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扶我起来,小爷还能撩》 作者:炭烧乌龙茶 文案: 程家祈宁与唐尧生辰日相差不过几日,两家一合计一起办了抓阄宴。 只见唐家那胖成一团的奶娃娃,爬过了一桌子的物什,抱紧了想去抓银子的程祈宁。 虎了吧唧的,程祈宁咬他,他还是死死抱着,就是不撒手。 众人在一旁看傻了眼。 唐父哀叹一声,断言独子他命主风流。 唐家老太君一巴掌拍过去:分明是命定姻缘。 抱住了程祈宁的唐尧看向了自己的祖母,圆圆的脑袋点啊点。 唐尧一生的风流都只对程祈宁一人,宠程祈宁如命,是他这一世一睁眼就做出的决定。前生没有的姻缘线,今生无论如何,他也要亲自给系好了。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重生 甜文 主角:程祈宁、唐尧 ┃ 配角:顾銮、薛平阳、厂公 第001章   小雨,驿路上一队马车往京城方向赶去。   程祈宁又做梦了。   从程祈宁开始记事以来每一个下雨的春夜,她都会梦魇。   年幼时,尚不知这是噩梦。   梦境里,一位一身华服满头珠翠的年轻女人,枯坐在锦帐香帷、婢侍成群的宫殿里,不做任何事情,一晃终日。   天色四合之时,有穿黄色纹龙皇服的青年人来找她,女人转过头来——   程祈宁这才看清了她的脸。   女人用只有太后能用的国花——牡丹花钿妆额,水眉软眼,仪态端庄,样貌极美,不似凡人,让幼年尚懵懂的程祈宁惊艳不已,即便只是在梦中所见,也将这人的样貌记得清清楚楚。   正因为记得如此清楚,长大后的她才会觉得这是个噩梦!   她那张奶白细软的包子脸随岁月流逝逐渐张开后,与梦中女人的脸渐渐重合在一起。   那个女人,好像就是她自己。   当真是噩梦无疑了!   那黄袍加身的青年人,倾身对梦中的她低语了几句之后,起身决然离去。   很快便来了个太监,将御赐的鸠酒呈给了她。   饮了鸠酒的她狼狈趴在软榻上,生生被剧痛剥去了所有的力气。   本就不点而朱的唇下是大口大口吐出的血,白玉一样的脸颊映着天边烧着的晚霞红,美到深处,肖似妖孽,却又没有妖孽的通天本事,命贱若蝼蚁,被人逼着去死,身不由己,卑如飘萍。   刀剑声撞入耳膜,有人在这时闯进了宫殿。   很快那人便站到了榻边。   蓝底金线边的男子锦靴映入眼帘,梦里的她往上看,顺着紫色官服的下摆,刚看见那人腰上环着的黑色麒麟玉,就再没了力气,闭上了眼,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   这样的梦魇,程祈宁一梦就是好多年。   龙袍加身的青年、金线边蓝底的锦靴、黑色的麒麟玉……越梦越清晰。   让她渐渐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这不是梦,而是她在某个时刻,当真经历过这些事。   她的爹爹与娘亲因为她的这个梦,常带她到寺庙去祈福,寺中的高僧说,待到她回到京城,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是离着京城不过百十里路程了,她居然又做这个梦了。   程祈宁从马车里的软榻上坐起来身子,半跪在她身边婢女春秀立刻递过来了半湿的帕子:“姑娘醒了?方才看着姑娘昏昏睡过去,婢子想着旅途劳累,姑娘歇会儿也是好的,便没叫醒姑娘。”   程祈宁用帕子擦了擦脸,对春秀点了点头。   放下帕子,掀开了车帘,透过十字画方的窗格子,程祈宁看见外头的天色已经大亮了。   下了一夜并一个早上的雨,这时候倒是歇了歇,只剩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星,雨势很小,轻若游丝。   快到京城了……   程祈宁的祖父是京城二十六侯之一的东宁侯,她的父亲名程子颐,是府中行二的嫡子。   父亲出身显赫,却无心仕途,做了名闲散的宫廷画师,画技精湛,独成一派,被天下人谓为无人能出其右。   外人传言说,父亲当年在为秀女们画像的时候,因被一个小秀女得罪了,故意将那人画丑了些。   偏偏造化弄人,那秀女后来在御花园偶遇了当今万岁,入了天子眼,得了盛宠,后来步步高升。   秀女始终对父亲心存怨恨,终于在受封婉贵妃,有了报仇的本事之后,将父亲打压到非得离开京城不可。   可是程祈宁并不信这些风言风语,父亲行事是恣意了些,但素来光明磊落,清风霁月,不可能在秀女的画像上动手脚。   而今年,婉贵妃因为危害皇嗣被打入了冷宫,恰逢她大伯——东宁侯府的世子早早病逝,父亲便被叫了回来,袭侯府世子之位。   想想也是,婉贵妃这种睚眦必报、不留余地的性子,在后宫中又能生存到几时?   想到从平地一跃、飞到云端,又从云端跌落至泥沼的婉贵妃,程祈宁就开始回想起自己的梦境。   梦里她也是被困在了那龙潭虎穴般的帝王宫殿里,死在了那里。   原本爹爹与娘亲在江南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对侯府爵位并不热络,却念着高僧所说过的,回到了京城她的魇症便好了,才选择了回来。   娘亲与爹爹,简直把她当做了眼珠子在疼。   现在离着京城不过百里地的距离,约莫着再过两三日,便到京城了。   程祈宁不知道等她们一家回到了京城,会是怎样的一种境况。   对于整个东宁侯府,她十分不熟悉,甚至连到京城来,也是平生第一次的事情。   见程祈宁愁眉不展,春秀忧愁道:“姑娘又发魇了?要不要婢子去告诉夫人。”   这么多年时常做噩梦,程祈宁早已习惯了,压住了春秀欲站起来的身子,展颜微笑:“不必,我自个儿稍稍缓个片刻便好,我时常梦魇,不能每次都去叨扰母亲。”   春秀看着程祈宁的笑脸儿,心头一暖。   当初她差点被卖进烟花地,却被姑娘买回来的时候,姑娘脸上也是这般的笑意,让她绝望死寂的心重新活了过来。   这般一笑一顾便能倾人城的模样,怨不得老爷与夫人离开的时候,满城的未婚男儿夹道相送。   怕不是来送老爷与夫人,而是来见见天仙姿容的姑娘最后一面。   马车在茶楼前停住,春秀赶紧跳下马车去马车后尾拿圆凳摆好。   这会儿,雨倒是完全停了,空气里一股子湿漉漉的清新草木气息。   春秀取圆凳的间隙,后头的马车上蹦下来两个少年。   其中一个穿着青色宝相花图案锦袍、腰玉佩剑的少年脸上带笑,径自朝着程祈宁的马车跑了过去,掀开了绣珠门帘,展臂对程祈宁说道:“念念,过来,让我抱你下来。”   程祈宁还没动,只是笑得眉眼弯弯:“二哥,你先别着急。 ”   大哥还没过来呢。   她的脸上有酒窝,却不是很深,笑意一浓,酒窝便显露了出来,点在颊上,俏皮可爱。   祈宁话一说完,她的大哥程祈君就走了过去,淡淡扫了程祈元一眼,又看向了程祈宁,笑容温柔,伸出手:“念念,别理他,让大哥来。”   程祈宁的两位哥哥,大哥年十七,性子沉稳,温润如玉,有着长子的成熟稳重,而二哥年十五,极为聪明伶俐,但许是年岁小些,性子急,不稳重,大概长大后能好些。   这两人性格大相径庭,却都极为宠爱程祈宁,很是喜欢在程祈宁面前“争宠”。   程祈宁微微一笑,不想引起哥哥们的争端,她最好谁都不理。   等着春秀将圆凳拿了过来,程祈宁想踏上去,圆凳却被程祈元踢开了,而程祈君趁这个间隙,将程祈宁抱了下来。   程祈宁小小一只,被放到地上的时候微微有些恼,想教训自己的两位哥哥。   却忽然察觉到似乎有人在紧紧盯着她,偏了偏头,便看见了不远处的茶馆下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始啦~好激动   男主重生的甜宠文   更新时间为下午两点,其余时间为捉虫!   新书小幼苗需呵护,求收藏求灌溉啦~ 第002章   这人用红绒珠冠冠发,额上带着金片贴绣抹额。披了件皎白的披风,内里穿着红色倭缎褂,领口袖口皆用金线绣了些图案,隔得远了只能看到金线在张扬着,瞧不出到底是个什么纹路。   长身玉立,倒是通身的富贵与气派,立在有些简陋的驿道上的茶楼下,景与人十分不相称。   亏得这少年自身的条件好,身子修长,肤色白皙,面容虽看不太清楚,但是能隐约看出好看的轮廓,想来五官也生得不错,才衬得这身打扮有了贵公子的气度,若是换了旁人,这一身红的金的,只能让人觉得财大气粗。   程祈宁看向了他,与他的目光交汇。   她觉得这人偷看她被她发现了,目光会躲开,可是他没有。   他还是在看她。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程祈宁瞧不清他的面容,也瞧不清他的神色,可是却隐约能察觉到这人,似乎很是激动。   他几次抬脚,似乎是想朝着她这边走,又几次缩回脚去。   程祈宁皱了皱眉。   这是相识的故人?   不会。离开京城的时候她刚两岁,哥哥们年纪也不大,而春秀是前几年才买来的婢女。   她们家的孩子都有一个特点,那便是他们小时候都胖的像是个糯米团子,长大之后才渐渐瘦下来,变化很大,就算这是故人,见到了长大之后的他们,也不太可能认出来。   程祈君与程祈元背对着茶楼的方向,因而他们没有注意到程祈宁所注意的人。   刚下过雨的天气还有些冷,程祈君皱了皱眉,对春秀吩咐道:“去给姑娘拿件披风过来。”   程祈宁偏头看着自己的哥哥:“大哥,你瞧那人……”   她的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大哥,又指了指茶楼下,这才愕然发现,不过转眼的间隙,那人便不见了。   程祈君问她:“念念,怎么了?”   程祈宁摇了摇头:“大哥,没事。”   许是她刚刚醒来还有些懵,看错了。   到茶楼里坐了不过一会儿,有小厮过来递给了程祈君一封信。   程祈宁微微抬眼,看着程祈君手中的信纸:“大哥,又收到信了?”   程祈君点了点头,拆开了信纸,看了两眼便又合上:“和之前那些差不多。”   程家从江南往京城赶,不止一次收到未署名的来信,信上说京城的风水与他们的命格相冲,此行太过凶煞,若是不听信上所言,不早日回江南去,将遇血光之灾。   程祈宁却想:怕不是什么须躲之避之的血光之灾,只是人为的灾祸。   京城不是什么安定地方,东宁侯府更不是。程祈宁的祖父东宁侯健在,膝下有五子,三嫡两庶。   大儿子程子舟早逝,二儿子便是程祈宁的父亲程子颐。   三儿子程子夭不学无术,很是无法无天,是京中的小霸王;四子程子钊是庶出,品行才学皆无值得人称道的地方,默默无闻。   最小的儿子名叫程子添,也是庶出,性子温和,品行高洁,被人称赞有着嫡出般的才华气度。   程子舟一死,世子之位空了出来,自然有许多人动了心思。   程祈宁猜想,这些恐吓的信件不是来自她温文儒雅的五叔,就是来自默默无闻的四叔,或是不学无术的三叔。   不管五叔听起来多淡泊名利,不管四叔多不引人注目,不管三叔听起来又有多荒唐无稽担不起大业,是人,就有可能对权力生出欲望。   权力总是能吸引各式各样的人为它着迷。   程祈元看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嗤”了一声:“不过是些不想让咱们进京的人杜撰出来的事情,念念你不要怕。”   程祈宁展颜微笑:“二哥,我不怕。”   程祈元摸了摸她的软发:“念念怕也没关系,二哥护着你。”   茶楼外面树下的阴影处,远远站着个伶仃的身影,神色寂寥地看着他们。   在茶楼里稍做歇息,饮了些茶水,程家一众人等再度启程了。   行了不过十几里,马车忽然停住。   外面吵吵嚷嚷的,扰的程祈宁有些头疼,她一边掀开车帘,一边看向了身边的春秀:“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停了下来?”   春秀从门帘那边探出头去,身子忽然跌坐在地:“姑、姑娘,有土匪。”   春秀胆子小,身子一直在抖。   祈宁在透过了窗格子往外看的时候,也看见了那几十个五大三粗的土匪。   她们从江南来,带走的仆役不过十几个,再加上车夫,所有的人三十个出头,连数量都比不过那些土匪。   祈宁掐了一把自己的手,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们是劫财还是劫……”   劫色?   抑或是就是来取他们家人性命的?   若是劫财,钱和银两给了他们便是,不过是些身外之物,比不得命更重要。   若是劫色……那她为了护住家人,自裁也是愿意的。   但是还有她那生得极美的娘亲啊……   至于若是他们是来取他们一家性命的——那就只能拼死一搏了。   外面的喧闹声忽然在瞬间褪尽,诡异地许久没有动静。   “下车!”程祈宁厉下声音对跪倒在马车绒毯上的春秀说道。   春秀见程祈宁到现在仍是面色不改沉静,心里忍不住唾弃自己的胆量居然还不及一直被养在深闺的姑娘,哆嗦着双腿站了起来。   春秀的腿因害怕而酸软得没有力气,跳下马车的动作几乎就像是滚下了马车一样。   程祈宁没等到春秀拿来圆凳,自己就掀开了马车的绣珠门帘,打算跳下去。   她实在是担心自己的爹娘与哥哥。   身子却忽然被人抱住。   这高高的个子……是大哥?   “大哥,怎么样了,你有没有受伤,二哥和娘爹他们有没有……”程祈宁抬起眼来往上看,却对上了一双流光溢彩的漂亮眼睛。   如遭雷劈!   这不是她大哥!   坏了,是土匪。   她怎么这么快就把自己搞到土匪的手里了?她是不是给自己的爹爹娘亲与哥哥们添麻烦了?   程祈宁眼底升起了一片决然,手悄悄摸向了自己的后颈,顺着向上,想拽下自己头上簪着的那支尾端尖利的簪子。   还没握到簪子去杀掉眼前这个土匪,她耳边传来了一声轻笑。   “念念。”   作者有话要说:  内心戏小剧场:   她从马车上下来了。   是被她大哥抱下来的。   程祈君是吧……那得意的笑脸真难看。   念念看我了。   完了完了,衣襟是不是不整,鬓角是不是理得有点乱,还有我是不是应该笑一下,是不是该过去打招呼?   胸口有点闷……坏了,忘记呼吸了,咳咳,呛死小爷了,先躲起来。   江南是个好地方。   养的念念真好看。   唔……最后我也抱到她了 ^_^ 第003章   金片贴绣抹额,红色倭缎褂,这身打扮,是茶楼下站着的那人。   她那时没看错。   程祈宁仔细看了眼这人的容貌,眉若刀裁春燕尾,目似兜涵九天星,面如冠玉,勾唇浅笑的模样很是温柔。   倒是生就一副极好的样貌。   可惜程祈宁见惯了好看的皮囊。   她的父亲程子颐不仅是京城第一画师,当初还是京城排行第一的美男子,甚至世人赞美她父亲的容貌,远多过了赞他画技的。   而她母亲与她父亲青梅竹马,亦生得国色天香,妩媚动人。   大哥肖父多些,二哥肖母多些,两人也都是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俊朗少年。   程祈宁也是见过世面的,面前这人的皮囊并不能蛊惑了她。   唯有那句“念念”,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念念是程祈宁的小字,最开始她的小字并不叫“念念”,“念念”还是她离开京城时老祖母为她改的名字。   老祖母这样做,是为了让她知道,就算她不在京城,她也一直挂念着她。   面前这人既知她小字,想来是程家挚交。   大概不是土匪。   只是……程祈宁不敢确定。   她的面上虽然看不出半点的惊惧与害怕,心里却有些慌张,于是悄悄继续将手往上移,拔下了自己头上的簪子。   就算这人知道她的小字,她也不敢轻易相信这人。   有备而来,更是可怕。   话不多说,先下手为强。   程祈宁小手握住了簪子。   眸光一转便能看见那身倭缎褂上绣了只猛虎,金线张扬,栩栩如生,程祈宁将簪子对准了那只老虎的头部,正好对准了那人的腹部。   她的簪头逼近一寸,那人的身子就往后撤一寸。   只是搭在她腰上的手像是黏住了一样,始终没拿开。   等到了要将手拿开才能再退一步的境地,那人轻叹了一声,从程祈宁的细腰上撤下右手,轻轻巧巧就握住了程祈宁纤细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   程祈宁眼睁睁看着他取下了她手中的簪子。   那人掂量了掂量这根簪子,又摩挲了两下簪头凤栖花的纹路,才笑道:“久别重逢,念念便送我如此大礼,当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这人一笑,眸子便弯似月牙,结白的小虎牙若隐若现,更衬得五官生动鲜活无比,眉目间格外温柔。   程祈宁这才发现,他的左眼底卧了点极浅极浅的泪痣,因着程祈宁现在离他那张俊脸格外近,才留意到了这点。   面生泪痣之人,时人常谓之寡心寡情,情路坎坷。   可是这人对自己这般的陌生女子都笑得这般温柔体贴,看起来倒是个四处留情的多情种。   程祈宁皱了皱眉,没答话。   却听到那人嘀嘀咕咕:“素闻江南那边习俗与韶京不同,女子送男子簪子,是不是算作定情信物?这样会不会太快了些?”   程祈宁被呛了一下,刚想开口反驳,她二哥走过来了。   程祈元看了眼程祈宁,见她安然无恙,安心了些,对这人拱手,感激道:“今日之事,多谢公子出手相助。不知公子名姓?”   正把玩着簪子的少年抬眼,却不看程祈元,眸光微微起了波动,望向程祈宁,像是只在同程祈宁讲着话:“唐尧。”   他希望她能记得他。   程祈宁与程祈君皆愣了愣。   竟是唐尧……   安国公世子唐尧,安国公府的一根独苗苗。   不过程祈宁与程祈元能记住唐尧,倒不是因为唐尧显赫的出身。   京城有六公二十六侯,像是旁的,他们就没记住。   能记住唐尧,还是因为唐尧与程祈宁幼年时,一起办的那场满岁抓阄宴。   安国公府老太君与程祈宁的祖母关系很好,几乎能穿同一条裤子,唐尧生辰与程祈宁相近,只大程祈宁半个月,俩老太太一合计,给他们一起办了抓阄宴。   程祈宁听母亲说,抓阄宴上,她本来是想去抓雕成了小金鱼形状的银馃子的。   但是她被一岁大的唐尧看上了。   唐尧跨越了大半张桌子,真的是用吃奶的劲抱住了她,像是抱住了世间最宝贝的玩意儿,死活不撒手。   时至今日,想起她那场算得上是被唐尧破坏掉了的抓阄宴,程祈宁还有些五味杂陈。   程祈元同样五味杂陈。   那场抓阄宴他也在场,可惜被大人们挡着,没法上前给那个胆敢抱住他妹妹的胖小子一脚,后来程祈元下定决心,等再次见到唐尧,定然要打断这厮的狗腿。   没料到第二年便离开了韶京到了江南去了,这件事也便搁置了。   如今一见,当年的胖小子已经成了芝兰玉树的少年,还是帮他们打退了土匪的恩人。   狗腿是不能给打断了,还得好声好气地感激一番。   程祈元的脸色变了,默默攥拳,多年的怒火急待找到一个出口来宣泄。   唐尧没错过程祈宁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从初听见他名字的惊愕,到后来思索片刻后蹙眉,他都瞧了个清楚。   她还记得他。   不过印象似乎不太好……   他的嘴角往右扯了扯,薄唇微抿,有着淡淡的不悦。   可是看见了程祈宁那张巴掌大的娇美小脸儿,他的心弦微动,又笑了。   她又回来了。   这次他不会再让她走错路了。   有些人生来就格外被老天眷顾,程祈宁便是,她的面容结合了自己父亲母亲的优点,五官身段无一不美。   虽说还是十三四岁,脸颊上带着点婴儿肥,比起唐尧前世曾经见过的她再长大些、入宫之后,那张美到让后宫百花都黯然失色的脸还差了点,却足以让唐尧迷了眼。   尤其是那双眼睛,眸光清澈仿佛一泓清泉,唐尧还记得前生所见她笑起来的模样有多美,眸底波光粼粼,美得撩人心弦。   这次明明他也救了她,只不过他早有准备并未像前世一般伤重,怎么她如此吝啬笑颜?   唐尧想到这里,眉目黯然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见到了小舅子   恭敬谦和有礼乖巧大方得体懂事.jpg   算了还是念念好看,我眼里只想装念念^_^ 第004章   前世的时候唐尧初遇程祈宁,也是在这个时候,程家即将到达京城,在京郊遇到了土匪。   那时候的他,活脱脱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仗着自己父亲是安国公、母亲是圣上的长姐福宁长公主,自个儿是深得圣上欢心的外甥,在京中横行霸道,上街一次就得收拾收拾几个他看不顺眼的人。   而那些被欺负的人往往畏惧他的身份,一个个只能吃了哑巴亏,有苦不能言。   唐尧收拾人的标准简单又无理:不长眼地挡了他路的,或者行事让他看不惯的,都得吃他几拳头。   是以京城上到王侯贵族之子,下到东市卖炊饼的小贩,只要是惹了唐尧的,都吃过他的拳头。   到了后来,京城中的人一旦知道唐尧要出门了,便一个个躲在家里。   唐尧出门的时候,京城的街道总是十分肃杀,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空无一人,成了京城的一大盛景。   京城人明面上都在笑着“称赞”:安国公世子格外有骨气,铁骨铮铮的好少年!   背地里一个个翻着白眼不屑地唾弃:唐尧也就是会投胎,若不是投胎到了安国公府,而是到了庄户家,他顶多也就是个村霸,哪有他在京中称霸的份儿?   所谓这“骨气”,才不是什么真的骨气,不过是反骨与戾气。   这些话后来传到了安国公耳朵里,惹得安国公震怒。   他一生光风霁月,又怎能容忍自己的儿子是个一无所成的纨绔?   安国公为了正一正唐尧的性子,下令禁足唐尧三个月。   唐尧知道了这事,可吓了一跳。三个月,这可得了?他从小恣意妄为,就爱往外跑,拘在府里三个月,还不得闷出病来?   从小厮那里得了信之后,唐尧义无反顾地翻墙跑了。   一跑就跑到了京郊,遇到了被土匪围劫的程家人。   而正好唐尧在这时才猛然发觉,自己身上半点银两都没带。   犹豫了不过片刻,他便拔剑冲进土匪丛里厮杀。   他平日里就是个作恶之徒,倒没有半分见义勇为的心思,去杀那些土匪,不过是想着抢了这些土匪的战果,弄点银子花花。   这些年在京城干了上千场架,唐尧早就练就了一身好身手,奈何土匪人多,到最后他也有些支撑不住,前胸挨了一刀,不致命,却痛得让他眸底赤红。   不过皮肉带伤对唐尧来讲不过是寻常事,他平时最能忍最能装,疼得要死脸上还得装出一副嚣张样儿。   杀了最后一个土匪之后,唐尧勉强撑住了身子,到了离他最近的那辆马车,掀开了车帘,打算抢点银子就跑路。   却没想到抬眼正对上马车内小姑娘的双眸。   一眼沉沦。   她那一双大而美的眼睛里有着出人意料的波澜不惊,眉目间虽有隐隐担忧,却不见惊惧,仿佛马车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气质出尘,让唐尧有些吃惊。   而她的容貌又生得极美,杏眼菱口,唇红齿白,粉面含春,仅一眼,便足以惊为天人。   唐尧平生第一次对女子的容貌感到了惊艳,喉头发紧,紧张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被她那一瞧,像是万千星光都往他身上汇聚过来了,带血的手勾住了车帘,一直忘了放下去,也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   他的脑子里飞快闪现了掀马车帘子之前想到的词儿——   “快给小爷将银两交出来!”   或者是:“要么留下钱,要么留下命和钱!"   可是真等到话到了嘴边,却变了个温柔至极的调儿:“姑娘,可惊到您了?”   唐尧一边说,一边偷偷瞧着小姑娘的神色,见她的眸间浮起了感激的笑意,他也得意,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逞能道:“没事,姑娘你别怕,有小爷护着……”   “你”字还没说出口,他就因往自己身上捶打的力道太大,又正好捶在了伤口上,很没出息地剧烈咳嗽了几声,吐了口血,然后昏了过去。   等到了醒来,他已经回到了安国公府,回到了自己的床榻上。   唐尧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那位姑娘。   虽说他最开始的动机不纯,可是只看结果的话,他也算得上是她的救命恩人了。   话本子上有句话说得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   唐尧之前觉得说这些话的女子矫情,现在却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对。   他那年十三,还没到议亲的年纪,可是因为他平素的作为,福宁长公主操碎了心,担心日后他娶不到媳妇,早早就开始相看。   唐尧虽无恶不作,但是就是不喜欢接触女人,福宁长公主试探了几次,只从他嘴里得知了这家姑娘丑,那家姑娘没礼数的论调,说白了就是没一个看上眼的。   不过……醒来的唐尧心想,若是他以后的媳妇是那日遇到的那个姑娘,那他算是乐意的。   就算对她的出身来历一无所知,他也是乐意的。   他做事从来不讲道理,看不顺眼就是错的,看对眼了就是对的。   后来知道了她是谁,也证实了他的眼光真的很好……可惜……   作者有话要说:  内心戏小剧场:   往事不堪回首orz   把自己捶晕过去的不是小爷……否认三连…   不过救念念那个,就是小爷本人! 第005章   可惜程祈宁后来成了令他不可求,也求不得的人。   他还记得在自己被关在府中养伤三个月之后,适逢东宁侯府老太君寿宴,他终于有了机会出府去寻找那日的那位姑娘。   后来在东宁侯府,惊鸿一瞥,看见了侍奉在祖母身边的她,依旧是翩若游鸿矫若惊龙那种模样,让他欢喜到夹菜时手都抑制不住地颤抖。   原来她是东宁侯府的姑娘……   只是谁知道后来会在宴会上发生那事……   唐尧的眼底一番波澜翻涌,忽然撞上了程祈宁带着些许探究的漂亮眸眼,收回心事,眸光归于平静,勾唇浅笑:“念念这种反应,看来是还记得我?”   程祈元在一旁握了握拳。   何人准他唤妹妹小字了!   要不是看在今日多亏他出手相助,阖家才无伤亡的份上,他这拳头,早就招呼上去了!   程祈宁离着唐尧很近,想往后退,与这人拉开些距离,却因为身后就是马车,无路可退,只能微微仰头看着比她高了许多的唐尧。   她听明白了方才二哥说的话,这唐尧不仅不是土匪,还是他们的恩人,程祈宁想到这,展颜微笑:“今日之事,多谢公子了。”   只是……程祈宁看起来是个十三岁的娇娇姑娘,心思却比寻常的小姑娘深沉许多,想到的东西也多了许多。   方才她见那些土匪一个个都身材高大,又都一个个膀大腰圆,看起来便十分凶悍很难对付。   唐尧虽然个子比她二哥还要高许多,可是说起来不过也就是个比她大了半个月的十三岁少年,何来的本事对付这几十个土匪?   对于唐尧,她还不能全然放心。   “不必谢!”唐尧笑得畅快。   雨后清浅的日光映着程祈宁巴掌大的小脸,更显得轮廓精致柔美,让唐尧的心头微微悸动。   这次他对付这些匪盗早有准备,没有被土匪所伤,又清楚程祈宁的身份,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那短命的皇舅抢了先,让她在冰冷的深宫里蹉跎了岁月,让她被她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夺了性命!   念念那么好,怎么看都该被人宠一生,却因她入宫第一日赶上了皇帝驾崩被皇后斥作灾星妖|妇,打入了冷宫。   冷宫里的她将那个非她所出、备受冷落的冷宫皇子视若亲子,却养大了一只白眼狼,被意外登基之后的冷宫皇子赐了毒鸠……   唐尧突然攥拳,握得右手骨节咔嚓作响。   前世他冲冠一怒为红颜,翻覆了朝堂,自此之后便做了摄政大臣,新立的皇帝只是个摆设,真正只手遮天、坐拥天下的是他……   那又如何?   每每想到那日他晚去了一步,错失了救她的最好机会,就再也见不到这般粲然的笑颜、再也见不着她,便怅然若失,满怀寂寥。   权势富贵皆握于掌心又如何?活得却像是孤魂野鬼一般!   所幸一睁眼回到了所有所有的起点,今生的他既已熟悉前世覆辙,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踏上去!   听着这喀嚓声,程祈宁皱了皱眉:“你受伤了?”   唐尧微愣,转瞬展颜微笑,眸子灿若星辰,有着说不出的欢喜:“念念想知道?”   修长的手指搭上了自己的前襟,唐尧往下压了压自己的衣领,声音有着他这个年纪独有的低沉沙哑:“那你自己瞧瞧可好?”   程祈宁还未回应,程祈元的反应却比谁都快,一拳头招呼到了唐尧的脸上:“唐尧!你别以为你帮我们赶退了土匪,就有资格调戏我妹妹!”   一开始他就觉得这厮站得离祈宁太近,却又不能说是太逾矩,姑且忍了。   可听听方才唐尧这话,分明是在调戏她妹妹了!   程祈宁忽然失神。   唐尧的身子一晃荡,他脖子上带着的那块红丝线拴住的黑色玉佩就荡了出来。   黑色的玉本来就不多见,玉身又雕成了栩栩如生的麒麟形状,惹得她多看了两眼。   好眼熟……   可是猛然之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了。   唐尧只顾着程祈宁,都忘记了身边还有程祈元在,抹了把自己被打的半边脸,脸颊发热发烫,又看向了程祈宁。   方才那句话的确逾矩了。   可是他没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面对着程祈宁,他对她的心思半点都不想藏。   不过被打了一拳,他倒是清醒了些——他这样直白,莫不是太过于操之过急,吓到现在的程祈宁了?   他做得了混混,上得了朝堂,偏偏到了与程祈宁相处这件事上,找不到诀窍。   唐尧有些郁卒。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句话有多流氓气。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被大舅子打了QAQ   求念念吹吹亲亲抱抱被举高高 第006章   程祈元见唐尧还是直勾勾地看着妹妹,气得眼里冒火,动作利落漂亮地用左手勾住了唐尧的衣领,右手再度往唐尧的身上招呼了过去。   他的拳头还没打到唐尧的身上,身后就传来怒气冲冲的一声喝:“元哥儿!住手!”   身穿绮罗,头戴散珠的赵氏与青色长衫,手拿折扇的程子颐一道过来了。   程子颐不愧为当初京城最俊朗的男子,已近不惑之年,却仍然面如冠玉,姿容清雅,从面容上根本瞧不出岁月给他留了什么痕迹,赵氏今年三十有四,却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子,如此一对儿璧人相携而来,甚是般配。   程祈元回头,见自己的娘亲与爹爹过来了,狠狠磨动了两下牙齿,愤然放下了手。   他回头想要瞪唐尧一眼,却忽然发现人不见了,头一低,就看见唐尧竟然抱着头蹲在了地上,身子还微微颤抖着,看起来弱小无助。   程祈元瞠目结舌,明明前一刻这人还是一副毫无惧意的模样,怎么现在突然就变得这般软弱没出息?   “元哥儿!!”赵氏与程子颐相偕而来,看着缩在地上缩成了一团的少年,心底不免有些气愤,“你就是这么对待恩人的吗!”   抱着头将脸埋在两膝间的唐尧身子保持颤抖,唇边却悄悄浮现了一抹笑意。   这人啊,就得能屈能伸,该服软时就服软。   毕竟他未来的丈母娘,可是出了名的心软。   程祈元张了张口,再看了眼唐尧,忽然明白了什么,低低骂了一声。   “娘亲,这小子在演戏!”   赵氏拧眉:“胡说什么?这孩子救了咱们一家,哪里是演戏?你打伤他的腿了?还是胳膊?”   “腿和胳膊?”程祈元赶紧解释,“我只打了下他的脸……”   赵氏的脸色沉了沉,她没看错,元哥儿真的打人了。   程祈元立时噤了声。   程家的孩子们最怕的不是程子颐发火,而是赵氏发火。   因为爹爹是一定一定会站在娘亲那一边的。所以若是赵氏发火了,等同于赵氏与程子颐两个人的怒火加上块儿了。   赵氏忽然朝着站在唐尧身边正在拧眉细思的程祈宁招了招手:“念念,过来娘亲这里。”   程祈宁动了动脚,缩在她脚边的唐尧忽然伸手抱住她的小腿:“别走,你哥要打我。”   这语气虚弱又无助,可怜兮兮,恁的惹人心疼。   赵氏就觉得心疼了,美眸一转,狠狠地给了程祈元一把眼刀子。   唐尧则是抱着程祈宁的小腿,脑袋还眷眷地依了过去。   她活着,不是梦。   前世的时候他抱着因鸠酒吐血而亡的她,走出熙祈殿,他用袖子帮她擦去了她面上紫色的污血与残留的鸠酒,这些东西弄脏了他的官服,一向爱净的他却浑然不知,眼里只有她。   她依旧是弯眉长睫的仙子模样,肤色白皙,五官精致,面容祥和。   就算她死了,在他眼里还是最好看的。   可是那双灿若星辰的双眼却再也睁不开了。   再也不能,看他一眼……   自他知道她要入宫之时,便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真正拥有她,可是为了她,他收敛了自己的性子,洗心革面,为官入仕。   因为后宫若深潭,她初入宫便被打入冷宫,若无人暗中庇护,她的日子一定过得很辛苦,所以他一步步走到高位,不过是为了护她周全,保她安宁。   那时候他动用自己的人脉,收买了一些宫女太监,让她在冷宫中的日子也不至于太难过。   后来他见她很喜欢之前那个冷宫妃嫔所出的不受宠不惹眼的小皇子,便一步步扶着那个小皇子坐上了皇位。如此一来她便是太后,宫中又有谁能欺她辱她?   他不能亲自给她一世娇宠,那便给她一世的荣华!   谁曾想,害死她的竟然就是那个被她当做亲子养大、由他一手扶持起的新帝……   人心叵测啊……   在程祈宁薨逝之后,在他余生孤独终老的那些漫长日子里,他总是会梦到那日的场景——   他抱着她的尸体在长长的宫道上走着,却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无论他怎样喃喃唤她,都听不到她的回应,什么回应都没有,只有程祈宁唇边的鲜血与漫天的红色霞光一起,倒映进他发疯发狂一般赤红的双眸里。   莫大的悲怆与失偶般的痛苦让他的步伐凌乱,趔趄了好几次,几次都差点跌倒,若不是怕摔到她,他觉得自己都站不住了。   唐尧的心忽然一阵抽痛,抱着程祈宁的小腿蹭了两下,她的有些抗拒的小动作让他有些眼湿,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念念,我现在好疼啊……”   他是真的疼,又止不住的欢喜,现在的她想要推开他,她是活着的。   还好,一切都还能重来一次。   赵氏与程子颐相顾了一眼——这小少年在唤祈宁的小字?   程子颐上前,将自己的宝贝女儿拉到身侧。   他问唐尧:“今日之事多谢小公子,不知公子名姓?”   程祈宁一走,唐尧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怏怏不乐道:“唐尧。”   站在一旁的赵氏惊喜不已:“原来是小世子!”   唐尧这孩子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这孩子打小就喜欢她家祈宁,自打抓阄宴上那一遭,两家的走动多了起来,唐尧每次都像是黏在她家祈宁身上一样。   有一次她将两个孩子放在矮榻上,出去了一趟,后来她回来,站在门边的时候,正好看见祈宁要从榻上掉下来了!   看顾的小丫鬟正在收拾着屋子没能看见祈宁的危险状况,而她离得太远根本赶不过去……   赵氏疯了一样往那边跑,还没跑几步,榻上的娃娃已经掉了下去!   只不过……掉下去的那娃娃却不是她家祈宁,而是唐尧。   唐尧先掉了下去,祈宁紧接着掉到了他的身上,小胖娃娃唐尧身上肉也多,就这么当了程祈宁的肉垫。   两个孩子抱在一起,滚成一团,两个孩子都在笑,模样又都软糯可爱,像是观音坐下的两个小童子,可讨人喜欢了,让如释重负的赵氏欢喜不已。   果然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当初那个热心的小胖娃娃长大了,果然还是个热心的好孩子,赵氏觉得自己没看错人,欣慰极了,笑着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唐尧:   活了几十年果然演技越来越好了,   哈哈哈待会儿要凭演技赖上媳妇的马车! 第007章   想起这事,赵氏对唐尧更心疼了,美眸里目光一转,有些不悦地淡淡扫过了在一旁程祈元。   程祈元正磨牙嚯嚯,恨不得将唐尧这个装模作样的小人脸上的面具给撕下来,就听见他的娘亲发了话:“元哥儿,快去把人扶起来!”   程祈元心里不愿,娘亲的话又不得不应,只好阴沉着脸弯下身子去拉唐尧。   却不想根本拉不起唐尧半分。   唐尧的眸光闪动,唇角微微上翘了点,又迅速弯了下去,神色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脚:“轻点轻点,我疼。”   程祈元惊讶,皱眉想了想自己方才不过是打了这厮的脸一拳,他现在抱着脚叫什么疼?   赵氏粉面微微含怒,对程祈元道:“你当真只打了小世子脸上一拳?”   又嗔怒地望向了程子颐:“瞧你的好儿子!”   程子颐遭受无妄之灾,漂亮的丹凤眼微微一眯,松开了护住程祈宁的手,自己去拉唐尧。   程子颐是画师,伸过来的手格外修长,又白皙干净,像是一件精美的玉器。   唐尧的神色微晃,抬眼去寻找程祈宁的那双手。   他记得程祈宁也有着格外漂亮的一双手,白直如小葱,让他每每看到都有一种想将那双小手握到他的大掌之中的冲动。   可是当他真正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却是她死去之后,冰冰凉的十指冻得他的心生疼。   是以,这一世的唐尧怕极了冷冰冰的东西。   被程子颐扣住肩膀,唐尧眼珠子转了一圈,抿了抿唇,嘴一瘪,开始哀哀叫唤了起来。   “痛……”   “真的痛……”   “别动别动!脚要断了!”   程祈宁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了许久,一开始她以为唐尧是在装模作样,可是现在看他两道眉紧皱,薄唇紧抿,似乎十分痛苦又在极力隐忍的模样,觉得不似有假,忍不住走了过去,到了自己爹爹的身边。   察觉到程祈宁过来了,唐尧的眉间跃上了一丝细小的喜色,面上的神情却还是委委屈屈,有些痛苦:“脚疼,脚好疼……”   程子颐皱眉,清风朗月的面容中多了几分忧虑:“伤得如此严重吗?”   程子颐小心拉着了唐尧的胳膊,想将唐尧扶起来,却发现这个清瘦的小少年看上去身上没几两肉,身子却沉的要命,不由得皱眉道:“元哥儿,用点力气。”   程祈元撇了撇嘴:“我很用力了!”   程祈宁也伸手,拽住了点唐尧衣袖上的布料,想着出一点力气。   程祈宁一靠近,这下子唐尧倒是起来了。   只是他顺势将自己身子的大半重量歪向了程祈宁,闭上的眸子一闪而过了几分窃喜。   “好痛好痛。”他的嘴上仍在嘟哝。   程祈宁抿唇,唐尧的身上许是挂着香囊,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些浓烈的香气。   倒不刺鼻,反而很是合她心意。   只是与唐尧这般亲昵的情态让她有些不适地别开眼,却忽然又看见了那块在唐尧胸前晃荡着的黑色麒麟玉。   强烈的熟悉感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可是她却无论如何都思考不出来自己是何时见过这块玉……这让程祈宁的太阳穴忽然跳了两下,紧接着便有些头痛。   唐尧半靠在程祈宁的肩头,偷偷瞧着她的神色,他能瞧见程祈宁水润的双唇紧抿、芙蓉面上神色不悦,也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忽然僵硬了些,似乎是在抗拒。   一抹黯然从唐尧的眼底悄然划过。   不过他很快轻轻笑了,如今不过是初遇,生疏了点又如何,总归她好好站在这里,总归还有的是时间能让她同他熟稔起来。   程子颐见唐尧站起来了,虽说唐尧靠着他宝贝女儿的动作让他有些不悦,可是眼下的情况似乎也没法说唐尧的行为太过不妥当。   毕竟唐尧现在似乎受伤了……还是被他儿子打伤的。   程子颐压下了心头的一点不悦,一边默默试图将唐尧从程祈宁的身上拉开,一边道:“小世子留意着些脚下,我们将你扶到那边我的马车里去。”   他的话音一落,唐尧又是吃痛一声:“脚好痛。”   身子再次跌坐了下去。   他的手从程祈宁的身上撤了下来,却死死捉住了马车上的横木。   赵氏在一旁看着便觉得心疼,皱眉关切道:“这脚是伤了还是崴了?怎会如此严重?”   唐尧黯然道:“我与那些匪贼厮杀时脚上便挨了一板斧,骨头疼得像是碎了一样。方才躲这位哥哥的拳头,又有些崴脚了,我实在是走不了路了,夫人不如就让我上身边这辆马车吧。”   唐尧看了程祈元一眼,他活了这么大还没喊过人“哥”,对程祈元也算是爱屋及乌了,这可是程祈元占便宜了。   谁是他哥!程祈元暗暗啐了一声,愤然捏了捏拳头,突出的骨节咔嚓作响,之后忽然下腰,想直截了当地将唐尧拦腰抱起来。   程祈元知道唐尧与自己的妹妹程祈宁同龄,小他两三岁,看上去又很是清瘦,他对于自己的力气还有点自信,觉得既然唐尧脚不能动,不如就整个抱起来,总之别再让他在这里碍眼了!   唐尧眼角余光看到了程祈元的动作,身子一震,紧接着迅速将整个人缩成小团,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胸膛,满脸警戒。   程祈元还是继续着想要将他抱起来的动作,程子颐也不愿意让唐尧到自个儿宝贝女儿的马车上去,也来搭了把手。   只是唐尧有心将自己的重心往下放,饶是程子颐与程祈元两个人的力道加起来,也抵不过他不想站起来的心情。   唐尧的脚就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样,将近两刻之后,身形依旧岿然如山,半点没动。   程子颐先松了手,叹了口气,清雅若仙人的容颜上添了几分无奈:“元哥儿,由他去吧。”   末了他转身,又加了句:“你也到这马车上吧,世子受了伤,你在这里也好看顾着些,任由念念一个人,可能她看顾不过来。”   赵氏对唐尧福了福身子:“世子先在小女的马车上委屈一程,待到了京城,定然会好生报答世子出手相救的恩情。”   林间有风,树上接二连三地不断掉落着雨时树叶兜住的雨滴,有阳光透过树叶映下来。   唐尧仰面而笑,动作带着几分恣意与欢畅,雨后清浅的阳光映着他轮廓精致的半边脸,带笑的眸子熠熠生辉,同他抹额上反射着光芒的金片一样耀眼,浅浅的泪痣更衬得五官生动悦然。   他的声音朗朗如风:“也多谢夫人了!” 第008章   唐尧翘着脚,一跳一跳,被程祈元与程子颐一道搀着上了马车。   程祈宁眉蹙着站在一旁,留意看了眼唐尧的脚踝,却因他穿着金边长靴,看不到他到底是不是受伤了,心底生了莫大的狐疑。   程祈宁的马车很宽敞,里头的摆设很是齐全,马车车壁上纹着百种花的纹路,甚至中间还有空间摆了张矮几,角落了放了个瑞脑香炉。   知道程祈宁被她家人宠着,唐尧倒是很满意。   他唇角微勾,顺势倒在了靠窗边的榻上,身形侧了侧,看向了转身似乎要出马车的程祈元:“二哥怎么不过来?还有,念念呢?”   他倒是巴不得程祈元不过来,这样马车里头就只剩下他和程祈宁了。   只不过程祈元转身才不是下马车,而是将程祈宁牵上来,他回头,咬牙切齿地看了唐尧一眼:“胡乱说着什么?谁是你二哥!念念的名字又是你能唤的吗!”   唐尧没理他,目光转向了程祈元拉着程祈宁的手,眉头皱起,瞳仁里一闪而过了一点阴骘。   唐尧自知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前世且不论他少年时的荒唐,就算是成人之后,为了程祈宁他接连弑君两次,时人谓他一身反骨与戾气,实在是不为过。   他骨子里头的确是个心狠手辣的狠角色。   看着程祈宁将手放到她二哥手里,唐尧又想起自己在茶楼下偷偷看见的程祈君将程祈宁抱下马车的场景,程祈元与程祈君竟然轻而易举就做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事情。   唐尧抿唇,方才他心尖一闪而过的想法竟是要除之为快。   可是不行。   程祈宁最重视的便是家人。   前世当他知晓了程祈宁被他皇舅看上,注定要进宫做秀女的时候,歪路子,正路子,他都想过了,不止一次托人去暗示程祈宁她有不入宫的机会。   可是程祈宁没有如他所愿地答应他的提议。   他知晓她不是那种贪恋权势的女子,她会拒绝定然不是想去成为后宫嫔妃求什么荣华富贵,她只是太过在乎家人了……   毕竟他只在乎她,想出的那些法子却未曾将她的家人也考虑进去,她若真照了他的法子或假死或私逃,都能成为殃及她全家的祸根。   唐尧捏了捏自己的拳头,程祈君与程祈元是不能动了,她在乎的他都不会动。   只是……何时他也能成为她在乎的人?   他抬眼寻她,却惊讶地看着程祈宁坐到他的身边来了。   唐尧一愣,耳根子红了些。   他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嗓子却有些发紧,脸上有些僵地扯开了一个笑。   心里暗骂自己在程祈宁不动的时候,能很好地做到“山不过来我去就山”,可是却在程祈宁主动接近他的时候就慌了阵脚。   第一次如此没出息啊……   程祈元看见程祈宁到了唐尧身边,皱了皱眉,又在唐尧对面坐下,朝程祈宁招了招手:“念念,到哥哥这边来。”   唐尧眼底一黯。   程祈宁身姿优雅地缓缓坐好,然后笑着看向了程祈元:“二哥,我坐这里便好。”   唐尧指尖微震,侧头正对上程祈宁望向了他的目光,她的眉眼带笑,半边脸浸润在透过海棠花状窗格子射进来的阳光里,丹唇贝齿,容姿且清且艳。   唐尧看直了眼。   程祈宁看向了唐尧的目光柔柔,却是带着几分审视的。   初见唐尧是在茶楼下,那时她只当这是个有些奇怪的陌生人,因着一身打扮过于富贵以及他浑身的气度惊尘绝艳,才让她多看了几眼。   程祈宁向来鲜少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放在心上。若不是后来遇匪,而唐尧莫名其妙插手进来,程祈宁恐怕很快就忘了他。   而她觉得唐尧会出手相救,方才那般的行为举止又实在有些怪异,难免怀疑他有什么目的。   可是当她看向了他那双像是用细笔勾勒好的漂亮眼睛,眼底神采熠熠,又同这刚下个雨的天空一样干净。   有着这么一双干净眉眼和澄澈笑容的少年,很难让人怀疑他是个坏人。   程祈宁既觉得他没有恶意,又觉得他的行为举止太过于怪异,一时间心底没个确切的主意。   马车再度往前行进,程祈宁安静坐着,程祈元抿唇紧紧盯着唐尧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再有什么唐突了自己妹妹的动作。   而唐尧则是并着双腿,眉眼温顺,紧握成拳的两手放在自己的膝头,做出一副格外乖巧的模样。   见唐尧始终看着窗外,脑袋几乎将窗户口堵住了大半,程祈元有些不快:“喂,你堵在那里是在做什么?挡着我看风景了。”   唐尧但笑不语。   这辈子的他虽有了前世六十几年的记忆,性子是深沉了点,可是他有他的打算,仍在明面上恣意妄为了十三年,还是那个让韶京之士人人闻风丧胆的安国公府唐小霸王!   是以他露露脸,那些人就躲开了,道路上也通畅些,程祈宁坐着稳当的马车也能舒服些。   马车如同唐尧所愿,一直稳稳往前行。   只是到了某个拐角处,行进着的马车忽然晃动了一下。   唐尧神情一肃,唇边带着的浅浅笑意瞬间收住,身子无比迅速地往下|倾倒,将程祈宁护在了自己的身下。   程祈宁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了一记尖锐物体嗖嗖飞过、而后凿入木头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她慌张问道。   唐尧稍稍撑起点身子,神色中带着几分肃杀与凝重,低哑的嗓音却有些温柔:“念念你别怕。”   他果然没料错。   前世遇见这些匪盗之时,他只是个不学无术只有几分拳脚功夫的国公府世子,这一世他早就不再如那时一般无知,自然能看得出事情的蹊跷来。   先不说这些盗贼敢在天子脚下犯案是得有多大的胆子,只看他们的着装打扮,便能察觉到不对劲。   做匪盗的常是些不注重外表打家劫舍的糙砾汉子,他们一个个倒好,身上穿的都是崭新的衣物,像是昨日才成的盗匪,还是新手……   他们极有可能并非盗匪,而是受人嘱托,假扮成盗匪前来取程家人性命。   唐尧并不知幕后主使是谁,却知道这人可能还有留有后招。   作者有话要说:  唐尧:想欺负爷的人,先过了小爷这一关!! 第009章   一想到有人意图暗害程家、暗害程祈宁,唐尧的眉宇间掺杂上了几分冷肃。   程祈宁几度皱眉。   唐尧离她太近了。   她一抬头,就能看见他修长的脖颈上微微凸起的喉结,程祈宁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手指尖触到柔软的肌肤之后瞬间移开,薄薄的脸皮有些发烫。   她这还是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男子与女子之间的不同。   江南少许地,年年情不穷。常有恋慕她的男子为她折花采莲、吟诗相送。更有甚者,趁着月色皎皎的夜晚,骑在她家院墙的墙头上高唱“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只不过……那些人下场都很惨。   骑墙头的被她二哥打了,吟诗折花的被她大哥奚落之后又被二哥打了,有心追求她的虽多,可是有的人都见不到她几面。   连她的哥哥们在她长大之后,最亲昵的接触不过是抱她下马车这类,与男子之间的距离这般近,倒是第一次。   唐尧身上挂着的香囊香气传入了她的鼻中,而他有些紊乱的呼吸声近在咫尺,与一个说起来其实是陌生人的故人离得这么近,程祈宁觉得很不适,连呼吸都变得慢了下来。   她动了动身子,想滚下去。   “不准动。”   唐尧的声音压的很低:“外面有人欲取你们的性命。”   程祈宁瞳仁一缩,抬手焦急地攥住了唐尧的衣袖:“我爹爹和娘亲呢?他们怎样了?”   知道了此刻的情况危险,反而让她觉得自己必须得出去一趟了。   程祈宁虽然一直被自己的爹娘与哥哥们护在身后,样貌又生得千娇百媚,看起来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可若是真遇到了事,她从来不会一味躲在后面。   她那接二连三的可怕梦境里,她的家人为了她,似乎遭受了很多苛待……   虽然只是南柯一梦,可是程祈宁的心里却有歉疚。   她怕自己此刻躲在后面,虽苟且换来了安然无恙,但难免日后会悔恨终身。   是以程祈宁挣扎的动作激|烈了许多,甚至意图挠唐尧两下。   唐尧撑起了点身子,他高高束起的长发有几缕柔顺落下,落到了程祈宁的身上、颈子上与半侧脸上,黑发如墨,更显得程祈宁的肌肤莹白如玉。   程祈宁本就心底着急,又被这突然垂下的几缕头发弄得皮肤上有些痒,水汪汪的眼睛里生出了几分不耐,想伸手将这几缕恼人的东西拨开去。   唐尧看着程祈宁的细白纤弱的手,一下子呼吸屏住,抬起自己的手想去握住,到了还不及一寸的位置,心猛然一动,醒悟过来如今他与她关系尚浅,生生在快要触及的时候停住,眼底一黯之后,屈起手指,放在自己口中,连吹了三句哨声。   唐尧贵为安国公世子,又是当今元熙皇帝的亲外甥,身边自然会有暗卫暗中保护着。   他那三声口哨,便是喊暗卫出来的暗号。   做完这些,唐尧翻身站了起来。   程祈宁趁这个机会也立刻做起身,视线焦急在马车车厢内扫了一圈,这才发现二哥不知何时不见了,马车里只剩了她和唐尧。   而离着二哥原本坐的位子不远的车壁上,凿进去一枝短镖。   短镖几乎完全陷入了马车车壁里,可见扔出这只飞镖的人该有多用力。   程祈宁见此,心里有莫大的困惑在翻涌——究竟是谁人想害他们?   她狐疑着抬眼看向了唐尧:他又是为何愿意卷入这件事里?   若说唐尧是个热心的少年,单纯只是在见义勇为……程祈宁自己是有些不信的。   看他的样貌,一身打扮富贵泼天,言谈举止也有些轻浮,端的是个锦衣玉食潇洒不羁游戏人间的浪荡样子,怎么可能会出手管她家的闲事?   难不成是无聊至极了?   也不对,他一眼认出长大后的她,程祈宁不相信他能根据小时候那个白胖团子的样子辨认出她来,再说那时候他也不过一两岁,能记得些什么?唐尧定然是有备而来的。   理不出答案来,程祈宁心烦意乱。   唐尧扫了程祈宁一眼,见她神色郁郁,启唇道:“念念不必害怕,我的暗卫已经出来了,有我在,你与你的家人都会没事的。”   程祈宁飞快趴到窗棂边看了一眼窗外,见她大哥二哥还有父亲都在马车外站着,果然如唐尧所说,安然无恙。   还有几个着劲装的男子动作规整地站在一边,神色警戒地观察着周围。   程祈宁大概能猜到这些人的身份,知道了家人无恙,她的内心稍定,转头对上了唐尧认真的眼神,她又一次皱起眉头。   思忖了半晌,程祈宁开口问道:“世子出手相救,祈宁感激不尽,只是……祈宁有一事不明,世子此举,意欲何为?”   既然猜不出来结果,那不如此刻就问个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唐尧:   听说江南那边有人给念念送花吟诗还爬墙头???   ╭(╯^╰)╮小爷以后要爬念念床头!!!   P.S.江南少许地,年年情不穷——取自南朝·梁·刘缓《咏江南可采莲》 第010章   程祈宁目光定定地望向了唐尧。   唐尧忽然抿唇轻笑,笑起来的弧度有些像冷笑,眼底的浅痣随之轻轻动了动——她以为他这般做是意欲何为?   他为了她弑君弑舅盗窃皇陵!甚至自立为摄政王干涉朝政,心狠手辣臭名昭著,犯过的事情载入史册也只能留下骂名!诛九族都不足惜!   左右求的不过是一个她……   是了,这些事情她都是不知道的。   前世他因为两人身份间隔着的万里鸿沟,将所有的情意全部埋在心底,暗恋也罢、相思也罢,都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而她至死都不知道他心里对她有着多深沉的爱恋。   而这一世,分明是刚开始,于她而言,他只是个初识的陌生人,他这是在着急什么?   手指暗暗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唐尧冷静了许多,脸上仍带笑,笑容却没了方才那股子冷飕飕的感觉,和煦了许多。   他只笑不言,步子往前挪动了点。   紧接着唐尧死皮赖脸地将整个身子歪倒在了程祈宁的身上。   程祈宁往窗外看的时候身子是半跪在榻上的,手放在雕镂云纹的木窗窗沿,唐尧这么一倒让她有些始料未及,身子下意识往一侧闪躲,却被唐尧用力拉住了腰。   “念念我脚疼。”唐尧又开始叫了。   程祈宁皱眉,眉目中带着几分不悦,看着唐尧搭在她腰上的手。   程祈宁腰细如柳,唐尧悄悄舒展了一下搭在她腰上的五指,觉得他一手都能握过来。   抬头可见她细滑白腻的肌肤,素了前世今生加起来百十年的男人有些心猿意马。   只是……唐尧见程祈宁似乎真的不喜欢他这样靠近,虽然心里不愿意离开程祈宁温暖柔软的身子,但还是乖巧往边上挪了挪,离开了些。   尚要徐徐图之。   他翻了个身在榻上坐了起来,还没等程祈宁回过神来,又飞快褪下了自己黑色的长靴。   长靴底沾着泥,被唐尧顺手就扔到了地上。   程祈宁看到了他的脚之后,脸色瞬间变惨白了些。   唐尧所穿的白色罗袜被鲜血染红了,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程祈宁心悸不已,看着那鲜红的血色,她觉得自己的脚也在痛,脚尖微缩:“世子,你……”   他竟然真的受伤了,她微微倒吸着凉气:“疼吗?”   程祈宁关切的语调让唐尧很是受用,他低笑道:“不碍事。”   他活到这么大,还不知道示弱二字要怎么写。更别说现在这种时候,更是不能软弱了些,让程祈宁看低了去。   ……只是他那个忠心耿耿的暗卫广陌下手可真重。   程祈宁却有些不信,她二哥也是个常打架的主儿,每次打了人或者被人打了,都会回家来哀哀叫唤,唐尧的伤看起来比二哥以往哪次都重,他怎么都不带喊一声痛的?   可惜她又不是大夫,面对这个也有些束手无策。   程祈宁忽然跳下了马车。   唐尧眼底的光瞬间暗了些,目光追逐着程祈宁的身影,唇瓣轻轻动了动:   念念……   别走……   他怕是魔怔了,好不容易等到她回京城,一刻见不着她,心里便有些怕。   怕她在自己所不能掌控的地方遇到危险。   所幸的是程祈宁很快就回来了。   唐尧笑了。   只是等看清了程祈宁身后还跟着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之后,唐尧脸上的笑就淡了些许下去。   程祈宁转身对那小丫鬟叮嘱道:“你过来帮世子看看脚伤。”   小丫鬟应了个“喏”。   这小丫鬟是跟在程祈宁府中的大夫身边的那个,跟在大夫身边久了,略懂些医术。   唐尧的身子往里缩了缩,眼底一片阴骘。   小丫鬟听见了一声发狠的“滚”,身子吓得一怔,不敢再动。   程祈宁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让小丫鬟退下了。   她自己走到了唐尧身边:“世子伤得这么厉害,还是让人来给包扎得好。”   唐尧瘪了瘪嘴,有些委屈:“她脏。”   程祈宁无言。   见唐尧的打扮她就知道他会是那种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人,却没想到他的性子竟然挑剔到了这种地步。她家这小丫鬟干干净净的,手脚也利索,居然会被说做是脏……   唐尧道: “你过来坐下吧。”过来陪陪他。   他的身子挪动了些,让出了点位置。   程祈宁却是立于原处未动:“不了。”   如今马车里只有她和他,在江南一地男女同乘是无所谓的,可是程祈宁在离开那里的时候做好了有关韶京习俗的功课。   韶京对女子的束缚甚严,孤男寡女同乘一辆马车,怕是会让人质疑她的品性。   唐尧眼下一黯。   扔短镖的人在逞凶之后便逃之夭夭,外头的程家人与暗卫找了半天皆未寻到行凶者的踪迹。   马车队伍一番休整之后,再度启程。   作者有话要说:  唐尧:念念让别的女人过来帮我包扎。滚滚滚(ノ°ο°)ノ我的身子是留给念念摸的,嗯。 第011章   因着路上受袭一事,程子颐吩咐了赶车的快些动作,只过了两日,便到了韶京。   车队抵达城墙根下的时候,日头正好,程祈宁估摸了一下时辰,约莫是巳时。   韶京是国都,一眼看过去,只见高高的灰青色城墙将城内与城外隔绝开来,城墙根下有士兵在把守,这个时辰,来往于城内城外的百姓正多,马蹄下扬起来的尘土几乎要遮天蔽日。   马车停下,程祈宁看见有家仆去给士兵递允行的文书,不由得微微皱眉——   看守的士兵这么多,韶京的戒备如此森严,难不成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忍不住想探头往外看。   脑袋却被一双大手拦住。   这几日一直赖在她马车里不走的唐尧伸出手拦住了程祈宁的小脑袋:“外头多尘多土的,你可别呛着了。”   程祈宁抿唇,眉间淡扫不悦,却是柔声道了一声谢。   这两日她一直在观察唐尧,相处的时间越多,她对唐尧这个人就越防备。   一直赖在她的马车里不走,左脚虽然有伤却丝毫不妨碍他的行动,在驿馆短暂歇息的时候为了安顿好整个车队的人跑前跑后,在旁人面前张扬恣意,到了她身边却伪装得十分乖顺……   她隐隐觉得这人身上藏着她不知道的秘密,可是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明白唐尧这么帮她、帮她家是想要什么?   唐尧既然是安国公世子,又是长公主独子,身份无比尊贵,生来就高人一等,若说他来帮他们是为了钱、或者说是名利,料是东宁侯府能带给他的,并不比他生来就有的多。   程祈宁自小到大还没遇见过那么奇怪的人,猜不透唐尧图的是什么,程祈宁的心里有些不舒坦。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大概说的就是她现在的心情,她最害怕唐尧以这种救命恩人的身份接近她家里的人是有什么不好的目的。   程祈宁叹了一口气,因着唐尧是他们的救命恩人,爹娘对唐尧几乎没有什么戒心,而她虽然不能信任唐尧,可是却也捉不到什么他的把柄。   马车帘忽然被人掀开,有士兵往里面望了一眼,似乎是在检查车上有没有藏着什么人。   看见了程祈宁的一瞬间,那个士兵的眼里有着不加掩饰的惊艳。   再多看几眼更是看直了眼……   之前就听闻那被驱逐出京城的程子颐样貌俊逸到让男人们都愧为男儿,他这女儿这容颜,怕是也要让韶京当中那些自诩貌美的贵女们生愧啊……   唐尧眯了眯眼,将自己的身子侧了侧,挡住了程祈宁,冷声对那士兵道:“看够了吗?”   士兵回过神来,看见了唐尧,立刻抱拳行礼:“世子!”   他的脑门上忽然冒出了冷汗,小霸王怎么在这里!   唐尧的唇角勾了勾,似乎是在笑话那士兵的胆怯模样:“看够了?”   这次语气和缓了许多,语尽处尾音扬起,勾着几分尊贵与骄矜。   他这语气,听起来倒不是在问士兵是否看完了,而是在提醒他:看了这么久了,足够了,滚吧!   士兵垂着头,语气恭恭敬敬甚至能听出来他的害怕:“看够了!”   唐尧是谁?打人不论事的小霸王,打人也算了,可是惹了他的人除了得挨拳头,之后还得丢饭碗。   皇帝的亲外甥,安国公世子,惹不起惹不起。   马车帘迅速被那士兵放下。   坐在对侧的程祈元隔着窗户看了眼外头的状况,见程家每一辆马车都被搜查了,不免有些困惑:“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唐尧看了看自己身边的程祈宁:“念念你觉得是怎么一回事?”   程祈宁心里也有些疑惑,听见二哥问出来,原意是打算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偷偷听听唐尧怎么说,却不想自己被点名,抬眼见唐尧殷殷切切的目光,她只得试探猜道:“这是为了防止什么人进入京城吗?”   “猜对了。”唐尧唇边扯开了淡淡的笑意。   许是初遇的缘故,程祈宁太闷了,总得他勾着引着,才会对他说几句话,这怎么能行?   虽说她安安静静的样子也很是娴静动人,可是却总是会让他恍惚间看到了前世的那个她。   那个活着的时候因为畏惧他的身份,在他面前慎言寡言的她。   那个死后更是不能说半句话给他听的她!   她还是多说说话,才能更让他安心。   唐尧心底微微有些涩,垂眸道:“前些年去和亲的珠玑郡主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个消息,说是她和亲去的碑姜国派了刺客来韶京,虽不知这说话是真是假,皇舅却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是以加强了城墙这边的警戒。“   说到这,他忽然抬眼,定定地看着程祈宁,神色里带着几分悲怆。   前世的时候,正因为有珠玑郡主,才让程祈宁在宴会上出事,毁了清誉,必须入宫做他皇舅的妃嫔!   作者有话要说:  唐尧:回韶京倒计时   不能再赖在念念马车上倒计时   不开心   要念念抱抱才能好 第012章   珠玑郡主并不是皇族人,而是建威将军庶出弟弟的女儿,赵初娉。   而赵初喜是建威将军的嫡女,说起来赵初娉算得上是程祈宁的母亲赵初喜的一位庶妹。   当初碑姜国国主为了能与大楚王朝和亲,千里迢迢来到韶京,在宫宴上对赵初喜一见倾心,几次在大楚皇帝面前暗示自己对将军府的女儿有意。   碑姜国的国主可能不知道赵初喜与程子颐已有婚约,可是大楚皇帝却清楚这件事并时常因此而感到遗憾。   既然赵初喜与程子颐有婚约,让赵初喜到碑姜国和亲便不太合适,再者说若是赵初喜与程子颐没有婚约,风流无度的大楚皇帝早就将其收入后宫了,怎么可能让她去碑姜国那种荒凉无比的地方?   这和亲,赵初喜是不能去的,大楚皇帝想了个法子,给了赵初喜的庶妹赵初娉一个“珠玑郡主”的封号,派赵初娉去和亲去了。   说到“珠玑郡主”这四个字,唐尧的语调往下压,面色阴沉。   他清楚前世种种,自然晓得这珠玑郡主是怎样卑劣的货色。   珠玑郡主虽是个身份地位的庶女,但好歹也生在将军府,她从未吃过苦头,突然被强加了“珠玑郡主”的封号远到碑姜国和亲,远离家人远离故土,这是她的不幸。   不过赵初娉一点都不值得人同情。   得了珠玑郡主的名号之后在韶京百般炫耀、仗势欺人的人是她,到了碑姜国很快反悔的人也是她。   赵初娉到了碑姜国之后十分不安分,一直暗中筹划着要逃回韶京,终于在大楚王朝派使节出使到碑姜国的时候找到了机会。   赵初娉骗使节张庙,说碑姜国勾结周遭的其他小国,意图谋乱,让张庙将她带离了碑姜国。   可是后来回到京城的只有赵初娉一人。   赵初娉被人带到了大楚皇帝跟前,泪眼朦胧地跪在殿下,几度哽咽。   她哭着说,碑姜国很快就发现了她与张庙冒死赶回大楚国报信的事情,派人一路追杀,张庙为了保护她死了。   大楚皇帝是个冷漠的主儿,听说张庙死了虽也难过,但实在是难过得有些不痛不痒,只是赵初娉后来的话却让他惨白了脸色。   赵初娉说,碑姜国派出了几十名训练多年的死士,来刺杀大楚皇帝。   要知道,碑姜国人素来以善武著称,大楚皇帝又是个贪生怕死的,吓得要命。   而赵初娉又说她在碑姜国生活多年,能够立刻凭借着口音与容貌在人群中分辨出碑姜国人来。   为了守护住本朝天子的安危,她愿意接下来的这些日子跟随在大楚皇帝左右,帮大楚皇帝迅速判断出那些人是危险的。   想到这里,唐尧骨子里的暴虐因子四处流窜,他真看不惯这赵初娉的恶心嘴脸。   这赵初娉哪里是忠心为主?分明是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那皇舅好色到了骨子里,连先皇的几位美貌嫔妃都让他在先皇驾崩之后,改名换姓换了身份重新纳入了后宫,色胆包天到了自己老子的媳妇也敢要。   这赵初娉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日日伺候在大楚皇帝身边,稍作勾引估计他皇舅就上钩了,赵初娉存的就是要入后宫的心思!   程祈宁祖母的宴会上,大楚皇帝也来了,他亲眼看着赵初娉在他皇舅醉酒到了后院歇息之后,偷笑着跟了上去。   只是无论如何唐尧都想不清楚,为什么最后被人们发现的,是欲行不轨之事的大楚皇帝和拼命挣扎的程祈宁。   唐尧呼吸顿了顿,痛苦闭了闭眼。   不管是回想多少遍,他都能如同又回到那日一般,体会到当时的心境。   明明刚入席之时还因为找到了程祈宁而欢喜不已,明明他都想好了要怎么在宴会结束的时候去找她说话,日后又要怎样一点点对她好然后娶她回家,却不想只一瞬,他就像是被人推入到了万丈深渊,所有的念想摔至粉身碎骨,而他也摔得心如齑粉。   那时候程祈宁的眼里全是泪水与惊惧。   他站在一旁,呆若木鸡,万念俱灰。   也是自那时起,他对大楚皇帝起了杀意。   听到了珠玑郡主几个字,程祈宁先是未想起这号人物,后来稍微想了想,才想起珠玑郡主是赵初娉。   程祈宁生在京城,却被养在江南,对京城的事情并不熟悉。   不知为什么,她的父亲与母亲虽然很喜欢与她讲话,却鲜少提及在京城的往事。   甚至在偶然听见一些人名的时候,他们会双双变了脸色,闭口不谈。   对于珠玑郡主,程祈宁也只是知道个名字,其他的一概不知。   “珠玑郡主回来了?”程祈元皱了皱眉。   妹妹离开京城的时候年纪小,可能没什么印象,但是他是记得的。   这个女人对他的母亲有着很深的恶意。   小时候他在与伙伴玩闹时,藏在了矮冬青里,却意外听见了赵初娉在笑着同母亲打完招呼、等母亲离开的时候极其恶毒咒骂的几句话。   程祈元的记性好得惊人,年幼的事情也记得清楚,更别说这件事让他印象深刻,更是难以忘怀。   程祈元虽然性子急躁莽撞了些,但是却极度护短——护妈护妹,想到珠玑郡主他的眼里就蹿起了怒火。   程祈宁瞧出他面色不豫,问程祈元道:“二哥怎么了?珠玑郡主是做过什么吗?”   “她不是好人。”   程祈元与唐尧几乎是异口同声。   程祈元看唐尧不顺眼,和自己看不顺眼的人异口同声让他有些难堪,不屑哼了一声,别别扭扭地别过眼去。   唐尧眸光深沉地转向了程祈宁:“念念,你不要不信我,珠玑郡主真的不是好人,你二哥都说了。”   目下他一直能感觉到程祈宁对他的疏离,他怕她不相信。   作者有话要说:  唐尧:   珠玑郡主不是好人的,真的,念念   她会让你,离开我。 第013章   若是唐尧单来同程祈宁讲这句话,程祈宁还有些不信,可是方才她二哥也说了同样的话……   她信她二哥的。   程祈宁看向程祈元:“二哥,你为何说珠玑郡主不好?”   程祈元闻言,先是瞥了一眼唐尧,显然唐尧的存在让他感觉到有些不舒服。   他和自己的妹妹说话,不想让唐尧这家伙听了去。   程祈元几番表情暗示唐尧不该再呆在马车上了,唐尧却是兀自别开了眼,看向了别处,对程祈元眼中的嫌弃视而不见。   见唐尧装作看不懂他的暗示,程祈元起有些不悦,站起身,到了程祈宁的身边。   他俯身到了她的耳侧,放低了声音,将小时候遇见珠玑郡主偷偷说赵氏坏话的事情同程祈宁说了。   程祈元十五岁,正是少年好时候,他的容貌与阳刚无半分关系,甚至算得上秀气,肤白如玉,姿容清雅,与程祈宁隐约有几分相似。   二人凑在一起说话,程祈元眉眼中温柔带笑,程祈宁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自然而然地朝程祈元那边偏头过去,一看就知道两兄妹之间的关系很好。   唐尧忽然觉得马车里闷到有些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瘪着嘴带着怨地重重往马车车壁上一倚,视线投向了窗外,弄出了点声响。   不过程祈宁专心听着她二哥的话,根本没理会唐尧的小动作。   唐尧的眼底愈发落寞。   程祈元说话的声音虽小,可是唐尧却能隐约听见。   听程祈元说,这赵初娉与赵初喜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和睦……   唐尧眉头皱起,清俊的面容上攀上了几分疑惑。   唐尧只知道珠玑郡主同赵氏表面上看起来很是和睦,竟从未想过她们两人的关系可能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风平浪静。   程祈宁听完了程祈元讲的话,皱了皱眉:“在背后妄议他人的人,的确算不得品行端良。我本以为珠玑郡主愿意为了邦交远嫁碑姜国,会是个识大体的女子,却没想到会是这种人。”   唐尧也在听着程祈宁的话,一边将修长的手指屈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膝头,程祈宁说一个字他便点一下手指,越点他身上的怨气越浓重。   她对她二哥说的话真多。   后背渐渐渗透进了马车车壁上的凉意,唐尧的身子猛地弹开,眉心凝起,对这点凉意感到不悦。   今日要到侯府了,程祈宁在脑袋两侧梳了两个弯月髻,耳侧特意散着些碎发,显得她的侧脸的精致轮廓更加清晰。   程祈元听完程祈宁说的话,看着妹妹出落得越来越美的脸庞,小少年的眼里多了赞许与骄傲。   他抬手摸了摸程祈宁的脑袋,又怕弄乱程祈宁的头发,动作不敢太大:“念念说的没错。”   “虽说她与我们家沾亲带故,可是这种人说不准会有什么坏心眼,念念,你可要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程祈元一边说着,一边屡次瞥向唐尧,话里有话。   唐尧面容平静:“念念,你二哥说的对。”   东宁侯府的府邸在韶京城中,地理位置绝佳,马车过了城门之后往城内走,韶京城中人多也繁华,热闹喧嚷的人声渐渐透过马车窗棂传了进来。   程祈宁对唐尧再冷淡,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乍到韶京听见了外面喧嚷的人声,多少有些好奇,将脸凑到了十字海棠的窗格子边往外看。   “快到侯府了。”   程祈元早就将韶京地图记在了心中,看见了外面几个店铺的名字,便知道现在马车已经到了韶京最繁华的街市了。   再过几条街,东宁侯府就到了。   程祈宁忽然有些紧张,手心往外冒着汗。   不知为何,她看着这条长街上的铺子与往来的百姓,心中居然有着过分剧烈的喜悦。   那种被束缚多年之后,终于重获自由一般的喜悦。   她甚至对这些铺子还有着微弱的熟悉感。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韶京虽是故土,但她却在两岁多的时候便离开了,怎么会对这些铺子有记忆?   且不论十几年时光让这条长街发生了什么变化,就算是这条街没变,两岁半的她也该是懵懵懂懂不怎么记事的。   她不像二哥记性那么好,程祈宁性子有些懒,好多事情她都不愿分神记住,记得很是糊涂。   然而心头的狂喜是骗不了人的,程祈宁的眼睛甚至微微泛红,泪水控制不住地要涌上来了。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梦境。   在那个梦境里面,她虽贵为太后,可是却是被拘谨在宫闱深深的后宫之中,宛如笼鸟,插翅难逃。   梦里的她,必然是日思夜想着要逃出去的吧。   可是最后她却死在了那里,死在了自己养大的孩子的手里。   梦里的黄袍加身的青年,送毒鸠予她的太监,还有最后闯进来的紫衣青年,以及那块黑色麒麟玉,交叠着在她的脑海里闪现。   程祈宁的身子猛然一怔。   黑色的麒麟玉……?   她抬眼去看唐尧的脖子,一根红线蜿蜒到了他圆圆的领口里面。   红线没入领口之后,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可是她记得前不久她是见过唐尧戴着一块黑色麒麟玉的。   那块玉……好像和她梦里所见的,极为相像。   作者有话要说:  唐尧:   念念在看我领口   好紧张她是要扒我衣服吗   不行啊她二哥还在   嗯我要想个法子把程祈元赶下去 第014章   马车忽然停下,程祈宁转开视线,看着车帘被赵氏打开。   赵氏温柔笑着看向唐尧:“前头是个药坊,世子不如去瞧瞧自己的脚伤?”   唐尧赶紧拱手:“晚辈谢过夫人,只是晚辈身子骨硬朗,在驿馆时又巧遇游医帮晚辈上了药,如今已经没事了。”   一边缩了缩脚。   其实他这脚还是有些痛的。   唐尧怕自己装有伤装的不像,索性让自己身边最得力的那个暗卫广陌将他打伤了。   他那个暗卫广陌武功极高,行事却是一根筋,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唐尧让他把他打伤,他就真的下得去手。   憨直得傻气冲天。   唐尧倒也不怎么怪广陌。   这不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念念吗?   赵氏还在笑着,语气里却带了几分恳切的责怪:“这是大事,可不能太过草率了。在驿馆遇到的不过是个游医,还不知医术如何?若是让世子落下了什么病根该如何是好?世子还是出来到药坊拿些药吧。”   怎会真的是江湖游医呢……唐尧垂眸。   这赵氏口中所谓的江湖游医可是刚致仕的老太医,医术高明得很。   就面前这家药坊,还是老太医孙儿开的。   “夫人说的没错,世子最好还是去药坊看看。”程子颐也跟了上来,环住了赵氏的腰,一道劝着唐尧,“待到世子看好脚伤出来,程某先将世子送回国公府去,并会在安顿好家人之后,前去国公府道谢。”   唐尧自然还是不想去的,他本意是想要跟着程家一起回东宁侯府的。   他忽然转头看了眼程祈宁。   程祈宁两道细细的眉毛微微皱着,肤色白皙,脸色却有些难看,唐尧心里兀的一惊。   程祈宁很在乎她的娘亲和爹爹的……   前世就算她入宫了,她也是会隔十天半月便往家里寄家书。   唐尧不知程祈宁真正在想些什么,只以为他这样拒绝她的爹娘,惹她不高兴了。   他的身子微怔,转头看向了赵氏,乖巧笑道:“多谢夫人关照,晚辈这就去药坊看看。”   他站起来的时候身子歪了歪,有些不稳当。   程祈宁离着他最近,赶紧撑住了他。   唐尧眉眼一弯,转头看着程祈宁,语气温柔:“念念……”   他的眼珠子黑白分明,眸光澄澈,离得他近的时候,能看到随着他的眼睛弯起弧度,眼底那浅褐色的小痣也跟着动了动,目光很是深情……   程祈宁有些恍惚:梦里的那个她在临死的时候,来到她身边的穿紫袍戴黑色麒麟玉佩的人,是唐尧吗?   那时候她撑着最后一点力气,仰头去看,却没有看到的那张脸,就是唐尧的这般模样吗?   那个梦对程祈宁来讲是噩梦,与这个梦有关的任何人和事物,对她来讲也都是可怕的。   她扶住了唐尧的手乍然缩了回去。   在一旁的程祈元本就不愿意看见唐尧离着他妹妹太近,走上前想换下程祈宁来,正好程祈宁松手,换他来将唐尧扶住了。   唐尧没有察觉到程祈宁对他突然生出的那点惧怕。   他下了马车,规规矩矩地对着赵氏与程子颐行礼:“晚辈进药坊之后,你们不必等我,晚辈与药坊主人交好,让他帮我叫辆马车回去便是。”   这条长街原本很热闹,来往行人很多,在他们看见了唐尧之后,一个个眼含惊惧地加快了步子,很快街上的人便少了许多。   有些胆子略大些的多看了几眼,见唐尧居然在规规矩矩对人行礼,几乎要惊掉了下巴,不免朝着赵氏与程子颐多看了几眼。   看是何方神圣能降住韶京的混世小魔王。   赵氏拧眉,看了眼这药坊,低声问道:“小世子说的可都是真的?世子莫要怕给我们添了麻烦,你因我们而伤,我们在这里等是应该的。”   程子颐跟着颔首。   唐尧浅笑:“若你们当真要等,待我出药坊后,也定然不会坐程家的马车!”   他的神态语气里都带着几分任性。   目下这时辰,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唐尧有些惦记程祈宁的身子。   虽说他看着程祈宁脸颊上带着点肉,看起来细细软软的,可是当他一想到程祈宁那盈盈不堪一握的腰,就觉得她瘦过头了。   这么瘦的身子,可得好生养着。   是以他才这么着急赶他们走。   早回到东宁侯府,他们也能早点用膳。   赵氏听着唐尧说的混话,知他这是为程家考虑,一点都不恼,反而愈发感激:“那便依世子了。”   “待到日后,程家定然会到国公府,登门道谢,以谢世子救命之恩。”程子颐补了一句。   唐尧的嘴角含笑,看向了马车里头,对着那个小身影,朗声道:“那我便在国公府等着了!”   言罢离开。   程祈宁看着唐尧一瘸一拐被她二哥扶着离开的背影,小拳头紧紧攥了攥。   她不该怕的。   不过是个梦境,她不该怕的。   在江南,寺庙里的高僧常对她说,世间烦恼太多,不能一一放在心里,也不能因为某个烦恼想太多,想的次数多了,就渐渐成了心病。   程祈宁自幼年起就被梦魇缠住,她也不愿意多想,也不愿意将那个梦放在心上。   可是这梦魇却一次次不受她控制地到来,让她陷入恐惧,每次醒来额上都是冷汗淋漓。   程祈宁觉得,这梦已经成为了她的心病。   作者有话要说:  唐尧:离开念念,哭唧唧 第015章   被程祈元扶着到了药馆前,唐尧站定,回过头去,看着程祈宁。   他笑了笑,眼中失而复得一般的欢喜依旧挡也挡不住。   “等我。”他朝她默念。   程祈宁与唐尧之间算是隔了一条街,根本看不清他在嘟哝什么,倒是因为唐尧的离开,略微松了一口气。   唐尧站在药馆门前,一直等着程家的马车驶离了,他才转身,摇晃着进了药馆。   这药馆名作“华鹊药坊”,是京中最大的药馆,里面除了大夫以外,还有几个管事的和十几个打杂的。   唐尧一进去,那正在柜台后头敲打着算盘的一位管事的瞧清了唐尧那张春风得意的脸,手下敲打算盘珠子的手指立刻凌乱了,一团糊涂账。   唐尧见这管事的格外怕他,偏偏要到他那儿去。   他长腿一迈,到了柜台边,用未受伤的右脚撑地,左脚一抬就将穿着靴子的脚搭到了柜台上。   唐尧倾身向前,屈起手指敲了敲红木材质的厚实桌面,不耐道:“快给小爷将叶贤清叫出来!”   管事摸了把额上的汗,勉勉强强撑出了个笑脸儿:“小的这就去将公子给请过来。”   一边死里逃生一般从唐尧身边跑了。   等人的间隙,唐尧跳着坐上了原本那管事坐的高凳上,稍稍瞥了几眼放在柜台上的账本。   他伸手将那账本合上了。   若他想看这账本,定要让叶贤清亲自在他面前将这账本打开了递给他看,定然不会做贼一般地暗中窥探几眼。   叶贤清来了。   叶家祖辈行医,叶贤清却是个异类,不愿意研习医术,可又不敢违背家中长辈让他从医的殷切希望,到底没离了家族的老本行,做起了买卖药草的生意。   叶贤清的性子软弱,又打从娘胎出来就带着病,幼年时瘦弱得像一枝一折就断的竹竿一样,眼睛里也带着怯懦,常被人欺负。   九岁那年,他有次下学之后又被那帮人围着殴打,所幸后来五岁刚入学堂的唐尧看见了这状况,带着他自己的暗卫过来救了他。   自那之后,叶贤清便成了唐尧的跟班。   唐尧那时候虽然只有五岁,可是一来他胖乎乎的力气很大,二来,更重要的是,他是国公府世子,身边又有暗卫相护,自是无人敢动他分毫。   叶贤清跟在唐尧身边,再也无人敢欺辱他。   虽说叶贤清长唐尧四岁,因着是他跟在唐尧身后,才免于殴打,是以他的地位要低唐尧一头。   韶京的上流公子圈自小对父辈的交际方式耳濡目染,早早就知道了看人不论年纪,仅论家世背景与实力。   有绝对实力的,才是被俯首称臣的那一方。   唐尧就是那种一生下来就被众人簇拥,顶礼膜拜的人。   叶贤清看清了坐在柜台后的唐尧,欣然笑笑,上前拱手道:“唐兄!”   唐尧缓缓抬眼,挑了挑眉头:“街上可有人找你麻烦?”   叶贤清的华鹊药坊能做成韶京最大的药坊,也多亏了唐尧帮他整肃一些地痞流氓,以及看叶家不顺眼的高门大户。   叶贤清已是十七岁年纪,早就不再是年幼时孱弱的那个小瘦子,端的是一副谦谦如玉的君子模样。   他笑着在唐尧身边坐下,温声道:“有你护着,一切都安生。”   唐尧淡笑一声:“算他们长眼。”   唐尧对叶贤清这么好,也不过是因为前世程祈宁入宫之后,叶贤清的祖父叶朔对程祈宁多有关照。   那时候程祈宁被打入冷宫,很快他安排进去的小丫鬟便在冷宫里的桂花树下,发现了能使女子绝经绝孕的药包,多亏有叶朔的调理,才使程祈宁免于身子遭受损耗。   唐尧将所有善待过程祈宁的人都记在了心底,才会在这一世五岁那年,顺手救下了叶朔的孙儿叶贤清。   这一世的叶贤清命运与上一世完全不同。   叶贤清上辈子是个懦弱之辈,不敢违背长辈的愿望,苦学医术,却一辈子都没能考进太医院去,一辈子郁郁不得志。   若不是因为叶朔对程祈宁有恩,而叶贤清是叶朔唯一的孙儿,唐尧身居权力顶端,许是都不会留意到在最低端的默默无闻的叶贤清。   而这一世的叶贤清同唐尧交际久了,虽仍是性子软弱,但多少受到了唐尧的影响,他对家里的束缚起了反抗之意。   虽说叶贤清最后仍是做了与医有关的事情,但终归不再是走他不擅长也不喜欢的习医之路。   买卖药物,看似与医术有关,其实叶贤清这是从商了。   而叶贤清命运的变化,让唐尧心底生出了莫大的希望——   每个人的命数是可以变的……这辈子并不会完全按照上辈子的轨迹走。   所以他定要改了自己孤寡终老、改了程祈宁太早香消玉殒的命数!   唐尧屈起手指点了点厚实的红木桌案:“贤清,帮我一个忙。”   叶贤清微愣,自小到大都是唐尧护着他,他还从未听过唐尧请他帮忙。   他展颜微笑:“说吧。” 第016章   唐尧见叶贤清答应了,勾起笑意,右手重重点了点柜台桌案,玩笑道:“贤清若是不答应,就算是威逼利诱,小爷也得让你答应了。”   叶贤清浅浅笑了笑,温声道:“不必威逼利诱,唐兄若有事相求,不论难易,叶某自当插刀两肋而相助。”   唐尧抿唇而笑,但笑不语。   叶贤清见他不语,稍有疑惑:“不知唐兄想让我帮些什么?”   唐尧收住笑意,招了招手,让叶贤清离他近些,低语了几句。   程家的马车沿着街道往前走,行过人烟最繁华的地方又有半里路的距离,能看见街道尽头岔开了一条宽巷。   巷子用青石板铺路,路面平坦,又很是宽敞,马车不费力便能拐进去。   马车最后在蹲着两只巨大石狮的门前停下。   程祈宁被春秀扶下马车,抬头看去,见门上有一块匾,书“东宁侯府”四个烫金大字。   兽头门鼻的大门被三四个衣帽周全的小厮推开,正门大敞,望向门内,却见庭院深深,一眼望不见头。   这便是她刚出生那两年生活的地方吗?   这看起来深不可测的宅邸,让程祈宁觉得有些森森。   她在江南的家也很大,半顷地,百余人,花香柳浓,家人和睦,主仆安宁,却不似东宁侯府这般,连两扇大门都透露着戒备与威严,甚至还有几分对权力的炫耀在里头,让她有些惧怯。   在路上的时候程祈宁听了许多风言风语,说她爹爹命好,占了她那大伯短命的便宜,才能无比幸运地重新回到京城,以后还能承袭爵位。   重回韶京、袭爵,世人眼里,这是天大的福分。   而同样在他们看来,因受罚出韶京去江南,是莫大的不幸。   程祈宁忽然抿唇摇头。   子非鱼焉知鱼之苦乐?她爹爹既有画技傍身,一画千金难求,到哪里都是受人追捧的人物,在江南的日子又怎会太苦?   只是这初到韶京、初入侯府的陌生感让程祈宁隐隐对前路有些担忧。   这时候,程祈君、程祈元也下了马车,到了程祈宁的身边。   祈宁抬眼看了眼自己的两位哥哥,又看着相携而来的爹娘,心里蓦地安顿了许多。   几盏软轿在他们面前停下,春秀伺候着祈宁,两人进了同一盏轿子。   三四个小厮抬一盏轿,抬着走了许久,至一处垂花门下停了下来。   春秀下轿,掀开轿帘,扶着程祈宁出来了。   过垂花门,穿抄手回廊,经八角歇亭,再越过穿堂,才到了大院。   程祈宁刚踏进大院院门,便听见小丫鬟尖着嗓子通报:“二爷来了,二爷回来了!”   正房里忽然起了一阵喧闹声音,有笑声掺杂在里面,纷纷扰扰不知是议论什么,又瞬间安静下去。   程祈宁顿住步子。   程祈元站在程祈宁的身边,见程祈宁的步子一顿,懵懂的表情忽然就让他想起了小时候那个粉雕玉琢可怜可爱的小姑娘。   他微微蹲身笑着扯了扯程祈宁的脸:“念念今日真好看。”   “不过还差点。”他点了两下程祈宁粉嫩的脸颊,“二哥觉得念念再笑一笑就更好看了。”   程祈君见状,眉间低扫不悦,默不作声地走到了程祈宁的身边,牵住了程祈宁的手:“大哥在,念念你别怕。”   程祈元看见大哥过来了,皱了皱眉,偏要挤到程祈君与程祈宁中间去,还暗自捏了捏拳头。   赵氏瞧着自己的儿子们似乎又要因为在妹妹面前“争风吃醋”而打起来了,松开了程子颐的手,过去将程祈宁的手牵在了自己的手里。   这样以来,程祈元与程祈君倒是安生了,只是两个人谁也不服谁,互相瞪了两眼。   程祈宁回头看着暗自较劲的两位哥哥,笑了笑:“大哥,二哥,快些走。”   她稍稍笑起来的时候,两颊的小梨涡就会若隐若现。   程祈元见程祈宁笑了,他也笑了,小少年笑起来的样子格外清俊好看。   程祈元将程祈宁的笑归功于自己,嚣张睨了程祈君一眼,大着步子跟了上去。   一进正房,最先看到的是坐在主位上的两位老人。   老侯爷一身简单利落的青衣,手里抱着暖炉,如今的天气算不得很冷,这老侯爷抱着暖炉,怕是个虚寒体质的人。   而坐在老侯爷身边的就是程祈宁的祖母苏氏。   苏老太太一身遍地金对襟褃子,戴着个颜色同褃子差不多的遍地金色绣百灵鸟的眉勒,鬓发梳得分外整齐,瞧上去一丝不苟。   只是她的动作做派与打扮完全相反,消瘦的身子歪坐在椅子上,眸中神色混沌而不清明。   见程祈宁进来了,苏老太太忽然站起身,趔趔趄趄地从她坐着的那把悟空偷桃螺钿细椅子上扑下来,几步就扑到了程祈宁面前,浑浊的眼里热泪滚滚:“萍姑,我的萍姑!”   程祈宁始料未及,后撤一步,却让身子变得不稳,往后摔去。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为下午两点,鞠躬。   其他时间为捉虫,周知,比心~ 第017章   程祈宁的身子不太稳当地往后仰,她的胳膊却被人狠力捉住。   她低头,就看见一双干瘦若枯柴的手将她的手腕死死捏住,似是用尽了力气,让程祈宁痛到皱眉。   “疼……”   苏老太太听着程祈宁的低低呼痛声,如梦方醒一般松开了自己的手:“是为娘不对,弄疼萍姑了。”   她含着泪微笑,眼角的皱纹深了几分,却显得面容慈婉了起来:“萍姑,你上山踏青,怎么隔了这么些日子才回来?这都半个多月了。”   她伸手轻轻点了点程祈宁挺翘的小鼻尖:“小没良心的,到了山上看见了好风景就忘记你爹娘了,怎么现在知道回来了?可是花谢了,不好看了?来,同娘亲说说,你在凌霄山上,都见着了些什么样的景儿?”   苏老太太牵着程祈宁的手就往主座上走。   程子颐大步上前,挡住了乔老太太,大喝一声:“娘!”   苏老太太的步子顿住,惶然抬眼,目光短暂清明了些许,看清程子颐的脸,她的眼里又升起一片茫然:“你是……你是?”   程子颐到了苏老太太面前站定,看着自己十多年未见的母亲,温声道:“母亲,我是长阕,你的儿子长阕啊。”   他边说,凌冽的目光边从这一大屋子的人身上扫过。   程子颐对苏老太太说话的语气温柔至极,看向了众人的那道目光里却如罩冰寒。   他的母亲定然是生病了。   程子颐为积累画作素材,喜游历,年少时曾行过山河万里,见过许多怪人怪事,他母亲这般的痴症,他也曾在旁的老人身上看见过。   患这种痴症的老人,会把他经历的所有事情几乎全都忘了,却会对某一两件念念不忘的人或事记得清楚。   而他母亲一声声唤着的“萍姑”“萍姑”,是他的小妹。   程子颐方才环顾了整间屋子,却没有发现他的小妹。   可怜他母亲病成这种糊涂模样,东宁侯府竟没有一个人去告诉远在江南的他!   这满屋子的人这样瞒着他,究竟是何居心!   主位上坐着的老侯爷见程子颐面色冷凝,语气威严道:“长阕,你母亲的事,待会儿我再同你解释。”   程子颐的性子一向淡泊随性,却极度护短,在他母亲的事情上不肯退让半步。   他冷笑一声:“还请父亲现在便给儿子一个解释。母亲是何时病的,又是因何而病?又为何会将念念认作是萍姑。还有,萍姑呢?”   屋子里的人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有人在这时起身走到了程子颐身边:“二哥,这件事说起来麻烦,目下我们刚团圆,该说些高兴的事情,母亲的事情,你还是不要问了。”   过来的这人面容俊朗,脸上温和带笑,是程子颐最小的庶弟程子添。   苏老太太偷觑了几眼面色铁青的程子颐,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妙,缠住了程祈宁的胳膊,悄悄附耳到程祈宁耳侧:“萍姑,这人好凶,你莫怕,咱们偷偷溜了吧。”   说完老太太牵着程祈宁的手,弯着腰踮着脚,堂而皇之地就想溜出正房。   一边还将手放到了程祈宁的背上,用了点力气想让程祈宁也弯腰下去:“萍姑你弯下腰啊,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程祈宁哭笑不得。   经过了最开始的慌张,她冷静下来之后,便大概弄清楚了自己的祖母现在的状况。   祖母应该是病了,还将她认错了。   “萍姑”这个名字对她来讲很陌生,可是听祖母在她面前自称“为娘”,那萍姑应该是她的小姑姑程子鸢。   虽然被错认了,可是程祈宁并不讨厌自己的祖母。   因为她能感受出来,她的祖母并没有恶意。   苏老太太被人拦住了。   赵氏笑着看着苏老太太:“婆母这是要去哪里?”   苏老太太抬眼看着赵氏姣好如画的面容,忽然一晃神,又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程祈宁。   这两人皆是肤白如玉,颊生芙蓉,眉目如画,苏老太太的眼里不免升起了疑惑。   怎么,怎么会有两个萍姑?   她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这拦住她的人梳着妇人髻,她的萍姑还没嫁人呢。   这个不是萍姑。   只是她和萍姑那么像……苏老太太朝着赵氏温和笑了笑。   她想等她的萍姑嫁人之后,差不多也该是赵氏这般模样。   真好看。   她的萍姑回来了,苏老太太看什么都是满心欢喜。   程子颐望着自己母亲的消瘦背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   简单地用过午膳之后,程子颐便随着老侯爷进了书房。   出书房的时候,程子颐的脸色很不好看。   方才老侯爷将一些事情同他解释了。   他不在的十一年里,侯府发生了许多大事.   萍姑在十三岁那年上山踏青失足坠崖而亡,他的母亲深受打击病了,大哥今年病故了,而就在他大哥病故之后,他那性子顽劣的三弟就不见了。   东宁侯府竟是如此的不安生。   只是这些事情,没有一个人告诉远在江南的他。   程子颐心寒如历风雪。   他知道自己当年被赶出京城的时候有多落魄,成了韶京人的笑柄,可是却没想到连侯府的人、连他的家人也是这么想的。   东宁侯府的所有人,在他被逐出京城的时候,便不再把他当做侯府的人看。   他们谁没想到他会有重新回到京城的一天,所以什么事情都瞒着他,完完全全不把他当做自家人看待。   这样的一个人情淡薄的侯府,还真有些待不下去啊。   程子颐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回到韶京来的决定。   转念想起寺中高僧所言,回到京城之后,程祈宁的梦魇之症便能找到根源,又觉得这趟是值得的。   程子颐往月牙洞门外走,便看见了站在月牙洞门下的赵氏。   赵氏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快步走了过去,将赵氏拥在了怀中:“怎么了?” 第018章   赵氏在程子颐温暖的怀抱中抬首,面带忧色:“婆母未免太缠念念了。”   从他们进了主房,乔老太太看见了程祈宁,错把程祈宁当做了程子鸢之后,苏老太太就一直握着程祈宁的手没有放开过。   赵氏也想过,直接把真相告诉苏老太太,告诉她程祈宁并不是程子鸢。   可是瞧着老太太这般痴痴傻傻却一心护着“女儿”的样子委实可怜,她心里有些不忍,也便没有多说什么。   眼下行至暮色四合的时分,苏老太太还是赖着程祈宁不让她离开,大有要抱着程祈宁睡觉的架势,这才令赵氏有些坐不住了。   怎么说程祈宁都是她的女儿,并不是她那个年纪轻轻便遭遇不幸的小姑子。   “婆母缘何成了这般样子?”赵氏有些头疼。   程子颐神色郁郁地叹了一口气:“我母亲她……受了太大的刺激。”   在书房的时候,他听父亲讲了这十一年来侯府的大事,也知道了母亲的病因。   母亲并不是他游历时所见的那种老儿的痴症,而是因为伤心过度带来的病。   母亲老来得女,因生产的时候已是高龄,萍姑生下来就算不得很健康,随时都有可能夭折,因而萍姑自小被他母亲当做眼珠子一般呵宠。   他离开韶京的那年,萍姑只有八岁。   那算起来,母亲痴病已有六年了。   他那粉雕玉琢的小妹就这么坠崖身亡,程子颐自己的心底也如同撕裂般痛苦,更何况是他那待女如宝的母亲。   宫中太医说了,若遇到机缘巧合的时机,他母亲这病还是能好的。   程子颐很是希望能遇见那个时机。   而在时机还未到来的时候,他要先容忍着母亲。   只是……让赵氏跟着他一起体谅迁就一下他母亲的话,程子颐说不出口。   他不愿让自己的妻子受半点委屈。   当初刚离开韶京的日子那么苦,赵初喜贵为建威将军的嫡女,自小被娇生惯养着长大,跟在他身边过苦日子,一句怨言都没有。   程子颐本就宠妻如命,这样以来更是半点都不愿亏待了自己的妻子……   目下的状况,倒是让他有些为难了。   赵氏忽然伸手抚摸着程子颐微皱的眉心,他生得好看,清逸若九天之上的谪仙人,却被这皱眉的动作折煞了身上的仙气。   赵氏不愿见他为难,弯唇温柔笑了:“我只是挂念婆母的身子,又心疼念念,并没有讨厌责备或者厌恶婆母的意思,你别太为难。”   赵氏本就生得娇美,又善于保养,皮肤依旧紧致,面容瞧上去和二八芳龄时并无太大差异,只是目光中多了几分岁月带来的柔情似水,知性温柔。   程子颐看着她的笑,心头微暖,眉目间舒缓下来。   又听见赵氏提道:“只是今日大嫂看着婆母亲近念念,同我说,日后就让念念假装做子鸢,一直假扮下去。”   “大嫂还说什么,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母亲有如此高兴的样子了。”   赵氏口中的大嫂便是那早逝的侯府长子、程子舟的正妻祝氏。   “不行!”程子颐的脸色瞬间凝重了起来。   赵氏垂首,怏怏道:“长阕,我也不愿,我不愿念念一直做小姑子的替身,一回两回还可以,总不能日日这么下去。”   程子颐重重点头。   思忖了半天,他终于拿定主意,在赵氏耳边低声窃语道:“今日便让我母亲同念念亲近亲近,等她离开了,日后我想法子拦着她遇见念念,遇不见了,兴许会好些。”   赵氏抬眼看向了程子颐,眸中微显挣扎,却是点了点头。   虽然她忧心婆母的状况,但她还是个母亲,她更挂牵着自己的女儿。   今日苏老太太看起来精神还算稳定,对念念很好,可是她得了这种奇怪的痴症,赵氏有些拿不准,乔老太太以后会不会伤害念念?   一想到有这么个可能性,赵氏就觉得让老太太接近念念不妥。   ……   方鹤居内,苏老太太正拉着程祈宁的手,一道在矮榻边坐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苏老太太病了,状若憨儿,说出口的话听起来也傻傻的,毫无逻辑、十分跳脱。   程祈宁歪头听着听着,理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觉得无趣,小脑袋渐渐开始往下点。   她又做梦了。   这次她梦到了更多的东西。   梦里的她入宫当日被人捆缚在地上辱骂、初进冷宫时为了保护那个不受宠的孩子遭了几十道鞭子、后来一次次被人找麻烦、被人欺被人辱被人踩在脚下……   好狼狈啊!   程祈宁猛地醒了,眼角湿润润的。   她放在苏老太太手心里的小手下意识地往后抽。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空气里一股子清新无比的草木湿气,似乎是下过一场小雨。   苏老太太将她的手紧紧攥住,摸了摸她皙白的脸颊,又将她揽到怀里:“萍姑困得睡着了,你在外头,是不是觉都睡不好,做什么梦了?今夜娘亲来陪你好不好?”   程祈宁身子怔愣了一下,从苏老太太怀里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认出了自己现在是在苏老太太的方鹤居,意识才渐渐从梦中清明了起来。   她试探着开口拒绝:“我想一个人睡。”   苏老太太的手立刻缩了回去,眼里一片受伤:“也是,也是……萍姑大了,就不愿意同娘亲待在一起了。”   她悄悄抬眼看着程祈宁,额角皱纹深深,满是哀愁:“下午为娘同你说了这么多,都无趣到让你睡过去了,你是不是又觉得烦了?我这就走,这就走。”   说完苏老太太就下了榻。   程祈宁瞧着她伶仃的背影,忽然就有些难过。   她不喜欢被当做替身,可是眼前这是她祖母……   程祈宁泛起一阵心酸,默默下榻跟了上去。   再过三个月便是老太太六十大寿,苏老太太已经很是苍老年迈,步伐有些不稳当,再加上身边没人扶着,差点就跌到了地上。   程祈宁心一跳,立刻伸手想将祖母扶住。   但是却有一个人比她更快,稳稳扶住了乔老太太。   另一个人冲到了程祈宁的面前,将程祈宁的胳膊狠狠捉住:“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第019章   程祈宁淡淡扫了进来的两人一眼,一眼便认出了这两人是谁。   扶住苏老太太的人是祝芊月。   来侯府之前,她母亲曾经找了好些侯府亲眷的画像给她看,程祈宁记性虽比不得她二哥,却也不错,看了几遍之后,便有了大概的印象。   祝芊月年方十五,是被膝下无子的大房正室祝氏养在身边的侄女。   说是侄女,其实祝氏一开始是不太愿意承认的。   因为祝芊月是祝氏她大哥养在外头的一个外室所出的女儿。   这外室命短,在祝芊月三岁的时候便病殒,留祝芊月一个人孤苦无依。   祝氏她大嫂性子呛辣,死守着祝家的门,说祝芊月是“来历不明的下贱货”,不让祝芊月进祝家的门。   祝氏大哥虽然混,可是却是个惧内的,没了法子,便让祝氏先收留着他女儿。   祝氏收留祝芊月那年,正是程祈宁随父亲离开京城的同一年。   祝氏一开始不是很喜欢祝芊月,可是后来相处下来,便觉得这个女娃娃嘴也甜人也乖,甚是讨人欢心。   她没个一儿半女,不知不觉地便将祝芊月视如己出,给她的东西与关怀也多了起来。   知道这祝芊月的来历,程祈宁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祝芊月生得娇小玲珑,看起来小小一个,容貌算不得是国色天香,却也是极其婉约秀气。   她很是懂得用配饰来衬托自己的优点,头上无太多首饰,只用一只玉簪绾发,小小的耳垂上带着两串坠子,显得她的面容更加清丽。   衣服颜色朴素,却恰到好处地在腰间束了根玉带,勾勒出婉约的腰线来。   程祈宁的手腕忽然有些酸痛。   她垂眸去看,见那只捉住她胳膊的手用的力气更大了些。   程祈宁皱眉,将自己的手使劲往后抽,却丝毫动弹不得。   她横眉看着面前的这人。   若是没认错,这人该是她那位庶出四叔程子钊的嫡长女,十四岁侯府大姑娘,程祈绢。   程祈绢一身打扮倒是珠光宝翠、贵气冲天,可惜她却生了张容貌平平的脸,撑不起这身打扮,尤其是和那打扮朴素清丽无比的祝芊月比起来,更显得庸俗。   只是看着她仰着头挺着胸的样子,估计对自己的打扮容貌皆自信无比,目光中甚至还有几分嚣张。   程祈宁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傻的姑娘了。   她的目光由不耐变成了略具兴致。   程祈绢见程祈宁上下打量她,不知怎的心里更加恼火,眼中满是愤怒:“你说!你为什么要推祖母!”   她今日听说家里来了新来的妹妹,想着自己多了个玩伴,原本很是高兴地带着自己最好的朋友祝芊月,来找新的妹妹玩耍。   却没想到在即将踏进门的时候,身边的祝芊月顿住步子,低低惊呼道:“老太太被推倒了”!   程祈绢抬头一看,果然看见自己的祖母身子趔趄着,而祖母身边站着个明媚动人的小姑娘,伸手对着她祖母,看上去正像是她将祖母推开了。   “快说!”想到这里程祈绢看向程祈宁的目光愈发不善,“你为什么要推祖母!”   程祈宁尚未来得及开始解释,倒是祝芊月先开口劝道:“绢儿你别急,妹妹一定不是故意的。”   程祈宁微微蹙了蹙眉。   她还没说话呢,这祝芊月倒是先开口给她定了罪。   祝芊月的声音很甜很软,说完话之后扭头对程祈宁笑了笑,安抚道:“妹妹你别怕,该说什么便说什么,只是……千万别瞒着我们,姐姐们不是坏人,不会怎么着你的。”   程祈宁不恼不气,回之甜婉一笑。   祝芊月愣了愣,转眼又笑了,只是扶住苏老太太的手不耐地加了些力道。   她之前便听说程家二爷是人间难寻的俊俏男儿,想着他女儿的容貌应该不差,却没想到不仅不差,还会是这般一笑倾城的模样。   还有,程二爷不是被罚出韶京了吗?怎么他这女儿的衣着用度如此精致?发上簪、身上衣看起来便是价值连城,她怎么会过得这么好?   祝芊月今日过来,本来是想来看看程祈宁笑话的。   她觉得程祈宁虽然贵为侯府嫡女,可是却自小流落在外,不知在哪个偏僻的江南小镇上生活,修养仪态定然比不上一直在侯府长大的她的。   可现在瞧瞧……哪里有什么比不上的呢?   程祈绢见程祈宁不说话,手下的力道又狠了几分。   她的身子胖乎乎的,手上的力气也很大,让程祈宁细白的手腕甚至开始微微泛红。   程祈宁自认不是一个很大度的人,她虽自小因梦魇缠身,养到寺庙中祈福,也读了不少佛法书。   可惜她天资愚钝,从来都学不会以德报怨。   她只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于是程祈绢瞪她一眼,她便还回去一眼。   只是……   程祈宁的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睁大了些瞪人的时候不仅不凶,甚至还有几分灵动的波光潋滟在里头。   薄嗔微怒,毫无杀伤力。   在一旁看着的祝芊月心头更是嫉妒了起来。   她再度开口:“妹妹怎么不说话?”   又看了一眼苏老太太,祝芊月像是恍然大悟一般:“难不成妹妹真的只是因为讨厌老太太……”   祝芊月的话还没说完,她的身子忽然被人扑倒在地。   只见苏老太太的手撕扯着祝芊月的脸颊:“让你欺负萍姑!说些什么话呢!我女儿是你能欺负的吗?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祝芊月的身子僵住,弯起手指就要还手,可是猛然想起了这是苏老太太,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手无力垂了下去。   眼底却是一片恨意。   两人拉扯着就到了方鹤居内的那张黄梨木雕锦鲤四弯腿桌子边上,桌上放着个六角香炉。   苏老太太这时候护女心切,动作敏捷,左手扯着祝芊月的头发,右手还不忘抄起那个香炉往祝芊月的头上砸去。   作者有话要说:  苏老太太:敢欺负我妮儿?打!!!   候场的唐尧:求出场!!!!!! 第020章   祝芊月眼看着那个棱角分明的六角香炉朝着她的脑袋砸过来,这种时候她也不愿意顾忌苏老太太的身份了,奋力挣扎了起来。   程祈绢像是愣住了一般,傻傻站在一边,眼里满是惊惧。   她知道自己的祖母病了、傻了,却从未见过祖母这般疯疯癫癫的样子。   好可怕……   她挪了挪脚,想逃出方鹤居。   与此同时,程祈宁与发现了状况不对飞快赶过来的丫鬟春秀一起,将老太太与祝芊月拉开了。   苏老太太的身子又瘦又小,干柴一样,这种时候力气却大的要命,程祈宁与春秀两个人皆使出了全部力气,才将苏老太太拉开了。   祝芊月跌坐在地上,鬓发有些散乱,那只绾发的玉制簪子歪了,几缕长发散到了两颊上,原本的清丽气质不再,样子十分狼狈。   她先是嚎啕,后又捂住了脸嘤嘤哭泣,肩头耸|动,哭得梨花带雨。   苏老太太看着祝芊月的目光里满是不满与嫌弃。   她手中还拿着那个六角香炉,悄悄对准了跌坐在地的祝芊月的身子,打算将这香炉砸过去。   程祈宁察觉到了祖母的动作,赶紧将那六角香炉夺了下来。   炉身上雕满富贵花,熏香阵阵,程祈宁不过接过来片刻,便觉得自己的手上染上了浓香。   老太太见程祈宁拦着她,还有些委屈:“萍姑,这人欺负你。”   老太太在未得病之前,自然不是这种任性又幼稚的样子。   程祈宁常听父亲说起,祖母她是出身自诗礼簪缨之家的嫡女,行为举止无丁点错处,堪称作贵女典范。   她还曾听见家中从韶京带来的下人碎言碎语说,苏老太太对老侯爷一心一意,可惜老侯爷却不是个深情的主儿,虽未到宠妾灭妻的糊涂程度,但是一生也还是纳了七个小妾,有数名通房,终其一生,老侯爷都未对哪个女子特别上心,重义却薄情。   苏老太太便一点点对老侯爷冷了心、冷了情,与老侯爷只算是相敬如宾,而将自己的全部的爱都倾注到了儿女身上。   只是现在看来,苏老太太一生育有三儿一女,大儿子早逝,二儿子被赶出韶京,三儿子不学无术如今又全无踪迹,而小女儿则是坠崖身亡……   这一生未免太过不幸。   程祈宁想到这里,更是心软,柔声对苏老太太说道:“我们不追究好不好?”   苏老太太犹不解恨,狠狠瞪了祝芊月一眼,才对着程祈宁乖乖点了点头:“都听萍姑的。”   她抱着自己的“女儿”,心里就欢喜不已。   先前她听人说萍姑掉下山崖了,她后悔得要死,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女儿。   可是今日,是她将欺负“女儿”的人打了一顿!   苏老太太心里又骄傲又解气。   程祈宁走到了祝芊月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天色已经黑了,祝姐姐还是赶快回自己的院子吧。”   祝芊月忽然停下了啜泣:她居然认得她!   她原以为这程祈宁刚入侯府,还是没办法分清楚侯府的姑娘们谁是谁的。   谁曾想程祈宁居然这么快就认识了她。   春秀看着祝芊月一直跌坐在地上,弯下身子想去将她扶起来。   程祈宁却止住了春秀的动作:“春秀,别动,让她自己起来便是。”   她笑笑:“方才祖母差点跌倒,我想将祖母扶起来,却被人说做是要推倒祖母,人都是会吃一堑长一智的,我可不敢再去扶人了,免得一盆脏水又要扣过来了。”   祝芊月坐在地上,散下的几缕头发挡住了她怨怼的双眼。   程祈宁的声音悦耳好听,可说出来的话却句句让她难堪极了!   方才见她一句话都不说,还以为这是个好欺负好拿捏的主儿,谁知道这江南来的小妮子,恁的伶牙俐齿!   那边站着的程祈绢这时候才算是听明白了,她这是误会程祈宁了,当下有些愧疚。   她上前扶起了祝芊月,看向了程祈宁,几番犹豫之后缓缓开口道:“妹妹,今日之事,是我们……”   程祈绢还没道歉完,程子颐快步踏进房来。   祝芊月闻声抬眼,就看见谪仙模样的男人衣袂飘飘,一丝不悦凝在他的嘴角,气质却很是飘逸出尘。   好俊朗的人。   东宁侯府最为韶京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侯府中的男子、姑娘们个个大多有着极为出挑的样貌。   祝芊月自三岁被接进东宁侯府,来到她姑姑身边,她在府内生活了十二年,也算是见过了不少芝兰玉树、面美如玉的男子,可是却没一个能比得上面前的男人的。   眼前这人的容貌,清俊隽秀,已俊朗到不似肉体凡胎,更像是位九天下凡的仙人。   她的心蓦地慌乱,伸手勾住了散在自己脸颊两侧的长发,缓缓撩到了耳后。   脸颊处还有些红,不知是方才哭的,还是因为目下太过羞怯。   程子颐对程祈绢与祝芊月视而不见,如风一样经过了她们,径自走向了程祈宁:“念念,怎么了?”   程祈宁身边有个唤做允星的丫鬟,挺机灵的,这丫鬟方才跑着过来告诉他,有两位姑娘过来找程祈宁麻烦。   程子颐本来就同赵氏一块往方鹤居这边赶,听着允星说了这事,他先快步赶过来了。   苏老太太看着程子颐,眼珠子转了转,一脸戒备。   程子颐瞧着自己的母亲这般模样,心头愁绪纷扰,眉头紧皱。   程祈宁忽然有了个主意,附耳到苏老太太耳边说了些话。   只见苏老太太眼底的光一点点亮了起来,像是个小孩子一般欢喜,望向了程子颐的目光不再是满含戒备,而是带着喜悦。   她对着程祈宁咬耳朵:“萍姑,他当真是你二哥?可是你二哥被宫里的坏女人陷害,被赶走了。”   程祈宁笑笑:“是真的,他回来了,我们都回来了。”   苏老太太立刻热泪盈眶,抱着程祈宁的手紧了又紧:“回来了!回来真好!”   程祈绢感觉自己站在这里根本插不进话去,十分多余,有些待不下去,便拉着祝芊月出了门。   走出方鹤居,刚到了抄手回廊上,祝芊月顿住了步子。   抄手回廊两侧挂着宫灯,灯火映照着祝芊月的脸,祝芊月的眸中映着万千灯火,含着思绪万般,侧颜柔美。   她咬唇,扭捏了半晌,终于缓缓将盘亘在她心里的问题吐出了口:“绢儿,方才老太太屋里来的那位爷,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唐尧:渣渣都是用来虐的!!!让小爷上!!!   念念……念念是用来疼…和暖小爷被窝的(*/ω\*)   orz错了错了小爷是给念念暖被窝的 第021章   灯光打在祝芊月的脸上,明明灭灭,程祈绢看不到她眼中的情绪,回答道:“那人……那人是我二叔啊。”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笑着添了句:“中午用膳的时候你不能过来,也就没能见一见我二叔,我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忘了给你介绍。”   程祈绢忽而有些担忧:“方才错怪了祈宁妹妹,还没来得及道歉就走了,小月,日后我们找个时间去寻祈宁妹妹,同她道歉可好?”   祝芊月却是兀自站在灯下出神。   竟是程子颐,竟是程子颐!   她看着这人面容俊秀,又未生皱纹白发,猜想这不过是个刚弱冠的男子,谁曾想竟是那已至不惑之年的程子颐!   祝芊月将自己心里的一点点心动强压了下去。   她虽是个外室女,又寄人篱下地生活,可是却自视颇高,在婚事上挑挑拣拣,一直拖到了十五岁了,仍是未能找到合适的人家。   在祝芊月的标准里,她的夫君,要才杰、武秀,文武双全,且要出身高门大户,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断然不会给人做妾。   祝芊月虽然被祝氏收养,承蒙东农侯府的荫蔽,可是却还是会因为自己卑微的身世,受到人明里暗里的奚落。   那些人笑她是个“不要脸的妓子的女儿”,笑她不被祝家人承认却死逼赖脸地姓了“祝”姓。   她装作浑然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心里却委屈,恨老天不给她个高人一等的出身。   不知有多少次,她在夜里泪落枕上,彻夜不眠地哭泣。   而婚事,是她唯一能翻身的机会。   在程子颐回到京城之前,祝芊月打听了很多事。   她听说程子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长她两岁,二儿子与她同龄。   让她欣喜的是,这二人皆未议亲。   祝芊月觉得这是她的机会。   只是今日她先撞见了程子颐,色令智昏,心头竟升起了连她都觉得难以控制的歆羡与倾慕。   祝芊月看着廊下八角宫灯的红色灯穗子,透过薄弱蝉翼的灯油纸,噼里啪啦燃着的火星子明灭可见。   她对着程祈绢淡淡笑了:“原来这是你二叔啊,倒是一副仙人模样。”   可惜他不是她想要的猎物。   祝芊月眼中的那点娇怯的少女柔情迅速被她收拾干净,望向了程祈绢的目光恢复了平静。   “绢儿,他进屋的时候,我便觉得这人与你长得有点像,没想到真是你二叔。到底是一家人,你们的样子真是说不出的像呢。”   程祈绢有些惊讶,欢喜睁大了眼睛:“当真?”   她这二叔当年可是被人谓之为京城第一的美男子!   二叔离开韶京的时候她还小,记不太清二叔的模样,只记得是二叔比谁都好看.   今日重新一见,更是觉得当年京城第一的封号所言不虚。   这祝芊月说她同二叔像,不就是在说她漂亮吗!   程祈绢笑弯了眼,小手忍不住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   她看着站在灯下的祝芊月,欢喜道:“小月,你也就是不喜欢打扮,若是你好好打扮打扮,定然也十分好看。”   祝芊月抿唇而笑。   她不是不喜打扮,只是她的样貌只算得上是清秀,甚至有些寡淡,若是再浓妆艳抹,只能让人觉得她庸俗,倒不如略施粉黛,简单一些,反而更显得清丽。   她才不像是眼前的程祈绢,觉得那些金的银的红的绿的好看,便一股脑往自己的身上堆砌,也不管适不适合自己的风格,倒显得笨拙而累赘。   祝芊月看着高兴得眉眼弯弯、甚至在手舞足蹈的程祈绢,觉得有些可笑。   她不过是讨好说说,她倒还真信了。   程祈绢怎么可能会像程子颐呢……程子颐的容貌如此出众。   若说像,也得是他女儿程祈宁有些像。   只是她心里的这些想法向来好好藏着,从来都不会让程祈绢知道了。在东宁侯府,若是祝芊月只倚仗着她那性子有些软弱的姑姑,还是站不稳脚的。   这东宁侯府是个阳盛阴衰的地儿,虽说大房无子,三房未婚,可是余下的四房五房,都是儿子比闺女多。   程祈绢就是侯府大姑娘,颇得老侯爷宠爱,被养出了这么个无忧无虑的性子。   祝芊月与程祈绢交好,程祈绢便将她当做了自己人,好生护着她,自此侯府里才真的没人敢在明面上表示出来看不起她。   程祈绢的想法很好把握,她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她想听什么,那她便说些对她胃口的话给她听。   祝芊月自小寄人篱下,最会看人眼色行事。   目下程祈宁回来了,祝芊月原意是觉得程祈宁是从小地方出来的,该是一副拘谨样子。   她今日过去给个下马威,最好能让程祈宁成为她的小跟班,日后也好让程祈宁为她撑腰。   倒是没想到程祈宁虽在小地方长大,却落落大方,根本不是个好欺负的。   祝芊月想起方才的事情,被苏老太太打过的脸尚在隐隐作痛,她心里恨,又有些后悔。   早知程祈宁会是这种脾性,那她今日就不该去惹恼了她,她还是太过想当然了。   她得想个法子同程祈宁道歉,转变程祈宁对她的看法。   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程祈绢,祝芊月心里忽然拿定了主意。   程子颐最后是要袭爵的,程祈宁才是侯府嫡女,而程祈绢不过是个庶出四房里的姑娘,对她来讲,程祈宁比程祈绢更有价值。   她看了眼程祈绢,笑着启唇道:“绢儿,今日之事确实是你有些莽撞了,不过你别担心,祈宁妹妹看起来是个性子温婉识大体的,到时候我陪着你去给她道个歉,她定然不会再怪罪于你。”   程祈绢听祝芊月这么说,有些安心,点了点头。   只是她隐约觉得有些祝芊月的话有些不对劲,今日之事,全是她的错吗?   想不明白,程祈绢摇了摇头,上前牵住了祝芊月的手:“小月,今日我祖母是不是打疼你了,你今晚跟我到我院子,我找丫鬟给你擦点药。”   祝芊月温婉含笑,道了个“好”。 第022章   赵氏来到了方鹤居的时候,程祈绢与祝芊月还没走多远。   赵氏看见了二人的背影,其中打扮朴素的那个走起路来弱质芊芊,弱柳扶风。   方才允星来通报说,有两位姑娘欺负念念。   是以目下赵氏稍稍一想,便能猜出这从方鹤居走出来的两位姑娘就是欺负她女儿的那两个人。   赵氏温柔,却不软弱,又护犊子,对于欺负她女儿的人,一向不会客气。   日后程子颐要袭爵做东宁侯,她便是侯府的大夫人,到时候中馈就该是执掌在她的手里,后院也是由着她来打理的,生杀大权都由她握着,竟然有人敢在她回到侯府的第一日,便来欺负她女儿?   本来执掌中馈这件事,赵氏是不着急的,可是今日这件事情却像是给她提了个醒。   她们家离开侯府太久了,离开的时候姿态又太过狼狈,才让这一个个势利的人把他们家瞧低了去。   只是如今侯府的中馈是握在大房媳妇祝氏手里的,另外四房的袁氏也会来帮些忙。   要从她们手中抽走管中馈的权利,定然会让她们觉得不舒服,可是赵氏不愿意等了。   她目送着那两道身影走远,这才踏进了方鹤居内的正屋,却没看见自己的女儿与夫君。   苏老太太的屋子里摆设十分简单,正中央放了一道绣着鹤鸣林间的屏风。   屏风用黑白灰三色丝线绣成,颜色虽然不多,可是胜在底画优美,再加上绣工精巧,瞧上去栩栩如生。   赵氏瞧着这林间鸣鹤图便觉得有些眼熟,细细思索了下,便想起这是程子颐离开韶京之前的画作。   她夫君年少时便富有才气,苏老太太一向以之为荣。   赵氏又想到今日在主房里的时候,苏老太太完全不认识程子颐的样子,皱了皱眉。   丈夫她无比孝顺,见自己的母亲痴傻到连他都认不出了,他的心里一定是不好受的。   赵氏的心情也跟着有些低落,缓步绕过了屏风。   屏风后面,是一个搭着檀青色纱账的拔步床,赵氏朝着床边看了一眼,步子缓缓停住,紧接着眉间跃上了笑意。   程子颐与程祈宁在床边趴着,苏老太太已经睡着了,身子侧躺着,一手拽着程祈宁的手,另一只手拽着程子颐的手。   程子颐的脑袋比程祈宁的脑袋略大一点,忽略掉程祈宁搭在脑袋两侧的双髻,她小脑袋的形状与程子颐脑袋的形状一模一样,线条流畅。   到底是父女。   看着这一大一小趴在榻边的两只,赵氏不免忆起往日,程祈宁还是个不会跑的奶娃娃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白日摇晃着步子去阁楼寻她爹。   这是个霸道的小娃娃,不允她爹喜欢作画更甚于她,便日日去画室,霸占着她爹的怀抱睡他个地老天荒。   只是长大之后,念念这霸道的性子竟是一点点收敛了起来,许是常在雨夜梦魇的缘故,她也不太嗜睡了,赵氏有些心疼。   她怕女儿疼了苦了都忍着,不同父母说,宁肯她还是儿时那个霸道耍混的小娃娃。   赵氏轻着步子走上前,程子颐的脑袋动了动,侧头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弯起的弧度里勾着愉悦,竟像是个少年郎一般,满面春风。   随着年龄渐长,程子颐也越显稳重,情绪内敛了许多,这般不加掩饰的欢喜模样,赵氏已是很久没有见过了。   她走上前,在程子颐身边蹲下身来,还没开口说话,就见程子颐将手指抵在唇上,示意她轻些声音。   赵氏侧头看了眼程祈宁,才发现祈宁睡着了。   她拧眉,想将程祈宁叫起来。   趴在这拔步床硬实的床板上睡,哪里会舒服?还没出声,身子被程子颐掰了回去。   程子颐看着她,倾身过来在她耳畔,小声说道:“方才我母亲认出我来了。”   赵氏有些吃惊,又有些惊喜,唇边也跟着勾起了笑意:“倒是好事。”   程子颐看了眼程祈宁:“念念刚睡着,你晃晃她叫起她来,把她带回院子里去吧。”   他又看了眼睡着的老母亲:“我多在这里陪会儿我娘,再过一个时辰回去找你。”   赵氏懂他的心思,点了点头,起身将程祈宁唤醒了。   程祈宁被摇醒的时候,眼里带着懵懂与惺忪。   赵氏摸了摸她头顶的软发,软声细语道:“念念,别在这里睡过去了,娘亲带你回你的院子。”   程祈宁的思绪一点点清明了起来:“好。”   许是一下午都陪着祖母,听着祖母絮絮叨叨,方才又应付了应付程祈绢与祝芊月,她有些疲惫,竟是直接趴在床边睡着了。   程祈宁从苏老太太的手中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她刚抽出手,苏老太太略显干皱的嘴唇就动了动,看这唇形,她似乎是在喊“萍姑”。   程子颐赶紧挪了挪身子,将自己未被握住的那只手放了进去。   祈宁随着赵氏走出了方鹤居,正巧遇到了来方鹤居寻找祈宁的程祈元。   程祈元今日下午依照着赵氏的安排,同程祈君一道,监督着侯府内的小丫鬟与他们家自己带来的一些家仆将原本二房住的院子都收拾干净了。   好不容易到了现在,可算是大致全收拾妥当了,程祈元得了空,便来找他妹妹来了。   他特意摘了桃花放到了程祈宁屋里的白瓷花斛里,打算现在将程祈宁带回去看看,顺便邀功。   程祈元带着笑走向了程祈宁:“念念,你快跟着二哥过来。”   走近了看见自己的妹妹蔫蔫的,他皱眉,忽的在程祈宁面前蹲下身子来:“念念今日是不是累了?来,让二哥背你回去。”   程祈宁怔忪睁大了眼,又半眯起眼睛看着那个在她面前蹲下的宝蓝色身影,摇头嘟哝道:“不要了。”   她的确是挺累的,可是二哥似乎比她还要忙一些,她不想让二哥更辛苦。   赵氏倒是觉得自己的儿子这样做没什么不妥的,在旁边道:“念念不如就让你二哥背回去吧。”   程祈宁还想拒绝,这时有家仆匆匆跑到了赵氏身边,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来向赵氏通报道:“夫人,安国公世子在侯府外面,说是有事相求。”   程祈宁皱了皱眉,觉得奇怪:唐尧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尧:赖媳妇家不走了(偷笑) 第023章   赵氏让程祈元先带着程祈宁回去,自己去迎唐尧。   她对唐尧的印象极好,这唐尧有事相求,赵氏想着,只要是她能帮的,那就帮了。   毕竟可是欠着人家救命的恩情呢。   等着赵氏跟着小厮走了,程祈元垂头看着自己的妹妹:“念念,可还要哥哥背着?”   他的眉目温柔,眼中却带着几分深沉的愁绪。   唐尧这么又来了?   想起唐尧跟着程祈宁一起唤他“二哥”,他就觉得浑身膈应。   程祈元观察了唐尧一路,总觉得唐尧看向他妹妹的眼光很,很欠揍。   那种眼光,带着几分坚定、几分占有和几分隐忍克制。   而他旁观着,觉得自己的拳头有些痒。   程祈宁赶紧拽住了自己哥哥宽袖的袖角:“哥哥,你牵着念念过去就好,不必背着。”   她看见自己哥哥宝蓝色的褂子上带上了些许的灰尘,再想起入府之前哥哥的衣服还是簇新的,便知道今日他一定很是忙碌,更是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二哥更辛苦。   程祈元看着攥着自己袖角的那只小手,宝蓝色的布料显得念念那双小手更加白得像雪,他轻笑,将她的手牵住:“那哥哥便牵着你过去。”   二房的院落坐落在侯府的中轴线稍稍偏东的位置上,地理位置绝佳,又是程子颐亲自设计好的,其中构造别具一番风格。   在程子颐被赶出京城之后,四房的袁氏就想将自己的一大家子搬进去。   但是那时候苏老太太还没病,掌管着侯府中馈,她拂了袁氏的请求。   后来苏老太太痴傻之后,袁氏又提了一次这件事,不过不止是她一个人瞧上了二房的院子,祝氏也觉得二房的院子位置好,也想着搬进去。   袁氏与祝氏两个人相互钳制着,最后的结果倒是谁都没能搬进去。   程祈元带着程祈宁穿过了抄手回廊,回廊廊下不仅挂着八角宫灯,每隔几步还挂着几个鸟笼,里面关着画眉鹦鹉。   程祈宁爱看花看鸟,看见了廊下挂着的虎皮鹦鹉,瞧着它们浓绿的羽毛,忍不住停下了步子赏玩。   “念念喜欢这个?”程祈元问她。   程祈宁点了点头,伸手逗着鸟儿,眼前这只鹦鹉生得肥憨,又不惧生人,看见程祈宁将手伸过来,还以为程祈宁手上有好吃的,鸟嘴往前伸着,一个劲儿地往竹条编成的鸟笼外面拱。   程祈宁看着这只胖胖的小鹦鹉,自个儿喜欢得不得了:“二哥你瞧它,怪不得它胖的像是个糯米团子,这见了人就要吃的,怎么能不胖呢。”   小鹦鹉不知是通人性,还是弄清楚了没有吃的,在程祈宁笑话了它之后,不往前凑了,翅膀震颤着跳回了笼子正中央。   这下子程祈宁笑意更浓了,两颊的小梨涡清晰可见,伸着手指戳着鸟笼子,继续逗着这只胖胖的虎皮鹦鹉。   一只胳膊伸了过来,程祈元伸手去摘这只鸟笼:“既然念念你喜欢,二哥帮你把它带回你院子吧。”   “二哥,还是不要了。”程祈宁拦住了程祈元,“我喜欢看鸟,可是不喜欢养。”   程祈宁还喜欢看花,却不喜欢莳弄花草,不爱动弹,懒得去浇水施肥。   程祈元笑着摸了摸程祈宁的头:“让丫鬟给喂水喂吃的便是,怎会辛苦到念念?”   程祈宁还是摇了摇头:“这鸟笼是被挂在回廊这里的,不是咱家的东西,还是不要拿了。”   程祈元一愣,这才意识到现在不是在江南,而是在人多眼杂的东宁侯府,干笑了两声:“倒是二哥考虑不周了。”   只是……程祈元又看了眼那只胖乎乎的小鹦鹉,直接拿走是不妥当,可是既然他想将它送给念念,稍稍动动脑子想些旁的法子便是……   鸟笼里的小鹦鹉不知是感觉到了什么,身上的小羽毛颤了颤,悄悄动了动鸟腿从笼子中央又挪到了笼子的里侧。   回廊尽头站着个打扮朴素的小丫鬟,在程祈元与程祈宁走到了回廊的时候便赶紧躲到了一扇门的后面藏起了自己的身形,等着程祈元与程祈宁离开了,她才匆匆从那扇门后面钻出来,跑到了程祈元方才站的位子,仰头看了小鹦鹉一眼,暗自记下了什么,然后飞快往西跑去。   东宁侯府西面几进院落属于四房,小丫鬟在程祈绢住的柳湘居外头停住,在等着什么人。 第024章   等到了柳湘居里头走出来了个纤瘦娇小的身影,小丫鬟迎了上去:“姑娘。”   祝芊月的脸上带着几分冷漠,她对自己身边的下人向来没个好脸色:“你看见那程祈宁回她的院子了?”   这小丫鬟唤做秋巧,眉眼温顺地道了个:“是。”   祝芊月点了点头,原本看着老太太对程祈宁重视与喜爱的样子,她还以为今晚程祈宁就歇在老太太的方鹤居了。   秋巧跟在祝芊月的身后,两个人一起往祝芊月的淑怡院走。   边走,秋巧边贴在祝芊月耳边说道:“姑娘,婢子不仅瞧见三姑娘了,还瞧见四公子了。“   程祈元在侯府他这一辈的公子哥儿里头,是行四的。   祝芊月的步子猛地顿住,眼中升起了莫大的兴趣:“继续说。”   “四公子在抄手回廊下逗留了很久,似乎很喜欢廊下挂着的一只鹦鹉,那只鹦鹉是哪只,婢子也记下了。”   祝芊月这时脸上带上了笑意,亲昵挽住了秋巧的胳膊:“这事你倒是做的机灵,待会儿回了院子,我去同嬷嬷说说,给你几钱赏银。”   秋巧面跃喜色:“多谢姑娘。”   踏进院子,程祈宁的步子停了停。   院子的西墙下是葡萄花架,东边是一片将开未开的牡丹花丛,东墙上挂满海棠花,她这院子,倒是正合她爱赏花的兴趣。   程祈宁有些开心,仰头看着自己的二哥:“二哥,这里是你帮我收拾的?”   她瞧着这些花枝都被收拾干净了。   程祈元挺了挺胸膛:“自然是我,大哥他……他不过是帮了点小忙。”   言罢程祈元的身子还侧了侧,挡住了程祈宁的目光,不想让她看见院落一角的樱桃树。   这樱桃树他还没来得及打理,上面还挂着枯叶和被鸟啄食之后腐烂掉的果子。   刚到这院子的时候,不管是葡萄牡丹海棠还是樱桃树,其实都是乱糟糟的,这让程祈元在那时候发了火:侯府的知道他们家要回韶京来了!居然也不派人来收拾收拾,就这般瞧不起他们?   两人一起踏进了里间,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雀跃:“二哥!”   程祈元见程祈宁开心,他也得意,笑容很好地掩饰了方才在院子里他看见那些花枝时的薄怒。   程祈元看着程祈宁的笑脸儿,气就消了不少,笑着问道:“怎么样,念念,这样布置,你可还喜欢?”   程祈宁小脑袋点头如捣蒜,巧笑倩兮:“自然是喜欢极了。”   这屋子,除去要比她在江南的闺阁大了点,其他的布置一模一样,连墙上挂着的画轴,都换上了她在江南挂着的那几卷。   程祈宁走到熟悉的博古架前,拾起了上面的摆着的一个玉兔摆件,放在手中把玩。   这小玉兔是用白玉雕成的,是她爹爹雕成在她七岁时候送给她的生辰礼,只有半个手掌大小却不见雕痕,线条流畅,程祈宁将这小兔子握在了手中,抬起笑眯眯的眸子看着程祈元:“二哥,怎将我在江南的东西都带来了?这一路得多麻烦啊。”   程祈元性子急躁,在自己的妹妹身边却很温柔,语速轻缓:“既然是念念喜欢的东西,自然都得带着,再说了这玩意儿是爹爹亲手雕的,怎么着不得值个千金?带回韶京也合适。”   程祈宁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可是她明明记得那时候,母亲还因为要带回韶京的东西太多,让二哥与大哥把他们的东西全都扔到江南那边去了,只带着人回到了京城……   其中原委程祈宁一想便能想清楚,她偏了偏头,忽然将手中的小兔塞到了他的手里:“二哥,这个给你。”   程祈元微微愣了愣:“这……”   “送给你。”程祈宁笑着说道。   ……   这在东宁侯府的第一个晚上,程祈宁睡得极其安稳。   虽说白日小憩的时候她又做了噩梦,夜晚的时候倒是没有,等到了程祈宁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她睡得餍足,醒来的时候唇边还不自觉地勾着笑意。   倒是难得的一夜好眠。   程祈宁微微翻了个身,舒展了一下身子,然后摇了摇床铃。   春秀同允星一道进来了,一眼便看见榻上的小姑娘身穿一件淡粉的寝衣,红色的兜肚在粉色的寝衣底下若隐若现,大片乌黑的头发倾泻在粉底玉兰花的锦被上。   姑娘的身子犹在发育中,像是荷塘中的荷花,尚在菡萏时候,却已经能让人窥见几分完全盛放时的倾城之姿。   春秀服侍着程祈宁穿衣,而允星则是准备梳洗的温水。   梳洗一番之后程祈宁坐在了妆台前面,由着春秀帮她打点妆容。   春秀看着镜中的程祈宁,笑道:“姑娘的气色瞧起来真好,唇红齿白的,昨夜可是未曾做梦?”   “没做梦。”程祈宁摆动着妆台上的口脂,她本来就肤白,鲜少往脸上涂些脂粉,通常只抹个口脂便好。   风透过打开的槅扇,穿过了窗棂,吹到了程祈宁的耳边,这风里渗透着些微的凉意,程祈宁停住了把玩着口脂的动作,蹙眉看着春秀:“昨夜……下雨了?”   春秀点头:“是下雨了,婢子也奇怪呢。姑娘说没做噩梦,可是昨夜当真是个雨夜。“   要知道姑娘没到下雨的春夜便做噩梦,已经成了惯例了。   想了想,春秀拍手道:“想起来了,说不准真是夫人带来的香囊有用呢!昨夜夫人在姑娘睡下之后,来姑娘这里看望了姑娘一次,她在姑娘枕边放了个香囊,说是能安眠。”   香囊?   程祈宁侧头看向了自己的床榻,粉色的丝织帷幔层层叠叠,挡住了里面的东西,只隐约看见允星正在叠着被子的背影,旁的都看不到。   “帮我将那个香囊拿过来可好?”程祈宁轻声吩咐站在她身后的春秀。   春秀微笑应了个“喏”,放下了手中的玉石梳子,走向了那张黄梨木四柱架子床。   她家姑娘的性子软,吩咐下人做事也总是带着商量的语气,偏偏这样更使得她们这些做下人的感觉自己得了尊重,侍奉姑娘愈发尽心尽力。   春秀将那香囊拿来,递给了程祈宁。   程祈宁接过了香囊,看清了香囊上绣的图案,先是眉头一皱。   香囊上绣着个小姑娘,小姑娘的手里拿着个糖人,正在高高兴兴地举着糖人往嘴里送。   糖……?   作者有话要说:  请念念“吃糖”   猜一猜香囊是谁送给念念的呀~ 第025章   程祈宁捏了两下这个香囊,香囊被缝成了金鱼模样,金鱼肚子鼓鼓囊囊的,程祈宁捏了两下,里头似乎装着不少东西。   既然母亲来送香囊的时候说这是能让人安眠的香囊,那就说明这香囊里头装着的该是些让人安眠的草药。   程祈宁转头看着允星:“允星,你来帮我将这香囊缝上一根线可好?我想将它戴在身上。”   昨夜没有梦魇,十有八九就是这个香囊有用。   若是这香囊真的有用,那她便日日戴在身上吧。   每个雨夜都做噩梦的感觉,当真的不太舒服。   想着有可能梦魇之症就这么远离了她,程祈宁又捏了两下小香囊的金鱼肚子,眉眼弯弯,兜满了笑意。   允星手巧,做活儿又利索,很快将这香囊上缝上了红线,为了好看,还在小金鱼肚子下缝了串红穗子,才过来递给了程祈宁。   程祈宁拿在手里,拨弄了两下红穗子,夸赞道:“真好看。”   她向来喜欢好看的东西。   可是要她自己做这些好看好玩的东西,那真是要难倒她了。   虽说大家闺秀们被要求着习绣,可是她却是几乎连针都没拿过。   二哥说这针不是给她拿的,容易伤到她的手,见她不肯放弃,还戏说她手里拿笔描绘丹青还勉强能入眼,若是拿着针线,怕不是得笨拙到将她那十根手指头都缝上块儿了。   在江南爹娘为她请了先生,先生是来教她识字算术、琴艺礼仪与刺绣的,而爹爹亲自教她画画。   除了刺绣,她都好好学了,唯有刺绣,因着二哥阻挠,她连针都没碰过几次。   不对,也还是碰过几次的,她曾经看往绢布上绣些东西同作画也差不多,瞧上去五颜六色的,甚是有趣,也想亲自试试。   正巧先生那里需要她交刺绣的作业,程祈宁便悄悄从家里的绣娘那里拿了针线,想自己绣绣试试。   只是她还没绣多少,当真如同二哥所说的那般,让针头扎伤了手指头。   她扎伤手指的事后来又被大哥给发现了,针线被她大哥没收了去。   针线被没收之后,程祈宁还有些发愁,她答应了女先生要交作业的……   只是没过几日,程祈宁便在自己的桌子上,发现了先生要求她做的刺绣作业的成品。至于这成品是谁做的,大哥还是二哥?至今是程祈宁心间的一个谜。   允星听着自己伺候的姑娘夸赞她,自然高兴,俏生生笑了。   她笑的眸子弯弯如月:“姑娘,您的话素来是对的。”   这厚脸皮的小丫鬟惹得程祈宁忍俊不禁,两颊点上梨涡。   春秀用云脚珍珠卷须簪将程祈宁的头发绾了起来,又找来了件百花曳地裙,程祈宁瞧了一眼,觉得百花裙的裙摆太长,走起路来不太方便,让春秀又去换了件旁的。   穿了件粉底菊纹宽袖上裳与红绡烟云蝴蝶裙,程祈宁站起来往立起来的铜镜里看了看,对这身打扮颇感满意,小心翼翼将那个香囊挂在了自己的腰侧,这才同春秀与允星一道出了门。   出了门抬眼便看见了樱桃树上的枯叶与烂果子,程祈宁定定看了一会儿,脸色稍稍难看了起来。   看这棵樱桃树这样,这院子收拾干净之前还不知是怎个凌乱的样子。   二哥这是没把这种糟心事告诉她啊……   程祈宁的面色稍微有些不豫,程祈元想到的她也想到了,十一年未归韶京,这东宁侯府里头的人怕是觉得他们一家与侯府再无半点关系,完全没有料到他们还有回来的一天,才这般怠慢。   罢了罢了,这些琐事二哥既然不愿意让她插手,那她便装作不知道便是了。   程祈宁一家子向来愿意将她挡在身后,什么苦什么难都不愿意让她知道,可是小人儿年纪虽小,心里头却像是明镜一样,许多事情她都清楚,只不过不说罢了。   爹娘与哥哥他们愿意护着她,也会因为护着她而开心,而她也喜欢这种被宠着的滋味,有些事情她便装作不知道。   走出了里院,要往赵氏那里走,还要经过一道月洞门,只是还没到月洞门那里,程祈宁忽然停住了步子。   月洞门下站着个袅袅娉娉的身影,弱柳扶风,仪态动人。   只是程祈宁并不觉得舒心。   祝芊月站在月洞门下,估摸着时辰,心里愈发不爽。   她每日为了表现自己对姑姑的尊敬,不到寅时便起身到姑姑的院子里请安。   可是瞧瞧这刚到侯府来的这位二姑娘,这都寅时六刻了,她都去姑姑那里请安又用过早膳回来了,程祈宁她竟然还未出门?   又想到今日她特意在脸上被苏老太太捉伤的那里点了点胭脂,显得伤痕更红了些,可是姑姑她却只是淡淡问了句“怎么回事”,在听到了是老太太弄伤的之后漠然“嗯”了一声,连句安慰都没有,便开始对她嘱咐些其他的话,祝芊月心里更是窝了一团火。   苏老太太之所以会捉伤她,若是真的深究其根源,不还是因为这位刚来的二姑娘吗?   姑母也不关心她,祝芊月的心里有些委屈,面上的表情很是不耐。   站在祝芊月的位置瞧不见程祈宁,可是站在程祈宁这儿却能将祝芊月瞧个清楚,她看着祝芊月的脸上也不带笑,目光还有些不耐烦与狠厉,轻轻抿了抿唇。   她对人的戒心很重,昨日祝芊月的话绵里藏针,已经让她极度不喜欢这个寄住在她们家的表姑娘,现在又瞧见了祝芊月在人后这般神情姿态,对比着祝芊月在人前时脸上常挂着的笑意盈盈,更是觉得祝芊月的心机深不可测。   程祈宁转身,走回到了自己的里院。   她没必要对惹过自己生气的人表示友善。   春秀与允星皆有些不解:姑娘怎么又往回走了?   只是主子有什么决定,做奴婢的没有妄议的权利,跟着做便是,春秀与允星也没有多问,默默跟上了程祈宁的步子。   回到了里院,程祈宁停住步子,问自己身边的春秀:“春秀,想从咱们的院子里出去,可还有别的门可以走?”   “姑娘是不愿意经过月洞门那里吗?”春秀问。   程祈宁看见祝芊月了,跟在程祈宁身边的春秀和允星自然也是瞧见了。   程祈宁点头。   春秀沉吟了半晌,回道:“倒是有偏门,只是这偏门一向是给下人们走的,姑娘走,是在自贬身份……”   程祈宁有些怏怏,倒是有些为难。   允星笑着上前:“姑娘,不必走偏门的,来侯府之前老爷吩咐我们看过一张图,说是记清楚这院子的构造,老爷设计的院子可是和旁人家的不一样,倒是同咱们在江南的住处差不多,有一道后门,就是稍微远了些……”   春秀经了允星提醒,这也想起来了:“是了是了,的确是有一道后门,不过倒是远了些。”   远些便远些,也比遇见一大早就败坏她心情的人好,程祈宁松了一口气,笑着吩咐道:“带路吧。”   后门不比正门来的宽敞,又窄又矮,程祈宁需得稍稍弯下身子才能钻出去。   程祈宁平素懒懒得不爱动,没有她身边两个常做活的小丫鬟更灵活,从后门出去的步子稍微慢了些。   她垂头,小心瞧着脚下的门槛,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便被绊倒摔着了。   这低着头看着路便忘记了看前面,在她钻出来的一瞬间,便撞到了人。   “失礼。”被她撞到的人胸膛硬邦邦的,硌得程祈宁头疼,她下意识双手抱住小脑袋揉了揉,赶紧道歉。   一边抬眼去瞧这人是谁……是谁的胸膛这么硬啊……   作者有话要说:  程祈宁:脑壳疼QAQ被撞傻了这么办   唐尧:QAQ媳妇好软,还想被撞怎么办 第026章   她抬眼,正对上一双流光溢彩、隐隐含笑的眸子。   再往下看,张扬的红色倭缎褂,脖颈上可见两根红线没入到领口里,领口处还用金线绣了一圈万字,这不是唐尧吗?   他怎么在这里?   程祈宁吓得一愣。   “疼不疼?”唐尧先是被程祈宁揉脑袋的小动作逗得一笑,又看见她杏眼圆睁,似乎是对他的出现惊讶极了,也没答他话,轻声唤道:“念念?”   他的胳膊还往前张着,原本被人撞了满怀,他是想直接将人给摔出去来着,又看见是程祈宁,力道一转便想着将她拥到怀里。   可惜她已经揉着脑袋退开了两步。   程祈宁犹有些愕然,放下手,小脑袋还在疼,眼神中多少带着点委屈,却念着唐尧是客,没法对他这个罪魁祸首发火:“世子为何在此处?”   教养叫她不能发火,可是心里却很想跳过去踩唐尧两脚,再踮起脚来弹一下他的脑袋,让他也疼一遭。   ……不过唐尧的脑袋,她踮起脚来,好像还有些触碰不到。   “昨夜我歇在侯府这里,醒得早,便出来随意走走,偏巧走到了这里。”唐尧垂眸,他这随意走走是谎话,若不是小姑娘自己钻出来,他本是打算从这未落锁的后门进去的。   礼法于他,本就形同虚设。   话是假话,唐尧却说得像是真的一样,眼底目光又十分坦然,看起来十分真诚。   只是若凑近了些,盯着他的眼睛仔细瞧,便能看清楚那双漂亮的眸子底下闪着眸光潋滟,让人想起叼到了鱼的猫儿眼里,闪着的得意与餍足。   他生得倒是好看,这般神采奕奕,更是让人感觉到灵秀。   程祈宁爱看好看的事物,也爱看好看的人,直勾勾多看了两眼,忽然又意识到这人是唐尧,慌慌垂下眼去。   她软软糯糯地开口道:“世子既有脚伤,还是少走动些为妙。”   最好现在便离开这里。   躲过了祝芊月,却又在后门这边遇见了唐尧,简直令她欲哭无泪。   这是……在关心他?少年黑色的眸子里洒上了星光点点:“一点小伤,忍忍便是,无妨。”   广陌下手虽重,但是好歹也注意了点分寸,不至于真让他残废,加上还有叶朔帮他诊治,用的还是华鹊药馆里最好的药,他这伤,好得很快,就算跑起来也无碍了。   程祈宁见唐尧听不懂她赶他走的暗示,更是无奈,兼有几分无力:“世子是昨夜住过来的?”   昨日她在离开方鹤居的时候听见下人来说,唐尧有事相求,莫不是那时候唐尧求的,便是来侯府住几日?   看着唐尧点了点头,她接着问道:“世子为何会住在这?”   唐尧手指轻蹭了下自己的鼻尖,有些赫然:“我爹不让我回去了。”   程祈宁这倒是有些不解了:“为何?”   她瞧着唐尧的性子恣意,只当这是个被家里宠坏的大少爷,家中定然是有人纵容出来才养成了这般性子,怎的还会被家里赶出来?   “我久未归府,我爹生气了,关了国公府的大门,不让我进。”唐尧的语气很是云淡风轻,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程祈宁稍稍一想,想到这几日唐尧都是同他们家在一起,倒是有些愧疚了:“世子是因为搭救我们家,才耽误了回府的日子吧。”   见她眸中有愧,唐尧但笑不语,心里头倒是颇为自得。   她既然愧疚,便不枉他一番折腾,才换来他的父亲安国公勃然大怒,将他赶出府去。   程祈宁当他是默许了,秀美紧紧蹙起,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她能帮忙的地方。   她轻声细语道:“祈宁对世子的救命之恩万般感谢,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是国公爷误会了世子,改日让我们陪你去说清楚吧,世子这番出手搭救祈宁家人,想来国公爷若是知道了,定然是会夸赞世子,不会责备的。”   “好。”小姑娘为他蹙眉考虑的样子倒是说不出来的乖巧婉约,唐尧的一双眸子像是锁在了程祈宁身上一样,垂首看着她把话说完,才爽快应道,“若是哪日我想回府了,就去找你,将你带回去,向我爹说清楚。”   将她带回去……这话一说出口,便让他觉得圆满。   哪……哪日?   程祈宁错愕不已,听唐尧这意思,是还会在她家这儿待上些时日?   她虽然感谢唐尧,可是说到底对唐尧这个人,她一看不清他的目的,二不熟悉他的人品,怎么都觉得有些信不过……可他竟然说要在她家中多住上些时日?   作者有话要说:  糖柿子:实力扮猪吃老虎&日常脑补为自己加戏 第027章   听唐尧说着要在侯府内待几天,程祈宁就觉得有些奇怪,从一开始唐尧搭救他们家的时候她就觉得她奇怪,现在他又要在侯府住上些时日……   程祈宁猜他这个人猜得脑壳有点疼,手不自觉地又搭到了脑袋上。   春秀见自家姑娘细眉微蹙,又想起当初是因着唐尧自个儿才被赶下了姑娘的马车,一连两日没能时刻陪着姑娘,瞄了眼唐尧,上前提醒道:“姑娘,该到夫人那儿去了,时辰不早了。”   程祈宁颔首:“那我们现在便过去,先同世子道别了。”说完便要走开。   “等等,我也要到夫人那里去。”唐尧伸出去想揉她脑袋的手又默默放了下去,着急地抬脚跟上。   ……   唐尧跟在程祈宁的身后,因着身高差,视线正好放在程祈宁的小脑袋上。   方才想揉没揉到,是以现在有些念念不忘。   不过他倒是被别的东西吸引过去了目光。   程祈宁今个儿戴着的是云脚珍珠卷须簪,簪子用由小到大的珍珠连缀成云弧,点缀在鬓发上,犹如浮云横出半山腰,衬得程祈宁的脸又小又精致。   唐尧盯了半晌,手伸到了自己的袖中,摸出了一支簪子。   这只凤栖花头的金簪,还是最开始程祈宁想开始误以为他是土匪,想要刺进他肚子的那一支。   唐尧又抬眼看着程祈宁头上的云脚珍珠卷须簪,他抿了抿唇,觉得这簪子拿在他的大手里,远不及带在程祈宁的头上好看。   他想用这个簪子帮她绾发……   另一边祝芊月一直在等,等到了她身边的小丫鬟都有些不耐烦了,踮着脚往程祈宁院落的方向张望:“姑娘,这二姑娘怎么还未出来?可需要奴婢过去问问?”   祝芊月眼底也满是不耐烦:“去吧。”   很快那小丫鬟回来,回话道:“二姑娘已经出门了,奴婢想了想,咱该是来晚了些,这是与她错过了。”   祝芊月有些吃惊,错过了,这是说在她来之前,程祈宁就已经走了?   她沉下脸,有些气愤,狠狠地踩了两下地。   ……   唐尧跟在程祈宁的身后,到了赵氏的兰香居,还没进到赵氏的院子里头,便遇见了同样来给赵氏请安的程祈元与程祈君。   程祈元远远便看见了跟在自己妹妹身后的唐尧,先一皱眉,之后清俊的脸上立刻爬上怒色。   程祈君倒是晓得昨日唐尧过来借宿的事情,笑着上前对唐尧说道:“唐兄昨日在府上睡得可还安稳?”   程祈君性子稳重,说话间颇有当家做主的架势。   唐尧淡笑:“自是一夜好眠,多谢。”   说到好眠,唐尧忽然想起混在程家车队里时,打听到的程祈宁梦魇一事,歪头看向了身侧的小人儿,却忽然窥见了她腰间挂着的那个金鱼香囊。   唐尧愣了愣,转瞬莞尔,眉间是化不开的温柔。   程祈元看着唐尧在自己妹妹身边便觉得恼火,现在瞧见了唐尧这番神色,倒是先一愣,很快心里又不好受了起来,长腿一迈几步将自己的身子挤到了程祈宁与唐尧中间。   他拉住了自己妹妹的手,这才升起笑意,斜斜睨了唐尧一眼。   唐尧如他所愿阴了脸。   进了屋,程祈宁兄妹三人依次对赵氏与程子颐问安,唐尧脸色不豫地跟在程祈宁后面向赵氏与程子颐行了礼,行礼的时候倒是立刻换了张脸,态度恭敬。   赵氏笑着应了他们的问安,又招了招手让程祈宁到自己的身边坐下。   她瞧着自己女儿红润润的面颊,像是个花骨朵一样娇嫩动人,温柔笑着问她:“念念昨夜做梦了吗?睡得可还安稳?”   迎上母亲略含担忧的温柔目光,程祈宁回道:“娘亲,昨夜念念睡得很好,没有做梦。”   她很是宝贝地解下了腰间的香囊:“念念谢过娘亲送来的香囊,真的很有用。”   又献宝一样将香囊送至赵氏的鼻尖:“娘亲你闻闻,这个香囊好香,念念很是喜欢。娘亲,你这是打哪儿弄来的这个香囊?”   这香囊上的图案有些意思,莫不是娘亲画上去笑话她的?她打小嗜甜,长大些听着赵氏教导她道吃甜的容易发胖,勉强管束住了自己的嘴巴,可是有时候到了街市上瞧见了好玩好吃的玩意儿,便走不动路了。   赵氏点了点程祈宁的小鼻尖,笑语道:“念念啊,谢错人了,这香囊可不是娘亲弄来了,你要谢,不能谢娘亲,得谢世子。”   程祈宁微微怔了怔,这是唐尧给送来的香囊?   那……他是何时知道的她会在雨夜做噩梦的事情?   她忽然又想起了梦里戴着黑色麒麟玉的人,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程祈宁垂头,有些不知所措地摆弄了两下香囊的红穗子:“多谢世子。”   小姑娘的声音又甜又糯,语气缓缓轻柔得好像是一场梦,唐尧不太自然地抬手碰了两下自己的耳垂,回应道:“不必客气。”   想到什么,他笑着说道:“不过……这香囊一个能用三个月左右,等到香气变得淡了,念念记得来找我要新的。”   程祈元回头看了一眼唐尧,瞧见了唐尧在笑,他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遂挪了挪身子,挡住了唐尧的视线:“不必让念念同世子要,这香囊不是在华鹊药馆买的吗?等到三个月之后,我自个儿再到华鹊药馆买几个便是,不必麻烦世子!”   赵氏觉得自己儿子说的有道理,总这样麻烦唐尧她的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开口道:“元哥儿说的没错,这香囊日后我们自己去买,就不必麻烦世子了。”   又看了眼唐尧站立的姿势有些不自然,眉间埋着阴郁,赵氏关切道:“倒是世子的脚伤……可有好些?”   唐尧趁着赵氏这句问话,活动了活动左脚,趁机移了步子,移到能看见程祈宁的位置停住,这才勾起唇角,脸上的笑容甚是乖巧:“脚伤无碍,至于这香囊……若是你们去买,当真是买不到。”   这倒是让赵氏有些疑惑了:“为何?”   “这香囊里的药草,方子是秘方,有几味药材来自西域,原是为我皇舅准备的,缴纳进宫后还剩了些,留在了华鹊药馆,因着药材珍贵,并不对外售卖,千金难求,我与药馆主人自幼相熟,才拿到了一些。”说完他瞥向程祈元,淡淡一笑。   他为显示这药材独一无二,也为了避免今日程祈元与赵氏所提之事,特意让叶贤清今后都不再售卖,整个京城只有他能拿到。   程祈元只觉得他这目光是在挑衅,略微恼火。   程祈宁听着唐尧的话,颠了颠手中的香囊:“多谢世子。”   唐尧看着程祈宁似乎很是喜欢这个香囊,声音里含了点喜悦:“念念可要记得,要好好保管着香囊,毕竟这里头的药很是珍贵。”   程祈宁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几分郑重,点了点头。   唐尧走到了离着她更近一些的位置:“不知念念梦魇,都梦到了些什么?”   在驿馆的时候,唐尧为了了解更多有关程祈宁的事情,同她家的下人打点好了关系,自然也就问出了程祈宁常年梦魇的事情。   怪不得小姑娘这么消瘦,原来是夜里睡也睡不好,不好好休息,怎么能长身体?   只是奇怪的是,上一世程祈宁身边的那些宫女并未曾告诉过她,程祈宁有魇症。   听唐尧这样问她,程祈宁的身子略微一滞,抬眼去看唐尧的脖颈,想找到她一直想找到的那块玉佩。   作者有话要说:  程祈元:日常想打人 第028章   对程祈宁来讲,唐尧还算不得特别熟悉的人,她梦了些什么,没必要同他讲清楚,因而只是搪塞道:“不过是些骇人的噩梦。”   唐尧眉眼一黯。   唐尧能听出程祈宁话间的敷衍,将程祈宁自小养到大的赵氏自是更能听出来。   