往一侧避了避:“母妃这是要折煞十一娘?”   崔氏僵住,满脸是泪:“是安定公主……是安定公主要我说和的这门亲……” 第110章   “我记得, 安定公主和成佳的关系挺好的。”   听着崔氏的交代, 赵幼苓摸了摸下巴。   成佳是戴家的女儿, 虽然直到如今, 天子都没有看在女儿常乐的面子上, 给这个外孙女什么封号,但素日里成佳也常常去到皇后面前讨好。而另一边的安定公主,也时常在皇后身边玩闹,因此这对表姐妹的关系向来不错。   关系好到除了男人不能分享什么都能分享的地步, 赵幼苓怎么也想不明白,安定公主为什么偏偏要把那个魏映说和给她。   不是应该想尽办法让成佳嫁过去么?   “我也不知……是一日在外与安定公主偶遇,公主偶然提起了这门亲。说是小郎君虽无功名,但人不错,外头……外头之人大多背后言语十一娘的不好, 那位小郎君倒是从不曾掺和, 还说……”   崔氏说话欲言又止, 赵幼苓抬眼:“还说什么?”   崔氏垂了垂眼睛,眼底露出几分晦涩轻声说道:“那小郎君还曾与人说, 十一娘虽与旁人有些不同, 可到底是女子,坏人名声的话不可多言。”   赵幼苓眯了眯眼:“就因为这话,所以母妃就觉得这门亲事对我而言是顶好的?母妃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些?”   崔氏缩了缩脖子:“只是与公主结伴去茶舍的时候听见的。”她说着,见韶王冷冷地看过来,一双手攥紧衣袖,低头道, “后来几次出门,遇上过几次那小郎君,听得多了就……就觉得,公主说的似乎也不错。”   崔氏当然有自己的算计。   都说那个魏映是常乐公主为自己女儿看上的。   魏家小郎君虽无功名,可胜在马球打得不错,朝中还有些小名。韶王不识他,只因为韶王是个风流性子,记不住那些无关紧要的小郎君。   常乐公主母女俩记得魏映,只是考虑到魏映身上的的确确没个功名,戴家不肯点头,因此也就一直没定下亲事。但成佳三天两头去寻魏映这事,崔氏是清楚的。   “公主说……戴家和魏家成不了,不如让我撮合撮合十一娘……我想着,左右十一娘和戴家也是……结仇的,也就不差这一回,所以……”   “不是不差这一回,而是母妃觉得,这仇结大了也无妨,反正最后那对母女气急了要动手,也是针对的我,而不是整个王府。”   赵幼苓轻飘飘地打断崔氏的话,笑了笑。   下一刻,崔氏的眼眶红了。   韶王沉默了。   蛇蝎心肠这四个字,他如今又有了新的认识。   “看样子,你时至如今也还不曾把这几个孩子视作亲生。”   “不是的,是,是安定公主撺掇……”崔氏声音都哽咽了,她只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根本无关紧要,偏偏却被韶王紧抓,心底又悔又恨,想到安定公主和自己说话时笑盈盈的模样,一口一个“舅母”叫得她心花怒放,再看到自己现在,竟然只剩下恨。   她伸手就像攥住韶王的衣角,韶王冷着脸避开了她的手指,却是连看也不愿看她,反而对着赵幼苓关切道:“风尘仆仆回来,赶紧去收拾收拾,早些进宫面圣。”   赵幼苓点头。   崔氏的那些事,她并不打算深究。韶王府的王妃,自然有韶王府的王爷负责。   洗漱后不过才吃了一些点心的赵幼苓,很快等来了瑞王府的人。瑞王亲自来接她,与她一道进宫面圣。   天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似乎因为服用丹药的关系,脸色有些诡秘的红润。   青都的事自然由瑞王亲自禀报,再由赵幼苓补充,最后通过被派去青都的其他官员的禀告,一一向天子说明。   事情简单明了,就是官员贪墨导致堤坝修建过程中,偷工减料,无视安全。至于陈荣那个金矿的事,又是另一番需要调查的内容,天子将这事另外交托给了其他人调查。   而跟随瑞王回朝的所有人,在青都的事情上,都得到了赏赐。   前后赵幼苓封了公主,后有呼延骓得了真金白银的赏赐。   就连瑞王,尽管天子为平朝臣们的怨,罚了他三年的年俸,可转头也赏了他不少金银。   兜兜转转,全部都有赏赐。连留在燕地,如今在瑞王支持下,办了一所收容青都孤儿的学堂的小谢先生,也得了不少赏赐,只等着瑞王晚些回燕地时给他捎带去。   至于白知府和陈荣两个人,死罪是逃不掉的。只是在死罪之前,天子还需要他们供出身后那个人。   “金矿的事是荣安你最先发现的,你同朕说说,那里预计能产出多少金子?”   殿内,天子往后靠坐在龙椅上,问赵幼苓。   瑞王和呼延骓都被暂时请到了偏殿,只留下她一人在殿内。   她如今得了赏,又封公主,自是不必干站在殿内回话。天子特地命御膳房做了些点心送来,宫女们送来食案就摆在了天子下首。   她尝了一口,听天子这般问,想了想,不答反问:“皇爷爷为什么不问问骓殿下?”   天子面前也放上了点心,一旁的宫女拈起长筷,夹起一小块点心,送到天子面前的银碟子里。   胥九辞站在一旁,微微躬身斟了杯茶水递到天子手边。   “你倒是不忘了你那情郎。”天子眼眉舒展,含笑指了指赵幼苓,“你这丫头,还没嫁出去,胳膊肘倒是先拐了。”   胥九辞摇头:“生死都一道经历过了,也难怪公主心里想着别人。”   他们君臣二人说着笑,赵幼苓慢条斯理地又吃了两口点心,方才放下筷子。   “荣安学的都是些皮毛,真正的大能是骓殿下。他若是生在大胤,转运司和提举常平司他也待得。”   天子却摇头:“他那一身本事,若只是两司,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   “皇爷爷是打算?”赵幼苓问。   “你们回朝前,你父王就同朕商议过那位骓殿下的事。戎迂既然出了事,他又肯冒险带着人投奔大胤,实乃仁义。”天子说,“你瑞王也说过,若是没有他,你们恐怕在青都就叫人埋在山里头了。”   赵幼苓点了点头。青都山里遇袭的事,是他们的疏忽,差点就着了陈荣的道。的确是没有呼延骓,他们可能就死在了山里头,一切真相随之掩埋,不知何时才能爆发。   天子喝茶,若有所思了会儿,说道:“朕想过了,让他三日后去领军职。”   “是什么官职?”赵幼苓追着问。   天子瞪眼瞅她:“做什么?”   赵幼苓笑:“他到底从戎迂来,又带了族人。官职高了,不容易服众,低了平白招人欺负。”   “左骁卫将军,你说够不够?”   赵幼苓出宫回韶王府,这一晚倒是一夜好梦。   第二日醒来,顾氏开玩笑撺掇她办个酒宴,庆贺册封公主。她犯懒,只想着窝上几日避避风头。如今朝中大人们不满她册封公主的事,正让御史盯着,想尽办法要抓她把柄。   虽然她不在意那些咬在身上的鱼虫,可麻烦事少一桩好一桩。   她在可园待着,逗逗狗,赏赏花草,正是闲适的时候,仆妇过来告诉她,家里来客人了。   “什么客人?”   “是从前来过的那位……殿下。”   赵幼苓走过后院的游廊,前院各处都有护卫守着,见她走过,人高马大的护卫们纷纷躬身。再往前,是前厅。   从前韶王有客,前厅的护卫都会拦住女眷,免得女眷被外男冲撞。今日却是谁也不拦,直等着赵幼苓走到厅前,才有护卫往两侧让了让。   厅内地下放着几抬箱笼,东西不多,只敞开的箱子里,能瞧见御赐的绸缎、珠宝等物。   这是呼延骓送来的礼。   天子对前来投奔的呼延骓十分爱护。   除了先前因青都一事上的赏赐外,得知他护送远嫁戎迂的长宁公主回朝,还特地赏赐了一座宅子给长宁公主养胎。   宅子连夜收拾出来,呼延骓一早送赵婳住进新宅子,这就带着礼直接来了韶王府。   因着韶王府和英国公府两家的关系,韶王就赵婳的事与呼延骓谈了好一会儿。赵幼苓来时,正听见他豪爽的笑声,拍着呼延骓的肩膀说:“你入了左骁卫,日后就得常伴天子左右,府里多招些护卫,也好照看婳姐儿。”   想到赵婳如今即将生产,韶王又免不得多叮嘱了几句。叮嘱完,想到眼跟前坐着的是自己未来女婿,又觉得有些尴尬。   等赵幼苓踩着步子进门,韶王忙不迭招呼道:“十一娘陪呼延将军去院子里转转。”   说话间,呼延骓站起身,慢慢走到了她身前。   他穿了一身窄袖锦袍,长腿宽肩,腰间勒着一条玉带,一身汉人打扮。他今时不过才在朝中露了一次面,就被人在外传了许多言语,说他胆小怕事逃出戎迂的有,说他背弃族人的也有。   但他似乎对这些言语毫不在意。   唯独一个说他生母呼延多兰公主性情放.荡,强迫汉人使臣,使得珠胎暗结,未婚诞下子嗣的御史,被他昨日当着散朝的众位大臣面狠狠打了一顿。打完他也不走,直接向天子告罪。   天子自然不会责怪他。   借此机会更是直言他也是大胤子民。   这会儿看着他,赵幼苓歪了歪头问:“你要找你生父吗?”   呼延骓嘴角微挑,走到她身边:“不找。那人当年既抛弃妻子,罔顾承诺,就不值得我再为找他花费心力。更何况,我现在更想去找阿泰尔。”   赵幼苓回望他:“你要走?”   左骁卫是天子近卫,呼延骓又领的是将军的军职,理当除了伴驾不能离开汴都。   两人四目相对,头顶是葱郁大树,光线漫过交错的枝叶,斑驳树影笼在两人脸上身上。   似乎是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收回了视线,坚定而放松地握上了另一人的手。   “我向陛下请辞了左骁卫。” 第111章   赵幼苓停顿了一下, 问:“陛下答应了?”   呼延骓垂目答:“陛下答应等长宁公主生产后, 就允我离开左骁卫去找阿泰尔。在那之前, 会让英国公先派人搜寻。”   英国公是赵婳的生父, 如今夫妇俩都在边关, 自然比他更有把握找到阿泰尔。他始终相信,只要叱利昆没有杀了阿泰尔,人就一定能找回来。   而另一方面,呼延骓请辞的举动, 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他毕竟不是汉人,即便大胤天子以他胡汉混血为由,说他也是同胞,但在朝中那些大臣眼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有将才, 知晓兵事, 还通晓寻矿冶金等技艺, 对朝臣而言,是个威胁。   左骁卫将军这个位置, 从前多是宗亲子弟, 或是世族所占,他这一来,还威胁到了他们,自然就容易招惹是非。   呼延骓不是个会坐以待毙的人。   别人眼里,在天子近前是件极大的荣耀,对他来说, 却无意是在雄鹰的脚爪上套上了锁链。   天空被困在尺寸之间,雄鹰无法展翅。   赵幼苓只想了片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好。等表姐生下孩子,你带着母子平安的消息去找阿泰尔,告诉他,他要是再迟点回来,我就帮着给表姐挑一个新的表姐夫。”   说完,她加了一句:“说不定,等孩子出生,阿泰尔就自己回来了。”   她说完笑了笑,斑驳的光影落在身上,细碎却又温柔,一双眼越发璨若星辰。   两人就着不时吹过的风,在院中漫步。一个连着询问族人的情况,一个声音低沉,缓缓作答,几个丫鬟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谁也没有上前打扰。   过了一会儿,赵幼苓似乎想到了件事,微笑问:“你把陛下赏的都当做礼送给我父王了?”   前厅里箱笼并不少,她仔细回忆,确实装了不少东西。   呼延骓摇摇头,看她一眼,眼角随着微笑扬起一个弧度:“只是选了部分。要来正式拜见王爷,不好空手。”   大胤的天子是个有趣的人,既赏赐了金银细软,也赏赐了绸缎珍宝。这其中怕他带着族人投奔,一时花销不够,特地嘱咐金银细软多放一些。   他将绸缎珍宝给了长宁公主一部分,余下的全数装进了箱笼送到韶王府。至于金银,他给了莎琳娜一部分,由她负责为族人添置衣物,置办新宅子里的琐碎。   赵幼苓莞尔。   前头有几格台阶,呼延骓伸手,扶着她迈上台阶,盯着她光洁如玉的脸庞看了一会儿。   “我向王爷提亲了。昨夜,也向胥大人说了此事。胥大人拿你当亲女儿看,且当初和亲一事,胥大人也是出过力的。所以我想娶你,自然不光要和王爷说,也得告诉胥大人。”   他说得郑重,赵幼苓眼睛微眯,抬头看他。   呼延骓面色如常,只是扶她上台阶后,再没松开握着她的手。   男人常年习武,手掌带着厚茧,似乎是怕用太多劲,只敢轻轻抓着,她稍稍往后动了动,就赶紧追上来握着。   赵幼苓看了看包裹着自己的大掌,含笑道:“我还没及笄。”   她巧笑嫣然,呼延骓怔愣了片刻,随即心底一片柔软。   赵幼苓慢悠悠晃着被握住的手,在廊道内还没走几步,忽然被身边的男人揽住腰,抱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不等发声,男人抬起头,轻吻她的唇。   温柔的吻,带着强忍下的战栗。   他嘴上说再等等,等他找回阿泰尔,等他功成名就,可实际早急不可待。   没有哪个男人,面对心爱的姑娘,会愿意让她远远的生活在没有自己的地方。他太想将云雀儿拢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只是每一次,他都在告诉自己,再等等,再等一等。   “我们可以先订亲。”   呼延骓低声道,见她睫毛微颤,眼底朦胧水润,心头忍不住化作一滩水,只想抱着她到天荒地老。   “我们先订亲,然后你等我,我等你,等时候到了,我们就成亲。”   光线从缠着廊柱的藤蔓间透过,罩在赵幼苓的半身上。   她微微抬眼,眼底似弥漫了一层雾气,丝丝缕缕的水润,叫人挪不开视线。   呼延骓唇角微翘,拉起她的双手,拢在掌心。   “我不懂汉人男主外女主内的说法,以后你不必整日守在内宅,外面的天空那么大,何必把自己囚禁在四方天地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的背后有我,我是后盾,也是你的退路。”   她想做什么?   赵幼苓咬了咬唇,看着低头亲吻自己指尖的男人,笑了笑。   她想做的就是看着身边的人都好好的,想大胤失去的城池能够早日夺回,想前世发生的一切……再不能重演。   如今,还多了一件事。   她想嫁给眼前的男人,生儿育女,一生携手。   瑞王一行人押解人回朝后,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朝廷都在查青都的案子。   贪墨案好查,虽盘根错节,但拔出萝卜带出泥,足够他们顺藤摸瓜,将燕地那些还藏在地底下的人和事都翻了出来。   碍于这些人名义上都在瑞王的管辖,为平息朝中又翻涌起来的怨气,压下御史台雪花似的奏疏,天子半月之内又接连几次罚了瑞王俸禄。   瑞王倒是全盘接受,老老实实待在汴都的瑞王府里,自己给自己翻出一片地,种了些菜种,又过起了农耕的日子。   只是瑞王这边安安分分的,东宫那头却有些不太好。   陈荣不是个能忍的,天子为能查出金矿的真相,特地把他丢给酷吏。酷吏的手段多得是,仅仅是一日三餐一般的鞭子伺候,就叫他没多久就撑不住了。   再到白知府,不过只是把给陈荣的三餐鞭子,换成了从前用于女囚的指缝插针,人便没受得住多久,哭喊着求饶。   至于那些远在燕地,正在押解回朝路上的官员,虽来不及施行,但沿途不断的审讯,还是问出了些事情来。   所有人最后都指认到了一个姓贾的东宫属臣。   太子被召进宫中,不等请安,就被天子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你看看这些,那个贾正做了些什么动作,身为太子,难道你当真一无所知?这么多人都指认他,他这是通了天的本事,能在你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犯下大错!”天子怒斥,说得狠了,难免有些气急,当下就摸出丹药来吃了一颗。   太子打了个哆嗦,连忙弓着身子:“想……想是政务繁忙,儿臣……儿臣没能顾及上。”   天子拧眉。要说满意,除了瑞王,他对几个儿子都十分满意。但他从没打算让皇后之外女人所出的儿子坐上太子之位。因此,不到事情坏到无法挽救的地步,他从没生出过废太子的心思。   眼下,看着当上太子不过几年的戌王赵沣,天子更担心的是他能不能威慑群臣。   连东宫属臣都能私下做出那么大的事情,日后难保底下人不会惹出捅破天的麻烦。   瑞王没跟着查案子,可不代表不知晓都查出了什么。   他难得没管王府里刚冒了头的菜,闻声直接反驳太子:“陈荣等人和贾正来往密切,此番不是还查出他们每年往贾正家中送了不少礼。贾正不过只是东宫属臣,家中财物已然超过了他的年俸所得。便是太子,只怕也赏不了那些东西。”   太子猛地变了脸色:“这……贾正那厮定然与外人还有别的什么勾连!”   他不敢言贾正府中确有不少是他的赏赐,只是东宫有哪些宝贝都是自有记录的,他送的那些却都没在名册上……   没有在名册上的东西,不外乎是底下人的孝敬。   天子默然不语。   大殿内,满室寂然,鎏金香炉静静散着清冽的香烟。   站在下面的太子脸色变了几变。天子眯眼看着他,叹口气:“贾正是你的左膀右臂,朕听闻东宫许多事你都交由贾正去办,确实有几分劳苦。只是这人如今不能用,朕还会审他,不审明白,你的名声也不用想要了。”   太子闭了闭眼睛,神情有些仓皇:“儿臣明白了。”   他心有不甘地行了个稽首礼,转身告退。至于那些丢在他脸上的奏疏,他自然没有带走。   大胤如今的这位太子爷,满心满眼想的都是怎么把自己从这堆麻烦中抽离出来。   他的位子还不稳,他底下,还有个对他来说,虎视眈眈,出身并不低的韶王。   天子没有让人拦着太子。   见身影从大殿走出,渐行渐远,天子缓缓垂下了眼帘。   这世上谁没私心,可这私心要是祸国殃民了,那就要出事了。   “荣安。”天子睁开眼,“出来陪朕说会儿话。”   他话音落,龙椅后走出一人。   赵幼苓是被胥九辞带进宫的。天子要见她,却没有光明正大地下诏召她进宫,反而让胥九辞偷偷把人带来,没说两句话,就叫她藏在了龙椅后。   龙椅很宽敞,背后还有屏障,她站在后头,将天家父子二人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皇爷爷是在试探我们,还是在试探太子?”赵幼苓问。   天子面色稍缓:“谁也不试探。朕只想知道,金矿的事太子究竟知不知道。”   他说着拿起案几上一卷卷轴,展开的卷轴上赫然是大胤的舆图。应当是让人专门标注过的,一份描绘了目前已知的大胤境内各类矿山地点的舆图。   青都的位置上,赫然画上了一个朱红的圈。   “查案的事,皇爷爷等着底下人就好。”赵幼苓说着,为天子斟了杯茶,“谁有罪,谁无罪,到那时一切知晓。与其想着为什么,不如皇爷爷命人各地仔细查查,如今能发现一座私下开挖的金矿,说不定其他地方还有什么朝中不知情的铁矿、铜矿。”   她看着舆图,低声道:“金只能买卖交易,流通时很难引起上面的注意,也通常不会引起极大的恐慌。可如果有铁矿呢,铁能冶炼成兵器,那……才是问题不是吗?”   天子眼神一变,正欲就矿的事,再与她说些话,就见外头匆匆跑来个小太监,说是有话要禀。   “陛下,”小太监行礼,“长宁公主要生产了!” 第112章   “长宁公主已经被送进产房, 府里之前请的稳婆经验老道, 想来没什么问题。公主为何还要求了太医?”   “备着总是好些。”赵幼苓出宫, 太医已经坐上马车先往呼延骓的新宅去, 她翻身上马道, “你去韶王府,就说长宁公主要生产了,请世子妃送一位嬷嬷过去帮着照顾。”   说是照顾,为的还是那边能有个胆大能做主身份不至于被人冲撞的嬷嬷管着事。赵婳身边能用的人, 死在了逃回大胤的途中。莎琳娜虽然能照顾她,可身份太低,若有人上门闹事,就显得弱势了些。   赵幼苓叮嘱完这些,扬鞭策马, 朝着呼延骓的新宅跑。   恰逢城中集市热闹, 来往赶集的人并不少, 她的马无奈只能放慢速度,在人群中前行。途径一家首饰铺的时候, 她拉紧马缰, 避开人流,一不留神与走出铺子的男人不期而遇。   男人身材颀长,长相端正,一身锦衣包裹着一看就是常年习武的身材。男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女人的容貌算不上多么漂亮,但胜在干净,从铺子里出来的时候, 只不远不近地跟在男人身后,见他停下脚步,也跟着站在了原地。   看到面前有马匹为避开人群,暂时挡了路,男人下意识抬头,见是赵幼苓,脸上的表情明显变了,愧疚、逃避甚至还有难堪。   离得有些近,男人看到赵幼苓的同时,赵幼苓也看到了他。   戴桁。   她坐在马背上,天然有些居高临下,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再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女人,并没有说话。   前世,他瞒下琼娘的存在,引得赵元棠直到嫁进戴家才被琼娘找上门,致使赵元棠受尽世人嘲讽。那显然是赵元棠,甚至是整个韶王府的耻辱。   现在她二姐嫁给了窦鸣,虽不知那男人日后会如何,但起码比眼前这人要好上许多。   她看了看跟在男人身后的女人,是芷菇不是琼娘没错了。   芷菇伺候了十四娘好些年,据说崔氏当初挑中她,就是想着日后十四娘出嫁可以带着她陪嫁,长得寻常,性子也不掐尖要强,好拿捏。   如今崔氏也算是得偿所愿,芷菇做了戴桁的通房,代十四娘先进门几年服侍夫君。   不想去管姓戴的那么多事,赵幼苓“驾”了一声,赶紧趁着人流有一时的减少,毫不犹豫地骑马而去。   戴桁又不是什么深情人,等十四娘及笄,说不定戴家那院子里还真要多几个庶子庶女。那个芷菇看着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只是时间这种东西,谁又说得清楚。   男人的温情在一个人身上多了,陡然间要分出去,总会有人舍不得的。   她走得快,丝毫不知店铺门前的戴桁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黑马上的少女,想到自己错失的那个未婚妻,遗憾地闭上了眼。   赵幼苓赶到宅子,赵婳还在阵痛,全府上下所有人,连带着那些戎迂来的族人也都紧张地站在产房外头,盼着哪里自己能帮上忙。   毕竟,赵婳肚子里这一胎,是他们的阿泰尔王子的骨肉。说不定……就可能是遗腹子。   赵婳是头次生产。   这一胎都过了时候,竟一直没有个生产的迹象。稳婆和外头的大夫都说再等等,这一等就等了好几日。   赵婳面上看不出什么,赵幼苓知道,她一直悬着心,恨不能睡一觉第二天就见着孩子冒出头来。   “里头情况如何了?”顾不上那些向她行礼的人,赵幼苓几步走到房门前。   莎琳娜就守在门口,见状回道:“已经痛了快一个时辰了。也起来走动过,只是除了疼,没有生下来的迹象。”   她回头看了眼房门,又道:“小娘子来之前,有人来过。被殿下的人送出去了。”   “什么人?”   “据说是戴家的人。”   莎琳娜不认得什么戴家,可赵幼苓知道。   “戴家?发什么疯,好端端的又和他们有什么干系?”   想到刚才路上还遇见了戴桁,赵幼苓就后悔自己当时怎么没顺带着抽他几鞭子。   她心里头正想着,就听见屋里赵婳的痛呼声。赵幼苓吓了一跳,脸色霎时发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袖,仿佛赵婳的疼都应到了她到身上。   莎琳娜没生过孩子,可这么多年来也帮着不少人接生过,自然明白这里头是终于要生了。   “生孩子……都是这般动静?”赵幼苓脸色发白,忍不住低声问。   “是啊,这有的人生产艰难,动静就大。有的人天生好运,生孩子轻轻松松,不见闹腾,眨眨眼的功夫就生下来了。王妃来时路上受了颠簸,身子虚,只怕生孩子动静大些。”莎琳娜如是道。   赵幼苓听得里头一阵阵叫声,恨自己帮不上忙,只能白着一张脸,隔着门给赵婳打气。   她前世没生过孩子。   她死前无时无刻不在庆幸自己没有怀上孩子,不用为一个折磨自己的人经历生产的痛苦,去体会骨肉分离。   听着赵婳的痛苦惨叫,她甚至不敢想象将来自己如果有了孩子,是不是也要经历一次这样的痛。   生产多有些费力,赵幼苓能做的不多。   好在韶王府过来的嬷嬷是个得力的,又有顾氏亲自过来帮忙,给仆从丫鬟们都吩咐了事情,一群人来回奔忙,有条不紊,忙中也不曾出过什么乱子。   等里头赵婳的声音都有些无力了,厨下又送来特地为产妇准备的热汤吃食。太医取了一些一一尝过,确认无碍后,莎琳娜忙不迭端进屋。   饶是门只打开了一半,赵幼苓还是闻到了里头说不上来的气味。   她在门外走了几个来回,急得好像里头生产的是她的妻子一般。   英国公府这时候也来了人。来的是府上的管事,眼巴巴地盼着,只等着胎儿落地,立马就书信一封送到边关,告诉英国公和夫人这个好消息。   又过一个时辰,除了喊声,还是喊声。孩子依旧没有生下。   直等到天色发黄,太阳依稀要落山,一直守在门外的赵幼苓终于听到了从屋里传来的几声微弱的啼哭。   先是弱弱的,她还有些犹豫,紧接着便是嚎啕。   隔着门都能听到屋里稳婆喜气洋洋地大声嚷嚷:“恭喜殿下,是位小郎君!”   轰然一下,屋外所有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戎迂几个年长一些的族人不大懂汉话,见旁人都在笑,面面相觑,还是赵幼苓笑着用戎迂话说了一遍,他们这才听懂,当下喜极而泣,激动的互相拥抱族人。   金矿的事,有天子在前头顶着,底下人处理起来就仿佛卖了命地拼。   各部都有人被抓出来,忙成一团。呼延骓因此除去左骁卫,还不时被借走帮忙。这一来一回,各部官员从之前的厌恶,慢慢改了感官,都熟络了起来。   赵婳生产的消息自然也是送到了他那里,只是人难找,等找到人,再赶回来,就见府中照着汉人的风俗,处处挂起了红绸。满府的人脸上俱是笑意,见他回来,一路从门口到后院,都不断地说着“恭喜大人”,“恭喜殿下”。   孩子是阿泰尔的,但这份喜,先送到了他的面前。   呼延骓不好进产房,得知赵婳为阿泰尔生了个儿子,他也并未有多激动的神色,只吩咐下人好好照顾,就要去找赵幼苓。   还没转身,就先听见了一串问。   \"鸡蛋厨房可染上了?喜饼也快些准备起来。给产妇的汤水不要断。奶娘找了吗?备了几个?\"   这声音分明是赵幼苓的。   呼延骓脚下一缓,就见赵幼苓和一个陌生婆子一前一后又出产房。   她先前进宫,自然是穿了一身盘锦叠锦的裙子,化着淡雅的妆容,头上身上都戴了平时不戴的首饰。甫一见,仿佛那扇门后不是什么散着血腥气的产房,而是女儿家聚会的地方。   赵幼苓见着呼延骓:“你来了。”   呼延骓点头:“公主和孩子情况可好?”   “表姐身子虚一些。孩子倒是结实。”赵幼苓笑,“大概是像他爹,能吃能睡,一哭就是大嗓门。等大一些,只怕能满院子撵着人跑了。”   阿泰尔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好在生在戎迂,有广袤的草原能让他骑着马到处跑。这要是生在大胤,只怕少年纨绔,少不得要被爹娘追着打。   想到阿泰尔小时候人嫌狗不爱的样子,他忍不住咳嗽两声。   婆子让奶娘抱了孩子过来。胖墩墩的小娃娃裹着襁褓,大约是吃饱了睡得格外香甜。呼延骓看得仔细,小小的一团,眉眼间像足了阿泰尔。   “名字,要等阿泰尔回来再取吗?”赵幼苓问。   呼延骓沉默,良久手指点了点小娃娃的额头,说道:“他爹还没回来,就让长宁公主先为他起个小名。”   赵幼苓点头:“这样也好。”   让奶娘把孩子抱回屋,又送走了太医,赵幼苓这才松了口气。   见呼延骓神色略有疲惫,心知他这段时间忙得不行,赵幼苓忍不住有些心疼。   “金矿的事,六部还要找你多久?”   “快了。”呼延骓道,“等我从安庆回来,应该就快结束了。”   “你要去安庆?”   呼延骓颔首:“安庆有密报,说是发现一处私人矿产,不出金银,只出铜铁。”   “只出……铜铁?”   “是的。”呼延骓拧眉,“最关键的是,那些铜铁,流向不明。” 第113章   天子的意思, 是让呼延骓等人即刻启程。他从宫里回来, 一是为看赵婳及侄子, 二是为了收拾行李。   他出行, 行李带的不多, 随时可以走。只是天子派去安庆的其余人手,还需各方收拾布置,因此到最后启程准备路上碰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拿了通行文书出门, 接过底下人递过来的鞭子,跨鞍上马,一路往城门去。   城门的守卫早得了消息,开着从前夜里关闭的城门,等候着他们。呼延骓骑马出城, 不过才走了一段路, 身后遥遥就传来了马蹄声。   马跑得很快, 须臾间,已飞驰到了呼延骓的面前。   是赵幼苓。   看到她, 呼延骓一拉缰绳:“你怎么来了?”   赵幼苓催马上前, 与他并行:“我来送送你。”   白日里,呼延骓只说要去安庆,却并未说明是几时走。他有意瞒着,也是因此事涉及太多,不愿让她卷入,扯上麻烦。   但见人来送行, 呼延骓不得不说,心底还是生出了几分暖意。   “你去了安庆要当心。”赵幼苓往前头看,前面路口隐约能见着一些人影、马匹、马车等等,依稀都是这次一道去安庆调查的官员。   金矿的事时至今日,尽管天子封锁消息,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十有八九与东宫其实脱离不了干系。   而如今又出了安庆的铜铁矿一事,以太子的为人,在汴都恐还畏惧天子,不敢做什么,但离了汴都,哪怕是在去安庆的路上,他也有的是办法弄死他们一行人。   “安庆那有戴家军,戴家和太子关系非常,他们的人……不能全信。”   赵幼苓信戴家忠,可也信戴家为了皇后和太子,对天子不忠。   呼延骓点点头。安庆的情况胥九辞和谢先生都私下传信与他,他牢记心中不敢忘。   前头的马发出了不耐烦的喷鼻声,在原地来回踏步。   赵幼苓看了看,凝视呼延骓许久,没有再说些旁的事,只郑重地说了一句:“万事小心。”   “你也小心。”呼延骓道。   汴都、皇宫,处处都设伏着危险。皇后不是什么恶人,至少面对贵妃和韶王时并不主张作恶。但东宫和远在江南的戴家……   赵幼苓不再言语,目送呼延骓骑马远行,直到身影都融进夜色,分不出轮廓,她方才缓缓落下了眼帘。   然而不过片刻,她扬起马鞭挥下。   “呼延骓!”   她喊了一声,渐渐追上的路那头,夜幕下蓦然回首的男人,片刻怔愣过后,调转马头迎上她。   这一次,谁都没有再坐马上。   赵幼苓翻下马背,不等站稳,呼延骓已大踏步迎上前来,夜色深沉间,他伸出长臂,将她拦腰捞起,搂进怀中。   腰上的臂膀仿佛用劲了全身的力气,赵幼苓忍不住往后仰,就见呼延骓喉头滚动了几下,一言不发,低头便吻住了她。   滚烫的身体隔着一层衣裳紧紧相贴,恨不能将彼此揉成一团。   这一去,两地危机重重。   再见也不知会是何时。   赵幼苓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又追了上来。   等到被呼延骓吻得站立不住,终于被松开了些许,她方才觉得身上战栗的感觉慢慢褪去。   “我走了。”呼延骓道。   赵幼苓点头。   呼延骓摸了摸她的头:“你先回去。”   知道他会担心,赵幼苓点点头,上马转身。这一次,不再回头,甩了个鞭花,跑进了漆黑的夜色中。   身后,呼延骓抬手,摸了摸仍旧覆着少女馨香的嘴唇,转身上马,追上前面众人。   “走吧,去安庆。”   呼延骓去了。   和天子所派的其他官员一道去了安庆,临走前他将族人和赵婳都托付给了赵幼苓。   赵幼苓每日都会去一趟他的宅子,给族人们在汴都城内找着活计,又给孩子们请了先生。   赵婳的身子也一日日转好,还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潼哥儿。   潼哥儿能吃能睡,身子比他娘好太多,一天一个模样,还没半月,就已经胖了一圈。   这日,赵幼苓照常陪在赵婳的身边。奶娘抱着潼哥儿坐在床脚的矮墩上,一屋子的丫头婆子都在凑趣逗弄他。   赵幼苓瞧着潼哥儿胖乎乎的脸,见他睡觉的时候都不住吮着嘴巴,笑道:“他再吃下去,回头满月的时候,岂不是都要抱不动了?”   奶娘笑:“小郎君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吃得多些,等大点儿能跑能跳了,就瘦下来了。”   赵幼苓点一点头,奶娘又道:“小郎君一日几顿吃得其实也不多,只是天生白胖,这眉眼长开了,定是个高高大大的美男子。”   赵婳本在喝茶,闻言冷不丁咳了出来:“他亲爹可算不上什么美男子。”   “儿肖母,公主生得好,小郎君铁定长得也好。”奶娘没见过阿泰尔,可到底是在大户人家做活的,眼见力还是有,闻言当即改了口。   赵幼苓抿嘴一笑,探过身,就要去抓潼哥儿的小手。   还没抓着,却是前头的仆从来禀告,宫里来了人。   她往前头去,一眼便见着了承恩。   “怎么是你?”赵幼苓笑道,“义父让你来的?”   承恩拱拱手:“殿下,是陛下召见。”他挠挠鼻子,又道,“师父和师兄他们走不开,就让承恩来了。”   “宫里出事了?”   “宫里有位怀了身孕的贵人方才落了胎,太医看过了,是个成了形的男胎。陛下得知后,一时情急就病倒了。”   赵幼苓愣了愣。   所以,后宫的女人落胎,天子就召见她?   承恩“啊”了一声:“不是,和这事没关系。陛下醒了,然后来了人,说了些话后,就说要见殿下。”   承恩有些说不清楚。他品阶低,即便是在宫里,跟着胥九辞也不过只能打打下手,递递东西。天子近身的事,一干轮不到他做,自然也就不知天子身边都说了什么。   赵幼苓也不为难她,离了宅子便往宫里去。   皇宫向来不是戏文里说的那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那里头前有朝廷各部各司,后有宫殿妃嫔,又不是外头的花园,来去自如。   即便是像韶王这样的身份,想要随时进宫面圣,也是因身上有天子所赐的玉牌。女眷们更是如此。   可赵幼苓自燕地归来,已不知进出皇宫几趟,门口的侍卫都已认得她这张脸,知晓这一位是如今最得天子宠爱的荣安公主,也不问玉牌,不问诏令,直接让行。   她跟着承恩,或者说承恩跟着她,从宫门口一路走到天子所在的宫殿前,畅通无阻。   只是,总有些不大舒服的人,会叫人遇见。   太子之女,安定公主。   “荣安。”安定公主一看到赵幼苓,就攥紧了衣袖。   她自幼得宠,在宫里也多受宠爱,从前进贡的那些好物,她撒撒娇,长辈们就会赏给她。那些世家宗亲府上的小娘子,谁不以她马首是瞻。她合该得到这世间一切最好的东西。   可自从赵幼苓回来,盛宠不再是她的,好东西也不再由她先挑,那些小娘子们面上不显,背地里却都在羡慕赵幼苓,盼着能和她交上朋友,或者同她一样,有那些叫人钦佩的成绩。   偏偏……她还害了四郎。   “公主殿下。”承恩见安定公主的表情不太对,忙拦在赵幼苓面前,朝着她行了一个礼。   “你是哪宫的小太监?”安定公主嗤笑一声,看向赵幼苓的眼神带着不屑,“怎么被丢出来给她带路?听说咱们的荣安妹妹从前在戎迂的时候就经常跟男人混在一起,回了大胤似乎也和外头的男人走得挺近的。小太监,你就不怕被她欺负了?”   这宫里头从来不是空旷无人,来往的宫人侍卫并不少。   安定公主的话一出,四周的宫人齐齐噤声。满朝谁不知道荣安公主虽不在意名声,但鲜少与男子来往过密。再者,荣安公主教训男人的次数,可比安定公主追着男人跑的次数少多了。   从前有崔四郎,现在……现在似乎是看上了常乐公主养在府里的琴师。   承恩哪懂得那么多,眨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赵幼苓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对着安定公主笑道:“堂姐最近可有崔家四郎的消息?”   她不在意那点名声,可她不乐意被人踩着,重活一世再活着回大胤,难道还要乖乖任人欺负?   “听说,崔四郎如今在外头同一个花魁生下了庶子,正吵着闹着要接回崔家呢。”   赵幼苓说完,也不管安定公主的脸色有多难看,甩甩手,拎着承恩后脖子处的衣领,就往大殿走。   安定公主想喊,嘴才张,就立马有侍卫走上来:“殿下,陛下在殿内休息,不得喧哗。”   她气得跺脚,台阶上,赵幼苓回头,嘴角一弯,给了个嘲讽的笑。   天子的寝殿内常年燃着香,如今又混着丹药的气味,叫人一进殿,便觉得有些气闷。   太子虽然惹了些麻烦,可他先前推荐进宫的道士,天子倒颇为信任。不舒服的时候吃一颗丹药,当即精神抖擞,连后宫时隔多年后,又终于有嫔妃怀上了孩子。   赵幼苓见到天子时,胥九辞正在一旁伺候笔墨。她走得近了,才知道这是天子在为那个没生下来的小皇子写悼辞。   她请过安后,就立在一旁,直到天子停笔抬头,这才往前走了一步:“皇爷爷。”   不晓得是什么原因,许是丹药的效果过去了,也可能是悼辞写得耗费了好多心神,天子看着她的时候,明显意识有些不大清醒。   好一会儿,才看到他缓缓醒过神来。   “荣安。”天子道,“找你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赵幼苓洗耳恭听。   “英国公找到戎迂那位六王子了。” 第114章   阿泰尔是英国公在边关巡视的时候捡回来的。据说刚发现的时候, 还以为是关外什么时候也出了野人, 毛发结团, 皮肤粗黑, 正打算命人猎杀, 结果发现竟是在宫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戎迂六王子,他家二女婿。   也不知他究竟费了多少工夫,才穿过草原,偷摸到了大胤边关。   英国公捡到人, 当天就写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回朝中。这信里头,既说了阿泰尔的近况,又说了戎迂如今的情景。   戎迂自呼延骓和阿泰尔带着族人逃离后,各部不过十数日,就全部落入了继任大可汗的叱利昆之手。   那是个狠角色, 但凡不服的, 都被他亲自斩杀。, 一人不服,就杀一人;一部不服, 就杀一部。那十数日里, 即便是关内的英国公,也听闻了戎迂各部的血雨腥风。   信上还说,阿泰尔受了不轻的伤,要等养好了再送回汴都。   信是费了几匹快马,这才送到天子案前的。是以要等阿泰尔回汴都,只怕还需要等上一段时间。   “能找到就好。”赵幼苓拍了拍胸脯, “只是等他回来,恐怕潼哥儿的满月宴就过了。”   “潼哥儿……啊,对,潼哥儿的满月宴定然是要过了。”天子眯了眯眼,“等驸马回来了,再叫他好好给潼哥儿办一场。”   天子像是忘了阿泰尔的身份,什么王子殿下,现如今就只是长宁公主的驸马。   赵幼苓笑:“皇爷爷说的对,回头再补一场就是。”   天子有些乏了,闻言只笑了笑,就抬手揉了揉额角。胥九辞俯身,天子侧头,似乎低言了几句。话罢,胥九辞行礼,走到赵幼苓跟前。   “陛下乏了。”胥九辞道,“公主随臣出宫吧。”   赵幼苓福身行礼,转身跟着胥九辞走出天子寝殿。   胥九辞位高权重,殿外的侍卫太监见之,纷纷行礼。赵幼苓跟在其后,一直走到周围没了近身来往的宫人,这才走近几步:“义父,陛下召见我,只是为了阿泰尔的事?”   “原是还有旁的事情,只是陛下忘了。”   胥九辞缓下步子,回身看向赵幼苓:“陛下如今服用了太多丹药,身子比不得从前,虽还不到昏聩的地步,可有时已记不得人事。你和呼延骓的事情,他有时记得,有时丝毫不知。”   他看了看天:“太子在跟前提了一嘴你的婚事,陛下听在耳里,隐约有了这个意向,想召你进宫,同你说一说这事。只是没想到,丹药的效果过了,人迷糊了起来,等见了你却把这事忘了,只记得驸马的事。”   “又是婚事。”赵幼苓无奈道,“前不久安定公主才撺掇王妃说和韶王府和魏家二房的亲,这会儿太子也来了。我什么时候成了香馍馍,人人都要插上一手?”   胥九辞冷脸:“你也晓得你不是香馍馍。”   赵幼苓吐舌。   胥九辞继续道:“你如今是汴都城中最得天子宠爱的贵女,只要一日不结亲不赐婚,外头那些人自然盯着你的婚事。安定公主有她自己的谋划,太子那边……只怕是另有想法。”   这世上女子,小门小户有小门小户的苦,高门贵女有高门贵女的恼。   赵幼苓才回大胤多久,从人人瞧不起的来历不明之人,一跃就成了被追逐被求娶的公主。投放在她身上的算计,不必列出来数上一数,也知道绝不会少。   如今下来,反倒是那个呼延骓,倒是显出了几分真心来。   把人送到宫门口,胥九辞道:“早些回府,少在外头走动。”   人前他是天子身边的掌印大太监,是臣也是奴,人后到底还是赵幼苓的义父,言辞间难免带着从前教养她时的语气。   赵幼苓知晓这是为她好,忙不迭应了。想到如今宫里也是风云莫测,不忍也叮嘱了句“当心”。胥九辞颔首,算是应下。   赵幼苓是坐着马车来的,回去自然也是马车。只是来时伴在一侧的承恩换成了别的小太监,一问才知,承恩送她面见天子后就被指派了别的活计,因此才换了人送她回韶王府。   她倒是不在意这些,看了看天色,想着回去顺路的话经过果脯铺子给顾氏带些零嘴,这就踏上了马车。   韶王府距离皇宫并不遥远,汴都这些年权贵们住的地方越发扎堆。有时东家有喜,西家有丧,即便是不长的一段路,也能为了避开麻烦,绕上一大圈。   回王府的路稍显的有些长了点。赵幼苓坐在车里心道不知是哪家又车水马龙堵了路,正欲掀开帘子往外头看上一眼,马车忽然一顿。   紧接着,就见两个粗黑的莽汉冲了进来。   要进宫身上哪里还能随身带着弓箭,除了藏在身上的匕首,赵幼苓一时间竟是找不到能防身的东西。   狭小的车厢里挤入两个男人,空间瞬间被挤占,她再灵巧,也不过几下功夫,就被人制服。然那两个男人,似乎并没有立即不轨的想法,一人摁住她的口鼻,一人一个掌刀打在她的后颈。   从后脖颈处传来的痛楚,顷刻间化作眼头的一片黑,她来不及反应,整个人顿时陷入了黑暗。   赵幼苓到申时还未归家,顾氏心底终于生出了不对,忙派人去长宁公主处寻人。   不见人影,说是用过午膳后就被宫里来人接进宫去。   等韶王父子回府,顾氏顾不得其他,当即询问父子二人可在宫里见过十一娘。   韶王才坐下喝茶,闻言腾地站起来。他知晓闺女被接进宫,有胥九辞那老狐狸在,他压根不担心闺女受什么委屈。可人不是早出宫了吗?   “谁去接的?”韶王问。   顾氏道:“当时宫里来的小太监带了马车来接,说是出宫时,自会用马车送小十一回来。”   甄氏凑巧听了一耳朵,撇撇嘴:“该不会是半路出城去了吧。说不定是去会情郎了。”甄氏还不知呼延骓的事,只随口一句,见韶王目光一凝,吓得不敢再胡言乱语。   韶王命顾氏亲自往长宁公主处再三询问,让赵臻带着人在城中搜查,自己则径直奔向皇宫。   得到消息的胥九辞沉默地站在天子寝殿外。背后,殿门紧闭,饶是如此,还能闻到淫靡之气,天子与人欢.好的声音自门后传来,那是道士新炼的丹药服下后的效果,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   “承恩呢?”胥九辞问。   赵幼苓再在天子面前受宠,也抵不过丹药药效上来时的力量,天子这会儿哪还有什么清明的脑子去想孙女的安危。与其惊扰到殿内的天子,倒不如他们自行找人。   一旁的太监微微有些愣神:“先前说是大人您让他去办点事,一直还未见他回来。”   胥九辞眉头一皱:“去找。”太监应声退下,胥九辞又道,“送她回韶王府的马车除了换了承恩,车夫应当没有换。不然以她的警惕,不会轻易上车。”   韶王急得直冒汗:“马车的事,交给你了。如果真的是出了什么意外,从出宫到现在,人只怕已经出城了。本王这就追出去看看。”   胥九辞点头:“王爷自去城外找。宫里的事交于我就是。”   尽管很想说赵幼苓素来运气好,逢凶化吉。可遇到这样的事,他们谁都不敢放心。事出突然,不能掉以轻心。   胥九辞不再言语,目送韶王匆忙离开后,转身看向紧闭的殿门。门内,欢愉仍在继续,而派去的太监也匆忙带回了承恩被打晕在御花园假山石后的消息。   赵幼苓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不在马车上了。双手被绑住,身上的衣服除了脏了一些,并没有什么被动过的痕迹,只是头上身上的所有珠翠首饰都被拿走了。   看着像是谋财,却又不像仅仅只是谋财的样子。   她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   周围很干净,像是禅房。房门紧闭,一旁的窗户也关着,只是窗上的纸被人从外头戳了几个洞,似乎是为了方便窥视。   她将周围打量了一遍,鼻尖闻着从窗洞外飘散进来的烟火味,大抵知道自己现如今是被人绑在了一处庙里。   她试着想要反手解开手腕上的绳索,房门这时候却推了开来。   门外,先是走进一人,作女冠打扮,年纪约莫三十四五岁,相貌算不上多好,只一双眼生得灵妙婉转,十分勾人。   赵幼苓几乎是在瞬间,心中念头千百转过。   “原来是位仙姑。”她转了转手腕说道。看样子,她是被人丢到了道观,而不是庙里。只是这观只怕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那女冠面色带笑,依着门,身姿带出几分慵懒妖娆:“就是她了。这模样倒是不错,才刚到手,若不是带来的人说是要立即开苞,我还想着留段时间,卖个好价钱呢。真是……便宜你了。”   女冠说完,便见一男子从后头走出,也站在门口,眼睛盯着赵幼苓,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手却揽住女冠,不客气地从腰臀往上来回摩挲。   “确实生的好。只是这样的货色,怎么就卖到你手里了?该不会是个麻烦吧?”   女冠翻了个白眼:“什么麻烦。入了我的门,就得乖巧听话。你快些动手,把人调.教好了,回头我也好立马拿她做生意。”   男人笑:“你还怕我调.教不好不成?也不想想,你后头养的那些小娘,哪个不是我调.教出来的。”男人低头啃了一口女冠的嘴,“我不是怕你惹上麻烦么。这人看着就不像是出身寻常。这儿离汴都近,要真是出身不凡,你又要做那些大人的生意,叫他们认出一二,你这儿可就待不下去了。”   “怕什么!”女冠咯咯笑道,“就算是皇帝老子的女儿,那帮大人难道就不敢睡了?等睡完了,还不是帮着我把事情给藏住了。不然漏了谁,都漏不漏他们。”   女冠说着,腰一扭就转身走。   男人也不留他,几步踏进屋。   两人说话,丝毫不避讳赵幼苓。   她听得仔细,只觉得两人口音的确不像是汴都一带的人,再听话里的意思,似乎这个道观已经在此地做了多年的皮.肉生意,汴都城中的达官贵人们不少在这还有生意来往。   她看着关上的门,再看呼吸急促起来,喉头几次涌动的男人,往后缩了缩。 第115章   “小娘子……”男人的声音有些激动, 一边朝床榻边走, 一边伸手将衣襟扒了扒。   “小娘子……可订过亲, 家里可还有同你一样漂亮的姐妹?我带你……玩玩好不好?”   男人一步步的走近床榻, 声音越来越轻, 呼吸却越来越粗重。   床榻上的少女往后退,直退到墙根这才停了动作,头微微低着,垂下的发丝挡住半张脸。   虽然这会儿不大看得见她的脸, 但想起方才的惊鸿一瞥,男人只觉得嗓子发干。这么白净的少女,可不是道观后头那些庸脂俗粉可以比拟的。   想到自己马上就能调教这么漂亮的人儿,男人舔了舔嘴唇。   “小娘子,我带你玩好不好……你别怕, 我不弄疼你, 我这是带你玩, 玩会了你就能自己挣钱了……等挣到了钱,给自己赎身, 不就能回家了吗?不要怕……别怕。”   男人再也按奈不住, 整个人就扑了上来。   哪知道,人没扑找,脑袋先磕在了墙根上。   “咚”一声,听得人心头一突。   男人下意识嗷了一声,不等起身揉头,背后陡然间坐上一个人, 紧接着,两条细长的被绳索捆绑住的胳膊从后面伸过来,套住了他的脖子。   “你做什么?”男人大惊,“下……啊——”   他动作一大,喉咙就被胳膊勒住,一时间吃痛,说不出话来。   这个姿势并不舒服。   可赵幼苓没有办法。房里似乎是怕被抓的女孩反抗,压根没有什么可用的东西,就连枕头,都是拿布塞了草团随意坐起来的,砸不死人。   她在电光火石之间,只能想到这个办法,暂时制住男人。   等察觉到男人在大口喘气的同时,拼命想要解开她手上的绳索,赵幼苓的视线已经在房间里扫了几个来回。   绳索一解开,她想也不想,直接反手夺过绳子,翻身再度勒住男人的脖子。   只这一次,用的不是她纤细的胳膊,而是手中的绳索。   方才因为双手被捆,赵幼苓压根使不上力气。   这一会儿,两手解放,且房间宽敞,男人想动她,就不如之前马车上那两个莽汉来得容易了。   她每日习箭,即便是回了大胤也从不松懈,双臂看着无力,可实则比寻常女子要强健许多。男人一看就是个酒囊饭袋,不是威胁。   “说!这里是哪里?你们又是何人?何人命你等害我?”赵幼苓说着,见男人想要挣扎,双手往后猛地一拉,勒得他后仰脖子,涨得满脸通红。   男人挣扎着想要去扣脖子上的绳,扣得自己都往自己脖子上挖出了几道血口子,这才卡进一根手指,稍稍松了一口气。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男人道。   赵幼苓却是丝毫不信:“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份?你们假作道观,实则淫窟,早晚别朝廷知晓,死路已是难逃。如今又听信他人,拐了公主,想做这等生意,不说是你一人死,便是你们的九族也要全都陪你们去死!”   男人愣住,回过神来疯狂挣扎,嘴里想要吵扰,被赵幼苓死死勒住脖子。   他费力拍打床榻,却听得外头有脚步声,不多会儿传来方才那个女冠阴阳怪气的揶揄。   “干什么,干什么呢?调.教个小丫头你什么时候还这么用力了?也不小点声,吵着我了!”   赵幼苓没有回头。   看着男人睁大眼,似乎想要求救,她眉头一皱,一个手刀砍在他的后脖颈。见人眼一翻,昏过去,这才松开手。   门外,女冠急了:“哎哎哎,你别打呀!好不容易来了个天香国色的美人,我还等着开门做生意呢,这脸打坏了可就不能用了!”   女冠顿了顿,拍门道:“怎么把门关上了?还不快打开!姓李的,你今天发什么疯?还不把门打开!这人可是老娘我要重用的!”   房门被拍的“砰砰”响。   赵幼苓看了眼被粗麻绳勒得发红,还有伤的手掌,咬牙拿绳子把男人的两只手都绑在了床榻上。顺带着,从男人的腰上摸出了一把匕首来。   等做完这些,门外的女冠已经从拍门变成了砸门。   “姓李的,你还不开……”   “门”字没说出口,门已经开了。还不等女冠反应,赵幼苓胳膊一伸,一把将人拽进了屋子。   一手执匕首,抵在女冠的喉间,一手关上门,从里头拴上。   “你……你……你是什么人?”女冠的尖叫声就堵在喉咙里。   赵幼苓用不惯长刀长剑,可匕首早已习惯。她身上的匕首估摸着早就被那两个莽汉丢在了外头。手里这一柄有些不称手,可这时候也只能将就着用了。   她拿匕首,往女冠喉间又逼了逼:“我是什么人?仙姑连我是什么身份都不知,就敢收了别人的钱做事?”   女冠噎了噎:“我……我只是买几个雏子,调教好了做……做生意的。”   “买?别的人被拐了送到你手上,约莫是你花钱买下来作恶。可我,你买不起,只可能是有人给你塞了钱,要你往死里折腾我。”   女冠吓得两腿发软,见男人躺在床上,也不知是死是活,越发害怕:“我……那个……不是……我……”   赵幼苓心善,可善不是能到处给的。   她太清楚自己眼下的境遇,只要片刻心软,就是将自己,甚至将道观里头可能受制于人的其他女孩送上死路。   “交代清楚,究竟是谁给你的钱?”赵幼苓拿匕首又往女冠脖子上试了几下。   察觉到自己脖子被拉开的痛觉,女冠脸色发白,不敢再瞒:“是……是两个不认识的男人!”   两个男人?   赵幼苓眼神微变。   女冠急道:“我……我真的从没见过他们……过去也没来我们这找过姑娘,所以……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   “从前的生意也不是跟他们做的?”   “不是!我们这一行,哪里敢随随便便就从别人手里买人。我这里的姑娘,都是熟人送过来的,不然万一出什么事,就是要人命的……那两人……是我一时贪心,得了他们的五十两黄金就……就把小娘子你收下了。”   听到五十两黄金,赵幼苓心底的猜测就落实了一半。   “那两个人还说了些什么?”   女冠老实道:“他们……他们在人前没说什么,只是……我手底下有个小童送他们出门的时候,一不留神听到点话,说是……说是……”   “说什么?”   “说是小娘子交代的事都办好了……”   果然。   赵幼苓这一下,心底全然明白过来是谁的手笔了。   “五十两黄金。你原本改得的,只怕不止这五十两。”赵幼苓低笑,“那两人肯定是拿走了大头,把剩下的五十两给了你,也把天大的麻烦丢给你了。”   “仙姑,你被人骗了。”   五十两黄金,这不是寻常人家给的起的钱。   整个汴都,认真算起来,和她有仇,家中又有权势,能随随便便拿出几百两黄金的,除了常乐公主母女俩与东宫那位安定公主,一时还真难找出第三家。   但那两个莽汉口称小娘子,目标就又能缩小到成佳和安定两人身上。   “你可知道我是谁?”赵幼苓解了男人的腰带,几下缠住女冠的手腕,把人捆在了床脚。   女冠嘴里被塞了东西,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头。   赵幼苓道:“我父乃韶王。”她低头,看着女冠面上渐露惧色,突然莞尔一笑,“我乃天子亲封的公主,封号荣安。”   汴都城外官道上,韶王骑马,在来往人群间疾驰。   身后紧跟着一队人马,各个都是韶王府的精英,不少人当初也曾追随韶王上山剿匪,是实打实杀过人的人。刘拂也跟在其后,骑术不精,只能远远跟着,却怎么也不肯落下。   汴都城已经由赵臻领头在搜找,韶王亲自带兵在城外寻人。可城外官道岔路众多,寻了一处,再寻另一处,已经耗费了不少功夫。   人也好,马也好,这么急着来往,都有些吃不消了。   韶王在一个岔路口停下,焦急地望着分叉的两条路。有百姓经过,看见这一片兴师动众的样子,害怕地避了避,一不留神踩着路边草丛里的什么东西,崴了脚,身上挑的一担子果子立马撒了一地。   刘拂吃力地从马背上爬下来,好心帮着那人捡起一地的果子。毕竟摔了,有些果子磕在地上,多多少少都有摔坏的。   刘拂从身上摸了摸,翻出一枚碎银子来,蹲下身塞给那人。   “你拿着这个,这些摔坏的果子,就收起来丢了吧。”刘拂说着,见那人千恩万谢想要跪拜,赶紧伸手去扶。   这一扶,就瞧见了草丛中害人崴脚的东西。   他弯腰去捡,后头的韶王亲卫喊了一声:“小郎君在做什么?”   “是匕首!”刘拂抓着东西跳了起来,“王爷!是十一娘的匕首!”   刘拂一声喊,韶王连马都坐不住了,急忙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跟前。见他手上果真抓着赵幼苓的匕首,韶王当即望向脚边的这条路。   “这个方向!”   其实谁都不敢确定这个方向是不是对的。   一柄从不离身的匕首出现在草丛中,除了能证明荣安公主的确出了事,别的一无所知。   但也许真的就是运气。   在沿着韶王所确信的方向跑了一段很长的路,所有人意外地看见了一座隐在山间的道观。   大门紧闭,门上铜环被摸得已经泛白,显然时常有人进出。然而此时看着,却又不像是香火鼎盛的模样。   因前朝佛道横行,上至皇室下到平民百姓,一心沉迷其中,致使人人不事生产。到大胤立国之后,佛道两教所有庙宇道观都被登记在册,僧侣道士唯有度牒才能正经从业。   汴都城外诸多庙宇道观,韶王都记在脑中,但这一座显然没有记录。   “该不会是假道观?”有亲卫低声问。   “道观作假,是想骗香火还是什么?”   一群大男人一时间不知是否该往里走,便是韶王看着,也有些沉默。   刘拂从后头挤到跟前:“我从前听人说起,城外有一淫窟,明作道观,实则经营皮.肉生意。莫不会就是这里?”   都是男人,私底下有些什么明面上并不会说。只是刘拂这么一提起,一群男人隐约都想起的确有这么一个传闻。   韶王眉头一皱:“要真是这里,就更要去看一看了。”   他话音才落,正欲下马敲门。   道观紧闭的大门从里头推开,一群姿态娇媚,模样各异的少女穿着道袍,一股脑从门后涌了出来。见到门外的兵马,少女们发出尖叫,立在原地不敢动弹,更有甚者竟直接晕厥了过去。   有胆大的回头就喊:“公主,有……有官兵!”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伪更………是我停电了,29号的更新没办法更,稿子在电脑里没存云盘……不好意思…… 第116章   都是从一些村子里拐来的少女, 不知道官差和亲卫之间的差别, 看到人时的大喊全然出于下意识。   她们有的人被拐来已经有一两年, 试过逃跑, 试过向来寻.欢的官员求救, 可没有人愿意解救她们。   因此,当看到成队的人马,她们都以为又遇上了绝路。   有的人,甚至已经做好了拼死抵抗的准备。   死不可怕。   可怕的是, 在看到过希望后,重新被投入到生不如死的生活当中。   “你们是什么人?”刘拂算是一群人里头看着最面善的,当即被推了出来。这些少女哪一个看着都不像是正经的女冠。   “你们刚才喊公主,是不是……”   尽管他长得十分淳朴,不像是坏人的样子。可少女们怕极了, 哪怕他说话温柔, 也三五个抱在一起, 哭的哭,喊的喊。   刘拂刚想往前走一步, 就有少女抓着路边的砖块砸了过来。   刘拂吓得赶紧往回跑, 再回头,就瞧见从门后犹犹豫豫地走出来一男一女。   胳膊都被捆在背后,嘴里还塞了东西,一边走一边想回头,紧接着就被人从后头毫不留情地拍了一巴掌。   一群人还在怔愣,少女们已经开始喊了起来。   “公主!”   “公主, 这里有官兵!”   “公主我们是不是逃不走了?”   刘拂愣了愣,等到那一男一女被人从后头踹了一脚,咕噜咕噜从台阶上滚下来,他这才看清楚站在那两人后头的是谁。   “云……十一娘!”刘拂欢喜地大喊,“王爷,真的是十一娘!”   赵幼苓就站在台阶上,把两个恶人从后头赶出来费了她不少力气,走到门口,隐约听见刘拂的声音,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踹了两人一脚,把人踹下台阶省点力气。   “父王。”她也不诉苦,张口就道,“这两人在山里开了这家道观,明面上是深山野观,香火不多,实际背后却是处淫窟。从外头买一些被拐骗来的女孩,养在这里做皮肉生意。”   她一喊“父王”,那些少女们的惧怕都散去了大半,剩下的全然都是苦恨,跪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父王,这道观的主顾很多,朝廷……只怕不少官员也牵连在内。”   赵幼苓说完,几步走下台阶,一脚踹在男人的腰上:“这人负责调.教,若是不听话,还会被他教训。道观这几年,被主顾折磨死的,被他打死的,皆不在少数。”   她又弯腰捏着女官的脸,扭向众人:“这人是观主,实际就是个人面兽心的老鸨。她记得不少主顾的身份,也会帮着拐骗一些少女,卖给那些人。”   她从那间房子出来,就动作利索地在道观里探了一遍。   大概最早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道观前头的的确确是照着正经道观的样子做的。有山门,有灵官殿,也有四御殿。就连后头的厢房,一眼看去,也正常的很,仿佛就是用来给香客,给女冠们住的地方。   但那些厢房,每一间都挂上了锁。门后,是一个,或是几个身着道袍,却形容憔悴,分明饱受折磨的少女。   她砸了锁,把人都放了出来,表明了身份,又说了不少话,这才叫她们给了几分信任。   “这些女孩都是普通人家出身,有些是走在路上被敲晕了绑了卖到这里,有些是被人骗了,无一自愿。”   “父王既然来了,不如就查一查,这道观究竟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撑着,才能这些年迎来送往,与朝中官员联系不断,却没被查封。”   这事韶王自然要做。   然比起这些,他眼下更关心的是女儿的事。   “就是这两人绑了你?”韶王低头,一脚踩上地上男人的胸口,“这个男人看起来,没什么功夫,只有一身蛮力。”   赵幼苓道:“不是他俩。”   她示意少女们起身,又道:“她们都是通过不同的人被卖到这里。绑我的那两个,应该不是专门做这行的,而是有人托他们做事。”   她往前走了两步,到韶王跟前,压低声音道:“父王,你闺女我在这里值五十两黄金。”   她拿手比了比,比完了又往后退两步:“父王,我们回家吧。”   五十两黄金?   要不是看着女儿要回去,这里还有一群外人,韶王脸都要绿了。   他家闺女,才值五十两金子?   从道观回韶王府,赵臻很快得了消息回府,又往宫里递了信。天子的反应尚且不知,只胥九辞在得信后不久,就派了承恩往韶王府送了不少好东西,美其名曰压压惊。   承恩在赵幼苓面前哭得稀里哗啦,最后瞅着鼻子睡着了,还是叫韶王府的人背回胥府的。   不光是承恩哭,就是茯苓,也哭得不行。   赵幼苓哄完一个承恩,接着哄茯苓。   待两个都哭够了,自己也累得往床上一躺,先睡一觉再说。   第二天睡醒,韶王并赵臻已经找到了当时闯进马车的两个莽汉。   得知赵幼苓被绑的细节后,赵臻恨不得生啖绑匪之肉。加之他本身就在兵马司任职,人脉极广,将绑匪画像,不过一夜的功夫,就发现了那两人的行踪。   “找到人的时候,这两人都在妓馆里醉生梦死。不光上了最好的酒菜,还点了那里的花魁。”赵臻沉声道。   见韶王脸色铁青,赵臻续道:“人我已经审问过了。”   “怎么说?”韶王双手攥紧,“那两人可有老实交代了是受何人指使?”   “还不肯说。”赵臻道,“只交代了对方给了两人三百两黄金,要他们绑了十一后,随便找个地方卖了,为奴为婢都可以,要是能……能卖进妓馆更好。”   韶王“砰”一声拍在桌案上:“三百两!还是金子!”   韶王眯一眯眼睛:“他们还真当我们除了撬开他俩的嘴,就查不出所以然来了吗?”   赵臻笑了:“所以,儿子亲自敲碎了他们的满口牙。”   父子俩丝毫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找到那两个人,为的也只是泄愤。至于背后的人,细枝末节一分析,再派人一查一找,早已有了目标。   “这些都不重要。”   父子俩回头。   赵幼苓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那个道观的事,父王打算如何?”   昨日从道观带回来的少女们,如今都暂时安置在顾氏城郊的庄园里。那是顾氏嫁过来时带的最好的一处嫁妆,平日里夫妻俩偶尔会过去小住一二,如今全然不介意用来安置那些暂时无处落脚的少女们。   韶王府还特地派了人守在那里,并叮嘱了不准欺负她们,违令者斩。   可安置只能是一时,她们日后还有很多事需要考虑。   赵幼苓知道,韶王也知道,她们尽管是迫于无奈才失去了贞洁,可对有一些人来说,她们要么就应该去死,要么就脱离族人,不能给家人抹黑。   救她们出来,是脱离了一道火海,却还没有脱离另一道世俗的枷锁。   “这事已经交给了高知府。”韶王背过手,“那些女孩当中,有个小娘子的父亲在御史台当差。你嫂子一大早就陪着那小娘子回了家,若不出意外,不多时,这件事就要闹得满朝风雨了。”   赵幼苓心狠狠跳了一下:“那位御史大人……”   赵臻道:“虽为人古板了些,却是位慈父。前几年他已为人妻的长女遭人□□,在夫家投缳而死。他不管不顾,将女婿一家告到御前,生生护住了长女。之后对幼女十分看顾,却不料又遇上了拐子。他……这次势必不会放过那道观。”   事情果真如韶王父子所言,那位御史大人仅凭一人之力,便往御前递上了如雪花般繁多的奏疏。   每一份都事关那座野道观。凡是与此涉及的官署皆被他不管不顾点名骂了一番。   道观的事一下子如星星之火,燎了整个朝堂。   另一边的常乐公主府,也因韶王在天子跟前的稍加煽风点火,迅速陷入了混乱。   常乐公主当年和现在差不多,是整个京城出了名的暴脾气。最初她想嫁的不是如今的丈夫,实在是闹得有些难看,皇后一番训斥后,将其嫁回了戴家。   好在丈夫模样生得不差,又碍于身份对她极为照顾,家中始终没有旁的女人。常乐公主便也渐渐安下心来。等生下成佳,越发娇宠这个女儿。   这世上,人人皆喜好美色。就如常乐公主青春少艾的时候喜欢眉清目秀的俊美少年郎,成佳也是如此。   但凡是模样周正的清秀少年,成佳几乎都会看上眼。   碰上常乐公主挑挑拣拣,不愿让女儿委屈嫁个世家、模样都寻常的男人,成佳如今尚未出嫁,但追过的男人已无数。   不久之前,她才追着魏家二房的小郎君跑了大半个汴都城。   成佳这一回似乎是当真看中了魏映,先是缠着常乐公主恳求下嫁,再是闹着要去求天子赐婚。总之就是瞄上了魏映,非君不嫁了。   等到正和府上的琴师打得火热的安定公主,状若随意地提起韶王府有意与魏家二房结亲的事,成佳登时就炸了。   找了两个莽汉,给了三百两金子,指派他们绑了赵幼苓随便找个地方卖了,为奴为婢为妓都行,叫人生不如死最好。   等道观的事发生,成佳还一无所知,正得意地想要出门去找魏映。朝廷派来的人上门了。   常乐公主得知成佳背地里都做了什么,当即傻眼。等查出那两个莽汉还是驸马手底下几个跑腿的下人,连带着驸马被罚了众多家财。饶是忍了常乐公主多年的驸马也怒了。   戴家的男人大多在江南,驸马身为戴家人,却难得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如今这一怒,拍着桌子要常乐公主选择,究竟是和离还是让他把养在外面已经给生了儿子的外室抬回家。   如此,常乐公主再顾不上已经被抓走的女儿,与驸马从公主府内打到府外,打得不可开交,堵了一条街不少看热闹的人。   成佳到底是个没经过什么事的小娘子,不必刑讯逼问,只在牢里关了几个时辰,再去审问的时候,除了不知道观的事,绑架赵幼苓的事情她全部原原本本的交代了出来。   紧接着,与道观常来常往的朝中官员也被揪了出来。   其中最大的一位,竟是当今太子。 第117章   御书房内人仰马翻。   赵幼苓提着裙子, 疾步登上台阶。   哒哒的脚步声引得殿外回廊里的几位内阁大臣纷纷回头。众人原本正在回廊内议论纷纷, 不时看向大殿, 听到脚步声不约而同停下讨论, 转头看向她。   “公主怎么来了?”有大臣问。   韶王就跟在她身后, 浓眉微微拧起,目光沉沉地望着大殿。   赵幼苓警惕地瞥一眼不远处的东宫属臣,回身问:“诸位大人,太子殿下……已经进去多久了?”   朝廷内外皆知, 天子对荣安公主极为疼爱。荣安公主所获盛宠,并不逊色于宫里的其他公主。   像之前的青都贪墨一案、青都金矿,还有不久前的道观拐骗良家少女的案子,都有这位公主参与的身影。   大臣道:“有一会儿了。陛下近日身子多有不适,太子进去这般久, 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他顿了一下, “连太医都已经请来了, 就怕陛下受了气。”   内阁大臣们摇摇头,忧心忡忡。天子的身子也不知究竟是除了什么问题, 一日比一日差了些, 虽还有精力上朝,可看着面色总归不大好,只用丹药后才见的几分血色。   大臣们劝也劝过了,可是不顶用,只盼着太子能好一些。   可惜,却与废太子并无太大差别。不过只是废太子愚蠢自大, 太子心狠手辣,如今发生的事桩桩件件都离不了东宫,离不了太子。   天子未应,大臣们只能站在殿外。   如今太子接二连三牵涉到那些麻烦当中,内阁虽不愿这时候恳求天子废太子,可也不愿让太子置身事外,被轻易放过。   有一就有二,谁知下一次这位太子,及他的东宫属臣们又闹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   他们来,为的就是恳请天子一定要下令彻查,并惩戒太子。   几位大人你一眼我一语,与韶王说起话来,就见殿外的东宫属臣远远看见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奔下台阶,一脸如释重负。   “道长总算是来了。”   赵幼苓回头,台阶下,一个身着道袍的牛鼻子老道直直印入眼帘。东宫那几个就仿佛是瞧见了神仙一般,急急道:“殿下进去已经许久,还请道长……”   后头的话压低了声音,赵幼苓听不见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觉得那道长不卑不亢,似乎有些本事。可一想到天子如今的模样,便明白,所谓的丹药到底还是耗的人命,这道士也不过就是个被太子送到御前的骗子。   见道长来了,门口的太监忙不迭进殿内通禀,不多会儿,将道士请进御书房。   内阁大臣们有意阻拦,东宫那几个却一个个胆大包天,直接拦住了几位老大人。   眼看着两方似乎就要争执起来,门外候着的太医和太监们满头是汗,结结巴巴地劝了几句。   大约又过去了半柱香的时间,御书房的门开了。   胥九辞从中走出,一时间就被内阁大臣们围住。只见他不动声色地微微摇头,老大人们的脸上当即露出了失望之色。   而后,胥九辞行礼道:“王爷,公主,殿内请。”   这是只打算见韶王和荣安公主的意思。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到底不能硬闯进御书房,只得叹着气告退。   御书房内。   几个太监宫女都老实地站在两侧,不敢抬头。太子跪坐在地上,脸色苍白,一言不发。而天子却满色红润,心满意足地同那道士说着话。   “陛下服了仙药,自然是长乐无极,又何必为这凡尘事,损自身福运。”那道士看着不卑不亢,言语间却分明溜须拍马样样精通。   天子这会儿似是福至心灵,只觉得长乐无极四个字,听得人通体舒畅,大笑点头:“道长说得对。这些凡尘俗事,实在不必太过在意。”   赵幼苓看了眼太子。太子鬓发散乱,眼圈微微发青,显然提心吊胆了一段日子,且最开始进殿时被天子好一顿训斥。   却不知那道士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天子态度大变,似乎已经不在意那些事情了。   道士继续道:“天子是真龙,太子是真龙之子。然龙翔九天,总有些魑魅魍魉趁机作乱,迷太子的眼,令太子见不到污秽,却又背负污秽。”   他说完,又道:“再者,太子一心在老道这儿替天子求仙药,又怎会派人做出此等下作的事情来。必然是太子心善,着了道。”   “好!道长说的没错。”天子面露欣喜,见道士又送上新药,当即就要指了人试一试。但这会儿兴许是脑子里忽然间多了几分清明,伸手指了指太子:“太子为朕试试这丹药。”   “父……父皇,这是道长给父皇……准……准备的新药,儿臣……儿臣……”   赵幼苓看着,见太子蓦地怔愣,满头是汗,结结巴巴地应着话,还偷偷看向道长满脸阴鸷,她低头抿抿唇看向韶王。   韶王也瞧见了这些,“乖巧”地并未应声。   御书房内,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似乎都在恭敬地等着太子为天子试药。   从前这事都是叫天子身边专门试毒的太监试的。等到丹药的药效越发猛烈起来,太监的身子就有些受不住,改成了护卫。   这次,连护卫都不用,天子直接点名了太子。   太子无法,只得委屈服下。   这牛鼻子老道在炼丹方面的确有些本事,丹药服下不多久,太子的脸色就红润了起来。   天子眯着眼看,似乎也觉得不错,当即让太子和道士退下,打算同韶王说完话,就立即服药回寝宫休息。   赵幼苓瞧着太子脸色红润,眉目间透着心满意足,一时间竟也不知这究竟是丹药的效果,还是太子真的达到了什么目的。   等到太子退出御书房,天子缓步走到韶王前,扫一眼父女俩。   “太子是无辜受了牵连。”天子道,“你们只管惩戒那些人,就不要再让太子被人拖累了。”   天子虽还未服药,但看着精神却比方才好些,思路清晰:“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么些年来,太子是个孝顺孩子,从不做恶,这事一定是被人故意拖下水的。杀鸡儆猴即可,别牵连了太子。”   赵幼苓很想反问一句,韶王却双手一拱,应下了此事。   她转念一想,心知韶王到底是亲王,如果太子出事,那太子之位极有可能未来是由韶王继承。   他在避嫌。   天子似乎急着要回寝宫服药,没说多少话,便把父女俩都赶出了御书房,也不问外头的太监内阁的老大人们都说了什么,自己就往寝宫去。   赵幼苓眼眸微垂,随韶王走下台阶。   一双皂靴停在了跟前。   她抬起脸,太子一手背在身后,只看她一眼,便转向韶王:“三弟,近日事情众多,劳烦三弟为东宫费心了。”   赵幼苓低下头,看着地上爬过的蚁虫,就听得太子又道:“几次事情都牵连到三弟和荣安,仔细想想确实是为兄的错。为兄想请三弟明日带着妻女来东宫共饮一杯,就当是为兄向你们赔罪。”   太子设宴相邀,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翌日,东宫设宴。天刚亮,东宫便已做好了准备,等待韶王一家的到来。   瑞王那儿东宫也递了帖子,只是瑞王如今正准备着回燕地,不愿出来凑这个热闹,并未接下帖,反而随手让东宫的小太监抱着他费心费力种的一捆嫩菜回去送给太子。   韶王一家到时,太子才刚因为衣裳沾了泥星子,脸色难看地回屋更衣去了。   东宫总是变化不大。   赵幼苓对东宫并无印象,只觉得廊芜环绕,亭台参差,气势恢宏得很。   站在东宫花园的大湖旁,水光潋滟,垂柳依依,清澈明净的湖水中已经绽放了第一波荷花。水是活水,从乾湖来,一路自皇城外引入东宫。水面下锦鲤嬉戏,水面上荷叶层叠,宫人忙着划小船在湖水穿行,为一旁的女眷们采摘荷花。   船桨划破平滑如镜的水面,挡开一阵阵涟漪,惊得锦鲤四散,也惊得趴在湖边的玄龟缩起了脖子。   赵幼苓与崔氏一道来的。韶王已警告过崔氏,若是再糊涂,便将休妻,送其回崔家。   生怕遭韶王休弃,崔氏不敢再犯,即便随行到东宫,遇上了往日里时常一起说话的各家夫人,也只敢老老实实在一旁听着,不敢再胡乱嚼舌根。   赵幼苓在湖边站了一会儿,实不愿再听那些夫人们聊着家长里短的事,转身顺着鼓乐声传来的方向去。   东宫设宴,没有男女分席。只在宴前,男客与太子一处,女客则由太子妃招待。这宴,请的不光光是韶王一家,还有东宫的属臣们,说是赔罪,可这情景,不如说是在趁机拉拢。   赵幼苓不管这些。   那些夫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带着打量和希望,与崔氏在言谈间不时还会提起自家儿郎。崔氏已经怕了给她提亲事,几次想把话题转开,都被人扭了回来。   至于那些大人,碍着男女大防的关系,倒是没怎么留意她。   太子请了教坊的乐工舞姬,为宴添趣。赵幼苓听到的声音就来自于此。   那数十名胡人乐人擂鼓,弹奏琵琶,另有箜篌、羌笛等乐器混杂其间。台上教坊舞姬则随乐而动,一时水袖,一时折腰。   还未开席,底下观舞者多是不愿陪在母亲身边的小娘子小郎君。赵幼苓往人群中看了一眼,赫然瞧见了安定公主。   “荣安堂妹?想来想去,还是叫你十一更顺口一些。”   似乎是瞧见了她,安定公主在人群中不慌不忙地掩唇笑了起来,指指台上的舞姬,“听说你的生母也是教坊舞姬出身,姿容身段,可比得上她?” 第118章   舞姬。玩物。   再美艳的姿容, 都不过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在安定公主话音落下的一瞬, 教坊众人全都跪了下来。即便是原先在看舞的宾客, 此刻也不敢随意言语。   荣安公主的生母出身教坊, 传闻因姿容绝艳, 在宫中献舞时被韶王一眼看中,当即宠幸。之后方才得天子赏赐,将人带出宫,安置在了韶王府中。   谁家府中没有几个这般出身的妾, 可.荣安公主的身份……舞姬出身的小娘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天子宠爱,先封郡主,后封公主,这是朝中几十年来的头一回。   看看那舞姬,再看看荣安公主, 莫名的就叫人从里头看出了几分暧昧来。   “我阿娘比她生得美。”赵幼苓道。   她看着似乎并没有听到安定公主话语背后藏着的讥讽, 反而认认真真地将那舞姬打量了一番:“她的模样身段确实不错, 楚腰卫鬓,是个美人。可还是没我阿娘生得好。”   这一本正经的评价, 旁人听得一头冷汗, 安定公主的脸色何尝不是铁青一片。   “我倒是忘了。”安定公主笑道,“十一小的时候,可不也是进了教坊。想来你也从教坊学了不少本事,不如今日就展现展现。”   赵幼苓扫了眼在场众人,有人悄悄拉了一下安定公主的袖子,似乎是想劝一劝, 却被她没好气地甩开。   “堂姐似乎忘了,十一入教坊的时候,是女扮男装。”赵幼苓笑着开口,“这舞十一可不会。不过十一记得,堂姐似乎近日常与人学琴,十一倒是想听一听,堂姐如今都能探什么曲目了。”   你砍我一刀,我捅一剑。   赵幼苓自回了大胤,就没打算委屈自己的。   生母是教坊出身又如何,她能照旧认太监为父,自然也能认舞姬为母。她祖父是天子,生父是亲王,同父异母的阿兄是世子,阿姐是侯夫人。她自己又是天子亲封的公主。   这样的身份,出身低么?不低。   “《高山流水》、《广陵止息》、《胡笳十八拍》还是《凤求凰》,堂姐能弹哪一支曲?”赵幼苓仔细想着,歪了歪脑袋,满脸认真地问道。   她模样生的好,笑盈盈询问的时候,丝毫不觉得是有什么心机的样子。在场的小娘子们都是各东宫属臣家的女眷,平日里只听闻过荣安公主的名声,却还是头一回见到她本人。   闻言,还真有人跟着看向了安定公主。   这些小娘子们不知道真相,东宫的宫女太监们却是知道的。   安定公主的确近日常与人学琴。可说是学琴,实则又哪里有认真学出个什么东西来。   那琴师……那琴师分明就是公主如今养在东宫里的面首。   