知道自己的女儿并不是很喜欢同唐尧接触,赵氏的心里不不太高兴,这两个小孩子原本是要在襁褓中便待在一起玩耍到大的,偏偏造化弄人,他们离开了韶京一去十一年。   十一年多久,韶京都已是物是人非。   如果不是因为这十一年,这两个孩子怎么着也不会像是现在这般生分。   赵氏当初同程子颐便是青梅竹马,后喜结连理接近二十年仍然恩爱不减,她知晓这种情谊的珍贵,便更为自己的女儿感到遗憾。   看着看着,赵氏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一肃,蹙着眉头侧头看着程祈宁:“念念,娘亲有事问你。”   程祈宁微微颔首,有些疑惑赵氏想说些什么。   赵氏方要开口,忽然又停住,抬眸看着唐尧。   虽说唐尧对她家有救命之恩,可是自家人说自家事,让唐尧在这里总是有些不太妥当。   赵氏拧着眉,目光中闪现了几分犹豫挣扎。   她在思考着措辞,想让唐尧先出去一下。   眼下的唐尧又不真的是一个十三岁的纨绔,他早就活成了人精,人情练达,见赵氏这样,多少能猜到赵氏心里在想些什么。   虽然略有不快,却也明白赵氏的反应是人之常情,在韶京对他的风评未传到赵氏耳里之前,他在赵氏心里现在还是个乾坤朗朗的好青年,这好印象还是再多留些时日比较好。   唐尧在心底宽慰了自己一番,这才拱手道:“夫人,晚辈此番前来,是给夫人道个早安,华鹊药馆的大夫说了,若是想让脚伤好的快一些,最好多躺在床上修养几刻,晚辈这就回客院去了,还请夫人谅解。”   听唐尧这么说,赵氏只觉得眼前的少年恁的玲珑心窍,讨人喜欢,温柔笑了笑,道:“怎会不谅解,既然大夫都这么说了,世子便赶快回去歇着吧,需要什么尽管派人来找我要。”   唐尧点头,微微瘸着走了出去。   程祈宁拧了拧眉,方才她好像没注意到唐尧走路的姿势还是一瘸一拐的?   看着唐尧走了,赵氏这时侧过身子看着程祈宁,柔声问道:“昨天,可是有人到方鹤居,去找你麻烦了?”   那时候允星匆匆忙忙过来报信,说起侯府有两位姑娘去找念念的麻烦的时候,赵氏便觉得气上心来。   她们不过刚到侯府,竟然就有人这么着急来给个下马威!   躲在窗下的唐尧紧接着阴了脸。   找程祈宁麻烦?谁?   唐尧出了门之后并未走远,而是悄悄绕到了屋后,躲到了槅扇下头。   赵氏的兰香居内多植花木,每一扇槅扇旁都生着一颗石榴树,如今是石榴树抽枝拔节的时节,一树绿意。   唐尧站在树下,手里捏着石榴枝子,院子里头的丫鬟还以为他是在观赏石榴树,也便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她们多看了唐尧两眼,唐尧而今十三岁出头,正是少年时候,眉目精致肤色又白,瞧上去比许多姑娘家还要精致好看,再加上他这攀附花枝的样子……小丫鬟们心里觉得这位贵客怪怪的。   赵氏底下的丫鬟大多本分守职,从来不敢干涉主子们的活动,前两日唐尧一直与程祈元和程祈宁同乘一辆马车,小丫鬟们不是很清楚他的身份,却能猜出来这是位贵客,也便将他当做了主子一般的人物看待,不敢妄议。   程祈元与程祈君听闻母亲的话,两个人皆是有些惊讶,昨天母亲赶他们来收拾屋子,两个人都没有陪在程祈宁身边,对昨天的事情一无所知。   程祈君的性子内敛,说话慢吞吞的,被程祈元抢先了一步:“谁敢欺负念念?”   程祈元一大步跨到了自己妹妹面前,一脸焦急,着急问道。   程祈宁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母亲为什么要在自己的两位哥哥面前提起?   哥哥们一遇上她的事情心眼就变得小如睚眦,这让他们知道了程祈绢同祝芊月来找她麻烦,还不得将这两人记恨上了?   程祈宁倒是不在乎程祈绢与祝芊月如何了,只是担心哥哥们会恨屋及乌,连带着将大房与四房都记恨上了。   这样就不好了。   在侯府不比在江南。   在江南的时候,宅子里只有她们家一户,不必同亲眷交际。   可是在侯府,人员错综复杂,如今她们刚回来根基还不稳,还是不要让自己的两位哥哥冒冒失失同别人结仇了为好。   毕竟眼下她父亲尚未袭爵,侯府里头还不是她们家说了算的。   心里拿定了主意,程祈宁道:“算不得欺负,只是大姐姐同祝姐姐误会我推了祖母,所以过来理论了几句。”   程祈元听着妹妹软糯糯的嗓音,只觉得这句话里包含了莫大的低落委屈,大掌快如风,“啪”地一声拍响了桌面:“是误会了?还是她们故意来往念念你身上泼脏水?”   程祈元向来觉得自己妹妹弱小,有些气闷,看了眼赵氏:“娘,若不是你非让我和大哥留下来收拾院子,我就去陪念念了,怎会让念念给人欺负了去!”   程子颐见二儿子朝着妻子发火胡闹,眉眼沉了沉,说道:“你又不能时时刻刻都能陪着你妹妹。”   “怎么就不能了?”程祈元这时有些不服气了。   自己妹妹尚是个小包子的时候,他就恨不得天天将这娃娃抱在自己怀里,不让旁人窥探去半分。   眼瞧着妹妹一点点长成了容色倾城的模样,他更是觉得不放心,总觉得自己一时不看紧了,妹妹便会让“狼”叼了去。   “咔嚓”一声,正在听墙角的那人折断了石榴枝子。   倒是真的不能,他不准,躲在窗下的唐尧听着程祈元的话,眉眼愈发低沉。   作者有话要说:  唐尧:日常想打人 第029章   赵氏上前敲了一下程祈元的脑袋:“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总不能让你妹妹在家做一辈子老姑娘。”   念念迟早都是要嫁人的。   念念今年十三岁,按着大楚女十五男十七可嫁娶的习俗,算下来也没几年了。   她就算想多留女儿两年,可也不能给留成个老姑娘。   赵氏没什么门第的偏见,只希望宝贝女儿能找到个有本事的且对她好、当然还得长得好看的。   赵氏自个儿长的好看,也是个喜欢看脸的。   她将自己的二儿子训了一通,直训得小少年有些委屈。   程祈宁见不得自己的二哥这种郁郁寡欢的样子,便偷偷绕到他身边,往二哥手里塞了块方才从桌上的食盒里拿出来的酥糖。   程祈元不喜欢吃甜的,却喜欢自己妹妹送给他的东西,拿了糖眉开眼笑,转悲为喜。   唐尧藏在石榴树下,听完了赵氏数落完了程祈元,这才神色稍霁。   他透过窗棂看了眼屋内,却忽然察觉一直没说话的程祈君正往他这边看,轻轻皱眉,移步离开了赵氏的院子。   有着前世记忆,他知晓程祈宁的大哥二哥未来都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走出院子,唐尧顿住步子,手指屈起放在口中,吹了三声暗哨。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暗卫广陌在唐尧面前站定。   唐尧抬眼扫了一眼广陌,直眉轻挑,伸手打了一下广陌更见结实的胸膛:“武功又精进了?”   广陌是个不会骗人的:“精进了。”   唐尧的视线转回了自己身上。   他对自己现在的身材并不满意。   这十三岁的身子,就算他日日加餐饭,常常习武,却因着正是拼命长身体的时候,纵然吃的再多练习再勤快,还是有些瘦弱。   就算旁人没敢说过他弱,可是他就是不满意。   他想让自己快些长成前世弱冠之后的样子。   程祈宁以后的身量在女子中不算高也不算矮,恰恰好的高度,却因着骨骼纤细看起来格外娇小,再按着他弱冠之后的身高,她站在他身边,那可是要生生要矮下一脑袋去。   想到两人比肩而站,脑海中浮出的画面不知怎的就取悦到了他,唐尧的唇边不自觉地勾起笑意。   “世子……有事?”广陌见唐尧在笑,想着之前唐尧笑的时候总会有人被收拾,以为唐尧这是有看谁不顺眼了,试探问了句。   唐尧停住笑:“找两个身手好的,帮我盯紧个人。”   他阴下脸来,在广陌手心写了六个字。   广陌琢磨了下,之后颔首:“属下知道了。”   唐尧点头:“无事了,去吧。”   一边缓着步子往客院去了。   他夜里向来少眠,昨夜又是初初住进了东宁侯府,一想到近水楼台方便得月,略有些兴奋,竟是没睡安稳,早早起身,到了程祈宁的院子这边来了。   女眷们住的地方,他又不敢真的大摇大摆从正门进,他虽不拘礼数,却怕落了旁人的口舌,好不容易在赵氏同程子颐那里留下的好印象没了,又凄凄惨惨地被赶出侯府去。   为了能住进侯府,他在国公府可是连三挑衅自己的父亲,这才换来了一句“孽子,你给我滚,再也别回来了”,若是这种时候再灰头土脸地滚回国公府去,可不得被他爹笑话了?   所以唐尧没明目张胆地往月洞门那边去,而是闲田信步地来到了程祈宁院子的后门这里。   他算好了时辰,这个时候人少,正方便他从后门潜入院子去,他轻功也不错,潜进去也不怕旁人发现。   倒是没想到不用偷偷潜进去便能遇见她……真是意外之喜。   唐尧忽的抬手点了点早上被撞的胸口窝,似乎感触犹在,眉间缱绻开了笑意,轻笑了两声,提起步子,这才缓缓往客院去了。   ……   程祈宁与两位哥哥向父母问过早安,直接在赵氏这儿用了早膳。   期间有苏老太太身边的小丫鬟来,说苏老太太在等着萍姑过去请安用膳,萍姑不去她就不用膳,所以老侯爷想请程祈宁过去一趟。   程祈宁明显看见自己爹爹夹菜的手顿了顿,思虑了良久,几番犹豫之后,还是将这件事情拒绝了。   只是后来老侯爷亲自过来了一趟,说是苏老太太等不到程祈宁,便一直在闹,不愿吃饭。   长辈都亲自过来叫人了,再拒绝实在是有些过不去,因而程祈宁便过去了。   赵氏沉沉叹着气,只想着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程祈宁来到苏老太太这边的时候,苏老太太正环着胳膊,缩着身子,抵死不拿筷子,死死盯着门帘。   等到了门帘被人掀开,苏老太太略显浑浊的眼底一亮,待到她看清了进来的是个穿豆青色比甲的小丫鬟,眼中的期待瞬间消落了下去。   老太太继续死盯着门帘。   小丫鬟正是程祈宁身边的春秀,她勾住了门帘,回过身对程祈宁说道:“姑娘,进来吧。”   程祈宁的步子还有些踌躇。   虽说她希望自己的祖母开心,可是祖母将她当做了姑姑,待她太过热情,恨不得将心肝都给她,这让程祈宁有些招架不住。   她之前听父亲说过,祖母是一个很安静温柔的女人,怎么就被成了现在这种模样了呢?   躲也躲不过……程祈宁叹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她刚绕过帘子,就听见凳椅歪倒的声音,紧接着便听见一声激动的叫唤:“萍姑,快过来。”   程祈宁微愣,看着一脸笑意的苏老太太,心里有些无奈,面上却是带着笑走了过去。   顺便帮苏老太太扶起了三弯腿黄梨木荷花圆面凳子。   程祈宁的食量不至于太小,可是却奈何不住苏老太太一直往她的碗筷里夹菜,她不想吃了,却被苏老太太殷殷切切的目光盯着,只得含着泪将那些饭菜咬了下去。   面对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老祖母,程祈宁实在是有些心软。   苏老太太却是紧紧盯着她,看着她吃饭的样子,絮絮叨叨,说什么萍姑一定是在外面饿着了,才会在吃到了侯府的东西之后,喜极而泣。   作者有话要说:  程祈宁:喜极而泣……   泣.jpg   想哭,不能哭忍着,忍不住了哇—— 第030章   这苏老太太对程祈宁简直可以说得上是痴缠。   程祈宁拿她没有办法,想起来昨日是同父亲一起哄着祖母睡着了,灵机一动,又将苏老太太哄睡了,这才抽身出来。   可是人到老年往往少眠,等着苏老太太醒了之后,又找不到程祈宁了。   “萍姑……”苏老太太睁眼便开始找自己的女儿。   她抬眼看见了自己的床榻边上坐着一道人影,赶紧拽开了床帏:“萍姑,你怎么一直守着娘……”   还没说完,看见了坐在床边的不是萍姑,苏老太太身子一缩。   连绵下了几日的雨,今天终于出了日头,日光射进屋子来,打在床帏上,朦朦胧胧的,衬得那个人的身影也朦朦胧胧的。   “你是谁?”   苏老太太的嗓音颤颤的,听上去似乎是有些怕。   老侯爷听见了床上的动静,知晓她这是醒了,转过身来,看着她:“醒了?”   他看清楚了她眼里的惊惧,即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说起来早该习惯了她这般疯傻的状态,可是每次看见,他还是会觉得心里难受。   说到底这辈子是他对她不住。   老侯爷眉心拧起:“萍姑她去找府内的小丫头们玩去了。”   他的声音格外轻缓,像是怕惊到了苏老太太。   苏老太太闻言,笑着拍手:“萍姑玩去了啊,让她玩会儿吧,她是个爱热闹的性子,爱热闹,我找她去!”   老侯爷听见她说话的条理是许久未见的清晰,心里既有些宽慰,又有着说不出的悲伤:“是啊,她出去玩了,你别去寻她了,孩子大了,不能老是待在我们做父母的身边。”   苏老太太拍手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眼底涌上来了哀伤。   ……   程祈宁在自己母亲那里就用过了一点早膳,到了苏老太太那里又被苏老太太劝着多吃了这么多东西,一时间有着撑得慌,便没急着回自己的院子去,在侯府内悠悠散起步来。   这一路走来,她看着侯府内层楼叠榭、假山流水,方察觉这里比起他们在江南的宅子,要气派了许多。   有着百年基业的侯府,的确该是这种样子。   到了荷花池边,程祈宁停了停,靠到了栏杆边上,好奇地瞧着下头的游鱼。   韶京偏北,气候比江南干冷了许多,她在江南的家里,荷花已有菡萏。   可是谁曾想东宁侯府这荷花池里,只见接天荷叶无穷碧,不见映日荷花别样红,连个花骨朵都没有。   程祈宁素来是个喜欢看花花草草的,只是性子使然,只喜欢看,不喜欢养。   她看得入迷,忽然听到了荷花池那头有几声骚动,抬眼一看,看清了那对儿正在拉拉扯扯的人影,程祈宁皱了皱眉,忽然蹲身下去,让栏杆挡住了自己的身子。   十三岁的小姑娘身量小小的,蹲下身去被栏杆挡住,对面的人若是无心,怎么都注意不到她。   程祈宁自己蹲下身去,还不忘拽了拽春秀的衣角,让春秀也蹲了下来。   不是因为旁的,只因为对面的人,她实在是不想招惹。   终于回到了自个儿的院,程祈宁松了一口气,踢掉了脚上的小绣鞋,便窝到了被丫鬟们收拾好的榻上歇着了。   榻上铺了两床绒被,一床被程祈宁抱在了怀里,她的小脸儿蹭了蹭绒被细软的表面,红唇微启,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这一声让春秀忍不住抬眼去瞧自家姑娘,就见她瓷器一样白的有些发亮的小脸儿埋在印着百花图案的绒被里头,那双水润润的大眼睛微闭,长得像是把小扇子一样的睫毛盖在雪白的皮肤上。   躺在榻上的身子看起来软若无骨,一声喟叹让春秀这个做丫鬟的听着,心都酥了半边。   她家姑娘生得这般如珠如玉,样貌脾气又皆可人,可不得让人好好宠着惯着?   只是瞧了眼外头的日头,估摸了下时辰,春秀叹了一口气,上前摇了摇程祈宁:“姑娘还是起身吧,奴婢估计着,府中的其他姑娘很快便要过来看你了。”   程祈宁拧了拧眉,犹是不愿意睁眼,嘟哝道:“你便让我再歇会儿,今早我可是好生耗费心力。”   春秀在一旁伺候着看着,自然知道苏老太太的难缠,忍不住在一旁笑道:“姑娘这般疲懒样子,若是让陈嬷嬷看见了,还不知道要怎样奚落呢。”   春秀口中的陈嬷嬷是程祈宁身边伺候的老嬷嬷,将程祈宁从小看到大,程祈宁一向很尊重她。   这次回韶京,正好经过陈嬷嬷的故乡,陈嬷嬷便告了三个月的假,说是回老家看看。   听春秀提起陈嬷嬷,程祈宁猛然睁开眼睛,撑起身子来。   陈嬷嬷很疼她,又很严厉,她这样疲懒的样子若是被陈嬷嬷看见了,她许是不会直说,却是会去母亲那里告状的。 第031章   薄毯子从她身上滑落了下来,正好勾在了她纤细的腰际,程祈宁俯身拾起了毯子,将脸塞进了毯子里头,舍不得放:“怎么还不天黑啊。”   若是天黑了,她就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去睡觉了。   春秀听了程祈宁这样的话,莞尔一笑:“姑娘这是有了香囊,不做噩梦了,所以没什么怕的了?”   程祈宁跟着笑笑,可不正是这样的吗?   若不是因着常做噩梦,程祈宁其实挺喜欢睡觉的,睡得饱饱的,醒来多舒服啊。   而且她的娘亲告诉她了,女孩子睡眠充足些,皮肤也会好,对身子也好,总归是件好事情。   程祈宁爱美爱俏,自然也愿意花上心力来呵护自己的脸,调理好身子。   想到这儿她摸了摸挂在腰上小金鱼样子的香囊,愈发宝贝。   ……   果真如同春秀说的,待她回到自己的院子歇了不过片刻,这侯府的姑娘们便一个个来她的院儿里看她。   也包括昨日的程祈绢和祝芊月。   因着昨日与程祈绢与祝芊月的纠葛,程祈宁便多看了她们几眼,见这祝芊月站在人群后面,目光在她的屋子里来回打量,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她这屋子里头宝贝物什不少,博古架上放着的都是些爹爹亲手做的玩意儿,墙上挂着的画也是爹爹为她画的,程祈宁看不穿祝芊月脸上带着的浅浅笑意藏着什么样的心思,却总觉得她的笑容让她不舒服。   东宁侯府阳盛阴衰,程祈宁这一辈,只有四位姑娘,大姑娘程祈绢,出自四房,二姑娘便是她,三姑娘程祈娥,出自五房,四姑娘程祈珠,也是出自五房。   程祈绢与程祈娥的年纪同她相近,程祈绢十四,大她一岁,而程祈娥十二,小她一岁,至于那五房的程祈珠,还是个小丫头,今年才八岁。   这里头,最讨程祈宁喜欢的便是八岁的程祈珠,八岁大的孩子眼睛格外澄澈,像是雨水洗过的天空,干干净净,一张圆圆的小脸看上去很有福气,又一直在笑,瞧上去格外惹人喜欢。   程祈珠也不惧怕生人,第一次同程祈宁见面便凑上前“姐姐姐姐”地叫唤。   程祈宁看着这张甜甜笑着的小圆脸儿便觉得心情大好,递给了程祈珠几块酥糖,换来了程祈珠高兴地站到了方榻上又蹦又跳,无忧无虑的娇憨样子让程祈宁也跟着笑了。   再想起方才在荷花池边所见到的景象,程祈宁对祝芊月更是觉得喜欢不起来,对程祈绢与祝芊月打招呼的时候语气也是淡淡的,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毛病,却处处透露着疏离。   ……   祝芊月的心里有万般艳羡。   她看见了画上的落款,知道这是程子颐亲自画的之后,心里有些不对味了。   这几日她还是时常想起自己见到程子颐的第一眼,谪仙人模样的男人衣袂飘飘快步走进来的样子在她的心里渐渐成为了一幅画,祝芊月明知道自己不该想,却还是情不自禁,现在又瞧见了程子颐有如此才华,心里头又欢喜,又酸涩。   如此才华样貌皆出人一头的男子,她求不得,不能求。   ……   这厢侯府的姑娘们聚在程祈宁的屋子里的时候,赵氏正往祝氏那里去,想着商量一下中馈的事情。   祝氏显然未料到赵氏这么快就会同她提及中馈一事,她觉着赵氏刚回到侯府,收拾院子打点下人,总得用些时日,却没想到赵氏这刚回府的第二日便来同她讨要中馈。   听着赵氏笑着说了来意,祝氏的脸上的笑容有些端不住了,却是强撑着,声音细细的:“妹妹这不刚回来吗?许是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我这里又甚是清闲,帮你再管家些时日也没什么的。”   明摆了不愿意放手。   赵氏脸上的笑容不变:“是有其他事情要忙。”   祝氏神色松了松:“既是这样,那这中馈就由着我再帮你管些时日便是。”   “这倒不必。”赵氏不愿意退让,却听见了门帘被人掀开的声音,有个人快着步子走了过来。   这人生了张平平如奇的脸,只是鬓发如云,身上珠翠环绕,看上去便知身份尊贵,鬓发又梳得一丝不苟,瞧上去倒很是干练。   是四房的袁氏。   袁氏是四房的正妻,这侯府中馈,是由她帮着祝氏管着的。   四房是庶出,身份比不得大房与二房,袁氏她笑着同赵氏与祝氏行了礼,才施施然落座:“听说今日二嫂子来同大嫂商量事,说是想要将中馈拿过去?”   袁氏的话直爽明白,也不拐弯,语气中能听出怒意。   赵氏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几分不满的情绪,勾唇笑笑,语气不卑不亢:“说的没错。”   袁氏闻声变了变脸色,很快又恢复得神色如常:“那弟妹倒是觉得二嫂嫂有些着急了。”   赵氏淡淡挑眉:“怎说?”   “这侯府家大业大,加上仆役接近千人,嫂嫂刚回到侯府,便急着掌管中馈,二嫂嫂不觉得,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吗?”   袁氏边说,边拾起了桌上的小茶盏,饮了口茶,润了润喉咙。   赵氏莞尔而笑:“若不心急,还不知道之后会出什么事情。”   袁氏饮茶的动作一顿:“二嫂嫂这是何意?”   比起袁氏说话间略带喘息一般的急促,赵氏的声音慢条斯理的:“妹妹可知道我女儿刚到侯府,便受了人欺负?”   祝氏皱眉,她想起晨起时在自己侄女儿脸上看到的红痕,那时候她听说是老太君伤了侄女,有些心疼,却又要遵着孝道以老人为大,便没多说什么,现在听见赵氏这般说,心一跳,赶紧回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谁欺负你们家念念了?”   祝氏的嗓子细细的,听起来娇娇怯怯,赵氏尤其不喜这样柔弱得像是没骨头的女子,只觉得有些装腔作势。   只是她向来喜怒不露于面,轻笑了下:“欺负人的孩子在自家倒是老实了起来,连自己在外做的恶事都不同看管自己的长辈说,大嫂,你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祝氏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隐约猜到了这件事情和她们家祝芊月有关。   垂下眼皮,祝氏面上有些羞愧,却是没应声继续说话。   袁氏在一旁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她听着,怎么像是祝氏家的那个惹了祸,抱着看好戏的态度,袁氏端起茶盏,盈盈笑着望向祝氏:“大嫂,莫不是你们家小月惹了祸?”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没有糖柿子的一章,所以提前更新啦~ 第032章   赵氏忽的抬头望了袁氏一眼,美人眼中波光潋滟,虽已是三个孩子的娘亲,却仍端着风情万种。   袁氏有些呆住了……明明是差不多年纪的人,明明她还要比赵氏小上三两岁,怎着看上去赵氏比她年轻貌美这么多?   赵氏的声音幽幽响起:“四弟妹这倒是说的有些不对了,不止是表姑娘,欺负念念的人里头,您家那位姑娘也得算上。”   自小在将军府长大的她看起来柔弱,可是将门虎女,赵氏的骨子里带着来自将门的彪悍与硬气。她的出身在那里,只有她欺负旁人的道理,怎可能容忍自己的宝贝女儿被人欺负受气?   更何况在路上的时候便接二连三收到恐吓的信件,这中馈她定是要早早把握在自己手里,以查清楚背后是何人在搞鬼。   袁氏闻言变了脸色:“二嫂这是什么意思?”   她家绢儿是有些被宠坏了,性子娇纵了点,可是却还不至于到欺负人的程度。   赵氏纤长的手指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茶,又将茶盏捏在了三指之间轻轻晃悠着。   她道:“事情是怎么一回事我就不在这里明说了,免得你们觉得我是诬陷了两位姑娘,大嫂与弟妹回去问问自家姑娘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家离开京城十一年,时间是有些久了,京中的人、事、甚至连东南西北四市开的铺子都变了,让我自己说,这着急主持中馈没什么不对的,早一日主持中馈,我便能早一日熟悉侯府的事,对咱们侯府也是有好处的。“   祝氏的视线停到了面前的茶盏上,她伸手去拿这雨过天青色的茶盏,却觉得杯壁有些凉,又微颤着收回了手。   听着赵氏的一番话,祝氏只觉得自己有些心烦意乱,却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程子颐要袭爵,赵氏就该是那个主持中馈的人,她的眼睑垂下:“好……”   袁氏没想到祝氏这么容易就答应了,端着茶的手抖了几抖,几滴茶水洒落到了木桌上。   她忽的站起身:”我忽然想起来,四爷今个儿早早散衙,我这得赶着回自个儿的院子去了,倒是要同大嫂嫂二嫂嫂说声抱歉,失陪了。“   赵氏也跟着起身,朗声道:“我在这里不过是要弟妹一句话,费不了多少时间,烦劳弟妹再耽搁几句话的时间,告诉我几时能将弟妹负责的那些事情交于我来处理?”   赵氏身边的嬷嬷跟在赵氏身边时间久了,赵氏一个动作她便能懂是什么意思,赶紧碎着步子到了袁氏面前,挡住了袁氏的去路。   袁氏去路被挡住,走也走掉,索性也笑了,转过头来,笑容带着几分恶狠狠的意味:“既然二嫂嫂般着急,库房那里,找日子去说说,让管事的听您的吩咐。”   闻言赵氏立刻冷了脸,看了眼祝氏。   她原以为中馈的大头都在祝氏手里,没想到连库房这么重要的产业,竟是被拿捏在庶出四房的手里。   好乱的一大家子。   赵氏在心底冷笑了几声,缓缓走上前,到了袁氏面前站定。   她的个子比袁氏稍矮些,可是气质却好出了一大截:“知道弟妹着急,留了弟妹几刻,我这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既然留都留了,不若弟妹来说个明白,到底几时愿意让管事的来见我?找个日子?是明日,还是,再过一日?”   袁氏深深吸了口气,她想着拖日是日,却没想到赵氏虽说看起来该是草包美,却实是厉害角色,竟要将话问明白,将她逼到种地步!   她要是没同四爷商量便将中馈让出去,回头不知得受怎样的数落。   她咬牙:“再过几日。”   赵氏温婉笑了:“弟妹既然这样说,那便再过几日便好。三日之后,我等着管事的过来找我,正巧大嫂也在这里,正好能做个见证。”   袁氏一双小眼睛都睁成了大眼,一阵心痛,险些跌倒在地上。   赵氏偏头看了眼祝氏,笑靥如花:“大嫂,您觉得这样,是否可以?”   祝氏听着赵氏一番话,实在是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对她还很是恭敬体贴,脸上只能回以笑容,道了个“算是妥当”,心里却是如鲠在喉。   原本这中馈就该是她的,该由她主持一辈子的啊……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她那丈夫太过短命,膝下又无一儿半女,侯爷的爵位就这么让给了二房。   而她侯府正室夫人的位子也跟着拱手让人了!   这事换了谁,谁能不生气呢。   祝氏心里暗叹了一声:命啊!   ……   午膳的时候,祝芊月坐红木鲤鱼圆凳上,祝氏下首用膳,向来善于察言观色的她很快就发现了祝氏的情绪些对劲。   祝氏的口味清淡,平素最讨厌咸的辣的,但是今日饭桌子上道炒青菜显然是被厨子放多了盐,吃几口便觉得渴得要命,祝氏却筷子筷子夹着往嘴里送。   眼神亦是惶惶然,像是在走神一般。   祝芊月停了筷子,担忧地望向了祝氏:“姑母,可是您的身子有哪里不适?”   祝氏回过神,淡淡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什么要紧事。”   在知道了老侯爷要将程子颐叫回来的时候,祝氏就做好了交出中馈的准备。   只是这做好了准备是一回事,真到了要将中馈拱手让人的时候,祝氏的心里还是心痛不已。   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个道理,人总是对自己拥有过的东西格外难以放手。   忽然想起了什么,祝氏问祝芊月:“小月今天是不是到新来的二姑娘那儿去了?”   祝芊月身子僵了僵,点了点头。   看着祝芊月的脸色并不好看,祝氏皱了皱眉,焦急问道:“二姑娘与你有矛盾?”   她还惦念着今天赵氏所提之事。   祝芊月摇了摇头:“我瞧着二妹妹倒是个极好相与的性子,只是……她似乎对我有些误会。”   “什么误会?”   “我那时候去方鹤居找老太君,老太君差点跌倒,绢儿姐姐以为是二姑娘推的,便过去理论,我同绢儿姐姐交好,就帮腔了几句……”   说话间祝芊月的眉眼低垂,似乎是有着万般委屈。   她生得小家碧玉,这般眼中微微含泪的样子格外楚楚动人。   “你这脸上的伤是那时候老太太给伤的?”祝氏眼里全是心疼。   祝芊月的嗓音委委屈屈的:“嗯……”   祝氏拧眉:“这说起来,你做得没错,还不是心疼老太君,又太仗义了点,想帮帮大姑娘。“   祝芊月忙道:“姑母,这事情是小月不对,都怪小月,误会了念念妹妹。”   只是说着说着她的嗓音里带上了哭腔:“可是小月难过……今个儿小月到二妹妹的院子里,想道个歉,可是她却没理小月。”   她吸了吸鼻子:“不过也是……若是换了小月被人误会,小月也是会生气的,都怪小月,那时候只想着站在绢儿那边,冲动了。”   听着自己侄女儿语气中的闷闷不乐,祝氏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将祝芊月拥到了自己的怀中安慰:“你倒是愿意将人往好的地方想,在你眼里没有谁是坏的,姑母知道你善良,可是总担心你这样会受了欺负。”   自小祝芊月就格外懂事,祝芊月刚来侯府久的时候,祝氏也担心过她外姓的小丫头,住侯府会不被重视,经常问她府中没欺负她。   每次小姑娘总是乖乖巧巧,低眉顺眼地说没有。   祝氏懦弱,却不是个傻的,自然知道祝芊月的处境比不得正儿八经的侯府姑娘,府内总会有势利眼的人瞧不起她,又怎会没人欺负她?   这让祝氏更心疼祝芊月,这般小的年纪,若是换个出身,做个堂堂正正的嫡出闺女,正该是有点苦有点痛就得在爹娘身边撒着娇哭着闹一闹脾气的时候。   而她这侄女不仅娘没有了,爹还不要。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吞,这让祝氏怎么不心疼?   每每这个时候,祝氏就好像在祝芊月的身上,看到了当初卑微胆小的自己。   祝氏虽是嫡出,可是她的生母在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她的父亲因此不喜欢她,祝氏也是从小就学会了看着旁人的眼色过活。   祝芊月也放下了自己手中的桃木筷子,回抱住了祝氏:“姑母,你不必担心小月,二姑娘她现在不愿意理会小月,小月就等着她气消了,再去同她道个歉便是。”   祝氏抬手蹭了蹭祝芊月白净的小脸儿:“若是说不清楚,你便来告诉姑母,姑母带你去同她解释解释,日后这掌家的会是她娘亲赵氏,你还是同二姑娘搞好关系为好。”   话一说完,想到了今日赵氏来找她要中馈的事情,祝氏就又是叹了一口气。   祝芊月的身子明显一僵——姑母这就要把主持中馈的权利让出去了?   她忽然就明白过来为何祝氏会在吃饭的时候,魂不守舍地一个劲儿夹着自己不喜欢的菜吃了。   原本中馈在姑母手里的时候,因着姑母的性子有些软弱,府中还是会有奚落她的闲言碎语,这下子中馈都不由她姑母主持了,那她的处境岂不是……   祝芊月垂下眼皮,有些怏怏,轻声细语道:“侄女儿记住了,多谢姑母。”   “会没事的。”祝氏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祝芊月的背,像是在安慰着祝芊月,又像是在安慰着自己。 第033章   等着用完午膳,祝芊月离开,祝氏坐到了螺钿玫瑰椅上,看着那些小丫鬟来收拾桌上的残羹,眼底带着几分倦意。   她不时地望向屋子外头,终于等到了一个穿着浅蓝色比甲的小丫鬟拿着个上漆的盒子进来了,神色一震,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   午膳的时候,苏老太太仍是将程祈宁请了过去,这次程祈宁长了心眼,吃饭的时候多劝着苏老太太吃东西。   苏老太太虽然头脑不伶俐了,可是对自己“女儿”的话言听计从,看着曾经性子有些乖张的女儿现在夹着菜和肉放到她的碗里,握着筷子的手都高兴地发颤。   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程祈宁还是在哄睡了苏老太太之后,才能抽身离开。   春日的阳光比不得夏日的毒辣,可是却也晒得人睁不开眼,春秀早早料到了这点,拿了把油纸伞撑着,给程祈宁挡着阳光。   程祈宁边走着,边想着今个儿上午来看她的那几位侯府姑娘。   她忽然开始想念起陈嬷嬷了,她如今不过十三岁,看人的眼力还不够。可若是活了已经有半个百年、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陈嬷嬷在,只消将这几位侯府的姑娘瞧上一瞧,是好是坏,嬷嬷的心里便有个定断。   刚想开口问问春秀,陈嬷嬷还有多久才能回来,面前忽然横过来一只胳膊,一朵宽大的碧绿荷叶近在咫尺。   程祈宁愣愣地抬起眼,就看见唐尧满脸笑意,站在她身边。   她看着唐尧手中的荷叶,碧绿如玉,好看是好看,只是那枝子无比粗糙,长满了细小的芒刺,瞧着便觉得扎手,程祈宁下意识退了两步:“我不要。”   唐尧眼底一黯,却是将这宽大的荷叶举了起来,撑到了程祈宁的头上一尺的距离。   他个子高,这样举着倒也算不得吃力。   被程祈宁拒绝也在意料之中,虽说心里不太舒服,可是念及两人不过刚重逢,唐尧也不至于太过受挫。   再说了看到程祈宁的腰上挂着那只香囊,他就觉得开心,唐尧笑着问她:“这香囊果真有用?”   程祈宁挺宝贝这只香囊的,安稳地睡觉是她多年以来求之不得的事情,因而对唐尧送她香囊倒是真心感激:“有用的,祈宁对世子感激不尽。”   唐尧还是笑笑,没多说话。   他想听的不是一声谢。   程祈宁看着唐尧举着荷叶还在笑,虽说荷叶帮她遮阴的感觉比起用伞要清凉了许多,可是那带着细刺的荷叶枝子拿在他的手里,她看着便觉得手疼。   程祈宁皱了皱眉问道:“世子这般握着荷叶,不会痛吗?”   他站着离她这么近,她抬头能看见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两根红线之前,微微凸起来的喉结,这让程祈宁小脸儿更红了许多,觉得有些不自在。   唐尧听着程祈宁这样问她,愣了愣,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少年习武练剑,手上生有薄茧,其实并不会察觉到痛。   只是程祈宁这样一问,他倒是明白过来了方才小姑娘为什么看不上他手中的这枝荷叶了,脸色变了变,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也是,若是程祈宁真的接过去了这荷叶,她那双小手细皮嫩肉得紧,还不得划伤了,到最后心疼的还是他。   唐尧将手中那枝他挑挑拣拣半个时辰才找到的宽大荷叶一扔,扔回了荷花池里头,顺手接过来站在一旁的春秀手中的油纸伞,帮程祈宁撑着。   程祈宁只觉得唐尧站在她身边,他离着她太近,身上清爽的气息几乎可以盖住荷花池荷叶的清香,让程祈宁薄薄的脸皮有些烫。   她的眼珠子转了转,想着找个理由离开这儿。   也不知道唐尧要在她家住到什么时候。   唐尧微微垂首看着站在自己身侧的程祈宁,着急解释道:“这次是我忘了考虑周全,这荷叶上生着小刺,你素来娇气,日后我不会送你这类玩意儿了。”   日后还送?程祈宁听着这话,忍不住皱眉。   她总觉得唐尧与她讲话的时候带着一股子与生俱来般的熟稔在里头,他还说什么……素来娇气?   她是挺娇气的,可是他与她相识都没到五日,他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难不成她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会让人觉得娇气的姑娘?   这让程祈宁微微有些不喜。   程祈宁的性子同她娘亲赵氏很像,表面上看起来极乖,行事又谨慎,瞧上去温温婉婉的一朵小娇花,可是成长的环境使然,自小被人无法无天地宠着,虽不至于乖张,但是小脾气却是有的,内里很凶。   小娇花凶起来的时候,脾气还挺大的。   听着唐尧形容她娇气,又觉得这个词带着几分贬义,像是在笑话她弱小,程祈宁的心里像是有只气得跳脚的小猫,想伸出爪子挠唐尧两下。   又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程祈宁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作者有话要说:  糖柿子出场,扔花~ 第034章   洒在脚下的日光有些晃眼,程祈宁下意识地抬眼看太阳,视线却扫到了油纸伞的伞骨,顺着伞骨往下看,她能看见唐尧修长若竹的手指正用力握住了伞柄。   唐尧的手好大好大,显得油纸伞的伞柄格外细,程祈宁忍不住攥了攥自己隐在宽袖下的手。   她的手同她父亲很像,也生得五指纤细修长,是一双生来就用来泼墨作画的手,可惜她的手比起唐尧的,似乎小了不少。   注定一生养尊处优的少年,生这么一双大手做什么呢?   “念念。”唐尧突然唤她。   他见她眼波流转,不知是在想什么,袖子微动的动作与脸上细细思索的表情实在娇憨,不忍打断她的思绪,又渴望知道她在想什么,身体竟是比思绪快,直接问了出来。   程祈宁抬眼:“嗯?”   “你在想什么?”   想他的手……程祈宁自然不会把这话说出来,眯了眯眼看着有些晃眼的日头:“我有些想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春秀在程祈宁身边伺候了好多年了,晓得自家姑娘这是不想待在这儿了,上前一步,极有眼力地在程祈宁耳边催促道:“姑娘,到您午睡的时辰了。”   唐尧垂了眼,语气听起来有一丝闷闷的:“那我送你回去。”   程祈宁笑着感谢道:“多谢世子。”   唐尧却是转了身,悠悠叹了口气:他是当真不想从她口中听到“谢”字啊。   他是嚣张跋扈任性妄为,可是面对着她却总是束手无策。   走在去程祈宁院子的小径上,唐尧刻意慢着自己的步子,他的个子高,步子也大,相比之下她要娇小不少,步子也小,他若是按照着寻常的速度走,她许是会有些吃力。   阳光给歪向了程祈宁那边的那把油纸伞的边缘镀了一道光,有大半倾泻到了唐尧的肩上。   与程祈宁走了小半段路,交谈不过一句半句,一路的沉寂,唐尧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就倾倒了不知多少升苦水。   “念念……”他还是开了口。   他看着伞下程祈宁的脸,江南水好,养的小姑娘像朵雨后池中的荷花,水嫩,五官又极美。   说像莲花倒是浅淡了些,该是开到如火如荼时候的国花牡丹才对。   唐尧的心头升起了些悸动,如同前世初见程祈宁一般,惊艳到喉头发紧,明明晓得自己方才唤她那一声就是为了让两人之间不再沉寂下去,可是真开了口,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美色误人,倒真是美色误人,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他倒是愿意被她的美色耽误,前世今生两世也值得。   程祈宁抬眼看他:“世子?”   程祈宁的教养极好,听见唐尧叫她,语气还略微有些郑重,便停住了步子,望向了唐尧的眼睛。   罩在伞阴底下的她水眉软眼,眸子清亮。   唐尧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我有事儿想同你说。”   程祈宁眉间淡扫疑惑:“世子请说。”   唐尧抿了抿唇:“你是不是有些怕我?嗯?”   还是克制不住问出来了。   若是一个人怕另外一个人,一些小动作就能泄露她的情绪。   他手中的伞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程祈宁越走离他越远。   前世她就怕他,怕他夺了她皇儿的命,可是却又因为要来为皇帝求情,迫不得已屡次来找他。   程祈宁细眉微微蹙起。   害怕谁这种话,怎么可能当着那个人的面直接说出来?   而且现在她对唐尧,算不得是怕,该是一种防备。   从在京郊遇到哪些匪盗开始,程祈宁便觉得唐尧这个人仿佛是一个先知,虽然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又看上去一副潇洒不羁的模样,但是自始至终一直有着成竹在胸的姿态。   再加上她梦里戴着黑色麒麟玉的人……   “不怕的。”程祈宁摇了摇头,“世子多虑了。”   唐尧神色微漾,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她真是不怕?   他忽然想起前世他辅佐着养在她名下的九皇子顾銮上位之后的事情。   顾銮日渐长大,羽翼渐丰,不满只做个傀儡,渐渐有了要冲破他的钳制的意图。   有一次在朝堂上同他争吵,顾銮未能如愿,铩羽而归之后气极而病。   正好那时他看出了顾銮藏的极深的阴暗心思,对顾銮已有杀心,允了太医去看他,却让太医在药里加了点别的东西。   后来顾銮果然如他所愿的病重,而作为太后的她亦如他所愿,请他入宫。   她替新皇求情。   为了顾銮,她竟然愿意折煞自己太后的身份,跪于大殿之下!   她的柔情没有半分予他,却全给了那个只能倚仗着他治国的傀儡!   那时候的他被怒意冲昏了头脑,虽知道程祈宁只是将顾銮视为亲子,却还是愤怒到眼底赤红一片。   他捏着她削瘦的肩问她:他是不是个恶人?是不是真如外界传言,是个黑心黑肝、注定为后人唾弃的奸臣?   面上愤怒,心里却在怕,怕她同大楚人民一样,明面上敬重他,背地里怕他唾弃他不屑他。   牡丹花钿妆额的她美的过分,满眼错愕,却是坚定摇了摇头:“国公爷是明臣,能辅佐皇儿他守得海晏河清,并非奸臣。”   那时她拼命摇头,言之凿凿,当日情形就如同今时今刻这般!   好一个心口不一的小骗子!   他观察她太久,她的性子他清楚。   程祈宁瞧起来乖,却狡猾,为了她在乎的那些人,撒谎也可以。   她现在显然还未到信任他的时候,瞧她那微微往后撤的身子,明明白白地告诉着他,她现在,还是防着他的时候。   所以他才不信她的话。   程祈宁话音落后,半晌未闻唐尧回应,却觉得身边冷飕飕地,抬眼看了唐尧一眼,身子稍微僵了僵。   怎么突然之间,他就像是生气了?   她说错话了?   ……   前世之事是压在唐尧心上的石头,送了程祈宁回谷露居之后,他提着那把收起来的油纸伞,神色不虞地往客院走。   广陌不知何时现身出来,看了眼唐尧手中的油纸伞,神色略有些古怪。   这油纸伞小而轻盈,一看便是给女子用的。   唐尧却是轻抬眼皮:“有事?”   广陌还未说话,唐尧又斜斜睨了广陌一眼,斜飞进鬓的直眉微挑:“小爷让你办的事,可都办妥当了?那些是谁的人,问出来了?”   广陌的身子一震,眼中立刻浮起愧疚:“尚未……”   唐尧叹了一声:“不过是几个死士,竟让你这么为难,不够坏,你不够坏。”   那日来劫程家的土匪,被唐尧活捉了几个,他并未将这些人送进官府,而是藏到了自己的别庄,派人去审问。   一审之下,竟得知这些人不是简单的土匪,而是一些死士。   死士这东西,唐尧前世养了不少,万不得已时才能用上一用。   而有人竟然愿意为了加害程祈宁一家,派出了四十名死士?   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唐尧本以为程家遇袭一事是侯府中人所为,可是似乎东宁侯府的那几个人似乎还没那么大的本事。   广陌的额头上往下滴汗,唐尧派他继续拷问那剩下的死士,可是他又不是酷吏,是走正道的习武之人,根本搞不来像是炮烙夹趾这等问训的血腥骇人手段,没办法从那些死士嘴里扣出一言半语。   他讷讷:“属下,属下此生不做恶人。”   “死士这里,你还得继续查。”唐尧沉吟道,“若是还不行,爷亲自去。”   他目下仅十三岁,门下幕僚空无一人,除却了广陌,现在身边并无可以完全信任之人。   他忽而抬眼,调侃了两句:“可惜小爷是个黑心黑肝的,你认爷这个恶人做主子,注定做不了好人了。”   广陌脸色肃了肃:“那是假的。”他自打主子还是小孩的时候便跟在他身边,主子是什么脾性他不会不清楚。   “哦?”唐尧别开眼,不置可否,继续盯着手中的油纸伞,“这几日让你盯着的两个人,可有什么异动?”   闻言广陌的神色更是严肃了起来:“有。”   广陌还有些犹豫:“属下尚未完全查清楚事实,恐事实有误,遂不敢断言。”   唐尧抬手抚了抚自己皱起的眉梢,他隐约觉得广陌所提的事情并非小事:“将你现在知道的告诉我。”   广陌颔首:“世子让属下派人去盯梢着侯府大姑娘同表姑娘,侯府四房并无异样,但是侯府大夫人那边……似乎宫里有人来找。”   宫里?   唐尧攥着油纸伞的手一点点用力,令伞面凹陷进去一块:“回客院,将这件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   十一年前,程祈宁一家之所以会被驱逐出韶京,就是因了宫中的那位婉贵妃在大楚皇帝枕边狂吹枕边风,怎着他们现在刚回到韶京,宫中就又有人按捺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尧:送媳妇回去,顺走一把伞_(:з」∠)_下次想顺走媳妇 第035章   ……   程祈宁一家回来已有半个月有余。   正是晌午,谷露居外面,祝芊月提着个八角食盒,袅袅娉娉地在一处阴影底下站着。   她方才向谷露居里头的小丫鬟讲明了来意,正等着小丫鬟将她的话递到程祈宁那边,等着程祈宁允她进去。   赵氏虽看上去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弱质芊芊的美人,可是手段却隐隐可见她父亲建威将军的雷霆之姿。   不过十几日,她姑母手上的权利所剩无几,侯府的后宅之事,如今真的已经没了半分她姑母说话的地方了。   整个后宅已经成了赵氏一手独掌的地方。   她虽然心里咽不下去这口气,但是她一个寄住在这里的表姑娘,做根墙头草……是逼不得已必须要选择的安身之法。   姑母也是千叮嘱万嘱咐,一定要同程祈宁搞好关系。   如今祝芊月想起了程祈宁刚来侯府,她急着去给个下马威想收个小跟班的事情,肠子都要悔青了。   若是自己那时候稳重些,早早看出来程祈宁根本就不是个给人做跟班的命,又怎会给现在的自己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祝芊月沉沉叹了一口气,正好瞧见方才帮她通报的小丫鬟出来了,她神色一亮,赶紧笑着迎上前,眼里闪动着希冀。   小丫鬟淡淡扫了祝芊月一眼:“表姑娘,今个儿您还是回去吧,我们家姑娘身子不太舒服,想一个人清净地歇会儿,今日不见客。”   丫鬟说完话,也不等祝芊月有什么反应,转头便回到了谷露居去了。   这下人总是看着自己主人的眼色行事的,小丫鬟看得出来自家姑娘不喜欢祝芊月,平素在府内做事,还能听见侯府原先的那些下人对祝芊月的讽刺言语,心里很是看不起这位表姑娘,更是不愿意尊敬她。   祝芊月盯着那个小丫鬟的背影,拎着食盒的手紧紧攥住,被竹条编成的食盒提手勒得生疼也不松手,心底愤愤,还有着恼怒和悔恨。   一时间几种情绪混杂着涌上心头,竟是默默红了眼。   这美人眼眶微湿,含泪将落未落的情态总是惹人怜爱,微红的两腮像是打上了上好的胭脂,自是有人心疼。   横过来一只胳膊去拿祝芊月的食盒上,只是那只大手却没放在食盒的提手上,而是不偏不倚地放到了祝芊月的手上。   一道戏谑的声音在祝芊月的耳边响起:“表妹怎着红了眼?这是被谁欺负了?”   祝芊月认出了这道声音是谁,身子吓得一僵,拿着食盒的手指一松,往后一抽,食盒就滚落到了地上:“三,三公子。”   东宁侯府三公子程祈峰是侯府庶子、程祈宁五叔程子添正妻所出的长子,年仅十六,却风流成性。   这般轻浮的动作,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对祝芊月这么做了。   程祈峰生了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此刻这双凤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祝芊月:“那天我在荷花池边对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样了?”   祝芊月的身子更僵了。   她抖着嘴唇:“我们不要在这里说话,换个地方。”   这是程祈宁的谷露居门前,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个丫鬟婆子过来,看见了她与这早就有风流之名的程祈峰纠纠缠缠,她的名声就完了!   程祈峰看着她脸上的两朵红霞,只以为这是小女儿家的娇怯心境。   他觊觎祝芊月已久,可是这祝芊月对他的态度却总是若即若离。   不给个明白话拒绝,又时刻露出这般胆怯的模样,欲拒还迎。   偏生程祈峰是个有劣根性的,祝芊月这般模样更对他口味,让他觉得再等些时日也无妨。   毕竟这祝芊月对他来说也算有些特殊的意义,算是他情窦初开时第一个恋慕的女子,有了初恋的特殊意义在,程祈峰愿意再等等。   反正这祝芊月,早晚他是要吃到口的。   程祈峰的目光从祝芊月的身上划过,见她的身子比起两三年他刚刚起了念头之前更是要丰、满了许多,再听听那声音细细弱弱,到时候叫唤起来不知有多美,心里头倒是痒痒的。   他蹲身拾起了那个食盒,提在自己的手中,侧身看了眼祝芊月,眼珠子如滴墨一般深沉:“随我过来。”   程家的都有一副好皮囊,这程祈峰虽说在侯府的后辈里头样貌算不上是出挑,可是也是生得眉眼出众,玉树临风。   若他不是个风流成性的人,估计在京城能有着不错的名声。   祝芊月咬牙跟上,想起了那日程祈峰在荷花池旁边对她提起过的想要纳她为侍妾的话,心里头就涌起了千般恼怒。   可是又怕直接拒绝让程祈峰恼羞成怒,当众就戏耍了她,到时候她就算不想嫁给他也躲不过去了,那才是真的完了。   祝芊月心里暗自琢磨着待会儿要如何同程祈峰周旋,再继续吊着他,没留心看程祈峰将她带到了什么地方。   等着程祈峰先停住了步子,祝芊月跟在停下,看着眼前的景物,花容失色。   他怎么将她带到假山这里来了? 第036章   祝芊月想着要到个偏僻些、不惹人注目的地方同程祈峰讲话,可是却没想到程祈峰会把她带到假山这里。   说起来她现在也不过是年方十五、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一个,看着黑黢黢的假山里面,她的步子便缓了下来,有些怕,不愿意再往前走了。   程祈峰听见身后没了脚步声,也顿住步子,回身看着她,轻佻挑眉:“表妹怎么不过来了?可是想清楚了,觉得被人看见也不害怕了?”   祝芊月的脸色很难看,手紧紧攥成拳头,手骨节微微发白。   眼看着程祈峰要往她这边走,她侧身,瞄了眼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小丫鬟秋巧,嘱咐她在这假山外头看着,有什么响动便告诉了她。   秋巧点了点头,又看着祝芊月的背影,眼珠子飞快乱转,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祝芊月跟着程祈峰勉强藏身到了假山里头。   外面天光明亮,假山里面却是又昏又暗,平素丫鬟下人洒扫也很难打扫到假山里面。   祝芊月走了几步,绣鞋上便沾上了枯枝碎叶。   程祈峰眼尖地看到了这点,身子微微往下蹲,去帮祝芊月拂去鞋上的脏东西。   假山里的空间逼仄,他的身子不能完全蹲下去,手触到祝芊月的绣鞋鞋面的时候,他的脑袋正放在一个很是令祝芊月尴尬的地方。   祝芊月伸出手去推着程祈峰的脑袋,不知真的是因为假山里头空间太过狭窄他不好活动,还是因为故意,他的脑袋正顶在她的腰上乱动。   她难堪极了:“三公子,你不必帮我整理鞋面,这样不妥。”   她后退,身子却抵住了凉凉的假山石面,进退两难。   程祈峰仔细用手将她绣鞋鞋面上的脏东西都拂掉,这才站起身来。   手却是顺着祝芊月裙侧的绣线往上移,移到了她的腰上。   身子往前一压,便把祝芊月的身子困在了假山与自己的胸膛之前:“阿月,你可知我思你已久?”   他与祝芊月差不了多少岁,看着住在府中的这位表妹一点点长成窈窕淑女,竟是悄悄动了心。   虽说他性子浪荡了些,只有十六但是经历的女子也不少了,但是只是寻欢作乐不谈真心,唯有祝芊月在他这里是特别的。   初开窍时,他夜夜辗转反侧,想的念的便是祝芊月,祝芊月对他来讲和旁的女人确是不同的。   祝芊月心里瞧不起这个无所事事、无所成就的公子哥,可是从未与男人如此近距离接触过的她被人这般抱着拥着,耳根子红了个通透,别过脸去:“还请三公子放尊重些。”   程祈峰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她染着红霞的面颊:“日后表妹便是我的人,我为何要尊重?今天表妹肯跟着我到这种地方来,不就是说愿意答应我了?”   什么他的人?   祝芊月的眉头蹙起,他允诺她的,只是一个什么身份都算不上的妾室,一个玩物而已,她不做!   视线移到了被程祈峰放到了脚边的食盒,祝芊月神色中的抗拒与厌恶忽然淡去,换之以甜笑:“三表哥。”   因着程祈峰正在用手指轻蹭祝芊月的脸颊,没能察觉到祝芊月的神色变化,听她突然唤他“三表哥”,身子还微微怔愣了下,转瞬便反应过来,大喜道:“表妹这是答应了?”   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祝芊月垂下头,因而程祈峰看不见她神色中的不悦,只听见那她俏若黄鹂的嗓音轻轻缓缓地说道:“这食盒里的糕点是我亲手做的,三表哥不如拿去尝尝。”   程祈峰的狂喜消退了些,冷声笑了笑:“我又不是没有眼睛,这糕点原来是表妹要去送给二妹妹的,怎着?二妹妹不屑,表妹就把这别人不要的东西再送给我?”   祝芊月的脸色白了白,抬起眼来时眼里波光潋滟,又含上了盈盈泪意:“连三表哥也这般看不起我吗?”   程祈峰虽心中对祝芊月有几分情意,可是他却很清楚,自己确实看不起她。   一个寄养在姑母家的外室女,本来就身份卑微,她的容貌虽生得小家碧玉,可是却也实在是算不得艳压群芳,除却了占了他心头一点位置,其他的别无是处。   只是他被祝芊月若即若离的态度勾得有些心痒,也晓得有些姑娘家就是喜欢听着好听的,忙软了态度。   他的语气温柔似水:“阿月这是在说什么糊涂话,我倒是恨不得掏心掏肝地对你好,这糕点既然是你做的,那我等着带回去全吃掉,一点儿渣儿都不剩,如此可好?”   祝芊月这才破涕为笑,可是转眼又忧虑了起来:“小月心知三表哥对我好,可是二表妹她似乎对我有些误会……”   程祈峰在脂粉堆中打转,如何不懂祝芊月话里的意思,她这是仗着他看上了她,想让他为她做事了。   他唇角勾起的弧度意味不明,似是宠溺又似是嘲讽:“二妹妹那边,我会帮着些。“   说起来那刚到侯府的程祈宁,程祈峰还未正式去拜访,但是也是远远看见过几面的,他倒是对自己有这么个妹妹欢喜极了。   程家人阳盛阴衰,小辈里头女娃娃少,程祈峰又看不起自己的那个庶妹程祈娥,反而觉得这个二叔家的二妹妹更讨他喜欢。   国色天香、容貌倾城,他在自己的朋友圈子里吹嘘起来,也长脸!   至于祝芊月……虽是道白月光,让他追求却依旧不得,但是总敌不过血脉相亲。   女人对他来讲,总归是玩物。   但是哄女人嘛……嘴巴总是要甜一点的。   祝芊月听得心头一喜:“三表哥何时帮我与二表妹消了误会,我便何时告诉表哥,我的决定。”   一边说着,她一边倾身向前,在程祈峰的脸颊上假意飞快一吻,却在唇瓣未能触及的时候飞快避开,脸上两朵红霞,似是因过分娇羞才未能真的亲下去。   程祈峰眼珠子黯了几分,果断用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勺,偷了个香吻。   祝芊月怔愣,后捂住了脸,飞快地从假山中跑了出去。   程祈峰眯眼看着那纤弱的背影,倒是没追上去,只是俯身看了眼那个八角食盒,提起之后,从容走出假山,随意找了个下人,让他把这玩意儿给扔出去。 第037章   去拒绝祝芊月的小丫鬟回到了谷露居,掀开缝着珠子的门帘进了屋,同坐在软塌上的程祈宁说道:“姑娘,表姑娘离开了。”   程祈宁正在拿着个画本翻看着上头的画,听见了小丫鬟的回话抬头应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她坐直了身子,招了招手将春秀唤了过来。   等到了春秀过来了,程祈宁的眼珠子转了转,扫了一眼在自己屋内伺候的另外两三个小丫鬟,抿了抿唇,又招了招小手,让春秀的脑袋更低一些。   她贴近了春秀的耳朵,小声问道:“春秀,今个儿,那唐尧……可还是在后门那边等着?”   春秀闻言面色有些不悦,点了点头,嘟哝道:“姑娘,奴婢瞧着这位安国公世子的举动实在是有些不妥当,可是要去同夫人老爷说一说?”   这唐尧许是第一天在后门遇见了姑娘尝到了甜头,每日晨起散步总会“很凑巧”地走到后院那扇后门那里,偏生老爷设计的宅子,后门那块算不得女眷居所,唐尧也算不得失礼。   可若是个正儿八经的公子,哪有像是他这样守在后门这里眼巴巴等着姑娘的?   春秀作为程祈宁身边的小丫鬟,见多了男子追求他们家姑娘的手段。   春秀很怕自家姑娘这么好的一个人,最后落得个所托非人的结局。   春秀自个儿的娘亲就所托非人。   她娘嫁了个村里头游手好闲的懒惰男人,空有一张像是书生一样白净的脸,却没有书生的才气,好吃懒做。   后来她爹又沾染上了酒瘾与赌瘾,成了个六亲不认的瘾君子,在被债主逼到走投无路之后,竟是想着将她们母女二人卖进勾栏去。   所幸她与她娘亲都在那时候,被还是个小丫头的姑娘赎买了回来,她娘亲因着身子损耗得太厉害前两年去世了,自打她娘亲去世之后,春秀便只将自己的姑娘视作了唯一的亲人。   姑娘这么好的人,定要寻个世间最好的夫君。   偏生也不知是因为年龄太小的缘故,还是天生少根筋,姑娘自己从未想过这种事。   程祈宁从春秀口中得了信,倒是垂首,仔细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吩咐春秀将自己扶起来,坐到了书桌边。   “春秀,研磨吧。”程祈宁从白玉玳瑁笔架上拿起了朱笔,吩咐春秀道。   唐尧不是说是惹了安国公生气才会无家可归吗?那她便写信给安国公,将事情解释清楚,这唐尧也就不会再日日留在她们府上了。 第038章   程祈宁写好了信便让允星去送,允星的性子伶俐,让她出门程祈宁更放心一些。   却不想半个时辰之后允星却哭丧着脸回来,说是信在半路被人偷了去。   允星也是跟在程祈宁身边好几年的丫鬟了,她知晓允星虽然性子热闹了些,可是却不是个冒失的人,信丢了定然是个意外,又想到了信上的内容都是写对唐尧的溢美之词,被人捡去了也没什么需要害怕的,便再书一封,让允星再去送。   只是这第二封,第三封……信都在半路被允星弄丢了。   虽说程祈宁没有责怪允星,可是允星自个儿心里愧疚到不行,到了第四次的时候,允星非要拉着春秀一块出门去。   两个小丫头一人怀里揣着一封信,无比小心地往安国公府走,没走几十步便停下来看看信件是不是仍旧安然无恙……   这一路上没出差错,到了安国公府外面,她们两个人最后一次查看的时候,却发现怀中的信件已经被人掉包了,掉包成了两张白纸。   折腾了这么久,程祈宁也有些哭笑不得,怜自己的两个小丫鬟辛苦,也不忍再让她们去送第五次,安慰了这两人几句,暂时歇了送信给国公与长公主的念头。   这五封信,封封都在唐尧的手里头。   他摩挲着信纸,一张张仔细看完了,瞧着那一个个秀气的小楷字写出的夸赞之词,唐尧的脸上就难以克制地扬起笑意。   虽说心里清楚程祈宁写信给他父亲母亲,只是为了要赶他走,可是看着信纸上程祈宁写的这些好话,他只想自欺欺人,骗自己说她真的是这般想的。   眼下他不能走——宫中来找祝氏的人,是珠玑郡主的人。   唐尧这一世,一开始就恨不得杀了的人里头,便有珠玑郡主一个,现在这珠玑郡主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然又在他眼皮子底下搞些小动作,怕是当真是活腻了。   只是他还能等,前世苏老太太寿宴上珠玑郡主让程祈宁有多难堪多无助,这一世,他都要加倍在珠玑郡主身上讨回来。   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睚眦必报,才是他的习惯。   ……   主持中馈对赵氏来讲不是难事,回到韶京二十余日,赵氏便对府内的大小事务大致有了了解。   祝氏实在是给她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赵氏对府内的情况越清楚,便越晓得这祝氏有多窝囊。   明明祝氏才是世子夫人,可是庶出四房的正室袁氏却更像是真正主持中馈的那一个,连库房这种放着侯府全部家当的地方都是由袁氏管着。   如今这中馈到了她的手上,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发生在祝氏身上的窝囊事再在她的身上重演一遍。   四房的袁氏虽是一再拖着,不想将库房交出来,可是赵氏自有她的办法,找了老侯爷来施压,袁氏就算是再不愿意,碍于孝道,也只得将管着库房的权利交了出来。   这期间赵氏又到牙婆子那里,为侯府新添了百八十个丫鬟婆子,裁掉了侯府一些品行不端或是性子懒惰的下人。   尤其是一开始回到侯府的时候,祝氏、或者说是祝氏与袁氏往她的院子里塞过来的那些丫鬟,赵氏是一百二十个不放心。   只是将心比心,祝氏与袁氏愿意往她的院子里塞人,赵氏也便在买进来新的丫鬟之后,挑了几个伶俐忠心的,送给了祝氏与袁氏,也帮自个人在祝氏同袁氏的院子里头埋了眼线。   这些个丫鬟还是借着老侯爷的名义送的,就算是祝氏与袁氏心里不喜,看在老侯爷的面子上,短时间内也不能将这些丫鬟赶出去。   如此以来,赵氏方觉得给自己与女儿出了一口气。   侯府的事情收拾得差不多了,赵氏觉得自己是时候回娘家看望一下老父亲了。   听见娘亲说要到外祖父家去,程祈宁一心想要跟着。   她外祖父是本朝最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十二岁的时候便踏入沙场,前后共计辅佐了两代帝王,九年前在与蛮夷的征战中被砍伤了右臂,而皇帝很早便忌惮着他的势力,趁机夺了他的兵权,让他做了个闲散将军。   在程祈宁一家被赶出韶京去桐城之后,老将军惦记着自己的女儿与外孙女,隔两年便会亲自过去瞧瞧,更是拿着自己唯一的外孙女当个宝贝,十分疼宠,程祈宁自小就很喜欢这位外公。   知道程祈宁想念她外祖父,赵氏心里头也高兴,便领着程祈宁一道回建威将军府去了。   到了将军府的主屋,程祈宁与赵氏一同等着将军府的下人去叫老将军过来,不过片刻,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回来了?”   老将军虽德高望重,其实仅五十有二,尚有着一头青丝,不见白发,从面容上看很难瞧出年纪来,嗓音浑厚如钟声,隔着老远便能听见。   赵氏赶紧迎了上去:“爹!”   就看见建威将军大步如风地跨进门来,却是冷着一张脸,也不应赵氏的呼唤,大步走向了正厅的主座上,撩开袍角坐下,又一次冷淡道:“回来了?”   这是……生气了? 第039章   赵氏自然晓得自个儿父亲在生气什么,带着女儿上前道:“爹。”   程祈宁笑着甜甜跟着说道:“外公。”   建威将军原本因为赵氏回到京城却一直不来看他而生闷气,现在听见了外孙女一嗓子甜糯糯的“外公”,顿时气消了大半,冷肃的神情松动了不少:“来,念念,让外公瞧瞧。”   程祈宁依言上前,顺便将手中为外公备好的礼物递了上去。   老将军接过了程祈宁手中的红木螺钿细盒子,掂量了掂量,唇角勾了勾,却是口是心非地嫌弃道:“这什玩意儿?如此轻盈。”   “是匹玉马,念念亲手做的。”程祈宁清楚外公傲娇的脾气,瞄到他唇角微勾,便知他喜欢,两颊点上梨涡。   赵氏这时候上前:“爹,女儿这些时日初初主持侯府中馈,忙了些,便没回来看您……”   建威将军瞪了瞪眼:“若不是嫁到侯府,你哪需要如此忙碌?”   建威将军膝下仅赵氏一个女儿,他发妻早逝,之后也未续弦,原来是打着给赵氏招婿的主意的。   可惜程子颐这小狼崽子简直是防不胜防……建威将军在疆场上战无不胜,在女儿的婚事上却未能称心如意。   赵氏见自己的父亲脸色不好她心里也不好受,有些委屈:“侯府里头麻烦事多,这阵子女儿当真是焦头烂额……”   建威将军神色更冷:“怎着?程家那小子欺负你了?”   若是这程子颐有一丁点对女儿不好的,他便将女儿带回来,让这两个人和离!   如今的建威将军府实在是有些冷清,女儿和离了也好,和离了带着两个外孙与宝贝外孙女来他这里住着,热热闹闹的,他也才算是颐养天年。   老将军脸上严肃,心里头却被自己猜到的事情逗乐了,他巴不得女儿与程子颐和离,带着外孙们与小外孙女回到将军府来,就当是女儿出去玩了一遭还带了三个好孩子回来,怎么说都算不得赔本生意,冷肃的表情于是崩裂了,咧嘴笑了一声。   赵氏当下有些恼:“爹,女儿被欺负了,你怎么还笑了?”   老将军这下子不笑了:“当真被那混小子欺负了?”   他高大的身子刷的一下站了起来。   赵氏赶紧将他按下:“并不是念念父亲。”   老将军气得两眼瞪圆了不少,粗嘎着嗓音:“那是谁?”   赵氏此次回来将军府,一是来看望老将军,再来是要向父亲请教一件事。   路上陆陆续续收到几十封信,信中内容看似在好心劝告,实则在恐吓,赵氏主持中馈之后有意调查这件事,却是一头雾水,她想问问自己的父亲。   老将军听完赵氏的话,问道:“你觉得,这信是侯府里的人给寄出来的?”   赵氏点头,又摇了摇头:“女儿确实是怀疑侯府四房与五房,可是并无证据。”   老将军也是皱了眉:“你怀疑侯府里的人也不是没有道理,若是没有你们一家,侯爷的位子便是他们之中选一人了。”   程祈宁在一旁默默听着,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娘亲说漏了什么,就听见外公又道:“这些时日你们便在侯府好好待着,休要经常到街市上来,我担心那些人见你们不愿自己离开韶京,会有毒招。”   程祈宁这下子福至心灵:“那些匪盗!”   她说为何自家的车队会在韶京外几十里地的地方遇见如此大胆的盗匪,敢在天子脚下犯案,外公这么一说,她倒是想明白了。   那些匪盗恐怕不是匪盗,而正是那不想让他们回到京城来的人派来的杀手。   赵氏听了程祈宁这句话,先是有些困惑,后也顿悟。   从韶京往京城走这一路,他们也听说了今年一些地方大旱,灾民流窜,是以匪盗横行,所以遇见了京郊的那群土匪之后,赵氏以为是那些受灾的灾民。   这番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竟是觉得有些后怕,心里渗进来了寒意,赵氏当下告诫自己日后要更谨慎些。   ……   来将军府的时候,赵氏与程祈宁只乘一辆马车,离开将军府回东宁侯府,老将军不放心她们,亲自去送。   赵氏想问的事情,老将军也不能给个定断,却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要帮赵氏查。   自己的父亲插手进来,赵氏倒是心安了许多。   回程的时候马车经过了城中的西市,这西市是韶京最繁华的街道,其间的茶坊酒肆用的都是一等一的原料,更别说那些玉石铺子,几乎是汇聚了全天下的宝贝,平民百姓自知囊中羞涩,见西市便止了步子。   西市中心位置有一家“聚福居”,是个……当铺。   正经人不知其中玄机,只将这当做一个寻常当铺看待,殊不知这当铺门面是个当铺,二楼却是个赌坊。   “聚福居”是那些纨绔们最喜欢聚集的地方之一。   唐尧便是其中一霸。   唐尧在赌坊里没输过,与之相对的,有唐尧在的时候,其他人就没赢过。   因而这一连二十几日都没在西市上看见唐尧的影子,那些正儿八经的纨绔们便一个个放开了胆子在西市玩乐。   程祈峰已在赌坊混迹了一天一夜了,身上的钱全被用光了,正打算到一楼拿着自己身上的几个值钱物件换个银子,却不想一出门就看见了自家的马车。   当铺对面是间玉石铺子。   跟在程祈峰身后的那人是郑国公家的义子郑景林。   他也停住步子:“程兄,你在看什么?”   程祈峰看着前面的那辆马车走下来了建威将军,而后面的马车里头,赵氏与程祈宁相继下了车,看着程祈宁的背影,他笑了笑,笑容有些得意:“看我妹妹!”   郑景林笑了笑:“你那妹妹我见过几次,八岁的小包子,粉雕玉琢的,倒是可爱。”   他抬眼过去看,正巧看见了女子转身看过来的一眼,郑景林的身子忽然怔住。   他还没见过如此标致的女子。   程祈宁觉得身后有人在看她,回过头来果真看到府内的三堂兄站在当铺当中看她,朝着三堂兄微微笑了笑,颔了颔首,以示礼貌,便再度转身,跟着自己的娘亲与外公进了玉石铺子。   郑景林的一双眼睛都像是黏在了程祈宁身上一般。   笑不露齿又如何,还是让他连骨子都酥了。   转过身之后他只能看着她婀娜的身段,在心里不由得感叹,这女子不仅脸生得美,身段也标致,倒是难得的尤物。   程祈峰看见了身边好友直愣愣的眼神,勾唇笑了笑,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胸膛。   郑景林这才回过神来,脸上装着一派沉静,耳后的微红却泄露了他方才的遐思:“程兄,这位……是你的妹妹?”   “是我二伯家的妹妹,府上的嫡二姑娘。”有程祈宁这么个长得如此标致的妹妹,程祈峰倍感脸上有光,“可惜你是你家独苗苗,连个妹妹都没有!”   郑国公一生未娶,到了晚年认了自己一个部下的遗腹子做了义子,这个遗腹子便是郑景林,郑景林虽出身不高,却依仗着自己的义父郑国公的势力,作威作福。   郑景林干笑了两声,眼珠子一转又去逡巡程祈宁的身影,却是被马车挡着根本看不到玉石铺子里头了,没能多看几眼,只觉得有些遗憾,心里头还有些痒痒的。   程祈峰心底甚是满足,拍了拍郑景林的肩头:“眼馋也是眼馋不来的,爷这么出色的人才配得上这般出色的妹妹,你就别想了,走,换了银子开新局去!”   作者有话要说:  唐尧即将抵达战场 第040章   老将军很疼自己的外孙女,这外孙女刚从江南桐城回来进了京城,他总得给小外孙女买点东西送给她,才觉得心里舒心。   玉石铺子里挂着摆着的各式首饰虽然多,可是老将军一个粗人,舞刀弄枪在行,对这些女人家佩戴的玩意儿没半分兴趣,招了招手让程祈宁进来。   程祈宁对于这些玲琅首饰向来喜欢,垂头瞧来瞧去的样子格外娴静。   老将军就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外孙女,眼中满是柔情,兵权已被夺,他无了施展抱负的地方,余生便想做把大伞,遮着风挡着雨,护得自己的小辈们欢喜。   哪个首饰程祈宁瞧得时间稍微长一点,他便让掌柜的将这东西包起来。   月色攒珠细簪、双衔鸡心坠小银凤簪、红珊瑚耳环……眨眼间功夫,掌柜的包了几十件首饰,程祈宁察觉出自己外公的用意,立刻不敢再四处乱看了。   外公居然把那些她随意多看了两眼的东西都包下来了……这架势,若是她多打量打量这铺子,那外公岂不是也要给当下来了?   老将军是个粗人,搁在外孙女身边却是心细如发,很会察言观色,立刻问道:“念念怎么不看了?”   程祈宁不太会拒绝自己外祖父的好意,可怜巴巴地望了眼自己的娘亲,赵氏笑笑,帮着解释:“爹,您一下子买太多了,吓到念念了。”   老将军脸色一沉:“才买了这么几件就吓到了?程家是怎么对我外孙女的,是连件像样的首饰都不给买吗?”   老将军心里也清楚自己的外孙女在程家也是被宠着惯着的,单看那一身富贵得体的打扮便能略微猜到一二,可是他就是看程家不爽,旁人家结亲联姻是结亲家,搁他这儿就是结仇,深深的仇。   程祈宁忙伸手去拽了拽老将军的宽大袖角,娇娇俏俏地笑着讨好:“念念在侯府过得也极好,谢谢外公。”   老将军“哼”了一声:“不疼你疼谁?”心里却是矛盾之至,他盼望着女儿与外孙女过得不好,这样便有由头将她们带回来,而若是她们当真过得不好,又觉得心疼,当初招婿多好,哪有现在这么麻烦。   只是他看见了外孙女当下的笑颜便觉得舒心,粗噶的嗓音糙砺如沙,其中带着让人不得拒绝的威严:“念念再瞧瞧,外公这辈子戎马半生,挣下的银子可多,将这件当铺当下来也未尝不可,念念若是不要,外公的银子就白便宜了别人家的人了,多买几件首饰,听话。”   老将军膝下无子,等到他自个儿百年之后,全部的家产都是要给他庶弟的子孙的。   老将军并不喜欢自己的庶出弟弟,是以一想到这件事情就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暗下决心,定要在自己生前将万贯家财全都挥霍在生前挥霍了,一点都不给他看不惯的小崽子留。   可是他在军旅生活节俭惯了,根本不知道要买些什么,也不知要怎么去挥霍,既然目下女儿与外孙女回来了,那他索性将自个儿的银两全砸在她们身上便是了。   一分钱都不要留给庶弟家的小兔崽子。   “掌柜的,这几日店里可来了什么新鲜款式?”   玉石铺子里忽然又进来了一个人,身形修长,声音朗朗。   程祈宁闻声看去,见是一手拿折扇轻摇、故作倜傥之人,却是不相识,因而很快地又低下了头去,继续瞧她的首饰。   来人正是方才站在程祈峰身边的郑景林。   郑景林一心想着过来同自己瞧见的俏娇娥搭讪,进来了才发现那如同阎罗王一般长相凶狠,又生得健壮结实的建威将军也在。   他虽说在这一片也小有势力,可是却是只纸糊的老虎,见了建威将军这种正儿八经的厉害人物,立刻就害怕起来了。   只不过进都进来了,也没有出去的道理,郑景林摇着折扇走到了程祈宁与赵氏的身边,一边目光从赵氏与程祈宁的身上依次划过。   这二人一看便是母女,眉目中略有相似的地方,做妇人打扮的那个要丰腴有味道些,只不过程祈宁正是女孩子最青春鲜嫩的时候,更吸引郑景林的目光。   当郑景林的目光挪到了程祈宁的身上,便再度有些挪不开眼了。   郑景林今年刚到弱冠的年纪,他原本与户部尚书家的嫡次女有着娃娃亲,可惜那个嫡次女却在要嫁给郑景林的前夜,逃婚了。   虽说最后那女子被捉回来了,可是他们的婚约却被毁了。   郑景林忽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颇具兴味地看了眼程祈宁。   既然这是侯府嫡出姑娘,给他做正妻倒是也使得,她这般国色天香,兴许能让他多疼爱一阵子。   “掌柜的,店里有什么新鲜货,全给我包起来,我要送人。”郑景林虽是在和掌柜的说着话,却是越走离着程祈宁越近,眼看着离着就一两步就到程祈宁跟前了,他的肩上忽然一痛。 第041章   郑景林皱眉转身, 立刻看见了他十分不愿意看见的人。   唐尧的脸上带着笑望着他。   唐尧坏到了骨子里,眉目却与本性完全无关,生得五官精致, 面容清俊无比, 笑容更是干净得像是仙人坐下的童子,温和无害。   可是郑景林被唐尧打了不是一次两次了, 知道唐尧一笑准没好事, 下意识地缩了身子。   偏生唐尧虽然比他小了七八岁,可是这郑景林天天在酒肉间放纵, 疏忽了武学,力气比唐尧小了许多, 他想逃开,肩头却被唐尧狠狠捉着, 身子根本动弹不得。   试图轻轻动一动, 唐尧手下的力道便又加大了几分, 肩上便传来了骨头破裂一般的痛。   郑景林舔了舔嘴唇, 想同往日一般示弱求饶,却见程祈宁转过了身子来,盈盈眉目正望向了他,忽然就生出了骑虎难下的感觉。   他若是现在示弱了,还不知小美人得怎么笑话他!   郑景林想到这, 胸膛立刻挺直了许多:“唐兄为何无故伤人?”   颇有先发制人,以及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唐尧依旧笑着,眸中一片风平浪静, 对郑景林扣过来的污名丝毫不以为意。   搭在郑景林肩上的手却是力道一转,胳膊一伸展便揽住了郑景林的肩膀,看上去倒是一副要好的好兄弟的样子。   他笑着道:“只是打个招呼,何来的伤人一说?”   直眉微挑,唐尧的目光戏谑地从郑景林的身上划过:“想不到你看上去强壮,竟是这般柔弱,连小爷来打个招呼的力道都受不住?”   大楚王朝虽尚儒,但是更崇尚武学才学兼具之士,郑景林听了唐尧的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郑景林当即想反驳。   但是唐尧方才搭在他左肩头的手竟是移到了右肩头,且暗中用力,让他的右肩头痛到眉心拧起,痛到根本说不了话!   唐尧瞧着郑景林的脸色,见他眉头皱起川字,唇角勾起嘲讽,忽然转了个身,手下轻巧用力,就将郑景林推出了这间玉石铺子。   “有多远滚多远。”在推出去郑景林时,唐尧低声威胁。   唐尧的嗓音正有着少年变声时期的低沉沙哑,听在郑景林的耳里犹如修罗,他过去没吃唐尧的拳头,若是惹恼了唐尧,下场是真的难以承受。   可是色字当头一把刀,郑景林连着程祈宁的衣襟都没够到,这反而勾得他更加欲罢不能。   唐尧推他那一掌用了几成力气,让他撞到了街心当中,郑景林胡乱拽住了一个人稳住了身子,然后便转头往玉石铺子里面看。   唐尧挡住了郑景林的视线,他根本看不见程祈宁的身影,郑景林有些失落,松开了自己捉住的那个人,顺着人流就要走开。   被他拽住那人却追了上去,唤他道:“这位公子,留步。”   郑景林这才停了步子,打量被他拽住的这个人。   这人穿了一身不知洗了多少次,颜色很是陈旧的布衣,木簪绾发,却生就了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容颜俊美,一身不凡的气度。   可是单凭那身布衣就足够让郑景林看不起他,郑景林哼了一声:“你是何人?”   “在下桐城薛平阳。”   桐城?郑景林不知此处,想来是个不知名的小地方,当下更是不愿意同这个叫做薛平阳的人纠缠,敷衍了两句就要离开。   又一次在转身之际,听见薛平阳在他身后低声说道:“还请公子赶快找一间药坊拿些药来,不然公子的胳膊就废了。”   郑景林闻言顿住步子,颇感诧异。   “何出此言?”   薛平阳走上前,拍了拍他的两个肩头,又指了指玉石铺子里面站着的唐尧:“许是他在与公子勾肩搭背之时,将毒|药点到了公子肩上。”   郑景林的脸色白了又白,唐尧向来阴人不带心软的,下|毒倒也是有可能……他抖着嘴唇抱拳:“多谢。”   ……   玉石铺子里头,唐尧在送走了郑景林之后,心情敞亮了许多,转身对建威将军与赵氏行礼时十足十的恭敬:“建威将军,夫人。”   唐尧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利用好手里有利的条件,有必要的时候,他总会将乖巧的面具带着。   同赵氏与建威将军打过招呼,唐尧又看向了程祈宁,语气缱绻:“念念。”   程祈宁皱着眉看了眼玉石铺子门外,方才那人不是说要买首饰吗?怎么在唐尧进来之后便跑了?   唐尧顺着程祈宁的目光往外看了一眼,见郑景林落荒而逃的背影,冷笑了一声。   被他一句话吓成这样,废物。   敢盯着程祈宁这般肆无忌惮的打量,当他唐尧是死人吗?   老将军这时候正在打量唐尧。   虽说唐尧在京中的名声并不好听,人们厌他恶他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能在暗中损他说他一身反骨戾气,可是在老将军眼里,这缺点反而成了不可多得的优点。   唐尧是个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   唐尧这在韶京的贵公子堆里呼风唤雨、一手遮天的本事,在他眼里正是带兵打仗的好本事。   管他是用什么手段,行兵打仗的时候要的就是让手下的人心服口服。   唐尧打小就在京中横行霸道,显然在这方面天赋异禀。   有心再多了解了解这个后生,老将军的脸上带上了笑:“世子为何到这里来了?”   唐尧转身,收回了放在郑景林身上的目光,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无比素净的白色方帕,仔细将自己的手擦了一遍:“来买首饰。”   “买首饰?”   唐尧大大方方地看向了老将军:“想买些首饰送给念念和夫人。”   赵氏稍稍有些诧异,眉眼染笑,问道:“世子这是何意?”   唐尧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愧疚与感激:“这些时日在侯府叨扰,晚辈心里过意不去,又不知道夫人与念念喜欢什么,便想到晚辈娘亲最喜欢的玉石铺子里,买些首饰,也算是聊表心意。”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转,攥紧拳头,愤愤不平:“只是未想到在这里,竟然看见了无礼之人。”   “无礼之人?”   唐尧点头,耐心对老将军解释道:“方才的那人,是郑国公义子。”   老将军不认识郑景林的脸,却知道他的名字,听到唐尧这么一提,黝黑的脸庞立刻冷肃无比,身上杀气丛生。   郑景林常年混迹在勾栏之间,好色的性子韶京人人皆知。   他身上的婚约解除之后几年都没说成婚事,就是因为京城中的好人家都瞧不上他。   韶京中但凡是有脑子的,怎会愿意将自家的姑娘许配给这么个浪荡的人物?这不是将自家姑娘往火坑里推吗!   再说了,郑景林虽是国公之子,可是却是个义子,不是亲生的,却站在高处作威作福,毫无才学,又无抱负。   不过是只跳上了枝头的野鸡,又不是真正的凤凰!   老将军很是看他不爽。   知道了方才进铺子的那厮居然是郑景林,老将军稍微回味郑景林肆意打量他女儿与外孙女的目光,便立刻怒上心来:“原来是这混小子!”   唐尧连忙应和道“方才晚辈瞧着郑兄的目光对夫人与念念不尊重,才过来将他赶了出去……”   老将军没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唐尧的目光默默多了几分赞许。   程祈宁却是悄悄蹙了蹙眉头。   她分明记得,唐尧在和郑景林说话的时候,自称是“小爷”,称呼郑景林直接用了“你”。   怎着现在和自己的外公转述的时候,却是恭恭敬敬自称“晚辈”,连带着称呼郑景林,也是用上了“郑兄”这样的敬词?   若是只听他对外公讲的那些话,不知道的还要当这唐尧是多谦卑知礼的男子。   这是面对着千人有千张面孔吗?程祈宁垂头,心里忽然有些不安稳,她怎觉得唐尧的心机恁的深沉?   唐尧见程祈宁这般脸色,只以为是方才郑景林的冒犯让她感到了不舒服,心里又暗自给郑景林记了一笔仇。   他有的是法子让郑景林在韶京混不下去。   程祈宁没想出所以然来,却忽然抬眼,又一次望向了西市的长街。   郑景林已经走了不是吗?为什么她还是觉得有人在看她?   长街之上,行人接踵,车水马龙,程祈宁一眼看去,一无所获。   ……   赵氏与程祈宁还未离开玉石铺子,唐尧便先借故告退了。   老将军对这个小少年还有些栽培之意,没能再多说说话,倒是觉得有些遗憾,但是又想起唐尧所提过的,这些时日就住在东宁侯府,一时间又放下了心来。   那就再过几日,他亲自去东宁侯府走一遭便好了。   老将军是个惜才的,方才唐尧给他的印象又极好,甚至唐尧一番落落大方、谦卑又恭敬的表现,让他开始怀疑传言里头所说的,这唐尧任性妄为、目无尊长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瞧着,这后生,在他面前尊敬得很,乖顺得像是只小绵羊,哪里有半点的任性模样?   老将军粗枝大叶,没看出唐尧对程祈宁的心思,自然也猜不出来,唐尧待他恭敬,只是因了程祈宁的缘故。   等到了赵氏与程祈宁挑好了首饰,老将军到柜台前去签银票,却又意外得知,唐尧早早在这里递了张银票,将账都记在了他的头上。   虽是没多说什么,可是老将军却是默默将唐尧这后生记住了。   这娃子太讨他喜欢了。   ……   郑景林叫了辆马车,让薛平阳陪着,来到了一处医馆,急火火地扯下了自己的衣衫就让老大夫看他的肩膀,生怕晚了一刻,他这条命就没了。   在马车上薛平阳一直在他耳边,低低地向他说着这毒|药|药效如何如何,嗓音温润如山间石上清泉水,却声声入耳缠了他一路,让他浑身战栗,像是被吐着信子的蛇追了一路。   他怕死,怕得要命。   终于找了间就近的药坊,郑景林让薛平阳帮他照看马车,自己飞快下了马车,钻进了药馆。   等到了在老大夫口中确认了自己的肩头确实是被唐尧下了|毒,郑景林的嘴唇都后怕到变白了,紧接着便是滔天的恨意。   他不过是去逗弄个长相俊俏的小娘子,这唐尧不仅来坏他好事,居然还给他下|毒!   郑景林的眼底红了红,此仇不报他誓不为人!   郑景林在肩头被老大夫抹了解药、缠上了药带之后,便穿好了衣衫,脸色阴沉地走出了药坊。   薛平阳正站在马车的马下等着郑景林,看见了郑景林出来,他将手中的缰绳递给了郑景林。   郑景林接了过来,刚听见站得离他很近的薛平阳问他“郑兄,可是无妨了”,就察觉到掌心被缰绳勒紧,痛的厉害。   他立刻抬眼一看,就看见被他牵住的那匹马似是突然受惊,正往人群中冲撞过去。   郑景林身子僵住,下意识想要去拽住缰绳,可是眼一抬,看见了街上人们毫无风度地跑开的场面,顿时不想牵住马匹的缰绳了。   行人像是躲慢一步就没会命的慌张样子,让郑景林像是看见了奇景,觉得有些有趣,于是收回了手,抱起了胳膊,站在一旁,事不关己地观看着混乱的场面。   场面的极度混乱让郑景林有了一种看大戏一般的快感,他甚至忘记了去细细思索,为何薛平阳会在他一走出药坊的时候就将缰绳递给了他。   他一个贵公子,从来没有自己驾驶马车的道理。   这处本来就属于西市上人流比较少的地方,人群很快散去,郑景林悠然自得地看着那匹马最后扬着大蹄,朝着对面的糕点铺子冲过去,却忽然看见糕点铺子前站着个黄衫少女。   被一些障碍物挡着,他看不清那个黄衫女子的脸,可是隐约看过去,这身段当真算是弱柳扶风,袅袅娉娉。   郑景林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吞咽了口口水,飞快上前,拽住了马车的缰绳。   这马就是一匹疯马,力道大的惊人,郑景林拉着缰绳的手被勒得泛红,缰绳深深印入了他的掌心,顿时犹如火烙一般生疼。   可是郑景林一心想着在黄衫女子面前展现出自己的英勇风度,一时间新伤旧伤两相作痛,手掌心热辣得不像是自己的,被唐尧捉过的两肩头此刻也痛得要命,他却还是在死撑。   “姑娘……”   好在那薛平阳很快赶过来帮他制服了疯马,郑景林松了一口气。   他揉着手,瞪视了那匹已然在薛平阳手中安静下来的疯马,恼怒又气愤。   薛平阳看着郑景林对面站着个长相清秀的黄衫姑娘,意有所指地朝郑景林笑了笑,又牵着马走开了。   郑景林回之一笑,倒是觉得今日与他不过初识的薛平阳似乎很了解他的心思,再加上薛平阳指出他被唐尧下毒,这番又帮忙制住了疯马,一时间知音之感油然而生。   他走到了脂粉铺子前面,对着黄衫姑娘拱手行礼。   这时候脂粉铺子里出来了个上穿万字海棠妆花褃子,下着枣青色挑线裙子的妇人,出了脂粉铺子就着急道:“小月!”   站在脂粉铺子前面,差点被受惊的马匹冲撞的不是别人,而是今日跟着祝氏出来买脂粉首饰的祝芊月。   再过几日便是清明,清明节的时候,韶京的姑娘们是要出门去踏青的,祝氏想着不能让祝芊月在门面上比不过旁人,便带她出来买些时下最新鲜的胭脂水粉、耳环首饰。   却不想一会儿功夫,便听到街上吵吵嚷嚷的有骚动,祝氏本来想出去看看自己还站在门边的侄女,却听见那些行人的喊声里头似乎有人在说有危险,她胆子太小,要踏出去的脚立刻收了回来。   这会儿瞧见了祝芊月安然无恙,心里满是感激,看向了郑景林:“方才之事,多谢公子,不知公子名姓。”   郑景林在祝氏拉着祝芊月左看右看的时候,已经悄悄将祝芊月浑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祝芊月的脸自然也没错过。   倒是个眉目清秀的小家碧玉。   若是在旁的时候,遇见了祝芊月这般水准的,郑景林说不准还会去勾搭勾搭。   可是郑景林前几刻才刚见了绝色,现在看见了祝芊月的脸,虽说也承认长得还不错,但是却稍微有些嫌弃她寡淡。   郑景林没了兴趣,神色便是淡淡的,语气也敷衍:“不必是举手之劳,夫人不必客气。”   并不想将自己的名字说出来。   郑景林草草敷衍了这么两句,便提起步子想离开这里,想去同那马车夫理论理论。   祝芊月却是在郑景林与薛平阳之间来回打量了一番。   若论相貌,郑景林远不及那位布衣青年。   可是布衣就是布衣,一个赶马车的罢了,而郑景林一身打扮颇显富贵,腰间环着的也是好玉,头戴玉冠,风度翩翩,定然是个好人家的公子。   她垂首,语气柔柔地去唤站在她面前的郑景林:“公子可否留步?”   郑景林闻声停住了步子。   这姑娘看着面容清秀,却没想到嗓子黄鹂出谷般,俏生生的,倒是勾人。   他心里升起了几分兴味,脸上也不再是不耐烦的模样,转过身去时已是倜傥带笑:“姑娘还有话说?”   郑景林生得眉目深邃,看人的时候自有一番柔情在里头,祝芊月没由来地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烫,羞羞低下头去。   “公子不若告诉小女子姓名,日后报恩,也能寻对人。”   她抿了抿唇,忽然又觉得自己方才的那句话太过轻浮,失了贵女的端庄,面上的笑刻意浅了许多:“若是公子不愿意透露姓名也无妨,日后若是有难处,便到东宁侯府来,小女子若是能帮,定然不会推脱。”   东宁侯府?   程祈峰是东宁侯府的人,所以那程祈宁……也该是东宁侯府的人。   而面前的这位姑娘,竟然也说自己是东宁侯府的人?   郑景林的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想起了之前程祈峰对他抱怨过,说他想追求住在东宁侯府上的表妹妹,可是那位表妹的态度却一直是若即若离来着……   那面前一袭黄衫的女子,想来便是程祈峰口中的那位表妹祝芊月?   八九不离十了。   当时听着程祈峰抱怨,郑景林心里大概对祝芊月也有个印象。   清楚程祈峰好色轻薄的性子,那时候他不觉得这是人家姑娘在若即若离,只觉得是程祈峰太过急躁轻薄,吓到了人家姑娘。   可是今日一瞧,这祝芊月对着他一个初次见面的男子便能面生红霞,虽是故作一番娇怯姿态,娇羞垂首,可是显然对他十分感兴趣。   万花丛中过的郑景林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倒是不觉得祝芊月如同自己起初所想的那般正经了。   程祈峰所说的若即若离、欲拒还迎,想来都是真的。   郑景林在脂粉堆里混得久了,自然见多了那些用这种欲拒还迎的法子吊着男人的女人,他未曾付出过什么真心,倒是也觉得这是种情趣,左右不过是玩玩,无所谓。   而且这祝芊月是和程祈宁住在同一个东宁侯府的人……   可以玩玩。   他微微一笑:“在下郑国公府,郑国公长子,郑景林,今日之事,不过举手之劳,祝姑娘不必记挂在心上。“   郑景林刻意将“祝姑娘”三个字吐得清晰缓慢,语气缱绻。   他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祝芊月的心头微微悸动。   若是二人是陌生人,他这出手相救,可能只是在行侠仗义,可是他是知道她的……   难道他是为了她才过来救她?   郑国公家的长子,出身倒是也不错。   不过一瞬的时间,祝芊月的心里已久盘桓过了好多事。   祝芊月抬头,正对上了郑景林清亮含笑的眸子,又是羞红了脸,声音轻轻的:“多谢公子。”   郑景林最后回到郑国公府的时候,将薛平阳也带了回去,后来听说薛平阳还有个胞生弟弟薛平川,想着他们也许兄弟情深,就自作主张地嘱咐人去带回了薛平川。   薛平川入了郑国公府,从未见过这般气派的府邸的他显得十分局促,简直是连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儿搁了。   等到了一进单独的院子,薛平川看见了自己的哥哥,见他不再是一身布衣,反而穿了件儒雅的月白色长衫,玉簪绾发,当下语气里就带上了赞叹:“大哥!”   与薛平川的热情相比,薛平阳就冷淡了很多。   薛平川与薛平阳乃是胞生兄弟,二人身形容貌皆无太大差异,不熟悉的人完全分不出谁是谁来。   大楚王朝视胞生为异端,大户人家长子次子若为胞生,二人便皆无继承家业的机会,薛平阳与薛平川因为同胎所生的事情,自小到大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薛平阳并不喜欢薛平川也跟着他来韶京,先不说让人知道了他们是双胞胎会引来多少人对他的厌恶,二来,薛平阳在离开桐城时曾寻了一仙风道骨的老士打听自己的命途,却不想打探出了一个至今都让他难以安眠的秘密。   他要想办法弄走自己的弟弟……   赵氏同程祈宁回到府上,八个小厮抬着软轿将她们抬到了垂花门这里停住,两人下了轿子,却瞧见了老侯爷守在侯府垂花门这边等着他们。   看见了程祈宁下来,老侯爷久皱的眉头一松,瞳孔却是一紧,喃喃道:“萍姑……”   手中抱着的暖炉把玩的核桃瞬间跌到了地上,方寸大乱。   “不,念念。”老侯爷清醒过来,手指局促地摩挲了两下,“你快去看望下你祖母。”   许是被苏老太太影响,方才看见十三岁俏生生的小姑娘走下轿子,他居然以为是真的萍姑回来了。   可是萍姑不可能回来了。   今天白日在府内找不到程祈宁了,苏老太太一时间又发了疯,四处乱跑,说萍姑又不听话上山玩去了,非要出府去看看。   老太太疯症上头的时候力气大得要命,十几个小丫鬟才勉强将她控制住,。   老侯爷虽挂念着发妻,可是委实觉得她疯疯癫癫得让人心疼又心烦,便到了垂花门这边等,等着今日出门的程祈宁回来。   若是程祈宁回来了,再去假扮萍姑,苏老太太的状况也就好多了。   程祈宁对自己的祖母已经了解了许多,闻言立刻点了点头:“祖父,念念这就去看看祖母。”   刚开始的时候,程祈宁看着苏老太太打祝芊月的样子,还担心过哪天苏老太太忽然发现了她不是小姑姑了,也会这样打她,对苏老太太还有着些许的惧怕。   可是这一日日过去,只要有她在苏老太太身边的时候,祖母就安静得像是个乖巧的小孩子一样,程祈宁渐渐得也就再无一点惧意。   只剩了心疼。   旁人觉得苏老太太将她看成了萍姑,可是一连二十几日相处下来,程祈宁觉得不太对……   苏老太太是一句一句喊着她萍姑没错,可是有时候苏老太太安静下来,会一直盯着她看。   这时候老太太的目光不见半分混沌,瞳仁里面一派清明,神色十分哀伤,像是在透过她的脸,哀悼着另外的人。   甚至有一次,程祈宁看见过泪光在苏老太太的眼眶打转。   只是在被她发现之后,苏老太太立刻像是个三岁小孩一样拍起了手,边拍手边悄悄抹掉了自己的泪,还在傻笑着喊她“萍姑”。   程祈宁思及此,更是心头郁郁不安,侧身对着赵氏说了几句话,便让春秀撑着伞,带着自己到苏老太太的方鹤居去了。   赵氏看了眼自己女儿的背影,皱了皱眉,走上前对着老侯爷行了个礼,问道:“公公,婆母这病……当真是没法医了吗?”   老侯爷身子僵了僵,垂下头,半晌才回了一句:“医不好了。”   “可是太医说有法子……”程子颐还盼着这事,希望让老太太的病好些呢。   当年赵氏娘亲病逝的时候,她已有十岁,失去至亲有多痛苦,她明白。   所以她也想让老太太的病赶紧好。赵氏不忍自己的丈夫为了这件事忧心。   老侯爷却是一直垂着头:“太医说是有办法,可是她那是心病啊……心病难医啊,若是萍姑不是真的回来,恐怕……”   “萍姑,她当真找不回来了吗?”赵氏的语气有些激动。   虽说赵氏也听说了萍姑是在踏青的时候坠崖死了,可是总觉得这件事情有点蹊跷。   踏青为何会到山崖那边去?   萍姑那时候还是个十三岁的大姑娘,会不知道山崖那边危险,还非要过去?   老侯爷闻言,身子却是一滞,话语像是哽在了喉中。   赵氏这才意识到她在心急之下问了不该问的,萍姑就算还活着,也是下落不明,这肯定也是老侯爷心里的一个痛处。   老侯爷虽然从未在外表露过伤心难过的神色,可是萍姑也是他的女儿,失去了女儿,他的痛苦一定不必苏老太太小。   赵氏有些愧疚:“儿媳不孝……”   老侯爷挥了挥手:“别放在心上。”   他在赵氏走了之后,看了眼四合的天色,远远的天边霞蒸粉色,映着老侯爷须发冉冉的苍老脸庞。   老侯爷遥望了半晌天际,忽然沉沉叹了一口气。   萍姑……不会再找回来的。   因为萍姑的死,原因在他。   ……   清明节很快便到了。   原本赵氏也是要带着程祈宁到韶京外围的凌霄山上去踏青,顺便去山上的佛庙上香。   这回到韶京约有一个月,韶京三月多春雨,这个月有几个雨夜,可是程祈宁竟然没有做噩梦。   赵氏将功劳归到了唐尧送的那个香囊上,可是在江南桐城的时候,去寺庙上香祈福已经成了他们家的习惯,来到韶京之后忙着熟悉侯府环境,竟是还未曾到寺庙去过,赵氏觉得趁着清明节,倒是可以去一次。   只是在将一切都收拾妥帖,准备出门的时候,出了点状况。   苏老太太竟是跑出了院子,到了垂花门这边,拦住了他们,死活不让程祈宁去凌霄山。   其中原因所有的人都清楚,真正的萍姑就是在凌霄山上丧命的。   老太太发起疯来的时候谁也拦不住,不得到她想要的结果绝对不罢休,赵氏与程子颐都没有办法,便只好留了下来。   娘亲妹妹都不去凌霄山了,程祈君与程祈元觉得去了也没意思。   请明日出去踏青不仅仅是小姑娘们聚在一块儿玩耍,有些到了议亲年纪的公子也会到踏青的地方看两眼,春日多情|事,这种时候说不准便有看上的女子,兴许就能成就好姻缘。   赵氏想去踏青,其实也有部分原因是想带着两个儿子出门去看看的。   当初在桐城的时候,赵氏就觉得自己的两个儿子虽然随着她与程子颐被赶出韶京,可是都是有本事的孩子,迟早会有再度飞黄腾达的一天,因而就算他们两个到了议亲的年纪,赵氏也未曾提起过。   而程祈君与程祈元眼里心里只有自家小妹,只知道把自己妹妹如珠似宝得宠,倒是从未想过自己的亲事。   今日出门踏青,这种无聊的事情,他们是不喜欢做的,只是听说程祈宁也会去,才一个个争着抢着要跟着,这下子祖母将程祈宁拦了下来,那他们也就不愿意去了。   就算赵氏说着让他们两个自己去凌霄山上走走转转,两个少年却还是不愿意,在赵氏先走一步去陪着程祈宁陪苏老太太之后,两个小少年相视一笑,转身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行至抄手回廊的时候,程祈元看着那只很讨程祈宁喜欢的胖绿皮鹦鹉,倒是停了步子。   在不牵扯到在妹妹面前争宠的事情的时候,程祈元与程祈君两兄弟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程祈君看着自己的弟弟居然开始逗鹦鹉,觉得有些有趣:“二弟这是开始喜欢花鸟了?”   程祈元收回了手:“念念喜欢。” 第042章   程祈元说完就皱了眉, 觉得自己泄露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给大哥:“大哥你可别想着送给念念这只鹦鹉,这是回廊里面的东西,就算你送给了念念, 她那么懂事, 肯定也不高兴。”   程祈君并未多言,只是淡淡笑笑。   说起来, 程祈君与程祈元的性子一慢一急, 程祈元聪明却毛躁,程祈君更温润些, 两兄弟都把自己的妹妹当宝贝来疼,只是程祈君与程祈元不太一样的是, 他向来做的多说的少。   身为长子,他似乎生来便多了几分稳重大度。   两兄弟在廊下站了一会儿, 很快就离开了。   ……   程祈宁不能去凌霄山上踏青了, 对于祝芊月来说, 倒是天大的好事。   毕竟依着程祈宁的样貌身段, 到了贵女圈子里头,天生是吸引目光的存在,男人女人的目光都得环绕在程祈宁的身上,就算她再精心打扮,也只能默默做个陪衬。   想到了程祈宁不能来踏青, 祝芊月就越发舒心,与程祈绢同坐在一辆马车里的她端起了马车内螺钿细方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甜茶。   程祈绢却是因为程祈宁不能来踏青的事情有些闷闷不乐。   程祈宁回到侯府已经有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头,她不止一次想去找程祈宁玩,可是都被自己的母亲袁氏阻止了。   袁氏还在生赵氏夺她掌家权利的气,连带着讨厌起了程祈宁,便不让自己的女儿去同程祈宁交际。   然而程祈绢有时候在府内会遇见程祈宁,越看越觉得她长得好看,性子也好,人对于美好的事物总是会有着接近欣赏的本能,程祈绢想过去同程祈宁交个朋友。   原本她想着,程祈宁第一次出门来踏青,她能够将程祈宁介绍给她的那些朋友,也算是帮着程祈宁进入到了韶京的贵女圈子了,程祈宁应该就能感受到她的歉意与交好的意图,两人的关系该是能好些,可是却没想到,祖母竟然会缠着程祈宁不让她出门。   程祈绢心里难过,撅起了嘴唇,闷闷不乐。   祝芊月喝了一口甜茶,茶水甚甜,正合她的心境,抬眼看见了程祈绢怏怏不乐的模样,她放下了雨过天青色的茶盏,伸手去握住了程祈绢的手:“绢儿,怎么了?这要去凌霄山了,绢儿怎么还是这幅郁郁寡欢的样子?”   程祈绢没瞒着祝芊月:“我本来是想趁着这次机会,带二妹妹去山上玩会儿的,咱们之前不是误会了她吗……我瞧着她好像到现在,都还在因为那件事情生气着呢。”   祝芊月笑笑:“你呀,就是太过心善。说起来那天受了委屈的不止二妹妹一个,绢儿你不也受到惊吓了?也没记挂在心上,做姐姐的和做妹妹的当真是不一样。“   “毕竟我是她长姐。”程祈绢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却是微微低了低头,嘴角往上扬起的弧度却泄露了自己的思绪。   祝芊月向来视这种需要交际的场合为自己的机会,与程祈绢闲聊了几句之后便开始仔细整理自己的鬓发,忽听到程祈绢一句“好俊”,祝芊月跟着拧头去看。   与她们的马车隔了八|九尺的距离,有两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英姿飒爽,远远的几个小厮也骑着马,却被落在了后面。   这人,祝芊月自然是认识的。   她稍稍动了动自己的身子便挡住了程祈绢的目光,笑着将车窗上的车帘拉好,又亲昵地捏了捏程祈绢的脸:“绢儿生得这般好看,可不能被外头那些粗鲁男子给看去了。”   程祈绢听惯了祝芊月对她的赞美,再加上侯府中也从未有人说过她不美,便真以为自个儿生得闭月羞花,掩袖笑笑,半嗔半怒道:“小月!”   同祝芊月假意打闹了两下,程祈绢忽然收回了手,两手托腮,神情中流露出了小女儿的憧憬:“小月,刚才我看到的那个公子,面容真俊。”   祝芊月闻言,眉间拧起不悦:“你说哪个?”   “白衣的那个,我之前觉得世间男儿最好看的不过就我二叔那样,可是方才看他骑在马上的样子,却忽然觉得这人比起我二叔,更好看些。”   “谁能比上你二叔呢……”祝芊月忽然喃喃。   一边心底也松了一口气,程祈绢说的不是郑景林便好……   方才那两个人她都认识,一个是郑景林,穿了身墨绿色的劲装,而程祈绢口中的白衣男子,便是那天她初遇郑景林时,站在郑景林身边的布衣男子。   虽说今日这男子换了一身更为得体的打扮,可是祝芊月想着那日布衣男子为郑景林牵马的场景,便认定了他的身份卑微,十分不屑一顾。   她看了眼程祈绢,见程祈绢说完话之后格外安静,抱着脸不知是在幻想些什么,笑着去戳她的脸颊:“小绢儿在想男人啊,羞不羞啊?“   程祈绢的脸更加涨红了许多,立刻别开脸去吩咐身边的小丫鬟给她准备块湿帕子来,说是车厢里头太过闷热,要擦擦脸。   ……   程祈宁被苏老太太拦住,没能去凌霄山之后,便一直陪着老太太在她的方鹤居。   初来乍到时,程祈宁还曾忧心过祖母对她太过痴缠,后来却发现祖母的状况比她想象中要好得多。   虽然祖母看起来神志如同三岁小儿,但是却是总把她放在第一位的,那些她不愿意做的,祖母很少缠着她去做。   今个儿是清明节,戒灶台烟火,厨房里送过来的点心也都是些冷食,桃花酒酿糯米团子、冰杨梅一类。   这些点心似乎很对苏老太太胃口,只是老人家牙口不好,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瞧了眼正端坐在红木螺钿细书桌前正在手持朱笔画画的程祈宁,老太太又拿起了一碗新的冰杨梅,走了过去。   苏老太太在程祈宁身后停住,看了几眼程祈宁的画,落在画上的目光久久没有移开,眼神忽变得恍惚了许多:“你同他真像……”   程祈宁应声停住笔,没太听清老太太嘟哝了句什么,回转过身子看见苏老太太手中端着的定窑荷边白瓷碗,赶紧接了过来:“快坐下。”   在祖母心里她是“萍姑”,可是程祈宁并不愿意唤祖母“娘亲”,便直接省掉了称谓。   苏老太太笑了,眼角的细细皱纹攒在了一起,若是不知她是病人,看上去就是个慈爱无比的长辈:“萍姑多吃点,这么消瘦怎使得。”   程祈宁用勺子拨弄了一下荷边白瓷碗里头的冰杨梅,紫色的杨梅盛在白色的碗里,愈发让人食欲大开,程祈宁笑笑:“好。”   苏老太太看着小姑娘轮廓精致的侧脸,视线又转回到了她瘫在桌上的宣纸上,凝神看着那未完成的画作,目光愈发柔和绵长,又叹了一声:“你同他当真很像。”   是在说她和她爹爹像吧,程祈宁点头,有几点杨梅汁点在嫣红的唇上,更显得小姑娘唇瓣鲜嫩水润。   程祈宁没留意到自己祖母的不对劲,只觉得今日的祖母分外安静。   帘子忽然被掀开,老侯爷大步走进屋来。   苏老太太转头一看是老侯爷,身子一怔,身子一下子从圈椅上弹起来,动作夸张地用勺子盛了三个杨梅往程祈宁面前堆:“萍姑,再多吃些。”   程祈宁停住了吃东西的动作,抬起眼来狐疑望着自己的祖母。   不对劲……祖母的反应当真不对劲。   她是痴傻如三岁小儿,可是每次都是在有外人在的时候,才会有一些疯形疯状,而和她独自相处的时候,祖母虽说不上是很正常,却常是像方才那样正经而安静的。   祖母这病,怎么这么奇怪?   一旁的老侯爷不敢靠近苏老太太,只远远站着看着苏老太太站在程祈宁欢笑的样子,自己也笑了笑,冷峻的线条柔和了许多。   老侯爷视线一转,扫到了桌上程祈宁的那幅画,脸色忽然转冷。   疯疯癫癫的祖母,神色不豫的祖父,程祈宁有些无措,局促地摆弄着荷边白瓷碗的勺子,大气都不敢出。   檀灰色的帘子忽然被小丫鬟掀开,看见了老侯爷果真在此处,小丫鬟碎着步子飞快走了过来:“侯爷。”   她跑了几个院子都没找到侯爷,眼下终于找见了。   老侯爷淡淡颔首:“何事?”   小丫鬟喘着气着急道:“今日表姑娘跟着府内的几位姑娘到凌霄山上踏青,她走丢了!”   老侯爷闻言皱眉,跟着小丫鬟飞快走了出去。   祝芊月虽与他并无血缘关系,可是既然她被养在他们东宁侯府,便算得上是府内的姑娘,她要是出了事,处理不好便会累及他另外几个孙女儿的名声。   程祈宁也想跟上去看看,却被苏老太太一把抱住。   “萍姑……”苏老太太的声音在抖,身子也在抖,扳过来程祈宁的脸,一遍遍仔细看着,热泪滚滚:“萍姑,娘亲对不起你,娘亲对不起你!娘亲不该的,娘亲不该那样做!”   程祈宁垂下眼睑,她知道,祖母似乎一直因为没有阻止萍姑去凌霄山而愧疚。   祝芊月在凌霄山上走丢,她小姑姑也是在清明节去凌霄山上踏青时出的事,程祈宁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太阳穴忽然直跳。   这祝芊月竟然也同萍姑一样在凌霄山上出事,冥冥之中注定了侯府的姑娘要在凌霄山上出事一般。   再想到了今日祖母无论如何都不让她踏出侯府的门,程祈宁便更觉得事情怪异。   她回抱住了自己的祖母,小手却有些紧张地攥住了袖子,手掌肌肤贴在老人家褃子上绣着的如意花凹凸不平的绣线上,心惴惴不安地跳动着。 第043章   申时三刻的时候, 祝芊月回到侯府来了。   回到侯府的时候,祝芊月一脸泪水,梨花带雨, 扑倒了一直在侯府正门焦急等待的祝氏怀中:“姑母。”   赵氏在一旁看着, 见祝芊月好好回来了,她这个掌管后院的顿时心里踏实了许多:“回来了就好, 回来了就好。”   祝氏堪堪扶住了祝芊月的身子, 好生一番上下探看,见她衣衫周正, 身上也无任何痕迹,心安了一半, 赶紧问她:“小月你今日是走到哪里去了?遇见谁了?可有遭受了些什么?谁把你送回来了?”   祝氏在知道了祝芊月走丢之后,心便一直提在嗓子眼上, 她怕祝芊月遇到一些事情, 坏了名节……   祝氏一向把旁人对她的看法看得比命还重。   祝芊月一直在哭不说话, 祝氏着急地摇着她的肩头, 等了许久不见祝芊月的情绪平复,她皱着眉头一脸不耐地抬眼,看清了送她侄女儿回府的那人的面容。   居然就是前几天在街上拦住疯马的郑景林。   那天郑景林帮她侄女儿拦住了疯马,祝氏心里虽然感激,可是却对他没有好感, 也未曾想过要特意去道谢。   郑景林的名声太糟了,祝氏看不起这样的少年。   见祝氏大有不问清楚就不回府的架势,赵氏揉了揉眉心, 上前劝祝氏道:“大嫂,先别问她,让孩子缓缓,人回来了就好。”   祝氏犹豫了很久,见自己的侄女儿仍是在哭,怕她这幅样子被更多的人瞧见,无奈皱着眉将祝芊月拉回了宅子。   而程子颐与老侯爷在看见了是郑景林将祝芊月带了回来之后,两人脸上皆有些不好看。   只是比起来彻夜不归,祝芊月能被安然无恙地带回来总归是件好事,他们理当对郑景林表示感激。   他们将郑景林请到了侯府花厅喝茶,期间令程子颐有些意外的是,郑景林对他格外友善。   只是程子颐是个宠妻如命的专一男人,最看不惯的便是郑景林这种在脂粉堆里逍遥的浪荡子,即便郑景林对他友善尊敬,程子颐对他的态度仍是敷衍。   程子颐瞧上去性子温和,与世无争,其实骨子里带着桀骜高傲,对于自己看不惯的人,连虚与委蛇都懒得做。   倒是老侯爷因着与郑国公交好,对郑景林的态度也格外好。   他先是多次感谢了郑景林将祝芊月带回来的这件事,又让郑景林一定要在一个多月后,同郑国公一起参加苏老太太的寿宴,说是到时候他会当面感谢郑景林。   老侯爷话里没说的是,要和郑国公商量商量郑景林与祝芊月的婚事。   老侯爷心里清楚,祝芊月的名声已经败在郑景林身上的,若是想要找个好人家,已经是难上加难,最好不过是给郑景林做侧室。   东宁侯府虽是侯府,但是并不受皇上器重,韶京有二十六侯,东宁侯府的势力大概排在中下游,祝芊月的出身实在不好,只倚仗着东宁侯府,本就很难说个好人家,嫁给郑国公义子郑景林做妾,倒也是无比合适。   郑景林本就想接近程家但是苦于并无门路,听了老侯爷的话,当然是欣然答应了。   出了花厅,郑景林走了两步,看见了同小厮一道等着他的薛平阳,满面春风大步上前道:“薛兄,今日之事,多谢。”   能借着祝芊月这件事被老侯爷认可,多亏了薛平阳   郑景林打听得知程祈宁鲜少出门走动,想接近程祈宁却苦于没有接近的方法,薛平阳便帮着他出主意,设计了这“英雄救美”的一出,便与侯府有了联系,而他郑景林甚至成了侯府的恩人了!   想到方才老侯爷对他的赞誉,郑景林更是得意。   能和侯府扯上关系就好,至于如何处理祝芊月,郑景林根本不在乎。   挑祝芊月下手而没选侯府其他的姑娘,看中的就是祝芊月出身卑微没人护着,不会惹来太大的麻烦。   薛平阳原本等候在院内假山下,看着侯府的雕栏画栋假山石榭,情绪有些失落,见郑景林过来了,脸上带上了笑容,语气温和:“滴水之恩且要涌泉,郑兄于在下有知遇收留之恩,如今在下不过仅为郑兄做了如此小事,不足挂齿。”   郑景林笑着上前,与他勾肩搭背:“够义气。”   薛平阳淡淡看了眼搭在自己肩头上的郑景林的手,墨黑的眸子更深了几分,嗓音仍旧温润如玉:“郑兄肩上怕是还在抹药吗?还是少动为好,好好养伤,拿开吧。”   郑景林依言拿开了手,思及肩头一事,他低低咒骂了一句:“姓唐的真是该死!”   薛平阳的唇瓣翁动了下,尚未开口,就听见身后有人狂狂笑道:“敢在背后口出狂言,怎没见真的在人前找小爷比试比试?这算什么本事?”   郑景林闻言神色一变,抬头一看,就见唐尧提着个装着虎皮鹦鹉的鸟笼闲田信步走来,脸色更加难看了,面容羞恼到有些狰狞。   他想到日日要往肩头抹药,想着那天在程祈宁面前出的丑,就恨死了唐尧这个卑鄙小人。   唐尧提着虎皮鹦鹉在郑景林面前站定:“怎的,方才咬牙切齿的,见着小爷来了,怎么不敢说话了?”   郑景林最看不惯的便是唐尧这种趾高气昂的态度,偏偏唐尧的出身显赫到除了皇宫里头的那几位皇子,没人比得上,根本拿他没办法。   虎皮鹦鹉在鸟笼里跳了两下,唐尧垂头去逗弄,丝毫不把郑景林的恨意放在眼里。   郑景林气火上头,忽然大步往前一迈,拳头就要挥出去。   他的拳头是比不过唐尧,可是这种时候再忍气吞声,他还算什么男人!   郑景林扬起的拳头被薛平阳猛地拉住:“郑兄不可,你的肩头还有伤!”   唐尧抬眼,面对这点骚动,眼中丝毫波澜未起。   前世郑景林投错了党派,在顾銮上位之前便没了命,今日的少年郑景林在他这个活了两世的人眼里,不过像是个跳梁小丑一般可笑,不值一提。   只是他在看见了薛平阳的时候,轻轻眯了眯眼。   吴道悔?   是的,是这张脸,眉目精致堪堪入画,难得的美男子,日后的九千岁,东厂厂公。   前世他认识吴道悔的时候,吴道悔还是个刚入东厂的小太监,唐尧看中了他的心狠手辣,委以重任,吴道悔也果真不负他所望,扶摇直上,最后坐上了东厂厂公的位子。   可惜吴道悔身有痼疾,药石无医,四十一岁暴毙在南下的路上。   思及往事,唐尧的修长手指在竹条编成的笼子上轻点。   当年的吴道悔会变成一个太监,是因为犯了王法、受了阉刑,之后改名换姓抛却了之前的身份,带着仇恨进了东厂。   唐尧也曾派人去查过吴道悔的底细,想知道他改名换姓之前的身份,却没有查出来,直到吴道悔去世,他都不曾知道这人的真实来历。   反正对于他来讲,吴道悔既无二心,老老实实替他做事,便已足够,至于他之前是什么样的人,唐尧可以不追究到底。   这一世在这种时候遇上了,倒是解开了他前世的疑惑。   吴道悔竟是与郑景林一路?之前他怎么不知道……   要知道,日后吴道悔最恨的便是郑景林,吴道悔做了九千岁之后,甚至派人去将郑景林的坟墓掘了,鞭|尸后又暴尸荒野。   反目成仇,有趣。   唐尧的视线在薛平阳的身上停的太久,薛平阳在将郑景林拦住之后,回望向了唐尧。   他的薄唇忽的轻抿,平静的面容差点崩裂。   有的人单是站在那儿,不言不语,便有着一身的气度。   薛平阳想到了那日在西市,他拉住郑景林的时候,往玉石铺子里看了一眼,看见唐尧在建威将军与程祈宁面前言笑晏晏,心里就有些涩。   自卑,又嫉妒得发狂。   若是比较容貌,薛平阳不信自己比不过唐尧。   可是算上了家世,他与唐尧之间,犹如隔着一道天堑。   正如他与程祈宁之间所隔的天堑。   从江南桐城来到韶京,薛平阳所为之事有二,一是考取功名出人头地,二来,他放不下心中情愫,他想娶当年买他花的程祈宁。   那年他与弟弟出来卖花,被人欺辱,半篮牡丹被踩落成泥,他那时年纪小,想到卖不出去花回去之后要被爹爹毒打,害怕到不敢回家,拽着弟弟缩在墙角。   又饿又渴又怕的时候,是程祈宁跑过来,用足够买两篮花的铜钱买了他那半篮花。   小姑娘粉嫩的脸笑起来比花要好看,他怎么都忘不掉,后来的时候,他常常偷跑到程家的宅邸,只为了偶尔能看她几眼,年岁渐长之后,薛平阳便清楚了自己对程祈宁是何种心思。   说是来韶京考取功名,其实也是为了能够让自己的身份般配得上程祈宁,程祈宁于他而言,像是一道远远的光,他走出去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追逐那道光亮。   可是真到了他来到了京城,见识了京城富贵人家纸醉金迷的生活之后,才陡然认识到,他们的差距有多大。   他不过是个桐城来的穷小子,没有王侯将相的父辈,没有万贯家财的出身,就算高榜提名,想爬到权力顶峰也需要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时间,他要拿什么来娶侯府嫡女,又怎么能让程祈宁在嫁予他之后同未出阁一般受宠?   所以薛平阳选择走另外的路。   除了科考,文人想入仕还有两条途径,一条是捐官,而另一条便是被人举荐。   大楚王朝可卖官鬻爵,从九品官到一品官甚至到公侯伯子男的爵位都能明码标价来买卖,但是薛平阳出身贫寒,这条路他不能走。   只剩了被人举荐这一条路。   所以薛平阳才会找上郑景林,获得他的信任,先做郑国公府上的门客,而后在上流圈子交际,他非庸碌之辈,等到了合适的时机,自然会有人为他引荐。   今日在东宁侯府看见了唐尧,薛平阳的心里有些异样。   唐尧的名声很大,来京城第一日便有人提醒他小心唐尧,千万不要被唐尧记恨了。   薛平阳见了唐尧两次,一次在玉石铺子,另一次便是此次在东宁侯府。   他不是安国公独子吗?怎会出现在东宁侯府这里?   唐尧不打算现在就同吴道悔结交。   前世他会注意到吴道悔,正是因为吴道悔一身伤,满心恨,行事的手段毒辣如蝎,吴道悔这样,想来和他之前的经历不无关系,若是他现在贸然插手,可能之后的吴道悔便不再是前世的吴道悔。   唐尧自认不是救世主,他并无重生一次便重写前生所见所有不平之事的大慈悲大胸怀,他想救的人就只有那么一个而已。   况且前世的他不过是和吴道悔,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淡淡睨了郑景林一眼,唐尧又对他眼中的吴道悔温和笑笑,提着鸟笼进了花厅,去找老侯爷讨要这只鹦鹉去了。   郑景林看着唐尧怡然自得的背影,愤愤磨牙:“我看他还能嚣张多久!”   郑景林每次在唐尧这里吃了瘪受了气,便希望着世间能出来个比唐尧更厉害更嚣张的主儿,好好替他收拾收拾唐尧。   薛平阳看着唐尧的背影,问郑景林道:“郑兄,这安国公世子,为何会出现在东宁侯府之中?”   郑景林的脸色很不好看:“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姓唐的向来任性。”   薛平阳闻言默不作声,只是眉间多了几分忧忡。   唐尧的心思……最好不要是他所想的那样。   郑景林与薛平阳一起走出东宁侯府的时候,郑景林看了眼东宁侯府大门上的牌匾,还颇有些恋恋不舍。   这好不容易才进府一趟,连前几日小美人的脸都没见着就要离开了。   薛平阳在一旁问他:“郑兄在想何事?”   郑景林啧了一声:“没见着想见的,还真不想走。”   薛平阳垂头,系发的玉带被风吹起了小小的弧度,如玉的面颊隐在散下的几缕长发中,连带着有些阴鸷的眼神也没能被郑景林看见:“郑兄可知,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   郑景林笑着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没错。”   狭长的眸子却是微微眯起,心里开始思忖起了别的法子。   他不喜欢等。   ……   祝芊月出去踏青遇到了意外,回到东宁侯府之后,几位姑娘陆陆续续都到了她的院子这儿来看她。   程祈宁对祝芊月怎么都生不出喜欢,可是这种时候听说了祝芊月遭遇了这样的事情,不免心里有些同情,在祝芊月回到侯府不久之后,想到了祝芊月的院子探望一下。   她站在祝芊月的柳湘居外头,等着小丫鬟来通报说允她进去,不多时,柳湘居的小丫鬟却出来通报说:“夫人说表姑娘受了惊吓,这几日不见客。”   被拒绝了,程祈宁稍稍有些懵,转瞬点了点头,对小丫鬟道谢:“多谢。”   跟着程祈宁来柳湘居的丫鬟是允星,允星的性子小辣椒一样,最看不得自家姑娘受气,当下就瞪了那个出来通报的小丫鬟好几眼。   她气鼓鼓地跟在程祈宁的身后往谷露居走,看着程祈宁的面色如平时一般白里透红,唇边还带着些许的笑意,允星有些奇怪:“姑娘您不生气?”   程祈宁停住了步子:“为何要生气?”   “您好心去瞧瞧表姑娘,她倒是拿起了架子……”   程祈宁弯了弯眉,笑了:“这倒不必生气,之前她想来见我,我不也没见呢。”   “这不是一回事。”   “我倒是宁肯她不见我,我人来了心意便到了,不见就是她自个儿的问题了。”程祈宁笑着说,一边往方鹤居的方向走,“带我去祖母的院子瞧瞧。”   允星点了点头,却觉得这几日姑娘有些奇怪,这几日姑娘主动到方鹤居的次数多了许多。   要知道苏老太太是个疯老太太,换了她,躲都来不及呢,姑娘竟然还主动过去。   允星不知程祈宁内心的想法,自打那日察觉到苏老太太的状态不止是疯癫了这么简单,程祈宁到方鹤居的次数就多了起来,她想知道更多的关于祖母的事情。   也想知道更多的关于祖父的事情。   清明节之后第三日,夜半的时候,她外祖父在院内对着凌霄山的方向烧了一叠黄纸,据她祖父院里的丫鬟讲,苏老太太偷偷来看了一眼,当夜又摔碎了许多东西。   ……   柳湘居内,祝芊月歪坐在软塌上,祝氏就坐在她的旁边,眉目温柔地看着她。   祝芊月回来之后,因为惊吓过度,几日没睡好觉,这一日睡得安稳了许多,憔悴的面色好看了许多。   祝氏想让她见见程祈宁,可是祝芊月一想到那天程祈宁没有去凌霄山,而她去了,还出了事,心里头就有点别扭。   若是程祈宁去了,说不准走失的便是她了!   祝芊月想到这里,愤愤地捶了一下盖在自己腿上的被子:“姑母,我就是不想见她!”   “你这孩子!”祝氏皱着眉,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这程祈宁是侯府嫡女,赵氏管着中馈,祝芊月同她搞好关系才能在侯府得到更多的好处,她这孩子怎么就闹起了小脾气,分不清主次轻重了呢!   “反正她也不想见我,我今日就不想见她!”祝芊月被从凌霄山上带回来之后,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她恼怒当时的自己多在桃林走了两圈就走丢了,还生气着程祈宁没有去。   为什么出丑的偏偏是她!   一想到自己踏青当日走丢的事情已经是人皆尽知,祝芊月就狠得咬牙切齿,之前她在婚事上尚有周旋之地,可供她选择的青年才俊还有很多,今时出了这等事,在背地里议论她笑话她的人不知有多少!   “姑母。”祝芊月忽然察觉到了祝氏责备目光,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语气太过凶狠,身子一滞,而后撑起来身子,环住了祝氏的腰,“小月不是故意发火的,小月还在害怕。”   祝氏轻轻抚摸着祝芊月的脑袋:“不怕了,都过去了。”   “姑母,这些日子可有来提亲的人?”祝芊月在祝氏的怀里沉默了许久,良久之后出声,问的却是自己的婚事。   祝氏点了点祝芊月的鼻尖:“方才还在害怕,转眼就想着要嫁人了?”   祝芊月垂下眼睑,怏怏不乐:“小月不想离开姑母,只是……凌霄山这事……小月与那郑景林……”   祝芊月的话说一半留一半,但是祝氏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沉下脸来,唤了她身边的方嬷嬷进来。   祝氏让方嬷嬷将那些向祝芊月提亲的青年是谁都讲清楚了。   祝芊月一个一个听了下去,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的心气高,这些向她提亲过的,她一个都看不上来。   而且有人还是想要她做侍妾……   祝芊月见过自己母亲所经受过的侮辱,自小便暗下决心不做人妾室,可是她又不愿意嫁给一个没本事的官阶低的,实在是为难极了。   祝氏看着祝芊月脸色有些发白,大概也能猜到自己的侄女儿在想什么,她叹了一口气:“你若是不嫌那郑景林花名在外,姑母便帮你嫁给他。”   花名在外?祝芊月忽然有些懵。   从未有人向她提起过这件事。   可是男人又有几个是不花心的呢……祝芊月垂下头,她倒是不甚在意这件事,她在意的是郑景林郑国公义子的身份。   “是做正室吗?”祝芊月垂头思索了许久,突然开了口,嗓音显得格外干涩。   祝氏一怔,语气犹豫:“小月……你……”   “小月知道了。”没等祝氏将那个令她心碎的答案说出口来,祝芊月就轻轻笑了,笑得格外难看。   她就知道,就算姑母这几年接纳了她,对她越来越好了,可是却也是看不起她的出身的。   若是真的将她自己的婚事全权交给姑母,姑母恐怕当真要她嫁给别人做妾了。   可是她怎么肯!她怎么肯!当初她娘亲就是因为是个卑贱的外室,被她爹的正室迫害到死,她这辈子都不肯做别人的妾室!   祝芊月咬了咬唇,唇瓣有些发白:“姑母,老祖宗六十大寿,还有多久?”她若想洗刷自己的名声,能指望的便只有苏老太太的六十大寿了。   “一个月有余。”祝氏看着祝芊月的情绪有些低落,忍不住开口安慰道,“你若是不愿意做人妾室,那姑母就好好帮你相看着些别的人家。”   别的人家……小门小户吗?祝芊月将头闷在被子里半晌,然后抬起头来,坚定道:“总之小月不做妾。”   也不要姑母帮她相看婚事。   ……   等到了祝氏离开了祝芊月的屋子,祝芊月身边的那个小丫鬟秋巧悄悄来到了祝芊月的身边,在祝芊月耳边低声说道:“姑娘,郑公子又递信了来了。”   “快把信给我。”祝芊月将秋巧的身子更拉低了许多。   秋巧从自己的袖子里拿出了一封信,递给了祝芊月。   祝芊月愁容满面许久,到了此刻笑颜才攀到了脸上。   说起来她在凌霄山上走失是件坏事,可似乎也没那么糟糕,若不是因为这事,她都发现不了郑景林对她的情意。   郑景林这几日,每日都会递信到东宁侯府,对她嘘寒问暖。   祝芊月虽顾忌着无婚约的男女未婚前不得书信往来的习俗,从未给郑景林回过信,可是心里却是高兴的。   若是郑景林最后能以正妻之礼待她,那在凌霄山上走失一事,对她来说便是好事。   郑景林花名在外又如何,她需要的,只是个郑国公夫人的名头。   打开信纸,祝芊月瞥见了“思汝”二字,忽然就羞红了脸颊。   秋巧站在旁边,看着自家姑娘娇羞的神色,抿唇笑了,偷偷拿眼去看信中的内容:“姑娘,这郑公子都说了些什么啊?”   祝芊月赶紧将信纸藏在自个儿身后,训斥秋巧道:“写了什么由不得你知道,站的离我远些!”   秋巧撇了撇嘴,心里有些不快,却当真是站的离着祝芊月远了不少。   等到了祝芊月看完了信,两道细眉却忽然紧紧皱了起来,十分为难。   郑景林邀她出去,说三日之后,巳时,他会在西市的茶楼等她。   去……还是不去?   ……   韶京地处北方,桃花开的比南方晚,三月初才开就了满城芳菲,倒是花势喜人,开得如火如荼,连天际似乎都带着粉。   程祈宁跟着赵氏到西市锦丝坊买裁新衣的布匹,瞧着桃花满城,便觉得心情愉悦,在花童那里买了几枝桃花。   到了锦丝坊,赵氏去楼上挑新出的布料,而陈嬷嬷陪着程祈宁在楼下等。   陈嬷嬷当初告了一个月的假,前几天到了侯府,回到了程祈宁的身边。   程祈宁坐在小杌子上等着,一边看着在路上从书坊买来的新出的话本子,看了没多时,书便被陈嬷嬷抽走:“姑娘已经看了许久了,歇会儿眼睛。”   陈嬷嬷一脸严肃模样。   程祈宁正看到兴头上,听了陈嬷嬷的话,绕着她的胳膊撒娇道:“嬷嬷,你再给我看几眼,看完这一页我就放下。”   “不准。”陈嬷嬷凶凶地瞪了瞪眼,却对上了自家姑娘那双又圆又水灵的眸子,可怜兮兮的光芒在她湿漉漉的大眼睛里闪啊闪。   陈嬷嬷的心立刻软了,却冷着脸,踏上了木梯往二楼走,“老奴去瞧瞧夫人。”   可不能一时心软就把这话本子给了姑娘了,姑娘哪儿都好,就是越长大越喜欢看这些话本子,看书是好事,可是时间久了,总归对眼睛不太好。   姑娘的眼睛生得多美,不好好呵护着怎行?   陈嬷嬷是位老奴,从韶京跟到了桐城,又从桐城跟回了韶京,忠心耿耿,更是自程祈宁出生便看着她。   她也疼自己的小主子,可是瞧着这一大家子都宠着惯着小主子,担心小主子性子长歪,便在程祈宁身边扮了个黑脸的角色。   程祈宁今日带出来的两个小丫鬟见状,交头接耳:“嬷嬷真凶。”   程祈宁板起脸来,睇了两个小丫鬟一眼,虽是训人,语气仍软糯,像是温声细语:“在说嬷嬷坏话?”   两个丫鬟瞬间噤了声。   程祈宁小时候也怕过陈嬷嬷,可是再大些,便看穿了陈嬷嬷是只纸糊的老虎,不必怕的。   手里没了话本子,祈宁觉得有些无趣,站起身来想往锦丝坊的二楼走,去瞧瞧自己娘亲那边如何了。   锦丝坊外面忽然一阵嘈乱的声音传来,程祈宁转身,就看见一位身着海棠红百鸟朝凤宫服,被六个婢女簇拥着的高个儿女人步履缓缓地踏进了锦丝坊。   来人的五官生得精致大气,妆容也张扬,玉面红唇,一双杏眼格外有神采。   程祈宁看着那六个穿着低领云锦服装的婢女,眼前忽然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梦境。   高个儿的女人进了屋,锦绣坊在一楼的掌柜立刻迎了上去,点头哈腰的样子谦卑里带着十足十的谄媚。   这是什么人?   程祈宁不识来人是谁,却能猜到她的身份尊贵,在那人朝她投来目光的时候,程祈宁笑了笑,对她福了福身子,之后便转身,想往楼上去。   “站住!”一声娇喝。   程祈宁停住步子,转身,神情中略微带上了点不悦。   这人一看便是宫中之人,而程祈宁不想与皇宫中的人有任何牵扯。   掌柜的见场面有些不对劲,看了看眼前这位,又瞧了眼程祈宁,两位都是不能被得罪的主儿,赶紧凑到程祈宁跟前,轻声道:“程姑娘,这位是长公主。”   长公主?   程祈宁皱了皱眉,当朝两位长公主,封号分别为福宁与寿春,福宁长公主已近四十,而寿春长公主则要年轻许多,眼前这位看起来不过二三十岁的样貌,许是寿春长公主。   没等程祈宁找掌柜的确认,长公主已经款款走到了程祈宁身边:“你是哪家的姑娘?样貌可真标致。”   程祈宁再度对长公主福了福身子:“小女是东宁侯府嫡二姑娘,程祈宁。”   面前人的神色忽然一变。   她唇角勾起:“东宁侯府嫡二姑娘?本宫怎没听过?”   又拍了一下手,恍然大悟一般:“晓得了,姑娘莫不是程画师的女儿?”   程祈宁觉得眼前人的态度在她报出名姓之后便变得有些奇怪,她悄悄往后挪了半步,态度仍是不卑不亢:“正是。”   长公主眯了眯眼:“竟是他的女儿。”   长公主手拿团扇,挡住了笑脸,笑声从缎蓝色的绸面团扇后传了出来:“程二姑娘今年才刚从桐城回到韶京是吧,桐城倒是个好地方,养出了个如珠似宝的小人儿,可惜地方小了点,规矩少,程二姑娘刚回到京城,不如平日多出来交际交际,长长见识。”   半是夸赞半是嘲讽,程祈宁身边的两个小丫鬟受不了这人的态度,其中一个飞快跑上楼,想叫赵氏下来。   程祈宁默不作声,只在一边,身形端庄地站着,就算她现在年纪小,人个儿小,比长公主要矮了整整一头下去,可是态度却是不卑不亢的,气质丝毫不输长公主分毫。   长公主瞧着她的反应,唇角勾了勾,杏眼里有光芒闪动:“瞧你也不过正值豆蔻年华,当年那事也不知记不记得……不对,定然是记不清了,这等丑事,你爹娘恐怕也不会告诉你。”   程祈宁的脸色白了白。   程祈宁虽然是被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可是并无大小姐脾气,反而很少生气动怒,长公主嘲讽她见识少她不会在意,只不过,长公主在这里诋毁她的爹娘,当真是碰到她的底线了。   程祈宁缓缓抬眼看着长公主带笑的眸子,小脑袋摇了摇:“祈宁记得的。”   长公主的红唇微启,颇感意外:“哦?这样的事情,程画师居然不瞒着你……他倒是不爱惜自己的颜面。”   “当年之事,必有蹊跷,祈宁敢在此断言,家父不会是被世人认定的那般卑劣。”程祈宁的眉目间升上了恼意。   “你可知本宫的身份!”长公主忽然冷下脸来。   “长公主凤体尊贵,小女不敢不识,亦不敢冒犯,只是希望长公主能稍稍尊重些小女的父亲。”程祈宁清凌凌的眸子一直盯着长公主的双眼,毫不退让,就算她是长公主,肆意诋毁她的爹爹,那她也断然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却不想长公主只是拿起了团扇挡住了脸,也不说话,程祈宁看不清她的神情,只知道她的肩膀在颤抖着,似乎是在笑。   程祈宁尚觉得有些奇怪,一道着急又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娘亲!”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迟了些~明天开始就稳定在下午两点更新啦。   最近好多小可爱浇灌阿茶营养液,么么啾~没有在本章说里感谢但是阿茶在后台都看到了呢,谢谢哦~比心心~ 第044章   程祈宁抬眼, 就看见唐尧着急冲了进来,对着方才与她说话的那位长公主说道:“娘亲!”   程祈宁闻言愣住:不是寿春长公主,而是福宁长公主?   好年轻……   不过眼瞧着唐尧大步走到了福宁长公主的身边, 程祈宁的目光在眼前二人身上划过, 很快便找到了两人眉目间的相似之处。   唐尧的五官同福宁长公主有五分相似,两人的气质都称得上绝佳, 不同的是一个丰神朗俊佳公子, 另一个是端庄大气贵妇人,只神态间的贵气与高傲如出一辙。   福宁长公主将近四十, 看起来却这般年轻,那想来唐尧日后许是也老得很慢的吧, 程祈宁胡思乱想着。   唐尧几步到了长公主面前,衣袂因步子很大而轻轻扬起。   今日, 他安排在自己娘亲的人到东宁侯府给他报信, 说久未出府的长公主突然出门要到锦丝坊来, 思及程祈宁今日也同赵氏出门采购布匹, 唐尧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赶紧备马赶到了锦丝坊。   没想到当真看见了自己的娘亲在为难程祈宁。   要命,真要命!   前世他对程祈宁的心思瞒过了许多人,却没瞒过福宁长公主。   他是个不孝子,在母亲辞世之前、辞世之后都未如她所愿娶妻生子, 这件事是福宁长公主的心病。   许是因为母亲对自己儿子的袒护,福宁长公主在知道了他是为了程祈宁才无娶妻生子之意后,勃然大怒, 怒火却是冲着程祈宁的……   前世程祈宁既已入宫,算辈分是他的皇婶婶,他却对她有些那种想法,于礼不伦!   福宁长公主将事情的过错全部归咎到了程祈宁的身上,火爆性子的她几度到宫里去找程祈宁的麻烦,所幸几次都被他派人拦住。   可是唐尧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没拦住的时候,也不确定母亲是否在暗处给程祈宁下过绊子。   不管他娘亲有没有真的找过程祈宁的麻烦,在唐尧心里,这件事就是让程祈宁受了委屈。   她没有任何过错,唯一的错只是被他喜欢上了……   他只怨那时候的自己没藏好自己的心思,只是今生,他不怕自己的心思被福宁长公主发现。   唐尧挡在了福宁长公主与程祈宁中间,皱着眉头看着程祈宁,深邃的眼中透露着关切:“念念,你可有事?”   话音一落,程祈宁摇了摇头,抬眼看着唐尧,正好瞧见长公主倒过来手中的团扇,用那玉制扇柄敲了下唐尧的脑袋:“本宫教你的礼数呢!竟敢直呼人家姑娘的闺名,好不轻浮!”   长公主向来疼爱自己的独子,自然不会下狠手,用的力道极轻极轻,只是空有声势。   倒是唐尧立刻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哎呦哎呦”叫唤开了,一边凑到了程祈宁身边:“脑袋疼。”   长公主简直气结,她还是头一次看见独子这般软弱的样子。   唐尧自小性子桀骜不驯,又在惹人生气这件事上天赋异禀,没少挨过揍,那些时候,可没见他有现在这般软弱。   不知道的还得以为她对自个儿的独子下手有多狠!   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儿子,长公主又伸手用扇柄敲了他几下:“日后你给本宫规规矩矩称呼人家一声‘程姑娘’,正经人家的姑娘,被你一口一个小字叫唤着,身份都低了去。”   “怎么会?”唐尧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念念和我的关系又不一样。”   长公主眼尖地瞧见了唐尧耳后的一点薄红,心里微微有些惊讶,她还从来没见过唐尧这种害羞的模样!   长公主又仔细看了眼自己的儿子,他现在站着的位置、架势都像是在维护程祈宁一般,忽然弯唇笑了,嫣红的唇瓣轻启,语气里带上了几分难以被人觉察的喜悦:“你倒是同本宫说说,是怎么个不一样?”   程祈宁听着他们的对话,皱了皱眉。   细想相识以来唐尧的态度,对她确实的同对待旁人不一样的。   言语轻浮,举止也不端庄。   唐尧靠到长公主身边轻声说了句什么,长公主忽然再度用团扇遮着脸大笑,笑声停歇之后收起团扇,把玩着玉制扇柄下的流苏坠子,目光在程祈宁的身上流连了几次:“本宫还想着你那时候年纪小不记事,谁成想你倒是记得,确实是有这么件事。”   楼梯上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是赵氏从小丫鬟那里得了信,急急忙忙从楼上下来了。   长公主遥遥看了赵氏一眼,赵氏被驱逐出京又在桐城那种小地方待了十年有余,看起来倒是毫无怨气,精致如画的眉目间一派柔和,仍旧美貌如同往昔。   长公主弯唇笑了,主动迎上前:“初喜!”   端庄站在一旁的程祈宁微微愣了愣。   长公主居然直接唤的娘亲的名字?   娘亲与她的关系很熟吗?   赵氏走到木楼梯的中间,看见下面是福宁长公主,倒是放下心来了,她原本听小丫鬟说有人在刁难祈宁,还以为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没想到竟是福宁:“福宁。”   赵氏在闺中的时候,就同福宁长公主的关系不错。   等到了赵氏步下木楼梯,长公主笑着去拉住了她:“十余年没见,你竟是还如同往昔一般,还是这般好看。”   赵氏笑着同长公主说了一阵话。   程祈宁站在一旁,一头雾水。   若是长公主与自己娘亲的关系很好,那缘何方才会对她说出那样一番言辞犀利的话,还惹得她稍稍顶撞了两句?   唐尧则是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柳眉微蹙,心里拿不准她现在是种什么想法,更不晓得自己的母亲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方才他进锦丝坊的时候,明明瞧着程祈宁的脸色不悦,前世母亲气势汹汹进宫要找程祈宁麻烦的场面还历历在目,他有些冲昏了头脑,只以为母亲与程祈宁起了冲突。   “说起来,这两个孩子,缘分就和命注定一样。”长公主不知与赵氏说到了哪儿,忽然转过身子来,笑道:“念念,过来,让本宫好好瞧瞧,本宫也近十年没见你了。”   程祈宁依言走了过去。   和唐尧唤她小字带给她的尴尬不同,听见了长公主唤她小字,程祈宁心里更多的是惴惴不安,不明白为何方才还言辞犀利的长公主现在突然对她无比和善。   心里忐忑,多年的修养却让她的仪态仍旧无比端庄,款款走到了福宁长公主的身边。   说起这福宁长公主,实在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现在的大楚皇帝最开始即位的时候,政局动荡,根基不稳,曾被叛军逼宫。   那时候叛敌兵临城下,局势堪忧,长公主一介弱女子又有孕在身,却挡在了她的弟弟——大楚皇帝前面,与即将冲破城池的敌军斗智斗勇,才拖延了时间,等到了援军,护得了大楚皇帝的性命无虞。   这般女子若生为男,今日江山许是已经易主。   她走过去之后,福宁长公主笑着将她的手拉住,盯着程祈宁白白嫩嫩的芙蓉面看了半晌,才说了句:“真好的小姑娘。”   站在一旁,紧张到手心直冒汗的唐尧终于舒了一口气。   他娘亲的性子心高气傲,世间没什么她看得上眼的,能对程祈宁说出这句赞美的话,就说明娘亲她很喜欢程祈宁。   足够了。   他可以心安了。   唐尧实在是很怕自己的娘亲会如前世一般,敌视程祈宁。   程祈宁猜不透长公主的心思,在唐尧进屋之前,这长公主看上去已经被她惹恼了,可是现在这般,又好像是很喜欢她。   所以说……福宁长公主是个阴晴不定、易喜易怒的人?   联系起了那日唐尧送她回院子,又突然生气的事情,程祈宁的心里差不多有了个判断。   而福宁长公主瞧着小姑娘柔美的侧脸与修长白皙的颈子,直叹老天对这孩子的偏袒。   当初赵氏已是京城最为人称道的贵女,名动京城,程子颐更是公认的韶京第一的美男子,而程祈宁挑着赵氏与程子颐的优点长,竟是比当年的赵氏还要美。   五官身段竟是无一处不标致,唇不点而朱,脸颊比桃花还要娇艳动人,所谓绝色不过如此,这等容颜瞧上去便让人心生悦然。   长公主也是个喜欢看脸的,单说这美貌就足够她喜欢这小姑娘。   而起初进这锦丝坊那些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挑衅的话,不过是试探试探罢了。   试探的结果也合她心意,小姑娘不卑不亢的姿态与护短的脾气已对极了她的心性,让她大为欣赏。   再回想起自己最开始的那些话,与小姑娘眼下不悲不喜的小脸儿,长公主不免有些惴惴,忙问她:“方才本宫说话故意说重了些,念念可是有些恼了?”   故意?   程祈宁立刻明白了长公主话里的意思,她这是特意来试探她了。   可是长公主为何会想试探她?   知道自己被人试探,程祈宁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有些不舒服。   虽觉得被冒犯,但面前是王朝最尊贵的长公主,还是母亲的好友,她一个晚辈,又岂敢真的说自己恼了?   程祈宁知分寸,松开了长公主的手,再度福了福身子:“祈宁不敢。”   簪子上的流苏随着程祈宁的动作不住晃动,长公主见她第三次行礼,礼仪形态挑不出丁点的错处,反而觉得有些不开心了,她觉得面前的小姑娘待她有些疏离了。   也不知她就是这般冷冷淡淡的性子,还是真的恼上了自己了。   长公主当下有些后悔方才自己一番试探的动作,瞪了站在一旁的唐尧一眼。   若不是因着唐尧太久不回安国公府,又听了些风言风语,她又怎会担心唐尧是被些不守规矩的姑娘迷了眼、绊住了手脚,还怀疑起程祈宁的品行?   若不是这样,今日她才不会来试探程祈宁的品行,她早该知道的,赵初喜与程子颐的女儿,品行不可能出错的。   她赶紧把人拉起来,一边从自己的腕上褪下了一个玉镯子,顺势套到了程祈宁的手腕上。   程祈宁骨架纤细,一双手修长无比,小胳膊又细,长公主趁她没反应过来,很快很顺利地就把这东西套到了程祈宁的手腕上。   “合适极了。”长公主看着那玉镯子戴在了程祈宁的手腕上,笑意盈盈,“念念,这镯子本宫也带了有几年了,一直喜欢得紧,今日送给念念,就当赔礼道歉了。”   唐尧站在一旁,没说什么,唇角勾起的弧度却泄露了他心情的愉悦。   程祈宁的脸色有些发白,长公主突然转变的态度与眼下的热情让她有些招架不住,明明那玉镯子带在她的手腕上宽松得很,可是许是心理作用,她觉得这镯子勒得她难受。   长公主与她并非熟识之人,无故给她这般大礼,当真让她觉得这镯子像有千斤重。   赵氏也是有些惊讶,福宁的这番举动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立刻想上前,让程祈宁把这镯子褪下来还回去。   虽说她与福宁早先就交好,可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更清楚福宁的性子,福宁很少送人礼物,这见人第一面就送出这么贵重的东西,实在是罕见。   赵氏不是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被长公主喜欢,可是她怕长公主送女儿镯子有些另外的深意……   唐尧看着小姑娘手腕上带着的玉镯子,牡丹云袖下,莹润的玉色衬得小姑娘的腕如皓月,他满意地弯起唇。   转眼又看见程祈宁伸出右手想去拔下这个镯子的动作,唐尧的眸子立刻黯淡了几分。   唐尧开口道:“念念不肯接受我娘亲送的镯子,难道,是真的恼了?”   一句话让程祈宁的动作顿住,也让赵氏没了拒绝的法子。   唐尧都这么说了,她们若是再把镯子送回去,场面就有些难堪了……   程祈宁拧眉看了唐尧一眼,有些恼,大眼睛里自以为带上了几分凶光,其实波光潋滟得没半分杀伤力。   唐尧的喉头轻滚,别开眼轻轻咳嗽了两声。   长公主一直留心着自己儿子的神情举动,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看着程祈宁的目光也越来越和善,对程祈宁说道:“说起来,在念念你三岁生辰的时候,本宫便想送给你一个玉佩,与我儿的正是一对儿,可惜你父亲出了事被驱逐出京,本宫也就没送成。”   听见长公主提起这件事,赵氏倒是笑笑,没多说什么。   当年就算他们一家没被赶出京城,那块玉佩她也是不会收的。   因着这对儿玉,是长公主送过来想让两家结下娃娃亲的信物。   “那可是块难得的黑玉,漂亮极了。”长公主示意唐尧低头,将唐尧脖子上挂着的黑色麒麟形状的玉佩取了下来,递给程祈宁看:“念念你瞧,这般少见的玉石,全韶京恐怕也就这么两块,改日本宫将当年那块找寻出来,便派人给你送过去。”   赵氏神色一变,赶紧道:“福宁,这事还是莫要太着急了。”   她虽然觉得唐尧是个好孩子,可是却并不想这么早就给女儿谈婚事,她那两个儿子都还尚未成婚呢。   程祈宁却是盯着那块再熟悉不过的玉佩,瞳孔忽的紧缩,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在回韶京的路上的时候……她没看错,唐尧带着的玉佩,就是她梦里所见的那一块。   所以……唐尧就是她梦中的紫袍青年吗?   春风也吹不暖她的身子。   程祈宁看了唐尧一眼。   唐尧虽是没说什么话,却是一直注意着程祈宁的,程祈宁看向了他时,也对上了他的目光。   唐尧的目光满满都是深情与隐忍,程祈宁的目光里,却藏着猜忌与害怕。   唐尧意识到了程祈宁的抗拒,脸色变糟了几分。   程祈宁不想要那块玉佩?是因为他的缘故?   ……   在锦丝坊对面的雅间楼上,祝芊月站在窗前,看着锦丝坊外停着的马车,眼神阴郁。   锦丝坊的布料昂贵,祝氏虽也是大户出身,可是娘家给的嫁妆并不丰厚,如今更是连主持中馈的权利都没有了,怕是她以后再也没有用锦丝坊的布料做成的衣服了。   偏偏程祈宁却可以,程祈宁轻而易举就得到了所有她想要的东西。   而坐在雅间的圆桌前的,不是本同祝芊月约好在西市的茶楼会面的郑景林,而是程祈峰。   祝芊月本来是想出门来同郑景林会面的,却不想半路杀出了一只拦路虎,在走出侯府的时候被程祈峰遇见了,程祈峰说什么也要知道她出府是为了什么,她不说出来便缠着她不让她走。   祝芊月没办法,悄悄让自己的丫鬟秋巧去同郑景林报了信,而她则是无可奈何地撒谎说自己是要出门拿药。   谁想到程祈峰知道了她的去处了,还不罢休,竟然死皮赖脸地跟着来了,还将她带到了这间雅间,说是要带她尝一些侯府没有的新鲜玩意儿。   程祈峰心怀不轨,祝芊月是知道的,而一些男子为了得到心仪女子的卑劣手段,她也是有所了解的,因而这些东西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吃。   程祈峰看着祝芊月站在窗前的纤细背影,夹菜的筷子停下了,又饮了一口酒,站起身来走到了祝芊月的身后,忽然伸手将她抱住:“表妹在看什么?”   祝芊月吓得身子僵住,立刻挣扎了起来:“你放开!”   程祈峰的身上有着些许的酒气,拥着祝芊月的力道也有些大,祝芊月实在害怕,她紧紧盯着锦丝坊前缓缓行驶远去的马车,有些喘不动气来:“你快放开我!街上还有人在看着呢。”   程祈峰在祝芊月的身上摸了一把,吃了把豆腐,却还是不松手:“早晚你都是爷的人,现在害羞个什么劲儿。”   祝芊月完全没料到程祈峰会趁着酒劲儿发这么大的疯,气红了眼,忽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脱了程祈峰的怀抱,往窗外冲,程祈峰看着她的动作,吓得有些醉红的脸都白了。   眼看着祝芊月的身子将要探出去大半,程祈峰赶紧上前将她拉了回来。   巨大的冲力让祝芊月一下子跌倒了地上,她的眼里一片决绝与悲伤:“三表哥,你若是再逼小月,再对小月有着冒犯的举动,小月宁肯自裁,也要护住名节。”   祝芊月眼下安然无恙了,程祈峰却还是心有余悸,忙不迭应道:“都依你,都依你。”   他只不过想同她亲近亲近,又不是真的想在她进门之前就要了她,她怎么这么一副决绝的模样?这性子也太烈了!   不过这么说来,祝芊月这么重视名节,他倒是有些被取悦到了。   她重视名节,性子又软,那定然没什么和别的男子勾搭的可能,日后跟了他,肯定会一心一意对他,而他肯定除了个正妻的位子以外,其他的什么都能给她,他会好好待她,举案齐眉,想想这小日子也不错。   祝芊月却没被程祈峰的话安慰到,似乎还陷在浓重的悲伤中走不出来,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程祈峰一阵头疼,语气却温柔如春风:“表妹,你别哭,我允诺,你过门之前,定然不会再有逾矩的动作了。方才我只是喝了酒,有些意乱情迷了……”   祝芊月哭到哽咽,忽然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儿,手指指向了门外:“你走,你先出去!”   程祈峰皱了皱眉,视线却是划过了祝芊月的衣领领口,方才祝芊月的一番动作让她的衣领宽松了许多,露出了酥|胸点点,白腻腻的肌肤让年轻气盛的程祈峰忽觉体内气血翻滚,登时意识到自己真的不能再在此处久留了,趔趔趄趄出了门去。   临走之前他不忘对祝芊月嘱咐道:“表妹,马车已经在楼下候着了,你再歇会儿,到了想离开的时候就下楼去找马车,尽快回府,莫要在街上久留。”   祝芊月只是哽咽,一句话也不应。   等到了木梯上嗒嗒沓沓的脚步声远去了,祝芊月止住了泪水,站起身,取出了绣中的方帕,拭去了自个儿脸上的泪,坐在了梨木凳子上,歇了许久。   她身边跟着的小丫鬟走上前,问祝芊月道:“姑娘,这件事可要告诉夫人?”   祝芊月凄然笑笑:“告诉了有什么用。”   她那姑母向来是一副与世无争的做派,不管她受了什么委屈都让她忍,告诉了有什么用!   缓了片刻,祝芊月再度起身走到了窗边,看了眼窗外,瞧见了树下的那个月白色的身影还在那儿,心里忽然一喜。   方才她会在程祈峰面前做出一副烈女的样子,要跳窗自尽,其实根本不是做给程祈峰看的。   站在楼上的时候,她看见了对面锦丝坊里的程祈宁和唐尧,以及那位看起来就气质不俗、十分高贵的夫人,也看见了锦丝坊外面站着的郑景林。   祝芊月想着秋巧去帮她给郑景林递了信,便认定了郑景林是来找她的,会在被程祈峰吃了豆腐之后佯装要跳楼,也不过是想在郑景林面前力证自己的清白。   程祈峰是侯府庶子,比起郑景林这个郑国公的继承人不知差了多少。   郑景林这时候也往祝芊月的方向看来,两人的目光一交汇,她立刻躲到了窗后,后来又拉上了窗帘,偷偷露出了半边脸看着郑景林。   倒是做足了欲说还休的姿态。   不多时,祝芊月的雅间有人来敲门了,祝芊月吩咐身边的小丫鬟去把门打开,就看见秋巧满头是汗地站在门外。   许是跑的时间久了,秋巧的脸红红的。   “快进来!”祝芊月赶紧道。   秋巧进了屋,缓了半晌之后,终于能吐字清楚些,只是仍在细细喘着气:“姑娘,姑娘,郑公子说,待会儿,他在宝瓶胡同后的桃花林等您。”   祝芊月咬了咬水润的唇瓣,宝瓶胡同后的桃花林,郑景林这是想同她私会吗?   祝芊月抬眼看了看秋巧与另外的那个丫鬟,秋巧她自是信得过,另外那个却是个新进她院子的,平素手脚倒也利索,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信任。   深吸了一口气,祝芊月忽然拿定了主意,对两个丫鬟吩咐道:“去宝瓶胡同。”   ……   从锦丝坊回侯府的马车上,赵氏握着程祈宁的手,见女儿一整路都抿着红唇低头不言不语,赵氏就有些担忧:“念念不开心?”   程祈宁本在出神想着唐尧的玉佩与自己梦境的联系,百思不得其解,被赵氏打断思绪,惶惶然抬眼:“没……就是这个镯子,女儿觉得戴着有些别扭。”   赵氏抬起了程祈宁的手,看了眼她手腕上带着的玉镯子,瞧着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问道:“念念觉得世子是个怎样的人?”   赵氏这些时日不止是在打点着府中的中馈,也派人去打听了韶京的大户人家后宅大致是何种状况,自然也就听说了唐尧在韶京的恶名。   比起这些风言风语,赵氏更愿意相信自己看见的,唐尧在她面前的时候就是个乖巧无比的后辈,哪有什么恶行恶状呢?   只是……若是要让女儿和唐尧结亲,赵氏还有几分顾虑。   回想着在锦丝坊遇见的长公主的态度,赵氏觉得长公主对女儿太好,怕是真的动了让程祈宁嫁过去的心思。   可是赵氏虽然喜欢唐尧这个孩子,却并不是很希望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唐尧的出身太好,在她这儿反而成了缺点。   世家大族,势力太大的也就更容易衰落,而且唐尧的生母是福宁长公主,与宫里还有联系,这要是她的女儿嫁过去了,不知道以后要应付多少事情。   赵氏还是更希望自己的女儿能过个安宁的小日子。   程祈宁捏着手里的玉佩,忽然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娘亲在担心些什么,白嫩的脸颊上飘上了几点红。   她躲唐尧都来不及,又怎会……   于是程祈宁弯如柳叶的细眉有些为难地蹙了起来,斟酌着用词:“念念有些时候觉得世子是好人,有些时候又觉得看不透他是个怎样的人,娘亲……”   玉佩的事情程祈宁隐瞒着没有说,关于这件事,她的心里乱糟糟的,不晓得要怎么同自己的娘亲讲清楚。   其实就算是梦里那个人就是唐尧,又能怎样?不过是一个梦罢了。   可是她就是怕,那个梦太逼真,总让她觉得冥冥之中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她想躲开所有和她那个梦境有关的人,自然就想躲开唐尧。   程祈宁不再继续说下去了,她想从赵氏这里知道个答案。   “娘亲倒是喜欢这个孩子。”赵氏看着日渐长大的女儿,目光愈发柔软,“念念可知道自己三岁的时候,长公主差点给你同唐尧定下了娃娃亲?”   程祈宁的身子猛然一滞,大大的眼中全是难以置信:“娃娃亲?”   赵氏笑笑:“当初那场捉阄宴,你与小世子捉到彼此,世子又自小就喜欢缠着你,长公主便动了想给你们订下娃娃亲的心思。”   程祈宁的脸忽的有些红,什么捉到彼此,她听大哥同二哥说,分明是那一岁多点的唐尧抱着她不撒手,才让她没了去捉别的东西的法子……   程祈宁抿唇,心里忽然难安了起来,这件事情她竟是一直都不知道,追问道:“那是因为我们离开了韶京,这事才作罢吗?”   赵氏轻轻摇头:“就算没有离开韶京,娘亲与你爹也不会这么草率就给你定下亲事,念念的夫君,要讨得长大之后的念念的喜欢才可。”   程祈宁松了一口气,还好她的爹爹与娘亲都不是刻意攀附高枝的人。   赵氏看着自己女儿干净的面颊,有些忧忡地叮嘱道:“若是念念有了喜欢的人,莫要瞒着娘亲,念念年纪小,看人的眼光比不得娘亲的。”   喜欢的人?程祈宁垂头看见了自己腰间的香囊,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唐尧的脸,她皱着眉摇了摇脑袋:“念念还没有喜欢的人,念念想多在母亲身边待着。”   再说了,那些能接近她的男子大多数都被两个哥哥赶走了,她没能同外男接触过,又怎会有喜欢的男子?   赵氏笑了:“多留些时日可以,倒是也不能留成了个老姑娘。说起来,你大哥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娘亲这些日子可得多操心操心你大哥的婚事。”   程祈宁的眼睛晶亮亮的,好奇地看着赵氏:“娘亲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了?”   赵氏抿唇笑了笑:“是相中了个姑娘,不过事情还没成,就先不告诉念念了,这事情念念不必操心,这是娘亲的事情。”   程祈宁上前摇晃着赵氏的胳膊:“娘亲,你可得好好看看,给念念找个最好的大嫂。”   程祈宁眼里大哥与二哥便是世间最好的哥哥,当然要找世间最好的女子做她的嫂嫂。   赵氏颔首:“自会如此。”   ……   郑国公府客院,薛平川正在书房里随意找了本书翻开,忽然听见了门被拉开的声音,他抬头,看见来人,立刻扬起笑脸:“大哥!”   薛平川像是献宝一样捧着手中的书跑到了薛平阳面前:“大哥,这里的书真多,之前咱们在桐城舍不得买书,在这里倒是能看个够了。”   薛平阳的脸色阴沉不定,在黄梨木玫瑰双圈椅中坐下,然后抬眼看着紧跟着自己走到了这边的薛平川:“二弟打算何时回江南去?”   “回去?”薛平川笑了,“大哥何时回去,我便何时回去,我要同大哥在一起。”   大哥是他唯一的亲人,如今他们就该互相依靠。   这话听在薛平阳的耳朵里,却格外刺耳,他猛地起身,宽大的衣袖扫到了桌上的笔架,笔架上挂着的大小朱笔瞬间倒了一地。   薛平川立刻伶俐地蹲下身去捡。   薛平阳看着自己弟弟蹲下去的身影,又想起临入京时的占卜的结果,更加心烦意乱。   他想赶自己的弟弟走,可是心里清楚弟弟对他的依赖,知道让弟弟回桐城去没那么容易,可是他又需要在外人面前树立一个温和的形象,他只能暂时容忍自己的弟弟跟着自己。   薛平川将朱笔整齐摆好后,薛平阳看了眼薛平川手里拿着的书是讲谋略之术,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上前,抽走了他手中的书:“这书,不适合性子温和的人看。”   临着离开桐城的时候,他想找高人卜一卜自己是否能青云直上,却听高人说,他虽仕途亨达,却要面临着手足相残的境地。   高人说话点到为止,没有多言,却已经足够让薛平阳对自己的弟弟生出戒心。   手足相残……他的弟弟就只有薛平川而已。   薛平阳的指尖夹着那本薄薄的书,垂下头,眸子里的神色晦暗不明:“这书房,日后没有大哥的准肯,二弟还是莫要过来的好。”   “这是为何?”薛平川分外不解。   薛平阳默而不语,若是真的走到了手足相残的时候,那他也定然不会做被宰割的那一方,而现在薛平川学到的东西越少,到时候,他们之间力量的悬殊就越大,他的胜算越多。   这么卑劣的手段,薛平川不需要知道,他既然选择了要留在韶京,就不能怪他不顾兄弟之情。   毕竟他也只是自保罢了,要怪,就怪薛平川非要留在他身边吧。   见哥哥不回答他的话,薛平川怏怏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又抬起脸来,笑着说道:“不看便不看,那我便去找郑大哥,让他带我出去玩吧。”   薛平阳的身子顿住,皱眉问道:“二弟是何时与郑公子关系这么好了?竟以兄弟之名相互称呼?”   “也没什么,前不久郑大哥在府内见到了我,错把我认成了大哥,后来他和我聊了几句,说为了区分,他让我直接喊他郑大哥,说是这样就能区别开来了。”   薛平阳微哂,这倒也是,他这弟弟与他是双胞胎,体型样貌又都无比相像,郑景林刚认识他们没多久,分不出来很正常。   只是,他并不乐于见自己的弟弟同郑景林交好。   “莫要出去了,大哥找几本书给二弟看。”薛平阳拦住了要出书房的薛平川,“今日郑公子到他的青麓书院去了,并不在府内,二弟就算是去找他,也找不到,不若肚子看会儿书。”   想起了什么,薛平阳又嘱咐道:“你我在郑国公府为客,要懂得主客之礼,莫要经常去叨扰郑公子,免得让人心生厌烦。”   薛平川听了大哥的一番训斥,垂下了脑袋,脸上有些羞愧:“弟弟知道了。”   看着薛平川面上的愧疚,薛平阳脸上的笑容温和了起来,到了书架前,抽出了几本游记,塞到了薛平川的手中:“这些书给你,二弟若是看完了,便来找大哥,大哥再帮你找些适合你看的。”   薛平川珍重接过了书,满脸笑意,眼睛差点因笑眯成了一条缝儿,欢喜说道:“谢谢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  程祈宁(小声哔哔):唐尧有点可怕……   唐尧:床上吗? 第045章   宝瓶胡同后面是一片茂盛的桃花林, 桃花茂茂,开在枝头,就算在宝瓶胡同的胡同口站着, 也能闻到胡同后的桃花林的香气。   祝芊月在这里站定, 深吸了一口气,桃花香浸入心脾, 可她心里头却是有些乱糟糟的, 不知道自己今日走出去的这一步是对,还是错。   选择来桃花林见郑景林, 实在大胆。   未婚男女私会,若是让旁人知道了, 她的名节就毁了。   可是祝芊月想赌一把试试。   她一直拖着没给郑景林回应,一直冷着他, 万一她这样, 使得郑景林对自己失去了兴趣, 那就得不偿失了。   祝芊月不舍得白白放弃这个机会, 情愿来赌一把。   赌注太诱人了……她若是赌对了,日后就是身份尊贵的郑国公夫人了……   赌徒被利益冲昏了头脑之后,就无理智可言了。   祝芊月犹豫了不过片刻,便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宝瓶胡同。   秋巧跟在她身边,而那个刚进她院子的小丫鬟她信不过, 就让她看守在了宝瓶胡同的入口处。   祝芊月进了桃花林,一眼便看见了在树下笔直站着的郑景林。   祝芊月刻意放缓了自己的步子,又是咬唇又是绞着手指, 犹豫的心情一看便知。   郑景林察觉到了身后有脚步声,转过身来,看见祝芊月如约而至,眉眼染上笑意。   他笑着对祝芊月作揖行礼:“祝姑娘。”   祝芊月在心里暗哂:他们二人约在桃花林私下相见已经是不知礼数了,这郑景林偏要做出一副礼数周全的样子,倒是有些好笑。   不过,这不也正说明了他对她的珍重吗?哪像是那程祈峰,在茶楼里就对她动手动脚。   祝芊月袅袅娉娉走过去,在离着郑景林两三步的地方站定,温温婉婉地开口道:“郑公子有何事?今日公子与小女子私下见面,实在算不得妥当,不若快些将话说完,也好快些离开,免得被外人看见,弄坏了名声。”   “祝姑娘还不知在下心意吗?”郑景林笑得温文儒雅,“那些信,姑娘可是都收到了。”   听着郑景林的话,祝芊月的耳后根有些发红:“是收到了。”   “祝姑娘冰雪聪明,在下的心意,难道还不明白吗?”   郑景林眯着眼看着祝芊月脸上的红霞,语气温柔似水,心里却在猜测这祝芊月脸红是真的感到了羞怯,还是装出来的。   他叫她出来到底是为了些什么?祝芊月来赴约的路上心里虽已有千百种盘算,可是她毕竟也只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第一次大着胆子私会外男,心里还是有些慌的,不知道自己要回应郑景林些什么。   她那古板的姑母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恐怕定会将她禁足好几个月!   祝芊月有些局促地左看右看:“郑公子,我们不若再换个偏僻些的地方说话?”   郑景林舔了舔嘴唇,若不是知道祝芊月自视颇高,他还以为她这是在向他做某种邀请……   压下了心头躁动,郑景林笑笑:“此处便足够僻静,姑娘不必担心。”   今日他与祝芊月的事情,没有人知道。连这几日常与他在一起的薛平阳也只以为他是到青麓书院去了。而这个桃花林一向少有人至,这个时辰是正午,更不可能有人过来。   再说了,就算真的有人看见了,他本就已经声名狼藉了,名声再糟糕些也糟糕不到哪儿去,坏的也是这祝芊月的名声,他何需在乎?   听了郑景林安慰的话,祝芊月的心仍是高高提起,未能放松分毫。   她脚上穿着的两只粉色绣鞋并在一起轻点,又不安地在地上画着圈,一副小女儿情态:“郑公子不如当下就将事情明明白白地同小女子说清楚吧,芊月愚钝,不解信中之意。”   郑景林心里冷笑,他那信已写的足够露骨,祝芊月怎会不解他的心思,这般欲擒故纵的态度,还真是令他倒胃口。   想到了他自个儿的计划,郑景林压下了自己心里的嫌弃,对祝芊月说道:“那在下便说与姑娘听。”   “在下冒昧。”   “在下倾慕姑娘。”   “愿娶姑娘为妻。”   ……   在听了郑景林的几句无比真挚恳切的话之后,祝芊月的身子却僵住了。   最想要的东西就这么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美梦成真,祝芊月忽然生出了浓浓的不真实感。   可是等她抬眼看着眼前俊脸带笑的郑景林,看着桃花林里落英纷纷,明白过来一切都是真的,当下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哭一场,笑一场,放声尖叫。   郑景林抿着唇等着祝芊月的回应。   以他这些时日的观察,祝芊月就是个爱慕虚荣又有些小聪明的女子,他现在已经将这么大的饵都放在她的面前了,没道理不上钩。   耳边突然传来了怯生生的一声询问:“郑公子……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郑景林的神情无比庄重,“婚姻之事,在下不敢儿戏。”   一边在心里笑开,婚姻于他就是儿戏,前不久他还在一个花娘的床上说要为她赎身子,惹得那个小妖精孟|浪了许多,女人就是喜欢听这些甜言蜜语。   他是郑国公义子,未来的郑国公,这祝芊月不过是一个外室生的庶女,如何般配得上他?还是程祈宁更有资格。   不管样貌、身段还是家世,祝芊月都远不及程祈宁。   祝芊月咬唇,长长的手指抠进了自己的掌心,强迫眼下太过激动的自己冷静下来。   良久之后,她复抬眼,看着郑景林:“小女子并非对公子无意,只是小女子出身卑贱,公子虽对小女子有情,可小女子尚有担忧,不知郑国公是否愿意公子迎娶一个出身卑贱的女子。”   “此事无妨。”郑景林早就料到了祝芊月会这样逼问他,笑着回答道,“家父对在下的管教虽严,但却早就说过,要在下娶一小户女子,说是如今国公府门楣太大,声势太过显胜,怕惹来圣上猜忌,因而不打算找高门联姻。”   他忽叹气道:“在下只担忧……姑娘会因为一些流言蜚语,拒绝在下。”   他急着表白:“在下之前可能是浪荡了些,可是那是因为在下未能寻到想要真心对待之人,若是姑娘与在下共结连理,那在下定然不会再做错事。”   见祝芊月垂着脑袋久不应声,郑景林心里有些不踏实,走上前,眼中映入了祝芊月纤细修长的脖颈,白皙的耳尖还带着微微的红。   郑景林的心里了然,大为振奋,大着胆子继续往祝芊月身边走:“姑娘可还有什么疑虑?   他的手悄悄绕到了祝芊月身后,将祝芊月的身子带入到了自己的怀抱,闻着祝芊月身上的馨香,倒有些意乱情迷,情话就这么出了口:“若是你还有疑虑,尽管都同我说,我虽不才,却会竭尽全力,将你的那些疑虑一一清除,只为换你心安。”   祝芊月心尖本就狂喜,耳边忽然又传来郑景林呼吸间吞吐的温热气息,不由得有些腿软。   她用小手去推郑景林的胸膛,又被郑景林拉住胳膊往前一带,脑袋立刻撞入了郑景林的胸膛。   郑景林的手隔着一指的距离在祝芊月的后背上由上至下流连,之后停在了祝芊月的发上,手指一动就摘下了她头上的几点桃花。   他在祝芊月即将挣扎着要将他推开的时候,松开了手,又在祝芊月面前摊开了手心:“祝姑娘,你看看,桃花都落到你的肩头了。”   “人面桃花相映红。”郑景林看着手心中的粉嫩的桃花花瓣,搓了搓手指碾碎在了指尖,可是心里想的却不是祝芊月。   祝芊月娇羞地低下头去。   郑景林再度开口问祝芊月:“祝姑娘让在下今日就说清楚,那在下可否也请祝姑娘,现在就给个答复?”   许是桃花林漫天桃花的情境动人,又许是郑景林承诺的一切太过美好,祝芊月忽然就被冲昏了头脑,伸出手去,轻轻拥住了郑景林的腰,缓缓点了点头。   桃花林边缘,秋巧默默站在那儿,冷眼看着相拥的两人,杏眼弯起的弧度有些阴冷。   ……   谷露居内,程祈宁正坐在软塌上翻看着名册,帮着赵氏梳理她的祖母六十岁寿宴的时候会来的宾客。   苏老太太六十大寿,对刚回到韶京的他们一家来说,十分重要。   这是她母亲在回到韶京之后操办的第一场宴会,是好是坏,很容易就影响了旁人对母亲的看法,而且老太太宴会上,京城但凡是未与程家交恶的都被邀请来了,宾客成千,可不能搞砸了。   翻了半天名册,程祈宁掰着手指头数着公侯姓名,景国公的名字怎么都找不见。   不可能找不见的,她爹爹的老师便是景国公刘执夙,景国公也痴迷画技,与爹爹既是师生,又是忘年之交,等到她爹爹因画技而声名鹊起之后,时人曾将他们二人并称“刘程”。   她皱着眉,用朱笔在名册上圈写了几笔,忽然听见春秀一声惊呼:“姑娘!”   程祈宁从厚厚的一沓子名册里抬起眼来,看着春秀:“怎了?”   春秀正站在博古架边,她的手上提着一只鸟笼,脸上满是惊讶。   看见了这只鸟笼,瞧着那只在鸟笼子里欢快地蹦跶来蹦跶去的胖鹦鹉,程祈宁还有些头疼。   在锦丝坊偶遇了福宁长公主之后,唐尧跟着长公主回去了国公府,程祈宁以为这是唐尧与他的家人把误会说清楚了,可以回他自己的家了,还有些庆幸,心头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却没想到第二日唐尧又来到了东宁侯府!还又在这里又住了好些时日,眼看着二月都要过了,要到三月了,他还没有离开。   看样子,祖母六十大寿之前,唐尧是不会离开这里了。   程祈宁又叹了一口气。   这只虎皮鹦鹉,程祈宁认得的,这么胖的一团,分明是抄手回廊下的那只。   昨日下午唐尧打着长公主的名号,将鹦鹉送进了她的院子,又拿出了他在锦丝坊的那套歪理,说她若是不收就是在生福宁长公主的气……   程祈宁当真是有些束手无策。   她现在只想避着唐尧。   而且在认出这只鹦鹉就是挂在她家抄手回廊下的那一只之后,程祈宁心里更是奇怪,不知道这唐尧是怎样知道的她喜欢,又是使出了怎样的手段,才得到了这只鹦鹉,大费周章地来送给她。   唐尧好像很清楚她的脾性,几次送来的礼物都莫名合她心意,若不是送礼的人是他,她许是会很宝贝。   正因为送礼的人是唐尧,程祈宁的心里反而有些不踏实。   她对唐尧一无所知,唐尧却对她如此了解,这怎能让她不生出防备?   知己不知彼的感觉当真让她有些心烦意乱。   想到这里,程祈宁抿了抿唇,唤来了春秀:“春秀,你帮我去打听打听,这唐世子平素都爱玩些什么,喜欢的东西有些什么?讨厌的东西又是什么?”   春秀大吃一惊,姑娘这是对唐尧上心了?   她先没答应这件事,反而摊开了手,对程祈宁说道:“姑娘先您瞧瞧,婢子在装着这只虎皮鹦鹉的笼子里,找见了什么?”   程祈宁看了眼春秀摊开的手帐心,身子立刻如置冰窟,丝毫动弹不得。   唐尧怎么把这玩意儿给送来了?   她颤着指尖抬手,将那块麒麟状的黑色玉佩拿在手里,玉身温凉,程祈宁的指尖在触及的那一刻,猛地一缩。   她忽然将这块玉攥紧在手里,力道之大几乎能让玉佩陷入到掌肉里,从红木螺钿细书桌前站起身来:“春秀,快带我去客院。”   这黑色的麒麟玉在她眼里犹如洪水猛兽,看一眼便能勾着她想起那缠了她十几年的噩梦,让她仿佛又回到了梦境当中,亲临死亡的压迫感。   春秀想着程祈宁方才的吩咐之后,心里还有些疑惑:“姑娘方才吩咐婢子那些……”   “莫要管那些,先带我起客院!”程祈宁光洁的额头上渐渐出了汗。   春秀看见自家姑娘这番模样,一下子也着急了:“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程祈宁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有些喘不过气了。   她惶惶然闭了闭眼,又睁开眼看了眼那块黑色的麒麟玉,强忍住自己想把玉摔到地上的冲动,站起身来:“快,带我去客院,我要把这个还给世子。”   春秀立刻手忙脚乱地帮着程祈宁穿上了绣鞋,又给她稍作梳洗,然后就出了门。   她跟在程祈宁的身后,头一次发现自家姑娘这么着急,步子竟然这么快,她快着步子追着,都被落下了一段路。   程祈宁捏着玉,飞快往前走着,这玉定然是好玉,玉身轻盈,搁在手中温热,却压得程祈宁的心里头有着说不出来的难过。   好压抑。   那个梦一幕幕在她眼前回放,梦过千百次,每一幕都无比熟悉,又鲜活生动。   真实得不像是梦境的梦。   程祈宁难耐地闭眼,又猛地睁开了眼。   差点撞到了人。   还好她反应快了些,很快收住了步子。   “抱歉。”程祈宁飞速对面前的人说道。   程祈宁平素性子有些懒惰,有时候除却了去给爹娘请安,可能一整天都不会出自己的院子。   侯府又太大,她走得又着急,从谷露居一直走到了这处僻静院落的拐角处,就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   几点红晕爬上了她的脸颊,更衬得她的脸颊如玉,唇瓣未施口脂,却也殷红如樱桃,额上汗珠子细密,美人连扶着心口、娇|喘微微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这情态有着说不出来的明冶绮丽。   差点被她撞到的那个人顿住步子,看见面前的人是程祈宁,眼中一下子升起了狂喜。   程祈宁看着面前做小厮打扮的那个人一直不走,一直挡着她的路,不由得拧了拧眉,绕开了那个小厮想往前走。   她还着急去将手中这个烫手山药还给唐尧呢!   却不想她的步子往左挪,那个小厮的步子就往右一挪,她往右,他又往左,不偏不倚,正好能将她面前的路挡住。   追上来的春秀看着这情形,喝了一句:“还不让开!”   她还没见过府里有这么不长眼的下人,居然敢挡着小姐的路。   却没想到那个人痞里痞气地笑了:“不让。”   就算春秀平素性子再温和,也一下子有些火了,她上前,想将这人拉开。   那人却嬉皮笑脸道:“说不让就是不让。”   程祈宁这时候听出了这人语气里的嚣张与无法无天,仔细看着他的面容,方察觉到这人的身份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虽做东宁侯府的下人打扮,可是面容白皙,同府内那些因为常在外做活而肤色偏黝黑的小厮很不一样,眼神傲慢嚣张,更像是那种被人伺候的大爷,而不是伺候主子的小厮。   这张脸……还有些眼熟。   她往后退了几步:“你是谁?”   那小厮笑笑:“前不久才见过,姑娘便不记得在下了?倒是可惜,不如咱们寻个去处叙叙旧?”   这般轻浮的语气,春秀一下子就恼了!这是何时入府的下人,这般无法无天!她家姑娘怎是他这个做奴才的能轻薄的。   春秀当下做出了反应,高高扬起了手。   任谁都没想到,那个小厮从怀里掏出来了一块方帕,忽然飞快上前捂住了春秀的嘴。   程祈宁的瞳仁立刻紧缩,几步冲上前想救下春秀。   却不想春秀的身子几乎在那帕子捂上去的同一刻就软了下去。   程祈宁的小脸儿惨白了许多,转身就跑。   那人松开了手,看着离他几步之遥的程祈宁,奸邪笑着,一步步朝着程祈宁这边逼近。   程祈宁跑不过他的,这一处差不多是侯府最西边了,比较僻静,这半天都没有丫鬟下人经过,谁都不能拦住他!   他举着帕子,迅速朝程祈宁扑了过去!   那帕子上有迷药。   看着这人脸上越来越大的笑容,电光火石间程祈宁忽然想起了这人是谁——   是那天在玉石铺子里见了一面的郑姓的公子!   她的动作比郑景林慢了许多,郑景林跑到了程祈宁的前面堵住了她的路,眼看着帕子就要捂住程祈宁的嘴了。   程祈宁反应极快地用自己的手捂住了口鼻,郑景林见没法将帕子直接捂在她的鼻上,眼中忽然露出了凶光。   会随身带着帕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这侯府里头偶遇程祈宁,今日得偿所愿,他怎会让自己觊觎已久、又即将到口的肥肉跑掉呢?   听着程祈宁捂着嘴却还发出了“呜呜呜呜”的呼救的声音,郑景林立刻贴近了程祈宁的后背,未拿帕子的那只手掐住了她的脖颈。   他的手慢慢收紧:“姑娘最好别说话,不然……我可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么事来。”   程祈宁立刻噤了声。   她咬了咬舌尖,舌尖传来的痛感让她冷静了下来,定下心神来仔细想了想,眼下她的位置正在属于大房的一间院子外面,虽然僻静了些,但是却是祝氏派人修建的一处小佛堂。   祝氏笃信佛教,若是她没记错,每月到了月末最后一日,祝氏都是会在佛堂里诵经的。   今日正是二月的最后一天。   而且就算祝氏没来,这院子里总有丫鬟小厮什么的在吧,她只要冷静些,再拖延些时间,这条路上应该还是会有人走过来的。   这种时候程祈宁就想回到桐城的家去,东宁侯府的宅子太大太大了,人丁又少,若不是这样,她又怎会在这僻静的地方遇到这等事?   而且……这郑景林又是怎样进来的侯府,还是一身小厮打扮?   郑景林虽然用手掐住了程祈宁的脖颈,但是毕竟是程祈宁,他心存怜惜,手下一点没用力气,程祈宁看准了机会,忽然垂头,狠狠咬了下去。   郑景林没有防备,手背剧痛,猛地松开了手。   程祈宁趁机赶紧跑出了郑景林的桎梏,飞快往外跑。   一想到她被人抱了这么久,方才又咬了他的脏手,程祈宁的胃里就是一阵恶心。   可是她人小步子小,刚跑过拐角的位置,就被人高马大的郑景林给捉住了。   郑景林这下子也顾不得怜惜程祈宁了,用了全部的力气将程祈宁往角落里拖,拖着的过程中还不忘将手上的帕子往程祈宁的脸上捂。   他将程祈宁扔到了月洞门之后的小角落里,正松着自己腰间的系带,衣领忽然一紧,紧接着整个人被人拽了起来,又狠狠扔到了墙上。   之后郑景林被人拖出了月洞门,程祈宁心有余悸地软软瘫坐在月洞门后,耳边一阵阵传来了外面拳打脚踢的声响。   她想站起身来,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脚抽筋了。   原本以为不会有人来救她,程祈宁聚集了全身的力气在脚尖上,准备在郑景林松着腰间系带的时候,赌上全部的力气踢断郑景林的命根子,却没想到郑景林被人提走,她那一脚没了着落,居然就这么抽筋了。   而且就算脚没抽筋,大概她也站不起来。   死里逃生的感觉虽然让她的提起的心瞬间放松了下来,可是身子却是控制不住,尚处在害怕的余韵中,仍在一个劲儿地发抖。   程祈宁努力了半天,终于扶着墙面颤巍巍站了起来,她走出月洞门,想看看是谁救了她,却赫然发现,面前只剩了被打晕过去的郑景林,没有其他人的影子。   正困惑无比,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程祈宁还没反应过来,就落入了一个无比温暖又正在颤抖着的怀抱:“念念,念念。”   程祈宁抬眼看清楚了来人,惊讶万分,怎么是他救了她?   “唐,唐尧,世子。”程祈宁有些无措,她的脚崴了,若是不撑着墙她就会跌倒,只用不扶墙的一只手,那点小力气根本推不开唐尧。   唐尧忽然将程祈宁抱了起来。   程祈宁吓了一跳,屈起胳膊去推他的胸膛,却根本撼动不了他分毫。   而且她一动,脚踝就疼得厉害,程祈宁打小最怕疼,立刻老实了下来。   少年身上清爽的气息令她莫名心安,方才郑景林身上带着的酒气与那块方帕上的丝丝药气,当真是让她又恶心又害怕。   唐尧那双漂亮得像是流光溢彩的眸子此刻渐渐充斥进去了红血丝,他盯着程祈宁,从头发丝到脚上绣鞋,确认了她安然无恙之后,才哑着嗓子说道:“还害怕吗?”   关切的话让程祈宁眼角不知怎的就涌出泪水,她头一次觉得唐尧出现是件好事。   她摇了摇头:“世子,先放我下来。”   唐尧置若罔闻,看着抱着程祈眼角的泪,一阵揪心,走到了被打昏过去的郑景林身边,对着郑景林昏过去的身体狠狠踹了几脚,然后又吹起了暗哨。   广陌出现在唐尧与程祈宁的面前:“世子。”   唐尧又看了眼郑景林,方才那几脚根本不够他将自己的怒火宣泄,这该死郑景林敢动程祈宁,死几十遍都不足惜!   他咬牙,察觉到了自己怀中的程祈宁的身子似乎在看见了郑景林之后,瞬间变得格外僵硬,登时浑身戾气更加高涨,杀意与悔意在心尖并行,冷着嗓子对广陌道:“看住郑景林。”   他抱着怀里的小姑娘走了两步,终究还是觉得自己对郑景林的这般处置难以泄愤,又折了回去,对广陌道:“把他翻过来。”   郑景林被打昏过去的姿势是趴在墙根的。   广陌不知唐尧是何意,却乖乖照做,将郑景林翻了个面。   唐尧的眼底一黯,眸子里面忽然杀意丛生,浑身都带着戾气。   他抽出了一只抱着程祈宁的手,将程祈宁半抱半放在地上,用那只手捂住了程祈宁的眼。   程祈宁被唐尧的手挡着,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皮上有些温热,紧接着就听到了一声尖叫。   这声尖叫,是郑景林的声音。   郑,郑景林被打昏过去,又被打醒了?   那得多疼……   好可怕……   纵然被挡住视线,那声凄厉的尖叫还是吓到了程祈宁,她抬了起了胳膊,紧紧圈住了唐尧的脖子。   极度害怕的时候,礼数什么的就忘记了。   广陌站在一边吞了口口水。   他的想法和程祈宁差不多……   小主子好可怕。   郑景林在京城中也算是有名声,可是这名声是花名,广陌估摸着,日后郑景林怕是连喜欢花天酒地的名声都没了。   毕竟他享乐的那玩意儿怕是不能再用了。   之前主子在京城也横行霸道打过不少人,但是下这么重的手的,郑景林是第一个。   惊惧过后,程祈宁立刻松开了勾着唐尧脖子的手,睁开眼想看看郑景林怎样了。   眼睛被唐尧的手堵得严实。   唐尧的手果然好大,竟是将她的整个脸都挡住了,眼下的她没什么力气,拽又拽不开,程祈宁想蹲下身来。   唐尧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拿开了手,却将她的脸转过来面向了自己的胸膛,往自己的怀里一按,少年的嗓音依旧暗哑如沙:“念念,你别看。”   空气里头隐隐有血腥味道,程祈宁缩了缩鼻子,隐约也猜到了郑景林现在的状况可能真的不适合她看,瞬间变乖了起来:“我不看。”   脚踝处痛得厉害,程祈宁悄悄转了转自己的绣鞋。   唐尧瞥了眼她那只乱动的粉头小绣鞋,眸子更加阴冷,又一次抱起程祈宁,往她的谷露居走。   程祈宁羞得厉害,几次开口让唐尧把他放下来,可是唐尧却置若罔闻,只是冷着脸不说话,抱着她往谷露居的方向走。   这人……怎么能这样呢?   她现在被唐尧抱着,左右手的十指交缠勾在唐尧的脖子后面,有几缕唐尧的长发落到了她的脖颈上,稍稍有些痒,再加上她离着他近,连唐尧的心跳声都能听见。   这般亲昵的动作,自她年纪大些连两个哥哥都没这么做过,可是现在……   程祈宁脸红心跳,小脑袋不安分地乱动了几下,听着他紊乱的心跳,又一次出口道:“世子,你快将我放下来。”   唐尧正好也在这时开口:“念念,对不起。”   程祈宁听到了他的话,有些发懵。   今日之事多亏唐尧出手相救,他怎么还向她道歉?   唐尧自然也听到了程祈宁的请求,他抿唇,佯装作没听清,继续稳稳当当地往前走:“你会出现在那里,是不是想拿着玉佩来找我?”   “嗯……”   唐尧凄然笑了一下,嗓音喑哑,后悔的心情展露无疑:“念念,若不是我把玉佩塞在鸟笼里,你就不会来找我,也就不会遇见这种事。”   在程祈宁差点受辱的那个拐角处,唐尧看见了落在地上的那块黑色麒麟玉,一时间大悲大怒。   他以为程祈宁不喜欢他送的东西,直接扔了去,心中顿感挫败悲凉,却没想到一转弯就看见了被人打晕在墙边的郑景林,和扶着墙弱柳扶风、一脸惊慌得站在那里的程祈宁。   该死的,玉佩不是她故意丢的,定是她在和郑景林争执的过程中无意掉落的。   会把这玉佩塞到鸟笼里,就是因着唐尧听长公主说了,这玉佩最开始是给他和程祈宁做定下娃娃亲的定情信物的。   所以他才想出了将玉佩塞到那只虎皮鹦鹉的鸟笼子里的想法。   若是程祈宁接受了玉佩再好不过,若是她不接受,那必然会带着玉佩来还给他,到时候两个人就又有见面的机会了。   却不想到他这一番心思,竟然让郑景林撞了空子!   程祈宁皱了皱眉,她听着唐尧话中的愧疚,也跟着生出了愧意,这事情怎么能怪唐尧呢,程祈宁温声细语道:“这不是世子的错,若不是世子,祈宁怕是已经……”   唐尧的步子猛地停住,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眸子里再度激荡起了血红:“我回去杀了姓郑的!”   程祈宁闻言也着急了起来,勾着他脖子的手更是用力了许多:“世子莫要再去了。”   单是方才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就足够她确认,这郑景林肯定没个好下场,她也想让这种渣滓去死,可是郑景林毕竟是郑国公唯一的义子,若是郑景林死了,那岂不是要去得罪郑国公了?   唐尧本来都可以束手不管,没必要再因为这件事背负上更多的后果。   听着小姑娘软软糯糯的话语,唐尧收住了往后走的步子,却是垂下了眼睑,默不作声,心里早就做好了打算。   他会让郑景林活着,活到前世他能活到的时候,却要让他在仅剩的这几年,生不如死。   还有放郑景林进东宁侯府的人,也会同郑景林是一个下场。   程祈宁趁着这时唐尧步子轻缓了许多,挣扎了两下,站到了地上。   唐尧一时未料到她会有这般动作,没有及时停住步子,正好撞到了程祈宁的身上,将程祈宁抱了个满怀。   程祈宁的脸上带着赫红,立刻往后退了两步,与唐尧拉开了合适的距离:“世子,我们这样于礼不合。”   唐尧的嘴瘪了瘪。   唐尧知道程祈宁崴了脚,见她宁肯自己扶着墙一跳一跳往前走,也不愿让他抱着,心里五味杂陈。   罢了。   她想如何便如何。   他俩的速度慢到像是两只蜗牛往谷露居的方向爬。   唐尧走了几步,觉得程祈宁这样子实在是辛苦,又不让他抱,于是不再往前走了:“念念,我们先停住,在这处等等,等有个丫鬟过来了,让她扶着你回去。”   程祈宁许是刚被唐尧所救的缘故,心态稍稍有了转变,现在听着唐尧的话,觉得他的考虑颇为周到,感激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在这里站着,相顾无言倒有些尴尬,程祈宁的视线也不敢往唐尧的身上落,一落到唐尧的身上她就容易想起方才被唐尧抱在怀里的感受,于是别开了眼看着跃出墙头的海棠枝子:“今日之事,念念当真感激世子。”   若说之前她还觉得唐尧会在她们一家回韶京的时候帮她们赶退土匪是早有预谋,经过了今日之事,这疑虑却打消了大半,觉得唐尧可能真的是嫉恶如仇的性子。   不然他与她毫无干系,他又为何要帮她惩戒郑景林?   玉佩的事被程祈宁短暂抛到了脑后。   唐尧却是皱了皱眉:“不是我救了你。”   他过去的时候,郑景林已经被人打昏了过去。   程祈宁闻言怔住:“郑景林不是被你给打昏的吗?”   “不是。”唐尧摇头道。   功便是他的功,过便是他的过。他虽顽劣,可是并不会去抢别人的功劳,而他自己的功劳,也从来不会让别人占去。   程祈宁这下子吃惊不已:“可若是不是世子……”   那会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念念:有味道的定情信物QAQQWQQUQQVQ   某肥鹦鹉扑棱翅膀中(疯狂抗议)   糖柿子:念念不喜欢这只鹦鹉?   糖柿子磨刀欲杀某肥鸟   某肥鹦鹉瑟瑟发抖中(疯狂害怕) 第046章   二姑娘在大房夫人的佛堂外面差点遭人凌|辱, 这件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侯府。   程子颐勃然大怒,竟然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他最疼爱的女儿,性子温和的他发了火, 勒令所有的人都待在侯府, 又命人关了侯府所有的门,说是在查出了是谁将郑景林放进了侯府之前, 谁都不能出去。   柳湘居内, 祝芊月正在对镜画眉,方才郑景林来找过她, 又给她带了块新的眉石,听说这眉石价值不菲, 祝芊月便收了。   这时,秋巧匆匆推门进来, 走到了祝芊月的身边, 趴在祝芊月的耳边, 将今日之事告诉了祝芊月。   祝芊月的瞳仁立刻紧缩, 手中的眉石一歪,在两道眉间拉开了一道黛色。   圆圆的铜镜里面,映照出来了一张素雅又清秀的面容。   明明刚上过妆,可是脸上、唇瓣都失去了血色,苍白如雪, 凄惨得像是个没生气的女鬼一样。   是她把郑景林带进府来的。   甚至连郑景林那身小厮的打扮,都是她出的主意。   郑景林告诉她,他会在苏老太太六十大寿之后, 就向郑国公秉明了要娶她为妻的事,然后再到侯府来提亲,而他等不及到那时才能与她在一起,想要多见见她,几次三番央求她,让她想个法子,多让他和她见见面。   东宁侯府还有程祈峰缠着她呢,祝芊月不敢经常出门去同郑景林私会,于是便想出了让郑景林装作小厮偷偷进府来的主意。   她原本还担心郑景林会因为做小厮打扮有失身份,可能不愿意采纳她这个法子,可是没成想郑景林却是满心欢喜得一口应下。   他说只要能多见见她,有失身份也无妨。   祝芊月虽然嫁给郑景林只是为了国公夫人的名号,但是还是被郑景林的一番话弄得两颊羞红,心里感喟,觉得自己真的找对了良人。   她以为郑景林是真的喜欢极了她。   祝芊月想到这里,心头悲凉无比,忽然哭了起来,哭自己好不容易寻到的良人竟是这般见色起意之人,哭自己本以为定然能做那国公夫人了,到头来却是黄粱一梦,竹篮打水一场空!   真可悲。   站在她身边的秋巧皱着眉担忧道:“姑娘,您怎么了?”   祝芊月一把将她推开,跑到了门边,关上了门,又过来紧紧拉住了秋巧的手,那力道攥得秋巧的手生疼:“秋巧,秋巧,你一定不要将我和郑景林的事情说出去,你一定不要说出去。我求你。你要是说出去,我定然要你好看!”   又是恳求又是威胁。   秋巧低下头:“婢子是向着姑娘的,婢子就算是死,也不会将姑娘的事情说出去。”   祝芊月的眼眶里带上了泪:“我怎么办呀,我该怎么办?”   若真是让人把她给查出来了,这东宁侯府她肯定不能待了。   东宁侯府不能待了,可她也不能回自己的生父那里去,那边的主母恨不得撕了她,她怎敢自己往火坑里跳!   祝芊月继续哀嚎着。   秋巧皱着眉在一旁站着:“姑娘,姑娘,您别急,您先冷静下来,您可还记得,这件事情除了婢子和姑娘之外,还有第三个人,大致知道一些事情。您先想个法子,处理了这事。”   “谁?”祝芊月立刻止住了哭声,神情阴狠。   秋巧附到了祝芊月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祝芊月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我倒是把她给忘了。”   是了,桃花林与郑景林私会那日,除了秋巧跟着她,还有个小丫鬟来着。   那个小丫鬟……还真是有些麻烦。   祝芊月的眼中忽然闪了闪狠厉的光,走到了自己床边的暗格,拿出了点东西,递给了秋巧。   看着秋巧接过去,祝芊月忽然又将秋巧的手握住,唇边勾起了笑意:“有办法了!”   秋巧抬眸看着祝芊月,眸中闪动着疑惑的光。   她还不知道祝芊月递给她的是什么。   祝芊月这才发现这小丫鬟虽然生的样貌平平,可是一双杏眼生的极美,眸光潋滟,怯生生的,看上去倒是有些勾人,引着人想去保护着她。   祝芊月道:“待会儿我模仿着郑景林的笔迹,写几封情书,然后你记得,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你帮我把这药放到那小丫鬟的晚饭里。”   祝芊月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可靠,依着郑景林对她的一番情深,定然不会将她抖出来,而她让这个小丫鬟来顶罪,最合适不过。   反正郑景林在韶京的名声不好,勾搭个旁人院里的小丫鬟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秋巧愣了愣:“这药是……”   表姑娘这是让她去杀人?   祝芊月笑了笑:“这是砒|霜。”   身处后宅,又见过自己母亲被毒死的惨状,祝芊月的床下暗格里,一直放着几两砒|霜,以备不时之需。   她本想着不到万不得已不用这个,可是眼下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秋巧垂头,身子泛凉,眼中一闪而过了几分厌恶:“婢子知道了。”   祝芊月握住了秋巧拿着小药瓶的手:“秋巧,你帮我做好这件事,日后我带你一起嫁到国公府去。”   表姑娘这意思,是要让她给郑景林做妾?   秋巧垂下了脑袋,嘴角弯起了冷冷的笑意:“婢子只求能在姑娘身边伺候着,衣食无忧便好,并不想索求太多。”   祝芊月还真以为人人都和她那样,想着攀附权势?她喜欢的人,比郑景林好千倍万倍。郑景林?是个什么东西!   抬眼看着祝芊月眯着眼在看她,秋巧立刻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一番话太过虚伪客套,忙补了一句:“只是姑娘若是高兴,便多给秋巧些赏银,秋巧还想供弟弟……上好学。”   祝芊月方才听着秋巧所说的“只求在姑娘身边伺候着的话”,心头尚有疑虑,她不觉得会有婢子能够这样不图回报地真心侍主,人不都是自私的?可等到了秋巧提起弟弟,她才弯唇笑了,心头的疑惑算是打消了大半。   有弱点有软肋的人才能真正被拿捏,她不信世间有真的善良真的忠诚。等价的利益对换,才让她觉得安心。   祝芊月握住了秋巧的小手:“秋巧,这事办成之后,我会帮你照顾你弟弟,让他上最好的学院,找最好的先生。”   秋巧一下子啜泣了起来:“姑娘大恩大德,婢子……婢子不会忘记的。”   果真是个没上过学的丫鬟,说个话都上不去台面。   杏眼里眸光闪动,祝芊月只当她是感激到落泪了。   秋巧这样,祝芊月彻底安心了。   她将跪在她脚下的秋巧拉了起来,用帕子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秋巧,如今我只能信任你了,郑景林这件事,连姑母那边,都要瞒着,你可要知道了?”   秋巧一个劲儿地点头:“婢子定会好好记着的。”   “去吧。”   ……   秋巧从柳湘居出来的时候,天色半昏半明,她掂了掂手上的小药瓶,又回头看了眼祝芊月的院子,眼底迸发出了一丝恨意。   她挪了步子往东走。   而那些丫鬟婆子住的一排屋子在东宁侯府的北面。   秋巧飞快地走到了赵氏的院子这里,刚想转过月洞门,看见了大步走过来的程祈君,她的步子忽然停住,乖乖地垂头站在了一边:“大公子。”   声音平稳而恭敬。   捏着小药瓶的手却在微微颤抖着。   程祈君心里着急去看看自个儿的妹妹,轻轻点了点头便想离开,只是看见了秋巧手中拿着的小药瓶,他的步子顿住:“把药给我吧,我带过去给我妹妹。”   他以为这是给程祈宁的药。   秋巧抬眸,对上了程祈君澄澈清亮的眼眸,脸上一红,却飞快将药瓶藏在了自己的身后:“大公子,您误会了!这不是给姑娘的药。”   她咬唇:“这药……是害人的药。”   程祈君愣住。   秋巧被程祈君带到了赵氏院子里一处闲置出来的耳房,他嘱咐秋巧道:“你先在这儿等。”   方才秋巧简单同他说了事情经过,而后程祈君将她带到了这处耳房。   程祈宁现在正在赵氏的正房中,他不想让自己的妹妹知道这件事,因而没有直接将秋巧带到正房去。   秋巧立刻点头:“婢子知道了。”   片刻之后,程祈君与赵氏一同过来了。   秋巧先看见了赵氏,挪了挪身子看见了跟在赵氏身后的程祈君,浅浅笑了,朝着赵氏行礼:“夫人。”   赵氏看清了是秋巧,皱眉问她:“表姑娘那边怎么了?”   秋巧其实早就被赵氏收买了。   等到秋巧一五一十将祝芊月的打算都告诉了赵氏,赵氏冷笑:“不过还是个稚嫩的娃娃,竟有这样狠毒的打算。”   赵氏站起身来就打算去找祝芊月。   程祈君在一旁默默听到了现在,看着赵氏往外走,他开口道:“母亲,等等。”   秋巧赶紧上前去拉住了赵氏:“夫人留步,听听大公子怎么说。”   赵氏正在气头上,顿住步子却没往回走:“快说。”   程祈君抿唇:“儿子有些旁的主意。”   ……   祝芊月一直在屋内心急如焚地等着秋巧的消息,小半个时辰之后,门被人推开。   她看着走进来的秋巧,心头一喜,又十分担忧:“秋巧,那个丫鬟……”   “死了。”秋巧轻巧说道。   祝芊月的身子立刻歪坐到了黄梨木百合花的小杌子上,腿还有些虚软,额头上发着冷汗。   她的气息有些不稳:“这便好,这便好。”   她继续对秋巧吩咐道:“待会儿等着有人发现了那个丫鬟的尸体,咱们再装作看热闹,过去看看。”   秋巧垂着头,站着祝芊月的身边默不作声。   祝芊月却是忽然抬头看着她:“秋巧你过来,让我拉着你的手,我现在手心好冷。”   这是祝芊月第一次害死了人。   秋巧依言过去,看着祝芊月拉住了她的时候,听祝芊月说道:“秋巧,那丫鬟可还有什么家人?她为了我死了,我总得补偿补偿她的家人。”   “姑娘有心了。”秋巧笑得有些冷,她从祝芊月冰冷的手心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婢子先到院子里,去听着外头的动静。”   “好。”   秋巧走出去不过一刻,又一次推门而入,对祝芊月道:“姑娘,姑娘,好像有人发现那个丫鬟死了,咱们快过去看看!”   祝芊月有些心惊,她其实心里还有些害怕,可是又想让这件事做的万无一失,于是便让秋巧过来扶着她走了出去。   走到了后院丫鬟婆子们住的厢房这里,看见了门边挤着看热闹的一堆人,祝芊月忽然不敢往前走了。   她便是杀人的凶手,万一那个丫鬟死去之后,鬼魂还没走远,回来找她索命怎么办?   “姑娘,咱们快过去看看。”秋巧在她身边催促道。   祝芊月抖着嘴唇,紧紧握住了秋巧的手:“好。”   她被秋巧扶着,挤进了人群中,走进了这间厢房。   这屋子很是朴素,靠近南墙根的位置是长炕,最中间似乎躺着什么人,被子底下鼓鼓囊囊的。   祝芊月看见了那团被子,嘴唇立刻白了。   秋巧从祝芊月的手中抽回了手:“姑娘,咱过去瞧瞧?”   祝芊月慌忙去追秋巧的手,没个依靠她觉得心里实在是不安生,声线颤抖,带着哭腔:“你和我一块儿。”   手却落了空,秋巧忽然没了身影。   祝芊月惊慌失措地转过身子去找秋巧,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门“吱呀”一声,闭上了。   她立刻慌了。   祝芊月立刻快步往门边走,伸着颤抖的手去拉那两扇门,却发现这两扇门不知是反锁了还是怎样,居然被关了个严严实实。   这是怎么一回事?祝芊月着急地对着面前的这道门又是捶又是踢,可是没人应。   她紧张到要哭了,方才来的时候门前不是还挤着一堆人吗?还有秋巧不是一直跟着她的吗?现在……人都到哪儿去了?   “姑娘。”有人在叫她。   祝芊月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个已经“死了”的小丫鬟正坐在炕边看着她,一桶凉水劈头浇下,她立刻尖声叫了起来。   ……   秋巧在这间厢房的门外站着,手里拿着一把钥匙,看着玉树临风站在自己身边的程祈君:“大公子。”   她将钥匙放在自己的手心,语气动作皆是小心翼翼的:“钥匙给您。”   程祈君淡淡看了一眼:“你拿着便好。”   秋巧“嗯”了一声,听见了屋里的一声尖叫,她又仰起头来对程祈君道:“婢子现在去把夫人她们叫过来。”   按照程祈君的安排,再过一会儿,那个假扮做“鬼”的小丫鬟就要从祝芊月的口中把真相盘问出来了,而赵氏、祝氏与袁氏以及侯府的几位爷也都可以过来听听了。   秋巧打心眼里觉得程祈君的主意好,依着她对表姑娘的了解,若是那时候赵氏着急去找她对质,祝芊月不知道又要扯出什么样的谎来了。   程祈君负手站着,听着屋内的状况,只对秋巧回应了个:“去吧。”   秋巧忙不迭跑开了。   等着她将赵氏、祝氏。袁氏以及程子颐、老侯爷他们都带到了这里,秋巧又站到了程祈君的身边:“大公子……”   程祈君沉默寡言,也不喜欢热闹,听见这叫做“秋巧”的小丫鬟又凑到了他身边说话,有些嫌恶,薄唇抿了起来。   秋巧见程祈君像是要离开这里,赶紧继续道:“不知公子可还记得婢子?”   程祈君皱眉,扫了她一眼:“柳湘居内的丫鬟。”   秋巧摇了摇头,笑里带上了几分感伤:“婢子是柳湘居的丫鬟没错。”   他果然忘记了。   忘记了就忘记吧,也是,那天的事情对程祈君这般家世优渥的人来讲,不过举手之劳。   可是对她来讲,却是赔上了一生都还不了的大恩大德。   程祈君平素不常说话,更是没有和秋巧攀谈的兴趣,也不想陪着这个小丫鬟在这儿站在,挪了步子就想走开。   秋巧转了转眼珠子,在他身后说道:“大公子,表姑娘一直很讨厌二姑娘。”   程祈君立刻转过身来:“何意?”   程祈君眼里,程祈宁便是世间最好的妹妹,那么好的小姑娘,怎么会有人不喜欢?   秋巧心里不免对程祈宁充满了羡慕,她知道程祈君最重视的便是这个妹妹。   秋巧对着程祈君说道:“婢子在表姑娘身边伺候着,这件事情婢子是清楚的,从二姑娘入府的第一天,表姑娘就不喜欢二姑娘。”   程祈君放在身子两侧的手握成了拳,他抬眼看了眼这间厢房,眸中顿生冷意。   他不常说话,很多人都觉得他性子温和安静,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怎样的脾性。   睚眦必报才是他。   其实要审问祝芊月,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地搞出装神弄鬼的这一出,他用些别的手段,一样能问出来,可是他偏不想让祝芊月好过。   昨日他妹妹受了多大的惊吓,他就要让祝芊月受多大的惊吓,甚至是千倍百倍的。   “我知道了。”程祈君不想听秋巧多说太多细节,他只知道自己要用更多的手段让祝芊月生不如死,转身离开了这里。   秋巧则是看着程祈君着急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些苦,却是趴在窗边听着屋内的动静,听着祝芊月又哭又叫,她的嘴角慢慢弯了起来。   正是因为祝芊月她弟弟才惨死街头!她盼着这祝芊月不得善终!   一个月前有人来告诉她,她弟弟被人打伤要她赶快去看看,她去找祝芊月告假,祝芊月却责骂她是个懒骨头,告假就是想偷懒,根本不放人。   而她的弟弟……没撑过去那天。   秋巧的唇弯着,眼角却落下了几滴泪。   而站在院子里听着屋内动静的其他人,脸色一个比一个不好看。   尤其是祝氏,听着自己的侄女儿一句一句带着哭声的忏悔,听着她竟然要用砒|霜毒害下人,眼皮就不住地在跳。   她的右手死死按着戴在左手上的那串佛珠,呼吸声却越来越大,内心对于侄女儿的责怪渐渐大过了对侄女儿的担心:她怎么养出了个这么狠毒的东西!   祝氏虽对祝芊月好,但是祝芊月毕竟不是她亲生的女儿,说起来情分还是薄了点。   袁氏则是看着祝氏的表情,脸上的表情沉重,心里却在幸灾乐祸。   今个儿听说了二房的程祈宁差点在府中被京中“赫赫有名”的浪荡子郑景林凌|辱,袁氏还是有些遗憾的。   夺了她中馈的赵氏就是她的眼中钉,她恨不得这程祈宁是真的出了事,这样才解恨!   那郑景林没得手,倒是有些可惜了。   不过现在看来,程祈宁虽然没事,但是祝氏家养的这个祝芊月倒是出事了,这倒是也不错。   之前在祝氏与袁氏一块儿掌家的时候,两人之间也结下了梁子,因而祝氏难过了,袁氏倒是也幸灾乐祸。   程祈峰忽然闯进了这个院子。   他站在院内,听着屋中的动静,听着祝芊月承认了早与郑景林勾结,额上青筋暴起,忽然一拳打到了身边的墙上。   好一个祝芊月,明里吊着他,暗里却和他的好兄弟勾搭上了!   怪不得许多人说她是婊|子生养的,果真是水性杨花!   而他就像是个冤大头一样,被耍的团团转。   笑话!就是个笑话!   怪不得方才程祈君来找他的时候,会用那种眼神看他!   屋内的祝芊月原本哭着在狡辩着自己不是故意要害死面前的丫鬟的,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闷响,她立刻扑向了那道墙:“救救我,救救我!”   程祈峰的眼睛都被气红了,他上前,一脚踹开了这道门。   祝芊月跪在地上,哭的眼都有些红肿了,察觉到了门边突然射进来的光亮,立刻跪着往那边爬。   她还以为自己身后那个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的小丫鬟是真的女鬼,跪着爬逃命的速度比起寻常人走起路来还快,可是等她爬到了程祈峰的脚边,却被程祈峰一脚踹开了。   程祈峰这一脚用上了七八成的力道,祝芊月毕竟是个瘦弱的女子,立刻痛到跪在地上起不来了。   程祈峰扫视了一眼这间屋子,看着那个站在床边穿着白衣、面上涂了层厚厚的粉显得脸色凄白如雪的小丫鬟,对痛倒在地的祝芊月冷笑道:“不过是个假鬼,竟然把你吓成了这样,我怎么早没看出来你这个恶心的女人心怀鬼胎!”   祝芊月的手护在自己的肚子上,痛得抽搐,听了程祈峰的话,却猛地僵住了身子,抖着唇瓣:“你,你说什么?”   屋子里忽然涌进来了更多的人,祝芊月勉强撑起了身子扫视了一眼,看见了对她一脸嫌弃的姑母、脸色冰冷的赵氏和一脸怒火的程子颐,她不可思议地转过身子,看了眼那个让她惊吓到什么话都说了的“鬼”……   打开了门,光线涌入,屋子敞亮了许多,祝芊月看着原本坐在床上的女鬼实实在在的站在了地上,眼前忽然一黑。   她被人诓了!   不是鬼。   那个小丫鬟根本就没死!   祝芊月忽然大哭道:“姑母,二爷,你们听我说,小月方才说的不是真的,小月以为那是鬼,小月对鬼说鬼话,刚才的话都不是真的!”   赵氏咬牙,几步上前,在祝芊月面前摊开了手:“那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白瓷瓶卧在赵氏白皙的手心里,祝芊月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她看向了站在人群最后面的秋巧,心里恨得厉害。   她还以为她可以信任秋巧,谁知道秋巧却在她身后插了一刀!   好一个秋巧!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祝芊月哭到哽咽,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她这辈子没有这么无助难堪过,她咬着牙,忽然叫道:“问郑景林!他要是认了我和他私相授受,那小月就无话可说!”   郑景林是她最后能依靠的人了。   看着周围的人不为所动,祝芊月忽然嘶吼了起来:“你们怎么就不信小月!我就是个外人!你们原来一直把我当外人!你们都不信我!”   声嘶力竭。   祝氏忽然红了眼眶,她听着祝芊月说了这番话,又觉得自个儿的侄女儿可能是被人陷害的,她哭的那么伤心,她的心里也跟着难受了起来,怎么说都是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啊!   祝氏也跪倒在地,将祝芊月的泪脸拥入怀里,对着周围的人吼道:“你们多少信信我的小月,再问问郑景林,总不能无缘无故冤枉人!”   “冤枉?哪儿来的冤枉?”赵氏听不下去了,展开了手心,“这瓶子是表姑娘交给她身边的丫鬟,用来毒杀这小丫鬟的。”   “这丫鬟秋巧还在后头站着呢,刚才表姑娘心虚,将所有的事情都说了,你们也都听见了,怎么,就因为她装疯卖傻卖可怜,就得说她冤枉?”赵氏的粉面怒红,“你们怎么不想想我女儿差点因为她,遭了怎样的罪!”   祝芊月差点让她的女儿受了伤,赵氏丝毫的情面都不愿给留。   祝芊月的头发凌乱,将每只眼睛都遮住了一半,她充满恨意地抬起眼,盯着赵氏:“二夫人,你就是不想见我好过!”   “够了!”一直站在人群中间的老侯爷忽然吼了一声。   他负手,开始往外走,发话道:“就听听郑公子怎么说。”   赵氏脸上的神色更难看了些,皱着眉看了程子颐一眼。   不知为什么,她一直觉得老侯爷似乎并不是很喜欢他们二房。   然而老侯爷既然发话了,那她也只能听老侯爷说的了,赵氏垂下眼:“那便去找郑公子问问。”   祝芊月的心里又生出了一线希望。   郑景林不会出卖她的,郑景林这么喜欢她。   她有救了。   郑景林是被关在侯府的柴房的,唐尧的人看着他。   他又饿又渴,浑身到处都疼得厉害,命根子那里更是疼得像是断了一样。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在柴房的草堆上打滚。   柴房的门被打开,郑景林立刻充满期盼地看了过去,指着自己的裆部:“大夫,我的……”   看清了来人并非大夫,他的脸立刻冷了下去。   他以为唐尧还算是有点良心,帮他找了大夫来了!谁知道竟然是一些生面孔。   是唐尧找过来看他笑话的吗!   该死的,他这辈子都不会放过唐尧。   老侯爷看了一眼一身伤痕、十分狼狈的郑景林,立刻让自己身边的仆人去将他拽了出来。   郑国公与老侯爷的关系不错,老侯爷不能不给郑国公面子。   却没想到郑景林已经虚弱到要两个人过来架着,才能被拉起来。   老侯爷瞥了郑景林的裆部一眼,看见了些若有若无的血迹,心里忽然一跳。   若真是他想的那样,那他可没办法和郑国公交代了……郑国公会收郑景林为义子,就是为了传宗接代的……   郑景林被搀扶出了柴房,他往周围站着的一群人中看了一眼,见没有唐尧,愤愤地磨了一下牙。   他现在等不及要去报复回来了。   程子颐上前一步,看着郑景林,他冷声问道:“郑公子,有件事需要来同你确认一下,府中与你有联系的人,可是她?”   程子颐指了指祝芊月。   祝芊月看着谪仙样貌的男人看向了她那一眼带着的浓浓厌恶与嫌弃,泪水立刻就涌了上来了。   她最怕的就是自己的不堪与恶毒被程子颐发现。   郑景林眯着眼看着祝芊月。   他看着祝芊月衣衫凌乱又哭花了脸,多少猜到了祝芊月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祝芊月泪着双目望着郑景林,轻轻摇着脑袋,眼里满是乞求。   不要,不要说出是她来。   郑景林咬了咬牙,他现在已经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他不想让任何人好过!   他的手指指向了祝芊月的方向:“是她。”   祝氏的身子立刻无力往下跪了下去。   竟然真的是她侄女儿……   祝芊月则是呆愣住了,满脸的难以置信。   只是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在郑景林的手指指向了祝芊月的方向之后,从祝芊月的身后缓缓走出来了一个满脸泪水的小丫鬟。   秋巧一下子跪倒在了赵氏与程子颐脚边,又哭又叫:“夫人,二爷,和郑公子私下往来的人,是婢子!”   ……   唐尧正负手在他住的客院里,来回踱步。   他派出广陌去查,今日将郑景林带入府来的人到底是谁,以及到底是谁将郑景林打晕了过去的。   前一件事一查便知,他原本就在祝芊月的身边安插进去了眼线,稍稍一查便知道是祝芊月与郑景林早就私订终身,也知道今天郑景林入府来就是到了祝芊月的闺房里头。   后一件事……却没有一点消息。   程祈宁差点受辱的地方,是祝氏每月诵经的小佛堂,这处较为僻静,又是侯府的最西面,鲜少有人经过,唐尧让广陌去查有没有人看见过可能打晕过去郑景林的人,却一无所获。   唯一清楚的是,在程祈宁差点出事的时候,祝氏的确是在佛堂里诵经的。   只是一直到他将程祈宁带走,祝氏都没有察觉到外面出的事。   到底是谁?   唐尧一想到这一世虽然他一直守在侯府,可是程祈宁却还是差点又同上一世一样出了事,太阳穴那里就是一阵阵锐痛,心里堵得厉害。   这一世有些事情,和上一世已经很不一样了……有些事情似乎脱离了掌控,这让习惯了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的唐尧很是不习惯。   他沉沉呼了一口气,忽然走出了院子,往谷露居的方向走。   他想要去看看程祈宁,他现在心里头有些不安。   原以为两世为人他占就了先知后事的优势,可是一些事情悄悄变了。   谷露居内,程祈宁听着春秀来通报说唐尧来找她,这次倒是没拒绝。   毕竟今日之事,多亏了唐尧。   程祈宁被小丫鬟们简单收拾了一下衣着妆容,便到了谷露居的正房这里来见唐尧:“世子。”   唐尧一双黑眸凝视着眼前人,见她未施脂粉仍是一副夺人眼球的俏丽模样,唇角温柔勾起:“还害怕吗?”   程祈宁咬了咬唇,没对唐尧撒谎:“还有点。”   任谁遇到了她今天遇到的这种事,心里都该有余惊。   唐尧皱眉,忽然伸手从袖中拿出了那块让程祈宁避犹不及的黑色麒麟玉,摊在手心里,递给了程祈宁:“这玉,你拿着。”   唐尧的五指修长,玉佩放在他的手里,显得格外小。   程祈宁没接。   她觉得唐尧就是来给她雪上加霜的。   今日的事情她怕,这黑色麒麟玉,她也是害怕的……   可是似乎也没法怪唐尧,毕竟他不知道她做的梦是什么样的。   唐尧见程祈宁一直不接,叹了一口气,纤长的手指来回摩挲着这块玉佩:“我年少时,和人打架的次数也不少,可是从来都没怎么受伤过,念念,你可知道是为何?”   年少时?程祈宁忽然觉得唐尧的这个说法有些好玩,唐尧与她同龄,就大她几十天,居然做出这般老成的模样回顾年少时?   他那张脸可一点都不显老。   程祈宁面上的表情和缓了许多:“念念不知。”   “是这玉佩。”唐尧又将玉佩递了出去,“这玉佩曾经是蛮夷进供给我皇舅的,我娘亲喜欢,皇舅他就送给了我娘亲。这是蛮夷的圣物,能庇佑佩戴着的人躲开灾祸。”   唐尧看着程祈宁:“念念你戴着吧,日后就不会再遇见今日的这种事了。”   语气温柔至极,如若春风。   他只是想让程祈宁接受这块玉佩,就算不是定情信物,两个人身上挂着差不多的东西,就好像她和他有了再也无法分割的联系。   不像是前世,她为宫妃,他为臣,中间的距离,百尺难量。   程祈宁垂头,心里五味杂陈。   今日唐尧出手相助,她对唐尧稍有改观,不忍心直接拒绝他。   可是这块玉佩对她来讲,实在不是什么庇佑之物,这玉佩只会让她觉得害怕。   程祈宁的两道细眉弯弯,轻蹙了起来:“多谢世子的好意,只是这块玉佩,念念不想要。”   又被拒绝了……   少年熠熠的带着期盼的眸子立刻暗了下来,他有些局促地将玉佩紧紧握在了手里,骨节处隐约泛白,慢慢往后收着手,心头满是挫败。   原本以为借着今日的事情,他能够成功将这块玉佩送出去的。   正黯然神伤着,唐尧又听见小姑娘轻柔和缓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念念做噩梦的时候,经常梦见这块玉佩。”   唐尧猛的抬起头来,十分惊讶。   作者有话要说:  唐尧:媳妇不如梦梦小爷,就不是噩梦而是……(?˙?˙?)   念念:〣( ?Δ? )〣 第047章   唐尧从程祈宁的谷露居出来的时候, 神色并不愉快。   程祈宁虽未将梦魇全部相告,但是却告诉他,她的梦里是时常梦见这块玉佩的, 而且梦到这玉佩的时候, 并不愉快。   若是前世的他,这等怪力乱神之事, 自然是不信的, 肯定只觉得这是程祈宁拒绝他的一个借口。   可是两世为人,他连最不可思议的事情都经历过了, 也开始相信这世间冥冥之中就是有一些永远无法被解释的事情。   广陌突然现身到了唐尧面前。   唐尧抬眼看着他:“说吧。”   他之前吩咐了广陌去探察祝芊月和郑景林那边的情况。   祝芊月和郑景林那边,他知道程祈君插手进去, 他对这位未来的大理寺卿办事的能力很是信任,便打算放手让程祈君来处理。   广陌吞吞吐吐地将秋巧站出来给祝芊月顶罪的事情说了。   手指摩挲着手中的玉佩, 唐尧细细想了许久, 先问广陌:“之前让你派人去看着这祝芊月, 她身边这个出来顶罪的小丫鬟, 可是与郑景林当真私下有联系?”   郑景林好色至极,说不准真的在勾搭着祝芊月的同时,还撩拨着她的贴身大丫鬟。   广陌点了点头:“是。”   广陌想了想:“这叫做秋巧的小丫鬟,曾经遭过郑景林的凌|辱。”   唐尧的脸色有些难看:“这事,为何之前没同我说过?”   这东宁侯府里头, 都是些怎样的下人?原来不止是祝芊月和郑景林有关系,丫鬟主子居然都一个样!   广陌有些愧疚:“属下没查出来这件事,是方才听墙角听来的。”   唐尧睨了广陌一眼, 广陌老实又木讷,一个大男子,在他面前提一提男女之事就和个小丫头一般羞臊到不行。   他现在有些压抑,明明自己占据了两世为人的优势,本应能把程祈宁身边所有的隐患都给清楚了,可是虽然他能帮她避开前世的那些祸事,总还有更多的祸事在等着!   摩挲了两下自己的指节,唐尧抬眼,嘱咐广陌道:“若是程家人想放过祝芊月,只让那个小丫鬟来抵罪,你就去把郑景林同祝芊月私通的信找个机会,偷偷塞给老侯爷。”   广陌抱拳,应了个“喏”。   祝芊月与郑景林私通的信,早就落到了唐尧的手里了,防的就是出现今日的这种变故。   ……   天色已经行至夜半申时,只是今日因着郑景林这事,侯府里还是灯火通明着。   秋巧认了将郑景林带入府的罪,被关进柴房去了。   而祝芊月的状况也没多好,虽说秋巧认了罪,可是有着那些信,她与郑景林之间的事,大伙儿也都知道了。   而在祝芊月知道了自己和郑景林的事情最终还是暴露了的时候,早已是心如枯木面若死灰。   死死藏着的秘密被人发现、被自己身边的贴身丫鬟接连背叛了两次、以为自己能够脱罪却一次次又被人把真相找出来。   祝芊月已经没了半点折腾的力气,坐在花厅的圈椅上,除了眼中尚有一丝生气,看起来就像是个死人一般,一动不动。   到了这时候,她不信任何人能救她,心里蓄着一股子劲儿,眼珠子虽然一动不动,但是却是一直盯着赵氏和程子颐看的。   赵氏真是好看,明明要比她大出二十多岁,可是比起她来……   祝芊月心里清楚,现在的她又狼狈有凌乱,而赵氏与程子颐站在一起,一对儿璧人。   为什么她的出身这么差,为什么她汲汲营营只是为了一个更好的归宿,最后却要落得这么个结局?   被人这么死死盯着,赵氏自然能察觉到,看见了祝芊月夹杂着红血丝的眼珠子正看着她,赵氏立刻皱了皱眉,浑身不适。   程子颐本来不想让赵氏在这里的,眼下已经申时了,换作别日,他与赵氏早就歇下了,可是赵氏不愿意,赵氏非要等着郑国公来才离开。   程子颐与赵氏原本想直接处置了秋巧和郑景林,可是老侯爷却不允。   老侯爷当初与郑国公是同窗,关系一直很好,性子又优柔了些,他非要坚持要等到郑国公来之后,再对这两人做出处置。   赵氏心里憋了一肚子的气,不止祝芊月感到了遭到了秋巧的背叛,连她也觉得自个儿被秋巧这个小丫鬟戏弄了。   她气这个小丫鬟在被她收买之前,早就与郑景林有了联系。   花厅内除了赵氏与程子颐,其余几房的掌家人也都在,等到了申时两侧,那去寻找郑国公的小厮才回来报信说,郑国公不在国公府,说是在西市的南巷里……   西市的南巷是那种花天酒地的去处。   郑景林是这般浪荡性子,其实与郑国公的家教不无关系。   这郑国公看来是要明日再找来了,老侯爷让花厅里的人先散了,明日再来处理这件事。   赵氏心里有些不情不愿,可是老侯爷毕竟是长辈,做小辈的要守孝道,只能沉沉叹了口气,准备离开花厅。   只是谁都没想到,赵氏在即将与程子颐一道步出花厅的时候,身边忽然冲过来一道人影,一盏热茶劈头浇下了下来。   程子颐就站在赵氏的身边,突然发生了这样的情况,他的反应无比迅速,将赵氏拉到了一边。   滚烫的茶水烫湿了他的大半边袖子。   程子颐的广袖扬起又落下,不顾自己胳膊上传来的痛意,慌忙去看赵氏的状况:“可有伤到!”   赵氏被他护着,一滴热水都没沾到。   在听见赵氏回了一个“无事”之后,程子颐转身冷漠看着那个泼过来滚烫茶水的人,一字一句对身边的小厮冷声说道:“把她给我关进柴房!”   祝芊月捏着茶盏的手还在抖,瞧着男人眼中的漠然,仿佛是一下子清醒了下来。   刚才她是怎么了?怎么就看着赵氏与程子颐的恩爱模样不顺眼,不顺眼到了非想要做些什么来宣泄心中的恨与嫉妒?   祝芊月瘪了嘴,又想哭,可是今日许是哭了太久,早就没了眼泪,呆呆地被丫鬟婆子架了起来,拖着往柴房的方向去了。   祝氏就站在祝芊月的身后,因为惊愕而微微张着嘴巴。   祝芊月突然伤人,她就算是想保一下她也保不住啊!   ……   架子床上,红帷幔底下,赵氏正红着脸给程子颐上药。   “娘亲!爹爹!”程祈宁听说了自己爹爹被热水烫伤了,立刻就从谷露居出来了,到了赵氏的院子里头。   程祈宁今晚一闭上眼就会想起了白日里遇见的那件事,心寒又胆颤,睡也睡不安稳,索性就不睡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的那个噩梦便是让自己最为害怕的事物了,今日惊心动魄过后才知道,可怕的从来不是梦境鬼怪这种虚幻的东西,可怕的是有恶胆的贼人。   掌着灯看了会儿书,听说了自己的爹爹被祝芊月泼了热水的消息,程祈宁寝衣外头披了件披风,赶紧就到赵氏的院子这边来了。   赵氏正看着自己丈夫微红的胳膊,心疼不已,见程祈宁来了,忙钻出了帷帐:“念念,你怎么还没有睡?”   程祈宁扑到了赵氏的怀里:“睡不着。”   赵氏怜惜地摸了摸她长至腰际的黑色长发:“你先回去,待会儿娘亲过去陪着你睡觉。”   帷帐后头的程子颐忽然闷哼了一声。   “爹爹怎么样了?”程祈宁听见了自家爹爹的声音,着急问道。   赵氏的眼眶有些微红:“你爹爹没事的,念念你不要担心。”   赵氏虽然心疼程子颐胳膊上的伤,但是却没想过要让程祈宁也记挂这件事。   程祈宁在她眼里还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子,无忧无虑便好,其他的不必操心的。   “我……没……事……啊……”帐子里头忽然传来了格外虚弱的声音。   程祈宁眉心拢起:“爹爹当真没事吗?”   赵氏也有些忧心,还是摇了摇头:“没事的。”   程子颐有些哀怨。   他这伤的确是没什么事的,茶水大半洒到了他的袖子上,并没有太多地接触到皮肤。   只不过他想到最近这些时日,赵氏因为忙着接手侯府的中馈,有些冷落于他,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   念念也是,之前多缠他,越长大就越乖巧,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没哭没闹,懂事得让他心疼。   他现在扮一扮虚弱,许是能让她们多关注关注他。   程子颐想着,又低低呼了声痛。   赵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丈夫这边受了伤,可是女儿今日也受了惊,她又不能把自己给劈成两半来陪着他们,倒真是十分为难。   程祈宁对着赵氏甜甜笑了,两颊出现了那两个俏皮的小梨涡:“娘亲,你便留在这儿照顾爹爹,念念自己睡也可以的。”   程子颐见自己似乎玩大了,咳了一声,声音有力了许多:“念念,今晚便让你娘亲陪着你便是,这伤是小伤,无妨的。”   妻子女儿都是该被宠着的,左右他一个大男人,孤单点就孤单点吧。   ……   郑国公来接回郑景林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巳时,郑景林又被关进了柴房一晚上,已经虚弱到唇上完全失却了血色。   唐尧没给郑景林找大夫,但是老侯爷却给郑景林找来了个大夫,只是那大夫给郑景林稍稍处理了一下之后,直叹事情有些棘手。   等到郑国公来了,那大夫向郑国公说了郑景林的状况,郑国公的脸立刻就阴沉下去了。   老侯爷见自己的好友这种脸色,站在一旁紧张得直搓手:“郑兄……”   郑国公的神色不豫,看了一眼老侯爷,问他道:“弟妹如何了?”   老侯爷心里稍稍有些暖,他这好友一向关心他,可是苏老太太……   老侯爷叹气:“还是老样子。”   郑国公瘪了瘪嘴没有说什么,忽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飞快上前踢了郑景林一脚:“犬子做出这等混账事来,受了这样的惩罚也是他活该!”   郑国公会收养郑景林,一个原因是属下临终前托孤,另一个原因便是他想找一个继承人。   他活得风流,心爱之人又另嫁他人,一生未婚,总得找个人传统接代。   可是眼下这郑景林被人打到断子绝孙了,那他还要这个义子有何用!   郑国公是个狠心肠的人,当下转了身,不想再管郑景林的死活了。   郑景林何尝不知道自己义父的脾性,立刻着急了:“义父!”   郑国公顿住步子,微微侧过脸来对老侯爷说过:“他既然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要杀要剐,全凭你们处置!”   “义父!”郑景林急得满头是汗,忽然指着柴房喊道,“她怀孕了!”   秋巧和郑景林是被关在一处的。   秋巧昨天认罪之后,主动承认了自己早在两三个月之前便被郑景林污了清白身子,后来她也没声张,就这么跟着郑景林了。   那时候秋巧边说边落泪,在场的人稍微想想,就知道这丫头怕是被郑景林强要去了身子,又是个卑微的婢子,就这么认了命。   可是她把郑景林放进侯府来的事情,实在是做错了。   程子颐右胳膊托着自己的左半边胳膊,让那个大夫去看一下秋巧的状况。   有两个小丫鬟将秋巧扶了出来。   在柴房里待了一夜,秋巧的身上很脏,脸上也带着灰尘,看着那大夫过来给她把脉,她竟然浅浅笑了。   昨日跟着一群人来与郑景林对质的时候,她在路上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不对劲。   干呕,情绪还有些狂躁。   秋巧记得自己娘亲怀着她弟弟的时候,便是差不多的状况。   再联想到几个月前,她去给书院里的弟弟送新纳的鞋,遇见了郑景林,被他拖到小树林侮|辱了一番,秋巧立刻反应过来了自己的身子是怎么了。   她怕是怀孕了。   再想想这两个月一向准时的月事一直没来,秋巧心里大概就有了底。   郑景林那一次不过是随随便便找了个人泻火,可是她的清白身子却搭进去了……秋巧原本就想着要让郑景林不得好死,后来又出了她弟弟那件事,祝芊月也成了她的仇人。再后来郑景林想要勾搭祝芊月,那她就在其中穿针引线,让这两个人迅速确定了关系。   只有她晓得这两个人的骨子里是怎样相同的肮脏与龌龊,这么脏的两个人,搭在一起倒是也相配。   秋巧本来是想要让祝芊月嫁到国公府之后,自己也跟过去,然后再开始报复这两个人的。   但是她没想到昨天会出现这样的事,也没想到自己会怀孕。   去帮祝芊月顶罪,可以说是一时冲动,可是也是经过了一番思虑的,她要让郑景林更加的生不如死。   她既然有了孩子,就一定能进郑国公府的门。   府里很多人都在说,郑景林已经是个废人了,如今她肚里的孩子可能就是郑景林唯一的子嗣,她的身份做不了正妻,但是母凭子贵,侍妾是一定能做的。   她会在生下孩子之前,想办法为自己报仇。   至于孩子……她这么恶心郑景林,孩子自然是不会要的。   到时候没了孩子,还能再恶心郑景林一把。   大夫给秋巧把了脉,很快就有了结果,秋巧果然已经怀孕了,孩子已经足月了。   郑景林有些洋洋得意,看着郑国公:“义父。”   他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那天日落之时,他在离开青麓书院的山路上遇见了个“农家女”,他瞧着这女子的身姿曼妙,日色昏暗看不清正脸,却也一时起了兴,想着这不过是个山野女子,身份卑贱的很,就将她拖到一旁的树林里成就了一番好事,谁成想这女子竟然怀孕了!   更没想到她不是什么山野女子,而是祝芊月身边的一等丫鬟。   一个丫鬟……说起来身份也是卑贱的,可是既然她有了他的孩子,那倒是能够另眼相待的。   郑景林想不通他与祝芊月勾搭了这么久了,秋巧一直是帮着他们二人递信的人,可是却从来没到他身边表白身份,直到昨天她替她主子顶罪,晚上与他被关在了同一处,她才红着脸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   倒是个小白兔一般的性子,纯良的很,郑景林想到秋巧怀了他的孩子,心里就多了一分对其他女子没有的柔情。   秋巧既然怀孕了,郑国公便开了口替自己的义子和这个小丫鬟求情,又承诺自己会把自己的义子关禁闭三个月,而后再也不准他到东宁侯府甚至都不准他经过东宁侯府附近的官道,郑景林又跪着声明自己日后再也不会对程祈宁有非分之想。   赵氏与程子颐虽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但是他的父亲点了头答应了郑国公把这两个人带回去,如今东宁侯府做当家人的还是老侯爷,老侯爷的决定,赵氏与程子颐也没办法改变。   只是他们两人暗下决定,若是日后让他们知道了郑景林还做过什么坏事,定然会推波助澜让他受到应有的责罚。   今日之仇,早晚他们都会帮自个儿的女儿讨回来。   至于祝芊月……因为她与郑景林私下往来的事情,原本就是要受一些惩罚的,而她昨夜竟然又做出了这等伤人的事情,老侯爷偏袒郑国公,可是在处理祝芊月这事上,实在是公正得很。   祝芊月私会郑景林的事情,老侯爷没有责令下人们封口,很快这件事就在京城传遍了,祝芊月的名声算是污了,原本在祝芊月在清明节凌霄山上走失之后,还有些官阶比较低的官员来向她提亲,经过了这件事,来向祝芊月提亲的人一个都没了。   谁也不想自己的妻子是个在婚前与别的男子私下里往来的人。   祝氏好面子,听多了外面议论她侄女儿的风言风语,恨不得一开始她就对祝芊月不管不顾,后悔自己当初收养了这个孩子,一气之下将祝芊月送进了道观里头,说是等着京中再无人说祝芊月的坏话了便让祝芊月回来。   韶京权贵家后宅的新鲜事儿永远是京城的百姓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祝氏会这样说,差不多便是让祝芊月再也不回来了。   祝芊月听了祝氏的决定,在祝氏的院子里跪了一夜。   祝氏看起来性子软弱耳根子软,可是好面子好到了一定的程度,看见祝芊月跪在院子里求她,索性又到了佛堂去念经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祝芊月二天还是被人带走塞进了去道观的马车里。   只是祝氏这次到佛堂去念经,倒是让唐尧发现了好生了不得的事情。   广陌对他说,祝氏带了一些活血化瘀的外伤药进了佛堂。   要知道这处佛堂,祝氏平时连个打扫的人都没安排,每个月就月底过去诵五个时辰的经文,然后便离开。   唐尧直觉这院子里头有猫腻。   他正歪坐在软塌上想着前世祝氏是何种角色,忽然听见小厮过来说:“二姑娘过来找世子了。”   唐尧慌忙起身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又是整理自己的衣襟又是整理自己的鬓发,整理了一圈捉着身边的小厮问道:“爷现在看起来如何?”   小厮看了唐尧一眼,道:“世子爷仍旧丰神俊逸得很。”   唐尧还不放心,这些小厮有的就是嘴甜,他吹了声暗哨让广陌出来了:“广陌,爷现在看起来怎样?”   广陌凝眸看了唐尧片刻,然后道:“仍是好看的。”   广陌不说假话的,唐尧这下子放心了,大步出了院子。   程祈宁正在客院外头站着,手里拿着两轴画卷,看见唐尧出来了,她的唇角立刻弯了起来。   原本就极为出色的容貌笑起来之后更是艳比桃李,唐尧的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步子轻快,难掩愉悦,走到了程祈宁的身边:“念念可是等急了?”   他之前每次去见程祈宁的时候都要好生打扮打扮自己的,他知道程祈宁是个喜欢看脸的,虽然心里清楚自己的容貌已是上乘,可是到了程祈宁面前却还是有些拿不准自己这张脸,到底能不能讨着程祈宁的喜欢。   太在乎了,就容易胆怯。   程祈宁摇了摇头,她不过是在这里站了一会儿而已。   水凌凌的眸子弯成月牙的弧度,小姑娘生就了极美的水眉软眼,笑起来的时候更是漂亮得不得了:“念念过来,是送两幅丹青给世子,谢谢世子那天救了念念。”   丹青?   唐尧的目光放柔了许多,喉头有些发紧,前世今生加起来,这次似乎是程祈宁第一次主动送他东西。   许是因为程子颐的缘故,程祈宁也喜欢作画,画技虽不及她的父亲,可是也算得上是十分精湛,很少有人能比得过她,前世的时候,他……偷了她不少画来着。   曾经的后宫一大悬案,就是太后娘娘的画又到哪儿去了来着……   唐尧咳了咳。   程祈宁的笑容忽然浅了许多,连带着两颊上小小的梨涡都瞧不见了,握住了画轴的手稍稍用力了许多。   她本来是想送给唐尧些其他的玩意儿的,可是她除了会画些东西旁的都不会做,只能吩咐了身边的婢女去做,若是假他人之手,未免显得诚意不足。   所以她找了几幅自己在桐城的时候画的画,找到了尚可以令她满意的两张,来送给唐尧。   “世子若是不喜欢……”   程祈宁话还没说话,手上一空,两幅画都被唐尧抱到了怀里,少年脸上的笑容大得耀眼:“怎会不喜欢。”   她便是随随便便找些东西来敷衍他,只要是送给他一个人的,他都欢喜的不得了,更何况是亲手画的画作,他怎么会不喜欢。   唐尧站在白墙下,笑脸衬得墙上的阳光都灿烂了许多,程祈宁瞧着他的笑脸,心里忽然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不得不说……唐尧长得真的很好看,笑起来的样子很是纯粹。   程祈宁别开眼,脸颊有些烧红:“世子喜欢便好。”   唐尧小心翼翼地拿着画卷:“我现在能看看吗?”   “啊?”程祈宁抬起眼来,她虽对自己的画技还算是满意,可是唐尧当着她的面来看她的画,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唐尧像是懂她的心思一般,紧接着便将解开画轴的手收了回去:“那我待会儿再看。”   程祈宁倒是松了一口气。   程祈宁的皮肤白,娇|嫩嫩的像是小梨花花瓣一样,唐尧眼尖地看见了她的脸颊有些红,皱了皱眉:“莫不是这处太热?可要随我到别处坐坐?”   客院就一进院子,其间有三间屋子,男人住的地方,邀请程祈宁进去坐坐肯定不合适。   所以他邀请她到别处走走。   程祈宁只是想着过来送给唐尧个谢礼,没想到唐尧还邀请她到别处坐坐,她轻轻蹙了蹙眉,却还是点了点头。   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唐尧现在是她的恩人,只要是没有太过分的要求,她便能接受。   等着程祈宁点头的短短的时间里,唐尧握着画轴的手出了一层细汗。   他很怕她的态度还是像之前那样,将他拒之千里。   答应了就好。   虽说程祈宁的态度还是很客气,但是比起刚遇见他的时候的漠然与防备,眼下她对他,态度已经转变了许多了。   唐尧走了两步,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和程祈宁的影子错开又交叉,往程祈宁那边又走了走,看着两个影子叠在了一起,他的唇角勾起了笑意。   这场景,赏心悦目。   ……   等着和程祈宁闲话了几句,看了会儿荷叶,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唐尧再不愿意,也只得和程祈宁分开了。   他目送着程祈宁离开,等到瞧不见了,随意找了个石桌,掀开了自己的袍角坐了下来,解开了画卷。   只是等着唐尧在扫了一眼画卷之后,脸上的笑意立刻收了起来。   一张画是风景画,工笔勾勒得很是精致,而另一张,画的是个宫殿。   唐尧忽然将画轴卷了起来,指尖泛凉,他闭眼在石桌前坐了一会儿,许久之后才站起身来。   程祈宁画的是个宫殿。   那个宫殿,是前世的时候,他特意上书让顾銮给程祈宁打造的宫殿。   程祈宁是怎么把这画画出来的?   难道她也和他一样?   ……   在离着苏老太太的寿辰还有一周的时候,程祈宁又帮赵氏核对了一下要送去给宾客的名册,在这次数了一遍之后,还是没有景国公的名字,程祈宁见赵氏忙着清算宴会要摆放的桌椅,就自己找了张空的帖子,将请景国公来的帖子写好了。   做完了这些,程祈宁有些倦了,瞧见那些墨黑的字就头疼,从摆着团绒垫子的黄梨木鲤鱼戏水三弯腿高椅上站了起来,打算出去走走。   带着大丫鬟春秀,提着那只装着小胖鹦鹉的鸟笼出了谷露居,看见了站在谷露居前的唐尧,程祈宁的心一跳。   他在这里做什么?   唐尧的身子也是一滞,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会出来。   就算是有些始料未及,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程祈宁走向了唐尧身边,福了福身子:“世子。”   说完之后,程祈宁便带着自己的丫鬟往侯府的小凉亭的方向走。   “念念。”唐尧叫住了她。   他觉得自己得同她解释解释,程祈宁这般打完招呼就走的样子,就好像是默许了他站在这里一样。   虽说这里是大房院子的月洞门前,可是再往里走几步便到女眷们住的地方了,要是让程祈宁误会了他的品行,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我是来找你的。”见程祈宁顿住步子转过身来,唐尧赶紧说道。   虽说实际上他真的只是每次都在这里站着然后发呆,但是这种容易被程祈宁误会的事情他是不会说的。   程祈宁有些惊讶:“世子找我有何事?”   “那次你送我了两幅画……”唐尧上前,很自然地接过了程祈宁笼子里面的胖鹦鹉,“我有几个细节想要问问你。”   “是哪里画的出错了吗?”程祈宁很认真的看着唐尧。   唐尧笑了笑:“没有错的,我只是想知道,那幅画着后宫宫殿的画……”   他的神情肃了肃:“你可是有在哪里见过这宫殿?”   还是问出口来了。   这个问题已经盘桓在他心里太久了,压得他这几日都没能睡个安生。   他倒不是怕程祈宁也重生,他只是想着自己前世的所作所为……怕程祈宁会厌弃他。   那时候程祈宁很喜欢很喜欢顾銮那个孩子,顾銮是程祈宁在冰冷寂寥的后宫里唯一的慰藉,而他将顾銮扶上了王位之后,却架空了顾銮的皇权,让顾銮做了个傀儡皇帝,他才是真正的掌权之人。   他觉得,前世的程祈宁一定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奸臣。   要是程祈宁当真是重生的,他一定要早早把话和她说清楚了,他不是奸臣,他之所以会摄政,不过是为了护着她。   若不是有他,顾銮一个冷宫妃嫔所出的皇子,外婆家又无显赫势力,他要如何登上皇位?又如何在登上皇位之后,迅速让朝中众臣依附于他?   唐尧看向了程祈宁的目光一时十分挣扎。   他既希望她有前世记忆,如此他对她的感情便不必像是现在这般藏着掖着,苦等细水长流到合适的时机,可是他又不愿她记得前世的那些事情。   前世的程祈宁过的太苦,被逼入宫,被养子毒杀,这样的记忆跟着她,她定然是不会快乐的。   程祈宁白净的小脸儿上,细眉轻轻地皱了起来,凝神细思。   她那幅画,好像是在一次噩梦之后画的,她把自己梦境中能记得有些清楚的都画了下来,而那个宫殿,似乎是梦中的她住的地方。   会把那幅画送给唐尧,还有一个原因是程祈宁现在不想留着这幅画了。   经历了郑景林的事,她明白了自己该害怕的不该是个虚无缥缈的梦境,真正该害怕该防备的,是身边像是郑景林和祝芊月这样的人。   既然现在有了唐尧送她的香囊,她不会再做这个梦了,那便将这么梦忘了便是,黄粱一梦,说起来总是假的,和现实没什么干系的。   所以这幅画被她当做礼物送给了唐尧。   这幅画,还有那颗黑玉的玉佩,都不在她这里,她不去想着这些东西,也就不会害怕。   现在被唐尧问了起来,程祈宁对他说道:“世子若是对这画中的宫殿感兴趣,怕是找不到的。”   唐尧的五指并拢,手心有些汗湿:“怎说?”   找不到……她当真也是重生的,然后打算这一世不再入宫去了吗?   程祈宁浅浅笑着,垂头说道:“这是我梦见的,我自小常做噩梦,做的噩梦还是同一个,后来就成了心病,之前有一次夜半梦见,惊醒之后,做了那幅画。”   唐尧的身子僵住:“噩梦?”   联想到自己那时候混进程家的马车队里,打听到的程祈宁常做噩梦的事情,唐尧不觉得程祈宁是在骗他。   只是他当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程祈宁的那个梦,为什么隐隐让他觉得可能和他们的前世有关系。   “念念能把那个梦同我讲一讲吗?”少年一向低沉平稳的声音多了几分急切。   程祈宁听了唐尧的请求,只是淡淡笑笑:“不过黄粱一梦,没什么好讲的,多亏世子送给念念的香囊,念念如今,已经不会再做噩梦了。”   桃花眼里光芒暗去,唐尧的右手大拇指摩挲着食指指骨,心头像是笼上了一层乌云。   隔了两日,赵氏突然收到了福宁长公主邀她前去只皇族能去参拜的玉郦寺的帖子。   福宁长公主说起来与赵氏也算旧识,再加上长公主在帖子上提到了让赵氏很感兴趣的一件事,赵氏便找了半天,打算带着程祈宁过去。   往玉郦寺走的路上,程祈宁与赵氏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她翻看着长公主写给赵氏的帖子,倒是对着长公主的字体赞叹不已:“长公主这字,好是飘逸。”   果真是字如其人,一般大气。   赵氏笑着点了点程祈宁的鼻尖:“我识得福宁的字,福宁的字虽然端庄,但比这要秀气些,这八成是国公写的字。”   程祈宁点了点头,又看着帖子上那句“寺有高僧,擅解梦”,看了半晌,皱着眉头问赵氏:“娘亲,你是要带我去解梦?”   之前在桐城的时候,赵氏就找过许多人来帮程祈宁解梦,千人有千言,有人说是福,有人说是祸,还有人解梦解得模棱两可,没有谁能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答案。   赵氏点了点头,虽说女儿这回韶京这么久了,没有做过噩梦,可是赵氏的心里并不踏实。   她听过程祈宁同她讲过那个梦,在程祈宁很小的时候便听她讲过,女儿讲那个梦的时候,条理清晰,仿佛是在讲着往事,根本不像是在说梦。   若是福宁长公主说的是真的,玉郦寺真的有能解梦的高僧,那困扰她多年的疑惑,也就解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灵魂画手给自己画了个自画像当封面   哎_(:з」∠)_茶的美貌黑白线条都遮盖不了   真是很愁人了 第048章   许是专为皇族建立的缘故, 今日的玉郦寺里并无香客,只有在庭院内洒扫着的僧人。   福宁长公主向程祈宁引见了那位“善解梦”的高僧,自个儿拉着赵氏的手, 衣袂飘飘地走了。   高僧是个身材圆滚滚的老和尚, 挺像弥勒佛,瞧上去便让人觉得和善。   双手端端正正地摆在膝上, 小姑娘的态度格外端正, 老和尚看着她这般模样,还没说话就笑弯了眼。   一言一语之间, 程祈宁便把自己的梦境坦诚地告诉了面前的老和尚。   老和尚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用手捻着自己右手手腕上带着的佛珠。   他闭着眼, 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良久之后睁开眼, 对程祈宁说道:“施主再等些时日, 等老僧想明白了, 自会将解梦的结果告诉施主。”   程祈宁也晓得要解她的梦境, 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立刻点了点头:“有劳大师了。”   老和尚仍是在闭着眼捻着佛珠,等着程祈宁出去,耳里传来了木门关上的声音,老和尚才睁开眼:“出来吧。”   这玉郦寺说是专为皇族使用的寺庙, 其实不止是这样,玉郦寺是大楚皇帝为了感谢自己的长姐福宁长公主所修建的为她祈福的寺庙。   大楚皇帝明面上对自己的长姐,格外尊重爱戴。   但是爱戴只是表象, 福宁长公主自小压他一头,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姿,大楚皇帝很防备自己的长姐。   大楚王朝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女帝当政的情况,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先例,大楚皇帝对自己的长姐又敬又怕。   但是大楚皇帝想不到的是,在他建好了玉郦寺之后,这里就成了福宁长公主培养心腹的地方。   福宁长公主虽无临朝之意,但是却清楚自己弟弟对她的疑心,她是个聪明人,会给自己留后路,既然弟弟对她有疑心,她总得做些准备。   所以在这玉郦寺里头,和尚许多都不是真和尚,是福宁长公主找来的能人,玉郦寺里还修建了许多暗道。   老和尚一声“出来吧”之后,面前的佛像转了,从后头走出来了一个人。   是唐尧。   他今日穿了一身缎蓝色交领倭锻褂,脖子上常挂的那块玉佩不见了,皱着眉走到了矮几的对侧,撩开袍角盘膝坐下。   面前停着一杯茶,是方才招待程祈宁未被喝完的那盏,唐尧看着雨过山青色的茶盏,兀自出神。   他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安排,他重生了,而程祈宁却是从小时候就开始梦见前世她经历的那些事。   她以为那些事情只是噩梦,只有他心里清楚,不是的。   唐尧面前的老和尚仍旧是一张笑眯眯的和气面庞:“世子,要如何解这个梦,属下就不插手了。”   他又不是真的“善解梦”,听完了刚刚程祈宁的讲述,只觉得那梦境光怪陆离,丝毫没有头绪。   唐尧沉吟了半晌,忽然将面前茶盏里已经泛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此事便交给我。”   ……   郑景林在回了郑国公府之后,养伤了得有十日。   这十日里,薛平阳日日去给郑景林送药端药。   郑景林大为感动,所谓的患难见真情,他被唐尧伤成了这样,之前的那些好兄弟一个个都明着笑话他是个废人了,可是只有薛平阳不把他的缺陷当回事,郑景林觉得自己当真是找到了个好兄弟。   更别说他从东宁侯府带回来的那个侍妾秋巧也温顺得紧,每次薛平阳将药带过来的时候,总是她亲自给他喂药。   郑景林渐渐转变了自己的心境,不再去管之前的那些狐朋狗友,把薛平阳当做了自己的真心朋友,对待秋巧也颇为上心。   但是就算是下定决定对自己身边这两个真心待他的人好些,这一过十日,身上的伤没见半点要好转的征兆,郑景林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   这天他的院里又传来了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   薛平阳这时候正端着刚刚煎好的药来送给郑景林,听加了屋内的动静,他的唇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了眼碗中浑浊的汤汁,上前去敲了敲门。   开门的人是秋巧,打开门之后,她接过来了药碗:“多谢薛公子。”   门开之后薛平阳唇边的笑意便敛去了,两道眉皱着,清俊的脸上带着担忧:“不知郑兄今日,身子可有好些?”   秋巧垂下头,眼神有些飘,她端着药碗,不住地用药勺子搅着碗内的药:“好些了。”   薛平阳闻言,皱起的眉头紧了又松:“如此便好。”   等到了秋巧关了门进去了,薛平阳又捉了个在院内洒扫的下人:“告诉我,你们家公子最近的身体状况如何?”   那下人老老实实回道:“公子一直在发火……似乎这次的药方子又没什么用。”   薛平阳挥了挥手:“知道了,多谢,去忙吧。”   等到他步出院子,听着屋内依旧大声的斥骂声响,唇边又带上了轻轻的笑意。   韶光三月正是好时候,苏老太太的六十寿辰如约而至。   老侯爷说是怕苏老太太在宴会上又表现出了什么疯态,在寿辰的前一夜找人给程祈宁递了句话,说是希望在宴会上的时候,程祈宁能陪在老太太的身边。   因而等到了第二日一早,程祈宁便早早去了方鹤居,坐在软塌上看着人伺候着老太太梳洗。   托着腮瞧着自个儿的祖母被小丫鬟们伺候着将头发工工整整地拢起,又戴上了一个遍地金颜色的眉勒,程祈宁忽然发觉自个儿的祖母若是好生收拾收拾,瞧上去并不是特别苍老。   祖母的头上虽然已经生出了华发,但是比起同龄的老人来讲,她已经算是头发黑的了,再加上面上的皱纹不深,不吵不闹的时候显得很是温婉和善。   等着小丫鬟们给苏老太太穿好了绣着蟠桃寿字的褃子,程祈宁跳下了软塌,笑眼盈盈地对祖母说道:“祝……福如东海,万寿无疆。”   就算是现在在假扮小姑姑,程祈宁还是没办法叫自己的祖母一声“母亲”。   太别扭了。   苏老太太没有因为程祈宁话间的停顿而恼怒,笑颜吟吟地拉起了程祈宁的手,上下打量了一遍程祈宁今日的装束打扮:“真好看。”   程祈宁今日梳了两个花苞髻,又穿了件浅粉色的襦裙,上衫颜色要鲜亮一些,桃红色的,换做旁人穿起来怕是会显得有些俗气,偏偏程祈宁唇红齿白的,穿起来愈发显得小脸儿白皙,很是娇俏。   她那腰间依旧挂着那个金线的小鲤鱼形状的香囊,这个香囊不是唐尧第一次送她那个了,昨夜唐尧又拜托她二哥转交给了她一个新的。   程祈宁还能记得二哥送这个香囊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多难看,她二哥去华鹊医馆找过了,千金来求这香囊,还是没求到。   只能靠唐尧才能拿到让妹妹安眠的香囊,这个认知让程祈元很是恼火。   待会儿就要开宴了,苏老太太与程祈宁只是在方鹤居里简单地用了点早膳,便停住了筷子。   宴会上男女分席,程祈宁就坐在老太太下首的位置,看着来向祖母问礼祝福的人一点点多了起来,程祈宁就有些不想待在这里了。   她只想找个小角落,随意吃些自己喜欢吃的玩意儿,然后再找哥哥们说说话,对于同人应酬这件事,实在是兴趣缺缺。   程祈宁对于应付旁人兴趣缺缺,可是早早来到了宴会上的那些人却早都注意到了苏老太太身边的小姑娘。   很多人都知道程子颐回京城的事,一些人还对程子颐现在的状态很是好奇,觉得他被流放到穷乡僻壤去了,必然会是郁郁不得志,当初的京城第一的美男子,现在恐怕早就没了当年的风采。   但是看见了程子颐的女儿,又觉得心里不平,先不说程子颐现在如何了,他这女儿如珠似玉的,瞧上去倒是好看极了。   这般容貌,若不是程子颐十多年前被赶出京城,若是他能一直留在韶京,他这女儿早就名动京城了。   现在回来倒是也不迟,但是程子颐回来也已经有一个月有余了,却没听说过有关他女儿的事,足见他们一家的低调。   也是,不低调也不行,有着十几年前的那个污点,就算程子颐回来京城了,又继承了爵位,人品总还是会被人置喙的。   约摸着有百十个来向苏老太太祝寿的了,程祈宁仔细观察了下自己的祖母,觉得她现在的状态十分稳定,想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动了动脚想溜走一小会儿。   起先的时候还好,后来来祝寿的人越来越喜欢打量她,程祈宁不知这些人是怀有善意还是恶意,觉得有些如坐针毡。   她生来就不是十分张扬的性子,不喜欢这种被围观的感觉。   还没走多久,远远地就传来了一声“给老太太祝寿了”!   是道很低沉威严的男声。   程祈宁朝外看了一眼。   是一个打扮很是清雅的中年男子,玉带束发,虽说打扮简简单单的,但是身上的威严气度仍然不减。   他的身后,跟着个妆容艳丽、打扮里带着几分异域风情的女子。   在她看向了她的时候,她也朝着程祈宁那边看了一眼。   这个女人不喜欢她。   只消一眼,程祈宁便能辨别出这女子眼中对她的敌意。   坐在她上首的祖母却忽然起身,跪拜了下来:“臣妇见过圣上。”   程祈宁的心陡然一跳。   先不论祖母今日的反应太像一个正常人,但是那就圣上便能让她的心都跳出来了。   她那个梦……她那个梦是从她入宫开始的。   大楚皇帝朗声大笑:“听闻老太太病了,却没想到还记得朕,当真是令朕颇感惊讶,起身吧。”   这时候苏老太太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又坐到了圈椅上,用自己的手拍着椅背,叫道:“真龙天子,真龙天子到咯。”   大楚皇帝看了眼苏老太太的状况,虽说疯疯癫癫有些失态,之前那些人和他所说的苏老太太疯了的消息果然不是假的,但是还是被取悦到了。   一个疯老太太,还能记住他,这实在是让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天子威严。   视线一转,看见了坐在苏老太太下首的程祈宁,大楚皇帝突然有些挪不开眼。   后宫佳丽三千人,什么样的佳人他没见过,可是眼前这个小姑娘,却还是让他觉得惊艳不已。   他看着程祈宁的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   程祈宁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人的身份是大楚皇帝,在礼数上不敢造次,赶紧起身行了跪礼:“臣女见过圣上。”   “快起来。”果真是个尤物,连声音都如同黄鹂出谷一般动听,甜甜糯糯的。   程祈宁依言站了起来,面前站着的大楚皇帝在她身上打量的目光让她既难堪又有些无可奈何。   站在大楚皇帝身后的女人忽然出了声:“想来姑娘是离开京城久了,见了人也都不认识,姨母就站在这里呢,你怎不知道给姨母行礼?”   程祈宁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后又想起来在城门的时候,唐尧说过的有关珠玑郡主的那些事,程祈宁的心里一片了然,福了福身子:“臣女见过珠玑郡主。”   珠玑郡主轻轻“哼”了一声,眼底神情十分傲慢。   大楚皇帝的眉头轻微蹙了一下,对程祈宁的态度却是格外温和:“不必多礼,给朕见了礼便是给朕身边跟着的人也见礼了。”   珠玑郡主登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十分好看。   程祈宁的心里就是有些不安生。   大楚皇帝对她的态度越好,她的心里就越不安。   之前母亲就曾经抱着年幼的她,对做过噩梦后的她说过,不管怎样都是不会让她嫁到天家去的,不管是入宫,还是嫁给王子王孙,都不会让她嫁过去。   嫁给皇族中的人,在表面风光之下,是暗流涌动。   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还高高在上的,明日就成了阶下之囚。   程祈宁之前也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知道这大楚皇帝是个喜欢美色的帝王,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更加害怕,怕大楚皇帝对她也产生了兴趣。   苏老太太忽然看向了程祈宁,笑着拍手:“要喝牛乳,我想喝杏仁牛乳!”   程祈宁舒了一口气,对大楚皇帝说道:“祖母想喝牛乳,臣女去趟后厨那边看看,先告退了。”   大楚皇帝脸上带着笑意:“无妨,去吧。”   等着程祈宁走开了,珠玑郡主看着大楚皇帝脸上始终带着的浅浅笑意,心头是难以宣泄的妒恨。   当初她尚在闺阁中的时候,就被程祈宁的母亲赵氏压了风头,赵氏不仅是嫡出,容貌更是出挑,身段又美,说起来无一处不好,世人提起将军府的姑娘,都只知道赵初喜而不知赵初娉!   后来和亲的圣旨出来,她没法反抗,又觉得和亲这件事能让她被人称道,不哭不闹地应下了,可是等跨越千里去了蛮夷居住的蛮荒之地,她才后悔了。   和亲有什么好的,就算她那时嫁给了个韶京的小官,韶京富庶,她的日子也不会像是在蛮荒过得那么苦,想吃的中原的饭食吃不到,想听想看的戏也看不到,甚至语言不通,能听懂她说话的只有几人!   所以她在使节张庙来访的时候,撒了个谎,说是蛮子想要造反,靠着使节张庙逃出了蛮子的部落。   后来在路上张庙发现了她在说谎……所以她将张庙给杀了。   与蛮子共同生活了几年,她旁的没学会,杀羊宰羊这种事情倒是做了不少,杀起人来的时候倒是也顺手。   杀了张庙之后,她才感觉到了让这种拦着自己路的、惹自己不快的人在世上消失是一种怎样充满快感的事情。   她如愿回到韶京来了,也如愿见到了大楚皇帝。   大楚皇帝年三十又七,正是壮年,天子威仪,坐在龙椅上的样子让她十分倾慕。   当初她嫁的蛮子是部落的首领,可是却是个不知道怜惜人的粗人,又只是个小部落的首领,只在小地方称大,哪比得上坐拥泱泱大国的大楚皇帝?   她在回韶京的路上的时候就动了心思,考虑了一路到了天子身边,要有怎样的说辞,一番话说出来滴水不漏。   她说蛮子要造反,还派了刺客进京,她在那里生活了十年,对那里的人的举止形态都十分熟悉,只要让她跟在大楚皇帝身边,定然能护得大楚皇帝性命无虞。   果真如她所料,大楚皇帝接受了她的提议。   只是后面的事情却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大楚皇帝虽然将她带在了身边,可是却并没有如她所愿地被她吸引,将她收入到后宫去。   珠玑郡主想到这儿,带着斑斑伤痕的手不由得攥紧了些,长指甲几乎要钻到肉里。   当年程子颐的事情,真相是什么,她心里清楚,自然也就晓得,大楚皇帝对赵初喜是何种感情。   再想想大楚皇帝方才看向了程祈宁的目光,珠玑郡主唇角忽然冷冷勾了起来,心里突然就有了主意。   程祈宁离开了苏老太太那边,往后厨的方向走,经过抄手回廊这里的时候,忽然看见了停在廊下的一个人。   这人一身墨绿色长衫,十分清瘦,正在逗弄着廊下的鹦鹉。   听见了有人走过来,那人朝着程祈宁看了一眼。   程祈宁看着他正在逗弄鹦鹉的那只手颤了一下。   而程祈宁也在这时看见了他的脸,这人想来有些年纪了,额上有着道道皱纹,可是即便是这样,眉目间仍是能窥见他当年的风采。   若是这人年轻时,不知和自己的爹爹比起来,谁更帅一点。   程祈宁朝着这人福了福身子,然后便想离开这儿,去后厨待会儿。   却不想这人含住了她:“你可是侯府二姑娘?”   “正是。”程祈宁回过身来,嗓音甜甜,态度恭敬。   那人笑了笑:“我果然是一眼就能认出你来,你可知我是谁?”   程祈宁咬了下唇:“我离开京城十年有余……”   “不认识也罢。”那人的目光中显然带上了几分失落,“也该是不认得的”   “那我现在告诉你可好?”   程祈宁的戒心一向很强,可是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人面容的慈爱,或者是因为他语气的温和,又或者是因为他同她逗弄着鹦鹉的动作很像,她对面前的人初见便有十分的好感,小脑袋点了点:“好。”   “我便是和你爹爹并称‘刘程’的人。”那人笑了。   他一笑,额上的皱纹就更深了,眼角的皱纹也堆在了一起,只是眉目间的神色更加温和可亲,瞧上去比不笑的时候要好看几分。   “景国公!”程祈宁小小的惊呼了一声。   程祈宁自个儿也喜欢画画,她崇拜她爹爹,可是更崇拜的却是刘执夙。   刘执夙和她的爹爹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她爹爹偏向于泼墨,画作重在写意,而刘执夙的画却是工笔细描,画出来的东西细节从来都是无可挑剔,栩栩如生。   小姑娘的眼睛晶亮亮的,景国公瞧着她这双眼睛,自己的眼睛轻轻眯了眯:“你同你爹爹长得像一些,还是同你娘亲长得更像一些?”   “都像的。”程祈宁的唇角一直弯着,两边的小梨涡格外清楚。   之前一直是看的刘执夙的画,现在突然见到了人,程祈宁说不出来自己的心情是高兴多一些还是惊讶多一些。   景国公瞧着她两颊的小梨涡,忽然有些晃神:“应该更像你爹爹一些。”   尤其这梨涡,更是和她一模一样。   “你不在宴会上待着,来这里做什么?”他又问。   小姑娘这么个年纪,应该正是喜欢热闹的时候,她怎偷偷跑出来了?   程祈宁不会把遇见了皇帝的事情说出来,稍稍想了想,然后道:“我去后厨给祖母找一碗杏仁牛乳,祖母她想要。”   “怎会?”景国公有些吃惊,“她明明不喜欢……”   话说到这里突然打住,景国公垂了垂头,轻笑了两声。   程祈宁看着景国公眼中一闪而过的一丝失落,倒是没多想,反而问道:“国公爷怎么不去宴席那边?”   她看了眼日头:“现在也该到平时用午膳的时候了,您是迷路了吗?”   景国公笑了笑:“我,就不过去了。”   连收到帖子都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就在这里远远瞧瞧便好了。   他忽然看着程祈宁道:“你若是看着我一个人孤单,便在这里多陪陪我吧。”   程祈宁稍稍蹙了蹙眉,又想到了一件事。   景国公这人,世人常说他“怪”,年过六十无妻无女无子,却常常画一些夫妻相顾,儿孙绕膝的画。   程祈宁忽然有些心软,便点了点头:“祈宁可以多待一会儿,只是再过片刻,祈宁便要去给祖母寻牛乳羹了。”   “多待一会儿也好。”景国公眼角的皱纹又笑得深了几分。   离着他们比较远的距离,老侯爷默不作声地看着程祈宁与景国公相谈甚欢的场面,脸上的神色越来越阴沉。   站在老侯爷身边的是他的庶子程子添,程子添生了双狭长的狐狸眼,眯起眼来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他是在想着什么主意。   老侯爷挪了步子,他赶紧跟了上去:“父亲,谁给景国公递的帖子?”   旁人可能不知道,但是程子添却十分清楚,自己的父亲并不喜欢景国公。   但凡是景国公会去的宴会,父亲总会避开,而自家的宴会,父亲从来不会邀请景国公。   当初他喜宴上差点弄错了名册,将景国公邀请了过来,差点引得自己的父亲发怒。   老侯爷没出声,只是身子略显得有些僵硬,显然是要动怒。   老侯爷沉沉地吐了一口气:“这件事,别多问。”   他开始思考自己把程子颐叫回来是对的,还是错的。   叫程子颐回来,不过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亏欠了苏老太太。   三子失踪,四子五子都是庶子,非苏老太太所出,他会叫程子颐回来袭爵,不过是为了补偿苏老太太。   因为他在与苏老太太结亲之时,曾承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是后来……到底是他违背了誓言。   ……   程祈宁与景国公刘执夙一老一小,聊起天来却毫无障碍,两人的兴趣相近,一句接着一句聊下去也不觉得无聊。   程祈宁还没觉得时间过去多久,就听见景国公说:“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去找你祖母了。”   虽说是有些不舍,但是程祈宁还是同景国公告了别。   行过抄手回廊,她在回廊尽头遇见了自己的大哥。   程祈君正在同唐尧说着话,看见程祈宁过来了,他招招手示意程祈宁过来。   “大哥。”程祈宁唤了一声自己的大哥,又看了眼唐尧,福了福身子,“世子。”   唐尧的视线在程祈宁身上戴着的香囊上划过,看看她好好戴着了这个他便也放心了。   昨日他特意去找叶贤清要了这个香囊。   前世之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重演。   唐尧对程祈宁点了点头,又问她:“念念遇见我皇舅了?”   大楚皇帝……程祈宁颔首:“遇见了。”   大楚皇帝既然是唐尧的皇舅,就算她对方才大楚皇帝打量她的视线有些不悦,但是也不能在唐尧面前表露出来。   唐尧的眉间阴沉了起来:“也看见珠玑郡主了?”   程祈宁又点了点头。   “知道了。”唐尧应了一句,然后道,“我先告辞了。”   头一次见唐尧这么快这么利落就告辞,程祈宁还有些不习惯,看着自己的大哥:“大哥,方才世子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程祈君眼底含笑地看着程祈宁。   一些事情妹妹不需要知道。   只是唐尧所说的事情,倒是真的有些棘手。   ……   程祈宁端着杏仁牛乳羹去给苏老太太的时候,苏老太太又一次闹起了小孩子脾气,说什么也不喝。   程祈宁有些无奈,可是也拿着自己的祖母无可奈何,祖母现在这样子只是不喝牛乳,总比直接在宾客前疯起来要好得多。   她将盛着牛乳羹的瓷碗放在了桌上,然后便站在自己祖母的左侧,不愿意再往下首的位置去坐着了。   大楚皇帝就坐在祖母的右后侧。   而珠玑郡主坐在大楚皇帝下首的位置。   若是她回到了自己一开始的位置坐着,想来就要和珠玑郡主面对面坐着了。   从方才她带着牛乳羹进来,一直到现在,程祈宁都能察觉到珠玑郡主的眼神一直停在她的身上,可是等她抬眼的时候,珠玑郡主又挪开了眼。   程祈宁正站在祖母身侧呢,远远地又传来了一串小姑娘的笑声。   这情景倒是和大楚皇帝出来的时候十分相似。   程祈宁往前看,就看见一个被七八个侍女簇拥着的小姑娘跑了过来,脑袋上的流苏坠子晃个不停。   小姑娘约摸着十二三年纪,看上去同她也差不多,被七八个侍女追着,一直跑到了此处,看见了坐在上首位置的苏老太太,她停住步子。   “父皇,这就是今日的寿星老太太吗?”   一句话让程祈宁猜出了这是谁。   大楚皇帝膝下儿女众多,最疼爱的是位小公主,年十二岁,封号是宝珠。   大楚皇帝笑着对自己的小女儿说道:“还不快去给老太太祝寿。”   宝珠公主停住步子,站姿端正,语速缓慢又大声地对苏老太太说道:“宝珠给老人家祝寿了!”   却不想苏老太太只顾着用手拍着圈椅的椅背,丝毫不回应这宝珠公主。   见老太太不应,宝珠公主一下子嘟起了嘴:“父皇!”   大楚皇帝脸沉了沉:“宝珠过来。”   “不过去。”小姑娘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看见了站在苏老太太身边的程祈宁,眼睛忽然亮了亮。   她蹦蹦跳跳地走过去,拽住了程祈宁的胳膊:“你陪我玩!”   珠玑郡主看着宝珠公主一上来就对程祈宁亲昵无比,心底有些愤恨。   她不是一次两次想要讨好这宝珠公主了,可是这宝珠公主一开始对她爱答不理,后来更是见了她便怒语相对,偏偏这是大楚皇帝最疼爱的小女儿,她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见宝珠发脾气她也只能默默忍受着。   可是凭什么宝珠公主一上来就对程祈宁这么友好?   不过也没事,等到待会儿程祈宁用了午膳,让宝珠公主看着程祈宁的丑态,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像是现在这样这般喜欢她!   宝珠公主的盛情实在是难却,程祈宁被晃得有些头晕,晕晕乎乎地就被宝珠公主拉了出去。   大楚皇帝一直瞧着程祈宁的背影出神。   珠玑郡主则是叫过来了自己身边随侍的婢女,吩咐了两句。   等到了宝珠公主将程祈宁拉到了女眷们聚集的地方,还没等她和程祈宁说上话,很多人开始往她们的身边凑。   宝珠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到哪儿都是被追捧的那一个。   只是宝珠公主将她们一个个都轰开了,等到了没人来烦她的时候,她牵着程祈宁的手问她:“姑娘,你脸上用的是哪家的粉?”   她瞧着程祈宁好看,便想打听打听程祈宁用的是哪家的粉,然后带回去给她母妃用。   父皇已经很久没到母妃这里了。   程祈宁愣了愣,搞半天原来这宝珠公主将她叫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她笑笑:“是尚香坊的芳香粉,你若是想要,我待会儿让婢女去找几盒来,送你便是。”   “当真?”宝珠公主笑弯了眼,“你真好,我还没问你是谁,你又不知道我是谁,居然就要送我东西。”   程祈宁只觉得面前的小姑娘性子憨直得有些可爱,她这般张扬,身边跟着七八个侍女,方才又直呼大楚皇帝“父皇”,她怎会猜不出她是谁。   倒是不忍心戳破她的傻,程祈宁道:“我是东宁侯府的程祈宁,行二。”   “我行十三!”宝珠公主十二岁,脸颊上还带着婴儿肥,笑起来十分可爱,“只不过我虽然有十二个哥哥姐姐,但是就好像没有哥哥姐姐一样。”   程祈宁没接话,皇宫院墙之中,由于利益争夺,兄弟姐妹的感情也变得不那么纯粹了,相比宝珠公主,她实在是幸运了许多。   “你知道为什么吗?”宝珠公主自说自话,“因为我父皇……是皇帝,我想找我那些哥哥姐姐玩,但是他们有的人的母妃同我的母妃关系不好,有的又讨厌我,没人陪我玩。”   宝珠公主仔细留神着程祈宁的神色。   一般来说,在她道出自己的公主身份之后,很多人的态度都会转变。   有的人开始变得谄媚,有的人变得客套,有意疏远她。   见程祈宁的神色仍然是一派风平浪静,没什么变化,宝珠公主笑了:“你陪我在这边坐会儿吧,我现在不想去找我父皇,他身边坐着那个没规矩的什么郡主,我不想理他。”   宝珠公主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珠玑郡主,珠玑郡主的欲望全都写在了脸上,明明不是顶顶上乘的容貌,却非要涂脂抹粉,甚至还刻意模仿着异域风情,一看就是勾引她父皇来的。   再想想她父皇已经很久没到她的母妃的院子里了,宝珠公主更是一肚子的气。   “也好。”程祈宁笑了笑。   她瞧着自己的祖母的状态还算好,若不是之前祖父嘱咐她好好看着祖母,她实在是不想同大楚皇帝还有珠玑郡主待在一处,现在宝珠公主将她强拉出来,倒是合了她的心意。   和大楚皇帝还有珠玑郡主待在一处实在是有些压抑。   周围那些官家的大家闺秀看着宝珠公主对程祈宁这般亲昵的态度,有一些心里已经开始不好受了。   在最开始跟着父亲母亲去向老太太祝寿的时候,有些就已经见过了程祈宁。   程祈宁的外貌太过出挑,又同她们差不多年纪,这么大的小姑娘其实暗中也是在攀比着的,瞧见了比自己更好看容貌更精致的,心里难免会有些不舒服。   再看看宝珠公主对程祈宁这般热络,更是不清楚这程祈宁是用了什么手段,把性子刁蛮又任性的宝珠公主也收拾得如此服帖。   有一些见宝珠公主今日的心情好,再度想试图插话进去,却没想到又一次被宝珠公主训斥走了。   宝珠公主性子很是霸道,她现在觉得程祈宁好,便只想一个人霸着。   再说了,那些过来没话找话的,大多数是她之前都不屑得说上一句话的人,她不喜欢的估计程祈宁也不会喜欢,没必要让程祈宁和她们打交道。   宝珠公主正拉着程祈宁的手说着话呢,突然又看见了程祈宁腰际挂着的香囊,原本就晶亮亮的眼睛更亮了许多:“这小鱼儿是什么?”   程祈宁将香囊解下来,摊在了自己的手心:“这个是我的香囊。”   作者有话要说:  唐尧:放开我媳妇,让我来! 第049章   宝珠公主摸着香囊上的绣线, 看着这小金鱼的形状便觉得可爱,她低头瞧了会儿,忽然很是惊奇地对程祈宁说道:“这香囊上居然还有绣像!”   宝珠公主举着这香囊, 忽然很惊奇地拿到了程祈宁的身边, 照着她比对了一下,惊讶叫道:“这是你自个儿绣的吗?有点像你, 你绣活真好。”   程祈宁笑了笑, 更觉得这宝珠公主赤诚得可爱,她道:“这不是我绣的, 我的绣活……拿不出手的。”   想到了什么,程祈宁继续说道:“我哥哥还笑话过我, 说我拿到了针线,许是要把自己的手指头都要缝出来了。”   “哎呀!”宝珠公主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几分, “你同我一样。”   宝珠公主看着程祈宁更觉得亲切了许多, 她母妃让她好好学绣活, 绣些东西送给她父皇, 讨她父皇的欢心,可是她试了好多次也都绣不好,许多时候都会讨到母妃的骂。   母妃告诉她,那些大臣家中的贵女们,一个绣活比一个好。   可是她今日这不就找着了个和自己一样的!   宝珠公主看着程祈宁, 立刻从一个印象很好的侯府二姑娘变成了同为学不好刺绣的一路人,心里立刻觉得亲近了不少,心头更加欢喜, 拿着那个香囊问程祈宁:“那这个香囊既然不是你绣的,是你的小丫鬟绣的吗?我瞧着这绣像可真好看。”   “这是华鹊医馆的香囊,是旁人送我的。”   “华鹊医馆有香囊?”一个药馆卖什么香囊?宝珠公主本来还想同程祈宁讨要这个香囊,听到了是旁人送给她的立刻消了念头,既然是旁人送的,她再要过来不太好。   程祈宁点了点头,唐尧便是这么说的,应该是没错的。   “那我改日去看看。”宝珠公主说完这句,忽然对着程祈宁娇俏笑了笑,小声趴在她耳边说道,“你可别将我这件事告诉别人,我有时候会偷偷溜出宫去。”   程祈宁摇了摇宝珠公主的手:“我不说。”   但愿宝珠公主自己不要把这事说出去才好,她和她才见了第一面,她居然就毫无戒心地将自己的一些秘密告诉了她。   宝珠公主完全没觉出自己的嘴巴才是最不严实的那一个,得到了程祈宁的准肯就放心了,又拿着那香囊玩了一会儿,听见了说是苏老太太那边搭起了唱戏的台子,甩了香囊到程祈宁的怀里,忙不迭地去看戏去了。   程祈宁将香囊接住,在挂回到自己腰间之前,她仔细拿着那个香囊端详了一会儿。   宝珠公主说这画上的小人儿像她?   她仔细看了看,忽然又傲娇地嘟了嘟嘴。   她应该没这香囊上画的这么丑吧。   ……   中午用膳的时候,侯府的几位姑娘都坐在一处。   程祈绢失去了祝芊月这个朋友,在府内就没了能陪着她玩的人,程祈珠太小,程祈娥的性子太闷,她倒是想找程祈宁玩,可是程祈宁总跟在二房夫人身后忙这忙那,根本让她没有接触的机会。   程祈君试了几次主动去找程祈宁玩,但是程祈宁对她不冷不淡,后来被袁氏发现了她主动去找程祈宁,袁氏还发了火,程祈绢就再也不敢去找程祈宁了。   今日的宴会,她的座位正好安排在了程祈宁的身边。   程祈绢几次试图程祈宁说话,可是却有些紧张,程祈宁又没有主动搭理她,一时间又着急又难堪。   祝氏离着程祈宁有几桌之遥,这次祝芊月的事情对她打击太大,连着几日闷在自己的院子里未曾踏出来半步。   祝氏现在的手心有些冒汗,摩挲着自己手上带着的佛珠,就看着程祈宁的背影出神。   很快她身边的那个一等丫鬟走近了祝氏,在祝氏耳边耳语了几句。   祝氏“嗯”了一句,去端自己面前的茶盏,手心有汗,茶盏从她的手心滑了下去,茶水泼了一身。   祝氏立刻起身,身边的丫鬟也是手忙脚乱地找出帕子来帮祝氏擦着。   瞧着褃子上这一片水迹,祝氏叹了一口气:“扶我回去换身衣裳吧。”   临走前祝氏又是看了程祈宁一眼,眼里既有些快意,又有几分挣扎。   祝氏这边小小的骚动,程祈宁只是略略看过来一眼,见祝氏要离席去换衣服,她没多想,继续转过脑袋来垂头吃自己盘中的点心。   上午走了许多地方,眼下她倒是有些饥肠辘辘。   倒是也吃不下去多少,面前的这些点心饭菜竟然都是些她平素不太喜欢吃的东西,程祈宁稍微动了两筷子就不想再吃了。   程祈绢这时候找着了和程祈宁说话的机会了:“二妹妹这是不喜欢吃这些东西吗?”   程祈宁抬眼看着程祈绢,虽说不是很喜欢程祈绢,但是也犯不着冷着脸,她笑了笑:“是有些不合胃口。”   程祈绢忙让自己的丫鬟将自己面前的几碟点心端到程祈宁的面前:“那你瞧瞧,这些可有你喜欢吃的?”   程祈宁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有些头疼。   程祈绢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祝芊月不在府内了,这和程祈绢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就剩了她一个,程祈绢现在应该是在讨好自己。   可是单是袁氏对母亲的敌视,就足够让程祈宁选择与程祈绢划清距离,更别说程祈绢的性子还不是特别讨她喜欢。   同样是任性刁蛮,宝珠公主显得天真,程祈绢却总给她一种仗势欺人的感觉。   “谢过大姐好意。”程祈宁收回了轻抚着自己眉心的手,“只不过我现在不想吃这些,不是点心的问题,是我自己不太想吃东西,大姐继续用膳吧,我去帮帮我娘亲。”   程祈宁走后,袁氏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到了程祈绢这边,捏了一把自己女儿腰上的软肉,愤恨地低声说道:“都说了让你不要去搭理她,你怎这般不听我的话!”   今日若不是赵氏在,那主持宾客的人就该是她了,之前宴会这样的事,祝氏是很少来插手的,都是交给她来做的。   程祈绢有些委屈,她不明白为什么娘亲这么反对她和程祈宁交好,却是垂下头没有说什么。   程祈宁刚走出月洞门,忽然拐进来一个端着羹汤的小丫鬟,羹汤泼了程祈宁身边的春秀一身。   春秀还没说话,程祈宁就肃了脸:“怎么这般冒失!”   程祈宁平时性子软软看起来很好说话,一直被家人护着,其实她也是护短的。   春秀听着姑娘的话,心里头有些暖,赶紧说道:“姑娘我没事,这羹汤不烫。”   春秀心里有些丧气,方才她见祝氏身上洒上了茶水,还有些幸灾乐祸来着。   自打出了那事之后,春秀就恼上了祝芊月,也连带着恼上了养育祝芊月长大的祝氏。   可谁成想她只是幸灾乐祸了一下,现在这羹汤就泼到了她的身上。   端着汤的小丫鬟赶紧将还剩着一点羹汤的荷叶边深碗放到了地上,拿出了块素净的帕子给春秀擦着身上的狼藉。   程祈宁看见了那块帕子一角上绣着的海棠花,开口问道:“你是我母亲院里的丫鬟?”   她母亲院里的丫鬟身上都会带着这种绣着海棠花的帕子。   小丫鬟恭眉顺眼地站着,垂着头:“婢子是新入府的丫鬟。”   从程祈宁的位置,能看见她的眼圈红了,声音还在抖。   程祈宁皱眉,这小丫鬟看起来是可怜,可是手脚这么冒冒失失的,放在母亲的院子里做事她都觉得不放心。   “叫什么名字?”程祈宁继续问道。   “玉、玉柳……”   春秀在自家姑娘身边伺候久了,看着姑娘白净的小脸儿丝毫的笑意都没有,知道了姑娘是对这个撞到她的丫鬟不满意了。   可是她也是个做丫鬟的,更懂得体谅懂得那个小丫鬟的难处,忍不住帮那个小丫鬟说了两句话:“姑娘,婢子去换身衣服便好,姑娘别坏了今日的心情。”   程祈宁看了眼春秀,倒也觉得她现在需要快去换身衣裳,就点了点头:“那你便去吧。”   春秀端起了那个留着残羹的荷叶边大碗离开了这里。   程祈宁问清楚了这个小丫鬟的姓名之后也想离开,可是没想到那个小丫鬟却一直红着眼跟在她身后。   程祈宁停住步子,皱眉问这小丫鬟:“为何一直跟着我?”   小丫鬟的嗓音闷闷的,似乎是偷偷在哭着:“方才那位姐姐走开了,姑娘身边没有伺候的人,姑娘就让我陪着吧。”   程祈宁觉得有些头疼,这小丫鬟未免太过自作主张了些,宴会过后她定然不要让母亲将这样的小丫鬟留在院子里了。   “你既是摆宴的丫鬟,就不该擅自离开自己做事的地方。”程祈宁冷冷看着她,“知道了?”   小丫鬟将头垂的更低。   程祈宁很少训斥下人,也不愿意将话说的太重,见这小丫鬟似乎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又说了句:“既然知道了,便回到宴席那边去吧。”   听着那个小丫鬟离开的脚步声,程祈宁回头看了她一眼,见那个小丫鬟果真没有跟上来,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程祈宁挪了步子往侯府的小花园走,她想去透透气。   只是那个小丫鬟虽然离开了,却是飞快地跑去找了祝氏。   祝氏的院子里,不只祝氏在。   珠玑郡主正傲慢地坐在祝氏屋里的美人榻上,身子歪坐着,旁边站着个正在给她扇着扇子的丫鬟,见那个小丫鬟进来了,她妖媚笑了:“回来了?”   小丫鬟到了珠玑郡主身边,飞快说道:“二姑娘现在身边已经没有人跟着了。”   珠玑郡主笑得眉眼俱弯:“不错。”   她轻轻撑起身子来,睨了一眼坐在窗下的祝氏,看着祝氏的两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珠玑郡主的笑里带上了几分嘲讽:“大夫人莫不是怕了?”   祝氏的嘴唇有些泛白,瓮动了两下,却没说话。   珠玑郡主走下美人榻,走到了祝氏的耳边轻语:“现在皇上他已经酒醉了,又中了迷|情香,是夫人派过去的丫鬟送去的有问题的点心,夫人觉得现在还能逃吗?”   明晃晃的日光透过打开的槅扇晒了过来,珠玑郡主大笑,祝氏却觉得自己的手心有些凉:“郡主一定要害那小姑娘吗?”   “害?”珠玑郡主停住笑,挑眉道,“本郡主才不是要害她,承龙恩是多少女子巴望不得的事情,本郡主只是助她一臂之力。”   “大夫人想反悔?”她眯着眼看着显然已经露出了怯意的祝氏,“别忘了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若是不帮我,我就把你的丑事给说出去。”   祝氏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眼睑垂下,低声说道:“我会帮你。”   珠玑郡主站直了身子,示意丫鬟过来扶着她,又问了问刚才跑回来的那个小丫鬟:“二姑娘去何处了?”   那小丫鬟道:“去了侯府的小花园。”   珠玑郡主闻言,眼前大亮:“她这是自己找好了去处!”   侯府的小花园现在必定人少,又有草木遮掩,正好方便大楚皇帝行事。   祝氏听着珠玑郡主的笑声,便觉得一阵阵心寒与害怕,珠玑郡主虽然向她承诺了说这件事必然会做的滴水不漏,不会让她有任何的损失,可是她的左眼皮一跳一跳的,心里实在是有些不安生。   都怪她……被珠玑郡主捉住了把柄。   ……   程祈宁还没走到小花园呢,身后忽然有人在叫她。   回过身就看见唐尧站在那里。   少年光洁的额头上带着几滴汗珠,面颊上略带红色,看上去像是匆匆跑到了这里。   程祈宁福了福身子:“世子。”   “你怎么不在宴席上待着了?”唐尧负手往程祈宁的身边走,嗓音还有些沙哑。   今日对他来将像是一道魔障,眼下的他很紧张,心里有一根弦在绷着。   “有些无聊。”程祈宁想起了自己桌上那些不合心意的点心还有些郁卒,满桌饭菜点心都没有一道合她口味的,说起来她也不是特别挑食的人,可是那些上菜的就是会挑着她不喜欢的摆。   她也不忍心给自己的母亲添麻烦,再大张旗鼓将这一桌子的饭食都换下去,母亲今日操办这宴席已经很累了。   唐尧忽然淡淡笑了笑:“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你怎知道?”想到没吃饱就离席,程祈宁还有些气恼,满脸写着不高兴。   唐尧低下了头,轻轻笑了一声。   今日程祈宁桌前的饭菜,是他找人给全换了。   还特意换了些程祈宁不喜欢的式样,他不希望程祈宁在宴会上吃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今日他能做到多谨慎就要做到多谨慎。   程祈宁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大概没人比他更清楚。   前世的他默默看着她太久了。   他忽然从自己的身后拿出来了一个八角的食盒,对程祈宁说道:“我在宴会上也待的有些闷了,所以出来走走,又叫自己的小厮去买了这个回来,你可要和我一起尝尝?”   八角食盒上带着“鸿楼”的标志,这是京城最有名的点心铺子。   没想到唐尧喜欢吃甜的?程祈宁稍稍有些吃惊,她见自己的两个哥哥没一个喜欢吃甜点的,还以为只有小姑娘们乐意吃甜点。   程祈宁倒是喜欢鸿楼的点心,可是她现在身边没有丫鬟跟着,就自己一个人,唐尧也是独身一人,他们两个人这样说几句话还好,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若是让人瞧见了,还不知得编排出怎样的风言风语。   程祈宁摇了摇头:“多谢世子好意,祈宁现在并不想吃东西。”   心里却早就把平素喜欢吃的那几样念叨了好几遍,就想着待会儿回了谷露居找个丫鬟去后厨做点出来。   唐尧的目光黯了黯,好不容易去买来的点心她不要,他又不喜欢吃甜的,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看了眼日头,不知道他安排的事情是不是差不多到时间了,唐尧问程祈宁:“念念现在,是要去何处?”   程祈宁原本还想去小花园透透气,可是这唐尧一来,提起了点心,更是饿得厉害,于是说道:“我想回我的院子去。”   唐尧笑笑:“快回去吧。”   小花园那边现在约莫着正是热闹的时候,珠玑郡主害人不成反而害了自己。   不过,这些事情,程祈宁都不必知道。   看着程祈宁走开的背影,唐尧的眼睛笑起了个温柔的弧度。   她只需开开心心的,那些肮脏不堪的事情,全由他来面对就好。   ……   大楚皇帝在寿宴上,本来就是被好生招待的对象,一下子消失了半个多时辰,赵氏很快发现了大楚皇帝人不见了。   后来人是找着了,但是场面却实在是……   赵氏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场面下见到自己庶叔家的庶妹。   她知道赵初娉回京了,但是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主动见见她。   赵初娉当初在闺阁中做的一些事情早就将她们之间那丁点的姐妹情谊给磨损到了一丁点儿都不剩。   只是现在瞧着狼狈不堪、衣衫尽裂地被大楚皇帝压在身下的赵初娉,赵氏有些看不下去,别开眼吩咐身边的小丫鬟,快去找一床被子来这污浊的场面给盖住。   实在是污了眼睛了!   听说了侯府后院闹了些动静,前院的一些好事的宾客也坐不住了,趁着现在的局面混乱,一个个都往小花园这边赶。   看见了哭闹着的珠玑郡主和大楚皇帝,那些来看热闹的人倒是有些后悔自己过来了。   旁人的热闹可以看,可是皇上的热闹……   这些人很快又散了去,假装自己没来过。   但是珠玑郡主的丑态已经落到了他们的眼里。   大楚皇帝宣泄了心头欲火之后,眸光还有些迷蒙混沌,像是还没能意识到自己发生了什么,看着自己身下哭哭啼啼的女人,他猛地清醒了起来。   “皇上……”珠玑郡主不明白为什么最后居然是她而不是程祈宁!   她明明是先知道了程祈宁要到小花园来的,然后才把人把大楚皇帝架到了小花园,自己等了很久才出来,打算在看两眼之后,就喊赵氏来看看她摆在心尖尖上的女儿被人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可是怎么成了她!   她是曾试图让大楚皇帝临幸她,可是试了这么久,眼看着完全无望,她都已经放弃了!   再说了就算是临幸,她也不该处于这么尴尬的处境!   珠玑郡主心里又是气又是慌。   大楚皇帝看了自己凌乱的衣衫,今日出宫他未穿龙袍穿了身便衣,可是眼下这便衣让珠玑郡主给抓成了什么样子?   尚未理清眼前事是怎样一回事,一身秾丽宫装的小姑娘忽然跑了进来,在顿了一步之后,飞快上前,对着珠玑郡主就是几巴掌。   宝珠公主哭得很是伤心:“父皇!你怎么能这样!”   大楚皇帝的身子也是一僵,看着宝珠公主气恼跑出去的背影,他立刻整了整衣襟,站起来就想追。   宝珠公主是他最小的女儿,宝珠出生的时候漫天红光,是吉兆,而她的出生又是大旱年的最后一年,就好像是她的到来止住了干旱一样,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对子女向来漠不关心的大楚皇帝很是疼爱自己的小女儿。   他还没站起来,一只半是裸|露,半是搭着衣袖的胳膊突然伸了出来拽住了他:“皇上,您不能就这样走了啊!”   他一垂眸,对上了珠玑郡主含着泪的美眸,心里忽然一阵恶心。   再一抬眼看见了远远站在月洞门外,脑袋埋在程子颐怀里不愿意往这处看的赵氏,大楚皇帝心里头塞塞的,弯下去了身子。   珠玑郡主看着大楚皇帝靠近了他,还以为他要将她扶起来,心里头喜不自胜。   虽说今日之事像是个笑话,但是若是抛却了名节于不顾,她日后还是能得到大楚皇帝的宠爱的话,那也是无妨的!   一旦她成了得宠的妃嫔,那她的身份比赵氏还要高贵,到时候想对付赵氏,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只是令珠玑郡主没想到的是,在大楚皇帝俯下身来看了她一眼之后,居然伸出手缠住了她的脖颈!   没过几刻珠玑郡主就觉得有些喘不动气,面色苍白如雪:“皇上!皇上!”   即便刚刚与珠玑郡主缠绵过,但是大楚皇帝眸中仍是没有半点情意,看着珠玑郡主渐渐失却了血色的脸,他的手越缠越紧:“敢设计朕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珠玑郡主的眼睛惊骇地睁大了许多,她的手颤抖着伸出来握住了大楚皇帝掐住了她脖子的手,想将大楚皇帝的手给拿开。   在赵氏之后赶到的程子颐将赵氏护在自己怀里,不忍心污了赵氏的眼睛,于是牢牢地将妻子护在自己的怀里,他看着珠玑郡主快没命了,身子丝毫未动。   当年之事,他都记得。   站在一边的老侯爷却是见再不找人去把大楚皇帝和珠玑郡主分开,这珠玑郡主似乎就要真的没命了,赶紧派人上前阻止了大楚皇帝。   珠玑郡主在被人救下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嘴唇还有些青紫,看上去狼狈极了,毫无美感。   ……   另一边宝珠公主伤心欲绝,哭着跑到了一处小院儿。   身后的侍女还没有追上来,她也不想被那些侍女找到,在墙角的海棠花架下蹲了下来,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然后悲声哭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皇上,三宫六院无比正常,后院妃嫔众多,可是每次一想到父皇不止喜欢母妃一个,她就觉得十分难过。   又想到最近父皇冷落了母妃,今天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和那个一看脸上就写满野心的女人缠绵,她就气得发慌。   程祈君正躲在树上看着书,听到了树下传来的嘤嘤哭声,心里就是一阵烦躁。   他不喜人声,所以没去同宴会上的那些公子哥交际,特意躲到了此处寻个清净,怎着又和之前那次一样,又听见有人在哭?   又是那个小丫鬟?   前不久的时候他也是躲在这里看书,听见了下面有小丫鬟在哭,下去问了两句,听那小丫鬟说是家人死了没钱埋葬,就给了她二两银子让她赶紧去葬了死去的家人,也好还了他一个清净。   程祈君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尚有几点碎银,便直接跳下了树。   看见了哭着的人一身华贵的宫装,程祈君皱了皱眉,好像不是那天的那个小丫鬟。   他虽记不清小丫鬟的脸,可是看着这身尊贵无比的宫装,就晓得这人的身份尊贵,不会是他们府上的丫鬟。   程祈君卷了卷手中的书,又一次想到树上去了。   “你不准走!”宝珠公主抬起泪脸,“你去帮我把风,要是有侍女来了,你和他们说,公主不在这儿!”   程祈君眉心轻折,却是没说话,直接走到了院门那边去了。   宝珠公主隔着泪眼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放下心来,不怕自己的侍女找到她了。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才放下心来大哭了一刻钟,就看见几个侍女慌慌张张地朝着她这边跑来了。   宝珠公主猛地站起身来,再看向了院门那边的时候,早就不见了方才那个清隽的男人的身影。   程祈君刚刚给几个侍女指了路,虽说问心无愧,但是他也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拿着书卷想移步回自己的院子,继续看书。   没想到走了两步看到了匆匆赶过来的妹妹,程祈君立刻停住了步子,关切道:“念念,你怎么过来了?”   “大哥,我过来寻你。”程祈宁知道大哥有时候会偷偷跑到这处院落来,方才没在大哥的院子里找到他,到了此处来找,果然找到了。   程祈君见妹妹的神色有些慌张,冷了脸:“念念这是遇到了什么事了?”   程祈宁摇了摇头:“我没有事,是皇上他……”   要对自己的哥哥讲珠玑郡主和皇上在他们侯府的小花园做的事,程祈宁个十三岁的小丫头还有些脸红,她身边跟着的允星机灵些,听着自家姑娘对这件事难以启齿,立刻简明扼要地告诉了程祈君,晌午时府内发生的事。   程祈君的神色冷了下来。   “大哥,你去帮着娘亲和爹爹处理一下这件事吧。”程祈宁一向觉得自己的大哥做事可靠,想让大哥去帮爹娘分忧。   “你给我站住!”还没等程祈君说什么话,程祈宁就听见一句呵斥。   她往程祈君身后看了眼,见眼眶红红的宝珠公主提着裙摆往这边跑,还有些惊讶。   宝珠公主追了上来,指着程祈君就骂道:“你这个骗子!”   程祈君没说话,只是对程祈宁,温柔说道:“念念你不要担心这件事,这件事大哥会帮着咱们爹娘处理妥当。”   程祈君在离开韶京的时候五岁,已经开始记事,他记得自己母亲同珠玑郡主的恩恩怨怨,也对珠玑郡主厌恶至极。   “你怎么不理人!”宝珠公主气得跺脚,拉住了程祈宁的手,“程二姑娘,他是你哥哥?他骗人!”   程祈君不怎么想理会宝珠公主,却不乐于听她在自己的妹妹身边说坏话,折了回来:“念念,你莫要听她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我让你帮我把风,别告诉我的侍女,你干了些什么!还好意识说我是胡言乱语?”   程祈宁差不多明白了自家大哥是做了什么事了,忍不住抿唇笑了一下,回头朝着自己大哥眨了下眼。   程祈君见自己的妹妹知他脾性,很是宽慰,也轻轻笑了笑。   宝珠公主对着程祈宁告状的声音忽然弱下了几分。   程祈君笑起来,很漂亮。   不笑的时候,他的面部线条清晰又冷峻,可是笑起来的时候靥有酒窝,立刻显得温柔了许多。   “念念,你可要随我一起去爹娘那里?”程祈君对宝珠公主的唯一印象就是觉得这个公主似乎有些难缠,想将程祈宁也带走。   宝珠公主回过神,瞧着程祈君对程祈宁的温柔,她有些鼻酸,心里更是委屈。   她皇姐皇兄加起来十二位,没有一个能像是程祈君对待程祈宁这般对她的。   “念念你不能走!”宝珠公主也开始同程祈君一般唤程祈宁的小字,抱住了程祈宁的胳膊。   她又气势汹汹地看向了程祈君:“你也不能走!你得给我道歉!”   宝珠公主方才哭过,现在眼角还挂着泪珠,一双眼睛又大又清澈,语气凶凶的,眼睫毛却在颤抖着,显得很脆弱。   程祈宁看着宝珠公主眼角的泪痕,这才觉得宝珠公主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她刚刚怎么哭过了?   “宝珠……你见过你父皇了?”程祈宁猜到了这个可能,心里忽然一跳。   一看这宝珠公主就是憨直到毫无心机的性子,若是让她撞见了自己敬爱的父皇与她讨厌的珠玑郡主的事,宝珠不知得多伤心?   “嗯……”被程祈宁这么一问,宝珠公主只觉得自己的心头立刻涌上了一阵委屈,眼珠子啪嗒啪嗒又掉了下来了。   她原本抱着的是程祈宁的胳膊,忽然就想抱一抱程祈宁,然后好好哭一场。   程祈宁则是一阵心疼,拿出了自己身上带着的丝帕,想帮宝珠公主擦一擦泪。   宝珠公主还没抱住程祈宁呢,忽然就被自己的两个侍女给拉开了。   她刚想怒骂自己身边的侍女,忽然听到了身后一句:“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熟悉的声音,宝珠一听就知道是谁,转过头去:“表哥!”   唐尧看着宝珠公主方才差点搂住了程祈宁后背的那双手,神色中仍残留着几分不悦,抬眼看见了正在惊讶的程祈宁,他立刻笑了:“念念。”   宝珠公主被晾到了一边去了。   程祈宁对唐尧打了声招呼:“世子。”   她又自顾自走上前,拿起了丝帕擦去了宝珠公主脸上的泪,温声软语地哄道:“宝珠,你别难过,方才那事是个意外,你父皇最喜欢的还是你。”   唐尧负手,两手背在身后,有些哀怨地看着程祈宁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这个皇妹很是碍眼。   作者有话要说:  wuli奶凶奶凶的小宝珠即将成为某柿子眼中的“一号情敌” 第050章   宝珠公主好歹也是在深宫中长大的, 见多了自己父皇对除了她母妃之外的妃嫔的宠爱,虽也生气但是更多的已是麻木与无可奈何,今日她之所以如此伤心难过, 只是因为父皇宠幸的是珠玑郡主那个女人!   那女人不是和亲回来的吗, 早就嫁过人了,怎还想再嫁给她父皇。   宝珠脸上的泪水擦也擦不掉, 她还在哭着:“程, 程二姑娘,我讨厌那个女人。”   今日珠玑郡主做出这种事, 程祈宁也不喜欢这个女人,她上前抱了一下宝珠:“宝珠可以不喜欢她的。”   一句话戳到了宝珠公主的心坎里去了, 她就是想任性妄为地活着,可是总是被母妃训斥, 要在父皇面前乖巧些, 看见其他的妃嫔都要恭恭敬敬的, 甚至去见皇后娘娘的时候, 她要像是对待生母一般对待皇后娘娘,宝珠不服这些宫规,可是根本没办法拒绝自己的母妃。   她最怕让自己的娘亲伤心。   唐尧这时候忽然上前,示意宝珠身边的侍女把宝珠给拉开,又一次训斥道:“一国公主, 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念念,你休要管她。”   宝珠何时认识了程祈宁?又怎么不过短短几个时辰, 她就和程祈宁的关系这般好了。   上一世宝珠和他娘亲福宁长公主对程祈宁的态度很像,宝珠自程祈宁在这场宴会上出事了之后就对她冷眼相对,后来程祈宁入宫之后,宝珠公主更是想尽了办法去找程祈宁的不开心,他本来想管管,只是再过了些日子,宝珠对程祈宁的态度突然变得好了许多,常跑去冷宫找程祈宁说说话,他也就收了想要管束一下顾宝珠的心思。   唐尧倒不是不喜欢程祈宁有自己的朋友,只是他这个表妹实在是缠人,这才刚认识了几个时辰就往程祈宁的身上扑,怎么这么不矜持?   宝珠公主抬着雾蒙蒙的泪眼看着唐尧:“表哥你怎么这么狠心,你都不来安慰我。”   有更气人的唐尧在这里,宝珠公主完全忘记了要再去追究程祈君不帮她把风一事,连程祈君走开都没注意到。   唐尧睨了宝珠公主一眼:“你若是真的不喜欢珠玑郡主,就去同你父皇明说,不让珠玑郡主进宫,在这里哭哭啼啼,等你哭好了,珠玑郡主指不定都从才人做到贵妃了。”   宝珠公主一愣。   表哥说的对,她要去阻止珠玑郡主进宫继续恶心她。   明白了过来之后,宝珠公主看了唐尧一眼:“那表哥我走啦。”   圆圆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了几分狡黠,她立刻拽着站在自己身边的程祈宁跑开了。   唐尧看着宝珠公主牵着程祈宁跑开的背影,太阳穴跳了跳:“顾宝珠!”   她自个儿去就行了,牵着程祈宁跑开这是作甚!   唐尧移了步子跟了上去。   宝珠公主牵着程祈宁跑到了一处廊庑下面停住,两个人的脸上都红红的。   宝珠公主走到了栏杆处,手撑栏杆,托腮看着种在院中的枇杷树,忽然侧身看了眼程祈宁,“程二姑娘,以后我也直接唤你小字可好?”   程祈宁笑笑:“自然可以。”   “那你也不准叫我公主,你叫我宝珠便是。”   程祈宁点点头,看着宝珠公主凭栏的背影:“宝珠,你是想休息一会儿,再去小花园那里吗?”   “不去了,怕脏了眼睛。”宝珠公主笑笑,侧过脸来看着程祈宁,“你别看我小,想对付珠玑郡主,我还是有些把握的。”   她倒是要看看,这珠玑郡主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来和她斗。   程祈宁弯唇笑笑,也是,在深宫中长大的孩子,怎么会真的憨直天真。   宝珠公主托着腮肆无忌惮地看着面前的程祈宁。   她从一开始就觉得程祈宁长得好看,现在程祈宁站在廊庑下的阴影里,身后是一扇槅扇,她的睫毛又长,皮肤又白皙,五官无一处不美,当真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她的眼珠子转了转,悄悄凑上前,在程祈宁身边耳语道:“念念,我告诉你个秘密。”   程祈宁抬眼看着她:“什么秘密?”   宝珠公主眼角余光看见了廊庑转角处传来了脚步声,脸上的笑意更甚:“我表哥喜欢你。”   程祈宁的身子一顿,身后正好有人在叫她,她回过身去,看见唐尧绕过廊庑朝她这里走来了。   少年的身姿挺拔如松竹,半边身子浸润在阳光下,衬得眉眼愈发立体,程祈宁的心头不知怎的就被一撞。   霞色飞上白皙的脸颊,程祈宁垂下头捏了捏宝珠公主的手:“宝珠,胡说些什么?”   宝珠公主但笑不语。   她不会猜错的。   刚才表哥来找她的时候,目光一直停在程祈宁的身上,再说了表哥在东宁侯府住了这么久的事情她也清楚,之前想不通是为什么,但是今日看见了表哥对程祈宁的态度,就什么都明白了。   表哥一向讨厌和女子交际,他名声这么坏,不就是为了躲桃花来着?可是刚刚她听得清楚,表哥在喊程祈宁的小字。   简直是在强行套近乎。   唐尧几步来到了程祈宁与宝珠公主站着的地方,他站定,略带哀怨地看了眼程祈宁,偏偏程祈宁垂着脑袋也不看他,唐尧更加郁卒,淡淡扫了宝珠公主一眼:“宝珠,你跟我过来。”   宝珠公主朝着程祈宁眨了眨眼睛,然后跟在唐尧的身后走了。   程祈宁看着宝珠朝着她挤眉弄眼,捏了捏自己腰上的香囊,却还是只把宝珠公主方才的那句话当做是玩笑话。   缓缓摇了摇头,程祈宁想甩掉自己脸上的燥热。   宝珠公主跟着唐尧走了没几步,就立刻问道:“表哥,你带我去哪儿?”   “你以后多有点公主的样子,别老缠着人。”唐尧先训她。   “那是我朋友。”宝珠公主立刻有些不高兴,悄悄抬起腿来假意要踢唐尧的小腿,在唐尧冷冷回头看了她一眼的时候又若无其事地将脚收了回去,嘟哝道:“你不还一直赖在别人家住着!”   “若再这样理直气壮不认错,我就去把你偷溜出宫的事情告诉如妃娘娘。”   宝珠公主立刻老实了下来:“宝珠知错了。”   老实了片刻,她又对唐尧说道:“表哥,我得向你借两个人。”   唐尧看现在顾宝珠的神色认真,停住步子问她:“借什么人?”   “壮汉,力气大点,一个能打三个那种。”宝珠对着空气比量了比量,“比你结实很多的那种。”   唐尧的脸黑了黑。   “对付谁?”勉强克制住想将顾宝珠塞回到皇宫中去的冲动,唐尧问道。   “对付你也不喜欢的人。”宝珠公主笑眯眯地说道,“你在侯府住在哪儿?我还得借一间屋子。”   一想到待会儿她能好生收拾收拾自己不喜欢的人,宝珠公主就觉得心里痛快。   唐尧看了宝珠公主一眼,想着宝珠公主虽然顽劣了些,但是做事还算是有分寸,便直接应承了下来。   至于宝珠公主具体要对付谁,他心里差不多也能猜出来。   ……   珠玑郡主在被大楚皇帝险些掐死之后,又惊又怕,昏死了过去。   等到她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间没有太多摆设的宽敞屋子里。   见她醒来了,一直守在珠玑郡主身边的一个侍女立刻走了出去。   珠玑郡主缓缓抬起身子,看见了自己身上压着的素青色的被子与已经被换下来的衣裳,心里忽然有些安心。   