尽管这个面首,在太子太子妃的眼里,不过只是个玩物。可毕竟……毕竟偷摸着也是公主的入幕之宾。   “赵幼苓!”   不喊十一,也不喊荣安了,安定公主脸色难看,压低声音低吼,“你非要和我作对不成?”   “堂姐,十一不知什么叫作对。”赵幼苓微微躬身答道,“十一倒是想知道。堂姐又是为何非要针对十一?”   她抬眼,目光冷冷地看了过去:“十一从未想过要和堂姐争什么,堂姐又是为何一次次地利用他人,对付十一。”   安定公主脸色一变。   因身边还围着其他小娘子,她看着面前的赵幼苓,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勉强压下了怒火。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她把身一转,“走吧,该入席了。”   人来得差不多了,自然就要开桌。赵幼苓的身边坐着崔氏,自从上回的事情以后,崔氏对着她比从前多了更多的小心翼翼,就连喝茶也要先帮她斟上一杯。   “外人都道荣安公主与韶王妃关系不睦,如今瞧着不是挺好?”有夫人自己给自己倒满酒,“果真是人言可畏,这瞧着你们不是母女胜似母女的样子,甄氏叫人羡慕。”   “我瞧着也羡慕得很。这女儿再怎样都比儿子亲。可惜我家只有几个小子,便是连庶出都没个女儿,看着别人家的女儿总归是羡慕。”   “羡慕什么,给你家的小子娶媳妇回来,可不就成了你的女儿。”   几位夫人你一言我一语,视线时不时往赵幼苓身上落,言语间多番提起家中的小子,说到底不过还是先前的那些试探。   赵幼苓出宫途中被常乐公主之女设计绑走的事,谁人不知。   赵幼苓还以为,出了这样的事情,汴都城中那些争先恐后想与韶王府联姻的人家,能少去大半,结果……的确是少了不少,可也多了些人。   从前东宫这些属臣家还从未向韶王试探过,这事一出,这些人却生出了心思,开始纷纷试探。   嫡长子是不能娶的,可除了嫡长子,还是嫡次子,庶子……只要身份上过得去,何尝不能想着法子与韶王结这门亲。   更何况,太子也乐见其成。   赵幼苓看了看崔氏。   崔氏的脸上都快沁出汗来了。她不敢应承,又怕自己说错话,只能望向韶王。韶王摩挲着酒杯,脸上的笑容十分温柔。   只是再怎么温柔的笑容,也改变不了韶王正滴水不漏地打着太极,拒绝掉这一门门试探到跟前来的婚事。   整场宴席,就仿佛是为了恭维韶王,哪怕是天子都只安安静静做他的东宫之主,不时将话头引到韶王身上。   有稍显的胆大一些的小娘子,寻了赵幼苓说话。她也不回绝,问什么答什么,更深的却始终避而不谈。   如此,酒过三巡,安定公主最先坐不住了,起身说身体不适,扭头就走。不多会儿,有小太监走到太子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太子脸色变了变,到底没有言语。   等到宴席结束是,韶王上马,就听见赵幼苓望着东宫的方向笑了一声。   “太子……这个女儿,不像他,也不像太子妃。心肠狠毒,却还是愚蠢了些。”   韶王挑眉,不明所以。   赵幼苓笑:“女儿只是托人给太子和太子妃送了一份大礼。”   “我这位堂姐与她的情郎情意绵绵,怎么也该过了太子的明路才是。”   如韶王所言,东宫宴席罢,送走了韶王,太子不等余下的人离开,已径直往安定公主所住的地方去了。   等待他的,是被罚跪在地上的琴师,还有不依不饶和太子妃闹腾,衣衫不整的安定公主。   “你在发什么疯,你是不是想让东宫的脸面,跟着你一起被踩在地底下,被人嘲笑?!”太子双目赤红看着安定眼下的模样,再看那琴师,也是一副春情刚过的样子,“你和这个男人多久了?”   “什么这个男人。”安定公主委屈地看着太子,“我心情不愉快,他安慰我怎么了。我身为公主,难道连个自己喜欢的男人都得不到?!”   “不是说赵幼苓还和从戎迂逃难来的那个男人,关系很是亲近吗?她可以,为何我不可以!”   “啪!”   一个耳光打在了她的脸上。   “你这是嫌弃为夫这个太子之位坐得太牢了是不是?”太子收回手,怒喝,“你做的桩桩件件的事情,但凡有人推波助澜,闹得天下人人皆知的地步,你以为你不会和戴成佳一个下场吗?”   安定公主脸色大变。   见太子甩手要走,她慌忙要拦,喉头突然一梗,哇地吐了一地。   大雨滂沱,江南之地,雨幕朦胧。   安庆府审案室。   昏暗的室内,只高高的窗口能投入一丝光亮。然而外头大雨倾盆,雨水顺着窗口的缝隙,沿着墙面往下流。   烛火晦暗,照在斑驳的泥土墙上,五花八门的刑具挂了一整面墙,经年的污血沾在上面,红的红,黑的黑。   刑架上绑了一个男人,五花大绑,丝毫没有要将他放开的意思。男人低垂着头,似乎已经昏迷,身上穿的衣裳已经破烂不堪,胸前、肩背、四肢甚至是颈下,到处都是伤痕。   鞭伤、烙印、刀伤,有新有旧,深可见骨。   执鞭的狱卒卷起手里的鞭子,看向坐在阴影中的大人,见大人点头,狠一狠心,“啪”一下展开鞭子,一鞭接一鞭地抽向男人。   男人被抽醒,垂着头,忍着疼,浑身发抖,却始终不肯出声。直到鞭子无眼,一下抽上脸侧,男人下意识一个挣扎,手脚的镣铐被扯得哐哐作响。   审案室外,几个被摁在座椅上,被迫看着这场酷刑的安庆官员脸色惨白,浑身战栗。   “停。”   阴影中传来指令,狱卒收手。   人从阴影处走出,高大健壮,虽沉默,却气势逼人。   “几位大人,还没想起来自己都做过什么事么?”呼延骓望着已然垂死的男人,淡然问道,“此番奉旨来安庆查办私矿案,还以为大人们早已听闻了青都的案子,应当有了准备。看样子,是打算拼死抵抗了。”   几人抖如筛糠,虽未应答,身下已经尿如泉涌。   他们不敢答话,自然有敢应答。   与他们同坐一处的,还有几人,拧眉看着室内:“你就是这般查案的?刑讯逼供?”   “我等是皇后与贵妃的族人,你若胆敢对我等动刑,难道就不怕日后诛你九族!”   呼延骓收回凝望着室内的视线,回首看向他们。   “那你们呢?”   “你们开挖私矿,私铸兵刃,你们就不怕吗?你们难道不知道自己犯的,是杀头的重罪?”   “是谁要谋反?”   “是太子,还是你们戴家?” 第119章   入夏的时候, 省试如期举行。   从朝廷传出来的消息, 今年过后, 解试、省试都将恢复到王都南迁之前的时候。因此, 今年的省试, 不少人都抱着极强的决心在备考。   刘拂从考场出来的时候,脸色发白,双腿发软,衣袖上还沾着墨, 离得近了甚至能闻到身上的气味。   只是他到底在戎迂跟着练了一段时间,虽还是有些手无缚鸡之力,但比起其他学子被人抬着出考场回家,他能走到赵幼苓跟前,已算十分不错了。   他回去就睡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醒来, 汴都城里的热闹已经从省试, 变作了安定公主未婚先孕的传闻。   “那个安定公主……就是太子的女儿?”刘拂依稀听人讲过这么一耳朵,“既然是公主, 怎么还会未婚先……”   赵幼苓失笑, 让茯苓给他添了碗冷淘。   他三两下吃完,还想递碗再讨,被谢先生一筷子摁在手腕上:“先生?”   谢先生收回筷子:“少吃些。小心吃坏肚子。”   谢先生说着看向赵幼苓:“安定公主怀孕的消息,外人怎么会知晓?”   刘拂咬着勺子,闻言也怔了一会儿:“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东宫……东宫就不知道藏着掖着, 怎么还让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   赵幼苓一笑,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好遮掩的,舀一勺冷淘送进嘴里,道:“我这位堂姐,几次在背后设计我,我若是不回份大礼,岂不是显得太好欺负了些。再说,这又不是构陷。”   她这话,就是承认了安定怀孕的事,是她使了点手段,从东宫传到宫外的。   论理,谢先生该为此呵斥她一二,毕竟那关乎到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的名声。可另一方面,她又只是顺势利导,聪明地没有将自身的痕迹留在整件事情上,即便东宫日后调查,也很难查到她的头上。   如此,谢先生倒又觉得她聪明的很,一时舍不得呵斥。   圣人教书育人,又不是为了教出愚人。   他人害之,若是一言不发受了,岂不愚蠢。   这么想着赵幼苓一碗冷淘下肚,都不见谢先生就这件事上说一句指摘的话。   赵幼苓面上不显,心底却还是松了口气。   如今安定公主未婚先孕的消息,在整个汴都城传得沸沸扬扬。这里头,有看热闹的百姓,也有她故意安排的人。   安定三番几次动手,归根究底她俩结的仇也只在崔四一人身上。她看不上那个崔四,安定却拿他如珠似玉。   要赵幼苓说安定是为了崔四才一直针对自己,她还真就不相信这份长情。   崔四也好,现在的琴师也罢,不过都是安定的消遣。她可以一时间投入感情,亦可以转瞬间忘掉。   东宫里有胥九辞的人,这些人深藏多年,平日里只是东宫之中身份各异的存在。宫女、太监、侍卫,甚至还有属臣和妾。   他们几乎就融在了东宫这个环境之中,谁都无法剥离,无法辨认身份的真伪。   通过这些人,赵幼苓知道了安定和琴师不仅仅只是面上亲密,更知道了安定的月事推后十数日依旧未来。   安定身边的宫女有意瞒着,等她示意向太子送上“大礼”的时候,宫女顺势揭穿了安定公主和琴师之间的关系。至于怀孕的事,也在计划之中被太子主动发现了。   那宫女与安定公主感情最好,尽管太子杖杀了安定身边的宫女太监,却是叫她活了下来。这一活,就有了宫外的热闹。   赵幼苓不觉得自己做得过火。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自然想要太太平平的日子,只是当别人的手都伸到跟前要打她巴掌的时候,她没道理只是一味退让,还始终学不会反击。   从谢先生那儿回韶王府,赵幼苓远远便瞧见花园里,顾氏正与十五娘一起逗狗玩。   欢快的笑闹声回荡在花园中,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赵臻难得休沐,斜靠横栏,坐在廊下,注视着妻子和妹妹在花团锦簇间嬉闹。听到仆从的说话声,他这才转首看到了赵幼苓:“十一娘。”   赵幼苓颔首。   那边顾氏停了下来,接过帕子给十五娘擦了擦额上的汗,笑盈盈道:“小十一回来了。谢老先生和刘小郎君可还好?”   赵幼苓瞧着顾氏红扑扑的脸,指了指茯苓手里提着的篮子:“嫂子歇会儿罢。十五娘也一起来。我才从外头带回来的冰糕,吃着凉快凉快。”   十五娘抿嘴一笑,挽着顾氏的胳膊,挨挨蹭蹭跟到了廊下。   赵臻捏捏妻子的手:“出了那么多汗,坐下歇会儿。”   顾氏羞涩地笑了笑,与他并肩坐下。   赵幼苓瞧着,取了块冰糕就要递给顾氏。   手还未伸出,一眼瞥见桌上还摆了几盘青梅,她愣了愣,问道:“嫂子最近胃口不好?”   梅子开胃,还未吃进嘴里,就能叫人满口生津。夏日里吃上一口,的确能叫人胃口大开,但……这里也太多了点。   她数了数,桌上摆了五盘,从青梅果子,到桃干,俱是酸口的零嘴。她心底一时间有了猜测,再看顾氏和赵臻满脸的平静。   “只是最近有些喜欢吃这个。”   顾氏笑盈盈,伸手向去接冰糕,赵幼苓却把手一收:“大哥,还是先去请太医看看吧。”   赵臻不解。就连顾氏,也只当自己是苦夏。   赵幼苓哭笑不得:“你们就不担心嫂子近来吃这么多酸的,其实是怀孕了吗?”   太医很快就被请了过来。   号了号脉,双手一拱便是贺喜。   顾氏脸上腾地红透。   赵臻成亲也有两三年的功夫了,顾氏始终未孕,这才令崔氏甄氏时不时闹出点幺蛾子来,盼着赵臻能出点事,回头世子之位就好落在自己儿子头上。   如今,顾氏怀孕,不光是对赵臻而言,是添丁的喜事,更是整个韶王府的大事。   赵臻激动地拉着太医,仔细记下许多妇人孕期的注意事项,又派人快马前去韶王处禀告这个好消息。   赵幼苓盯着顾氏看了又看,再看喜上眉梢,握着妻子的手有些语无伦次的兄长,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个记忆深处,曾一箭射中她的男人又多了一份属于他的责任。她忍不住想,前世吐浑退兵后,他可有回到王府,顾氏还有他的孩子是不是殷切地期盼着他凯旋归来。   如果是,那真好。   家国大义,他都担在肩头。   她看着,有些想念如今仍在安庆的呼延骓。   如果未来,她与他有了孩子,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汴都近日一片热闹。   先是安定公主未婚先孕,传言太子原先打算杖杀了那个与公主有了私情的琴师,却不料公主怀孕,太医甚至诊断说如果打了这一胎公主此后必不能再孕有子嗣。   太子无奈,即便公主已经后悔,还是给了琴师一个勉强过得去的身份,并做主让两人几日完婚,好生下腹中孩子。   紧接着韶王府传讯世子妃怀孕的喜讯。   这前头一个是无媒苟合,后面这却是正正经经的夫妻。   都知道世子妃出身不显,但世子十分珍爱妻子,夫妻恩爱,如今再加上肚子里的孩子,自然高兴的不行。   韶王府附近几条街,据说在世子妃查出身孕的翌日,所有街坊邻居甚至是路过的货郎,人人都分到了一小提莲蓬。   这样的喜事传回到宫里,天子自然免不了往韶王府送了一堆的赏赐。   对比起安定公主那边天子不声不响的反应,顾氏得到了人人艳羡的恩赏,一时间,韶王府门前车马不断,不时有人登门想要拜访世子妃,沾一沾喜气。   与怀了身孕的妇人接触,沾沾喜气,这在大胤算是一个从宫里的贵人到民间的百姓都知道的一个风俗。   这喜气自然指的是孕气。因而往韶王府跑的也大多是与韶王本就来往密切的各家大人的女眷,有的是还想生儿子的妇人,有的则是带了出嫁女或儿媳。   赵婳也来了,带着潼哥儿过来,却是想着叫顾氏抱抱儿子,争取回头先给赵臻生个嫡长子。   已经过了满月的潼哥儿还被包裹在襁褓中,赵婳奶水不多,因此身边总跟着奶娘。但除此之外,潼哥儿的事,大多由她亲自过手。   赵幼苓见她抱得有模有样,时不时在潼哥儿的脑门上亲一口,忍不住笑:“你从前策马扬鞭的英姿,便是那些儿郎都比不上。现在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全心照料起孩子来。”   赵婳哼了一声:“这是孩子他爹不在,要是他爹回来了,可不就丢给他带。我照旧能策马扬鞭,还能跟你再比上几场。”   见顾氏坐在一旁,十分欢喜地看着潼哥儿,赵婳索性把孩子递了递:“嫂子你抱抱他。沉是沉了些,抱不动就让奶娘在边上扶着。”   顾氏闻言笑着弯了弯眉眼,伸手抱过潼哥儿。   三人坐在院子里逗弄孩子,门外响起说话声。   赵幼苓回头,菀容几步走到跟前,行礼道:“是魏侧妃。侧妃想见十一娘。”   魏氏?   赵幼苓抬起头,有些不解。   文氏温和,与谁都处得不错,如今不怎么得韶王的宠,便安分守己地教养十二郎,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模样。她与文氏常来常往,有些熟络。   甄氏跋扈,和王妃总闹得鸡飞狗跳。那位脾气不好,赵幼苓从来都是避得远远的,不想莫名闹上一闹。   至于魏氏,却是个不邀宠的性子,平日里更多地是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她来找自己,赵幼苓多多少少有些吃惊。   她起身,走到院门口,魏氏就站在那儿。   “魏侧妃。”赵幼苓道,“侧妃要见我?”   魏氏抿抿唇:“王爷不在府中,王妃又和人去礼佛了,我只能来找公主了。”   “是何事?”   “我爹娘来了,我……想让爹娘去院子里坐坐。只是我爹毕竟是外男,所以特地来问问公主,是否可以破例。”   这事赵幼苓还真不知要如何。   她回头看了眼还在逗弄潼哥儿的顾氏,想了想,便点头应允。   等赵婳要走,赵幼苓陪她往门口去。   走在半途,赵幼苓抬眼,便见一旁廊下站了一位拢了个堕马髻的妇人。看年纪,当有四十来岁。   她只看了一眼,见那妇人与魏氏长了有七分相像,便知多半就是魏氏的生母了。   她正要收回视线,余光一瞥,就见魏氏随一蓄着胡子的男人从廊道那头往妇人身边走去。   那男人,与妇人年岁相当,应当就是如今的鸿胪寺卿,魏泓韬魏大人。   只是那张脸。   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意外看到说这本坏人好多,主角很辛苦。_(:з」∠)_众好人:嚎啕大哭。   我争取下本,多写点温暖的好人。 第120章   魏家的人自那日登门之后, 再没出现在眼前, 赵幼苓虽心有怀疑, 却也没直接冲到人前, 张嘴就问“你是不是认识呼延多兰公主”。   尽管……   赵幼苓心里明白, 呼延骓的生父,多半就出自魏家了。   她犹豫要不要往安庆送信,告知呼延骓自己的怀疑,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得过, 到放榜那天,赵幼苓还是决定先按兵不动,等呼延骓回来,再处理这一桩陈年旧事。   刘拂不敢去看榜,谢先生拿戒尺抽他, 他都不敢。赵幼苓索性让人去看, 许是看榜的人太多, 去的下人直到晌午这才满头是汗的回来禀报——   小郎君榜上有名,考上了。   这省试过了, 就该殿试。   刘拂过了省试, 再看殿试,就没了之前的紧张。   赵幼苓也未托人在宫中帮衬,只在王府等着他的消息。反倒是她身边几个常与刘拂有些来往的仆从有些坐不住,见她不拦着,便告假去外头等着看热闹。   这一看,的确看出了不少热闹。   茯苓也跟着人一起去了, 去了半天,回来时兴高采烈,张口便道喜:“刘小郎君中了榜眼,皇上钦点的榜眼!”   她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皇榜刚一贴出来,我就想着要回来告诉小娘子。也不知小郎君游街会是个什么模样。”   赵幼苓手里的笔往前一转,笔杆敲了敲茯苓的脑袋。   “这么想看热闹?连你家小娘子都不要了?”   茯苓嘿嘿一笑:“哪能呀,这不是就回来陪小娘子了吗。”   “是啊是啊。”   主仆二人说笑间,有婆子来传话,说是有位大人求见公主。   赵幼苓有些诧异。   这些日子不断有人登门,来见韶王的,来见顾氏的,还是头次有人指名道姓是来见她的。   她往前头去,一眼就见到了与魏氏站在一处的男人。   来人一身锦衣,神情略显疲惫,竟是她如今还心存怀疑的魏泓韬。   赵幼苓站定,飞快敛去面上的诧异,看了看魏氏,这才不慌不忙行礼:“魏大人。”   魏泓韬回礼,礼罢他的目光仍旧还在赵幼苓的脸上打转。   “公主,我爹是……只是来……”   魏氏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却似乎不知该如何言语。犹犹豫豫,她只能赔礼。   “我爹有个不情之请,想劳烦公主帮个忙……”   赵幼苓笑了笑,看向魏泓韬,道:“魏大人?”   她没和这人有过接触,只听说是位刚正不阿的人物,又精通各国语言。是鸿胪寺必不可少的人物。   魏泓韬未开口。   魏氏咬唇:“公主,这事说来有些难以启齿……”   魏氏的话还没说完,赵幼苓脸上已经挂不住笑了。   “难以启齿?”赵幼苓漠然,“既然是难以启齿的事,魏侧妃和魏大人何必到我面前来说。”   魏氏愣住。   不等魏氏给出什么回应,赵幼苓就听到了一声叹息。   “殿下是已经猜到了是不是?”魏泓韬问。   “猜到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丫鬟斟茶,赵幼苓喝了口,问道。   魏泓韬答:“确实是件难以启齿的事。”   赵幼苓唔了一声。   算是承认自己的确猜到了一些。   魏氏有些不甘看到她这样的态度,朝魏泓韬看了过去。   见魏泓韬摇头,她又不得不咽下气,抓着茶杯盖子的手有些用力,“嗒”一声,磕在了杯盏上。   “前朝的越窑杯盏,王爷费了不少功夫才淘到的,不舍得藏起来就拿出来用顺带显摆,磕碎了就不好了。”   赵幼苓不轻不重一句话,叫魏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好不精彩。   她也难得抬起眼皮,仔细将魏氏打量了一番。   她不止一次觉得,她爹韶王赵檀是个眼光不大好的人。韶王府的后院,从过去到现在,天姿国色有,小家碧玉有,相貌平平者也有,颇有些来者不拒,似乎压根不会精挑细选。   三个侧妃,由天子赐婚的魏氏算是长相最好的一个,余下的文氏和甄氏就显得寻常了些。   只是现下看来,魏氏不如呼延骓生得好。   同父异母的兄妹,到底生母的容貌有不同。她爹韶王的眼光,不如她。   赵幼苓没将魏氏的反应放在眼里,魏泓韬知晓原因,只能叹息。   “那位……呼延郎君的生母……可是戎迂的公主?”   “如果魏大人说的是那位乌仑大可汗的爱女,后来迫于无奈嫁给叱利大可汗,几年后过世的呼延多兰公主。那么,是的。”   赵幼苓将杯盏放下,说道。   呼延骓的身份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生母的也同样。   “公主是何时……去世的?”魏泓韬看了看赵幼苓,情不自禁上前一步,紧张地追问,“她……去世之前,过得好吗?”   赵幼苓抿唇,直视他道:“过的好与不好,大人很关心吗?”   魏泓韬苦笑两声:“是臣没资格关心……只是身为故人,仍是想知道,公主她……过得如何。”   赵幼苓一笑:“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殿下……”魏泓韬叹息,“殿下明知道臣是为了什么,何必这么折磨臣。臣是对不住公主,的的确确犯了错,可臣……”   赵幼苓目光一沉,语调平平道:“当年,大胤曾派遣了一支使臣队伍,出事关外诸国。其中就有戎迂。”   “使臣在戎迂王庭暂住,大可汗的爱女呼延多兰公主青春少艾,偷偷喜欢上了队伍里的一个汉人青年。”   “那青年也喜欢公主,两情相悦,戎迂又崇尚自由奔放,因此公主与青年私定了终身,有了不一样的夜晚。”   “使臣不会永远留在戎迂。离开之前,青年发誓会很快回来迎娶公主,带公主去大胤,看天清水绿,花好月圆。不巧的是,青年走后不久,公主发现了身孕。”   魏泓韬的脸色已经变了,赵幼苓垂下眼帘,继续说。   “大可汗要公主抛弃肚子里的孩子,养好身子,嫁给族中的勇士。公主不肯,恳求大可汗让她等,等青年回来。”   “大可汗应允了。这一等,就是一个月,两个月……渐渐的,肚子大了,全戎迂都知道,他们的公主怀上了汉人的孩子。又过几个月,公主生下了一个男孩。”   “青年始终没有回来接公主,大可汗大怒,派人去大胤寻访未果,叱利阿克墩趁机求娶。大可汗答应了,至此,公主嫁给了日后屠戮整个呼延一族的男人。”   看着魏泓韬和魏氏同样难看的脸色,赵幼苓一字一句道:“公主这一生,生了四个孩子,除长子外,余下三子都是杀父仇人的儿子。直到死,公主始终记着曾经喜欢过的人抛弃了她,不得已嫁之的男人杀害她全族。”   “如今,叱利大可汗已经死了,而那个青年则成了大胤的重臣,现在就在我眼前,用一句‘难以启齿’概括了一个女人曾经全部的情意。”   人在说话时,会因为情绪,带上各种不同的语调。   可赵幼苓,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平平静静,不起波澜,脸上的神情也寻常得很,似乎只是在阐述一件街头听来的故事。   魏泓韬听罢,眼眶发红。   “我……没想到公主会有……孩子。”魏泓韬懊悔地看着赵幼苓,“我真的没想到会有孩子。”   赵幼苓:“哦,所以呢?因为没想到公主会怀上孩子,所以心安理得地背弃了两个人之间的山盟海誓,回到大胤,娶妻生子,一路步步高升,成了如今的大人。然后陡然间发现自己还有个儿子,想要认祖归宗?”   魏家的情况她不清楚,可赵幼苓记得,魏氏的兄长比呼延骓小了一两岁。那么,要么就是魏泓韬当年欺骗了公主,隐瞒自己早有妻室的事实,要么就是回到大胤后背弃承诺,另娶他人。   总之,赵幼苓不愿让这样的人,和呼延骓扯上什么关系。   “这事本就不是我们的错……”魏氏反驳。   赵幼苓抬眼道:“难道是公主错了?”   魏氏想说是,可话到嘴边,又有些说不出口。   赵幼苓看向魏泓韬:“大人当年出使戎迂时,可有婚配?”   “没有……但那时候,的确早有婚约。”   大胤有定亲的婚俗,也并非是所有人家,会让未婚夫妻在成亲前就有来往。多的是盲婚哑嫁。魏泓韬的妻子是崔氏女,虽然庶出,可出身崔氏本家,父辈定下的亲事,他再不喜欢,也只能认了这个婚约。   “我回大胤后,有心提起公主,但……家里已认定了崔氏,崔氏她……是个好姑娘,我若是退婚,只会害苦了她,所以……”   赵幼苓极快道:“所以,你娶了妻,生了子。多年来说不定甚至没有和第二个人提起过戎迂的事。甚至可能,你早忘记了公主。”   魏泓韬噎了一下,顿觉苦涩。   确实,和崔氏成亲后的日子虽显得平淡,可未尝没有举案齐眉。渐渐的,他们有了长子,又生了次子,隔了几年,还有了幺女。   他一心一意待崔氏好,没有纳妾,没有蓄婢,如果不是天子赐婚,他甚至不愿意让女儿嫁进皇室做侧妃。   说好听是侧妃,可实际上,还不就是妾。   “我爹只是想要让大哥认祖归宗,难道就连着公主也要管?”魏氏问。   赵幼苓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魏侧妃,魏大人,你们想要让谁认祖归宗是你们的事,如果你们说得动他,你们自去说服。但我不会插手帮忙。”   “殿下……”   “他自幼无父,少年丧母,他从没因为身上的血脉得到过父系的帮助,难道现在父系一句‘对不起’,一声‘难以启齿’就必须要他低头,改名换姓,进你魏家祖祠?”   赵幼苓冷笑。   “魏大人,别闹了。” 第121章   魏泓韬自娶了崔氏女后, 没有一处觉得不满意的。尽管从感情上, 他并没有多爱这个妻子, 可他尊重她, 视她如半身。家中事有了专门的打理, 他自觉得轻松,在鸿胪寺的工事也有了更多的精力去应对。   至于远在千里之外的呼延多兰,他心中只剩愧疚。没有通关文书,他无法穿过诸城前往戎迂, 无法亲口告诉曾经的爱人一声“对不起”。   只是愧疚终究只是一时。   家长里短,油盐酱醋,崔家的名望,魏家的荣耀,妻子怀孕, 诞下的长子……所有的事, 一桩桩, 一件件,最后终于还是将愧疚的记忆挤出了他的世界。   他有了长子, 有了次子, 又有了疼爱的幺女。   妻子温柔贤惠,儿子聪明伶俐,女儿乖巧可人,一切都看起来那么美好。甚至就连吐浑攻打大胤,都没能叫他们一家分开。   直到父亲过世,他见到了早已嫁进韶王妃为侧妃的幺女, 听她提起了一个名字——呼延骓。   魏泓韬陡然一惊,心脏剧跳,随即连忙询问幺女此人身份。   戎迂来的使者。   实则是戎迂大可汗的继子。   胡汉……混血。   他想起了呼延多兰,想起了戎迂的天空草地。然后,他终于远远的见到了那个人。   像,真的像。   像呼延多兰,也像他。   “殿下真的不能帮臣……引见吗?”魏泓韬问。   赵幼苓一甩衣袖:“不能。茯苓,送客!”   她丝毫没打算帮忙,更是连魏氏这一时半会儿都不愿再看见。   魏泓韬无法,只能叹息着跟人走到门外。   沿途有鸟声无数,他最疼爱的女儿也在不满地说话,可他偏偏什么都听不到,四周寂静,只有懊悔的心在一下一下跳跃,在问他自己:   抛妻弃子,魏泓韬,你悔不悔?   “吁!”   有马蹄声哒哒在人前停下,把他惊醒。魏泓韬抬头,盯着马背上的人看了一会儿。   眼睛一点点,一点点睁开。   想喊一声“儿子”,话到嘴边,只剩下干巴巴地一声招呼:“呼延将军。”   呼延骓高坐马背,看着面前的男人,沉默地回了个礼。   他是一个人来的,礼罢就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丢给了殷勤上前的门房。   “十一娘可在府中?”   “在的。娘子今日未出门。小的这就让人去通报。”   说是通报,可丝毫没人拦着呼延骓在王府外等,反而有人迎上前,要将他往里头引。   呼延骓径直走,只是进了门,却忽的停步,转身看向身后的男人。   “魏大人。”呼延骓说。   魏泓韬愣神:“呼延将军……”   呼延骓郑重道:“人已经走了,大人不必再挂念。终究没有谁欠着谁,不过都是命罢了。”   魏泓韬愕然,望着言罢就走的呼延骓,突然一反常态,激动地踉跄着追了几步。   “她有没有……”   有没有念过我,有没有怨过我?   他到底问不出口。   而那个唯一知道这些的人,也显然并不打算告诉他。   呼延骓两次到大胤,两次都在寻访当年去过戎迂的使臣。   当年出使的事并非需要隐瞒,他搜罗了一点一点的讯息,最后沿着那些讯息,找到了当年与戎迂的公主来往最密切的男人。   魏泓韬。   他的生父。   在他年纪小的时候,他怨恨过这个男人。但随着长大,随着他母亲年复一年的劝解,他去看汉书,学汉话,想要去大胤看一看,看这个男人如今的生活过得如何。   呼延骓看到了,所以就够了。   母亲说是命,那就是命。但命告诉他,他不认同这些,那就永远不会认同。   “你怎么回来了?”   听到底下人的通传,得知呼延骓来了,赵幼苓又惊又喜。   因他俩的关系,王府上下皆已知晓,因此尽管韶王和世子都不在,人仍旧被引到了可园。   赵幼苓让茯苓等人守在园子里,立刻拉着人往桌旁坐。   这手一伸一拉,就看见了呼延骓的手腕上从袖口露出的一截厚厚的纱布。   纱布上隐隐还有血色渗出。   “你受伤了?”赵幼苓吃了一惊,忙开门喊了茯苓将纱布和止血药送来。   她在戎迂学了一手的伤口处理,不想现在都还有用上的时候。   “只是一点小伤,不妨碍做事。”呼延骓道。   赵幼苓不语,解了他的纱布,拧起眉头:“这也是小伤?”   他手腕上的刀伤很深,皮开肉绽,足以想象到那时怎样激烈的一场对战。   再深一点,这只手就能废了,甚至……可能为此丧命。   呼延骓动了动,似乎是扯着伤口了,看到重新渗出的血珠,他皱了皱眉头。   “好像有点疼。”   正往伤口上撒药的手顿了下,赵幼苓抬头,看着突然娇气的男人,抓过纱布往他怀里丢。   “自己包扎。”她说完直起身,哼哼道,“我看你这模样,也不像是很疼的样子。”   呼延骓笑了笑:“身上还有。我还要进宫面圣,不能带着一身血腥。”   赵幼苓一愣,鼻头一动,果真隐隐约约闻到了血的味道,当即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伸手就要扒他的衣裳。   也不必多费劲,男人顺从地脱下了外头的袍子,内里的单衣上果真斑斑驳驳,处处血痕。   请了时常来韶王府的大夫,赵幼苓站在一边,看着大夫仔仔细细为呼延骓包扎伤口。   男人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衣裳脱了,露着精壮的上身,前胸后背都有伤口,皮肉翻卷,一看就是刀刃箭矢所伤。   尽管用的已经是韶王府内上好的药了,但看得出药粉撒到伤口上的时候,男人明显忍着疼。房间里摆了冰块,仍旧挡不住他身上的汗。   大夫大约是没见过哪家小娘子这么有胆量站在一边,看着没穿上衣的男人在那包扎伤口,时不时抬手抹了抹汗。   “殿下……”他想说这恐怕有些不合适,到底改了口,“将军这身伤,恐怕要些日子才能愈合,沐浴就改作擦拭,尽量别碰水。”   呼延骓有些累,闻声点点头。赵幼苓却仔仔细细又问了些养伤的注意点,问完了这才命茯苓送大夫出门。   那大夫前脚才走,后脚呼延骓就打算往后靠。   赵幼苓“哎”了一声,抓着人胳膊,不让往后倒:“别压到伤口。”   呼延骓迟疑了下,听话地坐住,只垂眼看着抓在自己胳膊上白皙的一双手,沉默不语。   像是被烫着了,赵幼苓唰得收回手,转身坐到圆凳上。   想了想,又往前挪了几步。   “安庆的事处理好了?”她轻声问。   呼延骓抬眼,看着她。   她就坐在跟前,一身淡青色的提花罗裙,衬得肤色白皙如世界最美的白瓷,阳光从窗照进,淡淡地洒在她的脸侧。一笑,就叫人更加挪不开眼。   他道:“都处理好了。”   赵幼苓问:“安庆那几个矿,是真的产铜铁?”   她说话时,身子凑得近了些,呼延骓坐在罗汉床上,不近,却也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   “确实。铜矿、铁矿,这些都是做兵器的材料。而且我看过那些矿料,纯度不低,是好矿。”呼延骓道,“好的料,加上好的工匠,就能炼出好的铜铁,铸造好的兵器。这不是一般人会守住的私矿。”   赵幼苓倒吸一口气,想到江南还有戴家军驻守,不由看向呼延骓。   却听呼延骓道:“这矿,由戴家守着。”   赵幼苓腾地站了起来:“戴家?”   呼延骓看着她。   “戴家是疯了吗?那矿真的是戴家守的?”   “戴家的兵,层层守护。我们挖出了背后的人,接连遭到刺杀袭击,差点连几个人证也死在了他们手里。更是胆大妄为,一路追杀。戴家,的的确确是疯了。”   呼延骓甚至觉得,戴家那些人,比叱利昆还要疯。   他从腰侧摸出一卷布。   解开的布里,卷着些纸。一股子浓烈的血腥气,顷刻间散发出来。赵幼苓凑近,定睛一看,那些纸已经被浓稠的血污了大半。   赵幼苓问:“这是什么?”   呼延骓展开:“名单。安庆私矿牵涉到的人员名单。”   纸一张叠着一张,浸了血,不少已经粘连到一起,想要分开,需要费不少功夫。   呼延骓没打算在韶王府做这事,见东西没有再被血浸一次,重新收拾了一番,换上韶王府刚刚命人从他府上拿回来的戎衣,起身就要进宫。   人走到园子里,转身看着预备亲自送自己出门的少女,忽然低下声音,将安庆的事简单描述了一遍。   他知她不安心,与其各种猜测,不如直接说了。   赵幼苓听着,直到亲眼看着呼延骓上马离开,心底仍旧觉得一片惊心。   安庆的事,是谋反。   天子只五位皇子,废太子和五皇子不得用,瑞王又不管事。余下的太子和韶王是皇后和贵妃所出,两位仔细说来背后都有戴家。只是韶王逃出京城那几年,戴家渐渐都转向了太子。   太子心狠手辣,算计有,谋略不够。等到韶王归朝,太子的缺点越发显著地暴露了出来。天子也明显更偏向于韶王。   戴家在太子身上花费的心力太多了,又不敢贸然转投韶王,戴家上下生怕站错队,索性全数将赌注都投在了太子的身上。   哪怕日后天子又废太子,改立韶王,只要戴家军在,太子就能将韶王赶下台,登基为王。   更何况,与对戴家并无多少情谊的贵妃想比,皇后才是一心为戴家所想。   因此,戴家驻军江南,私兵、私矿,无所不用。只要汴都变天,太子被废,他们就能立即起兵,扶太子上位。   而介于戴家在江南一手遮天的情况,江南各地的官员但凡知晓此事的,全都被拢在了他们的势力之中。   江南,俨然已经是一个小朝廷了。   想着呼延骓说的种种,赵幼苓心头发颤。   等到黄昏,韶王归来,就带来了天子怒急攻心病倒的消息。 第122章   东宫。   最偏角的院子里, 一室暗淡无光。   “嘭”的一声, 茶盅应声落地, 摔得四分五裂, 茶水飞溅。   屋内几个属臣当即跪地:“太子殿下!”   太子跳了起来, 慌张地来回走动,两只手张着五指,满脸抓狂:“怎么会被他们发现的?啊?怎么会被发现?”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许是底下人一不小心, 所以……”   见太子脸色铁青,神情一下慌乱,一下气恼,几人又试探道:“殿下莫要着急,就算被查, 那也只是查到戴家头上。”   “戴家总不至于为了脱身, 供出殿下来。”   “殿下若是担心, 不如臣派人去探一探?”   “不必了。”太子摇摇手,他这几日告病没往天子跟前凑, 实在是安插在天子身边的几枚钉子被人拔了出来, 尽管余下还有,可他不敢这时候往前走,生怕被趁机抓住,坏了事情。   他心念电转,想到戴家一路追杀,却没能把安庆抓走的那些人灭口, 不由觉得害怕,后脖子升起一股子阴森凉意。   这感觉,就好像有人盯上了他,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看着。   半晌,太子方才稍稍冷静下来,又问:“现在他们在哪?”   “殿下是问安庆还是戴家?”   “我问的是那帮该死的捣乱的贱人!”   应答者缩了缩脖子,赶忙道:“听说明日就能到汴都了。”   “明日,你确定是明日?”   “应当不假。”   见底下人信誓旦旦,太子稍松一口气,忙谋划着要趁人进宫面圣之前,想尽办法把人拦在汴都外。   不等谋划完,门外送进一封密信。   太子接过信,拆开来,命人点灯凑近。   片刻后,他双手开始发抖,“啊——”的一声,双手往外一挥,撞开烛灯,一脚踹上身边的人。   落地的烛火点着那人衣料,太子狂怒,压根不在意烛火烧起。   “什么明日!那个叫呼延骓的人,已经提前回来了!他已经进宫了!进宫了!”   “废物!都是废物!”   “你们这帮废物!连几个人都杀不了!要你们何用!”   “废物!”   密信落下,火舌顷刻间舔上信纸一角。   白纸黑字,从御前传来,清清楚楚写着:胡子已归,面圣,圣上大怒,已召太医。   呼延骓离了韶王府,便径直往皇宫去。   他并未隐藏行踪,光明正大来,正大光明走。从进宫到面圣,一路无人阻拦。   御前伺候的侍卫不敢询问,小太监们却仗着年纪小,胆子大,偷摸着猜测这人突然进宫所为何事。   有胆大的想从胥九辞处探点话,却只得了站在殿外的掌印大太监一个冰冷的眼神。   不一会儿,殿内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却是在里头伺候的宫女急急打开门,跑了出来,神色仓皇:“胥大人,呼延将军上了一道密疏,弹劾戴家军为虎作伥,私藏铜铁矿,私铸兵器,空有谋反之心。陛下勃然大怒,气急攻心,昏过去了,还请大人赶紧去请太医!”   宫女话才说完,胥九辞蓦地伸手,掐住她脖子,呵道:“既是密疏,陛下就不会愿让旁人知晓。你好大的胆子,假借为陛下求医之名,有意向人透露密疏内容,恐居心不良!”   他怒目冷对:“来人!将殿外的宫女太监全部暂押!你!”他伸手指向一名私下与韶王府来往过密的侍卫,“立即去请太医过来诊治!”   太监宫女们一时慌乱不止,却恐与胥九辞作对,又怕极了凶神恶煞的侍卫,只能认命被扣押。   那宫女果真身份有异,可胥九辞早命人对她严加看管,便是想要咬舌自尽,此刻也无能为力。   太医很快被请了过来。   因是天子病倒,太医院当班太医全部到场。   韶王到时,天子寝殿内,胥九辞亲自调.教的小太监们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殿内闹哄哄的,不知在吵些什么。   韶王入内,方才知晓,太医们对于天子的病症,各有不同意见。   你一言我一语,竟是连个药方子都定不下来。   