她想着,是大楚皇帝让人给她收拾妥当的。   既然如此,那大楚皇帝待她也还算是有心的。   虽然不知道是谁害得她成了现在这种模样,珠玑郡主想着,要是能入宫去,那她也不算是吃了多大的亏。   她只看重荣华富贵,至于这荣华是用怎样的手段得到的,她并不是十分在乎。   正想下榻,珠玑郡主却发现榻下并没有摆着绣鞋,她眉头一皱,张嘴就想斥骂侍候的婢女。   门正好在这时候被人推开,珠玑郡主想都没想就对来人说道:“怎么伺候人的,鞋子呢?”   过来的是个端着药的侍女:“郡主先好好躺着,婢子待会儿便去给郡主找鞋子,郡主现在先喝了这碗汤药。”   珠玑郡主看着那碗药,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警惕:“这是什么药?”   “皇上说是怕郡主现在已经怀了龙嗣,方才他又动手差点伤了郡主,一时间心里担忧,特意去叫太医来配的安神安胎的药。”   珠玑郡主的手按到了自己的小腹上,没由来心头一喜。   她自己怎没想到这点,若是她有了孩子,那是多大的好事!   喜笑颜开地接过了药,刚想灌入口中,闻着药汁的苦涩味道,珠玑郡主忽然从狂喜中生出了几分警惕:“皇上人呢?”   “老太太的寿宴已经结束了,皇上已经回宫了。”   “那为什么本郡主还留在这里!”珠玑郡主有些恼怒。   侍女退后了一步,跪了下去:“郡主今日与皇上的事情,于礼有些不得体,皇上的意思,是让郡主先在外头住着,等到明年选秀之时,再堂堂正正地以秀女身份入宫。”   见珠玑郡主抱着药碗,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侍女道:“皇上肯为郡主画上了这份心思,等郡主入了宫,必然会是最得宠的小主。”   珠玑郡主抿唇,这样说似乎也没错,可是她原以为今日便能入宫的。   罢了,以秀女的身份入宫,倒是也堂堂正正的,日后说不定在封妃封贵妃的时候,那些大臣们的非议会少些。   她摸着药碗的碗沿,说道:“那这药,可是太医给我开的?”   侍女恭顺点头:“是。”   “把太医叫过来!”珠玑郡主颐指气使道。   侍女很快退了下去,之后又再次回来了:“郡主,太医来了。”   珠玑郡主看这人果真是一身太医院的打扮,终于安心了,挥挥手又让侍女将那太医带了下去,自个儿将药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快拿蜜饯过来!”这药实在是苦得慌,苦到珠玑郡主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了。   屋内的侍女见珠玑郡主喝完了药,都退了下去。   珠玑郡主撑起了身子倚在了床头,手一直搭在自己的小腹上,眼中闪动着希冀与欣慰。   若是真的有了孩子,那该多好。   她方才在睡梦中的时候,就似乎听到有人提起过孩子,然后她真的梦到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   这是福兆。   珠玑郡主一个劲儿地祈祷着上天能给她一个孩子。   “郡主可是想要蜜饯?”银铃般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   珠玑郡主以为是去找蜜饯的侍女回来了,低着头斥骂道,“寻个蜜饯还这般费事,还不快过来!都快被这药给苦死了。”   “这药很苦吗?”   珠玑郡主听着这话里拿着的浓浓不屑与倨傲,抬起头来,看见了宝珠公主在打开的正门的中央站着,身子笔直,红唇嫣然含笑,视线正落到了她的小腹处。   珠玑郡主没由来地有些心慌。   宝珠公主一步步走近了床榻,在离着床边两三步的位置站稳了脚:“郡主,现在的药苦没什么的,你嫁给蛮荒部落的首领这么多年,生过孩子没有?你知道,生孩子很痛苦的,宫中好多女人,为了生个孩子,都死了。”   死了两个字被宝珠公主说的轻飘飘的,珠玑郡主身子却开始颤抖了起来。   “你怕不怕自己生孩子的时候死了?”   “不要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刚才那碗药,可是良药,赵初娉,你这辈子都不会受生孩子的苦了。”   宝珠公主圆圆的小脸儿上一直带着笑,珠玑郡主一句句听完之后,目眦尽裂,忽然整个人扑下了床,手指正对着宝珠公主那张带着笑的小圆脸儿,眼看着她的手就要掐住了宝珠公主那条细细的脖颈。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她杀过人,张庙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都死在了她手里,想杀一个宝珠公主,易如反掌。   谁让宝珠公主把她所有的念想都断了!   差点掐住了宝珠公主的脖颈的时候,珠玑郡主的手却忽然停住了。   她不能杀了她。   这是大楚皇帝最疼爱的小女儿。   “父皇!”宝珠公主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了,泪水瞬间飞出眼眶。   珠玑郡主只当宝珠公主现在喊着“父皇”是害怕了,不能动她,那她总可以吓唬吓唬她:“你若再叫,我让你再也见不着你的父皇!”   身子忽然一轻,之后腹部锐痛,珠玑郡主的身子被两个壮汉架了起来。   大楚皇帝飞快地踏进了这间屋子,关切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她伤了你?”   宝珠公主瘪着嘴哭着,指着自己的脖颈:“她想要掐死我,父皇,她想要掐死我……”   宝珠公主的细长颈子上没有红痕,但是双眼赤红已经怒极的大楚皇帝硬是强行看出了不对劲,想到了今日他差点掐死了珠玑郡主,珠玑郡主一定是在报复,看向了珠玑郡主的视线更加阴冷。   “皇上!”珠玑郡主委地而哭,“公主喂了我绝嗣汤!她这是谋害皇嗣!”   喂她绝嗣汤,就相当于谋害皇家子嗣,她不信就这样,大楚皇帝还会偏向顾宝珠!   大楚皇帝的身子只是稍微一顿,视线扫到了那个未被侍女端走的药碗上,又看了眼宝珠公主。   宝珠公主仍在哭着,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   “眼下你还不是后宫妃嫔。”大楚皇帝冷着嗓子说道。   不是后宫妃嫔,就算怀了孩子,也没名没分的,算不得皇嗣。   珠玑郡主明白过来了大楚皇帝话里的意思,身子立刻趴倒在了地上,面呈死灰色。   ……   比起珠玑郡主,大楚皇帝的心还是偏向于自己的女儿宝珠公主这边的。   而珠玑郡主在知道了那套明年让她入宫的说辞,不过是宝珠派人来糊弄她吃药的说辞之后,更是气愤难当,又无处宣泄自己的怒火,再度晕了过去。   可是等到了十几日之后,珠玑郡主还是如愿进了宫。   在大楚皇帝那日从东宁侯府回皇宫的路上,竟然真的遇到了珠玑郡主口中所说的刺客,而珠玑郡主在这混乱的时候,冲上前去帮大楚皇帝挡了一刀。   在珠玑郡主醒来之后,她什么都不要,只做出一副深情样子,说自己要入宫,默默看着大楚皇帝便好。   不过是后宫多个妃嫔,大楚皇帝觉得无所谓,再加上蛮子派来的刺客似乎都被清除了,珠玑郡主也就没了在他身边待着的价值了,找个院子随便把她塞进去便是。   因着珠玑郡主舍身相救,那些大臣们对珠玑郡主进宫便少了微词,毕竟要是没有珠玑郡主舍身相救这件事,看她在侯府和大楚皇帝在小花园的那件事,实在是有些伤风败俗。但是正因为珠玑郡主救驾有功,功过相抵,大臣们虽然不支持,但是也不反对。   珠玑郡主就这么入了宫,先做了个才人。   宝珠公主对这个结果自然是不满意的,在珠玑郡主入宫三天之后,她一日比一日生气,心头郁郁不得纾解。   第四天的时候,她派人去侯府递了张帖子,派人去把程祈宁请进宫来玩。   程祈宁收到请帖的时候,本来是想找个理由回绝的,她对皇宫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   但是收到请帖的时候她正在方鹤居陪着自己的祖母,老侯爷也在,老侯爷见程祈宁蹙着眉头似乎是在纠结,又见请帖是宝珠公主的,当即让人去备好马车,连程祈宁的半点意见都没听。   程祈宁不傻,她经常来方鹤居陪着自己的祖母,在宴会之后,祖父也经常到方鹤居来,祖母缠她,祖父……却讨厌她。   是讨厌的,程祈宁能看出来祖父目光里对自己的不喜欢。   祖父看她的时候,看她的画的时候,眼里常常闪现出厌恶与挣扎。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想着祖父对府中的小辈儿似乎都是差不多的冷淡模样,程祈宁就只当自己的祖父是个不喜欢小孩的长辈,心里不舒服,却也没有特别难过。   不想进皇宫,去见见宝珠公主倒是也可以,程祈宁回到韶京之后也没有朋友,比起侯府其他几房的那些姑娘,程祈宁更喜欢直爽可爱的宝珠公主,便在与宝珠公主约定好的日子,乘着马车到了宫中。   看着森严的皇宫城墙,程祈宁的眼皮忽的一跳。   心头不安生。   大概是因为她的那个梦境。   说起来,玉郦寺的高僧至今都没把解梦的结果告诉她。   进了城门,踏上了青石板铺就的长路,程祈宁心头的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   走出去的每一步,似乎都能和梦境里的她走过的路重合起来。   程祈宁身上也没带什么东西,就把腰上的那个小香囊解了下来握进了自己的手里。   紧紧攥着。   好像这样,她那颗有些慌乱的心才能稍微安定一些。   进了宫门,很快就有宝珠公主早就安排好的侍女过来指引她到宝珠公主的行云宫。   还没到行云宫,倒是遇见了熟人。   六角歇方亭里,坐着个身段看上去就很是柔软的妃嫔,正慵懒地倚着栏杆,观赏着水中的游鱼,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给她扇着扇子。   程祈宁只是略略看了一眼,见这人是珠玑郡主,便不再想管她了,跟着宝珠公主派过来的侍女,继续眼望前路地往前走。   珠玑郡主却不依了,她听祝氏说程祈宁今日入宫,才特意打扮了一番,早早等在这里,就是想让程祈宁瞧瞧,如今的她是怎样的风光。   可是程祈宁居然只看过来一眼,然后就打算走开?   这怎么能行?   珠玑郡主赶紧碎着步子追到了程祈宁的身边:“程二姑娘!”   程祈宁无可奈何地停住了步子,看了眼珠玑郡主,福了福身子:“给才人问安了。”   珠玑郡主听见了“才人”二字,脸色就有些发白。   才人的品阶太低了。   宫中虎伺狼环,她的父亲是将军府庶子,只是个官阶五品的武将,出身于她毫无助力,又不得大楚皇帝宠爱,刚进宫这几日,收到了许多妃嫔明着暗着给的下马威。   可是就算过得不舒服,她也不想落了旁人的笑话,她就是要让程祈宁看看,也要让赵氏看看,她现在是怎样的春风得意,珠玑郡主脸上扬起了笑:“程二姑娘怎么入宫来了?莫不是来看……”   “来看看宝珠。”程祈宁截断了珠玑郡主的话。   她不是来看她的,珠玑郡主是死是活,在宫中又过成了什么样子,她没有丝毫的兴趣。   珠玑郡主的美眸里流露出了几分阴狠,顾宝珠?   她现在最恨的就是那个死丫头。   大楚皇帝不来见她,怕是就是因为她已经不能怀孕了……   珠玑郡主看着程祈宁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愤恨,她伸出手,假装善意地想拉住程祈宁的手:“程二姑娘是来见宝珠公主的啊,那倒是姨母自作多情了。”   程祈宁往后撤了撤,不打算给珠玑郡主这个面子,让她拉住她的手。   珠玑郡主的手搭在半空中还有些难堪,程祈宁身后的那两位宫廷侍女轻轻偷笑了一声。   珠玑郡主瞪了那两个侍女一眼,收回手,右手把玩着左手手腕上带着的金镯子。   程祈宁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晃,抬眼看着珠玑郡主脖子前挂着的鸽子蛋大小的祖母绿宝石,眉头轻轻皱了皱。   珠玑郡主现在穿金戴玉的,一身打扮花红柳绿,实在是有些俗艳。   偏偏珠玑郡主自己的感觉特别好,看见了程祈宁颦蹙的样子,只觉得程祈宁是见到她现在过得很好心里头不舒服了,程祈宁不舒服了她的心里就畅快,脸上的笑容愈发显得娇媚:“程二姑娘,你祖母寿宴那天的事,姨母还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我也没有进宫享福的机会。”   珠玑郡主在冷静下来之后,以为是祝氏背叛了她,但是后来祝氏很快来找她陈情,说那天的事情和她没有关系,言辞恳切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她也觉得胆小的祝氏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因此基本断定了是程祈宁在这里面用了什么手段。   要不然原本该吃亏的人是程祈宁,为何会变成她!   谢她?程祈宁皱皱眉,她不觉得自己和那天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珠玑郡主看着程祈宁的笑容忽然冷了下来:“谢归谢,但是程二姑娘可要记住,做了什么事情,是会有应有的报应的。”   “若要问罪,还请才人把话说清楚。”程祈宁听着珠玑郡主的话,古古怪怪的,好像是在责备她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委实气人。   珠玑郡主“哼”了一声,张开嘴刚想说话,一颗石子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了,正好打中了珠玑郡主的嘴巴。   珠玑郡主立刻捂住了嘴,有几丝血迹从她的指尖延伸了出来。   “谁!”她捂着自己的嘴喝道。   程祈宁也在四处瞧着是谁扔过来了这块石子,却听见了身旁有丛灌木窸窸窣窣的,她凝神仔细看了看,只看见了一块湛蓝色的衣角。   她弯唇笑了笑,这不知道是宫中那个淘气的孩子。   珠玑郡主找不着罪魁祸首,就把怒火朝向了面前的程祈宁:“你,是不是你!”   “梦才人!”远远地走过来了位穿着黄色轻衫、披了件绿底白杏披风的妃子,“原以为梦才人有救驾的本事,该是个不让须眉的女巾帼,怎的在这里为难一个小姑娘?”   珠玑郡主只是个小才人,见了比她品阶高的,礼数断然不能省,她皱着眉头咬着牙福了福身子:“如妃娘娘。”   宝珠的母亲?程祈宁赶紧对朝她越走越近的如妃娘娘福了福身子:“问如妃娘娘安。”   如妃在程祈宁身边站定,上下看了眼程祈宁,笑笑:“你便是我女儿的朋友?过来,同我一道过去。”   又睨了珠玑郡主一眼:“皇上最不喜欢的便是这般穿金戴银的艳俗样子,不像是宫里头的嫔妃,倒像是商户女,本宫提醒才人一句,切莫自以为是,也千万别太瞧得起自己。”   珠玑郡主等着如妃同程祈宁走了,气得跳脚:“一个早就失了圣宠的妃子,竟然在这里教训我?早晚会变成我教训她!”   程祈宁跟在如妃的身后往宝珠公主的行云宫走,一路人她瞧着如妃的背影,觉得如妃与宝珠公主实在是不太相像。   宝珠公主身材不算很瘦,只是纤秾合度,而如妃太瘦了,走起路来弱不禁风,也当真病弱,每走几步便缓下步子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两声。   “宝珠是怎么遇见你的?”快到行云宫了,如妃也开始同程祈宁说话。   “在我祖母的六十大寿上。”   “六十大寿?”如妃笑笑,“不知本宫能否也在六十岁的时候有个盛大的宴会。”   如妃的目光显然显得有些失落,联系到方才如妃走路间传来的咳嗽声,程祈宁觉得如妃的身体状况似乎不是特别明朗,又不知要如何安慰,默不作声。   宫中的来往的侍女一个个都低着头,一切井然有序,又肃穆,程祈宁不敢贸然多言,多言多失。   如妃收起了眼中的落寞:“若真到了本宫六十大寿的时候,程二姑娘可要好好想想,送本宫件好礼。”   这句话倒是让程祈宁感觉到了几分宝珠公主的风格,她笑着应下:“这是自然。”   看着程祈宁的笑脸,如妃娘娘有些失神,她当初也是这般年轻娇妍的模样来着。   可是这么多年的深宫生活,竟是将她的容貌磨损到了现在这般苍老的模样。   如妃心头有些郁塞,却还是笑着称赞程祈宁道:“怪不得我女儿愿意同你做朋友,她啊,一向是个看脸比什么都重要的。”   “如妃娘娘过奖了。”程祈宁看着如妃的面容,五官精致又大气,便知她当初也是极美的女子,现在实在是瘦的有些可怕,两颊都隐隐凹陷了下去,若是胖些,许是会好看许多。   “程二姑娘,本宫还要麻烦你一件事。”行云宫近在眼前了,如妃忽然开口恳求程祈宁道。   程祈宁停下了步子,抬眼看着如妃。   如妃望着行云宫的方向:“本宫先前,将宝珠看成了争宠的筹码,这几日忽然想清楚了,争来争去也没什么意思,左右那个人是没有心的,不由得觉得自己亏欠了宝珠,程二姑娘若是有时间,便多陪着她玩会儿,宝珠被本宫管束得严,身边没什么朋友。”   她一直真心爱着大楚皇帝,争宠争了大半辈子了,今年得病之后,被大楚皇帝疏远,一时觉得心寒,又在知道了大楚皇帝在侯府的事情之后,更是彻底死了心了。   他的身边,旧人若是去了,便会有新人来,而她即便得过一时的宠爱,也不是一世的,反正命不久矣,不如剩下的日子就痛痛快快地活着。   程祈宁的神色严肃了起来,看着如妃:“如妃娘娘说的,祈宁能做到。”   如妃笑道:“本宫今日见你是第一面,便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去找本宫的女儿玩吧,不要向她说本宫来过,她一向害怕本宫,怕是知道本宫来了,许是担惊受怕的,玩也玩不痛快。”   程祈宁听着如妃轻缓到有些没力气的语气,眉心轻拢,看着如妃离开的背影,心里头忽然有些难受。   深宫之中,果然多的是可怜人。   她旋了步子往行云宫去,还没走到的时候忽然被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孩子撞到。   很快从行云宫出来了几个人,将这个孩子给捉住。   程祈宁没有被撞倒,只是身子有些不稳当,等她稳住身子的时候,刚好对上了那被太监拦腰扛走的孩子的眼睛。   这个孩子的脸上脏兮兮的,眼睛却很明亮,又很深邃,身上穿了件湛蓝色的小衫,很脏。   程祈宁忽然头疼异常。   这是双让她特别熟悉的眼睛。 第051章   五岁多点的孩子……   梦里的事情交迭从眼前走过, 程祈宁握着香囊的手指更加用力,她问身边的侍女:“这孩子是……”   “回姑娘,这是宫里头最小的皇子, 名顾銮。”   程祈宁的指尖有些泛凉。   她没认错。   她那个梦……当真是真实得不像话, 梦过的人,居然真的能遇见。   原本以为现在可以不怕了, 但是在她对上了这个小皇子的眼睛的时候, 心底又开始战栗了。   程祈宁晃神的片刻,那个被太监扛住的小孩子忽然死命挣扎了起来, 咬了太监一口,脚尖一触到地, 立刻飞快地跑到了程祈宁的身后。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却露着怯, 脏兮兮的小手似乎是想去拽程祈宁的襦裙下摆, 又瑟缩着将手收了回来。   前面的这些动静很快将宝珠公主引来了, 宝珠公主看见了躲在程祈宁身后的小童, 立刻追了过来:“顾銮!你怎么又从冷宫跑出来了!”   程祈宁的面色不太好看,她都不想回头去看这个孩子一眼。   梦里的他一杯毒酒要了她的命。   她不会因为一个梦就记了这个孩子的仇,想要对付这个孩子,但是也绝对不可能对这个孩子释放善意,她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顾銮抬起眼来看着宝珠公主, 小脸儿上满是脏兮兮的东西,只一双眼睛是明亮的,干净得像是林间的小鹿一样, 他瘪了瘪嘴:“皇姐,我饿。”   宝珠公主顿住步子,叹了一口气。   她绕到程祈宁的身后,想顾銮牵出来,可是顾銮却非站在程祈宁的身边,又往程祈宁的身前凑了凑。   “顾銮,你这次是跑到行云宫来了,是你运气好,若是你跑到旁的地方,指不定就被人杖杀了,你可知道?”宝珠公主盯着顾銮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问道。   程祈宁并未回头看一眼宝珠公主和顾銮交谈的状况,只是在默默听着,听到这里的时候,她想起了许多东西。   梦里她入宫的时候,被皇后污为灾星打入冷宫,好像就是因为遇到了被人欺负的顾銮,出手救了他,才有了后来的一些事。   顾銮的眼角带上了几滴泪:“皇姐,我饿。”   还是他最开始说的那句话。   宝珠公主拧起了眉头。   约莫是那些往冷宫中送饭食的侍女太监又欺负顾銮了。   顾銮是冷宫妃嫔所出的皇子,从出生到现在大楚皇帝都没看过他一眼,宫中的人踩低捧高,自然瞧不起他,甚至连一些侍女太监受了委屈,都会拿着顾銮出气。   宝珠公主怜悯自己的这个皇弟,但是又不敢在明面上出手保护。   她的母妃不止一次提醒过她,一定不要和顾銮有任何关系,顾銮的生母意图谋害皇上,虽未得逞但是也伤了大楚皇帝的身子,母妃爱戴父皇,便恨极了顾銮的生母,也恨极了顾銮。   不止是她母妃,连父皇也是,父皇也讨厌极了顾銮,宝珠公主还害怕自己若是对待顾銮太好,会同时让母妃与父皇不开心,从此不再喜欢她。   宝珠公主深深地看了顾銮一眼,听着小童委委屈屈的一句“皇姐,我饿”,想着自己的那些顾虑,内疚到说不出话来。   她不能帮顾銮,她不可能因为顾銮而去惹母妃和父皇不高兴。   “把他给我送回冷宫去。”宝珠公主甩了袖,扬声对几个太监说道。   那几个太监立刻上来把顾銮给抱住了。   五岁的小童,本就比不上大人的力气,又饿了许久,五个他怕是都打不过一个太监,更何况是五个太监过来对付一个他。   顾銮很快又被人给扛在了肩头,这次还有另外的几个太监在旁边按着顾銮的身子,就怕他像刚才那样逃了。   程祈宁在跟着有些怏怏不乐的宝珠公主往行云宫里走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   小童颠颠地被太监扛在肩头,看上去就不舒服,却拼命高仰着脑袋,咬着牙不掉泪,不哭,也不闹。   他在看着程祈宁。   虽然没有哭,但是小鹿一样胆怯清澈的眼睛眼角挂着泪,目光里带着绝望。   一个五岁的孩子,目光里就有着绝望。   宝珠公主这时候也转过身来,也看见了自己的弟弟这般可怜的样子,她一下子拽住了程祈宁的衣袖:“念念,我刚刚对他是不是太凶了。”   宝珠公主垂下了脑袋,语气怏怏:“可是我是为了他好,要是他再一次一次从冷宫中跑出来,说不定真的就没命了。”   这后宫,向来是个能吃人的地方,顾銮一个五岁的孩子,没娘护没爹疼,又怎么自保?   “可是我也不能对他太好……”宝珠公主的语气又弱了几分,“我若是对他好,母妃与父皇便会对我不好,念念,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程祈宁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宝珠,你这样做是没错的。”   她和宝珠一样,她因为自己的那个梦,见顾銮可怜,就算自己有能力,也不会出手相救。   宝珠公主又抬眼朝着顾銮的方向看了一眼,见长长的宫道上已经没有了顾銮的身影,她的心里忽然酸涩到有些难受。   “念念,你在此处等待我片刻。”宝珠公主说完,突然跑进了行云宫。   她找到了个侍女,吩咐道:“去御膳房找些点心,送到冷宫那边去,给顾銮,莫说是我送的。”   侍女应了喏,出了行云宫。   宝珠公主这才找到了程祈宁,将程祈宁带进了行云宫来了。   因着偶遇顾銮一事,宝珠公主与程祈宁的心情都算不得太高兴,两人凑在一起下了会儿棋,宝珠公主便想邀着程祈宁到后花园去逛逛。   程祈宁倒是喜欢看花看草,欣然应了。   还没出行云宫,就看见唐尧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边走过来了。   在苏老太太六十寿宴之后,安国公在宴后亲自将唐尧给捉回了安国公府,算起来,程祈宁与他已有三四日没见了。   宝珠公主看见唐尧来了,还有些吃惊:“表哥怎么来了?”   要知道她这表哥一向难请,有些时候,她想邀请他进宫来陪她玩,都被他找事情推脱了,现在怎么自己主动进宫来了。   看见了身侧站着的程祈宁,宝珠公主像是猜到了什么,心里有种猜透了别人秘密的兴奋,又一想,在唐尧的心里根本没她这个表妹,抬眼看着唐尧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怒意。   程祈宁则是奇怪于唐尧的出现,偏头看着宝珠公主:“你把你表哥叫来了?”   想着宝珠那日戏谑她的那句,程祈宁现在看见了唐尧还有些不自在。   唐尧这时候已经到了程祈宁和宝珠公主的面前了。   少年的眉间带着不悦,神色全然不同往日,十分严肃肃穆。   “你们方才看见顾銮了?”嗓音也很沙哑。   宝珠公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表哥,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果然见到了。   唐尧的眼里瞬间划过了一丝狠戾。   到了后花园之后,两个小姑娘挽着胳膊在花丛间走着,宝珠公主看看花又看看程祈宁,看了看程祈宁又看看花,终于忍不住停住步子,对着程祈宁耳语道:“念念你瞧瞧我表哥,一直跟着咱们,要知道他之前从来不会陪着我到这边来。”   程祈宁总觉得宝珠公主话里有话,抿了抿唇瞧了眼唐尧的方向,对上了唐尧有些忧忡的目光,程祈宁还有些惊讶。   认识唐尧以来,唐尧一直是一副不知世间忧愁为何物的模样,现在他的眼里怎么装着这么深的忧虑?   宝珠公主的性子不安定,在后花园里走了不过几百步,把顾銮的事情暂时忘却了之后,就又生出了旁的念头,拽着程祈宁要去宫中的凉亭钓鱼。   被唐尧冷冷看了一眼,说了句“今日日头太盛,不适宜在外走动太久”,宝珠公主缩了缩脖子,歇了去凉亭的念头。   几人回到了行云宫的时候,遇见了礼部尚书的女儿李棠如。   李棠如是宝珠公主的伴读,从六岁开始,大多数时间就住在宫中。   宝珠公主显然未料到李棠如现在来找她,只淡淡看过去一眼。   李棠如则是紧忙到了宝珠公主面前,刚想问宝珠公主些什么,看见了跟在宝珠公主身后的程祈宁,她的身子顿住,又皱起眉头,问道:“姑娘是?”   “东宁侯府,程祈宁。”   听见程祈宁自报家门,李棠如也跟道:“礼部尚书李正期嫡次女,李棠如。”   其实程祈宁不说自己是谁,李棠如也认识。   苏老太太六十寿宴之后,许多人都见了程祈宁,惊为天人,这几日京城中的贵女圈子里,对程祈宁的议论声很多。   李棠如有些不服气。   这才几日?程祈宁的风头就快要压过她了。   李棠如在韶京中是久负盛名、才貌双全的贵女,又是大楚皇帝最疼爱的宝珠公主的伴读,封头正盛,乍然出来了个程祈宁抢了她的风头,她的心里十分不舒服。   苏老太太六十寿宴上,她没能和程祈宁说上话,现在倒是有了机会,李棠如款款移动了步子走到了程祈宁的身边,脸上带着笑:“程二姑娘,我听说你刚从江南回来,不知江南的风景比起韶京如何?哪一处更好些?”   程祈宁看这李棠如面容姣好,说出来话倒是咄咄逼人,笑着说了句:“一南一北,风景自然不同,若说哪处好哪处差,世人常倒此心安处是吾乡,我倒是觉得两处都好。”   李棠如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最开始她看这程祈宁,只觉得可能是个草包美人,空有容貌没有才学,可是听她说话倒也知道分寸、进退有度,似乎并不是她想的那样的。   这让李棠如的心里更加不服气了起来:“我自小未曾离开韶京过,一直陪着公主在宫中长大,倒是很好奇,江南那边,女子可是能去读书?不知程二姑娘又读了些什么书?”   宝珠公主闻言皱了皱眉:“李棠如,这是我的行云宫,你怎站在我的宫里,盘问我的客人?”   程祈宁扯了扯顾宝珠的衣角。   李棠如果然变了脸色,又扯起了笑:“公主莫要生气,我也是瞧着程二姑娘,觉得心里喜欢,就同她多说了两句。”   想到了什么,李棠如的脸上笑容更深:“公主,棠如眼下来找您,就是想问问,季先生前几日布置的作业,您可有做完?”   宝珠公主平素最不喜欢的便是学习,听见了李棠如的话脸色先沉了沉,目光中满是苦大仇深,又不想让这李棠如好过,她挺胸昂头:“一早就做完了。”   “这作业可不少,我足足写了三个时辰才写完,听闻公主这几日,日日在行云宫虚度时光,哪来的时间做完这些作业?”李棠如显然是不信。   宝珠公主气得想跺脚,却是扬起笑对李棠如说道:“我又不笨,不过一会儿就能做完的作业,哪用得着三个时辰。”   李棠如被宝珠公主的嚣张样子气得喉头一哽。   她跺了跺脚:“若是到时候先生检查作业,公主的出了差错,挨了戒尺,可别怪棠如没过来提醒您!”   “既然只是来提醒我这件事的,提醒完了,能走了吗?”宝珠公主显然很不喜欢自己的这位伴读,开口送客之后就挪开了目光,看了眼程祈宁,又看了看站在远处没有上前来的唐尧,“念念,表哥,你们快随我进去吧。”   表……表哥?李棠如的身子忽然僵住了。   她抬眼,看见了远远站着,一直望向这边的唐尧,心里忽然有些发慌。   李棠如很怕唐尧。   她大哥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唐尧,在早些年前被唐尧打断过腿,后来她们家一直是见唐尧就绕道而行的。   心里心虚,李棠如赶紧碎着步子离开了这里。   唐尧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李棠如消失的方向,李家与他一早就结下了梁子,当初李棠如的哥哥曾经当街笑话程祈宁的父亲程子颐做的事有损风骨,便让他记在了心里,找机会收拾了一番。   更何况,现在的皇后就是李家人,他就更没有手下留情。   现在的皇后,就是当初推动着程祈宁进了冷宫,遇见了顾銮的罪魁祸首。   李棠如在离开了行云宫之后,心里还是十分不安生,唐尧恶霸的名声实在可怕,再加上她大哥被打断腿恢复了三四年了,至今仍然行动不便,越想越觉得她自己有些危险,就直接去了皇后的东慈宫。   见到了自己的姑母,李棠如一下子扑到了皇后的怀里:“姑母。”   皇后端坐在凤座上,堪堪扶住了李棠如的身子:“棠如这是怎了?”   李棠如的声线有些发抖:“侄女儿在行云宫前,遇见了唐尧。”   皇后的目光立刻沉了沉。   福宁长公主一家与皇后的关系并不是十分和睦,在当初封后的时候,福宁长公主是唯一一个出言阻止这件事的人。   想到了往事,皇后的目光更加不耐烦了起来:“不过是遇见了他,你在害怕什么?”   李棠如心头就是有着说不出来的害怕,韶京有关唐尧的风言风语太多了,简直把唐尧勾画成了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她没由来打了个冷颤。   “方才侄女儿去找宝珠公主,是想提醒提醒她,早些完成季先生的作业,可是却遭到了宝珠公主的顶撞,侄女儿为了督促公主尽早完成作业,就严肃了一些,说出来的话也有些不近人情……”   皇后慈爱亲切地轻轻拍了拍李棠如的后背:“棠如这样做,也是对宝珠好,等她懂事了,就理解你的苦心了。”   李棠如点头:“可是侄女儿是在担心,这些话被唐尧听了去,以为我在欺负宝珠,这宫中的皇子公主里头,与唐尧关系最好的便是宝珠公主,姑母,你说唐尧会不会报复我?”   “这……”唐尧任性妄为惯了,皇后也拿不准他会做什么。   而且当初唐尧曾经将她弟弟唯一的儿子的腿都给打断了,可是因为有福宁长公主和安国公罩着,根本没人敢责难她,她去找大楚皇帝埋怨过,但是大楚皇帝对她的情分已薄,早就不会再听她的话。   “侄女儿方才看着宝珠公主和程二姑娘进行云宫的时候,唐尧似乎往侄女儿这里看过来一眼,目露凶光,侄女儿实在是害怕。”李棠如说道这里,身子缩了缩,话语间有了哭声。   “等等。”皇后的身子忽然坐直了许多,“方才你提到的程二姑娘,可是程子颐的女儿程祈宁?”   李棠如不知姑母为何突然将话题突然岔开了,却是如实点头:“便是东宁侯府行二的嫡系姑娘,程祈宁。”   皇后的身子靠住了自己的凤座的椅背,闭了闭眼:“宝珠公主与她的关系极好?”   “看上去确实是如此。”李棠如想到了顾宝珠对待程祈宁的亲昵样子,心里还有些愤愤。   她都做了顾宝珠八年的伴读了,顾宝珠却是打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可是她却对一个与她刚刚认识了没几天的程祈宁这么好。   再联想到现在韶京对程祈宁的夸赞之声,李棠如的心里更是意难平。   皇后看着自己侄女儿脸上的愤恨与嫉妒,忽然勾唇笑了笑,手指抚摸上了李棠如的面颊:“宝珠公主现在也十二了,竟然还是不识珠玉,本宫倒是得去提点提点宝珠了。”   “姑母这是何意?”李棠如听见皇后将她比作“珠玉”,心头不由得一阵喜悦,面上却是风平浪静的谦逊模样。   “东宁侯府的二姑娘,程子颐的女儿。”皇后将这句话念叨了两边,神色忽然变得意味悠长了许多,然后轻轻笑着说道,“当初程子颐因与秀女有纠葛,便将那秀女画丑了许多,毫无君子风度名士风骨,这般品行的人,又怎会养育出好儿女来?”   李棠如抬起眼来看着自己的姑母:“侄女儿瞧着,这程祈宁倒真是好看极了,就连宝珠公主,也根本不敌她的颜色。”   “不过一套皮囊罢了。”皇后笑笑,“当初她爹爹不也是京城最受人称道的美男子,最后也只是落得个要飘零离京的下场。”   神色忽然黯了黯,皇后继续说道:“只是本宫当真没料到,他居然还会回京来,老侯爷也是好胸怀,在知道了那么多之后,居然还想把爵位交由程子颐来承袭。”   李棠如开始听不懂自己的姑母在说什么了,刚想问几句,就听见皇后说道:“今日之事,棠如不必害怕,不管出了什么事,姑母自会护着你,姑母倒是要嘱咐你一句,你既然是宝珠公主的伴读,就要多为她考虑,宝珠公主年纪小,容易识人不清,她若是交了什么不值得交往的朋友,你可要提醒两句。”   李棠如赶紧说道:“侄女儿谨遵姑母教诲。”   皇后娘娘满意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这些日子以来,本宫的身子有些乏,棠如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就先下去吧,本宫要歇息一会儿。”   “侄女儿告退。”李棠如听皇后娘娘这样说,赶紧告退了。   李棠如走后,皇后身边的侍女上前问皇后道:“娘娘可是要到榻上去歇会儿?”   皇后却是勾唇笑着:“不了,本宫忽然想起,好久未曾巡视着后宫了,过来,帮本宫好生梳洗一番,本宫,要到冷宫去看看。”   侍女恭敬点头应“喏”,帮皇后梳洗好之后,搀着皇后出了东慈宫的宫门,然后坐上了轿辇,摇摇晃晃地往处在最偏僻的地方的冷宫去了。   “冷宫”虽有宫字,却并非宫殿,只是一排破旧的屋子。   皇后娘娘坐着的轿辇远远停了下来,听着冷宫里头传来的女人戚戚哀怨的哭声,勾唇浅浅笑了笑,对站在自己身边的侍女说道:“听听,原先这婉贵妃唱起小曲来嗓子就哀婉动人,现在哭起来也还是这么动听,倒真是难得的好嗓子。”   皇后娘娘这番话,她身边的侍女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就恭恭敬敬地站在皇后娘娘的身边听着。   皇后娘娘从头上拔下了个簪子,移动莲步走上前,侍女赶紧推开了屋子,皇后走了进去。   一股子发霉发烂的破败气息扑面而来,皇后娘娘赶紧用袖子掩住了自己的口鼻,然后才抬起眼来看了眼这屋内。   屋内除了一张破破烂烂三条腿的木床,其他的,就只剩下了四面墙壁,和缩在角落里哭着的女人。   皇后一步步走到了女人的面前,蹲下身去:“婉儿。”   她伸出手,拨开了女人面前散着的头发,有用自己方才从头上拔下来的簪子将她的散发简单绾了绾,然后看着女人哭肿的泪眼,皇后的眼里也泛起了泪花,十分心疼:“婉儿,你说你,怎就将自己逼到了这般田地。”   原先的婉贵妃,现在的婉才人看见了皇后的面容,这么多时日的委屈更是全部涌上了心头,嚎啕大哭。   等着婉才人哭完了,看着面前的皇后,忽然跪了下来:“皇后娘娘凤架来此,妾身有失远迎,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如今婉儿都落入了这般境况,本宫又如何能狠下心来罚你?”皇后的面容温婉,看着婉才人满是愁容的脸,“本宫今日过来,就是想同你说说话。”   “本宫方才得知,宝珠近些日子和东宁侯府的程二姑娘走得很近,一时间就想起了往事。”   “程二姑娘?”婉才人的眉头忽然紧紧皱了起来,“皇后娘娘说的,莫不是他的女儿?”   皇后娘娘抬眼看着婉才人:“正是程子颐的女儿,程祈宁。她现在还在行云宫呢,宝珠与她交好,估计着以后会常常喊她来宫中玩耍。“   婉才人的眼底忽然迸出了几分恨意。   当初她不过是在程子颐给她画像的时候,痴迷地多看了程子颐几眼,就惹得他报复,将她的画像画丑了许多。   若不是后来皇后娘娘早早发现了这件事,并将她安排在御花园偶遇圣上,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得宠。   虽然得宠之后,还是落得了个被打入冷宫的结局,但是婉才人对程子颐依旧记恨。   “程子颐回京了?”婉才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   “几个月前,东宁侯府的长子病逝,老侯爷就将程子颐叫回来继承了爵位。”   “东宁侯亲自叫他回来了?”婉才人显然有些吃惊,“可是他不是该以为……”   “谁能知道东宁侯的心思。”皇后笑笑,“我只是替婉儿你抱不平,如今你落得了这般田地,程子颐却还是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娇妻在怀,儿女成双,很快还要继承东宁侯的爵位,婉儿,你说说,这天道怎么能这样呢?”   婉才人眼中的恨意更多了许多,咬牙切齿:“老天爷当真待人不公!”   皇后怜惜地看着她:“本宫无法决定皇上的决定,纵然有心,却也无力,没能将婉儿你救出冷宫,但是本宫带了些首饰过来,你拿着去打点打点那些个宫女太监,在冷宫的日子也不至于太难过。”   皇后娘娘示意身后的侍女将一个装着各种首饰的檀木盒子抱了出来,她道:“本宫看着你现在这般消瘦的模样,就晓得你在冷宫里过的不是人能过的日子,快,快拿去。”   婉才人一下子泪流满面,深宫之中,从无真心,偏偏她能得到皇后娘娘的庇护,也不知是前世积了怎样的福分。   婉才人又一次跪到了皇后娘娘脚侧:“妾身谢谢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的目光始终带着温柔的怜惜:“这偌大的宫墙之中,只有婉儿是本宫的同乡,看见了你,本宫也就想起了塞北的家人,本宫若是不帮你,也觉得会受到故土神明的谴责。”   ……   程祈宁离开行云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未时。   天色还算是敞亮,程祈宁被宫女带着往行云宫外走,没走几步,就被唐尧追了上来。   被人追上,又看见是唐尧,程祈宁道了一句“世子”,看着唐尧这张清俊的脸,忽然又想起了宝珠公主说的玩笑话,小脸儿就往下垂了垂,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唐尧看着程祈宁,眼中的忧愁不减:“念念今日,可是见着顾銮了?”   唐尧又提到了顾銮,程祈宁想到了今日所见的那个五岁的小皇子,心里的感觉还有些复杂,只简单地“嗯”了一句。   “念念觉得顾銮如何?”   他的语速较之常日,快了许多,手心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程祈宁歪头看了眼唐尧,见他墨黑的眸子凝视着她,别开眼。   顾銮说起来,该是唐尧的表弟,程祈宁想到这,说道:“似乎是很好的孩子。”   其实若是没有那个梦境,程祈宁觉得自己见着了顾銮这样的孩子,应该会是心疼的。   他那双眼睛多干净,可是却带着满满的绝望。   身世的悲惨本就能够惹人来同情这个孩子,偏偏这个孩子还一副不服输的样子,不哭不闹,恁的倔强。   也就让人更加心疼。   唐尧忽然停住了步子。   程祈宁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往前走了两步之后才发现唐尧还没有跟上来,她折了回去。   看着唐尧惨白的脸色,程祈宁被吓了一跳:“世子!”   转身看见了不远处有个可以歇脚的小凉亭,程祈宁赶紧吩咐唐尧身后跟着的小厮:“快扶你们世子去凉亭里坐下!”   唐尧在程祈宁最开始惊叫了一声“世子”的时候,还想解释一下自己没事,没开口就听见了程祈宁在吩咐小厮将他带到凉亭,他立刻回应道:“不必去了。”   她想把他扔在凉亭就不管了?他不要,他还没和她讲清楚顾銮不是个好孩子。   偏偏开口的时候嗓音格外低沉,让程祈宁听出了几分脆弱。   她以为他这是在逞强,更加着急了,美眸中带了几分怒火,对唐尧身后的小厮说道:“快将世子扶过去!他若是出了事,我第一个不放过你们。”   唐尧的心弦猛地动了动,他嗓音沙沙地开口:“念念,你陪我过去?”   “我自会陪着。”程祈宁只当唐尧是忽然病了,又吩咐她带着的小丫鬟春秀道,“春秀,你回行云宫,去让宝珠公主帮忙叫个太医过来。”   唐尧赶紧阻止道:“不必让太医来,我去凉亭歇会儿便好。”   走了两步,唐尧没听见自己身后程祈宁的脚步声,停住了步子,回过头来:“你也要过来。”   程祈宁跟了上去。   到了凉亭里坐了下来,唐尧看着坐在自己对侧的程祈宁,怕程祈宁误会他病弱,赶紧解释:“我并不是病了。”   程祈宁抿了抿唇,她倒是觉得唐尧方才那面色惨白的样子就像是病了,还在逞强。   想着少年是在逞强,程祈宁也就不戳破:“世子没有病。”   唐尧很容易就猜出了程祈宁现在在想什么,有些郁闷,他方才只是听见了程祈宁称赞顾銮,才会一时心寒,又正巧走到了前世他抱着她的尸体最后走过的路,一时间心痛到无以复加,才……   算了。   不解释了。   重生的只有他一个,她虽然也略知前世发生的事情,却是黄粱一梦,说多了,她许是会把他当做是一个疯子。   程祈宁坐在凉亭里陪着唐尧等着,见春秀还是没有回来,有些着急,想去看看。   唐尧却忽然把她叫住了。   程祈宁顿住步子看着唐尧从袖里拿出了一封书信,有些困惑:“这是什么?”   唐尧笑笑:“这是玉郦寺的高僧给你解的梦,高僧这些日子闭关不出门,就让我将这信交给你。”   程祈宁接了过去:“多谢世子了。”   唐尧颔首:“左右在这里等着也需要些时辰,念念不若现在就打开看看。”   那信是他亲笔写的,上面就四个字。   远离顾銮。   程祈宁点头,打开了信,一目几行匆匆看完之后,又惊讶地睁大眼睛仔细看了几遍,之后芙蓉面上飞上红霞,小脸儿爆红。   这怎会是高僧给她解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  糖柿子手持盒饭并时刻保持向顾銮扔盒饭的状态   糖柿子:领盒饭不,表哥特制奢华版   顾銮:爬走 第052章   凉亭里清风徐徐, 撩动了小姑娘耳边的几根碎发。   唐尧这时候站起来,走到了程祈宁的身后,想将程祈宁耳边的碎发帮她拢到耳后。   终究两人的关系还不够他做这些, 唐尧收回了手, 视线移到了程祈宁的耳垂上。   小姑娘生得精致,耳垂也有着圆润的弧度, 耳后的肌肤格外白皙, 所以唐尧很容易就发现了她耳尖带着的淡淡粉红色。   粉红色……   这是在羞涩?   怎会?   唐尧的视力极好,又高出小姑娘半头, 看见了程祈宁手里拿的那张纸,身子忽然一震。   信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唐尧立刻也脸红了, 想也没想就从程祈宁的手中夺过来那张信纸:“错了错了。”   原来是给错了人……   听着唐尧的话,程祈宁忽然冷静了许多。   宝珠说的话果然是个玩笑话, 唐尧是有喜欢的人, 但是不是她。   想来也是, 她和唐尧不过遇见了才两三个月, 她在一开始对唐尧既防备又冷淡,现在虽说稍稍改观,仍是不冷不热,唐尧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她?   只是不知怎的,程祈宁想到唐尧有喜欢的人, 就觉得自己的心里不是很舒服。   唐尧向来厚脸皮,现在脸上却是面红耳赤,着急地将那封信塞到了自己的袖中, 又匆匆同程祈宁解释道:“这信并非是玉郦寺的高僧给你解的梦……”   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方寸大乱过,觉得有些无从解释。   程祈宁抿唇,仔细考虑了片刻之后抬起头来对唐尧说道:“世子不必担心,念念虽然看到了这封信,但是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语气里带着点很难被察觉的失落,垂眸的样子瞧着安静,更多的有些闷闷不乐。   唐尧早就活成了人精,很快就听出了程祈宁话里的不对劲:“念念觉得我这信是给谁的?”   他扬了扬还未塞回到袖中的信。   程祈宁摇头:“祈宁刚回韶京,所识之人不多,世子若是不想祈宁知晓,不必告诉祈宁。”   听她这语气,是以为他现在有喜欢的人?   倒真是没良心。   唐尧再度坐到了凉亭中央的石凳上,手压着信铺在了桌上,心里稍微有些恼。   既然以为他有了喜欢的人,居然还不知道生气?还真是铁石心肠。   “念念不想知道这封信是谁的,我却想告诉念念,让念念也和我一样烦恼。”   总不能只让他一个人焦灼。   程祈宁闻声去看唐尧,就见他唇角勾着笑,明明还是那张脸,之前唐尧笑起来让她觉得灿烂,现在倒有了几分邪佞。   唐尧喜欢谁,她也不想知道,她没心思去给别人保守秘密。   “姑娘,太医来了。”远远的传来了春秀的声音,把程祈宁从困境里解脱了出来。   老太医搭过手来给这位京中素有恶名的小世子把脉的时候,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人们说他“恶”。   他这是来给他治病的,被唐尧恶狠狠地瞪着,伸出去号脉的手忍不住都抖……   世子这生了双这般好看的眸眼,拿来瞪人,未免太过于暴殄天物了。   一场号脉下来,老太医出了一头大汗。   唐尧轻飘飘吐出了几个字:“怎样,小爷的身子可还健壮?”   “世子的身子毫无病症。”老太医抹了一把自己头上的汗,“就是最近动怒的次数太多,下官建议世子好好控制一下……”   被唐尧冷冷又看过来一眼,老太医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忙道:“下官要说的也就这些,世子保重身体,下官这就告退了。”   送走太医之后,唐尧大声地嘟嘟哝哝:“现在太医院的太医的本事越来越不济了,我一向好脾气,怎会经常动怒。”   一边瞄着程祈宁的表情。   选择做一个恶人,他有他的打算,唯一的顾虑,就是怕程祈宁误会他当真是这种性子。他若到了她跟前,哪还会有什么桀骜不驯。   偏偏程祈宁看也不看他,唐尧的心里有些不痛快,几步走到了程祈宁的跟前:“还在想那封信?”   他被安国公带回到府中之后,关了三日的紧闭,这三日无所事事,就在案上写了写东西。   今日的时候听说宝珠她将程祈宁召进宫中,一时间太过着急去梳洗打扮,让广陌帮他将早早写好的“远离顾銮”的那封信给装好,谁成想广陌给弄错了。   “没啊。”程祈宁点了点头。   她的确是在老太医给唐尧号脉的时候,试着猜了猜唐尧喜欢的会是谁来着。   那满满一张纸上写着“思吾,未思吾,思吾,未思吾……”,也不知唐尧是在惦记着哪家姑娘。   但是她认识的人也不多,猜也猜不出来,倒是猜测的时候,心头一直堵着,还琢磨不出来自个儿心头的不舒服是为什么。   唐尧忽然轻声笑了出来。   口上说着“没有”,小脑袋却点啊点,当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小骗子。   唐尧的一声轻笑让程祈宁反应了过来自己的言不对行,小脑袋立刻像是拨浪鼓一样摇了起来。   “好,知道你没想。”唐尧从袖里拿出了信纸,递给了程祈宁,“信你拿着。”   程祈宁始终保持着呆愣的状态,看得唐尧愈发心里有块地方软得一塌糊涂:“没明白我的意思吗?念念。”   程祈宁只觉得这封信烫手得厉害,赶紧应道:“明白了。”   脑袋里面却是糊糊涂涂的,根本不知道唐尧想让她明白什么。   唐尧看着程祈宁的糊涂怔忪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小姑娘开窍晚,前世入了宫之后和他的身份受人伦限制,隔着一道鸿沟,也不知在那时候的她的心里,到底对他有无一丝感情。   这一世不管怎样,苏老太太的六十寿宴都已经过去了,她与他也已经遇见了七十六日了,七十六日算起来接近一千个时辰,他藏在心底的心事在这时候被她知道,倒也说不上是太过于仓促。   唐尧一字一句说道:“我虽不是个十分光明磊落之人,但是你莫要不信我。信中字句,都是我心中所想,才能落笔成书,你若是现在看觉着烦恼,便收起来不再看,只是我求你好好收着,别丢了。”   “还有。”唐尧顿了顿,看着现在因为他的一番话显得有些不自在的程祈宁,笑了笑,“你既然已经看了信,又说了明白,那你的答案是什么?”   “什么答案?”程祈宁又一次对上了唐尧那双笑起来格外好看的眼睛,立刻慌慌地移开了视线,又觉得自己的举动未免显得太过羞怯,太过被动,又把视线移了回来,看着唐尧的眼睛。   偏偏脸上染上的红,藏也藏不住。   “信上写的问题。”   程祈宁想起了信上的那些“思吾不思吾”,又圆又大的眼睛更是充满了惊讶,然后又跺了跺脚:“世子僭越了。”   程祈宁忽然抬脚往唐尧身边走了两步,将那封信又塞回到了唐尧的手里:“这信,祈宁也万万收不得,世子还是自己留着吧!”   祝芊月的例子还在前面呢,若是她收了唐尧的信的这件事让旁人听去了,指不定又传开怎样的流言蜚语。   程祈宁很快就离开了这处凉亭。   而唐尧垂头看着有些发皱的信纸,心里头有些郁闷。   ……   出了宫门,在宫外等着程祈宁的陈嬷嬷立刻迎了上来:“姑娘。”   见程祈宁的脸颊微红,陈嬷嬷的神色更加肃然:“姑娘在宫里头遇见了什么事?”   “不过是去同宝珠公主一起玩了一会儿。”程祈宁不想让人知道她和唐尧的事情,很快说道,“嬷嬷,咱们回府吧。”   陈嬷嬷点点头:“临出门时,大公子嘱咐过老奴,说是书坊出了新的话本子,让老奴带着姑娘去看看,咱们先去一趟西市,之后再回侯府。”   程祈宁闻言,倒是笑笑:“大哥倒是心细。”   她那些话本子,确实是快看完了。   回程的马车上,陈嬷嬷跟在马车内,看着斜斜倚在雕镂着远山流云的花纹的马车内壁上假寐的程祈宁,往程祈宁的身后垫了个软垫,然后道:“姑娘可是有些累了?”   程祈宁睁开眼,唔了一声:“累倒是不累。”   只是有些心事。   唐尧说的话她都听进去了,说起来唐尧长得好看,家世赫赫,但是最大的问题在于,她现在没有那么喜欢他。   娘亲曾经同她说过,她若嫁人,不必求大富大贵的人家,自个儿喜欢才最重要。   她想着,既然她现在不喜欢唐尧,唐尧却说喜欢她,那她还是同他疏远一些比较好,免得让唐尧误会,耽误了他。   闭了闭眼,程祈宁看着自己腰间挂着的香囊,这时候看着香囊上的图,忽然心里乱糟糟的,于是扯下了香囊,随手往马车中间的四角方桌上一放,闭了眼继续倚在马车车壁上假寐。   程祈宁的马车走到了西市的时候,程祈宁吩咐赶车的在书坊停下。   进了书坊,去二楼拿了些话本子,又到了一楼找了些画作,书坊里忽然走进来了一位身穿一袭青色长衫的清瘦老人。   这人看见了站在书坊中间的程祈宁,目光立刻放柔了许多,往程祈宁这边走来。   程祈宁抬眼,看见是景国公,她笑着上前同他打招呼:“祈宁给景国公问安。”   景国公颔首:“程二姑娘也是来买书的?”   程祈宁手中拿着几本话本子和两轴画卷,话本子是些戏折子,小姑娘家藏被窝里看的那种,她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将手里头的话本子往画卷下头挪了挪,用画卷勉强挡了挡,然后才对着景国公点了点头。   景国公被那两轴画卷吸引过去了目光:“程二姑娘喜欢老夫的画?”   程祈宁猛地点了点头:“自是喜欢的。”   那天在抄手回廊下遇见了景国公的时候,她就同景国公说过自己喜欢他的画。   景国公闻言,笑容更是温和了许多,他招招手换来了书坊的店主:“程二姑娘的这些画,都不要收她的钱。”   转头又看见了身侧的小姑娘困惑的眼神,景国公笑得很是慈爱:“这书坊是老夫闲来无事弄的,程二姑娘日后若是到这个书坊来买书,直接将书拿走便是。”   程祈宁眉眼弯弯地笑道:“祈宁在这里谢过景国公了。”   见小姑娘应下了,景国公笑容中多了几分宽慰:“你经常在此处买书吗?”   程祈宁点了点头:“回来韶京之后,祈宁便一直在此处买书,旁的地方,一来不熟,二来没有国公您的画。”   “你这倒是真的喜欢我的画。”景国公听小姑娘这样说,笑容更大,眼角的皱纹也显得深邃了许多,“不知程二姑娘一般几时会到这书坊来?”   “没个固定的时间的。”程祈宁笑笑道,“随性吧,想来的时候便来了。”   景国公的眼神显而易见地带上了失落,垂眸时目光黯然。   他还想着问清楚了小姑娘常来的时间,自己便也在那时过来,看看她。   景国公又同程祈宁攀谈了几句,问了问东宁侯与苏老太太的近况,之后程祈宁便同他道了别。   陈嬷嬷一直在书坊外头候着,看着程祈宁站在书坊中同一个打扮清贵的老爷说着话,陈嬷嬷的目光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等着程祈宁出来了,她赶紧指派跟车的小丫鬟去马车后头取出来踩着上车的长凳,垫在了程祈宁的脚下,将程祈宁扶上了马车。   进了马车,手上拿着刚买的几个话本子,正是新鲜时候,程祈宁忙不迭地在马车里头就翻开了看。   看了没几页书被陈嬷嬷从她的膝头抽走:“马车里头,光线昏暗,姑娘还是等回到府中再看吧。”   程祈宁于是点了点头,还乖乖把身边剩下的那几本话本子都交给了陈嬷嬷。   陈嬷嬷笑笑,姑娘贵为侯府嫡女,却没有半点的大小姐脾气,平素就算是在姑娘耳边督促她两句,也不会惹得姑娘生气。   这般好的孩子,陈嬷嬷的面部线条柔和了许多,忽然又看见了程祈宁放在身后的画,于是问她:“姑娘这些画……”   程祈宁很宝贝这些画,高高兴兴地同陈嬷嬷说道:“这些画是刘执夙先生做的画,嬷嬷,方才我还在书坊间遇见了他。”   却不想陈嬷嬷在听到了刘执夙这个名字之后,神色大变:“姑娘是说在书坊中遇见的人,是景国公刘执夙?”   “正是。”程祈宁歪头去看那两轴画,没看见陈嬷嬷的神色,笑着说道,“嬷嬷,原来这书坊也是景国公名下的产业,他说日后若是我再到这书坊来,直接拿着书画走便是,不需要付银子。”   “不能再去了。”陈嬷嬷赶紧说道。   程祈宁抬眼看向了陈嬷嬷,见她眉头紧锁,忙问道:“嬷嬷的意思是?”   陈嬷嬷的目光阴郁,将程祈宁身后的两幅画都收到了自己的怀里。   她知道自家姑娘打一开始就喜欢景国公刘执夙的画,在江南桐城的时候可以无所顾忌,但是回到了韶京,这事必须得藏着。   她开了口,同程祈宁说清楚了原因。   ……   回到东宁侯府的时候,程祈宁进了大门,又坐在小轿子里被人抬着往垂花门走,小轿子摇摇晃晃,程祈宁的心思也摇摇晃晃着。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祖父与景国公会有这样的纠葛。   老一辈的往事,从来没有人在她耳边提起过,她竟是不知道,若不是机缘巧合,她祖母可能就不会嫁给她祖父了。   苏老太太原来同刘执夙青梅竹马,互通情意,然而刘执夙痴迷画作,誓要走过万里河山,在十三岁的时候离开了韶京,等到刘执夙回到了韶京之后,苏老太太已经被指婚给了那时候的东宁侯世子,现在的东宁侯。   所以这就是景国公未曾出现在她祖母六十岁宴会的名册上,被邀请到宴会上之后,也躲在抄手回廊未曾真正到宴席去的原因?   也是景国公一生未娶的原因吗……   程祈宁想不明白。   小轿到了垂花门这边停下,程祈宁下了轿子,却发现轿子停的位置离着垂花门还有几步之遥,并未停在垂花门下,只因为垂花门下比她早些已经停下来了一盏小轿子。   程祈宁走了过去,看见了前面那盏轿子是祝氏的,还未对祝氏福身行礼,祝氏就已经匆匆离去了。   程祈宁微微蹙了蹙眉。   在祝氏离开之前,应该是朝着她这边看过来了一眼,但是她却装作没有看见一样,脚步匆匆地走了。   陈嬷嬷跟到了程祈宁的身边,看了眼匆匆走开的祝氏,对程祈宁耳语道:“姑娘,这大夫人看起来心慈面善,该防着的时候,还是得防着。”   程祈宁自然懂得陈嬷嬷的意思,祝芊月出事的时候,祝氏好像去求过母亲,却被母亲回绝了,陈嬷嬷应该是怕祝氏记恨她。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道理,程祈宁还是知道的,于是点了点头。   “嬷嬷,你说大伯母是不是去道观看祝芊月了?”程祈宁有些奇怪从来不喜欢出门的祝氏为何突然出门去了。   陈嬷嬷摇摇头:“老奴倒是觉得大夫人不是去看表姑娘的,她现在似乎还生着表姑娘的气,许是出门去买了些东西,不管怎样,姑娘都要记得老奴说的话,在侯府和在桐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环境,在这里,要分外谨慎小心。”   前不久姑娘出的那件事还让她心有余悸。   程祈宁点点头:“祈宁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   行云宫的宫女听了宝珠公主的话,在做完了今日的活儿之后,才慢吞吞地来到了御膳房,要了些已经冷掉的点心,才往冷宫那边走。   这宫女并不喜欢顾銮。   顾銮虽然是个小皇子,可是谁都能欺负他,偏偏这个孩子的骨头硬,受了欺负也不知道低头,还记恨上了宫里头的所有人,见了哪个宫女太监的,都要捉弄捉弄,如此以来把宫里头的宫女太监都得罪了个干净。   因而就算是宝珠公主吩咐这个宫女去给顾銮送去了点心,她也要挑在自己所有的事情差不多都做完,天色已经昏黑了许多之后,她巴不得那个才五岁多点就一肚子坏水的顾銮饿死在冷宫里。   虽说这样做有些狠心,可是顾銮不过是个圣上不放在眼里的皇子,死了估计圣上都不会掉一滴眼泪,既然圣上都不在乎自己的这个小儿子,那她们这些在宫中谋生的,也没必要去胡乱发善心。   顾銮可是真的既可怜又可恨,可恨比可怜要多。   看着手中的食盒,宫女的心头还是有怒火没处宣泄,忽然停下来,找了处没人的僻静角落,悄悄打开了食盒,往里头扬了些灰尘。   前不久她的小姐妹就被顾銮作弄过,这个宫女现在自己的心里还记着仇呢。   她身边的草丛突然一阵窸窸窣窣,这一处实在僻静,宫女的脊背有些泛凉。   冷宫这一片本来就是阴气极重的地方。   宫女想到了这事,手下的动作立刻停了,赶紧合上了食盒的盖子,往顾銮住的那间屋子去了。   顾銮住的屋子极小,他自小性子就孤僻,身边根本没人伺候着,宫女敲了敲门听见屋里头没人答应,心头忽然一跳。   不会是因为她这点心送得迟了,顾銮饿死了吧。   看了一眼屋子里头黑黢黢的,宫女根本就不敢往前走了,在这一处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个拿着烛火的太监,她要过来了一根蜡烛,点燃了才敢进屋去。   看见了屋内没人,她勾唇轻轻笑了笑,将食盒放到了进门的门槛边上,就抬脚走了出去。   既然屋里头没人,那顾銮指不定又跑到哪处藏着了,这个孩子最喜欢阴人,就喜欢在那些能遮掩住他的身形的灌木草丛树上藏着,反正没饿死就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宫女往外走的步子颇为轻快。   还没走出去几步呢,草丛里头忽然冲出来一团黑影,宫女“啊”地尖叫了一声,紧接着尖叫声便变成了哭声。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突然跑出来抓伤了她的右手。   忽然又听见了几声猫叫,宫女便知道,自己这是被猫给捉了。   宫女左手握住了自己正在流血的右手,左右去看,却因为眼下的天色太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   在她走之后,身后的草丛里钻出来了一个瘦弱的小童,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的野猫,他飞快地跑进屋,很快从屋子里头,一个食盒就被摔了出来。   小童正是顾銮。   食盒被摔出来之后,过了得有半个时辰,房间的门忽然又被打开,小童一步步走了出来,步履缓慢如若耄耋老人。   他捡起了食盒,凑上去闻了闻,又席地而坐,打开了食盒,照着月光看着食盒中的点心,吞咽了几口口水。   虽然目睹了宫女往里头撒尘土,可是几日没落着顿饱饭吃了,饿的发慌,顾銮呆愣愣地抱着食盒半晌,最后捏了块点心就吃了起来。   顾銮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狼吞虎咽吃完了半盒点心,肚子还饿,却不舍得再吃,看了眼窗外的圆月,忽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哭声不似寻常五岁孩子那般率性大声,像是咬着嘴唇在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声音低低的,带着绝望与卑微。   ……   唐尧在程祈宁匆匆跑开之后,忽然拾起了脚下的石子,用尽了力气愤愤扔到了凉亭下的湖水里。   石子打击着湖面绕开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唐尧看着被程祈宁扔回到他怀里的心,心里头就像是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   跑了也罢,她现在就是不喜欢他,他也不该指望她有什么回应。   明明是不该心急的,但是还是觉得有些心伤,唐尧吹了声暗哨,很快广陌就出现了。   广陌在唐尧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跟在唐尧的身边做他的暗卫,还是琢磨不透自家小主子是个怎样的脾气,方才他在暗处看着,小主子跟着程家姑娘往凉亭这边走的时候,分明很高兴,怎着程家姑娘走了,小主子也开始不开心了?   唐尧并未看广陌,摩挲着指尖的信纸:“祝氏今日是不是也入宫了?”   重活一世,他倒是搞明白了这珠玑郡主何来的这么大的本事,能在东宁侯府设计陷害程祈宁,原来祝氏与这珠玑郡主是一路的,珠玑郡主有祝氏在暗处帮着她。   上午他匆忙入宫的时候,在宫外看见了祝氏的马车,便知道祝氏许是又进宫来找已经是梦才人的珠玑郡主了。   珠玑郡主能入宫,这个唐尧倒是没想到,不过后宫倒是个不错的地方,不必他出手,依着珠玑郡主这种张扬爱炫耀的性子,以及他皇舅对珠玑郡主的不看重,迟早珠玑郡主会被其他的妃嫔对付得体无完肤。   但是若是祝氏与珠玑郡主仍是一路,那对程祈宁来讲还是个麻烦。   也是他的麻烦。   广陌本来也想告诉唐尧这件事,应道:“祝氏今日却是是进宫了,是进宫来见了梦才人。”   “继续派人跟着。”唐尧站起身,“祝芊月那边,也要好好看着。”   藏在暗处的毒蛇最可怕。   “世子现在可是要回府?”广陌见唐尧起身,赶紧问道。   唐尧今日出门,并未得到国公爷的准肯,回去指不定又要被国公爷说道,广陌觉着,世子能早回去些,便早回去些,兴许还能让国公爷怒火小些。   却不想唐尧摇摇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回国公府去作甚。”   说完就步履如风地走了出去。   广陌看着自家世子又往聚福居去了,心里一跳,原本想着世子几个月都没到赌场去了,今个儿怎着又去了?   这又是不听国公爷的话擅自离开国公府,又是到赌场来,世子是想气死国公爷吗?   广陌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提醒一下世子,免得世子又被国公爷关禁闭,还没现身,看见了唐尧进了聚福居对面的那间玉石铺子,广陌有些惊讶,心里却放心了下来。   不是去赌场便好。   唐尧在玉石铺子里头坐下,倒是无心挑选玉石铺子里的玩意儿,只是个掌柜的要了个杌子,寻了个视野好些的位置坐下了。   玉石铺子里头的掌柜自然是认得唐尧的,见唐尧来了,不管他要不要买首饰,总得当菩萨一样供着,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丝毫不敢怠慢了。   唐尧饮着茶水盯着玉石铺子的对面看。   他在等人。   郑景林的赌瘾很重,先前几乎日日混迹在赌场中,而他约莫着郑景林在家中已经修养了十日有余,他这种赌瘾很大的赌徒,不可能忍得住。   果然,等着到了华灯满街的时候,赌场里头出来了个被四五个小厮环绕着扶着搀着的身影。   唐尧默不作声地看着。   郑景林似乎脾气很暴躁,一直在骂骂咧咧的,伤得极重,走路的腿都在打颤,被人扶着,步履依旧蹒跚。   只是他在走出了聚福居之后,却没有坐上郑国公府的马车,而是缓缓地往玉石铺子这边来了。   唐尧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水,然后对掌柜的说了句:“小爷要到屏风后头坐着,你若是对郑景林透露了半分小爷在这里的消息,往后就别在这西市做生意了。”   掌柜的忙不迭点头:“一切都听世子的。”   唐尧勾唇笑笑,背着手往玉石铺子南墙下的屏风下走去。   郑景林进了玉石铺子,张口就喊:“近日有什么好看的首饰,都拿过来瞧瞧。”   这些日子他喝药喝的时间久了,连嗓子都被苦得要哑了,说出话来,声音也沙哑着,难听极了。   掌柜的做生意做久了,惯会阿谀奉承,连忙问道:“郑公子这是怎了?可是染了风寒了?”   提起身子的事情,郑景林整个人就狂躁到不行,连说了好几声“去去去”,之后有些气愤地拍着桌子道:“让你把新进的首饰拿上来,你就快去拿首饰,磨磨唧唧的说这么多,浪费爷的时间。”   掌柜的赶快去了。   他挑了几件新进的首饰摆到了郑景林的面前:“这些都是新进的首饰,姑娘们都喜欢。”   这郑景林是个花心的,之前也常来这里买首饰,送给各种各样的姑娘,也是个出手阔绰的主儿。   郑景林闷声不答,只是默默打量着这些被摆出来的首饰,看了半晌,忽然摆了摆手:“这些花红柳柳的,太过艳俗,拿走拿走,换些好看的来。”   掌柜的这倒是有些吃惊了,先前郑景林哪次不是喜欢这种招摇的首饰,今日怎么眼光突然变了?   他一边收拾着摆在郑景林面前的首饰,一边问道:“这些既然不合公子心意,那可否告诉小人,公子这买首饰,是要送给怎样的姑娘?”   “安安静静的,不爱说话,模样清丽丽的,很是温柔。”郑景林说着,眼光忽然变得柔和了许多。   掌柜颔首,一边偷偷看了两眼郑景林现在的模样,见他目光柔和,不似之前那般玩笑戏谑,忽然觉得郑景林是动了真情了。   转念又一想,郑景林这种花花公子,真要动真情,那得多难,八成是又换了个口味,从之前喜欢那种艳丽的,到了现在喜欢些小家碧玉的。   他很快拿出来了个比较素雅的玉制流云簪子,这个倒是让郑景林瞧着不错,欢欢喜喜地付了钱拿着走了。   捏着手中的玉制流云簪子,郑景林的唇角弯了又弯,这些时日被秋巧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又只能瘫在床上不能出府,今日好不容易趁着郑国公未在府中,偷偷溜出来了几个时辰,总得带点东西回去,让秋巧也高兴高兴。   郑景林走了之后,唐尧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看着郑国公家的马车消失的方向,眸中却带着几分阴郁。   之前郑国公承诺说,至少会将郑景林拘在府中三个月,可是这才不过十日,郑景林便又出了府……   还真是信不过。   出了玉石铺子,唐尧叫了辆马车,直接往郑国公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作者君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去考科目一,没有时间码字,所以明天的更新在晚上~周知哦,比心~ 第053章   郑国公府。   唐尧来时并未如愿见到郑国公, 便给郑国公府的管事留了个口信,说若是郑国公再管束不好自己的儿子,那他便要让大理寺的人替郑国来管。   管事的怕极了唐尧, 自是点头哈腰地应了。   离开郑国公府, 走到了垂花门下的时候,唐尧被人叫住:“世子留步。”   回头看见了叫他的人是被丫鬟搀扶着的秋巧, 唐尧的眸子眯了眯。   当日秋巧会出来给祝芊月顶罪, 唐尧也曾稍稍有些疑惑,后来知道的多了点, 便想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面前的女子不过是个贪慕荣华富贵,借机攀附高枝的人。   借着自己有孕, 便想着嫁给郑景林,如此以来也就脱了奴籍, 倒是一笔好买卖。   在这处遇见秋巧, 实在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唐尧并不想同秋巧过多交谈, 也不愿给个好脸色看,旋了步子就想离去。   秋巧自然看清楚了唐尧眼中的鄙夷,可是她都走到了这一步了,早就不在乎旁人的看法了,赶紧道:“耽搁世子几刻的时间, 妾身有事相求。”   “不帮。”唐尧干脆回道,负手离去。   除了程祈宁,别的女人的事他都不想插手。   秋巧一哽, 看着唐尧离开的背影,忽然苦笑。   旁人都以为她是为了荣华富贵才嫁给了郑景林,鄙视她、嘲笑她,觉得她是那种汲汲钻营的女子,可是她并不是啊。   在郑景林身边,也不过是忍辱负重,这些时日,她在给郑景林喂药的时候,药里都下了东西,所以郑景林的伤势才会一直未见好转。   然而从东宁侯府来到了郑国公府,她的心里还惦念着个人,秋巧垂眸,她今日听说唐尧来了,觉着唐尧该是还住在东宁侯府的,便想着问问程祈君的近些时日以来如何了。   不过是想问问……   心里头忽然泛起了一阵酸涩,秋巧的笑容越发苦楚。   “秋巧!”垂花门处突然停下了个小轿,郑景林被几个小厮搀扶着下了轿子,抬眼就看见秋巧袅袅娉娉地站在那儿,他半是惊讶半是欣喜地喊道。   秋巧抬眸,眸中泪光点点,愁绪笼罩。   郑景林一下子冷了脸,心里着急,想赶紧过去瞧瞧,大腿根却锐痛,只能被人扶着过去:“秋巧,你这是怎了?”   郑景林不愿让秋巧瞧不起他 ,刻意压抑着自己嗓音间的痛苦,只温柔关切地询问秋巧。   秋巧抬眸看了郑景林一眼,脸上绽放了笑意,她生得并不出挑,只算得上是秀丽,笑起来的时候倒是温柔至极。   秋巧上前拉住了郑景林的手,柔声道:“妾身中午的时候小憩了片刻,醒来之后找寻不见爷,一时间心里着急,就到了此处来等。”   “等了多久了?”郑景林的心头泛开暖意。   花天酒地之时他一那些欢场女子不过是在寻欢作乐,各取所需,可是秋巧却是真心将他放在心上的。   他是郑国公的义子,自小本领又不出众,得不到郑国公的关注,如今秋巧一直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的感觉,让他十分受用。   秋巧垂下头,没搭话,她身边的小丫鬟倒是机灵,站在秋巧身后道:“夫人醒了之后便满宅子找公子,听下人说公子出门了,便到了垂花门这处等着,一直等到了现在。”   郑景林心头高兴不已,却故意冷下脸来,握着秋巧的手紧了又紧:“你这样,岂不是累着了自己,累着了孩子,实在是该罚。”   秋巧嗔视了郑景林一眼:“若不是爷抛下妾身溜出府去,妾身也不至于在此处等这么久,再说了,爷的身子还未大好,就这么跑出去,依着妾身来看,该罚的是爷才对。”   郑景林弯唇笑了:“那照着你说,该怎样罚我?”   “就罚爷在身子恢复之前,不得出府半步,一直陪着妾身。”秋巧环住了郑景林的腰身。   郑景林看着秋巧头上的那根素净简单的银簪子,从袖中拿出了他从玉石铺子买来的流云玉簪,小心翼翼地替秋巧簪上:“我会出去,还不是为了帮你买件像样的首饰,你现在既然是我的人,怎能再戴着这些不贵重的首饰?”   这些时日秋巧为了照顾他,从未出过国公府,郑景林自知自己的身子状况,就算好了,日后也无生子的可能,所以秋巧肚里的,便是他唯一的孩子,秋巧就是他孩子的娘亲,单为了这点,他就该对秋巧好些。   秋巧垂眸,神色寂寂,并未给出郑景林多少回应。   郑景林倒觉得秋巧这样一幅不关心自己只关心他的态度,实在喜人,捏了捏她的脸颊,忽又想到了什么,问秋巧道:“唐尧到府上来了?”   他在即将到国公府的路上看见了唐尧的马车。   看见秋巧点了点头之后,郑景林的心中忽然卷起了狂怒,咬牙道:“他竟还敢到国公府来?”   郑景林愤愤道:“待到我身子大好之日,定然饶不了他!”   大好之日……秋巧别开眼看了看西沉的日头,扯了扯郑景林的衣角,柔声道:“公子莫要动怒,该吃药了。”   郑景林一腔的怒火被秋巧的柔顺扑灭了不少,眉目间温柔了下来:“都听你的。”   秋巧笑笑,郑景林这般信任她,那他等的大好之日,许是等不到了。   ……   郑国公回府之后,听管事的向他禀报了唐尧的话,身上带着尘土味的斗篷尚未解下,便直接到了郑景林的院子里去,将郑景林好一番数落。   之后他又派了自己身边的几个得力的小厮到了郑景林身边,好好看着,说是不出三个月,不准郑景林出他的院子半步。   郑景林心底大为不悦,却也无力反抗,只得对自己身边的秋巧与薛平阳诉苦。   却不想这事成了薛平阳结交郑国公的契机。   薛平阳为能让郑景林出门,曾几度去规劝郑国公。   上次郑景林会大着胆子出门去聚福居,就是听了他的话。   他怀着的念头不过是让郑景林继续着过去花天酒地的生活,愈堕落愈好。   他本来就不喜欢郑景林的为人,程祈宁的事情更是触碰到了他的底线,只在郑景林喝的疗养药中加上慢性的毒|药远不能平息他心头的愤怒,郑景林生时生不如死,死后遭万人唾弃才好。   只是……他没能让郑国公松口,让郑景林可以出门。   但是薛平阳却让自己得到了郑国公的赏识。   薛平阳本非庸才,又恰到好处地在与郑国公的谈话间显露出了几分自己的真才实学,郑国公觉着他是可造之材,思忖了几日之后,便去请薛平阳做自己的门客。   薛平阳推拒了两次,在第三次的时候应下了。   ……   在苏老太太六十寿宴不久之后,京中忽然又起来了关于程子颐的热议。   程子颐在回京之中,并无任官之意,只流连于书坊之间,瞧些先人画作,或者是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作画。   他生性淡泊,从无争名夺利的欲望,每每听见旁人说他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出身与才华也只是一笑置之,不以为意。   只是这次听见了流言蜚语,程子颐的心里倒是有些不痛快。   若是人们只议论他的确是可以一笑置之,可是若是再加上了他的女儿,当真是惹了他不高兴了。   流言里头拿着十年前的事情在做文章,说是他为人卑鄙下作,有其父必有其女,说是觉得他的女儿也定然不是品行温良之人。   而珠玑郡主这边,正看着祝氏的来信,看着祝氏在信里说着程子颐最近的烦心事与京中人对程子颐和程祈宁的非议,心头大悦。   当初她在闺中的时候最喜欢的便是同赵初喜攀比,偏偏事事都要落赵初喜一头,后来她去和亲,赵初喜和程子颐被赶出京城,她才觉得自己稍稍高出赵初喜一头,可是谁曾想到,这十年一过,赵初喜与程子颐居然又回到京城来了,而且赵氏还会是日后的侯爷夫人?   越攀比心中越愤懑不平,好歹现在有着这种流言蜚语,还能让她的心头舒服上许多。   想了想,她与赵氏在苏老太太的六十寿宴之后,也得有两三个月未见了,珠玑郡主勾唇笑笑,请了个小丫鬟来研磨,说要请赵氏入宫来看看她。   姐妹情深,赵氏出了事,她这个做妹妹的,怎么能不赶紧往里头加把火呢?   珠玑郡主想到了赵氏可能会有的消沉样子,心里头就觉得舒心不已。   赵氏在收到了珠玑郡主的信之后,便接受了珠玑郡主的邀请。   她还想当面问问珠玑郡主,京城中的流言是不是珠玑郡主派人去散布的。   十年前的事情早就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大多数人早就忘记了有这么件事,若是没有人在暗中作祟,定然不会闹出现在这种局面。   珠玑郡主今日好生梳洗了小半个时辰,便静静等着赵氏。   虽说入宫两个月以来,大楚皇帝都未曾宠幸过她,但是幸得大楚王朝财力丰厚,她一个小小的才人,院落也是碧瓦青墙,十分气派。   在等着赵氏的时候,珠玑郡主忽然唤来了身边伺候她的一个宫女,低声吩咐了些什么。   宫女应“喏”离去,珠玑郡主的唇边紧接着勾起了阴森森的笑意。   这次她不止要看赵氏的笑话。   赵氏不是一向护短吗?这次流言中没见赵氏的影子,那她也让她身败名裂,同她的夫君、女儿一起受到众人的非议。   端坐在上首的位置等了半晌,终于等到了赵氏来了,珠玑郡主赶紧说道:“呦,姐姐可终于来了,再晚一些,这茶就要凉透了。”   看见了站在赵氏身侧的程祈宁,珠玑郡主的眸光闪了闪,既而又弯唇笑道:“居然把小外甥女也带过来了,姐姐怎知道,妹妹甚是想念你们?”   赵氏抿唇看着笑颜如花的珠玑郡主,想着这几日京中的流言蜚语,她只想赶紧找珠玑郡主问个清楚!   可是纵然心里着急,如今赵初娉已是宫妃,她断然不能失了礼仪,于是拉着程祈宁的手给珠玑郡主福了福身子:“臣妇与女儿给小主问安了。”   程子颐如今尚不是侯爷,又无官职在身,她的位分是要比珠玑郡主要低一些的。   珠玑郡主对赵氏的行礼很是受用,洋洋得意地笑了:“姐姐可真是多礼了。”   对比着赵氏的神色不悦,珠玑郡主今日满脸都是笑意,对赵氏说道:“姐姐还不快些坐下,还真要等到茶凉了再坐下吗?这后宫这么大,姐姐想找到妹妹,肯定也费了一番心力,快些坐下用些点心吧。”   程祈宁跟在赵氏的身后,母亲今日说要入宫,她不放心才非要跟着,随母亲入座之后,看着案前的绿豆糕和茶水,程祈宁皱了皱眉,扯了扯赵氏的衣袖,小声叮嘱道:“娘亲,这些东西,万万吃不得。”   程祈宁同宝珠公主的关系日渐亲密,也就知道了后宫中的一些事情,知道这两个月以来,大楚皇帝从未宠幸过珠玑郡主,如此可见大楚皇帝当初会失了天子仪态在侯府的小花园中便与珠玑郡主成就好事,指不定是吃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因而在珠玑郡主的身边,定然是要小心谨慎,什么东西都万万吃不得喝不得。   赵氏侧头对着程祈宁浅浅一笑,轻轻颔首表示知晓了。   她与赵初娉从闺阁中斗到了现在,对赵初娉的一些恶心手段早就有所领会,自然不会贸然饮用赵初娉备好的茶点,只是女儿这点年纪就有这样的细致心思,倒是让她颇感安慰。   珠玑郡主最见不得赵氏笑起来的模样,赵氏本来就生得国色天香,笑起来更是容颜动人,现在还不止是一个赵氏,她那个女儿程祈宁更是好看,委实恼人。   珠玑郡主见她比不得赵氏,更比不得程祈宁,一时间心里记恨恼怒,皮笑肉不笑,想要戳一戳赵氏的痛处:“妹妹见姐姐脸上颇多愁绪,听闻京中最近流言颇多,姐姐可是在担忧着这些流言?”   赵氏转过头看看向了珠玑郡主,眉目中带着冷意:“既在深宫之中,不知小主如何知道的宫外之事。”   珠玑郡主的脸忽然白了白,她只想着看赵氏的笑话,居然忘记了这件事。   后宫戒备森严,宫妃没有皇后与皇上的准肯,是断然不能出宫门的。   稍稍定了定心神,珠玑郡主笑道:“不过是些宫女太监议论的时候,让我给听着了。”   “是宫女太监议论的时候让小主听见了?还是小主刻意让宫女太监议论着给别人听的?”赵氏不愿同珠玑郡主虚与委蛇,语气不善。   珠玑郡主听赵氏的语气不善,心中怒火突然就燃盛了几分,再看看堆在赵氏面前的点心茶水丝毫未动,她好不容易安排的事情恐怕要落了个空,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怒意,假假笑着说道:”姐姐倒是越来越会说笑了。”   见赵氏还是不吃不喝,珠玑郡主退而求其次,挪开眼看着程祈宁:“程二姑娘怎也只干坐着,不吃不喝的,这是姨母废了好大功夫备好的点心,宫里头的御膳房做的,在外头可吃不着,快尝尝看看。”   赵氏在桌下握住了女儿的手,示意她不动。   可是程祈宁瞧着珠玑郡主殷殷切切的目光,心里头却忽然生出了点别的主意,她用面前的玉制的小签叉起一块绿豆糕,却是用左边袖子挡住了自己的嘴巴,佯装吃下,只是在放下左手的时候,悄悄将点心收到了自己的左袖里。   她倒是要瞧瞧,这珠玑郡主是不是真的在点心中放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坐在上首的珠玑郡主看着程祈宁吃下了一块绿豆糕,虽说不是赵氏吃下的,但是是程祈宁这件事也足够让她心头愉悦,心头大喜,饮了一大口茶水。   赵氏看着女儿的动作,心里大概也知道女儿在想什么,笑着看了看她,又冷眼看向了珠玑郡主:“今日会过来,只是想提醒小主一句,若是真让臣妇查清楚了是谁散布了这些谣言,定然不会轻饶此人。”   赵氏勾唇笑笑,“当年臣妇用的手段,妹妹是知道的。”   珠玑郡主死死咬唇,手掌按住了面前桌案的漆面:“你可知现在给本宫撑腰的是皇上!”   对上珠玑郡主含着恨的眸子,赵氏的神情显得格外云淡风轻:“在臣妇这里,小主不必那么辛苦地假装,小主入宫两个月,未曾被圣上宠幸过,这件事,想瞒是瞒不住的,小主大可不必那么费心费力地做出一副受宠模样。”   赵氏看起来是一介弱女子,该防备的事情其实早早就防备了出来,自打珠玑郡主入宫之时,她就小心关注着珠玑郡主的状况。   珠玑郡主完全没料到赵氏竟然知道她的状况,脸上一阵青一阵紫甚是好看,偏偏大楚皇帝未曾来临幸她这件事是真的,她根本没法反驳什么。   正气愤难当,忽然听闻外头传来了宫女的一句:“小主,皇上来了,皇上来了!”   赵氏皱了皱眉,珠玑郡主的心头却是狂喜。   大楚皇帝来的正是时候!   她笑着转头看着赵氏:“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同姐姐知道的是一样的,姐姐从何处听得传言说我被冷落?你瞧瞧现在,皇上这不是来了?”   赶紧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珠玑郡主迎了出去,看着一身龙袍的大楚皇帝朝着她走过来,俏脸上飞上了朵朵红云。   若说起来,大楚皇帝的容貌虽不及程子颐,却也是上乘,身上还有着身处皇位带给他的矜贵气质,让珠玑郡主很倾慕。   大楚皇帝走到了珠玑郡主身边站定。   珠玑郡主察觉到大楚皇帝的目光停在了她的身上,福身的姿势愈发恭敬,心不免狂跳了起来:“皇上,臣妾不知皇上突然驾到,有失远迎……”   可是大楚皇帝的视线只是在她身上略略看了一眼,便迅速别开,抬起步子走近了屋内。   珠玑郡主身子一僵,然后迅速追了上去。   听说大楚皇帝来了,赵氏与程祈宁自然不敢怠慢,她们没珠玑郡主那般急切,这点时间只够走到门边,迎上了去行礼道:“皇上。”   大楚皇帝淡淡笑了笑:“免礼。”   大楚皇帝并未坐下,只是在屋中站着。   程祈宁悄悄扯了扯赵氏的袖子。   她想要尽快离开这里。   因为大楚皇帝似乎一直在看她,让她的心里不舒服极了。   若是旁人这般放肆地看着她,还能训斥两句,可是面前的人既然是大楚皇帝,想训斥也不得。   赵氏也自然看清楚了大楚皇帝的目光,他似乎对自己的女儿过分感兴趣,再想到她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赵氏的眼皮不由得一阵阵直跳。   “皇上。”赵氏忽然开口,“小女同臣妇年轻的时候很像。”   她希望大楚皇帝能听出她话中的双关意。   程祈宁不仅模样像她,性子也像,若是大楚皇帝敢动什么心思……   大楚皇帝似乎正在出神,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点了点头:“确实是像极了。”   程祈宁的五官虽与赵氏稍有差别,可是两人身上的气质神似,看着现在的程祈宁,大楚皇帝不免就想到了当初的赵氏。   他曾经一门心思想让赵氏入宫,可是赵氏却早他一步,与程子颐定下了婚约。   十年前程子颐出的那件事,其实本来犯不着受到这么重的责罚,之所以会顺水推舟让程子颐一家出京,就是他的一种报复。   大楚皇帝想到这里,猛然惊醒,看向了赵氏的目光中略带着亏欠,尴尬笑笑:“朕还是第一次到这个院子,未曾想过这么巧便遇到了你与程二姑娘。”   珠玑郡主这时候也到了屋里,听见大楚皇帝云淡风轻地说着“第一次”到这个院子,她的面色立刻冷了下来。   赵氏不觉得这是个巧合,原本她以为十年的时光足够大楚皇帝把对她的执念放下,可是现在她竟然开始担忧起了大楚皇帝是把对她的执念转移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上,再想到明年便又到了选秀的时候了,她的心头忽然有些慌乱,赶紧说道:“自然是巧合极了。”   她看了看站在自己身侧的女儿,瞧着女儿的面容中也带着点忧虑,便晓得女儿肯定是自己也察觉出来了大楚皇帝对她的态度不对劲,拉住了女儿的手紧紧握住。   她再度对大楚皇帝福了福身子:“目下时辰不早,臣妇先要告退了。”   大楚皇帝抿唇,眼中带着几分不满,却是挥挥手道:“退下吧。”   珠玑郡主的眸光闪动,赶紧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宫女嘱咐了几句,那个宫女立刻带着两个太监追上了程祈宁和赵氏,说是要送她们出宫。   珠玑郡主想着待会儿程祈宁可能会有的丑态,勾了勾唇。   大楚皇帝一直目送着赵氏离开,其间视线在赵氏与程祈宁的背影上几度流连。   他向来好色,当初赵氏最吸引他的不过就是那一张脸,如今赵氏已老,而她的女儿不仅正是年轻时候,而且比起赵氏,还要更加漂亮。   大楚皇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想,明年选秀的时候,该往东宁侯府多递几分帖子。   想着程祈宁的娇俏模样,大楚皇帝未免有些口干舌燥,便到了桌前,随意找了杯茶水一饮而尽。   珠玑郡主正站在一旁窃喜着待会儿程祈宁便要出丑的事,丝毫未察觉到大楚皇帝的动作,等着大楚皇帝将空了的茶杯拍到了桌上,她才看过来了一眼,然后身子立刻僵住。   大楚皇帝在赵氏与程祈宁走后便没了再在此处停留的意思,可是却被珠玑郡主缠住,正应付着珠玑郡主的话,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开始不对劲了起来,浑身的热流似乎都开始往下走。   再看着珠玑郡主的脸,先前让他觉得毫无特色的脸现在瞧起来竟然面白唇红,好看的紧,大楚皇帝蹭的站起身,扬声唤了两句“太医”!   珠玑郡主赶紧将大楚皇帝的身子按了下来:“皇上,不必去找太医,臣妾现在便是皇上的药。”   一边将自己的唇印了下去。   一度春宵之后,大楚皇帝勃然大怒,命珠玑郡主禁足一个月,并将珠玑郡主挪到了一个更为偏僻些的院落。   珠玑郡主这几日都在落泪,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大楚皇帝这般冷落,两次承|欢之后,她都没能如愿以偿地让大楚皇帝为她着迷,反而两次在大楚皇帝的眼中看到了厌恶。   更想不明白的是,那药既然在大楚皇帝的身上起了作用,为何到了程祈宁的身上却丝毫的用处都没有?   她明明亲眼看着程祈宁将药给吃了下去了!可是跟过去的宫女太监最后都回来和她说,直到走出宫门,程祈宁都没有任何异样。   当真是见了鬼一般。   正在垂泪,忽然听见自己身边的宫女对她说道:“小主,有人来找。”   珠玑郡主慌忙站起身,用帕子擦干净了自己眼上的泪水:“是皇上吗?”   宫女摇了摇头:“是程二姑娘同宝珠公主,小主,您说……见不见?”   珠玑郡主咬了咬牙:“见,自然要见,但不是现在。”   她打扮了半个时辰,才慢吞吞地将自己的宫女去把程祈宁和宝珠公主请了进来。   宝珠公主冲在了程祈宁的前面,看着珠玑郡主趾高气昂的态度,宝珠公主心里气得发慌,先前听说父皇又宠幸珠玑郡主了,她伤心难过了许久,可是等着程祈宁今日来找她,提醒她说珠玑郡主经常往甜点饭食里加不干净的东西,她才恍然大悟:父皇一定不是主动来宠幸她,而是着了珠玑郡主的道了!   这世上怎会有这般无耻的女人?做了一堆恶心事,现在还做出一副高高上上的样子。看着珠玑郡主这张脸,宝珠公主就觉得自己手痒难耐,只想立刻冲上前把珠玑郡主的面具给撕下来。   这时候程祈宁也跟了上来,看着宝珠公主怒气冲冲,她轻轻拉住了她,先对珠玑郡主行了个礼,之后便笑着看着珠玑郡主:“小主可曾做过亏心事?”   珠玑郡主脸上高傲的笑容立刻冷了下来,隐在宽袖下的手没由来抖了一下,之后立刻大声反驳道:“胡说些什么?”   程祈宁笑笑:“祈宁从来不会胡说。”   在将绿豆糕带出去之后,她找药坊的老大夫验过了,这绿豆糕的确是被人动过了手脚的。   亏得她与母亲警惕,若是稍稍有些不小心,着了珠玑郡主的道……程祈宁看着珠玑郡主的笑容有些泛冷。   偏偏她这笑容看在珠玑郡主的眼里,依旧明艳如花,珠玑郡主心底妒恨,听着程祈宁软软甜甜的嗓音,心里头更是要多恨有多恨,要多嫉妒有多嫉妒:“不会胡说?不会胡说那怎么在此处血口喷人?”   宝珠公主咬牙,她最看不起的便是这种敢做不敢当的,忽然冲上前甩了珠玑郡主一巴掌。   珠玑郡主完全没有防备,一下子被宝珠公主重重打倒在了地上。   她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左脸,缓缓抬了起来,眼神狠厉:“竟敢打本宫?”   宝珠公主才不怕珠玑郡主,又上前踢了珠玑郡主两脚,然后拉着程祈宁的手,想让程祈宁同她一道痛打珠玑郡主一顿:“在糕点里头下药,这般下三滥的手段,真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赵初娉,若是日后再让我知道了你想做坏事,我不止让你这辈子都不能怀孕,我让你生不如死!”   程祈宁跟着宝珠公主的话说道:“祈宁最受不了的便是有人欲害我家人,小主最好明白这个道理。”   珠玑郡主只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泛凉,她想不通程祈宁是怎么知道的她在糕点里下药的事情,这事情她明明觉得自己做的很是天衣无缝。   出了珠玑郡主的院子,宝珠公主拉着程祈宁的手:“念念,你莫要担心,有我在宫里,我帮你看着这个恶心的女人,她翻不出什么浪来的。”   程祈宁点了点头,方才珠玑郡主气急了,口不择言说了许多她母亲的坏话,程祈宁现在正气得脑袋都疼。   她看起来温温婉婉不常生气,可是自小被娇生惯宠着,怎会不娇纵?骨子里头根本不是个好相与的,方才宝珠公主拉着她往前的时候,她也给了珠玑郡主好几脚,可是这远远不能让她出气,也不能让她安心。   珠玑郡主既然对母亲有这么大的恨意,日后指不定又有什么动作。   程祈宁忽然看向了同样气愤不已的宝珠公主,贴近了宝珠公主的耳边,对着宝珠公主,耳语了几句话。   宝珠公主先是皱眉,听明白了程祈宁的意思之后,拍手直道好。   宝珠公主笑着看着程祈宁:“念念,我没想到,你竟然能有这样的主意。”   报复起人来一点都不手软,她顾宝珠果然没看走眼,她就喜欢程祈宁这般的性子。   面对恶人还要什么善良,以暴制暴最合适了。   ……   程祈宁从宫中出来之后,就准备回东宁侯府。   马车行到了西市的中间路段忽然慢了下来,外面还吵吵嚷嚷的,程祈宁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看见了茶楼里面的混乱场面,立刻高声喊了句:“停车!”   被春秀搀扶着下了马车,程祈宁连忙往茶楼处走,一边喊道:“外公!”   怎么这么多人在打她外公?   程祈宁的心是偏向建威将军的,即便建威将军在那堆人里面根本不会让别人打到他,看在程祈宁的眼里,就是一群人在打着她的外公。   建威将军正在混战,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小外甥女就站在一边,想着方才在茶楼中听见的这几个人的话,心里头怒火正盛,不把这些人打趴下了,他根本无从宣泄自己的怒火!   程祈宁见外公不理她,着急到不行,又插不进去手拉架,站在一旁急得跺脚。   茶楼二楼的一处雅间,薛平阳正约了人在这雅间会面,看见了楼下站着的神情焦灼的程祈宁,他眼中眸光大亮,立刻飞奔下楼去。   作者有话要说:  科目一顺利考过啦~开心心。   今天的更新有点晚,明天起就又恢复正常了!下午两点,么么啾啦~ 第054章   看着外公转眼间将同他打架的几个人中的两个人撂倒了, 程祈宁不仅没有放心,反而更加焦灼。   外公一会儿没力气了怎么办?   正担心着,一个身穿青珀色长衫的男子从她的身前走过, 程祈宁的左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怎么还有人来?   这样外公要打到何时才是个头?   薛平阳有心在程祈宁面前表现, 奈何他只是个文弱书生,满腹经纶若赋诗书当惊才绝艳, 打架的时候却只能是被打的那一个。   而建威将军看着又有年轻人过来, 只觉得这人也是来帮人打他来的,横眉冷对, 拳脚相向。   程祈宁一心等着自己的外公能快些结束混战,正是焦灼的时候, 身旁忽然冒出一声:“念念。”   能这样直接喊她的人不多,男子里头除了她父兄, 便只剩了唐尧会这样唤她, 程祈宁知道来人是谁:“世子。”   招呼了一声之后, 程祈宁便转过头继续看着自己的外公, 神情焦灼。   唐尧默默多看了两眼程祈宁,自打那日进宫之后他递错了信,程祈宁对他的态度便回到了初遇时候的冷淡,他怕这时再太过热络地凑上去会适得其反,便只在程祈宁进宫见顾宝珠的时候也悄悄进宫, 远远看上几眼。   知道程祈宁在担忧什么,唐尧轻轻落了一句:“你不必担心你外公,有我在。”   拢了拢袖子往前走了走, 唐尧朗声朝着打的不可开交的一拨人说道:“怎这么热闹,正巧小爷也许久未曾活动过筋骨了。”   同建威将军打架的,除了薛平阳之外,其他的都是些地痞老赖,有几个早就在唐尧这里吃到过苦,听见了唐尧的声音,身子立刻僵直了不敢再动。   建威将军趁着这个机会,痛痛快快地给了那几个人好几脚好几拳头,一边愤愤道:“敢在茶楼这种地方说我外孙女的坏话,想死早说一声!”   程祈宁这才明白了过来外公是在茶楼听到了这些日子甚嚣尘上的那些流言了,赶紧上前扶住了满头大汗的建威将军:“外公!”   建威将军听见了小外孙女儿的声音,高大魁梧的身子立刻僵住:“念念。”   语气中还带着几分不易被察觉到的心虚。   程祈宁的语气中有些不悦,更多的是心疼:“外公你怎么当街打架呢?”   建威将军心里头有点心虚,偏偏性子使然,不愿意在外孙女面前认错,嘴硬道:“怎么是打架,我这是教导教导这几个后生,让他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薛平阳抬袖,稍稍擦了擦自己脸上的伤痕,有些痛,却扯开笑意上前说道:“将军所言非假,方才我在这茶楼与友人相会,也听见了这些人对程二姑娘与程二爷的议论有多失礼,老将军生气也是应该的。”   建威将军闻言看了眼薛平阳,见他身姿峻拔,面容俊朗,再听着他的话,恍然大悟:“原来你不是过来帮他们的!”   再看看薛平阳脸上的伤,建威将军抿唇,歉疚道:“是老夫分错了敌友,小友不若现在赶快寻个药坊瞧瞧脸上身上的伤势。”   一边从怀中摸了一锭银子,扔给薛平阳。   这后生瞧起来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的,他一个粗人,拳头重,也不知道他受得住受不住。   薛平阳抱拳,将建威将军的银子推了回去:“不过是些皮肉伤,算不得什么的。”   视线稍稍一挪便看见了站在建威将军身边的程祈宁,小姑娘看着他的目光澄澈干净,带着善意,薛平阳料想自己此番在程祈宁的心里留下了个好印象,心头微悦,薄唇也勾起了浅浅的弧度。   唐尧早就在那帮打着架的人散开之时,就看见了薛平阳,他认定了薛平阳便是日后的厂公,这时候也走上前,对薛平阳拱手道:“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薛平阳笑容敛去,回礼道:“薛平阳。”   “何方人士?”唐尧负手,吴道悔的来历于他而言一直成迷,若是这一世能搞清楚,倒是也解了心头疑惑。   薛平阳只笑道:“薛某居无定处,四海为家,未有家乡。”   若是直接报出江南桐城,不免会惊动了程祈宁。   他一边看了程祈宁一眼,见程祈宁此时已经不再看他,而是盯着唐尧看,薛平阳的心情立刻阴沉了下来。   他听说过唐尧任性霸道,喜欢打人伤人,可是自他到韶京以来,并未听说过唐尧有打过谁,反而是这些街上的地痞恶霸和纨绔子弟见了唐尧就会自行避让。   之前听说唐尧恶霸的名声,他还以为唐尧会是那种面带疤痕、穷凶极恶的面相,可是眼下瞧着他负手站在程祈宁与建威将军的身边,身姿挺拔,一根玉带将长发高高束起,容貌昳丽,若是不听流言中唐尧的行径,只看唐尧这张常带着笑意的脸,只会觉得这是个养尊处优、性情温和的公子哥,哪里瞧得出来“恶”?   偏偏唐尧与程祈宁站在一起的场面太过和谐般配,薛平阳只觉得自己脸上的伤疤像是火烧一样疼,哪里都不舒服,满心都是不悦。   唐尧对薛平阳的回答略感吃惊,却是笑着继续说道:“既无家乡,又居无定所,唐某见薛兄深明事理,想要邀请薛兄到安国公府,薛兄可愿意?”   安国公虽是国公,但是却因为自己是福宁长公主的驸马,被驸马的身份限制,未在朝中任职,颇为闲散,府中也未有门客,唐尧邀请薛平阳到安国公府,自然不是做门客,只是做客。   薛平阳稍稍愣了一下,旋即淡淡笑了笑:“多谢世子好意,薛某如今暂居于郑国公府,不便到安国公府做客。”   唐尧也只是笑笑,他想邀薛平阳到安国公府来,不过是想早早招揽他到自己这边,可是若是薛平阳非要走前世的老路,先在郑国公府被伤了个遍体鳞伤,再遭受阉刑进了东厂,那他也无从阻止。   前世今生,有些事情会变,有些事情却依旧是照着前世的轨迹继续往前走,他不想做救世主,他只想掰正了程祈宁的路,然后救赎了他自己。   ……   在茶楼告别了薛平阳之后,建威将军将自己的外孙女带回了将军府。   老将军许久未见外孙女,在街上偶遇之后自然欣喜,直截了当地将程祈宁接回了自己的府邸。   到了将军府之后,建威将军在嘱咐好了后厨的厨子弄些程祈宁喜欢的饭食之后,便与自己的外孙女对坐闲话。   在听说了宫里头的珠玑郡主不□□分之后,建威将军难掩心中愤意,拍案而起:“不过是做了个小小的妃嫔,二嫁之身,竟还这般嚣张?念念,你等着,外公一定帮你出气。”   程祈宁倒是笑笑,只当外公说的是气话。   外公现在不过是个闲散的老人,而珠玑郡主是躲在皇宫院墙之内的皇上的妃嫔,外公哪能去收拾珠玑郡主?   一些事情,她自己来便好。   在将军府用过了午膳与晚膳,程祈宁想回东宁侯府,却被建威将军给拦了下来。   老将军看着自己的外孙女想往外走便有些不高兴:“走什么走,这几日念念就住外公这里,好些日子没来看我,总得一次补过来。”   程祈宁皱眉笑着,对于现在这个老小孩一般的外公很是没办法。   建威将军扬了扬手中的信:“书信我已经写好了,待会儿找个人送给你爹娘,和他们说一声,反正这几日你得住在外公这儿。”   老将军忽然瞪了瞪眼,显得有些凶巴巴的:“难不成念念不喜欢外公,不想留下?”   程祈宁从来不怕纸老虎一般的外公,笑着道:“自然不会。”   既然外公都安排妥当了,程祈宁倒是也不好说什么,便直接在这里住下了,只是等到了她住下的第二天,她大哥与二哥也都追着过来了。   建威将军显然疼闺女更甚过疼小子,程祈君与程祈元过来没几刻便被建威将军提领着去了操练场,免得俩小子抢了他同外孙女相处的时间。   只是在程祈君与程祈元也跟来了将军府之后,有人坐不住了。   建威将军有个庶弟,比建威将军仅小了几个月,在朝中做了个没太有什么权利的闲差,却是妻妾成群,养了一大家子的人。   建威将军膝下无子,按着大楚王朝的律令,等着他百年之后,家产不是留给他这个庶出弟弟,便是留给他这个庶出弟弟的嫡子。   除非建威将军再续弦生个儿子,或者是收养个养子。   偏偏建威将军的脾气拧巴,发妻亡故之后发誓此生不会再娶,也不会认养与自己无血缘关系的人来继承自己的家产。   这样倒是让他那庶弟赵恒看见了希望,觉得建威将军死了之后,那万贯家产便都是他的了。   但是在听说了程祈君与程祈元来了将军府之后,赵恒有些慌了,他怕建威将军打算程祈君与程祈元两人中间过继一个过去姓“赵”,若真是这样,那些本该属于他的财产就要给别人了!   因而赵恒今日亲自上门,想打探打探消息,看一看自己的大哥是不是当真有意要让程祈君或者程祈元其中一人过继到赵家来。   在建威将军府的前厅等着的时候,赵恒看着前厅中的那些摆设,心中不免有些愤恨,当初分家之后,他只分到了一处小宅子,搬出了这豪华气派的将军府,这么多年,心中常常感觉到不平,转念又一想,只要他能比建威将军活得久一些,那这宅子便是他的,心中不平又少了许多。   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了建威将军,赵恒脸上堆笑地迎了上去:“大哥。”   建威将军与赵恒同是将门之后,建威将军生得魁梧,赵恒却要矮小许多,许是生活贫苦了些,穿着打扮也不是很得体,在建威将军身边显得十分局促。   赵恒自然也察觉到了这点,心里头有些难堪,可是却得好生言语:“许久未见大哥,想不到大哥依旧是龙虎精神,威武不减当年。”   建威将军听着赵恒的奉承,心中不仅没有半分高兴,反而生出了几分警惕。   他用右手去碰自己面前的茶盏,握住了茶盏,手指圈紧用力,却抬不起茶盏来,又换了左手,啜了一口茶,然后才同赵恒说道:“当年才是真的威武,现在不过是个赋闲的小老儿,二弟怎来府上来了?是来看看我?”   赵恒见建威将军右手无力到连茶盏都拾不起来,笑了笑:“是许久未曾来看过大哥了,所以今日休沐,就过来看看。”   建威将军平生打的最后一场战役,让他右臂受到了重创,右手不会再有力气,皇上借着这个理由,剥夺了建威将军的军权,这件事曾让赵恒心中大感快意,到了今日,看见了建威将军表现出来的无力与虚弱,他的心中还是如同当年一般感到痛快。   同为将门之后,他大哥是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他却是个在官场庸庸碌碌仍不受赏识的凡人,分家之后不如意的日子,更是让他见了自己的大哥,便在心底翻滚起了愤恨不平。   “大哥的右手,这些年都不见好吗?”赵恒用右手托起了茶盏,轻轻啜了一口茶。   建威将军听着赵恒关切的语气,多年兄弟,他怎会不知道赵恒对他的嫉妒,他自己也不喜欢这个姨娘所出的庶弟。   右手被废这件事,说是意外,其实根本不是意外。   就算那时候他在战场厮杀一片混乱,却还是能够清楚地意识到,砍伤了他胳膊的不是敌军的人,而是自己人!   是大楚皇帝看不得他军权压过皇权,忌惮于他,所以安排人混在军队里,在他于战场卖命厮杀之时,派人夺他性命。   若非他机警,在那人砍伤了他的胳膊的时候就将那人用□□刺死,如今他早就化作了白骨骷髅。   纵然他有一腔赤胆忠心,却还是被猜忌被误解不被信任,自那之后建威将军看清楚了君臣之间的凉薄,大楚皇帝防着他,他也开始防着大楚皇帝。   军权虽然被夺,但是他在暗地里还是养着自己的势力,被废的右胳膊经过了这么多年,虽说不如他年轻的时候那般孔武有力,但是至少能像是个正常人一样活动。   看着赵恒,建威将军的心里头更是气愤,当年之事,他彻查得清楚,赵恒在他受伤之前,便已知情。   偏偏这时候却要做出一副黯然样子,建威将军一脸落寞模样:“这右手废了就是废了,我倒是还想烈马长|枪到战场上走一遭,可是如今的我不过是个废人,想再多也不过是虚妄。”   “这……”赵恒跟着遗憾叹气,心里头却在窃喜,他假意安慰道,“今日不同往日,大哥现在的日子虽说闲散了些,可是有小辈们陪在身边倒是也快活,我听说小喜家的三个孩子现在都在将军府,晚辈们都在身边的,这样多好。”   建威将军笑笑:“他们都搁我这儿,倒是极好,我那外孙女长得像朵儿花一样,瞧一眼我就觉得高兴。”   虽说面前是他不喜欢的庶弟赵恒,但是该显摆自己外孙女的,建威将军还是可劲儿显摆。   赵恒尴尬笑笑,他关心的又不是程祈宁,他关心的是程祈君或者程祈元是不是会被过继到赵家。   这事,想要开口问也没那么容易,赵恒与建威将军把酒言欢了一个时辰,最后也没能从建威将军的口中套出话来,离开将军府的时候,脸色并不是怎么好看,在廊庑撞见了程祈宁,他也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很快便甩袖离开了。   程祈宁看着赵恒的背影,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外公:“外公,刚刚我在廊庑那里撞见了二姥爷,他可是来找您麻烦来了?”   建威将军不止一次在程祈宁身边对她说自己不喜欢那个庶弟,程祈宁于是一直认为自己的外公与她那位二姥爷关系不睦,再联想到自己外公的火爆脾气,很容易便觉得外公与他庶弟之间是一种剑拔弩张的状态,不怎放心自己的外公。   建威将军见外孙女这般紧张兮兮的模样,笑笑:“若是外公说自己是被欺负了,念念还能帮着外公去揍他不成?你这般身上没个二两肉,揍人估计就和挠痒痒似的。”   程祈宁有些恼,小脸儿上的笑容敛去,不服气地说道:“就外公成天打打杀杀的,若是换了念念来,才不会兴这打打杀杀的一套。”   建威将军只是笑笑,小外孙女现在脸上还带着稚嫩,白□□粉一只没什么战斗力的小团子,还是得靠他护着,说什么换她来,他大笑:“外公等着念念嫁人了,好生瞧瞧念念用什么手段来管束自己的夫君,若是念念管的不好了,还是得换外公这个只会打打杀杀的去教训教训。”   嫁人?程祈宁涨红了脸,旋了步子往外走:“不同外公说话了,外公就会胡说八道。”   在建威将军身边,程祈宁惯是没大没小,不似在东宁侯与苏老太太身边那般拘束。   建威将军大步追了上去:“走走走,别不高兴了,外公带你去操练场看看你哥哥他们。”   程祈宁倒是也好奇哥哥们在操练场的样子,点了点头跟着建威将军来到了操练场这边。   建威将军府内的操练场是露天的,毫无遮挡,程祈宁怕晒,春秀撑了把伞在她的身边站着。   到了操练场这边,程祈宁的心里满是吃惊,除了自己的哥哥们在,唐尧居然也在。   “外公。”程祈宁看了一眼正笑着看向了操练场内的建威将军,“世子怎么也在?”   “他啊。”建威将军笑笑,“我瞧着这后生可造,便多聊了几句,果然不错,便常邀请他到府中来,切磋切磋武艺也好。”   唐尧虽是个十三岁的后生,可是不管是武学造诣还是谋兵布局的本事,都让建威将军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与唐尧接触了不过几次,总觉得自己面前的不是个十三岁的后生,而是个早就经历过了大风大浪的老辣的对手。   程祈宁听了建威将军的话,垂下眼。   小姑娘的身子完全被罩在了伞下的阴影了,建威将军看不清楚她脸上的情绪,只是看着在操练场上射箭的几人,感叹道:“韶京人都说唐尧作恶多端,我怎觉得这后生越来越合我心意,瞧瞧这箭法,百发百中,真是难得。”   程祈宁本来是想离开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唐尧站在阳光下拉弓射箭的样子,她有些挪不开眼,就远远地站在操练场的外面看着。   如今已经快进入夏季,日头很亮,程祈宁看着唐尧站在日头下面,有些替他觉得晒得慌。   想到这里,程祈宁侧身对着身边的丫鬟吩咐了几句,喊她去带了几把伞过来。   “外公,现在日头正盛,你便让我哥哥他们歇一会儿吧。”程祈宁不忍心看着自己的两位哥哥在大日头下面流汗,央求建威将军道。   建威将军笑道:“他们又不是娇滴滴的小丫头,怕什么风吹日晒,当年外公不也是这么过来的,让他们再练会儿,放你爹爹那儿,只知道墨墨作画,手无缚鸡之力的,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程祈宁争不过自己的外公,转过头去继续看着操练场内的状况。   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就把目光转向了唐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两个月前在宫中,看见了唐尧的那封信的缘故,程祈宁这两个月间想了唐尧许多次。   想着那句“思吾不思吾”程祈宁便觉得自己的心里头怪怪的,初时倒是极其烦躁,不知自己要怎样做才好,后来拿定了主意要在唐尧来找她的时候冷落冷落他,这样便不会耽误了唐尧,可是这两个月唐尧却突然老实了起来,她竟是一次都未遇到过唐尧。   连去找宝珠公主的时候,也听不见宝珠说唐尧怎样怎样了,心里头的烦躁便渐渐转化成了好奇,想知道这两个月唐尧都在做些什么。   许是唐尧前些日子老在她面前打转,突然安分下来,她还当真是有些不适应。   等到程祈宁意识到了自己一直在盯着唐尧射箭的身影看,身子微微顿了顿,挪开了眼,看着伞在阳光下投下的阴影。   到了唐尧与程祈君、程祈元将箭篓中的箭都用尽的时候,建威将军拍着手掌,让百米开外的几个少年看到了他。   建威将军朗声大笑:“自古英雄出少年,果然如此。”   程祈君其实一早就看见了程祈宁在操练场旁边等着,只是他生性寡言,便未提起,转而更加专心地射箭,想让妹妹瞧瞧他的本事。   这会儿停下了射箭,他率先大步往操练场外头走了过来,到了程祈宁的身边站定:“念念,你怎么过来了?”   程祈宁对自己的大哥笑笑:“我只是过来瞧瞧。”   程祈元与唐尧很快也跟了过来,程祈元还没走到程祈宁跟前,便朗声问道:“念念!二哥威风不威风!”   程祈宁被逗笑了许多,依她来看着,这里头表现最好的便是唐尧,其次是大哥,最后那个才是二哥,倒是二哥现在着急问她自己威风不威风。   她嘴甜,心里想的若是会让二哥不开心便不说,笑着道:“二哥威风的!”   就算二哥射箭正中靶心的时候不多,可是既然是她的二哥,就是威风的。   程祈元这才满意。   程祈宁吩咐着身边的小丫鬟将伞和水壶依次递给了程祈君、程祈元和唐尧。   程祈元很是嫌弃程祈宁递过来的伞,嘟哝道:“男人打什么伞,不要不要。”   只把水壶接了过去。   程祈君也没有接伞,倒是唐尧小心地将伞和水壶都拿了过来,然后眉眼带笑地看着程祈宁。   天天这么晒着,少年倒是也不黑,面色白皙依旧,就是运动过,有些发红出汗,他的眼睛晶亮亮的,笑着道了一句:“多谢。”   程祈元睨了唐尧一眼,撇了撇嘴说道:“也就是因为我们在这儿,念念顺便给你带了一把伞,带了一壶水,你可别得意。”   方才在操练场上,唐尧的表现比他要好些,程祈元想着这唐尧比他还小上了两岁,心中不免有些不服气。毕竟他自小聪敏过人,头一次遇见了个比他年纪小还比他厉害的。   唐尧自然听出了程祈元话里的不悦,他只是笑笑,若是他一个前世今生活了将近百年的人比不过一个十五的少年,这才是真的笑话。   多看了两眼程祈宁,唐尧见小姑娘还是躲着他的目光,心里不知有多苦。   她既然知道了他常来建威将军府,再过几日想是就要离开这里了吧。   还真是让他束手无策。   ……   离开操练场之后,程祈宁并未同程祈君与程祈元一同回院落来,外公这次虽说只打算留她住几日,但是给她收拾出了一个单独的小院落,院子里还种了些她喜欢的花花草草,还有个秋千架子。   绕到了自己的院子来,程祈宁想着今日见到的唐尧格外安静,心里头不免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之前的时候唐尧在她身边过分热络,现在却闷声不言。   这是真的喜欢她?   进了院子程祈宁没进屋子,站到了秋千上打秋千去了。   小姑娘想着心事,秋千便晃晃悠悠地越荡越高。   出神的时候没留意到秋千绳索在突然之间松了许多,程祈宁一时不察,跟着散下来的秋千板子一块掉到了地上,现在的衣衫薄,她胳膊先着的地,立刻传来了痛感。   春秀在后面给程祈宁推着秋千,看着秋千不对劲,她只来得及拽住了秋千绳索,根本没想到那块板子会脱落下去,春秀一下子着急了:“姑娘!”   程祈宁咬着牙撑起了自己的身子,对显然着急得要哭了的春秀说道:“先别哭了,我没事,春秀,你先别来扶我,去帮我找个大夫过来。”   春秀这个小丫鬟哪儿都好,就是遇见了大事就会慌乱,她若是再不出声吩咐春秀去找医生,许是春秀真的就要哭起来,哭个没完没了了。   春秀闻言抹了把自己的泪水,飞快地跑了出去。   等着春秀回来的时候,程祈宁试着想站起来,奈何自己的手臂疼得厉害,只想趴在地上待着,索性就保持着跌倒在地上的动作不动。   等了许久不见春秀回来,程祈宁趴得身子有些僵,动了动脖子抬起脑袋来往外看了一眼,却正好看见了一双金线黑底文竹的锦靴。   她顺着锦靴往上看,看见了唐尧微怒的眸子和紧皱的眉头,喃喃道:“世子。”   唐尧却是毫不含糊地将程祈宁拦腰抱了起来:“既然受伤了,怎么不赶紧让小丫鬟去把大夫给叫过来?”   “已经让她去了……”程祈宁的胳膊正疼着呢,被唐尧突然抱起来,又摩挲到了痛处,还被唐尧凶巴巴的语气吓了一跳,说话的时候声音特别小特别轻。   又伸了伸小脚想踢唐尧:“你放我下来,你不能这样抱着我。”   “此处没有旁人。”唐尧抿唇,“我把你抱回到你的屋里去,你这样趴在地上,肯定不如在屋里坐着舒服。”   对于唐尧来讲,程祈宁身子的这点分量根本算不得什么,他大步如飞地将程祈宁抱到了她的闺房里,将她放到了黄梨木圈椅里头。   程祈宁别开眼,觉得自己现在脸上烫烫的:“世子可以离开了。”   虽说她只在自己的外公这里住很短的一段时间,可是这院子也算得上是她的闺阁,唐尧这样贸贸然闯进来,实在是有失礼数。   唐尧自嘲般笑笑:“你倒惯是个没良心的。”   程祈宁的眼睛睁大了些,望向了唐尧:“谁是没良心的?”   “我。”唐尧负气一般说了一声。   她想躲着他,那他就如了她的愿老老实实不到她面前晃悠,可笑的是这样的日子不过过了两个月他就有些撑不住,小姑娘的心里本来就没他,若是再不到她眼前经常晃悠着,指不定再过一会儿她就忘了他。   只是看着程祈宁缩着两只胳膊的样子,唐尧的态度立刻放软了不少:“你哪儿疼?”   程祈宁还在生唐尧的气,低下头不说话。   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唐尧说做是个没良心的。   唐尧见程祈宁不理他,抿了抿唇,开始说些别的事情:“珠玑郡主的事情,你的手段不错,只是还不够狠,这事交给我,她既然还是想害你,我定然不会饶了她。”   “还?”程祈宁转过头来看着唐尧,“你是说,珠玑郡主之前就想害我?”   唐尧轻轻笑了笑,若不是这一世的他小心提防着,程祈宁一定会在苏老太太的六十寿宴上着了珠玑郡主的道。   “你想知道?”他反问。   程祈宁点头。   “先答应我件事。”唐尧的眼中有光芒闪动。   程祈宁蹙了蹙眉:“答应你什么事?”   “我知道你现在还不喜欢我,可是你得答应我,在喜欢上我之前,不准喜欢上任何人。”这几天赵氏似乎开始打听起了韶京的青年才俊,似乎有了给程祈宁定亲的意思,唐尧觉得自己的条件一点都不差,心里却开始慌了。   这是哪门子条件?程祈宁不愿意答应,想了想之后说道:“世子若是不愿意说就不说,说这样的条件,只是在为难祈宁罢了。”   又想到了什么,程祈宁抬起眼来看着唐尧道:“祈宁这些日子想过了,祈宁与世子相识不到半年,彼此都不了解,可能现在世子觉得祈宁好,若是再相处下去,世子可能就不这么觉得了……”   随着小姑娘的话越说越多,唐尧眼中渐渐积聚起来风暴。   终于等着程祈宁说完之后,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圈椅小小一团的程祈宁,他一字一句说得万分郑重:“我从未觉得自己不够了解念念,也从未以为过念念是完美无缺的人,只是你的小脾气小毛病我都愿意纵着……你别这么快,就急着推开我。” 第055章   唐尧方才所说的一番话, 程祈宁常听自己的哥哥们与爹娘说。   他们也曾说过让她不必死守着闺诫女巡,去做一个完美无缺的人,那样太累, 他们既然愿意宠着她惯着她, 就不怕她被娇惯出小毛病来。   只是现在类似的话从唐尧的口中说出来,听在程祈宁的耳朵里倒是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她的耳尖悄悄红了许多, 拒绝也不是, 答应也不知,红唇张张合合, 硬是不知道自己要回应什么。   若是说起讲情话来,唐尧实在是个中高手。   程祈宁别开眼看着窗外的自个儿院子中茂盛的树木, 见春秀似乎带着将军府中的大夫往她的闺房这边来了,程祈宁带着纠结的目光忽然明亮了许多, 偏过脑袋来看着唐尧:“大夫过来了, 世子若是无事, 可以离开了。”   “我不走。”唐尧负手站了起来, 到了门帘边等着大夫过来,“你不必着急赶我走,我的话你能拾进心里去便好,不必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拒绝我。”   看她这一本正经思考着要如何赶走他的样子,他更是气闷。   天边流云缱绻, 有燕低飞,程祈宁趴在窗棂这边看着外头的状况,喃喃了两句:“燕子低飞, 许是要下雨了。”   她又看向了站在门边的唐尧:“世子当真不要趁着雨点没落下的时候回去吗?”   唐尧半是赌气半是认真:“说了不回去就是不回去,我总得等着大夫说了你有没有事再走,待会儿就算是淋了雨,也是我自己找的。”   程祈宁见唐尧一副冥顽不灵、不听劝告的样子,不悦地皱了皱眉,招了招手唤来了个在屋内伺候的小丫鬟,嘱咐她去找把伞回来。   不管怎么说,总不能让唐尧在她这儿、在她外公这儿淋了雨生了病。   程祈宁刚吩咐了下去,春秀就带着大夫进来了。   大夫的很快看明白了程祈宁的伤势,小姑娘吃亏就吃亏在太过娇弱,便是在路上不小心磕了碰了估计身上都会留下伤痕,这从秋千上摔下来,破皮流血的,恁的让人心疼,若换了旁的皮糙肉厚的人估计就没这么多的事儿了。   他很快给开了方子,又嘱咐了程祈宁这几日两小臂不能见水,便很快离开了。   唐尧亲自去送别了大夫,站在门边,回过头来看了眼程祈宁蹙着眉缩着胳膊的样子,湛黑的眼珠子里眸光闪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到了晚些时候,老将军与程祈宁的两位哥哥都知道了程祈宁受伤的事,一个接一个到她的院子里来探望。   程祈宁不愿意让他们担心,只笑着说是些小伤,看着天色沉沉欲雨,她不愿意让自己的外公与哥哥们在此处多待,很快将她们赶走了。   再晚些,果然下起了雨,程祈宁喝完了药之后咬着蜜饯走到了窗下坐着,看着从屋檐下倾泻的雨水,不知怎的心里头隐隐有些担忧。   再看了眼墙根,她嘱咐小丫鬟去拿给唐尧的雨伞正歪斜着竖在那儿,程祈宁的目中划开了几分不悦。   她都没注意到唐尧是在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只知道等着小丫鬟将伞给带回来了,唐尧也不见了。   还说她惯是个没良心的,依她看,真正没良心的是唐尧才对吗,硬闯进她的闺阁,又不打声招呼就走了。   正想着,院子里头忽然闪出来一个狼狈的人影,程祈宁看清了这人的身形似乎和唐尧很像,心里头惊讶,忙让小丫鬟给她撑着伞,披了件披风,迎了出去。   屋檐下赤红金线的灯笼长明,照亮了整个院子。   程祈宁走到廊下,便能确定站在她院子里的确实是唐尧无疑了。   唐尧全身都被雨水打湿,双手环在胸前,紧紧护着什么东西,模样瞧上去哪还有往日的恣意潇洒,全是狼狈。   程祈宁皱了皱眉,对身边的一个小丫鬟嘱咐道:“快去给世子撑着伞。”   小丫鬟忙不迭跑开了,程祈宁又看着唐尧:“你怎么又到我院子里头来了?”   语气既焦急又带着责备,他怎么把自己淋成了这种样子?   拿伞的小丫鬟很快从屋内取出了伞,撑开了举高着去帮唐尧举着,可是唐尧不喜欢这丫鬟离他这么近,从伞下径自走了出来,走向了程祈宁。   他小心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褐色的油纸包:“我瞧着将军府的大夫说话间有一副军旅做派,保不准就是个之前随着你外公军队走的大夫,给糙男人治病的,给你的药方子不一定管用,我刚刚去了华鹊医馆问了经验老到的大夫,他给配了药,这药你拿着,有的外敷有的内服,方子在药包里头。”   程祈宁垂眸,她的个头比唐尧矮了许多,视线正好对上了唐尧被雨水打湿的前襟。   他今日穿了件玉色的长衫,领口依旧是用张扬的金线绣上了流云纹饰,与他脚下蹬着的黑色长靴上的流云纹饰倒是相互映衬,这长衫被打湿之后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没了威武气派,只剩下了凌乱狼狈。   湿透的布料,隐隐约约勾勒出了一些形状。   程祈宁不敢再看唐尧的胸膛,抬眼看着唐尧的脸,见他原本用一根玉带束起的长衫尽湿,散在脸颊边上,睫毛上甚至都带着几滴晶莹的雨水,想着唐尧是为了她才变成这样,就算她不喜欢他,也有些感动与心软,跺了跺脚:“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唐尧嘴角扯开笑:“你一向爱美,若是小臂留了疤,日后一定不开心,这药里面也有去疤痕的药。你莫要觉得这药是我带过来的就不用。也莫要担心我,我的身子一向健壮。”   程祈宁的视线不免往下划了划,又看见了唐尧胸膛上依稀可见的线条形状,又迅速别开了眼:“雨这么大。”   “雨不大。”唐尧话音一落,身子却猛地抖了一下。   程祈宁冲进了自己的屋里,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头拿了几块方巾,往唐尧的怀里一塞:“你快擦擦。”   原本想让唐尧进屋,但是终究还是被礼数束缚着,还是不敢轻易让外男进自己的闺阁,就只拿出了几块方巾,让唐尧快些将自己擦干净。   “再不擦,再不擦干净,小心明日就病了!”程祈宁见唐尧很久都没有动作,气鼓鼓地瞪了唐尧一眼。   美人薄怒微嗔的样子很是好看,面容又被赤红描金线的灯笼发出的柔光映着,又生出了几分飘渺感,美得像是一场梦。   唐尧只是抱着程祈宁给的方巾笑着看着她,也不挪眼也不挪脚。   程祈宁见他这样,更是气恼:“你是被雨淋傻了吗?”   春秀站在程祈宁的身边,即便站在廊下她也怕自家姑娘淋到了雨,于是小心撑着伞,听着程祈宁的话,春秀有些惊讶。   姑娘向来好脾气,对待他们这些下人也都是软言细语的,怎么现在对安国公世子这般凶……   还有安国公世子不是京中出了名的凶神恶煞吗,可是现在她瞧着,他站在自家姑娘面前的样子实在是服帖得不像话。   程祈宁见唐尧不动,也没了法子,从唐尧的手里夺下了一块方巾,自己踮着脚给他擦着他颈间的雨水。   唐尧这番才回过神来,程祈宁的动作没个章法,让他的脖子有些泛痒,他伸手想要将程祈宁拿着的方巾拿下来:“你别动了,你的小臂还有伤,我自己来。”   他的手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又软又滑。   他伸展自己的指骨摩挲了两下,指骨下的触感更加明朗了起来,唐尧惊讶,手指却用力将那物攥得更紧了些。   程祈宁咬了咬唇,立刻从方巾里面抽回了自己的手。   唐尧赶紧用方巾擦起了自己脸上的雨水,盖住了自己猫儿偷腥般餍足的一抹笑,也挡住了程祈宁投过来的埋怨目光。   程祈宁想发火,可是罪魁祸首正躲在方巾后头,再想到自己的手被唐尧的指尖碰触的时候,感受到的他的指尖传过来的彻骨凉意,又看了眼春秀接过去拎着的那个沉甸甸的药包,火气便消了一半。   她叹了一口气,对唐尧说道:“世子好好擦干净之后,今日便在将军府找个客院歇下吧,这时候了,再回国公府去,许是当真要被雨淋病了。”   唐尧手上的动作顿住,脑袋还埋在方巾里面,却是郑重地点点头:“如此甚好。”   程祈宁便是不这样提,他也打算死皮赖脸地留下来来着。   虽说唐尧的确留在了安国公府,但是还是生病了。   第二日的时候唐尧起了烧,烧还不低,老将军倒是怜惜这个后生,赶紧让人去把一间闲置的院子收拾干净了,安置唐尧住了进去。   程祈宁听着这个消息的时候,想着昨日唐尧冒雨出去为她拿药的行径,她想着自己怎么说都得做个知恩图报的人,便在雨停之后,亲自去了一趟华鹊药馆给唐尧拿药。   回了将军府,听春秀说宫中的宝珠公主给她寄了信,程祈宁忙嘱咐丫鬟把这药拿去煎好了送到唐尧的屋里,自己跟着春秀回了自己的院里看信。   看见了宝珠公主写的信,程祈宁满意笑笑,珠玑郡主总算不用再是她心头的大患了。   小丫鬟端着药送进了唐尧的院子,鞋还没沾到门槛,就被一个高高壮壮的人给拦了下来,然后让那人把药给端了进去。   唐尧虽然正烧着,面带潮红,但是身子却是半倚在榻上,看上去不像是生病,倒像是酒醉,他见广陌将要端进来了,看了一眼,示意广陌把药放到了桌上。   唐尧手里正拿着一封信在看着,看完之后,他皱着眉,忽然坐直了身子,走到了放着笔墨的桌边坐下。   唐尧拿起白玉玳瑁笔架上的一支朱笔,换了左手变了一种字迹,在纸上行云流水地写下了一行字。   广陌看着唐尧的动作,尚有些担忧:“世子正生着病,还是赶紧休息为好……”   唐尧只是笑笑:“不过是起了烧,又不是断了胳膊断了腿,无关紧要。小爷现在有要紧事,你先莫要同我说话,在一旁候着,安静些。”   广陌噤了声。   等着唐尧写完,将这信卷了起来,递给了广陌:“今晚找个时间,将这密信递给我皇舅。”   若不是宝珠公主偷偷把程祈宁的打算告诉了他,他还不知道程祈宁也在为了珠玑郡主的事情忧虑。   程祈宁的法子是不错,不过他现在掌握的消息,势必能让珠玑郡主翻身不能。   是时候让大楚皇帝知道了。   广陌得了唐尧的吩咐,立刻收起了这封密信。   临着广陌要离开屋子,唐尧忽然出声问了一句:“来送药的,可是程祈宁身边的丫鬟?”   广陌回头,看唐尧正端着那个药碗仔细瞧看,他想了想来送药的小丫鬟的面容,确实是程二姑娘身边的丫鬟无疑,于是点了点头。   唐尧心头大悦,唇角勾笑,端起了药碗一饮而尽。   ……   金銮殿内,大楚皇帝正与内阁大臣议事。   内阁首辅觉着今日的大楚皇帝心情格外低沉,商量起事情来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想着今日不是议事的好时机,很快便找了个理由请退了。   大楚皇帝心中确实是有烦恼事。   前几日建威将军来见他,与他说了一些话。   建威将军虽说手上早已没了兵权,但是大楚皇帝见到了当年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心中五味杂陈。   若不是当初有皇长姐拼死护他,以及建威将军及时带着救兵赶回,他这皇位也不可能坐得像是现在这般稳当。   可是一旦做到了那个位子上了,考虑的事情就同当初不一样了,建威将军与他皇长姐于他都有恩,但也是他最忌惮的人。   身居权利的最顶峰,最怕的便是会有其他的势力,冲撞了他的皇权。   所以他才会让皇长姐福宁嫁给了安国公,不仅束住了皇长姐的手脚,还让当初声名显赫的安国公因驸马的职位无法施展,一箭双雕,所以他才会建威将军最后一次行军打仗时,安插进人去,想让建威将军死在他平生最爱的战场上,留下赫赫威名,也算是他的一点仁慈。   但是建威将军实在是命硬,只是废了一段手臂,根本没有丧命。   有些时候午夜梦醒,大楚皇帝想到了自己为了巩固皇权做的这些事,心里也会感到惴惴不安。   他不是不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只是人在权利的至高处,要考虑的事情就要多许多,权力与情分博弈的时候,情分实在是显得有些薄弱。   这么一想……他与建威将军,也有许多年没有见过面了。   建威将军被夺了兵权之后,倒是也安分,就做了一个闲散的老人,从未上朝,也从未进宫来找他,前几天建威将军过来找他说了几句话,是自从他剥了建威将军的兵权以来,建威将军第一次过来找他。   他心中有愧,又放不下自己对建威将军的疑心,在与建威将军谈话的时候,一直紧紧盯着建威将军的眼睛。   偏偏建威将军美髯之上,一双眸子依旧坦坦荡荡如若当年,右手虽然无力垂在身侧,身姿却仍旧挺拔得像是松竹一般,不见半点颓态。   明明他剥夺了建威将军的兵权,剥夺了建威将军平生最爱的行军打仗的事业,他觉得建威将军应该会心怀不满,会义愤填膺,会在五十岁的年纪便郁郁不得志,形容枯槁到如同耄耋老人,怎会是现在这般自在的样子?   建威将军此次过来,是想让他好好想想,如何处置放在后宫的珠玑郡主。   其实就算没有建威将军提醒,赵初娉几次三番地设计于他,他也并不打算将好生待她。   正沉着脸想着,有太监匆匆忙忙地赶过来叫他:“皇上,您快去行云宫看看,宝珠公主今日在后花园落了水,现在刚被抬回了行云宫去了!”   宝珠……大楚皇帝收回思绪,迅速站起身来:“赶快摆驾!”   步入了行云宫的殿里,大楚皇帝一眼就看见了散着头发跪坐在塌边的如妃。   如妃正拉着榻上侧躺着身子的宝珠公主的手,宝珠的几个伴读也环绕在床榻两边,几个人脸上的神色皆是焦急无比。   大楚皇帝急忙走近了床榻,看着榻上自己脸色有些苍白的女儿,沉声问道:“宝珠这是怎么搞成了现在这番模样?”   宝珠公主听见大楚皇帝来了,立刻撑起了身子:“父皇,梦才人要害我!”   刚撑起身子来,就又无力地跌回了榻间去了。   大楚皇帝一下子沉了脸,甩袖问站在自己身边的宫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珠玑郡主正瑟缩着身子跪在行云宫的门边,被几个宫女太监押着,眼中似有惊惶。   如妃用帕子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眼泪,转过脑袋来看着皇上,她的眼睛因为方才的气愤与流泪变成了红色:“皇上,宝珠不过是想去后花园摘多新开的荷花送给她父皇,却被人推进了莲池,这事,皇上不管管吗?”   大楚皇帝闻言,看见了跪在行云宫门边的珠玑郡主,目光更加凌然。   珠玑郡主嗡动着自己的嘴唇,开口申辩的时候嗓音听起来嘶哑无比:“皇上,不是臣妾做的,这事当真不是臣妾做的。”   她不过是在后花园偶遇了宝珠公主,见不惯宝珠公主的嚣张样子,便过去语气不善地同宝珠公主说了几句话,可是谁曾想,宝珠公主竟然当着她的面跳下了莲池。   大楚皇帝负手,居高临下地看着珠玑郡主。   宝珠公主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平时伤了病了都会让他感到心疼,这珠玑郡主竟然直接将他最心爱的小女儿推下莲池?   大楚皇帝的胸中堆积起了怒气,一步一步往珠玑郡主的身边走,步伐稳健,神色阴冷。   他冷冷看着珠玑郡主:“当初在你要求入宫之时,我就应该知道你对宝珠心怀怨恨,不该让你入宫!”   珠玑郡主脸上流下了一行清泪:“她那时候喂给臣妾的可是绝胎药!”   绝胎药啊!后宫女人最重要的莫过于一个孩子,宝珠公主就这么把她未来能拥有的最好的利器给毁了!   大楚皇帝为什么不来可怜她,反而还在说为了宝珠公主不让她入宫?她为了入宫汲汲营营百般设计,又在大楚皇帝从东宁侯府回皇宫的路上小心安排上了刺客然后自己能够冒死相救,才换来了入宫的机会,结果大楚皇帝只因为一个顾宝珠,就想着不让她入宫。   大楚皇帝冷眼看着珠玑郡主:“屡次下药,又不知羞耻,你以为朕当真会让自己的皇嗣,从你的肚子里出来?朕的宝珠只是提前做了朕想做的事。”   看着珠玑郡主突然怔住,大楚皇帝冷笑:“当初会允许你在我身边,不过是信了你的话,觉得你能帮着朕识清刺客,后来会准许你入宫,也不是因为侯府之事,只不过是因为你在路上替朕挡了一刀,算是于朕有恩,只是赵初娉,你以为朕在知道了这些都是你的盘算与设计之后,还会如同当时一般感谢你?”   前几日建威将军找过他不久之后,他就做了要冷落珠玑郡主一辈子的决定,可是却没想到,第二日便收到了一封密信,说是珠玑郡主之前说过的,什么蛮夷要造反,什么有刺客要意图谋杀他的事情,统统是假的。   甚至连他那天被珠玑郡主所救,都不过是一场闹剧!   珠玑郡主的指尖猛然大颤,她惶惶然抬起泪眼来,看见了大楚皇帝唇边的冷笑,看见了站在大楚皇帝身后的如妃眼神中对她的怜悯与轻蔑,看见了侧躺在榻上的顾宝珠洋洋得意的笑脸儿,面如死灰。   大楚皇帝为什么突然什么事情都知道了?   她奋力挣扎,想挣脱周围人的束缚,却只是被押得更结实。   大楚皇帝淡淡看了珠玑郡主一眼,又关切地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宝珠公主,眼中迸出冷意,他冷笑吟吟:“且不论你欺瞒朕差点扰乱了邦交和睦,还派出刺客意图行刺朕,但是你意图害了朕最疼爱的宝珠,就足够让你领个死罪。”   “来人,先拉下去将她杖罚百下,然后送至大理寺!”大楚皇帝令声一下,宝珠公主就抱着被子从榻上坐直了身子。   她用被子挡住了自己弯弯的嘴唇,圆圆的眼睛里面还带着泪,等着大楚皇帝转过身不去看那叫声凄厉的珠玑郡主,而是往她的身边走之后,宝珠公主赶紧又软软地躺倒了在了榻上,半倚着自己母妃的身子:“父皇……”   大楚皇帝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这事是父皇处理的不好,最开始的时候,父皇就不该让这么恶毒的女人入宫。”   宝珠公主心里头舒服,脸上却带着清晰可见的泪痕:“父皇,莲池里头的水好冷。”   她有些颤抖的手从锦被底下伸了出来,小手里面紧紧攥着一小截荷花花茎,泪水又一次流淌了下来:“父皇,宝珠本来想为父皇摘一朵最好看的荷花,可是水太冷了,宝珠被冻得没力气,荷花断了。”   看着宝珠公主圆圆的小脸儿上带着的泪,大楚皇帝感觉自己的心肝都在颤,忙坐到了宝珠的身边,一边大声喊道:“快宣太医,宣太医院最好的太医!”   一只小手拽住了他的宽大的龙袍袖子,宝珠公主声音很小地请求他道:“父皇留在这里陪着宝珠可好?就今日一日便好。”   大楚皇帝看着女儿那双澄澈的眼睛,有些心软,紧接着点了点头。   宝珠公主脸上立刻带上了笑容,左手拽着大楚皇帝的龙袍,右手去拽住了自己母妃的衣襟:“母妃,你也要在!”   如妃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尴尬,她睨了一眼宝珠,嗔道:“宝珠!你父皇政务繁忙,你莫要因为自己的小性子耽误了国事。”   话一出口,看着宝珠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如妃的心里立刻内疚了起来。   她明明想好了要让女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说自己想说的话,可是这么多年训斥宝珠竟然成了一种习惯,话还没怎么想清楚该不该说,竟是先出了口。   如妃蹙眉,将自己的头垂了下去。   大楚皇帝看着如妃娴静温婉的侧脸,想到了年初的时候太医院给如妃下的定断,再想想这半年他似乎从来没有踏进过如妃的院子,心里面生出了几分愧疚,忙去拉过来如妃的手:“今日下午,朕便陪着你们母女二人,等到晚上,再去处理今日的政务。”   宝珠自然高兴不已:“宝珠最喜欢父皇了!”   而如妃的手被拉住之后,身子微微顿了顿,垂着的头依旧不抬,眼睛里面竟然隐隐有泪花在闪着。   有大楚皇帝和如妃在身边陪着,下午的宝珠公主格外乖巧,药也乖乖吃,休息也好好休息,没有半点旁人口中的跋扈模样。   等到了宝珠公主倦了小憩一会儿的时候,大楚皇帝看了眼天色已暗,于是起身想回自己的金銮殿,着手处理今日该处理的那些政务。   如妃送着大楚皇帝到了行云宫宫门前,看着大楚皇帝龙袍加身的背影,她的眼中更多的是悲凉。   原本下午被大楚皇帝握住手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控制不住地高兴了起来。   可是她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对于大楚皇帝来讲,她不是他的良人,她只是他后宫诸多妃嫔中的一个,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的母亲。   他会留下,不过是为了宝珠,宝珠睡了,他也就走了。   来去皆与她无关。   回到行云宫看着宝珠公主的睡颜,如妃的胸中忽然涌起了涩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宝珠公主被吵醒了,睁开了迷蒙的睡眼,看着坐在自己床榻边上的如妃在不住地咳嗽,她忽然清醒了大半:“母妃!”   如妃的手攥紧了衣袖,死死压住了想要继续咳嗽的欲|望,温婉笑着对宝珠公主说道:“宝珠醒了?”   宝珠紧张地看着如妃娘娘:“母妃,您怎么在咳嗽?”   如妃垂下眼睑,笑容依旧温婉:“宝珠莫要担心,许是母妃着了凉,染了风寒了,已经叫太医来看了,你父皇刚离开去批阅奏折去了,宝珠若是累了,就再睡会儿。”   宝珠公主听说太医回来,心安了许多,眷眷地将自己的小脑袋倚靠到了如妃的身侧:“母妃,你要一直陪着我。”   如妃点头,笑容却变得凄楚了起来,她的病现在一直瞒着宝珠,要是真等到了病入膏肓无力回天的时候……她的宝珠会怎样?   心头酸楚,在等到宝珠公主睡了之后,如妃站起身来,步履缓缓地走出了行云宫。   ……   珠玑郡主出了事,最高兴的人,莫过于祝氏。   祝氏一直被珠玑郡主要挟,帮珠玑郡主做事,均不是出自她的本意,而是受到了珠玑郡主的威胁。   如今珠玑郡主死罪难逃,等着珠玑郡主死了,死人的嘴巴是最严实的,她也就再也不用担心世间还会有知道她的秘密的人。   祝氏心里头高兴,于是在珠玑郡主出事之后的第一天,就钻进了自己的小佛堂,烧香拜佛,感谢佛祖治了她长久以来的一块心病。   待到了祝氏出佛堂之时,已是三日之后,她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面的时候,又收到了一封宫里面来的信。   祝氏在知道了这信是宫里头的人寄给她的就觉得自己的眼皮直跳,心里面实在是有些不安生。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安慰自己珠玑郡主现在都已经是戴罪等死之身了,不可能还有本事给她寄信。   可是等到了祝氏终于鼓起胆量将信打开,扫了几句信中字句之后,立刻将信拍到了桌面上,气喘吁吁地抚着自己的胸口。   斥声命令自己的丫鬟关紧了门窗,屋内的光线暗了许多,祝氏才有了继续看信的安全感,她颤着手指再度翻开了信,瞧清楚了信末尾的落款,眼底大骇。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事情会被宫里头那个与她素不相识的妃子知道。   难道是珠玑郡主泄露了她的秘密?   祝氏心里难安,写信的人约她十日之后见面,可是……   她到底要不要过去?   祝氏没了主意,忽然站起身:“给我找一件披风披上,我要出去转转。”   现在是夜色正浓的时候,在祝氏身边伺候的丫鬟见祝氏一副着急出去的样子,心里面难免有些吃惊。   也不知道大夫人是收到了什么信,收到了信之后,满脸惊骇,很是惊惶无措。   只是她们是在祝氏身边贴身伺候的,知道祝氏的性子不仅仅如同传言中所说的软弱好欺负,甚至有些时候很古怪,像是到佛堂的时候都不准她们进去随身伺候,甚至连那个佛堂的院子都不让她们待,神神秘秘的。   依祝氏所言,为祝氏找来了披风,小丫鬟恭恭顺顺地问道:“夫人可要婢子跟着?”   祝氏忙摇了摇头:“我不过是自己出门去看看,你们莫要跟在我身边了。”   丫鬟应了“喏”,祝氏一个人身披披风,手执灯笼地走了出去。   祝氏到了五房的院子。   程家五房是庶出,院落在侯府比较偏僻的一角,祝氏提着灯走到这儿的时候,灯笼里面的烛火已经暗了许多。   向丫鬟说明了来意,很快祝氏便到了程子添正妻方氏的屋里,   方氏是个有些病弱的女子,平素也不掌家,也不爱走动,一些家事她也不参与,因而在侯府很不引人注意。   许是因着方氏病弱,行动缓慢了些,祝氏在正房内等了有几刻钟,才看见方氏掀开帘子进来了。   方氏原本在闺阁中的时候身子就不太好,所以她一介首辅嫡次女,才会低嫁给了侯府行五的庶子程子添。   方氏在嫁给程子添、为程子添生了一子一女之后,身子便变得更加大不如前,倒也是个美人,面若银盘,细眉如柳,总用帕子捂着嘴,娇娇怯怯弱比西子,瞧上去倒是也惹人怜惜。   跟在方氏后面进来的,是程子添。   祝氏在看见程子添进来了之后,心终于安稳了大半。 第056章   方氏虽说身子病弱, 但是为人处世却也练达通透,看见了祝氏,立刻笑着迎了上去:“大嫂怎有空到卿蔓这里来了?”   方氏名方卿蔓, 是内阁首辅方大人的嫡次女。   祝氏忙去搀着方氏坐下:“这么晚了, 过来叨扰弟妹,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方氏用帕子遮着嘴笑了笑:“怎会是叨扰, 我这边冷清, 平素鲜少有人过来,难免寂寞, 巴不得大嫂多过来瞧瞧。”   放下了帕子,方氏嘱咐着自己身边的几个小丫鬟赶紧下去备了上好的茶点过来, 又侧过头来笑着看了一眼祝氏。   见祝氏垂着头,似乎是想说什么又在压抑, 方氏笑笑, 隔着桌案拉住了祝氏的手:“大嫂深夜前来, 想必是有急事, 有什么事,直说便是,我与我家老爷若是能帮,必然会鼎力相助。”   祝氏抬眼,看了眼方氏, 又看了一眼唇边淡淡含笑,站在方氏身后的程子添。   她抿唇,终于说道:“我来这里, 是想请五弟找人去帮我修缮一下我那个小佛堂。”   方氏有些疑惑:“修缮小佛堂……大嫂怎不直接去找二房……”   如今中馈既然都在二房手中,想修缮小佛堂也该去同赵氏说,怎找到她这边来了。   祝氏闻言,脸上涨红:“弟妹不是不知道,因为我那侄女儿,我和二弟妹之间有了嫌隙……”   她未把话说完,方氏倒是明白了过来了,歉疚笑笑:“是弟妹考虑不周了,既然这样……”   方氏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程子添:“大嫂说让你找些人去修缮小佛堂,你可有空?”   程子添平常总是个笑脸儿,脸上总带着盈盈笑意,现在也不例外,偏偏他生了一双狭长的眸子,狐狸一样,笑起来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他在算计什么。   “让我想想。”程子添思忖了半晌,笑道:“这些时日我虽有些忙碌,但找些人去修缮,偶尔我去看看进度,倒也是可以,只是怕不能时时刻刻跟着,没法让大嫂满意。”   祝氏满脸感激:“无妨,能这样便已足够,当真是麻烦五弟了。”   等着祝氏走了,方氏很快又回了内间,稍作梳洗之后便到了榻上歇着,同祝氏不过说了不到半时辰的话,她的脸上已经爬上了一些倦意。   方氏看着正在铜镜前解衣的程子添,嗓音平平地问了句:“大嫂可是第一次来找老爷帮忙?”   程子添正解着自己的外衫,动作顿了顿,而后笑道:“的确是第一次。”   解下外衫,转过身来,程子添看着侧躺在床上的方氏:“往常日子大哥还在,大嫂自然不会过来找我。”   方氏忽然缩了缩身子,眼眶有些发红:“大嫂真是可怜人。”   程子添这时候在床榻边上坐了下来,方氏勉力撑起了自己的身子,抱住了程子添的腰,嗓音闷闷的:“索性妾身还给老爷生了一双儿女,不然等着妾身早早走了,老爷同大嫂就成了一样的可怜人了。”   程子添脸上的笑容凝住,忽而上前捏了捏方氏的脸:“说什么浑话,刚嫁我的时候你不还担心着自己的身子病弱不能生儿育女,还不是给我生了两个孩子,我看你的身子好得很,你我白头可期。”   方氏破涕为笑,心里却不以为然,甚至很是酸涩。   她这身子,打小体弱多病,为了能给他生两个孩子,现在更是虚弱了,日日用草药续着一口气,不过是没让他知道,他还说什么“白头可期”?   方氏正出神,颈后忽觉一阵温热,程子添正将脑袋枕在她的颈窝处,同她亲昵。   方氏伸手将程子添推开,用被子将自己裹住:“妾身乏了,咱们早早歇息了去吧。”   她的身子,已经受不住程子添的求|欢了。   程子添被晾在一边,看着方氏裹在被子里的纤纤背影,眉心微微拢起,却是也进了被窝,抱着方氏的身子平躺了下来。   等着听见了身边人的呼吸声变得匀匀又缓慢,想来已经睡着,程子添轻轻掀开了被子,穿上了鞋披了件披风走了出去。   走了很远,走到了祝氏常诵经的那处小佛堂,程子添无比警惕地左右看了眼周围的事物,看清了无人走动,他才放心大胆地走了进去。   佛堂里依旧是声声虔诚温柔的诵经声。   程子添熟门熟路地走进佛堂,将门关上,看着跪坐在蒲团上的祝氏,脸上的笑依旧如同寻常日子里那般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带着责备的意思:“今日你为何会到卿蔓的屋里来找我?”   祝氏回过头,看着程子添果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到这处佛堂来找她,心里满是两人心意相通的惊喜。   她没有听出程子添话中的恼意,万般着急地对程子添说道:“今日宫里头又给我寄了信。”   “宫里头?”   祝氏这才想起自己从未将珠玑郡主知道她与程子添的私情的事情告诉过程子添,身子缩了缩,先将珠玑郡主这些日子对她的胁迫说了。   说完之后惴惴不安地抬眼看着程子添,就见程子添带着笑的那张脸脸色很不好看:“这么大的事,你竟然瞒着我!”   程子添给祝氏的感觉一直是无比温柔的,这么严厉的口气,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过,身子立刻吓得一滞:“我只是不想让你太过担忧。”   程子添没说话,默默看完了祝氏手中拿着的那封信,之后将这信揉烂了攥紧在了自己的手心:“不想让我担忧,所以你就把这事情处理成这种样子!”   祝氏与程子添暗通款曲不是一日两日,其间程子添从未对她发过火,她看着现在的程子添,似乎隐隐就瞧见了她那早死的丈夫程子舟一样。   程子舟脾气暴躁,常常打骂于她。   祝氏的手一抖,她原想着将这件事情告诉了程子添,程子添会帮着她想想办法,可是现在看来,程子添却只是在责备她。   心中愤懑,祝氏撑起身子站了起来,久跪的腿还有些酸软,却还是硬撑着走到了程子添的身边,想把他手中的信给夺下来。   程子添看着祝氏肃然的面庞与含泪的眼眶,怒火稍减之后,忽又问道:“当初珠玑郡主拿这件事情来威胁你,是为了对付二房?”   祝氏点头。   程子添脸上的怒意突然消减了大半,又展开了那封被团起来的信,看着信下的落款,忙问祝氏道:“那这信中所提到的婉才人,可也是要对付二房的?”   祝氏皱眉,然后摇了摇头,说道:“她约我在十日之后见面,见了面许是就清楚了。”   程子添将信收到了自己的袖中,忽然笑了:“那便在十日之后,与她见面。”   他原本就对自己的父亲喊二哥回来这件事很不满,大哥病逝,三哥下落不明,这侯爷的爵位本该是他或者四哥来承袭,而他四哥的本事根本比不上他,袁氏的出身也比不过他的正妻方氏,怎么说这侯爷的爵位都该是他的。   偏偏没想到父亲会让二哥回来,眼瞅着就要到手的爵位没了,程子添的心里很是不满。   祝氏看了程子添一眼,心中还是十分不安:“当真要同她见面?”   “难不成你想让你我之间的事情泄露出去?”程子添冷冷看了祝氏一眼。   弟嫂相通,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痛骂的罪名。   祝氏的心尖一凉,咬了咬牙:“我会去。”   ……   珠玑郡主最后的下场传入到了程祈宁的耳里的时候,她还有些吃惊。   她也没想到宝珠公主竟然舍得让自己落水,也要扳倒珠玑郡主。   原本她的主意里,只是让宝珠公主在与珠玑郡主偶然遇到的时候,假意摔一下,大楚皇帝既然将宝珠公主试做自己的掌上明珠,珠玑郡主又不得大楚皇帝宠爱,必然会受到严惩。   本来珠玑郡主就因为几天前的事情换了个破落偏僻的院子里,再惩戒下去,估计就是要进冷宫了,这样她也就不用再担心自己的母亲会有事没事被叫到宫中去,也不用担心自己的母亲被珠玑郡主陷害了。   可是她却万万没想到,这珠玑郡主居然胆子大到了这种地步,杀使节瞒圣上,还买通杀手刺杀皇上自导自演了一出“舍身相救”的好戏。   她这样,是为了什么呢?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外头就传来了一声“念念”。   程祈宁抬眼往外头看了一眼,见是自己的大哥与二哥进来了,赶紧从圆凳上跳了下来,仰着笑脸儿走到了二人面前:“大哥!二哥。”   程祈君的手中拿着个药包,递给了身边站着的一个小丫鬟,然后关切地看着程祈宁的小臂问道:“念念的伤,好得怎样了?”   “没事了。”程祈宁挽起了一小截衣袖,只露了一寸多的手腕肌肤,莹白如玉,丝毫的伤痕未见,“大哥你瞧,都没有留疤。”   程祈君点点头:“刚刚那些药,是一些外敷药,念念若是小臂上还有疤痕,就用这药在睡前好生敷一敷,别嫌麻烦,你可知道了?”   程祈宁乖巧笑着点了点头,她大哥也就在她身边的时候话多,嘱咐这个嘱咐那个,有时候和陈嬷嬷的语气一模一样,倒是好笑。   想到了什么,程祈宁敛了笑,凑到两个哥哥的身边问了句:“大哥二哥,你们没把我受伤的事情告诉娘亲和爹爹吧。”   程祈君摇了摇头,而程祈元这时候见自己终于能插进话来,朗声说道:“当然没有,答应了念念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做不到。”   这时候程祈元也把自己拿过来的油纸包递给了程祈宁:“念念,大哥给你送的是你不喜欢的玩意儿,二哥带了你喜欢的过来了,这些是外头买的果脯梅干,你要不要?”   “要!”看着程祈元手中鼓鼓囊囊的油纸包,程祈宁的脸上就带上了笑,她素来喜欢吃这些果干梅干。   抱过来这油纸包,程祈宁往周围看了两眼,有些紧张兮兮地问了句:“陈嬷嬷不在吧?”   若是陈嬷嬷在,定然又会说这果干梅干对牙齿不好,让她只吃一块两块便把其他的收走了,一点都不痛快。   程祈君见妹妹这幅紧张模样,倒也笑了:“嬷嬷在母亲那里,母亲似乎是有些事情要同嬷嬷商量。”   再看了眼这油纸包,程祈君上前拿到了自己的手里,展开之后递给了程祈宁两三块梅干:“这些东西太过酸牙,若是不想日后牙痛,念念还是现在就少吃点好。”   程祈宁在听说陈嬷嬷不在之后扬起的笑容立刻敛了下去。   程祈元倒是不满意自己大哥的行径:“说得就像我们念念日日泡在蜜饯罐子里头,把这些东西当做了饭食一样,大哥你把这还给我,我好不容易逛了好几个摊子买的口感最好的,就得都给念念。”   程祈君见自己的弟弟这样,倒是也没什么法子,淡淡笑着将手中的油纸包又让了出去。   摆了个小桌,丫鬟们找个素青色的三个碟子在小桌上摆好,将果脯梅子干一应倒了进去,黄紫相映,倒是让人食欲大开。   程祈宁虽说喜欢这个,倒也知道自己大哥说的没错,就挑了自己喜欢的黄桃干杨梅干放在了面前的小碟里,也不多,零零散散七八个。   程祈君往程祈宁这边看了一眼,倒是满意,对程祈宁轻轻笑了笑。   程祈元坐着也不安分,视线乱转,一转眼看见了程祈宁那张螺钿细书桌上摊开的几卷书卷,眉心微折,问程祈宁:“念念近日,在同谁书信来往?”   语气相当警惕。   程祈宁也扭头往自己的书桌上看了一眼,看到那些书信,她笑笑:“这些信都是宝珠公主写给我的,她在宫里头,出来不方便,书信便多了些。”   宝珠公主?   程祈元仔细想了想,他记性好,倒是很快就想起了宝珠公主的模样,笑了笑,问程祈宁道:“这才不过几个月,你同她的关系就这般亲近了?”   程祈君也停住了手中的动作,肃着脸等着程祈宁的答案。   自家妹妹要交什么样的朋友,程祈君一向很在意,生怕一不留心让妹妹结交了些不尽如人意的朋友,白白添了不开心。   他想着自己与宝珠公主初见的情景,宝珠公主倒是一团小孩子性子,似乎也不坏,妹妹来韶京之后没什么朋友,单看性子,宝珠公主不失为一个好玩伴。   但是宝珠公主的身份在那儿,程祈宁若是同宝珠公主交好,会与皇家交往过密,又会过多的被人关注,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有利有弊的一件事,拿捏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还是得看妹妹高兴不高兴。   程祈宁对着自己的二位哥哥点了点头:“宝珠公主与我很是投缘,我喜欢同她在一处。”   既听了程祈宁这样讲,程祈君便将心中的顾虑压下,只想着自己在妹妹同宝珠公主交往的时候多留意些,许是就能避开他担心的那些事。   程祈元咬了块梅干,也在心里琢磨了琢磨,之后忽然问了句:“你同宝珠公主玩上一块儿,怎不和侯府的其他几位姑娘一起玩?”   还没等程祈宁回答他,程祈元自己就拍了下桌案:“嗳,也是!”   侯府里头的其他几位表姑娘,大房中的祝芊月现在已经到了道观里去了,四房的程祈绢性子实在是不喜人,五房的两个一个太小,一个又太木讷,要是妹妹真的同这几个玩得好,那他又得忧愁坏了。   程祈君心里还是担心妹妹,抬起眼来看着程祈宁:“念念自小便聪慧,知道怎样的朋友该交,怎样的朋友不该交,只是大哥还是要提醒念念一句,如今是在韶京,除却了人品,还要考量家世地位,即便那人性子再好,若是冲撞了侯府利益,也断然不能交往,念念是东宁侯府嫡长女,该知道自己身上担着的是怎样的责任。”   程祈元对自己大哥的话不以为然,责任什么的,他们担着便是,妹妹是享福的。   又低头看见程祈宁似乎真把这话拾进去了心里,正在仔细思忖着,挑了挑眉,凑到程祈宁身边耍宝道:“念念,今个儿大哥带了药过来,二哥带了果干过来,你是喜欢大哥多一点,还是喜欢二哥多一点?”   话一说完就察觉到身上多了道冷冷的目光,一偏头看见大哥正盯着他看,对他淡淡落了一句:“食不言。”   ……   宝珠公主落水五日之后,便又邀请程祈宁入宫来看她。   对宝珠公主落水一事,虽说知道宝珠公主是自作主张,但是程祈宁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若不是她给出了个差不多主意,宝珠公主也不至于想到这个法子。   程祈宁到了行云宫的时候,原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虚弱躺在床上的病恹恹的宝珠公主,却不想到了行云宫的正殿里根本没找见她,反而在偏殿里看见了正在拉着宫女下棋的宝珠公主。   宝珠公主一件程祈宁来了,瞬间神色大亮,摆了摆手:“念念你快过来,快过来陪我玩儿。”   程祈宁有些惊讶,仔细看着宝珠公主的脸,见她那张笑容满面,婴儿肥的脸颊上带着健康的红晕,倒是瞧不出分毫的病态来,心里稍稍有些安心,缓步走了过去,在宝珠公主的对侧跪坐了下来。   程祈宁托腮看着棋盘上密布的棋子。   宝珠公主等着程祈宁多看了会儿棋局,才出声问道:“念念,你瞧着我的棋下得厉不厉害?”   程祈宁下棋只有些花拳绣腿的功夫,顶多能看出来谁赢谁输,旁的什么都看不出来,淡淡笑了笑:“我棋艺又不好。”   宝珠公主嘟了嘟嘴:“反正我最厉害。”   她吩咐了身边伺候着的那几个宫女站得远了一些,然后托着腮看着程祈宁精致的小脸儿,宝珠公主向来是个贪恋美色的,程祈宁的性子她合意,容貌更是合意,怎么看都看不够,就这么托着腮歪着脸,忽然想到了什么,圆溜溜的眼珠子亮了许多:“念念,梦才人的事,你可都知道了?”   程祈宁抬起眼来,点了点头:“自然是知道了。”   她看着宝珠现在神采奕奕的样子,倒是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总觉得宝珠那次落水会留下些什么病根,关切问道:“宝珠,你落了水,当真不要去歇会儿吗?”   宝珠公主露齿而笑,笑了半晌才停住:“念念,你不会真信了那些人说的,我因为落了水、病了吧?”   见程祈宁脸上浮现出惊讶表情,宝珠公主的笑容更甚,她倾身上前,在程祈宁耳畔小声说道:“我会凫水。”   她坐好,盘膝,又笑着解释道:“能在宫中生存,怎可能没有这些本事傍身?”   宝珠公主今年十二岁,身量娇小,小小的身子盘膝坐起来,远远看着像是个观音坐下的小童子,却是个贪恋凡尘的,眼中总是闪着几分狡黠,唇边总勾着一抹坏坏的笑。   程祈宁跟着宝珠公主笑了,倒是她多虑了:“我听说你病了,还怪是自己出了馊主意。”   宝珠公主慌忙摆手:“你可别这样想,我不比你讨厌梦才人讨厌得少,再说了,其实就算是我们没有做这些,珠玑郡主也完了。”   宝珠公主心里又是快意又是有些后怕:“谁能想到这女人这么恶毒,竟然亲手杀死了出使到蛮夷的使节张庙,还派杀手来刺杀我父皇。”   “幸亏她抱的是要‘以身相救’的心思,若是那时候我父皇伤到了分毫,我顾宝珠第一个饶不了她!”   程祈宁笑笑,宝珠公主的性子实在是果敢,她现在与她对坐着,总觉得自己像是见着了传闻中那个比男儿还要勇毅的福宁长公主。   约摸着宝珠公主的性子,与她的姑姑福宁该是很像的。   宝珠公主正说着话,忽然神色就暗淡了下去,看着门外,模样显得怏怏不乐。   没等程祈宁问她,她就先念叨开了:“念念,你说为什么我母妃开始不喜欢我了?之前她经常到行云宫来看我,父皇也经常陪着我,但是现在我落了水,他们都以为我病了,可是他们只陪着我一个下午,后来就再也不过来了。”   如妃娘娘……程祈宁想到了当初第一次来行云宫的路上,如妃娘娘嘱咐她的那些话,细眉轻轻蹙了蹙。   “宝珠。”程祈宁柔声说道,“若是你娘亲不过来看你,你便自己多去看看她吧。”   如妃娘娘所说的那些话实在是让人心疼,她觉着自己现在因为身子有病躲着宝珠是为了宝珠好,却未曾想过宝珠会多伤心。   程祈宁知晓如妃娘娘不来看宝珠的真正原因,总是很怕,若是如妃娘娘的病当真是无法医治,等到了宝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的时候,会有多难过。   偏生她被如妃娘娘叮嘱过莫要将这件事泄露出去,不能在宝珠面前直说。   宝珠公主身子忽然挺直了许多:“我才不要过去,他们不来看我我便自己同自己玩,才不要自己过去找他们。”   程祈宁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程祈宁在行云宫待了有一个下午,到了晚间宝珠公主想留她用膳,程祈宁想着要早些回家去,便拒绝了。   宝珠公主虽说喜欢让程祈宁陪着她,但是也不愿强求别人,于是送程祈宁出行云宫。   刚行至行云宫的门边,就看见了气势汹汹往这边赶的几个人。   这几个人以李棠如为首,李棠如身后是一位身形清瘦、面色隐隐有些苍白的女先生。   李棠如看见了宝珠公主正站在行云宫的宫门前,唇边立刻勾起了笑意,站定之后,冷笑着说道:“宝珠公主不是因为落水,躺在床上不能下地,还一连推了半个月的课不去上吗?怎么我现在瞧着宝珠公主的身子好得很呢!”   那位手里拿着戒尺的女先生这时候也走上前,怒视着宝珠公主:“李棠如所说的,可是真的?”   程祈宁察觉到站在自己身侧的宝珠公主在看见了女先生之后身子就僵硬了许多,赶紧往前站了站,将宝珠公主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宝珠公主落水一事,大家都看见了的。”她开口,语调依旧平稳不惊。   李棠如见又是程祈宁同宝珠公主玩在一起,跺了跺脚:“看见了是看见了,可是现在天气又不冷,掉到了水里,很快便被捞起来,换了干净衣裳,自然是没什么事的。”   李棠如说完了这些,视线逼视着站在程祈宁身后的宝珠:“我现在看着宝珠公主面色红润,怎么也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先生,我觉得她八成就是不喜欢您的课,故意逃掉了!”   “你胡说!”宝珠公主正盯着女先生手中的戒尺看,她自小吃多了这玩意儿的苦头,最怕的便是宫里头拿着戒尺的教书先生。   “棠如从来不会说些无根无据的话。”李棠如的身板站得更直了许多,轻蔑地睨了一眼程祈宁,“今日下午,偶然看见程姑娘又进宫来了,便觉得有些不对劲,派了个宫女守在行云宫这边,竟然发现她在行云宫待了一整个下午,行云宫中还时不时有笑声,宝珠公主,你不是说自己病了吗?既然病了,怎么还能找人过来玩!”   程祈宁皱眉,这李棠如趾高气昂的态度实在是让人有些不舒服:“李姑娘,你怎么就能认定我与宝珠是在行云宫玩了一下午?我进宫,只是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   她的嗓音不紧不慢:“落水的是宝珠,最清楚落水是个什么滋味的也该是她,你说现在天气暖,掉进水里之后很快被捞起来换身干净衣裳便没事了,那你可敢现在跳进莲花池去,我与宝珠会叫人在岸上等着,等你跳进去之后便把你捞上来,如此你懂了落水的滋味,再过来理论理论可好?”   宝珠公主躲在程祈宁的身后,忽然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她又被女先生瞪了一眼,宝珠公主立刻敛住了笑,趁着女先生看不见她对李棠如做了个鬼脸儿,吐了吐舌头,然后又猛地咳嗽了几声。   宝珠公主咳嗽起来还是挺像样子的,几声之后咳嗽声还不停,撕心裂肺一般,程祈宁眉梢动了动,心里头倒是莞尔,依她对顾宝珠的了解,宝珠这是在装病,而且装病这种事,她看起来熟稔得很,定然不是第一次做了。   她绕到了宝珠公主的身后,轻轻拍着顾宝珠的背,一边眼带埋怨地看了眼李棠如:“太医说了,宝珠公主落水之后感了风寒,若是气了恼了,病好得会更慢,你现在这样质问她惹了她生气,别说是半个月,就算是一个月,估计她的身子都好不起来了。”   李棠如心里头恼怒,再看一眼身边的女先生没有她意料的那般勃然大怒,更是觉得心里一阵怒火上涌,于是冲到了宝珠公主的面前,想要看看这顾宝珠是真生病了还是假生病了。   宝珠公主拍着自己的胸口咳嗽得更厉害了,见李棠如过来了,立刻拽住了李棠如的胳膊,好像是要扶住李棠如才能稳住身子一样。   宝珠公主既是一国公主,自小也是要骑马习武的,手上的劲头远比寻常小姑娘大了许多,又刻意用力,李棠如很快神色便不对劲了起来。   偏偏她想抽回自己的胳膊也抽不出来,宝珠公主还正面朝着她咳嗽,李棠如又气又恨:“你把我放开。”   程祈宁看着李棠如恼怒的神色,唇角不免弯了弯,而后又一脸忧忡地看着李棠如:“李姑娘,待会儿您可要找太医瞧瞧,我在到行云宫之前还是喝过药的,太医说怕我陪着宝珠,也会感染上……”   宝珠公主听了程祈宁的,心里头可乐坏了,赶紧又朝着李棠如这边咳嗽了好几下。   最好把李棠如吓死。   谁让这李棠如天天就喜欢来找她的麻烦。   拿着戒尺的女先生听了这句话,也往后退了退。   宝珠公主撕心裂肺地又咳嗽了几声,有些累了,这才咳嗽得和缓了许多,抬起眼来看着李棠如,见她那张施了胭脂的俏脸儿都被吓得惨白,差点没忍住笑,将手松开了。   李棠如赶紧抽回了自己的手,用袖子抹着脸飞也似地跑走了。   女先生看了眼宝珠公主,也不知信没信她现在真的在生病,总之她缓缓摇了摇头,也不愿意多说什么,转身想离开。   “先生!”宝珠公主赶紧唤住了她。   虽说她怕先生的戒尺,可是有些事情还是得解释,宝珠公主在离着女先生七|八尺的地方站定,恭敬道:“方才李棠如所说,我躲着不去上课一事,宝珠认。”   她垂头,语气愧疚:“我的病其实只是咳嗽得厉害了一些,要是去上课,不碍事的,就怕……把病传给了先生和我那几个伴读……”   女先生往后又退了一步:“宝珠公主大可等到大好之后,再来上课。”   宝珠公主的眼睛亮了亮,又迅速黯淡下去:“我原本就比旁人落下了许多,若是现在再不去,岂不是要落下更多了?”   女先生嘴角扯动了一下,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提醒提醒宝珠,她与别人的差距甚远,再落下些也不碍事。   “等你病好之后,若是有什么地方学的吃力,单独来问先生,我准你一个月之后再来上课。”先生最终叹了一口气,对宝珠公主说道。   宝珠公主满意了,欢快说道:“先生慢走。”   等着女先生走了,宝珠公主摇着程祈宁的胳膊:“念念,你要是我伴读该多好。”   程祈宁抿唇笑笑,这怎可能?伴读一般四五岁就会入宫,而她四五岁的时候,还在桐城。   “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宝珠公主一想到一个月不必去女先生那里听那些枯燥的诗文,就高兴的不得了,“我之前只觉得你温婉漂亮又安静听话,原来你也会骗人,想想方才李棠如的样子我就解气!”   程祈宁扶额:“我是为了帮你。”   “最喜欢你了。”宝珠公主显得很是兴奋:“嗳,我和你说,我看不惯李棠如好久了,她有皇后娘娘撑腰,太嚣张了!”   “皇后娘娘?”   “对!”宝珠公主想起这点,还很是不快,“皇后娘娘也是李家人,是她姑母,还有,听说皇后娘娘想把她嫁给太子,让她做下一个皇后娘娘!” 第057章   宫廷中的事情, 向来是宝珠公主说给程祈宁听,从未有人对程祈宁提起过有关当今皇后的事情。   在听闻了宝珠公主说如今的皇后娘娘想让李棠如嫁给太子之后,程祈宁只轻轻皱了皱眉。   宝珠公主见状, 欢喜地摇了摇程祈宁的手:“念念你也不喜欢她对吧。”   程祈宁颔首:“不喜欢的确是不喜欢。”   只是她皱眉不止是为了这个。   李家作为皇后娘娘的娘家, 在韶京风头正盛,不然李棠如在宫中也不敢这么有底气地找当今大楚皇帝最疼爱的公主宝珠的麻烦, 只是这皇后娘娘想让李棠如嫁给太子, 她就不怕李家的风头盛过了头,引起皇帝的忌惮吗?   大楚皇帝并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 看他即位之后的一些手段便能知晓,而今京中有公侯之位的人鲜少有在宫中担任要职的, 那些位极人臣之士大多都是草芥出身,可见大楚皇帝对那些世官世禄的家族的防备, 皇后娘娘这样……就不怕自己惹怒了龙颜?   若是个与她们家完全无关的家族, 程祈宁也不会想这么多, 偏偏李家与程家是世交, 日后若是李家出了事,必会累及程家。   再看一眼尚在欢喜的宝珠公主,程祈宁便知道宝珠公主从未考虑过这件事,倒是压住了心头担忧没有对宝珠公主提起,弯唇陪着宝珠公主笑着。   她知道, 若在宝珠面前说她父皇疑心重,约莫宝珠是不会信的。   ……   十日之后,祝氏依照着信上所言, 在未时出门,到了东市的一处茶楼与写信的人会面。   东市不似西市,是只有达官贵人能来的去处,这里更多的是韶京的寻常百姓,韶京的百姓白日劳作,夜晚便来东市这边娱乐。   茶楼既在东市,免不了处在一片人声喧嚣的环境里头,祝氏向来喜净,听见了外头的人声丝竹声就觉得自个儿的头痛欲裂。   她这趟出来,只带了一个丫鬟,到了雅间的木门外面,便让小丫鬟停住在外头守着,自己推门而入。   雅间里面立着一张黄梨木四弯腿的圆桌,有一个穿戴秾艳的女人正在圆桌后面端正着身姿坐着。   祝氏想着这大概就是给她写信的婉才人,步履缓缓地走上前,福了福身子:“妾身给娘娘问安了。”   婉才人抬起眼来,看清了祝氏的容颜,偏了偏头:“可是东宁侯府的大房夫人?”   “是妾身。”   祝氏说完之后,婉才人点了点头:“夫人尽管坐下来便是。”   皇后娘娘告诉她这祝氏与她小叔子程子添私通,婉才人还以为这祝氏得是怎样的仙姿玉容,才能引得向来被人称赞品行高洁的程子添跪倒在她的裙下。   却不想今日一见,这祝氏虽说面容能瞧出几分清秀,可惜就可惜在年岁已长,脸上已经显露出了老态。   也不知程子添是怎么被这样一个已近老去的女人迷住了,还做出了悖论之事。   婉才人始终端着个架子,脸上也不笑,她抱起了面前的茶盏,姿势极其优雅地轻轻啜了一小口,又缓缓放下茶盏看向了祝氏:“夫人此番愿意过来,本宫很是心喜。”   祝氏淡淡笑了,笑容里有几分别扭与无奈,若不是她与程子添的事情被婉才人知道了,她才不愿意如约而来,面前的这位娘娘是如意了高兴了,她这心里却像是吃了黄连一样,有苦说不出。   “娘娘只说请妾身到这里来,是为了让妾身帮娘娘做什么吧。”祝氏掩在宽广的袖子下的手不住地摩挲着一串佛珠,心绪十分不宁。   婉才人抬眸,这番脸上才第一次出现了笑意:“夫人既有良人,想来也想为自己的良人分忧解难。”   被婉才人调侃,祝氏的薄面烫得不行,头垂得低低的。   婉才人只在心里嗤笑了几句,亏皇后娘娘告诉她这祝氏是个把礼数看得比命更重要的女人,以她看来,祝氏会在自己的丈夫死后,与小叔子私通,算什么注重礼法?   实在虚伪。   婉才人心里鄙夷,却知道自己的事情需要祝氏的帮助,还是在继续同祝氏说话:“本宫想让你帮我做的事,做好了,不仅能让本宫把你的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提起,也能让你的良人高兴。”   祝氏愣住,看着一本正经的婉才人,不懂婉才人到底想让她做些什么。   婉才人定定地看着祝氏:“程家五爷不是一直都盯着侯爷的位子吗?”   她大笑:“夫人,你若是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   回到侯府之后,祝氏并未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到小佛堂去了。   夜色正浓,祝氏又没有掌灯,却也没有因为看不清楚周围的事物而放慢步子,反而越走越快,呼吸急促。   程子添正在佛堂里等着她。   看见祝氏踏进佛堂,程子添赶紧迎上前:“如何,那人让你做些什么?”   祝氏的眼中还满是惊惶,若说之前珠玑郡主只是想让赵氏过得不痛快,这婉才人却是想让二房一家都覆灭!   这让的想法实在是吓到祝氏了!   当初程子颐把婉才人的画像画得丑了一些这件事祝氏也知道,可是祝氏觉得这婉才人最后不还是得到了一阵子皇上的宠幸,程子颐把她的画像画丑了些,也根本没有拦住她的大好前程,她为何会对程子颐有着这么大的恨意?   程子添见祝氏只是在轻轻地颤抖着身子,并未回答他的问题,眸子眯了眯,心里忽然升起了几分不安:“她让你做的事情,对你我不利?”   祝氏摇了摇头,这时候带着泪开口:“她让我杀人……”   程子添微微愣住:“杀人?”   “杀谁?”惊骇之后,程子添又问。   “二房一家。”祝氏的眼中全是泪水,“我的身上已经背了太多的罪孽了,我不想再这么走下去了。”   会让自己陷入这些麻烦,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自己禁不住诱惑,受不住自己丈夫的毒打禁不住程子添的温柔,落入了与程子添的情网,一步错步步错,才走到了现在这种无法回头的局面……   程子添惯常笑着的那张脸现在冷了下来,凝视着祝氏:“你是想将你我二人的情意舍弃得一干二净吗!”   祝氏慌忙摇头:“我从未后悔过这个。”   她宁愿后悔自己生得太早,没能清清白白、正正当当地嫁给程子添,而是嫁给了太过暴戾的程子舟,也从未后悔过与程子添走到了现在这种地步。   她当真是爱着面前这个容貌昳丽的男人。   “所以我们不能回头了。”程子添的语气温柔而恳切。   在知道了写信的人是婉才人之后,程子添便觉得婉才人的条件可能是要对付他二哥,现在听祝氏一说,果然是这样。   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婉才人居然厌恶他大哥厌恶到了这种程度,居然想让他大哥一家都覆灭。   果然宫里头的人惯是心狠手辣。   连他都做不到这点。   看着祝氏的神情中还带着忧郁与挣扎,程子添抿了抿唇:“你在怕什么?当初我大哥你不都……”   祝氏的身子猛地一哆嗦,这事至今是让她寝食难安的一个噩梦,慌忙吼道:“你休要再提起这事。”   程子添见祝氏神色不对,赶快承诺道:“我不会再提了。”   他牵住了祝氏的手:“你莫要怕,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的。当初我能护住你,现在也还是能护住你。婉才人说的事,手段听起来虽然可怖了些,但是结果于你我来讲都是好事,你等静下心来想想,便知道这件事可以做的。”   祝氏虽说性子软弱了些,但是对他却是死心塌地,之前做过的那些事情倒是也细致可靠,不必担心出了什么样的纰漏。   祝氏的手在哆嗦着,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里十分不安,总觉得这次的事情做的太大,会连带着她所有的秘密都瞒不住了。   祝氏抱住了程子添的腰,将脑袋埋在了他的怀里:“婉才人不过是一个被打进了冷宫的妃嫔,她能有什么本事?她就只是拿着我们的事情来要挟,让我们给她做事,最后能落着最大的好处的也只是她而已。你说我们能不能不要帮她做这件事,你想个办法,除了她吧!”   程子添笑笑,扶住了祝氏的身子,凝视着她那含着泪的双眼:“这你就说错了。”   祝氏不解。   程子添抬手将祝氏头上带着的银钗正了正:“一来,婉才人所说的事情对你我有利,为何不做?二来,婉才人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嫔,身后若是无人,她岂能出宫来与你相见,又怎能将信送到你的手上。她能做这些事,必然是身后有人为她撑腰,想害我二哥一家的,不止是她一个人。”   祝氏呆愣了许久:“那你说,婉才人身后的人会是谁?”   程子添笑笑:“现在虽然不清楚,但是我想,等着我们与她交往更深之后,自然会知道是谁为她撑腰。”   又想到了什么,程子添神情肃了肃:“这次做这些事,你可莫要再心软了。”   软弱是祝氏最大的毛病,也是他唯一担心的事情。   成大事者,怎能这样?   ……   等到了程子添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的时候,看见了方氏的屋里还掌着灯。   他本想今晚去书房歇下,看见了方氏的屋里还亮堂着,倒是皱了皱眉,然后走了进去。   方氏侧躺在美人榻上,看见了程子添见来了,欣喜撑起了身子,还没下榻,就被程子添拦住:“你既然体弱,便好好在榻上歇会儿,不必按着礼数出来迎我,在我这儿,以你为大。”   方氏的心头软了软,却是看着程子添前襟上微微的濡湿,细眉轻轻皱了皱,手指顺着盘扣往那块被因为濡湿而颜色显得深了许多的地方走。   程子添垂头,顺着方氏的视线往自己的胸前看了看,看见了那块微湿的布料,想着祝氏在他怀里哭的情形,心头一跳,立刻拉住了方氏的手:“今晚在外应承,喝了点薄酒,弄到了身上些,你莫要恼我。”   方氏放下心来,跟着抿唇笑了:“老爷在外交际,妾身自然不会干涉。”   又想到了什么,方氏不放心地垂下眼睑,柔声说道:“只要老爷交际的时候不去那些花天酒地的去处,妾身自然是不会恼的。”   在方氏的眼里,自己嫁的夫君实在是个难得的良人,她的身子不好,一早就想要给程子添纳个小妾,可是程子添却一直等到了她生下长子程祈峰,才纳了一房小妾,这小妾在生了一女之后便去了,后来程子添再也没往后院纳人。   他知道她身子病弱,受不了人多最不喜欢热闹,能有这么会为她考虑的夫君,方氏觉得是自己的缘分。   只是有时候在庆幸之后,方氏的心里就不免感觉到愧疚,依着她的身子状况,断然会比程子添先走许多年,她既希望在她走了之后程子添的心里还是只装着她不要再娶旁人,可是又希望着程子添身边能够有个能知暖知热的陪着他,也好过他余生一人寂寞。   想到这里心头难免酸涩,方氏的心头沉重,说完之后又叹了一口气:“罢了,若是老爷当真喜欢上了新人,就喜欢吧。”   程子添笑着去蹭了蹭方氏挺翘的鼻梁:“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最喜欢的永远只是你。”   能娶到方氏,是他这辈子最意外的事情,他只是庶出,方氏却是正正经经的首辅家的嫡出姑娘,若论身份,他怎么说都配不上方氏。   后来方氏嫁给他,他为了方氏的病也找了不少大夫,总算是将她调养得好了些,这么多年不管是在官场还是字啊后宅,方氏都帮了他许多,于他而言,方氏是这一生最贵重的宝物。   至于祝氏,最初不过是想借她的手,杀了碍着他路的大哥,后来在他大哥死后,留着祝氏似乎也还有用,于是他便继续同祝氏周旋,不过未曾付出过本分真心,只不过是在逢场作戏。   方氏的身子却忽然愣住。   她忽而低头,猛地抱住了程子添。   紧接着眼里渐渐涌上了泪意。   脂粉气,程子添的身上有脂粉气!   程子添刚刚在点着她的鼻尖的时候,她就闻到了他指尖的脂粉气,现在扑到了程子添的怀里之后,更是能将这股脂粉气闻得清清楚楚。   方氏的性子从来都是十分敏感又聪慧,虽然她不晓得这股子脂粉气是谁带给程子添的,但是却很确定自己之前有闻过这种香气。   但是在哪儿闻到的,在谁身上闻到的,却是想不起来了,她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平时给程子添管着这小小的后院,要见的人也还是不少,现在当真是想不起来谁的身上会有这种香气。   “卿蔓!”程子添素来喜欢方氏对他的依赖,展臂将方氏瘦弱的身子紧紧抱住,“日后可莫要再胡思乱想了。”   方氏没说话,眼眶里面却有泪水在滚动,她微微抬头,看见自己方才脑袋枕在程子添的怀里的位置正好对上了那濡湿的痕迹,心头大震,与程子添十指交握,却分外用力:“老爷千万不要,辜负妾身。”   程子添还是温柔笑着:“我不会负你。”   他之所以对侯爷的位子这么在意,便是为了方氏,方氏的出身那么好,嫁给他之后也没道理受委屈,他要她做堂堂正正的侯爷夫人。   方氏手一抖,松开了去:“妾身乏了,老爷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妾身便去歇息了。”   说完慌张别过脑袋去,不让程子添看见她眼中的泪水与痛楚,在美人榻上躺下拉紧了被子,只留了个消瘦的背影给程子添看。   “好生歇息。”程子添站起身来,俯身在方氏细长的脖颈上印上了一吻,然后便大步走了出去。   方氏揽着被子坐了起来,听着程子添渐行渐远的步子,已是泪流满面。   ……   程祈宁近来几日觉得自己和唐尧的交往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   她看着自己屋里头摆着的那个小箱子,在问清楚了春秀这是唐尧送来的道谢礼物之后,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在外公院子里摔伤,唐尧帮她拿药,所以她也去帮唐尧拿了药,算是报答了唐尧的人情了,程祈宁觉得该是到此为止了,但是她回到东宁侯府不久之后,唐尧就送来了道谢的礼物。   程祈宁想着不能欠人人情,便还了礼,谁能想到在她还礼之后,唐尧又送礼物过来了?   这样下去岂不是没完没了了?   程祈宁有些忧心。   断不了唐尧那边,那她只能自己不再去送唐尧礼物,可是这样说起来似乎又欠了唐尧个人情。   还真是说不出来的为难。   叹了一口气,程祈宁吩咐春秀去把唐尧第二次送过来的这小箱子东西抬走,莫让她再看着觉着烦恼了。   等着春秀把这小箱子抬走了,程祈宁吩咐允星跟着自己去了苏老太太那儿。   老太太这些日子情况似乎又变得糟糕了许多,除了“萍姑”,谁的话她都不听,一个劲儿地发疯犯傻。   程祈宁大概知道原因是什么,一般来说,她的祖父在祖母的方鹤居的时候,便是祖母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   她开始好奇起了自己祖父与祖母相处的情形,不知道祖母当初清醒的时候,是不是就有些怕自己的祖父。   到了方鹤居之后,程祈宁环顾了一圈,见自己的祖父并不在,心里头倒是觉得轻松了不少。   祖父在祖母的方鹤居的时候,视线经常会放在她的身上,其中含着的情绪,有不满,有责备,似乎她做什么都会让祖父看不惯。   偏偏祖父是她的长辈,问也问不得,说也说不得,程祈宁更不会凑到一个不喜欢自己的长辈跟前撒娇,与祖父之间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远。   目下祖父不在祖母这儿,程祈宁微微舒了一口气。   她走进苏老太太房间的时候脚步十分轻盈,是以苏老太太一直很安静地坐在床榻边上看着一轴画卷,并未发现程祈宁的到来。   等到了程祈宁看见了苏老太太手中拿着的东西,不免一愣。   祖母手里拿的画是刘执夙的画。   听陈嬷嬷讲述过了祖母与刘执夙青梅竹马却未能相守的过往,程祈宁忽然觉得自己有必要教祖母一些事情。   “祖母。”她轻声唤道。   苏老太太抬起头来,又垂下头去,抱着画轴翻了个身子翻到了床榻内侧。   程祈宁微微愣了愣,若是没看错的话,祖母的眼中该是有泪光在闪动的。   皱了皱眉,程祈宁拿过来了苏老太太手中的画,画轴的另一端却被苏老太太死死捉住,不肯撒手。   “听话。”程祈宁像是哄着小孩子一般诱哄着苏老太太,“这画不能留在你这儿,要放在我那儿,等到你什么时候想看了,再拿过来,可好?”   即便祖母现在是生了疯病,她藏着景国公的画的这件事也断然不能让祖父看见,不然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事端来。   苏老太太十分不满地往空中踢了两下脚,又看着程祈宁责切的目光,身子缩了缩:“画给你。”   程祈宁见苏老太太终于肯放手了,心里松了一口气,又不放心地嘱咐道:“祖母您可要记清楚了,以后莫要拿着这些画看来看去,会惹祖父不开心。”   “祖父,祖父是谁?”苏老太太忽又笑了,拍着手问道,情态如若痴儿。   程祈宁的眉梢轻轻动了动,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祖母不傻,有些时候又觉得自己的祖母是真的傻,真真假假,倒是分辨不清楚。   在苏老太太这里坐了一会儿,见苏老太太似乎是玩累了趴在榻上想睡觉了,程祈宁这才起身往外面走。   没走一步,衣袖被人拽住,她低头,就看见了苏老太太瘦若竹节的手指拽住了她的衣袖,对她说道:“我姑娘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   程祈宁愣了愣,不知道祖母为什么忽突然和她说这个。   苏老太太只是笑着看着程祈宁犹带着惊讶的小脸儿:“我姑娘若是嫁人,定要嫁给自个儿最喜欢的,这点可要听我这个过来人的。”   程祈宁眨了眨眼,她分不清自己的祖母现在说的是不是痴话,但是却觉得祖母说的是对的,于是点了点头:“会听话的。”   ……   入秋之后,皇后娘娘在宫里头办了场桂花宴。   大户人家的女眷多被邀请,程祈宁与她的母亲赵氏自然也在其中。   这到宫里头参加宴会,是要给皇后娘娘备下合适的礼物的。   皇后娘娘与赵氏早有交情,赵氏与皇后娘娘在未出嫁之前,曾被同一位先生教过,虽说关系不算特别好,但赵氏对皇后娘娘多少也算是有些了解,皇后娘娘虽不擅长作画,但是却喜欢观摩画作。   赵氏便找了程子颐做过的画,然后去找了京中绣活最好的绣娘,以这幅画为底图,变作绣品,送给皇后娘娘。   去找这绣娘的时候,赵氏带上了程祈宁一道,想着回程的时候可以带女儿去一趟西市,买些她喜欢的玩意儿。   马车行至西市街头的时候,却被一群不知在围观着什么的人堵住。   赵氏向来不喜欢管这些街头闹事,在等了片刻见人流尚未疏散之后,神色有些不悦,吩咐马车夫现在打道回府。   只是在马车夫倒转马车的时候,赵氏听见了人群中的议论声中传来了“唐尧”的名字,不可思议地偏头看着自己的女儿:“这些人可是在议论世子?”   程祈宁也皱着眉,她也听见了外头那堆人说的似乎正是唐尧。   难道被人围着的人是唐尧?   这些时日来宝珠公主借着装病一事,常常让她到宫中去陪她,而唐尧也经常在这时候出现,程祈宁在宫里遇见了他很多次,却没能在宫外遇见他。   “停车吧!”程祈宁唤了一声,然后看了赵氏一眼,“娘亲,你若是担心,就出去看看。”   自己倒是先掀开马车车帘,被丫鬟扶着下了马车。   赵氏看着自己女儿的背影,唇边忽而弯起了一抹笑。   她在大楚皇帝对女儿表露出了兴趣之后,便开始思考要给女儿早些订下婚事,至少要赶在明年大选之前就要把婚事定下来,可是看来看去,韶京的青年才俊,这个不是早有通房妾室,那个就是长得不够好看,找来找去都没个合适的。   眼下看女儿这般模样,她倒是心里头有了旁的主意。   赵氏也跟了下去。   赵氏与程祈宁带出来的家仆将围观的人往四下赶开了去,人群一散,就能看见中间站着三五个人。   看清楚了那个流着鼻血,一脸愤恨的人的脸,赵氏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竟然是郑景林。   当初对郑景林的处置,赵氏的心里实在是不满,可是又碍于郑国公的权势,以及自己公公对郑国公的纵容,也只能默许,只想着日后若是有机会,定然会让这郑景林得到他该得到的惩治。   程祈宁的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好看,她在看清了郑景林那张脸之后,迅速就把视线别开。   然后就看见了脚踩着郑景林的胸膛,笔直站着那儿的唐尧。   唐尧在看见了程祈宁之后,眼中先是闪现了几分惊讶,然后迅速将自己正踩在郑景林胸膛上的脚拿开。   不忘在拿开脚之前,先脚尖用力在郑景林的胸膛上碾了碾。’   郑景林猛地咳嗽了好几声,几次想试图直起身子坐起来,都没能成功,刚抬起来的后背又重重地跌倒在地。   唐尧没心情去管郑景林怎样了,他并不是很愿意自己打人的场景被程祈宁看见了。   自程祈宁回到韶京以来,他就没做过恶,就怕自己的恶名吓到了她,偏偏两次打人打的都是郑景林,又都被程祈宁瞧见了去。   还真是有些恼怒。   “唐尧我杀了你!”躺在地上的郑景林忽然又是一声嘶吼。   唐尧居高临下地冷冷看了他一眼:“杀了我?”   他的目光很是不屑,忽然吹了两声暗哨,在广陌出现之后示意广陌将郑景林架了起来,对站都站不稳的郑景林说道:“给夫人和程姑娘道歉!”   他没想到郑景林能恶心到这种地步,不仅那时候想对程祈宁做那种事,现在居然还有脸在茶楼里跟着附和那些说程祈宁同她爹爹程子颐的品行有问题的谣言。   这话既然被他听到了,能继续再忍耐他就不配被人称作韶京的小霸王了!   郑景林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赵氏与程祈宁,眼中还带着满满的桀骜不驯,仍在强撑:“说什么说,都是些真话,我凭什么道歉。”   程祈宁现在大概也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了,这都已经过去了很久了,京中对她与她父亲的热议依旧不减,这点曾经让程祈宁觉得特别奇怪,也同自己的爹娘与哥哥们商量过,想查出来到底是谁在散布这些谣言,但是却始终没有头绪。   现在听唐尧这样讲,难道是郑景林?   不太可能,程祈宁虽然想不清楚是谁在背后散布谣言,但是至少能肯定,这人的权势定然不会太小,不然也不可能让这传言过了这么久了仍然被韶京人热议,而郑景林只是个窝窝囊囊的郑国公义子,还没这个本事。   远远的,薛平阳停住了自己的步子。   他在听说了郑景林在西市被唐尧打了之后,迅速从郑国公府赶到了这儿,心里清楚郑景林的身子骨在他的药的药效作用下越来越差,估计着郑景林可能受不住唐尧的拳头,为了给郑景林续一口命,他想着早点来带郑景林去看大夫。   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程祈宁。   薛平川正跟着自己的大哥身后,随着薛平阳的视线,他也看见了脸上带着薄怒站在那儿的程祈宁,薛平川的眼睛亮了亮:“大哥,好漂亮的姑娘。”   还有些眼熟……薛平川看得出神。   薛平阳的眉心凝起了不悦,瞥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动了动步子将他挡住:“那是东宁侯府的程姑娘,你莫要动什么心思。”   想起了高人断言,薛平阳看见了自己的弟弟,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偏偏薛平川自小与他相依为命,最喜欢跟着他,连现在他出个门也要赶紧跟上,这让薛平阳的心里像是哽住了一根刺。   挡住了薛平川之后,薛平阳继续默默看着郑景林那边。   唐尧在郑景林话音落了之后,眼底浮上了戾气,对广陌做了个手势,广陌立刻屈起手肘,用了五分力气撞了下郑景林的肚子。   郑景林脑门上冒出冷汗,立刻弯下腰去。   广陌的力气原本就比常人大出来很多,又经常锻炼,自是力大无穷,便是只用了五分力气,也足够给郑景林一些苦头吃了。   唐尧看着郑景林的狼狈,心里头想着方才在茶楼听见的从郑景林口中说出来的那些脏字脏句,心头怒火更盛:“你到底道歉不道歉。”   郑景林抬起头来,发狠地看着赵氏与程祈宁,他现在看见了程祈宁这张曾经勾得他神魂具失的脸就觉得心里又悔又恨!   若不是她生成了这般勾人模样,也不会惹得他做出错事,他又何至于卧床三月身子也没康复,面对唐尧和唐尧手下的毒打更是毫无招架之力。   若是换做了之前的他,好歹还是能抵挡几拳的,何至于现在这样,一上来就被打倒在了地上,毫无风度可言?   磨了磨牙,郑景林忽然看见了这边越聚越多的人,唇边忽然勾起了一抹阴冷至极的笑。   他朝着程祈宁所站的方向“呸”了一声:“我凭什么道歉,程子颐当初就是个小肚鸡肠毫无君子之风的人,父亲什么样儿,女儿便会是什么样儿,我看这程二姑娘,根本就不是好东西!” 第058章   郑景林的下颌骨忽然被人捏住, 下巴上传来的痛意让他根本没办法继续把话说下去了。   唐尧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眯眼看着郑景林现在因为仇恨与愤怒显得格外丑陋的面容:“痛吗?”   他的视线又从郑景林的裆下划过:“痛吗?”   郑景林此刻也眯着眼,因为下巴传来的过分疼痛, 他的额头上暴起了青筋, 想回一句“不痛”,但是一动被唐尧手指按住的下巴处就更疼, 话出口只是“嘶嘶”的抽气声。   唐尧嗤笑了一声:“既然痛, 怎么不长记性?净做些不该做的事,说些不该说的话?”   赵氏在听郑景林污蔑她的丈夫与女儿之后便怒不可遏, 立刻扬起手想扇郑景林一巴掌,却被程祈宁拉住。   赵氏幼年跟在建威将军身边, 在军旅中长大,自是从小不会让自己和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受半点委屈, 被女儿拉住, 仍有不悦, 侧过脑袋看着程祈宁。   程祈宁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示意赵氏莫要冲动行事。   当街打人,即便被打的是郑景林这种恶人,到时候韶京的人议论起来,不知得怎么说自己的母亲。   女子当街打人,是会被说作是跋扈的悍妇的, 程祈宁不愿意让自己的母亲背负半点的污名。   至于郑景林……   程祈宁冷冷看了一眼被唐尧死死压制住的郑景林:“小女的爹爹是怎样的人,小女又是怎样的人,轮不得郑公子这种日日只会在花街酒巷流连的人来编排。郑公子口口声声说着君子之风, 可你自己花天酒地、不学无术,算得上是君子之风?   私闯旁人家的宅院,与旁人家的下人有染,算得上是君子之风?   一个自己尚且不知道什么才算得上是君子的人,又是拿着什么标准来度量我爹爹是不是君子的?”   心里盛怒,面上的神情却依旧端庄。   看着程祈宁仪态端庄地站在他的面前,再想想自己现在的狼狈,郑景林的心里一阵恼怒。   可是往日里他横行霸道,凭借的都是自己的那点权势,如今遇到了自己的家世杠不过的唐尧,又是理亏的那一边,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击回去。   倒是唐尧在程祈宁说完话之后松开了捏住郑景林下颌骨的手,颇有些紧张的看了一眼程祈宁:“念念,你莫要动怒。”   虽说小姑娘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恼意,但是唐尧怎会不知道她向来不会把自己的心事写在脸上,郑景林污蔑的又是程祈宁现在最在乎的家人,她怎么可能会不生气?   看见了被程祈宁拉住的赵氏,唐尧恭敬道:“夫人。”   “程姑娘。”薛平阳在一旁看了多时,终于忍耐不住走上前去。   至于薛平川,听了他的嘱咐,已坐到了一辆马车里面等着他。   程祈宁循着声音抬头,看见了急急走过来的薛平阳,瞧着他清俊的眉眼,很快便想起来薛平阳是谁。   唐尧也循声望了薛平阳一眼,而后又睨了一眼郑景林。   那时候薛平阳说他是在郑国公府做门客,那他现在是来带郑景林走的?   薛平阳匆匆赶过来,并未急着带走郑景林,而是有些焦灼地看着赵氏与程祈宁。   方才郑景林口不择言说出的那些话他都听到了,他一直知道郑景林在未能得手之后因为求而不得对程祈宁生出的恨意,也一直在郑景林喝的药中加了慢性的毒|药。   毕竟郑景林对程祈宁做出的那些事情,已经让他和他走到了对立面。   但是现在看来……他的手段似乎还是太温和了。   薛平阳在对上了郑景林那双因为看见他过来而生出的狂喜的眸子之后,心里忽然生出了浓浓的厌恶。   若非他出身太过低贱,他也不必同郑景林虚与委蛇,他宁肯现在便位极人臣,权势泼天,想护住的人轻而易举便能守护住。   薛平阳再度看向了程祈宁的那道目光里带着愧疚与自卑。   现在的他根本没法正大光明的去护她,没办法像是唐尧那样,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做事。   薛平阳到了广陌身边,搀住了郑景林:“在下先替我家公子,给程姑娘和程夫人道歉了。”   唐尧眉梢微动。   方才薛平阳看向了程祈宁的那一眼……   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计较。   怎会……   联系到前世的一些事,唐尧的心里猛地一震。   前世在程祈宁被毒杀的消息传到吴道悔那里的时候,吴道悔正在马场,后来就传来了吴道悔因骑马时走神,跌下马受伤的消息。   他因太过悲痛,未曾多考虑过这件事,到了今生此时突然想起,却忽然察觉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吴道悔的骑术一直很精湛,若不是心中有事,必然不会犯下这种将自己摔落下马的错误。   所以吴道悔对程祈宁,现在的薛平阳对程祈宁……   唐尧往身后站了站,将程祈宁的身子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若事情真的同他想的一样,那他决计不会让吴道悔再成为他的盟友。   郑景林听见薛平阳在同赵氏和程祈宁道歉,眉间拧起川字,还想嘟哝,被薛平阳冷冷看过来一眼,赶紧噤了声。   他知道自己今日的行为有些过火,但是他就是气不过,听见了茶楼里面有人在议论程家,忍不住就跟着编排了几句程祈宁和程子颐的坏话。   赵氏这时候冷静了许多,虽说心里还是无比生气,但是至少能够控制住怒火,声线稳中带着不悦:“说出去的话就如同覆水,道歉有什么用?当初的事,郑家本就少了程家一个交代,只一声道歉有何用?若是郑公子当真有心,便主动到大理寺请罪吧。”   周围围观的人听见了赵氏这句话,也都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   只是当街诽谤议论,虽说也算不得什么不光彩的行为,但是还是不至于要到大理寺去的,赵氏现在说要让郑景林去大理寺请罪,说的肯定是之前郑景林私闯进东宁侯府的事。   那事在刚发生之后,可也是被韶京老百姓在茶余饭后议论了许多次的。   郑景林脸上有些挂不住,愤愤抬眼,“呸”了一句,之后小臂被身边扶着他的薛平阳死死捏住。   郑景林这时候才发现薛平阳看起来文文弱弱,其实力气也是不小的,他现在的手腕居然隐隐有些疼?   习惯了薛平阳温润如玉的处事风格,乍然看见了薛平阳的冷脸,郑景林还有些不习惯,即将出口的狂言就这么收回了口。   薛平阳阻止了郑景林之后,万般抱歉地又看了赵氏一眼:“夫人,此番不是商量此事的时候,能否让在下先将公子带回府去,再商议此事?”   薛平阳一边往周围聚集的人群看了一眼。   唐尧倒是觉得赵氏说的挺有道理,接了一句:“便带他回去梳洗打扮一番,之后小爷会让大理寺的人过去领人。”   郑景林的身子猛地怔住。   当日他私闯东宁侯府一事,若是那时候东宁侯府没有老侯爷替他说了几句话,他的确是要到大理寺受刑的。   眼下都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了,郑景林觉得这件事都已经过去了,怎么唐尧还说要让他到大理寺去?   薛平阳抿唇,在听了唐尧的这句话之后,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身边的郑景林不安分了许多。   心里有他的打算,薛平阳附到了郑景林的耳畔,佯作安慰:“公子莫慌,不若现在先回府去,将这事告诉国公爷,到时候国公爷定然会有他的办法。”   郑景林原本有些慌乱,听了这话倒是安心了下来,赵氏和唐尧想让他到大理寺?他义父肯定不会答应的,义父一定会有他的办法的。   唐尧看着郑景林目光由软弱变成了宽慰放心,冷笑了两声:“若是指望着郑国公能救你,那你就回去试试,看郑国公这次能不能保住你。”   之前在知道了东宁侯府与郑国公府对这件事情的处理之后,唐尧虽心有不满,但是也并没有过多的插手,现在这郑景林一次一次触碰他的底线,倒是真的活腻了。   薛平阳与郑景林离开之后,唐尧才掏出帕子仔细擦拭干净了自己的手,又转身看着程祈宁与赵氏:“夫人,念念,我把你们送回去吧。”   说完走向路边程家的马车旁,接过来了马车夫手中的缰绳,动作利落漂亮地翻身坐到了马上。   他仅用一根边压金线的红带将墨黑的头发高高束起,坐上马后侧过头来对程祈宁和赵氏说道:“还请夫人和念念上车。”   赵氏自是不忍心让唐尧做马车夫该做的事情,忙道:“世子莫要胡闹,赶车的事情,让车夫来便好。”   却不料程祈宁将她的手握住:“娘亲,便让他去吧。”   左右唐尧活得任性,真要阻止也阻止不得,再说了,看他这样子,应该是想跟着他们一道回府去吧。   她母亲所说的要把郑景林送至大理寺,半是认真半是气话,可是唐尧接下来的两句,却是言之凿凿,程祈宁倒是也想知道,他要用什么样的办法,把郑景林送到大理寺去受刑。   ……   这边薛平阳与郑景林一道回了郑国公府。   待到薛平阳将郑景林搀扶上了马车,二人同在马车里的榻上坐着的时候,薛平阳嘱咐小丫鬟过来用湿帕子替郑景林擦拭一下伤痕,到了药馆的时候喊了停,进去了一个时辰之后,薛平阳带着一包草药又回到了马车上。   到了马车上,薛平阳将药包解开,示意小丫鬟将这里面一些外敷的药涂抹到郑景林脸上与胳膊上的那些伤痕上。   郑景林疼得龇牙咧嘴,一边狠狠地低声咒骂着唐尧。   骂着骂着连带着程祈宁和赵氏也都骂上了,程家人在他嘴里成了脏秽不堪的东西。   薛平阳就坐在郑景林的身侧,听着郑景林的咒骂声,他身上的气压压得越来越低,摆在膝头的两拳紧紧握起。   郑景林不知薛平阳的真正心思,看薛平阳隐隐压抑着怒气的样子,还以为薛平阳是在替他生气,一时间心里感喟,轻轻叹了一句:“这次还好有你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样脱身。”   薛平阳的唇角扯动了一下:“小事。”   郑景林透过了十字画方的窗棂,看了一眼窗外,见即将回到郑国公府了,忍不住嘟哝了句:“你说我义父这次能不能保住我,一定能吧,他和东宁侯的关系那么好,只要东宁侯说了不追究我的罪过,那我肯定就没事的。”   听着郑景林的这一番自我安慰,薛平阳只觉得有些好笑:“郑国公眼下并不在府中。”   郑国公平素也是个喜欢花天酒地的主儿,除却了上朝之外,就在花街柳巷厮混,在府中待的时辰很少。   郑景林听了这话愣住,将还往自己脸上抹着药的小丫鬟一把推开:“你说什么!”   “郑国公现在确实是不在府中的。”薛平阳又说了一遍。   “那你方才怎么直接把我带走了!”郑景林着急了,唐尧方才说的那些话他可都记得,唐尧只是让他回郑国公府等着,待会儿大理寺的人就要来了,若是没有义父帮他撑着场子,那他又怎么拦住大理寺的那些人?   “不把你带走,难道就留你在那里被人笑话吗?”薛平阳冷冷看着郑景林,多留他在那里一时,他说出来的话越多,只会惹得程祈宁更加不高兴,他现在虽然不能为程祈宁做太多的事情,但是将郑景林带走这件事,还是能够做到的。   郑景林缩了缩脖子:“谁敢笑话我,让我知道了我定然饶不了他。”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你又如何管得住。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最是喜欢议论别人,往那些明明毫无错处的人身上抹黑,你管得住?”薛平阳视线划过了郑景林现在狼狈不堪的脸,看见他那乌青的下巴和惨白的嘴唇,意有所指。   郑景林愤然攥拳,砸向了马车车壁:“这些没个正经事的人,惯是喜欢议论人。”   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是当街议论人的那种人。   巨大的动作扯动了伤口,郑景林忽的哎呦了一声,收回了自己的拳头,撩开袖角,就看见了自己小臂上已经涂上了药的伤口挣裂了,有鲜血涌了出来。   郑景林大为吃惊:“薛兄,你这弄来的是什么药?怎没有用?”   薛平阳淡淡扫了一眼他的伤口,置于膝头的拳头缓缓舒展,心头倒是倍感舒心:“这药是我方才到药坊去给你拿的药,能止血,你莫要有太大的动作,伤到了自己。”   那次跟随在马车车厢里头伺候着的小丫鬟眉梢动了动,方才薛公子去拿药的时候她也跟着了,她明明听见他说,要了一些活血的外敷药来着……   小丫鬟正疑惑,对上了薛平阳那双好看的眸子,薄面忽然一烫,慌张别开眼去。   许是她听错了。   人家薛公子才富五车,又生得这般好看,怎会犯这么简单的错误。   到了郑国公府,郑景林回了自己的屋子,进了屋看见了秋巧在,他立刻丧着脸走了过去,将自己带着伤口的脸凑到了秋巧的面前。   秋巧坐在榻上缝着一块帕子,看见了郑景林过来也没抬眼,专心地缝着帕子上的竹叶。   郑景林心头大为不悦:“绣绣绣,就知道绣东西,你夫君被人打伤了,也不抬眼看看。”   秋巧闻言慌忙把手上的针线放下,看清了郑景林的那张脸,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紧接着她的眼眶便有些发红:“爷这是怎了?怎出去了一趟就把自己搞成了这种样子?”   秋巧这幅紧张关切的模样倒是让薛平阳颇为受用,他往秋巧坐的地方挤了挤,将秋巧小小的身子半抱到了自己的腿上:“还不是那个该死的唐尧!”   郑景林咬牙切齿:“还有程家的二夫人和程祈宁,没一个良善的。”   从郑景林的口中听见了“程”字,秋巧的身子忽然僵了僵。   看着秋巧垂头丧气的样子,郑景林忽然顿住:“秋巧可是不喜欢听我说程家人的坏话?”   秋巧点了点头:“这是妾身伺候过的主子家,虽说妾身亲自伺候的表姑娘常为难妾身,但是二房的人对当初还是奴婢的妾身却是极好的。”   想到了当初程祈君送她的银子,秋巧心里头更是一阵温热,程祈君既然对她有恩,她便想好了要在给自己报仇的同时,帮程祈君守护住他在乎的东西。   秋巧想着,泪水便攀上了眼眶,娇娇怯怯的模样惹得郑景林一阵心疼:“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既然她们对你有恩,那我也就勉强不说他们了罢!”   秋巧忽又想到了什么,紧张地拽住了郑景林的衣袖,小声道:“爷,爷莫不是……还喜欢着程二姑娘?”   郑景林微微一愣,若说他现在不觊觎程祈宁的美色,那是假的,可是再看看怀里头紧张不已的小人儿,郑景林笑了笑:“瞎想些什么,爷现在有你就够了。”   秋巧稍微有些安心,仍是不放心地嘱咐道:“那爷可要记着现在说的话,莫要去招惹程二姑娘。”   程祈君对他这个妹妹的爱护她都看在眼里,若是程祈宁出了事,程祈君定然不快乐。   郑景林倒是喜欢极了秋巧这种既有些害怕他离开,又霸道地占着他的态度,喜滋滋地捏了捏秋巧的小鼻尖:“都依你。”   他忽然又“嘶”了一声:“好秋巧,你快帮我身上敷一些药,我今日身上又添了新伤了。”   秋巧赶紧站到了地上,派小丫鬟去取了药来给郑景林敷上。   郑景林背对着秋巧,趴在榻上,他看不见秋巧的脸,自然也就看不见秋巧目光中对他的厌恶与浓浓恨意,感受着秋巧替他敷药的那股合适的力道,郑景林感叹了句:“我倒是幸运,碰上了你。”   秋巧冷冷笑笑,等到他真的看清了她,不知还会不会觉得自己幸运。   ……   程祈宁与赵氏一起坐在马车里面,外面有唐尧赶车,马车里面倒是感受不到丝毫的颠簸。   赵氏的心里仍有余怒,气恨到牙根痒,握着程祈宁的手同程祈宁说着话:“念念,若不是那时候你祖父拦着,你爹爹和我一早便要让这郑国公的义子到监狱去了。”   程祈宁自然也知道这么一回事。   她垂下眼睑,显得有些怏怏不乐:“祖父的心里……我似乎是不及他的那些朋友重要的。”   那时候知道了祖父为了郑国公包庇郑景林,程祈宁便觉得自己有些心寒。   赵氏看着程祈宁这般怏怏不乐的模样,心尖泛起了一阵心疼,将程祈宁揽到了自己的怀里:“念念莫要将这件事情记挂在自己的心上,你要记得爹爹娘亲,还有你的哥哥,都是以你为重的。”   程祈宁倒是不曾因为自己祖父对她的淡漠觉得有多受伤,只是心里头不舒服是一定的,也更担心起了母亲与唐尧所说定要让郑景林下狱的事情能不能成。   毕竟看祖父这个样子,和郑国公的关系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反而都排在次要的位置。   将自己心中疑惑问了出来,赵氏也是沉下了脸,心里不是十分的有把握。   外面的唐尧虽在赶车,但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将赵氏与程祈宁的谈话听去了许多,听她们屡次叹气东宁侯来,唐尧的眉心也拢起了不悦。   东宁侯似乎真的算不上是一位好长辈。   上一世在苏老太太六十宴会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东宁侯的第一反应不是安慰自己的孙女儿,反而是迅速地做出了要让程祈宁入宫的决定。   之后也并没有花太大的力气彻查此事,让人觉得他对自己的孙女儿十分不在意。   只是若是他没记错,东宁侯还有三四年便离世了。   他是在苏老太太离世的当天下去,趴在苏老太太床头,牵着苏老太太的手溘然长逝的。   这样的一个人,倒是矛盾,对自己的发妻看起来倒是深情,对自己的后辈们却实在是无情。   到了东宁侯府,一顶小轿在正门处等着,程祈宁与赵氏坐到了小轿里头,四个年轻的仆人抬起了小轿往垂花门那边走,而唐尧就跟在小轿的后头。   一直到了垂花门这边,赵氏与程祈宁下了轿,赵氏看着唐尧带着一层薄汗的脸,心里头有些过意不去:“今日,当真是麻烦世子了。”   唐尧只是淡淡笑笑:“无妨。”   他看了眼赵氏,又问:“二爷现在可是在府中?”   赵氏点头:“这个时辰,约莫着他正在书房那边,怎着?世子想要找我家老爷?”   唐尧点了点头:“晚辈想要找程二爷商量些事情。”   韶京当中有关程子颐和程祈宁的那些流言,他前世的时候不是没听过,可惜前世那时候他当真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也没有什么可用的人手,想查这件事却是无从查起,到最后也不知道散布谣言的幕后主使是谁。   这个流言,再加上那时候程祈宁在苏老太太的六十寿宴上出的那件事,被有心人刻意渲染,彻底抹黑了程祈宁的名声,才会导致程祈宁入宫当日,被人污蔑,被人把大楚皇帝的死归咎在了她的身上。   这件事一直被唐尧记挂在心上,他查了很久,后来在程祈宁死后,他终于找到了点头绪,可是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所以现在的他才从程子颐的口中知道一些事情。   赵氏听完了唐尧的话,赶紧叫来了一个小厮,将唐尧带到了程子颐的书房去了。   程子颐的书房很是宽敞,三面墙壁上都挂着巨大的画幅,博古架上更是堆满了画轴,而程子颐正坐在红木螺钿细的方桌后面,拿着一把比小指还要细小的刻刀,面前堆满了桃核。   唐尧上前行礼:“晚辈见过二爷。”   程子颐放下了手中刻刀,示意唐尧坐下:“世子前来找我,不知是有何事?”   唐尧却是视线从桌上的那些桃核与一幅巴掌大的画上划过,见那画上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唐尧笑问:“晚辈可否问一句,您这莫不是在给女儿做些生辰礼物?”   他与程祈宁都属虎。   程子颐淡淡挑眉:“竟是让世子给看出来了,的确是在为小女准备生辰礼物,离她的生日也没几个月了。”   “还有三个月零两天。”唐尧笑笑,又挠挠头,像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她比我小了十二天,那时候我俩的抓阄宴还是一块儿办的呢。”   “这倒是没错。”程子颐温和笑着看着面前的少年,离开韶京的时候,唐尧与自己的女儿都还是半大不大的两只小团子,到了现在倒都长大了,倒是韶光易逝,“世子来这找我有何事,便直接说了吧。”   唐尧眉间温柔的笑意收敛了去,面容多了分冷肃,忽然再度站起身来,抱拳拱手:“还望二爷能够先原谅晚辈的冒昧。”   见向来自在随性的小少年现在这般郑重,程子颐面上温和的笑也收了起来,他站起身:“但说无妨。”   ……   屋子外头,程祈宁正蹲在窗棂下听着呢,身边的春秀突然开始嘀嘀咕咕:“姑娘,我们这样不好吧?”   程祈宁睨了她一眼,顺便挪了挪脚松散了松散因为蹲着而有些泛僵的身子:“我藏在自家的窗户下面,哪有什么不好的?”   一边将耳朵又往窗边贴近了些,小声训斥春秀道:“你先莫要说话,我都听不见里面的声音了。”   春秀紧接着噤了声。   程祈宁继续贴着窗户偷听着里面的话,方才在垂花门同唐尧别过,她见唐尧脸上的神情太过沉重,觉得这和唐尧平日里的恣意与轻松实在不相称,唐尧又说要来找她爹爹,心中实在好奇,便到了此处偷偷听上一句两句。   听着听着更觉得有些不对劲,唐尧似乎在说什么……皇后娘娘?   “姑娘……”春秀又开始叫她了,程祈宁摆摆手,“先莫要说话,等我听完了再说。”   “念念。”唐尧哭笑不得得看着蹲在窗下,愈发显得小小一团的程祈宁。   程祈宁被这道熟悉的声音吓了一跳,飞快站起身来。   她的脑袋上方是打开的槅扇,眼看着脑袋要往槅扇上碰去,唐尧飞快地伸出手来护住了她的脑袋。   虽说有唐尧的手给挡着,但是程祈宁还是感觉到了痛。   春秀在一旁看着着急,赶紧上前将自家姑娘拉了出来。   程祈宁揉着脑袋,看着负手站在她面前的唐尧:“我……”   唐尧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略有些调侃的意味:“念念若是想听,直接来问我,我又不会瞒着你什么,非要在窗下偷听,蹲着累不累?”   程祈宁的小脸儿上浮上了羞愧的红晕,若不是知道里面的唐尧,她也不会来偷听。   自打被唐尧表白之后,她总觉得自己在面对唐尧的时候怪怪的,自在不起来,和别人提起唐尧的时候也觉得心里头乱糟糟的,若是今日和她爹爹谈话的是旁人,那她自然不会来偷听,只会在那人走后,直接去问爹爹。   程子颐在书房里也听到了外面的响动,走出书房来,见自己的女儿正脸红地垂首站在那儿,再看了眼负手站在女儿身侧的唐尧,皱了皱眉,走了过去。   “念念怎么在这里?”程子颐问道。   程祈宁有些不好意识开口,直接同爹爹说她是在这儿偷听……   这还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有这么窘迫的时候。   唐尧笑笑,侧过身来对程子颐说道:“方才晚辈同您告别,出了书房之后便瞧见了念念刚走到这儿。”   程子颐半信半疑,他看着自己女儿现在低着头像是娇羞的模样,再看看唐尧脸上的笑容,就觉得自己的心里头有些不舒服。   说起来,女儿似乎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   程祈宁听见唐尧扯谎帮她解释,抬起眼来望向了唐尧,却忽然看到了唐尧背在身后的手。   他那手背上带着一条红痕,这红痕处似乎还微微肿了起来。   又瞥了一眼窗棂,程祈宁忽然想通了什么,咬了咬唇。   唐尧他这是为了护着她的脑袋不被槅扇打到,自己用手去撞到了槅扇了。   那时候她隔着他的手掌都还觉得脑袋有点疼,那他的手……   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唐尧侧头,见程祈宁似乎在看他的手,赶紧又将手收了回来,将手置在程祈宁的视线察觉不到的身侧。   这下子倒是让程子颐看清了唐尧手背上的伤,他拧眉:“世子的手……”   唐尧见瞒不过了,抿了抿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是我自己不小心,碰到墙了。”   他对上了程祈宁有些愧疚的目光,赶紧安慰她道:“这点伤无妨。”   当真是不想从她的眼中看到歉意。   “要找大夫看看。”程祈宁与他异口同声。   唐尧微微挑了挑眉,忽然又觉得被这样关心也不错。   “春秀,你去将府内的刘大夫叫来。”怕唐尧不听话,程祈宁立刻吩咐自己身边的丫鬟春秀。   唐尧毕竟是因为她受了伤,他做出这幅满不在乎的样子,反而让她更觉得过意不去。   程子颐这时也负手在一旁站着,看着自己女儿着急去让小丫鬟叫大夫来的场景,方才他心中不舒服的感觉更甚一层。   再看看唐尧,似乎也不那么顺眼了起来。   等到了大夫过来,看了唐尧的伤势,说了唐尧的伤势不重,就只开了些外敷的药。   大夫一走,唐尧就冲着站在身边的程祈宁露出了笑容:“怎样,我说无妨便是无妨,我的身子骨一向健壮。”   想到当初在建威将军府的时候,不过淋了场雨便生了病,唐尧还有些耿耿于怀,若不是那一阵程祈宁不理他,他也不至于郁闷到好久未曾好眠过,也不至于只淋了点小雨便生了病。   程祈宁别开眼,不去看唐尧那双亮闪闪的眸子,她问道:“你说愿意把你同我爹爹说的那些话告诉我,那你现在告诉我,你同我爹爹说了些什么?”   唐尧微微一愣,之后又漫不经心地笑道:“说说要怎么收拾郑景林。”   有些事情他还不舍得让她知道。   “不对。”程祈宁定定地看着唐尧,“我明明听见了你们在说皇后娘娘。” 第059章   唐尧眉心轻轻动了动, 很快淡淡笑开:“什么皇后娘娘?”   他别开脸,躲开小姑娘探究的目光:“许是你听错了。”   他问程子颐的事情,有关皇后娘娘的一些事情, 还是莫要让她知道了。   前世是皇后娘娘在程祈宁入宫的第一日, 便将程祈宁打入冷宫。   那时候的他只顾着伤心欲绝,未曾留意到这件事里面的疑点。   皇后娘娘是李家人, 李家与东宁侯府是世交, 关系向来不错,按理说程祈宁入了宫, 皇后娘娘是该护着她的,可是却是她亲自将程祈宁打入冷宫……这点就很蹊跷。   程祈宁刚入宫的时候, 他没有考虑到这点,不久之后冷静下来, 渐渐对这件事有所察觉, 于是逐渐留意起了皇后娘娘的动作。   在程祈宁进了冷宫之后, 那些来刁难程祈宁的, 有些是像他娘亲福宁长公主或者是他表妹宝珠公主,对程祈宁抱有成见,有些是则是受了皇后娘娘的嘱托。   甚至有一次,皇后娘娘亲自来到了冷宫,找到了程祈宁。   那一次, 皇后娘娘同程祈宁彻夜长谈。   之后程祈宁郁郁寡欢了很久。   连程子颐与赵氏想要进宫看她,她都称作生病没有回去。   没过几日,东宁侯府里出了事。   程子颐在外出采风画画时遇袭, 被人当场射杀身亡。   这件事传到程祈宁耳朵里之后,她哭着在冷宫中长跪了三日。   皇后娘娘那晚同她说了些什么,唐尧其实是知道的。   程祈宁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都是他的人,那时候十四岁的他虽然没有能力将程祈宁从冷宫中救出来,但是想知道程祈宁每天做了些什么,受了什么样的欺负,安排几个自己的人进冷宫,还是容易的。   那晚,皇后娘娘告诉程祈宁说,她所看到的父母恩爱都是假的,程子颐看起来对她的母亲赵氏情深不寿,其实不然。   她才是程子颐的挚爱。   她说自己与程子颐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只不过造化动人,她入了宫,程子颐对她求而不得,无奈之下,才转而求娶了赵氏。   怕程祈宁不信,皇后娘娘还说了很多。   像是那时候程子颐不慕荣华,出身显赫却只做了个小小的宫廷画师,不过是为了能多入宫,远远看看她,默默陪着她。   而她每岁生辰,程子颐都送她许多东西,远在桐城的时候也不会忘,这么多年,为了讨好她,程子颐已经送给她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程祈宁许是不信,但是看着皇后娘娘拿出了他爹爹当年为皇后娘娘画的小象,看着她爹爹送皇后娘娘的礼物样样是倾注了心力所做,心里大概是起了些芥蒂,在家人想要进宫看她的时候,称病推脱掉了。   后来就出了程子颐被刺杀的那事。   程祈宁原本称病不见家人,大概是为了调整心情,可是谁也想不到,这一次未见,之后便是天人永隔。   这事对程祈宁的打击太大了,原本她在冷宫中过的日子就不好,出了这事之后更是一蹶不振,茶饭不思,很快便消瘦下去。   也是在那时候,程祈宁遇见了顾銮,怜悯顾銮,同顾銮逐渐走近了许多。   唐尧自己很早便知道顾銮性情的古怪,可是看着有顾銮陪着程祈宁,程祈宁的情绪似乎平复了许多,为了尽快让她从丧父的悲伤中走出来,唐尧也就顺水推舟让顾銮这个孩子被养在了程祈宁的名下。   养出了一只白眼狼。   唐尧叹了一口气,心里酸涩,脸上的笑容也显得有些不自然:“念念,往后莫要躲在窗下偷听了,你说你在外面偷听,还不是听都听错了,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我同你父亲,商量的是郑景林的事。“   程子颐现在正站在屋中,负手看着唐尧与程祈宁,见女儿在听完了唐尧的话之后向他看来,眸光隐隐闪动,却还是点了点头。   这件事情,他的确不太想让自己的女儿知道。   程祈宁的心里却还是存有疑窦,她不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他们谈话间明明不止一次提到了皇后娘娘。   “世子与我所商量的,正是郑国公义子郑景林的事。”程子颐看着女儿眼中的疑惑,帮唐尧圆谎,一边将话题移开,“郑景林既然知错不改,还当街口出狂言,实在没有再原谅的理由。世子所说的要把他交付给大理寺处置,我倒也觉得合适,只是要麻烦世子了。”   “无妨。”唐尧笑笑。   收拾人什么的他最擅长了。   当夜,郑国公回府之后,便看见了在垂花门等候他的郑景林。   见了一脸焦虑、被几个奴才搀着等着他的郑景林,郑国公立刻冷冷“哼”了一声。   郑景林一眼便看出了郑国公现在的脸色不豫,心里明白现在不是同郑国公商量事的好时机,可是又没有什么办法,心里实在是怕唐尧与赵氏说的捉他下狱的话是真的,就指望自己的义父郑国公能允他一句话,好让他现在安心一些。   “义父……”眼看着郑国公绕过了他就走,郑景林有些着急,松开了扶着他的那几个人的手便追了上去,“义父,儿子有事要同您说。”   郑国公停下步子,浓眉皱起,目光中带着几分阴戾:“你要同我说的事,可是与唐尧和程二夫人有关?”   郑景林稍稍愣怔了一下,之后喜笑颜开:“原来义父早就知道了,那义父是不是已经帮儿子想好了要如何应对了,我早该知道在义父这里是没什么难事……”   话还没有说完,左脸忽然一痛。   郑国公扇了郑景林一巴掌之后,尚不解气,又再次给了他一巴掌:“之前让你收敛些自己的性子,你却不听,这才刚让你出门几天,你就给我惹出来了这种事!”   郑景林捂着自己的半边脸,偷觑着郑国公铁青的神色,心里不免战战兢兢:“义父……”   “休要唤我义父。”郑国公将手收回,放在了自己的身侧,“如今福宁长公主亲自去同皇上说了,要治你的罪,若是你感念我养育你多年的恩情,便莫要再强调我是你的义父,免得让长公主与皇上迁怒于我。”   “义父!”闻言郑景林也慌了,长公主亲自去同皇上说要治他的罪……大楚皇帝向来敬重他的长姐,这是大楚人都知道的事情,大楚皇帝一定会听福宁长公主的话的!   想到这郑景林的心里更是焦灼,拦住了拂袖离开的郑国公:“义父,不能这样,您得帮我,我是您唯一的义子啊!”   郑国公看了他一眼,眼中并未有半分父子之情:“我养你长大,便已经给足了你恩情。你若入了狱,那小妾生的是个儿子,我便培养他做自己的继承人,若是女儿,我便再认一个义子。”   这话实在无情,让郑景林立刻失魂落魄地呆呆愣在原处。   再认一个义子……原来他这般容易被人替代……   他虽同郑国公不算十分亲近,但是自小被郑国公养大,喊着郑国公义父,便真的敬他如父,可是在郑国公的心里,他却没有半点分量?   郑国公看了一眼逐渐阴沉下来的天色:“约莫着最迟明日,皇上的圣旨便会下来,大理寺的人就会来带你走了,今夜可能是你能在府中留的最后一夜,同你那小妾去说说话吧,想来你是见不着自己的孩子出生了。”   ……   郑景林往自己院子走去,步子趔趔趄趄的,脚步虚浮,像是走几步就要跌倒,面如死灰。   郑国公的冷酷无情,让他头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与卑微。   他一直仗着郑国公的义子的身份作威作福,可是到了此刻才意识到,这名号只是郑国公随随便便施舍给他的,而郑国公若是不想让他再做他的义子了,轻而易举便能将他这身份收回去。   若是没了郑国公义子的身份,他又算是个什么呢……   天色已经沉了下来,天边的霞光红得耀眼,郑景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却忽然瞧见了站在道路尽头的薛平阳。   霞光满天,薛平阳负手站在那儿,如同踩在霞上一般,五官竟然被晚霞映衬得生出了几分美感,芝兰玉树的样子倒像是个谪仙人。   郑景林一愣,紧接着心头忽然大喜。   是了!薛平阳,薛平阳定然会有帮他的办法的!   醉酒一般摇摇晃晃地飞快跑到薛平阳的身边,郑景林忙对薛平阳说道:“薛兄!你要帮我,你定要帮我!”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薛平阳对垂花门发生的那些事早有耳闻,在这里等着郑景林也是他故意为之。   看着郑景林焦灼无比的神情,薛平阳的嘴角噙着笑意:“郑兄出了什么事,又要我如何帮你?”   郑景林说话的语速愈发急促:“这次我真的完了,长公主亲自去同皇上说要治我的罪。”   “郑国公想要怎么做?”相较于郑景林的语气的急促,薛平阳说话依旧和缓如若春风,不紧不慢,从容不迫,甚至含着几分惬意。   郑景林丝毫不察薛平阳语气的轻松,眉心拧起川字,对郑国公的做法愤愤不平:“义父不管我了!义父要我莫要拖累于他,薛兄,我义父那边是指望不上了,你可有什么办法?”   薛平阳垂下眼睑:“郑国公既然毫无办法,我不过是国公府上的一个门客,我……怕是也没有办法。”   郑景林心中大感绝望,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使劲捶着自己的胸口,却还是止不住咳嗽声。   薛平阳听着郑景林虚弱的咳嗽声,眼中笑意渐渐凝起。   他忽然急中生智:“薛兄,你说我若是现在去找程家人,去找唐尧,向他们道歉,是不是他们就能原谅我了?”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薛平阳唇边勾着的弧度意味不明:“郑兄既然说要去道歉,我倒是觉得没有用。”   他冷笑:“做了错的事情,道歉又何用,该受什么惩罚,就去领什么样的惩罚便是。”   郑景林这时才察觉到现在薛平阳的态度有些不对劲,之前的时候薛平阳在他身边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怎会像是现在这般听他遭难,却还不痛不痒的冷笑吟吟?   薛平阳忽然抬眼,欣赏着郑景林现在的慌乱模样,琉璃色的眼珠子里波光微动,唇边划开了浅浅的笑。   “郑兄这些日子,身子可有好些?”他忽然转了个话题。   郑景林听薛平阳仍在关心他的身子,方才起的那点疑心倏而放下,长叹道:“如今我都要入狱了,到了那里面,如何调养自己的身子?你当真没有办法吗?”   他还是指望薛平阳能够想出办法来救他。   “办法……先别说办法,先说你这身子。”薛平阳悠悠笑开了:“你说你在狱中调养起身子不如在国公府,那倒不一定。”   “狱中毕竟没有我。”   他笑着将这些日子他做的事情告诉了郑景林:“你的药都经了我的手,你可知道,这些药里面都被我加了什么?”   郑景林的脸色立刻变得古怪了起来,退后了一步,审视着正笑着的薛平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薛平阳仍旧是一副面若冠玉的君子模样,笑容也依旧儒雅:“你的药里,被我加了一些好东西。”   “好”字被他刻意咬重,郑景林的心头一跳,看着薛平阳的笑,身上竟然没由来地觉得有些冷。   薛平阳继续说道:“当初你意图不轨要害程家祈宁,遭到了安国公世子的毒打,大夫说若是修养三个月,子嗣虽有些艰难,人道倒还是能人道,好好休养便又能生龙活虎。”   薛平阳还在笑:“只是我觉得若是你身子骨好了,老天爷对你的惩罚未免太轻了些,心里装着如此肮脏的想法的人,此生都不能人道才是该有的报应!”   程祈宁在他的心里太过干净,干净到连他自己贸贸然去接触都觉得自惭形秽,在未能飞黄腾达之前,一直躲在角落默默看着她守着她,所以郑景林在他心里才更加的不可饶恕!   霞光映衬着薛平阳如玉的面颊,衬得他的飞入鬓角的直眉像是要烧着了一样。   郑景林的唇瓣猛地抖了一下,他惊慌失措地抬眼看着薛平阳,忽然觉得面前这张昳丽的面容很是陌生。   他一直觉得,薛平阳是自己的朋友。   是与欢乐场上那些酒肉朋友不一样的,可以交往一生的至交好友。   可是现在薛平阳却同他说,他肮脏,还在他的药里动了手脚,让他此生都不能人道?   怪不得大夫明明说他这伤三个月便能痊愈,可是一直拖到了现在却没有见任何好转的迹象,原来都是因为薛平阳!   明白了这点之后,郑景林的眼眶里像是充了血,愤怒无比:“你……好一个薛平阳!”   十指大颤,郑景林的心里气得发慌:“你一开始就对我很好,是不是一开始就抱着什么目的!”   初见薛平阳的时候,他便和善地点出了他的肩头中了药,还将他带到了药坊,现在看明白了薛平阳眼底对他的厌恶,郑景林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在一开始就看错了人了!   薛平阳朗声大笑:“原来你也并不是那么愚笨。”   他扫了一眼郑景林的肩头:“当初初见你的时候,你被唐尧打伤了肩头是没错,可是他并没有恶劣到给你下了药。”   “你伤口的那些药,是我在拍你肩头的时候弄上去的。”薛平阳的笑声忽然停住,含笑的语气一转变得阴戾无比,“谁让你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那时候他在西市街头,看着郑景林在玉石铺子里对程祈宁丝毫不掩饰的垂涎的神情,实在是恶心至极!   郑景林的脸上完全失却了血色:“竟然是你弄上去的?”   他在被唐尧赶出玉石铺子到了街上,是薛平阳拍了一下他的肩头,他才转身看见了薛平阳,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候他是听了薛平阳的话,才到了药坊里,找大夫拿了药。   在知道了唐尧想要废了他的双臂之后,他对唐尧更是愤恨。   可是现在薛平阳却告诉他,下药的人是他?那他当初对唐尧的恨意也是错的?   该死!郑景林忽然抬眼,直起拳头就往薛平阳的脸上打去。   他的拳头被薛平阳轻巧捏住了。   郑景林愕然,薛平阳一向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怎可能轻而易举挡住他这用了□□成力气的一拳?   好一个薛平阳!好一个薛平阳!原来这幅文弱书生的样子也是装的!这人的心思怎么如此深沉!   “你怎么就不长记性?”薛平阳冷笑,“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在你肩头上的伤口上下了药,那时候的药,便能让你两个胳膊都废掉。后来还是我,在你治病的汤药里下了药,让你不能人道,你居然在面对我的时候还是没有丝毫的惧意?居然还敢站的离我这么近?”   “还想打我?”薛平阳的笑容更深,忽然手下用力,修长五指包住了郑景林的手掌。   薛平阳泠然笑道:“我会的毒有千百种,你还想尝尝哪一种?”   郑景林的身子猛然一滞,然后迅速将自己的拳头缩了回去。   他现在的五指竟是火辣辣得疼。   薛平阳看了眼郑景林,忽然转身,留了一句话:“回你的院子瞧瞧你那小妾吧,她为你备了一份大礼。”   郑景林看着薛平阳挺拔的背影从他的面前走过,恨不得冲上去将薛平阳撕裂了!   他自小到大一直是被人追捧的那一个,还从未受过别人这般的背叛!   可是薛平阳说的话当真是吓到他了,郑景林从未想过看起来芝兰玉树、温和无比的薛平阳竟然还是使毒的高手。   不知方才迎下薛平阳那一张的时候,薛平阳是给他用了什么药,他现在拳头的骨节处现在慢慢往外渗出了血……   看着自己布着丝丝血痕的右手掌背,郑景林的心尖逐渐泛出了凉意。   薛平阳不仅不能帮他……他从一开始接近他就是为了不让他好过……现在更是当着他的面与他撕破了脸……   所以想要躲过明日的圣旨,他只能靠自己了。   郑景林忽然疯狂地朝着自己的院子跑了回去。   跑到院子里的时候,便能看见秋巧的屋子里已经掌起了灯,郑景林喘着气推开了门,掀开了门帘,大步进了侧屋。   秋巧正坐在榻上,绣着她的竹。   郑景林快步上前攥住了秋巧的手,被秋巧手中的针扎到了也浑然感觉不到痛,大喘着气对秋巧说道:“秋巧,快,收拾收拾东西,你跟着我走。”   秋巧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郑景林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皱了皱眉:“爷先告诉妾身,这是怎了?怎么这么着急?”   “没时间了。”郑景林方才跑的太急,现在说起话来还是大喘着气,“你快跟我走,咱们逃走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他本来可以自己逃走的,但是他放不下秋巧。   郑国公现在既然能轻而易举就放弃了他,那就算秋巧生得是个儿子,保不准最后也会与他差不多的下场,更别说看着秋巧现在嗜辣的模样,保不准怀里的就是个女儿。   若是让他自己来养,儿子女儿都得捧在手心里,可是此番他若是到了监狱里了,谁来替他怜惜他的女儿?   更别说他也放心不下秋巧,秋巧这般柔弱的性子,不会争不会抢,若是没了他护着宠着,在府中岂不是会被人欺负?   死到临头,郑景林才发现自己对秋巧的感情,远比喜欢更多一些,连逃跑都放不下她,要带着她一起走。   秋巧被郑景林拉着,往包袱里盘了一些首饰碎银子,两个人从院子的后门走,又到了郑国公府的后门。   郑国公的后门处并没有人在守着。   郑景林心中大喜过望,拉着秋巧的手,死里逃生的惊喜感受让他的眼中甚至有热泪在滚动。   他飞快地先钻出了这道低矮的后门,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挺着肚子的秋巧走了出去。   在郑景林走后,后门处又缓缓步出来两个人。   薛平川看着郑景林护着秋巧逃走的背影,望着自己大哥嘴角噙着的笑,十分疑惑:“大哥不是说不喜欢郑公子吗?现在怎么放他们走了?”   大哥方才将这路上的仆人都清理干净,让郑景林这一路都畅通无阻,难不成是知恩图报,报答郑景林收留他们兄弟二人的恩情?   可是似乎又不对,方才大哥同郑景林说话的时候,他悄悄在角落里听得清楚,大哥明明是一副恨透了郑景林的样子。   想到大哥刚才和郑景林说的话,薛平川脸上忽然攀上了憨憨的笑意。   原来大哥是喜欢程家二姑娘的。   那日在街上看见了程家二姑娘,他便觉得这位姑娘生得漂亮,声音也温柔动听,若是真能成他的嫂嫂,他倒是极其欢喜的。   毕竟大哥是这么好的人,的确该娶一位长得又好看性子又好的姑娘。   薛平阳睨了一眼憨憨笑着的薛平川,许是近日郑景林的下场让他的心情大好,看自己弟弟也变得顺眼了许多:“放他们走,又不是放过郑景林。”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没察觉秋巧的心思,也以为秋巧嫁给郑景林只是在攀附高枝。   可是后来偶然看见了郑景林未完全喝完的药碗,看了眼碗中残余的汤药,察觉到了秋巧也在药里偷偷加了伤身的东西之后,观察了些时日,便知道了秋巧藏得很深的心思。   秋巧同他是一路人。   他们都不喜欢郑景林,接近郑景林都另有目的。明面上让郑景林信任,笑容底下却藏着刀子。   很好。   他很期待,等到了郑景林知道了自己最喜欢的小妾也在暗地里给他捅刀子之后,会有多痛苦。   这是郑景林该得的。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他能为程祈宁出气的时候。   若是要报复一个人,只让这人身上多些伤痕又有什么用?   郑景林既敢欺他心上人,他便让他尝尝身若残虫,众叛亲离的滋味。   ……   郑景林迅速地拉着秋巧到了街上,叫了辆马车,吩咐了马车夫要出城,就小心护着秋巧上了马车。   他要在圣旨到之前出城,远走高飞逃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郑景林现在的心里慌乱,手指还在颤抖,将自己的脑袋枕到了秋巧的小腹上:“阿巧,我带你走,我们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去生活可好?”   他盯着秋巧那双略有些粗糙的手看:“我带出来的银两去不多,可是我想着若是要省着些花,应该也能够我们花一些时日,之后我会去找份活计,我也不玩了,也不赌了,就好好同你过日子,养活你和孩子。”   秋巧张了张口,嗓音有些干涩:“爷这是怎么了?是国公爷生气了,要赶你走了吗?”   这手忙脚乱之间,她竟是完全猜不出来发生了什么。   郑景林抬起眼来,脸上带着浓重的悲伤与愤恨:“是!义父不要我了。”   “我现在是戴罪之身了,秋巧,你可还要跟着我?”郑景林紧紧盯着秋巧看。   秋巧抿唇,想着郑景林今日的这些行径,心里忽然有了个猜测:“爷这是犯事了?”   郑景林歪过头去,不愿意直视秋巧的眼睛:“还是当初闯进侯府的事。”   秋巧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哦,爷遭报应了。”   她的手指攀上了郑景林的脸,轻轻地抚摸着郑景林现在憔悴的面容:“因果报应,来得倒是及时呢。”   郑景林看着秋巧带着浅笑的脸,听着她的戏谑般的轻松语气,心头忽然产生了几分慌乱。   强压住自己心头的一丝慌乱,郑景林扯开笑:“什么报应……”   她在开玩笑呢,她这是和自己在开玩笑呢,她这么喜欢自己。   慌张的眼神忽然扫视到了秋巧紧握在左手心的那块丝帕,上面还绣着未绣好的青竹,郑景林心里安心了下来,她到了临逃走都放不下为他绣的丝帕:“阿巧,谁都能负我,你不能,你一定不要负我。”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守着秋巧和孩子好好过日子了。   秋巧笑了一声。   郑景林忽然福至心灵,以为秋巧方才怪里怪气的一声笑是生气于他觊觎别的女子,忙解释道:“我之前是浑了点,但是阿巧你放心,日后我就你一个。”   他是真心喜欢秋巧。   秋巧垂着头,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她听着郑景林的话,却并没有感觉到有多感动。   郑景林现在就怕秋巧不信他,突然走到了这一步他自己也万万没想到,义父不能指望了,薛平阳原来一开始就与他不是一路的,眼下他身边就只有秋巧和孩子了。   看着秋巧垂头的乖巧样子,郑景林的心中的慌乱还是没有被安抚下来,秋巧现在似乎还没怎么跟他说过话,他紧紧攥着秋巧的手:“阿巧,你莫要不信我,以后的身边就只有你和孩子,以后日子可能会苦了点,但是你是愿意的,你是愿意跟着我的是不是?”   焦急之下,话语出口有些语无伦次。   秋巧始终没有说话,只默默听着。   郑景林越说越多,连带着对郑国公的埋怨,对薛平阳的不满,一股脑全对秋巧倾诉了。   他迫切地想让秋巧懂得他现在凄凉的处境,想从秋巧这里得到一丝慰藉。   等着郑景林不怎么说话了,秋巧忽然抬起眼来,看着郑景林。   郑景林的身子一滞。   秋巧的眼角含着泪水。   郑景林慌忙用手去抹着秋巧眼角的泪:“你别哭……”   秋巧眼里虽然含着泪水,目光却很平静。   她终于开了口,嗓音里面带着莫大的宽慰:“爷当真不觉得,自己现在是遭了报应了吗?”   郑景林现在遭受的这点苦难,比起他之前做的那些混账事,又算得了什么?   郑景林为秋巧擦着泪的手忽然一点点停了下来。   他想起了自己和秋巧初识的场景,忽然紧张无比地将秋巧揽入了自己的怀里:“我,我那时候强要了你,是我的不对。”   郑景林在说什么,秋巧已经听不太清了。   她只知道自己在等了这么久之后,终于等到了为自己报仇的一天了。   也终于等到了自己能为程祈君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郑景林在世上安稳再度过一日,她的心里又恨又不安稳。   她怕郑景林对程家人抱有敌意,怕郑景林做的那些事会间接伤害到程祈君。   “停车!”马车正行到了行人密集的东市,秋巧大声喊停了马车。   郑景林的太阳穴跳了跳,紧跟着大喝了一声:“继续走!”   马车夫不知要听谁的,没有停车,却是悄悄得放缓了驾车的速度。   马车在街上蠕动的速度,甚至比不上行人走路的步速。   郑景林捏着秋巧的肩头,他的声音中不带任何的愤怒,更多的是一种乞求:“秋巧,你现在别闹,咱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说这件事,我用我这一生来弥补你,先逃出去,再不逃,等圣旨到了,我就得去吃牢饭了!”   “牢饭?”秋巧笑了笑,“爷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只是吃牢饭做几年牢,就抵得过了吗?”   郑景林唇瓣瓮动了两下,他紧紧盯着秋巧布满泪痕的脸,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秋巧会在这时候闹起了脾气。   他也知道自己最开始强要了秋巧那件事,可能会给秋巧留下阴影,可是后来见秋巧跟着他的时候倒也乖顺,也从未提起过那事,只一心一意地侍奉着他,总觉得秋巧不在乎最开始他夺了她清白的那件事。   抿了抿唇,郑景林软下了态度来哄着秋巧:“你莫要哭了,那你说,要我怎样,你才能原谅我?”   秋巧缓缓抬起眼来,目光坚毅无比:“我要你死。” 第060章   郑景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脸上的笑跟着变得十分僵硬难看:“秋巧,你要我怎样?”   秋巧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我要你去死!”   彻底慌了, 郑景林的十指指尖都在颤抖, 飞快地将秋巧抱在了自己的怀里,不顾她的挣扎也要表露自己的真心:“阿巧, 我知道我当初强要了你是不该!是色迷心窍!可是我现在待你是真心的, 我以后再也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了……”   “你别离开我,你别放下我。”他用平生最低的姿态央求。   如今郑国公已经不认他这个义子了, 薛平阳也不是真的待他如至交好友,他就只剩了秋巧和孩子了……   孩子……   郑景林猛地抬眼:“阿巧, 你不能让我去死,要是我死了, 孩子怎么办, 我是他的爹爹。”   秋巧被郑景林松开, 忙钻出了他的怀, 脊背紧紧贴住了马车冰凉的车壁:“爷真以为自己还会有孩子?”   郑景林的视线从秋巧略微有些凸起的小腹上划过,怔愣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响。   “妾身怀着的,是个死胎。”秋巧见郑景林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布满泪水的脸上笑容更加欢畅。   她不久之前就喝了药, 怀里的孩子早就没了生气,是个死胎。   原本秋巧没想到自己能这么早就到了同郑景林摊牌的时候,她本来是想着要等到怀胎十月之后, 让郑景林眼睁睁地看着他盼望的那个孩子是个死胎,再把一切都摊牌。   没想到这一刻这么快就到了……   也好,她等了这么久,就是等着这一刻,今日的郑景林许是也尝到了痛不欲生是什么滋味了。   眼看着郑景林的身子摇摇晃晃,像是要跌坐在马车的地板上,秋巧的眼中神色一厉,忽然从怀里拿出了一把匕首,动作无比迅速地对准了郑景林的胸口扎了进去。   定定看着郑景林的身上满是鲜血倒在地上不动了,秋巧全身的力气也在这一刻全部散尽了一般。   委曲求全了这么多的日子,眼下终于手刃了自己的仇人,她报仇了。   第一次杀人,秋巧握着匕首的手还在抖。   但是她怕自己只给了郑景林一刀,郑景林尚有生机,还想着要再刺下几刀。   视线忽然划过了郑景林腰上带着的荷包,还是他央求着她给他缝的,她不过草草应付,他却一直带着……   不知怎的有些心悸,秋巧手中的匕首跌落到了马车上的地板上,她自个儿的身子也瘫坐在了地上,悲声哭了出来。   马车夫听着马车内的动静,心中惴惴,觉得有些不对劲,在东市市场出口的地方默默停住了马车。   秋巧正哭着,脖子上忽然一凉。   已是半个血人的郑景林站了起来,大掌捏住了秋巧细细的脖颈。   看着秋巧的目光投向了那把匕首,郑景林忽然冷笑:“阿巧。”   “你好能装!”   这么多日子以来秋巧对他的柔情蜜意原来都是假的?   她装的可真好,他入戏已深,她却轻轻松松就从戏中走了出来,还想着在杀了他报了仇之后全身而退,他怎么准?   可怜他入戏深到即便现在已经捏住了秋巧细细的脖颈,再使上一点力气就能将她这颈子折断,可是他却不舍得。   “我带你入地狱可好?”郑景林的手忽然一点点圈紧了。   她既然想让他死,那他死了便是,只不过在赴黄泉的路上,他要她陪着。   “你别怕,你先走一步,在黄泉路上等等我,我随后就去找你。”郑景林盯着秋巧这张布满泪痕的脸,“下辈子,我从一开始就对你好,你到那时候,用真心待我可好?”   秋巧没有挣扎,只是在郑景林略有走神的时候,忽然屈起脚冲着郑景林的裆下踢去!   郑景林虽说是个男子,在体力上占据了优势,可是这些日子身子尚未痊愈,身子有些虚弱,再加上对秋巧还是不舍得下狠手的,竟然真的被秋巧狠狠提了个正着。   马车身子剧烈晃了一下,那匹马嘶鸣了一声,马车夫大惊失色,忙去看马车车内的状况。   就见车帘被掀开,之前被那位高大威猛的爷护着的小妇人,现在正步履款款地走了出来。   她的半边脸上,带着红色的点点血迹:“打道回郑国公府。”   马车夫自然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心中大骇。   秋巧却是浑然不顾自己脸上的狼藉,又拔下了自己头上的玉制簪子递了过去:“还要劳烦您一件事。”   这玉制簪子是郑景林前些日子送给她的,约莫着许是能抵得过这马车夫一年劳劳碌碌赚的那点银子了。   “劳烦您帮我送个东西。”   马车夫心里害怕,看见了玉制簪子,深吸了一口气,将玉制簪子接了过去,摩挲了两下小心收入怀里,脸上扯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东西我会送,小娘子先进去马车里面去候着吧。”   秋巧笑笑,笑容凄然:“多谢您了。”   ……   翌日,郑国公府的郑景林同他的小妾秋巧一道惨死在马车内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韶京。   京城中自然是流言四起,最被人信服的说法是这小妾当初便是被郑景林强迫才入了府,对郑景林一直怀恨在心假意奉承,在找到了机会之后,先杀夫,后来又自杀身亡。   最可怜的,是这小妾的怀里还怀着一个孩子……   程祈宁在听到了这些消息的时候,正陪着苏老太太用早膳呢,听了这事,满桌的精致饭点也觉得没了滋味。   偏偏苏老太太一副不知世事的模样,听见了秋巧与郑景林双双惨死,一个劲儿地拍着手:“可笑可笑。”   程祈宁好说歹说让自己的祖母安分了下来,走出方鹤居的门,陈嬷嬷就迎了上来。   看清楚了程祈宁脸上带着的郁色,陈嬷嬷知道自家姑娘是听了旁人的死讯不开心了,跟在程祈宁的身后往谷露居走的时候,安抚程祈宁道:“姑娘该知道,在这后宅里头,这些事情常有。”   有些事情还是得让姑娘提早适应着,韶京是好地方,权贵家族多,是非也就多,这后宅里头争来争去,指不定谁生谁死,她还是得早早提点一下姑娘。   “这事儿给姑娘也算提了个醒了,老奴晓得姑娘心软,您既然处在这深宅之中,便是心软也不能在人前露出来,再者说了,您去怜悯旁人,那些想害您的,可不懂得来怜悯怜悯您。”   程祈宁垂着小脑袋,陈嬷嬷说的这些道理,她一早就知道,她也不会对那些想要害她、想要害她家人的人心软。   她只是心头有些郁闷。   郑景林是罪有应得,可是从她家府上走出去做郑景林小妾的那个丫鬟秋巧,会做这些,还不是在以恶制恶?   程祈宁拧眉,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沉沉压着。   听说了原本活生生的人突然之间没了,心里头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走了没几步,看见了前面有个身穿青珀色长衫,墨发高高束起的熟悉身影,程祈宁步履款款得迎了上去:“大哥怎么在这里?”   大哥惯常早起读书,鲜少出来走动,是以程祈宁现在在侯府的抄手回廊这里遇见程祈君,还觉得有些惊讶。   程祈君皱紧的眉头在听见了妹妹的声音之后便松动了,脸上呈现出了温柔笑意:“方才有人来送我东西,我便出去看了看,结果是块绣了青竹的丝帕……”   程祈君素来寡言,面对自己的妹妹的时候,却是无话不说。   程祈宁闻言倒是抿唇笑笑:“绣着青竹的丝帕……送礼的人倒是晓得大哥的脾性,知道大哥喜欢竹子。”   说着说着觉得有些不对劲,程祈宁也拧眉,问程祈君道:“大哥可是收下这礼物了?又是是谁送的这丝帕?”   她怎觉得,像是对大哥有意的女子送给大哥的这礼物?   程祈君摇了摇头:“没收,也不知道是谁。”   送这礼物过来的是个赶车的马车夫,神情还十分惊惶,仿佛手中这丝帕是什么不祥之物。   程祈君本来就不会随意收人礼物,见那送礼过来的赶车师傅这样,更是不会将这丝帕收下。   他好像瞧着,那马车夫见他不收这东西,嘀咕了两句之后,就把这丝帕扔在了长街上。   丝帕随风滚走了……   程祈君心头不知为何生出了几分愧意。   程祈宁听了程祈君的话,倒是笑了:“不知道是谁送的……没收倒是也合适。”   若是收了,让送礼的姑娘误会了大哥喜欢她,倒是件麻烦事。   大哥虽然沉默寡言,还好不是个十分木讷的,这些道理都懂,不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忽然想到了曾经赵氏说过的在给她相看大嫂的事情,程祈宁抿了抿唇,悄悄将大哥拉到了一边,神秘兮兮地问道:“大哥,你告诉念念,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程祈君皱了皱眉,看了眼程祈宁脸上的神情正正经经的不像是在开玩笑,伸手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在想些什么呢?”   他也没用力,只是轻轻点了点,程祈宁吐舌笑笑:“大哥,你要是有中意的姑娘,可不能瞒着念念。”   她好去告诉娘亲,免得让大哥和自己喜欢的人错过了。   程祈君的神色肃了肃:“这话要大哥说给念念听才对。”   眼看着程祈宁回韶京之后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程祈君的心里就越来越不放心,再加上之前出过郑景林的那事,更是让程祈君恨不得时时刻刻将妹妹摆在眼前,才能安心。   至于他自己的婚事……他是侯府长子,等到父亲袭爵之后,他便是侯府世子,娶妻一事,须得万般谨慎,这事由母亲来决定就好。   伸手揉了揉程祈宁的脑袋,知道妹妹为了他的事思虑颇多,程祈君忽然抿唇笑了笑。   郑景林的事在韶京闹得沸沸扬扬的,而大楚皇帝原本依着福宁长公主的意思,要下给郑景林的奏折也没有送到郑国公府。   唐尧听说郑景林与秋巧惨死的消息,倒是亲自去了郑国公府一趟。   他怕郑景林和秋巧的死讯是他们想出来的金蝉脱壳之计。   见到了郑国公府堂中停着的棺椁,唐尧这才算是信了。   郑国公眼下并不在府中。   唐尧前世和郑国公打过交道,那时候就知道郑国公寡情到了一定的地步。   前世郑景林死的时候,郑国公就并未表现出有多悲痛,这一世果然也是如此,在得知了自己义子的死讯之后,郑国公还是能如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花天酒地,脸上不见任何悲痛。   唐尧不愿同郑国公这样的人打交道,倒也不会在郑国公府等着郑国公回来再离开,在确认了郑景林是当真死了之后,便想要离开郑国公府。   在出大堂时,唐尧又看见了薛平阳。   他朝着薛平阳颔首示意,并未多说话,便想要离开。   薛平阳若是真如他所想的那般对程祈宁有意,那就已经走到了他的对立面。   只是在看见了薛平阳脸上灿然的笑意之后,唐尧忽然停住了步子。   他怎么感觉面前的人并不是薛平阳?   这人除却了那张脸和薛平阳一样,目光太过友善,笑容太纯粹,唐尧前世阅尽千帆,眼光又毒辣,一眼就看出了这人和薛平阳不同。   正纳罕着,这人走上前:“公子许是大哥的朋友吧!”   唐尧稍稍动了动脑子便猜到了什么:“你大哥是……”   “你看我这张脸。”薛平川憨憨笑着,“我大哥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公子方才朝着我点头,应该是把我当做我大哥了。”   唐尧微微愣了愣:“那你是……”   “我大哥名平阳,我的名字是平川。”薛平川觉得唐尧长得好看,合他眼缘,笑道,“公子可是要来找我大哥的?可要我去把我大哥叫来?”   “不必。”唐尧盯着薛平川的脸看,若不是薛平川同薛平阳的动作神情相差甚远,脾性又是一静一动完全不同,单看着完全相同的脸,他许是根本分辨不出来谁是薛平川,谁是薛平阳。   他怎不知道前世的吴道悔还有个孪生弟弟?   唐尧抿唇,忽然说道:“我是安国公世子唐尧。”   他看着薛平川憨直天真的笑脸,意味深长地嘱咐道:“若是日后薛兄遇到了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便是。”   离开了郑国公府,唐尧吹了暗哨见着了广陌,听广陌道了几句话之后,直接变道到宫里去了。   ……   宝珠公主在知道了郑景林的事情之后,立刻写了帖子把程祈宁叫到了宫里。   她向来爱看热闹,听着宫女太监说一句半句的流言蜚语觉得不过瘾,这个说一句,那个说一句,也不知道哪个人说的是真的,便想把程祈宁叫进宫来,听听事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程祈宁进了宫门,往行云宫走的时候,倒是先遇见了李棠如。   李棠如正与另外两个宝珠公主的伴读以及几个她不认识的生面孔待上块儿,不知是在闲谈些什么,见程祈宁远远走过来了,脸上的神色立刻变了,趾高气昂的,用鼻孔看人。   程祈宁倒是只是朝着李棠如的方向淡淡一瞥,又温柔笑笑,很快就离开了这儿。   站在李棠如身边的纪家三姑娘在程祈宁一笑之后,便看直了眼,喃喃了句:“真好看……”   李棠如立刻跺了跺脚:“你在说什么?”   纪家三姑娘挑了挑眉:“啊,我说话了?”   谁都知道,李棠如自诩美貌,一直觉得自己是韶京容貌最好的姑娘。   若是说李棠如的外貌,好看是好看,可是却也算不得国色天香,真有底气说自己是韶京容貌最好看的姑娘,那得长成方才那姑娘那样儿的吧。   纪家三姑娘不想和李棠如起争执,但是又想知道方才过去的姑娘是哪家的姑娘,于是问道:“方才过去的姑娘,是哪家的?我瞧着眼生的很。”   李棠如这时候笑了:“可不得眼生的很,小地方来的,来韶京也就才几个月吧。”   纪家三姑娘是个冰雪聪明的,听李棠如这阴阳怪气的一句话,就猜出了程祈宁的身份:“原来是程子颐的女儿。”   “正是了。”李棠如环视了一眼站在自己周围的几家姑娘,故意说道,“这些日子韶京人常说的那些话你们可都听说了?刚才过去的程祈宁是程子颐的女儿,程子颐是品行的什么人,他这女儿……啧……”   纪家三姑娘笑开了:“是呀,程子颐的画作当真是好看极了,听说年轻的时候还是韶京第一的美男子,怪不得方才过去的程家姑娘这般好看,方才她看我那一眼,当真是让我觉得自己的骨头都酥了。”   边睨了李棠如一眼。   纪家三姑娘的出身不比李棠如,她父亲是靠军功挣的伯爷的爵位,爷爷辈的还是在庄稼地里忙活的普通老百姓。   只是这纪家三姑娘向来是个说话直爽的,她平素就看不惯李棠如借着皇后的权势在宫里头横行霸道的样子,看不惯李棠如对太子的巴结,时常在说话的时候顶撞李棠如。   李棠如原来指望着身边的这些人听了她的话,去唾弃程祈宁的品行的,万万没想到被纪家三姑娘说了这么一句之后,身边人一句句跟着称赞起了程祈宁的样貌,一时间气得肝疼,跺了跺脚,小绣鞋上绣着的攒头珍珠碰在一起丁丁当当的响:“就看了一眼,等你多看两眼,就看腻了!她这种的,第一眼觉得好看,以后再看看,就只会觉得庸俗。”   “是呀,有些人看久了,就让人觉得,真庸俗。”纪家三姑娘笑眯眯看了李棠如一眼,然后又道,“李姑娘既然都这样说了,那我就去多看两眼程姑娘,说不准就越看越喜欢了,先告辞了。”   言罢带着自己的小丫鬟也往行云宫去了。   这纪家三姑娘倒不是宝珠公主的伴读,而是另外一位公主的伴读,她与宝珠公主的交际不多,是以当宝珠公主听说纪家三姑娘要来见她的时候,还有些惊讶。   “不见不见。”宝珠公主利落地推辞。   她好不容易把程祈宁叫进宫中来了一趟,专心陪着程祈宁便是,可不愿意让旁人给打扰了。   再说了,按照着往日的经验,不出半个时辰,约莫着她那表哥就又来了,到时候程祈宁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了。   纪家三姑娘听了宫女出来拒绝她,倒是也不恼,笑着离开了。   反正她很快就出宫了,若是想要结识程祈宁,出宫再结识也好,不必急于一时。   听说了纪家三姑娘走了,宝珠公主才安下心来,神采奕奕地盯着程祈宁看:“念念,你快说,这郑景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人说是他想杀妾,有人说是他的妾要杀他,最后结果都是两败俱伤,你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程祈宁对宝珠公主解释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宝珠公主愤然捶了一下桌案:“这郑景林是罪有应得,可是依我看,那小妾根本就没必要为了惩治恶人去死。”   很快宝珠公主的神色又暗淡了下来:“谁让她是妾……”   程祈宁看着宝珠公主,没有多说什么。   宝珠公主的母亲虽贵为贵妃,品阶仅次于皇后,但是说起来,也只是皇帝的一个妾罢了。   宝珠公主问了问身边的宫女时辰,忽然转了转眼珠子,拉起了程祈宁的手:“念念,陪我到后花园走走吧。”   估计着表哥又要来了。   宝珠公主最近看唐尧很是不爽。   之前她不认识程祈宁的时候,唐尧鲜少到她的行云宫来看她,简直像是忘了他还有她这个表妹,可是等到了她认识了程祈宁,常常邀请程祈宁到宫中来玩之后,表哥也一次次过来了。   虽说宝珠公主喜欢程祈宁,但是对自己表哥的这种行径很是不爽。   后花园中间有一处八角凉亭,眼下皇后娘娘正在那儿纳凉。   瞧着远远的走过来的两个小姑娘,皇后娘娘脸上悠然的表情忽然收了起来,紧紧盯着那个淡粉色小褂、缎蓝色襦裙的小姑娘看。   “这是……”皇后娘娘问着自己身边的太监。   那太监往程祈宁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回道:“这是程家二爷的嫡长女,程祈宁。”   “果然是。”皇后娘娘勾唇笑了笑,看着程祈宁纤秾合度的身段和漂亮的脸蛋儿,喃喃自语,“本宫就知道,有了他的好底子,他那女儿定然是个好样貌,怪不得前些日子皇上来同本宫说,明年选秀的时候要多往宫里头找些新人。”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狠厉了起来:“许是看中了这位了。”   皇后娘娘身旁的太监忙道:“不管这宫里头来多少人啊,能被皇上放在心头的,也就只有娘娘了。”   皇后娘娘但笑不语。   宫里头的人都以为她十分在乎大楚皇帝,只有她自己知道,大楚皇帝无论成了什么样子,往宫里面纳多少妃子,又宠爱哪个,她都无所谓。   对待大楚皇帝,她从未将自己的真心交付过。   程祈宁与宝珠公主一道走在花丛中的时候,远远的也看见了在凉亭中的皇后娘娘。   宝珠公主原本想装作没看见便离开,却被程祈宁拉住,一道到皇后娘娘面前问了安。   程祈宁还在挂念着前几日偷听到的唐尧与她父亲的谈话,总觉得他们有事情瞒着她。   而对于那几声“皇后娘娘”,她也没觉得自己听错了。   被宝珠公主带着到了皇后娘娘这边的时候,程祈宁给皇后娘娘行了礼。   对面坐着的贵气无比的女人却许久没有出声。   程祈宁便一直垂着头乖乖站着。   等了半晌,终于听见了皇后娘娘开口说道:“宝珠,这便是你新交的好友?”   宝珠公主点头:“这是东宁侯府的程二姑娘。”   皇后娘娘笑笑:“本宫自然知道这是东宁侯府的程二姑娘。”   睨了程祈宁一眼,皇后娘娘笑道:“这身段,这脸蛋儿,倒是让本宫看了都觉得羡慕。”   程祈宁迎上了皇后娘娘审视着她的目光。   她的脸上不悲不喜,只黑亮的眸子凝视着皇后娘娘。   宝珠公主向来不喜欢皇后娘娘,她不喜欢有人压过了自己的母妃一头,若是换了旁人,这种时候许是要奉承皇后娘娘两句,可是她宁愿什么都不说。   皇后娘娘正夸赞着程祈宁的样貌身段,忽然话锋一转,脸上的笑意凝住:“可是看人万万不能只看脸,宝珠,你给我跪下!”   宝珠公主的脸色一白,奈何面前是六宫之首的皇后娘娘,屈膝跪了下去。   “本宫为你找的伴读都是出身显赫、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就盼望着你也能学学她们的长处,你却辜负了本宫的一片苦心。”皇后娘娘忽然指向了程祈宁,“你说你给自己找的朋友,又是什么样子的?”   宝珠公主自是个无比仗义的,立刻回道:“宝珠给自己找的玩伴,性子就同宝珠是一样的!”   皇后娘娘再不喜欢她,也不能这样诋毁她的朋友。   皇后娘娘冷笑:“性子同你是一样的?宝珠,若是你父皇在这儿,当真是要被你气个半死。你父皇一生勤于政务,治国有方,可是你这小友的父亲……”   “程二爷如何?”远远的插进来一道朗朗的男声。   宝珠公主原本被皇后娘娘气得眼角挂上了泪水,听见了自己表哥的声音,泪水立刻收了回去,脸上带上了笑意。   唐尧到了凉亭之中站定,看了眼宝珠:“宝珠怎么还跪着了呢?前些日子不还刚落水,休养了一个月才调理好身子,谁罚你跪着了?这么狠心?”   皇后娘娘的脸色白了白,这唐尧分明就是在明知故问。   “宝珠现在起来吧。”她吩咐道。   她敢惩治宝珠,却不敢整治唐尧,大楚皇帝虽说忌惮着他的皇姐福宁长公主,但是福宁长公主在大楚皇帝心中的分量谁也比不过。   “原来是皇后娘娘这样罚了宝珠。”唐尧这时候对皇后娘娘行了礼,“皇后娘娘凤体吉祥,方才晚辈只顾着担忧表妹,没看见皇后娘娘,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娘娘吸了口气,谁敢治他这个混世小魔君的罪?怕是大楚皇帝来了都拿他没办法。   唐尧抬起头,忽然又笑道:“皇后娘娘日后莫要总板着一张脸,也莫要总同宝珠这样淘气的小家伙生气,您瞧瞧,您这眼角,皱纹又多了。”   皇后娘娘脸色更加难看,却是立刻让身旁的宫女呈上来了个巴掌大的小铜镜,仔细审视着自己的脸。   宝珠公主见皇后娘娘这般动作,心里头高兴,觉得自己出了气,赞许的目光投向了唐尧,却不想唐尧根本没在看她,反而是在看程祈宁。   宝珠公主立刻觉得自己高兴得有些太早了。   表哥只是在借着给她出气的幌子,讨程祈宁的开心罢了。   看透了一切之后顿时觉得高兴也高兴得有些索然无味,宝珠公主嘟着嘴站在那里。   唐尧等着皇后娘娘收回了铜镜,又问了句:“听说皇后娘娘方才提到了程家二爷?”   还不等皇后娘娘回话,唐尧就拍了拍手:“听闻皇后娘娘与程二爷自幼相识,那皇后娘娘可否为晚辈解几个惑?”   自幼相识两个字似是戳中了皇后娘娘的心事,她抿唇,点了点头。   唐尧笑道:“不知程二爷是否自小就生得谪仙模样,是否自小便喜欢作画?”   “是……”皇后娘娘的声音忽然变得飘渺了许多,目光有些溃散,像是在回忆什么。   “那娘娘在年幼的时候同程二爷的关系很好咯?”唐尧继续追问。   皇后娘娘的目光忽然变得聚焦住,她盯着面前的唐尧,立刻道了个:“自然!”   声音很大,像是怕别人否定她的这句话。   唐尧抿唇淡笑,满意地又对皇后娘娘行了个礼:“多谢皇舅母了。”   有了皇后娘娘这几句话,对付韶京中那些议论程子颐品行的风言风语,他就有办法了。   皇后娘娘完全不知唐尧问她这几个问题是何意,唐尧这番一折腾,她都忘了自己先前是在做什么,很快起身带着太监宫女们离开了这里。   在皇后娘娘走后,唐尧立刻看向了程祈宁:“方才皇后娘娘可是在为难你?”   程祈宁抿唇,她还在想着方才唐尧问皇后娘娘的那些话。   皇后娘娘与她的父亲是旧识……   宝珠公主见唐尧只关心程祈宁不关心她,上前抱住了程祈宁的胳膊:“念念,方才皇后娘娘同我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她给我找的伴读,个个都是李棠如那样的,是她那边的人,都不如你。”   一边抱着程祈宁的胳膊一边还将脸依靠到了程祈宁的胳膊上,洋洋得意地看了眼唐尧。   表哥只能在程祈宁身边耍耍嘴皮子,她却能直接抱住。   唐尧果然阴沉下脸来,挥了挥手示意伺候宝珠公主的那几个宫女将宝珠公主从程祈宁身上拽下来。   程祈宁被宝珠公主这么一闹,倒是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着唐尧关切望向她的眸子,嗓音甜甜地说了句:“多谢世子方才替祈宁解围。”   唐尧的几句话,倒是真的让她免于难堪。   虽说她向来不会在面上表露自己的情绪,但是被皇后娘娘这样责备,心中也是气愤的。   唐尧看着小姑娘好看的杏眼中闪烁的真诚,便知道她这句话不是在应付,心里头也高兴,笑了笑:“万事都有我在,你莫需要担心。”   程祈宁垂下了脑袋,每每听见了唐尧说这种话,她总觉得自己的脸上烧得慌。   身边的草丛忽然动了动,有窸窸窣窣的声响,程祈宁立刻转身去看,正好也能避开唐尧那双清亮含笑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宝珠公主:技能点之一:抱住程祈宁并在糖柿子心中猛刷仇恨值 第061章   还没瞧清楚草丛中的那点响动是什么, 程祈宁的胳膊忽然被唐尧拽住,身子被往后带,跌到了唐尧的怀里。   一团黑影从她的脸颊边略过。   程祈宁看着那只冲着她的面颊气势汹汹地冲过来的黑猫, 虽然她的脸没被捉到, 但是还是升起了一片心悸。   唐尧在这时,拽住程祈宁胳膊的手松开, 转身捉猫去了。   宝珠公主着急上前:“念念, 你没事吗?”   程祈宁还在心有余悸,她转身看着唐尧远去的背影, 小手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余惊尚在。   若不是唐尧拽住她, 那只黑猫是不是就要抓花她的脸了?   宝珠公主看着程祈宁紧抿的唇瓣与有些惊惶的神色,也跟着生气了起来, 她怒气冲冲地往草丛中走过去。   很快宝珠公主尖叫了一声:“顾銮!”   她从灌木丛里面拽出来了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童。   程祈宁看清了小童的脸, 眯了眯眼, 隐在宽袖下的小手忍不住攥紧了许多。   这个时候, 唐尧也拎着那只黑猫回来了,看见了低眉顺眼站在宝珠公主身边的顾銮,他的黑眸中升起了几分戾气:“顾銮!”   顾銮在这时候抬起了头来。   唐尧是他兄长,宝珠是他皇姐,按理说他该唤一声, 可是他只是仰着他带着泥污的小脸儿,眼神倔强地看着他们。   “把金子还给我!”看见了唐尧手中掐着的黑猫,顾銮恶狠狠说道。   这只黑猫被顾銮起名为“金子”。   “不还。你养的猫, 差点伤了人!”唐尧冷冷看着顾銮。   这一世他很早就开始防着顾銮,先是想阻止顾銮的生母入宫,后来是想阻止顾銮出生,奈何事情即便因为他的阻止改变了轨迹,最后的结果却没变!   顾銮出生即在冷宫,唐尧想过要直接将顾銮杀了,却也没有成功过。   总是有人在暗中阻止他。   有人在护着顾銮。   顾銮听了唐尧的话,拧过头去。   他看了两眼程祈宁的脸,冷哼了一声:“她又没事!”   之后视线一直停在程祈宁的脸上,没有移开过。   他的眼中映着程祈宁不笑不怒的容颜,山眉水眼,粉面上脂粉不浓,却面若桃花,眼神清澈,美得像是一幅画。   顾銮的唇边忽然勾起了点阴冷的弧度。   从那个早死的梦才人在宫道上为难程祈宁,他躲在草丛中看到了程祈宁第一眼的时候,他就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张脸。   漂亮到他父皇的六宫粉黛里头,没一个能比得上的。   让他既想接近,又想把这张脸给毁了。   这么漂亮的脸,不该存在于这么肮脏的世界上。   程祈宁在顾銮看着她的时候,也在看着顾銮这张脏脏的小脸儿。   她不知道等着顾銮的这张脸长开了,是不是同自己梦中,那个成年之后登基穿着龙袍的青年顾銮一个样儿。   她梦里的青年顾銮,面容很是昳丽,是个美男子。   而面前这个五岁的顾銮,脸其实生得很精致,眼下五岁多点,秀气得更像是个小女孩,只是瘦得脱了像,脸上沾染的脏污也多,掩盖住了他五官的漂亮秀气。   即便幼年的顾銮的脸,同她梦中成年顾銮的脸差别不小,可是程祈宁一想到自己死在了顾銮的手里,心里面难免就交织着心悸与胆寒。   宝珠公主看着顾銮唇边的笑,心里头更加恼怒。   顾銮是她的皇弟没错,但是现在这事显然是他做错了,他这一副不知愧疚的样子,实在是让人生气!   “顾銮!”宝珠公主站到了顾銮的身边,顾銮年纪小,个头仅到宝珠公主腰侧的绣带那里,宝珠公主低头看着他凌乱的头发,训斥他道,“你为什么藏在这个地方,那猫是你故意放出来的?”   顾銮听着宝珠公主对他的责备,垂下眼。   “皇姐。”顾銮开口,“金子是自己跑过去的。”   顾銮又看向了唐尧,看着唐尧就站在程祈宁身后,仅仅离着程祈宁半步,顾銮就阴下了脸,连声“表哥”也不愿意叫。   “把金子还给我!”他又喊了一声。   唐尧瞥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黑猫:“这猫既然会主动伤人,留在你那里,我也不放心,我不能再把这只猫给你了。”   顾銮闻言,动作迅速地俯身拾起了一块石子,用力扔到了唐尧的身上。   唐尧手中的那只黑猫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小主人的情绪,也挣扎了起来,两只前爪在空中乱抓,还是一副要伤人的架势。   唐尧抿唇不言,额上却渐渐有青筋暴起。   他在克制。   程祈宁在他身边,他不想让程祈宁看见令人不愉快的场面。   宝珠公主看着顾銮的动作,忙拽住了顾銮细细的两只胳膊:“顾銮!你这是在做什么,表哥也是为了你好。”   “我不!”顾銮尖叫了起来,“你们都不会对我好!能陪我的就只有金子,你们别想要带走它!”   他的眼眶中忽然涌出了泪水:“你们把金子带走了,那你们能陪着我吗?能吗!”   总有一些人管他这个,管他那个,可是都只是拿他出气罢了!没人是因为关心他才来管他的!   宝珠公主愣了愣。   她不可能去找顾銮玩。   母妃不喜欢他,父皇也不喜欢他,所以她也不能喜欢他。   宝珠略带着点愧意的目光望向了唐尧。   表哥许是有办法的。   唐尧却是淡淡看了顾銮一眼,他知道顾銮的身世凄惨,但是这些不能成为他行凶伤人的理由:“猫不会给你。”   “我们也没有人会陪着你。”其实若不是一直有人在阻止着他的动作,顾銮甚至不会来到这世上。   “把猫给他吧。”站在唐尧身边的程祈宁忽然出声说道。   唐尧掐着那只黑猫的手忽然收紧了很多,心中波澜顿起。   程祈宁在帮顾銮说话?   她为什么会帮他?   所以事情又会渐渐发展到和前世差不多的局面了吗……   程祈宁看着唐尧带着些微震惊的眼睛,又道:“把猫给他,不过,他要受罚。”   程祈宁看着顾銮那双含泪的眼睛,眼中带着些微的怜悯,却是嗓音平平得说道:“世子,还请你找个太监或者宫女带小皇子回去,看着他,让他好好面壁反思,让他好好想想,没管好自己的宠物是不是错了。”   唐尧将那只猫扔给了顾銮,低低吐了个字:“滚!”   看着顾銮抱着那只黑猫飞快跑走了,唐尧负手,神色不豫。   程祈宁罚顾銮的手段,他并不满意。   太轻了。   “宝珠,你先回去。”唐尧嗓音略有些暗哑的吩咐道。   宝珠公主偷偷觑了唐尧一眼,见自己表哥的脸色有些难看,拉着程祈宁的手就要离开。   程祈宁笑笑,将宝珠公主的手拉了下来:“宝珠,你先回去,你表哥许是有事情要同我说。”   虽然唐尧没说要让她留下来,但是程祈宁就是觉得唐尧是有话要同她说。   宝珠公主努了努嘴,还是不太放心的对着程祈宁的耳朵嘱咐道:“我看我表哥现在心情不太好,念念,你……”   “没事。”程祈宁笑笑,“你先回去吧。”   唐尧生气生的又不是她的气。   等着宝珠走了,她绕到了唐尧的面前,看着唐尧铁青阴郁的脸色,忽然抿唇笑了笑。   最开始遇见唐尧的时候,唐尧太乖,以至于她在听到了韶京的流言的时候,对唐尧的疑心更重,唐尧现在这模样,才能和韶京人口中那个混不吝的小霸王重合在了一起。   唐尧看着小姑娘唇边的笑意,心里头更是不快:“让顾銮把他的猫带走了,你很高兴?”   程祈宁点了点头。   让顾銮把那只猫带走了,顾銮也就走了,她也就不会再看见他了。   唐尧心头一震,眉心拢起,指尖凑在一起轻点:“你就这么喜欢他?”   程祈宁瞥了他一眼:“我又没帮他。”   心里有些慌,唐尧紧紧盯着程祈宁的眼睛:“那玉郦寺的高僧给你解的梦,是什么?”   他都已经提醒她“远离顾銮”了,她竟然还记不住。   程祈宁垂下眼睑,道:“玉郦寺高僧给我解的梦……倒是和小皇子有关。“   程祈宁别开眼看着身边的花丛,树枝头有蝉在闹,程祈宁不知怎的就多说了几句:“其实若不是高僧替我解的梦,我见了小皇子,该是很心疼吧,他这身世,倒是可怜。”   知道程祈宁不喜欢顾銮,唐尧的心里稍稍得到了安抚,又听她说可怜顾銮,心中稍起不悦。   “顾銮……性情古怪,念念见了他,尽管远离了便是。”   程祈宁弯唇笑笑:“自会如此。”   偏过头来看着唐尧紧张的神情,程祈宁心里有块地方似乎被触动了一般。   唐尧这半年又长高了许多,好像高出了她有一整头。   她忽然踮脚,离得唐尧更近了许多。   唐尧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两颊几乎是同时生出红晕。   小姑娘离他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他能够看清她那卷翘的睫毛有多长,近到他一低头,许是就能将吻印在她的额上。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只是程祈宁却在他低头的瞬间就又将踮起的脚落到了地上。   她摊开手心,笑着看着唐尧:“世子的脑袋上沾了这个。”   想做的事情没做成,唐尧黯然,视线留在程祈宁白皙光洁的额头上片刻,垂眸看着程祈宁白.腻的手心里面的东西,眉心微皱。   是方才那只黑猫的猫毛。   她只是帮他拿下来这个,他却是空欢喜一场。   真是恼人。   这些时日,唐尧能很清楚得感受到程祈宁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可是他也不敢问,不敢问程祈宁有没有喜欢他多一点。   偏偏发了疯一样想知道,挂心挠肺的,只能从她的动作和言语中去揣测。   猜到她不喜欢他的时候他不信,觉得她有举动像是要喜欢他了,他还是不敢信。   唐尧伸出手指,将程祈宁手心里面的那根猫毛弹走了。   他的指尖在程祈宁的手心里划过,带了几分挑逗的意味,程祈宁立刻将手锁了回去。   若是唐尧现在站在程祈宁的身后,就能发现程祈宁的耳根后面红红的。   “回行云宫吧。”程祈宁说道。   唐尧陪着程祈宁往行云宫走,看着行云宫近在眼前了,唐尧开口嘱咐道:“日后宝珠若是再找你入宫来玩,能推脱掉的便推脱掉吧。”   程祈宁摇头:“我若是不来,宝珠许是会不开心。”   “你若是喜欢同她玩,来也可以。”唐尧很快妥协,“只不过若是遭了旁人刁难,记得要同你父亲母亲说。”   唐尧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本想说若是程祈宁在宫里遭了刁难,直接来同他说。   但是若是这样说了,她许是也不会听的。   唐尧继续嘱咐道:“尤其是皇后娘娘和你说的那些话,你都莫要放在心上。”   再度提及皇后娘娘,程祈宁顿住步子,望向了唐尧的眼睛:“方才你你问皇后娘娘是不是和我父亲就旧识,皇后娘娘是不是与我父亲很早就相识了?”   “程家与李家是世交,所以皇后娘娘与你父亲自出生便有交际。”   程祈宁蹙了蹙眉。   她只知道自己的母亲与父亲自小青梅竹马相伴长大,后来喜结连理,却不知道原来与父亲自幼舒适的,不止是母亲一人,原来皇后娘娘与自己的父亲自幼便是熟识……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了皇后娘娘与她爹爹很早便相识的这件事,程祈宁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   原本夏日的时候韶京街头的人被暑气驱赶,个个常躲在家中或者是街上的阴凉处,行至清秋,天气凉爽了起来,街头的人便多了。   程祈宁正在一间书坊挑着画,她听了陈嬷嬷的劝告,自从知道了景国公刘执夙同她祖母的那段过往之后,程祈宁便再也没有到刘执夙名下的那家书坊,也再也没有买过刘执夙的画,连家中她常常拿来欣赏临摹的景国公的画作,也都收了起来。   只是在挑了几卷画,往外走的时候,程祈宁又遇到了景国公。   景国公仍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面上的笑容慈祥,精神矍铄:“程二姑娘。”   他看着显然是长高了许多的小姑娘,感叹了一句:“老夫与程二姑娘许久未见了。”   程祈宁福了福身子:“祈宁见过景国公。”   知道了自己祖母与景国公的往事,程祈宁见了景国公不再是纯粹的敬仰,只觉得有些别扭,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景国公笑笑,看着小姑娘的目光中带着的疏离,他的笑容忽然凝住:“你怎不到我的那家书坊买书了?我等了好些日子都没看见过你。”   程祈宁抿了抿唇:“暑时炎热,祈宁懒惰了些,就只待在侯府,不曾出门。”   “小孩子懒惰些,倒是无妨。”景国公笑眯眯得看着程祈宁,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一般,“那现在既然出来了,不如与我到我的书坊去瞧瞧?上次见你拿了些戏折子,我还特意让书坊里的人给添了些时兴的戏折子同话本子过去,瞧着都是些小姑娘家喜欢看的东西,去看看吧。”   程祈宁有些为难的看了跟在自己身后的陈嬷嬷一眼。   陈嬷嬷凝着脸摇了摇头,上前道:“国公爷倒是有心了,只是现在到了我家姑娘要回府的时候了,若是回去地晚了,许是老侯爷会担心。”   陈嬷嬷不知是不是故意把话说给景国公听的,又添了句:“老侯爷向来关心我们家姑娘,若是回去得晚些了,不知要乱想些什么,担心姑娘在街上出了事。”   景国公无措地摩挲了两下自己的手指,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失落:“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那程二姑娘先回府去吧。”   只是他那带着些许央求意味的目光又一次望向了程祈宁:“只是若是下次出门来了,记得要到老夫的书坊去瞧瞧。“   等到程祈宁上了马车,陈嬷嬷跟着在马车内随侍伺候着。   她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见景国公正站在书坊前目送着程祈宁的马车离开。   一直等到她们的马车驶离了这里,景国公也没有离开。   陈嬷嬷叹了一口气,对程祈宁说道:“这景国公拿着姑娘,真像是对自己的孙女儿一样疼。”   程祈宁听了陈嬷嬷的话,却是皱了皱眉。   若是没有景国公和她祖母的事情的话,知道了自己一直敬仰的画圣对她友好,程祈宁自然是极其开心的。   可是景国公年轻的时候差点同祖母定亲,甚至一生都未娶妻,活像是为了她祖母才这样一般,他把她当孙女儿疼……那她祖父不知得联想到什么。   “嬷嬷。”程祈宁低低得唤了一句,嗓音中带着几分郁闷,“我并不想让景国公将我看做孙女儿,这样祖父许是会多想。”   陈嬷嬷见自家姑娘懂这个道理,心里倒是欣喜于她的机敏,点了点头:“我说这话,便是为了提醒姑娘这个。”   程祈宁怏怏垂下眼睑,叹了口气:“日后能躲着景国公的时候,我就会躲开的。”   在程祈宁离开的那个书坊的对侧,是一间酒楼。   二楼的雅间内,祝氏与袁氏正一并在窗前坐着。   袁氏看着一直站在书坊面前、目送着程祈宁的马车走远,直到程祈宁的马车行至道路的尽头却也还不离开的景国公,啧啧了两声。   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程祈绢:“绢儿你过来瞧瞧,这好像就是老太太当初的老相好。”   袁氏跟着的程家四爷并未苏老太太所出,而是老侯爷的一房妾室所出的,故而袁氏在暗地里的时候,对苏老太太并不是十分敬重。   程祈绢不知道苏老太太年轻时候的那些事儿,看了眼景国公,她道:“母亲这是何意?”   袁氏略略将苏老太太差点嫁给了刘执夙的往事给说了。   说完之后她看着自己女儿惊讶睁大的双眼,又斜斜睨了一眼祝氏:“大嫂倒是说说,我说的这些话可对?”   祝氏跟着点了点头,眸中有暗光闪动。   祝氏这些日子常与宫中的婉才人书信往来,日日想着要如何给二房下绊子,心中愧疚,一有空便跑去佛堂诵经,一时间身心俱疲,今日才跟了袁氏到了这酒楼消遣消遣。   祝氏小声凑到袁氏耳边嘀咕道:“公公他是不是一直不太喜欢二房……”   袁氏抿唇笑笑,啜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才道:“是不太喜欢,你可别说,就三爷还在府里头的时候,老侯爷他不也是不喜欢三爷。”   顾忌着祝氏在这里,袁氏没说的是,老爷子还不喜欢突然病逝的程家大爷程子舟。   袁氏忽而又压低了声音说道:“若是换了我,我也不喜欢,先别说苏老太太是这般疯样,生出来的孩子不知道是怎样的性子,单是看苏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同景国公要好……啧,也不知道二房一家子是该在程家还是在刘家。”   祝氏的脸色凝重了许多:“四弟妹这话可莫要乱说。”   “也就说说嫂嫂您听听。”袁氏笑笑,“嫂嫂可莫要把这话说给旁人听了,不然若是弟妹说错了,那可坏事了。”   她笑着端了杯茶递给程祈绢:“绢儿也不准乱说,这些话,可只能让自己人知道。”   程祈绢的脸色有些发白,方才她娘亲说的那些话,她都听到了耳朵里了。   她现在倒是觉得母亲同她说过的,不要去找程祈宁玩是对的,如果苏老太太当初真的做过对不起她祖父的事情,那程祈宁才算不得她的妹妹。   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东西罢了。   祝氏心怀鬼胎,和袁氏一块儿用了这酒楼里的几块招牌菜,便借由身子不舒服,早早回了东宁侯府。   回东宁侯府之后,祝氏让小丫鬟去打听了,打听到了程祈宁正在方鹤居陪着苏老太太,而老侯爷也在方鹤居的时候,祝氏心中一喜,赶紧带着小丫鬟过去了。   她没有空着手,而是带了个食盒,进了方鹤居,掀开帘子,祝氏到了苏老太太和老侯爷身边行了礼:“儿媳带了些荷花酥来给公公婆婆。”   苏老太太一副痴傻模样,只顾着歪头和程祈宁闹,并不理睬祝氏。   老侯爷示意祝氏先将食盒放下。   祝氏将这食盒摆到了桌上。   放好食盒之后,祝氏来到了程祈宁身边。   看着程祈宁面前摆着的宣纸,祝氏忽然抿唇笑道:“二姑娘向来是个才华横溢的,和二爷一样,这画的画可真好看。”   程祈宁蹙了蹙眉,看了眼面前的宣纸,上面只有寥寥几笔,祝氏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实在是有些没头没脑。   祝氏这次突然到方鹤居来也有些没头没脑。   她常到方鹤居来陪着自己的祖母,这还是第一次见祝氏在除了请安之外的时候,过来方鹤居找她的祖母。   果然祝氏的下一句话让程祈宁立刻变了脸色。   “听说二姑娘最喜欢的是刘执夙先生的画作?”   而老侯爷在听到了祝氏的这句话之后,身子也是一滞。   程祈宁今日出门的时候刚遇见了景国公刘执夙,心里正对这件事感到膈应呢,听着祝氏这样说话,看向了祝氏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探究。   她一向觉得自己的这位婶婶是个不问世事的,天天只知道往佛堂里钻,现在听她这语气,这是也要来找她的茬了?   程祈宁微微一笑:“喜欢确是喜欢,最喜欢……还谈不上。”   一边看了一眼自己的祖父。   她之前倒是小瞧祝氏了,祝氏这句话一问出口,若是她祖父心里当真有芥蒂,那不管她是说喜欢还是不喜欢,都不对。   见祖父面上的表情冷凝着,消瘦的面庞上写满了不悦,程祈宁垂头,摩挲了两下自己的手指。   她好像找到祖父不喜欢她的原因了。   “谁是刘执夙?萍姑的画最好看。”苏老太太这时候忽然插进了话来,边笑边道,“萍姑画我,快些画我。”   老侯爷忽然抬眼看着苏老太太和气的笑脸儿:“你既想要自己的画像,那让景国公刘执夙来给你画,可好?”   “不要不要。刘执夙是什么人?”苏老太太只盯着程祈宁看,“我就要萍姑的画,旁人的才不要。”   老侯爷面上的神情稍稍和缓了一点。   而祝氏看着话题被绕开,抿了抿唇,又添了一句:“今日婶婶在酒楼上看见了念念来着。”   程祈宁正在苏老太太的催促下准备研磨作画,听着祝氏的话,顿住了手中的动作,静待下文。   祝氏果然还有后话:“念念倒是个喜欢读书的,一得空就往书坊跑,我瞧着你在那书坊遇见景国公了,你这么喜欢他的画,没同他讨要讨要?”   程祈宁忽然抿唇笑看着祝氏:“婶婶可喜欢刘执夙先生的画?”   祝氏只想着在老侯爷面前踩他的痛处,让老侯爷更加厌恶二房,她答应婉才人要做的事情才好做,却没想到程祈宁突然这么反问了一句,倒有些措手不及。   定然是不能说喜欢的,祝氏道:“我又不喜画作……”   话还没说完脸颊忽然多了些凉意,祝氏伸手一摸,五指间就渗透开了黑色的墨迹。   苏老太太正拿着沾了墨水的毛笔往祝氏的脸上甩墨滴子:“话多,真烦。”   祝氏的笑容僵了僵:“婆婆您这……”   老侯爷眼下神色很是不悦,对祝氏道:“先出去吧,她现在又不识得你。”   祝氏愤愤咬唇,走了出去。   老侯爷看着祝氏离开,又转身看了眼苏老太太与程祈宁。   祝氏的话不是毫无作用,刘执夙的事情一直是他心中的一块心病。   老侯爷心里其实是不信自己的夫人的。   程子颐自幼就在作画上展现了天赋,按理说是件令人欣喜的好事,但是这件事却是老侯爷对苏老太太起了疑心的开端。   毕竟刘执夙就是大楚王朝最有名的画师。   若不是那时候在刘执夙出京到各地采风的时候他趁虚而入,对年轻时候的苏老太太死缠烂打,才能与苏老太太订下婚约。   若是刘执夙当时没有离开韶京这么多年,苏老太太未必能成为他的夫人。   苏老太太年轻时候,既有秀妍之姿,又负才名,他那时候是真心喜欢她,在刚娶她的时候,也曾承诺过了要与苏老太太一生一世一双人。   只是婚后,见苏老太太陪嫁的嫁妆里还有刘执夙的画作,老侯爷的心里就插进去了一根刺,当时虽未发作,却在等到了刘执夙回京之后,与苏老太太产生了矛盾。   他觉得自己真心爱着苏老太太,苏老太太心里的人却是刘执夙。   后来发现了自己的二儿子程子颐作画上的天赋,更是压垮老侯爷的最后一根稻草,自那之后,老侯爷看着自己与苏老太太的三个儿子就觉得别扭。   他觉得那些都不是他的骨肉。   所以他一连纳了几房小妾,又生养了两个庶子。   与苏老太太也生了嫌隙。   嫌隙虽生,但他与苏老太太还是又有了一个女儿,就是萍姑。   初时他以为萍姑是自己的孩子,然而不久之后又发现了苏老太太曾经瞒着他去与刘执夙见过面。   萍姑出事,就是因为他看见了萍姑在凌霄峰与刘执夙相谈甚欢,心里越想越不是个滋味,冲动之下,做出了杀女的举动。   而苏老太太受了太大的刺激,就疯了,一疯疯到了现在。   旁人只知道苏老太太是因为爱女心切,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疯了,可是老侯爷知道,她是被他逼疯的。   没有他,她早在年轻的时候就会嫁给刘执夙,幸福美满一辈子。   所以老侯爷心里头对苏老太太有愧,才会在长子死后,将程子颐叫了回来。   就算他觉得程子颐可能不是自己的孩子,还是愿意将自己的爵位传给程子颐,就算是对苏老太太的补偿了。   在程子颐回京之前,老侯爷心里想得好好的,他会因为苏老太太的缘故,勉强好好对待二房。   但是他料错了自己的脾气,每每看见了程子颐,或者是二房里的其他人,他心里便会再扎进去一根刺。   尤其是程祈宁……   程祈宁同苏氏有一处长得很像,就是两颊上的小酒窝,笑起来的时候才能看见。   可惜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自己的夫人开怀笑过了。   苏老太太似乎是看见了老侯爷的动作,扬手挥了挥手中的笔,黄豆大的黑色墨水立刻溅到了老侯爷的衣领上。   “你也走,都走,我只要萍姑陪着我!”苏老太太嘻嘻笑道。   老侯爷一愣,脸上再度挂上了苦笑,苦笑了很久,却是没有走。   苏老太太手里又多了个砚台,她挥了挥:“再不走,再不走我用砚台打你。”   见老侯爷不动,苏老太太立刻用力扔出去了自己手里的砚台。   对准了老侯爷的脑袋,用尽了力气扔了出去。   程祈宁没想到自己的祖母真的会把砚台扔出去,心头一跳,迅速地拉住了苏老太太的手想要拦住她,但是却晚了一步,眼看着那个砚台就要冲着老侯爷的脑门砸上去了。   老侯爷的脸上始终挂着苦笑,却是在砚台要打到他的时候,偏了偏脑袋,让砚台砸到了墙上,碎成了几瓣。   他站起身,看着正因为没有打中而显得有些郁卒的苏老太太的脸,老侯爷的心中苦涩,轻声叹道:“我怎舍得让你背上杀夫的名声。”   言罢负手离去。   背影显得有些萧条与落寞。   老侯爷离开之后,苏老太太的身子有一瞬间的瘫软,很快脸上又挂上了疯疯傻傻的笑:“萍姑继续画我,坏人都跑了。”   程祈宁看着自己的祖母,红唇微启,但是想问的话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问了恐怕自己的祖母也不会说。   若是祖母是在装疯,怎么可能承认自己疯了? 第062章   清秋一来, 满街落叶,原本被热议的程子颐品行不端一事,忽然也像是蝉声, 消失在了九月末梢。   皇后娘娘正在美人榻上伏着身子, 被两个宫女捏着腿、揉着肩,听着小太监向她禀报着韶京坊间的传闻, 越听越感觉心里不是个滋味。   捞起浅黄色的外衫披在身上, 皇后娘娘站起身来坐到了窗下的桌前,被宫女伺候着喝了口茶, 才将视线转向了那个向她通报的小太监:“外头那些流言当真是销声匿迹了?”   她可收买了不少韶京的地痞来散布谣言,怎会这么简单就销声匿迹了?   小太监面对着皇后娘娘, 唯唯诺诺:“奴才不敢欺瞒娘娘,这流言当真是没声儿了, 奴才多打听了打听, 听说是有人在外头说皇后娘娘是程二爷的旧识, 若是说程二爷不好便是说皇后娘娘的不是, 这才止住了流言。”   皇后娘娘立刻被茶呛了一下:“这话最开始是谁说的?”   小太监想到那人,身子缩了缩,回道:“是安国公世子。”   唐尧……皇后的脸上浮起了冷笑,怪不得前些日子唐尧会没头没脑的问她和程子颐是不是打幼年就相识,原来是存了这个心思。   这唐尧看起来是个混不吝的主儿, 哪家也不在乎,怎么突然帮起了程家来了?   程家二房刚入京的时候,唐尧就坏了一次她的好事, 现在又来一次。   好不容易才散布谣言让韶京人都唾弃程子颐同他最宝贝的那个女儿,现在竟然因为她的缘故,让这谣言止住了,皇后娘娘咬了咬牙,心里要多恨有多恨。   难耐的闭了闭眼,皇后娘娘又问道:“皇上那边儿如何了?”   小太监这时忙凑近了皇后娘娘的耳边,在皇后娘娘的耳边小声说道:“皇上晨间的时候又咳血了。”   皇后点头,大楚皇帝虽正值壮年,但是因着当初顾銮生母行刺差点成功的那件事,身子受到了损耗,这些年常有咳血的时候。   她吩咐小太监道:“去请太医给皇上看看身子。”   有宫女通报说她侄女儿来看她,皇后娘娘赶紧让宫女把她侄女儿带进来了。   李棠如做宝珠公主的伴读,自幼在宫里头久住,蒙着自己姑母的庇荫,向来是顺风顺水,进出皇后娘娘的寝宫向来随意,笑着仰着小脸儿进了皇后娘娘的宫殿,先是左右环顾了一圈,没见着自己想见的人,笑脸儿于是就耷拉下来了,到皇后娘娘跟前请安:“侄女儿见过姑母。”   皇后娘娘心情正不好呢,看清了李棠如眼中的失落也不想去安慰,只微微颔了颔首,表示知道了。   李棠如浑然不知,在皇后娘娘的对面坐下,眼珠子还在往门口瞧呢:“姑母,二哥哥怎不在这儿?”   李棠如口中的“二哥哥”是当朝太子,顾明笺。   皇后娘娘道了句:“去马场了,这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正适合去围猎。”   “哦。”李棠如垂下脑袋,怏怏不乐,“去马场也不早早告诉我一声。”   皇后娘娘也是在后宫中浸淫了几十年的人了,自个儿侄女儿的这点心思在她这里浅显的很,一眼便能看到底。   倒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她想让自己的这个侄女儿入东宫做太子良娣,可是瞧着侄女儿这心事全写在脸上的模样,就担心着她撑不起大任来。   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娘家除了李棠如,便没有其他年岁合适的丫头,再加上皇后娘娘也已经培养了李棠如十几年了,现在才换掉,心里还有些不甘心,觉得之前那十几年都是做了无用功。   李棠如没听见皇后娘娘说话,抬眼看了她一眼,见皇后娘娘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忙关切问道:“姑母可是有些不舒服?”   皇后冲她笑笑:“再过些日子便是桂花宴,到时候我可是将韶京权贵家里头的女眷都请到宫里来了,许是操劳着这个,累了些。”   她还在桂花宴上安排了一些事情。   李棠如眼珠子一转,问了句:“那姑母可是也邀请程祈宁过来了?”   皇后娘娘点点头,李棠如的脸上立刻攀上了郁色:“怎把她也邀请过来了,侄女儿不喜欢她。”   皇后娘娘倒是笑了:“邀请她过来,又不一定就是让她来开心的。”   一些事情,她早就安排妥当了。   ……   今个儿的东宁侯府倒是格外喜庆。   这袁氏给自个儿的闺女程祈绢说下了一门婚事,定下的是户部侍郎家的嫡次子,婚期定在了年后的五月份。   这户部侍郎家的嫡次子出身虽说是不够显赫,好歹是嫡出,瞧上去又是个上进的好后生,日后说不准就有着好前途,女儿有了好着落,袁氏有些说不出的高兴。   婚事一定,袁氏便喜滋滋地到赵氏这里显摆了一遭。   赵氏回了韶京之后,不也一直给她的长子次子相看婚事,相看到现在都没个结果,瞧瞧她,顺顺当当地给自个儿闺女找到了好归宿。   而在袁氏去找赵氏的时候,程祈绢正站在袁氏的身边,时不时抬眼打量打量站在袁氏身边的小姑娘。   打程祈绢听了自己母亲在酒楼同祝氏闲言碎语的那些,看着程祈宁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不明不白的意味,瞧瞧程祈宁粉扑扑的脸颊和精致得像是画儿一样的五官,总是不自觉得和自己的祖父比较来比较去。   要是、要是她真的不是程家的闺女……   二房若不是程家人,那府中就只剩了她家和五房,长幼有序,那她爹爹便是要承袭祖父的爵位的人,而她便是侯府堂堂正正的嫡出姑娘。   这样的想法一生出来,便在心里扎了根,在知道了自己的母亲为自己说下了户部侍郎家的嫡次子之后,更是免不得一次次去想,总觉得若是现在就把程家二房的真正身世给揭穿了,她自己保不准能说一门更好些的婚事。   户部侍郎家的嫡次子……她自个儿都没见过,只是能让母亲满意罢了。   等着袁氏同程祈绢走了,赵氏招了招手让自己的闺女过来自己身边。   “念念觉得大姑娘说的人家怎么样?”赵氏问程祈宁。   程祈宁想了想方才看见的:“我瞧着四婶婶虽然高兴,可是好像堂姐并不怎高兴。”   “是了。”赵氏拉着程祈宁在自己的身边坐下,“户部侍郎家的嫡次子,我倒是也不晓得品行是个什么样子的,许是个好孩子,只是若是大姑娘她自个儿不喜欢,再好也没有用。”   赵氏说完,笑看着程祈宁:“再过两年等你及笄,也就到了要了快要嫁人的时候了,到时候娘亲若是给念念找人家,定然要找个念念自个儿喜欢的,还得是有本事护着念念的。”   光是女儿喜欢她还有点不放心,还是是个有本事的,不能让女儿跟过去受苦受难。   这些日子她在帮着程祈君相看婚事的时候,也悄悄琢磨起了女儿的婚事。   大楚皇帝明年选秀,女儿的婚事定是要在那之前定下来的。   瞧着女儿粉嘟嘟的脸颊,赵氏心头还有不舍,好像昨日还是个正学步的小团子,如今突然就长大了。   怎么就这么快呢。   ……   自打上次程祈宁在建威将军府住了一阵儿,建威将军舍不得自己的小外孙女走,便同她约定了每到月末要来建威将军府上住两天。   因而这到了九月的月末,建威将军晨起时没见着自己的小外孙女,就直接驾着马车到东宁侯府来抢人来了。   程祈宁刚用过早膳,原本正是打算用过早膳再过去建威将军府那边,没想到祖父自个儿来了,倒是乖乖上了马车,被带到了建威将军府。   来到了建威将军府的时候,倒是遇上了来找建威将军的人。   建威将军亲自驾着马车到了将军府门前,看见了府前站着的人,他立刻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勾了勾来人的肩:“老伙计!”   在这儿等着的人是当初同建威将军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纪铮纪伯爷。   便是宫里头那位纪家三姑娘的父亲。   程祈宁这时候掀了马车帘,踩着小丫鬟奉上来的踩凳下了马车,到了纪伯爷面前福了福身子行了礼。   纪伯爷看了眼程祈宁:“这是?”   建威将军脸上带着笑:“这是我外孙女。”   语气十分骄傲。   纪伯爷立刻笑了,回过身对着身后的小厮吩咐了几句。   紧接着那小厮到了纪伯爷身后的一辆马车前面说道了两句,很快从马车上下来了两个人。   先下来的是位公子哥,一身墨绿色交领的长衫,腰上带着快青色的玉佩,面容瞧上去倒是清秀,十六七岁模样。   跟着他下来的是个同程祈宁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粉裙红衫,一双杏眼儿乌亮亮的,倒是个小美人胚子。   程祈宁不认识那位公子哥,倒是与这小姑娘有一面之缘,她记得自己在宫里头的时候曾经见过她。   而那小姑娘在看见了程祈宁的时候也是眼前一亮,飞快地跑到了程祈宁的跟前:“程二姑娘!”   她倒是认识她,程祈宁温婉笑了,”姑娘是?“   “我是纪家行三的姑娘,名叫纪屏月。”纪屏月没想到自己会在这儿碰上程祈宁,笑得眉眼俱弯。   听见了纪家三姑娘报了名姓,程祈宁更是猛然想起了这便是当时宝珠公主给拒之门外的那位。   纪屏月在同程祈宁自报家门之后,转了个身把她哥哥也拉了过来:“程姑娘,这是我哥哥纪屏州。”   纪屏州眼也不抬,冷冷道了一句:“程姑娘。”   今日出门的时候纪屏州刚刚被纪伯爷教训了一顿,到了现在心情也没有变好,对程祈宁爱答不理的。   纪伯爷见自己的儿子冷脸对着自己昔日跟着打仗的将军的闺女,心里头火气立刻就上来了,从沙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粗野汉子,脾气更是鲁直,直接冲着纪屏州吼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纪屏州翁了翁唇,而后抬起脑袋来看了程祈宁一眼,这次态度倒是好了不少:“程姑娘好。”   建威将军见了自己的老战友倒也亲切,赶紧将他们迎到了府上去:“别在外头站着了,快到里头去。”   他笑着看了眼正同自己外孙女手拉手的纪屏月:“你来的倒是时候,我刚把我这心肝接过来,你就带着女儿过来了。”   纪伯爷与建威将军交往甚密,这纪屏月也是老将军看着长大的,是个乖巧的小丫头,因而老将军看着纪屏月同外孙女玩在一块儿,倒觉得不错。   纪屏州跟在两个小姑娘的身后,也插不进去话,就默默跟着。   而纪屏月在很早之前便总是听建威将军提起他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外孙女,在宫里那次偶然一瞧,见程祈宁生得漂亮,性子瞧上去也温婉,便想着来同程祈宁交际,可惜那次被宝珠公主拒之门外。   这次意外碰见了,纪屏月的小脸儿带着盈盈笑意,同程祈宁说这说那。   等到了纪伯爷同建威将军进了正堂闲话几句,几个小辈被留在了院里。   纪屏州还在生着闷气,就板着一张脸站在门前,不言不语。   纪屏月拉着程祈宁的手在一丛月桂花前站着,瞧着自己哥哥铁青着脸的样子,脸上带上了几分不屑,小声嘀咕:“真不知道谁是哥哥谁是妹妹,一副小孩子脾气。”   程祈宁笑笑:“许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他那点烦心事算什么?”纪屏月看了眼程祈宁,努了努唇,凑到了程祈宁耳边小声说道,“他喜欢的姑娘及笄了,他想让我爹去给提亲,我爹不准,他才这样。”   程祈宁微微挑了挑眉,倒是有几分好奇。   纪屏月继续说道:“可他那眼光,喜欢谁不好,去喜欢李棠如,韶京谁不知道李棠如是皇后娘娘给养在她名下的太子相中的媳妇,就等着嫁到皇家去呢。”   “再说了。”纪屏月越说越气,远远地瞪了自个儿的哥哥一眼,“就算这李棠如日后不嫁给皇家,也不能让她嫁给我哥哥,她那霸道的性子,要嫁过来,我哥不仅性子软耳根子更软,不仅得被她给压得死死的,还得给我添堵!”   程祈宁笑了笑:“你倒是个有主见的。”小小年纪就一副在男婚女嫁上很有经验的样子。   “自然是这样。”纪屏月仰起脸儿,有些骄傲:“我爹常说,可惜我生错了女儿身,若是男儿,肯定要比我个强百八十倍都不止。”   神采奕奕的样子让程祈宁更觉莞尔。   建威将军忽然将门打开,将纪屏州叫了进去。   程祈宁望了一眼正屋,在纪屏州进去之后,房门又关上了,她问身边的纪屏月道:“你们是经常到我祖父这边来吗?”   程祈宁一直以为自己的祖父在军权被剥之后,与官场上的人再无交际,没想到外公却和自己往日的旧部下依旧有联系。   纪屏月笑笑:“是经常来,一个月最少能来一次,我爹和你祖父可是生死与共的交情。”   当晚程祈宁住在了建威将军府,这纪屏州也留下了。   