偏偏天子如今常服丹药,已许久未曾召见过太医,也不愿太医来请脉,因此药案也已无用。最近一次让太医诊治,还是一个多月前。   这方子,如今谁也拿不准究竟该如何定。   皇后贵妃此时都闻讯赶了过来,就连身体欠佳的寿光公主,也匆忙命人送她到了天子寝宫,另有后宫嫔妃欲探望天子,被拦在了寝宫外。   唯独太子迟迟未见踪影。   韶王扶过贵妃,听皇后神情沉重地召几位太医问话。说法太多,皇后显然听得恼了:“你们倒是说清楚,陛下究竟如何?若只是气急攻心,为何你们连个方子都拿不出来?”   有太医壮起胆子提议不如用一用天子的丹药。   贵妃头一个反对:“那些丹药,本就不是用来治病的,怎么能让陛下胡乱服用。”   太医们面面相觑,不敢再言,等着皇后发话。   皇后掀开帘子一角,看着躺在龙榻上的天子,眉宇间带起几分忧愁:“就用丹药试一试吧。”   “皇后!”贵妃皱眉,“这不合适。那些丹药……”   皇后摇头:“只要陛下能醒……既然太医们都定不下药方,不妨就先用丹药试上一试。若是无用,再试其他。”   皇后说完,顿了顿,又问:“用丹药,几位太医有几成把握能让陛下醒来?”   几位太医对视一眼:“不瞒娘娘和王爷,臣等毕竟……毕竟不知这丹药的药性,只是平日里见陛下服用精神多数不错,因此才猜测兴许能用。所以……所以大约,只有五成。”   韶王皱眉:“若只有五成,倒不如几位大人先定个方子。从前肝火旺,或是气急攻心时常用的方子,难道当真不能再用。”   寿光公主闻言,也忍不住落泪道:“父王服用丹药,几位太医当真觉得精神比从前好了许多?”   太医们面面相觑,不敢答话——谁都知道,这丹药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子尽管服用丹药时间不久,但隐隐已经有了上瘾的样子,甚至……一个多月前,太医们明显觉得自己当时开的药,对天子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眼见着贵妃、韶王及寿光公主显然明白丹药的不妥,纷纷阻止,皇后却似乎认定了丹药能用,太医们更是不敢多言。   人多了,意见就多。   尽管贵妃与韶王几次反对,皇后却是一意孤行,打定主意要让太医先让天子服下丹药。   韶王见劝阻不用,只好作罢。   皇后这时提出要治罪呼延骓,因天子气急攻心昏厥之时,正好是他向天子递上了密疏。   韶王心底苦笑,一力庇护呼延骓,阻拦皇后治罪的决定。也许是天意,皇后正欲命侍卫将呼延骓押走关入大牢的时候,天子醒了。   再然后,天子就在寝宫内,再度召见胥九辞。   其余人等,被毫不留情的天子赶出寝宫,无召不得觐见。   黄昏时分,韶王回到王府,也见到了得知呼延骓进宫后一直吊着心的赵幼苓。   “陛下这一次是真的动了大怒,不然不会被气得病倒。安庆那些人,明日就能回朝,到那时仔细查下来,势必就能水落石出。只是……这背后的事,只怕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结果。”   韶王如是说道。赵幼苓一时不解,不过片刻,理清了头绪:“皇爷爷……陛下不会动戴家对不对?太子……依旧会好好地住在东宫,是不是?”   她问完,忍不住低骂了句“荒谬”。   她骂完,就听见韶王缓了口气,接着说:“陛下苏醒后头一件事,就是下旨立即派人出城接应归朝的众人,又命人往江南去再行调查。戴家……戴家女眷都在汴都,如今已经派兵去将戴家的宅子围了起来,说是要找戴家这些年私囤兵器,预谋造反的罪证。”   “陛下要查戴家?”赵幼苓问。   韶王摇头:“查是铁定要查,但恐怕不会是重罚。罪证是呼延骓一行人找到的,人证物证俱在,可以说是证据确凿。沿路又一直遇上杀手。可以说这次戴家是脱不了干系,但戴家的罪名一定只会是谋反。”   赵幼苓心底隐约有过猜测。   眼下越发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戴家无论是真谋反,还是只为了站队,为了送太子安然登基,戴家至死都逃不了谋反的罪名。   私挖矿山,私铸兵器。   这些,太容易引为谋反了。   果不其然。   几日后,天子下旨,戴家犯谋逆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但因念在戴家乃皇后及贵妃外家,又曾战功赫赫,护卫大胤沿海多年。因此,改满门抄斩为流放到西北的偏远之地。   大臣们反应不一,有的觉得天子过于仁慈,有的却心生不安,望着站在殿中面色难看的太子摇了摇头。   这道旨意显然皇后并不知晓。   等前朝的消息传至后宫,皇后头晕目眩,踉跄了两下,当即晕了过去。   醒来后,皇后匆忙去求天子,却只得天子的冷眼相对。   不过又几日,在武将们开始纷纷为谁去接替戴家,前往江南驻兵的事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天子又下一旨。   与江南驻兵无关,这道圣旨,略显得风花雪月,却又在人意料之中——   赐婚呼延骓与赵幼苓。   人人都道天子这是赏识呼延骓,尽管他是外族,但骁勇善战,又在戴家一事上,果断拥护天子,因此特意将得无数恩宠的荣安公主下嫁与他。   但赵幼苓知道。   他们的赐婚,不过是天子不愿朝堂内外的人再将注意力集中在戴家谋反一事上,生怕有心人往后发现太子的不妥,从而用来转移众人注意的一桩小事。 第123章   戴家谋反的事并没有让呼延骓等人受到太大的影响。他仍旧领着已经向天子辞去的左骁卫将军一职, 在天子近身做事。   朝中的人从前有多不屑他, 如今就有多惧怕他, 加上赐婚荣安公主, 可想而知他在天子面前该有多得脸, 因此私下奉承者便也跟着渐渐多了起来。   只是呼延骓不偏不倒,中立得很,往他府里送的东西往往连门都进不去,就被丢了出来。   哪怕有人偷摸送他侍女瘦马, 转手就会有荣安公主笑盈盈地领着人送还给对方家中女眷。   不少人私下气得大骂他狡猾,却也无可奈何。   戴家的人被押解往西北当日,赵幼苓随同韶王去简单地送行。   天子已经对戴家网开一面,因此流放就是一家人齐齐整整的一起被流放。上至年迈的老者,下至襁褓中的婴孩, 一俱都在流放的队伍中。   赵幼苓自然在其中见到了戴桁。   十四娘得知戴桁要被流放, 早已哭了好几日。只是毕竟感情没深到非他不可的地步, 哭够了自然也就歇了。   人都被流放了,婚约自然不成立。   就是送行, 她都摇头不肯来。   赵幼苓看到了戴桁, 自然也就看到了跟在他身边的芷菇。芷菇的怀里抱着个孩子,手边还牵着一个,分明就是戴桁的两个庶子。再往人群里看,不见琼娘的身影。   赵幼苓问了才知,琼娘早在月前就从戴家逃走了,据说是受不了戴桁的冷待, 偏偏两个孩子还跟芷菇亲近,更是叫她绝望。   出事前,戴家已命人以捉拿逃奴的名义到处抓她,没想到突然事发,反倒让琼娘逃过一劫,不必跟着流放西北。   看着被逐渐带出城的戴家满门,赵幼苓不免想到如今远在燕地的赵元棠。   他们的结局和前世彻底不一样了。   真好。   戴家已倒,接替戴家的人在几番争吵后,终于由天子亲自选定。   而这时,离戴家被流放已经整整过去了一个月。   天子因之前怒急攻心病倒,尽管服用丹药后苏醒,但病症仍在。一月有余的日子里,天子夜夜难眠,连宠幸后妃都变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太医们费了不少功夫,终于加大药剂,治愈了天子的病症。   于是这天,天子病愈,宫中大宴,颇有些庆贺的意思。   天子率领百官在宫中赏花吃酒,太子与韶王自然也在旁作陪。一同在宴上的,还有各家夫人,便是连几位侧妃也在席间。   文氏身体不适,魏氏不与人交谈,连崔氏都老老实实地坐在位置上,有一说一,不主动与人攀谈。甄氏却意外地主动,端着酒盏,不时与这位夫人聊聊,与那位夫人笑笑。   寿光公主看到坐在一旁不动声色盯着甄氏看的赵幼苓,凑过身道:“十一,甄侧妃是在做什么?”   她身子不好,平日里有贵妃叮嘱,身边人不敢给公主喝酒。难得到了席上,又有果酿,寿光公主忍不住多喝了两口,一张嘴,就叫人闻到淡淡酒香。   赵幼苓找宫女要了醒酒的茶,递给她,笑道:“小姑姑少喝些,免得身上不舒服。”她说着,抬了抬下巴,淡淡一笑,“戴家流放,十四的婚约自然不成立,侧妃这是忙着趁机给十四瞧一户好人家。”   寿光公主正低头喝茶,听了这话,咦了一声:“十四是王兄的女儿,难道还怕没人提亲?侧妃怎么……都在与宗亲外的夫人们攀谈?”   寿光公主不解,赵幼苓却笑了笑。   甄氏是个有趣的人。虽然心气高,时常踩高捧低,激得崔氏恼羞成怒。可她比崔氏看得更清楚。   十四是庶出,又不聪明,哪怕出身韶王府,她也没有往那些家中长子尚未婚配的人家夫人跟前凑。她凑的都是嫡长子已成家,另有次子或出彩庶子的人家。   她有意为十四娘选择门户稍低的人家,端的是一片慈母心。   赵幼苓看了看坐在席间,明显不愿去看甄氏,一个劲讨好安定公主的十四娘,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   看样子,十四娘还是那个十四娘,甄氏的一片好心只会白费。   赵幼苓在宴上老实地坐了会儿。教坊乐人奏着琴瑟,熟悉的曲乐叫她听得沉迷,酒也跟着喝了不少。   她这段时日一直忙里忙外,即便有松懈的时候,也不过片刻功夫。赐婚的圣旨下来的同时,皇后还从宫里送了嬷嬷来,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她,教她礼教,看她缝制嫁衣。   这会儿松了口气,又不必与人客套往来,几杯酒下肚,听着曲乐酒意就慢慢浮了上来。   寿光公主仍旧坐在她身边,不时轻声细语说着什么。   周围张灯结彩,席上佳肴果点齐备,单笼金乳酥、光明虾炙、金银夹花平截、西江料、缠花云梦肉,各色菜肴应有尽有。   席间隐约还能听到百官笑谈声,似乎还有年轻的郎君壮着胆子在同小娘子交谈。   方才叫人沉迷的曲乐,这时不知为何听着意外的聒噪,吵得人头晕目眩,十分不适。   赵幼苓放下酒盏,在位置上强撑着坐了一会儿。   然而这一会儿,头晕目眩不见好,反倒越发强烈了起来。她看不大清楚眼前的画面,忍着和旁边的寿光公主说了一声,起身离席。   呼延骓身为左骁卫将军,此时就守在宴席外。   他身着戎装站在不远处,身后的所有热闹似乎都与他无关,眼神漠然得近乎麻木。然熟悉的脚步声立即叫他有了反应,转身的瞬间接住了几乎是浑身无力地跌进他怀里的赵幼苓。   “呼延骓,我不舒服。”   赵幼苓的声音透着浓浓的不适,身上还有酒的气味。   呼延骓一怔,将人扶住,却不敢把人搂进怀里,生怕身上的戎装膈得她越发难受。   身边的同伴见状忍不住探头看了看,知晓是荣安公主,多了一句嘴:“公主看着似乎不像是喝醉酒的样子,是不是病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呼延骓再看,果真见赵幼苓双颊微红,眉尖紧蹙,眼神迷蒙,仿佛是醉糊涂的样子。可他分明记得,赵幼苓虽不擅饮酒,但还从未因酒失态过,几杯即停,从不喝醉。   这哪是醉酒,只怕是吃了什么东西。   他把人又扶了扶,见同伴还在张望,到底忍不住将人脸压在了怀中。   少女不悦地哼哼两声,又唤了几声不舒服:“呼延骓,我难受……看不清楚……”她像是这时候回了些神智,声音压得很轻,“酒里有东西,送我回去。”   呼延骓心里猛地一跳,立即搂住她的肩膀,半抱半扶着就要带她离开。   可还没走出几步,左骁卫大将军却在这时候出来,拦在了他的面前:“你打算擅离职守?”   左骁卫将军乃副职,顶上还有大将军。   呼延骓并不打算此刻和大将军起什么冲突:“公主身体不适,臣告假,送公主回王府。”   大将军却是不肯:“公主若是不适,自有韶王担心,宫内还有太医,难道比韶王府要好不成。我倒是怀疑,你心怀不轨,因此才急匆匆想要带公主出宫!”   呼延骓脸色冷了下来。   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怀里的赵幼苓压着声音在说什么。   她说,酒里有东西,宫里恐怕稍后会有事发生。   她不是吃醉酒了,她是一不留神中招了。   呼延骓心有余悸,庆幸她和任何时候一样清醒,哪怕在宫中酒宴,但凡发现不对,立马求助。   她不找韶王,不找贵妃,是怕情况不明前,突然节外生枝。   她来找他,是全心全意信着他。   会是谁?   会是谁如此胆大妄为,敢在宫宴上对堂堂公主下手?   呼延骓眼底暗流涌动,已然不打算让步。   大将军神色不定,抬手按上了腰侧的佩剑。似乎只要他胆敢往前再走一步,再说一句话,就要拔剑了。   就在这个时候,宫宴上却突然传来了尖叫。   当值的左骁卫顷刻间转身跑去,呼延骓咬牙打算趁机出宫,手臂上却被人紧紧抓住。   他低头。   周围暖黄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一双明显有些迷蒙的眼睛湿漉漉的,循着他的呼吸声,对上了他的视线。   “回去。”她说,“带我回去看看。”   她眉尖仍旧紧蹙,脸色比方才更显得难看了几分。   呼延骓不愿回去,只想早些带她出宫。但显然,她执意要回去。   呼延骓半抱着人回到宫宴上。   尖叫声早已没了,可宴上众人却仿佛被定住一般,又惊又怕地望着一处。   尽管知道这时候的赵幼苓,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可呼延骓还是伸手捂住了她的眼。   在韶王的身边,甄氏瞪大眼睛,笑容狰狞扭曲,不断有血从她口中随着身体的抽搐往外涌。   血是黑的,是中了毒。   然而她没有立即死去,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清楚地看着血不断流下,看着她抬起手想要去擦嘴边的血,却又喷了一手。   “血的味道。”   寂静的宫宴间,赵幼苓的声音虽然轻,却突兀得叫人陡然间回过神来。   “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呼延骓这时才想起,他遮得住她的眼睛,却遮不住鼻子。   他懊恼地将人搂紧,看看甄氏,又望向了震惊的众人。   “请太医……”他看着似乎因为惊吓,双脚铁铸一般牢牢钉在原地的众人,“去请太医,十一娘她中毒了!”   没有什么情况不明。   是有人趁着宫宴想要杀人! 第124章   呼延骓的一声喊, 似乎喊回了所有人的恐惧。   霎时席间尖叫声和呼喝声此起彼伏, 女眷们惊惶地奔向自己丈夫, 百官中有胆小的已经吓得腿软, 坐在地上一边叫一边往旁爬。   太子神色惶然, 冲到天子身边:“快去召太医!”   他大吼一声,扶住天子问:“父皇可有事?此地不能久留,儿臣这就送父皇回寝宫!”   他欲趁乱送天子离开,不想天子却不愿此时走开, 一把推开他的手,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今日负责宫宴的一众人等全都抓起来!”   天子一言,宫中大乱。   负责宫宴的一众人等当即就被宫中侍卫五花大绑,几个在乾心宫侍奉的宫女太监也全都被绑了起来扔到了殿前。   男男女女嘴里都塞满了破布,说不了话, 更不可能有什么辩解, 只一个个神情慌乱, 又惊又怕地不断磕头,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声。   太医来时, 甄氏躺在乾心宫冰冷的地砖上。   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毒.药腐蚀了她的咽喉,血不断地从她嘴里涌出来,到后面,耳朵、鼻子就连眼睛也开始流出血来。   而在她不远处,赵幼苓被呼延骓紧紧抱着,半躺在地上。她就像是喝醉了一样, 迷迷糊糊地靠着人,似乎再过一会儿就能睡过去。   都知道他俩如今有了婚约,还是天子赐婚,此时此刻又是这般情境,无人议论他俩颇有些不合时宜地搂抱。   尽管两个人的状态截然不同,可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两人都中毒了。   但似乎不是同一种。   有人下意识往太子身上看了一眼,后者站在天子身边,似乎也受到了惊吓,脸色略显得苍白。   毕竟为自己生儿育女,韶王见赵幼苓处有呼延骓在,便全心放在了甄氏身上。   血一直涌,太医才刚凑近,就被吐得袖口上全是发黑的污血。再搭脉一号,头直接摇了摇。   “这毒太烈,臣回天乏力……”   太医话一出,女眷们就有人开始抽泣。文氏脸色发白,眼泪直流,若不是靠着魏氏,只怕就要哭倒在人前。   天子皱眉看了甄氏一眼,催道:“去看看荣安。”   太医称喏,赶忙往赵幼苓身边去。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太医连喊了两声,都不见赵幼苓回应,仔细一看人分明还醒着,只是眼神迷蒙,额头密密麻麻一层汗珠,身体在不住颤抖,嘴里却一句嚷嚷都没有。   太医下意识想再喊喊,视线一抬,对上呼延骓冰冷的眼,吓得忙不迭低头,赶紧号脉。   这一号,太医大喜,旋即想起那边的甄氏无力回天,注定一死,又压下满脸喜色,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公主似乎吃了些带毒的东西。”   都知道是中毒,太医的话只叫众人觉得果不其然。   呼延骓和韶王都变了脸色。   太医又道:“还好公主机警,没吃下多少,所以毒性不强。要是没留意,只当是醉酒,再喝几口解酒的茶汤,只怕就不好了。”   这意思是问题不大?   呼延骓手上一紧:“可有药能解此毒?”   太医点头:“有,只是有些叫人不大吃的下,只怕殿下喝一口要吐上许久。”   “可会伤身子?”天子问。   太医回身行礼:“陛下,此药虽会让人难以下咽,甚至呕吐不止,但不会伤及身体,等毒性解了,再好好调理一番,就无大碍了。”   见太医这么说,天子挥袖当即命人将赵幼苓直接送入贵妃的婉宁宫养病,并恩准呼延骓每日可往后宫探望一回。   另一边的甄氏,自然得趁着还未咽气,早早送回韶王府。   韶王命魏氏留在宫中照顾赵幼苓,自己带着文氏,找来几个太监,匆忙将甄氏抬出宫去。   贵妃身边的人素来办事周到,天子才命贵妃照顾赵幼苓,那头的婉宁宫已经收拾出了屋子,等人一来,当即送到了榻上。   太医开的解药,一转眼的功夫也送到了跟前。   茯苓被送进宫服侍自家娘子,此刻端着药,哭得眼睛通红。   呼延骓坐在榻边,扶赵幼苓起来,半靠在自己身上,夺过汤药小心翼翼喂进她嘴里。   赵幼苓的神智有些不大清明,可一口药下去,喉头不过上下滚动一下,很快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秽物吐到地上,还带着酒气。更有一些,沾上了呼延骓的鞋面。   魏氏忙请贵妃去屋外避一避。几个宫女当即上前跪在地上,几下擦干地面,又端了铜盆接在公主的面前。   不过片刻,赵幼苓又接连吐了几次,每吐一次,身上的冷汗就沁出一层。等一碗药全部喂下,人已经吐得大汗淋漓,面色苍白。   贵妃不肯离开,皱紧了眉头,满脸担心:“怎么吐成这样了?”   太医擦了擦汗:“这药实不好入口,可解毒的功效却是好的……”   “都吐出来了,还能解什么毒?”   “先……先吐几次,回头再喝就……就行了。”   太医这么说,便也只能先这么试着。   可赵幼苓喝了三天药,就吐了三天。吐到最后,已经连点东西都吐不出来了。贵妃让御膳房备了清爽的膳食,她也吃不进了。   就像是形成了反应,但凡沾到嘴,哪怕只是一口稀薄的粥,她都能吐得厉害。   到第四天,赵幼苓已经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即便只是躺着,也时不时轻颤几下,手脚冰冷,仿佛到了冬月。   太医日日往婉宁宫跑,贵妃也不见后宫其他嫔妃,一心留在宫里看着。可人丝毫不见转好的迹象,反而像更严重了,一日里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   韶王中间来过几趟婉宁宫,因甄氏已死,王府要以侧妃之礼置办丧礼,他并未在宫中久留。连魏氏也被一并带走。   第四日,甄氏丧礼过,韶王再入婉宁宫,正好在宫门外撞上了呼延骓。   和前几日一样,贵妃就在屋里看着赵幼苓,质疑太医所谓的解药。   太医原本还振振有词,忽听得屋外一阵脚步声,下意识住了嘴。   门被一把推开,紧接着就是内室的帘子被哗啦掀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几乎是在同一时候,寒光一闪,刀剑出鞘。   太医噗通跪了下来。   “呼延骓!”韶王跟在后面走进来,神情大变。   呼延骓一言不发,只将架在太医脖子上的刀往下压了压。他用的刀背,可依旧叫人腾地脸色发白。   左骁卫能佩刀,一如宫中其他侍卫。但他鲜少拔刀,突然这一下,全然出乎了意料。   韶王往榻上看了一眼。   赵幼苓平躺着。她现在似乎连转身侧睡都会浑身发疼,贵妃心疼她,便命人每隔半个时辰帮着翻一次身。每日还让宫女给她揉捏按摩,生怕生出褥疮来。   她闭眼睡着,肌肤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唇色也一天比一天淡,失了从前的娇艳。   孱弱娇软。   就像是另一个人。   “呼延骓,这里是婉宁宫!”韶王怒喝。   呼延骓深深看了韶王几眼,道:“王爷,宫宴上的一应吃食用具都查过了,王爷知道,毒是下在哪里的吗?”   天子宫宴出事当日,就下令彻查此事。   在宫里下毒,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针对的又是谁,都叫天子心中不安。另一方面,也许是当天的丹药未服用的关系,天子清明地命刑部调查时,不得对太子、韶王及宗亲泄露调查内容及结果。   刑部不敢拖沓,三日就查出了毒物下在何处,更是将结果瞒得严严实实。   韶王自然不知。   “甄侧妃的毒下在酒水里。可那杯酒一开始不是给侧妃的,是侧妃因与刑部侍郎夫人说了会儿话,心中高兴,见王爷手边刚斟满酒,一时淘气夺了过来。却没想到这杯酒喝下去,替王爷挡了一劫。”   当日倒酒的宫女全数被抓,只是才查出点痕迹,就死了一个。   呼延骓慢慢道:“云雀儿喝的那杯,酒无毒。毒被抹在了杯沿上,沾上嘴唇,再顺着酒水一点点喝进肚子。好在她警醒,察觉不对,就搁下了杯子。”   赵幼苓酒量寻常,她身边伺候的那个宫女交代说,前面杯子的确没什么问题,后头寿光公主正好过来,那宫女就趁机往杯沿上抹了圈毒,这才下毒成功。   只是交代完这些,再想审一审,却被狱卒突然往心口捅了一刀。那狱卒不等人抓,直接当着刑部几位大人的面,一头撞死在墙上。   韶王不蠢,当下听出问题:“不是同一个人下的毒?”   呼延骓道:“不是。下在酒里的,是想毒死王爷。下在杯沿上的,是为了毒死云雀儿。应当不是同一个,但对方过于狡猾,顺藤摸瓜的结果就是一切线索,都落在了废太子身上。”   “不可能是废太子!”韶王拧眉。   就连贵妃也摇头:“赵昱虽糊涂,可再糊涂现下都被圈禁了,这手还伸不到宫里。”   “废太子只是一块挡箭牌而已。”呼延骓道。他顿了一下,说,“哪里有用就往哪里搬。对方计谋拙劣,并不周密,刑部怎么会查不出究竟是谁,可既然最终种种指向废太子,那就是有人顺势利导的结果。”   一次无妨,两次三次,还有谁不知道真正下毒手的,其实是太子。   心知。肚明。   不过是无人能提罢了。   “那现在你为难太医做什么?”贵妃问。   呼延骓手上用劲:“贵妃,王爷,你们现在再问问他,他开的那个解药,到底能不能解毒。”   话不用说得太明白,贵妃的眼眶当即红了,韶王也瞬时大怒,抬脚踹上太医的肩头。   “说!是谁?”   “从一开始就都在质疑你的药,什么叫难入口,喝了就吐,吐了再喝,说多多少少能喝进去一点。”   “可喝了三天,都第四天了,人不但没醒,看着还虚弱了不少。原来,还真是药的问题!”   太医上了年纪,被韶王一脚踹开,当即躺在地上,“哎哟”直叫。   贵妃气得浑身发抖,当即就要召来侍卫,将人押下去严加审问,有小太监一路疾跑,飞奔到门口,跪下就道:“娘娘,王爷,废太子……没了!”   韶王霍然转身:“怎么突然就没了?”   小太监不敢抬头:“宫宴下毒一事刑部将证据交到了陛下面前,陛下见一应证据全都指向废太子,于是就……赐毒酒一杯,送废太子上路了。”   小太监才说完话,婉宁宫外,又忽的来了传旨太监。   贵妃与韶王面面相觑,再回头,就见那传旨太监已经迈步走到了门内。   圣旨一展,众人跪拜。   那太监一字一句,宣读圣旨,竟是一道即刻成婚的旨意。   天子也不知是否因废太子一事昏了头,竟下了一道圣旨,命本就有婚约的呼延骓和赵幼苓即日成亲。   美其名曰,冲喜。 第125章   宫宴上的事, 这一次被遮得严严实实, 除了当时在场的众人, 无人知晓。   而后, 天子怒杀了几个在宫中议论此事的宫女太监, 狠狠将人一番恐吓,是以一连数日,宫外都还无人知晓此事。   百姓们只知道废太子突然死了。   荣安公主的婚期突然提前。   赵幼苓又吐了。   从天子命呼延骓早日完婚,为赵幼苓冲喜的圣旨颁下后, 赵幼苓就被带出宫,送回王府备嫁。   原先那位太医被韶王丢进牢里,还不等审问,就死在了里头。天子新派了一位太医,直接住进了韶王府, 只等着赵幼苓毒解了, 方能回太医院。   可这毒委实古怪了些, 明明分量不多,却偏偏叫人长长久久地睁不开眼, 时不时吐上一回。   才进可园就听到茯苓的惊呼声。   呼延骓立即迈开步子, 冲进屋子。   赵幼苓趴在床前,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床沿,一手摁着床沿,一手攥着衣襟,眼睛都没睁开,只不停地往外呕。   茯苓跪坐在脚踏上, 红着眼眶,不住轻拍她的脊背。   不过才短短几日,人竟是瘦了一大圈,里衣松垮垮地穿在身上,露出了深陷的锁骨。   “还是吃不下东西?”呼延骓看了眼被匆忙搁在地上的碗,稀薄的白粥分明只动了一勺。   他走过去,弯腰坐到床沿边上,伸手抱起赵幼苓,动作轻柔地将人靠在自己的身上。   茯苓擦了把眼睛,道:“比昨日好点,这已经是第二碗了。怕小娘子依旧吃不下,方才就喂了一小碗,吃完了才盛的这个,只是还没吃一口,就把前头吃的又给吐了。”   韶王府上下都知晓宫里出了事,也知道十一娘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成了这副模样。这几日人人都憋着一口气,怨着宫里那下毒的人,又担心十一娘好不了,每日尽心尽力,各个仰着脖子等可园这边的好消息。   呼延骓没说话。   怀里的人依旧有些意识不清,他抱着的时候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依赖,更能感觉她身体上的不对。   她在发抖,全身都在打颤,前面吐的时候还能吐出一些东西,到这会儿已经只剩下干呕。   不断的干呕,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才罢休。   新来的太医说过,毒能解,只是需要一段时间慢慢消散。对她身体上的影响,除了消瘦,其余的并不大,日后的生育也好,脏腑的健康也好,都不会受到影响。但长时间的干呕,对她的声带会有损伤,说不定到最后人好了,话却说不出来了。   太医这么说的时候,满脸庆幸。可呼延骓觉得,与其日后听不到她说话,不如两个人没有孩子。   他喜欢听她说话,哪怕是不高兴时的一声嘟囔,在现在看来,都犹如天籁。   也许是吐累了,赵幼苓就那样蜷在呼延骓的怀中沉沉睡去。   茯苓已经把屋子收拾过了,又端来水,绞干巾帕为她擦拭脸上的汗。   韶王和赵臻走进屋,就看到呼延骓抱着赵幼苓,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怀里的少女,仿佛一时不见就会失去般郑重。   “成亲的事准备得如何?”韶王轻声问。   呼延骓抬首:“宫里的绣娘已经在赶制喜服,这两日就能完工。只是委屈了她,只能暂时住到我那里。”   大胤的祖制,公主到了出嫁的年纪,都会在皇城外建公主府。这和皇子封王开府是一个道理。   只是赵幼苓的公主府压根还未建成,成婚后只能先随着呼延骓住。而呼延骓那边,还住了身为弟媳的赵婳,回头等阿泰尔再回汴都,还真是一大家子人。   赵臻摇摇头:“住哪里十一不会在意。只是等她醒过来,知道你们的婚事因为陛下的圣旨草草了事,估计心里会有些难受。”   呼延骓眉头紧拧,自然也想到了这事:“回头把我那改成公主府吧。”   他不在意自己住的地方是什么。公主府,还是别的都没关系,重要的是和他在一起的人是谁,以及婚礼是不是热闹。   自婚约起,他就一门心思想要热热闹闹地娶他过门。汉人的礼俗也好,戎迂的礼俗也罢,用最热闹的方式娶到心爱的姑娘,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打算。   用冲喜的方式,成为夫妻,他们谁都不愿意。   但圣旨以下,只能如此。   “我以后再补给她。”呼延骓道,“等她醒了,再认认真真补一个热热闹闹的。”   呼延骓这么说,也是这么打算的。   荣安公主出嫁了。   不久前才见天子赐婚,才过了没多久,从立下婚约直接跳到了出嫁,汴都城里人人都说,这大约是大胤自开国以来,出嫁最快的一位公主。   她嫁得突然,连及笄都是在出嫁前几日,韶王匆忙办了一场。未请太多的宾客,只将时常往来的宗亲们请来,简简单单办了一场,簪上了簪子,便算是给她办了一场及笄。   及笄过后的第二天,就是出嫁的日子了。   赵幼苓出嫁,用的是公主出嫁的规格操办。   尽管新娘还未苏醒,但韶王府依旧忙碌地仿佛新娘下一刻就能睁开眼,浓妆艳抹,仪态万千地从屋子里走出来。   日影西斜的时候,韶王府的下人们从前院到后院,一声接一声地通禀,将婚车已到王府门口的消息送到了可园。   赵幼苓还躺在床上,身上已经换上了御制的喜服。上妆的婆子刚收回手,看着她眉眼清秀,满脸病容之下却难掩的漂亮,忍不住叹了口气。   茯苓急忙扶起赵幼苓,几个丫鬟也赶紧上前,想搭把手将人扶到前头。   门外,赵臻几步踏了进来,宽大的袍袖被风一吹微微扬起。   顾氏怀孕,兵马司内务繁忙,赵臻这几日忙得天昏地暗,却仍不忘不时探望妹妹。   他突然出现,叫丫鬟们都吃了一惊。   “民间女儿出嫁,都有兄长背妹妹上轿的习俗。”他顿了下,温和地笑了笑,“你们扶着出去不太妥当,不如让我背出去。”   茯苓愣了一下,哪敢拒绝。见赵臻转过身背对着蹲下,忙和丫鬟们一起小心翼翼地将十一娘放到世子的背上。   背稳了,赵臻起身的一瞬,笑容收了一下:“竟真的……瘦了这么多。”   他声音很轻,丫鬟们都没听见。旋即赵臻背着人,就走出了房间,穿过可园,在鞭炮声中走过前院,从韶王府正门穿过,送她上了婚车。   车帘落下时,他看着坐在车内被盖头遮住脸庞的妹妹,笑了笑。袍袖下紧握的拳头被人包裹,他回头看向走到身边的妻子,忍下眼中苦涩:“她该醒着出嫁的……”   他说完话,看着站在马旁身着喜服的男人,默默地拱了拱手。   若是论身份,赵臻真不觉得妹妹应该嫁给这个男人。可相处下来,他又不得不承认,唯独只有这人才能包容妹妹。甚至,在出现现在这种情况,还能一如既往善待妹妹。   赵臻眼圈微红,挺起胸膛:“劳烦好好照顾十一娘。”   男人颔首,翻身骑上马背。   赵臻目送着婚车远行,回头就见沉默地站在门口的韶王扭头擦了擦眼角。   婚车从韶王府出,一路向公主府去。   因是尚公主,呼延骓身上如今还多了个驸马都尉的身份。都知道赵幼苓的公主府尚未建成,驸马改了自己的府邸名,挂上公主府的匾额一时间也叫人惊叹。   可惊叹完了,路上该怎么围观还是怎么围观,该拦的车照样要拦。   等婚车终于到了地方,随车而来的人们当即被公主府外灯火通明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没有公主府的规格,可看得出来,宅院是经过了主人精心装饰的,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灯火如昼,一片喜气洋洋。   围观的百姓开始凑趣起哄,连带着跟着凑热闹的宗亲家的小郎君们也闹腾了起来。   他们多是被呼延骓打服的,如今呼延骓成亲,娶的还是韶王女,自然也跟着过来看个热闹。   呼延骓并不理睬他人,车帘一掀,不等人一探究竟,就见他打横抱着新娘下了婚车,大踏步迈进院子。   小郎君们哄笑着要跟着去,才一进门,就见着了自回汴都以来,便鲜少在外头露面的长宁公主。   哦,长宁公主在还不是公主的时候,可是堂堂英国公府的三小姐,手里的马鞭不知抽打过多少宗亲家的小郎君。   于是前头呼延骓抱着妻子一路畅通无阻的往后院走,后头的长宁公主语笑盈盈地截下了想要凑热闹的小郎君们,将众人都引到了喜宴上。   “不……不拜堂吗?”   “也不用……不用百子千孙帐?”   赵婳微微一笑:“陛下有言,不必这么繁杂。”   呼延骓自幼无父,又是戎迂人,自然不必照着汉人的规矩,拜堂成亲。   再加上就算要拜,如今赵幼苓的情况又怎么能让人瞧见。   小郎君们这头要热闹,听她这么一说,愣了愣,旋即都回忆了起来。   新娘听说还没醒……   前头的热闹与后院的沉静无关。   新房内,罗帐低垂,龙凤蜡烛将屋子点得亮堂堂的。呼延骓几步进门,站在床边动作蓦地轻柔了许多,小心将怀中的少女放到床上。   她闭着眼,烛火映照之下,眉如翠羽,肤白如雪,许是抹了胭脂,白皙的脸上晕着淡淡的嫣红。   他看着,忍不住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嘴,又吻过她的额头、眼睛、鼻子,一路向下,再落回到她的唇上。   等到这一长串的吻结束,他撑起身,强迫自己平复下来,眼睛却怎么也离不开她的脸。   忽然,眼皮颤动,那双闭了数日的眼,潋着水光,缓缓睁开。 第126章   眼皮很沉,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了很久。赵幼苓眼皮颤动, 无意识地挣扎了几下。   她的身体根本没有动作, 所有的挣扎只来自于脑海深处的反应。可这股“挣扎”的力量, 让她终于酝酿出力气, 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仍旧是迷蒙的,尚且还看不清眼前,只觉得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下一刻就将她抱了起来。   她靠上那人的怀抱,意识朦胧, 只能依稀感觉到周围满是光亮,后知后觉地抬起手。   手掌还没碰到人,五脏六腑突然有熟悉的感觉叫嚣着蹿上喉咙。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猛地转过身,趴在床沿就开始干呕。   她压根吐不出什么东西, 只是那种从脏腑深处传来的酸涩, 让她无力抵抗, 唯有张嘴,想要将不适呕出喉咙。   温暖的手掌扶在她的肩头, 意识一点点回笼, 她开始想起这几天浑浑噩噩,迷迷蒙蒙中,好像这个人时常会出现在身边。   那种熟悉的感觉,带着青草的气味。   “呼延骓?”   她忍下不适,伸出一只手攥住了男人的衣袖。   身侧呼吸声粗重,似乎俯下身来, 贴着她的肩膀,将人半扶起,一手环抱着她,一手拿着巾帕动作轻柔地擦过她的嘴角、下巴。   良久,才听到一声低低的回应。   “嗯。”   “我……怎么了?”意识开始清晰起来,赵幼苓跟着也想起了自己从宫宴上离开去找呼延骓的事。   门外有茯苓着急的询问,呼延骓高声回应了句,这才低头将攥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慢慢包拢。   “中毒了。”呼延骓沉默了下,道,“甄氏没了。”   赵幼苓一时没有反应,过了会,才想起自己在失去意识前,隐约有听到过甄氏中毒的声音。   “查出来了吗?”   “下毒的是两拨人。甄氏是替韶王挡了灾,要杀他的人是太子。你……是被安定公主的人动了手。”   真要查下毒的主谋,呼延骓和韶王并不需要通过刑部都能查出来。所以,尽管太子备有后手,把事情都推给了废太子,天子甚至也因势利导,但他们知道,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   听到是东宫那对父女俩下的毒手,赵幼苓不安地抖动了两下。   呼延骓将人搂紧,在她耳畔沉声道:“别怕,他们得意不了多久。”   许是因为得了最安心的安慰,又依靠着结实安全的怀抱中,赵幼苓很快又闭上了眼睛。   她到底身上余毒未除,能睁开眼,能说话已经是好了一大截,他不心急。   呼延骓低头看她,微微叹息,吻了吻她仍沁着冷汗的额头。   他不心急,只要她好好的,再久都不急。   天将拂晓的时候,有浅白的光亮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新房。伴着霞光鸟鸣,有丫鬟仆妇轻声细语在院子里说起话来。   赵幼苓缓缓睁开双眼,眼帘打开的一瞬,看到光影映着大片的红在自己眼前展开。   她盯着大片的红看了很久,直看到眼睛生疼,眼角沁出泪来,这才抬手想揉眉心。   只是才抬起胳膊,就撞上了一块结实的胸膛。她忍不住嘶了一声,动了动撞疼了的手腕。   而后,她微微垂眼,看着自己腰上搭着的男人的胳膊发了一会儿呆。   许是这个时候,昨日的记忆才终于回笼,她顿了顿,听着头顶男人的呼吸,慢慢抬起头。   他们睡在一张床上。   没有分隔,彼此亲密地靠在一起,一抬头就能看见男人的脸。   也不知几天没有打理过的胡茬,又粗又黑,闭着的眼睛下方,有深深的黑眼圈,也不知多久没有好好睡过,只差在脸上用墨写下“疲惫”两个字。   床帐半挂在一旁,恰恰挡住了照到床头的阳光。   她看着男人的睡颜,好不容易将视线从男人脸上拔开,这才留意到周边的环境。   到处都是大片的红。   床帘、窗花、铜镜,哪哪都能看到红色。   还有窗台前一对已经燃尽的蜡烛,仍旧能看到堆积在底下的红色蜡泪。   赵幼苓呆了一呆。   再看向身边的男人,呼延骓俨然已经睁开了眼,双眸黑沉沉的看着她。   “我们……”赵幼苓不傻,如何看不出周围是个什么情景,“成亲了?”   她的嗓子果然受了点影响,一开口又干又涩,就像是木头锯子锯过木料,有些难听。   可看着昨夜还黯淡无光的眼睛,如今清亮如初地看着自己,呼延骓心底如何能不高兴。   听她口中吐出“成亲”两个字,他一时抑制不住心底的狂喜,低头吻她。   怕伤着她,也怕吓着她,他只敢轻轻啄吻,很快就坐起身,把人半抱着搂进怀里。   “嗯,成亲了。”呼延骓道。   赵幼苓拧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天子赐婚后,韶王特定带着她进宫谢恩,当时就提到过这门亲要等她十五及笄后再成。   现在离十五及笄还早,不过只是中了毒,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再睁眼却已经嫁为人妇。   “只是将婚期提前了。”呼延骓漫不经心,伸手摸摸手,摸摸脸,见她身上大好,扭头打算喊茯苓。   赵幼苓却伸手,按住了他的胳膊:“你骗人。”   呼延骓不答,只将人起,又把人安置在床沿上,这就走了出去。   赵幼苓听到他吩咐丫鬟的声音,不多会儿就见人又走了回来,半跪着蹲在她的面前。   她垂眸不语。   呼延骓抬手摸摸她的脸颊:“天子下旨,命我为公主冲喜。”   看她霍地抬起头,满脸震惊,呼延骓笑了笑:“挺好的。能让我们早点成亲,只是委屈你没能亲眼看到那些。”   他有意跳过了一些话,赵幼苓没去追问,等人从屋里出去,换了茯苓带着丫鬟进来服侍她。   她这才问起冲喜的事来。   茯苓一五一十,将她中毒后宫里宫外发生的事,全都说了一遍。   赵幼苓泡在香汤里,就这么把事情从头到尾听了一遍。   等这个澡洗完,她身上清爽了,人却又有些累,坐回到床上,忍不住就打了个哈欠。   她睡了好几日,虽然还困,可这会儿实在不想再接着睡下去,索性在屋子里走了两步,细细打量这件新房。   茯苓说,呼延骓的府邸改成了公主府。   她正看着,呼延骓端着东西走了进来。见她站在屋里,他皱眉,搁下手里的东西,扶她就往床边引:“太医还没过来,你不再睡一会儿?”   赵幼苓摇头。   呼延骓也不多劝,只端了碗过来,要喂她先吃点东西。   一碗稀粥下肚,赵幼苓虽然脸色有些难看,但难得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吐出来。   太医这时候过来,瞧见人醒了,又得知吃了东西没吐,满脸喜色,忙给赵幼苓诊脉。   又是号脉,又是看舌苔,折腾了一番,太医这才喜气洋洋道:“公主身上这毒是大好了。只再服上几贴药,就与从前无异。”   说完,太医又仔细盯着她看,问:“公主是忍着,还是真不吐了?”   赵幼苓摇摇头。   太医喜上眉梢,连连拱手:“那就好,那就好。”   太医的药还是一日三餐似的喝,除此之外,公主府的厨房也变着法子地做口味清淡的膳食。   赵幼苓一次没吐,两次三次都没吐,呼延骓这才彻底放心下来,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脸上的阴郁全然不见。   中毒后的日子似乎和中毒前的没有多大差别,除了一日三餐都要用汤药,住的地方小了一些,其余就好像没有变化。   可入了夜,见呼延骓又进屋,赵幼苓还是愣了愣,旋即想起自己已经成了亲,嫁给了眼前的男人。   “你……”她看了看床,问,“睡这?”   呼延骓走进,看她眼眸低垂,不时看一眼床又看一眼自己,乌黑的头发垂在耳边,整个人看起来娇媚了许多。   他问:“大胤的公主平日里不与驸马睡一起?”   赵幼苓咳嗽两声:”听说常乐公主与戴驸马同床前……需驸马提前几日询问公主,若常乐公主不允就……驸马就不得踏足公主府。”   外头都说常乐公主是被皇后嫁回戴家。那些夫妻间隐秘的事外人不得而知,等到戴家被流放,那点事自然而然也跟着流传了出来。   赵幼苓说这事,却没真打算照着常乐公主的来。夫妻与夫妻之间彼此不相同,她接受了呼延骓,也喜欢呼延骓,更没必要将人从身边推出去。   只是……   她看了看呼延骓,再看看自己,抿抿唇:“我还……没好。”   呼延骓失笑。   他还没急到这时候立即就要行夫妻之礼。   他是恨不能将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可为了长久考虑,自然这时候能等则等。   不过,逗一逗她却是可以的。   呼延骓这么想,便也这么做,长臂一伸,将人抱住,掀开床帘,直接把人送到床上。   高大的身体俯身压在她身上,眼眸黑沉如水。   “你不说,我都要忘记了。”   他说着,手指挑开她的衣襟。   赵幼苓涨红了脸,伸手想要推拒,可听着略显粗重的呼吸,察觉到压着自己的强壮身体释放着从前鲜少察觉到的侵略气息,她又忍不住胆怯,忍不住战栗。   她闭上眼,下意识地想要偏头,身上却突然轻了。   她蓦地睁眼,男人单臂撑在一边,双眸含笑,手指抚弄她的唇瓣,低头吻了吻。   “不着急。”他的声音带着笑,“等你好了,我会整夜整夜的抱你。”   赵幼苓哪里还不懂他在故意逗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把人推开,扯过被子,蒙住头,躲到一边睡去。   身后,传来了男人开怀的笑声。   真是……讨厌极了! 第127章   赵幼苓放下碗的时候, 一屋子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已经在公主府多睡了一天, 三朝回门, 照着规矩礼数, 一早便和呼延骓回了韶王府。出门前吃了贴药, 不光没吐,甚至还饿得慌。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韶王府上了一桌子的菜,鸡鸭鱼肉, 还有炖好的燕窝。她吃了不少菜,还吃下了两碗饭。   等她吃完,果真不见吐的,韶王当即拍了拍大腿:“好!看样子这毒是真的清得差不多了。十一还想吃什么,就说, 父王让人去做。”   他恨不能把天下的山珍海味都摆上桌, 赵臻却哭笑不得, 忙拦着真要下去添菜的丫鬟。   “十一才好,一下子吃这么多, 容易伤了脾胃。”   他也很想让厨房把能上的菜都上了, 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往桌上摆,让十一娘吃个够。   可这身子才好,他又怕极了看她再吐得浑身发抖的样子。   比顾氏孕吐的时候, 更吓人。   赵幼苓没打算吃太多。   自己身子什么情况,自己清楚。更何况,边上还坐了个如今明媒正娶成了驸马的呼延骓,她每吃一口东西,他都看着,吃得多了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桌上的菜都撤了下去,丫鬟们又送上清茶。   赵幼苓喝了一口,问:“今天还要进宫谢恩对不对?”   韶王没出声。   还是赵臻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这几日不知宫里出了事。陛下近日都不曾上朝,虽还未下旨要太子代理朝政,但如今这几日,除皇后与太子外,陛下只召见过那个牛鼻子老道。”   他这话一出,韶王的神色明显就有些不好。   赵臻继续说:“论理,你是该进宫谢恩。但不定能见着陛下。”   “见不见得到是一回事,于情于理,我都该进宫。公主出嫁却不进宫谢恩,只怕回头又是一道把柄。”   赵幼苓说着,当下就起身。   刚一动,呼延骓的手伸了过来,扶着她的胳膊,轻轻将人带起。   “慢点。”   他轻声道。   她一脸躺了数日,头天下床走了没两步,就腰酸腿疼。第二日也才能在院子里转上一圈,半夜睡着就腿抽筋,咬着呼延骓的胳膊直哼哼。   到今天,也不过才三天,她就好像早早过上了孕妇的日子,走到哪身边都紧张地跟着一个人护着。   别人身边跟的是丫鬟婆子。   她身边是人高马大的男人。   从韶王府出来,夫妻俩就一同往宫中去了。   皇后和贵妃那儿倒是轻易就见着了,只是一个为人刻板,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也拧着眉头,将人上下打量一番,指出了一堆不合规矩的地方。   譬如说她腰不够弯,说她嗓子不够清亮,说她头上的首饰不够规格。   而贵妃,恨不能将人留在婉宁宫,笑盈盈地问了许多私房话。知晓她身子才好一些,又叮嘱说晚些圆房,不急着要孩子。   等赵幼苓从婉宁宫出来,已经面红耳赤,恨不能找地方钻着不动。   可天子那,她还没去呢。   天子这段日子,似乎一直待在寝宫了。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都被赶到了寝宫外,里头只留了道士给他送的几个道童。   那道士的愿意,是将几个道童充作炉鼎,可天子吃了药只管要胥九辞带着人从后宫蒙了嫔妃的眼,往他寝宫里抬。   几个道童就彻底留在宫里头给人端茶送水。   胥九辞站在寝殿外,此时正与几个徒弟说话,听见荣安公主与驸马前来,便抬手挥退徒弟,笑着往前头看。   宫门之外,光影下,两道身影并肩而来。男子面容俊朗,女子娇美灵动,只是一人扶着另一人,步伐缓慢,分明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等人上了台阶,胥九辞上前行礼,含笑道:“给公主驸马请安。”   “义父!”赵幼苓哭笑不得,急忙伸手去扶,“义父要不是在宫里走不开身,云雀儿该去府上见你的。”   “都是规矩,胥府的规矩在胥府。宫里的规矩在宫里。不能混为一谈。”胥九辞见赵幼苓面色好了些,不由笑了起来,轻声道,“陛下在里头,已数日不见外人了。”   知道他是在给自己递消息,赵幼苓抿抿唇,缓缓点了下头。   “但还是得求见。就是意思意思,也得做出样子来。”   胥九辞颔首,转身时看了眼静静地立在一旁的呼延骓,随口丢了句话:“驸马想过,离了左骁卫,要去做什么嘛?”   他似乎压根没打算听呼延骓的回答,说完就转身进了天子寝殿。   殿门是小道童开的,有些吃力,探出脑袋还往外看了看,对上赵幼苓好奇的视线,呲溜缩回门后。   不多会儿,胥九辞回来。   他后脚才走出殿门,小道童就又探出头,哼哧哼哧关上了门。   “殿下不见人。”胥九辞道。   赵幼苓倒是不觉意外:“那义父知不知道,陛下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冲喜?”   这事问过韶王,韶王不知。韶王甚至曾经试探过那时还愿意见人的天子,天子也不曾正面回答。   大概,真的只是灵光一闪,想到了冲喜这招。   胥九辞沉默一瞬,摇头:“这件事,谁也不知陛下为何会突然想到。皇后、贵妃还有太子得知后都在劝阻,但天子训斥了众人,一意孤行下了圣旨。”   “东宫下毒的事,天子已经知晓,但看起来,太子的位子仍旧坐得十分稳固。你不如回去告知韶王,早日为韶王府做打算。”   说到这里,胥九辞明显顿了一下:“这次,他早做打算,最好别再丢下你们任何一人。”   赵幼苓知道,胥九辞始终记着那年韶王抛下王府上下,带着三个嫡出子女逃离京城的事。   她也记得,记得韶王当初的冷酷,也记得现在的好,更记得那年的起因是废太子断言韶王府意图谋反。   所以这一次……   她看着胥九辞,后者缓缓点下了头。   从宫里出来,赵幼苓就好像在公主府安静地住了下来。   宫里的动静,她再没过问,韶王府那儿似乎也是没再时时过去转一转。只身体大好了,就带着赵婳和潼哥儿一道上街走走看看。   潼哥儿如今还不会说话,可一双眼总好奇地看看这看看那,上街一会儿的功夫,就看得累了,自个儿揉揉眼睛,抱着赵婳的脖子就哼哼撒娇。   赵幼苓怕赵婳抱累了,忙伸手抱过潼哥儿。   潼哥儿是个性子好的,从不赖着谁非要抱。奶娘带的轻松,赵婳也吃不了苦。因此一道出门,总是放了奶娘休息,自个儿照顾孩子。   赵幼苓伸手一抱,潼哥儿转身就抱住她脖子,靠在人肩头奶声奶气地嗯啊两声,不多会儿就在人声鼎沸的街头睡了过去。   赵幼苓微微低头看一眼。   身后的茯苓递上帕子,擦了擦潼哥儿额头上的汗。   赵婳瞧见了一家从前常去的冷饮铺子,招呼着赵幼苓就往里头走。   赵幼苓抱着孩子,走得慢了些,才一脚踏上铺子门前的石阶,就听见身后“咦”的一声。   紧接着,有人诧异地问:“云雀儿,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娃娃?”   赵幼苓回头。   骑在马背上,风尘仆仆的男人扬眉笑道:“这是哪家的小娃娃,生得可不像你。”   赵幼苓微微仰头,把潼哥儿交给了茯苓,几步上前就要去揪马鬃。   男人吓了一跳,赶紧下马:“别别别,这里人多,可不好惊了马。”   男人又看眼孩子:“这孩子真是你的?”   赵幼苓本就没打算在闹市惊马,只是吓唬吓唬男人,见他还有些傻不愣登,按在马脖子上的手一转,揪住了男人的耳朵。   “你自己的儿子自己都认不出来,可别想叫潼哥儿喊你一声爹。”   她说完话,想回头去喊赵婳,头一扭,原先进了铺子的婳姐儿早已站在台阶上捂着嘴,泪流满面。   她松了手,让这对差点天人永隔,久别重逢的夫妻含情脉脉,自个儿伸手刮了刮潼哥儿的脸蛋。   睡着了的孩子,身上透着一股子奶香,压根不知睁开眼后身边会多了一个阿爹。   不过这样也好。   赵幼苓想。   比起懂事之后才与亲爹重逢,或是永远没见过,不如这个年纪再遇,从此一家三人再不分离。   阿泰尔终于回了汴都。   他将英国公捡回他,然后养伤,然后被岳父训斥,被岳母护短的事一一如同说笑般告诉妻子。   论理他也该进宫面见天子。   但天子依旧不见外人,只接连召见道长,似乎是又有了新的丹药。   等阿泰尔回了公主府,摩拳擦掌表示要自己去外头买个宅子,一家三口住在一处的时候。   呼延骓却突然道:“你留下,替我看家。”   他一语,不光阿泰尔怔愣,便是赵幼苓一时也有些不解。   呼延骓目光深沉。   片刻后,他道:“天子下了一道旨,要将我外放。”   虽说早有打算,但天子近日做事,桩桩件件都来得太过突然。   赵幼苓唔了一声,望向他:“去哪里?”   “北境。” 第128章   呼延骓自有考量, 赵幼苓虽觉得诧异, 但并不打算干涉, 只觉得有些奇怪问道:“为什么会是北境?”   阿泰尔也觉得古怪。都已经是驸马了, 怎的还会有被外放的时候。且不说那北境之外就是吐浑, 也算是大胤如今距离吐浑所占之地最近的地方之一。另一处如今就由英国公驻守。   呼延骓自然是有志向的,从前在戎迂便是,即便领了个最无人看顾的部族,也能照旧将族人照料得好好的, 甚至挖矿、养马做许多连王庭都做不到的事。   阿泰尔想着,余光扫了眼身边,压低声音问:“是不是大胤的那个天子故意把你派过去的?”   仔细想想,也是极有这个可能的。   毕竟大胤重文轻武,几年前吐浑一路攻进大胤, 大胤武将死伤众多, 到后来南迁, 文臣的势头一度压过武将。如今能领兵打仗的,也不过只剩下数十人。   而这数十人里头, 能与吐浑相抗衡的, 只有寥寥数人。   戎迂与吐浑现下已成一家,让呼延骓去北境,岂不是摆明要他做这个前锋,杀自己的同胞族人。   “去北境,比去别地要好。”   丫鬟们知晓他们要说正事,这会儿都走出屋子, 去了外头。   听见脚步声远去,呼延骓这才续道:“太子如今不会留我在汴都。”   阿泰尔和赵幼苓对望一眼,眉头都皱了一下。   呼延骓道:“汉人有个词,叫如虎添翼。我如今名望作为,早已入了太子的眼。太子巴不得早日将我推出汴都,以免日后给韶王添加助力。”   倒不是他自以为是,而是汴都隐隐已有风声。   太子心胸狭隘,又将韶王及其身边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自然是能赶走一个是一个,生怕韶王得了各方助力,日后夺了他的太子之位。   且近些日子以来,城中还流传着一个消息。说是当年韶王府谋反一事,并非废太子一人构陷,背后还有如今这位太子的一臂之力。   片刻后,赵幼苓问:“北境,是太子所选,还是你……”   呼延骓目光深沉,良久,他轻声道:“是太子。”   但实际上,太子本是在北境和燕地之间犹豫。这两个地方环境错综复杂,无论去哪儿似乎都可以。   但韶王得知后,偏偏力荐呼延骓往燕地去,说是多少与瑞王相熟,也可互相照顾。   去北境外有吐浑,去燕地内有瑞王,太子思来想去,担心韶王借他与瑞王结盟,也不知究竟与天子说了什么。今日早朝,圣旨下达,将他外放,命他一个月后往北境去。   话说到此,阿泰尔便只拧了眉头,担下了之后看家的责任。   之后赵幼苓又胥府和韶王府分别去了几次,日子便一日一日地翻过,离着外放的日子还有半月有余,韶王府的魏侧妃有了身孕。   赵幼苓回去看了一眼,临走时遇见凑巧在门口撞见呼延骓的,来探望女儿的魏泓韬。   许是心底多多少少对这个儿子还存了些念想,赵幼苓明显看到魏泓韬不时回头看他,只是看到最后到底咽下了话,敛去面上愁容,由下人引着去探望魏氏。   之后便是一片风平浪静。   尽管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天子久不见上朝,而太子日渐咄咄逼人。韶王府也好,公主府也罢,似乎都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清静自然。   不见纷扰。   送走了如今在翰林院做事的刘拂,赵幼苓站在屋檐台阶下,望着秋色渐浓的落日黄昏微微有些出神。   皇后为寿光公主指婚了。   婚期就在他们外放之后,而这个指婚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刘拂。   刘拂的身份并不辱没了寿光公主。赵幼苓甚至觉得,若是刘拂,她那身体羸弱的小姑姑必定能得到夫君最大的照顾和怜爱。   甚至,从方才与刘拂的谈话中,她也察觉得到,刘拂并未有丝毫不愿。   但皇后那边的所作所为实在恶心至极。   想到皇后美其名曰一片好意,从宗亲旁支中挑了两个庶出的女儿,说是作为媵妾陪嫁。她便觉得恼火。   她转身回屋,坐在镜子前边要将头上的朱钗全部摘下,门口就传来了脚步声。   不用说便知,是呼延骓的。   男人前脚才踏过门槛落了地,后脚她便丢下钗子,提着裙子扑了过来,抱着人的腰,仰头便道:“皇后给刘拂指了婚,要他尚小姑姑,可偏偏还给搭了两个媵妾,说小姑姑身子弱,只怕于子嗣上有碍。”   她说完松了手,咬着牙道,“皇后这事做得实在恶心。便是前朝都没有媵妾的规矩,到了今朝,竟还使了这招。小姑姑到底是公主,难道这样就不丢了皇室的脸面?”   呼延骓知她一心为了寿光公主和刘拂,握住她的手,指腹搔着她的手掌心搓揉了一会儿,见她火气渐消,问道:“刘拂不愿?”   “他不愿。”赵幼苓道,“他自己当初就是家中不受宠的庶出,如今自己即将成亲,即便没那么深的感情,他也不愿与妻子离心。”   呼延骓颔首:“既然如此,就叫他在外头哭上几回。”   赵幼苓一时有些怔愣,旋即回过神:“倒的确是个办法。祖宗礼法,早就没了媵妾一说,他倒的确好借这去哭上几回。”   她拍着手就要去找刘拂,男人的手一拽,将人抱进怀中。一手压着她的背,一手指了门口的茯苓,叫她将自己的话传于刘拂。   说完,“吱呀”一声,门被随手关上,不等赵幼苓回神,人已经整个被横抱起来,送进了内室。   等到被放倒在床上,赵幼苓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呼延骓在她耳边忽然说了句话。她腾地一下,就烧红了脸。   他说:“不忙别人,你且看着我。”   戎迂的男人,简单直白,便是嘴上说的不甚明白,眼神却不会骗人。   赵幼苓看着他,一双眼烫得能叫人心底发慌,心跳如雷,哪还会不懂他的意思。   自冲喜后,他俩便成了夫妻,是夫妻自然同住一屋,同睡一榻,可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最初是因为她身上余毒未清,太医不允,之后就似乎是忘了。   圆房的事,总不能由她提出,便一日拖过一日,甚至她都忍不住怀疑,呼延骓是不是打算把这事拖到外放。   可眼下看着撑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赵幼苓哪还想得到其他,便是这几日偷摸着看的避火图,她也一头浆糊记不住画面了,只看着他俯下身子,缓缓闭上了眼。   先时不过只是碰了碰面颊,又亲了亲唇瓣。似乎与从前私下亲昵时没什么不同,可渐渐的,便不止是唇瓣上的碰触,舌头的勾缠,身上解开衣衫后相贴的肌肤,烫得人晕晕乎乎,连喘息都变得艰难起来。   外头还只是黄昏,那些余晖落进屋子里,只觉得比烛光更美,白如玉瓷的肌肤,凹凸起伏的身躯,叫人怎么也挪不开视线。   赵幼苓早已快被烧光了神智,只觉得床帘似乎被人一把拽过,落了下来,而后双腿被人分开,身上压上了带着她熟悉气味的身躯。   她忍不住仰起脖子喘息,脖颈的肌肤之上当即就贴上了滚烫的唇。   男人声音低沉醇厚,带着平日里从未曾有过的沙哑,伴着潮热粗重的呼吸,一声一声说着直白的情话。   “我想要你,极想……”   饶是再知道他的直白,这时候听到,意识当中的反应也叫她顿时羞红了脸,忍不住伸长手臂,想要去捂他的嘴。   嘴没捂,却被人就着手势,吻遍了五指,后面再落下的吻,温柔却又强势,终究是一把火烧得她整个人快要化作一潭春水。   然而这时候快要溃散的意识,却又疯狂的聚拢。   只觉得此时身上的男人,肩膀坚实,胸膛宽阔,孔武有力,将她牢牢的桎梏在床榻之间,如豺狼虎豹,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肆意索取。   她哪还能抗拒,竟是只能如坠云端,低吟求饶。   她喊殿下,喊哥哥,喊夫君,都未能喊来他轻缓下动作的怜惜,反倒因为她每一声求饶的呼喊,动作越发大开大合。   头一回似乎快了些,她还急喘着气,迷蒙间想着总算结束了,哪知男人很快便重振旗鼓,将人搂抱住又是一番亲吻侍弄。   这一次,哪还有什么意识。   只觉得自己叫一头狼叼了一回又一回,恨不得抓起一根鞭子就把这头狼狠狠抽打一顿。   舍不得扒皮抽筋,那就吊起来打完了养着。只要下回别再叼自己就行……轻点叼也不是不允。   到三更天的时候,呼延骓方才闹罢。   他要了她几次,就像是在沙漠行走了很久很久的旅人,终于饥渴地见到了绿洲,恨不能整个人栽进水中。   要不是这片绿洲累得瘫在床上,连话也不愿说,他倒是还想抱着再亲昵几回。只是想着女子身体本弱,他略有些遗憾地将人抱起,进了净房沐浴。   再出来时,让人枕着自己的胸膛,侧过脸温柔吻咬她的脖颈,刚长出的胡茬蹭了蹭她娇嫩的肌肤。   听见她略有些不耐烦的哼哼,他爱怜地发出一声喟叹。   等去了北境,天高地阔,得好好带她多骑骑马,练练体力才是。 第129章   被呼延骓闹了一夜, 第二天起来, 又被精神了的男人压在床上侍弄了一回。等结束了, 外头的天早亮得照得了大半间屋子。   差点没能下床的赵幼苓见着铜镜里自己身上斑斑驳驳的瘀痕, 气得踹了他一脚。把人赶出门去, 说什么都不许白天再往身边凑过来。   茯苓忍笑,拿了化瘀膏往她家娘子身上涂抹,一边抹一边说起外头的事来。   昨日得了呼延骓的叮嘱,刘拂果真去外头哭了。   他也没随便找地方哭, 而是凑巧遇上高贺兄弟俩约他上花楼吃酒。他假作喝醉了,抱着酒壶就是一顿嚎啕大哭。   哭得几位小郎君一时间面面相觑,等到后头也就都知道皇后的打算了。   这皇后为他指婚,尚了寿光公主。   说到底,知情的都同情刘拂, 毕竟寿光公主身子不好, 常年不在人前, 也不知究竟生了什么模样,什么脾性。   可再一听, 皇后不光指婚, 还给搭两个宗亲家的女儿当媵妾,这是妥妥的是要刘拂才成亲,就享齐人之福啊。   有的齐人之福好享,有的不能。   譬如这事,哪是结什么亲,分明是结仇。   谁不知道天子好些日子没有上朝, 太子只差一道圣旨,就能名正言顺坐上龙椅了。大权在握,谁还把贵妃生的病弱公主放在眼里。   皇后给寿光公主指婚给了新科榜眼,这是怕人说她乱点鸳鸯谱。   再给搭两个媵妾,这就摆明了是膈应贵妃,膈应与公主一母所出的韶王了。   刘拂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欲绝,像是撒了酒疯,说完了皇后的懿旨,就开始哭诉自己的痛苦,不愿伤公主的心,不愿纳妾蓄婢,惹怒陛下,又说皇后言辞凿凿,隐隐有必须娶的意思。   他如今进了翰林院,看的书越发多了些,即便是嚎啕,也是引经据典。   一说媵妾乃前朝开国初年的陋习,已许久未曾有过,到今朝更是无人为津。二说陛下几位公主出降,还从未听说过宗亲庶女作媵妾陪嫁的事,若是陪嫁了,也不知是驸马尚了公主,还是公主带着人一起嫁给了驸马。   茯苓一边笑,一边有模有样地比划:“听说,刘小郎君后来哭够了,就抱着酒壶假睡。高小郎君他们不敢往外传话,可小郎君闹得太过,早叫外头的人听了去。”   “这花楼人来人往,鱼龙混杂,上至高官,下至平民,但凡能拿得出银子的,都能往里头去。不过一夜功夫,事情已经传得人人皆知。”   “这会儿街上都在传了,说是皇后心怀不轨,有意要膈应公主。”   赵幼苓忍不住笑。   呼延骓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刘拂就能顺势想到这方法,哪里还有从前在戎迂刚认识时那莽撞冲动的样子。   身上的瘀痕都抹了一遍膏药,确定闻不出什么味儿,又拿衣裳遮盖好,赵幼苓出门便往韶王府去。   甄氏走后,韶王府的气氛低沉了数日。如今又渐渐恢复了从前。   顾氏见了她便笑:“外放的日子可是近了?”   “近了。”赵幼苓道,“就这几日,便要走了。”   顾氏颔首。她怀了孩子,如今看着更软和了几分,摸着肚子便道:“出去之后一应的事便需要你亲自盯着。从前还不曾有过公主随驸马外放的事,你这头一遭也不知会遇上什么。只是你有这个身份在,外头只怕也不敢随意欺负到你们头上。”   顾氏出身将门,家中没落后,也曾随家人外放北境,知晓那儿的难,便拉着赵幼苓的手,将北境的情况细细说了几遍。   顾氏始终记得自己才到地方时同人交际都不得不放低了身段,饶是如此,新来乍到仍旧免不了碰壁。可对赵幼苓,她始终说的是端着些,莫叫地方上的人轻视了,若真有人口上花花喊着公主,背后指天骂地,就狠狠地教训回去。   赵幼苓连着应了好几声,就见崔氏让身边的崔嬷嬷给她送了一个匣子。里头装了五百两银子。   赵幼苓知道这银子数量少了些,但崔氏肯拿出来,就已经是一片心意了,接了便点头道谢。   等崔嬷嬷一走,顾氏低声道:“你猜十四如今又瞧上了谁?”   赵幼苓挑眉。   顾氏摇头:“她又瞧上了魏家二房那位小郎君。”说着,又舒了口气,“只是这一回,不光是王爷不同意,就是魏家也没胆再跟韶王府有什么攀扯。听说他们二房动了心思,却被魏大人好一顿训斥,不得不歇了心思。”   赵幼苓有些诧异。   顾氏又道:“听说,魏大人亲自为这个侄子选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娘子。如今连庚帖都换了,婚事自然板上钉钉。”   魏泓韬会出手,在赵幼苓的意料之中,只是想到呼延骓,她到底没说什么。   顾氏又拍拍赵幼苓的手:“你要去的地儿,入了冬,就天寒地冻,既没有北方的炕,又没有南方的暖和,去了那厚实的衣裳被褥多准备一些,另外再备齐药材。那儿连药材都稀缺,只能依托商队带一些,价格也高的厉害。”   “我晓得,嫂子安心在家养胎就是。”赵幼苓笑笑,伸手摸摸她肚子,“等孩子出生,我找机会回来看看他。”   顾氏笑了:“总是能回来的。等那时候,说不定你还带着孩子一道回来了。”   想到孩子,就想到孟浪的男人,赵幼苓红了脸,余光瞥见菀容也拿了匣子过来,忙道:“嫂子这是什么意思?”   顾氏开了匣子:“这里是两千两。你大哥与我一道给你的。”   赵幼苓哭笑不得:“嫂子忘了不成,我这公主好歹还有食邑,呼延骓也有俸禄,哪还需要你们备这些。”   顾氏也笑:“只是怕你们手头现银不多,万一有些事,不好周转。”   她说着就要硬给,赵幼苓推让了几回,实在推不过,只好收了一千两意思意思。   顾氏仍有些不满,可再给她却是说什么都不肯拿了。   她回了公主府,听底下人从外头带回来的消息,说是御史台众人弹劾皇后,更有宗亲抓了那两个庶女家中父亲狠狠训斥一顿。   太子不得已只能请皇后收回懿旨,将那两个庶女另配他人。皇后虽好生懊恼,但苦于身份,不得不应下。   如此,刘拂倒只用尚公主,不必去面对那令人难堪的两个媵妾了。   等呼延骓回府,她又将这一千五百两放在了他面前。   男人沉默地看着银子,最终让茯苓仔细收了起来,而后搂过妻子,道:“都是心意,带着走吧。”   出发那一日,韶王亲自相送,连谢老先生也跟了过来,一直将人送到城门口。   没有话本中的十八相送,也没有折柳,只是一场简单的送别。   待车队离了城门,赵幼苓这才掀开车帘往后看去。   城门下,韶王一行人还站在那儿,隔得远了,只瞧得见风吹衣衫扬,也不知他们脸上又都是怎样的神情。   苍山莽莽。   已入孟冬,沿途的草木从南方一路往前,渐渐没了葱茏的样子,落叶层层铺盖在地面上,车轱辘一转,便碾了过去,只待日复一日,化作来年春泥。   离开汴都时,还是没能彻底摆脱潮湿闷热的仲秋,如今越离目的地近,气候越变得寒凉。算日子,这时候的汴都竟还不过是孟冬,虽早已转凉,但也不似眼下这么叫人便体生寒。   到北境前,他们又接连赶了几日的路,中间在各官驿上歇过几夜,终究是离北境的沧州城近了。   可是离得越近,看到的东西就越多。   流民、被践踏的菜地,路边偶尔还会遇见死尸。   但等到进了沧州城,又变得与外头十分不同。城里十分热闹,店铺林立,街上百姓比肩继踵,与城外那些苍凉犹如天地之差。   “那些流民……”   呼延骓已经去前来亲自迎接的千户碰了面。   千户姓陈,颇有些无奈道:“这北境,一年当中总有那几个月,会碰上吐浑的人来扫荡。尤其到了冬天,外头的村子就这么跟着遭了秧。今年比往年还好一些,只是赶了人,没再杀光。”   北境往外的几座城池,如今都在吐浑手中。   吐浑人占了地,却不种地,好好的地生了杂草,就养了些牛羊。只是牛羊数量到底少,粮食不够了,就和从前一样,烧杀抢掠,反正边上就是汉人,他们丝毫不带怕的。   “从前也不是没冲出去打过。也有村子反抗过。可完了当天晚上,整个村子就被吐浑一把火烧了,连个活人都没留下。听说,吐浑那边还有人吃人肉。”   陈千户直摇头,“总督不敢再冒险,只能忍气吞声。这次又抢了个村子,还是总督送了粮草过去,才免得吐浑杀光全村。”   陈千户说着话,还要带着呼延骓一行人往前走。身后头的马车突然被人叫停。   他有些诧异,小声问:“可是公主身体不适?”   都知道朝廷外放了一位驸马来北境,背的是将军的官职,可手底下除了照着规矩配给公主府的亲兵外,压根没多少兵。   是以除了想要讨个好的陈千户,还真没人把呼延骓放在心上。   一个驸马,一个公主,都外放来了北境,只供着当花架子便是。   他问完,不等呼延骓回答,车帘哗啦掀开,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走了出来。   “陈千户。”   陈千户下马行礼。   那丫鬟道:“公主问,为何不见唐总督来迎?”   陈千户顿时傻眼。   方才碰上面时,不还好好的,也没端出公主的架势来,怎么一下子……   他扭头看看呼延骓,后者的神色也明显已经变了。   “公主殿……殿下,唐总督他公务繁忙,所以……”   “唐总督有何公务?”   这一次,不必丫鬟传话了,从马车里清晰地传出了那位只听说名声的公主的声音。   “是准备为城外的流民报仇雪恨,还是筹备下一次要交给吐浑用来换人的粮草?”   “这送一次是送,送两次是送,送到后面,是不是连沧州城,连整个北境都要拱手送给吐浑?”   话都说到这里,陈千户哪还听不懂这是不高兴唐总督。   再看呼延骓双唇紧抿,陈千户冷汗直流:“不是……只是……那个……唐总督……”   他压根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解释。   然而更火上浇油的是,有示警的鼓声突然激烈地敲响。   他霍地回头,远处城墙上,狼烟已起,这是吐浑兵又来了! 第130章   狼烟趁风飞扬, 仿佛要随之攀上九霄。   城中惊呼声几乎是在瞬时爆发。   街头的人们你拉我, 我拉你, 顾不上手里的东西, 转身就跑。   陈千户的第一反应, 是将赵幼苓一行人往就近的地道里送。   自吐浑侵占了边境外的那些城池后,大胤边境各地都在城中挖起了地道,以此来保护战乱中来不及逃命的百姓。   赵幼苓将随车的下人们都安顿进地道,自己却怎么也不肯入内。   陈千户急了:“我的姑奶奶, 这外头都打起来了,说不定就往城里打,您身份尊贵,何必在外头跟着,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地道里吧!”   他急得连尊称也没了, 可见人仍旧不肯, 只能恼道:“行, 姑奶奶既然不想进去,那就跟着吧, 可千万别拖了人后腿, 万一伤着可不好。”   赵幼苓没怪他说话丧气,只是看呼延骓似也有些忧虑,这才安抚道:“如果沧州真的破了,躲在地道里也没用,照样会被抓出来凌.辱。倒不如和你们一起拼一拼,把人赶走。”   这么说着, 陈千户再不满,见人驸马都不说话了,自然也跟着闭了嘴。   赵幼苓踏上城墙之时,一阵烈风吹来,忍不住眯了眯眼。   再睁开,就瞧见了城门外集结而起的吐浑兵。   这一次来的几乎都是轻骑兵,高头大马,速度快,耐力足。如果攻进城,马背上挥刀砍杀,只怕不用半日,满城百姓都能被屠戮殆尽。   她看着吐浑兵,也有人看着她。   人高马大的壮汉一身铠甲,见有女人上城墙,当即怒道:“陈千户,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娘们,这时候不往地道里躲,是想当粮草送给外头那帮狗东西不成?”   这话粗鄙的很,陈千户额头暴起青筋:“瞎扯什么!这是荣安公主!”   壮汉眉头一拧:“什么狗屁公主?老子不认识,老子就知道,这儿现在是战场了,娘们都应该滚进地道躲起来,别出来自找麻烦!”   他手里拿着长.枪,说着往地上一杵,“外头那帮狗东西可对女人没甚良心!”   赵幼苓回头:“这是今年吐浑第几次试探沧州了?”   “什么试探?”壮汉看她生得柔柔弱弱,眉头拧得更紧了。   “吐浑不可能是第一次这样大张旗鼓地打到沧州城外。之前难道没有过试探?”赵幼苓质问,“对,我想起来了,陈千户说过,之前吐浑劫掠过附近几个村子,粮食、牛羊、女人,他们都要,要了之后杀了剩下的男人。后来还是你们唐总督给了粮草,才救回一个村子的百姓。”   壮汉怒道:“你别提那个姓唐的!要不是他处处忍让,能让这帮狗东西得寸进尺吗!叫我说,一早就该冲出去,把这帮狗东西杀得干干净净的,也省得三番几次过来招惹!”   赵幼苓看他一眼,回头去看呼延骓:“怎样?”   “人不多,应该只是先遣轻骑兵,后头可能还藏了人马。也可能只是单纯的试探。”呼延骓仔细看了看城外的情况,“先让人去安抚百姓,让他们不要慌乱,当心趁机被人混进城中。另外,再让弓箭手上城墙,骑兵城下集结准备。”   “喂喂,你在说什么?”壮汉不满道。   陈千户这会已经看出了点名堂,满脑门都是冷汗:“公主……公主殿下,这军事上的事儿那都是唐总督在管,您这……您这不合规矩……”   赵幼苓敷衍道:“哦。”   她紧盯着远处越来越近的吐浑骑兵,轻飘飘地问:“那么陈千户,狼烟四起,吐浑兵临城下,都到了这个地步了,那懂规矩的唐总督试问在哪里?”   “他的刀,他的枪,他的铠甲可都生了锈,所以才会想到用粮草换平安的计谋?”   “你方才说他公务繁忙,那现在,可还忙着?”   陈千户汗如雨下。一旁的壮汉这会儿却突然哈哈大笑。   “老子还是头回见着你这么有趣的娘们!”说完,见陈千户瞪了自己一眼,嘴一撇,改口道,“公主殿下,老……我知道姓唐的家伙在哪儿。”   赵幼苓身一转:“这位大哥,那就劳烦你带我去见见这位总督大人。”   壮汉扶了下头盔:“现在不行,城外的情景你也瞧见了,老子走了谁领兵守城!”   赵幼苓抿唇一笑,去看陈千户。   后者擦了把汗,连连挥手:“薛百户,你带公主去,带公主去!”他偷偷瞅了呼延骓两眼,“这里有我……有我跟呼延将军在。”   朝廷上下有将军称号的人不少,薛百户往呼延骓身上打量了几眼,见人的确是个练家子的,似乎还懂得点行军打仗,手一拱,这才领命下城墙。   赵幼苓慢他一步,同呼延骓低声交谈了几句,见他胸有成竹,知道这底下的人一时半会儿只能挑衅试探,方才放下心跟着走下城墙。   城墙底下,薛百户摘了头盔,正撸着半秃的头,听见脚步声回头,见赵幼苓往他头上看,大咧咧道:“前几年被吐浑狗照着头砍了一刀,命大,没死,就是剃了半边头发养伤,伤好之后再没长过了。”   “不丑,家人不嫌弃就一点都不丑。”赵幼苓跟着走了几步。几个亲兵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薛百户嘿了一声:“我婆娘不嫌弃,那时候伤刚好,抱着我脑袋就啃了几口。”他笑完,神情变了变,“就是可惜了,半年前探亲,遇上吐浑狗抢粮食,带着我家小子死在了村子里。”   余下的路,不在说话。   街上哄闹的百姓早已各自逃命。因情况还不严重,大多只是躲在了自己的家中,还有不少人在地道里,专门派了人守在边上看形势。   薛百户凶神恶煞地赶走了几个不怕事的小孩,这才带着赵幼苓走到了一处貌不惊人的小院前。   院外守着几个士兵,见人走近,拔出刀就拦。   薛百户也不怕这几人,一步上前,跟着就要拔刀。   赵幼苓冷笑一声:“唐总督呢?”   “大胆!你是何人!”   薛百户嗓门大:“肥了你们的狗胆子,这是从汴都来的荣安公主!”   士兵们也知朝廷下了旨,将荣安公主及其驸马调到了北境。可见了人,一时有些不信。   赵幼苓微微侧头,身后的亲卫大步上前,天子钦赐令牌一出,士兵们当即跪下行礼,不敢再拦。   赵幼苓双唇紧抿,等薛百户踹开门,大步走进院子,一众亲卫紧随其后。   院子从外头看,十分寻常,里头却另有乾坤。听见动静,立马就有丫鬟仆妇匆忙赶了出来,大呼大喊。薛百户不打女人,这儿被吵嚷得恨不能立即打晕这些人。   赵幼苓给亲卫使了个眼色,自有人负责。   薛百户得以脱身,当即抓了个仆从,叫人在前头引路。   薛百户一边走,一边道:“这是姓唐的安置外室的院子。住这的女人一早就把姓唐的从总督府叫了出来,要不是夫人吵得人人皆知,老子还不想知道这龌龊地儿。”   说着,到了地方,一脚踢开瑟瑟发抖的仆从,薛百户拔刀喝退围上来的下人,抬脚就踹开了关着的门。   门后顿时惊叫四起,几个伺候的丫鬟衣衫不整,露着白花花的胳膊腿,坐在地上吓得大叫。   屋里的男人腾地站了起来,拿起丢在桌上的剑刚要往前走,就被身后的女人抱住背,哭着喊害怕。   此人不必说,正是镇守北境一带的唐总督。   “薛大头,你发什么疯!”唐总督推开女人,怒喝道。说完,见还有个女人站在门外,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你又是什么人?”   薛百户翻了个白眼,正要开口,就见赵幼苓不露怯色地走上前。   “唐总督,本公主与驸马奉诏前来,你为何不来接驾?”   唐总督脸色微变:“原来是公主殿下到了。”   赵幼苓看他一眼,又将目光放到屋里一众女人身上。地上这几个衣衫不整的丫鬟,明眼人一看便知不过只是他一时兴起的玩物,倒是床上这个……赵幼苓多看了两眼。   “总督大人若是有什么政务倒也罢了,如今外头吐浑兵临城下,大人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同女人缠绵。”   她笑了笑:“难不成大人是相信陈千户他们能守好沧州城,还是大人觉得,即便那些吐浑人攻进城内也没关系,反正大人这条命在,最多一个守城不力的罪名?”   唐总督脸色变了几变,额前青筋浮起:“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赵幼苓摇摇头:“大人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什么叫事情的轻重缓急吗?”   她来北境路上,已经听呼延骓说起过北境如今的情况。顾氏到底离开北境已久,许多事时过境迁,并不知情,呼延骓处却有北境最新的消息,这其中就有关于唐总督的。   此人的确能征善战,祖上也曾帮着打过江山。他在北境将近十年,太平日子过久了,渐渐就没了过去的雄心壮志。做的许多事无功无过。   无功无过并不是什么问题,她和呼延骓原本都觉得这没关系。但现在,吐浑兵临城下,身为一地总督,手握兵权,却纹丝不动,窝在锦绣堆中……   这就是大错。   “什么轻重缓急,那些吐浑兵不过只是试探,并未……”   “并未当真攻城是不是?”唐总督的话没完,赵幼苓压根不给他机会,声音拔高,“等到他们真攻城的时候,大人以为光靠城门上的那些士兵,就能扛得住,守得了吗?”   赵幼苓秀眉拧起:“来人!”   亲兵几步跟进。   “北境总督通敌叛国,罪该当诛,念其多年守城有功,暂且扣押,待吐浑退兵后,押送朝廷严审!”   “你休得胡言!”唐总督大喊。   男人嗓音粗哑,可压根不等他多喊几声,亲兵们已经几步将人制服。   院子里有闻讯赶来的士兵,此刻见状谁也不敢轻易上前。   赵幼苓微微低头:“大人,你身边的这个女人,你当真不知道她的身份么?”   唐总督神色一僵。   赵幼苓扭头,淡笑着望向床上看清她容貌后蓦地脸色惨白的女人。   “锦娘,”赵幼苓道,“好久不见。” 第131章   方才进门的时候, 赵幼苓就注意到了床上的锦娘。   从叱利昆那儿离开后, 她一度以为锦娘已经死了。惹事的叱利奴再不得宠, 也是大可汗的亲子, 叱利昆不会动他, 但一定会动教唆的锦娘。   但现在,锦娘还活着。   如果不是屋子里燃着,前世她时常在叱利昆的大帐里能闻到的香薰气味,她只会当锦娘是无意间回了大胤。   但这个气味……   “叱利昆没有杀你, 而是把你留下来,当做礼物送给了唐总督?”赵幼苓一步两步走到床前,微微低头,“锦娘,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   锦娘脸色苍白, 形容狼狈, 整个人缩在床上, 手不住地发抖。   “云……雀儿?”她试探着问。   薛百户拿刀敲了敲桌子:“这是从汴都来的荣安公主!”   锦娘显然吓得不轻,额头全是冷汗, 攥着被子的手背上青筋拱起。   “公……公主?你居然……一直是女的……”   赵幼苓并不打算在这里和人叙旧:“锦娘, 沧州城外吐浑兵临城下,而理当指挥全局的总督大人,与你在此胡闹。你可知道,一旦城破,死的就都是大胤的百姓,你的同胞。”   锦娘扭头不语, 赵幼苓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势地抬起她的脸。   “你才跟了叱利昆多久,你便跟着他,连什么是家国都忘了不成?吐浑攻破了京城,杀害了多少我们的同胞,将你我从教坊带走,一路磋磨,一路颠簸,这些你都忘了?”   “只跟着叱利昆享了几天的奢华,就忘了祖宗,甚至帮着吐浑做事。锦娘,你不是人。”   “我没有!”锦娘大叫,“我没帮吐浑做事,我只是……我只是……”   “你还想骗人?”赵幼苓挥开她抓过来的手,“这屋子里的香料出自吐浑,是吐浑达官贵人乃至王族常用香料。叱利昆手里也有吐浑的香料商为攀求富贵,常年供应。你要怎么解释这香料的来源?”   一股凉气沿着脊背登时窜到头顶,锦娘脸色惨白,手脚僵直,使不出丝毫力气。   赵幼苓此刻已经抬起了脸。   “将她也押下去。一起带回汴都。”   亲兵们得令上前,拿被子往人身上一裹,抓着就要拖到地上。   锦娘一阵挣扎,扑到赵幼苓腿边,哭喊道:“云雀儿!公主!你饶了我好不好?你饶了我吧!我就是个女人,他们送我过来的,我没办法啊!我做不了什么大事,我就只是个女人!”   “那你劝过唐总督,要为民着想,不要与吐浑狼狈为奸吗?”赵幼苓问。   锦娘顿了顿,面色青白,双眼血红:“我没办法的啊……我就只是个女人,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没办法的……”   她仰起脖子,脸上浮起狞笑:“就像你,你装阉伶混在教坊,你又被戎迂的那个呼延骓挑中带走,你不也是没办……”   一只大手蒲扇一般挥过,啪一下打在了她的脸上,把她的话径直打断。   薛百户呸呸几声,埋怨道:“老子从不打女人,你这臭娘们害老子破了例,老子回头还得在婆娘面前跪一个时辰。”   亲兵们不敢再大意,当即将绝望的锦娘和唐总督拖走。   院子里的士兵们再想拦,这时候也不敢上前。   赵幼苓从屋内走出,看着院子里这些年轻的士兵,只觉得头疼。   她犹豫了下,考虑说些什么,远远听到了从天边传来的如闷雷般滚过的马蹄声。   她连忙快走几步,瞧着从外头匆忙过来的士兵,叫薛百户一把拦住。   “出什么事了?”   “吐浑……吐浑攻城了!”   赵幼苓心中一寒,疾步就要往外走。   薛百户紧跟不放,嘴里嚷嚷:“公主,这情况你还是找个地方躲躲,兴许一下就过去了。”   “怎么过去?这个动静,根本不是试探,外头那些人是真的在攻城!”   “是攻城,可守城是男人的事,你还是躲起来安……”   砰!   薛百户的话没说完,一声巨响,赵幼苓猛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隔着街巷房舍,她什么也看不到。但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巨响接连袭来,整个地面都在跟着震颤。   旁边的房舍屋檐上,瓦片沙土扑扑地往下落。   薛百户一把将她拽到身后,挡了几块瓦片,火气腾地又窜了起来。   “公主你都瞧见了,都成这样了,你还想去哪?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才是!老子瞧你那个男人可不是个没本事的,说不定过会儿就把外头的吐浑狗都打跑了!”   他话音才落,又是一声巨响。   薛百户跳着脚就骂:“这声音,吐浑狗哪里来的投石机!”   吐浑和戎迂是游牧民族,一贯都是逐水而居。当年吐浑攻打大胤,有的不过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吐浑铁骑,这才几年的功夫,得了大胤的城池,连投石机这样的杀器都整出来了。   “投石机?”赵幼苓一愣。   她两辈子都没在关外见过这东西。前世在肃城,吐浑是守城,自然用不到这东西,但她也没听说吐浑藏了这么件杀器。   根本不等她从记忆深处翻出点东西来,投石机带来的震动再一次让她差点站不住脚。   薛百户还想叫,赵幼苓已经撇下他,飞快地往城门去。   就在她快走到沧州城正南向城墙时,地面再次震颤起来,沿路两边的房舍抖动,城墙上有粉石落下,叫喊声近在咫尺。   一墙之隔的外头,分明有千军万马的声音,这和刚才她看到过的骑兵队完全对不上数量。马蹄声、投石机带来的震颤,仿佛是要将整个沧州踏平。   所以,刚才的吐浑骑兵果然只是先遣部队么?   赵幼苓跑上城墙,耳畔响起了弩机咯吱调整的声音,她放眼去看,城墙上张起了三架大型弩机,还有小型投石器也都挪了出来。   呼延骓站在城墙之上,正有条不紊地调派着守城的士兵。可守城的士兵才多少人,不过几排弓箭手,三张弩机,还有几个小投石器,就已占用了不少。   北境的总督姓唐,没有他手里的兵符,即便是陈千户也只能调派自己手里的部分兵力,然这部分兵力又怎么可能敌得过沧州城外的千军万马。   “吐浑是有备而来。”呼延骓没有回头。   赵幼苓往前,石墙冰冷,她才摸上,就被人一把拽紧怀里,背过身护住。炸开的石砖迸溅出沙土,迷得周边士兵不住咳嗽。   “你下去,”呼延骓松手,“别在这里冒险。”   赵幼苓抿唇。   她看过了城墙外的情景,能看到两射之外的地方,满满都是严阵以待,等着城墙塌后攻进城中的吐浑骑兵。   她知道眼下的情况,她在这只能是拖累。   “你拿着这个。”赵幼苓从袖口中取出一物,塞进呼延骓的手里。   呼延骓低头。是虎符。   唐总督是个有趣的家伙。跟着锦娘白日宣淫,身上还记得带上虎符,似乎是生怕藏在总督府里被人偷出来。   不过也幸好他这么谨慎,叫赵幼苓命人一搜就从身上搜了出来。   有了虎符,北境的兵就能任人调派。她把虎符一塞,当真不再停留,下了城墙就往藏了茯苓等人的地道走。   沧州城这几年地道挖了不少。赵幼苓往里头走,扑面便是腥臭。   人实在是太多了。因投石机的关系,不少原本躲在自己家中的百姓也都逃了出来,就近找地道躲藏,可沧州城的人有多少,地道再多也没办法容纳他们所有人。   小孩的啼哭声,大人的念叨,甚至还有鸡鸭猫狗的声音,不断的在狭窄的空间里攻击着每一个躲藏者的精神。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除了气孔偶尔还有光亮透过,根本瞧不见身边的人长了什么模样。   等到外头天色渐渐发沉,就只剩下听到那些轰隆声,和远方的叫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从头顶上,有一串脚步声飞快地跑过,操着吐浑话,间或夹杂了一两句戎迂话。   地道里一时间全部噤了声。有男人擦了把落到头顶上的尘土,喃喃道:“城门……是不是破了?”要不然怎么吐浑狗会进城……   而后,已经离去的脚步声,又重新走了回来。   一步,两步,走到了气孔附近。   赵幼苓微微抬着头。她身边现在只跟了几个亲兵,其余的人都被她派给了呼延骓。若这个时候,地道被打开……她神色凝重,伸手摸向了茯苓身上背着的东西。   茯苓有些害怕地抓住她的手,正要说什么,忽然有新鲜的空气涌进地道,紧接着就传来了兵器碰撞的声音,随口就是杂乱的脚步和惨叫声。   有人发出尖叫:“是吐浑兵!”   地道并不宽敞,对于吐浑兵来说,一个口子找到了,杀人就有如入无人之境。   藏在地道里的大多都是平头百姓,手无缚鸡之力,最多不过是挥着斧头拼一把,但更多的只能活生生等死。   身边的下人们这时候已经全都挡在了赵幼苓的面前,想尽办法将她护在身后。   可赵幼苓清楚,地道是条死路,逃不了,只能正面迎上。   前头死的人越来越多,吐浑兵的脚步也越来越近。不算好事的好事,是地道的空间在这时候终于得到了一丝舒展,借着前面吐浑兵越来越近的火光,赵幼苓咬牙一声吼:“都蹲下!”   几乎是下意识的,听到熟悉的语言,所有尚且还活着的人全都蹲下了人。   一枚箭,擦着众人头顶,倏忽飞过,带着不可小觑的力量,射进了领头一人的脖颈。   没有铠甲护喉,那一箭射得正好,只听得闷哼一声,那领头之人睁大了眼睛踉跄地往后跌了几步。   他指着赵幼苓,张嘴想要说话,吐出一串血泡。   赵幼苓喘气。   直到这时候,她才看清楚领头的男人没有一只眼睛,一侧的耳朵也分明不见踪影,居然……是叱利奴。   叱利奴倒下了,眼睛瞪得很大。   身后的吐浑兵下意识地往后退,赵幼苓动了动手指,再次抽出箭。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高了手臂,将肩头对准了不断后退的吐浑兵——他们穿着汉人的衣服,分明是伪装成汉人混迹在沧州城中,手里的刀鲜血淋漓,一路上只怕已经杀了不少人。   但是没关系,地道狭窄,她的箭会比任何时候瞄得更准。   赵幼苓没有迟疑,下一瞬,松开了手指。   箭如飞虹。 第132章   薛百户得到消息, 带着人杀进地道的时候, 一支箭“嗖”一下, 刮着他的头盔插在了墙面上。   里头的人这时候也认出了他们, 怕有误伤, 忙出声呼喊:“公主,是薛百户他们!是自己人!”   薛百户推了推头盔,让身后的人拿火把往前挥两下。   这一挥,就瞧见遍地尸体, 穿的都是汉人的衣裳,但有一些明显认得出来是胡人的长相。   他拿脚踹开一个吐浑兵,踩着满地的血水往前走,走了几步,见着一群陌生脸孔小心谨慎地护着身后还活着的沧州百姓, 方才松了一口气。   “公主没事吧?”薛百户道, 见赵幼苓手里还握着弓, 一支箭就搭在上头,连忙道, “城中的吐浑兵已经全部伏诛, 公主把箭放下,别伤了手。”   薛百户说着就要回头,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他转身问:“公主,怎么了?”   “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见赵幼苓问起,薛百户老实道:“塌了半边城墙,但那些吐浑狗也没讨到好, 呼延将军的箭一射一个准,那些吐浑狗不是不戴头盔吗,将军就箭箭冲着脑袋射,各个都像瓜,蓬一下炸开,血肉模糊的!”   他说得兴奋,甚至还手舞足蹈起来,丝毫不觉得口中的描述有多恶心。   赵幼苓身后的几个丫鬟都有些忍不住捂着嘴要吐了。就连男人脸色都有些发白难看。   唯独赵幼苓,面无旁色,闻言反而点了点头:“这么说来,能退兵?”   “能。”薛百户正色道,“将军很厉害,那些狗东西似乎很怕将军的箭术,配合上火攻,狗东西们不敢硬来。”   “能就好。”赵幼苓道。   她回头,看着那些还躲在人身后的百姓,眉头微微蹙起,很快又舒展开去。   “让他们都出来吧。就算要躲,也躲到别处,这里脏了,不好再藏人。”   薛百户应了声好,这就指挥着先将受伤的百姓一一抬出地道,这才组织其他人离开。等活人都走完了,才依次把吐浑人和汉人的尸体分开运出地道,放到了不同的地方。   赵幼苓站在宽敞的街道上,闻着风送来的火硝气味,微微扬头望向城墙的方向。   外头,有火光,有黑烟。更有突然在城墙上绽放开的团团橙红色光芒,如烟火般升高,然后陡然间落向远方。   她被薛百户护送着去了早前就已经在城内找好的宅子。下人们都躲在里头,不敢这时候随意逃跑,见公主这时候回来,心底又有了底气,纷纷忙前忙后,在外头杂乱的动荡声中忙碌起来。   赵幼苓身上沾了不少血,汉人的,胡人的,还有她自己因为拉弓太过用力伤到手流下的。等简单的洗漱更衣后,她再去找薛百户,就见人高马大的壮汉摸着半边秃脑瓜,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不时伸长脖子往天上看。   天色早就黑了,但半边的天穹仍旧被火光照亮。每有新的亮光骤然出现,他都忍不住去看一眼,似乎恨不能立刻往前头去,跟那些吐浑人战个你死我活。   赵幼苓沉吟片刻:“薛百户不必守在这里。”   “不行!我答应将军了,可得在这儿守着公主!”   赵幼苓看了看天:“这个时候,城里不会再有吐浑人,你可以离开……”   砰!   天崩地裂的一声响。   赵幼苓神情一变,却不想薛百户先跳了起来:“是不是赢了?将军是不是赢了?”   这一回,不等赵幼苓再赶,他直接丢下人,就往外头跑。   吐浑的攻势比她想象中的要猛。   就好像是早就有了计划,但又似乎有些太过于急功近利。   这一仗,打得赵幼苓忍不住就这么睡了一晚,翌日天亮,不过才睁开眼醒了会神,就听见院子里丫鬟们欢天喜地的声音。   ——吐浑退兵了!   如潮水般涌来的吐浑兵,如丧家之犬,七零八落,狼狈不堪地逃走。   他们来时三万兵马,去时所剩不过一万有余。   就连他们领兵的几个大将也被人拿下,押进沧州城。   茯苓说,是驸马指挥得当,将吐浑领头的大将斩落马下。   又说驸马命人找来火硝,制成火球,投石器将火球投向吐浑大军,外头包裹的部分很快燃烧殆尽,里头的□□顿时炸开,当场就炸死了不少人。   又说吐浑的大将被抓后,根本经不住打,就老实交代了突然攻打沧州城的原因。似乎是吐浑王死了,如今称王的,是吐浑原先的左贤王。为了能够在左贤王面前讨好,他们就决定冒险突袭沧州,夺下了沧州城给新王当贺礼。   不光如此,那大将还交代了从前如何和唐总督套近乎,变着法子有来有往地送了多少粮草女人。   茯苓说了很多,下人们还不时补充,竟是将一整晚的战事用他们的方法,再次展现了一遍。   赵幼苓直到外头百姓的欢呼声响彻街巷,才见到了终于得空的男人。   男人从进门开始,一双眼睛就没有从她脸上挪开,目光相接,情意相连,片刻都不忍分离。   明明不过是几个时辰的分别,就好像分开了一世。俊朗的面庞上沾染了血水,眉眼冰冷中带了春日稍暖的温和。   “将军!”   下人们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又早在外头听闻了男人做的事,亲眼见着他走过,一个个激动不已,难掩仰慕之情。   他微微颔首,面色不便,目光仿佛黏在了赵幼苓的身上,错过一个个围拢上前的下人,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他并不言语,只是伸手扣住她的五指,将人牵着,走回到他们的房间。   茯苓忍笑,阖上门。   门外的下人们这时也都低低笑了起来,轻着脚步从院子里出去。   屋里很静。   赵幼苓抬眼看呼延骓,到嘴的话,不过才开了一个头,男人的手掌便用力握住了她的肩膀,将人抵在门上。   高大火热的身体压下,紧紧抱住人。   她下意识要喊他的名字,却听见男人沉闷的声音满是憾然道:“我在城墙上眯了一会。”   整夜守城,难免容易困顿。呼延骓和陈千户等人,组织士兵轮班休息,哪怕只能眯上一小会儿,也不许任何人强撑。他自然也眯了一下。   “我看见你被人绑着吊在城墙上。”   耳畔潮热的气息说着叫人颤栗的话。   他干燥的唇落在她的耳边,也许是察觉到怀里的妻子在微微发抖,以为是吓着了,忍不住将人又紧了紧:“他们拿你要挟赵臻,赵臻……不信你的身份。”   赵幼苓心头悸动,此时此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耳畔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射箭了,射断了你的绳子,你落下来,我有把握接住你。”轻柔的一个吻落在娇嫩的面颊旁,“但是投石机砸塌了一边城墙,我醒了,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接住你……”   “接住了!”赵幼苓叫了一声。   呼延骓微微一愣,随即低笑,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指腹轻抚她明显带了泪意的眼睛:“接住了?”   “接住了……你怎么会……接不住呢。”赵幼苓低低道,望着男人深情似海的眼,敛去鼻尖酸涩,笑道,“你一定接住了我,大哥不信我的身份,可你一定会照顾我,然后……我会喜欢上你,后来再嫁给你。”   对望了一会儿,男人笑了,把她抱得更紧。   “这个梦,听起来真好。”   是啊,真好。   原来,射断她手上绳索的箭是这么来的,原来……上一世临死前,还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曾经试图救过她……   赵幼苓心底想着,忍住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抬手抱住了男人。   “别哭,只是个梦。”   呼延骓将人紧紧抱住,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忙偏过头吻了吻她的侧脸,又在唇边轻啄,最后索性将人抱起直接要往内室走。   床有些发硬。   可所有的感觉都被引逗着集中在了身前。   男人的手慢慢挑开了她的衣襟,一层解开,还有一层,直到隔着最后薄薄的一层,抚上她微微隆起的柔嫩,她忍不住颤了一下,按住他的手。   呼延骓笑了笑,在她的眼皮上落下亲吻,见她睫毛轻颤,差些没能稳住。   “我去洗个澡。”一时情热,他却实在不忍带着一身尘土污血,去拥抱他心爱的女人。   只是不等他当真起身,就听到了陈千户和薛百户的说话声从院子里传来。   他不得不叹了口气,惋惜地摸摸妻子的脸,起身走出屋子。   床上。   赵幼苓仰面躺着,抬起的手臂挡住眼,却是想起呼延骓口中的那个梦,那个她的前世。   说不定,真的只是一个梦。   她在梦里得了他的一丝善意,所以梦醒后,她被命运指引着遇到了这个男人。   吐浑营帐。   叱利昆砸碎了一只瓷杯。   杯子落在地上,崩开的瓷片划破女人的手背。女人低呼一声,娇嗔着想往他身上靠:“大可汗……”   话没说完,帐帘被人从外头霍地掀开。   如今已经成为可敦的娜仁托雅站在门口,冷漠地看向女人。   女人畏缩地退到一边,不敢抬头。   “你来做什么?”叱利昆皱眉,   娜仁托雅进门道:“胡日列去突袭沧州城被抓了?你那个弟弟叱利奴,也不见踪影了?”   提到那该死的名字,叱利昆脸色就一阵发黑:“愚蠢的东西,没有做好谋划,就这么直接带着人去了沧州,还让人先去试探了下,没试探出什么来就以为沧州好打。现在三万人去,一万人回,丢人现眼的东西!”   娜仁托雅神色不变:“父王交给你的人,不听你的调派,难道不是你的问题?”   “娜仁托雅!”   “难道我说错了,我尊贵的大可汗?”   叱利昆忍怒:“你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娜仁托雅走到人前,低头看着叱利昆。   “呼延骓在沧州。”   看着男人瞳孔猛地一缩,她笑了笑,“他如今已经是大胤的驸马,北境的总督刚刚被抓,不久之后他就可能成为新的总督。那时候,你想打北境就更难了。”   “那就不打,从别处入手。”   娜仁托雅笑:“为什么不打,大胤的太子可还答应了要将边境一带送给吐浑。”   她说着转身,忽然又道:“对了,大可汗,你知道呼延骓娶的是哪位公主么?”   叱利昆脸色难看,显然不愿知晓。   娜仁托雅呵呵笑起:“大胤韶王的十一女,如今大胤天子亲封的荣安公主。几年前,可不就是从你的营地里被他带走的那个小女奴。”   等她从帐内离去,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女人似乎终于生出了点勇气。   叱利昆转头,怒火无处发泄,只将人一把拽了过来,压在身下就要折腾。   女人疼得眼泪直流,却睁大眼睛喊:“可汗,可汗,我知道她,我知道她……”   “那个公主,是十一娘,是我的妹妹……” 第133章   沧州城守了下来。也许是天公有意, 当晚, 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冲刷着城门外, 泥水横流, 将污血一点点冲刷干净。   躲在城里和暂时逃到城外的百姓在接下来的几天陆续回来, 除了军医忙碌了些,城中的生活就好像和从前没有多大的差别。   赵幼苓的手到底受了点伤。   弓弦割破了虎口和手指,差不多养了几日,肿痕才完全消退, 除了用力的时候还会牵动伤口,其他已经没有大碍了。   饶是如此,呼延骓仍旧将她看得极老,大小事都不许她动手。   呼延骓被外放到北境,原本只是来唐总督麾下就任。但唐总督所为叫人心寒, 沧州此次大捷又得呼延骓相助, 因此竟是众望所归暂代总督一职。   呼延骓起先不愿, 北境各地官员竟不惜亲自登门,接二连三地劝说, 只盼着他领了总督一职, 好在朝廷确认新任总督之前,能帮着守住北境。   呼延骓也并未叫人失望。   在官员们的劝说下,暂时接任了总督,之后立即下了许多令。   先是吩咐陈千户派人将此战中牺牲的士兵将领登记名册,分别火化,装填骨灰罐, 日后好送回各自家中。   再是仔细调查城中所有人,无论平民还是高门大户,严防还有歹人混迹人群。   然后最重要的,是修复城墙,加强练兵。   于是之后的日子,呼延骓都在军中忙碌,陈千户和薛百户等人被他差遣得在城中到处奔波。薛百户私底下忍不住抱怨,说是白天累得夜里回家做梦都梦不到自家婆娘。   至于赵幼苓,则留在宅子里,帮忙处理伤亡者的后事,并从自己手里分出真金白银来,叫人由近及远,依次把伤亡士兵的骨灰送回家中。   她也没忘给韶王写信。   她其实更想直接给天子写奏疏。但天子身体近况如何,她无从得知,若太子已经彻底把持了朝政,她写再多的奏疏,也不过只能落在太子手中。   这日,她送走了最后一位伤亡士兵,走上街去,街上已经彻底恢复到了吐浑突袭之前的热闹。   身边路过的无数百姓早已认得她们夫妻的面孔,见到人纷纷驻足,有的胆子大一些,还会认真地行礼,喊一声“公主”。有和她待在同一个地道,还受过她庇护的小孩,还会跑过来拉着她的袖子,笑嘻嘻往她手里塞糖果。   所有人的脸上,都已经不见了之前的恐惧,他们笑盈盈的,开始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她看着这一切,几乎已经认不出这就是之前被三万吐浑兵围城的沧州。   战火已去,这里复又生机勃勃。   她又去城门处。破损的一侧城墙已经搭起了架子,工匠们抬着材料,在城墙下忙忙碌碌。   还有专门的人被分出来,沿着城墙敲敲打打,似乎是在检查哪一块砖石在这次也受了影响,一块修整修整。   赵幼苓看得够了,转身回去。   才刚进门,就有仆役来报,说从汴都来了位天使说是天子急诏,要见公主与驸马一面。   呼延骓已经有人去请,赵幼苓便没再派人,自己过了回廊,先往主屋去换了身衣裳,等下人说他回了,这才碰了头后一道去见那位天使。   能被称作天使的,多半都是天子近臣。   如今义父想必不会离开朝廷,因而赵幼苓一时也不知这天使究竟是谁,又是为何而来。   等见了面她才知,这天使,竟是出自东宫。   还曾让太子为其向赵元棠提过亲。   赵幼苓其实没想到会是这位郑大人。   毕竟自韶王婉拒了他的提亲后,这位郑大人转头就从花楼里纳了美娇娘回府。府中百花齐放,争相斗艳,已是在汴都出了名。再后来,也不知太子是如何做到的,竟是从太子妃的外家嫁了一女给他为妻。   之后韶王也好,赵臻也罢,与这位郑大人遇见时,他便都是抬着头颅,一副不愿与尔等为伍的模样。   见到他,赵幼苓难免觉得诧异,但更多的是谨慎。   天子近臣变作了东宫属臣,朝廷难不成真被太子抓在了手里?   她回头去看呼延骓,后者微微摇头,眼神坚定,终将她心底的怀疑散去。   “郑大人来此所为何事?”赵幼苓问。   那人腮帮子紧了紧,半天才阴阳怪气道:“公主,这朝廷出了大事,天子要召回公主和驸马,快些收拾收拾,明日就好启程回朝了。”   “大人还不曾说朝廷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公主还是莫要过问的好。等回了朝,不就全都知晓了么,何必在这儿就担惊受怕起来。”   他话音落,目光往周围看了看:“不过我瞧着公主与驸马的胆子委实也太大了一些!吐浑突袭沧州,你们竟还抓了唐总督,差点就叫吐浑攻破了沧州城!这事若是叫陛下知道了,公主你这可就算是叛国的大罪!”   呼延骓骤然看他:“叛国?”   郑大人的嘴唇抖了抖:“干……干什么?难道本官说的不对吗!”   “郑大人说的叛国就是帮着守下了沧州城,没有让吐浑长驱直入,屠戮沧州百姓,再放他们一路南下,血洗大胤?”呼延骓问。   郑大人气:“你……你休得胡言!”   赵幼苓笑:“可郑大人觉得我们抓了唐总督,差点叫沧州城破。不就是觉得理当如此么。”   郑大人被气得不行,跳着脚要训斥,又想到跟前站着的两人好歹是皇族,到了嘴边的脏话只得自己咽了回去。   罢了想起自己的身份,又得瑟了起来。   “先不管沧州如何,只天子急诏,公主与驸马还是尽快启程的好。”   郑大人办了自己的事,甩了甩袖子,迈着大步往外头走。   赵幼苓心下觉得奇怪,也看了他留下的诏书。的的确确是天子玉玺盖章没错,但诏书上只写召他们夫妻二人即刻回朝,并未写下其他,一时竟连诏书的真假也叫人怀疑起来。   “先不必去管这个。”呼延骓压下诏书,“城里事情太多,还有城墙未能修复,一时还不能回去。先拖一拖。”   “只怕是,拖不了太久。”赵幼苓莫名觉得心下不安。   是夜,赵幼苓接到了韶王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回信。   信中不说其他,直言若收到天子急诏,不必赶回。   信中语气虽强,但字体平稳遒劲,并不慌乱,显然朝中的事情还丝毫未影响到韶王府。   赵幼苓看完信,径直往烛火上送,等信烧作灰烬,这才回了卧房。   呼延骓坐在床沿上。   这几日他在军中忙碌,倒是难得有一夜能回来休息。   等吹熄了蜡烛,赵幼苓才刚走到床边,便被人揽住腰身,带倒在床上。   并没有更亲密的动作,不过只是十指交握,长臂微揽,便是一夜好眠。似乎急诏也好,韶王回信也罢,都影响不到俩人难得静谧的夜晚。   翌日醒来,还是照旧忙着城里的那些事。   呼延骓忙,赵幼苓也忙。   那位郑大人气呼呼的跟进跟出,最后见他们食古不化,气得甩袖子去了城里的花楼。   花楼的姑娘们在前些日子里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如今对公主驸马满心钦佩,见他喝多了酒满嘴喷粪,气得直接将人赶出花楼,丢在路上。   等夫妻俩踏着黄昏回家,酒醒了的郑大人欢天喜地地带着刚到的诏书又上门了。   还是和前一日一样,诏书收了,搁置一旁并不理睬。   于是一日拖过一日,拖得众人齐心协力,各司其职,将才经过突袭的沧州城彻彻底底恢复到从前最好的样子,汴都来的诏书,已经到了第六道。   与此同时,赵幼苓也接到了谢老先生的信,说是韶王入狱,韶王府被封,要她赶紧回朝,想办法救出韶王。   这一次,赵幼苓再没停留,呼延骓也将北境的事暂且交到了薛百户的手里。   一是诏书从前面五道的言之无物,到了第六道的正式升任呼延骓为北境总督,认定他先前在沧州守城的功绩,命他回朝谢恩;二是谢老先生信中所提之事,叫夫妻俩无论如何放心不下。   如今的薛百户,已被提拔成了指挥使,得知夫妻俩要回趟汴都,拍着胸脯保证会守好北境,若吐浑胆敢再来,必叫人有来无回。   呼延骓将事情交代好后,当日便与赵幼苓踏上了回程的路。   只来时慢行,回时快马加鞭,恨不能生出双翼,顷刻飞到汴都。   郑大人欢喜不行,等上了路,见夫妻俩一路疾行,身边带的亲兵也像是脚下生了轮子,两日的行程并做一日般赶路,不满抱怨了几声。   可再见被同时押解上路的唐总督一行人,他有怒不敢言,只愤愤地抱了从沧州寻来的妾,在马车里一路颠簸着跟上。   离汴都越近,可用的消息便得到的越多。   连胥九辞那边都开始不断有密信传来。   是以,不等赵幼苓赶到汴都,夫妻俩已经将整件事了解得清清楚楚了。   那六道天子急诏的确是真的。   但下诏的并不是天子,而是如今把持朝政的太子。   天子身体日渐孱弱,被皇后留在了坤明宫照顾。平日里就连贵妃,也不过只能五六日才见上一回。而太子也因此理所当然地监国了。   关于韶王被抓一事,胥九辞写道:“韶王九女嫁吐浑王子,太子以此认定韶王与吐浑结为姻亲,并拿出了两地来往亲密的书信,以作韶王叛国罪证。” 第134章   朝中风云莫测, 韶王父子已经被捕入狱, 胥九辞也守在天子身边不敢离开半步, 那封密信之后, 赵幼苓能收到的消息就彻底断了。   她派了人, 先回汴都打探消息,自己与呼延骓在后前行。   这日,天边才翻过鱼肚白。   夫妻俩就已带着人马从路边的小客栈出发,继续往汴都去。   路上并无什么异常, 不过都是些寻常的百姓,走来行往。   到半路,忽然听到身后马蹄声。   两人稍稍留心,命身后人马往一侧靠,就见后头官道上烟尘滚滚, 几匹快马飞驰而来。   马蹄声如奔雷, 轰轰作响。   领头一人风驰电掣, 奔到他们跟前,不等马停稳, 当下翻身下马, 跪在地上就是一个抱拳:“殿下,将军,北境有急报!”   是呼延骓留在北境的一名亲兵。   赵幼苓心下一突:“出了什么事?”   亲兵抱拳一拱,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托举送到她面前。   赵幼苓伸手拿过,几下展开。   亲兵口中称此为急报, 但实际上,这是一封战报。   边境战事起,北境虽不是首冲之地,但情形瞬息万变,薛大头当了指挥使,一面命人不要放松警惕,时刻当心外头吐浑突袭,一面命人赶紧沿着官道去追呼延骓等人,告知战事。   吐浑先前在沧州折损了两万兵马,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兵力。没有休养生息,眼看着冬日渐临,竟直接卷土重来。   只是这次,没有再挑北境入手,而是将目光对准了由英国公镇守的边境宁川。   宁川是大胤当年几番退让后新成的军事要塞,窦鸣等一众老将在宁川一带抵挡了吐浑来势汹汹的功绩,又将吐浑赶出边关,保下自宁川起边关一带百姓安危。到英国公去后,宁川防线再度加固,朝中人人以为那是边关最坚不可摧的壁垒。   只要宁川不破,大胤绝不会再受战火侵扰。   但这一次,吐浑绕过了宁川防线的正面,从侧边突袭,以吐浑铁骑为首,领十万大军,杀进了毫不知情的宁川。   不过是短短数日,宁川被破,以英国公为首的武将誓死保护百姓撤离宁川城,不得已将边关要塞拱手让人。   之后吐浑气势汹汹,一路往前,所到之处,几乎是逢城就攻,一日不破就两日,两日不破就三日,不攻下城池誓不罢休。   也许是吐浑这次有了投石机这样的大杀器,大胤守军兵败如山倒,节节败退。   赵幼苓接到战报的时候,吐浑的大军已经攻破了又一座城池,再往下,许是不用半个月,就能攻到江南。   江南沿海一带的戴家军已被另外收编,余下各地的守军鲜少有过于吐浑铁骑相遇的机会,便是战场也从未上过。   军备废弛,只怕等吐浑大军真到了江南,便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了。   从北境来的战报能这么快送到他们的手上,想必朝中如今也得到了消息。可着一路,赵幼苓尚未见到任何部队往前线赶赴的影子,一时间心下竟生出了不可思议的想法。   “太子……是不是没打算往前线增兵?”赵幼苓咬着唇,把信递给了呼延骓。   呼延骓看完,脸色发沉,看她一眼:“这一路过来,不见兵马,如果朝中知情,恐怕是打算靠着前头那些守军守住前线了。”   赵幼苓回头,看着官道稍远的地方,那里仍旧有百姓不断来往,风平浪静,就好像前线的战火纷飞与此地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吐浑不可能只攻宁川一路,你……”   “我现在就回北境。”呼延骓打断她的犹豫,“你继续去汴都。”   其实现在不管是回北境,还是去汴都都很危险。   放在平日,呼延骓绝不会放她一人回去,但前线吃紧,北境不说可能要接旨援兵,就也可能遭到吐浑的突袭。吐浑野心勃勃,没道理放过北境,只专心啃一块骨头。   汴都尽管也是危机四伏,可至少能躲开战火,还有韶王这些年经营下来的人脉,不管如何,护住她还是可以的。   赵幼苓沉默一瞬:“好,我回汴都。太子这时候发难,朝中必群情激愤,父王……反而可能在这时候捡回一条命。”   太子一心盼着能登基称皇,可前线战火四起,他就算磨死了天子,害死了兄弟,被人山呼万岁也要提心吊胆害怕战火烧到皇宫。   更何况,他向来看中面子,一个连百姓安危都不顾,只记得兄弟阋墙的天子,满朝文武都不会臣服。   夫妻俩就此在半路分别。赵幼苓为能尽快赶回汴都,再次日夜兼程。随行的亲兵们无人抱怨,只一心跟着她不断前行。   之后经过的每一处地方,氛围渐渐紧张了起来,显然是前线的战事总算让百姓们知晓了,街头巷尾,所有人都在担心着战火烧到自己脚下。   一行人赶到汴都的时候,听到了从北面传来的消息。   吐浑果真没有放过北境,联合关外,如戎迂等国,一路前去增援吐浑军,继续南下,一路集结强势攻打沧州城。   沧州守军并北境援军九千余人,与吐浑大军战至三千,终将这一路的吐浑军全歼于沧州城外。   与此相对,是英国公一路退守,诸城皆破,无颜面圣,自刎而死,其夫人代夫守城,战至全城皆空,方自城墙一跃而下,于吐浑大军面前殉城。   消息如烈火,见风就长,已传得满城皆知。汴都城中人心惶惶,再无店铺、酒肆,便是行人也都行色匆匆,忧心该往哪处逃跑。   赵幼苓进城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然她顾不得周围,风尘仆仆,径直前往皇宫。   太子暂代朝政,正被文武百官围堵。一屋子的人群情激愤,气氛紧张,见太子油盐不进,更有内阁大臣气得辞官要挟。   从宁川战事,八百里加急传来,朝中就无人能睡一天安稳觉,尤其得知吐浑气势汹汹,连破几城,更是食不下咽。   平日里早朝要吵作一团的几人也不吵了,联手请求天子临朝。东宫那帮人,这时却丝毫不急,反而跳着脚要挟这个要挟那个,甚至还给韶王按了罪名,说他里通外敌,分明是叛国之罪。   再看太子,都到了这个时候,丝毫没有打算调兵增援前线,反倒还往东宫里新拉了几个女人宠.幸。   满朝文武脸色难看,见太子满脸不耐,恨不能将人一拳打倒,换牢里那真正有能耐本事的人出来顶上。   就在这时,有太监急匆匆跑了进来,没个规矩,尖着嗓子就叫:“太子殿下,荣安公主回来了。”   太子这时候像是突然有了精神,大喜:“她终于回来了!快来人!把荣、把赵幼苓抓起来,投入大牢!”   “太子!”   “殿下不可!”   大臣们脸色难看,大声呼喊。   太子满脸喜色,理也不理他们,嘴里大嚷:“快快快!抓起来,丢进大牢!还有那个呼延、呼延骓!他不是戎迂人吗,戎迂现在成了吐浑的一条狗,他一定是吐浑故意放进大胤的内应!”   “我夫君才刚刚折损吐浑两万兵马,令其退兵沧州。太子殿下就要将其押入大牢,难不成是觉得北境远在边境,无人能知此事,殿下可以随意编造罪名吗?”   赵幼苓踏步进殿,身后的侍卫根本不敢阻拦。   她抬头扫了殿内大臣一眼,抬头看向太子,见其眼圈周围一圈淡淡的青黑,满脸纵欲之象,心下生厌。   她行礼道:“太子殿下,陛下六道急诏召荣安归朝,荣安理当去拜见,可是为何不见陛下?而太子更是直言要将荣安投入大牢,难道六道急诏是太子伪造的不成?”   “你是吐浑内应的妻子,你还曾经在戎迂生活过,所以你一定也是探子!”太子狂喜,指着人就要立即将赵幼苓拿下。   “太子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当务之急是解决吐浑并,怎能……怎能……”   有年迈的内阁大臣急忙劝阻,太子一意孤行,见侍卫被拦,恼得抓过杯盏直接往大臣头上砸。   赵幼苓一把拉过老大人,避开落地开花的杯盏,怒斥道:“太子一心想要给韶王定罪,又给我和驸马扣上污名,难不成是想要趁机打压韶王府,巩固自己的地位?”   “还是说,太子至今不肯派出增援,其实是与吐浑有了联系,打算借机把眼中钉,拦路石先拉下来?”   大臣们皱眉,与人对视一眼:“殿下……”   太子脸上微微变色:“荒谬!”   “我知这个想法很荒谬。”赵幼苓看了太子一眼,道,“但太子殿下如果真的在这个时候,不去管吐浑,而是一心扑在这里,天下人就会这么以为。”   太子气得说不出话。   赵幼苓续道:“殿下,无论韶王府上下是否真的里通外敌,百姓不会知道真假。他们只会记得我的夫君救了沧州,我的父王广有善名,而这样的人,却在国家危亡的时候,被殿下关进大佬。单就这些,日后太子登基,天下百姓又会如何评论?”   太子恼羞成怒,一步上前又要不管不顾。一屋子的大臣们这时候,除了太子党羽,全部跪了下来。   “殿下三思啊!”   “殿下不可!”   “太子殿下!”   太子大怒   他六道急诏,为的就是将韶王府上下全部打入牢中,叛国的罪名随便编织,等韶王府死干净了,还有谁能影响他的太子之位!   “大捷!”   “太子殿下,昆南大捷!”   殿外有太监领着信使疾奔,口中大声呼喊。   昆南失陷的战报不过才到案前几个时辰,退守至昆南的英国公已死,国公夫人命人送走全城百姓后,随之殉城。   这些都不过是几个时辰前的消息。一转头,昆南居然大捷了?   满朝哗然。   太子脸色大变。   那太监不等站稳,张口喊道:“呼延驸马至昆南,领先前护送百姓出城的一千人马与亲兵,正面迎敌!吐浑兵不敌,死伤过万,逃出昆南!”   “殿下!昆南夺回来了!”   有老大人大喜。   文武百官脸上多了无数笑容。   赵幼苓轻轻舒了口气,望向脸色难看的太子。   “殿下,放人吧。”   “增援的人马,领军的大将,殿下当务之急该考虑的是这些。” 第135章   从昆南传来的消息, 令太子迫于无奈, 只能将韶王父子暂时从牢中释放。   赵幼苓就在大牢外等着, 接到父兄时, 大街上的气氛仍旧压抑, 尽管昆南大捷是喜事,可吐浑来势汹汹,仍旧叫人担忧。   父子三人回到韶王府,王府外的一整个巷子里都十分热闹。问过了才知, 是几家女眷们被安排着先逃出汴都往南下避难去了。   男人们大多在朝中身居要职,或是有宗亲身份不好离开,因而不约而同地选择先把女眷们送出去。   韶王看着门前的车马拥挤,见门口十四娘探头探脑,忍不住皱了眉头:“在看什么?”   十四娘缩了缩脖子:“父王, 他们都走了, 我们什么时候走?”   汴都城中人心惶惶, 谣言四起。   都说吐浑这次集结了百万大军,准备从边关起一路打进汴都, 再南下, 直到吞并整个大胤。到那时,所有的汉人都会沦为吐浑的奴隶,生不如死。   甚至还有传言,说之所以吐浑这次能势如破竹,是因为沿途的守军都与吐浑互相勾结,太子示威, 不懂战事,根本无法应对,恐怕很快就要将皇位拱手相让。   畏死是人的共性,这个共性,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平头百姓都是一样的。   于是,各种各样的传言,在各处蔓延。   不愿等死的人,开始往外头跑。   如果不是太子早已下令戒严,不准宗亲和官员离开,只怕汴都城早已乱作一团。   赵幼苓不知道前世的这个时候,汴都是不是也是现在的样子,但看得出来,害怕的情绪,没有人逃得过。   “我们不走。”韶王道。   十四娘瞪圆了眼睛:“为什么?大家都走了,我认识的小姐妹们这两日也要跟着长辈离开,我们为什么不走?”   不光是十四娘,连后面过来的崔氏,也忧心忡忡的问起原因。   韶王道:“太子已经下令戒严,宗亲和官员不准离朝。”   “那我们呢?我们也不能走?”十四娘怕极了,脸色苍白。   韶王看着满脸惊慌的妻女,沉默一瞬:“好,我安排人送你们走。”   看着欢喜的崔氏和十四娘,赵幼苓心下长长叹了口气。   即便宗亲和官员能走,韶王也不能离开汴都。   太子迫于无奈放人出牢,可根本就没打算就此放过韶王府。韶王府的人若是要离开汴都,只能偷偷行事。   赵幼苓回屋休息,不过才小睡了一会儿,就听得院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又隐隐有急切的交谈。   不多久,茯苓推门进屋:“娘子,太子急召。”   赵幼苓睁眼,窗开着,她抬头看一眼外头的天色,黑黝黝的,已经要入夜了。   “怎么这时候突然急召?”赵幼苓换了身衣裳,匆匆往前头去。   韶王父子已到了门口,见面同样也是一头雾水,直入了宫,被一路领到天子寝宫前,才由太监告知,是天子突发急症,病倒了。   赵幼苓有些疑惑:“怎么会突然发病?”   太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赵幼苓见他面生,知不是胥九辞身边的人,便不再言语,带着满腹疑问,跟着韶王等人进了内殿。   天子寝殿灯火通明,如同白昼。连夜空的星光都被遮盖。   太子翘着腿坐在外头的罗汉床上,身后侍立着几个面容姣好的宫女,见赵幼苓他们走近,不慌不忙行礼。   “父皇如何了?”韶王问。   太子懒洋洋抬起眼皮,连装样都不愿:“道长在看。”   韶王皱眉:“未宣太医?”   “宣了。”太子满脸不耐烦,“不中用的东西,被母后赶出去了。”   赵幼苓抬眼去看,内殿还悬着夏日用的竹帘,帘后隐隐能瞧见皇后和道士的身影,那个穿着法衣的牛鼻子手中不知捏了什么,似乎与皇后说了几句话,就将东西送进了天子的嘴里。   多半又是什么丹药。   她回头看了看太子。   太子满脸不悦,听帘后传来天子的咳嗽声,他这才敛去面上不加掩饰的烦躁,堆出满脸担忧。   “父皇,父皇,您可好些了?”   一边喊着,一边快步掀了帘子往龙榻前走。   赵幼苓跟着过去,抬眼便见着了站在天子身侧的胥九辞。   后者看她一眼,沉默不语,只放在身前的手悄悄做了个放心的手势。   天子突发急症,归根究底,是得知了外面的战事,又得知太子做的那些蠢事,一时气急攻心,昏迷前命太子将韶王父子三人召进宫。   这会儿服过丹药,精神大振,已能正常坐在龙榻上,神志清醒地看着所有人。   “封,韶王世子赵臻,为平西将军,领三万兵马,增援昆南……”   “不可!”太子反对。三万兵马交给赵臻,万一他带着人突然折返夺宫怎么办!   天子的话被径直打断,冷眼看向太子,道:“那就让你三弟去。”   太子噎住。   让赵檀去,还不如让他那个儿子走。赵檀看着风流倜傥,可马背上的功夫自小不弱,反观赵臻,年纪小小,一定没多大的本事,说不定三万人带去,也不过只是给吐浑挠个痒痒。   想到自己与吐浑大王的交易,太子咽下了嘴里的反对。   天子揉了揉额角,皇后作势要上前,被他挥开。   他如今的身体时好时坏,精神也大不如前。被气得病倒,这么大的事除了皇后,后宫的女人就连贵妃都不曾过来,想来又是被瞒住了消息。   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变,见韶王父子接了旨,这才将目光放到了赵幼苓身上。   赵幼苓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在观察天子的神色。   那牛鼻子老道的丹药似乎已经换了不止一次,寝殿内的丹药气味比熏香更重。原本略显得肥壮的天子,不过一段时日不曾露面,已经消瘦了一大圈。   “荣安。”   听到天子的声音,赵幼苓往前一步福了福身。   天子沉默,叫了她的名字,却又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   赵幼苓微微抬首,对上天子意外带着悲悯的眼神。   后者良久后方道:“你随你阿兄同行。”   太子大叫:“前线战事吃紧,荣安过去能做什么,岂不是拖累?”   天子:“你当真想要朕把话都说清楚?”   赵幼苓心下一顿,再看太子,脸色难看,便是皇后想解释两句,都被天子无情地挥开手。   她偷偷看一眼义父。   胥九辞神色淡然,仿佛早已知道会发生什么。   “朕近日身体不适,知前线战事吃紧,命太子坐镇东宫,调度各路兵马保我大胤江山。”   “另,特命韶王暂代太子监国,朝中政务一应交由韶王。”   “后宫上至皇后,下至女官,不得擅离寝宫,发现无诏出宫者,杀无赦。”   天子的声音低哑,赵幼苓听他一字一顿说完话,就见他冷冷地抬起眼皮,视线似乎从皇后和太子身上随意扫过,重新又落在了地上。不顾二人如何反对,命人写下了这几道圣旨。   “朕累了,都滚吧。”   太子显然想要再闹。   早就不年轻的太子,此时丑态毕露。天子脸上的厌恶之情甚至连最后的遮掩都已不存在。   赵幼苓看着,被赵臻在背后轻轻一托,转身跟上韶王。   对天子眼下的身体,她多少有些担忧,嘴上提了一句。   韶王斜眼:“你皇爷爷的身体,连太医如今都束手无策,只能靠着牛鼻子老道的丹药,你又能找到什么神医?”   “可如果不管,那道士会不会往丹药里些虎狼之物?”   “他不愿你管。”韶王道,“他将你和大郎送出汴都,就已经表明了态度。况且那牛鼻子老道,要真还是太子的人,只怕早就下毒了。”   “父王,那也不该让十一娘跟着我走,前线危险,万一……”赵臻眼睛暗了暗。   韶王看着兄妹二人:“太子既然撕破了脸皮,我就没打算再兄友弟恭下去。虽然眼下外头战乱纷纷,不能立时废了太子,但让太子坐镇东宫,如同软禁。我暂代太子监国,不过也只是借个名头罢了。”   “只要吐浑战败,大胤疆域不再受其侵扰,太子、皇后都将立即被废。十一娘留在汴都,只会被□□要挟,陪崔氏她们南下,又会受她们拖累,说不定出了什么事,还需要她顶上。倒不如跟着你。”   “那让太子调度各路兵马的事呢,父王就不怕他会趁机将这些人用来逼宫,或者故意下达错误的指令,让吐浑兵有机可趁?”赵臻问。   韶王不答。   赵幼苓在一旁却笑了起来。   赵臻略有些诧异。   赵幼苓定神,轻飘飘地送了他一个眼神:“《孙子兵法》中有言,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吐浑兵势不可挡,昆南夺回后,又接连遭到几次强攻。   天气越来越冷,吐浑兵在昆南附近游荡,似乎仍旧没有放弃。   粮草不够,就从周边村子抢掠,牛羊鸡鸭,什么都抢,无恶不作。   崔氏等人被安排悄悄南下那日,赵幼苓跟着赵臻离开了汴都,带着三万兵马前往昆南。   大胤的气氛,随着日渐转冷的天气,渐渐变得越发凝重起来。   到昆南那日,漫天的雪花,茫茫一片,昆南城就伫立在风雪之中,庄严肃穆。   三万大军,就地安营扎寨,住在了昆南城北城门外。安顿好兵马后,赵幼苓便跟着赵臻进了城。   城内狼藉无数,她骑在马背上,马蹄踏在积雪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那个熟悉的男人穿着盔甲,坐在屋檐下,就着地上厚厚的积雪,写写画画,在于身边的下属说话。   那人抬头循声看来。   看到她满头满肩的雪,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第136章   赵幼苓拢了拢身上的氅衣, 呼延骓在一旁为她撑伞。昆南今年的第一场雪, 在这时候纷纷扬扬落下, 似乎是打算将秋意最后的温度席卷而走。   风很大, 雪也很大, 风夹着雪,吹在人脸上,像刀刮一般叫人生疼。   昆南其实还未入冬。   但今年的天气,许是因为战火频繁, 连老天爷也看不过去了,所以才秋末,就开始降下雪来。   大雪中,城中不时有人影从远处走来又走去。   赵幼苓微微抬头,看着身边高大的男人:“阿兄带来了三万兵马, 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三万人, 只能先试试看, 能不能把吐浑再往远点的地方赶。”看到有雪花从伞下吹到赵幼苓的鼻尖,呼延骓眉头轻皱, 伸手轻轻刮过她鼻头, “把这些人赶到距离北境近些的地方,再从北境和燕地两处调兵,应该能想办法全歼。”   他手指冰冷,赵幼苓忍不住缩了缩,伸手将男人的手掌捧在手心里,低头哈一口气。   “全歼的可能性有多少?”   “很大, 不把他们全歼,以后还会继续犯大胤边境。”   呼延骓低声说着,撑伞的手倾了倾,一大半都斜斜地罩在了她的头上。   “不过吐浑灭了,还会有别的出现。人心是黑洞,总有人填不满,生出恶意来。但起码,全歼了吐浑,大胤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再敢侵犯。”   夫妻俩低声说着话,并肩走在昆南的街道上。雪很大,积雪很深,身后的雪地里留下两道大小不一的平行脚印。   赵幼苓从前就知道,呼延骓是个厉害的。   他幼时得祖父亲自指点教养,跟随生母来到继父身边后,因身份原因也曾一段时间得过认真教养。   尽管后来的境遇看着不尽如人意,但他自学兵法,精通骑射,所学所会的并不比叱利昆少。   但知道和亲眼看到又是两回事。   她跟随呼延骓和赵臻,一路如有神助,从昆南径直将吐浑节节逼退,收复多地。   捷报一封跟着一封被送往汴都。   她甚至能想象到,现如今被幽禁东宫的那位会是怎样的一个表情。   这一仗,打了足足有两月,果真如呼延骓所言,三万兵马不断减损,但也源源不断地从各地调来了增援。   北境调来了大半的兵力,赵幼苓问起还有多少兵马留在北境,却得到了如今北境全民皆兵的答案。而燕地的瑞王更是亲自带兵前来增援,一道来的还有从前在边关战功赫赫的窦鸣。   宝应二年冬,天禄十一年所失的城池终于被一座一座夺回,至此只余下了当年被夺的军事要塞肃城。   肃城地处大胤边境,接壤广袤的关外草原,地势险要,险峻雄奇,易守难攻,大胤自开国以来,肃城就年年会遭遇战火,但往往久攻不下。然而天禄十一年,肃城却被吐浑一举攻破,吐浑军从此地长驱直入,一路攻进了京城。   呼延骓等人在距离肃城三百里的地方安营扎寨。   营地的帐篷里温暖如春,掀起厚厚的布帘,赵幼苓就坐在其间,手里还捏着一封信,似乎才刚刚看完。   呼延骓接过茯苓捧来的热茶,席地而坐。   原还讲着皇族礼教的赵臻,如今也随着妹妹妹婿没了那么多规矩,进了帐篷,直接往桌案边盘腿坐了下来。   “宫里来的信?”赵臻吹了吹热茶,问道。   赵幼苓递给呼延骓,揉了揉额角:“是义父送来的密信。皇爷爷如今靠丹药撑着,精神时好时坏,怕出现意外,特地让义父将一些旧事都翻了出来。这信上说的,是当年肃城一带被攻破的原因。”   吐浑从未遮掩过什么狼子野心。   肃城又一贯是与关外诸部来往较为密切的一座城池,因此城中生活着不少胡人。这些胡人大多本本分分做着自己的买卖,但也混杂了一些不怀好意的吐浑人。   这些人收买人心,渐渐肃城的府衙、兵马都有了他们的内应。   肃城失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当时肃城常年易守难攻造成的官员懈怠,小觑了吐浑,加上内应作用,因此使得周边的兵马还没来得及赶到肃城支援,肃城已经敞开了城门。   “当年的事知道了又能如何?”赵臻疑惑。   呼延骓喝口茶,道:“恐怕两个月前吐浑能这么顺利地打到昆南,也是相同的情况。”   赵臻皱眉。   赵幼苓点头:“不止是如此。义父已经查到了,这次吐浑之所以能这么轻而易举地过来,是因为有了太子。”   信上说的清楚,东宫那位此前接着商队,往关外送了几名心腹。这几人找到吐浑当时的左贤王,说明了合作计划,就此留在吐浑,充当起汉人军师。待左贤王成了吐浑王,便通过他们,知晓了大胤不少城池的城防图。   是以,哪怕英国公等人抵死抗争,也没能敌得过早已将城防图熟记于心的吐浑将领。   太子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不过仅仅是想通过吐浑,将韶王等人再次打成谋反,并绝无翻身的可能。   而吐浑帮忙的报酬,就是将吐浑打到的所有地方,全部归属他们所有。而这个“地方”,就划分到昆南。   “皇伯父可能到现在都以为,吐浑遵守了与他的约定,只打到昆南。”赵臻愤愤地放下茶盏。   盏底磕在桌案上,发出“咚”的一声。   赵幼苓瞅他一眼:“当初他就能一石二鸟,借废太子的手伤了父王,这次再借吐浑,也不过是个老计谋。只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自高自大这三个词,恐怕他一个都不认识。”   她说完,问:“当年皇爷爷真的没有考虑过让父王当太子?”   她话音落,连呼延骓也跟着看了过来。   赵臻瞧着面前两双眼睛,挥挥手:“老祖宗的规矩,立长立嫡。”   见赵幼苓满脸不信,他无声笑了笑。   “甭管最后当上皇帝的究竟是嫡出还是庶出,总归在当太子的时候,那个位置通常只有皇后所出的嫡子才能坐。除非没有嫡子。”   太子的心思,他们不愿再去揣摩。   能拿着自己子民的性命,去陷害手足兄弟的人,又岂会是正常人。   翌日,由呼延骓领兵,瑞王赵藩、赵臻及窦鸣从旁协作,率军攻打肃城。   这一打,的的确确应了肃城易守难攻一说。   此后,一连数日,呼延骓带着人每日天不亮开始进攻肃城,午时退兵休憩,午时一过再度攻城,申时再退回营地。   这样一来一回,打了约有十来日。   肃城粮草告竭了。   吐浑不事生产多年,此番为征战大胤,准备了于他们而言数量惊人的粮草。可这些粮草,在大胤源源不断的供给面前,不过九牛一毛。   而随着呼延骓对肃城一日接一日的攻打,赵幼苓夜里的梦也渐渐多了起来。   起初还只是寻常,时间长了,就开始梦到前世。   前世那时候,她还只是叱利昆手底下的禁脔。不知是谁向他提起了她的真实身份。   彼时,韶王世子赵臻威名赫赫,如日中天,大胤失地已渐渐只剩肃城。叱利昆那时已经是吐浑王的女婿,听从吐浑号令,他将她献给了吐浑王,王命他亲自把她送到肃城,就那样被吊在了肃城的城墙外。   她又梦见了赵臻射出来的箭。   但这次,不是一支,是两支。   她看见了骑马与赵臻并行的男人,看见了熟悉的脸孔。唯独不一样的是,男人的眼神是陌生的,带着淡淡的悲悯。   这次,她胸口中箭,落下城墙,没有立即失去意识,而是看见男人翻身下马,几步将她抱起,避开了随着号令冲杀的马蹄。   贴着冰冷的盔甲,她梦醒了。   帐篷外,天亮了,又到了攻城的时候。   昨夜下了场雪,雪很大,盖得满地银霜。   到天明,却始终乌云低垂,见不着一丝阳光。   积了厚厚一层雪的城墙前,是摇曳的旌旗。   风呼呼地吹,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赵幼苓穿着特制的盔甲,骑着马,仰头看到了悬在城墙上的身影。   城墙上的吐浑兵说着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但不同的是,前世被吊在那里的人是她,现在这一个,又是谁?   “是九娘。”风声呼啸中,传来了赵臻的声音。   赵幼苓对九娘的印象不多。   韶王府出事前,九娘在府中也是个透明人。她只知道有这个姐姐,来往不多。出事后,在掖幽庭,因有义父的庇护,她离了那个地方,从此也没再听说过九娘的消息。   所以,九娘哪怕在她面前,她也不定能认出模样来。   赵臻不同。   赵臻认得九娘。   \"九娘为什么会在这?\"赵幼苓眯起眼。   城墙上的少女长发凌乱,风一吹,露出半张干净的,与她有几分相似的脸。   呼延骓道:\"她是叱利昆的女人。\"   \"能……救么?\"赵幼苓问。   呼延骓不作答。   她再看赵臻。她不知道九娘曾经经历过什么,但现在的情景,就仿佛是回到了前世,多少有一些心知肚明的不忍。   城墙上,吐浑还在叫嚷。要求呼延骓等人退兵,不然就将韶王之女,大胤的郡主摔死在城墙前。   赵幼苓明显地能感觉到身后士兵们的动容。她忽然间明白了当初赵臻的冷漠。   吐浑不会放了九娘的。哪怕大胤真的退兵,但人他们绝对不会放。一个活的把柄,比什么都好用。   可肃城,已经是最后一块未收复的城池了。   看到呼延骓抬起手,听着耳畔将士们喊杀声再起,赵幼苓侧过头,闭上了眼睛。   箭离弦。   “咻——”的一声。 第137章   肃城破了。   轰隆隆如闷雷般的马蹄声, 踏入城中。赵幼苓慢上一步, 仰头看着城墙。   城墙上, 少女垂着头, 仍旧悬挂在那里, 心口插了一支箭。   这和前世不一样。   这里没有人救她。   城墙上的吐浑兵落荒而逃,赵幼苓命人上去将九娘拉了回来。   下一刻,她瞳孔急剧收缩:“这些伤……”   九娘的手臂上伤痕累累,鞭痕纵横交错, 有的看着已经是陈年旧伤。   “公主。”泰善跟在一旁,犹豫了下,说,“九娘是叱利昆的人,此前曾帮叱利昆害过不少人。”   赵幼苓愣神。   泰善道:“叱利昆跟随吐浑后, 九娘曾向其献计, 计划抓了公主, 用公主要挟大胤和我们殿下。”   “但我没出事。”   “是,公主没出事, 因为他们的计划出了纰漏, 所以叱利昆将九娘献给了吐浑王。都是大胤王爷的女儿,他们……不过是想依计行事。”   九娘就躺在那里,早已咽下了气。   赵幼苓看着,心底发寒:“所以……他俩早就知道了?”   泰善沉默了下:“殿下一直知道。公主回大胤后,九娘曾过有意安排到殿下身边,殿下防着她, 之后她便回叱利昆身边去了。至于世子。”他看了看城墙下,无数奔忙的大胤将士,“兴许世子早就查出了什么。家国天下,总有人要牺牲掉什么。”   肃城这一仗,打了整整一天一夜。   黑沉如水的夜空中,火光四起,将半边天空渐渐映照得恍如白昼。   吐浑的营地处,一场大火熊熊燃烧,火焰高达数丈,赤红一片。   血腥味顺着风,向四处散开。   人声喧闹。   赵幼苓在后方不断地安顿受伤的士兵,见状奔上内城城墙,眺望远处。   惨叫声被风送来,叫人听得心头发颤。   而她的身后,是驻守在城墙上的士兵们兴奋的高呼声。   去前头打探消息的泰善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城墙,在众人的狂喜中,向着她拱手笑道:“公主,我们胜了!”   肃城已经被围十来日,城中粮草匮乏,吐浑兵们早已支撑不下。   见识过呼延骓等人一路势如破竹地夺城,饶是再骁勇的战士,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早已心灰意乱。   等到城门破,见留在城中的指挥仍旧一意孤行,非要他们拼死抵抗,违令者杀,自然就有人丢兵弃甲,选择逃跑。   溃不成军的吐浑兵,和嘶吼着奋勇杀敌的大胤将士,谁输谁赢,就这么摆在了眼前。   但显然,呼延骓说到做到,他真的没有打算放这些人逃出大胤,回到草原。   肃城城破三日后,出逃的一万余吐浑兵被包围在关内,全军覆灭。而想要收拢残军带着人逃回草原,等待来日东山再起的人,就是叱利昆。   叱利昆被俘,呼延骓一行人率军继续西行,直击吐浑各部。半月后,有捷报自草原传来,呼延骓射伤吐浑王,赵臻与窦鸣前后夹击,攻破吐浑王都,生擒吐浑王族数十人。   一时间,大胤将士猛如虎豹的消息,传遍各地。   这日清早,晨光熹微,空气中透着冬日的寒凉。   雪下了一整夜,厚厚地积在屋檐上。还有不畏寒的鸟雀在雪地上跳跃,小小的脚印才留了个影子,就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一个梅花掌印盖上小爪印,滚圆的橘猫半张脸都挤进了雪地里。   赵幼苓站在屋檐下,瞧着橘猫从雪地里抬起胖脑袋,扎呼呼的毛上全是雪,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笑出声来。   茯苓呼了呼冻得发僵的手:“娘子,今日天冷,不如早些回去吧。”她探头,朝城门口看。城门外,仍旧不见大军回城的影子,却已经能见着牵着骆驼的胡商在依次进城。   因为战事了,肃城渐渐在恢复从前的样子,几近空城的肃城逐渐有逃难的百姓得到消息回到故乡,而嗅觉灵敏的胡商们已经开始带着货物往关内来。   城中如今没有管事的官员,一应事务暂时由赵幼苓负责,胡商要入关,从所带货物到各类证件,她都派了专人一一检查记录。   这繁琐的程度,比之过去,有过之无不及。最开始有胡商不喜,见主事的只是个年轻的女子,还大闹了起来。   闹事的胡商被不客气地赶出肃城,老实遵照规矩的则得了通关文牒。   从肃城收复后,赵幼苓清早眺望城门,半个时辰后回肃城府衙处理城中事务,黄昏再去城门附近。   日复一日,茯苓都忍不住说她是要做望夫石了。   “回去吧。”赵幼苓应声。   茯苓欢喜地搓了搓手:“娘子,今天咱们吃什么?”   “羊肉汤。”   “又喝羊肉汤,我好想念汴都的菜。”   “快了快了,就快回汴都了。”   主仆俩踩着满地积雪,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往回走。城门外忽然爆发出欢呼。   有人大喊:“将军们回来了!”   边关的捷报如长着翅膀的鸟,飞遍了大胤各地。朝廷自然也得了消息,天子难得早朝,殿内喜气洋洋。   朝臣们一片歌功颂德,就连早已被偷偷记录的那些□□羽此时此刻也满脸堆笑,张口就是对呼延骓和赵臻的恭维。仿佛先前帮着太子意图谋害韶王父子的人,并不是他们。   而在这片欢喜的声音之外,胥九辞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将一份密折送到了天子面前。   看着天子突然阴沉下的脸,满朝的喜气似乎一瞬间烟消云散。   天子打开密折,一字一行往下看,越看脸色越难看。   密折上,详详细细记录了太子从前如何构陷韶王,又如何撺掇废太子对付韶王府。甚至还记录了太子的人和吐浑私底下的往来,何时见面,何地交谈,何时分开,连说了些什么都有记录。   这些东西都是天子命胥九辞查出来的,但根本没想到能查得这么仔细。   天子双手发颤,猛一把将手里的密折砸在了地上。   殿内顿时跪了一地,无人敢出声。   “内忧外患,内忧外患!所谓的内忧外患,根本就全都是赵沣所为!”   天子震怒,张口直接大喝太子的名字。这在从前从未有过,哪怕废太子出事,天子仍旧给了他一层脸面。   朝臣们一时慌乱,连连出声劝阻。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啊!”   “息怒?朕如何息怒!朕的江山,赵氏的江山,竟被一个荒唐的赵氏子弟葬送至此!若不是朕的将士们舍身忘死,朕!你们!还有这天下的大胤子民,全都成了吐浑的奴隶!”   “陛下……”   “朕竟然不知,朕的儿子何时成了这天下的硕鼠。朕只当是他是性子急,做事手段过激,却不想他能为了自己犯下滔天大错!”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天子抬手一指,点着殿中瑟瑟发抖的几人,喝道:“来人!将这几人押下去严查,朕要看看,太子的羽翼究竟有多丰满!竟然胆敢联合吐浑,以大胤疆土为酬,构陷手足!”   朝臣大惊,那被天子点出的几人口中惊呼求饶,然而根本无用,被殿外侍卫连拖带拽地拉出了大殿。   龙椅上,望着被带走的□□羽,天子忍下暴怒,长舒一口气。   “九辞。”   “陛下。”   “朕果然还是老了。”   胥九辞不语。   天子看他,笑了一声,再看满朝文武,敛去了最后一丝笑容。   “朕老了,这个天下,得交给该交的人了。”   半月后,大军凯旋。   汴都城上下无关身份,男女老少都涌到了街头,扶老携幼,无一不是为了迎接他们的英雄归来。   天子年迈,太子幽禁,韶王率领群臣宗亲,代替天子于城门外迎候大军。   大军出现前,百姓们远远地看着韶王和群臣,笑语盈盈,评头论足。说韶王英俊风流,评某某大臣满肚肥肉。   这些人,之前还因穷凶极恶的吐浑兵吓得不知所措,而今捷报连连,过去失去的疆土城池逐一被收回,他们的恐惧担忧已然随风飘散了。   “来了,来了!”   “往后退,都往后退!”   “哎呀,别挤了!”   站在前头的人最早看到人影过来。呼啦一声喊,哪还管挤不挤的问题。   维持秩序的官兵被连推带搡,急了也不敢在这时候抽出棍棒教训百姓,只能苦着脸费心费力地劝,好不容易这才把中间的道给清了出来。   马蹄声渐渐近了,整齐有立的脚步声,如同齐整的鼓点,一下一下,捶在人的心头。   而后,迎风招展的旗帜出现在了眼前,后面跟着几个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年轻将领。再往后看,还能看到一个女子模样,同样骑着马,英姿飒爽,叫人挪不开眼。   将领们到城门前,翻身下马,恭敬地向着韶王行礼。   领头一人身姿修长挺拔,神情肃穆,行礼后微微侧身,将身后的女子轻轻推到人前。   距离远了,听不清前头都说了些什么。   只见得后面的人越走越近,白茫茫一片,似是雪一般苍白。等到远处的白渐渐近了,人们才看清后面究竟都是什么人。   是凯旋而归的战士们身穿白衣,扶棺而来。   白色的衣,黑色的棺,白茫茫,乌压压,沉重得令人窒息。   吵闹的百姓们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谁也不说话,静静的用哀恸的眼神,注视着这些无声归来的英雄。   一车,两车,三车……   渐渐地,人群中响起了低泣声。   再不见欢喜。 第138章   东宫。   如今已成了禁军镇守的重地。太子被幽禁在其间, 便是连太监宫女, 也不得迈出东宫地界一步。   身着甲胄的侍卫们一言不发地屹立在东宫外各处, 几处宫门被严严实实的看守起来。   兴许是因入了冬, 汴都难得落起大雪, 东宫里早已没有了花红柳绿的意境,只看得见白皑皑一片。东宫的那些莺莺燕燕也只肯躲在各自屋内取暖,不再往外头走动。   来送炭火的小太监给侍卫验过后进了东宫,前脚才进殿, 后脚躺在罗汉床上沉着脸的男人猛地坐了起来。   那小太监左右看了一眼,飞快道:“殿下,韶王世子和呼延驸马回来了。陛下似有下诏废立……的打算,可是要立即?”他没把话说完,只拿手往脖子上抹了一下。   太子眼瞳微微收缩。   半晌, 咬牙道:“立刻!”   (缺)   呼延骓等人回到汴都, 只匆忙见了天子一面, 便各自回府。   公主府还是原先的样子,阿泰尔虽是个莽撞性子, 可有赵婳在, 还是将整个公主府打理得有条不紊。   战事最吃紧的时候,公主府门前冷落,等捷报连连传来,登门拜访的人便逐日增多。阿泰尔不耐烦与人虚与委蛇,可为了不给兄长添麻烦,还是耐着性子, 与人来往。   赵幼苓回府头件事,就是抱了抱被喂成胖球的潼哥儿。   潼哥儿是个好脾气的小娃娃,跟着玩了一会儿,就赖着不肯让她走。赵幼苓索性拐了小胖球回屋,一大一小在床榻上咿咿呀呀玩闹,倒也乐在其中。   等呼延骓同阿泰尔说完戎迂的近况回屋,瞧着床上已经卷着被褥睡着的两人,失笑地给掖了掖被角。   他不得已让茯苓帮着找了另一床被子,在屋内一侧的小榻上睡了一夜。   第二日,满地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临到黄昏,贵妃忽然遣了人来召赵幼苓进宫。   赵幼苓多了个心眼,见那来请的宫女的的确确曾在婉宁宫里见过,这才放下心来。   呼延骓却仍不放心,亲自将人送到宫门口。一名太监迎上前:“殿下,娘娘吩咐了,特地给殿下准备了轿辇,殿下只管坐着,奴才们保管稳稳当当地送殿下过去。”   说着,那小太监往边上侧了侧身,露出宫门内的一张轿辇来。   呼延骓看着人坐上,再看着人被太监们抬着走远,这才伸手掏出一块令牌,径直走进宫门,往另一处去了。   赵幼苓坐着轿辇一路往婉宁宫的方向去。路上遇见正在修缮的地方,一时不能通行,不得已只好拐了个弯,往另一处绕。   这一绕却绕出了不对劲。   方才还语笑盈盈的小太监已然变了脸色。   一柄匕首就握在他的手上,递在了她的腰侧。   “殿下。”小太监道,“继续走吧,皇后娘娘要见你。”   赵幼苓不语,扭头看向一侧跟着轿辇走的宫女。   那宫女神色微变,却是什么都不说,只低头福了福身。   赵幼苓嗤笑:“倒也的确该去拜见拜见皇后娘娘。”   那小太监见她识趣,跟着笑了笑。   到了坤明宫,轿辇才落下,迎面便见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笑着走了过来:“娘娘已候了许久,公主可算是到了。”   东宫的消息递到皇后手上,明白了计划之后,当即就派人假借贵妃的名义去请赵幼苓进宫。只是人一时未到,皇后及身边人的心底总是多少有些不安。这会儿见人来了,脸上的笑怎么也敛不去。   赵幼苓不语,脸上作出不喜,手一甩道:“皇后要见我,何必假作贵妃的名义。”   看到她脸上的愠怒和不喜,大宫女笑得越发温和。   赵幼苓甩开贴上前来要扶的宫女,冷笑道:“说起来,这个人,我可能惩戒一二?”   那宫女噗通跪地。大宫女低头看了一眼,笑道:“不过只是个低等的宫女,若是惹恼了公主,要生要死自然是公主说了算。”   她说着,看也不看那宫女,仿佛压根就没什么关系。   赵幼苓眯了眯眼,指了一旁的小太监,道:“既然这样,那你狠狠地打她几个巴掌。”   小太监不敢不应,上前扬手就是一个巴掌落下。   “用力打。”赵幼苓轻笑一声,“虽说这打狗也要看主人,可一条背弃了主子,跟着别人跑,为别人卖命的狗,打死了只怕也不碍事。”   宫女一哆嗦,半边脸已经被打肿。   赵幼苓把身一转:“走吧,别让皇后娘娘等久了。”   大宫女笑了笑,的确没将旁人的性命放在心底。   等引了赵幼苓入内,大门才缓缓合上,就有十余个太监手捧托盘,低着头走进坤明宫。   不待宫内太监宫女发问,就见这几人突然从盘底抽出短剑,手起刀落,割破他们的喉咙,将人全部放倒。   那还在打人巴掌的小太监腿一软,刚要张嘴,一柄短剑已经划过喉咙。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整个人就已经无力地砸在了地上。   失去意识前,只模糊地看到面前的宫女被捂住了嘴。   有雪飘落,眨眼功夫便如鹅毛般飞扬。风拂过宫内院子,树叶沙沙,渐渐被雪覆盖。   满地的血被轻松掩盖,收起刀的太监们再度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接过死去人的活,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进了内殿,赵幼苓见到了坐在主位,正低头品茗的皇后。   还是之前那副模样,前线的战事,宫外的人心惶惶,天子抱病,太子幽禁,所有的事好像都影响不到她。   只是过于严肃的神情,叫宫女太监们不敢高声谈笑,一个个如木头人一般侍立在侧。   赵幼苓行礼,久久不见皇后喊起,便也不再客气,起身就要自己找座。   “砰”一声,她低头,看着碎在脚边的茶盏,唇角一弯,将碎瓷片踢开,抬起头转身看向皇后。   “荣安,你的规矩呢?本宫没有叫你起,你竟敢起身!”   “你越来越胆大妄为了,连点宫里的规矩都不遵照,你还有没有把本宫放在眼里!”   皇后张口说话,赵幼苓方才从她脸上看到了越发张扬的老态。   皇后的年纪放在从前,只怕已经是太后的身份。可天子尚未退位,她自然就还是皇后。   再刻板的皇后也只是凡人,这两年尽管不如天子病痛缠身,但哪有不被烦心事所扰的时候,年纪上去了,苍老就越发难以遮掩。   赵幼苓看着,心下叹息,面上微笑道:“皇后,规矩这东西本就是对人,对事。成佳表姐不讲规矩的时候,皇后没提规矩。安定堂姐犯了大错,皇后也没提规矩。怎么到了荣安这,皇后就盯着规矩不放了呢?”   皇后眉头轻皱:“你父王不是个懂规矩的人,连带着将你也教成了没规矩的丫头。如今竟还在本宫面前诡辩……”   “皇后明知道诡辩的人究竟是谁。”赵幼苓道,“皇后假借贵妃娘娘的名义召我进宫,是想拿捏我,用来要挟我父王?”   皇后不语。   赵幼苓问:“皇后记得九娘么,韶王府的九娘?”   不等回答,赵幼苓自己便道:“太子说我父王将九娘嫁给了吐浑王子。可我所知,九娘没有嫁给任何人,天禄十一年,九娘被吐浑掳走送到戎迂当做奴隶,九娘做了戎迂现任大可汗的女奴。”   “此后,九娘为戎迂大可汗所用。我实在不知,太子是从何处得知九娘嫁给了吐浑王子。那位如今已经是阶下囚的戎迂大可汗,至多不过只是吐浑王的女婿,另一重身份也只是戎迂的罪人。”   “皇后可知道九娘的下场?”   皇后脸色微变。   赵幼苓面不改色,含笑道:“九娘向戎迂大可汗献计,计划绑走我,以此要挟我阿兄和驸马。但计划似乎出了纰漏,最后是她自己被戎迂献给了吐浑。”   “攻打肃城那日,她被吊在城墙上。我阿兄亲自一箭,射中了她。”   从知道九娘曾经献过歹毒的计谋后,赵幼苓就知道,前世为什么自己的身份会被叱利昆突然发觉。   她隐瞒得很好,甚至身边无人知道她出身韶王府。只有一样可能被掳到戎迂的九娘。   叱利昆的女人很多,并不是每一个她都曾见过。九娘当年……也许就在这些女人之中,只是她并不知晓。   肃城破后,九娘的后事是她处理的。   赵臻从关外回来后,对着九娘的牌位一坐就是一天一夜。   他问她,那一箭射出,会不会觉得他心狠。   她说家国大义,她懂。   所以,什么歹毒的计谋她都压了下来,在不知情者眼中,九娘只是一个忍辱负重,为大胤所牺牲的宗室女。   这不代表她不恨九娘。   她……只是更恨背后的那些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皇后拔高的嗓音。   “我想说什么?”赵幼苓抬起眼皮,嘴角翘起,“为家国大义,阿兄可以牺牲九娘,那为了保护皇爷爷,为了大胤不葬送在你们手里,父王和阿兄又岂会不舍牺牲一个我。”   皇后大怒,张口就要人抓住赵幼苓。   紧闭的大门从外头被一脚踹开,皇后回头,望着涌进内殿,全然陌生的太监们,一时惊疑不定。   赵幼苓的神色也有一瞬的惊诧。   等人几下抓住皇后殿内的宫女太监,几刀轻易取了性命,皇后的脸上再看不到一丝血色。她心下松了口气。   是自己人。   皇后蓦地回头。   赵幼苓此时已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了。   “你们……居然敢逼宫?”皇后咬牙切齿。   “不是我们。”赵幼苓道,“是你们。” 第139章   寂静中, 远处骤然传来一串轰隆隆的巨响。   坤明宫内, 却一片安静, 除了呼啸的风声, 所有人都沉默地立在周围。坤明宫外, 惊呼声四起,再远一些,还能听到仓惶的尖叫。   皇后听着外面的声音,背脊发凉。   她本应该在这时候欢喜的。   