原来纪伯爷这次来找建威将军,除了看望建威将军以外,还想让建威将军管教管教纪屏州,让纪屏州好生操练操练,整整他的性子。   纪伯爷很不满意自己儿子的软弱,一心想让儿子多些男子汉的气概,奈何自己下手整治的时候一想到这个是自己的独苗苗,就有些心软下不去手,因而直接将纪屏州送到了建威将军这里来了。   当年他做新兵的时候,就是被建威将军带出来的。   纪屏月见自己的哥哥和程祈宁都住在了这儿,倒是也想留在这儿,只是她还要每周抽出三日到宫中去陪着四公主读书,倒是没留下来。   晚上的时候,程祈宁在她外公特意给她准备的那个院子里歇着,到了半夜被外头聒噪的虫鸣叫醒,程祈宁没动床头的摇铃,没叫醒在外间歇着的春秀,自个儿悄悄披了件衣裳走了出去。   她想出去看看月亮。   月末的时候月亮不是很大,一月如钩,也不是很亮,只是这院子里四处都是赤红底金线边的八角灯笼,倒是照耀得院子里头亮堂堂得,如同白日一样。   因而当唐尧的头突然从墙头探了出来之后,程祈宁倒是一眼就看见了。   因而当唐尧的头突然从墙头探了出来之后,程祈宁一眼就看见了。   她先是一滞,看清了是唐尧,立刻拧着眉走出了院门。   唐尧也没料到自己偷偷爬墙一次会被程祈宁看见,他原以为这时辰小姑娘早该睡下了。   看着程祈宁往院门口走,唐尧也赶紧跳下了墙头。   两人在院门边碰上,唐尧看着小姑娘身上只披了件绿萼底黄梅花的披风,忙接下来自己身上的黑色披风将程祈宁包住。   程祈宁原本想质问唐尧为什么出现在她院子的墙头的,突然被唐尧的披风围住,有些猝不及防。   他的披风太大了,能将她的身子完全包住,披风尾端拖到了地上,而她勉强能从里面探出脑袋来。   披风上还带着少年身上惯有的清爽气息,让程祈宁一下子就脸红了,挣扎了起来。   偏偏唐尧的动作利落,飞快地将披风领子处的系绳给系好了。   做完了这些,唐尧才满意,看向了程祈宁的目光缱绻:“这么晚怎么还在院子里?”   眼下刚入秋不久,她这样大晚上在院子里乱转,病了该如何是好?   程祈宁想从两层的披风里头伸出手来去解下唐尧的那件,垂看着唐尧打的那个结扣,边道:“这么晚了,世子怎么在我院子的墙头上?”   唐尧看清了程祈宁的意图,再度伸手去将披风上的结扣打了个错综复杂的死结,边看着披风上小姑娘露出来的小脑袋,轻轻咳嗽了两声。   今日他听说程祈宁到建威将军府来了,她到她外公家来没关系,只是没想到这纪屏州也在这儿?   虽说唐尧不怎么把纪屏州放在眼里,但是心里头就是有些不舒服,因而做了稍稍逾矩的事,躲过了将军府的那些护院,翻上墙悄悄来将军府看看。   唐尧的本意是到季屏州那里看看的,只是一没留神就走错了路,到了程祈宁的院子这边来了。   还是他太过心急了点,早知道这会儿来还是能被程祈宁碰个正着,那他就再晚来一个时辰。   程祈宁见唐尧不说话,睨了他一眼:“半夜爬墙的登徒子。”   唐尧挑了挑眉,忽然上前抱了一下被裹成粽子一样的程祈宁:“是是是,在下正是来偷香来了。”   没脸没皮的,语气做派都像是话本子里头常有的那种登徒子,程祈宁咬了咬唇,脚一抬就踩到了唐尧的靴面上:“你放开!”   唐尧倒也知道不能做得太过火,松开了手,一本正经的解释道:“你可不能随便污蔑我,我可不是什么登徒子。”偷香窃玉的事他是想做,但是不是现在。   偷偷瞧了眼小姑娘的神色,脸上虽带着薄怒,但是至少她也没大张旗鼓得喊人过来,给他留了几分余地,唐尧忍不住心喜得勾了勾唇。   “还请世子说清楚深夜过来所为何事?”程祈宁边解着披风上的结扣,边问道。   这结扣被唐尧系得乱七八糟的,想解开还有些费力。   唐尧抿唇,问程祈宁:“将军府是否住进来了个纪家的公子?”   程祈宁解着结扣的手一顿,纪屏州是今个儿刚住进将军府来的,唐尧这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程祈宁点了点头:“你来这里是为了他?”   唐尧挑了挑眉。   若不是她在这儿,他才不会担心什么纪屏州。   小姑娘生的容貌出挑,搁哪儿他都不放心,更别说纪屏州日后还是妻妾成群的主儿,更是让他难以放心。   他得好好盘问盘问,这纪屏州和程祈宁统共说了几句话,他又看了她几眼,有没有什么不得体的举动。   正想开口,唐尧忽然听见远远的传来了几声脚步声。   唐尧自幼习武,五感比起常人是要伶俐些,听见了声音,动作迅速地扣着程祈宁的手腕便将她带到了角落。   怀中人略有挣扎,唐尧低声说道:“念念别出声,有人过来了。”   程祈宁果然没再动。   唐尧的唇边扯开笑意,忽然将自己的下巴抵在了程祈宁的脑袋上,他能闻到小姑娘发间的香气。   程祈宁维持着这个动作不动,不一会儿身子就有些僵,她倒是也不想让唐尧被人发现、被她外公喊打,于是小小声问道:“走了吗?”   唐尧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没有。”   远处那人根本没有往这边走,似乎在哪一处停下了左右踌躇了两步,又跑开了。   只是他不想把这事告诉程祈宁。   软玉温香在怀,小姑娘身上的馨香让他觉得现在好像是一场梦境。   等了许久,程祈宁的脖子实在是僵硬得厉害,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脑袋上被唐尧用下巴抵住,而她现在被唐尧困在怀里堵在墙角,再加上周围黑黢黢的,这姿势实在是……有些暧昧。   她现在也不晓得自己对唐尧是个怎样的心境,只想着唐尧若是没什么坏心思,又帮了她这么多次,那他这次偷偷爬到她的院子的墙头来,倒是可以原谅一次。   就……勉强原谅一次。   程祈宁伸手推了推唐尧的身子,但是因着身上裹着两层披风,小手伸不出去,搁着披风推着唐尧的胸膛:“你稍稍往后退一点。”   也不知怎的她觉得现在脸上烧得厉害,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鼻尖都出汗了。   唐尧的桃花眼中眼波流转,却是右脚又往前前进了一步,左手撑在墙上:“先别动。”   “再等等。”发哑的嗓音里带着低低的笑意。   许是程祈宁现在紧张过头了,一向机敏的她竟然发现不了唐尧语气中的笑意,脑袋埋在唐尧的黑色披风里,更是看不见唐尧那双略带狡黠与餍足的眸子。   两个人离得近,连呼吸声都近在咫尺。   少年的下巴就抵在她的脑袋上,呼吸声清晰可闻,怀抱温暖,程祈宁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跳得越来越快。   有什么事情似乎开始变得不对了。   程祈宁的脑袋里头晕乎乎的。   一阵凉风吹了过来,程祈宁忽然清醒了许多,仔细听了听,周遭除了虫叫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咬了咬唇,又问了唐尧一句:“那人来了吗?”   唐尧自然还是说了“没有”。   程祈宁的手被裹在披风底下伸不出来,却是动了动脚,对着唐尧的靴子狠狠踩了上去。   “骗子!”她低声骂道。   亏她还替他着想,怕他被人发现委屈自己被他抱了这么久,他居然骗她?   早知道一早就喊人出来活捉了这厮。   她那点力道,不痛不痒的,唐尧轻轻笑了一声。   原本想着多抱会儿的……她几时发现了,他几时松开,没想到这么快。   小姑娘还是太精明了……   既然都被程祈宁发现了,唐尧松开了手,两手放回了自己的身体两侧。   他嘱咐道:“住这儿那个纪屏州,是个没担当的,性子也软弱,怎么说都是个不值得交际的,你离他远点儿。”   他这话虽带了私心,但是也说的中肯。   程祈宁垂下脑袋,白日里头见着了纪屏州在知道了他要留在将军府被外公教导,为了反抗用晚膳的时候绝食的场面,程祈宁便觉得纪屏州果然如他妹妹纪屏月所说的那般,有些小孩子心性。   见程祈宁似乎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唐尧倒是也放下了心来了:“既然你知道这点了,那我便走了。”   程祈宁见唐尧转身就走,又喊住了他:“等等。”   她有些局促地缩了缩自己的脑袋:“你的披风。”   若是明日让她那些小丫鬟见了她的房间里面平白多出来了件男子的披风,还不知得怎么想她。   唐尧轻声笑了一声,他倒是把这个忘了。   转回身子来帮程祈宁解开那个死结,唐尧解了半天,还是没解开。   程祈宁拧着眉看着唐尧的动作,就听见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念念——”   “我的头发缠在里头了。”   程祈宁:“……”   又折腾了大概一刻钟的功夫,唐尧总算弄开了那个死结,披上了披风,身形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程祈宁看着唐尧的身影消失了,这才要回屋去。   还没回屋呢,程祈宁就听见了远远的传来了叫嚷声,似乎是有谁被人捉住了。   程祈宁的心头猛地一跳——唐尧?!   在她房间的隔间睡着的春秀这时候也被惊醒了,到了里间看见床上没了自家姑娘的身影,登时心中大震,慌忙冲到了院子里。   看着姑娘穿着披风在院子里头站着,春秀的心才放了下来,赶忙走了过去:“姑娘,您在这儿站着是做什么呢?还不快回去歇着?”   春秀抬头看了看天:“约莫着才到亥时呢,姑娘咱进屋去吧。”   春秀刚睡醒,眼前还朦朦胧胧的。   程祈宁不一样,她经过了方才的一番折腾,现在清醒得很,拉住了春秀的手:“春秀,你听,外头是不是有什么人给逮住了?”   春秀猛然清醒了过来:“是了!”   她动作利索地将程祈宁往屋里推:“姑娘先回屋里去歇着,婢子这就去瞧瞧是怎么了。”   程祈宁摇摇头:“一块儿过去看看吧。”   她总觉得以唐尧的本事,似乎还不至于被捉到。   可是唐尧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就传来了这吵吵嚷嚷的声音,程祈宁的心里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春秀应了“喏”,带着程祈宁赶了过去。   吵吵嚷嚷的声音原是从抄手回廊那块儿传来了,一群人正围着一个人,程祈宁提着灯笼远远看过去,还看不见里头的这人是谁。   只不过……这群人中间露出来了一角黑色的衣角,程祈宁的心里一跳,立刻快步走了过去。   回廊的另一端,她外公只穿了一身白色寝衣,负手大步走了过来,神色凝重。   程祈宁迎了上去:“外公!”   老将军见这事将程祈宁也惊动了,浓眉紧皱,更加不悦:“你怎也过来了!”   见他最疼爱的外孙女也被惊动了,老将军对这个大半夜闹事的人更气愤了,立刻走上前,拽开了一个护院,看见了中间瑟缩抱着脑袋的那人,老将军有些痛心疾首:“没骨气!”   程祈宁往人群中间一瞥,立刻松了一口气。   不是唐尧。   被人围着的,原来是纪屏州。   原来是这纪屏州不愿意留在将军府受苦受难,便打算连夜逃出去,可惜将军府太大,他之前来的时候都是被丫鬟或者下人带着路的,这次自个儿找路,便迷了路,到了抄手回廊这里,被护院当做了贼给捉住了。   老将军对纪屏州的这种行径勃然大怒,立刻命人将纪屏州给带到了小黑屋,先关他三天的禁闭,磨磨性子。   ……   等着程祈宁从建威将军府离开的时候,建威将军因着要操练纪屏州,便没有送程祈宁回府,而是吩咐了个马车夫将程祈宁好好送回东宁侯府去。   马车刚走了没多久,与程祈宁随行侍候的春秀忽然道了一句:“姑娘,这马车有些不对劲。”   程祈宁正倚着雕山纹云的车壁假寐,听见了春秀这句话抬起眼:“哪里不对劲?”   春秀看了看了眼窗外:“这路不是回东宁侯府的路。”   程祈宁直起身子凑到了窗前往外看了一眼,见确实不是回府的方向,朝着马车夫喊道:“师傅走错路了!”   春秀也跟着喊了两声。   马车外的马车夫却像是浑然听不见一般,反而扬鞭让马跑得更快了些,马车在这时候跟着剧烈得颠簸了一下。   程祈宁的心头跟着猛地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抱一抱,十年少——唐尧(并注释:抱仅限于抱媳妇) 第063章   马车越走越快, 车轮子骨碌骨碌从平坦的大路上碾过,这时候春秀已经急得要掉眼泪了,不住地搓着自己的手, 有些手足无措:“姑娘, 咱们这该怎么办呀?”   春秀大程祈宁一些年岁,却也还是个小丫头。   程祈宁自是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场面, 可是性子有些外柔内刚, 在惊惶了不过片刻之后便冷静了下来。   她掐着自己的手掌掌心,手心有些发凉, 嗓音听起来倒还是平稳无比的:“春秀,你去看一眼这马车是往哪儿去了。”   春秀含着泪趴到窗棂边上看了一眼, 见周围出现了些低矮的民居,认出了这是城南百姓居住的地方, 嘴唇哆嗦着道了句:“马车正往南走着。”   往南……   程祈宁的细眉皱了皱, 韶京以南都是些普通老百姓住的地方, 这马车往这儿走……   难道是想出城?   程祈宁猛然想起了她们一家人刚到韶京的时候, 便是在韶京南面遇到了些匪盗。   出了韶京,往南走是几座山脉,因而南城郊人烟少了些,当初她们就是在这里,遇到了匪盗, 自家的人手招架不住,后来被唐尧所救。   手心一片冰凉,眼看着这马车的速度越来越快, 程祈宁忽然咬唇,而后对春秀说道:“春秀,跳车!”   春秀的身子猛地一滞,而后拼命摇头:“姑娘不行,这车太快,姑娘要是跳下去,会摔伤的!”   程祈宁此刻已经弯腰在马车厢站了起来:“伤了也比落到贼人手里好,你若是怕,就在我之后往下跳。”   若是到了城南,再遇盗匪,眼下已经行至了黄昏,暮色四合,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身边不过只跟着个小丫鬟,后果不堪设想!   春秀愣了愣,忽然扯住了要打开马车车门的程祈宁的袖角:“姑娘,你别去。”   春秀将程祈宁拽了回来,自己到了马车车门前,回头看了程祈宁一眼:“姑娘,您先再等片刻,让婢子先跳下去。”   她的脸上犹挂着两行清泪,却弯唇笑了:“姑娘,等着春秀跳下去,这马车夫许是会慢下来瞧瞧,您趁着那时候再跳下去,您千金贵体,受伤了婢子也难过。”   当初程祈宁从人牙子的手中救了她,她就一直想着要报答她,可是那时候的程祈宁只说,让她在她身边做个婢子伺候着便成。   这哪是报恩呢……那时候她无处可去,能做姑娘的婢子,便有了吃住的地方,姑娘性子温和,待她也好,这么多年下来,她从未受过一点委屈,这是在享福呢……   姑娘就是她的家人与恩人,如今她跳下去就算是摔断了腿,也是值得的。   程祈宁的瞳孔蓦然缩紧,杏眼里满是惊惶,忙去拉春秀,想阻止她:“春秀!”   春秀唇边的笑意更深,飞快地拉开马车门跳了下去。   程祈宁的身子立刻僵住了。   随着“咚”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马车夫果然拉紧了马车缰绳,停住了马车,低低的咒骂了一句,然后往后看了一眼。   程祈宁的眼里瞬间涌上了泪水,春秀她这样……   她飞快地跳下了马车。   许是因着不久前崴过脚的缘故,马车虽然已经停住,程祈宁还是感觉到了自己的脚踝一痛。   下了马车她飞快地朝着春秀那边看了一眼。   马车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行驶出了不短的距离,春秀在她的视线范围里变成了小小一团,见春秀似乎还是站着,还能行走,程祈宁的心里才略感宽慰。   而驾车的马车夫见程祈宁跳下马车了,骂骂咧咧了一句,拉紧缰绳,将马车完全停住,然后迅速地跳下了马,朝着程祈宁这边扑了过来。   程祈宁的反应也快,她本想自己翻身上马,奈何个头小马高根本翻不上去,且她从未骑过马,只能靠着两条腿来逃跑。   小姑娘脚踝还在痛,跑起来不快,只是占了反应快的便宜,等着马车夫跳下马的时候,她已经跑出去一大段路了。   程祈宁的脑子无比清醒,现在这个时候,若是还在大路上跑,那马车夫重新骑上马,便很快就能追上她了。   程祈宁一咬牙,钻进了一旁的小巷。   这种时候,从大路逃走她怕,钻进这种崎岖的小巷她也怕,只是她知道,进小巷逃走的可能性要比走大路大多了。   她之前虽然没来过这个地方,但是看过韶京的地图图志,这里的住户多巷子深,但是巷子之间是蜿蜒互通的,死胡同很少,所以她从这里进去,应该能找到逃出去的地方。   程祈宁飞快地跑着,没过多久额头上便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听着身后似乎没有人追过来的脚步声,程祈宁虽说稍稍有些放心了下来,但是还是不敢慢下步子。   天色在这时候已经暗了下来,程祈宁有些气喘吁吁得跑到了一处胡同口,看着前面每户门口挂着的灯笼,以及灯笼旁边挂着的红绣球,步子蓦然停住。   再往胡同深处看了一眼,见胡同最深处建起的两层的高楼,听着其中隐约传来的丝竹声和嬉笑声,程祈宁就知道,自己这是到了龙潭虎穴来了。   这处……是韶京的一个风流去处,那二层的高楼,许是叫做“醉香居”,周遭的那些民舍,便是“醉香居”里的昌.妓住的地方。   程祈宁顿感寸步难行。   她若是往里头走,且不说不知道会遇到些什么人,这事让旁人知道了,必得编排她的不是。   偏偏她身后这时候传来了脚步声。   程祈宁的呼吸滞住,进退两难。   ……   “醉香居”二层一个单独的雅间,一男子正于桌边端坐着,手中执着一子,与他对坐的是一个粉裙的女子,身披酒红色的薄纱外衫。   眼下已是秋季,这女子身上却仍是夏衫,领口开的很低,领口以下风光若隐若现。   女子时不时便眼波流转地往男子的身上瞧,目光中带着十足十的挑逗意图,但是男子却对她时不时递过来的秋波视而不见。   这房间还有一榻,榻上侧身斜躺着个衣衫半敞、容貌昳丽的男子,他身边还有跪坐着个黄裳的女子。   女子身段娇软得伏在床榻边上,不时用手指捻起个放在身边的银盘里的紫葡萄,去了葡萄皮之后喂给榻上的男子。   半盘葡萄将尽,榻上的男子突然笑了,伸手将给他喂葡萄的女子的纤细手腕擒住,拉到唇边吻了吻,忽而起身坐到棋盘边,看着棋局,朗声笑道:“薛兄倒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都不知道让一让这娇娇宝贝儿。”   言罢手指挑起那个粉裙女子的下巴,眼神轻佻:“娇娇可是恼了?”   “七皇子说笑了。”唤做“娇娇”的女子用手轻轻推搡了一下七皇子的胸膛。   薛平阳抬起长指又往棋盘上落下了一字,抬起眼来看着七皇子一眼,淡淡道:“赢了。”   “哈哈哈。”七皇子忽然朗声而笑,“你还真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薛平阳的唇角隐隐勾起了一点弧度,眼中却无笑意:“殿下说笑了。”   那原本在给七皇子喂着葡萄的女子这时候忽然走到了薛平阳的身边,似乎要倚靠着他的肩膀坐下来,薛平阳的眉心微拧,立刻站起身来:”我到窗边透透气。“   七皇子颔首,一边对黄衫女子说道:“清音,你不必往她身边凑,他和我不一样,是你们撩拨不动的木头。”   七皇子又笑笑:“别恼,他不心疼你们,我心疼。”   黄衫女子娇羞得低头笑笑。   七皇子的唇角跟着勾起。   韶京人皆尽之,这七皇子和他的父亲大楚皇帝是如出一辙的好色性子,性喜玩乐,最喜欢在欢乐场里头厮混。   韶京人不知道的是,七皇子的浪荡外表下,藏着极大的抱负与野心。   而七皇子的野心,薛平阳知道。   薛平阳来韶京这几个月,迅速得摸清了韶京中的权利分布。   这七皇子看起来是个游手好闲又好色的家伙,其实暗地里招兵买马,有谋大业的意图。   郑国公与七皇子便是一路,因而薛平阳才得以发现了这件事。   在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薛平阳便决定佐助七皇子。   若是七皇子大业能成,也就是他飞黄腾达的最快途径。   在七皇子身边的这段时间,他更是知道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大楚皇帝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   大楚皇帝虽然正当年富力强的年纪,但是当年曾经被自己的妃嫔刺杀,虽说活下来了,但是却留下来了病根,这些年常咳血,近日更是严重了起来,每日咳出来的血都能将丝帕染透。   宫里头的太医虽然没有在大楚皇帝面前明说他的身子不行了,但是个个心里头都清楚,大楚皇帝许是撑不过几年了。   更何况七皇子还有着自己的打算。   薛平阳站到了窗前,眸色忽然深沉了许多。   他走这条路,是在赌。   但是他觉得自己不会输。   七皇子若是没有招揽到他,能不能成就大事还不一定,但是若是有了他,事情定然就会不一样了。   他既然想要在短时间内身居高位,眼下投到七皇子的党下,就是最快的途径。   不过是为了她……还有两年她就及笄了……   七皇子看着薛平阳站在窗前,也走了过去。   今日是十月的第一天,天上的弦月细成了一线,倒是有着漫天星子,挂在夜空上,这景色瞧上去也十分怡人。   七皇子笑道:“今日倒是个好景致。”   他身边的薛平阳的身子忽然一僵。   七皇子细长的眼睛里露出困惑,看了他一眼:“怎了?”   此处是“醉香居”二楼的雅间,是整个“醉香居”视野最好、摆设最奢靡的屋子。   因而薛平阳很容易就看见了站在胡同口踌躇不前的程祈宁。   初时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程祈宁这么可能会来这种地方?可是等到了他再凝神仔细看看,越看越觉得像。   心里觉得程祈宁不该出现在这地方,然而还是有些不放心,万一真的是她……   他转身,对七皇子说道:“我得下去一趟。”   刚走到门边要拉开门,他忽然听见了七皇子道了一句:“好标致的身段。“   “不知道脸是不是同身段一样标致。”七皇子嗓音隐隐含笑的添了一句。   薛平阳眉心拧起了川字,神色不悦地回头看了一眼,见七皇子正站在他方才站的地方,看向的方向——正是程祈宁所在的方向。   他握住了门把的手圈紧了许多。   七皇子这时候也转过身来:“薛兄这是要到何处?我得去外头瞧瞧那姑娘是谁,这在花街柳巷的,还良家子的打扮,还真是欲拒还迎。”   “殿下不若在这里等着。”薛平阳道,“在下可以去看看。”   “嗳,这样可不行。”七皇子勾唇笑着,“想要的猎物,总得自己去猎来了才高兴。”   薛平阳凝视着七皇子眸子里的掠夺的欲望,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却早有风暴凝起。   七皇子快着步子越过了薛平阳就往下走。   薛平阳看着七皇子的背影,隐在袖子下的手忽然动了动。   他跟了上去。   七皇子正踩着楼梯往下走,一边笑着应付着那些与他调笑的花娘,心里头装着对外头的那位的好奇往下走,却在踩下了最后一阶台阶的时候,颈子上一痛,脚下一软,直直地朝着地面跌过去。   薛平阳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而此时七皇子俨然已经昏了过去。   薛平阳的手摸过了七皇子的脖颈,将一根极细极细的银针拔了出来,藏在指尖,却一脸焦灼模样,对周围的几个花娘说道:“殿下昏倒了,还不赶紧过来把他扶到屋里去!“   那些花娘没一个瞧清薛平阳的小动作的,还以为七皇子是真的自己跌倒了,一个个心里大骇。   有几个胆子大的跑上前帮着薛平阳扶住了七皇子。   薛平阳这时候抽出自己的手来,唇边现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拂袖而去。   等着那些花娘将七皇子扶回了二楼的那处雅间,将七皇子的身子安置到了榻上,清音与娇娇立刻把她们喝退了。   而后清音走到塌边,凝视着七皇子的脸,忽然伸手往七皇子颈后的几个穴位上点了点。   七皇子怔忪得睁开眼,看着自己竟是又回到房间里来了,脖颈上隐隐有痛意,立刻拧眉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清音完全没有方才薛平阳在时的娇媚做派,语气严肃,对七皇子说道:“殿下方才被人下了毒。”   看着七皇子眯着眼睛,目光中显现疑惑,清音抱拳道:”属下疑心是薛公子。“   这清音与清音才不是一般的花娘,而是七皇子安排在醉香居为他收集消息的下属。   七皇子撑起了身子,语气中带着隐隐的不可置信:“不该是他啊。”   他拧眉吩咐道:“清音,你现在去看看薛平阳到哪儿去了。”   清音点头,很快身形从窗前消失,不久之后又翻窗而入:“属下看清楚了。”   七皇子忙道:“说吧,薛平阳去做了些什么?”   清音垂头:“方才在胡同口,薛公子似乎正在于安国公世子交谈。”   七皇子一愣。   唐尧吗……他从一开始就一直想与自己的这个表弟搞好关系。   与唐尧搞好关系,便意味着他有很大的机会把福宁长公主与安国公拉拢到他这一边来。   福宁长公主在大楚王朝很受百姓爱戴,到时候他若是走到了要弑父弑兄才能登基的地步,有了福宁长公主站在他这边帮他说话,那他便能名正言顺许多。   但是唐尧自小就与他关系不冷不淡,不管他怎样讨好,这唐尧都是一副对他不理不睬的样子。   且到了现在,唐尧与太子走得越来越近,俨然是心向于太子那边的。   无法拉拢过来的,便是敌人。   所以薛平阳这时候与唐尧交谈,意思是这两人私下里会有往来?   七皇子眯了眯眼,目光里带了几分猜忌。   ……   程祈宁听着自己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再看着面前的巷子,抬眼看见了巷口那户门前横着一根扁担,立刻抄起了那根扁担往身后的人身上砸去。   可是等着看见了身后的人是谁之后,程祈宁紧紧握住扁担的手就松开了,扁担跌到了地上。   不是那个马车夫。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字数不太够,所以还有二更,晚上八点☆~☆比心心☆~☆ 第064章   浑身的力气像是一瞬间就耗尽了, 程祈宁紧绷的一颗心也松懈了下来:“唐尧。”   声线还有些颤抖。   唐尧在喘着气,气息有些不稳:“我来了。”   他穿了件窄袖的缎蓝色长衫,金线边, 袖子下的手微微有些抖。   他虽有暗卫, 但是因着担心被小姑娘发现了之后以为他在监视他,从未让自己的暗卫暗中守护着她的安危, 却让广陌在这两天留意了一下住在建威将军府的纪屏州。   纪屏州是没什么动静, 却让广陌发现了送程祈宁回家的马车有些不对,迅速向他禀报, 而他也在短短的几个时辰寻了半个韶京。   所幸他能找到她。   若是程祈宁会遇到任何的不测……唐尧不敢去想结果。   薛平阳在这时候刚走到“醉香居”的一楼,远远地看见了那一对儿正相对而视的璧人儿, 他脸上的神色一凝。   唐尧既然在这里,那现在背对着他的人是程祈宁无疑了。   薛平阳觉得自己现在不该走过去, 既然唐尧在这里, 程祈宁定然是安全无虞的, 他最好躲着, 莫要让程祈宁看见他在“醉香居”,以免产生什么不该有的误会,可是脚下就是不听使唤,几步便走上了前去。   唐尧正想问程祈宁有无何处伤着了,眼角余光看见薛平阳过来, 目光一厉,上前两步:“薛公子。”   程祈宁回过身去,看见了薛平阳, 再看了眼这“醉香居”前高高挂起的红灯笼与绣球,看着薛平阳的目光多了几分思量,往唐尧的身后凑了凑。   薛平阳的脸色更冷:“安国公世子与程姑娘为何会在此处?”   “只是迷路。”唐尧不欲多言,“薛公子在此处……”   薛平阳的神色一愣,翁了翁唇,解释道:“会友罢了。”   越描越黑。   意识到自己这样说还不如不说,薛平阳的心里升腾起了些恼怒,可是他现在图谋之事,必不能和任何人说……   无妨,等到他权势滔天之时,想要程祈宁做他的妻,便能让程祈宁做他的妻。   薛平阳的拳握紧了又松开。   唐尧只轻轻颔首,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程祈宁,再看向了薛平阳的目光中,威胁的意图很明显:“今日之事,莫要同任何人提起。”   薛平阳牙齿上下抵在一起轻磨了一下,若是他有唐尧的身世,现在他便能站在唐尧的位置上坦坦荡荡得护着自己喜欢的姑娘。   偏偏他没有……薛平阳的眼神一黯,颔首道:“自会如此。”   他不可能做出对程祈宁不利的事情来的。   唐尧抱拳:“多谢薛公子,时辰已晚,我们要告辞了。”   转身带着程祈宁离开。   而薛平阳站在原地,看着唐尧与程祈宁的背影,愤懑之情填满了胸间。   他还要等,不能操之过急。   等着唐尧与程祈宁的身影一道,即将在道路尽头消失,薛平阳想转身重新回到“醉香居“这里,却在看见了唐尧的动作之后,身子微僵。   他的唇边勾起冷笑,原本他就隐隐觉得唐尧对程祈宁的感情不一般,然而只是个猜测,虽有几分把握终究不能确定,现在看着他同她亲昵的姿态,还有什么不确定的。   让他心里泛苦的是程祈宁的反应。   程祈宁对唐尧略有些逾矩的动作很是纵容。   若在韶京,程祈宁对待那些恋慕她的男子向来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现在在唐尧的面前全权信任的姿态,当真是让薛平阳嫉妒到发狂。   挪了步子回到了“醉香居”里头,进了二楼七皇子包下的雅间,推开门之后,薛平阳就看见了那两个花娘正一道跪在七皇子的床边抹着泪。   他也急切上前:“殿下还没好吗?”   清音抹着泪抬眼看了薛平阳一眼:“殿下方才被人送回来的时候便昏了过去,奴家心里头惊惶,也没个主意,薛公子,您快过来瞧瞧,殿下这是怎么了?”   薛平阳抿唇上前,探看了一眼七皇子的状况,安抚清音道:“无事,殿下只是有些乏了,再过个几刻,他便会醒了。”   “当真?”清音的面上跃上了喜色,“那太好了!”   薛平阳坐到了桌前,端起茶盏饮着茶。   他那药,顶多能让七皇子昏死过去半个时辰,方才他出去的时间并不算长,约摸着还得等一会儿,这七皇子才能醒过来。   三杯茶见了底,七皇子果然醒来了。   薛平阳看着床榻上揉着脑袋勉力撑起身来的七皇子,赶紧上前道:“殿下感觉如何?“   七皇子抬眼看了薛平阳一眼,而后目光便一直落在薛平阳的脸上,看着他脸上再真实不过的焦灼的神色,他勾唇笑了:“薛兄倒是关心我。”   笑意偏冷。   “方才殿下在梯上跌倒,确实是有些吓到在下了。”薛平阳淡淡笑笑,“若是殿下觉得身子还有些不对劲,那在下现在就去韶京的药坊中去请个大夫过来。”   七皇子被清音扶了起来,他倚在清音的身上,对薛平阳道:“不必,我现在已经无碍了。”   他自个儿垂下脑袋笑了笑:“许是一连几日睡得太晚,我竟是直接在楼梯上晕倒了,真是丢人。”   他勾起了身旁的小美人儿的尖尖下巴:“清音宝贝儿可别怨我这身子骨不好。”   话语中带了十足十的暧昧含义。   清音的脸羞红了些:“殿下的身子,向来好得很,说什么胡话。”   七皇子也呵呵笑了。   薛平阳听见七皇子对他并未起半点疑心,心下稍安,又托着茶盏,饮了一口茶水。   他还在想着方才所见的画面,想着想着心里就有些发堵,眉间哀怨与怒意一道缱绻着。   七皇子这时候又道:“薛兄在想什么?方才我没那个机会出去,你可是出去瞧了,外头站着的一身良家子打扮的姑娘可是这‘醉香居’里头的丫头?倒是有意思……”   “她不是‘醉香居’里面的人。”薛平阳的手指紧紧缠住了手里头的黑底雕莲花瓣的杯盏,声音听起来有一线愠怒。   “哦?”七皇子的眼中升起了几分兴味,“不是这‘醉香居’里面的花娘,那是哪家姑娘,能寻到这种地方来的,啧,这家教可有些……“   “在下并不识得是哪家姑娘。”薛平阳说道,他面上不动声色的抬眼看着七皇子,心里却生出了几分不满,“殿下眼下刚醒,不若再躺下歇会儿,对身子也好,莫要思虑过多。”   “都听你的。”七皇子应声又躺了下去。   床上暗黄色纹海棠花的纱账也随之被放了下去,因而薛平阳看不到在七皇子躺下的时候,唇边凝起的一丝冷笑。   七皇子心里还留着对薛平阳的一丝信任,他在等着薛平阳向他交代唐尧的事,却不想薛平阳对唐尧闭口不谈。   将他心里的最后一丝信任也磨损殆尽。   他现在在做的事情,原本就需要步步谨慎,招揽的人本事倒是其次,首要的便是要忠心。   之前觉得薛平阳是可信之人,他已同他说了许多自己的打算,薛平阳已经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事。   但是他现在觉得薛平阳有些令他信不过了。   ……   在同唐尧一道告别了薛平阳之后,程祈宁跟在唐尧的身边往胡同外面走。   自己慌不择路的时候跑进胡同里面,那时候还满心惊惶,现在身边有熟悉的人陪着,害怕就没了,心里安稳了许多。   走了几步,程祈宁的步子忽然缓了下来,有些着急得问唐尧:“世子可瞧见春秀了?”   唐尧挑了挑眉,方才还直接唤他名字,现在又开始唤世子了。   约莫着是不害怕了。   他启唇道:“不必担心你的丫鬟,那些人的目标是你,不会去伤害你的丫鬟,她在路边已经被我的暗卫找到了,现在已经带到药馆去上药了。”   “上药?”程祈宁皱着眉,杏眼里头波光潋滟着,紧张不已,“她受伤了?伤得可严重?”   这么关心她那个丫鬟……唐尧抿了抿唇,一时间倒是有几分不悦,说道:“回府你便晓得了。”   他那时一心想着要找到唐尧,根本没有多看那小丫鬟一眼,不晓得那小丫鬟是个怎样的状况。   程祈宁心里焦灼,春秀义无反顾得跳下马车的样子她还记得,忙道:“世子待会儿可能带我去药馆瞧瞧?”   唐尧点头:“自然是会带你去药馆瞧瞧的。”   他还担心着她的身上受什么伤了。   程祈宁被唐尧盯着,垂下头:“世子是如何找到祈宁的?”   “想找到便找到了。”唐尧笑笑,这半年来他的脸长开了许多,棱角显得更加分明,面容上多了几分英气与担当,“你从将军府出来之后,不久之后老将军便发现了你没有回到侯府的事情,我同老将军的来往密切,自然也跟着知道了。”   程祈宁拧着眉,抬眼看着唐尧:“那世子可知道,意图加害于我的人是谁?”   唐尧的笑容冷了下来,他道:“眼下还不知道是谁。”   心里隐隐有个答案,但是唐尧还不能确定。   “这人的心思一定歹毒。”唐尧的声音幽幽响起,“那马车夫已经被我捉住了,他现在还没招是谁让他做的这件事,却告诉我说城郊有几个地痞在等着,若不是你主动跳下马车,而是被他带过去的话……”   剩下的话停在了喉中,说不下去了。   程祈宁自然明白唐尧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身上蓦地泛起寒意。   若是不跳车等死,那她就会被带到城南,被地痞欺.辱,而她跳了车,慌不择路的逃到了“醉香居”这里,再往前进一步也是万劫不复之地。   这种手段当真是狠毒极了。   程祈宁一脸认真的细细思索。   她在想是谁有可能用这种法子来害她。   唐尧与程祈宁并肩而行,因着小姑娘的步子慢,他特意放慢了步速,走了有百十米心里却升起了疑窦。   她平素是步子小,可是也不该慢成这个样子。   再看了一眼程祈宁走路的姿势,身子似乎在往右边偏,左脚被右脚拖着往前带。   像是明白了什么,唐尧停住了步子。   待到程祈宁也停下步子来望着他,他一脸责切的说道:“今日你可有伤到哪儿?”   唐尧不说,程祈宁自己还没有留意到,他一说她便觉着自己的左脚脚踝有些疼。   方才跳下马车的时候,马车的高度太高,她又摔到了今年本就扭伤过一次的左脚,可是却因着马车夫在身后追她,拼了命地往前跑,根本顾不得隐隐作痛的左脚,一时间竟是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现在顾得到了,就意识到了自个儿的脚踝真的很痛,程祈宁的眉心拢起,却还是在嘴硬:“我没事,世子不用担心我。”   唐尧肃着脸看着程祈宁这张显然有些不高兴的小脸儿,顺着她低垂的目光,看着她粉头荷花的小绣鞋,见她踮着脚尖将脚立在地上,启唇问道:“你的脚伤着了?”   程祈宁支支吾吾得“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这察觉不到痛的时候还好,现在察觉到了自己的脚在痛,动一动脚都觉得痛得难耐,程祈宁打小没吃过这种苦头,两道细眉皱着,很是不高兴。   上一次崴脚之后她被自己的娘亲管束着在床上静养了得有足足十几日,这次又崴伤了脚……   微弱的星光映照着小姑娘瓷白的脸颊,也映出了她面上的闷闷不乐。   程祈宁见唐尧许久没说话,刚想说一句“继续走吧”,却是被唐尧的动作吓了一跳,红唇半张着愣在原地。   唐尧竟是直接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子:“念念,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字数补齐啦,比心心~ 第065章   程祈宁愣怔了一瞬之后, 立刻道:“祈宁自己走回去便好。”   若让唐尧背着……这姿势太过亲昵了,程祈宁的小脸儿悄悄红了。   唐尧扭过头来看着程祈宁,面上没带笑, 语气中带了点催促:“快上来。”   程祈宁不愿, 忍着脚踝处的痛往前走:“我自己能走的。”   唐尧听着背后的脚步声,很不乐于见小姑娘这般忍着痛的模样, 咬了咬牙, 声音在夜晚的胡同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若是不上来,我就不起来了。”   程祈宁抬头看着面前黑黢黢的胡同, 脚步一缩。   唐尧叹了口气,他知道她在顾忌什么:“我把你背到巷子口, 巷口那边,广陌已经准备好了马车。这个时候, 巷子里头也没什么人, 待会儿我背着你, 你再把脸好好埋着, 就不会有人看见,也不会有人胡乱议论些什么了。”   身后还是没什么动静,唐尧站起身,看见小姑娘在离着他两步远的地方僵僵站着,心里一叹, 走了两步过去,又蹲下身来,主动伸手将她的腿弯环住。   然后迅速站起身来。   若说程祈宁之前还有犹豫, 到了现在这境况也只能慌忙用手环住了唐尧的脖颈,老老实实趴在了唐尧的背上。   唐尧原本就比同龄人要高些,又常年习武,看上去有些清瘦,脊背倒是宽阔,程祈宁刚开始的时候还试图挣扎了两下,唐尧的手锁得牢牢的,她挣脱不了,身子还有些要往下滑的趋势,程祈宁就不再动弹了。   脸上烫烫的,程祈宁把脸埋了下去,闻着唐尧身上那股子清清爽爽的气息,不用想她就知道自己现在的脸,一定很红。   而唐尧安安稳稳地背着自己的小姑娘往前走着,他的手不敢逾矩地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就环在程祈宁的膝盖以上不过一寸的地方。   动作是规矩的,只是小姑娘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颈间,心里却早就开始不规矩起来了。   纤秾合度说的许是就是她的身材,平素瞧着程祈宁瘦瘦弱弱的一小只,身子轻盈倒也是轻盈,让他觉得扛在肩头估计也是轻而易举的,没想到该丰.满的地方还是丰.满的,方才她刚被他背起来时,胡乱动弹的那两下已经让他察觉到了什么,现在她老老实实得伏在他的背上,那种感触就更是明显了。   呼吸越来越沉,若非夜色,她定然能瞧见他的耳尖红了一片。   她这么点重量,根本累不着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只是有些心猿意马了……   面前的道路忽然变得又长又折磨人了起来。   到了巷子口的时候,广陌正像是一棵青松一样笔直得站在那儿等着,看见唐尧背着个人出来了,广陌立刻迎了上去:“主子!”   他的眼力好,能看见自己主子的脸格外红,觉得主子这是累了,立刻想搭把手把他背上的姑娘给扶下来,却被唐尧冷冷扫了一眼:“马车准备好了?”   广陌缩回了手,忙道:“自然都准备妥当了。”   唐尧点头,到了马车边上,才慢慢又蹲下了身子来。   程祈宁的手还环在他的颈子上,唐尧垂眸看着她白如皓月的一双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连声音都变得沙哑了起来:“念念,可以下来了。”   背上的人却没什么动静。   唐尧皱了皱眉,侧了侧头,程祈宁的脑袋在他的动作间搭到了他的肩上。   他这一侧头,自己的右侧脸颊几乎与她粉嫩嫩的脸颊相贴,香甜的气息近在咫尺,唐尧的呼吸一下子乱了。   广陌原本在旁边看着主子的动作,虽然木讷,这种时候倒是机灵的不得了,立刻把脑袋别开了。   唐尧看着程祈宁的紧闭的眸子和覆下去的卷翘睫毛,忽然低低笑了。   他撤开一只手,将程祈宁散在颊边的头发撩到了她的耳后,指尖从她软软滑滑的脸颊上划过。   唐尧习武久了,手掌肌肤有些粗砾,程祈宁懵懵懂懂得睁开了眼。   半梦半醒一般,眼前似乎还罩着一层迷蒙的雾,她伸回手想揉揉自己惺忪的睡眼,手掌却从一处温热的地方擦过。   猛地惊醒了。   程祈宁慌忙将手缩了回去。   唐尧的唇边还残留着一抹被她的手略过的余温,他勾唇笑笑:“你睡着了。”   低低的笑意让程祈宁更加羞恼了起来,她也不知怎的,被唐尧背着,不知不觉竟然就睡了过去。   而现在唐尧的脸离着她的脸很近,程祈宁直了直身子,看着马车近在眼前了,脚在地上站稳了,撑着唐尧的背站了起来。   她垂着脑袋,试图让脸颊边上散着的几缕头发挡住她面上的羞红:“多谢世子。”   “上车吧。”唐尧也站了起来,掀开了马车帘,在程祈宁踏上了踩凳的时候捞了一把她的腰,又使了点力,把她往上递了递,让程祈宁没怎么费力就到了马车上。   而程祈宁被唐尧抱住腰往上托,不知为何身子忽然有些泛.软。   她的两位哥哥一直把她当个小丫头疼,也常常抱着她上下马车,可是哥哥们抱着她的时候,她没像是现在这般羞窘。   在程祈宁上车之后,唐尧看着她在马车里的榻上坐稳了身子,唇边扬起淡淡的笑意:“这次不必怕,我亲自赶车送你回家。”   程祈宁对上了唐尧那双惯是神采奕奕的眸子,没由来得俏脸一红。   她的视线移到了唐尧的缎蓝色长衫上,似乎现在鼻尖还萦绕着唐尧身上那种清清爽爽的香气。   要命了,怎么就忘不掉了……   “多谢世子了。”她嗓音甜甜糯糯的,低下头的时候,唇角的小梨涡若隐若现。   唐尧放下了马车帘,看了一眼广陌:“在马车后跟着,先到药坊,之后再随我到东宁侯府。”   在最开始程家二房回京的时候,广陌还诧异过一向看谁都不顺眼的主子忽然转了性,在程家二房面前格外殷勤,现在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就算他是个不知事的木头也看出了端倪,立刻点头。   倒是看了马车厢里头一眼,主子这么宝贝程家二姑娘,那他这个做下属的,就把程二姑娘当未来夫人看待便是了。   到了华鹊药馆,在叶贤清促狭的目光里催着叶贤清找了药馆里最好的老大夫出来给程祈宁看了脚伤,知道程祈宁只是旧伤复发,未伤及筋骨,没什么大碍,这才放下心来,拿了些药,把程祈宁身边那个挺忠心的小丫鬟春秀也接上了马车,便送程祈宁回东宁侯府。   东宁侯府眼下灯火通明的,赵氏正捏着帕子焦急得在自己的院子里候着,看着远方,眼中闪着泪光。   女儿的马车不见的消息传到了东宁侯府之后,她的丈夫与两个儿子便都出去寻找了,可是到了现在都没个消息。   她去找自己的公公东宁侯,想多派些人手满韶京找,却被老侯爷拒绝。   老侯爷说这事先莫要声张,若搞得人皆尽之只会对程祈宁的名声、对东宁侯府的名声都不利,若是过了今夜还没找到人,再多派些人手出去找。   可是若是女儿真的一整夜都没回来,她会经历些什么?   赵氏不敢想,根本不敢想!   正担惊受怕着,她屋子里的门帘忽然被人拉开,建威将军像是一阵风走了进来:“念念呢!”   他从唐尧那里知道了消息,立刻就放下了手里头的事,赶到了东宁侯府。   赵氏见了自己的爹爹,泪水更是涌出来了,手指都在发抖,万般焦急得唤了一声:“爹,您快多派些人满城找找,公爹他不派人去找。”   建威将军的神色冷凝住:“侯爷不让人去找?”   铁青着脸,建威将军立刻出了赵氏的房间,对跟着自己过来的随从吩咐了几句,刚想再进屋去问清楚赵氏这东宁侯是怎么一回事,就看见个小丫鬟三步并两步地飞快跑进了院子,一边喊着:“夫人,夫人,姑娘回来了!”   见建威将军在院里,小丫鬟停住步子,欣喜说道:“将军,姑娘回来了!”   二房一家对下人向来很好,这些个做下人的知道了自家姑娘走丢了,心里焦灼到不行,听见了姑娘平安无事得出来了,个个面露喜色。   建威将军的神色立刻缓和了许多。   而门帘一下子被掀开,赵氏从屋里冲了出来,冲到了小丫鬟的面前,拽着她的手:“回来了?当真是回来了?”   “到了垂花门那边了。”   赵氏立刻奔出院去,往垂花门那边去了。   见着了程祈宁,赵氏紧绷的心才彻底松懈了下来,一把将自个儿的女儿抱住:“念念,你真的吓坏娘亲了,真的吓坏娘亲了。”   程祈宁身后环抱住赵氏的腰,语气有些委屈得唤了一声:“娘。”   吃了苦遭了难,在外面一声不吭,倒是自个儿的娘亲身边,立刻百般委屈都涌上心头了,又不愿意让自己的娘亲担心,就只鼻尖红红得唤了一声娘。   赵氏松开手,拉着程祈宁的手左看右看,见程祈宁身上没有什么伤痕,又是心安了不少,可是她能闻到自己女儿身上带着股草药的香气,于是问了句:“念念是往哪儿抹药了吗?”   唐尧就跟在程祈宁的身边,这时候上前说道:“夫人,念念她是又崴了脚了。”   赵氏这才发现唐尧的存在,杏眼红红的,望着唐尧:“可是世子将小女找回来的?”   唐尧颔首:“夫人先将念念带回去,让她歇会儿吧。”   他的目光温柔缱绻:“她今晚许是吓着了。”   赵氏皱着眉看了唐尧一眼。   一开始在韶京外头遇见了唐尧的时候,她觉得这少年很好,后来到了韶京,听到了京中有关唐尧的那些流言,她的心里不由得也跟着有些动摇,觉得唐尧真的是个一身反骨戾气的家伙。   她想着若是唐尧真是个浑身戾气,常打打杀杀的性子,那可不适合托付。   可是现在看着他俊俏面庞上诚挚的神情,听着他温柔的语气,怎么看都是个心细无比的朗润性子,对女儿更是呵护备至。   建威将军在这时也迎了上来,他远远得听见了唐尧与赵氏的谈话,知晓了事情经过,目光凌冽地扫视了一圈自己的外孙女,确定无恙之后才让赵氏将程祈宁带走,而他则是同唐尧一道往二房的院子去。   建威将军一路紧抿着唇,面色不悦。   毕竟程祈宁是从他的将军府离开出了这种事,建威将军把错归咎到了自己的身上,一时间心情低沉郁闷到不行。   而唐尧也是在仔细思索着这次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他从马车夫的嘴里套出来,京郊有几个小地痞在等着之后,便让广陌找了几个暗卫去把那些地痞捉住,总能有办法从那些人的口中套出话来。   建威将军把唐尧带到了程子颐的书房,关上门之后,开口问唐尧:“世子是在何处找到我外孙女的?”   面对建威将军,唐尧倒是没隐瞒:“在城南。”   他又添了句:“还是在‘醉香居’前。”   老将军勃然大怒,一张脸涨红:“‘醉香居’?他们怎么这么歹毒?”   这是想把他最宝贝的外孙女给卖到‘醉香居’去?老将军心中卷起狂怒。   他现在是看起来手中没有实权,但是也不会任人欺负,这些人欺负他外孙女,是找死吗?   “老将军先息怒。”唐尧看着老将军怒红的面庞,安抚道,“念念是自己逃到那边去的,驾车的马车夫原意是想将念念带到城南扔在那里,半路念念与她那丫鬟相继跳了车,后来又慌不择路得逃到了南面的巷子里头。”   建威将军并未因为唐尧的这一番话被宽慰到,反而眉心川字更深:“她进到‘醉香居’了?”   醉香居是什么肮脏不堪的地方?怎么是他外孙女这么干净的小姑娘能进的?   “未曾。”唐尧说道,“晚辈将念念带出来的时候,也没有人看到过她的脸,将军不必担心念念的名声会受损。”   建威将军的神色稍霁,却是抿唇说道:“还不行。”   唐尧点头:“是不行。晚辈已经派了些人,守在了城南的那片民居那里,若是有任何有关念念的风言风语,会处理好的。”   “世子可是逮到了害我外孙女的贼人了?”   唐尧点头:“那马车夫已经捉到了,还有几个小贼在城南守着,晚辈也已经派人去捉了。”   建威将军忽然抬眼审视了唐尧一眼。   他从喉腔中传出了一声低低的笑声:“世子年纪虽小,考虑事情倒是周全。”   他与唐尧交际的时候很早就感觉到了唐尧与他同龄的孩子不一样,外貌端的是个清俊无比的十三岁少年郎,行事的作风却老练,韶京那些没点眼力见的说唐尧跋扈,老将军却觉得唐尧这是杀伐果决。   他在沙场上摸爬滚打惯了,最欣赏的便是唐尧的这种性子,对敌人若还是讲究什么君子礼仪,早不知去阎罗殿报道多少回了。   建威将军安下了心来,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同他提及的那件事,眉头忽然一皱,站起身来:“世子先在此处等等,老夫要去处理些事情。”   唐尧眯了眯眼,又点了点头,恭敬道:“晚辈就在此处等着。”   建威将军略一点头,然后大步出了书房,叫了个程子颐院子里的小厮,让小厮带着他去了东宁侯的院子。   他倒是要问问,他自己恨不得放在心尖宝贝的外孙女,到了他这里却变得不值一提?这么个大晚上的,他的外孙女没能及时回府,他却不派人出去找?   外孙女既然在这里受了委屈,那他就把外孙女带走!   健步如飞地到了东宁侯的院子,看着东宁侯的院子里还掌着灯,建威将军的心里更是升起了一阵火气,未同院子里的小厮通报,直接闯进了院子。   院子里头的小厮看见了建威将军闯进院子,想上前拦住,却不想被建威将军几拳就打倒在地:“让开!”   东宁侯正梳洗了准备睡下,这时候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赶紧从榻上坐起了身来:“谁?”   他蹬上了自己放在塌下的鞋子,还没走到紧闭的门前,木门就被人踢开:“侯爷好久不见。”   东宁侯听清楚了来人的嗓音,便明白了过来这是谁,赶紧迎了上去:“将军怎深夜来此?”   建威将军看着东宁侯一身白色的寝衣,一看就知道他这是要睡下了,怒火更盛:“我外孙女怎么样了?”   他明知故问,看的就是这东宁侯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念念归府的消息。   东宁侯的眉一皱,踌躇了几番,话有些不好出口:“还未知晓。”   建威将军往前走了几步,手掌早就攥成了拳:“还不知晓,老将军居然还能就寝?”   他皮笑肉不笑:“素闻侯爷心胸宽广,现在看来,这可是得宽广无边了,自己的孙女儿下落不明,一步派人去找,二,自己还能安睡着,当真是厉害极了。”   他忽然怒声呵斥了一句:“我这外孙女在你们这儿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建威将军比东宁侯要小不少,再加上他原本就生得高大健壮,站在东宁侯身边像是一座小山一样,不怒且自威,怒气上头的时候便如同罗刹一般,有些骇人。   东宁侯算是文人,从不舞刀弄枪,看着建威将军的架势,心里头有些胆颤,却是说道:“不派人去找,是为了保护她的名声……也是为了她好。”   “名声?”建威将军嗤笑,“便是她声名狼藉,只要能好好的安安稳稳的便足够,你这样只图些虚名,若是她真出了事要怎么办?难不成你还想着要她以死明志?”   “罢了。”建威将军拂袖,“明日我便把我外孙女儿带走。”   又是踹门离去。   东宁侯看着那扇被踢坏的门,神色中显露出了忧忡。   建威将军说的没错……在他的私心里,是希望着程祈宁出事的。   这样他便不必日日见了程祈宁便觉得心里焦灼,不必见了程祈宁就想起了景国公。   披了件外衫,东宁侯打算走出去看看。   虽然建威将军来找过了他,他还是不打算派人出去寻找程祈宁。   他若是被建威将军怒骂了几句便改变了主意,看起来就好像是他心里有鬼一样,这样不妥。   正想迈出门去,东宁侯忽然看见了自己的院子里的葡萄花架下站着一个人。   行至清秋,这葡萄花架也有些萧瑟,苏老太太站在葡萄花架下,身子显得伶仃又瘦小。   东宁侯的唇瓣瓮动了两下。   自打他开始纳妾,与苏老太太离了心之后,苏老太太便再未主动踏进过他的院子。   后来萍姑出了事,苏老太太得了疯症,她更是不可能到他的院子里来过。   现在看着苏老太太瘦小的站在葡萄花架下的身影,老侯爷一晃神,似乎就看见了当年那个抱着儿子站在葡萄花架下摘下几颗葡萄,逗弄着怀中小童,脸上始终是笑意盈盈的温婉女子。   那是过去的她,脸上没有皱纹,头上未生华发,说起来比现在的她不知要好看了多少,可是老侯爷瞧着架子下的人,却觉得她还是十年如一日,同过去也没什么两样。   倒是他……   他看着地上自己矮小的影子,眼睑垂下,心里有些无力。   收拾好了情绪,老侯爷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走到了苏老太太的面前,嗓音很低又温柔:“你怎么过来了?”   苏老太太这时候抬起脸来,老侯爷看见了她泪痕满面的脸,顿时一愣。   苏老太太的嗓音尖利:“萍姑,萍姑呢?你告诉我,我的萍姑呢?”   老侯爷抖了抖唇,却是没法回答。   苏老太太愤愤地用尽全力将东宁侯推倒在地:“你要害我的萍姑,你是不是要害我的萍姑?除了我所有的人都要害她!”   东宁侯完全没有反抗,就这么被苏老太太推倒在地。   而苏老太太在推倒了东宁侯之后,神色凄然,大声嚎哭道:“若是萍姑出了事,若是我的萍姑出了事,我跟着她一块去!”   她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月洞门:“没人护着她,到了下面也没人护着她,周围都是坏人,我亲自过去。”   东宁侯的身子忽然僵住,飞快追了上去。   在终于同几个小厮一道将苏老太太制住之后,东宁侯看着疯形疯状的苏老太太,忽然沉沉叹了一口气:“找一些人,去外面找找没回来的二姑娘!”   他让步了,他就继续揪心着,只要她快活便好了!   这时候有个小厮惊讶答道:“侯爷,二姑娘已经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东宁侯的身子猛地滞住。   而仍在哭闹着的苏老太太在这时候,却安分了一瞬,之后像是浑身脱力一样,晕了过去。   ……   祝氏这厢正跪在佛堂里,在佛像面前念着经文。   她在今日程祈宁没有安全回府的消息传回到东宁侯府之后,便主动到了佛堂,说是要给程祈宁祈福。   实际上是偷偷和程子添在佛堂里会面了几次。   现在程子添回他的院子去陪方氏去了,而她一个人跪坐在佛像前,不住地捻着手中的佛珠。   乞求的却不是程祈宁平安无事得回来,而是她好不容易安排的事情能事成。   程祈宁去将军府小住了两日的消息还是她告诉的婉才人,剩下的事全是婉才人安排的。   祝氏知道程祈宁是赵氏同程子颐的心头肉,若是程祈宁出了事,他们夫妻二人必会悲痛欲绝,大悲之下浑浑噩噩,她继续帮着婉才人做事许是方便了许多。   毕竟赵氏是个精明人物,从她管家的手段就能看出来了,若是在寻常情况下,祝氏没有丝毫斗得过赵氏的底气。   飞快的念着祈愿的经文,祝氏的手却抖得越来越厉害,突然眼皮一跳,手里的佛珠串碎了。   上好檀木做成的佛珠噼里啪啦掉了满地。   祝氏心里不安,往佛堂外头看了一眼。   她进佛堂的时候,从来不会让任何人跟着,所以外面并没有丫鬟或者嬷嬷在。   祝氏无奈叹了口气,自己蹲下身将佛珠一颗颗捡了起来,放到了佛像前的木盒里,走出佛堂去,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进到了自己的院儿里头的时候,祝氏看着她院子里的小丫鬟们无所事事得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她停住,心里十分不满。   却在小丫鬟们的谈话间听到了“二姑娘”几个字眼,祝氏的心里头一跳,飞快问了句:“二姑娘怎样了?”   凑在一起说话的小丫鬟被突然出现的祝氏吓了一跳,然后慢慢悠悠得端正站好了给祝氏行了个礼:“大夫人。”   祝氏现在不掌家了,又是个软弱性子,她身边伺候的这些个小丫鬟都不怕她。   祝氏又问了一遍:“方才我听见你们在说二姑娘,二姑娘怎么样了?”   一个小丫鬟笑着说了句:“二姑娘回来了,平安无事的回来了。”   赵氏在府内管教人挺有手段,这些小丫鬟对赵氏都很敬重,大多数也都喜欢二房那个长相娇若仙子,性子也温柔的程祈宁,知道了程祈宁平安回来了,也恁的高兴。   祝氏却是一下子拉下了脸来了:“回……回来了?”   “正是了。”小丫鬟见祝氏这幅样子,只以为祝氏是在惊讶,也没多想,添了句,“方才我经过了抄手回廊那边瞧见了,二姑娘什么事情都没出,哪哪儿都好着呢,大夫人这下子也可以安心了。”   “是,是可以安心了。”祝氏喃喃,习惯性地去搓自己手上的佛珠,左手上现在却是空无一物,落了个空。   她惶惶然得走进了自己的屋子,忽然将屋里头的那些小丫鬟尽数赶了出去,自己到了书桌前,研磨开始写信。   ……   程子颐与程祈君、程祈元在得到了程祈宁已经回府的消息之后,也迅速回到了府内。   在确定了程祈宁安然无恙之后,他们才放下心来。   赵氏见程祈宁的两位哥哥在程祈宁的身边问这问那,连她都觉得聒噪,就把两个兄弟给赶了出去。   程祈宁看着自己娘亲对她的关照,枕在纹菊的桂花枕上笑着对赵氏说道:“娘亲也不要在这里守着念念了,念念已经没事了。”   方才她把自己经历的那些,除了唐尧背她出巷子的那段,全部告诉了赵氏,惹得赵氏一直红着眼眶看着她。   赵氏在责怪自己没有派马车去接程祈宁回家,可是程祈宁心里明白着,今日的事谁都没有错,错的是那个意图加害于她的人。   她确实惯是个这个也不在乎、那个也不在乎的性子,不过是有些疲懒,懒得去管这些罢了,若是真要有人踩到了她的头上,或者说在背地里想着给她使暗刀子,那些整治人的手段,她也会。   赵氏看着程祈宁带着笑的小脸儿,只觉得女儿这是在安慰她,女儿方才短短几歌时辰经历的那些,她只听起来都觉得惊心动魄,心悸不已,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换做女儿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亲身去经历了一遭,不知道得有多怕。   万般心疼地抬手将程祈宁盖着的锦被拢了拢,赵氏嗓音温柔似水得说道:“若是念念累了,就睡吧,娘亲看着你睡着,心里头才安心。”   听到赵氏催促她睡觉,程祈宁眼神飘忽了飘忽,忽然钻进了锦被里头去了。   她想起了自己被唐尧背着睡了一路的事情了……   忽然又探出了脑袋来,程祈宁只露出了她那双大大的杏眼,用锦被挡住了自己有些羞红的脸颊:“娘亲,念念现在是不是有些重啊……”   赵氏正忧虑着,忽然听见程祈宁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笑了笑:“你的身上从来都是没两斤肉,一点都不重,娘亲巴不得将你再养胖些,快去睡觉,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   程祈宁忙闭上了眼,藏在被子下的手却是搭在了自己的细腰上比量了一下。   又撤开了手,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小脸蛋儿红扑扑的。   对啊……她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   ……   唐尧在程子颐几人回到了东宁侯府之后,同他们说了一些话之后,才离开了这里。   在唐尧走后,程祈元看着唐尧的背影,脸上犹带着方才道谢时的不情不愿,在自己大哥身边问了句:“大哥,你说着唐尧对咱们家念念是不是太好了些?”   程祈君早就察觉到了这件事,他倒是暗中观察了唐尧许久,没找到唐尧的任何错处,又见唐尧对妹妹的呵护程度比起他与二弟,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时候看见了唐尧在妹妹身边有一些略微逾矩的举动,倒也纵容着。   换做了是桐城那些让他看不上眼的,他老早就明着阴着给了苦头吃了,怎会像是现在这样明知唐尧的心思而故作纵容。   他淡淡道:“的确对念念很好。”   程祈元闻言,脸上的不悦之情更浓了。   他今个儿在知道了妹妹的马车没回来之后,跑去城北找了,方向正好反了,要不是这样,许是就是他亲自将自个儿的妹妹带回来了!   他还是得去同自己的妹妹说道说道,不能因为唐尧救了她好几次就对唐尧产生了什么感激之情,这唐尧俊秀的外表下还不知藏着怎样的狼子野心。   妹妹还是自己守着更安心。   程祈君睨了程祈元一眼,见他现在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担忧与微怒,道了句:“二弟日后收敛些,可别让人一眼看穿了。”   他这弟弟聪明是聪明,就是性子一直不够稳重,又太实诚,什么心事都藏不住。   实在是让他有些不放心。   另一边唐尧在回到了安国公府的时候,已是子时三刻了。   他刚踏进安国公府的大门,一道鞭子朝着他的身子就甩了过来。 第066章   鞭风凌厉, 朝着唐尧的右胳膊卷去。   唐尧反应极快,连半分停滞都没有,身子一跳便躲过了鞭子。   抬眼看着一身墨竹长衫的安国公站在正门前, 脸上的神情冷凝着, 脸色也很不好看,同国公府门前的两只石狮子的表情一般威严, 唐尧站稳身子, 脸上立刻带上了笑:“父亲。”   安国公再度挥手扬起鞭子,欲往唐尧的身上抽:“夜半不归府, 你又去哪惹事了?”   安国公对自己的独子唐尧一向严厉。   原本今年开春之后,自儿子救下东宁侯府二房一家之后, 安国公便觉得自己的儿子像是忽然换了一个人,虽说在他面前的性子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 但是惹是生非的时候少多了, 安国公还以为唐尧这是长大了, 脱胎换骨了, 可是瞧瞧今夜,他这不又蹿出去了?   若不是因为面前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唐尧定是会将那长鞭夺下来,但是现在他只是在躲着,边躲着边道:“父亲误会了。”   安国公脸上怒意不减。   忽然被人一拧, 安国公就对上了福宁长公主似笑非笑的眼睛。   福宁长公主拧了把安国公胳膊上的肉:“大事小作,他不过是出去得久了些,就扬着鞭子来打他, 我儿可什么都没做错。”   安国公翁了翁唇,鞭子倒是松了下来:“你问问他当真是什么都没做?”   按照他以往的经验,唐尧晚归,不是跑到西市的聚福居赌.博去了,就是又同人闹事了,一准没好事。   安国公一生光风霁月,从未想过自己养出来的儿子竟是这般的无法无天。   福宁长公主现在正拉着安国公的手,就怕一没留意他那鞭子就又扬起来了,她看着唐尧,示意唐尧过来。   唐尧走上前:“母亲。”   “你出去做什么了?是不是到玉郦寺帮娘亲给大师送信去了?”福宁长公主背对着安国公,一边朝着唐尧眨了眨眼。   福宁长公主仅唐尧一子,自唐尧幼时便对唐尧百般呵护。   唐尧看着福宁长公主,忍不住轻声一笑。   他前世少年时那无法无天的性子,多半就是自己的娘亲溺爱出来的。   安国公心思通透,听见了福宁长公主的话,自然知道她这是又要袒护着唐尧了,忽然一叹:“我怎么就碰上了你们两个煞星。”   当初性情温和儒雅的安国公会被招为福宁长公主的驸马,还曾成了韶京的奇谈。   福宁长公主闻言,重重地在安国公的腰上拧了一把。   唐尧这时对福宁长公主与安国公说道:“儿子深夜未归家,是去救人了。”   他继续说道:“东宁侯府的程二姑娘从建威将军府离开之后,马车被差点被歹人带到歧途,偶然被我所救,我将程二姑娘带回了东宁侯府,而后又在东宁侯府待的久了点,故而未能及时回来。”   他笑得坦坦荡荡:“父亲若是想要罚我,那边罚吧。”   福宁长公主在听到了“程二姑娘”的时候的眸子里笑意闪烁:“你去救那个小姑娘了啊……”   安国公脸上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若你现在说的是真话,那便不再罚你。”   等着福宁长公主与安国公到了寝居里头歇下,福宁坐在榻上,始终是笑意吟吟的。   安国公正在解着外衫,看着福宁长公主现抿唇偷笑的样子,眉梢微动:“什么事这么高兴。”   福宁长公主笑道:“想当婆母了。”   安国公笑着看了福宁一眼,明明面容还像个小姑娘一样,倒是想着要当婆母,不由得有些莞尔。   他解下外衫挂好,想起了什么,忽然拧眉说道:“唐尧现在是常常往东宁侯府那边跑吗?”   “嗯。”福宁长公主点了点头,倏而嫣然笑道,“他现在这样,同本宫当初常往这国公府跑一个样儿。”   那时候福宁在看上了还是世子的安国公之后,有事没事就往安国公的府邸跑。   她儿子现在的举动,不正和当时的她一个样儿嘛!   待安国公明白了福宁的意思,脸上的温和笑意忽然凝住:“尧儿他喜欢那个程二姑娘?”   “小姑娘甚是合本宫的心意。”福宁长公主想着自己几次遇见程祈宁的场景,甚是满意。   安国公立刻沉下脸:“不太妥当。”   福宁长公主看了眼安国公不豫的神色,到底是夫妻,很快明白过来安国公在想什么。   她这丈夫,模样俊朗,品行端正,可惜端正到有些迂腐,现在听她说想让程家祈宁做儿媳妇不乐意,怕是受了之前的那些流言蜚语影响了。   她轻哼了一声:“哪里有什么不妥当的,你若尽信街上那些流言蜚语,当年连本宫也要错过了。”   安国公的身子轻轻顿住,却是翁了翁唇:“那不一样。”   ……   在看着程祈宁睡着之后,赵氏起身到了程子颐的书房。   书房里头,不止是程子颐和程家两兄弟在,建威将军在去找了东宁侯说了一番话之后,也到了程子颐的书房里,正铁青着脸坐在程子颐那张螺钿细方桌的后面。   建威将军来程子颐的书房之后,怒气冲冲得要程子颐想个办法。   他给了程子颐两个选择,要么分家,要么让他把程祈宁带回将军府,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程祈宁继续留在东宁侯府了。   不知道东宁侯的态度的时候,建威将军对程祈宁住在东宁侯府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但是在知道了东宁侯这般不在乎他最宝贝的外孙女之后,建威将军说什么也不要让程祈宁在这里受罪了。   赵氏一进门,看见的便是自己的父亲将两只手按在桌上,脸色阴沉的盯着她的丈夫的场面。   而建威将军看见自己的女儿来了,神色稍稍有些和缓,但是也没好到哪儿去。   “念念怎么样了?”他问。   赵氏道:“念念已经睡下了。”   两兄弟这时也赶紧凑到了自己母亲身边:“念念有没有受伤?她还在害怕吗?”   赵氏叹气道:“瞧起来好像不怎么害怕了,只是她上次崴伤的脚又伤到了,许是要好好休养几天。”   “该死的贼人!”程祈元怒骂了一声,横眉冷竖。   而程祈君不住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想害念念的到底是谁……”   “这事以后我会和唐尧那后生一起查。”建威将军坐在螺钿细的书桌后面出声说道,“现在先给我个答复,是分家,还是让我把念念带走!”   听着建威将军提了好几次要把他的女儿带走,一向温文儒雅的程子颐现在的脸色很是不好看。   但是老将军说的也没错,他不可能在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对他的家人抱有敌意之后,还装作不知道,不做任何回应的举动。   程子颐忽然沉沉叹了一口气。   其实自他七八岁之后,便明显察觉到了自己的父亲对他的不喜。   明明在他那隐约的记忆里,在他还小些的时候,父亲似乎还是一副爱子的慈父模样……   但是过了七八岁,父亲开始不喜欢他,开始纳妾,母亲在她自己的院子里默默垂泪的日子也多了起来。   以至于他现在觉得自己和父亲的情分很是淡泊。   程子颐向来是个爱护家人的性子,护短得很,但是自己的父亲东宁侯,却没有这分心情。   而赵氏听了建威将军的话,身子一滞:“爹,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什么不分家就要把念念带走?   建威将军一拍桌子,力道太大,桌上挂了一笔架的朱笔纷纷从白玉玳瑁的笔架上跌落了下来,他厉着嗓子道:“这哪是什么胡话?你们自己说,念念受了多大的委屈?她被歹人带走,她的祖父不仅不派人去找,甚至还能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安然入睡?再让她待在这里我不放心,我要把我外孙女先带走,放在我身边自己看着!”   赵氏抿唇。   其实自己的父亲说的那些,她觉得都对。   东宁侯昨夜的那些做法,让她也觉得寒心。   她瞥了站在自己身边的程子颐一眼,让父亲带走念念她是不愿意的,但是分家……   程子颐这时也看了一眼赵氏,抿了抿唇,继而又扭头看着建威将军:“岳父所说,要把念念带走,这件事小婿不能接受,但是分家一事,小婿觉得可以。”   屋子里的人皆是一愣。   建威将军第一个出声道:“很好!”   他女儿给自己找的这个夫婿看来没找错,虽说看起来文文弱弱,倒还是有担当的。   只是建威将军的眼中还是有些疑虑。   程子颐是个闲人,身上一官半职都没有,现在又尚未承袭东宁侯的爵位,是以未有俸禄,从哪儿拿出银子来去找新的宅子、去维持这一大家的生计?   “要我给你们找间宅子?”建威将军主动问道。   程子颐像是看透了老将军的心中疑惑,淡淡笑了笑:“我虽是个闲人,但是这些年作画颇多,有不少积蓄。”   他的画千金难求,卖画攒下了不少积蓄,虽不敢夸口说自己富可敌国,但却足够让自己的一家人在离开东宁侯府之后,过的日子只比在东宁侯府好,不比在东宁侯府差。   ……   在知道了二房一家想分家出去之后,东宁侯勃然大怒,他本来就觉得自己把侯爷的位子传给程子颐本就不是出自他的真心,像是施舍一般,现在他竟然还想搬出东宁侯府,简直就是给脸不要脸。   东宁侯府气得涨红了一张脸说道:“想都别想。”   他死死盯着在他几个儿子中容貌最好、也最不像他的程子颐:“分家出去,你是不想要侯爷的位子了吗?”   程子颐原本就是个淡泊性子,能否继承侯爷之位于他来讲不过是个虚名,女儿才是最重要的,他自己没有个好父亲,断然不能允许自己也同他的父亲一样。   程子颐坚持不退让:“儿子只要能搬出东宁侯府。”   东宁侯的面前是一杯茶,他忽然拾起了面前的茶杯,而后扬起手来——   程子颐挺直得站在那里,不躲不避。   东宁侯的动作却忽然停住,铁青着脸色无言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搬出去吧。”   正好他也能眼不见心不烦了。   程子颐温和笑笑:“多谢父亲。”   只是在他出门时,听见身后人叹息一般得说了一句:“侯爷的位子,还是你的。”   程子颐身子微顿,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   袁氏在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高兴得简直有些合不拢嘴。   二房一家搬出去了这宅子,祝氏不管事,方氏病弱,那这宅子里头,又要以她为大了。   而且二房搬出去又能去哪儿呢?程子颐没有官职在身,没有俸禄,二房一家看起来也不像是有多少银子的样子,到了外头草草买个宅子给他那一家人住着,堂堂的侯府嫡子过得还不如他们这庶出的四房好,想想就觉得心头有些痛快。   程祈绢正在袁氏的屋子里,看着自己母亲喜笑颜开的样子,她道:“娘,为何祖父还是要让二叔承袭他的爵位呢?”   袁氏的脸倏而冷了下来,这点也是她唯一不满的:“谁能知道你祖父在想什么?”   要她看,东宁侯实在是老糊涂了,老侯爷心里藏着的那点事儿她们这些做小辈的都看得明白,心里都膈应成那样了,居然还愿意把爵位传给一个程子颐……   老糊涂了,当真是老糊涂了。   袁氏嗤笑了一声,压低了嗓音在程祈绢的耳边说了句:“要我看,能堂堂正正的袭爵的,该是你父亲才对。”   四爷的母亲虽为妾室,但是无论怎么说,人家可清清白白的,哪像是苏老太太……   程祈绢捏紧了自己手里头的丝帕,咬了咬嘴唇,心里却因为自己母亲的这一句话,感到了隐隐的兴奋。   ……   宫里头的婉才人在收到了祝氏的信之后,立刻派宫女去请皇后娘娘过来。   她人在冷宫里头,不能擅自离宫。   在等着皇后娘娘的这段时间里,婉才人又看了一遍祝氏的信,看着信上说程祈宁安然无恙了心里就觉得更加恼怒。   皇后娘娘踏进冷宫的门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婉才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她忙上前,拉住了婉才人的手:“怎么动了这么大的火气?”   脸上却没带小,皇后娘娘见了婉才人这幅样子,便知道她们好不容易安排的事定然没成!   婉才人将祝氏的信递给了皇后娘娘:“娘娘,您瞧瞧这信上说的。”   婉才人恨不得将自己的牙咬碎:“她怎么这么好命!”   皇后娘娘暗暗摩挲着自己手指上带着的玉扳指,看完了信上所言,立刻唤过来自己身边的宫女说了几句话。   信上只说这程祈宁安然无恙地回到了东宁侯府了,却没有说更多更详尽的细节,谁救了她?这次又是谁来坏了她的好事?   婉才人瞧了一眼皇后娘娘,见她看完了信,慌张说道:“娘娘,您说这程二姑娘既然已经安然无恙得回府了,那咱们派过去那些人会不会被捉去了,要是他们把咱们抖出来?”   皇后娘娘听着婉才人的话,手指尖微微有些发凉:“怕什么?那些人都有家人被拿捏在咱们的手里,料是宁肯去死,也不会把咱们的事情透露半句。”   皇后娘娘又道:“本宫现在已经派人去打听他们的消息了,若是他们成事不足,再派些人去灭了口也是使得的。”   婉才人这才有些安心:“此次不成事,是不是就要等桂花宴了?”   皇后娘娘点点头:“自然如此,若是此次事情不成,那便全看桂花宴能如何了,到时候倒是要辛苦你了。”   婉才人喃喃道:“我是在为自己出一口气。”   当初程子颐用心险恶差点毁了她的前程,她怎甘心看着他现在好过。   在皇后娘娘离开冷宫之后,有太监上来迎上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现在可要去圣上那里看看?”   皇后娘娘看着前方的宫道,轻描淡写地问了句:“皇上怎么了?”   “又咳血了。”小太监恭眉顺眼得回道。   “哦?那本宫倒是要去看看了。”皇后娘娘蹙着眉,声音有几分焦虑,只是这面上却瞧不出一丝的伤神来。   “摆驾去圣上那里吧。”皇后娘娘吩咐身边的小太监道。   小太监应了“喏”,将皇后娘娘迎至了轿辇上,六个太监一道将这轿辇抬起,往大楚皇帝的寝殿去了。   到了大楚皇帝的宫殿,皇后踩着西洋进贡的绒毯进去,走到了挂着金丝帷帐的床前,看着床上那个蜷缩着躺着的身影,柔声唤了一声:“皇上,本宫过来看你了。”   大楚皇帝闻声想说句什么,话还没出口,倒是先咳嗽了一声。   皇后赶紧转头吩咐在殿里伺候的宫女:“还不快去御膳房,叫御厨煮些梨汁过来?”   等着宫女出去了,皇后看着榻上的大楚皇帝,道了句:“眼下刚从入秋,天气开始干燥了起来,皇上龙体欠安,倒也正常,还望皇上莫要多想。”   床上人的咳嗽声中多了几声笑:“朕的身子一向硬朗得很,朕心里清楚,过了这阵就好了,无妨的。”   “皇上能放宽心便好。”皇后笑笑。   等着那宫女将煮好的梨汁带过来了,皇后娘娘将碗端了过来,示意宫女将大楚皇帝扶了起来,一勺一勺得喂着大楚皇帝梨汁。   一碗梨汁喝完,大楚皇帝果然觉得喉中润朗了许多,看着皇后娘娘笑着说了句:“你便是朕的贤后。”   现在的皇后娘娘打他是太子的时候便跟着他,一心一意帮他操持着后院,后来他登基之后,立她为后,后宫便一直由着她打理着,皇后娘娘从来不在他身边争宠,只尽心尽力公正地处理着后宫的事宜,实在是为他分了不少忧去。   皇后娘娘只是笑笑。   在大楚皇帝这里待了一会儿,皇后娘娘便离开了这里。   在走出宫殿的时候,皇后娘娘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金銮殿上挂着几朵飘渺的白云,天空很是宁静。   她的唇边忽然泛起了苦笑。   大楚皇帝竟然会说她是“贤后”。   她从不争宠,一副温良端庄的做派,不过是因为心里对大楚皇帝没有爱。   正因为没有爱,才能毫无芥蒂地接受大楚皇帝的后宫的那些妃嫔。   她一向是个自私至极的女人,若是当真把真心交付了,定然要对方也一心对她,怎会容忍大楚皇帝这般的风流做派?   皇后娘娘的眼里忽然满是悲怆。   她爱的人倒是个一心一意的,可惜却不是对她。   待字闺中的时候,程家与李家交好,她与程子颐表哥表妹相称,打小她就喜欢这个长得比女娃娃还要精致的小表哥,后来情窦初开之时,更是一心想着日后要嫁给程子颐做妻子。   但是从一开始程子颐的眼里就没有她,从三四岁开始就是她主动缠着他,到了七八岁的时候,建威将军带着赵初喜回京了,程子颐更是只知道去找赵初喜,再也不会陪着她了。   而后她听了父命嫁给了还是太子的大楚皇帝,而程子颐在不久之后便娶了赵初喜。   皇后娘娘忽然含恨咬牙。   若是那时候赵氏没有跟着她父亲回京,那现在的她应当就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了,何至于到了现在这种地步。   她向来自私,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不能得到,她要的东西很简单,就是让程子颐也过不好,就算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她自己也受伤了也无妨。 第067章   程家二房要从东宁侯府搬出去不是小事, 方氏听见这件事的时候,正在给程子添纫着新鞋,突然听身边的丫鬟说起这件事, 手立刻一抖, 针尖一偏,挑去了指尖的一小点皮。   方氏蹙着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方氏心里其实很喜欢二房一家, 她身子病弱, 鲜少去同赵氏交际,但是偶尔也说过几次话, 方氏很喜欢赵氏的爽利性子。   二房家的几个孩子也都讨喜,程祈峰便是方氏的长子, 方氏平时为了管教这个玩心太重的儿子耗费了不小的精力,见赵氏不怎么操心她那几个儿女, 很是羡慕。   抬起头来想要继续纫鞋底, 门帘被人掀开, 一身月白色长衫的清俊男人走了进来。   程子添一看见方氏在帮他做鞋, 面上先是一喜,而后露出不悦,上前将她手中的针线拿了下来:“这些活儿让下人们去做便好,你来做,容易累着眼睛。”   方氏垂头, 娇羞笑笑:“这天还没黑呢,爷今日散衙倒是极早。”   “今日没什么事,比往前日子早了些。”程子添笑着说道, “我听说二哥和二嫂同父亲商量着,要搬出去?”   方氏点头:“爷的消息倒是灵通,昨晚上二姑娘出的那事,公公的态度惹得二哥同二嫂不高兴了,还把建威将军也惊动了,才让二哥想着要搬出侯府去。”   程子添淡淡挑眉:“可惜搬出去是搬出去,早晚还得回来。”   分家都分了,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还是坚持要把侯爷的位子传给他二哥,等着他父亲百年之后,做东宁侯的还是程子颐。   “还好二姑娘昨日没出事。”方氏忽然叹了一口气,“爷今个儿既然回来得早,陪着妾身去看看二姑娘可好?”   程子添素来宠爱方氏,方氏的要求他还从未拒绝过,淡淡笑着:“都依你。”   方氏欣然说道:“用过晚膳我们便去吧。”   ……   方氏同程子添到了程祈宁的谷露居的时候,程子添没有进去,说是要找自己的二哥说几句话,只方氏一人进了程祈宁的闺房。   赵氏正坐在程祈宁的榻边盯着程祈宁喝药,看着方氏来了,她赶紧站起身来,笑着迎了上去:“五弟妹。”   方氏道了声“二嫂”,而后目光落到了榻上:“念念现在怎样了?可还怕着?”   程祈宁抬眼看了眼自己的五婶婶。   方氏生得其实很美,只是身上带着的几分孱弱的病气冲淡了她的五官的娇艳,显得有些没有生气。   程祈宁撑起了身子,嗓音甜甜得唤了一声“五婶婶”。   听着小姑娘甜甜糯糯的嗓音,再瞧瞧这张漂亮的脸蛋儿,方氏越瞧越喜欢:“别起来了,婶婶就是过来瞧瞧你有没有事,看见你没事便安心了。”   “再说了。”方氏垂下眼睑,“再过些时日婶婶想见你和二嫂一面就不容易了。”   赵氏笑笑:“五弟妹可别这样说,就算是我们搬出去了,你想来见我们,想来便来就是,说这么难过的话是做什么呢?”   方氏急道:“二嫂怎么就答应了二哥说要搬出去呢?”   方氏是真心实意觉得程祈宁一家留在东宁侯府更好,也是真心实意得想劝劝赵氏,让他们留下来。   赵氏看了眼程祈宁,摇了摇头:“这事,五弟妹就不必再劝了。”   离开东宁侯府倒也是件好事,人多是非多,这一大家子人,中馈都拿捏在她的手里,旁人看着觉得风光,赵氏却觉得有些累,她愿意管的是自己一家子的事,管着阖府的事不过只是为了替自己的丈夫分忧罢了,若是不用照顾这一大家子了,她倒是也乐得自在。   方氏虽是来劝人的,倒是也不强求,在知晓了赵氏的心思之后,更是只叹了一口气,闲话了几句,便离开了谷露居。   小丫鬟同她说程子添还在与程子颐谈天,让她先回自己的院子去,方氏颔首,先自个儿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方氏遇见了刚从佛堂诵经回来的祝氏,停下来道了句:“大嫂。”   祝氏一向待人和气,见着了方氏的时候面色倒是没带笑,淡淡睨了她一眼:“弟妹身子不好,怎还出来了?”   方氏笑笑:“去了二嫂那里看看,二嫂他们要离开侯府了,我总得去送送。大嫂可是又到佛堂诵经了?”   祝氏点了点头:“五弟妹若是没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方氏笑着说了个“好”,但是却在与祝氏擦肩的时候身子一滞,又喊住了祝氏:“大嫂!”   祝氏停住步子,不解地看着方氏。   方氏面上的笑容浅了许多:“大嫂……大嫂是用了什么香?我闻着甚是好闻,也想去买些来用。”   祝氏的眉梢动了动,听着方氏赞美她身上用的香好闻,倒是被取悦到了,说道:“我这香是匣香阁买的,五弟妹若是喜欢,改日我送你一些便是。”   方氏摇了摇头:“这倒不用。”   等着祝氏再次同她告别离开,方氏看着祝氏的背影,手心忽然冰凉一片。   她的身子是病弱,可是闻惯了草药味,对气味格外敏感,祝氏身上这香气,她前不久闻到过……   方氏忽然一阵心悸。   方氏的小丫鬟在方氏的身边伺候地久了,见到了方氏这种脸色惨白的时候就是一惊,立刻问道:“夫人怎么了?身子又不舒服了?”   方氏凄然笑笑,手扶住了心口:“没事。”   她盯着祝氏消失的方向:“只是有些心寒。”   晴天日头白晃晃的,方氏忽然伸手抹了下自己的眼角,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今天日头正好,都晃着我的眼了。”   放下手来的时候,纤细的手指上沾上了点泪。   ……   程祈宁虽然出了事,但是因着唐尧与建威将军同时插手了进来,堵住了谣言,除了小部分人,都没人知道过程祈宁出了事。   在程子颐同东宁侯说了要分家的事情得了准许之后,建威将军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来了。   离开东宁侯府,建威将军并未回到自己的将军府,而是去找了唐尧。   他知道唐尧这里捉住了害他小外孙女的歹人,他想着要去亲自审问。   建威将军是军旅出身,审问起人来自有他的一套法子。   而唐尧正思考着要找谁来审问自己捉住的几个歹人,广陌的性子还是太温良了一些,之前让他审问的那些死士假扮的匪盗都没能审问出个结果来,现在这些更是不能指望,在知道了老将军要来帮忙之后,自然是欣然应允。   而等到老将军在用了些手段,从之前的歹人与现在的死士口中都套出了话来之后,唐尧与老将军皆是陷入了沉思。   建威将军率先开口。   他嗤笑了两声:“都说最毒妇人心,最开始老夫还不信,原来还真是这样。”   唐尧皱着眉,也跟着道了句:“手段的确狠毒。”   这次的马车夫,在城南等着的地痞,以及之前的死士,他们最看重的家人或者恋人,都被拿捏在幕后主使的手中。   而幕后主使居然只是冷宫里面的一个妃嫔。   唐尧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劲,一个冷宫里面的妃嫔,哪里来的调度人手的权利?   更别说之前的那些盗匪还都是些训练有素的死士……   唐尧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似乎还有些蹊跷。   在建威将军离开之后,唐尧等到了夜晚子时,推门而出。   他要潜到冷宫去看看。   大楚皇帝的冷宫并非宫殿,只是低矮的泥瓦房,杂草丛生,唐尧于墙头上走,借着屋檐掩饰着身形,一直寻到了婉才人在的冷宫。   那些人招供出来的幕后真凶,正是婉才人。   而唐尧觉得只凭婉才人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嫔,没本事布下这么周全的一个局。   到了婉才人在的那间屋子上面,唐尧搬开了一块屋瓦偷偷瞧着下面,看着这婆婆舅舅的屋子南墙边上摆着个镶嵌着珠玉的檀木箱子,猜测更是笃定了几分。   这箱子一看价值不菲,里面更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定是在婉才人被打入冷宫之后,别人送来的东西。   所以说……真正的幕后主使还另有其人。   也不知这婉贵妃是共谋,还是只是被那人利用了,作为那人保全自己的一个障眼法。   不论如何,这婉才人既然参与到了这件事来了,便该死。   唐尧的眉间升腾起了几分戾气。   婉才人……   唐尧忽又想到了什么。   有些事情在他的心里,立刻变得脉络清晰了起来。   他捏了捏拳头,若是事情当真如他想得那般,那他可能还是会走前世的老路。   走到最后,虽说权倾朝野,但是手上却沾满了鲜血。 第068章   行出宫门, 又过了两条街,唐尧唤来广陌,问了一句:“清音那边如何了?”   广陌忙道:“七皇子已起疑心。”   唐尧颔首:“知道了。”   前世他知晓程祈宁要入宫之后, 即意图弑君, 奈何前面十三载光阴算是虚度,他当真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纨绔, 却胜在自己惯会投机取巧, 在知道了七皇子的反心之后,借刀杀了人。   弑君的人是七皇子, 后七皇子不敌□□派被绞杀,而他全身而退。   这次他未在七皇子身后推波助澜, 七皇子倒是依旧如他前世那般,仍旧图谋皇位, 并屡有动作, 似乎大楚皇帝这阵子病情恶化到了这种程度, 与七皇子仍旧脱不开关系。   不需要他推波助澜, 欲.望便能推着七皇子去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权力果然迷人。   唐尧负手,在夜里行走,目光中却流转开了几分嗤笑。   身处权力顶峰的滋味如何,他前世摄政几十年, 早就尝过这滋味了。   但是他只感到了孤独。   那时候程祈宁死后,他对外公布了太后薨逝的死讯,却找了具假尸体代替程祈宁入皇陵, 而程祈宁则是被他葬在了自家的坟冢之中,以期生未同衾,死同穴。   每当他恼了怒了欢喜了忧愁了,都无人倾诉心头情绪,便提酒到她的坟头痛饮。   借酒浇愁愁更愁。   这种滋味这辈子他不要再尝了。   ……   从东宁侯府分家出去不是小事,要先在外选好合适的宅子,再从侯府搬离,过了十几日,程子颐与赵氏仍未定下合适的宅子,是以还未搬出侯府,十月十五就到了。   皇后娘娘举办的那场桂花宴,正是在十月十五日。   韶京虽然处在比较偏北的位置,但是四季分明,时令交替,到了秋天,桂花菊花次第开放,景色倒是也不输于夏季。   桂花宴被安排在了宫里头,在程祈宁同赵氏入宫之后,宝珠公主立刻吩咐着自己身边的宫女,让宫女带着她去找到了程祈宁。   程祈宁上次出的事宝珠公主并不知晓,只知道这阵子她给程祈宁递帖子请程祈宁入宫来玩,也都被程祈宁回绝了。   这事让她那个可恶的伴读李棠如知道了,还奚落她说程祈宁是不喜欢她了、要冷落她了,宝珠公主心里不信,却隐隐有些担心。   她知道程祈宁不会无缘无故冷落她,这么久没来找她,宝珠公主担心程祈宁是遇到什么事了。   在找到了程祈宁之后,宝珠公主立刻上前绕住了程祈宁的半边胳膊:“念念,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来找我?”   程祈宁笑了笑,她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杏眼弯弯的,格笑容甜甜的:“等着没什么人的时候同你说。”   宝珠公主点了点头,一边委屈巴巴地的说道:“你不进宫来陪我玩,我可要无聊死了,先生最近严厉,功课特别多,她还让李棠如整天看着我,真是恼人,我本来就不喜欢看书,这李棠如在我身边坐着,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同程祈宁抱怨了几句,宝珠公主示意程祈宁看了眼正被一众贵女围着笑语言欢的李棠如,带着些许气愤,低声说道:“她现在可得意了。”   程祈宁闻言,也抬眼看了眼李棠如,李棠如似乎是发现了她在看他,朝着她这边也看过来了一眼。   眼神趾高气扬的,带着点轻蔑,很快又移开,十足十的不屑一顾。   程祈宁失笑:“倒还真的是得意极了。”   宝珠公主嘟着嘴唇:“她与我皇兄的婚期定下了,定在了开春时候,等到了明年开春的时候她就是太子良媛。”   宝珠公主越说越气,眼皮往下耷拉了耷拉:“还不是因为她是皇后娘娘的侄女儿,若不是有着这层关系,她怎么可能会嫁给我的皇兄?”   看着李棠如在婚事定下来之后趾高气昂的样子,宝珠公主就觉得自己的心里不舒服极了。   要知道在婚事没有定下来之前,李棠如就常常以未来的太子嫔妃的身份自居,要多气人有多气人。   原本宝珠心里还等着她这愿望落空,好看李棠如的笑话,谁知道等着李棠如及笄不久之后,婚事就这么敲定了。   李棠如这么糟糕的女子,怎么能配得上她的皇兄?   待到了入席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棠如的位子正好在程祈宁与宝珠公主的身边。   程祈宁与她之间,相隔了一个宝珠公主。   李棠如睨了程祈宁一眼,见程祈宁今日穿了一袭桃红色的襦裙,尚未及笄,故而头上还梳着小姑娘常常梳起的花苞髻,只是用心精巧地在两颊边散下来几缕头发,编成了小辫又绕到了脑后,小蝴蝶夹子给固定住,这番出巧的打扮很容易就能把人的目光给勾住。   再瞧瞧这张脸,杏眼樱唇,脸颊粉扑扑的,李棠如忽然哼了一声,心里就有些气。   虽说因为她的婚事,今个儿不少贵女一早就到了她身边来巴结讨好,她出了不少风头,可是瞧着程祈宁这张精致的巴掌大的小脸儿,李棠如就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堵得慌。   平白无故生这么一张精致的小脸儿作甚,狐媚子一样。   这时候,一溜宫女掌上托着银盘,往席上递了瓜果过来了。   目下刚入秋一两个月,市面上的果蔬比不得夏天,只是这是在宫中,冰藏了许多罕见的玩意儿,银盘里头拼着切开的绿色杨桃、红湛湛的樱桃,周围散着晶莹的石榴粒子,瞧上去便让人食欲大开。   这些宫女也是些势利眼儿的,李棠如与太子的婚事订了,那李棠如就是日后这宫里头的娘娘,于是一个个率先往李棠如面前的桌上递了水果拼盘。   宝珠公主瞧见这些宫女这样,气得低声斥骂了句:“都是些势利的奴才。”   等到了宫女在李棠如之后把水果拼盘送到了宝珠公主面前,宝珠公主怒气腾腾地瞧了这几个宫女一眼,认清了是皇后娘娘宫里头的人,忽然就有些丧气。   皇后娘娘宫里面的宫女,她想管也管不着。   宝珠公主情愿不吃东西也不愿意在这里受气,拉起了程祈宁的手便往外走。   李棠如看着程祈宁与宝珠公主一口东西都没吃就离开了,忽然就有些着急,忙唤了个小宫女过来,嘀咕了两句。   宴会设在廖春台,廖春台是皇宫里头建的最气派的,金砖银瓦,好不富丽堂皇,一路上时不时走过个穿金戴银的贵妇人,程祈宁虽说回到韶京的日子还算不得太久,倒是在平日里头赴宴的时候悄悄留心将这些妇人的身份记在了心里,一路人同人打招呼,称呼上倒是一点都没出错。   反观宝珠公主,现在仍在生气,始终皱着张小脸儿,要多不高兴有多不高兴。   宝珠公主原本想带着程祈宁去找自己的母妃如妃娘娘诉诉苦,找了一圈没寻到,更是怏怏不乐,拉着程祈宁的手到了廖春台的池子边看着池子里头的游鱼,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俩小姑娘正抱着栏杆说着话,就看见面前尚算是平静的池水忽然荡起了一圈圈涟漪,涟漪很大,游鱼都被惊扰地游远了。   程祈宁抬眼一眼,瞧见了池中中央的凉亭里站着的个子挺拔像是在笑着的清俊公子,忽然就别开了眼。   反正她也只是看了一眼,就假装没看见好了。   只是在看见了唐尧的身影之后,那天晚上的事情却不受控制地又窜到了脑海里头了……少年宽阔的脊背,在小巷子里头显得格外清晰的有些紊乱的呼吸声,连带着那时候他身上带着的清香气,全都又想起来了。   要命了。   程祈宁也不知道她自己这是怎么了,在被唐尧送回了东宁侯府之后,总是常常想起那晚上的场景。   她还拼命想回忆起自己睡着的时候是怎样的景象,有没有嘟哝什么梦话,可是奈何那时候她就是睡了过去,什么都记不得了。   程祈宁咬了咬唇,再听着宝珠说话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的。   唐尧瞧见了小姑娘明明是看见他了还得拧过头去装作没看见,抿了抿唇,手指间夹着的石子换了个力道,不直接扔进湖泊里了,反而打起了水漂。   湖面上一跳就跳了几十下的小石子很快引起了宝珠公主的注意,她一顿,抬眼看见了凉亭里站着的人,兴奋叫了一声:“表哥!”   宝珠公主拽着身边的人就往凉亭那边走。   程祈宁现在的脸颊红扑扑的,小脸蛋儿像是朵桃花一样,更好看了。   宝珠公主看了她一眼,忍不住调侃:“念念,你是不是早就看见我表哥了?”   程祈宁的脸微微垂下,脸上有些烧得慌,嘴上却还是在嘴硬:“世子也在?”   口是心非。   宝珠公主笑了笑,拉着程祈宁的手往凉亭那边跑。   到了凉亭里头,宝珠公主问唐尧道:“表哥,你怎么不入席?”   唐尧坐在凉亭里头,身子正倚在这凉亭红色的柱子上,他唇边划开淡淡的笑意:“入席作甚?不过是喝酒吃肉,谈天说地,没有到这边看看风景好。”   视线停在了程祈宁的身上。   宝珠公主啧了啧舌:“还不是因为你把韶京的那些公子都给得罪了个遍。”   唐尧睨了宝珠一眼:“别乱说话。”   这时他看向了一直站在宝珠身侧不说话的程祈宁:“念念的脚伤可有好些?”   “脚伤?”宝珠公主一声惊叫,忙看向了程祈宁,“你怎么受伤了?可是恢复好了?方才我拽着你走了这么多路,可累着了?”   唐尧看着宝珠公主两只手分别拽住了程祈宁的两只胳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闷声道:“聒聒噪噪的,成何体统。”   他做不到的,宝珠总是能轻而易举就做到,还真是……恼人极了。   ……   宝珠公主唐尧这边告了几句李棠如的状,还想再多说几句想让唐尧给她撑腰,忽然有宫女过来请宝珠公主到如妃娘娘的宫里去。   宝珠公主还以为自己的母妃会在廖春台这边呢,完全没想到母妃这次没有赴宴,还在自己的寝宫,听着宫女请她过去,忙跟着离开了。   这八角凉亭不大不小,修建的位置极妙,在湖水中央,凉风习习,在这里待着很是舒服。   程祈宁偷偷看了眼倚柱而坐的唐尧,悄悄料想,他倒是个会找舒服地方的主儿。   比起回到那叽叽喳喳的贵女圈子里,她倒是也想在这清净的地方多待会儿,可是眼下就剩了她和唐尧,单独待在这儿,到底是有些失了礼数,程祈宁开口对唐尧说自己想先会宴席那边了。   唐尧的眉梢动了动,点了点头,却在程祈宁走出凉亭的时候跟在了程祈宁的身后,轻飘飘的问了一句:“脚伤真的好了?”   方才程祈宁说自己的脚伤已经完全无碍了,唐尧不肯信,方才宝珠公主牵着程祈宁的手跑过来的时候他能明显地看出程祈宁的步伐有些不对,怎么可能完全无碍了。   也不知小姑娘是怎么长出了个吃苦不说的性子,明明被一家人惯着宠着,吃了苦也不哭不闹。   程祈宁忙点头:“好了好了。”   在大夫说了她的脚伤已经好了,可以下地走路了之后,她娘亲赵氏不放心,又让她在床上静养了几日,这脚伤定然是好实落了。   只不过她吃一堑长一智,知道自己的脚踝脆弱,在走起来跑起来的时候小心了点。   “小骗子。”唐尧低低的笑了一声。   声音极低,程祈宁并未听清,蹙眉去看他。   唐尧笑笑,忽又敛去笑容,冷冷看着程祈宁身边跟着的那个丫鬟:“还不快将你们姑娘扶好了。”   往日里经常跟着程祈宁出门的是春秀,可是春秀那次腿受了伤,虽然春秀自己说着没事没事,但是程祈宁让她多养些时日,于是春秀便没跟着,这次跟着程祈宁的,是她院子里头另外的小丫鬟。   小丫鬟忙把程祈宁给扶住了。   唐尧跟在程祈宁的身后走着,看着程祈宁的背影,目光忽然沉了下来。   原本他想开口嘱咐程祈宁几句,让她今日千万莫要离席,却还是不愿意让她现在提心吊胆的。   待会儿他不如就去同程祈君说道说道,让程祈君好好照看着自己的妹妹。   而至于那些暗地里有坏主意的人,他亲自去对付便好。   ……   在唐尧与程祈宁在视线消失之后,立在阁楼之上的薛平阳抿唇。   他在人前向来是一副温柔和善的神情,现在的脸色却难看极了。   七皇子也站在他身边,看着薛平阳冷凝的神色,笑着说道:“薛公子认识下面的两人?”   “认识。”薛平阳点头。   “哦。”七皇子的眼波流转,“薛兄与唐尧可是熟识?”   他还想试探试探这薛平阳的底。   薛平阳摇头道:“不过萍水之交。”   薛平阳心里清楚唐尧现在的立场虽然不明,但是似乎稍稍倾向于□□派的,既然是倾向于太子的党派,那与七皇子便是敌对。   他装作与唐尧不识太过牵强,这样说是萍水之交,最为合适。   想到了什么,薛平阳道了句:“唐尧此人并非善类,殿下最好用心防着。”   七皇子笑了笑,只觉得薛平阳现在说的这话实在是有些讽刺,他若是唐尧的人,现在在他这里为他做事,可还真是忍辱负重:“我知道了。”   薛平阳知道的他的事情太多,若是薛平阳当真是为了太子那一党蛰伏在他这里,那他最好早早除去。   薛平阳看着七皇子的脸上的笑,皱了皱眉,总觉得七皇子现在对他的态度有些不对劲。   之前七皇子常常与他谋事,听他建议,最近却不再如此,今日将他带入宫中,又只是把他带上了高楼,看了方才那一幕。   当真是不对劲……   至于是哪里不对劲,从何时开始不对劲的,他又说不出来,仔细想想,又会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摩挲了两下自己的指骨,薛平阳觉得自己现在尚且不能摸清楚七皇子的心思。   但是他必须得把七皇子对自己的态度搞清楚。   若是七皇子对他不是全然信任,那他的处境十分危险,七皇子不是良善之辈,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倒也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他必须得找到能让自己全身而退的退路,为自己留有后招。   只是薛平阳并不想让事情走到那一步,但愿这七皇子能疑心轻一些,他助七皇子成就大业,而七皇子给他想要的泼天权势、富贵荣华。   想着方才所见,薛平阳心头郁塞更重,唐尧与程祈宁站在一块儿,无比般配一对儿璧人模样,那场景,当真是难看极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手心微微有些泛凉。   ……   如妃娘娘会找宝珠到自己的宫殿里,是听着宫女说宝珠公主似乎是在宴会上生了气,什么东西都没吃就拉着程家那姑娘跑离了宴席,一时间心里担心,便叫宝珠到自己的宫里来看看。   她这些日子身子乏力,便没有到宴席那边,没能照看着宝珠,只能靠着宫女报信,才能知道宝珠的状况。   等着宝珠到了如妃的宫里头来了,如妃正在美人榻上坐着,瞧见了宝珠过来,笑道:“宴会上可是没宝珠喜欢吃的东西?”   宝珠看着自己的母妃没有像往日那般迎出来见她,还有些奇怪,她虽然性子调皮了些,可是一些事情也还是能察觉出来的,听着自己母妃说话的嗓音太过轻盈,一时间心里有些担心:“母妃可是生病了?”   如妃的身子轻轻一顿,而后笑着说道:“母妃的身子一向很好,宝珠过来,坐到母妃身边来。”   等着宝珠在她身边坐下,如妃摸了摸宝珠的软发:“你怎么在宴会上不吃东西呢,可是那些东西都没有合你口味的?”   知晓母妃关心她,宝珠的心里头倒是暖暖的,抱着如妃的腰撒娇:“母妃,不是没有合我胃口的东西,是我旁边坐着的是李棠如,女儿素来不喜欢她,见到她那张脸就吃不下饭了。”   口气十足十的刁蛮。   如妃捏了捏宝珠公主的鼻尖:“你这性子,一点都不知道圆滑变通。”   宝珠公主以为自己的母妃又要训斥她,忙做出一副委屈状:“她现在要嫁给我皇兄了,模样当真是嚣张极了,母妃难道不觉得她可恶?”   “让宝珠不高兴的都可恶。”如妃抬手蹭着宝珠细嫩的脸蛋儿,“母妃让小厨房做了些你喜欢吃的,你若是不喜欢在宴会上吃东西,便在母妃的宫里吃点东西再过去,可别饿着了自己。”   宝珠公主乍然听见了一向喜欢责备她的如妃这种温柔的语气,还有些吃惊,回过神来,欢喜笑道:“那让小厨房把好吃的装到食盒里去吧,我带着同念念一起吃。”   如妃笑笑:“去吧。”   她现在只愿意看着宝珠欢欢喜喜的笑脸儿,别的也无所求了。   宝珠公主在离开如妃的宫殿的时候,看着自己的母妃都没有从美人榻上起身,还是有些奇怪,之前的这种宴席怎会少了母妃的身影,开口说道:“母妃,今日的桂花宴,父皇似乎也在。”   她母妃之前最喜欢往有父皇在的地方凑。   “本宫知道了。”如妃的唇边划开了淡淡的笑意,“宝珠先去玩吧,本宫先睡会儿,若是醒来这宴会尚未结束,便过去瞧瞧。”   话虽是这么说,如妃却不打算过去了。   对大楚皇帝,她是彻底寒心了。   若换做之前的她,知道了大楚皇帝现在病重,自然会是天天端着汤药去伺候的。   可是现在她不愿了。   他生病的时候她尽心侍奉,等到了她有了病,他却避之尤不及。   她这是真心错付了……如妃想到这,脸上忽然流下了两行清泪。   当初为了入宫,她几乎和自己的家人全都闹翻了,可笑的是却换来了这个结局。   还好她早早看清了,在自己生前便把真心收了回来,如妃娘娘忽然唤来了身边的小丫鬟,让小丫鬟去把药端了过来。   她要好好喝药,好好养病,大楚皇帝如今病重,她要看着这个不值得托付的人死在她前头。   ……   宝珠公主回到了廖春台,提着个小食盒就去寻找程祈宁。   她这食盒里头装着她最近最喜欢吃的藕粉糕,迫不及待地想程祈宁来分享。   可是等到了她到了廖春台女眷们在的地方,却扑了个空。   找了个宫女问了问,才听说程祈宁现在正跟着她两位哥哥在小花园那边。   宝珠公主忙不迭地过去了。   在小花园的石桌石凳边上看见了程祈宁,宝珠公主忙提着食盒小跑过去找见了程祈宁:“念念。”   她把自己手里的桃木食盒往石桌上一摆:“方才我娘亲叫我回宫,让我带了这些出来,这是我最喜欢吃的藕粉糕,你尝尝,又糯又甜。”   看着程祈宁打开了食盒,宝珠公主这才抬起眼来看了看坐在程祈宁对侧的人。   看见了程祈君那张脸她就想起了当初程祈君的可恶行径,脸上立刻变得愤愤了起来。   程祈君只按着礼数起身给宝珠公主行了礼,而后便坐下,看着自己正在咬着糕点的妹妹。   方才唐尧来同他说,这宴会上有人心思不轨,让他好生看着程祈宁,程祈君想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唐尧却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离去。   程祈君对唐尧说的话半信半疑,但是事关自己的妹妹,却是分毫的差错都不敢出,于是便在小花园,让程祈宁一直待在自己的身边。   看在自己的身边,这总能安心。   宝珠公主惯是个记仇的性子,虽说面前这位是程祈宁的哥哥,但是得罪了她就是得罪了,伸手将食盒往程祈宁的面前推了推,也就让食盒离着程祈君更远了些:“这藕粉糕,是我带给念念吃的,你只能眼巴巴看着。”   程祈君唇边抿起淡淡的笑意:“无妨。”   他本来在宴席上就略略吃了点东西,现在并不饿,倒是宝珠公主带着这食盒过来,让他的心里有些自责。   责怪自己竟然忘记了问问妹妹是不是还饿着。   宝珠公主看着程祈君俊脸上的清浅笑容,觉得自己像是一拳头打到了一团软棉花上,更是生气了起来,自己也从食盒里找了块藕粉糕,坐到了石凳上,脸颊气鼓鼓地咬了起来。   程祈宁心疼自己的大哥:“大哥不若先回席上去吧。”   她不晓得自己的大哥为什么忽然把她叫到后花园这里赏花,却不得不说这里是个很好的去处,养着许多桂花,很是香馨,仿佛在这里坐一会儿,自己的身上就能沾染上桂花的香气。   程祈君摇了摇头:“那里太闹了,我不喜欢。”   知道程祈宁在担心什么,他又浅笑着添了一句:“我现在并不饿。”   倒是了,她大哥惯是个不喜欢热闹的性子,程祈宁点了点头。   宝珠公主却是在听到了程祈君说自己的不饿的时候,腮帮子更是气鼓鼓了起来,觉得程祈君这句话就是在气她的。   她吃完了一块藕粉糕,觉得这样气程祈君没意思,也就不再吃了。   宝珠公主托着腮盯着程祈君看。   程祈君皱着眉往宝珠公主这里瞧过来一眼,见她盯着他看,心里倒是有些不舒服。   而宝珠公主看着程祈君皱眉不悦的神色,反而神色大亮。   他既然觉得她盯着他不舒服,那她想报复他,就一直盯着看便是了。   只是看着看着,宝珠公主难免把程祈君的面容同程祈宁的面容比较来比较去。   不得不说两人果然是兄妹,眉宇中还是能瞧出些相似之处来,宝珠公主忽然嘟了嘟嘴,这人好看是好看,就是性子太可恶了。   还是念念最好,她笑意吟吟地又往程祈宁的手里塞了块藕粉糕。   ……   后花园这里虽然僻静,但是很快又有贵女走了过来。   李棠如在宴席上找了许久没找到程祈宁的身影,问了几个人之后才知道程祈宁是到了后花园来了,忙赶了过来。   她姑母嘱咐她做的事,眼下还未做成呢。   若是程祈宁不到席上去用膳,那她只能自己过来找了。   李棠如踏进了月洞门,看见了石桌边围坐的几人,瞧见了那个桃红色的身影,唇边勾起了一抹算计的笑,带着自己的小丫鬟,走上前去。   离着这些人还有几步,李棠如扬声笑道:“我说为什么我觉得有些不对,总感觉前面少了人,原来是有人缩头缩脑地在这里藏着。”   宝珠公主闻声,立刻站了起来,瞪着李棠如:“什么叫缩头缩脑的在这里藏着。”   “说的是谁谁心里清楚。”李棠如的态度颇为趾高气扬。   程祈君这时抬起眼来略略朝着李棠如看了一眼。   对来人他并未好感,只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惯了,面上瞧上去风平浪静、无风无波。   李棠如对上了程祈君的眸眼,正想说的话却忽然顿了顿。   程家二房的孩子没一个不好看的,程祈宁同她两个哥哥随便拿出来一个便是韶京一等一的样貌,程祈君十七岁的年纪,一张帅气的面庞生得有棱有角,那双眼睛生得最是好看,眉骨高,眉眼深邃,默默看着人的时候,像是有很深很深的感情在他那双黑眸里藏着。   李棠如虽说不愿意见比她漂亮的姑娘,可是瞧见了面容俊朗的男子,却总是愿意多瞧上几眼的,见到了与程祈宁有着几分相似的程祈君之后,很快有些发愣。   只是她倒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很快回过神来,冲着程祈君笑了笑,嗓音轻柔了不少:“这位公子怎也在这里待着?可是来赏花了?倒是雅致。”   宝珠公主只恨不得把面前这人的嘴给撕烂了,她这说的是什么话,她和程祈宁在这里是缩头缩脑地藏着?那程祈君就是有雅致地来赏花了?这是什么道理?   就是为了她的皇兄,也得好好教训教训面前的李棠如,宝珠公主叉腰:“李棠如,你不觉得你现在有些失礼了?小心我告诉我皇兄,你不守妇道地同外男说话。”   李棠如的俏脸怒红:“你!你说什么不守妇道!”   “说的就是你!”宝珠公主又道了句,“你可别骂我,你若骂我我就去同我皇兄说,你常失仪态,不能做太子良媛。”   李棠如被宝珠公主的没脸没皮气得指尖发颤,闭了闭眼,想起了来意,忽又恢复了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失仪态的事情自然不会,不过公主也太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方才那句缩头缩脑只是玩笑话,竟然惹得公主发怒了,我这次过来,是想着公主与程二姑娘在宴会上都未曾用膳,带了点东西过来。”   一边示意自己身后的丫鬟将银盘呈了上来。   银盘里放着几个杯盏,杯盏里头是醇厚的杏仁牛乳。   只是在这丫鬟把杯盏往石桌上放过去的时候,却忽然惊呼了一声,脚下一滑,手上的银盘也翻了,眼看着银盘就要往程祈宁的身上砸去。   李棠如的眼底大亮,一双手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   程祈宁再漂亮又如何?她不过在自己的姑母耳边抱怨了几句,她姑母就要帮着她好好整治整治她一番了。   且看她这牛乳羹泼她一身,这程祈宁衣衫狼藉的样子落到今日满园的宾客眼里,会让多少人笑话了去!   李棠如的心里只觉得痛快极了。   韶京的贵女圈子里头,她才是永远的焦点,程祈宁容貌再美有什么用,她姑母稍稍用了点主意,不就能让她成了个笑话了?   想着之前宝珠公主对程祈宁的偏袒维护,想着方才听见了几个贵女偷偷议论程祈宁的这张脸如何如何好看,李棠如更是对之后的场景,万般期待。 第069章   程祈宁自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茶盏里的杯盏泼到她的身上, 步子立刻往后撤来躲避。   只是比她更快的,是她大哥。   程祈君在那个小丫鬟假意摔倒的一瞬,就察觉到了她的意图, 目光一厉, 迅速扬手去挡。   程祈君今日穿了件青珀色的长衫,一身打扮温文尔雅, 袖子是宽袖, 扬起手来的时候,袖子大张, 将自己的妹妹程祈宁很好地护住。   他又在袖子迎到了那些象牙白色的杯盏的时候,轻巧使力, 冲着程祈宁的方向而来的杯盏力道一转,泼了李棠如与李棠如身边的小丫鬟一身。   李棠如被泼了满脸, 仪态尽失, 发出了一声尖叫。   而程祈君在落下了自己的手的时候, 袖上不见半点湿, 他略略看了眼狼狈不已的李棠如和那个丫鬟,白玉一样的面容上仍是他惯常的不带表情,紧抿的唇瓣倒是泄露了他的愤怒。   程祈君侧眸看着程祈宁,温和的语气带着关切:“念念,没事吧?”   程祈君自己的袖子上都没有沾上半滴牛乳, 程祈宁被他好好护着,当然没事。   程祈宁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头的惊诧,便对自己的大哥笑道:“大哥我没事的。”   宝珠公主扬手就给了那个小丫鬟一巴掌:“不长眼!”   又怒气冲冲地看向了李棠如:“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头!”   程祈君这时边小心护着自己的妹妹, 边看了李棠如一眼。   他没有说话,只是暗自将李棠如的脸记在了自己的心里。   程祈宁的两个哥哥,数着程祈君最不爱说话,沉默寡言,也数他心机最深。   李棠如抹了一把脸,又看着自己的襦裙上那些污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偏偏她又不能对程祈宁发火,她总不能自己承认这件事是她在背后谋划的,一身的怒火也只能冲着自己的小丫鬟发,在宝珠公主打了那丫鬟一巴掌之后,也跟上去将那丫鬟扇倒在地:“不长眼!”   小丫鬟原本就是受了李棠如的嘱咐才做出了这么一出,被自己的主子扇了巴掌之后更是委屈难当,可惜她只是个卑贱的奴才,只有任人打骂的份,怎敢把事情说出去?   小丫鬟咬着嘴唇,跌倒在地上痛哭。   程祈君凝视着李棠如又羞又恼的脸,忽然将宝珠公主叫到了自己跟前,耳语了几句。   宝珠公主的眼睛亮了亮,立刻跑出了这处小花园,往宴席那边去了。   没出几刻,吵吵嚷嚷的人声就接近了此处,李棠如的心顿时一跳。   她原本想着是要让程祈宁一身狼藉的样子给旁的贵女看见,让程祈宁被人笑话,可是现在换成了自己……   她不要!   李棠如飞快地环顾了一圈,听着人声渐渐接近,心里更是着急,看见了这花园后头还开了个小门,她心里一喜,立刻抬脚朝着那个小门飞奔而出。   却不想她这慌不择路逃走的样子正好落在了闻讯赶来的贵女的眼里,换做了旁人,只留个背影能认出来的人可能不多,但是李棠如惯是爱出风头,韶京的贵女圈子里没人不认识她的,一看这慌张逃走的背影,都觉得熟悉,哪个能不认识呢?   一些明面上与李棠如交好,暗自里不喜欢李棠如的见李棠如这样子,忍不住抿唇笑了。   宝珠公主是听了程祈君的话去将贵女们都带过来,见李棠如要走,她飞快过去追,却被程祈君拦住:“不必了。”   宝珠公主不解其意,困惑地抬眼看着程祈君。   程祈君抿唇,目光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小丫鬟,示意宝珠公主看过去。   宝珠公主朝着那小丫鬟看了一眼,脸上的神色立刻变得又惊又怕。   程祈宁自然也看见了这小丫鬟现在不正常的面容,忍不住伸手拽住了宝珠公主的衣袖。   那小丫鬟原本跪倒在地上无声垂泪,现在却忽然换了表情,脸颊生粉,脸红到有些不正常,还不时嘤.咛两句。   这丫鬟的脸上,也得被泼上了牛乳的。   程祈君皱着眉,忙吩咐了跟着宝珠公主的几个宫女去把这个失态的丫鬟带了下去。   程祈宁看着被架走的小丫鬟,侧眸看着自己神色凝重的程祈君:“大哥,这牛乳里头,是不是有药?”   “是。”程祈君点头。   他那惯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俊脸现在带上了几分气愤,听见宝珠公主一声惊呼之后问了句“要不要去找人把李棠如叫回来”,程祈君掀起眼皮,一向温柔如春江水的眼眸里凝着冷意:“不准去!”   他倒是要看看这李棠如最后是做了个怎样的茧,倒是要看看这个想害他亲妹的人是如何作茧自缚的。   又想起自己妹妹的感受,程祈君抬眼看着程祈宁:“念念你说。”   程祈宁想着方才自己看了一眼那小丫鬟不正常的泛红脸色,心尖泛寒,呼吸也有些不顺,对大哥说的话,她倒是一百二个赞同。   要害她的人没必要轻易饶过。   是以程祈宁在她大哥问她之后,坚定点了点头:“不必找人过去。”   宝珠公主在初时的惊讶慌乱过后,倒是也明白过来了程祈君与程祈宁两兄妹的意思,跟着说道:“是不能去!”   她招招手让宫女们将凑在花园的月洞门口看热闹的贵女们给赶走了。   程祈宁看了自己的大哥一眼,想着方才程祈君叫她离席,又将她带到了后花园这里,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问道:“大哥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吗?”   若是大哥不知道,怎会这么早就过来将她带到了后花园这边。   程祈宁现在想想自己独自在宴席那边,李棠如屡次投到她身上的目光,心里稍稍还有些后怕。   程祈君摇了摇头:“我没有提前知道。”   不想瞒着妹妹,他又补了一句:“是安国公世子提醒我,今日要同你一直待在一处。”   ……   李棠如从小花园的小角门出去之后,见这条宫道上无人,倒是立刻拍着胸口,安下心来了。   她在人前的时候,一向是穿着最贵气,打扮最精致的那一个,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现在的衣衫狼藉被众人笑话?   她抬脚继续往前走,想赶紧到自己的院子洗把脸,把这身脏脏的襦裙换下来。   许是平日出门的时候都是被宫女太监指引着,李棠如走出去了几百步,就觉得自己面前的路有些眼生,不太认识。   廖春台这一处常用来设宴,没有宴会的时候,她也鲜少来这里,自然是不认识的。   再加上宫里头的建筑大多都是金碧辉煌、绿树红墙,差不多样子,李棠如一下子也分辨不出来自己是走到了哪里了。   这时候她的身边经过了一个托着银盘的宫女,李棠如立刻拽住了这个宫女的袖子:“这是哪儿?”   态度仍是她一贯的趾高气昂。   小宫女唯唯诺诺地抬眼看着李棠如,而后立刻恭敬地垂下头去:“姑娘可是迷了路了?婢子可以将姑娘带回去。”   见宫里头无人不识她李棠如,李棠如感觉自己被取悦到了,语气柔和了不少,但是态度仍旧是高傲的:“你把我带到我的行宫里头,别走正道,我现在身上不小心弄伤了牛乳,容易被人看见,找条偏僻的小道儿,将我带回去。”   宫女猛地点点头:“是了,婢子这就将姑娘带回去,姑娘尽管跟着婢子过来。”   李棠如满意地跟在了那个宫女的后头往前走。   这宫女走的路都是她没走过的,周围的环境看起来也都是些不熟悉的,李棠如的心里很是满意,对这颇为机灵的宫女更是满意,说了句:“你这个宫女倒是机灵,不然今后就来伺候我吧。”   “多谢姑娘夸奖。”宫女始终垂着头,并没有因为李棠如的一句承诺而感恩戴德,只垂着头飞快地继续给李棠如带着路。   李棠如见这宫女有些不知趣,倒是也没多说什么,唇边笑开了一丝不屑,继续跟在宫女的身后往前走。   她这心里还盘算着呢,方才不仅没能让程祈宁出了丑,还让她自己受了气,待会儿可得好好找个法子讨要回来。   正想着,到了一片还算是熟悉的低矮瓦片房跟前,李棠如顿住步子,看着这些破旧的小房子,忽然斥骂了一声:“你怎么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了?”   宫女忙道:“姑娘咱们就是该走这儿的,姑娘不是说自己不想被人看见吗。”   李棠如的神情松动了些,对这小宫女的话倒是没生出太大的怀疑来。   “你快些走。”李棠如又吩咐了一句。   她是真的有些着急,她现在的身子……似乎有些不对劲。   脸上发热发烫,像是起了高烧,但是又不是生病的那种难受滋味,心里像是有千百知小蚂蚁在爬,有小钩子在挠着,心底有些躁动,有不知道她自己这是在渴求着什么。   李棠如现在只想回自己的行宫里头,换身衣裳之后然后去找个太医看看。   这之后,她还着急着要去找自己的姑母,讨要个意见,总得出一出她心头的气!   眼前的事物有些模糊,李棠如渐渐有些看不清小丫鬟把她往那里带,好像上了一阶高台,然后一扇门就在她面前了。   小丫鬟的声线略略有些发抖:“姑娘,你到了。”   “到了啊……”李棠如飞快地走了进去,进了门,扑面而来的酒气与屋子里的潮湿气息却让她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这不是她的屋子……   李棠如迅速转身,却发现这门怎么打也打不开。   忽然感受到了身后欺近的酒气,李棠如的身子一颤,扒着门板,瘫倒在地。   ……   皇后娘娘在廖春台主持着宴会,正托着个雨过天青色的茶盏慢慢地啜饮着茶水,看着一个小宫女匆忙走了过来,她的眼中一亮,将茶盏放了下去。   等着小宫女到了她身边,这宫女说了句:“娘娘,你吩咐的,都做好了。”   皇后娘娘心中大悦,忽然抬眼看着坐下的赵氏一眼。   她有好些年没见赵氏了,今个儿看着赵氏穿着一身束腰的碧色襦裙走过来,一晃神竟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   可是抬手抚上了自己眼角的细细皱纹,皇后娘娘才恍惚间回过神来,不是她回到了年少的时候,而是赵氏这么多年根本就没怎么变样。   依旧是当年的秾艳之姿,女人看了都移不开眼。   怪不得能被程子颐宠爱了这么多年。   至于赵氏那个女儿……赵氏的女儿生得也美,她曾经觉着赵氏的容貌已经算是顶尖了,可是等着瞧见了程祈宁的面容,方才知道人外有人。   那女孩承袭了她爹娘容貌上的长处,现在十三岁脸上还带着点稚气,就已经足够惊艳,等着日后张开了,还不知得是怎样的祸国殃城的绝色。   不过……赵氏与程子颐不是罪宠爱她们的这个姑娘吗,她倒是看看等着今个儿过了,赵氏和程子颐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等到了那时候赵氏操心着自己闺女的事儿,还不得一日比一日衰老?   皇后娘娘从赵氏的身上收回目光,笑着点头对那个宫女说道:“这事做的很好。”   只是心里还有些不放心,皇后娘娘还是想让事情做到万无一失的地步,她又问:“可是将程家二姑娘带到冷宫那边去了?”   “带过去了。”宫女点头。   皇后这才安了心,从袖中拿出了一块圆玉,递到了宫女的手心里:“这会儿,你再到冷宫那里,替本宫将这个交给冷宫里的婉才人。”   这宫女已经将程祈宁带到了冷宫那边的一个荒废的屋子了,那这宫女的作用也没了,她知道自己的谋划,留不得了。   圆玉一送到婉才人手里,婉才人就会明白她的意思。   皇后娘娘的唇边抿开笑意,如此以来,就算事情出了任何的差错,没有了这个宫女指正,事情也追究不到她的身上。   而若是有人追究到这个宫女的死因……那可也不是她做的,是婉才人做的。   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能全身而退。   宫女应了“喏”,手握着那块圆玉,这才离开了。   离开了廖春台,这宫女脸上的神色却是一变,飞快地移步往与冷宫相反方向的西侧去了。   ……   在宫女走后,皇后娘娘琢磨着差不多到了时候了,忽然笑着同坐下的赵氏说道:“听闻程夫人向来疼爱自己的小女儿,现在瞧着程夫人这心不在焉的,可是想女儿了?”   赵氏的身子顿了顿,她心不在焉的原因倒是被皇后娘娘给看出来了。   今日这皇后娘娘摆的宴席有些不同寻常,不仅男女分席,竟然还让那些小姑娘们同她们这些已婚的妇人分开了,要知道往常日子她去赴宴,向来是把女儿带在自己的身边才安心的。   不过赵氏听见皇后娘娘主动同她说话,眸光倒是变了变。   旁人不知道,她一个女人,心思向来细致,当初皇后娘娘未嫁给还是太子的大楚皇帝的时候,有事没事就喜欢往程家跑。   这事让赵氏的心里一直有些不太舒服,就算是皇后娘娘入了宫,这件事还是哽在她心里的一根刺。   只是这皇后娘娘到底是身份最贵,赵氏倒是也不敢失了礼仪,忙道:“是有些挂牵,不过臣妇的小女懂事,倒是也并未太过担心。”   “若是挂牵着,就去看看。”皇后娘娘甚是善解人意地笑着说道。   赵氏轻轻蹙了蹙眉。   她总觉得现在皇后娘娘面上的笑容有些奇怪。   好像带着几分急切的催促?   只是皇后娘娘催促着她去看看程祈宁,赵氏的心倒是提起来了,说道:“臣妇先替女儿多谢皇后娘娘关心。”   皇后娘娘但笑不语。   看着赵氏的背影,皇后娘娘的唇边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不知待会儿赵氏这张一向宠辱不惊的娇媚面容上,会出现怎样的焦灼神色。   ……   赵氏在到了小姑娘堆儿里头的时候,并未看见程祈宁,心下立刻一跳。   在后宅待惯了,赵氏自然自然知道这种宴会上人多事多,也是出事的好时候。   忙找了位小姑娘问了问,赵氏才知道她的女儿同大儿子都在后花园,忙不迭赶了过去。   在花园的石桌边找到了程祈君与程祈宁,赵氏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这时看见了同程祈宁待上块儿的宝珠公主,忙对宝珠公主行礼:“臣妇见过公主。”   宝珠公主喜欢程祈宁,自然对这个与程祈宁有着四五分相像的温柔妇人很有好感,忙摆手道:“夫人不必多礼。”   还将座位让出来让赵氏坐下。   见赵氏来了,几个小辈儿倒是都不坐了,赵氏瞧着这群孩子们知道敬长,温柔笑笑:“你们怎么不去前面吃些东西呢?在这里做什么?”   程祈君的眸光波动了一下,对赵氏说道:“娘,这事等回府之后我再同您说。”   这里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宝珠公主睨了程祈君一眼,虽说方才程祈君处理事情的手段让她隐隐有些欣赏,但是她还是觉得看程祈君不顺眼:“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搞什么神秘嘛?”   宝珠公主的小脑袋凑到了赵氏耳边:“夫人,我同您讲。”   赵氏笑得很是温柔,她知道这宝珠是女儿在韶京的好朋友,也曾瞒着程祈宁,同有时会跟着程祈宁入宫的陈嬷嬷打听过宝珠公主是个怎样的孩子。   陈嬷嬷同她说宝珠公主的性子很好,赵氏素来信赖陈嬷嬷的眼光,对宝珠公主的印象也就极好。   现在见宝珠公主虽说是大楚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却知道把座位让给她坐,赵氏更是喜欢,点了点头,听着宝珠公主对她耳语。   宝珠公主倒是没把事情说的特别清楚,只说是宴席上有些让她和程祈宁不舒服的人。   程祈君拧着眉看着趴在自己母亲耳边说话的宝珠公主。   他又偏过头去,叫来了自己身边的小厮,问了问目下的时辰。   有母亲在这里,程祈君倒是想先离开片刻,他想去找找唐尧,以知晓唐尧今日会嘱咐他到底是为了何事,想知道唐尧到底是提前知道了些什么。   问了小厮,得知了离着李棠如离开这里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又两刻,程祈君同赵氏说了几句,叮嘱自己的母亲要同妹妹待上块儿,自己移了步子去找唐尧。   宝珠见程祈君离开了,忽然也抬脚跟了上去。   她还对李棠如到底是怀了怎样的心思感到好奇呢,总觉得程祈君像是知道什么,跟着程祈君说不定就能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程祈君想甩开宝珠公主,但是宝珠公主就是黏在他身后。   程祈君向来是一个不爱惹麻烦的性子,被宝珠公主这么跟着,很快便皱着眉头想赶宝珠走。   最开始见宝珠公主的时候的场景他还记得,先入为主地便将宝珠公主同麻烦事挂在了一起。   只是在说了两句赶不走之后,程祈君很快也便懒得再说了,默不作声地放快了步子。   宝珠公主笑吟吟地继续跟着程祈君。   ……   皇后娘娘捏着盏掺了蜂蜜的甜茶喝着,正等着小姑娘们在的那边发现了程祈宁不见了热闹起来,却没想到赵氏去了许久了,还是没个动静。   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皇后娘娘忙吩咐了个宫女去赵氏那边看看。   宫女很快回来,同皇后娘娘说道:“娘娘,程夫人正同她的女儿在廖春台的小花园里赏花呢。”   皇后娘娘手中的茶盏差点从她的手中滑落,她颇觉不可思议地又问了句:“在廖春台的小花园里赏花?和谁?”   宫女只当皇后娘娘是没听清楚她的话,又拔高了声音,咬字清晰地说了句:“程夫人是同程二姑娘,在小花园赏花。”   怎么可能?皇后娘娘拧紧了眉,额头间的皱纹更是清晰了起来:“你看清了,当真是程二姑娘?”   “是程二姑娘的。”程祈宁的容貌出挑,很容易就能认出来,也不会被认错,宫女自认没有看错。   皇后娘娘这时候手忍不住一抖:“带本宫去看看!”   那时候李棠如过来同她哭诉说她不喜欢程祈宁,觉得程祈宁抢了她的风头,她一边给李棠如定下了与太子的婚事安慰,一边又利用了自己侄女儿对程祈宁的厌恶,让侄女儿泼茶到程祈宁身上,好解气。   只是连李棠如都不知道的是,在那杏仁牛乳里头被她加了点料,这料能让人视力模糊,还能产生幻觉,生出同人欢.好的欲.望。   而她后来又吩咐了个宫女去把程祈宁带到了冷宫那边,冷宫那边有婉才人接应着,有几个太监也被下了同样的药。   她本想着让程子颐同赵氏最宝贝的女儿被太监玩.弄了去,好笑看他们是怎样的痛不欲生,可现在竟然告诉她说程祈宁还安然无恙地在小花园待着?   她不能接受!   皇后娘娘被宫女带着,气势汹汹地往小花园去,站到了月洞门前,看着石桌边坐着的那对儿母女,眼前顿时一黑。   堪堪扶住了自己的额头,皇后娘娘强撑着上前,还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还是要等着看清了背对着她的那个小姑娘的脸才愿意死心。   皇后娘娘刚踏进月洞门,赵氏就看见了她,忙示意程祈宁与她一同站起身,对快步走过来的皇后娘娘行礼:“臣妇见过皇后娘娘。”   程祈宁道:“臣女见过皇后娘娘。”   而皇后娘娘在看清楚了程祈宁的小脸儿之后,如遭雷劈,彻底愣在原地。   她愣了有一瞬,而后神情有些僵硬地笑道:“程夫人与姑娘怎在这里待着呢?”   程祈宁看了一眼皇后娘娘,之前她被皇后娘娘刁难过,是以对皇后娘娘现在的温和语气倒是感到了一丝惊讶。   只是小姑娘心眼儿多,看向了皇后娘娘的目光清凌凌得不带任何怨气,端庄站着,神情姿势都无比落落大方:“娘娘这廖春台的后花园里菊桂飘香,祈宁闻香而来,一时流连,忘记了回去。”   皇后娘娘拧着眉:“倒是好兴致。”   皇后娘娘又同程祈宁与赵氏说了几句话,她想从程祈宁的嘴里套出点什么话来,这时候才发现这小姑娘虽说看起来温温软软,却是进退有度,她若是不想说,她根本没办法从她的嘴里套出话来,态度还让她挑不出错来,实在是有些恼人。   既然从程祈宁的口中得不到她想要的,便也没了继续周旋的必要,皇后娘娘很快离开了小花园。   而在皇后娘娘走后,程祈宁偷偷瞧了眼自己母亲的神色,一向爱笑的母亲现在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再联想到了之前皇后娘娘对她的刁难,程祈宁轻轻唤了声:“娘……”   赵氏从皇后娘娘走开的方向移开了视线,摸了摸程祈宁的软发:“念念怎么了?”   程祈宁抿唇,询问赵氏:“皇后娘娘当初,尚在闺中的时候,是不是同娘亲还有爹爹都认识?”   赵氏的神色稍稍变了。   ……   皇后娘娘看见程祈宁安然无恙地待在小花园,又想起那个本该带着程祈宁往冷宫走的宫女回来同她说的话,脸色更是难看极了。   既然程祈宁现在人在小花园,那那个宫女说的一定是假的。   今日这事,皇后娘娘不愿意让它出现任何的差错。   她谋略布局已久,若是出了错……实在是浪费了她的一番心血。   皇后娘娘想找到自己的侄女儿问问清楚,但是很快派去找李棠如的人回来了,告诉皇后娘娘,并未找到李棠如。   皇后娘娘这时候还没多想,只以为李棠如是在廖春台待到无趣,早一步回她的院子的,又吩咐宫女去李棠如的院子去找。   等着这宫女第二次告诉她没有找到李棠如,皇后娘娘才惊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她让宫女去她的宫里头找找,看李棠如会不会是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她的宫里。   只是这次在等着宫女来同她说有没有找到李棠如时间里,皇后娘娘自己的心一直惴惴不安着,喝了一盏又一盏茶,仍觉得自己的喉咙干涸得厉害。   待到了宫女回来告诉她,李棠如确实是不见了,皇后娘娘手中拿着的茶盏滑落在地,碎成了渣滓。   她的心里涌上了一个令她自己觉得不敢想象的猜测,但是皇后娘娘实在是有些不愿意相信。   而且她还不能直接吩咐宫女太监去冷宫那边找人,若是这样做了,未免显得她就像是事先知情一样了。   皇后娘娘身子有些泛凉,脸上却仍旧强撑出无波无澜的神情,吩咐道:“让来赴宴的姑娘们都留意着点,若是有谁看见了本宫的侄女儿,便告诉本宫,再找些宫女太监的,在整个宫里头都找找,真是,都快嫁人的孩子了,竟然还到处乱跑,惹得本宫担忧。”   在宫女应了“喏”下去寻找之后,皇后娘娘无力得瘫坐到了自己的凤座上,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她看了眼明亮的天色,心里无论如何也安不下心来,一个劲儿地祈祷,今日这事,千万不要出任何差错。   ……   过了许久,眼看着要到了散宴的时候了,皇后娘娘还是没听到有自己的侄女儿李棠如的消息。   其实也是,那些宫女太监的就算是听了皇后娘娘的话找遍了整个后宫,也不会往冷宫那边去。   谁也不觉得李棠如会在冷宫那里。   皇后娘娘这时候已经隐隐动了怒,怒斥着面前跪着的宫女同太监:“当真是整个后宫都找了吗?”   宫女太监跪着,磕头应道:“都找了。”   皇后娘娘冷冷凝视着他们,半晌没说话。   她让自己身边的贴身宫女去给跪着的那几个传了个话。   跪着的宫女太监听着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问他们有没有去冷宫找过,一个个面面相觑,后又一起摇头:“并未去那儿寻过。”   “还不快去找!”皇后娘娘又是一声怒斥。   跪着的那几个人连忙爬起来,一块往冷宫那边跑。   只是他们这心里还犯嘀咕呢,皇后娘娘这一定是太心急了,不然怎么会以为李姑娘在冷宫那块儿?   冷宫那里阴阴森森的,便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都不愿意去,更何况是那自幼被养在皇后娘娘,被皇后娘娘教养得格外娇贵的李棠如?   只是在到了冷宫,隐隐约约听见了一间屋子里面传来的少女的尖叫与哭闹声,这几个宫女太监皆是一愣。   循声赶过去,他们就看见了这冷宫的屋子外面,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瘦弱女人正站在门前,脸上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有眼尖的小太监认出了那个瘦弱女人:“婉才人!”   婉才人浑然不知身后走过来了几个宫女太监,她听着这屋里头小姑娘凄凄惨惨的叫声就觉得心里痛快。   没人知道她的性子有多阴暗,当初她初初入宫,便想着要凭借着自己的脸与聪明的脑子在后宫步步高升,可是这程子颐竟然敢在第一步就给她使绊子?   他当初害过她,就应该得到惩罚,怎么能够在她失了圣上的宠爱落魄之后,又回到韶京来,还要风风光光地做一个侯爷?   她不喜欢这样,这让她的心里不好受!   所有伤害过她的,都该受到报应。   还好她虽在宫中失去了大楚皇帝的宠爱,还被打入了冷宫,但是还有自己的同乡皇后娘娘的照拂,皇后娘娘显然也不喜欢程家,她也不喜欢,她们的愿望是一样的。   再加上当初她还承了皇后娘娘的恩情,她愿意为了皇后娘娘做事,帮了皇后娘娘,也就是帮了她自己。   当初程子颐将她的画像画得奇丑无比,还是皇后娘娘发现了这件事,将她主动介绍给了大楚皇帝,还给她出主意,教她怎么说话才能讨大楚皇帝的欢心,给大楚皇帝吹了枕边风,让程子颐一家无比狼狈地离开了京城。   现在听着这屋子里头的程祈宁凄凄惨惨的哭声,婉才人觉得自己心里最阴暗的一块仿佛是得到了满足,脸上的笑容也跟就越来越大。 第070章   太监宫女见婉才人不应, 又利着嗓子嗓音极大地叫了声:“才人!”   然而婉才人只是站在门前阴阴冷冷地笑着,对身后的人叫她的声音恍若未闻,浑然不知。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如今她满心满脑, 都是复仇的快感。   太监宫女们面面相觑。   他们这些在后宫里头做奴才的,自然听说过各种各样的宫中秘闻。   瞧见婉才人这样, 他们觉得, 她是疯了。   原本在得圣宠的时候,婉才人算得上是后宫里面最能显摆, 行事的高调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她这是一朝从天上掉到地上之后, 受不了刺激,疯了?   这种癫狂的模样让他们也觉得怕。   但是皇后娘娘让他们来冷宫这边找人呢, 不把皇后娘娘吩咐的事情做好, 他们也就别想在这宫里头混了。   有个胆子大些的太监上前猛地拽住了婉才人的胳膊, 婉才人被人碰触, 身子猛地滞住。   另外几个宫女飞快上前想推开门。   门内的哭喊声实在是凄厉。   只是这门被门锁锁住,她们几个一块儿用劲儿也没法推开。   婉才人这才从见这些人来了,先是愣住,而后脸上仍是大笑:“来了,可算是来了!”   她在这里站了一下午, 也笑了一下午了,竟然现在才等到这些人过来。   他们过来了,待会儿推开这扇门, 最令她兴奋的场景就能看到了。   婉才人的胳膊隐隐颤抖,大声道:“你们让开,钥匙在我这儿!”   她要亲自去推开这扇门,而后看看程子颐最宝贝的小女儿是怎样的狼狈与不堪!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时隔这么多年,她还是能让有心害她的人付出代价。   门被打开了。   眼下尚未到黄昏垂暮的时候,天光仍旧大亮,屋子里面的景物让人看得很清楚,里头杂着的气味让宫女太监皆是眉头一皱。   再联想到听见的那个女孩的哭声,他们的心里忽然觉得十分不妙。   这屋子里头的摆设很简单,就一张破破旧旧的架子床被摆在墙边,架子床上搭着的床幔已经是泛黄的茶色,后面隐隐约约罩着一双人影。   婉才人现在兴奋到了极点,并未察觉到为何这架子床上是一对儿人。   按着皇后娘娘的安排,这里是该有几个太监的。   她一步步走近了床榻,在站定的时候唇边的笑意森森的,却没有自己去把这床幔拉开。   她等着那些宫女太监去做这件事,她只需要站在旁边看着,看着自己最想见到的场景。   婉才人眼中的神色激荡着,显得十分兴奋。   床榻里头的那股子气味太重了……宫女们并不愿意上前,一个个用手帕遮住了鼻子,还有些不想在这里待了。   而小太监也是抬袖掩着鼻子上前,颤着手将床幔拉开。   还没等这小太监的手触及床幔,床上忽然滚下来了一个人。   这人裹着被子滚了下来,长发如泉得散在肩上,头发也遮住了脸,被子外头露了两个莹润的肩头。   婉才人看着这滚下来的人,尚未瞧清楚这人的脸,就先爆发了几声大笑。   在场的人见到这种场面,心里头对发生了什么也差不多都有些笃定了。   一个小太监蹲下身子去,拨开了裹着被子倒在地上的人蒙着脸的长发。   看清了长发下面那张满是泪痕的容颜,小太监的手立刻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完了!   “李姑娘!”   “李姑娘!”被子下面的人   婉才人的笑声慢慢停了下来,对小太监的话感到了诧异……什么李姑娘?   她垂眸,目光渐渐移到了被子里头的那人的脸上,看清了这被子里头的人是李棠如,她的笑容迅速垮了下去,不可思议地一下子扑倒了那团被子上,用手撕扯着李棠如的泪脸。   “不可能,不可能……”婉才人拼命摇着头,长长的指尖在李棠如的脸上留下了道道抓痕,“不会是这张脸,不会的!”   婉才人手下的力道更加大了起来,一定是她看错了,一定是她眼花了。   李棠如的脸上瞬间出现了几道红痕。   李棠如抬着泪眼,感觉到了自己面上传来的丝丝痛意,忽然扬起手就给了面前的人一巴掌:“滚!都给我滚!”   让所有的人都给她滚,她现在的样子,谁也不能看见!   婉才人向来是个不肯吃亏的泼辣性子,被李棠如扇了一巴掌,回过神来,手掌如风立刻也要扇回去一巴掌。   两个人撕扯地打成了一团。   宫女和太监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有一个飞快地跑出了这间屋子,去把这件事告诉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在看见了程祈宁安然无恙地待在小花园之后,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着,在知道了自己的侄女儿不见了之后,这种不安更是升到了极点,现在看见了自己派去冷宫的宫女,立刻让这宫女快些说话。   因那个屋子里的女子是李棠如,这宫女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她贴近了皇后娘娘的耳朵,将李棠如的事情告诉了皇后娘娘一人。   皇后娘娘在听了这件事之后,瞳仁猛地紧缩,而后眼中光亮又一点点聚集了起来。   她的指尖抠入到了肉里,痛意让她勉强维持住了作为后宫之主的威仪,却剧烈咳嗽了两声。   皇后娘娘做出一副容色怏怏的模样,推说自己的身体不好,吩咐着今个儿来赴宴的官家夫人们可以早些回府了。   皇后娘娘心里虽然着急,但是在短暂的思虑之后,决定先让宴会上的这些人回去,而后她悄悄带着几个人去冷宫看看,若是出事的人从程祈宁变成了她的侄女儿,无论如何她都要把这个消息给瞒下来!   李棠如是她培养了太久的一颗棋子,他们李家若是想一直声名显赫下去,就必须得让李棠如未来皇帝的后宫里帮衬帮衬。   这颗棋子,她还舍不得扔掉。   沉沉吸了一口气,看着宴会上的官家夫人已经有一些要离开宴席了,皇后娘娘抬手撑着自己的额头,病殃殃地站起来,咳嗽了两声,而后扬声道:“本宫目下身子有些乏了,不能恭送各位回去了,要先回自己的宫里歇息歇息了。”   而后在许多官家夫人关切的声音里头,被两个宫女搀扶着离开了廖春台。   一出廖春台,又走了几十步,转过拐角,皇后娘娘面容上的疲惫与病容忽然消失殆尽,松开了搀扶着她的两个宫女的手,提起了自己的裙摆,飞快往冷宫的方向小跑过去。   宫女赶紧跟到了皇后娘娘的后面。   离着冷宫还有一段距离,她们就能听见里面的哭声与责骂声。   皇后娘娘听出了这哭声与责骂声是李棠如的声音,心里头乱糟糟的。   她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后了,后宫里头各种腌臜手段也见了不少,而她更是擅长使用这些手段,更是个中好手,哪一次不都是她成竹在胸?   今日这事,实在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踏进那间屋子,看见裹着被子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与婉才人厮打着的姑娘,皇后娘娘还是不相信这便是自己的侄女儿,忙让宫女去把厮打在一起的两个人拽开,而她上前,看了一眼被子里面的人。   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那侄女儿现在赤红着一双眼睛,脸上满是泪痕与抓痕,望向了她的一眼中,充满了怨恨。   皇后娘娘忙将李棠如揽入了自己的怀里,跟着哭了起来。   李棠如一把将皇后娘娘推开,自己抱着被子,头埋在被子里面,哭声嚎啕。   皇后娘娘皱着眉,忽又在李棠如的耳边说道:“你先别哭,姑母知道你今个儿被几个太监顽了身子,不过是几个假人,你的身子还是干净的,乖,别哭。这事儿,姑母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她得赶紧将李棠如的情绪安抚好了,再过几个月便是李棠如嫁入东宫的日子,若是李棠如被困在今日的事情里头走不出去,如何再替她做事?   李棠如忽然抬眼,几缕头发遮住了半个眼睛,露出的一半眼睛里满满全是恨意。   即便是面对着自己往日最喜欢的姑母,现在她的眼里也全是恨意。   死死咬着下唇,李棠如听着皇后娘娘安慰她的话,忽然哽咽说道:“什么太监?”   许是哭的久了,她的嗓音格外沙哑。   皇后娘娘被李棠如质问得一愣,然后侧过头去看着那张架子床。   架子床上的床幔遮挡住了床上的人,皇后娘娘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脸色忽然变得苍白。   若是她没有认错……   那床上的人……   皇后娘娘缓缓站了起来,步子极其缓慢地往那架子床那边走了过去。   她的手指勾住了床幔,将床幔缓缓扯开。   等到了看清楚了床榻上躺着尚在酣睡的人,皇后娘娘忽然跌倒在了地上,面如死灰。   床上的人竟然是皇上……为什么是皇上?   被宫女拉住的婉才人站在一旁,她没有看见床上躺着的人是谁,只看见了那露出来的一角黄湛湛的衣角。   黄色的衣角上,隐隐约约还纹着龙纹。   婉才人的身子猛地僵住,而后用力挣开了拉住她的几个宫女,飞快冲到了床榻边。   待到了婉才人将榻上的人的睡颜看了个清楚,她怔愣了得有一刻,而后身子摇摇欲坠,似乎也要跌倒,却强撑着没有跌倒,只是口中忽而又爆发了癫狂的大笑。   这是这次的笑,没了最开始的畅快得意,反而透露着几分悲凉与绝望。   这屋子外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而屋子里面的人心事各异,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外面有人走近。   直到吵吵嚷嚷的议论声传来,皇后娘娘才惶惶然察觉到了有人过来了,她抬眼,看清了外面围着的那些官家夫人以及老爷们,眼中忽然大骇。   她连忙想让宫女去把这屋子的门给关上,不想让自己现在的绝望与自己侄女儿的丑态被人看见。   只是在她抬眼又对上了赵氏那双含着怜悯的杏眼之后,情绪彻底崩溃,脸上流下了两行清泪。   好不容易设的一个局,最后套住的却是自己,打碎了牙齿,只能往自己的肚子里吞,她现在心里好恨!   ……   人群后面,程祈宁跟在自己的哥哥身边,略略看了一眼屋里形色各异却都狼狈无比的几个人,眼中升起疑惑,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哥:“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知道这些官家夫人会往这边来,都是被宝珠带过来的,而宝珠之所以这么做,还是听了她大哥的话。   程祈君现在的脸上带着几分愠怒,他的个子高,视力又极好,看见了屋子里面的李棠如的狼狈样子,稍稍转念一想,想到这些人原本想要害的人是他的妹妹,心中的怒气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   “待到回府之后再同你说。”程祈君对程祈宁说道。   这些恶心人的手段,他知道便好了,妹妹什么都不需要知道。   只是程祈君虽然这样想,却不知道程祈宁的心思聪慧,看见了屋里的场景,联想到当时李棠如的那杯牛乳羹是要往她的身上倒的,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若不是有大哥护着她……结果程祈宁不敢去想。   程祈宁又看了一眼屋内的镜像,抿了抿唇,她的脸颊原本粉嫩嫩得像是贴了桃花一样,现在却稍稍有些惨白。   她有些心有余悸。   “大哥,谢谢你。”在离开了冷宫这里,跟着大哥往宫外走的时候,程祈宁垂着头对程祈君说道。   程祈君顿住步子,看了一眼程祈宁:“念念在想什么?”   怎么会突然向他道谢?   程祈宁轻轻笑了笑:“还好念念有大哥,要不是大哥在,今天李棠如……是不是要换成念念了?”   说着说着唇边的笑便收敛了下去。   程祈宁的手心有些凉,这是有些怕呢。   程祈君眯了眯眼,看着自己妹妹一会儿带着浅笑,一会儿笑容又敛去,知道妹妹心里可能是见了李棠如的下场,有些心有余悸,一时间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妹妹在谢他……可是他若要谢,还得去谢唐尧。   若非唐尧提醒,他根本不知道在这宴会上还会出这样的事。   方才他去问唐尧,想将这些事情问清楚,唐尧却只是神神秘秘地笑着,让他在皇后娘娘离席的时候,叫宝珠带着那些官家夫人跟着皇后娘娘到冷宫去。   他照着唐尧说的做了,之后便在冷宫看见了这样的场景。   唐尧到底是提前知道了些什么?又为什么会这么帮他的妹妹?   程祈君看着程祈宁,说了句:“念念你先随母亲离开,大哥要去找安国公世子说些事情。”   程祈宁点头,看着自己的大哥离去,又往前快走了两步,追上了赵氏。   赵氏方才看见了冷宫那间低矮的屋子里面的场景,有些震撼,现在的心绪还十分不安宁,等着程祈宁追上她牵住她的手的时候,还能感受到赵氏手心出的冷汗。   赵氏朝着程祈宁笑笑:“方才念念可是被吓到了?”   程祈宁点点头,又问道:“现在李棠如是不是不能嫁给太子了?”   “自然是不能了。”赵氏有些同情这李棠如,“她八成是要入宫了。”   同自己的姑母一起,侍奉现在的大楚皇帝。   正当好年纪的小姑娘,却要入宫,嫁给原本是自己姑父的大楚皇帝……赵氏想着,这小姑娘的心里一定很苦楚。   赵氏还不知道若不是有唐尧和自己的大儿子暗中护着,今个儿受罪的便是她的女儿了,只在同情着李棠如的遭遇,以为李棠如是后宫争斗的牺牲品。   只是这事倒是让赵氏更着急起了程祈宁的婚事。   她打探到了消息,大楚皇帝确实是有意,在第二年选秀的时候,让她的女儿也去参选。   若是到时候选上了……赵氏心里一千个一百个不情愿。   嫁到帝王家在赵氏的眼里是最不幸福的事情。   ……   程祈君找到唐尧的时候,唐尧正在廖春台最高的阁楼最顶层。   从这里能够眺望到大半个皇宫,连着冷宫那边聚集着许多人的状况也能看清楚。   程祈君找到唐尧,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让唐尧把今天的事情讲清楚。   唐尧正眺望着远处,看见了程祈君过来了,笑了笑:“大哥过来了?”   他自来到韶京,与程家人初见的时候便直呼程祈君“大哥”,唤程祈元“二哥”,初时程祈君同自己的二弟一样讨厌这个称呼,后来渐渐看唐尧顺眼了起来,又知道了自己的母亲同福宁长公主原本交往密切,倒也默许了这个称呼。   他点头,走近了唐尧,同唐尧一同看着冷宫那边。   程祈君冷冷开口问道:“今日这事,是谁做的?”   唐尧轻轻挑了挑眉,也不隐瞒:“皇后。”   程祈君侧眸看着唐尧,惯是无波无澜的眼中带上了些许的震惊:“皇后娘娘?”   他倒是相信唐尧说的话,但是对于皇后娘娘欲害他妹妹的事实感到有些吃惊。   没有理由……   唐尧看了眼程祈君,看清楚了他眼中的疑惑,忽然唇边勾笑地说了句:“大哥想知道今天的这件事是怎么回事?”   程祈君抿唇:“还请世子说清楚。”   唐尧知晓程祈君是聪明人,点到为止:“冷宫里头,原本不是我皇舅在,而是几个被下了药的太监在。”   声音逐渐趋冷:“而李棠如经受的那一些,原本是皇后娘娘安排着,要让念念……”   说到这里,忽然听见了身边传来一声响动,唐尧停住话语,侧过脸去看,就见程祈君攥拳捶向了墙壁。   程祈君咬牙道:“没人能伤害我的妹妹。”   他一定会好好保护着自己的妹妹的,从小时候看着那个可爱的粉粉糯糯的团子长成了现在容颜娇美的大姑娘,他一直想着要好好保护好自己的妹妹。   但是今日妹妹却差点就在他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   程祈君没办法原谅自己。   “没人会伤害到她的。”唐尧的唇边的笑意很浅,目光却很坚定。   “今天的事还没完。”唐尧又接了一句。   皇后娘娘的城府极深,在冷静过来之后,定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他才会用了点手段,让本该回自己的寝宫休息的大楚皇帝出现在了冷宫,顶替了原本该出现的几个太监。   皇后娘娘不是想把自己的侄女儿送入东宫,好像她们李家一直昌盛下去吗?现在他将计就计,直接让她那侄女儿入宫陪着她便是了。   李棠如被养在皇后娘娘的身边,皇后娘娘的心机与城府半点没有学去,反而倒是学会了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等着李棠如入宫了,同自己的姑母争宠,到时候场面一定很好看。   让恶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合适了。   程祈君抿唇看着唐尧,忽然出声问了一句:“世子为什么会插手进来?”   唐尧的身子微顿,很快脸上又带上了笑意吟吟:“大哥难道不知道吗?”   心里面倒是忽然升起了几分忐忑。   面前这可是程祈宁很敬重的大哥……   藏在袖子下的手指忍不住摩挲了两下。   程祈君透过了唐尧的笑意,看出了他的紧张,忽然淡淡笑了,拍了拍唐尧的肩头:“不想知道。”   猜到是猜到了唐尧的心思,但是他就是坏心思地想再给唐尧添点麻烦。   谁让他看中的是他最宝贝的妹妹。   ……   大楚皇帝一直到了晚上才醒。   他原本记得自己是要到寝宫里面休息的,但是后来似乎是被谁给带走了,中间还做了个绮丽无比的梦境,却没想到自己醒来的时候,竟是在皇后娘娘的宫殿之内。   面前似乎还跪着个人,大楚皇帝撑起了自己的身子来,而后立刻感觉到了自己的身子的不对劲。   虚乏得厉害。   他这是经历了些什么?   掀开了金色的帷帐,大楚皇帝的身边立刻凑上来了个小太监将他的身子扶住:“圣上慢一些。”   大楚皇帝将自己的手搭在了小太监的手里,撑着腰站了起来,看见了跪在下头的竟是自己的皇后,立刻大惊失色:“朕的皇后怎么跪在这里,快起来?”   皇后娘娘抬起脸来,脸上满是泪痕,眼睛肿肿的,似乎是哭了很久。   大楚皇帝从未见过皇后娘娘哭过,立刻意识到是出了什么事了,忙想俯下身将皇后娘娘拉起来:“这是出什么事了?”   腰下到一半停住,酸疼得厉害,大楚皇帝伸出去拉皇后娘娘的手忙搭在了自己的腰上,撑住了自己的身子,然后看着皇后娘娘,又问了句:“快说你这是怎么了?”   虽然有些担忧自己的皇后是出了什么事,但是现在大楚皇帝觉得自己的身子疲乏得厉害,只想找太医问问,吃几帖药,看见了皇后娘娘泪涟涟的脸,心里更多的是有些不耐烦。   皇后娘娘这时让满屋子的宫女太监都走了出去。   大楚皇帝在螺钿细的圆桌前坐下,看着皇后娘娘的动作,他说道:“是出了什么大事?”   皇后娘娘垂眸,泪水依旧不止:“皇上,您可还记得自己白日里做的事?”   大楚皇帝用手撑住了自己的脑袋,仔细思忖,却是未有任何记忆。   今日白日他又到了宴席上,看见了曾经让他心心念念的赵氏,想着明年选秀的时候能让赵氏那个美貌的女儿入宫,心里不免有些高兴,于是就多酌了两杯。   饮了酒之后才想起太医曾嘱咐过他要滴酒不沾,大楚皇帝便早早离了席,想找个太医看看他这饮了酒对他的身子有无妨碍。   后来……好像遇到了他长姐家的独子,他那外甥来着。   再后来的事情实在是记不清了。   除了那场梦。   但是那种梦,大楚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对自己的皇后提起。   他摇了摇头:“今日朕到了廖春台看了眼之后,便回了自己的宫里去休息了,对了,朕是怎么到了你的宫里的?”   看着皇后始终跪在他的脚边,大楚皇帝皱了皱眉:“皇后起来便是,不必一直跪着。”   皇后却是摇了摇头:“请皇上准臣妾在这里跪着。”   她抬起了泪眼看着大楚皇帝:“皇上,今日您,差点临幸了不该临幸的人。”   临幸……大楚皇帝猛地想到了自己的那个梦。   正值青葱年纪的小姑娘、娇娇软软的肉.体……   都是真的?   怎么可能?   大楚皇帝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更白了几分:“胡说什么!朕明明是在自己的寝宫睡觉,哪里有临幸过什么人?”   皇后娘娘面上的神情变得凄厉了起来:“是臣妾的侄女儿!皇上您差点就临幸了臣妾的侄女儿!”   大楚皇帝彻底怔住:“放肆!”   “臣妾从来不会对皇上说假话。”皇后娘娘跪着哭着,“这么多年了,臣妾的性子,皇上您难道还不知道吗?”   大楚皇帝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皇后的侄女儿……李家的那个姑娘。   皇后娘娘前些日子还来同他商议着,定下了这个姑娘同他儿子的婚事!   他怎么可能差点临幸了她?这让他怎么和自己的儿子交代?   但是他的皇后……确实没有骗过他,这么大的事,更是没有说谎的必要。   “朕……”大楚皇帝的喉咙干涩得厉害,“朕当真差点临幸了你的,侄女儿?”   “臣妾不敢说谎啊!”皇后娘娘的哭声更大,“皇上当真差点就临幸了臣妾的侄女儿,那是臣妾的侄女儿,臣妾的心像是被刀子挖去了肉一样痛啊!”   “在哪儿?”大楚皇帝又问了一句。   他对下午的记忆实在是模糊,都觉得那是一个梦,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去过什么地方,更记不起来自己做过了什么事。   “在冷宫。”皇后娘娘忽然咬牙,“在被皇上贬到冷宫的婉才人的屋里。”   婉才人……大楚皇帝的眉心微动。   看着大楚皇帝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猜疑,皇后娘娘捏着自己的手,继续道:“宫女太监们是瞧见了婉才人站在冷宫的门边,一直冷笑,过去了才发现,她把皇上您和臣妾的侄女儿锁在了同一处。”   皇后娘娘捏着帕子拍着自己的胸口:“臣妾心疼侄女儿,真的心疼!”   大楚皇帝的眸光凝了凝:“今天这事情,和婉才人有关系?”   “臣妾不知道。”皇后娘娘摇着头,泪水满面,“臣妾只在乎臣妾的侄女儿,刚及笄的小姑娘,就受了这样的罪。”   大楚皇帝这时候已经信了皇后娘娘的话,不忍心看皇后脸上的悲怆神色,别开眼,忽然将桌上摆着的茶盏甩在了地上:“这婉才人的心实在歹毒!陷害朕的皇嗣还不止,居然还要让朕出这种丑!”   皇后娘娘听完了大楚皇帝的话,心中稍安,哭声仍旧不绝于耳。   今日这事,既然牵扯到了皇帝,那就不可能草草了事,与其让大楚皇帝派人去查,不如早一步把调查的权利收在自己的手里。   皇后娘娘动了动眼珠子:“皇上,若真是婉才人,臣妾断然不会放过她!这事,请皇上交给臣妾去查,臣妾要给自己的侄女儿一个公道!”   不能让大楚皇帝派别的人去查,那个本该拿着圆玉去找婉才人的宫女现在无缘无故消失了,皇后娘娘总觉得自己这是做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里面的螳螂,心里十分不安。   “罢了。”大楚皇帝本来就鲜少插手后宫的事情,之前也总是把事情全权交给皇后来处理的,他道,“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查吧。”   “至于你那个侄女儿……”大楚皇帝撑着自己的额头,头疼极了。   他不知道要如何处置皇后的这个侄女儿,原来这是要给他做儿媳的人啊……   皇后娘娘跪着往前走了两步,离着大楚皇帝更加近了许多,忽然俯下身去,给大楚皇帝磕了几个头:“皇上,请皇上不要让臣妾的侄女儿入宫!”   大楚皇帝一愣,翁了翁唇:“可是朕已经临幸了她……”   “若是皇上坚持声称没有临幸过臣妾的侄女儿,外面的人就不会说什么。”皇后娘娘的头仍置于地上,“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封口不难,臣妾只想要皇上的一句话,不要让臣妾的侄女儿入宫。”   她虽然对大楚皇帝并无多少感情,但是也绝不能够接受自己的侄女儿与自己共侍一夫!   今日虽说最后被那个不长眼的宝珠公主带过来了十几个官家夫人,看了她侄女儿的热闹,但是在冷静下来之后,皇后娘娘觉得,要封口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再说了,若是大楚皇帝自己都坚持说,没有临幸过李棠如,谁敢反驳龙言?白的也能说成黑的,假的就是真的。   若是真的让李棠如入宫做大楚皇帝的妃嫔,她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晚辈成了与她争宠的……她接受不了!   大楚皇帝这时候伸出手,轻轻叩着桌面,定定地看着皇后娘娘:“朕,当真没有临幸过你的侄女儿?”   他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现在这种状况,分明是纵.欲之后的结果。   “未曾。”皇后娘娘说的很是坚定。   大楚皇帝半晌无言,忽然又抬眼看着皇后:“不,朕临幸了她。”   皇后娘娘的身子猛地一滞,几乎不敢抬头去看大楚皇帝的眼。   她迅速做出了反应,猛地又往地上叩了几个头:“即便是这样,臣妾也请皇上当这件事情没发生过!”   大楚皇帝说:“朕可以不纳她入宫。”   皇后娘娘舒了一口气。   “但是也不能再接受她做太子良媛。”大楚皇帝坚定说道。   皇后娘娘猛地睁大了眼,她培养了李棠如十几年,就是为了让李棠如嫁入东宫的……现在功亏一篑……   明知希望渺茫,她还是想说什么来挽回,门边忽然传来了几声凄惨的哭声:“皇上,皇上,臣女求皇上负责!”   是她那个侄女儿,李棠如的声音。 第071章   皇后娘娘的身子一滞, 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李棠如现在会到这里。   她明明已经让宫女太监的把李棠如给看住了,还吩咐了几个太医去看一下李棠如的身子状况,根本没有想到李棠如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屋里头的太监宫女都被清了出去, 这屋里头只有她和大楚皇帝, 皇后娘娘想找个宫女太监赶紧去把李棠如带下去,却找不到人去做这件事。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侄女儿泪眼盈盈地走进了屋子, 看着李棠如一身轻衫, 弱柳扶风地在大楚皇帝的脚边跪下。   大楚皇帝之前在皇后娘娘的宫里也见过李棠如几次,只当这是个晚辈, 略略看过几眼便移开了目光,只是这次因着下午的事, 看向了李棠如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不一般,打李棠如进来, 大楚皇帝的目光就没从李棠如的身上移开过。   李棠如在皇后娘娘的身边跪下:“皇上。”   嗓音含着沙一般, 眼睛还是红肿着的, 这张脸和这声音都让人格外心疼。   皇后娘娘的脸上带着苦笑:“棠儿今下午受了惊, 该回去多歇会儿,快回去,再过片刻姑母便去看你。”   李棠如抬起眼,却没有看皇后娘娘,而是迎上了大楚皇帝正打量着她的目光。   她在对上了大楚皇帝的目光之后, 眼眶中就又涌出了泪水:“不回去。”   皇后娘娘的脸色陡然变白了许多。   她瓮动着嘴唇,神色严厉了下来:“胡闹!”   皇后娘娘站起身来,往殿外看了一眼, 扬声道:“快进来把她带回去!”   侧过脸来,脸上的神色却是强撑出了几分慈爱:“你这孩子!受了这么大的惊吓都不懂得要好好休息着,要是你的身子因为这事损耗了,可得又让姑母心疼半晌了。”   李棠如跪在大楚皇帝的脚下,脊背挺直着,对皇后娘娘的一番话听若未闻:“臣女请皇上给臣女一个公道。”   皇后娘娘的手猛然一抖。   她看着李棠如这一身打扮,轻衫微拢,身姿曲线展露无疑,再看着李棠如跪在那里的姿势与语气里的坚定,皇后娘娘的心里忽然就生出了点膈应。   李棠如是被养在她身边的,她晓得李棠如性子里的娇纵与不吃亏,也晓得这个孩子现在的智谋还不够稳重……   所以侄女儿现在跪在这里的意图是……   “说。”大楚皇帝眯着眼看着李棠如的脸。   大楚皇帝的话一落,李棠如眼中的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纷纷掉落,哭起来的时候腮红唇红,往大楚皇帝看过去的那一眼带着愁带着怨……还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皇上今日下午临幸了臣女。”李棠如的脸上带着泪,声线虽说有些沙哑但还是平稳的,“请皇上给臣女一个交代。”   皇后娘娘脸上立刻毫无血色:“棠儿,你先给姑母回去,这件事,姑母晚些同你说!”   到底是谁把李棠如放进来的?她原本打算着自己先在大楚皇帝这边,同大楚皇帝说定不要让李棠如入宫的事,再去找李棠如,安抚好自己侄女儿的情绪,为什么这个时候,李棠如就到了这儿来了?   “别胡闹!”见李棠如跪在那里的身子分毫未动,皇后娘娘也动了怒,声线阴沉。   李棠如只定定地看着大楚皇帝:“请给臣女一个交代。”   她忽然再度倾身下去叩头,身上的轻衫滑落下去了几寸,露出了布满红痕的肩头。   大楚皇帝发出了一声轻咳。   皇后娘娘见李棠如冥顽不灵,心里气恼,但是在大楚皇帝面前,显然不是发火的时候,于是也在李棠如的身边跪了下来。   她看着大楚皇帝,缓缓咬着头,眼中也聚满了泪水。   皇后希望大楚皇帝能懂她的意思,不要,不要让她的侄女儿进宫。   若是李棠如进了宫,那她的颜面要置于何处?   大楚皇帝的目光在皇后娘娘的身上略过,最终停在了李棠如的身上。   刚及笄的年纪,正是早春枝头开得最好的一朵花。   原本属意让她给自己的儿子做良媛,现在经过了这一遭,她与他的皇儿,注定是不可能了。   他心里清楚,今日下午的事,是确有其事,他确实是临幸了李棠如。   在李棠如未来之时,大楚皇帝也想过对策,他答应了皇后娘娘说不让李棠如入宫,但是也不能接受李棠如再嫁给他的皇子。   只不过……他能给这李棠如找一门好的婚事,让她不入帝王家,也能有个好的归宿,算是补偿了。   可是现在瞧着李棠如婀娜的身段和梨花带雨的泪脸,大楚皇帝忽然就转变了主意。   他缓缓开口:“李氏棠如。”   李棠如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抬眼直视着大楚皇帝。   “你与太子的婚事,免了。”   李棠如的身子僵硬了许多,很快便听见大楚皇帝又说道:“只是你既承皇恩,准你择吉日入宫,初为美人。”   李棠如猛地叩下头去:“臣女多谢皇上。”   抬起脸来的时候,破涕而笑。   而皇后娘娘则是身子僵硬在了原地。   她看着大楚皇帝唇边的笑意,耳边又听见了李棠如的那一声轻笑,头一次觉得,这两个陪伴了她十几年二十几年的人,如此陌生。   ……   大楚皇帝离开时,皇后娘娘与李棠如一道将大楚皇帝送出皇后的宫殿。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皇后娘娘侧过脸去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李棠如,忽然高高扬起了手来:“你怎么这么胡闹!”   李棠如抬手挡住了皇后娘娘的手:“侄女儿并未胡闹。”   她盯着皇后娘娘的脸,往常对皇后娘娘的敬重与爱戴一扫而尽,脸上的高傲毫不掩饰:“方才姑母与皇上的话,侄女儿站在外头,都听见了。”   皇后娘娘愣住,扬起的手忽然无力垂了下去。   李棠如松开了攥住了皇后娘娘手腕的手,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锁骨,那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道红痕:“侄女儿今个儿受了这么大的罪,姑母却要同皇上说,事情没有发生过?说他没有临幸过侄女儿?”   “以前的时候,侄女儿一直觉得姑母待侄女儿,事事为了侄女儿考虑,可是今天的姑母是怎么了?”   “姑母是为了你好……”皇后娘娘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不是的。”李棠如忽然垂下头去,“姑母,今天您安排的那些事,侄女儿都知晓了。”   皇后娘娘眼中的神色一厉,转瞬眼中光芒又温和了下去,声音带了几分恼怒:“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安排了什么事?让你去泼程家姑娘一声,还不是为了帮你出气。”   李棠如冷笑了两声:“为我出气,姑母好能为侄女儿着想!”   皇后娘娘宫里头的廊下挂着数盏明灯,这时候忽然灭了一盏,李棠如脸上被打上了一片阴影,衬得她的笑容更加阴冷:“姑母,你猜我知道了些什么了?”   她压低了声音:“那杏仁牛乳,当真只是普普通通的几碗杏仁牛乳吗?!”   长指压下了自己的衣襟,李棠如指着自己锁骨上的红痕给皇后娘娘看:“侄女儿尝过了那牛乳羹的滋味,最是清楚这杏仁牛乳里混了什么!”   皇后娘娘猛地倒退了一步,仍在狡辩:“怎么会……此事并非本宫所为。”   李棠如挑眉:“侄女儿知道的不止是这些。”   她暗自发笑:“侄女儿知道姑母想将罪都嫁祸给冷宫里那个疯子一样的女人,姑母,您把侄女儿当棋子使,侄女儿就不一样了,姑母想做什么,侄女儿会帮您做。”   “只是侄女儿要姑母,帮侄女儿扫清后宫里头的障碍。”李棠如看了一眼皇后娘娘身后的殿宇。   自打小时候在这奢华的宫殿里头玩闹,看着自己的姑母受到后宫妃嫔的跪拜,她就暗下决心,早晚会坐到与姑母相同的位置上。   经历了今日一事,她原本觉得自己完了!后来有人把皇后娘娘对她的利用都讲了个清楚,她才晓得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知道了自己竟是毁在了自己最信任最依赖的姑母手里。   那时候她是想看程祈宁出丑没错,可是还没有到要让程祈宁毁了清誉、污了身子的地步啊……   她的姑母借刀杀人,而她就是被她当做了刀使,被利用之后还在想着姑母是为她好,还要对自己的姑母感恩戴德!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她不会再给自己的姑母利用她的机会了。   李棠如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轻衫,对站在她身边的皇后娘娘说道:“夜深了,侄女儿想要回去了,皇上既然已经封我为贵人,想来很快侄女儿就会有自己的寝宫了,到时候还要向姑母讨教讨教,要如何管束下人,打理自己的宫殿。”   皇后娘娘脸上的神色愈发难看。   看着李棠如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皇后娘娘忽然抬头看了眼深湛的夜空。   月亮正圆,桂花飘香,可是她的心里,却忽然空落落得厉害。   ……   皇后娘娘有意封锁住消息,但是有些人还是很早便知道了这件事。   七皇子在听说了这事的时候已经从皇宫回到了自己的府中,听着心腹禀报完,他倒是勾唇笑笑:“如此甚好。”   他正在与薛平阳对弈,往棋盘上落下一子,抬眼看着薛平阳:“薛兄对这件事怎么看?”   薛平阳皱着眉:“此事对殿下来讲,是件好事。”   他跟在七皇子之后落下一子:“皇后娘娘原本属意让自己的侄女儿嫁入东宫,做太子良媛,恐怕还有在太子登基之后,扶她侄女儿做皇后的意图,如此以来,李家的根基便更加稳固。”   “她这心思,一看便知,正是如此。”七皇子颔首。   “只是现在不知事情是出了什么差错,让她这侄女儿被大楚皇帝宠幸了。”薛平阳眯了眯眼,“皇后娘娘的如意算盘是落空了,还要和自己的侄女儿争宠……”   “原本这李家近两年,除去了当今皇后娘娘,根本没有能人,现在皇后娘娘未自己家族找好的后路,反而成了她自己在后宫中的一个麻烦。”薛平阳轻笑,“恭喜殿下。”   七皇子的唇边抿开了淡淡笑意,心里确实对这件事感到了愉悦。   李家显而易见是站在太子那一党的,这李家又全靠皇后娘娘在撑着,皇后娘娘的烦心事多了,于他来讲,确实是好事。   正抿唇笑着,薛平阳又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字:“殿下,您输了。”   ……   薛平阳离开七皇子的府邸的时候,已接近申时,他行了几步,脚步忽然一顿,而后忽又加快了步子,往夜市那边去了。   薛平阳在一家书坊面前停住脚,步子微顿,往身后看了一眼,而后唇边勾起笑,进了书坊。   在薛平阳进了书坊之后,一人也站住脚,到了一个卖杂耍的铺子前面,开始把玩着那些杂耍。   看见了书坊里薛平阳手执着几本书走了出来,那人又迅速跟了上去。   而在这两人的身影都消失在了夜市尽头之后,薛平阳从书坊里缓缓走了出来。   他看着紧跟着自己的孪生胞弟薛平川的那人,唇边的笑意渐渐趋冷。   七皇子果然在防着他。   ……   程祈宁回到东宁侯府的时候,立刻有小丫鬟请她到方鹤居去,说是老太太要见她。   程祈宁跟着小丫鬟一道过去,进了方鹤居,便看见她的祖母站在堂前,一直紧盯着月洞门的方向,等到了程祈宁的身影出现在了这里,老太太的眼前一亮,忙去将程祈宁的手拉住。   程祈宁歪头看着老太太,忍不住责备了老太太身边跟着的丫鬟两声:“我祖母还病着呢,你们怎不把她看住了,让她好好歇息歇息?”   小丫鬟皱着眉:“老太太执意要在院子里等,我们拦也拦不住。”   苏老太太拉着程祈宁的手便往屋里头走,一边笑着看着程祈宁的侧脸儿:“萍姑有没有事瞒着我?”   程祈宁跟着苏老太太踏进了正屋,笑着看了眼苏老太太:“怎会有事情瞒着你?”   苏老太太凝视着程祈宁的一双杏眼,摇头说道:“瞒了!萍姑要搬走了!”   她眉心往中间一拢,像是要哭出来一样:“萍姑想走,娘亲也不拦着,只是要带着娘亲一道走。”   程祈宁的身子微滞。   在东宁侯同意了他们家可以搬出去之后,曾经嘱咐过他们,莫要将分家的事情告诉苏老太太,且让她时常回东宁侯府,继续在老太太身边假扮做她的小姑姑。   所以她的祖母这是怎么知道的……   祖母还想要跟着她一道离开?   程祈宁看着苏老太太的目光清凌凌的,带着几分打量。   她总觉得自己的祖母很清醒。   祖母说想让他们把她也带走,想来确实是不想再待在东宁侯府了。   若是祖母是在装疯卖傻,那让祖母装疯卖傻的理由又在哪里呢?   程祈宁抿唇未言,也并未给苏老太太承诺。   不久之后,程祈宁离开了苏老太太的方鹤居,往自己的谷露居走。   走过了廊庑之下的时候,却在拐角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程祈宁垂下头,脚步慢了下来,走到了那人跟前的时候,才福了福身子:“世子。”   唐尧见程祈宁过来,本来倚着墙的背直了起来,对程祈宁说道:“方才,你在你祖母那里?”   目光停在了程祈宁的脸上许久,今日他为了让事情万无一失,一直在暗中盯着那些人,便未能常到程祈宁的身边去转转。   廖春台僻静的去处有不少,若是不是因为要防着皇后娘娘,正是他能同小姑娘好好培养感情的好地方。   程祈宁颔首:“世子为何来到了这里?”   “同你大哥说了些事情。”唐尧看着程祈宁的小脸儿,唇边勾着笑意,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更加俊朗。   程祈宁抬眼,果然看见了站在唐尧身边的正是她的大哥程祈君,目光在唐尧与程祈君中间转了转:“你们在说些什么?”   唐尧与程祈君交换了一下目光,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他们方才谈的事情闭口不言。   程祈君先道:“唐尧来请教了我一些问题。”   唐尧的眉尾微动,扫了程祈君一眼,喉腔中发出了一声轻笑,似是赞同又似是不满:“对。”   眼下这时候,程祈宁在乎的他都得讨好了,就姑且让程祈君占占便宜吧。   “请教问题?”程祈宁眯了眯眼,倒是对大哥的这个说辞半信半疑,倒是也没有多问。   程祈君看了眼天色,皱着眉对程祈宁道:“都到这时候了,还不快回自己的院子睡觉。”   程祈宁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往唐尧的身上扫,今日在廖春台的时候,除却了在凉亭中遇到的那次,之后她便一直没有看见过唐尧。   好像是习惯了唐尧总是时不时就凑到她的身边来,现在唐尧忽然没那么殷勤了,程祈宁觉得自己心里的滋味古古怪怪的。   忍不住想要去猜唐尧不在她眼前的时候,都去做了些什么。   被大哥催促,程祈宁从唐尧的身上移开眼,点了点头,轻轻“哦”了一声,而后十分乖巧地说道:“那念念现在便回去。”   待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程祈宁看了一眼爬满了花枝的墙头,忽然顿足,对身边跟着她的小丫鬟说:“你先进屋去,我到秋千架下玩会儿。”   小丫鬟虽然不似春秀允星那般在程祈宁的身边伺候了很久,倒是也清楚程祈宁爱赏花画花的性子,倒也乖巧应了“喏”,进了屋里去了。   程祈宁坐到秋千上,在自己外公家里的时候从秋千架上摔下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只坐着不敢乱动,小脑袋偏在秋千索上,默默地看着墙头的位置。   今个儿在她大哥未来找她之前,在宴席上的时候,她听到了有几个贵女在议论唐尧。   她们都说唐尧的性子原来没有传闻中的那般可怕,甚至有几个还娇娇怯怯红着脸,赞美唐尧玉面长身,五官生得精致绝伦,眉眼里面哪有什么戾气,分明是个清俊的公子哥。   她承认唐尧比她初见他的时候猜测得要好得多,但是听见了这些小姑娘聚在一起称赞唐尧,心里反而很不是个滋味。   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渐渐陷入沉思,秋千就一点一点晃了起来,圆月的光辉照亮了整个院子,程祈宁的身影被月光照在地上,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秋千忽然停住了。   程祈宁的身子还保持着要随着秋千往上荡的姿势,秋千停住,她的身子没停。   还好被人将她的拽着秋千索的手连着秋千索一并握住。   程祈宁偏过头,看清了来人,压低了声音:“你怎么又偷偷进来了?”   唐尧的手从程祈宁的手上拿了下来:“你怎么又荡秋千了?”   他的目光沉沉,从她的绿底白梅的绣鞋上扫过:“忘了自己的脚伤了?”   程祈宁从秋千上跳了下来,望了一眼自己的屋子,里头灯光亮着,隐约还能看见几个小丫鬟的身影,忙将唐尧往外拽。   出了月洞门,知道小丫鬟们看不见唐尧了,程祈宁的心里才安定了许多,睨了一眼唐尧:“三番两次爬我的墙头,若是让我大哥二哥知道了,早晚有一天会把你的腿给打折了。”   语气并非恼怒,更多的是一种嗔怪。   唐尧脸上带上了笑,皎皎的月光底下,泪痣都被衬得很漂亮,面容一时盛极:“方才念念与我、与你大哥告别,走了十七步之后,回头看了一眼,走了四十二步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站在月洞门旁边,唐尧忽然往程祈宁的身边凑近了一步,略略俯身,与程祈宁面对面只有几寸的距离:“我觉得,念念这是舍不得我。”   “我从来都不舍得念念伤心难过,念念既然这般思我,便是明日就被念念的两位兄长打断腿了,今夜翻墙也要进来了。”   他的语速缓慢,嗓音比之刚遇见程祈宁那时候的沙哑暗沉,多了分朗润,声音不大,但是足够让程祈宁把每个字都听了个清楚。   他斜眉微笑,盯着小姑娘细软浓黑的发丝之下,露出的半截红透的耳垂,往程祈宁的身边又逼近了一步:“念念来说说,我方才说的那些,可是都对?”   告诉他,告诉他他方才看见程祈宁几番回首,看的人都是他,不是程祈君。   狂喜之后再落空的话……他怕自己没办法再君子下去了。   等了几十年了,他已经等了几十年了,前世他一直陪着程祈宁走到了太后的位子,一直在程祈宁的身边陪着,却因为他对顾銮的控制,只换来了程祈宁的敌对,这一世他步步谋略,将那些想暗害程祈宁的人都清理了个干净……   所以这次她可以放心来把心放在他的身上了。   天知道他在初遇程祈宁的时候,便曾想过像个土匪一般直接将她劫到自己那里,藏着她,让她往后余生的世界里只能面对他。   但是他又不愿意看她不快乐。   所以他步步为营,让那些想害程祈宁的未能得逞,而他虽从未在程祈宁身边掩藏着自己的心事,却谨守着男女大防,未曾逾矩过。   只是若是她到了现在还不动心……他恐怕没办法再等。   赵氏已经在给小姑娘相看婚事,而他似乎并不在赵氏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这显赫之极的出身是多少人求之不得,但是赵氏似乎看不中的就是他的出身。   离着权力漩涡太近,一不小心便会被卷入其中,再也没法抽身。   偏偏他没法直接冲到赵氏面前,同赵氏说他可以,他有本事护着程祈宁一生安稳。   若是当真如此,赵氏只会当他是一个疯子。   他是疯了,恋慕了几十年求而不得,这种感情早就在心里成为一种执念了。   程祈宁在这时抬眼看了唐尧一眼。   皎皎月光下,他玉面红唇,惊才绝艳,斜眉而笑的样子,是他惯有的意气风发。   只是在她看向了他那双深邃的眸眼的时候,却在他因含笑而略略弯着的眼睛里,瞧见了几分惊惶。   到了韶京这几个月,程祈宁先是觉得唐尧别有图谋不够可靠,后又看清唐尧对程家并无恶意渐渐放松了警惕,可是这些时日……   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起唐尧。   唐尧待她好,她又不是无心之人,并不是不知道。   只是她从未思考过自己要择一个怎样的夫婿,在家里被爹娘护着,被大哥二哥宠着的感觉太好,程祈宁想着能在闺中多待一时便多待一时。   而且偷瞧他这种事……都是偷瞧了,他这么直白地给戳破了,她怎么好意识说自己几度回首看的都是他?   唐尧等了许久没有听到程祈宁的回话,眉梢微动,脸上的笑容没变,眼中凝起的郁色却越来越深。   他果然是期待错了吗……   勾着的唇落了下去,唐尧撇了撇嘴,脊背依旧骄傲挺直:“不管你回头是不是瞧我了,总之看在我的眼里就是在看我。”   他与程祈宁面对面仅隔几寸,程祈宁将唐尧的神色变化看了个清楚,心尖忽然微动。   整个韶京都在说唐尧是位混不吝的主儿,有着长公主娘,安国公做爹,自是有底气无法无天,可是她却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害怕。   太在乎的时候才会害怕。   想通了这点,程祈宁忽然弯唇笑了,巴掌大的小脸儿上,杏眼弯起,眸光潋滟着,梨涡点在两颊,原本容貌就盛极,笑起来更是能让人迷了眼。   她软语道:“今个儿在宴会上的时候,念念听到了有人在议论世子。”   唐尧正凝视着小姑娘的笑脸儿,目不转睛,听她说有人议论他,忙道:“休要听那些人胡言乱语,他们说我是韶京的小恶霸,‘霸’字是认了,‘恶’这个字,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认的。我的性子,没有那么暴虐。”   程祈宁抬眼看他:“他们说的不是这个。”   程祈宁看着唐尧的脸,她也见过他阴阴沉沉发怒的时候的样子,在那次抱着她去惩戒郑景林的时候,在小巷子里头找见了她发现她崴脚的时候……   那些时候他的眉宇间交织着邪佞与戾气,只是当他面对着她的时候,眉宇间再多的戾气都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半是温柔半是紧张的清澈目光。   他这张脸,果然生得很是动人,不怪那些贵女在只瞧见了他的身姿之后,惊艳赞叹。   但是她不高兴呢。   不高兴从那些女子的嘴里听到对唐尧的赞美、以及倾慕。   “那他们还说了我些什么?”唐尧有些着急。   人言可畏,他知道流言的厉害,他重生到自己刚出生的时候,已经活过一世的人,对这一世有着清晰无比的规划,大楚皇帝不够信任他的娘亲福宁长公主,更不信任他的父亲安国公,他若自小循规循矩、展露才华,只能让大楚皇帝对他们一家更为猜忌。   再加上前世在他摄政之后,不少官员总是有意无意想往他身边送女人,唐尧实在不堪其烦,索性就树了个恶霸的名声,免去了大楚皇帝的猜忌,也斩掉一些不必要的桃花。   但是这样,只有一点不好,他怕程祈宁也误会。   “柳尚书与陈少卿家的女儿,凑在一块儿,夸你好看。”程祈宁咬了咬自己殷红的唇瓣,目光清凌凌地望着唐尧的这张脸,“她们这样说,我不喜欢。”   唐尧的喉间一时哽住,有些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念念,你说的是你不喜欢?”   心头大震,忍不住伸手将程祈宁细弱的肩头扣住,手下有些颤抖,   程祈宁挑眉而笑,仰着脸看着他:“我不喜欢。”   唐尧只觉得小姑娘现在冲着他笑的样子美的不像话,眸中激荡着狂喜,忽然将程祈宁揽入了自己的怀里:“柳尚书和陈少卿是么……我记住了。”   程祈宁被唐尧的动作吓了一跳,忙用手推着唐尧的胸膛:“你别这样抱着我。”   这还是在她的谷露居的门前呢,她许久未回自己的屋里去,若是让小丫鬟瞧见了她和唐尧搂搂抱抱的模样,那唐尧当真是要被她大哥二哥还有她爹,给打断腿了!   唐尧的身子却没被撼动分毫。   他一手揽着程祈宁的细腰,将程祈宁牢牢锢在自己的怀里,一手放在程祈宁的脑后,而他的下巴枕到了程祈宁的肩窝上:“你让我等了太久了。”   温热的气息打到了程祈宁的耳垂上,她自己都能感觉自己耳后的肌肤有些发烫,还在推着唐尧:“你老实点。”   唐尧痴痴笑了两声。   程祈宁简直想拿巴掌把像是粘在了自己肩上的这人给拍死,她不过是说了一句不喜欢听别人仰慕唐尧,他这是开始胡思乱想些什么了?   被唐尧身上清新的气息包裹,程祈宁端丽的眉眼里染上了低低的恼怒:“你再不放开,就当我方才那句话没说!”   咬牙切齿的语气让唐尧把程祈宁松开,唐尧看着程祈宁涨红的小脸儿,当真是艳若桃李娇比芙蓉,心随念转,看着程祈宁因生气而咬着唇。   细细的上挑的柳叶眉,含嗔含怒的娇媚的眸眼,比樱桃还要红的唇瓣。   唐尧忽然轻笑,而后飞快倾身,往程祈宁的唇上一啄。   看着小姑娘僵在了原地,唐尧上挑的眉梢写满了欢喜,却是转身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程祈宁回过神来,看着唐尧消失的方向,狠狠地跺了跺脚。   待到她回到了院子里,一张宣纸团忽然打中了她的小腿。   程祈宁停住步子,拾起了纸团,上面用炭笔写了几个字。   程祈宁站到了灯笼下,借着灯笼的光看清楚了宣纸团上的字,脸上更是涨红,将纸团往墙头奋力一扔,而后飞快跑进了屋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尧:媳妇因为听见别的女人夸我而不开心……   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媳妇已经没有本柿子就不行了……   再四舍五入一下娃娃都满地跑了……   唔,所以亲一下毫无问题mua! (*╯3╰) 第072章   一脑袋扎进了锦被里, 程祈宁不用揽镜自照,就知道自己现在的脸一定是红透了。   这世上怎会有唐尧这么无耻的人?她才说了句什么,他竟敢、竟敢……!   白玉一样的素手猛地拍了两下绣满百花的锦被。   小丫鬟听见了床榻上的动静, 往这边投过来一眼, 看着自家姑娘这番动作,忙上前, 唤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程祈宁的脸还埋在锦被里头, 她不想让别人瞧见了她脸上不自然的红晕,小脸儿闷在被子里, 声音也是闷闷的:“无事,你去给我找些热水来, 我想要洗把脸。”   小丫鬟应“喏”而去,程祈宁在屋里等着, 忽然又从榻上撑起身来, 下榻, 掌着烛台跑到了院子里头。   小心地靠着烛光照耀着院子的墙角, 程祈宁想找到那团宣纸。   找却找不到,却听见熟悉的嗓音从墙头传来,她抬头,对上了月色下流光溢彩的那双眸子。   “念念。”   唐尧的手撑着墙头上,只带着笑的脸露了出来, 笑容得意:“你在找些什么?”   小姑娘一双素手捧着烛台走出来的时候,他就看见她了。   烛火映着她那巴掌大的小脸儿,脸上像是贴了桃花一样, 桃腮微红,半垂着眸子,杏眼映照出烛台的两点光亮,更显得那双漂亮的眼睛像是在熠熠生辉一样,眉目秀妍。   程祈宁乍见唐尧还趴在她院子的墙头上,倍感吃惊,低声斥道:“你怎么还不知道走!”   她今夜同他说了这样的话,睡着都是难事,为什么要走?不如便做一个墙头客,笑看自己的心上人,唐尧笑得更加欢愉:“你不也不知道去睡下?”   程祈宁跺了跺脚,秉着烛台转身就往自己的屋里走。   唐尧慌忙跃过墙头,落到地上,拽住了程祈宁的衣袖。   程祈宁停住步子,怒气冲冲地转过头来看着唐尧:“你再不走,再不走……我当真让我两位哥哥来打断你的腿了!”   唐尧只看着程祈宁带着恼怒的娇颜,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是盛极:“纵然是断腿断脚,也不能枉却了牡丹花下一番风流。”   明明是无比风流的一句话,被唐尧语速缓缓地道来,听上去倒是也无比珍重。   只是程祈宁现在心里还又羞又恼着呢,看着唐尧笑起来的俊朗面庞,再看着他形状姣好的唇瓣,咬咬唇,忽然直接转过身来,往唐尧身边又靠近了几步。   唐尧看着程祈宁离着他距离越来越近,心头一撞,心跳声仿佛都在这时停住,而后又急急跳动了起来,他轻声唤她小字:“念念……”   紧接着脚背就是一痛。   其实程祈宁就算是用尽全力,对于唐尧这种习武之人来讲,也如同没用力气一般。只是唐尧在程祈宁刚刚踩到他的时候有些始料未及,脸上的笑容便是一凝。   程祈宁见唐尧脸上神色,只当唐尧被她踩痛了,心里头就舒坦了许多,唇角微微上扬,杏眼里头,波光潋滟,面上隐隐几分娇蛮神色,却只让人觉得她的容貌艳极,不会惹来半点厌恶。   只是……心里舒坦是舒坦了,犹不解气,程祈宁穿着绣鞋的小脚还要在唐尧的靴子背上碾一碾。   她这点力道,对唐尧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在反应了过来小姑娘是因着晚上他的举动而恼了之后,不由得轻笑,纵着她继续踩着他的脚。   出气吧,日后她生气的时候都让他知道,把气都出在他的身上,她的小性子也都由他来纵着。   能在他面前不掩饰她的情绪,便是怒着,总比疏离笑着要好多了。   那漫长无比又独身寂寥的前生,在她这里是一场梦,那他便也当做是一场梦好了。   黄粱一梦,梦醒了也便好了。   而现在的程祈宁是真的,小姑娘身上淡淡的馨香气也是真的,她那双杏眼底又羞又恼的情绪也是真的……烛花将黑夜都开成了白昼,他心里的阴霾也就都消散了。   看着她认认真真地踩着他的脚背的样子,唐尧忽然忍不住想逗弄逗弄她,于是伸出手去,手搭到了程祈宁的背上,指尖触到了程祈宁上衫滑润的面料之后,迅速将程祈宁的身子往自己的怀里带。   他现在还未长到前世弱冠之后的身高,小姑娘年纪也还小,还有长高的余地,只是他们两个人的身高差还是有的,小姑娘矮了他不少,脑袋上梳起的小髻正对着他的下巴。   想来是在廖春台那个满园桂花的小花园待的久了,现在她的身上带着甜蜜蜜的桂花香气。   唐尧自方才吻到程祈宁开始,唇角就未曾落下过,眼下闻着小姑娘身上的香气,心里亦是满满当当的,斜眉而笑,叩住了程祈宁的脑袋往前一拉,唇瓣便抵到了程祈宁光洁的额头上,轻而易举地落下一吻。   程祈宁在被唐尧拉住的一瞬身子便僵住了,在感觉到自己额头上的一片温热之后更是怔愣到动弹不得身子,手上秉着的烛台歪了歪,烛油点到了地上,凝土成花。   唐尧往后撤了撤,看着程祈宁仍处在懵懂中的脸,便藏不住脸上的笑:“念念,你要习惯。”   习惯他这样同她亲近。   盼了两世,惦念了两世,一朝得偿所愿,已不是他想忍便能忍的。   更别说……他的心思,一开始就藏不住。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担心自己太过操之过急,会唐突惊扰到小姑娘,让她恼他厌他,所以才按捺住心中欲.念,勉强守着君子之道,久久不动。   他并不在乎男女大防,不在乎世人议论,他只在乎她会想些什么。   可是现在知晓了她对他有了一点点喜欢的苗头之后,即便是苗头,他也要煽风点火让这点苗头烧成燎原。   而他不可能再克制了。   外头忽然传来了小丫鬟的脚步声。   程祈宁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从唐尧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她杏眼圆睁地望向了唐尧,盈盈目光中满是恼怒。   唐尧却仿佛对那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听若未闻,只是粲然笑着,深若潭水的眼底有几分餍足。   “得寸进尺!”程祈宁看着唐尧勾着的唇瓣,低低斥了一声,烛光照耀下的脸比之前更红,“你快离开啊!”   她方才吩咐了自己屋里头的小丫鬟去弄些热水过来,现在想来是那小丫鬟回来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用未拿着烛台的手拨弄了一下自己额上细碎的刘海儿。   在手到了额头正中间的时候,她的手顿了顿,感觉中间那块儿像是被烙铁点了一下。   想到方才唐尧的顿住,程祈宁更是略带恼怒地咬唇,杏眼里波光潋滟地横了唐尧一眼,她又道了一句:“还不走!”   之前总觉得唐尧像是做什么事情都成竹在胸,现在看着他这番只知道朝着她笑着的模样,怎还带上了三分痴憨了呢?小丫鬟就快过来了,要是被人看见了,他是真的会被她爹爹与兄长给打死的,他真的要做花下死的风流鬼了吗?   唐尧也知道再待下去自己就会给人看见了,凑到程祈宁脸颊边又偷香一次,落了句“明日便来寻你”,很快闪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程祈宁看着唐尧消失的方向,微微还有些发愣。   她之前也想过,既然韶京没人敢惹唐尧,且她的外公十分欣赏唐尧,那唐尧的身手定然不赖,却没想到会这么利索。   前一瞬她还觉得这人清俊的笑容里隐隐夹杂着几分痴憨意,现在看着他这利落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又觉得……   他这背影实在潇洒帅气。   小丫鬟进了院子,看见了站在院子正中央的程祈宁,步子先是一顿。   院里头的美人正垂下头看着她那纤纤素手里秉着的烛,耳鬓簪花瑶瑶,烛花劈了啪啦地燃着,美人儿玉面皎皎地举目望天,精致的小脸儿被烛光照耀着,眉眼娴静,恍若落下九尘的仙子。   再一回神,见是自家姑娘,小丫鬟迎了上去,忙道:“姑娘怎么在这里站着呢?”   端着水急忙站到了程祈宁的身边,小丫鬟看了眼程祈宁身上单薄的衣裳,语气里带着不赞同:“夜深露寒,姑娘怎么不找件衣裳披着出来,寒气入了身子,对姑娘的身子不好。”   程祈宁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抬眉看着小丫鬟:“进去吧。”   小丫鬟端着水盆往前走,程祈宁秉烛缓缓跟在小丫鬟的身后,只是在踏上台阶的时候,忽又回神看了一眼。   月影晃动,院内空无一人。   门缓缓闭上,谷露居的院内空无一人,只红色的屋檐最顶端,能看见风鼓动着檐上人的衣衫,衣袂飘飞。   唐尧立在屋檐上,凝视着谷露居内纵横交错的树枝阴影,低声笑了。   ……   第二日丫鬟给早早起身的程祈宁梳妆,程祈宁坐在铜镜面前看着自己的脸,在丫鬟给她描着眉的时候,手中一直拿着那个口脂盒子在把玩。   瞧见了程祈宁一直在看那个口脂盒子,又见镜中自家姑娘美到不可方物的脸蛋儿,小丫鬟含笑道:“姑娘在想些什么?”   程祈宁垂眸,目光仍停在那个小巧的口脂盒子上:“这些日子给我用的口脂,都是这一种吗?”   小丫鬟应了个“是”,而后道:“姑娘这些日子用的都是这种口脂。”   她一顿,眉眼中带上了几分谨慎,看着程祈宁:“姑娘……是不是觉得倦了?”   程祈宁见这小丫鬟唯唯诺诺的,许是在担忧着她会发脾气,不忍吓她,丹唇含笑,眉目娇妍:“不要多想,这口脂我挺喜欢的。我只是想知道……”   程祈宁咬了咬唇,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这口脂若是尝起来,是甜的吗?”   小丫鬟闻言,偏头想了想,而后笑了:“怎么会是甜的呢?姑娘可真是说笑了。这口脂里头掺了点杏粉,姑娘自己唇上涂着的时候应该也能察出来,这口脂略略有些苦,哪里会是甜呢?”   程祈宁抿唇。   她自然晓得自己平素常用的这口脂是有些清苦的。   刚从桐城到韶京的时候,因着韶京与桐城的气候差异太大,一处干燥,一处湿润,因而程祈宁在刚来韶京的时候,常觉得自己的嘴唇发干,程祈宁爱美爱俏,于是身上常带着口脂盒子,有事无事便点在唇上,图一个双唇鲜润。   但是……昨个儿那团宣纸上,分明是用炭笔写就了一个字——   “甜。”   小丫鬟这时往程祈宁的耳后拢着头发,给程祈宁梳着髻子,鸦青色的头发落到了小丫鬟的手中,更显柔顺,程祈宁却在小丫鬟碰到了她的耳垂的时候,猛地缩了缩脖子。   她现在耳朵后头一定红红的。   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圆圆的小耳垂,程祈宁对给自己梳妆的小丫鬟嘱咐道:“这口脂好用确是好用,就是苦了点,我……我想找个甜点的。”   小丫鬟笑着答道:“婢子现在便去帮着姑娘找找,如今金桂季节,好像铺子里出了款掺着桂蜜的口脂,想来那个会是带着点甜的。”   等着小丫鬟掀开帘子往外走,程祈宁看了眼小丫鬟的背影,视线挪回了铜镜,看见了自己目中的盈盈期待,忽然用手捂住脸,羞羞怯怯地咬着唇,还未点胭脂的面颊红若晚霞。   她这让小丫鬟去寻了新的口脂来……是为了什么啊?   ……   李棠如一心一意要早早入宫,除却了皇后娘娘为这事头疼不已,宝珠公主也为了这事而烦心。   宝珠几次找到了如妃娘娘哭诉,说自己不愿见李棠如成为大楚皇帝的妃嫔,想着自己的母妃说不定会有什么法子,改变这已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要知道以前母妃是最不喜欢见她父皇宠幸新人的,母妃也总有她的办法,所以这次母妃也一定会有办法吧……   只是这次宝珠却没能如愿,如妃娘娘对大楚皇帝纳李棠如为妃的事情表现得很是不在意,甚至在听说了这件事的时候,红唇带笑,眼中充满了兴味。   如妃娘娘对这件事情表现出来的隐隐期待,让宝珠很是不解。   她搞不懂自己的母妃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受了委屈,十分烦闷。   虽说心烦不已,但是宝珠公主知道程家二房这几日忙着要从东宁侯府分家出去的事情,倒也未让程祈宁入宫来陪她,只是给程祈宁写了几封信,在信里诉说自己这几日的烦闷。   原本她就看李棠如不顺眼,一想到李棠如原本是她的伴读,现在竟然要做长她一辈的后宫妃嫔了,更是芒刺在背,心里怎么都舒服不起来。   谷露居里头,程祈宁看着允星又进了屋,手里拿着信,便知道又是宝珠公主写信给她了,忙唤允星过来:“把信给我吧。”   允星点头,步子愈发快了些,将信递给了程祈宁,然后便在程祈宁的身边站着。   她默默瞧着程祈宁垂头看信的娇颜,眼睫长长如若小扇,唇边还勾着笑意,这些日子也不知怎的,姑娘好像格外高兴,眉目如画的样子让她瞧着,唇边也跟着勾起了笑意。   程祈宁看完信,从榻上起身,往自己的四弯腿螺钿细方桌前走。   允星忙跟过去,给程祈宁拉开椅子:“姑娘要回信吗?”   程祈宁颔首,吩咐道:“允星,帮我研磨。”   前几次宝珠公主的信中字字句句都是对李棠如的不喜,今日倒是不是,是同她说起了她的母妃如妃娘娘的不对劲。   程祈宁同如妃娘娘说过话,对那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印象很深,更是晓得如妃娘娘对宝珠有多重视,看着宝珠在信中疑心着如妃娘娘是要疏远于她,程祈宁想写信劝劝导宝珠。   宝珠小她一岁,常是一副小孩子性子,但是还算不得顽劣,仍是冰雪聪明的,她在信中稍稍提醒几句,宝珠许是就明白如妃娘娘的用心了。   正往宣纸上落下了几个字,霞粉色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个身姿挺拔的人。   前头的是程祈宁的二哥程祈元,后头跟着的则是程祈宁的大哥程祈君。   两人进了屋,见自己的妹妹在书桌后头坐着,程祈元迈开大步往螺钿细方桌这边走,凑到了程祈宁的身边,低头看着落在宣纸上的簪花小楷。   他看了两眼,唇边挽笑,赞许道:“念念这字,比二哥写得漂亮。”   听这语气,甚是骄傲。   程祈宁闻声偏头看着自己的二哥,眉眼弯弯,娇娇糯糯回了句:“二哥,你来啦?”   又看向了的大哥:“大哥二哥你们过来,找念念有什么事吗?”   程祈君扫了一眼程祈宁落在榻上的那封信,看着上头的落款“顾宝珠”,他的眉尾微动:“宝珠公主又给你写信了?”   站起身往程祈宁的身边走,程祈君的视线落在了桌上摆着的笔墨纸砚上:“念念是在给宝珠公主回信吗?”   “正是。”程祈宁颔首,面对着自己的两个哥哥,倒也不瞒着,“桂花宴上出了事,让宝珠的那个伴读入了宫做了后宫的妃嫔,宝珠心里不舒服,常常写信给我,我便常常也回信给她,聊做安慰。”   程祈君微微颔首。   桂花宴的事情程祈君比谁都清楚,自然也就晓得,宝珠公主遇着的事儿。   这事儿……放在谁的身上,谁都会不舒服,更何况是一向与李棠如不和的顾宝珠?   只是程祈君不愿意让宝珠公主的坏情绪也将自己妹妹的心情变坏,眉间渐渐拢下了一片阴翳。   皇家事如何错综复杂他无心知道,他只关心自己妹妹会否因着这事而郁结在心,开口言道:“现在前厅那里有客人说是要见你,念念不如现在过去。”   语气仍是温柔无比,只是程祈君木下却在暗处悄悄摩挲了两下自己的手指。   在桂花宴上被宝珠公主跟了一路,聒噪地听宝珠公主讲了一路的话,他一句话都没回,沉默了一路,却差不多摸透了宝珠公主的脾性。   这个公主,三分机灵,三分跋扈,剩下的,便是几分不知事。   在皇家长大,心计却浅,有什么不痛快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她既然痛恨李棠如,最好的法子,才不是这样写信同别人说道。   写信往东宁侯府寄,叨扰了他的妹妹不说,若是这信让人劫了去,也给她自己惹了麻烦。   既是他妹妹喜欢的朋友,他找个机会去提点一二,倒是未尝不可。   总不能让宝珠公主再日日一封信往念念这边寄,宝珠她自己烦恼不说,还要拉上他的妹妹,这点让程祈君很是不喜。   程祈宁抬起眼来,绵绵目光中带着疑惑,她们一家再过三两日便要从东宁侯府搬出去,怎会有人来拜访他们?   “是谁人来找?”她拧头看着程祈君发问。   程祈元看着自己的妹妹目光放在大哥身上,只觉得受到了冷落,在这时抢先说道:“是纪家姑娘,点名要见你,念念若是不着急写信,现在便随二哥过去?”   原来是纪屏月……程祈宁想着在将军府遇到的那个容貌秀妍的小姑娘,弯唇笑笑,站起身来:“先去见见她吧。”   程祈元见了妹妹的笑脸儿,跟着一笑:“二哥带你去。”   俨然视自己的大哥于无物。   程祈君倒是也不恼,步履缓慢地跟在程祈宁与程祈元的身手,负手而行,眉目轻敛,仍在思忖方才所想之事。   ……   这纪屏月是跟着自己的母亲,专程来找程祈宁的。   纪屏月的母亲刘氏是个性子温婉的女人,来找程家二房也不是为了旁事,是为了自己那儿子:纪屏州。   她想找到程祈宁,去建威将军那边说上几句。   她那不听话的儿子被自家老爷扔到了建威将军府,刘氏一开始并不知情,后来不见纪屏州回来,才知道纪屏州是被扔到了建威将军那里了。   刘氏对这个儿子很是宝贝,自小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听见纪屏州被留在了建威将军府,立刻泪水涟涟,心疼不已。   建威将军的雷厉作风刘氏听说过,知晓了这一点,更是不愿意让纪屏州在建威将军府久留。   她可舍不得自己的儿子受太大的罪。   在知道了建威将军最疼爱的便是他那个外孙女之后,刘氏立刻拉着自己的女儿来找程祈宁,想着让程祈宁去帮自己的儿子说说情,好让建威将军早些把她儿子放出来。   捏着帕子十分紧张地坐在赵氏的屋里头,刘氏连面前的茶也顾不得喝,只一个劲儿地盯着门帘的方向,等着门帘一动,她忙站起身。   纪屏月也站在自己母亲的身边,看着她的母亲站起来了,再看着门帘轻轻动了两下,纪屏月的心里一喜,以为这是程祈宁过来了,忙跑到了门帘边等着。   只是这门帘一开,纪屏月看见了先进来的那人昳丽的面容,先是愣了愣。   程家二房的这几个孩子都生得好看,程祈君与程祈元单打出来都算得上是韶京男子里头容貌最为昳丽的,而程祈元现在年纪不过才将将接近十六岁,就已经生得身姿挺拔如松,脚步如风,一身朗朗少年气。   纪屏月在宫中做公主伴读,也见过许多皮囊好看的人,按理说定力该足够,但是许是因着她现在站在门帘边上,程祈元的脚步又快,差点在进来的时候没有收住脚撞到了她的身上,一时间有些难堪,脸上也飘上了羞色。   她忙往后撤了一步,福了福身子:“小女唐突了。”   程祈元差点撞到了面前的姑娘身上,当即停住了步子,这时看着纪屏月垂头向他道歉的样子,只看见这姑娘雅青色的头顶,瞧不清面容,听声音倒是清甜,也知礼数,初初这印象倒是不错,道了句:“无妨。”   程祈宁跟在自己的二哥后面,听见了二哥骄矜地道了声“无妨”,便觉得好笑,唇边勾起浅笑。   他们兄妹三个,若要她来看,数她二哥性子最简单直白,也最是骄傲,方才分明是二哥差点撞到了人,二哥这却没有分毫的悔意,还理所当然地就接受了纪屏月的道歉。   刘氏见自己的女儿惹出了这种风波,眉头皱起,忙将女儿唤回到自己的身边:“小蛮,你回来娘亲这边。”   纪屏月小字小蛮,听见了她娘亲语气中的几分责切,心里不免也对方才的鲁莽着急感到后悔,垂着头便往刘氏身边走。   她只想着要早早过去迎接迎接程祈宁,实在是未曾想到先进来的会是位公子。   刘氏在将纪屏月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坐下之后,目光投向了程祈宁,她笑着问赵氏:“这便是你家的姑娘。”   赵氏招招手:“念念过来,快过来和纪夫人打声招呼。”   程祈宁听这眉目温柔的妇人唤纪屏月小字,便猜出了这人的身份,莲步轻移上前,行至刘氏的面前,福了福身子:“程家祈宁,给纪夫人问好了。”   刘氏今日有求于程祈宁,看着程祈宁挑不出一点错处的行礼的姿势,脸上的笑容更深,看着赵氏:“你这女儿,生得好是精致,这等容貌身段,阖韶京都要挑不出第二个来了!”   赵氏拉过程祈宁在她的身边坐着,笑着回答道:“夫人言重了。”   赵氏当然知道自己的女儿生得好,程祈宁小的时候便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后来渐渐张开,就开始有些颜色逼人,赵氏自然巴不得把最好的都给女儿,女儿生得美她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是在回到了韶京之后,看着大楚皇帝在自己女儿身上的目光……   女儿生得这般美,若是没有个本事大的护着,对女儿来讲,有可能并非是件好事,而是祸事。   程祈元也在这时上前,对刘氏行了礼,而后很是罕见地没有离开,而是站到了屋子的一侧。   程祈宁对自己二哥的这番举动还有些奇怪,毕竟她大哥二哥都不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遇到了人多的时候,寒暄客套几句之后,便都会找理由离开,今个儿二哥倒是反常,竟是直接留在了这里。   纪屏月则是在听到了程祈元自报家门之后,目光又往程祈元的身上稍稍停了片刻。   方才她见这少年带着程祈宁过来,瞧着他身姿挺拔个子高高,还以为是程祈宁那位大哥,却不想是程祈宁的二哥程祈元。   纪屏月对程祈宁的两位哥哥也大概有所耳闻,容貌出挑作风又独特的少年总是很容易吸引旁人的目光,几次宴会之后,韶京的贵女圈子里头便常有谈论起程祈君与程祈元的声音。   小丫头们聚在一起,能谈的无非是这韶京里头的贵公子的容貌风度,纪屏月听着那些姑娘的闲言碎语,多少在脑海里也拼凑出了程祈元与程祈君的样貌。   之前觉得那些谈论程祈君与程祈元容貌的人太过夸张,现在一见……倒是觉得,那些传言里头说的,都是真的。   甚至真正的人比传言中的还要俊俏。   纪屏月比一般的姑娘更能看脸,当初在宫里头第一眼看见了程祈宁便喜欢上了,正是因为她觉得程祈宁比那些她见过的人都要好看,才会不满李棠如对程祈宁的污蔑,主动想去跟程祈宁交好。   只是在宫中的时候,在宝珠公主那里碰了壁,没有见到程祈宁,后来在建威将军府前碰着,同程祈宁熟悉了起来,倒是称了她的心意。   现在既然觉得程祈元长得好看,纪屏月的目光便时不时往程祈元那里偷瞄。   偷瞄了几眼见这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笑,白白浪费了一张好脸,不若总是嫣然笑着的程祈宁瞧起来更好看,很快别开眼,去瞧程祈宁去了。   刘氏同赵氏又闲聊了几句,也留意到了站在一旁的程祈元,不由得笑着说了句:“倒是真羡慕你,生养的孩子都是这般好模样,瞧起来也都是好孩子,瞧瞧你家二公子站在这儿,青松一样,真是羡慕。”   刘氏连道了两声“羡慕”,眼中目光也流露着赞许。   她是真心觉得赵氏的儿女不错,女儿漂亮,儿子俊朗,更别说这程祈元瞧上去目光坚毅,一看便是个有担当的,同她那个扶不起来的儿子一点都不一样。   赵氏素来拿着自己的几个孩子当做自己的骄傲,听见了刘氏的称赞,她脸上的笑意更浓,娇颜含笑。   刘氏叹了一口气:“你们家这些孩子倒是省心,我那可就不一样了。”   程祈元站在旁边,这时略略抬眼,看了眼纪屏月。   方才差点撞到纪屏月的时候他没有看见纪屏月的容貌,这时候倒是看清了。   勉强算得上是清秀,没他妹妹好看。   程祈元会站在这儿,还是因为在程祈宁那次从建威将军府出来,差点被带到了城南之后,从程祈宁的小丫鬟口中得知,程祈宁在到建威将军府的时候,曾经遇到了纪屏月与纪屏州两兄妹。   程祈宁那时候出的事是他与他大哥这些日子常常挂心的事,虽说妹妹没事了,但是幕后主使还不知道是谁呢。   程祈元最开始的时候,对纪屏月抱着疑心。   但是他这站在一旁也看了许久了,瞧着纪屏月的目光澄澈,一时间倒是也觉得她不像是个做坏事的样子。   且她看向了妹妹的目光倒像是真的喜欢,没带什么恶意。   程祈元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   纪屏月察觉到程祈元在看她,想着自己的母亲方才说的话,眼中含怒地朝着程祈元的方向横了一眼。   她以为程祈元误会了她母亲话里的人是她。   但是才不是!她才不是她哥那种没本事又没担当的人。   刘氏这时候又道:“其实妾身今个儿会来这里叨扰程夫人,打扰程二姑娘,正是为了我那不争气的儿子。”   听着刘氏的话,程祈宁大概也猜到了刘氏的意图,这时候抬起眼来,看着刘氏,等着她的后文。 第073章   心里虽然知道刘氏来寻她大概是为了何事, 但是程祈宁低调惯了,从不在外人面前争着显露聪明,只微微含笑, 一双美眸目光柔柔地望着刘氏。   刘氏笑得更加慈爱:“我那儿子现在正在建威将军那里, 他的性子自小便不爱受管束……这些日子,我日日担心着他给老将军带来了麻烦。”   赵氏含笑说道:“怎会?”   纪伯爷的独子纪屏州放在她父亲那儿历练的事, 赵氏也知道。   她幼年的时候跟在她的父亲身边, 见过父亲历练新兵的场景。刘氏这儿子,放她父亲那儿, 可得受点罪了。   只是赵氏倒是觉得,这纪屏州放她父亲那儿历练虽然会受点罪, 却是件实实在在的好事,若是一点苦都不让这孩子吃, 如何能锻炼出一番担当来?   便是她的儿子女儿, 若是犯错, 她也舍得责罚, 所幸这几个孩子打小便懂事,几乎从未受过她的责骂。   刘氏皱着眉,面对着赵氏,抱怨到:“程夫人这几个孩子令您省心,您自然是不知道, 有的孩子当真是生下来便是来给人添麻烦的……”   纪屏月在一旁撇了撇嘴。   母亲向来是这样,在旁人面前总是一个劲儿地贬低她的哥哥纪屏州,可是等着真正在家的时候, 母亲又连打骂一声她哥都不愿意。   纪屏月一早就觉得母亲这样不对,看着她哥哥大她好多,一些事情上的见解反而连她这个未及笄的女娃娃都比不过,也去提醒过母亲,却是铩羽而归。   听着刘氏现在的话,纪屏月坐在自己母亲的旁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赵氏显然也听不惯刘氏对自己儿子的贬低,皱眉道:“妾身倒是也在将军府远远看见过纪公子几眼,甚是温和知礼,讨人喜欢,夫人何出此言?”   刘氏双目中露出惊喜,着急问道:“程夫人见过小儿了?这些日子他可还好,可是胖了瘦了?”   赵氏这才有些猜出刘氏的意思来,笑道:“她很好。”   既已猜出了刘氏的心思,赵氏直接说道:“夫人若是牵挂,今日不若与妾身同去将军府看看?”   刘氏自是欣然应允。   ……   马车从东宁侯府往将军府赶,纪屏月同程祈宁坐在同一辆马车里,纪屏月拉着程祈宁的手说道:“念念,待会儿到了将军府,我娘亲说不准就会让你帮我哥哥求情,到时候你可不能答应我娘亲,我那哥哥,的确需要历练历练。”   程祈宁挑眉而笑,方才在刘氏提到纪屏州的时候,她就隐隐猜到了刘氏今个儿来拜访她母亲与见她的目的,现在听了纪屏月说的话,倒是证实了心中所想。   程祈宁笑着抬眼看着纪屏月:“我不应。”   外祖父的性子她晓得,答应的事情就不会更改,纪伯爷既然将独子交托给外祖父愿让自己的儿子受到她外祖父的教诲,外祖父既然应了,不把纪屏州给教好,恐怕不会放他离开。   纪屏月这会儿听着程祈宁答应她,也勾唇笑了:“念念你真好。”   纪屏月看着程祈宁粉若桃花的脸颊,忽然嘟哝道:“念念你真好看,同你二哥一点都不一样,明明五官瞧上去相似,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程祈元就眉眼阴沉地在那边站着,着实是浪费了这张五官精致的容颜,不知笑起来多好看。   程祈宁轻声笑笑,方才在赵氏的屋里头她也往自己二哥那边看了几眼,瞧见了二哥有些阴沉的表情,也不知是在烦恼什么。   “这可不对。”程祈宁随着程家的性子,护短得紧,她敛了笑反驳道:“我二哥平素最是爽朗洒脱,这次许是被什么烦心事困扰着,才会这样。”   除了在她身边几乎不笑的那个,是她大哥才对。   但是她大哥也是世间顶好的哥哥,也容不得旁人说上半句。   程祈宁的语气向来和缓,唇形又姣若花形,面容易喜易嗔,便是敛了笑,脸上仍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纪屏月才不怵她,仍旧笑着同程祈宁攀谈。   ……   到了建威将军府,刘氏一踏进门便快着步子往里走。   她在知道了儿子到了建威将军府的第二天就想要来看看,奈何总是被纪伯爷拦着,始终来不得,今个儿跟着赵氏,总算是找到将军府来了。   刘氏这是把自己的儿子当做了心头肉在疼。   赵氏莲步轻移跟在刘氏后头,而程祈宁与纪屏月则是手挽着手,两个人缓缓跟在后头,小姑娘之间有着说不完的话,时不时传来几声笑。   老将军原本在书房里回复信件,这会儿听见了自己的女儿同外孙女来了,赶忙放下了朱笔,而后大着步子就到前头去迎接赵氏与程祈宁。   几人在抄手回廊那儿碰头,老将军首先瞧见的是自个儿粉衫蓝裙的小外孙女,笑得两腮上的络腮胡都在颤:“念念!”   程祈宁闻声看过去,忙快步迎了上去,甜甜道:“外公。”   建威将军打程祈宁开始快步朝着他走过来了就一直紧紧盯着程祈宁,见程祈宁步履稳稳当当的,心下大安:“不错。”   再见程祈宁粉面含笑,显然那晚的事情没给他外孙女留下太大的阴影,老将军更是满意,负手而笑。   赵氏这时候上前唤了声:“爹。”   赵氏以目光示意建威将军:“爹,你瞧女儿这是带谁来了?”   刘氏赶紧上前福了福身子:“见过老将军。”   建威将军微一颔首,侧过脸去看见了站在后头的纪屏月,倒是扬声道:“蛮丫头也过来了?”   纪屏月忙对老将军致福礼:“屏月来看看老将军。”   老将军虽是个男儿,在疆场上谋略惯了,自然晓得这刘氏现在前来是抱以怎样的心思,除却了刘氏同他行礼那阵儿撇了刘氏一眼,其他时候对刘氏看也不看,倒是一直和程祈宁与纪屏月两个小辈儿交谈。   老将军惯是个喜欢孩子的。   刘氏见建威将军久久不理会她,心里还惦记着自己的儿子纪屏州,屡次看向了自己身边的赵氏。   赵氏这厢看见了自己父亲对刘氏的态度,心里便大概猜到了若是自己帮刘氏说话会得到个怎样的结果。   只是她既然在一开始答应了刘氏,倒是还是要帮着说上几句的,而且刘氏挂心儿子这点,她倒是也有些感同身受。   于是赵氏笑着拍了拍刘氏的手略作抚慰,而后跟上前去,插进话去:“爹爹,伯爷夫人这都来了,不若咱们便到操练场上看看,让夫人也见见自己的孩儿。”   老将军的步子一顿,却是挑眉看着两个手挽手站着的小姑娘:“你们可是愿意过去看看?”   程祈宁敛眉说道:“不去了。”   纪屏州如何如何她丝毫不感兴趣,操练场离着前面的院子这儿又远,程祈宁现在有些发懒,不想走路,也就不想过去。   纪屏月倒是想去看看自己的哥哥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只是听见程祈宁说不想去,她也立时皱起眉来:“那我也不去了。”   刘氏却几步上前:“劳烦老将军将妾身带去,看看小子现在如何了。”   刘氏若是只是想去看看自己的儿子,倒是未触及建威将军的底线,他对刘氏点了点头,而后说道:“可惜夫人来的不是时候,你家的公子眼下正在马场那边。”   建威将军口中的马场在城西丰山下,是个有着百倾地的宽阔草场。   建威将军想着从他的老战友纪伯爷口中听过的这刘氏对纪屏州格外溺爱的事,觉得得先告诉刘氏一声:“这草场上可不止你们家那小子在,安国公世子也在,这二人年纪相仿,我就让他们常在一块切磋切磋,只是纪屏州这孩子的底子差些,受了点伤。”   安国公世子……唐尧……   刘氏愣在原地,而后眼中升起了满满的惊骇!   唐尧可是能在闹市里头,一个人打三四个小地痞的韶京小霸王,她儿子是个读书人,自小跌了碰了她都会找大夫好好看看,身子金贵得很,这建威将军会让唐尧与她儿子切磋切磋……   这不是想要了她儿子的命吗!   刘氏登时心神聚毁,慌张不已,却得强撑出端庄的姿态:“无,无妨……”   心里却在想,她今日一定要将她儿子从这活受罪的地方带出去!   建威将军见刘氏十分着急,先让小厮领着刘氏到操练场那边去了,自己却是走到了程祈宁与纪屏月的身边:“让外公吩咐人去给你们做些好吃的?”   程祈宁看着刘氏的身影小时的方向,忽然轻点着脚,略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外公,我现在又想到丰山下的马场去看看了。”   ……   从将军府到马场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程祈宁他们很快便到了马场来了。   程祈宁被建威将军带到了马场旁竖起的小高楼上,这处视野极佳,远远望去,马场是丘陵地,黄绿色的草色绵延,远远又两个黑点,似是正在追逐。   程祈宁问她外祖父:“外公他们是在赛马吗?”   “并非。”老将军一脸络腮胡,即便五官生的不错,浓密的大胡子遮了半张脸,一眼看去好不威严,不威自怒,只是面对着外孙女的时候深邃的眼中带着柔情,看上去柔和了许多。   他刚想说一句纪屏州还没这本事,转念一想纪屏月还在,他这样直白未免惹得纪屏月不开心,话音一转说道:“纪屏州这小子,现在都没学会骑马。”   纪屏月听见老将军训她哥哥,支起耳朵好好听着。   自己的娘亲在外人面前训她哥哥,纪屏月觉得这样会折煞了她哥哥的进取心,可是听着建威将军说她哥哥错处,纪屏月明白这都是老将军肺腑之言,默默把话都拾到了心里去了。   纪屏月希望自己的哥哥好。   她哥哥在韶京的那帮贵公子里头,容貌算是中上乘,可是他这本事……别论是文,或者是武,都有些拿不出手来。   老将军虽将至暮年,视力却极好,远远看着操练场中央的两个人影,抱拳皱眉说道:“男人不会骑马,和少了一条腿一样,这无论如何,都得给他教会了。”   “有劳将军了。”纪屏月十分恭敬地对老将军道谢。   这时候程祈宁站在操练场边上,隐隐约约能看见唐尧的身影,偏头问自己的外祖父:“外公,念念能过去瞧瞧吗?”   建威将军正冷肃着脸瞧着操练场上的两个人影,听程祈宁同他说话,语气温和了不少:“念念若是想去看看,外公带你过去便是。”   领头带着程祈宁往操练场中央的马场走,建威将军笑着侧头看着程祈宁:“待会儿外公骑马给念念看可好?”   老将军老当益壮,这把年纪仍然有着同年轻人一般用不完的力气。   程祈宁却担心着自己外公的身子,忙摆手道:“外公,念念瞧瞧纪公子与唐……安国公世子骑马便是,外公别去,陪着念念一块儿看他们骑马。”   建威将军很容易就猜到了程祈宁的心思,越发觉得小姑娘贴心,颔首道:“外公都依你。”   行到了离着马场更近些的位置,程祈宁这会儿能看清唐尧了。   唐尧似乎很是喜欢些张扬无比的打扮,最是喜欢红色,总一身红衣,所幸他面如冠玉,倒显得这身打扮气派无比,风流倜傥。   最开始遇见唐尧的时候她就觉得,若是唐尧这身打扮换了旁人来,还不得是格外的财大气粗。   马场内的唐尧这时候也发现了跟着建威将军走过来的程祈宁,他他将正在疾驰的马匹拽住,侧眸盯着程祈宁看。   而后便是弯唇一笑,盛颜丽姿,一时盛极。   程祈宁先前看着唐尧,虽觉得唐尧模样俊俏,但目光更多的却是几分不尊矩,十足十的洒脱不羁混不吝。   怎着到了现在,这人却突然好看起来了?   而纪屏州自然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可是他这几日刚学会骑马,身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难免战战兢兢,刚往自己的妹妹这边看了一眼,身下的马匹立刻变得不听话了起来,坐于马上的身子一歪,似是要跌倒了一般,吓得纪屏州出了一身冷汗,迅速又坐正了身子,拉紧了缰绳。   唐尧虽未转身,但是听着便能知道纪屏州这边闹了哪些动静,仍是含笑看着程祈宁的方向。   程祈宁瞧见了唐尧冲着她笑,先是也跟着笑笑,而后便侧头看着老将军:“外公,唐尧是一直在将军府这边吗?”   建威将军颔首:“他白日都在。”   建威将军也曾疑惑过唐尧为何不去书院读书,反而日日有着空闲时间到他这边来同他切磋武艺,已经商量着如何彻查程祈宁被马车夫带走的事情。   再联系着京中流言,建威将军先入为主地觉得唐尧是个只有蛮力的后生。   他虽欣赏唐尧的脾性与武功造诣,却也觉得唐尧需要读些书,且不说四书五经,那些兵法总是要学上一学的,等到他拿了兵法去找唐尧之后才发现,他竟早就将这些兵法熟记于心。   唐尧在藏拙。   而他现在也是。   老将军因此对唐尧更加赏识。   程祈宁却在听到了自己祖父说的话之后,垂头沉吟。   唐尧这些个夜晚……但凡是她留意到的时候,都是会爬她墙头的。   那他白日在她外公这儿骑马习武,晚上怎还有力气翻墙进侯府?   要知道东宁侯府的护院虽不敢夸口说是全韶京最好的本事却也是一等一的厉害,唐尧想要不惊动任何人潜入到她的院子里来,定然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这么多力气,平素走两步就会觉得累的程祈宁根本想不通,难不成是哪些习武之人都是这样?   正胡思乱想着,一声妇人的尖叫却让程祈宁猛然回过神来。   刘氏在尖叫唤着马场内的纪屏州:“州儿!当心!”   纪屏州这时候正在试图骑着马慢下来转个弯,然而在转弯的时候将缰绳攥得过于紧绷,让马匹高高扬起了前蹄,而纪屏州许是对这件事感到了措手不及,身形有些不稳,差点跌到马下去。   若不是刘氏这一声尖叫,纪屏州许是还能让自己在马背上端正起身子来,偏偏刘氏的喊声让一人一马都受了惊,马匹忽然狂奔,而缰绳却从纪屏州的手中滑落了出来,纪屏州的上半身如弓一般往后头仰去。   唐尧很快看见了纪屏州的状况,勒了勒自己的缰绳,转了个弯,而后便朝着纪屏州那边奔去。   站在马场边缘的老将军脸色一凝,立刻也飞身往马场中间飞奔过去。   他原以为他带着纪屏州骑了也得有十几天的马了,可以慢慢让纪屏州试着自己一人驾驭马匹了,却不想纪屏州现在会惹出这种乱子。   从马匹上跌下来,没有事那很好,就怕这后生身子骨脆弱,若是伤及筋骨,根本没办法同他的老战友交代!   而程祈宁与纪屏月也俱是一惊。   纪屏月想也不想便飞快跑下草楼,往马场中央冲去。   程祈宁看着那离着她们得有百十步的两匹马蹄下扬起的灰尘,心里一跳,觉得纪屏月现在冲过去只会好心帮倒忙,怕纪屏月受伤,提着繁复的襦裙裙摆,追了下去,追到了马场中去了。   只是在追到马场里头的时候,程祈宁只看见一片黄沙茫茫,被沙子迷了眼,只得眯起眼来,喊道:“小蛮!”   没人应她,程祈宁只能听见她的喊声在马场上回荡,紧接着耳里忽然传入了几声马蹄践踏声与马儿嘶鸣。   程祈宁的身子微微僵住。   虽说隔着黄沙她看不清楚,但是还是能隐隐约约瞧出来马匹的轮廓。   两匹马离着她越来越近……   程祈宁转身,立刻往马场外头走。   被沙子迷住的眼睛这时候却一个劲儿地往外淌眼睛,程祈宁揉着眼,她的肌肤向来娇嫩无比,现在有沙子往她的脸上刮,生疼……   还没走到马场外头,马匹声却朝着她这边越来越近,程祈宁转身,腰身忽然一紧,紧接着整个人被人提起,而后便落入到了一个温暖无比的怀抱里。   程祈宁原本还在惊惶,闻到了这人身上熟悉的清香气便知这人是谁,身胳膊往后一绕,环住了这人的腰身:“唐尧……”   声音委委屈屈的。   程祈宁这性子,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总是秀妍端方,到了她信赖的人面前小毛病小脾气就都显露出来了。   唐尧将程祈宁的脑袋重重往自己怀里一按,猎猎的风夹着他略显干哑的嗓音传入了程祈宁的耳朵里:“你别怕。”   “我在。”唐尧尽可能让自己的嗓音温柔,眸中升起的戾色却是无论如何都挡不住。   唐尧这些日子白日里都在建威将军府待着,除却了想早早与程祈宁的外公搞好关系外,还想着要调查调查纪屏州。   纪屏州会留在将军府,于老将军与纪伯爷来说,是他们的一种约定,而对于纪屏州来说,他未尝像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不愿意。   当初程祈宁的马车夫会被换成心怀歹意之人,唐尧一直怀疑将军府里头有内应,左思右想之后,竟觉得看上去胆小怕事的纪屏州可能就是那个内应。   这段时间他借切磋武艺接近纪屏州,果然抓到了纪屏州的狐狸尾巴,纪屏州一开始与婉才人有书信往来,现在又与李棠如常有书信往来。   但是唐尧觉得,纪屏州许是还不知道……这给他写信的婉才人和李棠如,都是皇后娘娘。   而方才,纪屏州的马匹是受了惊没错,他也确是想去出手相助,只是……   纪屏州绝对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笨拙,不然他不可能在看见了程祈宁到马场之后,迅速翻身坐直,掉头便朝着程祈宁踏马而来。   还好他的反应快了一步,还好他快了一步……   唐尧目下仍是余悸犹在。   他还是小看了自己的对手,皇后娘娘前世能瞒过他,这点就足够他警惕。   程祈宁的脑袋埋在唐尧的心口处,听着唐尧又快又紊乱的心跳声,她的脸越来越红,逐渐要烧至耳后。   只是听着耳旁猎猎的风声,心里交织着狐疑与胆颤,程祈宁却愈发清醒。   她回韶京之后,危机四伏。 第074章   被唐尧罩在怀里, 风是冷的,他的怀里却是暖和得紧,程祈宁想着每次都是唐尧出手相救于她, 呼吸声由紊乱渐渐归至了平稳。   她愿意信他对她并无恶意, 但是却在心里隐隐有些预感——唐尧似乎比她多知道了一些事情。   他这样做,着实同她爹娘和哥哥都很像。   程祈宁打小便是被两个哥哥护着, 被爹娘宠着, 什么灾什么难他们都瞒着她。   唐尧似乎也是如此。   程祈宁觉得自己这是有恃无恐无法无天了,一边享受着这种被人宠着疼着的感觉, 一边又期望着他们莫要有事瞒着她。   小脑袋忽然往唐尧的怀里埋得更深了些。   程祈宁知道他待她好,她行事的原则向来是对那些对她好的人更好, 对那些对她恶的人更恶,虽不知自己现在对唐尧的喜欢有几分, 但是确实是有些在乎无疑。   想到这里, 程祈宁忍不住伸手环住了唐尧的腰, 少年的腰身并不粗壮, 却让她觉得很踏实。   他若是喜欢瞒着她,那便姑且让他瞒着好了,只是若是要瞒一世,那她也不准。   最后必须得有推心置腹,袒露无遗的时候。   程祈宁小小坏心眼地往唐尧的腰上拧了拧。   让他现在瞒着她!   唐尧当然能感觉到程祈宁环住他那腰身的手越发用力, 小脑袋也往他怀里拱,馨香气盈满鼻翼,这几日常有的那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更是强烈了许多。   他放慢了骑马的速度, 尽量让马匹颠簸小些,偶尔垂头看一眼程祈宁,她的脑袋紧紧埋在他的怀里,他只能看见她鸦青色的长发,便是瞧不清程祈宁的面容,能怀抱着她共乘一骑,也是前世万万不敢想的事情,登时眉目缱绻如画,玉面若春,潇洒热烈中添了几份温柔小意。   将程祈宁带到了马场边上,建威将军与赵氏都飞快围了上来。   唐尧先从马上翻身而下,而后攥紧缰绳,伸出手去,示意程祈宁扶着他的手下来。   若不是赵氏与老将军站在这儿,他早就把小姑娘给抱下来了。   程祈宁现在心里虽然信任唐尧,但是在娘亲与外祖父面前与唐尧两手交握,就算是眼下的境况有些特殊,她也觉得有些羞怯,咬唇将目光从唐尧伸过来的那双骨节分明、玉指一般的修长手指上收了回来,而后等着几个小丫鬟过来扶她,才勉勉强强踩下了马车。   唐尧的手被晾在半空,他的神情一黯,转而眸色再度狠厉了起来,看向了马场。   这厢唐尧将程祈宁安然无恙地待会到了马场边上,马场里头,纪屏州却是摔落到了马下,一连滚了几个圈,而刘氏在纪屏州摔落下马之后,从拽着她的那些丫鬟里头挣脱了出来,而后飞快冲进了马场里头。   刘氏拿着纪屏州宝贝得不得了,若纪屏州在她身边,小伤小病都恨不得请阖韶京最好的大夫来给瞧瞧,现在见儿子从和人差不多的高头大马上摔下来,泪水立刻夺眶而出。   刘氏往自己的儿子身边飞奔,建威将军却怒瞪双目,大手一挥,让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个小厮去将刘氏拦住。   老将军行军多年,骑过的嘛不说万匹也得有千匹,是识马的各种高手,这马场里头的马,哪匹不是经了他的眼的?哪匹都是难得的好马,若非骑马人有意刺激,或是有人在马的饲料里下了手脚,这马怎么可能会无故发狂?   打之前纪屏州想要从将军府逃走的时候,老将军心里就觉得自己老伙计这唯一的血脉实在没什么担当。   然而纪伯爷会将纪屏州送到将军府来,远不止让纪屏州来被建威将军历练历练。   纪伯爷现在手中尚有部分兵权,大楚皇帝有意不让他们这些最初一批的老将领手里留有兵权,是以纪伯爷手中的兵权算不得多。   而建威将军在知晓了自己那个庶弟家一向令他厌恶的赵初娉进宫之后,彻底对大楚皇帝感到寒心无比。   大楚皇帝一向知道他与他的庶弟不睦,却还是让他庶弟的女儿入宫,明摆着是给他找不痛快。   建威将军在大楚皇帝剥了他的兵权之后,明面上将兵权交了出去,实际上手上还是有自己训练的兵。   便是纪伯爷统领的那些兵士。   纪伯爷会将兵扔给他带,还是在他在彻底对大楚皇帝寒心之后。   那时候便寻到了纪伯爷,同纪伯爷说了大楚皇帝纳赵初娉为妃的事。   纪伯爷当初跟着他行军打仗的时候便忠心耿耿,那时听说了大楚皇帝这般的行为举止,一时心里,怒极,就同他说,愿意把自己的兵给他带,日后这些兵也愿意给他效力。   大楚皇帝作风风流无比,子嗣颇众,等着大楚皇帝驾崩之日,便是韶京动荡之时。   建威将军很早便看清楚了这件事,也更清楚若是这时候他手中握有兵权,便有能重新在疆场上指点乾坤的机会。   纪伯爷那时候提议的,他虽不敢欣然应允,却是动了心。   后来纪伯爷答应将他的独子纪屏州送到了他的府上,才让建威将军彻底放下心了。   古有皇子出城为质,这纪伯爷把他的儿子放在建威将军这里任他管教,就是让纪屏州来做质子的,也是给老将军吃了一颗定心丸。   建威将军自是感激当年的老战友老伙计的种种举动,原本是打算倾尽毕生所学教予纪屏州。   只是在纪屏州初来将军府的时候,老将军指点过纪屏州几次,就觉得纪屏州格外愚钝,老将军是个暴脾气的,难免口气就会重些,却不想这样以来,倒是惹得这纪屏州差点掉了眼泪。   这性子未免也太娇气……老将军觉得就算是他那受着千娇百宠的外孙女,也不会娇气到被人一训就落泪,最见不得男人娇气的老将军看着纪屏州也开始不顺眼了起来。   现在纪屏州骑着疯马差点撞伤了他的外孙女,触及了他的底线,老将军的脸上满是怒意。   本就是一张不威而怒的脸,生起气来的时候更是骇人,俨然是钟馗厉鬼,一步步朝着纪屏州逼近。   纪屏州从马背上跌落,不知是伤到了哪儿了,正在哼哼着喊痛。   老将军垂首冷冷看着他,面对纪屏州这张同纪伯爷有三四分相似的脸,倒是生出了几分不忍,翁了翁唇,而后怒吼道:“还能站起来吗!”   一边打了个手势,让小厮去喊府内的大夫来。   纪屏州在听到了老将军的声音,身子先是一僵,而后更加闹吵地哼起了痛。   老侯爷抬眼看了眼已经被人制住的疯马,这马是匹好马,长得膘实,纪屏州看起来身子单薄,从上头跌下来确实有可能受了重伤。   他抿唇,浓眉之下的眼睛更是睁大了许多,探看着纪屏州的状况。   只是在老将军犹豫着稍稍和缓下了神色的片刻,他的身边忽然响起了飒飒鞭风,就见长鞭从他身边探出,灵蛇一样往纪屏州的身上钻去。   老将军的身子一僵,抬眼去看使着鞭子的那人,就看见唐尧一身红衣,踏着黄沙而来,他的手中还攥着鞭子,正在往纪屏州的身上抽。   边往这走,唐尧还边扬声说道:“是真跌下马了?还是做做样子?这马疯了,是马的错,还是是骑马的人的错?纪公子这样匍匐在地上,当真是摔断腿了?”   唇边还扬着一线冷笑,明明面容好看得紧,眸间却凝聚着戾色。   老将军若是还有顾虑,他唐尧可没有!他原本就是个混不吝的快意恩仇的主儿,没道理看着这纪屏州伤了他心爱之人,却仍无动于衷。 第075章   唐尧持着鞭子一步步踏着风沙而来, 从建威将军的身边走过。   建威将军并非愚夫,听了唐尧的话,立时目光一凛, 而后侧过头去, 望向了纪屏州。   纪伯爷舍得自己的儿子放在他这里,是为了让他心安。   建威将军对自己老战友这举动略有些感激, 便想着要对纪屏州多一分善待, 而今听了唐尧所言,看着纪屏州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怒意。   纪屏州从马上跌落, 唐尧抽在他身上的几鞭,又是鞭鞭用尽全力, 他只觉得自己衣下的皮肤已是皮开肉绽,而今脸上的神色很是狰狞, 似是痛极。   刘氏被小厮拦住, 看着红衣少年扬鞭走向了自己的儿子, 更是心颤胆寒, 嘶吼道:“你住手!”   即便唐尧是安国公世子、长公主独子,也不该无法无天成这样,她的儿子刚刚从马上摔了下来,他不赶紧叫人赶紧把她儿子扶起来,反而扬鞭去打, 这是什么道理!   刘氏护子心切,突然挣从几个阻拦着她的小厮之间逃脱了出去,飞快往唐尧与纪屏州那边跑。   却不料, 唐尧忽然回过身来看了刘氏一眼。   少年手中握着腕粗的长鞭,红衣怒目,往她这边撇过来一眼,眼底染着的暴戾足以让刘氏止住步子 。   刘氏一个内宅的妇人,何曾应对过这种状况。   她看着唐尧挺拔站立的身姿,只觉两股战战,这分明是个比她儿子还小上几岁的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却早早就有了个打打杀杀的混不吝的名声,这样的人,等着长大了,指不定就成了个杀人无度性情阴戾的恶徒了。   赵氏拥着程祈宁在马场外头护着,将唐尧的举动尽数收入了眼底,亦是一惊。   即使是赵氏跟在建威将军身边长大,见惯了军营里头打打杀杀,唐尧动作里的利落以及残暴还是让赵氏吓了一跳。   赵氏拥着程祈宁的手不免紧了又紧。   程祈宁原本正紧张无比地朝着唐尧的方向瞧,赵氏搭在她细细腰上的手稍稍用力了些,程祈宁便能觉出自己的腰上一紧。   她侧眸,看着自己的娘亲正拧眉看向了唐尧的方向,眉间拢着阴翳,目光沉沉。   而唐尧见刘氏停住步子,便又回转过身子去不再看着刘氏,且轻轻嗤笑了一声:“慈母败子!”   这纪屏州稍稍转转脑筋,便能想到那些信根本不是婉才人或是李棠如,可是他却根本没有细想其中的古怪,只欢天喜地的以为自己喜欢的人给了他回应!没脑子!   再看着纪屏州匍匐在地的可怜模样,唐尧心中的恼怒更甚,他最看不得一个男人这般没骨气没担当的样子,更没法容忍想伤害程祈宁的人还在这里卖可怜,扬起鞭子,又想要落下一鞭。   他的手却被建威将军握住。   建威将军看着唐尧,唇瓣翁动:“不可。”   唐尧拧眉,抬眼看了建威将军一眼。   建威将军一愣。   唐尧的眉目生得精致,若是平素温和有礼的时候,瞧上去甚至有些秀气,容颜极佳,那时候他初见唐尧第一眼,脑子里头蹦出来的便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倒不是觉得唐尧不好,只是觉得唐尧这面容与京城流言实在不符,若按着京城流言,唐尧该是个穷凶极恶之徒才对,他生得这般昳丽,若是只瞧面容,只道是陌上谁家好少年。   但是现在,他却在唐尧淡淡撇过来的一眼里头,瞧见了浓重的杀气。   连他这种久经沙场的老将都觉得有些震慑。   再加上他虽将唐尧的手握住,却能感觉到唐尧的手的力道仍是要挣脱出去,且唐尧的劲儿一点都不逊于他!   要知道老将军向来自诩力能扛鼎,就这么弱于一个十三四岁的后生,他的脸上觉得无光,手下按按加了几分力道。   唐尧这性子,前世少年时是真的浪荡不羁,后来身居高位,虽说也知道权衡利弊谨慎行事,只是朝堂以他为大,任何事情的生杀大权都掌握在他的手里,习惯了随心所欲,乍然被老将军阻止,下意识便去挣脱。   只是在老将军的力道也大了几分之后,唐尧才猛然意识未同前些日子一般在老将军面前收敛住力道,眸色一凝,转瞬手掌便放松了下来,不再强硬往外挣。   程祈宁外公的面子,还是要给几分的。   而刘氏见建威将军阻止了唐尧继续扬鞭打她儿子的动作,一直紧紧绷着的心猛地放松了下去浑身的力气都溃散了,膝盖一软便跪到了生长着秋草的马场里。   ……   纪屏州最后被老将军派小厮来抬到了马车上,带回了将军府。   回将军府的马车里头,程祈宁与赵氏坐在同一张榻上,赵氏的手里捏着一盏茶,茶水放凉了仍是不往嘴边送。   程祈宁有些困惑地抬眸望着赵氏。   都说是知女莫如母,其实这闺女儿有些贴心的瞧一瞧自己母亲的神色,便知道自己的母亲迩下是悲是喜。   程祈宁瞧着赵氏现在眉目轻蹙的模样,便知晓自己的母亲现在是有烦心事,于是轻轻唤道:“娘亲……”   赵氏回神,应了句:“念念怎么了?”   程祈宁锁着眉,看着赵氏:“娘亲打离开了马场便有些郁郁寡欢,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若是说烦心事,难不成是这纪屏州的事?   程祈宁只见过纪屏州几面,原本没太留什印象,今个儿算是吓到她了,纪屏州这人,她怕是要好好躲着了。   若是纪屏州单是没本事还好说,但是他若是因为自己没本事伤害到旁人……那她惹不起,躲着便是了。   赵氏听见程祈宁问她,倒是勾唇浅浅笑了,摸了摸程祈宁头顶的软发:“娘亲在想念念的婚事。”   程祈宁杏眼圆睁,水洗的眸子里全是诧异:“婚事?”   这被赵氏稍稍一提醒,程祈宁猛然间也想明白了——   方才在马场,虽说情况紧急,但是唐尧却是确实是在众人面前,环抱着她上马的……   而她那时候甫受惊吓,一时间也忘了分寸,更是紧紧地环着唐尧的腰身,脸蛋儿更是埋在了唐尧的怀里。   程祈宁想到这里,耳畔似乎还能听见唐尧有力的心跳声,登时红了脸,羞涩垂下头去。   赵氏却是把自己的女儿当做个彻头彻尾的小姑娘看待,没觉着程祈宁自己能想明白,见程祈宁两颊染红,只当程祈宁这是因着提及婚事才羞了。   她看着女儿垂下去的小脸儿,眼睫密得像是把小扇子,琼鼻红唇,说不出来的娴静好看。   心里确实越发忐忑难安。   今个儿在马场上唐尧环抱着她的女儿骑马得有百十步的事,若是只有东宁侯府或者是将军府的人知道还好……但是偏偏还有旁人在。   那刘氏与纪伯爷家的小女纪屏月看见了,乃至那落马受伤的纪屏州也都看见了……   若是稍加不慎让这事流传了出去,对于女儿的名声来讲便又是不好的一出。   之前程祈宁同她的丈夫一道儿被韶京人非议,赵氏不是没想过法子。   偏生是这样,才让她更晓得了众口悠悠,流言一旦被传颂开了,想要再让所有的事情恢复到像是流言从来没有生发过那般,才是不可能的。   如今这事……若是想对女儿的名声没有任何影响,就只剩了一条路。   让女儿与唐尧结亲。   先不说长公主与安国公那边对她们家是个什么态度,但是在她这儿,唐尧并非是一个可以让她称心如意的女婿。   名声不好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唐尧的性子,方才赵氏看见了马场里唐尧对待纪屏州的那些举动,觉得唐尧的性子实在是有些……残暴。   纪屏州骑着疯马差点撞伤了她的女儿,她也气。   赵氏恨不得让这差点撞到她的女儿的纪屏州也置身在马蹄下,被马蹄践踏个几次,亲尝了那般苦痛滋味才好。   只是赵氏却并未想过要让纪屏州搭上命来赔。   纪屏州这孩子有罪,罪却不当诛。   是以当赵氏站在马场边缘,看着唐尧的鞭风凌厉地往纪屏州的身上抽去,脸色才会越来越沉。   将女儿嫁给一个怎样的人,赵氏不止一次想过,能般配得上她的女儿的,不一定非得是这世间顶顶好的少年郎。   样貌俊秀才学兼具自然极好,但是最重要的却是得给女儿找一个能掏心掏肝对女儿好的,还得是女儿自个儿心悦的。   却不能是个性子残暴的……不然若是等着她女儿嫁过去了,她许是得惦记得睡不着觉。   今日这事,让唐尧与女儿定亲当然能止住流言,只是赵氏还想问问自己女儿的意见。 第076章   赵氏脸上的笑忽然凝重了许多, 眸眼里头笑意停歇:“念念,娘亲问你,你对唐尧, 喜欢还是不喜?”   程祈宁看出了自己母亲目中的忧虑, 却是一愣。   母亲同她谈及婚事……再加上今日马场上她与唐尧的事……   程祈宁基本可以断言,自己的娘亲是真的动了让她与唐尧结亲的心思了。   思及此, 程祈宁的耳后根悄悄红了一片。   此刻的程祈宁颜若芙蓉, 粉萏一般,白皙的小脸儿瞧上去水嘟嘟的, 她抿唇。   喜还是不喜欢唐尧……   程祈宁不晓得自己对唐尧有多喜欢。   她爱她的家人,真遇到事了, 便是让她用命来换家人平安也舍得,可是若是换做唐尧……   只是在心里想想, 她便犹豫了。   但是程祈宁也知道自己现在就是想占着唐尧。   她听见了旁的小姑娘议论唐尧称赞唐尧, 她的心里会不舒服, 会恼, 只想自己一个人霸占着。   若说这种想霸占着的情绪,倒是只是对唐尧一人的,对她的爹娘与哥哥们,反而是没有的。   程祈宁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说任性也是有些任性的, 知道了自己想占着唐尧,索性大大方方地同唐尧说明白了。   但是同唐尧说明白是一回事,若把她的心境明明白白地讲给娘亲听——   程祈宁羞得慌。   她思忖片刻之后, 同赵氏说道:“娘亲,念念并不讨厌世子。”   赵氏闻言,却是愁容更甚。   做娘的,若是想着要给女儿选一个十全十美的夫婿,那么但凡是让她瞧见了一丁点缺点,就像是让她的眼里进去了揉不出来的沙子,碍事得很。   赵氏现在看唐尧便是如此。   明明赵氏之前还觉着这是个很是不错的后生,今个儿为了保全女儿的名声得让唐尧与女儿同他定亲,便横看竖看,都对唐尧觉得不满意。   赵氏忽然别开眼看向了窗外,沉沉叹了一口气。   而程祈宁原本还在等着赵氏同她说上几句,见赵氏忽然对着窗外缄默,她也侧过头去,透过了十字画海棠的车窗,往外头看过去一眼。   正是风轻云浓的时候,天边的流云缱绻出百般模样,程祈宁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忽然又将目光收了回来,托腮而坐。   她想着……自己莫不是真要因为今日之事,同唐尧定亲了?   ……   建威将军的马车里面,一片肃寂。   唐尧与建威将军分坐在马车的两端。   建威将军的坐姿笔直,身形宽阔,相较之下,唐尧的身材显得瘦削了很多,却身子无比挺拔端正,且眸子黑如点墨,其中透露着几分坚毅。   以及尚未被完全压抑下去的戾气。   建威将军的两手重重压在膝头,他听着马车从人声鼎沸的地方行至了僻静处,才抬起眼来,望向了唐尧。   “老夫……有事要请教世子。”   唐尧淡淡应道:“还请老将军直说。”   老将军压在膝头的手用的力道更甚,他盯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唐尧,总觉得这不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后生。   目光沉稳而又坚定,在加上在马场上他偶然探知的唐尧的功夫可能都在他之上,老将军对唐尧有太多疑惑。   疑惑太多,反而不知道要从哪个地方开口问起,建威将军压在膝头的手指不住摩挲。   就算是让他去审问据说是死不开口的蛮子,也比待在这里同唐尧套话让他觉得容易。   老将军闷声半晌不发一言,唐尧的脸上倒是没有显现出一分的不耐烦,反而率先说道“老将军既然尚未想好有什么要问晚辈的,晚辈……晚辈倒是也有事情需要请教老将军。”   建威将军皱眉答道:“世子先说便是。”   正好让他捋一捋,捋一捋要问唐尧的那些事。   只是唐尧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老将军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满眼戒备。   唐尧上半身直立,眉目端的是三分恭敬,七分恣意:“老将军会留纪屏州在将军府,为的当真只是替老友管教管教不成器的儿子?”   他暗笑:“恐怕不是。”   建威将军却是呆愣了一瞬,原本是他想着要从唐尧的口中套出话来,现在却是唐尧开始问起了他的宅子里头的事……   老将军沉下嗓音来,问唐尧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唐尧更是淡笑:“老将军莫要怪晚辈冒犯。老将军同纪伯爷那些事,晚辈都知道。”   见老将军瞬间变了脸色,唐尧更是轻声笑道:“因而对纪屏州会留在将军府的原因,晚辈倒是猜到了一二,倒是需要老将军向晚辈解惑,看一看晚辈所想是否是真的。”   正说着,就见老将军手掌如风,朝着他的脖颈劈了过来。   他与纪伯爷所议之事,若是让人知晓了,于他、于纪家,都可能是连诛九族的死罪。   暗中培养兵士,即便他的出发点只是为了自保,被有心人渲染一番,便成了要篡王位的大逆不道之事!   建威将军自己无畏生死,却怕这事牵连到他女儿一家。   是以他现在宁肯夺了唐尧的命而后自裁,也断然不能让知道这件事的唐尧活着出去。   唐尧在看清了建威将军的意图之后,反而轻轻一笑。   他偏头,轻而易举便劈开了老将军凌厉的掌风。   而老将军未能打到唐尧,却是一掌打到马车远山流云的车壁上。   老将军常被人赞作力能扛鼎,一掌下去,马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在外头驾车的马车夫忙勒紧了缰绳,堪堪才护得马车继续平稳前行。   唐尧看着老将军眼中的杀意,忽而朗声大笑:“将军果然一代名将!”   不管之前有多喜欢他,察觉到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竟是能够非常果决地做出要杀他的判断。   这般不拖泥带水的作风,当真是一代名将!   唐尧的笑声让建威将军微愣,紧接着回过神来,却是继续朝唐尧劈下一掌去。   唐尧这次没有躲开,却是伸出手,将老将军的手掌挡住。   建威将军皱着眉,额上却有汗珠。   建威将军怒目圆睁,唐尧的唇边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一双眸子甚至微微往下垂着:“建威将军不必太过疑虑,晚辈对纪伯爷与将军的事不过也只是个猜测……”   见建威将军的眸中凝起的怒意更深,唐尧知晓建威将军这是误会了,忙解释道:“晚辈并非故意口出狂言来试探将军的,晚辈只是想告诉将军。”   他脸上的笑意敛去,变得严肃认真无比:“晚辈与老将军有着同样的顾虑,亦有相同的举动。”   见建威将军目光中的浓浓警惕松懈下来,唐尧手掌用的力道也弱了几分。   他低下声音来:“皇舅疑心重,很久之前便开始防着我的父亲与母亲,老将军现在想要调.教一些听话的兵士,这种事,晚辈也做着,不过是自保之举,将军不必如此恼怒。”   建威将军神情松动,却仍皱紧了眉头,思忖着唐尧所言,是真是假。   唐尧淡淡笑着,看着建威将军:“方才晚辈情急之下,手下未收住力道,许是伤到了将军,还望将军谅解。”   建威将军虽说有些信了唐尧,拳头却仍未收回来,嗓音低低地问道:“你让我如何信你?”   不管唐尧现在说什么,建威将军对他戒心已起,便很难消散去。   唐尧挑眉而笑,轻声说了几句话。   建威将军愣住。   他的拳头一点点松开,满脸惊愕地望向了唐尧:“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唐尧见老将军收回拳头去,也收回了自己的手置于身侧,颔首。   建威将军忽然垂下头去。   马车内一时安宁无比,只能听见车辘轳在路上滚动的声音。   良久之后,建威将军才抬起头来:“我信。”   唐尧看着建威将军冷硬的五官,抿唇笑笑:“将军能信任晚辈便好。”   唐尧不觉得自己亏欠了老将军什么,却因着知晓程祈宁对她外公的喜爱与爱戴,并不想让老将军走了前世老路。   前世顾銮能登上皇位,除却了有他在身后谋划之外,还有建威将军的功劳在。   程祈宁颇是喜欢顾銮,老将军爱屋及乌,在顾銮登基之前几次帮顾銮扫清障碍,在顾銮登基之后重掌将印,驻守边疆,为顾銮守护河山。   但是建威将军死于程祈宁薨逝前的一个月,死在疆场上。   程祈宁曾在听说了消息之后,因为这事悲痛欲绝,可是他在程祈宁薨逝后不久发现,建威将军的死并非意外,而是顾銮刻意为之……   他也是在那时才惊觉顾銮的心思远比他能想到的要阴险可怕。 第077章   前因后果联系起来, 唐尧终于承认了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认清了顾銮对程祈宁的那点心思。   程祈宁视顾銮如若亲子,但是顾銮却在与程祈宁朝夕相处的过程中, 对程祈宁产生了不该产生的心思。   其实唐尧觉得自己早该发现的, 顾銮从小性子就阴沉孤僻,却在程祈宁收养他之后, 总是缠在程祈宁的身边。后来顾銮一点点长大, 十一岁称帝,初次临朝便想让程祈宁陪在他的身边, 在下朝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到程祈宁的行宫中找程祈宁讨要拥抱,这习惯一直延续到了程祈宁觉得不妥开始拒绝, 顾銮才止住,只是每日下朝之后到程祈宁行宫的习惯却是从未改过。   那时候他就看顾銮很不顺眼, 却又觉得顾銮的存在能够让在冷宫中的程祈宁得到慰藉, 才会默许了顾銮日日缠着程祈宁的行为。   看着程祈宁脸上因着顾銮而多了点笑意, 他总觉得自己这样忍让着顾銮的行为是对的。   却没想到, 他彻头彻尾地错了!   是他亲自将害死程祈宁的凶手推向了程祈宁,让他孤寡一生的不是旁人,而是他自己!   顾銮对程祈宁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但是程祈宁对顾銮的喜欢却只是母子之情,这点唐尧是清楚的, 不然程祈宁也不会在顾銮十六岁的时候,同他商议着要给顾銮充实后宫,为大楚王朝找一位贤能的皇后。   只是还没想到程祈宁找到合适的人选, 顾銮便已经对程祈宁起了杀心。   时至今日,唐尧也想不通前世的顾銮对程祈宁是不是当真喜欢,他心悦于程祈宁,便愿意将程祈宁摆在自己的心尖尖上,百般退让只为换她笑颜,顾銮若是与他的心境相似,怎舍得程祈宁饮了毒酒去死?   老将军在唐尧对他说了那几句话之后,算是放下了大半的疑心,立刻道歉道:“方才是老夫莽撞了。”   “无妨。”唐尧回神,见老将军对他的态度和缓了很多,不由得也是唇边带笑,“要怪还是要怪方才我说话说的不对,让老将军误会了。若是唤做我在老将军的位子,定然会有与老将军相同的处理方式。”   若是壮年时候的建威将军,武力定是不逊于他,可惜现在的建威将军总归是将近暮年,而他还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胜在这点,武功稍在建威将军之上,若非如此,方才他许是挡不住建威将军用了十成力道的几拳。   知晓了建威将军心防放下,唐尧倒是能同建威将军好好说说纪屏州的事了,他道:“老将军是否觉得纪伯爷将他的儿子放在您这里,您略微亏欠于纪伯爷,所以才会对教导纪屏州的事这般上心?”   建威将军眉梢微动,被唐尧猜中了心事让他有些不舒服,却更是察觉到了唐尧的心思伶俐,半是不适半是欣赏,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唐尧淡淡笑了:“纪伯爷并无恶意。”   在前世建威将军又一次执掌了将印镇守边疆的时候,纪伯爷也跟着去了,甚至在建威将军在沙场上出事的时候,以身相护,可惜纪伯爷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保护建威将军,却是没能救下建威将军,两人一道在沙场上,在顾銮的埋伏下丧了命。   说到这里唐尧的话陡地一转:“但是纪屏州却并非良善之辈。”   唐尧继续说:“这几日将军没有跟在马场,也未曾看过纪屏州骑马的姿势,若是将军一直在,便能看出纪屏州骑马时的动作虽然笨拙,但却有几分刻意。”   老将军刚缓和下来的神色又严肃了起来:“什么刻意?”   若是纪屏州会骑马,那今日马场上的事……   “确实是刻意的。”唐尧点头,“纪屏州并非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愚笨,刚上马的时候倒像是个新手,后来许是很快便学会了,再之后的笨拙便是假装出来的。”   老将军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   他一向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厉害,这纪屏州他见过几次,便只觉得是个被养坏了的孩子,怎能想到这却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儿?竟是一直诓骗了他?   唐尧见老将军的脸色沉下来,唇边含笑,和聪明人说话向来不必多言,点到为止便可。   ……   到了将军府,赵氏同刘氏跟到了后院厢房,和大夫一块儿去看纪屏州的状况,而建威将军则是唐尧带回了他的书房。   在路上的时辰还不够唐尧将所有的事情都同他讲清楚。   等着唐尧与老将军在书房中待了半个时辰,踏出书房的时候,便看见了廊庑下翘首而立的程祈宁。   唐尧淡淡一笑,走到了程祈宁的身边,却是伸出手去,悬在程祈宁的脑袋上方。   程祈宁侧眸看见唐尧过来了,目光里带着羞,还有些躲闪,只是很快之后在意识到了唐尧将手放在她的脑袋上方之后,眉心微拧,清凌凌的眸子直视着唐尧:“你这是做什么?”   不再喊他世子了,很好,唐尧唇边勾起的弧度更深:“念念这不是又在廊下偷听?不小心护着脑袋,又碰到窗户上去了怎么办?”   程祈宁的脸上一红,咬了咬唇。   唐尧这是在说那时候她躲在自己父亲的书房外头,偷听他与父亲讲话的事情呢。   偷听是不对……程祈宁也不想再做第二次,她嗔视了唐尧一眼:“你快将手拿下去。”   一边还带着点小小恼怒地嘟哝道:“我才没有偷听。”   唐尧笑笑,将手收了回来:“在我身边不必做些偷偷摸摸的事,想知道什么我都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会有任何隐瞒。”   程祈宁垂眸,她似乎记得唐尧在很久之前便同她说过这句话,那时候她只当这是玩笑话,现在听起来倒是有几分真诚。   程祈宁忽然眨了眨眼,盈盈美目中多了几分狡黠。   她给根杆子就往上爬,唇边勾起笑:“那我倒是要问问,方才你同我外公说了些什么?”   语气里头还有几分小女儿的蛮横。   唐尧却是在程祈宁说完这句话之后,微微有些发愣。   面前的程祈宁眉目如画,瓷白的小脸儿上还带着盈盈笑意,笑容里带了点小小的算计,并不恼人,更显娇憨。   她能在他面前毫无芥蒂地这般笑着,这是他前世可望而不可求的事情。   前世的时候,每次他到程祈宁的身边,都要遵照着臣子礼仪,而程祈宁虽是桃李年华,正青春娇妍的年纪,却总穿戴着过分端庄老气的首饰,作太后打扮,一副高高在上的疏离模样。   那时候他总瞧着程祈宁额心的牡丹花钿出神,这花钿衬得程祈宁的面容更是艳丽无比,却在唐尧的心里成了一个疤痕,每每见到这疤痕便被撕扯了起来,提醒着程祈宁是宫里的太后,提醒着他和程祈宁之间隔着的像是天堑般的距离,每每都会让他的心鲜血淋漓。   所以她现在脸上的笑意,是真心实意为了他而绽放的吗?   唐尧不敢多想,怕这只是程祈宁的一种施舍。   他只需短暂沉溺在这温柔乡里便好。   唐尧笑笑,移步往院墙角走。   程祈宁跟了上去。   院墙根种着一株金桂,眼下正是开得最好的时候,唐尧上前摘了一簇桂花,细密的花瓣像是米粒一般点在他的手里,他摊开掌心递给程祈宁,一边说道:“我与你外公在屋里头讲了讲纪屏州的事。”   程祈宁接过了桂花,刚放在手心里头便能觉得手心里传来了一阵香馥气息。   程祈宁自己爱美,也爱看美丽的事物,世间百花百种姿态,皆能让程祈宁欢喜不已,桂花放在手心里传来袭袭香气,空气都是甜的,便忍不住笑了:“这桂花开得真好。”   “你素来喜欢这些东西。”唐尧淡淡笑了。   有时候他都会觉得,他比程祈宁更了解她自己。   程祈宁瞄了眼外公的书房,见外公的房间房门紧闭,伸手将自己手心里她觉着最是好看的一小朵桂花递给了唐尧:“这朵好看,给你拿着。”   虽不知自己对唐尧的喜欢到了哪种程度,但是程祈宁向来是个旁人对她好,她便对那人加倍的好,旁人对她坏,那她也蔫坏蔫坏地对待那人的性子。   唐尧摊开手心,程祈宁将桂花放在了他的手里。   唐尧的手掌比程祈宁要大很多,一小朵桂花又不过是绿豆粒大小,越发显得唐尧的掌心宽阔。   程祈宁瞧着桂花放到了唐尧的掌心里便像是变成了一个小点一样,忍不住莞尔笑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就觉得唐尧的手生得很大,比她的手大了很多。   她伸出自己的手,又细又直的五指伸展开,悬在了唐尧的大手之上大约一寸的位置,比量了比量。   唐尧的手果然大了她的手很多。   程祈宁想把手撤回来,唐尧却是迅速地将程祈宁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两手交握,能感受到彼此手心里的温热,程祈宁的皮肤细嫩,还能感觉到那朵桂花覆到她的手背上的感觉。   程祈宁的眸子睁大了许多,又大又漂亮的眼睛现在圆圆的像是葡萄一样。   唐尧的嗓音有些哑:“下次别撩拨我。”   程祈宁便是站在那儿不动,他便有些情难自持,她若是再主动做些亲近他的举动,他怕自己轻而易举便溃不成军。   程祈宁的脸上有些烧得慌,她慌张拧头往自己外公的书房又望了一眼,见外公的书房依然紧闭,这才安下心来,对唐尧说道:“这在我外公的书房外头呢!”   唐尧没撒手。   程祈宁咬唇,方要抬脚踩上唐尧的靴背,就听见自己的头顶传来了一声轻笑:“你怎还用这招?”   程祈宁没理他,结结实实地踩了上去。   她现在一想到自己在外公的书房外头和唐尧两手相握,外公还在书房里头,心里就越发紧张,脸上更是像是凑近了火堆一样,热得厉害。   唐尧握着程祈宁的手,知道程祈宁要踩他,也没躲,就笔直地在原地站着,在察觉到了靴子上多了点轻若羽毛落下的力道之后,才轻轻叹了一句:“也就我纵着你。”   若换了旁人,谁人敢这般踩着他的脚,单是生出想要踩他一下这种念头的,他便能将这人的腿给断了!   而程祈宁……她若愿意就让她踩吧,何止是脚,踩到他头顶上去都成。   他喜欢的人,他乐意纵着她的小性子小脾气。   只是他都默默记着,等着哪日真同程祈宁定下来了成婚了,该讨回来的都得讨回来,她是能踩到他的头上去,但是有些事情还得是他做主的。   成婚……但是幻想了一下,唐尧便又笑了。   他一笑,眸子里头神采奕奕,晶亮亮的,像是含着天上星。   程祈宁看得失神了一瞬,转瞬却更加恼怒了起来。   她都用尽力气了,唐尧该痛得龇牙咧嘴才是,怎还像是个没事人一样脸上带着笑?   她这只顾着踩着唐尧的靴背,却忘了自己的手还被唐尧握着。   唐尧的手指在程祈宁的手背上悄然游走了一指的距离,小姑娘肤若凝脂,唐尧的指肚触到了一片滑腻,这般触感让他的眸子更是像点墨一般深沉。   只是唐尧忽然听见建威将军的书房门忽然传来了几声动静,忙对程祈宁说道:“别闹了。”   程祈宁正踩着唐尧的靴子,还未回过神来,等着听到了木门打开的声音,立刻将穿着小绣鞋的脚缩了回去。   她的绣鞋尖上还带着两个绒球,动作太大,两个小绒球在她的鞋头上晃荡了好几下。   唐尧看着程祈宁瞬间老实下来的模样,只觉可爱,不由得莞尔轻笑。   她现在还有力气有心情同他胡闹,许是今日的事情没让她受到太大的惊吓,这样很好。   程祈宁听着唐尧的轻笑声,心里更是恼怒,这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和唐尧胡闹,该问的事情还没问呢。   唐尧到底在她外公的书房里和外公说了些什么,她现在还是想知道。   怎么她在唐尧身边就这般能胡闹了?   程祈宁垂下脑袋去,脸上带着几分怏怏。   只是她的脸颊上还带着几点红霞,建威将军一打开门,看见了自己外孙女站在唐尧身边,垂着头红着脸,俨然一副娇羞模样,忍不住皱眉。   像是看懂了什么,建威将军皱着的眉毛忽然松开,而后笑出了声:“念念怎过来了?”   “过来看花。”   唐尧侧眸看了程祈宁一眼,挑眉而笑。   将军府有桂花的地方不止一处,程祈宁说要过来看花,实在是牵强。   她这是仗着自己原本脸就红红的,撒谎也不怕脸红?   建威将军却是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外孙女,点点头:“外公这里的桂花开得是满韶京里头最好的。”   程祈宁依旧低着头,虽说在建威将军打开门的时候她就迅速收回了手缩回了脚,却还是有些疑心自己的外祖父看见了她同唐尧胡闹的样子。   这让她觉得在自己的外公面前根本没办法抬起头来。   建威将军有事,没有同程祈宁和唐尧说太多的话,很快便离开了自己的院子。   在建威将军走后,程祈宁立刻嗔怒地往唐尧那边瞧了一眼:“我外祖父瞧见了。”   “不会。”   怎么不会……程祈宁的心里就是不安生,方才她与唐尧站在这儿,外祖父的目光总是在她身上和唐尧的身上来回扫,就好像是猜到了什么一样。   再加上外公方才竟然一直朝着唐尧笑……   要知道外公一向只在她身边才有笑意的……   程祈宁有些恼,迅速地往唐尧的靴背上又踩了一脚。   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声“念念。”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程祈宁的身子立刻僵住。   而唐尧半是宠溺半是无奈地笑看着程祈宁,摊了摊手:“这次是真看到了。” 第078章   程祈宁僵直了身子, 不敢回头去看。   赵氏皱着眉走到了程祈宁的身边,语气中带着些微的忧虑:“念念。”   唐尧恭敬作揖:“夫人。”   赵氏却是拉起了程祈宁的手,柔声道:“念念去找你外公, 你外公在后院那儿。”   程祈宁听着赵氏的语气, 似乎是没瞧见她方才失礼的动作,心里虽然还是在惴惴不安着, 却已经安稳了许多, 点了点头:“念念现在便去。”   程祈宁提着裙摆匆匆离去,在走到了月洞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却发现母亲和唐尧都在看她,程祈宁慌忙转回头去, 碎着步子飞快离开了这个院子。   仍旧是一个粉面霞蒸、面若桃花。   而在程祈宁走后,赵氏看着自己女儿消失在月洞门后面的纤细身影, 视线转回到唐尧身上。   唐尧也在这时收回了落在程祈宁背影上的视线, 温和而笑, 看向了赵氏:“夫人可是有话要对晚辈说?”   眉若刀裁春燕尾, 神采奕奕,勾唇浅笑的样子很是温和有礼,赵氏的眉目轻敛,若非在马场上看到了唐尧扬鞭的狠戾模样,她恐怕要一直看不清楚。   女儿的婚事, 她没办法不谨慎。   她颔首:“是有话要对世子说。”   唐尧见赵氏的脸上敛去笑容,脸上的笑容没变,眉梢却是微动, 置于身侧的手指忍不住摩挲了两下。   旁人惯说他混不吝,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他晓得自己也有担忧害怕的东西。   譬如现在,怕自己得不到程祈宁的亲娘的认同。   赵氏抿唇,而后看着唐尧:“今日之事……”   唐尧身子微顿,而后抢在赵氏话音落下之前说道:“待到明日,我便会让我的父亲母亲带我去府上提亲。”   赵氏能想到的,他怎么可能想不到。   最开始的时候,唐尧并未想过要挟恩让程祈宁嫁予他。   若是想着挟恩,他早在前几次便与程祈宁有了肢体碰触,都算是坏了程祈宁的清白,只是那几次都无外人在,只要他不说,便无人知道他与程祈宁的事。   而他没有说。   程祈宁那时候许是还不愿意嫁他,是以他不说。   而这次不同,先不说程祈宁对他似是已有几分情意,或者只是信赖,终归是不再躲他惧他,这次有刘氏与纪家兄妹在,他将程祈宁抱上马去,他们都看见了。   婚事这种事,必须得是他主动提起。   若是让程祈宁的家人先提起要让他负责,不免显得他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唐尧说完,赵氏的眉头却是皱得更深。   她问道:“若无今日之事,世子可还愿意求娶小女?”   “心甘情愿。”唐尧早就活成了人精,听出了赵氏语气中带着的几分不满,一时间身子微僵。   赵氏眉心蹙起一道浅浅折痕,唐尧的回答却是她意料之中没错,她说道:“便是有了今日之事,这婚事……”   唐尧屏住了呼吸。   “还得再看看。”   ……   程祈宁到后院去找建威将军的时候,还没找见自己的外公,倒是先遇到了等在假山旁边的纪屏月。   纪屏月显得很紧张,站在假山旁边来回踱步,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见程祈宁走过来了,纪屏月赶紧迎了上去:“念念!”   她拉着程祈宁的手,左看右看:“你那时候是不是进马场里头去找我了?差点让你受了伤,念念,对不起。”   程祈宁抬眼,见纪屏月细眉微蹙,尚有些婴儿肥的脸上带着担忧,容色稍缓:“我……并未受伤。”   纪屏月反而更是难过了:“我知你并未受伤,可是你是被……安国公世子救了。”   程祈宁点了点头:“确实是如此。”   纪屏月闻言,稍稍有些惊惶:“念念……都怪我哥,不然这样你也不会被唐尧救了。”   她紧紧攥住了程祈宁的手:“你是不是得嫁给他了?“   纪屏月这样一点不带修饰地问出来,程祈宁还觉得有些羞,垂下头去,默不作声,只脸上的淡淡霞色,能隐约泄露出她的心境。   纪屏月却将程祈宁的这般模样解读为了有苦难言,心里更是愧疚,脸色像是要哭出来一样难看:“若不是因为我哥,也不会这样,都怪我哥,要不是这样,你也不必嫁给唐尧!”   纪屏月在韶京长大,听多了唐尧的恶行,在她心里这唐尧就是个无恶不作的恶徒,而她虽与程祈宁仅仅相处了不长的一段时间,便觉得程祈宁的性子很是讨她喜欢,若是程祈宁因为她哥的事必须得嫁给唐尧,那岂不是耽误了程祈宁一辈子?   程祈宁听了纪屏月的话,微微抬眼,却是笑笑:“小蛮,你莫要担心我。”   程祈宁虽未曾想过自己几时定亲,但是却觉得同唐尧定亲不坏。   唐尧对她挺好的,比起她爹娘与哥哥们有过之而无不及,程祈宁觉得小脾气小性子挺多的,要嫁的人,确实是得会宠着她纵着她的。   纪屏月看着程祈宁如玉一样的面颊上带着的浅浅笑容,却并无放下了心中的愧疚,仍是不住地拧眉叹气。   ……   老将军似乎是与唐尧达成了某种约定,并未直接揭穿纪屏州的真面目,按捺不动。   将军府的大夫给纪屏州看了,一如唐尧所料,纪屏州根本未伤及筋骨,而是仅仅伤及了皮肉,身子仍好得很,喝两碗药便能起来。   刘氏却拿着这件事大做文章,非要将纪屏州给带回去。   但是纪伯爷匆匆赶来,同刘氏吼了几句,刘氏守着妇德之礼,不敢违了自己夫君的意思,抹着泪离开了将军府。   纪屏州仍然留在建威将军的身边,只是这次纪屏州的身边多了几个身手利落的小厮。   建威将军明面上说让这些小厮保护着纪屏州,实际上却是监视。   而程祈宁跟着赵氏回到了东宁侯府。   回到东宁侯府之后,程祈宁以为再过不久唐尧便会来府上提亲了,等了两日,唐尧不仅没来,晚上的时候甚至也不过来找她了。   之前唐尧翻墙来寻她的时候,程祈宁只觉得唐尧不守规矩。   偏偏唐尧却是一回生两回熟,来找她的次数越发多了起来。   而她恼了几次,后来似乎……渐渐习惯了。   程祈宁坐在自己院子里头的秋千架上,瞧着自己面前一人半高的院墙,盈盈眉目里头带着几分淡淡的忧愁。   一边忧愁着自己似乎被唐尧带坏成了不守规矩的人,一边又在忧愁着唐尧没有潜进来的原因。   起风了,院墙上斑斑的树影晃动着,有小丫鬟这时候拿着绒领的白色披风走了出来,披到了程祈宁的肩上:“姑娘怎不进屋去?”   程祈宁淡淡说道:“再让我在此处玩会儿。”   再过四五日,他们一家便要搬离东宁侯府,父亲在城西找好了宅子,娘亲这两天又一直在忙着搬迁的事,她想去帮忙,爹爹与娘亲都不让,只让她在自己的院子里头歇着,大哥前不久被引荐到了大理寺,二哥又忙于书院的秋试,   只有她是一个闲人,天天坐在秋千架上消磨时光,心里头装的事情有点多,连平素作画的习惯也丢了去,常在秋千架上一晃便是半日时光,瞧着院墙,想些有的没的。   小丫鬟想着自家姑娘这几日一直在秋千架上坐着,担心着姑娘有些无聊,再想想姑娘平日里最是喜欢去莳花弄草,上前说道:“院子后头的桂花开得正好,姑娘可要去瞧瞧?”   正在秋千上晃荡着的小姑娘握紧了秋千索,身子一顿。   听了小丫鬟的话,程祈宁倒是才察觉到了这院子里头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抿了抿唇,忽然下了秋千,落了句“不去”,就往自己的屋里头去了。   小丫鬟在原地愣了愣。   姑娘一向好脾气,怎着今日瞧起来面上带着些不悦?   她拧眉,瞧见了院角堆着的落叶,又望了眼空空如也的天空,倒是移步往赵氏的屋子去了。   许是秋日寂寥,姑娘又要离开自己住了一段时间的院子,有些不高兴了。   她得把这事告诉夫人。   赵氏正在库房那边清点着自家要带走的东西,听了程祈宁院里的小丫鬟来告诉了她这事,细眉微蹙,而后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看着小丫鬟往外走着,赵氏又说道:“记得去同后厨说说,今日做点姑娘爱吃的。”   小丫鬟颔首,离开了库房这边。   赵氏一直等到了和库房先生清点得差不多了,才挪步到了程祈宁的院子。   这时候程祈宁正坐在窗下,吃着小丫鬟刚带过来的杏仁汤圆,见赵氏过来了,忙要下榻:“娘。”   瞧瞧这脸上也不带笑,声音还有些委屈,果然是不高兴,赵氏忙走上前:“念念不必下来。”   她瞥了一眼程祈宁碗里头的汤圆,这荷叶边绿瓷小碗里头盛了十几个圆滚滚的汤圆,瞧上去香甜软糯,女儿素来吃这种甜点,赵氏心里倒是还满意方才来那个来向她说话的小丫鬟。   倒是个伶俐的。   只是等着赵氏的手碰了碰这荷边碗,碗壁已经是凉的了。   赵氏拧眉:“念念怎么胃口不好?”   程祈宁垂着脑袋,怏怏不乐:“不是胃口不好。”   赵氏叹了一口气:“这碗汤圆你也就吃了两三个,这还不是胃口不好?念念,有事别瞒着娘亲。”   这几天她确实是因着搬迁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竟是一时间疏忽了自己的女儿。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她这一看顾不到了,竟然是连饭都不吃了。   赵氏点了点桌子:“你这样可不行,韶京的秋天本来就干寒,你可得多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一边挥了挥手让小丫鬟来将这碗凉掉的汤圆带下去,嘱咐小丫鬟换一碗热的过来。   程祈宁在赵氏吩咐完了小丫鬟之后,拽了拽赵氏的衣袖:“娘,念念想问你件事。”   赵氏侧眸看了她一眼,笑道:“直接问便是。”   程祈宁垂下眼睑,这两日她许是又瘦了些,眼窝显得更深了点,垂眸的动作带着几分媚:“这几日可是有什么人来找娘亲了?”   赵氏眯了眯眼,说了句:“并未。”   其实在从将军府回到了东宁侯府的第一天,唐尧就没听她在将军府所说的婚事日后再议,让福宁长公主与安国公带着到了他们府上提亲,但是她连门都没让他们进。   赵氏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多想,特意嘱咐府内的丫鬟下人不要对程祈宁提起这件事。   听了赵氏的话,程祈宁的目光瞬间一黯:“没有人啊。”   那唐尧是真的没来。   程祈宁忽然别开眼看了眼窗外,窗外的梧桐树正往下落着落叶,程祈宁抿唇,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赵氏则是看着程祈宁脸上的怏怏神色,悄悄皱眉。   ……   三四日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很快便到了程祈宁一家要搬离东宁侯府的日子。   赵氏最开始以为女儿是被她冷落了不开心,这几日便常陪着程祈宁用膳,也常在程祈宁的屋子里头看看程祈宁,可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能瞧出自己女儿的不开心。   再想到之前程祈宁问她的,以及那时候在将军府,她在自己父亲的书房外头看见的场景,赵氏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   但是她想明白的这件事,却让她觉得有些忧愁。   明日便是她们一家要搬去城西新家的日子,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的差不多,到了晚上的时候,赵氏到了谷露居这边,想着要同程祈宁说道一些事情。   女儿年纪还小,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怕女儿识人不清。   想着当初在自己父亲书房外头,看着女儿对唐尧的态度,赵氏的心里就有些不放心。   若是不论婚假,赵氏很喜欢唐尧这个孩子,家世好,又生得好看,韶京里头许是很难找出第二个像是唐尧这般容貌这般家世的少年,虽说恶名在外,但是在她们一家面前的时候却格外温和知礼,十分讨人喜欢。   但是若说是要把女儿嫁给他……赵氏难免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女子择良人是大事,断然不能不谨慎。   唐尧的家世是好,但是长公主被圣上猜忌,赵氏从自己父亲那里听说过,再加上之前大楚皇帝对她女儿表现出来的几分觊觎,女儿若是嫁过去,难保大楚皇帝不会对付安国公府。   而且当初在马场上看到唐尧对待纪屏州的狠戾,赵氏委实是有些吓到了。   武功高强自然极好,能护住女儿,可是赵氏再想想这韶京里头说唐尧喜怒无常、任性妄为的流言,就不由得担心自己的女儿嫁过去,会受欺负……   不怪赵氏这般谨慎,她拿着自己的女儿如珠似宝,当眼珠子一般疼,宁愿给女儿招婿,也不愿见女儿嫁给一个有可能对她不好的人。   等着移步到了谷露居,赵氏却被站在院子里头的人吓了一跳。   而后抬脚飞快跟了上去:“婆母,您怎在这儿?”   苏老太太正散着一头黑白相间的头发,抱着一团锦被,站在院子里头,正往屋里走。   老太太见是赵氏,步子一顿,而后又快着步子,飞快往程祈宁的屋子头去。   她冲进屋子,立马朝着墙边放着的那张矮榻走去。   赵氏紧跟着进来,仍是喊道:“婆母。”   程祈宁的屋里头,一些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了一张架子床和墙角放着的软塌,赵氏想着这两样件儿太大,就不带到新宅子那边去了,直接扔到这边便是了。   程祈宁现在刚洗漱好了歇下,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掀开了自己夹子床上搭着的床幔,往外看了一眼。   她眼下只穿了件粉色的寝衣,寝衣衣领绣着菡萏的荷花,屋里头莹莹灯光闪动,照在小姑娘的脸上,脸蛋儿像是能掐出水儿来一般嫩。   程祈宁还未睡下,这番探出头来倒还算得上是神采奕奕,她看着自己的祖母爬上了她屋里头摆在西墙角的榻,小小地惊呼了一声“祖母”,而后立刻跳下架子床,小脚试探着找小绣鞋穿上。   正在屋里头侍候的丫鬟忙过去,帮着程祈宁穿上了绣鞋。   赵氏这时候也进了屋里头来了,看着已经在榻上躺好盖好被子的苏老太太便觉得一阵头疼:“婆母,这不是您的院子。”   苏老太太从被子底下露出头来:“我同萍姑睡,明个儿一起走。”   赵氏立刻觉得有些头疼。   明个儿从东宁侯府搬到城西去,定然又会一番奔波,苏老太太进了她女儿的屋子睡觉,女儿许是休息不好,再加上明天的奔波,还不知要累成什么样子。   所以老太太怎么能歇在这儿呢?   苏老太太看清楚了赵氏眼中的嫌弃,拽紧了被子,瘪着嘴对赵氏说道:“我很乖,我只想陪着萍姑。”   程祈宁这时候穿好了绣鞋下了架子床,走到了赵氏的身边:“娘亲,你先别急,我去问问祖母。”   程祈宁走到了苏老太太的身边,蹲下身去,看着自己祖母凌乱的头发,眼中带着几分不忍,柔声道:“祖母想跟着我们走?”   苏老太太立刻点头。   程祈宁的眉心微拢,她的父亲至慈至孝,若是能将祖母带走,父亲定然是欢喜的,可是祖母能不能跟着她们走,却还得问过祖父……   祖父虽然不喜欢她,可是却待痴傻的祖母极好,常常在祖母的方鹤居一待便是一两个时辰,什么事也不做,只是看着祖母,便能够消遣了半日。   程祈宁觉得,祖父不会让祖母离开这里的。   赵氏只是不喜欢苏老太太对她女儿的痴缠,若只是侍奉苏老太太,赵氏一向也是尽心尽力,当初苏老太太在不痴不傻的时候待她极好,两人从未起过争执。   赵氏这时候也到了塌边,半蹲下去,柔声劝道:“婆母既然想离开,那儿媳带着您去问问公公可好?若是他允了,便将你带走,让你和萍姑一直待上块儿,可好?”   苏老太太仍是不住点头,略有些浑浊的眼中有泪水在滚动,唇瓣紧抿,一看便知激动极了。   程祈宁在一旁看着苏老太太的神色,眉中不解愈发浓重。   她疑心着自己的祖母并非真的疯了,现在见祖母这样,当真是十分想离开东宁侯府无疑了。   但是祖父看起来明明待祖母极好……   程祈宁有些想不通。   而这时赵氏已经派人去请了老侯爷过来。   祖父要来,程祈宁被带到了隔间换了身衣裳。   谷露居原本只有外头廊下的几盏红线描金的灯盏亮着,现在更多的灯盏被点燃,院内灯火通明。   老侯爷到了这个年纪,原本睡眠就少,每夜入睡的时候都格外晚,被人请过来的时候,还正坐在灯下看书,听说了苏老太太到了谷露居,缠着二房说想要跟着走,老侯爷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飞快起身来到了谷露居这边。   踏进月洞门的时候,看着谷露居里头的景致,老侯爷却是微微一愣。   这院子,他这是第一次踏足进来。   毕竟他那么那么厌恶着自己的二儿子这一大家子。   可是瞧见了这院子里头种着的梧桐菊桂,老侯爷却忽然觉得这院子的布局摆设十分合他心意。   这院子是程子颐自己设计的来着……   这想法在老侯爷的脑海中一略过,便让老侯爷的眉头一皱,继而很快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大步踏进了程祈宁的里屋。   瞧着程祈宁屋子里头仅剩的一榻一床,老侯爷的眉心刻着的川字始终没有消失过。   他没忘记,明日便是程祈宁一家搬离侯府的日子。   他们搬走便搬走吧,他的夫人又是在搞什么!   视线扫到了在榻上躺着,死死拽住被子的苏老太太,老侯爷抬脚往这边走,横眉怒道:“快回方鹤居去!”   苏老太太看清了老侯爷面上带着的表情略微有些凶狠,竟是嘴一瘪,瞬间脸上老泪纵横。   老侯爷见状,步子停住,不再往前走了。   赵氏立侍在一旁,见老侯爷来了,说道:“婆母说是想跟着我们一起走……”   “胡闹!”老侯爷这时动了怒,“什么跟着一起走!我在哪儿,她就该在哪儿!”   榻上的苏老太太啜泣声越发大了一分。   老侯爷怒气冲冲的声音在他听到了苏老太太的哭声之后便低了下去,他侧过头来,看着苏老太太:“你当真想走?”   老侯爷说这句话的时候唇瓣瓮动,手还有些发颤。   他以为,自己对她已经足够好了。   苏老太太撑起身子,重重点了点头。   这时候老侯爷才看清楚了苏老太太脸上带着的斑斑泪痕。   他拧眉:“当真要走?”   不等苏老太太回答,老侯爷自己先落了一句:“不可能。”   言罢甩袖走了出去。   苏老太太听见了老侯爷说的话,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一样,倒在了榻上。   程祈宁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看见祖母这样,心里不由得一阵心疼,忙到了榻边,将身子瘦小无比的苏老太太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赵氏看着这场面也有些不忍,在她刚嫁进东宁侯府的时候,老侯爷看起来是一副浑然不在乎苏老太太的样子,比起苏老太太,他似乎更喜欢自己的那些个妾室。   是以赵氏一直觉得老侯爷对苏老太太并无太多的感情。   可是谁能想到这次她们回到东宁侯府来,这老侯爷竟然是像是转了性一般,对已经痴傻的苏老太太呵护备至。   赵氏根本琢磨不出来老侯爷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对她的婆婆情深义重,还是满不在乎。   只是今日,老侯爷既然说了不让她们把苏老太太带走,做小辈的,自然没法去忤逆长辈。   赵氏到了程祈宁的身边,一同看着正在默默流泪、还紧拽着被角的苏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婆母先在这儿等着,再等些日子,我让长阕亲自去接你。”   赵氏哄着苏老太太的语气像是在哄着小孩子。   程祈宁抱着苏老太太,听见自己母亲的话,心里头却更是伤心难过。   母亲说再过一些日子让父亲亲自来接祖母,可是再过一些日子……又是到几时?   分明是一个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承诺。   门帘忽然被人掀开,身形修长若竹的白衣男人走了进来:“我娘和我爹过来了?”   程祈宁抬头看见了来人,喊了声:“爹。”   程子颐看着在榻上流泪的苏老太太,拧眉快步上前,轻声问道:“我娘亲这是怎了?”   赵氏的语气十分低落:“老太太说是想要同咱们一起走……但是公公他不让。”   程子颐凝视着苏老太太的泪脸看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我去同我父亲说。”   他小的时候,常见自己的母亲因为父亲宠爱旁的小妾而独自垂泪。   如今他看见了苏老太太流泪的样子,程子颐便像是回到了自己幼年的时候,又看见了那时候母亲对窗垂泪的样子,埋在心里的对老侯爷的埋怨倾巢而出。   父亲既然不能善待母亲,便没道理再强行将母亲留在东宁侯府。   虽说母亲痴傻了,可是这些时日,程子颐看着自己母亲的样子,却觉得母亲行事并无出格的地方。   他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韶京了,一直因为不能尽孝于自己的母亲而心怀愧疚,如今终于有了机会,程子颐倒是更希望能够将自己的母亲带走。   母亲留在东宁侯府也并不快乐。   程子颐举步往外走,却并未在府中寻到老侯爷。   下人们说,老侯爷出门了。   程子颐回到了谷露居同赵氏说了一声,便穿了件披风策马出了侯府,想要到西市找找老侯爷。   他要把话同自己的父亲说清楚,让自己的母亲跟在他的身边。   ……   在程子颐离开之后又一个时辰,他还没有回来。   这时候苏老太太已经被程祈宁哄着在架子床上睡下了。   而程祈宁与她的母亲则是对坐于窗下。   赵氏被苏老太太的事情一搅和,心里只记挂着出门去的程子颐,早就忘记了自己来谷露居,是想找女儿嘱咐嘱咐和唐尧有关的事。   等了许久不见程子颐回来,赵氏的心里忽然有些发慌。   她的左眼皮一直在跳,赵氏的手指不住摩挲着,不知为何自己今夜心里这般不安生。   这个时辰,已经夜深了……程子颐虽说出去是去找老侯爷了,但是怎还不回来?   是没找到老侯爷,还是说找到了没能和老侯爷谈妥?赵氏心里有着惴惴不安。   看了眼坐在自己对侧的女儿,程祈宁正托着腮往窗外看着,眼睑低敛,像是稍有困意,赵氏出声道:“念念,若是困了,便先去睡吧,到娘亲的屋子里睡。”   这个时辰,放在往日,程祈宁已经入睡了,她倒是真有些困。   “娘亲要一直等着爹爹回来吗?”程祈宁问道。   赵氏颔首:“不等到你爹回来,我这心里有些不安生。”   而且等着程子颐回来了,他们两个许是要好好商量商量苏老太太这件事,今个儿晚上许是很晚才能睡。   他们能熬,女儿尚在长身体的时候,断然是不能熬这么久的。   “念念先去睡吧,别陪着娘亲等了,你还小,熬不住。”   程祈宁点了点头:“那娘亲也别等到太晚。”   允星带着程祈宁往赵氏的院子走,尚未走到门边,这门帘却被一个从外头走进来的人掀开,来人是个面生的丫鬟:“二夫人,姑娘!二爷他受伤了!”   程祈宁往外走着的步子猛地顿住,便是方才还有些瞌睡,现在也像是一桶冷水劈头浇下,无比清醒:“我爹现在在哪儿!”   胳膊忽然被人捉住,程祈宁侧眸看了一眼,是赵氏。   赵氏那双向来清澈无比的眸子现在有些充红:“二爷现在在哪儿?”   小丫鬟忙道:“二爷现在在西市的如意酒楼,说是伤了胳膊,但是并无大碍。”   赵氏松开了攥住程祈宁的胳膊的手,飞快跑了出去。   而程祈宁也跟在赵氏的身后出了院子。   赵氏的步子很快,程祈宁小跑着跟着赵氏一直跑到了侯府正门,在赵氏之后上马车的时候已有些气喘吁吁。   而今赵氏满心都是程祈宁,在马车到了如意酒楼之后,立刻跳下了马车,而后没有管顾同自己一道来的程祈宁,自己先往二楼跑去。   程祈宁被自己的娘亲撇在身后,倒是不恼。   只是她也着急去看自己爹爹的状况,不等小丫鬟们将踩凳拿过来,便跳下了马车,往如意酒楼的二楼走。   如意酒楼是间三层的酒楼,二楼三楼有单独的雅间。   此刻的三楼,七皇子正与薛平阳相对而坐,两人坐在窗边,因而当赵氏与程祈宁相继下车的时候,他们二人都看见了。   薛平阳原本正在啜饮着茶水,现在动作却是一顿。   七皇子挑眉而笑:“方才听说街上有打斗,似乎东宁侯府的程子颐受了点伤。”   七皇子的唇边含了点轻蔑:“不过是点小伤而已,瞧把程夫人和程子颐那女儿急成了什么样子,果然是妇人,这点事便慌到不行,不足以谋大事。”   薛平阳敛眉,问道:“殿下可有在乎的人。”   七皇子在指尖晃荡着的酒杯忽然一停,很快又嗤笑一声,而后压低了声音说道:“在乎的人?我还是更喜欢那万人之上的位子。”   他冷笑:“人是会老、会死、会变心的,权力才是不变的。”   薛平阳唇边淡淡笑开:“臣敬殿下一杯。”   见七皇子的酒杯中的酒水将尽,薛平阳拿起了桌上的酒壶给薛平阳斟上。   他捏着酒壶的指尖微动。   而七皇子看着薛平阳给他倒酒的动作,狭长的眸子眯了眯,几乎要飞入鬓里。 第079章   薛平阳斟了满满一酒杯的酒, 放下酒壶,两手托着酒杯朝上,笑意温和:“请。”   七皇子唇角勾笑, 动作利落地将酒杯接过, 一饮而尽。   他仰面饮酒,动作潇洒, 酒洒前襟而不顾, 放下酒杯时,酒杯中已空空如也。   七皇子咋舌了几下, 犹在回顾酒味,而后大笑:“经了薛兄的手的美酒, 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薛平阳垂下头,笑容很浅。   他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膝头轻点, 一下, 两下, 三下。   点到第三下的时候抬起头:“七皇子该歇会儿了。”   七皇子应声倒在案上, “哐”然一声,琉璃酒杯被扫落在地。   薛平阳嘴角的笑意更甚,起身往门边走。   雅间的门开了又关。   就在薛平阳走出雅间之后,原本伏在案上的七皇子却是身子微动,原本紧贴着桌案面的脸侧过去, 瞧着雅间木门的方向。   他唇角微微上勾,眼中的笑意却格外阴冷:好一个薛平阳!   ……   程祈宁跟在自己娘亲的身后往二楼去,步子慢了一些, 很快跟丢了赵氏,走上二楼瞧着间间紧闭的屋子,浑然不知哪个才是她要去的。   “程二姑娘。”身后有人在唤她。   程祈宁回转过身子去,便看见从木楼梯上走下一人。   看见了这张清俊的面容,程祈宁倒是认得,福了福身子:“薛公子。”   薛平阳冲着她笑笑:“程二姑娘为何深夜来到此处?”   眼下时辰不早,百家入梦,程祈宁会出现在这里,实在是有些奇怪。   亦有些担心。   程祈宁淡淡一笑,自家家事也不方便来同外人说起,刚想说什么话搪塞过去,身边忽然多了一道声音。   “薛公子。”唐尧来了。   薛平阳脸上的笑立刻变了种滋味。   “唐尧!”程祈宁见唐尧过来,眉目间的笑意消散去,十分焦灼,“你有没有见过我爹?”   薛平阳看了程祈宁一眼,她对他是笑着的,却没对唐尧笑。   但是他的心里并不是个滋味。   因为程祈宁对他的笑容,礼貌且疏离。   而她在唐尧面前,并没有这么多雍杂的修饰。   她与谁更亲昵,一看便知。   如意酒楼下头人声吵吵嚷嚷,韶京的夜晚一向热闹,薛平阳看着二楼廊上挂着的灯笼发出的火光打在程祈宁和唐尧身上。   一人长身玉立,身子挺拔若竹,一人身段婀娜,眉目精致,好一对儿璧人。   而他很是多余。   ……   但是他怎么会允许自己是多余的呢?千里迢迢从桐城赶到韶京,不为功名只为卿,如今程祈宁尚未及笄,婚事未定,他何须早早在此妄自菲薄。   薛平阳抢先一步,在唐尧之前说道:“程二姑娘若是想寻程二爷,在下这就去将酒楼的杂役叫来,他们知道。”   唐尧看了薛平阳一眼,往前一步,将程祈宁护在自己身后:“薛公子大可不必。”   复又侧眸看着程祈宁:“念念,我带你过去。”   程祈宁立刻点头。   她同她娘亲一样,惦记着父亲的状况。   薛平阳正要挥手将酒楼小二叫过来的动作顿住,手仍停在空中,瘦直的手指却一点点无力地弯了下来。   唐尧凝视着他的动作,眸意渐冷:“薛兄,告辞。”   那对儿璧人相携离去,薛平阳的唇瓣瓮动:“告辞。”   ……   程祈宁跟着唐尧进了一间雅间,临到了要踏进门去的时候却生出了几分退却之意:“唐尧,我爹伤得重不重。”   唐尧微微一笑:“有我在,你爹他伤得不重。”   唐尧也未料到自己会在西市这边遇到程子颐,救下被地痞围困的程子颐,也实在是意料之外。   “谢谢你。”程祈宁的心下稍安。   唐尧笑笑,帮程祈宁推开门:“进去吧。”   踏进这间雅间,有一位须发冉冉的老大夫正在给坐在圆桌后面的程子颐号脉,而赵氏一脸焦灼地站在自己的丈夫身边,目光关切地看着老大夫,等着老大夫的诊断。   听见门开的声音,程子颐往门边看过来一眼,见是自己的女儿程祈宁,不由得皱了皱眉:“念念,你怎么也过来了?”   他虽被人那些小地痞围住,所幸很快便有安国公世子来帮他解围,倒是没受什么伤。   只是唐尧不免有些小题大做,竟是将之前太医院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叶朔给请来了。   程祈宁上前,见自己父亲的胳膊上带着几道红痕,拧眉去问:“是谁打了爹爹?”   程子颐抿唇不言。   为何会突然被小地痞围过来,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唐尧却在这时上前,淡淡回答了一句:“那些打人的地痞流氓,之前是在韶京南面混的,会混迹到西市这边来,许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世子认识?”程子颐发问。   唐尧的唇边更是淡淡笑开:“这些行混账事儿的玩意儿,晚辈从来瞧他不起,之前见他们为非作歹,便同他们动过几次拳头,手下败将,不足一提。”   叶朔在这时将号脉的手收了回来,说道:“程二爷的身子无大碍,这些外伤也不重,若是不想留疤,老夫这里有药。”   他见程子颐虽已过不惑之年,却仍像是个小伙子一般,容貌昳丽,担心程子颐会在乎身上疤痕。   程子颐却是笑了:“多谢老先生了,若是用药只是为了不留疤痕,那便不必了。”   言罢抬起眼来看着唐尧,语气中略有些赞叹:“世子倒是喜欢惩恶扬善。”   若说之前,程子颐见唐尧对自己的女儿过分殷勤,心中多有不满,可是到了现在,唐尧几次救下他的女儿,今日又在街上替他解围,倒是已经改观。   赵氏听着叶朔的说法,高悬的心终于放下,她转身,看着站在自己女儿身后的唐尧,眉目中还有几分愧疚:“今日之事,多谢世子。”   唐尧仍是一副含笑的温和模样:“夫人不必多礼。”   赵氏留心观察了一下唐尧的面容,见他面上毫无恼意,心里倒是稍稍被触动了。   按着她之前在唐尧与长公主上门提亲的时候将唐尧赶走的行径,唐尧若真是性情暴戾之人,许是会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之后,再在街上遇见了被地痞围住的她的丈夫,又怎会出手相救?   赵氏歉意一笑,摇了摇头:“礼数是要周全的,妾身当真是感激世子。”   唐尧垂首,唇边抿开温柔的笑意。   前不久他与自己的母亲福宁长公主到东宁侯府提亲,赵氏将他拒之门外的举动,唐尧其实能猜到。   赵氏虽是将门之后,行事大多利落果决,却在处理自己几个孩子的婚事上格外束手束脚。   他大概也晓得赵氏的心情,程祈宁是赵氏的宝,她要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交托给旁人,不可能不谨慎。   只是他心中失落仍旧难免。   目下赵氏似乎对他稍稍改观,只是唐尧心里还拿不准赵氏是不是到了愿意将程祈宁嫁给他的程度。   他忽然侧眸看了眼站在自己身侧的程祈宁,她的侧颜柔美,方才脸上的焦急神色已经消失,神色缓和了许多。   赵氏现在还不愿意让他与程祈宁定亲,他还能等。   这样的等,总能等到个结果,不像是前世,愈等愈绝望。   唐尧会在如意酒楼,是在这里邀约了玉郦寺的高僧,在同赵氏与程子颐又短短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离开了这个雅间。   程祈宁看着唐尧的背影,唇瓣动了动,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其实很想问一问唐尧为何这些时日从来未来寻过她。   但是这雅间里头,她爹娘都在,现在发问时机实在是有些不恰当。   赵氏在唐尧走后,看了眼自己的女儿,见程祈宁的目光尚停在木门的方向还没收回来,目光闪动。   “念念。”她唤。   程祈宁回过头:“娘亲?”   在知道了自己的父亲身体并无大碍之后,程祈宁的神色便缓和了许多,没了方才的焦灼,目光也平和了下来。   程子颐在这时看着程祈宁与赵氏,责切道:“我这又不是没伤胳膊没伤到腿的,你们两个竟然都跑过来看。”   他面似不悦地摇了摇头:“你们先回府去,好生歇着,明日尚需早些起身,从侯府搬迁到城西,我待会儿还要去寻安国公世子说说话。”   听程子颐又提起唐尧,赵氏的目光又是波动了一下。   唐尧与福宁长公主上门议亲的时候,程子颐不在府内,而她在拒绝了唐尧之后,也将这件事情一并瞒着程子颐。   赵氏眉目轻敛,手指摩挲,忍不住开始想着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   她只是想给女儿寻一个最好的夫君……   大楚皇帝对女儿的觊觎她一直记挂在心上,心里清楚必须得赶在明年三月之前为女儿择好夫婿订下亲来,可是挑来捡去,这个高那个矮,这个无才那个无貌,不论哪个都能让她给挑出毛病来。   这么看来,唐尧若不是个性情残暴的……倒是比那些她相看的人选,不知要好了多少。   程子颐在催促着赵氏快些带着程祈宁回东宁侯府去,赵氏与程祈宁便一道离开了如意酒楼。   坐在马车里头的时候,赵氏看着脸上带了点倦意的程祈宁,忙拿起了软垫垫在程祈宁的头下,好让程祈宁倚着车壁的时候也不至于受凉。   程祈宁倚着车壁闭着眸子,其实只是在想事情。   她在猜唐尧之后会做什么。   那时候郑景林对她意图不轨,唐尧惩罚郑景林的手段,程祈宁如今想来,仍是历历在目。   她不相信唐尧会很简单地就放过那些害她父亲的人。   但是为什么唐尧从来不同她说?   心里正在想着事儿,忽然听见赵氏唤她:“念念,你可是睡着了?”   程祈宁睁开眼:“娘,我没睡着。”   赵氏点头:“可别在这儿睡着了,倚着车壁脖子也难受,回家再睡。”   她仔细瞧着女儿的神色,见女儿仍是一副略显寡淡的面容,不喜不笑,不由得皱了皱眉。   再想想女儿在唐尧离开时候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赵氏眉梢微动:“这安国公世子,倒是个热心的。”   程祈宁的神色微动,轻轻点头:“是这样没错。”   赵氏又道:“娘亲之前,许是误会了世子。”   程祈宁微愣,杏眸里头升起了疑惑。   赵氏歉疚笑笑:“之前在马场,娘亲瞧见他扬鞭子去教训纪家少爷的样子,只觉得这少年的性子当真是如同传言中所说的那般暴戾。”   程祈宁垂头,唇边倒是淡淡笑开弯弯的弧度。   唐尧的做法,程祈宁倒是觉得并无错处。   他护着的是她啊……   赵氏继续说道:“所以娘亲在唐尧来向你提亲的时候,拒绝了他。”   现在赵氏倒是隐隐约约生出了几分悔意……   程祈宁唇边的笑意忽然敛去,身子顿住:“提亲?”   ……   许是因为苏老太太也在她的屋里头歇下了,程祈宁只能窝在软塌上睡一晚,又许是心里有些心事,程祈宁一宿未曾睡得安稳。   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院子里便开始有了走动与说话的声音,那些丫鬟仆人已经开始往外头搬东西。   程祈宁便起了身,唤了允星来给她梳洗。   苏老太太不知去向了何处,架子床上空无一人。   允星帮程祈宁环着发髻,瞧着姑娘的脸上出现了旷违的笑意,跟着淡淡笑了,看着铜镜里头那张秾姿桃艳的小脸儿,笑道:“姑娘可是做了什么好梦?今个儿气色怎这么好?”   程祈宁略略挑眉,倒是对允星所说的话有些奇怪。   她分明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生。   外头梧桐树的树梢上间或有几声鹊声,程祈宁的唇角弯起:“许是心情好。”   原本困扰于心的事情原来只是她自己误会了……   程祈宁想着自己这几日的低沉,唇边的笑意更是深了几分,两点小梨涡越发清甜。   她对唐尧……是比喜欢多一点吧。   不然也不会这几日一直因着他未上门提亲,疑心唐尧对她并不认真,而郁结于心,一连几日怏怏不乐,提不起什么劲儿。   因着自幼梦魇缠身,程祈宁总觉得自己对一些事情疑心格外重,在见了唐尧,惊觉唐尧像是她梦中之人之后,更是一度对他生出胆怯,是以程祈宁实在拿不准,自己对唐尧的喜欢,究竟有多重。   只是说她任性也好,说她自私也罢,眼下的她就是想让唐尧成为她的,旁的人抢不去,这样心里才痛快。   ……   让允星帮她梳洗穿戴好了,程祈宁才走出自己的院子去。   院子里头有下人抬着箱子往外走,程祈宁却被在院墙边站着的人吸引去了目光。   是她祖母。   原来她一起来没有见到祖母,祖母竟是到了院墙下的这边。   程祈宁的院子里头,墙上攀满了花藤,苏老太太站在花藤下,消瘦的身子略微挺直。   程祈宁走到了自己祖母的身边,看了一眼。   人们惯是喜欢说美人在骨不在皮,程祈宁看着自己的祖母,才晓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祖母已经上了年纪,面上带着道道皱纹,一眼看去便知她已经苍老,可是鼻梁高挺,下颌骨线条依旧无比清晰,眼窝有些深陷,却更显得温柔秀气。   现在看着祖母站在高墙下的样子,程祈宁抿唇,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上前,在祖母的耳边附了一句。   她道天寒了,让祖母早些回方鹤居去。   