按照计划, 该是太子从东宫出来,胜利在望的时候,可看着面前的赵幼苓,看着身边这些假扮太监,却分明行武出身的陌生面孔, 皇后只觉得心惊肉跳, 慌得不行。   她老了。从前只想着当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 也真的就这么熬了下来。   可看着两个亲子渐渐连韶王都比不上,哪怕天子还遵照老祖宗的规矩立嫡立长, 把太子之位留给了她的儿子, 她仍旧心底发慌。   长子出事,先是圈禁,然后赐死。次子紧接着也出了事情……她只能冒险拼一把。   但现在……   皇后脸色难看:“你们……早就有准备?”   赵幼苓一脸平静:“我与驸马不过才回汴都,就算知道太子作恶累累,也来不及谋划。”   皇后沉默一瞬,想要喝茶, 身边的宫女早已经咽了气,根本没人帮着斟茶。   她低头看了看,见血水就要流到脚边,嫌恶地挪开了脚。挪完了,她这才抬头又问:“所以,是你的父王早就准备好了这些是不是?”   赵幼苓直接道:“论准备,不该是太子殿下最早准备好了吗?皇后,太子心怀不轨,意图谋反,先是找来道士炼丹,哄骗皇爷爷服用,之后不断更改丹方,想慢慢毒害皇爷爷。”   “好在皇爷爷发现及时,也得知了太子的阴谋,所以没让太子先前种种计划得逞。现在,太子从东宫出来,一心逼宫,想来如果不是早有准备,根本不可能有现在的情况。”   皇后心寒:“荣安,老实回答皇祖母,你觉得太子错了吗?”   赵幼苓笑了笑:“皇后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她已经不喊皇祖母了。从进殿开始,就一板一眼称呼皇后。   皇后不介意,闻声握了握拳,发皱的手在微微颤抖。   “真话是什么?假话又是什么?”   赵幼苓笑道:“假话就是哄人的,同皇后说这一切都是别人的错,太子也不过是迫于无奈。”   这类的话,皇后听得多了,如今自然也知道是假话。可为人母,哪怕儿子犯了天大的错,心底多少还是觉得他受了委屈,不得已而为之。   “真话……呢?”   赵幼苓淡淡道:“真话。真话就是太子死有余辜。先不说我父王从前是否有过不臣之心,是否想夺太子之位。太子当年设局,教唆废太子构陷我父王,害得韶王府的人差点死绝,这难道不是他自己造的孽?”   “过去的事暂且不论,后来太子与吐浑合谋一事,皇后难道不知?大胤的江山姓赵,太子亦是赵氏的子孙,没有子孙拱手将祖辈打下的江山送被别人的事情!且这个送,还是为了私利,为了陷害我父王。”   “因小失大,太子是不是压根不知道这个词?太子少傅或许该被人吊起来狠狠打上一顿,才知道太子若无德,则天下亡。”   皇室子孙中,兄弟相争的事从不见少。   可拱手让山河,只为了陷害兄弟的事,只怕古往今来,唯独太子赵沣一人。   赵幼苓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皇后眉头皱了几许,到底说不出什么驳斥的话来。   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   “你认定太子会失败?”皇后突然问。   赵幼苓卷起袖子,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皇后,难道你认为我父王会输?皇爷爷站在我父王的身后,哪怕父王日后当不了太子,那个人也绝不会是皇后的儿子了。”   “那你又知不知道,太子手底下都有什么人帮他?”皇后发笑。   赵幼苓看她:“不需要知道。”   外面的喊杀声此起彼伏,却似乎偏偏绕过了坤明宫。所有的怒吼惨嚎都与这里无关,仿佛隔着水岸,在看对面修罗地狱。   皇后发不出声音,只能望着敞开的殿门,陷入沉默之中。   天子寝宫内。   胥九辞擦掉了天子嘴边的药渍。   宫女太监们哆嗦着跪在地上,听着殿外兵器撞击的声音,差点哭出声来。   “这些人还是胆子太小了些。”天子垂眼道。   胥九辞淡淡道:“都还只是孩子,没经过什么风浪,自然比不得。”   天子轻哼:“韶王把朕的寝宫守得如同铁桶,光是听声音就叫他们怕成这样,要是人真打进来了,岂不是跪着就要把朕卖了。”   知道天子这是喝了药,嘴上苦着了不痛快,扯了几个奴才说几句。胥九辞往底下看了看,示意人都忍着,这才走到殿前,隔着门站了一会。   虽然早有准备,也知道太子今日必定会有动作,但当人真的围住天子寝宫,胥九辞仍旧免不得摇了摇头。   认命未尝不是什么好事。   何至于非要在外头斗得你死我活。   寝宫外,韶王与呼延骓已砍瓜切菜一般,将数名黑衣甲士砍杀在地。   浓重的血腥味连大雪都遮盖不住,雪地上殷红一片,还有积雪被热腾腾的鲜血融化,显出底下青石板铺就的路面来。   太子惨白着脸,望着站在殿前,一刀一剑斩杀胆敢冲上前去的甲士。   天子寝宫,富丽堂皇,汉白玉的台阶,青白石的底座,殿前金碧辉煌,殿内铺就金砖,气势恢宏。只要攻进里头,只要抓到他父皇,这座皇宫,这个天下,这一切就都是他的了。   为什么偏偏,偏偏到了这里,还有两头拦路虎!   “叱利昆!”太子大吼,指着一身戎装的呼延骓,扭头道,“杀了他,你杀了他,我再给你一座城!”   甲士之中,有一人走上前来,沉默地望向呼延骓:“三座城。”   “你不要贪得无厌……”   “太子以为,呼延骓是你说想杀就杀得了的?我要杀他,就是生死之争,三座城已经是最少的报酬了。”   底下的动作,呼延骓看得一清二楚。   看到叱利昆,他丝毫不觉得吃惊。太子能从东宫出来,还能带来这些人手,自然也能把对自己有用的人从牢里放出来。   他与韶王低语两句,当下就将目光放在了叱利昆的身上。   院外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呼啸。有一物擦破空气,如飞虹,窜上天穹,紧接着在半空中绽放开绚丽的颜色。   是烟火,却又分明不是烟火。   那一瞬的灿烂过后,甲士们大惊失色,纷纷扭头看向太子。   这不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   太子逼宫,自然不会只有手里这些人。早有兵马在汴都城外预备,只等着底下人传讯,当即将守住宫门的禁军砍杀,换成他们的人马,拦住得了消息前来救驾的百官,再分三路兵马进宫围剿天子等人。   这支信号……   太子瞪大眼,再看韶王,正对上冷淡的视线,只觉得心头一突。   他机关算计,到这时怎么不知道自己的人早已落进了韶王的局中。   当年是他算计韶王,现在……是因果轮回了。   太子不肯认输。   只一步之遥了,只一步之遥他就得到了天下,凭什么这时候认输!   太子怒吼,命令甲士取韶王首级,又道取其首级者封侯。   荣华富贵尽在眼前,尽管知道增援的人马还未到,但冲着一句封侯,甲士们咬咬牙,不管不顾,手握长刀,冲上了台阶。   然根本不等人迈上台阶,寂静的高墙、房顶上,从四面八方探出了埋伏的身影。有更多的人从两面宫门源源不断地冲到殿前,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砍掉试图上前的甲士。   太子惊惶。   “你们竟然还有埋伏!”   太子的大喊大叫无人理睬。   得知太子计划,韶王就已经在宫中各处备好了埋伏。只等着他动一动,就立即可以将人一网打尽。   韶王指挥着弓箭手射箭,几轮飞箭过后,甲士已倒了一片。   甲士们肝胆俱裂,一时间无人敢再上前。有人被太子推出去,就听“嗖”的一声,一支箭矢飞过,贯穿那人喉间,将人一箭射杀。   太子惶恐:“叱利昆!叱利昆!”   听到名字,看到叱利昆闻言上前,呼延骓拔出了腰间另一把佩刀。   这是他少时外祖父乌仑大可汗带着他铸造的第一柄佩刀,后来外祖父被杀,呼延一族几乎死绝。外祖父曾经铸造过的刀剑,被叱利一族抢走,他藏下自己的佩刀,一直藏到有了自己的部族才终于带在了身边。   他带着他外祖父亲手铸造的佩刀从戎迂来到了大胤,现在也该用这把佩刀,送叱利家的人去地下跪拜族人!   呼延骓一步一步走到台阶下,弓箭手已经停止了射箭,只将箭头对准后面还活着的黑衣甲士。   风雪大作,令满枝雪花纷纷坠落,台阶前,被染红了雪水氤氲开杀伐的严酷。   呼延骓往前走,长靴踏过血水,佩刀锃亮,泛着寒光。   他抬眼。   迎上了来自叱利昆的刀刃。   另一边。   赵幼苓仍旧坐在坤明宫中。   新上的茶水茶色碧绿,晒干的花瓣在茶水中绽放。她低头,吹了吹茶水,听得远处的声音停了,这才撩起眼帘,看着脸色发白的皇后,道:“结束了。”   她缓缓起身:“来人,扶皇后娘娘去给陛下,告罪。” 第140章   这一场闹剧结束得异常顺利, 并没有太多的反抗, 甚至到最后根本连反抗都不存在。   太子势弱, 本就不是个有才干的, 跟随他闯进宫内的甲士们看到韶王和呼延骓轻松迎战, 而太子只会仓皇大吼,心下早就凉了一片。   再看宫前血流成河,如瓮中捉鳖一般被弓箭手团团包围的自己,等亲眼看着呼延骓没有犹豫, 将叱利昆制服,取其收集,他们更不敢犹豫,立即丢盔弃甲,俯首臣服。   皇宫外, 赵臻、窦鸣、阿泰尔及几位追随了天子一辈子的老将军, 负责看守皇宫外几处大门。那些计划攻进宫的太子兵马都被他们挡在了外面。   厮杀声无数, 惊得城中百姓一夜难免。   而乾湖的水已然染上了殷红。   赵誉带了人,兵分几路, 将汴都城中参与逼宫一事的人家统统抓捕。   谋反是大罪, 足以株连九族,因此便是从兄弟或是家中族人,无论男女老少,一应抓捕。   天牢不过短短数个时辰,已人满为患。   而这一夜的喧闹,似乎只是做了一夜的梦。   早朝依旧。   看着宫内还未洗刷的血迹, 看着坐在大殿上神采奕奕的天子,和立在殿下身上还带着血污的韶王等人。   朝臣们面面相觑,缓缓摇头。   几位阁老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问。可见着事了后始终未换去身上铠甲的韶王和驸马,不敢造次,只咽下满肚言语,等着天子的诏令。   成王败寇。   太子果真还是败了。   没人知道韶王之前究竟做了多少准备,似乎太子才动了动嘴,他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等到太子逼宫,他已经在方方面面准备好了应对之法。   有人守门,有人守城,有人正面迎敌,有人暗中伏击。所有的事,就仿佛水到渠成一般,到了最后收网的时候。   天边云卷云舒,骄阳渐渐显露面庞。一夜未眠的侍卫们静静屹立在宫中各处,沾血的铠甲边沿映着淡淡晨光。   大殿内,天子已命胥九辞在殿中将太子赵沣的累累罪名道出。罄竹难书的罪行,清清楚楚摆放在了众人的面前,天子要再度废太子,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两度废太子,且废的都是皇后所出。有大臣当场提出废除皇后,从后宫中再选有德行的嫔妃为继后。   有人说不如贵妃,也有人跳出来说贵妃出身戴家,戴家是戴罪之身,如何能让贵妃为继后。   所有人都吵吵闹闹的,就好像昨夜发生的根本不是宫变。   天子听着这些人吵闹,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放在从前,朝臣们吵成这个样子,他早砸了奏疏,把人劈头盖脸骂上一顿。可现在,只觉得通体舒畅,大抵是因为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宝应二年发生的事,史官们必然会在史书上留下印记,是一笔带过也好,还是浓墨重彩地详写也罢,后人必将知道,只这一年就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尤其是宝应二年的冬,太子赵沣谋反,赵沣当场被废,天子念及父子一场,赐鸩酒一壶。另将东宫一众女眷圈禁高墙,留下性命。   皇后戴氏虽因夫妻多年为由并未被废,但宫中用度及身边的太监宫女一应都被削减,与废除无异。   就在赐死废太子当日,朝廷颁下了天子的退位诏书。昭告天下,韶王赵檀立即以太子身份监国,三日之后举行登基仪式。   诏书一下,不论是汴都的宗室公卿家,还是民间百姓,无不称奇。   百姓们无所谓是谁登基,只要上位者能善待百姓即可,知道是韶王,多少心里存了想念,盼着往后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至于宗室公卿家,则无一不是盼着能乘着东风,沾上点好处。   当日随同韶王的军士们人人皆得了赏赐,众臣及家眷也因此得到安抚,便是当时被皇后骗进宫却在之后押解皇后向天子告罪的赵幼苓,都涨了不少食邑。   她再过几日就是实打实的公主了,从前见她不喜的女眷们如今都盼着能与她亲近亲近。只宫变后第二日,光送进公主府的拜帖就累了一叠。   她却没那么多心思去与外人接触,从宫里回来,和赵婳说了一会儿宫里的事,吃过饭后,就回房洗漱休息去了。   她在宫里待了两日,茯苓就提心吊胆了两日。   等她回来,洗个澡的功夫,茯苓捧着沾了血水的衣裙,抽了好一会儿的鼻子。   等她懒洋洋地躺在小榻上,由着人擦干头发,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闭着眼睡了过去。   茯苓再想哭,也怕惊扰了她,红着眼睛就从屋子里出去。   前脚落地,后脚就见着了走到门前的呼延骓。   “娘子睡了。”茯苓福身道。   呼延骓摆手,站在门口望着窗。窗子开了小半扇,正巧能见着赵幼苓歪在小榻上休憩。   他看了许久,放轻脚步,走进屋子。   关门声也比以往更轻。   赵幼苓睡得不深,依稀听到走近的脚步声,只当是茯苓,翻身把脸迈进锦被中。   “茯苓……关窗,冷。”   有关窗的声音,似乎是暖和了一些,她又露出半张脸。   被窝被动了动,有什么东西摸了进来,停在她刚吃了东西,微微鼓起的肚子上。   她被暖得睁开眼睛,后知后觉地看清了坐在榻边的男人:“夫君……”   他们夫妻之间有很多称呼,可唯独“夫君”二字,对呼延骓来说最为动听。   尤其当赵幼苓嗓音软软,迷迷糊糊时喊一声“夫君”,更是叫他说不上的心颤。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几日不曾打理过的胡茬挂在脸颊上,她还没个反应,脸颊已经被噌得微微发红。   她揉揉眼睛,靠着垫子坐起身,伸手摸了把他的下巴,嘟囔:“我疼呢。”   呼延骓低笑,将人搂进怀中,低头去追她的唇。   气息越来越粗,恨不能将人抱起往床上带。   被吻得嘴都疼了,赵幼苓拍了他两下,这才被松开:“宫里的事都好了?”   呼延骓低头啄吻:“有太子在,我们其他人都可以早些出宫。”   “你们都想偷懒。”赵幼苓笑了笑,“可最想偷懒的那个人,被逼得坐了位置,除非糊涂了,不然只能高高坐着,再不能偷懒。”   呼延骓知道她说的是如今成了太子的韶王。   想到那位新太子背着天子愁眉苦脸的模样,呼延骓笑了笑。   他一笑,怀里的赵幼苓就推开他胳膊,作势就要赤脚下榻。   他脸一板,将人摁在榻上,蹲下.身给她穿鞋   大胤不兴缠足,所以女儿家多是一双天足,也有天生小脚的,白白嫩嫩如她,踩在他手里,还没他手掌这么大。   他握了握掌心的娇嫩,低头在上面落下一吻,听得她怕痒的笑声,顺势将人推倒在榻上,倾身覆上。   “等太子登基,你与我一道去肃城怎样?”呼延骓俯身,和她头碰着头,“那里离草原最近,天高水阔,你可以自由地骑马,不用烦心别的事情。”   她没有说话,只是手指轻轻抚着他的脸颊、五官。   呼延骓咬了咬落到嘴边的手指,眼眸中带着浅浅的笑意,神情柔和,轻声说:“我想带你去那里,如果你想,我们还可以接走你义父。”   说完话,他又去吻她的唇。仿佛永远吃不够她嘴上的柔软。   他就压在她的身上,底下的紧绷炙热实在难以忽视。   可听着耳畔的话语,她忍不住瞪了瞪眼,抓着人作乱的手指,问道:“你不愿意留在汴都?”   韶王只是当三天的太子,今儿已经是第三天,明日就是登基大礼,说到底龙椅已经坐稳了。   身为公主驸马,呼延骓留在汴都,前有战功,后又有宫变时的从龙之功,只怕满朝文武无人能及。   “我想去肃城,去到草原的附近。可如果你喜欢汴都,我们就留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他想去肃城,可更想陪在她的身边。   他恨不能将她化作身体的一部分,但如果她的根基落在了汴都,长在了汴都,他愿意留下。   他只有她。   她听着,嘴角微微含笑,扣住他的十指。   “好啊。我们就去肃城。”   她回答的很快,没有丝毫迟疑。   明明是个很重要的选择,她却好像在一瞬间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去肃城,意味着她要远离家乡,远离父兄。   但她没有犹豫。   呼延骓静静地望着她。   房里很安静,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两人靠的很近,近到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那一声一声,跳跃着卷起情.潮,如浪潮翻涌。   火热的吻不过一时矜持,很快便密密麻麻的落了下来。   她低低笑了一声,细细喘息,闭眼将自己完全呈现给他。   一室旖旎罢。   呼延骓看着身边已累得埋在他怀里睡着的妻子。   他微微低头,吻了吻赵幼苓的眼帘,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   她如受惊的小兽,突然闯进毡包里。飞箭抽离发带,落下满头青丝,帘外飞雪,吹乱她拂过面颊的黑发,单薄,瘦弱,叫人挪不开视线。   小小的,仰着乌漆墨黑的脸,看着有些呆愣,但依稀还能看出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蓄着春水,藏着星光,也映着他。   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他想长住在这双星眸里。   而今,终究实现。 第141章 番外1   01.   呼延骓要外放了。   他自请去肃城, 还一同要带走荣安公主。   他来大胤后结交的友人们得知后, 都认为他简直就是发了疯。   曾经的韶王已经登基称帝, 成了大胤的主人, 坐上了高高在上的龙椅。韶王世子赵臻也自然而然地得立太子, 迁入东宫。   就连韶王府的那些莺莺燕燕,也在那之后各自得了名分,在后宫里成了新帝的妃嫔。皇后未立,崔氏和文氏、魏氏一起都封了妃。几个小娘子也一跃成了皇女。   至于荣安公主, 自然也有她的荣耀。作为公主驸马,呼延骓前途无量,日后在朝中绝对能担当重任,结果他……   他竟然主动外放!   宝应三年春,就在大家觉得外放这事仔细想想也能理解的时候, 呼延骓又公然宣布自己要为荣安公主重新拜堂成亲。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只听说过和离再娶, 还没听说过成过亲的还要再成一次。不是真的……疯了吧?   可新帝大手一挥, 竟还允了,命人仔细筹备荣安公主的婚礼。   当初赵幼苓在宫宴上出事, 天子下旨冲喜的事, 也只少数人知情。   所以,这重新再成一次亲,拜一次堂,在不解内情的人眼中,简直就是瞎折腾。   这婚事还是照着之前那次办,规模比之前更大, 也请了更多的宾客。   到了婚礼当日,满朝文武被请去观礼的,自己上赶着去凑热闹的都跑了去。宾客中最多的是宗亲子弟,老的少的,一溜儿占了大半的屋子。   从前出嫁,不过是从韶王府到后来的公主府这一个距离。   现在,却是从皇宫到公主府,阵仗大了,连已经退位的太上皇和新帝都亲自送嫁到宫门口。   “父皇当初为什么会下旨冲喜?”送走了女儿,新帝突然发问。   如今已经离不开丹药的太上皇眯了眯眼:“吃了药翻糊涂。”   “父皇。”新帝哭笑不得。   “荣安讨我欢心,早些嫁出去,免得再被老二的人盯上。就是委屈了她……当时没能欢欢喜喜地出嫁。”   大抵是因为身份上的略微转变,工部的人费了不少劲将公主府又扩建了一番。   公主出降,到公主府,一切的流程和从前无异,只是当初没能闹洞房,这一回全都补了回来。   临到了,还有人打算听壁脚,被呼延骓一脚踹走,“咣当”关上了门。   要不是知道他这尚的还是荣安公主,还以为新帝又将他宫里的哪位小公主嫁出来了,让他性急成这样。   新房外,哄笑一片。   02.   成亲后不久,呼延骓被正式放到了地方去做总督。总督府就建在肃城。   赵幼苓自然随行,一同走的还有阿泰尔和赵婳。   待到小荷初开的时候,赵婳又怀了身孕。   赵婳这一胎似乎很是折磨人,偏偏潼哥儿不愿跟着奶娘住,阿泰尔无法,索性把儿子连带奶娘打包送到了总督府,恭恭敬敬地求赵幼苓帮忙照顾儿子几天。   尽管阿泰尔已经承诺只让潼哥儿在总督府小住几日,等赵婳身子好些,就立马接回家,得知情况的呼延骓脸色还是有些难看。   怕被兄长抽打,阿泰尔丢下儿子就跑。   呼延骓倒不是不喜欢这个侄子。   只是阿泰尔和赵婳已经连着两胎了,他和赵幼苓还没有动静,不努力也就算,却偏偏还要帮着带个喜欢缠着妻子的小孩,他难免有些不太高兴。   就连来了肃城后,和茯苓成了夫妻的泰善,前不久也发现妻子怀了孕,欢天喜地送了一路的糖。   他……好像落后了很多。   想到现在还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像极了赵幼苓的孩子,再看抱着潼哥儿不撒手,你亲我一口我亲你一口的妻子。   呼延骓有些受伤。   潼哥儿在总督府的第二天,呼延骓天不亮就出门,往校场上带着人操练了一个时辰,这才骑着马往回走。   长街砖石铺地,因为昨夜落过雨,石板湿漉漉的,还积着水塘。   马蹄一脚下去,溅开水花无数。   肃城这边不像汴都,雨水不多,难得下过一次雨,满街都飘着泥土潮湿的气味。   两旁店铺鳞次栉比,生意看着比平日还好。临街的酒楼前起了黄泥土砌的炉灶,底下烧着柴火,上头炉子里挂着几只滋滋冒油的鸭子,肉香一阵一阵地飘出来,叫街头的小娃娃们蹲在一旁直吸鼻子。   看管炉灶的店小二也不赶人,给几个娃娃一人尝了点客人片剩下的鸭肉沫沫,抬头瞧见呼延骓路过,忙不迭招呼。   “呼延大人,来只鸭子吧,新鲜的肥鸭子,又香又嫩,保管公主喜欢。”   呼延骓携妻回肃城,最高兴的莫过于留在肃城的兵卒跟陆续返回故乡的百姓。尤其是在二人来了之后,带着底下任差的官员们一步一步给当地百姓谋福利,更是得了不少的民心。   知道他疼爱妻子,时常上街给妻子带点吃食,商贩们早习惯见着他就招呼几声。   呼延骓听到店小二的话,果真勒马停了下。   炉子里的烤鸭香气扑鼻,他看了几眼,想到赵幼苓素来爱吃这家店的鸭子,当即扬了扬鞭子:“要一只整的,不用片。”   “好勒!整鸭一只,不用片!”   小二欢喜地喊了一嗓子,当即就有人从炉子里拎出只热气腾腾的鸭子,一番收拾,裹上油纸递到了呼延骓的面前。   呼延骓拿了鸭子,丢下银钱,双腿一夹马肚,哒哒小跑,往总督府去。   肃城自收复后,朝廷就开始往周边各地派遣新上任的官员,不少都心怀抱负,因此肃城一带如今人口逐渐稠密,与关外胡商的来往也比从前密切了不少,只是进出关的通牒想要拿到手,审核依旧照着赵幼苓当时留下的那套在执行。   这一路回总督府的路上,能看到店铺林立,来往百姓摩肩接踵,车马川流不息,还有胡商牵着骆驼,响着驼铃穿街而过。   谁能想到,这样的地方,在半年多前,还是一片战场。   鲜血浇灌着土壤,杀戮滋养了绝望。   不过不长不短的半年,这里已经有了远胜从前的繁华,恢复了从前雄踞边关的军事、商贸重地的身份。   这里的人如今提起荣安公主,个个都是赞不绝口,不用人引导,便能说出许多称颂的话来。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远在汴都的新帝还太子对这里越发看重。   呼延骓慢慢往总督府去。   总督府在城东。   门前日日都有经过的当地百姓留下东西,瓜果蔬菜,鸡蛋鸭蛋,拿不出什么贵重的,但也都是一份心意。门口的仆从哭笑不得地拾起一篮子鸡蛋,见总督回来,忙上前牵马。   呼延骓从侧门入府,拿着手里的油纸包就往后院走。   仆从丫鬟们不时躬身行礼,到后院门前,如今替代了茯苓在赵幼苓身边伺候的小丫鬟立马迎了上来。   “大人,娘子方才身子有些不适,回屋休息了。”   “请大夫了吗?”呼延骓边走边问。   “已经去请了。”小丫鬟道。   总督府很大,但到底不及汴都的公主府。   前面是呼延骓办公的地方,后面就是他们夫妻俩的宅院。   关上门,没有公主和驸马,只有平平常常的一对夫妻。   后院亭台池榭,造的是典型的江南水乡的园林风格。又从汴都和江南等地移植了不少肃城这边见不到的花木,整个后院瞧不见一丝边关肃穆萧瑟的影子。   赵幼苓闲时就在这儿与呼延骓手底下的一些武将夫人们来往。   呼延骓进了屋,就见妻子坐在桌案边,一手托腮,一手逗着坐在地上啃玩具的潼哥儿。   他的妻子,脸色微微有些难看,笑容却依旧明艳。   呼延骓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不是说不舒服么,怎么不去躺会儿?”   赵幼苓往他身上靠了靠:“不是去请大夫了么,不想躺。”   她说着,听潼哥儿冲着他呀呀了几声,忍不住笑:“你是不是带了吃的回来?”   “带了你喜欢的烤鸭。”   他低头吻吻她的发顶,将油纸袋放到桌上,拆开露出里头油亮的鸭子。   鸭子很香,一拆开,满满都是香味。   潼哥儿馋得流了口水,赵幼苓想笑,可鼻尖闻着气味,蓦地就泛起恶心。   “怎么了?”呼延骓有些慌,一手扶住赵幼苓,一手摊开放到她下巴处。   赵幼苓摇头。   大夫这时候终于过来,一进门正要行礼就被呼延骓呵斥住,赶紧提着药箱跑近了给号脉。   手腕上搭了搭,又看看脸色,看看舌苔,再仔细搭了搭手腕,把脉号得仔细一些,这才见那大夫收回手,恭喜道:“大人,是喜脉,公主有孕了!”   赵幼苓愣了愣。   她前世初潮来得晚,以至于到死都月事不准。到这一世,虽然在戎迂有呼延骓,回了大胤有父兄,初潮也来得比前世早些,可月事有时仍因她东奔西跑闹不大明白。   这半年来一直隔两三月才来一回,她只当是水土不服,准备喝点药调理调理,没成想,竟然……怀孕了?   她摸着平坦的肚子发愣,再看呼延骓,堂堂总督大人,上了战场杀伐果断的大人物,此时此刻看着妻子的肚子,连句话也说不出。   等人回过神来,他几乎是不带停留地一把抱起了坐在地上的潼哥儿,塞给小丫鬟,当即命人把孩子送回给阿泰尔。   赵幼苓哭笑不得,只能看着他浑身紧绷地忙前忙后,又是安顿潼哥儿,又是给宫里写信。   等忙完这一切,男人坐到床边再看她的时候,一双眼星辰点点。   “我们有孩子了。”他说。   赵幼苓笑,伸手摸摸男人的脸颊,微笑着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吻上他的唇。   男人阖上眼,激烈地回吻,尽管浑身烧得沸腾,却还是克制地将人抱在怀中。   “我们有孩子了。”   “会像你,也会像我。”   “但一定不会再像我们从前。”   他抱得很紧,紧的就像是要将人从此揉进骨血里,分不走,掰不开。   他怀里抱着的,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孩子,是如今他的全世界。 第142章 番外2   风很大, 呼呼的, 吹得营帐一直扑啦啦地作响。   呼延骓睁开眼的时候, 只觉得自己到了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地方——   他在军营里。   营帐里扑了干草, 干草上再扑一床褥子, 就成了床。   他从床上坐起来,听着身边的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皱了皱眉头。   自宝应二年吐浑被灭后,大胤已经许多年不曾与周边打过仗。小冲突虽仍不是出现, 但他在肃城这些年,做的最多的事,是追缉那些不长眼的马贼。   即便如此,也很久没有待过军营,更没有和其他人同睡一个营帐。   家有娇妻幼子, 他每次离开军营, 就恨不能立即回家, 软香温玉在怀,儿女成双在侧。   营帐外风声不停。   呼延骓站起身, 跨过四仰八叉躺在身边的几个男人, 掀开帐帘走到外头。   外面,有风有雪。   他凝神望着周围,一时想不起这里究竟是何地。   “骓。”   有人喊了一声。   像是怕吵到人,声音不重,正好能让他听见。   呼延骓扭头,一个身穿银甲的男人从稍远处走了过来。   营地内火把隔得有些远, 他微微眯眼,这才将来人看了个清楚。   是赵臻。   “太子。”他抱拳。   赵臻走近,闻声愣了愣,哭笑不得道:“你是睡糊涂了吗?隔墙有耳,小心叫人听见了惹祸上身。”   呼延骓不明。赵臻走到他身边,背着手望天:“咱们那位太子,如今还在宫里高高坐着。只是,等来日我们攻破肃城,彻底夺回被吐浑抢走的所有城池,只怕那一位的位置就要坐不住了。”   肃城?   攻破?   呼延骓一时茫然。   赵臻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懂,但分隔开却又叫人迟疑。   宝应二年冬,他们不是已经收服了肃城?   “云雀……”呼延骓看着赵臻的脸,火光照应下,他脸上神色平平还显出一丝疑问。呼延骓改口:“十一娘她最近怀孕了。”   赵臻想了想:“十一娘……是花楼的姑娘,你的相好?”他笑,伸手捶了下呼延骓的肩膀,“你平日里一派正经,什么时候也偷偷藏了一个相好的姑娘?”   军营里没有成家立业的男人很多,不设军妓,但不拦着他们去花楼。   “既然那姑娘怀了你的孩子,等肃城这里结束,你就早些将人赎身接出来照顾。她出身低,你若介意,只想纳了做妾,也得好好照顾。”   赵臻还在说,眼底流着无奈,“别学我父王,身边女人无数,却大多不过只是一时宠爱,祸害了别人一辈子。”   赵臻的话都说得如此清楚了,呼延骓心底只剩骇然。   到这里,他如何还能不明白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宝应二年,肃城。   这里没有他的妻子。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梦醒了,也许一切都会回到现实,他有妻有子,有手足兄弟。赵臻成了太子,与太子妃琴瑟和鸣,生了数个孩子。朝臣们希望东宫能多进美人,想把自己的女儿侄女送到太子身边,新帝就统统让人得偿所愿,把那些小娘子们接进自己的后宫里。   梦醒了,他就能听到赵幼苓念着刘拂从汴都寄来的信,听他说宫里的趣事。   于是,呼延骓回营帐里,在一片呼噜声中睡去。   军号声带他醒来。   然而醒来后的世界,依旧还是在原地。   他看着前头牵着马过来的赵臻。   “走了,”赵臻冷冷地望着远处,“今日一战,是时候和肃城的吐浑兵分出胜负了。”   呼延骓随军到了肃城门前。   和他记忆中一样,营地驻扎在离肃城不远的地方。整个肃城都被围困住,没有粮草进入,城中的吐浑兵根本无法支撑太久。   如今,已然是穷弩之末。   昨夜的雪很大,大得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一直到天明,雪只见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就连天上都灰蒙蒙的,笼着一层云,遮盖住了所有阳光。   他们已经不是第一天到城墙外攻打,因此肃城城墙上,吐浑兵早有防范。只是也许是真的撑不住了,上头的人说话时嗓音嘶哑,说不出的难听。   “赵世子,你看看这是谁!”   见他们不退兵,吐浑兵扯着嗓子吼了一声,随后,呼延骓就瞧见了和记忆中的一样,有个少女被推搡着压在了墙头,然后直接拿绳子吊着手腕,放了下来。   就那样直直地吊在了城墙上。   吐浑兵叫嚷:“赵世子,这位可是你们韶王府的小郡主!你若是攻城,城破了,你的这个妹妹可也就没了性命!”   他们说着生硬的汉话,怕底下人不能理解他们的意思,还拿着刀在绳索上比划了两下,发出嘎嘎的笑声。   那少女垂着头,谁也看不清她的长相。   呼延骓想起那个死在肃城的九娘。可身形看着并不是很像。   他有些迟疑,突然就想起了那个梦。   那个他在沧州曾经短短做过的一个梦。   他猛地抬头,望向吊在城墙上的少女。   风吹过。   那少女长发凌乱,风一吹,露出半张素净的脸庞。很美的一张脸,肌肤雪白胜过这满地银霜,微抿的檀唇如果弯起定然有着最动人的笑容。   这张脸……是他的妻子。   “太……世子,是十一娘。”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还在梦里,还是说他过去所曾经历过的一切才真正是一场梦。   “十一娘不是你的相……”   好字就在赵臻嘴边了,呼延骓看着他,看他脸色缓缓变化,望向少女的眼神变了几变。   “是十一娘?”   他语调有了变化,呼延骓明白,赵臻终于想起了他还有个妹妹,行十一。   “她怎么会……在这?”赵臻喃喃。   呼延骓听赵幼苓提起过韶王府当年出事后,她们都经历过什么。那些事,新帝和太子也是后来一家团聚之后才查探出来。   这些,宝应二年的赵臻应该知道,可他……却又不知道。   赵臻只是一时有些失态。   待听到城墙上的吐浑兵依旧叫嚣,拿捏着少女要求退兵的时候,呼延骓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神情变了。   城墙上骚乱不止,吐浑将领的怒斥声不断传来。   “赵世子,你当真不退兵吗?你不退兵,你这个妹妹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你的妹妹,韶王府的小郡主,就被吊在这里!那么多人看着,你是要她生,还是要她死,就只凭你一句话!”   “你也不想你的妹妹,死在这里吧!”   “从这里摔下去,不会血肉模糊,但绝对一口气不剩!”   赵臻没有答话。   吐浑人还在喊:“赵世子,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不是你的妹妹,是不是韶王府的小郡主!只要你退兵,我可保她安然无恙,不伤分毫地下这座城墙,把她送还给你!若是不退,那就休怪我们吐浑不讲情面了!”   风雪送来吐浑兵的喊话声,然而带给他们的回应也仅仅只有呼啸的风声。   僵持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   吊在城墙上的少女微微动了动身体,抬起了脸。   “本世子不记得有这个模样的妹妹。”   赵臻开口道。   呼延骓神情一变,他比谁都清楚,赵臻已经确认了赵幼苓的身份,可赵臻的神情没有一丝动容。   他口吐热气,说着比寒风更冰冷的话语。   “韶王府的小娘子们又怎会出现在这里。就算是真的,我大胤宗室的女儿,不惧生死,当为国献身!”   他抬起手,身后大军喊杀声再起,气势如虹,迫得城墙上的吐浑人心惊胆战。   那喊话的吐浑将领脸色发青,气急败坏喊道:“赵世子,你真就这么狠心?此女可是当年从宫中掳来,已有人亲口证明她就是韶王府十一娘。如此,赵世子仍旧不信?”   说着,他拿刀背抬起了少女的脸。   明眼人都看得出,被风拂开头发后的那张脸,白如雪,确有几分像极了将军。   呼延骓想拦下赵臻。   赵臻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弓,唇角紧绷。   “骓,我是十一娘的兄长,可我更是大胤的宗室子弟。十一娘很重要,可她身后的肃城更重要,里面还有活着的被奴役的大胤子民,一个人换一座城……这样的牺牲,再所难免。”   赵臻说着,弯弓搭箭,对准了城墙上的少女。   呼延骓知道,这一箭过去,就是对准了她的心口。   “你别射,我能救她。”呼延骓道。   他拉开弓,瞄准吊着少女的那根绳子。   箭如飞虹贯日,射断了绳索,少女整个人往下掉,众人惊呼中,他看到少女朝着这边忘了过来。   而后,另一支箭,霍地从他眼前飞过,射中了坠落中的少女。   离得不算近,但呼延骓还是一眼看中了自她胸口喷薄而出的鲜血。   他霍地扭头,赵臻的弓弦已经空了,铁青着怒目看向另一侧的副将。   “世子,不能在这时候心软!”   “他们拿捏着那个女的,世子如何确定真的是郡主?”   “世子,属下不能看着世子为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错失了攻城大好时机!”   呼延骓来不及去听那些人的话,他只看着还是少女的妻子从城墙上落下,在耳后冰冷冷透着懊恼的“攻城”声中,策马上前,将人稳稳接住。   “我看见你被人绑着吊在城墙上。他们拿你要挟赵臻,赵臻……不信你的身份。”   “我射箭了,射断了你的绳子,你落下来,我有把握接住你。但是投石机砸塌了一边城墙,我醒了,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接住你……”   他低头,看着怀里面无血色,体无完肤的妻子,想到了许多许多。   他想到了自己在沧州做过的梦,也想到了妻子的回应。   “接住了!”   “接住了……你怎么会……接不住呢。你一定接住了我,大哥不信我的身份,可你一定会照顾我,然后……我会喜欢上你,后来再嫁给你。”   他接住了。   可根本没有什么后来。   所以,到底还只是一个梦是不是?   是梦总有醒的时候,他从像今天这样欢喜这个梦的结束。   他仰躺在床上,身侧的位置没有人。而屋外院子里,能清楚地听到孩子们笑闹的声音。   他起身,赤着脚走到门外。   院子里,雪落了满地。   一双儿女在院子里嬉闹,围自赵幼苓当时怀孕就不远万里到肃城来照料的胥九辞身边。   一口一个“干爷爷”,叫得欢快。   他看着像极了自己的儿子,再看看分明是缩小版的妻子,紧抿的嘴角没有松开。   他微微扭头,撞进一道温柔的视线里。   他看过去,他的妻子就站在屋檐下,唇边含笑,笑盈盈地望着他。   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摩挲她仍旧细嫩的指尖,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怎么了?”她笑着问,声音柔柔的,叫人心如春水。   “没什么。”呼延骓摇头。   那终究只是一个梦。   这才是现实,他的妻儿都在身边。   他爱的那个人,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