苏老太太侧过身来,看着程祈宁的脸,忽然吸了吸鼻头,而后伸手将程祈宁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我也想走。”   哽咽的声音从程祈宁的头顶传来,程祈宁攥着苏老太太的衣角,忽然轻声说了一句。   “祖母,你不该瞒着念念。”   若是祖母不是真疯,就能听懂她的这句话。   苏老太太环着程祈宁细腰的手忽然变得僵硬了许多,哽咽声停住。   她无言了半晌,喉腔里忽然发出了一个浑浊无比的“嗯。”   她又一次将程祈宁揽入到了怀里,不再哽咽,却仍是在流泪,抱着程祈宁,在程祈宁的耳边轻轻唤了一声:“念念。”   “别告诉旁人。”   ……   程祈宁目送着自己的祖母离开院子,看着祖母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的方向,心里忽然异常难过。   在花藤下头,祖母同她说了几句话。   语气很是正常地说了两句话。   她说念念要防着祖父。   她说念念带不走祖母不要难过,祖母留在侯府能护着她。   允星一直守在程祈宁的身边,看着苏老太太自己一个人离开了谷露居,皱了皱眉对程祈宁说道:“姑娘,怎不喊个人去送送?老太太疯疯癫癫的,若是走到了荷花池那边,掉到水里去了怎么办?”   程祈宁的神色一肃:“休要说胡话,快去将陈嬷嬷叫来。”   祖母嘱咐她不要将她装疯卖傻的事情对任何人提起,程祈宁便不会说,但是程祈宁对苏老太太说的话一知半解。   什么叫做要防着祖父,程祈宁知道自己的祖父对她家不善,但却未曾想过要到防备的地步。   允星皱眉:“这时候,嬷嬷正在夫人那边,帮着夫人收拾东西呢。姑娘不若等着到了新宅子了,再去问问?很着急吗?”   程祈宁的眉下敛下了一片阴影:“不急,那等到了新宅子,我再去找嬷嬷。”   ……   到了下午的时候,东西差不多都搬去了新宅子,赵氏让小丫鬟将程祈宁带到马车上去,说是现在要把人送到新宅子那边去。   程祈宁到了垂花门的时候,坐上了软轿。   软轿被四个小厮抬着,在影壁那处似乎停了一会儿,程祈宁没多想。   再起来的时候,软轿显然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程祈宁端坐在其中,抚着自己的眉心,还在想着苏老太太的事。   祖母是一心一意为了她好的人,程祈宁也想待自己的祖母好,祖母说要防着祖父,那她自己留在侯府,岂不是很危险?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人情世故仍算不得练达,思虑起这些事情来得时候有些吃力,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软轿停了,侯府正门到了。   轿帘被掀开,程祈宁抬眼便对上了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倒是一愣。   竟是唐尧。   看着唐尧站立的位子,正在轿子的横杆内侧,再看看唐尧光洁的额头上隐隐有着细密的汗珠,程祈宁有些愣:“你……”   唐尧笑笑:“抬轿子的小厮走得实在不稳,不若我来。”   他常穿倭锻褂,现在褂子的肩上还能看到压痕。   程祈宁皱了眉:“累吗?”   唐尧挑眉:“自然不累。”   他说不累倒不是逞强,方才垂花门到这侯府正门不过百十步路,对他来说轻松得很。   程祈宁却是微微垂着脑袋,说了句:“日后莫要再自贬身份,做这种事情了。”   她是喜欢被宠着被纵着,却不愿成为别人的负累。   唐尧轻声笑了笑,倒是没应。   程祈宁嗔怒地看了唐尧一眼:“你若是再做这种事,我就恼了。”   “那我不做了。”唐尧扬袖想擦一下自己额上的汗,袖角却忽然被人拽住。   他低头,就见一双葱白的小手递了块方帕过来:“你用这个。”   方帕一角绣着菡萏的荷花,唐尧接了过来,勾唇笑笑。   今日他知道程祈宁一家会从东宁侯府搬到城西的新宅子去,一早便来到这里想着给搭把手。   他还记着赵氏对他的淡淡防备,因而来了之后,直接到了程子颐那边。   许是因为前一夜帮着程子颐解围的缘故,程子颐对他的态度格外友善。   他用程祈宁递给他的方帕擦了汗,而后便动作很是熟练自然地将程祈宁的方帕往自己的怀里收。   程祈宁拧眉:“还我……”   女子方帕若是落到外男手里,被旁人知道了,许是又得被引论作不知羞耻。   唐尧挑眉而笑,容颜清俊:“脏了,留在我这里便是。”   他知道程祈宁在担心什么,可是在初见的时候她的簪子便被他拿到了手里,若是他有心借着这件事渲染来染坏程祈宁的名声逼她下嫁,早就做了。   只是他对这种小人做法,不屑一顾。   他是黑心黑肝,行事的时候从来不管不顾这世间的一些繁文缛节,但是他在程祈宁这儿,得是光明磊落的。   唐尧仍是将方帕收到自己怀里,补了句:“这帕子我拿着,你莫要担心些有的没的,放我这儿,没任何人知道。”   程祈宁垂下脑袋,她倒不是担心唐尧大肆宣扬他拿着她的帕子。   她只是觉得她这贴身带着的帕子被唐尧收到怀里……还有些不好意思。   正门外头,程祈君与程祈元比肩而站,程祈元看着那顶软轿在门内停下,妹妹却迟迟不出门,举步就往里头去。   他站的位置瞧不清楚里头的状况,程祈君站在地方却刚好能瞧见唐尧的半边背影,他伸手拽住了自己的弟弟:“先莫要过去。”   程祈元顿住步子,回头看了自己的大哥一眼:“我去瞧瞧妹妹怎么还不出来。”   虽说到新宅子去倒是不急,但是程祈元见轿子停下却未见程祈宁,有些担忧程祈宁的状况。   他听说自己那个有疯病的祖母是同妹妹在同一间屋子里睡的,程祈元虽然对自己的祖母十分敬爱,但是却总是担心祖母会伤害到自己的妹妹。   毕竟祖母现在的状况,分不清好的坏的。   程祈君没松手,只摇了摇头:“先别过去。”   二弟聪慧归聪慧,但凡涉及到妹妹的事情都无比莽撞,他可不想还没搬到新宅子,二弟就和人起了冲突。   程祈元皱着眉,不想听自己的大哥的,只是这一耽搁,程祈宁已然已经从正门走了出来。   见妹妹无事,程祈元的心下稍安,脸上带上了笑:“念念。”   他朗声道:“走,二哥骑马送你去新宅子。”   只是等着程祈元看见了程祈宁身后跟着的人,神色却忽然冷了下来。   唐尧怎么跟在他妹妹的后面。   虽说上次妹妹去将军府之后走丢之后,是被唐尧送了回来,但是程祈元还是对所有想要拐走他妹妹的,都抱有敌意。   而程祈君则理智了许多,虽说也同程祈元一般疼爱自己的妹妹,但是程祈君在知道了唐尧心思缜密地为保护他妹妹做的那些事情之后,对唐尧稍稍算是有些刮目相看。   而且程祈君看得比程祈元明白,再过完年,妹妹便会过十四岁生辰,及笄之前许是就要将婚事说定下来,二弟现在不喜欢唐尧,可是依他看来,除却那些流言蜚语,唐尧实在是算得上是韶京最优秀的男子。   而那些流言蜚语……三人成虎的道理程祈君懂,他与唐尧接触过之后,对那些流言反而不怎么相信了。   唐尧看着目含怒意看着他的程祈元,眉峰忍不住往中间拢了拢。   程祈宁的哥哥太过宠妹,这点让他既觉得不错,又有些头痛。   他想要顺顺当当地同程祈宁把婚事敲定,要讨好的人可真多。   若是换作前世的他,从来都是被人讨好的主儿,可从没去讨好过旁人。   除了做太后的程祈宁……   那时候的他对程祈宁格外好,以至于人们说他虽说一手把持朝政,但是却还留了一丝仁义在,才会仍在小皇帝与太后面前谨遵着君臣礼节。   那里是存了仁义在,只是存了满怀求而不得的情意在罢了……   看着程祈元将程祈宁搀上马车,唐尧笑笑。   马车是两骑的,原本是准备给两兄弟一人一骑,送程祈宁到新宅子的,但是唐尧在看见马车前面的两匹马之后,对程祈君说道:“大哥,可否让我同二哥一道送念念?”   程祈君的眸子眯了眯,缓缓摇了摇头。   他这反应在唐尧的意料之中,唐尧附耳过去,同程祈君悄悄说了几句话。   程祈君的神色一变。   而这时候的程祈元在将程祈宁送上马车之后,转头看见自己的大哥在同唐尧窃窃私语,目光沉了沉,翻身上马,朝着程祈君喊道:“大哥,快来!”   程祈君皱紧的眉心未松,对唐尧说道:“你去吧。”   唐尧唇角含笑,翻身上马。   程祈元见唐尧过来,神色一凝:“你!”   “二哥我同你一起去送念念。”前世在朝堂同各形各色的人打交道了一生,唐尧对着程祈元再臭的脸,都能保持着温和的笑意。   唐尧那张含笑的俊脸让程祈元不由得一哽,转头去找程祈君:“大哥!“   程祈君的目光沉沉,面色严肃:“二弟,别胡闹!和世子一道,把妹妹安安稳稳地送到新宅子。”   他让小厮给自己牵了一匹马过来,自己跟在了程祈宁的马车后面。   从东宁侯府启程,到新宅子这段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马车得行了有将近一个时辰,才到新宅子的门前。   这时候正是一天中日头最好的时候,程祈元只觉得自己满头都是汗,勒住马之后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汗,而后看了一眼自己身侧的唐尧。   这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和唐尧说。   等着程祈元看到了唐尧那张怡然自得的脸,不免有些气,他这被辛苦到大汗淋漓,唐尧的面上却只出了一层薄汗。   程祈元觉得自己有些掉架子,他比唐尧还要长了两岁,却比唐尧不经累……   他脸色有些不悦地跳下马,超后喊了一声:“大哥!“   后头没应,程祈元走到马车后头,没找见程祈君的身影,又往道路尽头看。   他拧眉,疑惑地嘟哝:“大哥怎么没跟上来?”   正嘟哝着,身后忽然传来了些声响,程祈元猛地回头,就见唐尧正扶着他的妹妹下马车。   程祈元立刻冲上前去,挤到唐尧前面:“念念,让二哥扶你。”   唐尧虽说比程祈元小了将近两岁,活了两世的他看程祈元不过还是个小孩子,倒是也不同他争抢,退到了一边。   程祈元扶着程祈宁下车,头也没回,对唐尧说道:“世子若是无事,便帮我去找找我大哥,我大哥许是没跟上来。”   “不必去寻。”唐尧摇了摇头,神情有些偏冷,“大哥是去做别的事情了。”   程祈元皱眉:“你怎么知道?”   “大哥同我说过。”   程祈元冷哼了一声。   唐尧这一口一个“大哥”,一口一个“二哥”,喊得是越来越熟。   但是他才不承认自己是唐尧的二哥,他只是念念一个人的哥哥。   也不知道唐尧这是什么时候和他大哥的关系这么好了。   程祈宁则是听出了唐尧话外的意思,走到了唐尧的边上:“你知道我大哥去哪儿了?”   唐尧垂眸看着程祈宁:“知道。”   程家二房每次出行,都会有人心怀不轨。   昨晚程子颐被地痞流氓堵着为难,也是受人嘱托,这些原本只在城南晃荡的小地痞,才会跑到西市来作恶。   所有的这些事情,唐尧并不想让程祈宁知道,其中的人心险恶实在是让人心寒,但是若是她要问,他也不会再瞒着她。   这些事情他已经有了把握,是谁为的、那人又想再做什么,他差不多能猜个一清二楚。   而他会让这人付出代价。   程祈宁不必做什么,她只需袖手旁观便好,风霜雨雪由着他替她挡着。   程祈宁垂眸,看了唐尧一眼。   昨晚的事情……今天的事情,再加上还有之前她几番遭难,唐尧似乎真的知道很多与她的安危有关的事。   而这些她都想同唐尧问个清楚。   她忽然踮起脚,让自己的唇瓣尽量凑近唐尧的耳根:“今晚你再翻墙来……”   话还没说完便被自己的二哥给拎开了:“念念,男女授受不亲。” 第080章   程祈元将自己的妹妹放在自己身后, 侧过头来看着程祈宁的时候,清俊的眉目间满是不悦:“念念,以后离他远点。”   虽说方才他未曾听见自己的妹妹在唐尧身边说些什么, 但是只看着妹妹站着离唐尧只有一个人的距离, 委实有些太过靠近……   唐尧其人,不怀好意, 又似乎有些手段, 有些时候连他都觉得自己玩不过唐尧,何况是一直待字闺中的妹妹。   唐尧听了程祈元的话, 嘴角的笑意稍冷,却是在程祈元背对着他的时候朝着程祈宁挑了挑眉, 略微动了动自己的靴子。   程祈宁知道唐尧这是在暗示她几次踩到他脚上的事,虽有些心有灵犀的欢喜, 但却还是有些羞, 往下垂了垂头。   程祈元见程祈宁这样, 以为妹妹这是把他的话听见去了, 神色缓和了许多,柔声对程祈宁说道:“走吧,二哥带您去新宅子,瞧瞧你的新院子。”   程子颐买的这间宅子虽说比东宁侯府小了许多,占地倒也广阔, 加上程子颐向来喜欢莳花弄草,这宅子一进去便能看见假山石榭、曲水流觞,虽是秋季, 瞧上去一片橙黄橘绿,倒真是须君记的好景色。   程祈宁进自己的院子的时候,这院子里头早就被收拾好了。   赵氏之前特意吩咐了一些下人先来把程祈宁的院子给收拾了出来,而后今日全搬过来之后再收拾他们夫妻二人与两个儿子的院子。   赵氏养儿子惯是糙着养活,能多让这俩孩子多吃点苦便吃点苦,总顺风顺水不免失了担当。   对待闺女儿却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不管吃住行都得给程祈宁最好的。   在将程祈宁带到了她的院子之后,程祈元环顾了一圈,见这院子收拾得算是利落,便没了顾虑,嘱咐程祈宁先进屋去熟悉熟悉。   目送着程祈宁踏进屋去,程祈元侧眸看见了站在自己身边的唐尧,见唐尧如他一般一直瞧着妹妹的背影看,气就不打一处来,怒气冲冲道:“看什么看,跟我出去,找我大哥。”   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唐尧留在这里。   唐尧收回目光,淡淡笑笑:“二哥还是在宅子里等着便好,大哥一会儿便要回来了。”   方才在来这处新宅子之前,唐尧同程祈君说了几句话,他在前头骑马架势着马车,而程祈君则是骑马跟在马车的后面。   他让程祈君小心留意着周围。   皇后娘娘的心思,他略略告知了程祈君一二,按着唐尧对程祈宁的这位大哥的了解,虽是只简单说了几句,但是他一定有法子全部搞清楚。   前世程祈君入大理寺不过三五载便官拜大理寺少卿,这点本事,他想程祈君会有。   不知情的人只当他这一路风平浪静,安全抵达,只有他与程祈君知道,这一路有一段,暗藏埋伏。   而程祈君现在没有和他们一道来到这处宅子,许是去追埋伏的人去了。   程祈元略微皱眉,眯着眼睨了眼唐尧。   怎么听起来唐尧和大哥的关系很是不错?   等着大哥回来他得好生问问大哥。   ……   程祈君还没回来,另外十几辆马车这时候也停到了程府正门前了,赵氏与程子颐他们也到了。   程子颐先下了马车,而后掀开车帘,伸手去将赵氏小心地扶了下来。   赵氏下来了,程子颐看了一眼这新宅子的门楣,眼底微黯。   赵氏上前去握住了程子颐的手:“婆母没法跟过来,你莫要太过担心,我们可以时常回去看看她。”   程子颐敛眉,只低低“嗯”了一声。   昨夜他在赵氏与程祈宁走后,与唐尧一道,在一家酒肆里寻到了东宁侯。   程子颐还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醉成这种样子。   醉酒之时,父亲仍在呢喃,让母亲不要走。   一副情深模样。   可若是父亲当真对母亲情深不悔……当初又怎会宠妻灭妾,让母亲夜夜守着空房,于灯下洒泪?   老侯爷烂醉如泥,被带回东宁侯府的时候睡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程子颐想问的事情也就没有问出口。   想着老侯爷酒醉时呢喃呼唤母亲姓名时的语气,程子颐觉得父亲不会让母亲走。   但是他还是想试试。   留母亲在东宁侯府,疯疯癫癫,没有一人真的对母亲上心,让母亲笑颜难展,他便是不孝。   ……   进了侯府,赵氏与程子颐看见了影壁下站着的程祈元和唐尧,两人停住步子。   赵氏心里许是对唐尧有些些微的愧疚,见到了唐尧脸上便温柔含笑,主动打招呼道:“世子。”   唐尧忙笑着应了句:“晚辈见过夫人。”   赵氏留意了下唐尧的神色,倒仍是无比恭敬,显然是未将她一开始的刁难给放在心上。   倒是有些胸襟。   她之前许是真的猜错了。   ……   赵氏与程子颐入府之后,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程祈元便显得有些不耐烦,看着唐尧:“我哥呢?你不是说他这就回来了吗?”   这半个时辰程祈元一直待在唐尧的身边,他怕自己稍不留神,唐尧这厮就溜去他妹妹那儿了。   先前唐尧还住在东宁侯府的时候,他让府里的小厮仔细留心着点唐尧的动静,小厮同他说,唐尧常在荷花池边游荡。   荷花池离着东宁侯府里头他妹妹的谷露居不过百步之遥,唐尧是何居心,一看便知。   唐尧眉梢微动,若是当初程祈宁一家回京路上遇到的那些装作暗卫的匪盗确实是皇后娘娘派来的话,那这皇后娘娘的手里头,确实是会有些本事不小的暗卫,程祈君对付起来,许是有些吃力。   他道:“二哥若是着急,那我便去街上找找。”   程祈元冷哼了一声,二哥二哥,谁是他二哥!   他没好气地回了句:“不用你去。”   程祈元拂袖往外走。   唐尧却只是淡笑。   在他眼里,程祈元只算得上是个年少青葱的少年,又是程祈宁的二哥,他倒是还能包容着。   只是他的手指略略摩挲了下若是这程祈元一直阻挠,他不知自己能忍到什么地步。   ……   程祈元大步走到门外,欲牵了马去街上寻一寻迟迟未归的大哥,却在走到了正门边的时候,听见了外头传来了一阵清越如歌的笑声。   是女声,却不细不甜,且再想想这人能当街长笑,便知其性子中的不拘小节。   程祈元步子只是微微一顿。   他继续往前走,刚出门,就迎上了一张莹莹如花的笑脸儿。   程祈元顿住步子,眉头一拧,看着来人。   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挽着位雍容大气的美艳妇人。   这二人身后还跟着七八个穿着云锦的宫女,再往后瞧,能瞧见宫女后头还有十几个小厮,抬着十几箱漆木箱子,这番架势好不气派。   一看这便是往他家走的,程祈元只觉得这妇人有些眼熟,皱了皱眉。   还没等他出声问,那妇人就先笑道:“恭喜小公子乔迁之喜,本宫带了点薄礼过来。”   公主……程祈元猛然间便是恍然大悟,眼前这位该是大楚王朝赫赫有名的福宁长公主。   也是唐尧的娘亲……   程祈元虽见唐尧而倍感不爽,见了长公主倒是隐隐生出了几分敬重。   能在叛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以血肉之躯护住一国之帝,实在是个能名传史册的烈性女子。   “晚辈见过长公主。”脸庞上的几分薄怒被他敛住,眉如剑目如星,语气敬重。   福宁长公主朗声而笑:“这还是本宫第一次见到初喜的儿子,是小点的那个吧,倒是生得很是俊俏,没浪费了你爹娘的好皮囊。”   而长公主身边的那个粉衫橙裙的少女,正睁着一双鹿儿般清澈的眼睛往程祈元那边瞧。   “晚辈确实是行二。”程祈元淡淡一笑:“多谢公主称赞。”   他看着长公主身后的那些个小厮已经将箱子抬进了正门,眉峰再度拢起,阻止道:“且慢。”   他目露为难地看向了福宁长公主:“这些东西,我们不能收。”   十几抬箱子作为乔迁之礼,未免太过贵重。   “这可由不得你说了算。”福宁语气轻快,略一挑眉:“还请二公子去唤了你娘亲同念念出来,我这些东西是送给她们的。”   程祈元点了点头,朝长公主恭敬行礼之后便告辞离去。   长公主身旁的少女瞧着程祈元走开的背影,眼睛眨了眨:“表姨母,你说来带我看美人,看的可是这位?倒真是十分漂亮,像是画上的人儿。”   福宁笑笑:“可不是他,即是美人,当然是正是秾桃李艳时候的小姑娘,待会儿你便知道了。”   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女露出几分歆羡神色,福宁更是唇边带笑。   也不知安国公是怎么想的,知她与唐尧想让程祈宁进他们家的门的事无法逆转,竟是想了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法子,让她表姐家的女儿住进了国公府,想着让儿子与其日久生情。   可是“情”这一字,最是难解,又岂是随意安排安排就能安排出来的? 第081章   她这表姐家的女儿徐圆柚倒是个好孩子, 只是显然她儿子不喜欢,徐圆柚性子再好也无用。   再说了福宁长公主自己也觉得更欢喜程祈宁这容貌性子,知晓了儿子喜欢, 更是巴不得早一步给儿子把人家定下来, 好让她自己也早早有个儿媳妇,一桩心事便了却了。   不然依着儿子之前那性子, 成天在外头打打杀杀, 先不说有没有小姑娘愿意嫁给他,单看他自己, 心思全然不在成家立业上。   程祈宁这孩子与她儿子的缘分实在是不浅,当初那场抓阄宴, 福宁长公主亲眼瞧见了自家的大胖小子死命抱着人家软糯糯的小女娃娃的情形。   那时候她婆婆想着要定个娃娃亲,她也觉得合适, 只可惜程家遇难, 离开京城, 终究是让这件事情给耽搁了下来。   只不过……程家这不又回来了不是?儿子还在郊外救了他们一道。   想着这几个月儿子像是转了性一般, 没怎惹是生非,乖巧了许多,福宁长公主更是欢喜。   她这是将程祈宁看作是小福星了。   前不久她与儿子到了东宁侯府一趟,想着要给这两个孩子把婚事定下来,但是赵氏没答应, 福宁长公主疑心着赵氏是因着唐尧之前的行径而顾虑着,想着借着程家搬迁,带了十几抬厚礼过来, 帮自己的儿子说道说道。   赵氏那女儿实在是惹人喜欢,她若是不帮着儿子着急着点,要是转眼就被旁人给定下了,这该怎么办?   徐圆柚看着福宁长公主唇边的笑意,也跟着笑着:“姨母,那美人儿当真生得天仙般好看?你是不是很喜欢她?”   “自然喜欢极了。”福宁长公主拍了拍徐圆柚的手,“待会儿我同你去瞧瞧,你们两个若是能玩上块儿自然很好。”   徐圆柚点头。   ……   如意酒楼的雅间里头,七皇子与薛平阳对坐在窗前。   薛平阳在郑国公府做门客,与七皇子见面时常在如意酒楼的这处雅间。   这几日他留心着七皇子对他的态度,虽说七皇子仍常常来同他议事,但是说的事情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再加上……   当他走在路上的时候,不止一次察觉到,身后跟着人。   若说七皇子完全不防他,薛平阳也知道不可能,但是防他防到这种地步,薛平阳想着,七皇子对他得一心已重。   他摸了摸手中茶盏的盏壁,默默抬眼看了七皇子一眼,目光是一如往常的无风无波。   心里却早就算计开了应对七皇子的法子。   这时候的七皇子一直看着窗外,在一队马车辘辘地驶过这西市的宽敞大道之后,笑着对薛平阳说道:“薛兄往下看看,这是我姑母的轿辇。”   薛平阳举目往下一看,而后问道:“可是福宁长公主?”   “是了。”而后七皇子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她这马车出现在这时候,倒是像是追着方才程家的马车去了。”   薛平阳捏着茶盏的手指一僵,侧眸一直往外看。   他拧眉:“在下不知,福宁长公主这是何意?”   “谁能猜得透我姑母的想法,惯是离经叛道的一个人。”七皇子笑,“不过现在这倒是也可以猜猜,她许是给自己相看儿媳妇吧。”   儿媳妇……薛平阳的眸光忽然溃散了很多。   七皇子的手指屈起,敲着桌面,仍在说话:“我姑母若当真有意让程家二姑娘嫁给唐尧,对我们来讲倒是件好事,程家二房的名声不显,程子颐更是个闲人,纵使画技精绝,到底手上没有权利,这两家结了姻亲,于唐尧并未任何助力……”   “在下想出去一趟。”薛平阳忽然打断了七皇子的话,匆忙站起身。   七皇子斜眸看了薛平阳一眼,眸光隐隐闪动。   他这才提了两三句唐尧,薛平阳便按捺不动了?   倒是忠心之士,可惜这忠心不是为了他。   看着薛平阳迅速推门而出的背景,七皇子忽然冷笑。   若是不能为己所用的棋子,废了便是。   ……   程祈元很快便将长公主前来的消息告诉了赵氏和程子颐,赵氏与程子颐一道到了正门这边来迎接。   待到看见了站在正门前的身姿卓然站立的福宁长公主,赵氏松开了揽着程子颐的手,先迎上去:“妾身见过长公主。”   福宁笑笑,往赵氏与程子颐的身后看了一眼,没见着程祈宁,笑容淡了几分:“念念呢?”   “在她院儿里歇着呢。”赵氏接了一句。   眼下看着福宁长公主,赵氏还觉着有些尴尬,之前她拒绝福宁与长公主的提亲的时候颇为不留情面,现在对上了福宁长公主的笑脸儿,她也笑笑,只是笑容里头难免尴尬。   福宁长公主听赵氏说程祈宁未曾过来,倒是略略一挑眉,扬了扬手让那些小厮将十几抬箱子抬了进来,吩咐道:“将这些东西送到程姑娘的院子里去。”   赵氏看清了正从正门外头往里头走的十几个小厮,以及他们抬着的檀木箱子,身子便是微滞,而后忙道:“这不妥。”   便是福宁长公主送给她女儿个镯子,她都不敢让女儿收,更何况这十几抬的厚礼……   寻常人家的女儿出嫁,嫁妆许是都凑不齐十几抬。   “这哪又什么不妥?”福宁长公主轻笑。   她自然知道赵氏在担心什么,她这把礼物大张旗鼓地送到程家来,特意走了人多热闹的西市,让许多人都瞧见了,为的便是让他们知道,她福宁看中了程家的姑娘了。   他们知道了她看中了程家的姑娘,那还有谁敢和她争谁敢和她抢?   今个儿就算这赵氏再不想收,她也要将礼送到了。   福宁长公主笑得更是嫣然,对赵氏说道:“初喜你说不想要这些,那可不算,本宫得亲自将这些送给念念,这里头的东西,件件都是本宫亲自给她选的。本来念念是得让本宫看着长大的,白白离开京城十几年,这十几抬箱子,就当是补了这十几年的空了。”   赵氏蹙眉的间隙,福宁长公主手一挥,便让那十几个小厮先进了宅子。   “初喜,你快找个丫鬟下人的给他们带路。”福宁长公主完全不把赵氏的拒绝放在眼里,将这句话带到了,自己便拉着徐圆柚往里走,“本宫的儿子,是不是正在此处?”   赵氏抿唇,见那些小厮脚快的已经走到了这宅子里头的第一道影壁那边了,赶也不是,迎也不是,正犹豫着,程子颐却吩咐了个下人去给长公主带来的那些小厮带路了。   赵氏见程子颐允了那些人进去,蹙着眉挪开眼,复又看着长公主:“世子是在这里没错。”   长公主笑意嫣嫣:“本宫就说,怎一早便没见他,原来他这一大早就离开了国公府,是到你们这儿来了。”   今日唐尧过来,倒是帮了不少忙,赵氏感激笑笑:“世子在这里,确是帮了许多忙,倒是要多谢谢他了。”   “不必谢。”长公主笑着看着赵氏,“我儿子想要什么,初喜你心里不会不清楚。”   赵氏微微眯了眯眼,垂首未言。   垂头时瞥见了挽着长公主臂弯的小姑娘,赵氏抬眸,看了一眼,却没有认出这是哪家的姑娘来,于是问道:“这位是……”   长公主笑着侧眸看了徐圆柚一眼:“快去同程夫人介绍介绍你自己。”   徐圆柚松开挽着长公主臂弯的手,袅袅婷婷地上前一步,在赵氏与程子颐面前福了福身子:“小女乃保定徐家长女,徐圆柚。”   保定徐家……福宁有一位关系不错的表姐似乎嫁的便是保定那边的提督,赵氏稍稍一想,便知道了徐圆柚的身份,朝着她温婉笑笑,点了点头。   徐圆柚一副乖巧模样,欢喜地朝着赵氏眨了眨眼。   福宁长公主招了招手让徐圆柚回到自己的身边来,对赵氏说道:“这礼物箱子已抬到念念的院子了吧,本宫想过去看望看望念念。”   赵氏让程子颐去看看搬东西的那些人,自己带着福宁往程祈宁的院子那边走。   福宁这一路上一直在打量着这宅子,瞧着这宅子还算得上是宽敞,建筑摆设倒也精致,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淡去。   东宁侯府的那些事儿她没仔细打听,福宁长公主也不算是十分了解侯府里头的那些事儿,但是对于程祈宁一家搬出东宁侯府,她却觉得很好。   东宁侯府的那几房人间,福宁实在是有些看不上来。   原先她婆母与东宁侯府的老太太交好,而她与赵初喜又是旧识,两家的走动颇多,只是后来程祈宁一家被驱逐出京、她的婆母去世,联系便这么淡了下来。   而她除了对程家二房比较喜欢之外,对其他的几家无甚好感。   那个行三的程家三爷倒是不错,与她的驸马安国公的关系蛮好,可惜这人已经许久无音讯、生死未卜。   而剩下的几房,福宁看得清楚,不过就是那种为了蝇头小利而勾心斗角的人家,小家子气的很,实在是入不了她的眼。   而在福宁与赵氏说着话的时候,徐圆柚一直歪着头看着赵氏的侧颜。 第082章   原来世上当真会有如画中人一般好看的女子, 徐园柚有些不舍得移开眼。   福宁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身边的徐园柚出人意料地安静,往徐园柚那边瞥了一眼,倒是莞尔一笑。   虽说徐园柚给她做儿媳不可, 可是若是这徐园柚给她做女儿, 她倒是愿意宠着。   到了程祈宁的院子,进了月洞门, 福宁倒是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院儿里头的小姑娘。   既是阖家娇宠的小姑娘, 就算是刚到新宅子,程祈宁也院子里头的摆设也早都齐整了, 再兼有假山庭树,景致倒也怡人。   福宁长公主默默瞧着, 倒是将这院子的布局默默记在了心中,想着回去安国公府之后, 派人去修建处差不多的院子。   程祈宁正蹙着眉看着往她院子里搬着箱子的人, 这些人拦也拦不住, 说是受了长公主的命令才来。   即便如此程祈宁觉得自己也没有贸然收受人礼物的道理, 蹙着眉想让这些人将东西抬出去,正想开口,听见了月洞门那边的脚步声,回眸一望,见是自己的娘亲过来了, 忙唤了一声:“娘亲……”   她告状:“娘亲你先让这些人……”   还没说完,看见了跟在赵氏身后过来的福宁长公主与挽着福宁长公主臂弯的姑娘,程祈宁的话戛然而止。   她忽然垂眸, 福了福身子:“祈宁见过长公主。”   低低恼意消散于眉目之间,小姑娘垂眸的时候模样格外温婉娴静。   徐园柚打进了月洞门看见了程祈宁的背影就一直好奇地往程祈宁这边瞧,这番见着了程祈宁的正脸儿,搭在福宁长公主袖子上的手紧了又紧。   徐园柚生得也可人,眼睛圆下巴也圆,身子不瘦纤秾合度,偏偏穿了件齐胸的襦裙,这倒是让她的身子也显得略带了点圆润,面容干净肤色白皙,珍珠团子一样,愈发可爱。   福宁见徐园柚看直了眼,红唇嫣然带笑,她来这里一是大张旗鼓地送礼好先把儿媳妇占下,二便是要让徐园柚自个儿同程祈宁比较比较,好知难而退。   再看看程祈宁,福宁长公主更是笑得眉眼俱弯,她那儿子混是混了点,眼光倒是不错,若是当初她生为男儿,要娶的也得是程祈宁这般的姑娘。   话说回来,当初她会死缠烂打要嫁给安国公,看中的便是安国公容貌昳丽、君子端方。自小她福宁的东西都是世间最好的,便该有最好的夫君、最好的儿媳。   欢喜上前,福宁长公主笑着对程祈宁说道:“这些东西都是本宫一件一件挑选了来送给你的,念念可喜欢?”   刚说完话,福宁便察觉到有人在拽她的袖子,一侧眸,就看见徐园柚在拽着她的袖子:“姨母,你帮我介绍介绍。”   福宁眉心微动,看清了徐园柚目光中不带恶意,再想想这孩子的品行确实也不错,让她去与程祈宁交际也未尝不可,便点了点头,拉着徐园柚对程祈宁说道:“这是本宫表亲姐姐家的女儿,保定徐家的徐园柚。”   程祈宁但凡不是心情很差的时候,总喜欢扬着一张笑脸儿,目下也是,她抬眸,目光中潋滟笑意,与徐园柚互通姓名:“我乃程家长女程祈宁。”   徐园柚的眼睛始终睁得溜圆,黑葡萄一样:“我晓得你的名字。”   她的唇边带着笑,欢喜地摇着自己姨母的胳膊:“姨母,当真是好看极了。”   方才见了程子颐,见了赵氏,还有这府里的那个二公子,徐园柚便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不够用,现在瞧见了始终含笑的程祈宁,徐园柚更是欢喜得不得了。   “你这丫头,倒是个贪恋美色的。”福宁忍不住笑笑,点了点徐园柚的鼻头。   徐园柚嘟了嘟嘴,目光却还是不舍得从程祈宁的身上移开。   赵氏上前,将程祈宁挽住:“福宁不若去念念屋里头坐坐?”   “先让这两个孩子在这块儿玩吧,本宫正好有事要同你说。”   赵氏目光微动,心里对福宁长公主想对她说的事情差不多有个猜测,点了点头,嘱咐自己身边的女儿道:“念念便先陪徐姑娘一会儿,我去同长公主说说话。”   程祈宁乖巧点头:“娘亲,念念知道了。”   徐园柚闻言,欢天喜地地松开了挽着长公主臂弯的手,换做挽住了程祈宁的胳膊,她往前凑了凑,似乎还能闻到程祈宁身上的花香气,笑意更深:“你怎这般香?可是天生的,还是用了什么香料?”   程祈宁失笑:“怎会是天生的?”   她的脚微微往边上挪了挪,她这是第一次与这位保定徐家的姑娘见面,她便这般热络,委实是让她觉得有些难以承受。   徐园柚却是将程祈宁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她笑着追上来一小步,身子凑得程祈宁更近:“方才我听我姨母唤你小字,那我瞧见你便心生欢喜,也唤你小字便是。”   “念念,你这往这边走,可是想要去瞧瞧院墙角的花树?我陪你过去。”   她怎这般热情?程祈宁扶额,顿时觉得有些头疼。   ……   同徐园柚在院里待了许久,程祈宁仍然等不到自己的娘亲与福宁长公主出来,却被徐园柚拉倒了院中的汉白玉凳子上坐下。   她看草看花,而徐园柚却一直托着腮朝着她的方向。   被徐园柚的视线干扰到,程祈宁几度蹙眉,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道:“你瞧,都到这时令了,这院子里竟然还是草色青青,瞧上去倒是生机勃勃的,很是好看。”   别看她了,看看花草吧……   徐园柚坐在圆凳上,襦裙之下两条腿还在晃荡着,裙摆摇摇,她道:“我惯是不喜欢看这些不会动的物什。”   她喜欢看漂亮的姑娘。   程祈宁还是头一次遇见这种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的姑娘,之前赴宴的时候,也常有别家姑娘偷偷瞧她议论她,但是鲜少有人像她这样一看就是好几刻钟下去了……   再想想之前唐尧的行径,程祈宁倒还真觉得这对儿是表格表妹,相似得紧。   徐园柚看了一会儿,忽然对程祈宁说道:“你可知道我在家养了只猫。”   程祈宁抿唇,忽而笑开了,眉颜精致如画:“我养了只鹦鹉。”   想到那只鹦鹉,程祈宁脸上的笑意更深,这小鹦鹉被挂在廊下的时候便是羽毛最丰满的那只,被直接送到她屋里头养着,那些小丫鬟给好水好饭地伺候着,倒是愈发像只圆滚滚的球了。   还是个只知道吃不知道干活的家伙,到现在都没有鹦鹉学舌说句话。   徐园柚就喜欢看程祈宁笑眸弯弯的样子,看着皮相姣好的小姑娘一笑起来,再沉闷的心情也都明亮了许多:“念念你肯定很喜欢你那只鹦鹉。”   不然也不会提到那只小鹦鹉就这般开心。   程祈宁微微点了点头。   虽说徐园柚刚同她认识便一直盯着她瞧让她觉得有些怪异,但是这徐园柚的性子倒是不沉闷,她与人交际的时候鲜少是主动搭话的那一个,与徐园柚这种性子活泼些的待上块儿,倒是不怕冷场。   正点着头,她的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她这是爱屋及乌。”   唐尧与程祈元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徐园柚只略略看了唐尧一眼,唤了一声“表哥”,便侧过脸去,再度盯着程祈宁看:“可惜你养的是只鹦鹉,我若是下次过来,将我的猫儿带过来,说不准会把你的鸟儿给吓着了。”   “没下次了。”唐尧望了一眼禁闭的屋门,再看看这门外除却了程家的丫鬟,还有几个常跟在他母亲身边的侍女,抬眼看着程祈宁,“我娘亲可是与夫人在你屋里说话呢?”   福宁长公主今日带着礼物来程家的新宅子当做乔迁之礼,她并未与唐尧商议过,是以唐尧方才得知此事之后,便立刻往程祈宁的院子这边来了。   而程祈元许是一直放心不下他,始终跟着他,在听到他要来程祈宁这边之后,更是一路上冷着一张脸,没同他说一句话。   程祈宁点了点头。   唐尧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指骨,抬脚往屋内走去。   虽说唐尧知道这一世他的娘亲对程祈宁的态度与前世截然不同,但是唐尧的心里就是放心不下。   “等等。”程祈宁喊住了他。   唐尧顿住步子,紧锁的眉头松开,回头看着程祈宁:“怎了?”   嗓音格外清润温柔。   徐园柚忽然撇了撇嘴,她不是个傻子,知道安国公会突然邀请她入府,是为了撮合她和她表哥。   可是她这表哥虽然长得好看,但是在她面前总冷着一张脸,几乎不说话,说句话也冷冰冰的,她不喜欢,很不喜欢。   但是现在怎么听着表哥对程家姑娘这么温柔?   再想想方才姨母在马车上同她说的那些话,徐园柚的心里像是明白了什么。   程祈宁唤住了唐尧,眼睛一转看见了二哥带着点怒意的眸子,忽然噤了声,只朝着唐尧眨了眨眼。   她还是想让唐尧晚些时候过来,同她讲清楚一些事。   也不知道只这样眨眼,唐尧能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程祈元大步一跨就挡在了唐尧与程祈宁之间:“念念若有什么事,都告诉二哥便是,不必去求于外人。”   待到唐尧进了屋,程祈元到了圆桌边坐下,眼带责切地看着程祈宁:“念念需自己把握着些分寸。”   程祈宁抿唇,垂眸说道:“念念知道了。”   程祈元鲜少数落自己的妹妹,见程祈宁垂眸似乎有点不开心,不忍再多说什么,站起身来:“我去别处逛逛。”   程祈元离开之后,徐园柚忽然笑了,眉眼熠熠生辉:“念念,可惜我没有个哥哥。” 第083章   徐园柚这时候笑意朗朗:“我若有哥哥, 便让他娶你做我嫂嫂,我若是男儿,便要在见你的第一面就把你娶回去, 从此春宵苦短, 日高起时方起身。”   “说甚胡话?”程祈宁抬眸笑着看了徐园柚一眼,只当徐园柚是在说些玩笑话。   这玩笑话……倒是略有些荤素不忌, 程祈宁想着徐园柚话里的最后一句, 蹙眉摇了摇头。   这种话实在不是女儿家该说的。   徐园柚挑眉而笑,没继续说话。   ……   等着屋子的门打开, 唐尧先走了出来。   唐尧走出来之后先是环顾了院子,见程祈元不在, 才大步走到了程祈宁的身边:“念念。”   程祈宁想着自己放下被二哥数落了一句,现在总觉着自己的二哥指不定躲在哪儿瞧着她, 身子端正坐着。   只是一双绣花鞋的鞋尖却凑在一起互相点着, 目光中带着欲言又止。   唐尧轻笑:“你的意思, 我知道。”   在外头的时候程祈宁耳语的声音虽然小, 他却是听清楚了。   程祈宁轻轻一笑:“那便好。”   唐尧回之一笑,只是在目光移到了徐园柚的身上的时候,笑意冷了下来。   徐园柚笑着唤他:“表哥!”   唐尧只动作轻到几乎看不见一般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徐园柚脸上的立刻也淡了下去,瘪了瘪嘴, 目光中带着十成十的不屑。   安国公还想着将她与唐尧撮合到一块儿?若真嫁过去,她还不得被唐尧这张冷脸给冻死。   唐尧不愿意见她,那她才不屑得看着他, 徐园柚侧眸,继续盯着程祈宁瓷白的小脸蛋儿瞧,抿唇笑笑:“念念你可还有旁的兄弟姊妹?”   “还有个大哥。”   “没有妹妹?”   程祈宁摇了摇头。   徐园柚咬了咬唇,似乎嘟哝了句“可惜”,又凑上前问道:“你那大哥好看些,还是二哥好看些?”   若是照着程祈宁和程祈元来看,程祈宁那位大哥许是模样也是俊俏的。   程祈宁眉梢动了动,她大哥温润些,二哥爽朗些,两个都是世间顶顶好的哥哥,怎么能放在一块儿比呢?   唐尧抿唇,瞧向了程祈宁此刻悦然的眉目,心里便知晓小姑娘有多喜欢她的两个哥哥。   程祈宁的两个哥哥,一个是个表面君子内里腹黑的,另一个聪明绝顶、过目不忘最会记仇,却独独在涉及到自己妹妹的事情上格外糊涂,也只对自己的妹妹会留有宽容。   有着这样的两位哥哥,对程祈宁来说倒是好事。   对他来说却是彻头彻尾的坏事。   唐尧压下了自己心底的几分急躁,睨了一眼徐园柚:“问这么多无用的作甚?”   “怎么就无用了?”徐园柚回了一句,“念念你便同我说说吧。”   程祈宁抿唇笑笑:“等着你自己瞧见了,许是便有个比较了。”   三人正在这边说着话,长公主这时和赵氏推门而出,长公主笑着将唐尧与徐园柚唤走了去。   徐园柚却是不愿意走,仍是坐在汉白玉的圆凳上没起身:“夫人,小女冒昧问一句,您这儿可有空着的客院?小女能否在府中借住些时日?”   徐园柚说完这段,忽然朝着程祈宁一笑:“我想同念念待上块儿。”   她在安国公府的时候,福宁长公主与安国公虽说是待她不错,可是安国公总是刻意将她同唐尧凑堆儿。   而她这表哥更是一见她便横眉冷对,冷酷的很,白白浪费了他那清俊的面容。   安国公想把她和唐尧凑成一对儿,唐尧不愿意,她更不愿意,徐园柚这几日在安国公府待着,很是不适。   安国公府哪有程家好?程家人哪个都生得这般好看,便是让她住在这里,美人相陪美景相伴的,一辈子她都觉得可以。   唐尧正走向自己的母亲身边,听见了徐园柚的话,却是身子一顿。   他这表妹不免太过死皮赖脸了点?这才第一次到程家,她怎就想着在这里住下?   唐尧的眸子阴沉了下来,全然忘记了当初程祈宁一家初入京时,他那不要脸不要皮地在东宁侯府一住便是月余的事情。   安国公的意思唐尧其实也能猜出来,那日从将军府回到国公府,他先去寻了自己的母亲,禀明了马场上的事,也将自己的心思全然告之,而后才让母亲去寻他父亲。   父亲他好面子,心里存着那时候对程祈宁和程子颐的顾虑,因而不太喜欢程祈宁,这点唐尧是知道的。   而父亲却一贯乐意听母亲的话。   打蛇打七寸,想要让他父亲点头便只能靠他的母亲,正是因为看清了这点,唐尧才会先去找了福宁长公主。   他得让父亲同意,他不想让程祈宁受丁点委屈。   后来父亲果然答应了让他们去东宁侯府提亲,却在他们提亲未果之后,将徐园柚请到了安国公府做客。   摆明了是想着让徐园柚与他近水楼台,日久生情。   但是徐园柚……怎么可能?   前世的时候徐园柚是程祈宁的二嫂嫂来着……   那时候徐园柚同程祈宁的关系也很好,常常入宫去看程祈宁,能在程祈宁的宫里头一待便待到黑夜。   现在瞧瞧徐园柚这般欢喜程祈宁的样子,倒是也能和前世对应起来。   不管是从他这边看,还是从徐园柚这边看,他父亲的想法,都是得落空了。   “你想待在这里?”福宁长公主看着徐园柚不像是说笑,像是真的要留在程府,倒是有些讶然,转瞬笑道,“你这才同念念相处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这般要好了吗?”   徐园柚的脸在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更圆,她那双眼睛其实生得又大又妩媚,只是脸儿一圆、笑意一盛,那一星半点的妩媚气质便在眉宇间消散尽去,只剩了可爱软糯。   她笑道:“一见钟情应如是。”   长公主倒是乐意见徐园柚与程祈宁交好,原本见她夫君的刻意安排,她还真担心过这徐园柚会喜欢上她的儿子。   可是现在瞧起来,这徐园柚分明更喜欢她儿媳妇。   福宁长公主闻言,倒是弯了眸子,挽着赵氏的臂弯大笑道:“分明是一见如故!”   这时候的徐园柚与程祈宁已经站了起来,徐园柚拉着程祈宁的手,可怜巴巴地看着赵氏:“夫人,便让我小住几日可好?”   见徐园柚含笑立于程祈宁的身边,而程祈宁细白如葱的手指被圈在徐园柚的掌心里头,唐尧的脸色格外不好看。   他都还没做的事,怎忍受得了旁人捷足先登了?   “不行。”唐尧冷着嗓子,对徐园柚说道,“不管是安国公府,还是程府,你都不能再继续住下去。”   他眉间拢着阴翳:“今日下午未时之前,我便让马车载你,送你回徐家去。”   “这事才由不得你说了算。”徐园柚皱眉。   “圆柚,莫要胡闹。”长公主这时也停住笑,开口劝道,“程府你不能留。”   徐园柚借住在安国公府还能说得过去,可是借住在程家……眼下她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这么贸贸然留宿在并不熟识的人的府邸,难免遭人非议。   而且现在程家刚刚搬到这里来,正是一团乱的时候,她怎可能让徐园柚过来添乱?   徐园柚瘪着嘴垂下头:“圆柚知道了。”   唐尧微微眯了眸子,忽又抬眼看了眼程祈宁。   他忽然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指骨。   有时候唐尧恨不得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她,有时候又格外嫉妒她的好命。   喜欢她的人真多。   而她喜欢的人里头,又到底有没有他呢?若是有,那他的分量又有多重?   前世在程祈宁死后,他不止一次饮酒痛斥于她,恨她逆来顺受,在顾銮送去毒鸠的时候也无过多反抗,这么轻易地将饮了下去。   这么轻易地离他而去。   可是后来知道了顾銮是编出了谎言,拿着程家人的安危威胁程祈宁,才会逼得程祈宁在他到来之前饮了毒鸠。   在她心里她的家人到底有多重要?拿命来护都可以?   那他呢?   亭间有风,从唐尧的耳边穿过,他只抿唇站着,没有问程祈宁,也自然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   薛平阳急匆匆驾马赶到了程家新宅所在的胡同口,勒住马,抬眼见一个个来来往往搬着箱子摆件的小厮,他立刻翻身下马。   将马拴在这条胡同拐角的树下,薛平阳大步上前。   等着他看清了程府门前停着的华贵轿辇,深若墨黑的眸子里一闪而过了惊讶与阴鸷。   这轿辇……是长公主的无疑了。   但是他不愿意信,上前拦住了一个正抬着檀木箱子往里走的小厮:“请留步。”   小厮的步子稍顿,侧眸一看,见叫住自己的是个眉目隽然,气质飘逸出尘的俊逸男子,再抬眼看见了这人用玉冠束发,身上虽无过多累赘的饰物,却更显风骨,倒是猜到了这人的身份不一般,顿时有些敬重。   他肃然,同薛平阳一道走下台阶,走到一处不碍事的角落:“这位公子请讲。”   薛平阳先从袖中拿出两点碎银,渡到了这小厮的袖口里:“并不是什么大事。”   小厮身子微顿,转瞬反应过来了薛平阳往他袖里放的是两块碎银子,笑了笑,却是将碎银拿出来推了回去:“公子直说便是,小的知无不言。”   在程家做事,境遇原本就比在旁人家好了许多,伺候的主子又明理,做起活来也舒服。   眼前这人递了碎银给他,保不准是想打听什么对程家不利的事,他现在若是贪这一两点碎银,怕是这饭碗就丢了。   要不得。   被这小厮拒绝,薛平阳倒是眸光一亮,唇边淡淡浮起一抹笑:“在下并不是想问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想问问,福宁长公主眼下可是在程府里头。”   他指了指停在程府门前的轿辇:“在下瞧着,长公主的轿辇就在此处。” 第084章   果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那小厮笑笑:“公子倒是好眼力, 正是长公主来了府上来了。”   长公主看重程府,这小厮也跟着有与荣焉,得意道:“她可是带了十几抬镶金钻玉的檀木箱子, 来给咱家做乔迁之力, 真真是看重极了。”   长公主在民间风评很好,虽无封地、亦无政绩, 但是单凭长公主当初以一介弱女子的身子护住大楚皇帝, 保得他们大楚安宁的这事,这些普通百姓便真的由衷地对福宁长公主敬重极了。   薛平阳的两道直眉却是皱了起来, 喃喃道:“十几抬……镶金钻玉……”   长公主会将这些送进程府来,当真只是要贺程家乔迁之喜?   这时候薛平阳却是忽然想起了七皇子多说了, 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道:“是送给程祈宁的?”   那小厮却是将薛平阳的嘟哝听了个清清楚楚,他看不出薛平阳垂头有多失落丧气, 只一双眼睛大亮:“公子可真是个玲珑人物, 竟是能把事情看得这么清楚。”   薛平阳忽然紧紧攥拳。   长公主显而易见是瞧上了程祈宁了。   他原以为不会这么快的……   还没到大楚皇帝驾崩的时候, 也还没到他助七皇子成就霸业的时候, 更没到他飞黄腾达,有个能配得上她的身份的时候……怎么就让长公主这样的人物看上她了呢?   再想想之前所见的唐尧在程祈宁身边的种种举动,薛平阳的眸子更是阴沉得有些吓人。   站在薛平阳身边的那小厮原本和善笑着,见了薛平阳脸上的可怖神色之后却是一滞:“公子……”   薛平阳听这小厮唤他,脸上立刻变了神色, 神情缓和了许多。   他淡笑:“在下已经知道了自己想知道了,叨扰到您了。”   这小厮何曾被别人这般恭敬地对待过,还是一个看起来便气度不凡的公子, 立刻喜笑颜开:“公子太过客气了。”   薛平阳抿唇而笑。   等着这小厮离开,薛平阳去胡同口牵马,最后看了一眼程府的门,目光缱绻而又深沉,而后迅速解开缰绳,翻身上马远去了。   他向来是个喜怒不露于面的性子,方才却这般情绪外露……   薛平阳自然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   他一出生便卑微至极,自出生便被人视作恶兆,身无一物,又无人可依靠,卑贱若泥土,想要的东西,一样都得不到。   只是他虽没有显赫的出身,却幸得一个比旁人伶俐了许多的脑子,他想要的那些,终究是靠着努力,一点点都收入到了自己的掌心里。   他无法忍受自己失败,骑在马上的薛平阳的呼吸忽然沉重了几分,他想要的,就一定要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不择手段也可以。   马蹄哒哒越过长街,行至西市人多的去处的时候薛平阳勒住缰绳,让马儿慢些,看着往来熙攘的人群,薄唇紧抿。   他在来韶京之前曾经想过很多,程祈宁离开桐城的时候是十三岁年纪,约莫着到了韶京两年之后婚事既定,而他若走科考之路,出身自布衣,想要飞黄腾达,保不准得需个十几年几十年。   所以他才会选择了一条歪路,成为七皇子的羽翼。   若是到时候七皇子的事情能成,他既觅得佳人,又能实现抱负,一举两得。   只是他的心里并不清楚……不清楚这条路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七皇子设防于他,让他心里更是惴惴。   如今的他像是在悬崖边上行走,稍有不慎,失足坠下,便会摔得个粉身碎骨,那些个念想也只能化作一缕青烟,捉不住了。   “大哥!”街边忽有人唤他。   薛平阳抬眼一看,见是薛平川,脸上的低落神色一收,目光却责切了起来:“不是不让你出门吗!”   薛平川正戴着个宽檐的帽子,怀抱着满怀的书简,挺拔地在路边站着,作一身布衣打扮,倒是朴素至极。   薛平川遭到了自己大哥的训斥,空出一只抱着书的手,摸了摸脑袋后面:“大哥我没有不听你的,我戴着帽子呢,没被人瞧见去。”   这些时日大哥嘱咐他只得在郑国公府待着,初时还好些,他能找来国公府里头的藏书看,倒也怡然,可是郑国公府里头的藏书不多,其中有很多他又并不是十分感兴趣,便带了宽檐帽子出来到书坊里,寻些自己喜欢的书看。   薛平川说完,垂着脑袋,一张脸完全被挡在帽檐下。   他吐了吐舌头,方才他不该将大哥唤住的。   大哥不准他出门,他却出来了,一定会惹得大哥不开心的。   他可真是个傻子,见着了高头大马上英姿飒爽的大哥就满心欢喜地将大哥唤住了,竟是忘了大哥嘱咐的让他做到的事。   这薛平川与薛平阳的面容无二,端的是修眉凤目,身子颀长若竹,只是素来沉溺在各式书册里,身上的书卷气很浓,比起最近被忧思缠身的薛平阳,多了份娴雅俊秀。   目下吐了吐舌头,更是一团小儿痴憨气。   薛平川从小就依敬重赖自己的大哥,视兄如父,现在也是。   见薛平阳久久不搭理他,薛平川的心里微微有些不安生,伸出纤长的手指,想要将帽檐掀开,看一眼自己大哥现在脸上的神色是喜是怒。   薛平阳见薛平川欲掀帽檐,赶紧斥道:“你在此处待着,我去叫辆马车过来。”   薛平阳的声音中能听出怒意,气息有些不稳:“你怎又跑出来了?”   七皇子如今尚不知他有孪生兄弟。   薛平川抿唇:“大哥,我知错了。”   薛平阳深深吐纳了一口气,而后翻身下马,去寻了马车来,让薛平川进了马车,而他驾马跟着薛平川乘坐的马车后头,一道回了郑国公府。   ……   徐园柚最终没能留在程府,唐尧也没,在天空初现暮色的时候,长公主带着唐尧与徐园柚两人一起回了安国公府。   离开的时候徐园柚一步三回头,要多不舍就有多不舍。   虽说是个秋高气爽的样子,忙了一日,走动也多,程祈宁不免也出了一身细汗,约莫着现在时辰还早……就吩咐小丫鬟去抬了热水来。   将身子浸在了浴桶里的水中,随侍的小丫鬟是允星,边往浴桶里舀着温度适宜的热水,视线时不时从程祈宁裸露在水面已上的肩头划过,一边笑道:“姑娘今个儿怎么这么早便洗浴?”   允星紧接着便问道:“可是今个儿搬迁累着了?姑娘想要早些歇着?”   程祈宁忙摇头,长发在水中披散着,招招摇摇:“并非如此。”   可是洗浴的理由……程祈宁的身子又往水下沉了沉,只一双被水雾笼罩,更显得水润润的眸子露在水面以上。   允星看着程祈宁的唇瓣被水没过,倒是笑笑,也不再问了。   半晌之后程祈宁从水中出来,灯下肌肤更显白皙莹润,允星去给程祈宁抱了换洗的衣裳来。   见允星拿了件芍药缠枝的粉色寝衣过来,程祈宁忙摇了摇头:“这件不行。”   允星的眉心稍稍蹙了蹙:“姑娘可是不喜欢这花色?”   程祈宁仍是摇头:“并非花色不合我心意,眼下还没到入睡的时候……我,我想换件白日里头穿的衣裳,到院里去看看。”   想着今日她白日里头,暗示唐尧要在夜里翻墙来找她的大胆行径,程祈宁的脸上就有些烧得慌,却还是嘱咐允星道:“要前几日那件束腰的襦裙,绣着海棠花纹的那件。”   程祈宁现在的脸红得不得了,却是因着刚出浴,原本小脸儿就因着被热腾腾的水汽蒸得两颊氤氲红色,倒是没让允星怀疑。   允星闻言笑意更深,姑娘这是越来越爱俏了啊。   前几日姑娘穿那件束腰的襦裙,穿上去显得腰细如柳,衣裳的花色也好看,很衬姑娘的肤色,一时间招了府里头的小丫鬟议论,在暗地里称赞。   这些话许是让姑娘给听了去,今个儿居然点名要穿这件束腰襦裙。   “婢子知道了。”允星笑着应了。   允星走后,程祈宁忽然抬起手来,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儿。   韶京人都说唐尧视礼法于无物,可是她现在却觉得,她才是视礼法于无物……   ……   换好了衣裳,程祈宁往铜镜里头看了一眼。   允星笑着对程祈宁说道:“姑娘真是好看。”   分明还是粉黛未施,却端的个唇红齿白,巴掌大的笑脸儿,菱唇妙目。   程祈宁却是抿唇看着镜子里头的自己,右手不知何时放到了案上的妆奁上。   允星是个机灵的,见自家姑娘一双素手放在妆奁上,倒是笑笑:“姑娘可要婢子给您妆点一番?”   她瞧了眼窗外,天色沉沉,除却灯光月光再无半点光亮,笑意收敛了一些:“可是就算现在给姑娘梳妆了,再过不足一个时辰,姑娘便该入睡了,姑娘您可还要……”   “便帮我妆点一下吧。”程祈宁的长睫微敛。   便是出门去宫里头见宝珠,或是参加宴会,她都未曾这般紧张过,也从未在妆容上用太多的心思。   允星依程祈宁所言帮程祈宁画了个淡妆,却在额心点了个凤仙花。 第085章   凤仙花花钿用的是最是张扬艳丽的水红色, 点在欺霜赛雪的肌肤之上,犹如是皎皎雪色上开出了艳丽的花儿来,更显娇媚。   允星收回了笔, 笑着问程祈宁道:“这样姑娘可满意?”   程祈宁往铜镜里看了两眼, 轻轻点了点头,嫣红的唇瓣微微上扬着, 眉眼娇艳异常:“允星真是手巧。”   允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都是婢子分内的事儿, 姑娘您可别再朝着婢子笑了……再笑,魂儿都要被勾去喽。”   程祈宁那点了胭脂的脸颊上开着桃花一般, 生着淡淡的红晕:“你这手巧,嘴巴倒是也巧得很。”   站起身来去提了盏灯笼, 程祈宁吩咐允星道:“待会儿我要到院子里瞧瞧,你不必跟在, 在屋子里头慢慢收拾着些东西。”   允星点头, 给程祈宁拿来了件白底红梅的披风披上:“那婢子便不跟在姑娘身边了, 姑娘可要记得莫要在院子里头待的久了, 莫要待的久了,伤了身子。”   “晓得的。”程祈宁微微笑着垂头,看着允星帮她将披风领上的绸带打了个结。   程祈宁到了院子里头,只见月影稀疏,往墙头看过去一眼, 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看来唐尧还没来……   程祈宁在院子里又坐了一会儿,仍是未等到自己想等的人。   她掐了束桂花放在手里,一个个摘下了桂花花瓣, 摘了得有百十朵了,仍是未见唐尧的到来。   直到允星出来唤她,唐尧还是没有来,程祈宁蹙了蹙眉,心里生出点埋怨,更多的是担忧,却只能在允星的吩咐下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头。   没见着唐尧,就好像她这一番打扮也都浪费了一般,这种想法一出,程祈宁自己的心里便是心弦微动,而后大震。   便是在一些大场合里头,她都未曾这般注意过自己的妆容……可是此番不过是夜半邀约唐尧,她便如此上心。   她这是对唐尧越发上心了?   小姑娘眼下正是十三四岁情窦初开的年纪,见识的那些情.事不是听人闲言,就是从话本子上看的才子佳人痴男怨女的故事。   她哪里晓得真心喜欢是什么感觉?真心喜欢……怎样才算作真心喜欢呢?   程祈宁看着铜镜里头卸去妆容的自己,忽然弯唇笑笑。   喜欢就喜欢罢。   ……   程祈宁的心防一向很重。   梦着自己被最亲近最信任的养子喂了毒鸠杀死,小的时候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也认不出梦里的女人是自己,只当梦境是真的,怜悯着那个女人,也开始晓得人心难测——梦里头那个女人不就是被她养子杀死的?   再后来面容渐渐长开,与梦中的人女人重叠,程祈宁感觉到了害怕,做梦的时候,心情也由怜悯变作了害怕。   眼下回了韶京短短几个月,她倒是鲜少再有梦,更是未曾梦到过之前的那个噩梦。   但是前面这么多年一直被梦魇缠身,她的性子多多少少因为这个梦境多了些对人的防备。   养大的孩子都能害她,旁人……旁人更是不可信任。   心防太重,所以她虽然待人和善,也常做善事,其实心里冷得很,除却了兄长父母,便再无信任之人。   只是现在,被她信赖的多了一个。   ……   唐尧并未如程祈宁所愿在夜半翻墙来寻她,程祈宁的心里虽有抱怨,但是更多的却是担忧。   她怕唐尧是因着要来寻她,遇着了些麻烦事儿。   心怀忧思,程祈宁睡得有些不安稳,梦里头是草长莺飞的三月天,宫女陪着她在宫里头的后花园里放纸鸢。   纸鸢断了线,她的目光追随着纸鸢,往上看,却看见了高高的楼宇之上站着的男人。   远远看着,只能看见他的官服是绛紫色的,旁的都看不见。   程祈宁忽而醒了,醒来的时候面颊上的发贴在脸颊上。   她拽响了床铃,允星过来,将床幔拢起,垂眸就看见了程祈宁睡眼惺忪的样子。   程祈宁的细眉微微蹙着:“我又做梦了。”   允星的动作一滞:“当真?”   允星的目光下意识地往程祈宁的那个绣花枕头上看,没瞧见泪湿的痕迹,允星还有些困惑。   往日姑娘做梦醒来,总是能泪湿枕面,今日却没有……   “不是噩梦。”程祈宁忽而笑笑。   那个梦的最后,那个着绛紫色官服的男人拿到了她的纸鸢,而她跑上楼宇去要。   后来梦境戛然而止,但是程祈宁却隐隐觉得自己梦里站在楼宇之上的人是唐尧。   毕竟身形相仿。   “不是噩梦便好。”允星舒了一口气,“那可是好梦?婢子瞧着姑娘好像挺开心的。”   程祈宁笑笑:“或许是个好梦。”   若是梦里拿着她纸鸢的人真是唐尧,姑且就算是个好梦吧。   ……   刚让允星给她梳洗穿戴好,程祈宁走出自己的院子去给赵氏请安,走出月洞门没几步,便听见有小丫鬟议论纷纷,说是昨个儿安国公世子惹了盛怒,被安国公带回了国公府,正关禁闭呢。   程祈宁忙停住步子问这说着闲言碎语的小丫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可惜这小丫鬟也是道听途说,只知道个一星半点,被程祈宁乍然一问,能说的也是她出去采买菜蔬时听到的一句半句传闻,只能说唐尧确实是触怒龙颜而被关了禁闭,旁的一概不知。   单是这两句话便足以让程祈宁心急如焚,脚步匆匆地往赵氏的院子走,想着问问娘亲那边是不是有人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唐尧明明与她约定好了要来寻她,为何会做出了触怒龙颜的事情?   程祈宁的脚步越来越急,连着她身后的小丫鬟都觉得有些跟不上,连连在她身后唤“姑娘慢点”。   待到了找事的院子,小丫鬟已经有些气喘吁吁,弯下身子双手按着自个儿的膝头直喘粗气。   只消这一会儿功夫,小丫鬟再抬起眼来的时候,自家姑娘便不见了。   小丫鬟忙掀了门帘进了屋,就看见自家姑娘一脸焦灼地站在夫人身边。   赵氏头一次见自己一向慢吞吞的女儿这般着急着来给她请安,忙拉过来程祈宁的手:“念念这是怎么了?”   程祈宁蹙着眉:“娘亲……”   再看了眼坐在桌案另一边的程子颐,程祈宁又唤了句“爹”。   她白皙的小脸儿上写满担忧。   程子颐原本正在屋中同赵氏商议着程祈宁与唐尧的婚事,眼下见女儿这样,清隽若仙的脸上紧接着跃上几分不悦:“念念有何事?为何这般愁眉苦脸?”   愁眉苦脸?程祈宁的身子倒是微顿。   爹娘虽说宠她,可是她一向喜欢藏着自己的心事,尤其不愿让爹娘知道她烦恼或是忧愁,怕让他们因她担忧难过。   可是今个儿她都没察觉到自己愁眉苦脸,还是爹娘看出来了才晓得……   唐尧竟能影响她到这种地步?   程祈宁自认不是冷心冷情的人,可是防备心重,除了自己与家人,从未有过其他人被她摆在心上过。   唐尧倒是第一个。   收回思绪,心里还着急着想要知道唐尧现在的状况,程祈宁忙问道:“爹,娘,你们可听说了昨个儿晚上的大事?”   赵氏微微眯了眯眼,立刻是福至心灵,知道了程祈宁想要说的是什么了。   她叹了一口气,将程祈宁路拉得离着自己更近了些:“念念,你要问的可是安国公世子的事?”   程祈宁垂眸,点了点头。   “你是从哪儿听到的?”女儿这消息倒是灵通,连她也不过是刚刚知道了唐尧的事,念念竟然也知道了。   “来娘亲的院子的时候,听见了几句丫鬟们的闲谈,又问了问,才知道了这件事。”程祈宁一五一十地答了。   赵氏蹙了蹙眉,直视着程祈宁水亮的眸子:“念念怎么这般关心这事?”   程祈宁忙将头垂了下去,不太敢瞧着赵氏,总觉得自己的心事能被赵氏看穿。   虽然心里觉得她对唐尧有些喜欢,可是这样的话,程祈宁却是羞于在自己的娘亲面前启齿。   这种事情偷偷想想都能羞红满脸,在自己的娘亲面前说出来,那得多羞啊!   “安国公世子……几次有恩于我。”程祈宁缓缓说道,“我才会如此关心。”   赵氏深深地看了程祈宁一眼。   昨个儿长公主找她密探,告诉了她明年选秀的名单上,已有了程祈宁的名字,而大楚皇帝又似乎是十分中意让她的女儿入宫,甚至准备再过几个月,便重新请程子颐回去做宫廷画师,来为程祈宁入宫一事铺路。   其实这事,即便是长公主不说,她的心里也一直惦记着。   她也想早些给女儿订下婚事,只可惜来回相看,也找不到合适的。   韶京这么多青年才俊,没一个能让她满意的。   唐尧倒是不错……前段时间她顾虑着唐尧的性子有些暴戾,后听长公主说唐尧只是遇恶行恶,再加上她这些时日所见,原本动摇的人便安定下来了,想着再问过程祈宁的意见之后,便让程祈宁与唐尧订下婚事来。   可是谁能想到,不过一夜,唐尧就被关了禁闭…… 第086章   赵氏原本想着今日便问了程祈宁的意见, 将两人的婚事敲定,但是唐尧出的这事让赵氏变得有些犹豫。   程祈宁见自己的母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不免也有些着急, 忙问道:“娘亲能告诉我他出了什么事吗?”   程子颐对程祈宁解释道:“昨夜圣上急召福宁长公主入宫, 似乎是与长公主起了冲突,世子前去帮长公主解围, 许是多说了几句, 才会惹了圣怒。”   程祈宁皱了皱眉:“那现在唐尧是被关在皇宫里头吗?”   程子颐点头:“正是。”   程祈宁垂头,思忖了一会儿, 忽然抬起眼来,摇着赵氏的胳膊:“娘……念念今天想去找宝珠玩儿。”   赵氏闻言眉梢微动, 与程子颐对视了一眼:“念念想去找宝珠玩?”   程祈宁点头。   赵氏却是淡淡笑了。   做娘亲的,怎会不知道自个儿女儿的心思呢?她这根本不是想去见宝珠, 八成是想入宫去见唐尧了……   女儿是何时生得这种心思, 她竟是一直没瞧出来?   “娘亲与爹爹可能应允了念念?”程祈宁见自己的爹爹与娘亲都没有很快答复于她, 抬起眼来又问了一遍。   赵氏却是微微冷了脸:“娘亲若是不准呢?”   程祈宁的身子微微一顿, 倒是有些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娘亲会拒绝她。   细眉微微皱了一下,程祈宁温声说道:“若是娘亲不准,那念念便不去了。”   只是她得让小丫鬟去给宝珠传一封私信,让宝珠主动写信来叫她入宫。   赵氏见程祈宁一副怏然不乐的模样,眼中忽而带上了几分动容, 她抬手轻轻抚摸着程祈宁的软发,温言细语道:“念念……”   程祈宁抬眼看着赵氏的双眼。   “昨个儿娘亲与长公主谈了许久,差点……差点就将你与唐尧的婚事说定了。”   程祈宁的呼吸忽而变得像是停滞住了一样, 盈盈妙目中波光粼动,袖角的布被她牢牢攥在了手心里。   “差点吗……”她喃喃。   “还好是差点。”赵氏眯了眯眼,轻笑着试探程祈宁,“最开始没把你们二人的婚事敲定,娘亲是想着还得问过你的意见,念念若是愿意,那便把婚事给定下来,念念若是不愿,那娘亲也不会准了这婚事。”   她顿了顿,瞧着程祈宁微微歪头认真思考的模样,忽而轻轻叹了口气:“所幸娘亲也没直接将你们二人的婚事说定,你瞧今个儿唐尧便出了这样的事,幸好幸好。”   赵氏松开了拉着程祈宁的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程祈宁抿唇,半晌未言。   而赵氏与程子颐在这时候一直看着程祈宁,看着她脸上闪过了忧思,赵氏的脸上不免也拧起了几分迟疑。   猜出了女儿只是想借着去见宝珠公主,入宫去见唐尧,赵氏想着女儿对唐尧是有几分喜欢的,而她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并未出自真心,只是想试探试探自己的女儿到底对唐尧的喜欢有多少。   “念念可觉得庆幸?”赵氏突然出声询问程祈宁。   程祈宁这时候抬起眼来,抿了抿唇:“娘,爹。”   她的声音又轻又缓,却格外坚定:“这婚事,应了吧。”   赵氏与程子颐的身子皆是微顿。   赵氏觉得有些出乎意料,程子颐的唇边却是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赵氏再度拉过来了程祈宁的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程祈宁微微抬眸,有些不懂赵氏在问些什么。   “你和唐尧……是什么时候的事?”赵氏皱着眉。   女儿她既然愿意答应了这婚事,按着女儿的性子,不会是为了报恩,只能是当真喜欢上唐尧了。   可是她这个做娘亲的竟是一点都没察觉。   程祈宁却是垂下头去,羞于与赵氏细说自己的心事。   少女心事,是要放在自己的心里好好藏着的。   她只轻声说到:“唐尧很好。”   赵氏还想追问,程子颐却淡淡笑了:“念念当真愿意?若是唐尧于咱们程家并无恩情,若唐尧未曾几度相救于你,你可还是愿意?”   程祈宁垂眸,将自己父亲的话一字一句都听了进去,她像是思忖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女儿当真愿意。”   ……   程祈宁想过要是她拒绝了会怎样。   唐尧或者放弃,或者不放弃。   他若不放弃还好,可是他若是放弃,再寻了别家的女子婚嫁,单是想想,程祈宁便觉得自己的心里难过得要命。   ……   宫墙深深,唐尧正在一间除却一桌一椅便空无一物的四方屋子里,翘着二郎腿坐在椅上。   昨日他原本想着要潜进程家去,谁曾想走到一半听说了他母亲福宁长公主被急召进宫的事,于是速速派广陌前去打听。   广陌很快回来,告诉了他有人将玉郦寺的底细告诉了大楚皇帝。   玉郦寺明面上是宫廷寺庙,实际上是福宁长公主豢养死士的地方,去告密的那人有心渲染,大楚皇帝便疑心长公主有谋逆之意,急招福宁入宫,想的只是尽快控制住福宁。   这事像是火烧眉毛一样急,唐尧无奈,只得先入宫救母。   对于玉郦寺的事,唐尧准备了另一番说辞,可惜大楚皇帝半信半疑,要先将他留在宫中关了禁闭,今日天色亮起之时放了他母亲福宁长公主回安国公府,只留他在这里。   唐尧倒是不怕自己会被大楚皇帝给怎样整治了,虽说现在他的实力敌不过前世最后那个把持朝政一手遮天的自己,但是自保根本没什么问题。   更何况大楚皇帝现在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便是自己昨夜爽约的事。   也不知程祈宁会不会因为这事而生气。   他常被人说做混不吝,倒是真的没什么害怕的,恣意得很,只是到了与程祈宁有关的事情上,小心谨慎到了几近于如履薄冰的地步。   太过在乎,所以格外谨慎。   被关在这里,外头有十几个太监护卫守着,唐尧坐在屋内,眉眼间敛着薄薄的担忧。   当真是怕自己惹了她不快。   梁上有房瓦被掀动的声音,唐尧忽然神色微凝,站起身来,行至禁闭的两扇门边,倚门而站。   果然如他所料,从房梁上跳下来一人。   唐尧淡淡挑眉,看着从梁上跃下的广陌,压低嗓音问道:“事情都办妥了?”   广陌的武功造诣不低,即便是蚊呐声都能听得清楚,在听完了唐尧的问话后,立刻颔首:“妥了。”   唐尧的眼底波澜乍起:“快说。”   他为了不让大楚皇帝起疑,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微动,不然依着他的本事,只十几个护院和没甚本事的太监,根本就拦不住他。   他不能出去,只能派广陌去程府,帮他打听些事。   广陌知道外头还有看守世子的人,倒是不敢多说太对,简明扼要地说道:“程姑娘没生气。”   唐尧面上的神色瞬间松懈了下来,他长舒了一口气,唇边不自觉地勾起笑意,喃喃了句:“甚好。”   广陌凝神听着屋子外头的动静,听见了外面丁点的走动声都没有,便知自己没有引起那些看守的人的注意,一时间心里大为放松,紧接着多说了一句:“属下还听闻程夫人询问程姑娘是否同意与主子您的婚事……”   唐尧的身子微顿,脸上的笑意也凝住,着急地打断了广陌的话:“她怎么说?”   昨日他母亲与赵氏长谈,赵氏最后的态度显然已经松动了,只是还在说着这事能不能成,还得看程祈宁的主意。   唐尧想着程祈宁这些时日对他的态度,觉得她不会不答应。   可是他却还是有些怕她不答应。   即便在其他的事情上再胸有成竹,碰上了和程祈宁有关的事,他也是一个束手无策。   广陌的脸上一向没什么表情,木木讷讷的,这时候却笑了:“程姑娘答应了。”   这事也让广陌心里对程祈宁多了几分敬重。   若是在主子光鲜亮丽的时候,答应同主子定亲,那算不得什么。   可是昨夜主子遭了难,这程姑娘居然还是应了婚事,这让一向忠心耿耿的广陌心里很是舒心,对安国公府的未来主母十分满意。   唐尧闻言,十指大颤。   欢喜之情犹如泼天潮水一般涌来,唐尧竟觉得自己的眸子有些湿。   他垂眸,左手探入袖中,很快左手便握住了曾经那只凤尾金簪,不住摩挲。   “好,甚好。”唐尧头一次觉着按捺不住,想要即刻便出了宫门,去程府寻程祈宁。   一刻也等不了。   广陌见自家主子这样,拧了拧眉:“世子当心些,外头还有人看着。”   唐尧冷静了几分,忽然沉沉吐了一口气:“我知晓了。”   他还不能出去。   且不说大楚皇帝对他存疑,他还想着要在这里查出是谁在闲言碎语,将玉郦寺一事告到了他在皇舅跟前。   修长的手指抚过赤金簪子的簪身,唐尧对广陌吩咐道:“将这簪子带给她。”   他弯了弯唇,忽然笑了:“你捎句话给她,告诉她,吾心甚悦。”   广陌接过了那只簪子,这簪子上还残留着些微的温度,他颔首:“属下领命。”   这时候唐尧的眉峰却忽然往中间攒起,低声急道:“快走。”   他站在门边,听得清楚,这院子里来了人。   广陌在唐尧之后,也发现了这事,神色一凝:“属下这便离开。”   只是还未等他走出几步,又被唐尧喊住:“站住。”   “簪子给我。”   广陌转过头来,看着唐尧又恢复了笑意吟吟的模样,方才皱眉似是个幻觉,不由得心里升起疑惑。   主子为何在笑呢? 第087章   广陌心里存疑, 倒是什么也没说,飞快将簪子递回给唐尧,而后飞身而出。   唐尧将簪子紧紧握于手心之中, 而后又将簪子放进了自己的衣衫之中, 靠着心口的位置。   他伸手,将自己束发的发带散了散, 在外头的脚步声离着他身后的这扇门更近的时候, 忽然闪身回到了那椅子上坐下。   唐尧将两手颓然垂放在腿上,眉目掩在散下来的几缕头发之下, 乍看上去,颓废又失意。   没人能瞧见他那双藏在散发下的眸子清亮得很, 充满了明亮的快活。   宝珠公主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唐尧的这幅落魄模样, 不由得惊讶叫了一声:“表哥!”   而唐尧在听到了顾宝珠的声音之后, 眉峰微动。   他不可能听不出程祈宁走路的步伐声的, 明明程祈宁也该是来了的。   他抬眼, 待到看见了顾宝珠身后跟着个垂着头作宫女打扮的人,忽然放下了心来。   那“小宫女”正在回身关着门,背影曼妙又熟悉。   “你来了。”唐尧的嗓音刻意沙哑着,又无力,像是没甚力气。   跟在顾宝珠身后的程祈宁听着唐尧现在的嗓音这般沙哑, 手指即是一颤。   关住两扇木门,程祈宁回过神来,看清唐尧现在的颓唐与些微狼狈, 眉间升起了一痕忧愁。   她从未见过唐尧这般模样。   “我过来了。”她与宝珠同时说道。   唐尧看清了程祈宁面上的淡淡忧愁,心里忽然后悔起自己装可怜讨她怜惜的行径,却又喜见她因着他的事心思忧愁辗转,一时间矛盾之极。   终究还是那点自私占据了上风。   他对上了程祈宁的眼,眸眼里升起惊讶,假意咳嗽了两声:“念念你怎么也过来了?”   “念念担心你。”宝珠公主这时候回神看了程祈宁一眼。   比起她来,程祈宁的话一向很少,但是那双眸子却会说话一般。   而今程祈宁那双盈盈妙目里只有对她表哥的担忧。   宝珠公主皱了皱眉,感觉自己有些多余,她道:“这外头还有人在看守着,我在门边守着,念念你不是想来找我表哥吗?你去同他说说话,我就不过去了。”   唐尧被大楚皇帝关了禁闭的这件事,顾宝珠自然一早便知道了。   她在知道了之后便去求见自己的父皇,却被拒之门外。   她虽然被父皇宠着,受宠的程度在几个皇子皇女之中无人能及,可是若是她却不能干涉自己父皇的决定。   但是宝珠不解,在她眼里,父皇是世间最好的父皇,姑姑也是最好的姑姑,父皇与她姑姑又是兄妹,当初姑姑还曾用命护得父皇性命无虞江山无忧,怎这一转眼,父皇就……恩将仇报了呢?   唐尧对宝珠点了点头,等着宝珠走到了门边,面朝着那扇门站定,唐尧才看着程祈宁:“念念,你过来。”   程祈宁蹙着眉走了过去,看着唐尧黑如墨的长发有些凌乱,眉间甚至还带着些微的恼意:“你被关在这儿,没人来伺候吗?”   唐尧垂眸:“是没人。”   模样可怜兮兮的,全然没了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的模样。   他等着程祈宁来安慰他,颈子上忽然划过了一抹温热。   唐尧抬起眼,原本站在他面前的程祈宁已经不在了,倒是身后多了道呼吸声。   他的发带被解下,长发却被身后人拢在手里,并未散下。   唐尧的心里微颤,程祈宁动作中展现的熟稔让他忍不住轻声喃喃:“念念。”   没人知道他在看见了程祈宁随着宝珠进来的时候,就想去将程祈宁拥入到自己的怀里。   只是宝珠也来了,程祈宁的脸皮一向薄得很,他若是真这么做了,八成要被冷落一些时日。   所以他不能失了分寸。   唐尧唇边的笑又满足又失落,脑袋动了动,却惹得程祈宁皱眉说道:“你别乱动,我帮你束发。”   程祈宁动作灵巧地帮唐尧挽起长发重新束了起来。   唐尧在这时候侧身去看她,这次未刻意,嗓音却格外低沉沙哑:“今日为何来寻我?”   程祈宁怔怔看着唐尧深沉的目光,宝珠还在,她说话也不敢放大声音,垂眸温声细语:“今日去给我娘亲请安的时候,娘亲问我,是否要答应与你的婚事。”   唐尧的一双眸子光芒闪动,凝视着程祈宁。   心里满涨着欢喜。   他问她:“你应了吗?”   虽说早就从广陌那里知道了答案,但是唐尧还是想听程祈宁亲口说出来,想嫁给他这句话。   程祈宁垂首,脸上带着羞赫:“应了。”   “你可知我现在身临险境?”   “知道。”   唐尧定定地看着程祈宁姣美的小脸儿,半晌没出声。   “你要因为这事,不娶我?”程祈宁听唐尧许久未继续接话,皱着眉,想着唐尧有可能会因为怕拖累她不应婚事,小手已经从唐尧的肩上移到了他的腰上。   他若敢说一句“不娶”,那她就掐死他。   没道理他把她招惹到了愿意嫁他的地步,他自个儿却跑了。   “不可能。”唐尧的语气忽然着急了起来,呼吸声也有些沉重。   程祈宁都答应了要嫁给他了,那便是他的人了,先不说今日出的这点事情他还能应付,就算是不能应付,真的身处险境,程祈宁既然已经是他的人了,就要跟着他一道下地狱。   他是真的自私,自私到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她。   程祈宁放下了心来,忽然嫣然一笑:“既是如此,我许是要为你束一辈子的发了。”   唐尧忽然站起身,椅子摔倒,声响惊动了背对着他们站着的宝珠公主。   宝珠公主回头看了一眼,立刻捂着眼将身子转了回去。   唐尧环抱着程祈宁,与程祈宁耳鬓厮磨:“乐意之至。”   ……   程祈宁假扮成小宫女跟着宝珠公主来看唐尧,这举动已经有些出格,不敢久留,只待了几刻,便要离开。   离开之时,唐尧从自己怀中拿出了那支赤金簪子,递给了程祈宁。   程祈宁接过了那簪子,初时只觉得眼熟,尚未想起,待到猛然记起这是初见唐尧的时候,意图刺杀唐尧要用的那支簪子,瓷白的小脸儿立刻红了个透。   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唐尧竟然还记得?   唐尧留着这个,莫不是在还在埋怨那时候她误会于他?   罢了,等着唐尧出去了,她再给唐尧陪个不是,哄哄他便是。   程祈宁虽多疑,但是认定了哪个人之后,心情倒也坦荡,与唐尧的婚事都定了,他待她好,那她只会待他更好。   只是虽然程祈宁接过了簪子,唐尧却未松手,手指反而顺着簪子往下,点到了她的手心里头。   “日后莫要再来寻我。”唐尧轻点程祈宁掌心的肌肤,留恋她身上的温度,有些不舍地嘱咐道。   他见着了她,固然欢喜,可是这里是皇城,尚有他无法掌控的地方,又是程祈宁前世痛苦生活的地方,程祈宁若是一次次往这儿跑,他的心里不安生。   程祈宁自然知道唐尧为什么会嘱咐她这些,只是她张了张唇,却没有答应。   唐尧直接拉住了程祈宁的手:“可听着了?”   程祈宁抬眸看了他一眼:“听着了。”   只是她不想答应。   刚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唐尧的颓废样子她还记得。   他在这里过得不好。   她假扮成宫女随着宝珠过来看望唐尧的行径虽然大胆,但是却也是有着不被人发现的把握的。   唐尧听着程祈宁的这句话,也不知她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叹气道:“我会早些出去。”   如今与程祈宁的婚事只是口头约定,他们二人的庚帖还未换,夜长梦多,尽早出去也无妨。   再者说……若是程祈宁每次来都是跟着宝珠一起来的话,他便是想做什么,也得束手束脚的,委实不痛快。   唐尧轻轻拉过了程祈宁的脑袋 往她的额上印上了一吻。   他从未遮挡过想同程祈宁亲近的欲.念,而今婚事算是已经定下来了,他也就不必再因为顾忌小姑娘对他生厌,继续压抑下去了。   思及此,唐尧的眸子更是深沉了许多。   他松开手,程祈宁抬眼对上了唐尧的眸子,稍稍滞住身子,而后迅速别开眼。   她曾觉得唐尧的眼睛生得格外好,神采奕奕,流光溢彩,现在竟然觉得唐尧这目光像是带着炙热的温度一样。   更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程祈宁慌慌别开眼,说了句:“我先离开了。”   言罢程祈宁垂头,碎着步子往宝珠那儿走,走路的步态已经开始模仿着那些宫女谦卑恭顺的姿态。   只是没走两步,她的身子忽然被人拉住,紧接着她的胸前缠绕过来了一双有力的臂膀,被人抱住。   唐尧的脑袋就放在程祈宁的肩窝处,将程祈宁紧紧锢在自己的怀里:“你要等我出去。”   “好。”程祈宁点头,有些不放心地吩咐:“你要照顾好自己。”   唐尧轻笑,唇瓣忽然贴近了程祈宁的耳朵,声线沙哑地低低诉说:“等我,去娶你。”   ……   前世的时候,程祈宁十四岁入宫,十九岁为太后,二十七岁,饮毒鸠而薨逝。   而他十四岁时孤身一人,十九岁时孤身一人,二十七岁孤身一人,孤独终老。   所幸死后,终于能够与偷来的她的尸体同穴,不再孤身一人。   蒙上天垂怜,他又活了一遍。   今世她十三岁与他定亲,他便不会放开她的手,而后他们的十四岁、十九岁、二十七岁乃至白发苍苍,都要在一起。   生时便要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宝珠:成吨的狗粮往我的脸上拍打   求wuli宝珠的心理阴影面积 第088章   ……   程祈宁也不想走, 她想问的还没有问,也还想同唐尧多待一会儿,可是目下不是她能多待的时候。   程祈宁颔首, 笑意攀上她精致的眉目:“好。”   ……   凉风习习, 同宝珠公主一道儿出了关唐尧禁闭的屋子,程祈宁走在路上, 粉面被微风吹拂, 脸颊上仍是消散不去的热意。   只是她虽然喜悦,但是这喜悦却是被强压在对唐尧的担忧之下的。   她不想坐以待毙, 她想找法子带唐尧出去。   唐尧一贯养尊处优,如今关在这深宫之中, 没人伺候,心里又不免憋屈, 他这样被关上一段时日, 最后郁结于心可怎办?   再想着初初进屋时看见的唐尧颓然失意的模样, 程祈宁心里更是不忍。   见到了他最开始的狼狈与失落, 之后纵然唐尧对着她笑,也像是在强颜欢笑。   程祈宁拧眉,垂着头跟在宝珠公主的后头。   许是因着唐尧现在的境况并不乐观,宝珠公主也并未打趣程祈宁,反而是一副细眉微蹙, 面含忧思的模样。   关唐尧禁闭的地方很是偏僻,程祈宁与宝珠公主的脚程都不快,两人走了半天, 仍未到行云宫附近。   怕被人看到,宝珠公主便带着程祈宁抄了小路而行,这一路走来,景物愈加萧瑟。   行至转弯处,宝珠公主问程祈宁道:“念念你可想让我表哥早些出去?”   程祈宁立刻点头,目光坚毅:“自然是极想的。”   宝珠工作中忽而一笑,挽住了程祈宁的臂弯:“那你去问问你大哥可好?”   程祈君一定有办法。   “我大哥?”程祈宁的身子倒是微微一滞,狐疑地抬眼看着宝珠公主,“你为何会提起我大哥?”   宝珠公主垂下头,小小的圆脸儿上抿着笑意:“先前我因李棠如的事情,生气了很久,还经常写信给你发牢骚。”   她勾唇笑着,忽然抬眼看着程祈宁:“还好后来在宫里头遇见你大哥,他同我说了几句话,我便搞明白了要怎样对付李棠如了。”   李棠如……程祈宁倒是很久没有留意过李棠如怎样了,当初桂花宴上出的事,在她的眼里,只能用“荒唐”二字概括,侄女儿与姑母共侍一夫,即便那人是大楚皇帝,也实在是令人不齿。   宝珠公主溜圆的眼睛神采奕奕得很:“念念,你大哥当真聪明,我表哥这事,你也去问问他可好?你日后是我的表嫂,我表哥会是你的夫君,程祈君不会不帮忙的。”   表嫂、夫君……顾宝珠口中的这几个词让程祈宁的心里微微生出悸动,她垂下眼睫,长睫将盈盈妙目中的娇羞覆住。   “我会去问我大哥的。”她原本就是想着要去同自己的两位哥哥商量这件事的,宝珠公主现在提起,她自然会答应。   只是她倒是觉得有点奇怪,宝珠公主不是和自己的大哥结了梁子了吗?怎么现在提起了她大哥,却是一副嫣然笑着的模样?   宝珠公主莞尔而笑:“多谢念念。”   这时候程祈宁抽出了自己的胳膊来:“宝珠你现在莫要挽着我,我现在还在扮你的宫女。”   虽说这一处僻静,并没有什么人,但是程祈宁却还是不能放下心来,在外面的时候要格外当心隔墙有耳。   宝珠公主笑笑:“你倒是谨慎。”   她继续往前走,边走边看着程祈宁说道:“可是念念你也不想想,怎会有你这么标致的宫女儿?”   程祈宁淡笑着跟在宝珠公主的身后:“我们还是尽快回行云宫去罢。”   她想尽快将这身宫女的行头换下来。   宝珠点头,步子加快了几分。   宝珠未走寻常路,这走着走着,竟是到了一处低矮的平瓦房那儿。   这是到了冷宫这儿了。   青天白日的,这冷宫里却是凄凄切切的女人哭声,程祈宁跟着顾宝珠走到这里,乍然听见了里头的那些动静,身子忽然微微颤了一下。   这里头的动静有些瘆人……   程祈宁步子一顿,而后拧着眉,追到了宝珠公主身边:“这哭声……”   宝珠公主的面容阴沉着:“是个疯女人,我们快走,等回到我的宫里,我再给你解释。”   桂花宴上出的事,由皇后娘娘彻查之后,找到了幕后真凶,这真凶便是婉才人。   只是这婉才人却在那个听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带着皇后娘娘打赏的毒鸠而来的太监来到冷宫之前,疯了。   皇后娘娘后来亲自来了一趟,不知是为了什么,留了婉才人一命,却是下令将这婉才人仗刑了百下。   按理说仗刑百下,婉才人也不可能再活下来了,偏生她命硬得很,竟是仍在苟延残喘着。   只不过宝珠公主觉得,这婉才人现在虽然还活着,但是一没太医照料,而无宫女太监的伺候,许是不久之后也就得辞离人世了。   宝珠公主在皇宫里待的久了,见多了这种宫妃之间相互算计的把戏,也见多了人生人死,婉才人得宠的时候没少在她的面前耍威风,更常惹她娘亲烦恼,是以宝珠公主对这婉才人这等凄惨的下场,并无半分怜悯。   说到底,还是这婉才人自己做错了事。   只是这婉才人的下场倒是也应了程祈君那日提醒她的话,在这后宫里头,她父皇宠爱哪些个妃子都与她无关,那些妃子自会争风吃醋,斗得个你死我活,而她只需要做好她父皇最喜欢的那个小公主,尽收渔翁之利便好。   她若是想着法子去对付那些她不喜欢的妃嫔,难免会招致她父皇的厌弃。   程祈宁碎着步子跟上了宝珠变快的步伐,身子却是一阵阵泛冷。   外人只道这金碧辉煌的宫里头鲜花锦簇,道那些身处其中的享尽荣华,却不知其中的腐朽与肮脏。   她那黄粱一梦,却让她早早便将这件事瞧得透彻无比。   只是远远传来了门打开的声音,宝珠公主与程祈宁停住步子,便看见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阴狠着目光直冲着她和宝珠这边冲来。   瞧她这怒容满面好似对世间所有事物都充满着怨恨,一身打扮狼狈邋遢,长发披散看不见脸。   可是稍稍一想,程祈宁便忆起这人正是当初陷害她父亲背上污名,又导致她父亲离京远赴桐城的婉才人。   原来方才那些凄厉的哭喊声都是来自婉才人。   眼见着婉才人步子虚浮却飞快无比地朝着她和顾宝珠这边来了,程祈宁忙对宝珠说道:“快跑!”   宝珠公主转身,却被路上石子绊了一跤,摔倒在地。   程祈宁赶紧弯下身去扶她,这会儿功夫,那婉才人已然跑到了她们的身边来了。   婉才人捏起程祈宁的下巴,看见了清了程祈宁的面容,身子一滞,而后凄声哭道:“怎连个小宫女都生得这般好……过得这般好?你走,你走,你去给本宫寻了太医过来!”   婉才人似是体力不支,突然一下子跪倒在地。   程祈宁轻轻一打,便将婉才人捏着她下巴的手给打了下去。   程祈宁将顾宝珠扶了起来,忽然看见了婉才人坐下的地方渗出一片血迹,身子僵住了一瞬,而后迅速拉着宝珠公主跑开。   宝珠公主在临跑开之前,也凝神仔细看了一眼婉才人身下的血迹。   她在与程祈宁一道跑出去很远之后说道:“她受了仗刑还没过多少时日,方才又不要命一样跑了这么远,大概是挣裂了伤口了。”   “你莫要因为这样,就觉得她可怜。”宝珠公主说到这,忽然拉住了程祈宁的手。   程祈宁却是皱眉问道:“这婉才人缘何会受了仗刑?”   “桂花宴上的事是她干的。”宝珠公主紧紧拽着程祈宁的手,“念念,你不必怜悯她,她做了恶,就该受责罚。”   程祈宁道:“我没有怜悯她。”   桂花宴当日的事……原本是有人设的想让她跳进去的局,阴差阳错才换成了李棠如。   程祈宁忽然侧眸看了一眼这冷宫,这冷宫除却了被关在这儿的妃子,没看见有宫女太监随时等着伺候着,约莫着这婉才人身边并无忠心到在她遭难的时候还能继续追随的人。   这样的一个冷宫妃子,如何能在皇后娘娘主持的宴会上,设了这么大的一个局,甚至最后连大楚皇帝也算计了进去?   听说这婉才人最爱大楚皇帝,又怎会将大楚皇帝往别人的身边推?   她肃然道:“宝珠,你我先回行云宫去换下我这身衣裳,然后我还想来一趟这儿。”   同自己祖母这么一个假疯的人一同待了这么多时日,程祈宁疑心着婉才人疯掉也只是在自保。   而她不觉得婉才人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设这么大的局。   更别说她还想知道十几年前的事情,到底是不是这婉才人陷害了她父亲。   ……   行云宫内,宝珠公主看着程祈宁换下宫女的那身行头,重新穿上襦裙小衫戴好玉簪,这才上前,皱着眉看着程祈宁:“念念你当真还要去……去那鬼地方?”   程祈宁点头:“多让几个嘴巴严实的宫女跟着我一道前去,对了……你这宫里头可有略通医术的宫女?”   “有。”宝珠公主点了点头,“你若是非要去,那我便同你一道前去。”   宫里头所有的人都觉得这婉才人就是个将死之人,时日无多,怕沾了晦气,一时间原本该伺候婉才人的仅剩的一两个宫女太监也都玩忽职守,冷宫这边当真是冷冷清清。   程祈宁与顾宝珠手挽手一道踩着落叶往冷宫这边走,一眼便看见了婉才人仍旧是最开始宝珠公主跌倒的那地方。   婉才人消瘦到皮包骨头一样的身子正匍匐在地上,手里不知捧着什么东西,正在往她自己的嘴里塞。 第089章   宝珠公主看着婉才人的这种模样, 一时间心里满是怜悯。   曾经的婉贵人有多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眼下她就有多狼狈多卑微,宛若尘土, 只能被人碾在足下。   而程祈宁与顾宝珠一道相挽相挟在婉才人的面前站定, 程祈宁蹲下身去,看着婉才人捧土而食的样子, 拧眉道:“你可是还想活着?”   皇后娘娘是没把毒鸠赐给婉才人, 可是仗刑百下,显然也是不想让这婉才人活了。   程祈宁可不信一个在后宫里头历练了几十年的皇后娘娘, 会猜不出来桂花宴上的事情并非婉才人所为。   思来想去,只能解释说那指使婉才人的, 同皇后娘娘许是也分不开干系。   可是又不对……那时候是李棠如遇了害,李棠如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儿, 她怎会加害?   有些事情, 她需要面前一副狼狈相的婉才人告诉她。   “活着……”婉才人惶惶抬起眼来。   她的瞳仁里映出了一张精致如画的小脸儿, 婉才人眼中目光一荡, 大喘着气:“你……你……”   “我是程子颐之女,程祈宁。”程祈宁勾唇笑了。   她猜得果然没错,这婉才人还认识她,那她装疯卖傻只是为了祈求皇后娘娘放她一马,只是自保之举。   婉才人的目光锁住了程祈宁的笑颜。   她现在形销骨立, 瘦到两个眼窝深深凹陷了进去,身上穿的衣服许久未洗已经发臭发黄,远远看上去像是片人人踩踏沾满泥污的秋叶。   程祈宁又低声问道:“想活吗?”   她在婉才人的眼里看到了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愿望。   让婉才人多活一些日子未尝不可, 她也好弄清楚一些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婉才人听清了程祈宁的话,抠住地面的手猛地颤了一下。   而后她拼命点头。   程祈宁迎上了婉才人充满痛苦与渴望的目光,淡淡一笑:“我帮你活下去。”   婉才人嘴唇一抖:“怎么可能……”   当初是她在皇上耳边吹了枕边风,才会让大楚皇帝发了怒,让程子颐一家被赶出了京城,程祈宁应该是得怨恨她的啊?   程祈宁挑眉,一双眼儿里头目光清澈,笑意却淡了去:“我也只能让你保命而已。”   若是婉才人能帮着她把事情搞明白,她会让婉才人留一条命,但是却不会让她过得好。   欺她父亲,便是欺她,虽说是罪不当诛,但是总得受到惩罚。   “怎样?”程祈宁挑眉而笑,“好死可不如赖活着,不是吗?”   婉才人蓦然垂下头去,瘦的可怕,脖颈细细,这一垂头就像是要把头给折断了一样。   婉才人又抬眼看着站在她身边的程祈宁和顾宝珠,凹陷进去的眼窝里,目光乍现了一线神采。   她入宫之后,谁都不信,只信任与自己来自于同一个地方的皇后娘娘,而皇后娘娘同她关系好,一直对她多有照拂。   皇后娘娘执掌凤印,而她一度冠宠六宫,她曾一度以为,自己这一生都要风风光光得这么过去了。   一朝失势,皇后娘娘仍对她不弃不离,也只有皇后娘娘愿意来冷宫看看她关怀她。   可是前些日子,桂花宴上的事情败露,她不想死,皇上那边的人却查清楚了这些事都是她做的。   原本皇上与她便是死生不相见,而今皇上有对她多添了一道厌恶了……   但是她当真不想死,皇后娘娘叫她装疯,她便装了,躲过了毒鸠,却被杖责了百下,命丢了半条,像是断了气一样被人抬回来冷宫这边。   她等着皇后娘娘同她说好的要来给她看病的人来,但是没有,始终没有。   空寂的夜里,她忍耐着身上的痛苦,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   这桂花宴的事,皇后娘娘想让她去抵罪。   而皇后娘娘自己却仍旧能全身而退。   但是她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现在她只知道,她得活下去……活下去。   纵然程家是她的敌人,为了活下去,程祈宁想要她帮什么,她会帮。   她嗫嚅着:“本宫应了。”   程祈宁轻笑了一声,这婉才人竟是到了这种凄凉境地还不忘去自称“本宫”。   也不知这是骨气,还是虚荣。   程祈宁说道:“如此甚好。”   ……   宫里头终究是个人多眼杂的地方,程祈宁不敢在冷宫这边久留,在与婉才人说了几句话之后,让丫鬟将婉才人送回到屋子里。   而宝珠则是吩咐了个宫女回行云宫,去拿些点心给许久未曾饮食的婉才人果腹。   之后程祈宁与宝珠公主二人便想着尽快离开这里。   只是走了不过两三步,程祈宁却忽然听到了婉才人的屋子里头出现了几道孩子的叫声。   有人在喊“救我”……   宝珠公主在这时顿住步子,皱眉看向了婉才人的屋子的方向。   方才婉才人是被宫女给带回屋里去的,再加上她那屋子一眼瞧上去便阴气森重,顾宝珠与程祈宁皆未进去。   现在听见了里头的声响,两人不约而同停下来步子。   宝珠公主道:“念念我想去瞧瞧……”   程祈宁拧着眉,仔细听了听,忽道:“是顾銮!”   这处是冷宫,顾銮该是在这里生活的。   但是顾銮为何会在婉才人的屋子里头哭闹?   宝珠公主的脸色白了白,立刻说道:“我过去看看!”   虽说碍于自己母妃曾经的叮嘱,宝珠公主始终不敢明着对顾銮太好,却是承认顾銮这个弟弟的。   程祈宁赶紧追了上去。   婉才人的屋子腐朽气很重,还没开门便是扑面而来的潮湿气息,宝珠公主去将门扑开,却只看见了婉才人侧卧在地上铺着的一张席蔑上。   程祈宁这时候也跟了进来,她以袖掩鼻,而后看着侧躺着不敢以臀触地的婉才人,程祈宁皱起了眉。   她的视线在屋子里头环顾了一周,并没有看见顾銮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二更 第090章   可是……那孩子的求救声。   程祈宁拧着眉, 凝神看着婉才人终于从她破旧的衣角间,看见了她身下压着一个镶金嵌玉的箱子。   “顾銮!”程祈宁拧眉看着那箱子,忽然扬声喝了一句。   婉才人侧卧着的身子明显一僵。   程祈宁的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 死死盯着婉才人身下的箱子。   宝珠公主观程祈宁的神情, 面色一凛,示意身后的宫女去将婉才人给拉起来。   待到婉才人被几个宫女轻松制住, 另几个宫女去抬那箱子。   箱子里头有活物。   待到箱子被打开, 在场的所有人都怔愣在了原处。   ……   骨瘦如柴的小童被宫女抱在怀里,不了吧匆匆地往行云宫走。   宝珠公主与程祈宁一道急跟在这宫女的后头。   顾銮像是没了气息一样, 小脑袋伏在宫女的肩头,一颠一颠的。   一个五岁多点的孩子, 被塞在那密不透风的箱子里不知多少个时辰,境况能好到哪儿去?   宝珠公主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待到回到了行云宫, 看着顾銮被宫女轻轻放在榻上, 宝珠公主拽着程祈宁的手:“念念, 婉才人是真的疯了!”   若是没疯,怎忍心对她弟弟下这样的毒手?   顾銮与婉才人,分明无冤无仇。   想着顾銮蜷缩在箱子里头的可怜模样,宝珠眼眶里的泪水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程祈宁的指尖也有些泛凉,婉才人没疯, 婉才人只是有些丧心病狂了。   方才临出冷宫时婉才人的凄厉叫声仍在耳畔,婉才人说着皇上不疼她宠她,她就要报复到皇上的儿子身上, 她死,也要拉着个一起走黄泉路的,这样路上才不寂寞。   连临死都想着要惹出点幺蛾子来膈应膈应人,这种女人……真是有病!   ……   太医很快来了,给榻上的顾銮诊了脉,又匆匆吩咐了宫女去给顾銮捉药。   这时候的顾銮闭着眼睛,小手圈着他细细的一双腿儿,身子不住地打着颤,脸上却带着泪痕与红痕。   太医看着顾銮这样子,叹着气。   宝珠公主着急凑上前:“我皇弟怎样了?”   “再看看,再看看。”老大夫摇着头。   程祈宁站的位置离着顾銮稍稍有些远,但是宝珠公主的行云宫里头灯光足够敞亮,她倒是也能将顾銮的脸看个清楚。   顾銮好像在呢喃说着什么。   程祈宁皱着眉凑上前,这才听清了顾銮一个劲儿地在喊着母后。   母后……   程祈宁身子微僵,宝珠公主却在这时候将程祈宁抱住,脑袋枕在程祈宁的肩窝上,泣不成声:“念念,我心疼,我心疼我弟弟。”   便是个小猫小狗,被囚禁在这狭窄的檀木箱子里头,都会让她觉得心疼不已,更何况是她血脉相连的弟弟?   她有父皇疼,有母妃宠,顾銮没有。   “他在喊母后……你听到了吗?”程祈宁的身子依旧僵着。   她的噩梦里,顾銮的母后,是她。   宝珠公主摇着头:“不会的,他是在喊他母妃,皇后娘娘……他不喜欢皇后娘娘。”   她见过顾銮在面对皇后娘娘时的样子,表面谦恭,实则不屑。   程祈宁敛眉,指尖一片冰凉 ,侧眸看向了榻上躺着的小童:“他唤的……是母后。”   她没有听错的,梦里的顾銮不止一次这样唤她。   ……   宝珠公主为了掩饰程祈宁来找她表哥的事情,让程祈宁先归了程府。   而顾銮就被她留在了行云宫。   后半夜的时候,顾銮起了烧。   这时候如妃娘娘也来了,陪着宝珠公主一道在榻边坐着。   先前的时候,如妃娘娘看见了皇上的子嗣,心里便觉得难受,对除却了宝珠以外的皇子与公主,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个个恨不得除之为快。   现在她许是真的看开了,不再执着于大楚皇帝了,看着顾銮,竟也没那么恨了。   宝珠公主环着如妃娘娘的腰,枕在如妃娘娘的怀里:“母妃,您说婉才人为什么这么坏?”   今个儿白日里头,宝珠看着自己的母妃着急过来,还以为如妃娘娘是来责怪她的。   毕竟如妃娘娘不止一次告诫她,莫要去招惹那个在冷宫中长大的弟弟。   但是她没听话……她擅自将冷宫中的顾銮带回来了。   但是母妃没有,还又去请了几位太医过来,好生给顾銮看了病。   如妃娘娘垂眸,她的面色里面还带着几分苍白的病态。   她道:“是太坏了。”   但是婉才人的心境,她比谁都懂。   她们都是把一片真情错付到了风流无度的大楚皇帝身上的人,若是换了之前的她,也会是恨不得将大楚皇帝的子嗣全都清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由她所出的小宝珠。   真正爱一个人,便想着要占着那个人,做那人世界里的唯一,怎会容忍别的女人去给自己的夫君生儿育女?   有宫女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忽然跪在了榻边:“娘娘,公主,皇上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修改公告:更新时间由下午两点改为晚上十一点,周知。 第091章   大楚皇帝一直待到了三更天的时候, 期间也没有怎么和宝珠公主以及如妃娘娘说话。   顾銮躺在病榻上了无生气,大楚皇帝这些日子除了上朝也就是日日缠绵于榻上,将死之人, 毫无生气, 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顾銮。   看着五岁的顾銮,大楚皇帝便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对比之下更显老迈。   儿童仍稚稚, 他却在壮年时因病缠身, 又被后宫里头新进的妃嫔讨扰,愈发殚精竭虑。   这几日那刚纳入宫的李棠如实在能惹是生非, 虽说有些时候他觉得女子这样刁蛮浪漫也别有一番情绪,毕竟力不从心, 更多的只是感到耗费心力。   眼下来看顾銮,也不是因着关心, 只是来寻一处清静。   等到了太医嘱咐的必须得入睡的时辰, 大楚皇帝起身离开我行云宫。   他没有留下一句关怀顾銮的只言片语。   也没有说什么和宝珠公主与如妃娘娘有关的话。   大楚皇帝心知自己的身子开始有些不对劲, 怕死怕得要命, 于是他的世界里头只剩了自己。   便是曾经疼爱的顾宝珠,现在也视而不见。   如妃娘娘看着大楚皇帝离开的背影,唇角泛起冷冷笑意。   这宫里头稍稍有些手段的宫妃,便能买通了太医问一问大楚皇帝身子的状况,就能知道大楚皇帝许是大限将至。   她的身子也不好了……但是她还要撑着, 走在大楚皇帝的后头。   如妃娘娘对死亡很坦然,她唯一的挂念只是自己的女儿。   所以她要多活一些时日,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   就是不知道……上苍允不允了。   ……   等着程祈宁回到了程府, 轿子到了垂花门,她的绣鞋刚一落地,就看见了身边站着的个子高高的人。   “大哥。”程祈宁嚅嚅。   程祈君的面容显得有些阴沉,拉着程祈宁的手腕就将程祈宁往垂花门里带:“念念你去哪儿了?”   “去……去找唐尧了。”程祈宁被自己大哥从未有过的凛冽神色吓得一滞,却没瞒着程祈君。   “愚昧!”程祈君动了怒,“如今唐尧是怎样的状况?你去找他,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你连命都别想要了!咱们一家也没好日子可过了。”   程祈君拧着眉,见程祈宁像是只小兔子一样垂着头,细细的颈子只露出了一点,看上去像是受了惊一样,他沉沉叹了一口气:“我不怕被你连累。”   程祈君上下扫视着程祈宁,见她无恙,心下稍安:“大哥只怕念念会被责罚,宫里头是吃人的地方,即便你再喜欢同那宝珠公主玩在一块儿,和莫要再常去了。”   “感情是最薄弱的东西,你若是不常去宫里,与宝珠公主的关系渐渐也就淡了。”   程祈君的面容仍旧冷着。   往日他是太过纵容着自己的小妹了,竟是让她无法无天到敢闯入宫中去私见唐尧?   且这件事他的父亲母亲也都知晓,他们竟然这样纵容着念念?   既然他们不教,由他这个做大哥的来教便是。   妹妹年岁尚稚,情窦初开,是容易乱了分寸。   “念念,大哥说的你可都知晓了?”程祈君见程祈宁垂着头,似乎有在乖乖思考,语气柔和了不少。   “知晓了。”程祈宁垂头认了错。   她确实是有些莽撞了。   “日后若是有事,要记得同大哥说道说道。”程祈君仍有些不放心,“今日之事不怪你,只是这样的事,断然不能有第二次。”   程祈宁点头,又抬起面庞来:“可是……”   “可是什么?”   “世子他……”   程祈君唇边扯开了轻轻的笑意:“唐尧不会有事。”   ……   唐尧被放出来的时候已是四日后,这四日里,婉才人在第三日的时候被带到了大理寺问询。   程祈君借着职务之便,亲自前去审讯,一来二去,便将当年的事情弄清楚了大半。   不知道的那些,程祈君没想过去问问自己的父母,婉才人所说的那些导向的真相,让程祈君觉得会在他爹娘之间添了麻烦。   是以程祈君一直等到了唐尧被放出来,才去与唐尧交涉。   而他弄清楚的那些事情,也没瞒着程祈宁,在他约见了唐尧的当日,程祈宁也跟着他一道。   唐尧原本从皇宫中出来,想着程祈宁允他姻缘缘,第一件事自然是想让福宁长公主与安国公赶快到程府提亲。   他这几日心思一直飘着,落不到地上,总是不敢信。   却没想到在回到安国公府的第一日便收到了程祈君的请帖,见请帖上写程祈宁也会过去,唐尧自然是应了。   ……   晚间时候花灯摇曳,程祈君与程祈宁一道儿在雅间等着唐尧的到来,却没想到唐尧竟是迟了一会儿。   换做之前,唐尧总是不请自来,请了那就提前来,怎会有这种迟些才到的行为?   程祈君倒是不甚在意此事,只抬眼看了眼程祈宁。   程祈宁正坐在窗边往窗外张望着,杏眼里头含着几分焦急几分忧愁。   程祈君看着程祈宁这样,忍不住笑笑:“念念可是在忧心着什么?”   程祈宁转过头去看着自己的大哥:大哥可确实是在午时邀了唐尧过来?怎还没见他?”   她咬唇:“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程祈君但笑不语。   妹妹许是真的挂心上了,才会为君欢喜为君忧。   再想想唐尧总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还真是……有些不痛快。   不痛快归不痛快,找唐尧打一架便成了,自己的妹妹若是真心喜欢,倒也无妨。   他只是没想到,他们兄妹三人之中,竟是年岁最小的妹妹,最先定下婚事。   这样也好。   如今他刚步入仕途,正是立业之时,倒是也无心自己的婚事。   程祈君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门边有几声响动,头一抬,便看见唐尧走进来了。   程祈君起身拱手:“世子。”   程祈宁也转过身子,看清了唐尧的面容,她脸上惊喜的笑意冷却:“这是怎了?”   声音也是冷的。   唐尧生得白皙,所以衬得脸上的血痕更加清晰。   唐尧抿着唇,大步走了进来,身形还有点趔趄,忽然跌到了雅间的地上。 第092章   模样是他从未有过的狼狈。   程祈宁心里一惊, 忙上前去:“你怎么了!”   未等到程祈宁与程祈君过来扶他,唐尧自己便站了起来:“念念,大哥。”   他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 抬眼看了程祈宁一眼。   唐尧的睫毛在抖着, 在程祈宁与程祈君问他之前,撑出笑啐了一句:“遇见了些不长眼的, 才把自己搞得一身狼狈, 没什么的,没什么的。”   程祈君心有疑窦, 却晓得分寸没有多问,将门关上之后便让唐尧进来, 两人商议了婉贵妃的事。   而程祈宁坐在自己大哥与唐尧之间,倒是安静, 没怎么插话, 小绣鞋的鞋尖往唐尧的方向偏着。   唐尧知道的那些, 与程祈君知道的那些串联在一起, 终究是将当年的事情弄了个清清楚楚。   婉才人心高气傲,跋扈于六宫之中半生,却始终只是皇后娘娘的一枚棋子。   当初并非程子颐刻意将婉才人画丑,而是皇后娘娘托人将画像掉了包,后来皇后娘娘又主动去告诉婉才人, 说是程子颐恶意报复才将她画丑了许多。   如此以来,皇后娘娘既陷害了程子颐,又收了自己的同乡婉才人的心。   至于皇后娘娘为何这样做, 不过是因为对自己的竹马求而不得,最后因爱生恨罢了。   事情既已明了,程祈君多与唐尧闲话了几句,便带着程祈宁离开。   唐尧将他们喊住。   他笑,一双眸子灿若星辰:“我明日会去程府。”   程祈宁的呼吸微顿,长睫微敛,红着脸垂下头去。   程祈君却是笑了,目光在唐尧与自己小妹身上相继划过。   他直起胳膊,往唐尧的胸口打了一拳,没太用力,显得很亲近:“你若有本事护我小妹一生安稳,明日便允你过来……提亲。”   先前那次唐尧与长公主来他家提亲,被母亲拒绝,程祈君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一大家子宠着疼着的掌上明珠,拱手要交付别人家,多拿拿乔也是应该的。   程祈君没用力,唐尧的身子却猛然一僵。   生生压住了想要咳嗽的欲.望,唐尧仍是笑着:“好。”   程祈君满意地带着程祈宁离去。   门吱呀了一声被合上,唐尧看着那扇关上的门 ,方才收住的咳嗽声倾闸而出,目光悲怆。   他用袖子抹了一把唇角,袖角便沾上了血迹。   薛平阳下手可真狠。   方才他提早了一个时辰有余,从安国公府出来,在西市街头偶遇了薛平阳。   他会被□□数日,告密的人正是薛平阳,再加上薛平阳是对程祈宁怀有觊觎之心的人,他没有半点的耐性。   即便这样,他倒也没想过要动手。   先动手的是薛平阳。   论功夫他在薛平阳之上,只是他从未想过,薛平阳会使毒。   薛平阳不是厂公。   他认错了。   吴道悔药草不识,不会是薛平阳。   所以吴道悔是……薛平阳那看起来一团天真气的孪生弟弟薛平川。   为何会如此……为何会如此?他曾认定了薛平阳才是吴道悔,为何会是薛平川?   脑袋疼得厉害,唐尧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偏生那是前生发生在他年轻时候的事,这辈子他都已将至十四岁生辰,记忆早已模糊,根本理不清。   毒性渐渐扎根入骨,唐尧虽找了叶贤清给自己开了药,却急着赴约未曾饮下解药。   他掀开袍襟一角席地坐下,解开了自己上衣扣子,露白玉般的出胸膛,按着叶贤清嘱咐他的,将药敷在自己的心口窝上。   唐尧随意将小瓷瓶中的药半数敷在心口窝上,还剩一半,黑黏的药汁让他有些生厌。   更让他生厌的是自己对吴道悔有太多的不知晓。   行云流水的动作忽然一滞,唐尧忽然直起身子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门边的方向。   有人去而复返。   而这脚步声……   他看了眼自己心口窝上黑糊糊的药汁,咬牙,不行,不能让她进来!   □□压制之下,动作比往前慢了许多,他刚飞快冲到门边,手搭在了门栓上的时候,门已经被打开。   程祈宁显然也未曾料到会撞见这样的景象,她个子小,视线刚好露在唐尧裸露的胸膛上。   她愣住,连呼吸都忘了。   唐尧拧眉看着程祈宁,既然她都看见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伸手就将程祈宁捞进了屋里头来,反手闩住门闩。   程祈宁愣愣看着唐尧紧实的胸膛上沾着的的黑东西,看了会儿才觉得不妥当,慌慌张张别开了眼。   她耳根子红了个透,还在嘴硬:“你……我,我只看见了那团黑东西,没看见旁的,你快将衣服拢起来。”   唐尧左手里还捏着那个小瓶子,本想瞒着程祈宁,现在被她撞见了,那也瞒不住了,倒是程祈宁的模样让她觉得有趣。   他用未沾药汁的左手轻巧将程祈宁的下巴托在了自己的手掌里,轻巧使力用手指捏她的脸,将她那比他巴掌小不少的小脸儿掰正了好瞧着他:“瞧见了也无妨。”   他轻笑:“总归日后要经常见的。”   程祈宁怔然。   唐尧只是笑着。   她现在十又三岁的年纪,连开窍都晚,其他的事情,不知晓倒是也自然。   早晚都会有知道的时候。   程祈宁这番不止是耳根子红了,小脸儿也红了。   脸蛋儿被唐尧的长指捏住,她又不能转转脑袋 ,慌着闭上了眼睛:“你别这样……”   想起来什么,她倏尔睁开了眼:“你是受伤了?这些黑色的……是怎么一回事?”   程祈宁往唐尧的胸膛上扫。   看着小姑娘澄澈干净的目光,唐尧忽然对自己心里头想的东西感到了不齿。   他松开手,重新给自己抹药:“只是点小伤。”   小伤?方才她看出来了唐尧与自己的大哥谈话的时候神态有些不对劲,才会去而复返。   她自小磕了碰了从不愿让人知道,将心比心,她怕唐尧也不说。   唐尧边抹药,边抬眼看着程祈宁的面色,她的桃花面上浮着几点红,但是对于他袒露衣襟这件事很坦然。   这样很好,这是说他在她心里已有一席之地。   他的手指忽然被程祈宁握住。 第093章   “真若是伤了, 你莫要乱动,这些事情,由着我来做。”   程祈宁说完, 格外认真地垂下头去, 用手接过了唐尧手里的小瓷瓶,仔细给唐尧上药。   唐尧先是惊讶, 后来垂首看着程祈宁乌黑油亮的发旋, 长臂一展,将程祈宁拥住。   心口窝上有药, 唐尧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轻轻拥着, 无边的欢喜被他藏在了自己那双微眯的桃花眼里。   她的指尖是熨烫的,只是还热不过他的胸膛。   程祈宁在民风开化的江南长大, 自是比韶京寻常的大家闺秀胆子要大些, 唐尧不避着她袒露衣襟, 初时的羞赫过后, 倒是坦然了许多。   性喜书画,程祈宁也曾经偶见过了不得的画作,时人谓之春.宫.图,她好奇,记忆图案又记得清楚, 那画上的情形便像是印在了脑子里一样。   横陈妙体不见衣衫以蔽,那些画上的男子的身子赤条条的,但是这些人除了瞧上去除了胸平了些, 与女子身子似乎也没什么不相当的。   可今个儿见着唐尧的,程祈宁方知这差别在哪了。   换做女子,身段如柳,四肢像是梦一样轻软,而他这胸膛倒像是石头一样坚硬,还是在炎炎夏阳下晒了几个时辰有余的石头,还有些烫手……   小瓷瓶的药见了底,程祈宁的脸颊上也像是贴了桃花一样,粉粉淡淡的。   她想收回手,却没唐尧的动作快,小手被完全握住。   唐尧从怀中拿出了条方帕给程祈宁擦拭着五指,一个一个擦拭过去,他唇边始终带着笑,只唇角有些白。   程祈宁看着他唇边泛着的苍白,细眉拧着:“你先别顾我,你先告诉我,你这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不严重,他怎会在到了雅间的时候一趔趄,怎会在与大哥交谈的时候总有一副忍耐着痛苦的模样。   唐尧察觉到他手中葱直细白的小手在往外抽,握得更紧,强硬地用手帕擦拭完程祈宁手上的药污才肯放。   他道:“这伤确实是小伤,无关紧要,今个儿你帮我抹了药,许是一两个时辰之后便好了,你别太在意。”   见程祈宁一副不愿意相信的模样,唐尧的唇边勾起了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念念不愿意信,可是想着日日来为我敷药?”   他将襟口拢了拢,却显得衣衫之下的胸膛将露未露,有些撩人,压低着声线贴在程祈宁耳畔说道:“你若不介意,那我自然乐意极了。”   他说着话的时候,还将程祈宁的手往自己的身前拉。   程祈宁比不过这人的厚脸皮,她甩了手,垂下了脑袋去,脸颊边上刻意放下的几缕碎发飘了飘:“信你了。”   程祈宁羞得要命,心里头却也甜得要命,脸颊上的头发忽然被唐尧握在手里把玩,她听见他轻声叹道:“念念你怎么这么小。”   程祈宁不解其意,反问道:“你也不过比我大了几日罢了。”   他是没比她大多少,只是他把前世今生活过的光阴都加起来,已近百年,当真是大了她许多。   “我们都还小。”唐尧忽然笑了,年岁小便年岁小吧,虽说不能明日便将她娶回去,总归是在她尚在豆蔻的时候就将她定下来了,从此结发相伴白头,倒也不错。   听见外头的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唐尧的手一松,问程祈宁道:“你大哥是不是还在外头等着呢?”   他该知道有这程祈宁是跟着程祈君出来的,程祈君一向小心谨慎,程祈宁不可能是自己偷跑回来的。   程祈宁点头:“方才见你和大哥说话的时候有些不对劲,我有些放心不下,就回来看了看。”   唐尧微愣……他还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   只是程祈宁是为了他回来的……唐尧的眸眼里笑意满满,揉了把程祈宁的头,问道:“那现在可是放心了?”   “不放心。”程祈宁摇着头,“待到明日,你要告诉我你的伤势怎样了,不然我不放心的。”   “明日我有要事要忙,如何抽得出时间去告诉你?”   要事?程祈宁蹙了蹙眉,忽忆起唐尧和大哥提到的明日要来程府提亲的事,脸上桃花色更深了几分:“哦。”   “不必担心我。”唐尧启唇说道。   他想让程祈宁把他放在心上,是想让她喜他爱他,而不是让她日日牵挂于他。   程祈宁点了点头。   唐尧眉目间染上笑意:“很乖。”   ……   唐尧护着程祈宁将她送下了楼,又看着她上了马车,再与程祈君说了几句话,便目送着程祈宁的马车离开。   唐尧送别程家兄妹的场景被许多人瞧见,那些人瞧着这位京城最是混不吝的主儿对着程家兄妹是这么一番尊敬模样,再看看唐尧看向那程家姑娘时目光有多缠绵珍重,一个个都对前几日流言里头提到的更加认定。   前几日程家二房搬出东宁侯府,福宁长公主去送了厚礼,要知道能让福宁长公主瞧上眼的人本来就少,能让她以礼相送的更是凤毛麟角,这程家搬迁的事被她这样记挂,这程家在长公主心中的地位自是极高。   那时候便有人猜这长公主是看上了程家姑娘,想让程家姑娘做自己的媳妇了。但是有些人不这么觉得,安国公曾经表态过对那些睚眦必报的人的不喜,明嘲暗讽当年小肚鸡肠用不入流的手段报复于宫妃的程子颐,显然是不喜欢程家,怎会让程祈宁来做他的儿媳妇?   众说纷纭之下,谁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倒是一个个都乐意在茶坊间谈论这件事。   再等到唐尧被□□,这议论立刻就变了,先前他们想着是安国公可能不满意程家姑娘,现在看,倒是有可能是人家程家看不上唐尧了。   只是这唐尧终究还是安然无恙地被放出来了,看起来也和程家兄妹的关系都不错。   唐程两家的亲事,有谱!   茶楼里头的人议论纷纷,在角落里听着的薛平阳几乎要将自己的一口牙都给咬碎了。   长公主去程家送礼,他心有不甘,却还是打算按捺不动,却因着这茶坊间的闲言碎语,终于在心里卷起了滔天怒意,一时昏了头,竟是提早出了手。   大楚皇帝的反应比他预料到的要好,只是他没想到,大楚皇帝都起了疑心了,竟然在把唐尧关了几日之后,就讲唐尧放出来了?   而程祈宁的大哥竟还亲自将唐尧邀约出来。   程祈宁也来了……   他气不过,才会与唐尧当街起了冲突。   他不该这样的……   唐尧并非善类,他若是想扳倒他,须得养精蓄锐,缓缓图之,怎会是一次出手便能扳倒的?   薛平阳有些后悔,更多的是为这街上的人议论的唐尧与程祈宁即将定下婚事而感到的焦灼,唐尧中了毒,他也遭了唐尧的打,身上脸颊都痛得厉害。   心里疼得最是厉害。   ……   七皇子这厢正在花楼里歇着,身边有两个花娘伺候着。   忽然又袅袅娉娉进来了个身段婀娜的,走到了七皇子的身边说:“清音回来了。”   七皇子眯了眯眼:“找到薛平阳了?”   这几日薛平阳瞧起来有些不对劲,似乎还与他父皇说过什么,他心里存疑,奈何派了几个手下去查,却查不出任何异样。   七皇子想着清音机灵,便让清音去查。   这清音虽是个女子,却比一般的男子都知分寸会进退,更是灵巧,办事很是妥当。   清音的眼角挑起了几分不屑:“他今晚,在西市口那儿,与安国公世子碰头了。”   七皇子眼睛眯起的弧度更是危险了起来。   清音继续道:“殿下若是不信,可以去西市找人问问,许多人都瞧见了。”   “殿下您这位谋士,可是个有心眼的。”清音走到了床榻边,将那两个花娘赶走,自己缠着七皇子的脖子,“他在西市口,同安国公世子打了一架。”   “打了一架?”七皇子揽着清音的细腰,手指在她的腰际摩挲了两下,“清音宝贝不是说,薛平阳是与唐尧在西市口碰头了吗?打一架哪算的是碰头了?”   清音笑着用手指去戳着七皇子的胸口窝:“正是因为这样,才说这谋士是个有心眼的。”   清音继续道:“他这叫障眼法。”   “何意?”   “许是他察觉到殿下对他的试探了,才想了这法子,打消殿下的疑虑。”清音忽又一笑,“可惜他的手段仍是稚了点,我见多了他这种手段,看上去他是与安国公世子起了冲突,其实这安国公世子可一点伤都没遭,薛平阳下手轻着呢!”   “殿下若是不信,明日派人去看看唐尧,就知道清音说的对或不对了。”   七皇子的胸膛里发出了轻蔑的一声轻哼,他道:“你说的,倒是有些道理。”   清音得意笑了,低声道:“这样的人,殿下可留不得。”   “不留。”七皇子轻吻清音的红唇,“都听清音的。”   现在正是宁杀三千不留一百的要紧时候,若是在薛平阳这里出了错,那他这么多年谋划的大业就毁于一旦了,无论如何薛平阳都留不得。   待到七皇子离去之后,清音脸上的笑意冷却。   再等半个时辰,确定了七皇子不会折回来,清音离开了自己的屋子。   她在与人约定的地方见到了在等着的广陌,动作利索地走了过去,拱手行礼。   动作没了在花楼里头的妩媚,倒有一股子江湖儿女的洒脱在。   清音说道:“七皇子对薛平阳以起杀心,你可以回去,告诉主子了。” 第094章   薛平阳喝了许多的酒才回府, 回到府中时已是深夜,睡下不久,便觉得身边有响动。   待他睁开睡眼, 就看见自己的孪生弟弟一团憨气地笑着:“大哥, 我想同你一道睡。”   薛平川的面容分明同他生得一样,眸子却不止比他清澈了一点半点, 比月光还干净。   薛平阳醉了酒, 脑子还昏昏沉沉的,说话也含糊:“你……走开。”   离开桐城之时, 卦上之言高人向他解释得清楚,他与薛平川最终只会走到决裂的地步, 这事他时常想起,在心里刻了一刀又一刀, 深刻得不得了。   薛平川的神色一黯, 拳头紧了紧:“那我走了。”   “慢着。”薛平阳的神态还怔愣着, 脑子却清醒了不少, 他问,“方才我是被什么动静吵醒了,是什么动静?”   薛平川的脚步一滞,迅速地轻快说道:“没什么,想打死几只虫子, 没打着,给吓跑了。”   薛平阳的脑袋点了点,拢了被子, 继续躺了下去。   薛平川走出门去,步子紧跟着停住。   他靠住了门板,那团稚稚的孩子气退却,面容凝肃。   他扫视了一眼这院子,而后又扭头,将目光投向了里屋、薛平阳床榻的方向。   薛平阳的眼中忽然凝起了浓浓的忧愁,长叹一声。   被他吓走的所谓小虫,是来取大哥的命的。   大哥他跟错了人了。   但是劝大哥回头,肯定比登天还要难。   再难也要试试。   可惜现在大哥醉了,等着大哥醒了,他再将今夜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他。   就算是用拖的,也要将大哥拖出深渊。   薛平川在薛平阳的屋子外面守了一夜,一夜未睡,等到了天色亮了起来,外面有了下人走动的声音,薛平川才抵挡不住睡意地闭上了眼,坐在地上,倚着门板小寐。   薛平阳虽然醉了酒,但是他懂药理,早给自己服了醒酒的药,起来的时候身子倒是也无大碍,只是稍稍有些疲乏。   他缓着步子,长发未梳,散于身后,想到门外清醒清醒晕晕沉沉的头脑,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住,垂头一看,竟是自己的弟弟薛平川。   薛平阳微惊,“你”字刚出口,就听见有人走了过来。   是郑国公。   郑国公亦属于七皇子党派,见薛平阳颇受七皇子重视,这些时日对薛平阳常有讨好的举动。   只是今个儿他这脸上倒是没了先前的那股子谄媚,平和得很:“刚醒?”   薛平阳颔首作揖。   郑国公笑问:“薛公子今日可有应酬?”   薛平阳摇头。   郑国公微笑:“既然如此,那七皇子今日设的游湖宴,你便随我一同前去吧。”   薛平阳的心里却陡然一跳。   七皇子邀他赴宴之时,从未让郑国公传过话,而是派人悄悄告之,这次是……   他不动声色地敛眉将这件事应了下来:“承蒙国公爷关照,薛某自是愿意前去。”   “甚好。”郑国公嘱咐完了这句之后,看了薛平川一眼,“薛二公子怎卧在这里睡了?”   “薛某待会儿便将他唤起来,国公爷不必担心。”   郑国公便走开了。   薛平阳挺直着身子站在原地,怔怔看着郑国公的背影,眼皮直跳。   若是事情真像是他担心的那样……   袍角忽然被人牵住,薛平阳垂头对上了那双明明同自己生的一模一样,却显得干净了许多的脸。   薛平川方才将郑国公的话全听了进去,一时间睡意全无,他扯着自己大哥的衣袖:“大哥莫去,鸿门一宴,怕会是有去无返。”   他勉力站起身来,紧张地在自己的大哥耳边将昨夜他看见的事情全说了。   薛平阳神情越来越冷,到了最后,原本清隽若朗朗清风的面容崩裂,胸膛起伏,呼吸声渐渐急促:“当真?”   对上了薛平川眼底的认真,薛平阳不得不信这件事情是真的,与他相依为命长大的弟弟,没人比他更清楚,薛平川不会撒谎,七皇子不仅对他起了疑心,还想着要取了他的命!   事情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平川。”他忽然喃喃。   薛平川抬眼望向了他,眼底还挂着深重如乌云一般的阴翳:“大哥?”   “若是大哥有难。”薛平阳忽然发问,“你能帮大哥到什么地步?”   薛平川的神色一肃,忽然轻声一笑:“大哥是不是以为我只会躲在大哥的身后?”   “不会了。”薛平川摇着头,“若是大哥有难,需要弟弟,弟弟虽死不辞。”   ……   薛平阳与薛平川议定了要来韶京,今晚由薛平川代替薛平阳前去赴宴,而薛平阳则是去寻韶京的故人,请那故人想想办法,给他与薛平川备两匹快马,以便于他们二人尽快离开韶京。   华灯初上,薛平川穿着薛平阳素日常穿的素青色长衫,与郑国公一道去江边,登画舫而赴宴。   薛平川与薛平阳孪生,性子虽有些不同,样貌体形却都有些相似,再加上对彼此知根知底,薛平川扮起自己的哥哥来几乎没有破绽。   往前的时候有大哥在,薛平川不需要应对任何事情,聪明才智不显,这遭单独跟着郑国公出来,偶尔遇见些什么人应对起来倒也颇为机智,比起自己能言善辩的哥哥来分毫不差,更是没人发现他不是薛平阳。   薛平川知道这是鸿门宴,倒是也不担心,大哥他说了,未时的时候便会在江东第一棵杨柳树下等他,到时候他只需假装是去如厕离开宴会,再到杨柳树下与自己的大哥汇合,便能安然无恙。   薛平川的胸中溢满了能拯救大哥于危难之间的自豪感,脊背挺得直直的。   酒过三巡,歌舞升起又罢去也有两三巡,薛平阳透过画舫打开的隔扇往外看,瞧着漫天星,约莫着未时快到了,他起身,借着如厕之故离开了宴席。   匆匆遮掩着面容来到了江东第一棵杨柳树下,杨柳树下却没有任何人在等。   薛平川回过身,看着一江灯光摇曳,听着画舫间传来的隐隐的丝竹声,心里不由得有些焦急,却还是不住劝告自己,道是大哥现在还没过来,再等等便好了。   只是还未遇到自己的大哥,薛平川便觉得自己的胸间一阵堵塞,而后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而他也倒在了地上。   ……   隔日鹊上梢头,唐尧志得意满、满面春风,起了个早,早早便在自己爹娘的院子外头,候着等着给安国公与福宁长公主请安。   唐尧自小性子难驯,在长公主院子里伺候得久了的婆子丫鬟都晓得世子连守时过来请安都没几次,这次世子这么早,一个个地有些担惊受怕。   世子会早来请安,这意味着什么,许是又做了错事,怕国公爷责罚,或者想早些来讨好一下长公主,好让他们去给他收拾烂摊子。   到时候一向温和的国公爷定然又会被气得大怒,而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跟着受到牵连,不知得看多久国公爷的难看脸色。   世子早来请安还真不是件好事……   是以满院子的人都是愁眉苦脸的。   安国公听着外头的动静,也是张愁眉苦脸。   长公主掐了把安国公的腰:“待会儿从咱们儿子进来,到咱们到程家去这段时间里头,你有一刻不笑,我便一日不理会你。”   安国公的身子微僵,嘴上没应,俊脸上却是为为难难地扯出了一个笑脸儿。   他是相不中程祈宁这个媳妇,程子颐的人品……让他的心里像是哽着一条刺。   可是人家姑娘是在自个儿儿子落难的时候应了婚事,这点让他的心里倍受讨好。   罢了罢了,反正福宁满意,有福宁在,他也不可能不答应,端着一张笑脸儿就端着张笑脸儿吧,福宁开始便成。   是以从安国公府启程到程府去交换庚帖提亲这段路上,安国公都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但是保持淡淡笑着的模样。   这番商谈婚事比之前一次不知顺利了多少,赵氏笑脸相迎,而长公主更是温声言语,纵使身份尊贵却把姿态放得很低。   只是两家家长虽然各自都让了步,但是还是遇着了说不合的地方。   赵氏不急着嫁女儿,福宁却急着给自己的儿子娶媳妇,两个人又都是棉里藏钢的性子,笑着来回博弈,到底是没把婚期商定下来。   只不过唐尧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一般,让玉郦寺的所谓高僧跟着安国公与福宁长公主一道来了程府,这高僧相看了程唐二人的生辰八字之后,说是若是在程祈宁及笄之后便成亲,能逢吉时,子嗣兴旺。   赵氏与程子颐知道长公主就唐尧一个独苗苗,女儿若是嫁过去之后子嗣多些,倒是更能站稳脚跟,再想想这安国公府离着现今的程府也不过一个时辰的脚程,也便应了婚期就定在程祈宁及笄之后,与这二人生辰八字相合的第一个吉日。   程祈宁这厢躲在自己的院子里羞着脸没敢出来,却派了个小丫鬟去帮她探听一下花厅的消息。   小丫鬟回来之后,告诉程祈宁说,玉郦寺的高僧说程祈宁与唐尧许得在她及笄之后便赶着定亲,程祈宁初闻这话,还有疑惑,再听了那小丫鬟那多子多孙的解释,程祈宁渐渐明白过来,垂下头,露着一截细长的颈子,小脸儿上的红一直绵延到耳后根去了。   多子多孙,这话倒是吉利……   也暧昧。   正垂着头脸红着,程祈宁又听见小丫鬟说道:“姑娘,外头有人找。”   程祈宁抬起眸子来,眼波流转间荡漾开桃花色:“谁来了?” 第095章   小丫鬟面带喜色地说道:“是未来姑爷。”   程祈宁原本就猜到了是唐尧过来了, 问一问丫鬟,也不过是有点傲娇地矜持着,想掩饰着自己心里头想要去外头看看的念想。   听着了小丫鬟一声“未来姑爷”, 她的心头跳动得厉害, 斜斜往小丫鬟那里睨了一眼,似是嗔怪, 却已是挪了步子, 飞快地往月洞门那边去了。   一出月洞门,就看见唐尧负手面朝着她的方向站着, 红衣蟒带随风招摇,唇角生笑, 眼尾漫含春意,好生俊俏。   这般好看的男子, 日后会是她的夫君。程祈宁的心头欢喜, 面颊微红, 步子又快了两分。   又见唐尧的身边还有她们家的仆人跟着, 程祈宁蹙了蹙眉,步子缓了下来。   行至唐尧的身边,她垂首先道:“今个儿的事,我都知道了。”   唐尧挺拔地站在这儿,眼眉梢动了动:“知道了?”   “知道了。”程祈宁再度点头。   他的手指尖因着激动而有些颤抖, 藏在袖子底下,谁也看不到,面上端的是风平浪静, 嗓音却是喑哑如沙:“还不够。”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还不够,若是想靠着外力得到她,早在程家刚入韶京之时,他就能挟恩威胁她嫁给他,但是不够,他要的是她真心实意想要嫁给她,要的是她点头。   他的嗓音微微颤抖着:“唐尧今日来求娶程家祈宁,从此结发自稚龄时起,相守到白头,不知程家祈宁可是心甘情愿?”   这是他渴求了两生的执念……   程祈宁的心尖一阵泛软。   她喜欢被人宠着惯着,喜欢被人捧在手心里头,唐尧做过的比她能想到的还要好。   她点头,重重地往下点头,而后又抬首,清澈的眸子染笑:“这事不都是定下来了吗?”   唐尧的眼眶有些发热,心底酥酥麻麻的,却斜斜地挑眉而笑:“说情话的惯是小爷,这次换你说给我听,才算公正。”   什么情话不情话……程祈宁横了唐尧一眼,嗔道:“没个正形。”   只是她垂头看见了唐尧不住点着脚尖略有些紧张激动的小动作,又生心软,张了张手,将手心摊在唐尧的面前:“我向你讨个东西。”   这下换了唐尧愣神:“嗯?”   程祈宁咬了咬唇:“就是之前……长公主想送给我的那个,说是……说是和你那个能凑成一对儿,是个信物。”   程祈宁鲜少在唐尧面前袒露心意,说是要镯子,其实也不过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唐尧,她也心悦着他罢了。   即使他任性,他妄为,他在世人的眼中百般不堪,可到了她这儿,一身反骨化作柔肠,满怀戾气也软作柔情,他待她这般珍重,那她托付一生也值得。   唐尧仍在怔忪,而后恍然大悟:“那块玉佩……”   他忽然摊手苦笑:“自打知道那玉会勾你想起噩梦,我便再未佩戴过那块玉佩。”   而后唐尧的声音冷了冷:“这玉既然会引你想起噩梦,便不得再留,还是不要罢。我等着去寻了更好的给你。”   说着说着唐尧才意识到程祈宁话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身子微顿,眉开眼笑,利落应了个“好”。   日后他戴着的物什,都要有成对儿的,他一个她一个,成双成对才算得上是圆满。   ……   唐尧与程祈宁定亲的事情不是小事,很快便在整个韶京传遍了。   宫里头的皇后娘娘听说了这件事,气得心里发慌。   这些时日她养大的好侄女儿李堂如进了宫,用她教出来的那些手段给她添堵,偏偏大楚皇帝正是新鲜的时候,虽说身子抱恙未曾宠幸过李棠如,可是却日日让李棠如在他身边伺候着。   虽说她心里头并没有大楚皇帝的位置,但是看着自己养大的侄女儿和自己的夫君卿卿我我,这心就像是被垫在石头上一样硌得慌,辗转难安。   若说除去李棠如,她娘家那里不好交代,可是若说不除,她从来不愿意委屈着自己。   这宫里头看不惯的妃嫔,哪一个不是被她使了些不入流的手段给除去了,也就大楚皇帝信任她将后宫里头的事全权托付给她,傻的可以。   她在后宫里头这样焦灼着,凭什么赵氏和程子颐的女儿却能好好地和唐尧定下亲来?凭什么他们能过得这么快乐圆满?   若是当初程子颐肯看看她,她也不会入宫,又岂会这样不痛快地在后宫里过了这么多年,现在还要忍受着和自己的亲侄女儿共侍一夫的罪!   皇后娘娘越想越气,未用午膳,也未用晚膳,在榻上躺了一整日。   到了夜幕降下来的时候,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凑上去,在皇后娘娘的耳边轻唤:“娘娘……”   皇后娘娘以为这宫女又是来催促她用膳的,不耐地摆了摆手:“今日本宫没有胃口,不必传膳,都下去,让本宫一个人静静。”   她在仔细思索着要如何整治程家,才能让自己出出气,可是这些时日单单是一个李棠如便搞得她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为难得很。   宫女却没有走开,态度万般恭敬地继续说道:“娘娘,是皇上过来了。”   她附在皇后耳边轻语:“皇上这番过来,阵仗不小,许是挂牵着娘娘的身子呢,娘娘可是要出去看看?还是仍在榻上躺着?”   皇后娘娘皱了皱眉,抬起手示意宫女将她扶起来:“带我起来。”   她皱着眉,心里暗道麻烦。   若不说大楚皇帝的花心,他对她这位皇后实在是不错。   可是大楚皇帝对她再不错,那又能怎样,她的心里没有大楚皇帝,大楚皇帝在她身边殷勤一点,反而让她觉得别扭。   麻烦,当真是麻烦极了。   在地上站定,被宫女伺候着披了件金线牡丹的披风,往外走的时候,皇后娘娘的脸上又带上了得体温婉的笑。   她一直被宫女搀着走到了宫门的地方,翘首以望。   大楚皇帝果然如宫女所说,正往她的宫殿这边走。   只是皇后娘娘脸上的笑容,却在看见了大楚皇帝身边跟着的人的瞬间,彻底僵住。   大楚皇帝身后,被几个太监押着一个人。   是婉才人。   怎么会是婉才人?   自打桂花宴上出事之后,她就想好了对策,让婉才人做自己的替死鬼。   这婉才人虽然心性高,心思狠毒又善妒,但却是个没怎么有脑子的,被她借刀杀人当刀使,还天天谢她为她着想,实在是有够蠢的。   只是皇后娘娘以为,婉才人是该死在狱里头了。   婉才人没道理还活着,且不说大楚王朝的牢狱里有多折磨人,单是那天她吩咐人下了狠手打了婉才人一百大板子,就足够她命断了,怎可能到了现在,还活着?   皇后娘娘毕竟是在后宫里头磨练了多年的人,虽然笑容敛去,却仍旧是一副温文尔雅的端庄模样,福身道:“臣妾见过皇上。”   大楚皇帝的身体状况显然仍是不甚明朗,需得太监搀扶着,也站不太直,他的面容显得有些凝重:“朕这次过来,是要问一些事。”   大楚皇帝今日也知道了他姐姐福宁家的唐尧要与程祈宁定亲的消息,初时听到他还没能回过神来,后来接受了这件事,心里头有些遗憾,却只能苦涩笑着表示知道了。   如同当年他恋慕赵氏,却只能笑着去给赵氏与程子颐祝福一样,如今他喜欢程祈宁的娇俏模样,可是既然他外甥先与程祈宁定了亲……   遗憾归遗憾,就这样罢。   即便是这样想,大楚皇帝仍然觉得有些如鲠在喉。   自己看中的女人,都安排好了明年入宫选秀的单子里有她的名字,却被别人捷足先登。   习惯了被人供着,想要的东西信手拈来,却在赵氏与程祈宁这里连栽了两个跟头,大楚皇帝今日的心情本就不豫,又收到了大理寺那边的官员的进言,说是前些年那事,误会了程子颐了……   大理寺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同他解释了个清清楚楚,只是大楚皇帝还有些不愿意承认。   其实当年的事,即便是确有其事,对程子颐的责罚也是重了。   那时候他有私心,看程子颐与赵氏和和美美,实在是不顺眼得很,就借着程子颐的这点小错,让他在韶京再难立稳脚跟,被逼搬迁到江南桐城。   现在突然被人说起,当初是他误会了程子颐,就好像被人直指他当初判断有误,大楚皇帝的面子上挂不住,再加上他不信自己向来温良端庄的皇后会做出这样的事,于是大楚皇帝同大理寺的人说,要到皇后娘娘这里问个清楚。   大楚皇帝抬眼看着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暗暗瞥了婉才人一眼,见婉才人望向她的一眼充满了怨恨,眉心微动手指暗暗握起,脸上却只露出了几分怜悯。   她迎上了大楚皇帝打量着她的目光:“皇上想问什么,直说便是,臣妾在皇上这里从来未曾瞒着什么……”   “不必多说些什么。”大楚皇帝打断了皇后娘娘的话,“朕就问一句话,当年程子颐报复婉才人的事,当真是他做的?”   陈年旧事忽然被提起,皇后娘娘的身子一凝。   当年的事她做的可谓是天衣无缝,所有的人的焦点都在程子颐和那时候还是秀女的婉才人身上,没人想过她会是安排这件事的人。   后来婉才人对她感激涕零,程子颐如她所愿被贬出京,这事让她痛快了很久。   这都十几年过去了,皇上他为什么忽然又追究起了这件事?   皇后娘娘笑了笑:“皇上怎还记得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当初程画师会做出这样的事,臣妾也是觉得有些吃惊……”   被太监押着的婉才人听着皇后娘娘虚伪的话,忽然发出了几声冷笑。   皇后娘娘往婉才人那边瞥了一眼,看着婉才人眼中无边的妒恨,她的心里忽然有些发凉。   怎么看这样子,婉才人就和知道了什么一样……   她抿着唇,暗自绞着手指,心头狂跳:“皇上还想知道什么?”   大楚皇帝轻飘飘地往婉才人身上看了一眼,他冷声道:“皇后不如问问她?”   婉才人这时候离开了那几个太监的桎梏,十分缓慢地拖着伤体走到了皇后娘娘的面前,冷笑吟吟:“皇后娘娘,您骗得臣妾好苦。”   听着婉才人将当年的真相条分缕析地道来,再看着那些大理寺的人一件件呈上来了能作证的物件,皇后娘娘的身子忽然一阵泛凉。   大楚皇帝冷冷凝视着皇后的神色变化,看出了她的心虚,心里头堵了一口郁气。   大理寺的人说的那些,竟然是真的?   他尚且觉得这件事有些难以接受,可是看着皇后娘娘的样子,再看着大理寺呈上来的齐全的物证以及婉才人这个人证在,还有什么能不信的?   ……   被大理寺一道告到大楚皇帝那里去的,不只是当年程子颐犯的错是皇后娘娘设计的事,还有一件,程子颐入京之时,遇见的那些盗匪,都是皇后娘娘养的死士。   那时候唐尧派广陌去审讯捉住的几个活口,却没能问出来任何事情,后来唐尧与建威将军的关系渐近,便请了建威将军帮他审问,竟是从其中一人口中问出了这件事。   若是皇后娘娘只在陷害程子颐这件事上犯了错,许是只会被废掉,现在再加上豢养死士这件事,何止是要废后,死罪都难逃了……   连带着还得牵连了整个李家。   毕竟皇后豢养死士,说不准便是外戚想要当政,大楚皇帝连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亲姐都能怀疑,更何况是皇后身后的李家?   大楚皇帝于是下令彻查李家,这位高权重的大户人家能有几户经得起彻查的?很快便被查出了一件件脏污之事。   李家死了不少人,皇后娘娘许是受不了自己一遭从天上跌到地下的打击,更是日日被自己幻想的赵氏在背后嘲笑她、程子颐冷眼看她说今生再也不要看她的幻想折磨到欲疯欲癫,没等到大楚皇帝来处置她,找了根绳子轻飘飘往房梁上一扔,准备吊死在冷宫里头。   只是皇后娘娘却被唐尧找人,在还剩着一口气的时候救了下来,这救下来就就下来了,身子却再也动弹不得,被人伺候着还能起起身。   只是她如今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而是个连奴才都能欺负的卑贱妃子,就这么求生不得生,求死也不让死,苟着一口气,勉强吊着命。   至于婉才人……婉才人那时候跟着大理寺到皇上跟前告状,也只不过是拖着自己的一口气罢了,在看见了皇后娘娘失意之后,她便也入了愿,被大理寺带回去没多久,再没了气息。   ……   这厢宫墙里头不够安宁,薛平阳那边也是一派兵荒马乱。   那日他让自己的孪生弟弟薛平川假扮于他,同薛平川说定要在未时的时候与薛平川在江边第一棵垂柳下相会,但是他没有。   那只是他的谎言。   他让薛平川去赴宴,自己早在白日里头,便借到了快马离开了韶京,往西北边陲赶。   薛平川既然都说过,拿命来护他这个哥哥也值,拿便让薛平川这样去做吧……   不是他心肠冷硬,原本那高人就断口直言,说他与自己的弟弟早晚会变成豆萁煮豆,不若就让薛平川替他遭了这次的难。   若是薛平川侥幸活了,他逃到了西北,短时间内不会再回韶京,与薛平川许是此生都不会再相见。   不相见便不会相争。   只是若是薛平川当真是替他死了……   薛平阳有些不敢想。   连夜赶路,未得好眠,已经让他的身子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在一处山脚逢一茶馆,薛平阳下马,想要讨口水喝。   只是在看到了茶馆里头坐着的人之后,薛平阳神色猛然大骇。 第096章   “哥。”茶馆外头旌旗帏动, 茶馆里面的薛平川直立如山,他定定地看着薛平阳,“大哥!”   薛平阳敛眉, 看了眼天色, 这是个响晴天,青天白日, 天气晴朗得厉害。   弟弟是真的还活着。   几番踌躇之后, 薛平阳还是未敢上前。   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困顿。   他一直在盯着薛平川的眼睛看,薛平川那双眸子里之前总是装满了对他的信赖, 干净到不像是一个吃过苦、受过罪、见过这世间种种不公、曾经被人踩在脚底下的下贱命,更像是一个富家子。   曾经的时候, 他是愿意帮着自己的弟弟挡住风霜的。   可是他信命。   命数既说他与薛平川最后只会是煮豆燃豆萁,那他只要做赢的那个。   他年幼的时候, 见过卖女求荣的人, 也见过为了十几钱的赌资就将儿子典给馆子的人, 这世道, 人都是为了自己活着,他这样做,虽不值得称道,但是也没有错啊……   薛平阳终究是先开了口:“莫要再唤我大哥。”   该知道的薛平川恐怕已经知道,他已经担不起他的这一声“哥”了!   薛平川脸上没有露出过多的神色, 他的眼里没有以前看见薛平阳的欣喜,也没有没有恨意,看着薛平阳的目光像是一潭死水, 平静说道:“只是最后再唤您一声大哥。”   他继续道:“这次来,是来送大哥一程。”   薛平阳的身子猛然凝住。   他愣愣地看着薛平川,皱着眉,沙哑着嗓子,指尖暗自捻起了药末。   薛平川对薛平阳知根知底,见他的小动作,心寒地扯动了一下嘴角:“七皇子的人还在追逐于你,他们朝着西北方向去了,你莫要再往那里去,我在这里送你一次,今生在此别过。”   薛平阳指尖的力道消散了去。   他抿唇,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半晌之后叹了一口气:“这次的事,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用在多说了。”薛平川打断了他的话。   在大哥那里,他自己的命比他这个弟弟更重要。   可是他却觉得为了大哥送命也值得啊……   若是没有大哥,他早些年早就饿死、冻死、被人打死了,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若是大哥一开始就告诉他,说是要让他代他去死,他也是愿意的。   可是大哥却是欺他瞒他,一边告诉他没有威胁一边将他往火坑里推……   好生心寒。   “你走吧。”他别开眼说道。   太阳真毒,晃得他眼疼。   薛平阳的手越握越紧,不发一言,良久之后,终是退后两步,翻身上马。   马蹄踏出去有十几步,他回首,看着薛平川仍站在原处看他,心中不知为何一震,长叹了一声。   薛平阳往东南的方向去了。   而薛平川的身后出现一人。   唐尧走到薛平川身边,伸手扣住了他的肩头:“当真要让他走?”   自认清了薛平川才是吴道悔之后,有些事情唐尧慢慢想想,也就想通了。   前世夺位之争,七皇子没有掰过太子,薛平阳遭受牵连,那时候的薛平阳,怕是也是用了一招偷梁换柱,让薛平川代他受了罪。   而前世没有他救下薛平川,薛平川虽然活了,可惜身子受损,只是靠着心里想要复仇的一股子劲儿仍在苟活。   所以那时候吴道悔才会经常让人去桐城打探消息。   至于吴道悔对程祈宁的厌恶……   许是吴道悔知道自己大哥对程祈宁藏着的心思,在被自己的大哥利用抛弃之后,恨着薛平阳,也将程祈宁一道恨上了。   “我放过他。”薛平川垂眸说道。   他的身子还在微微颤着。   对于薛平川来说,接受自己的大哥想要害他保全自己的事实,很难。   薛平川掀起眼皮看了眼薛平阳消失的方向:“这次我放过他,只是我再也不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大哥了。”   唐尧顺着薛平川的方向往东南看,嘴角冷漠地扯动了两下。   他知道薛平川将七皇子往西北追薛平阳的消息告诉了薛平阳,可是这消息,薛平川怎么就能自信是对的呢?   薛平阳最后会怎样,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薛平川半晌之后平复了许多,他对唐尧说道:“世子这次救了薛某,薛某愿一生在世子身边效力。”   唐尧眯了眯眼,摩挲着手指,却轻轻摇了摇头。   吴道悔当初算是他的左右手,做事得力得很,只是他想明白了前世的事情,知道吴道悔前世心里埋着的对程祈宁的恨,再将吴道悔留在身边,他的心里膈应。   他唐尧没了吴道悔可以,但是没了程祈宁不行。   他不想留着薛平川。   “你回家乡去吧。”唐尧说道。   ……   宫变如同唐尧前世记忆一般,发生在这年的冬天。   七皇子拥兵闯入皇城,与太子兵刃相接,而大楚皇帝已病至膏肓,连出自己寝宫的力气都没有。   唐尧未亲自出面,他的父亲安国公与母亲福宁长公主却双双来到皇城,一人身披铠甲前去支援太子,一人进了大楚皇帝的行宫。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大楚皇帝这时候看着自己的皇姐,终于卸下了曾有的种种猜忌,完全依赖,面对着福宁长公主,说了许多话,交代了许多琐碎的事,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他和自己的皇姐无话不谈的年纪轻轻的时候。   七皇子兵败,自刎于城墙之下 ,大楚皇帝自知自己的身子状况不行,便退了位,让太子继位,自己做太上皇。   按理说大楚皇帝活不过明年五月,只是唐尧有心在自己与程祈宁的婚事来之前,吊着大楚皇帝的命,让叶朔与叶贤清好生给大楚皇帝用药续着命,竟是让大楚皇帝一口气又往后活了两年有余。   而程祈宁与唐尧的婚期,定在了程祈宁及笄一个月后的四月初六,正是一年当中雀上枝头,春光最好的时候。   在程祈宁出嫁之前,她大哥的婚事一直没着落,倒是受到了新帝的器重,在官位上步步高升。   而她二哥在年前的时候便娶了唐尧的那个表妹徐园柚。   只是有趣的是,她这二嫂嫁过来了,最喜欢黏的人却是她,害得她二哥每次都得到她的院里把人给捉回去。   三月二十九是程祈宁生辰,也是及笄的时候,及笄礼由赵氏主持 ,长公主亲自给程祈宁用长簪束了发。   而苏老太太年前的时候与东宁侯将所有的话都说开了,也搬出了东宁侯府,程祈宁及笄礼的时候,老太太一直笑着看着,神色也正常。   这两年长公主没少到程府走动,每次必会将安国公也一道带来。   在皇后娘娘陷害程子颐的消息传出来之后,程子颐的冤屈彻底洗清,韶京再无人敢怀疑程子颐的品行作风。   而安国公自然也知道了自己当初的看法错误,被福宁一次次拽着来程家还有些羞愧,次数对了才渐渐好些。   芥蒂一放,安国公看程家人越看越顺眼。   程子颐与安国公的脾气相投,相谈尽欢,有些时候两人能促膝长谈到大半夜,颇有知音晚逢之意。   只是程祈宁的及笄日,唐尧却没有来。   毕竟两人的婚期在四月初六,按照大楚王朝的习俗,婚前半月不能相见,唐尧自然是不能来的。   只是到了晚间时候,程祈宁在送走了赵氏之后,程祈宁在自己的院子里捡到了一个玉做的小人偶。   一直到了四月初六,大婚之日,繁琐的礼节过后,程祈宁在洞房里坐了几个时辰,终于等到了应酬完宾客的唐尧来,在被唐尧吻住的间隙,程祈宁喘着气问唐尧为何送她人偶。   唐尧笑着伸出手去拿下程祈宁头上的配饰,让她长发散下,与他的相结为扣,笑道:“两处相思,无独有偶。”   此生,他终于不再是孤身孑然一人了。